《美人不折腰》 第一章 惨死 谭文石把她送去别院,美其名曰是让她去陪杜姨娘,免得杜姨娘日子孤寂。可宁夏青明白,这不过是托辞,谭文石只是不想见到她。 马车在别院大门前停下,婆子打着车帘,翠玉扶了宁夏青下车。已经好几年没来别院这边了,这里的景色和往年别无二致,在这样的隆冬天里,别院的湖水又已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那冰面映着淡淡的天色,不失为一片好光景。 “这里的天儿可真冷。”宁夏青一开口,便呵出一口白气。 “姐姐来了?快进来,别冻着。”杜姨娘已笑着迎了出来。 “你又何必出来迎我?当心自个儿的身子要紧。”宁夏青一边说,一边扶着翠玉的手进门,大着肚子的杜姨娘陪在身旁,只见那杜姨娘面色红润,言笑晏晏。 “原是爷说你这段日子寝食不安,才让我来照看你。今日一见,你气色倒还不错。” “我本是寝食不安,所以昨儿去庙里许愿,抽了上上签,然后便听闻姐姐要来,我才明白,这签原来是姐姐带给我的。我心里十分欢喜,昨晚便睡得特别安稳。” 宁夏青点了点头,淡淡地笑着。一身石榴红的百蝶穿花袄,在一片冬景的别院里十分显眼,衬得宁夏青肤光胜雪,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宛若神女仙子,明艳不可方物。 像这样艳丽的红色,杜姨娘是没资格穿的。 “给太太请安。”宁夏青进了院子,早就候在那里的丫鬟婆子便立刻行礼问安。 宁夏青看着其中一个道:“下个月初十就是你闺女的好日子,我特意带了三匹石青银鼠褂,给你闺女添箱,也算是她在府里服侍过几年的情分。” 孙婆婆一怔,随即行礼感激道:“劳烦太太还记着这等小事,我替我家那闺女谢过太太了。” 宁夏青回身看着另一个说:“你家那个素来好赌,如今可戒了?若是再像上个月那般,在这边与乡里闹出事来,我便不再容情,只得将他送报官府。” 姜婆婆面色惶恐,连头都不敢抬,唯唯诺诺地回道:“太太放心,他已经不赌了。” 她们一直在别院伺候,没见过太太几次,只听闻太太眼明心亮,行事老道,是个一等一的人物,连老爷的事业都少不得太太的帮衬。如今见宁夏青满身锦绣,珠光宝气,风华远胜杜姨娘,又不过寥寥几句,便将别院这边的事料理得明明白白,恩威并施,赏罚分明,不由得心生畏惧,谨言慎行起来。 杜姨娘在一旁赔笑道:“姐姐事事明察秋毫,我是学不来的。我近来神思倦怠,属于打点琐事,还要姐姐来操心,原是我的不是。”杜姨娘一边说着,一边亲热地挽着宁夏青的手,殷殷道:“姐姐远道而来,这等小事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先进屋去喝杯热茶,去去路上的寒气。” 宁夏青笑着点点头,便由杜姨娘迎进了屋去,见太太走远了,满院子的丫鬟婆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太太果真是个人物,且不说行事作风,单看模样便让人不由得敬重七分。从前只知道杜姨娘是个美人,却不料人外有人,太太更是风华绝代,且美艳中不失威严。众人皆知太太和杜姨娘是表姐妹,今日才知,这两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当年谭文石迎娶宁杜二美,此事曾一时传为佳话。表姐为妻表妹为妾,谭文石大享齐人之福。 如今,宁夏青被谭文石送来别院,打算顺了丈夫的心意,暂且在此小住几日,之后再寻个机会,夫妻二人好好谈谈,将彼此心中的疙瘩解开,想来就能与谭文石和好如初了,毕竟夫妻多年,即便厌了倦了,也总有恩情在。 杜姨娘笑着说:“姐姐,这别院里湖水结冰后的风景甚好,趁着今日天气晴朗,你我二人去看看风景吧。”杜秋桐从少时便寄住在宁家,表姐妹俩是自小玩到大的。 宁夏青站在湖边,身旁是已怀胎五月的杜姨娘,两人把丫鬟都打发走,只是静静看风景。结了冰的湖面像是巨大的镜子,映出如水一样的天色,若是人心也能永远如这般纯净,那该多好。 宁夏青不由得想起许多年前,两人在宁家后院玩耍嬉闹的样子,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嫁给谭文石后,本以为夫妻恩爱,却不料谭文石竟与杜秋桐珠胎暗结,她虽不快,却还是以正室的身份出面,让谭文石把杜秋桐迎了进来。 她一直拿杜秋桐当做自己的亲妹妹,怎么都没料到,杜秋桐竟想要她的命! 原来杜秋桐早就准备好了陷阱,陷她跌入冰冷的湖中! “我的好姐姐,瞧瞧你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宁夏青从没见过杜秋桐这般可怕的表情,她面目狰狞道:“好一个谭家说一不二的太太,如今还不是落得这般下场!看着你垂死挣扎的样子,可真是让我痛快极了!” “你为什么……”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出乎意料,不如说是难以置信,然而只吐出几个字,她所扒着的冰块就“哗啦”一声清脆地裂开,她又陷入了冰冷的水中。 “你问我为什么?难道你不明白?只要有你在,我就永远是一个姨娘!谢谢你这十年来把谭家打理得这么好,谢谢你替爷攒下来的家业,等你死了,我会好好享用你的心血的!” 宁夏青在冰凉的水里沉浮,浸了水的衣服重得像是石头,把她往下坠。杜秋桐一直都不甘心居于自己之下,这一点她不是不知道,她只是没想到,自己的表妹竟真能做到这么狠这么绝!她开口想要叫人,却发现……她发不出声音了! 一定是那杯热茶,一定是那杯茶里被下了药! “姐姐,你已死到临头,就别挣扎了,越挣扎越可笑。哦对了,你是不是想要叫人来救你?我劝你算了吧,且不说你现在喊不出来,就算你能喊出来,你带来的那些人也早就被我打发到别处了,一时半会都不会过来的。” 杜秋桐收敛那虚伪的笑容,眼神逐渐冰冷残忍,通着嗜血的疯狂,一身貂毛斗篷,双手笼在暖手筒中,高高在上地看着在水中无助挣扎的宁夏青,无情地说:“你我今生姐妹一场,今日我送你最后一程,也算是做妹妹的一点心意。” “等爷知道了,你怎么……跟爷交代……”宁夏青不断地呛着水,嗓子也哑了。 “爷?哈哈哈……”杜秋桐忍不住笑了,笑得近乎癫狂:“好姐姐啊好姐姐,枉你聪明一世,居然在死到临头的时候问出这样蠢的问题。如果不是爷的意思,难道你以为,我敢这样明目张胆地除掉你吗?” “你说什么……”宁夏青的四肢早已冻僵,渐渐丧失知觉,可她仍能感觉到心里宛若崩塌般的痛苦。 “姐姐,你知不知道,没有男人会喜欢比自己聪明的女人,这些年来,你处处出尽风头,让爷的面子往哪放?更何况,你跟了爷这么多年了,连个后都没给爷留,要你有何用?” 杜秋桐摸着自己的肚子,语气十分嚣张:“此外,虽然宁家也风光过,但早就落魄了,产业也早就都并入了谭家的名下,如今的宁家帮衬不上爷,还总要爷帮衬宁家,爷自然看不上你了。而我的四叔刚刚升了巡抚,以你这样的出身,有什么资格再压我一头?” 杜秋桐的一言一语都宛如刀子,将宁夏青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既然姐姐要死了,我就让你死得明白。十年前,姐姐被沈家退亲,姐姐的父亲突然去世,你们一家子老弱妇孺被宁氏亲族排挤欺压,这些可都是爷的安排呢。” 宁夏青的脑中“轰“的一声。 杜秋桐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宁夏青啊宁夏青,你真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其实啊,爷只是利用你罢了,可怜你将爷当做恩人,替爷打点了这么多年,还将宁家的桑园拱手相送……” 宁夏青的鼻子已经淹没在水中,她抬着眼,冰冷的湖水淹过她的眼睛,可她却怎么都不愿意闭眼。 谭文石啊谭文石,原来竟打得这样一手好算盘! 可怜她这十年的时光,可怜宁家的心血,竟都交给了那样一个伪君子! 她还以为,谭文石是误会了她,才会冷落她,才会把她打发来别院,哼,原来谭文石不是误会了她,谭文石是把她看得太透了! 谭文石知道,以她的细密心思,她早晚会发现当年之事的端倪,所以谭文石才先下手为强!而这些年来,她替谭文石打点了那么多事,知道谭文石那么多见不得人的秘密,谭文石就更不可能容得下她! 十年前,谭文石贪恋她的美貌,觊觎她的家产,欣赏她的聪慧,依赖她的魄力。 十年后,谭文石将她的一切通通榨干,头也不回就转向了杜家,而宁夏青的一切都成了谭文石最厌恶的样子,都变成了不得不除去她的理由! 宁夏青渐渐无法呼吸,带着那难以磨灭的恨意,彻底丧失了意识…… 当晚,天降大雪,直下了七天七夜,直到世界一片雪白。 那是几十年里最大的一场天灾,直到后世,都被史学家和天象学家研究探讨。 没人知道,那场大雪源自于一个女人冲破天地的强烈不甘,在那场大雪后,她带着无尽的悲愤和仇恨,重生了! 第二章 重生 “姑娘不知道,这些天可把府里急坏了,除了杜姨娘不当回事,其他人都跟着悬心。老太太担心得成天念叨,二姑娘连饭都吃不下,表姑娘也是一天三次往这儿跑。太太昨儿还说呢,要是姑娘再不好,就去城南再请一次孙大夫。谁料咱们姑娘福气大,今儿一早醒来,不但不烧了,气色也好了,行动如常,跟没事人似的。”翠玉帮宁夏青梳洗,嘴上还不停地念念叨叨。 宁夏青看着镜子里的脸,眼神定定的,一言不发。 容色鲜妍娇嫩,眉眼间透着青葱的稚嫩与活泼,像是早春枝头上的花苞,这是她十六岁时的模样。 她已经足足躺了好几天,才终于接受自己重生了的事实。她回到了十年前,此时临近夏末,窗外树上的蝉鸣仿佛最后的狂欢。 算一算日子,还有半年。 半年后,父亲会突然病重,而自己也已经被沈家退婚,宁氏亲族觊觎父亲的财产,变着法地欺负一家子老弱妇孺。她没有兄弟,家中除了她以外,只有年迈的祖母、体弱的母亲和一个幼妹。此时此刻的宁家,已经陷入了绝境。 而谭文石会站出来,出钱出力,到处托关系,替宁家挡了一切明枪暗箭,得到父亲的信任,父亲还让她立刻嫁给谭文石为妻。 她成亲当晚,父亲就此闭眼。 谭文石不仅仅是她依靠,也是她们一家的依靠,那时的她以为,自己遇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如今想来,却不由得浑身发抖。原来谭文石竟早就布了那样大的局。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翠玉见她不爱说话一直发怔,不由得关心地问道。 “嗯……戴这个。”她敷衍过去,将妆台上的朝阳五凤挂珠钿子递过去。翠玉接过来替她戴好,仍是不放心地看她几眼,忍不住用手去摸了摸她额头,和自己的额头作对比。 她轻笑道:“好啦,我没事了。对了,这些天有没有什么人来过家里?” 翠玉回想了一下,回答:“别人倒没来,也就是姑娘还病着的时候,沈公子的姑母来了,我还以为她是来看姑娘的,可她没来,反而去了太太屋里。我觉得有点奇怪,她向来跟太太没什么交情,也不知道她是去做什么的。” “这样啊。”宁夏青呢喃着,心下沉吟,原来沈家这就等不及了。 还不是谭文石在背后搞的鬼。 她依稀记得,就在这个时候,沈家突然要退婚。这门婚事是两家爷爷早年定下的,又不是儿戏,所以宁家本来不愿意答应。但沈家的态度极为坚决,甚至暗中勾结宁氏亲族,使得族里几番排挤他们宁家,还捏造了许多莫须有的风言风语,往她身上泼脏水,娘不得不同意退婚,还憋了一肚子气,也因此落下了病根。也正是因为这样,在父亲去世后,娘才受不住打击,缠绵病榻,几年后也跟着父亲去了。 呵,沈家……宁夏青露出讽刺的笑容。 当年沈家落难,她祖父毫不犹豫伸出援手,帮沈家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正因如此,沈家才给她和沈家长子沈致远订了亲。后来,沈老爷升了官,沈老太爷过身,沈家便开始对这门婚事有些犹豫起来。 宁氏虽是本地小有名气的富商,但她家却不是宁氏的鼎盛支系,族里向来不甚看重她家。她父亲为人又过于正直,学不来迎来送往的买卖之道,又看不惯族里结党托大的那些事,因此免不得被族里欺压。 如今的宁氏是她三叔公掌权,若不是因为眼馋她祖父留下的那片肥沃桑园,宁氏一族估计早就懒得跟他们一家人打交道了。 她从前还以为,沈家是因为瞧不上她家,才会上赶着想要退亲。却不料,原来这件事竟是谭文石的手笔。 “姑娘?你没事吧?”见她又发起呆来,翠玉不由得关切地问道。她家小姐太奇怪了,虽然说病是好了,但总是不知在想些什么,整个人都好像是转了性。 “我没事,你刚刚说沈家的姑母去见娘了?” “嗯,也不知道她跟太太都说了什么。” “咱们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宁夏青梳洗完毕,起身往母亲曹氏的屋里去了。 十年的光阴,会让她长多少记性? 会让她积累多少仇恨? 会让她变成一个多可怕的女人? 这些问题的答案,谭文石早晚会知道的。 她早晚会让谭文石深深切切地体会到,深切到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第三章 退亲 却不料,刚走到曹氏院门口,正巧撞见杜秋桐从里面出来,表情还鬼鬼祟祟的。 杜秋桐向来喜欢探听宁家的大小事情,今日也是如此,她正准备偷偷离开,却不料撞见了宁夏青。杜秋桐反应快,直接走上前去,亲亲热热地拉住宁夏青的手,无比担忧地说:“姐姐你可醒了,身子可好些了?我正想过去瞧你呢。” 见宁夏青只是冷冰冰地瞧着她,杜秋桐有些尴尬,还拉着宁夏青的手,松开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宁夏青冰冷的眼神让她心里发虚, 良久,宁夏青才开口,语气毫无波澜地问道:“听说钱大奶奶来了,可走了吗?”钱大奶奶便是沈致远的姑母,是位寡居多年的妇人。 杜秋桐一怔,也不知该不该回答。若是回答了,显得自己好似刻意打探消息,可自己又刚从院子里出来的,若是不答,又显得有些奇怪。杜秋桐于是吞吞吐吐地回答:“嗯……好像……还、还在屋子里呢……” 就在这时,一位身材丰满,约莫二十多岁的妇人走出来,此人正是钱大奶奶。 钱大奶奶倒是没想到,自己会遇见宁夏青。这丫头不是应该躺在床上吗?想必是曹氏生怕自己以为这丫头身子不好,所以让这丫头急巴巴赶过来,在自己面前装出这幅好端端的模样,哼,曹氏那妇人还真是长了千百个心眼。 钱大奶奶打量着眼前的宁夏青,只见这丫头秀美若仙,冰肌玉骨,堪称明艳绝伦,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鼻子忒高了,比旁的女子少了几分柔美,不过另有一番巾帼风情,越看越引人入胜。 钱大奶奶见了这幅长相,不由得有些惋惜,美人是真美人,只可惜投生到了宁家,挡了旁人的路,白白浪费了一副好皮相。 “青丫头来了啊。身子可好了?听说都躺了好几天了?”钱大奶奶不冷不热地招呼着,眼睛还是离不开宁夏青的那张脸。 “已经好了,多谢钱大奶奶关心。”宁夏青福了一福,虽然略显冷淡,但礼仪周备,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钱大奶奶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样就好,不过啊,还是要悉心养着,免得日后媒人一上门,瞧见你这幅面黄肌瘦的模样,还以为你要死了,到时候谁还愿意给你说婚事啊。” 翠玉立刻瞪圆了眼,眼里全是不解,怀疑自己听错了。杜秋桐微微撇下眼睛,好似极为不甘的模样。 宁夏青不冷不热:“钱大奶奶这是何意?我已许给沈家公子,又怎么还会有什么媒人上门?” “唉哟,这可不好说。”钱大奶奶笑得极有深意,故意用挑衅的目光反反复复打量着宁夏青,道:“行啦,我家里还有事,这就回去了,不用送我了。” 钱大奶奶志得意满地离开,宁夏青站在原地,翠玉拉着她的袖子,难以置信地问:“姑娘,这……这是什么意思啊?” 宁夏青还没答话,杜秋桐立刻十分气愤地开口:“表姐,我刚刚听到了,沈家好像是要跟你退亲,这要是传出去,别人免不得要说你的闲话呢。” 宁夏青瞥她一眼,神色如常,无悲无喜,转身进门去看曹氏了。 杜秋桐被留在原地,颇为尴尬,十分不解,这样大的事,宁夏青怎么好像不在意似的?难道是烧了几天把她烧傻了? 曹氏素来体弱,长年服药,连房间都被浸上了一股子草药的苦味。宁青霞踏进这件房,忽然就热泪盈眶。 这是娘的味道,她已经七年没有闻到这股味道了。 在旁人以为,她不过是四五天没来,可于她而言,已经七年了,她已经和娘分别七年了。上一世,她成亲的第三年,曹氏就去世了。想不到重来一次,她竟然还能见到母亲! 她站在原地,眼泪早就连珠似的掉,不敢再进门,怕娘看到自己哭的样子会担心。翠玉站在她身边,小心地劝:“姑娘你先别伤心,兴许是表姑娘听岔了,退婚的事……” 宁夏青忍回眼泪,吩咐道:“我没事,你先在外面候着吧。”说完就往屋里走,正巧曹氏身边的蓝英闻声走了出来,蓝英一瞧见这幅场景,立刻问道:“大姑娘怎么来了?身子不是刚好吗?怎么能出来走动呢?” “已经好了,没事了。”她说完就往屋里去。 蓝英留在原地,诧异地念叨:“大姑娘这是怎么了?”翠玉连忙把蓝英拉到门口,小声地问:“刚刚遇见钱大奶奶了,听说沈家要退婚,此事是真是假?” 蓝英面露难色,担忧地往屋里瞧了一眼,然后将翠玉拉到门外。 宁夏青进去的时候,曹氏正好要从榻上起身,她想也没想就快步过去扶住母亲,克制住激动的心情,温言道:“娘,女儿来了。” 曹氏先是慈爱的目光扫过她面庞,又抬手摸了摸她额头,确认无碍后才道:“你怎么来了?身子不是才好吗?我本来正要去瞧你,正巧钱大奶奶来了。” 宁夏青看着曹氏,忽然就掉下泪来。一到了曹氏跟前,她心里的委屈就像漫过河堤的洪水,再也藏不住,前世的丧父丧母之苦,和被欺骗十年的不甘,一下子都化作泪水倾xiechu来。 “唉哟,怎么了怎么了?青儿怎么哭了呢?”曹氏忙给她擦泪,急得也快要哭了,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你是不是见到钱大奶奶了?” 宁夏青拿帕子抹了抹泪,勉力平复了心绪,点头道:“嗯,女儿都知道了。” 曹氏替她抹泪,安慰道:“你不用担心,她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娘没答应她。这是你爷爷定的婚事,岂能容她说退就退?” 宁夏青抬头,看见母亲那微红的眼眶,不由得心疼不已,握住母亲的手,说:“娘无需骗我,我知道,自从祖父去世后,沈家就开始嫌弃我们宁家是商户出身,配不上他们沈家。娘,钱大奶奶是不是说,除非把家里的桑园给我当嫁妆,否则这门亲事就绝无可能?” 曹氏一愣,随即心疼又气愤道:“钱大奶奶连这都告诉你了?” 宁夏青心中恨极。前世就是这样,沈家先是狮子大开口,要宁家的桑园,实际上,沈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盯上桑园的人,是谭文石和宁氏亲族,这群人一唱一和,将宁家的桑园一点不剩的全算计了去,谭文石也正是由此巴结上了她三叔公。 曹氏叹了口气,缓缓道:“当年你爷爷把桑园留给咱们的时候,你三叔公就横插一脚,使了百般手段,让咱们不得已在他定的族规上按了手印,如果你爹无子,桑园就会并入族产。如今你爹年纪大了,娘身子不好,杜姨娘前年小产过,之后也没了动静,这就惹得族里不少人开始动心思。其实前几日,娘跟你爹就商量过此事,觉得还是早做打算为好,干脆就把这桑园的六成划出来给你当嫁妆,至于剩下的四成还有咱家在外面的铺子,若是你薛姨娘能给你生个弟弟,便都留给你弟弟,若是薛姨娘没能生育,就把铺子给紫儿,至于那四成的桑园,族里想要就拿去吧。” 曹氏抿了抿唇,掩饰了心中的不快,安慰道:“青儿,你不用怪沈家贪心,反正,我和你爹本就打算把桑园给你一部分,让你带到沈家去,总比落到族里那些人的手里要好。” 第四章 托梦 宁夏青道:“娘,这事儿先不急,咱要是太上赶着,倒显得好像我嫁不出去似的。况且,沈家既然今天提得出这要求,明儿又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咱总不能事事顺他们的意,让他们得寸进尺啊。” 这道理曹氏也明白。毕竟,对于如今的沈家来说,那片桑园他们根本瞧不上眼,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就是故意找麻烦罢了。 曹氏看着女儿,有些心酸,既心疼女儿的遭遇,更心疼女儿的懂事,安慰道:“你放心,我还没答应呢,这事儿总得跟你爹商量。更何况,沈家肯定比咱们急,那沈致远去年已及冠,身上又没戴孝,怎么着都该成亲了,要是再拖下去,旁人就该议论他们家了。” 宁夏青笑了笑,说:“那就再等等吧,且看他们家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对了,都这个时候了,紫儿怎么还没过来?是还没起吗?” 见她提起宁夏紫,曹氏不禁微怔,以为她是不想继续为婚事烦心,所以才岔开话头,便也不再提起这桩烦心事,回道:“前几日老太太去看你,结果着了凉,紫儿估计在老太太身旁伺候呢。我本也打算看过你之后就去瞧老太太的,既然你来了,便跟我一块去吧。” “嗯。”宁夏青扶着曹氏起身,一同往老太太房里去。 这一路上,宁夏青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直到了老太太院门口,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身后的翠玉一句:“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六月初六,姑娘今儿都问了三遍了。” 曹氏闻言,立刻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还是不舒服?等一会儿见过了老太太,你问候两句就回去歇着吧,这边有我和紫儿侍奉着就行。你身子才刚好,定要好好保养才行。” 曹氏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直怨钱大奶奶,那事明明还没定,为何偏要在青儿面前提?青儿大病初愈,她此时告诉青儿,不是故意让青儿焦心吗?害得青儿这样魂不守舍,也不知那钱大奶奶是安的什么心。 “娘,我没事,你放心。”宁夏青笑着安抚母亲,随即和母亲一块进了老太太的屋子。 “娘,姐姐,你们来了!”一个五六岁年纪、团子般的小丫头立刻跑了过来,那模样简直像是个汤圆,白莹莹的,煞是可爱,便是宁夏紫。 宁夏青摸了摸夏紫的头,温柔地问:“伺候奶奶呢?” 宁夏紫童音清脆:“嗯!姐姐的病全好了吗?” 宁夏青面露暖意:“放心吧,姐姐全好啦。” “是青儿来了吗?”老太太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老太太身边的陈婆子立刻走出来,笑着说:“大姑娘可是全好了?老太太正念叨你呢,正巧你就来了。” 曹氏笑着答:“青儿已经好了,老太太如何了?今日可好些了?” 陈婆子笑着答:“好些了,快进去吧。” 母女几个进去,那老太太一瞧见宁夏青,就急着去抓她的手,不断地摩挲着,握在手里怎么都握不够,盯着她,满面慈爱地说:“这才刚好,怎么不好好养着,偏偏就跑出来了?快让奶奶好好瞧瞧,瞧这些日子,咱们青儿可瘦了不少,可得多补补啊。翠玉呢?青儿今早吃什么了?” 翠玉站出来答:“回老太太,大姑娘今儿一早用了一碗莲子粥,还有三个金丝烧麦,比平时用的还多。” 老太太闻言,却还是不满意地皱起眉说:“这哪里够啊,病的这些天里几乎没吃东西,瞧着瘦了好些,可得好好补补。沈家那边也快要准备了吧,等他们把青儿接过去,一见到青儿这么瘦,少不了要挑剔起来,咱们可不能让青儿受这个气。” 曹氏和宁夏青都低头不语。 老太太又跟曹氏说:“你辛苦几天,亲自去厨房那边看看,叫他们给青儿多补补。家里的燕窝还够不够?我知道近来生意不好做,你也难,要是钱不够的话,我这边有些体己,你先拿去给青儿补身子。” 曹氏连忙说:“怎么能动老太太的体己呢?放心,燕窝昨儿就买了,我一会儿就去厨房盯着。” 说完,曹氏又低下了头。她刚刚虽安慰女儿来着,实际上不过是强装镇定罢了,她此时心里很是没底。 老爷一早就出门去铺上了,她自己拿不定主意,本打算来找老太太商量,可眼下青儿在场,她便不好说,只能等青儿走了之后再来了。 宁夏青一句也没提沈家的事,而是握住老太太的手,亲亲热热地说:“奶奶,我病着的时候梦到爷爷了。” 宁夏青的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老太太诧异地问:“梦到你爷爷了?你梦到他什么了?” 宁夏青笑盈盈道:“爷爷跟我说,这病是个劫,不是轻易能渡过的,让我须得亲自去西华寺求个平安符才行。” “你说的是真的?”曹氏不禁脱口问道。一听到劫难什么的,让她一下子就想起钱大奶奶来过的事,不由得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心中就更加惶恐了。 老太太听了,不禁皱紧了眉头,缓缓道:“既然如此,去一趟也好。只不过,你大病初愈,不适宜出门走动,不如……让你娘去给你求一个?” “奶奶,求平安符这种事,是要亲自去才灵验的,爷爷也说要我自个儿去。再说了,我现下已经全好了,西华寺离这儿不远,我很快就能来回,不会怎么劳累的。” 曹氏立刻说:“老太太,既然是老太爷的意思,便按照青儿说的办吧。明儿我跟青儿一起去,在多添些香油钱。”曹氏心里正惶恐,少不得连语气都有些急起来。 “娘,你身子弱,向来经不得奔波,一坐车就难受。不如奶奶陪我去吧,爷爷在梦里说,很是想念奶奶亲手做的梅菜味道呢。” “哼,你甭骗我,他早就吃腻了,活着的时候就没少抱怨我!”老太太虽语气不豫,却早已神色松动,对曹氏道:“我倒忘了你身子不好,你便不要奔波了,明儿我陪青儿去吧。” 曹氏道:“可是老太太如今还病着……”见老太太似乎定了主意要去,曹氏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顺从地说:“那我这就去着人准备,再多准备些香油钱,一定要求得佛祖保佑青儿才好。” 宁夏青看了曹氏一眼,她如何不明白曹氏的心思?她知道,曹氏平静的表面下早就心慌意乱了。 只不过,她明儿去西华寺根本不是为了求什么平安符,她是为了去见一个人,而奶奶必须在场。 她已重活一世,难道还会白白受那沈家的摆布? 第五章 诱敌 “什么?那钱大奶奶竟说出这种话?”宁夏青和妹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老太太那气愤的声音。 宁夏紫吓得拉了拉宁夏青的袖子,可怜巴巴地问:“姐姐?怎么了?奶奶是在跟娘生气吗? “不是的,她们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宁夏青蹲下来,摸了摸妹妹的头,露出温暖的笑意,安慰道。 曹氏天生体弱,头胎夭折于腹中,直到快三十岁时,才生下第一个孩子,后来又过了十年,才生下紫儿。为人妻者未曾得子,在婆家不免受人指点,虽没人明着说什么,但曹氏一直都深感自责,因此处处做小伏低,不敢顶撞婆婆半句。 曹氏从来不曾在女儿们面前表露过自己的委屈,她只想给女儿们营造出岁月静好的模样。宁夏青还是在嫁到谭家后,才渐渐能够体会到曹氏当年的心情。 “姐姐?别人家是谁的家啊?”夏紫扯着姐姐的袖子,不明其意地追问。 夏青还没回答,杜秋桐却正巧往这边来了。一见到杜秋桐,夏青不禁立刻拉住妹妹的手,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地加重。 “表姐,你没事吧?”杜秋桐走过来,关心地问,那脸上的表情一点都看不出假,说罢还亲热地想要摸夏紫的头发,宁夏青却早先一步拉远了夏紫,把夏紫往自己屋子的方向推,让夏紫先回屋去。 杜秋桐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宁夏青先开口:“我没事。今儿怎么不见杜姨娘?” 杜姨娘是杜秋桐的小姑,是杜秋桐的母亲在五年前送来的。曹氏把自己的小姑子给自己的姐夫做妾,也不知是真心为了帮衬自己姐姐,还是在为杜家打算着什么。刚迎进门的时候,杜姨娘还算是处处恭谨,这两年却渐渐僭越起来,渐渐暴露贪婪本性。 此时的杜家尚未显赫,少不得要依附着宁家讨生活,一家子都靠着宁家,能占便宜就绝不吃亏。如今回想起来,前世里宁家之所以逐渐落魄,少不得杜家吸血的缘故。 杜秋桐本想摸一摸宁夏紫的头,却不料摸了个空,不由得有些疑惑,却立刻就收敛了不悦,讨好地笑着说:“小姑本来是很担心表姐的,可她今日不知怎的很是头疼,所以就没去看表姐。唉,表姐,那沈家也太过分了,怎么能在这时候提退亲呢?真是欺人太甚!姨妈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让沈家欺负吧?” 不提还好,此时一提,明显是故意刺宁夏青的心。宁夏青冷眼瞧着,前世她总以为杜秋桐是有口无心,如今才明白,杜秋桐句句都是算计和试探。 她淡淡一笑说:“我该去教紫儿读书了。既然杜姨娘头痛,你便去照料吧,这几日家中事忙,估计太太是顾不上她的。” 这话中的敌对情绪再明显不过。 平日里,宁夏青教夏紫识字时,杜秋桐也是时常在旁的,但今日宁夏青明显是要赶她,杜秋桐也不傻,她听得出那话里话外的意思。 她寄人篱下,少不得事事看主人家的脸色,自然不会不识趣地去讨人家的嫌,于是转身便去杜姨娘的屋子了。 翌日,宁夏青早早起床打扮,藕荷色长衫,外罩玫瑰紫比肩褂,月白绫棉裙,淡施粉黛,看了看镜子里这张十六岁的脸,便去祖母的房里伺候祖母起身了。 宁家前铺后宅,为了方便照顾生意,在铺子的东面常年开着角门,平日里在宅子进出都走那角门。宁夏青扶着祖母,相携往角门走去,祖母忽然问:“老爷现下在哪里?” 老太太身边的陈婆子回道:“老爷在铺子里呢,刚刚谭爷来了,正和老爷在铺子里说话。” 宁夏青闻言一滞,随即笑了,对老太太说:“奶奶,我的帕子落在屋子里了,我去拿,你先上车等我吧。” 翠玉忙道:“我回去取吧。” “不用了,你伺候祖母上车,我去去就来。” 宁夏青说完转身就走,老太太诧异地念叨:“这孩子从前可不落东西,今儿是怎么了?”说完便往角门外去了。 宁夏青转过垂花门,见老太太已经出角门上了车,立刻转了方向,径直往铺子后门走去。 果然,是谭文石! 谭文石一脸坦诚模样,仿佛这世上没人能比他再诚恳,若说他是伪君子,恐怕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他的语气无比真诚,让人根本听不出一丝破绽:“宁掌柜,我尽力了,本来一直瞒得好好的,也不知道三舅爷是怎么知道的,诶……” 宁永达站在谭文石面前,佝偻着身子,十分底气不足的样子,低声下气地说:“文石,我知道你也为难,可你也看见了,我这边许久未开张,好几个月的货都压在这里,我手里实在是没有现钱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再宽限一些时日……” 看到自己父亲这幅模样,在看到谭文石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宁夏青又心疼,又气愤。这谭文石与她三叔公是表亲,自幼身世坎坷。谭文石父亲早逝,其膝下共有四子,老大老二皆早夭,老三是个痴傻的,唯独谭文石,不仅身强体健,而且模样俊俏,兼脑子聪慧,虽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却很得她三叔公的器重。 当年,她嫁给谭文石的时候,谭文石不过只是宁氏一族中的一个小小管事,既无家产也无地位,唯有捧给她的一颗真心。后来的十年里,谭文石一点点地蚕食了宁家的产业,在得到了一切后,又毫不留情地想要除去她。像他这样的阴酸小人,也难怪会和杜秋桐那种女人勾搭成奸。 谭文石这人的确很有手段,即便她已看清这人的真面目,也不代表谭文石就是好对付的。 “爹。”宁夏青唤了一声,随即走了进去。 宁永达愣了一下,问:“你怎么过来了?” “我今儿要和奶奶一起去上香,正好路过这里。”她瞥了谭文石一眼,又迅速地收回目光,问:“爹,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事,你放心。”宁永达连忙否认,转移话题问道:“你奶奶呢?” “奶奶已经在车上等我了,我忘了东西,所以回来拿,结果就听到你们说话。谭爷今儿是来催债的吗?” 前世便是如此,这次的事是她家走向衰败的起因。其实在她嫁给谭文石之后,多少也见识了谭文石的手段,因此也曾对这件事起过疑心,毕竟,她父亲性格谨慎,根本不可能一口气就进那么大一批的次等料子,若说无人在背后捣鬼,根本说不通。只可惜前世的时候,她即便起了疑心,却因对谭文石的感激之情,不愿意轻易怀疑他罢了,却不料一切竟真的都是她最不愿意相信的那样。 “青儿!别乱说话!”宁永达斥她,然后转身向谭文石赔着笑说:“小女无知,文石,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谭文石随即摇头,脸上带着宽容且无奈的笑意,说:“无妨,大姑娘说的本就没错。” 宁夏青看着谭文石,故意说到:“我素来听家父说,谭爷仁义宽厚,没少帮家父的忙。不知这一次,谭爷能不能再帮一帮我们?” “青儿!胡说什么?”宁永达窘迫地呵斥道,显然是不愿意看她出面说这种求人的话。 宁夏青立刻露出委屈的表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脸也微微红了起来,低下头来头不再说话,却用那双勾人的眼睛偷偷瞧着谭文石,眼神里的哀求能让任何男人心猿意马。 谭文石显然眉头松动了一下,却仍是没有松口:“不是在下不帮忙,只是在下实在是有心无力。三舅爷已经开了口,这事真的不能再拖了。” 宁夏青不依不饶,那副模样就像是流浪的猫,带着一点试探和哀求,求着人收留庇佑:“我不是要谭爷替我们说话,只是希望谭爷能够出手相帮。” “好了青儿,铺上的事你就别管了,快去找你奶奶!”宁永达一边说,一边就有要把宁夏青往外推的意思,宁夏青却站在原地不肯动,依旧用那副可怜的眼神盯着谭文石。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抵挡这样的眼神,谭文石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只感觉胸口一热,再也扛不住,毫不犹豫地开口:“大姑娘放心,若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谭某定义不容辞。” 她立刻回道:“谭爷素来得族长倚重,掌管着族里那么多铺子,广结人脉,交友甚广。我听说,谭爷之前还帮我的夏朋堂兄卖出过好几千匹褐绸,如今我们的布虽然不能和夏朋堂哥的布相比,但以谭爷的手段来看,肯定也是有路子的。” 听她这样说,谭文石和宁永达都有些惊。 宁永达本就有这样的打算,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说,谭文石就先开口给堵回去了,宁永达为人耿直,就真信了对方有难处,也就不好再开口了,可不料宁夏青竟会开这个口,让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谭文石的心里也微微惊诧。他之前的确帮宁夏朋daixiao过褐绸,然而那件事没几个人知道,宁夏青身为一个闺阁女子,是从何处得知的呢?定是宁永达事先打听出了这件事,才会说与宁夏青知道。宁永达既然事先打听过,岂不是就证明,宁永达对自己有所怀疑,所以才会去探听自己的事吗? 宁夏青只站在原地,定定地瞧着谭文石。她知道,此时的谭文石一边帮族里打压她家,一边还要假意帮父亲的忙,以夺取父亲的信任,因此,此时的他宁可自己吃亏,也会出手相帮来讨好父亲。 她心里轻笑,谭文石此时定以为他自己是那个撒网的人吧,殊不知她不过是将计就计,诱他自食恶果罢了。 第六章 巧遇 她自知话已点到,福了一福便转身欲出,临走之前,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谭文石。 谭文石没料到她会回头,有些猝不及防,那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在那双眼睛里,女子所特有的柔弱毫无遮掩地表露出来,而那是只对他才会有的眼神,他一想到这些,便心神一荡,理智顿时去了七分。 宁夏青只是看了谭文石一眼,便回身离开了。一走出门,在阳光之下,她的目光忽然就变得冰冷而残酷。 她太了解谭文石了。这个年纪的谭文石,血气方刚,尚无权势,虽天性狡诈,却仍有几分这个年纪一定会有的少年气,且谭文石对此时的她尚无一丝怀疑,少不得要被她的美色所惑。 她出了角门,便见一辆靛青色马车在等她,无论是旧车还是老马,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她家的破败。她想起前世,在成为谭家太太后,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而那些都是谭文石以她家为跳板所谋得的,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也是谭文石的共犯。 就在她感怀的时候,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大姑娘发什么呆呢?怎么还不上车?” 那声音她很是熟悉,回首一瞧,便见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向她走来。那男子身穿朴素衣裳,脚踩黑色便鞋,还抱着一个油纸包,正对着她笑。一走到她面前,那人立刻将手里的油纸包展开,一股子香喷喷的热气随即滚滚升腾,伴随而来的还有他低沉温厚的声音——“大姑娘吃早饭了吗?这有刚出笼的包子,要不要来一个?” 她怔了一下,有片刻的时间里,她觉得这人很熟悉,但她想不起来。直到看到这人颈间的狼牙项链,她才恍然大悟道:“阿正!” 阿正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问:“听说大姑娘病了一场,如今可好全了?”阿正是她家的伙计,虽是伙计,却从不阿谀奉承,为人坦荡磊落,样貌又格外英俊,带着一种不拘小节的气概。当年她爹过世,阿正没少帮着忙里忙外,替她们料理了不少事,然后就忽然离开,就此不知去向了,正因如此,她已经十年没见过阿正了。 她笑着点点头道:“都好了。倒是你,怎么会在这?” “这段日子生意难做,掌柜请退了几个伙计,平常赶车的老刘也走了。所以我来接老刘的班。”阿正一边说着,一边三两口就吃完了包子,利落地跳上马车,还嘱咐道:“你也要多吃点,身子才能结实,好了,快上车吧。” 车里的翠玉听到动静,正巧掀开车帘,便下来扶她上车,她临上车前还嘱咐阿正:“老太太在车里,你稳着点。” “放心,我赶车比老刘还稳。” 宁夏青笑了笑,能够再见到阿正,的确令她感到安慰许多。一上了车,老太太便问:“不过是取个帕子,怎么就这么久?” 她一笑,没回答,转而问道:“陈妈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去?” “你这傻孩子,咱家的马车就这么大,咱们三个去就行了。” 她一怔,倒是真的忘了这一茬了。从前在谭府做太太的时候,出入都是像眠轿那样大的马车,马车里躺得下两个人,里头还垫着上等的天丝铺褥,常年备着鹅绒软枕……一想到从前在谭府的种种,她便眸色一冷。 老太太说:“青儿,你莫要担心,反正是沈家理亏,咱们不怕。” 宁夏青一愣,才反应过来,原来祖母见她面色消沉,生怕她是因为退亲一事而难过。她立刻对祖母笑了笑,说:“祖母放心,我不担心的,我只盼望奶奶和爹娘不要因为我的事担心。” “咱们青儿这么体贴懂事,那沈家竟然还不知足,真是不知好歹。” “好啦,奶奶,别想那些事了。我都好久没跟奶奶一起去上香了,也不知今日西华寺里的人多不多。” 既然她岔开话题,老太太便也顺着她说了:“今儿不是什么大日子,寺里的人不会多。” 果然跟老太太所说的一样,到了西华寺后,她们一下车,只见寺门前安安静静,只有鸟雀在其间自由来去,啾鸣婉转,令人心神安宁。 她打量了一眼,这寺门前除了她们的马车外,就只停着一辆素织纱帐马车,牵车的马儿油光水滑,她不由得低声念叨:“看来今日有贵客来了西华寺。” 宁老太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有些意外地说:“这西华寺有些年头,本应香火旺盛,却因住持不喜热闹,所以素来冷清,今儿倒是奇怪。” 祖孙二人相携进寺,二人正要往主殿去,正巧一位老妇人从阶梯上下来。那老妇人头发半白,在头顶盘成望仙九鬟高髻,颈戴赤金盘螭璎珞圈,身穿金凤霞纹短褐衫,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步态闲适风雅,后面还跟着四个丫鬟。 祖孙二人想也没想,便稍稍侧身以作避让,宁夏青忽然问:“奶奶从前在万河郡时,也常去那边的寺里上香吗?” 老太太尚未作答,那路过她们面前的老妇人倒是向她们投来了目光,在她们身上打量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问:“敢问老姐姐可是姓韩?” 宁老太太还没来得及回答孙女的话,忽然被这么一问,便愣了一下,盯着眼前的富贵老妇人瞧了一会儿,有些吃惊地说:“难道……你是赵家的妹子?” “果真是韩家姐姐!”顾老太太立刻喜笑颜开,上来挽住宁老太太的手,亲亲热热地说:“我刚刚就觉得眼熟,却不料竟真是你。咱们有十多年没见过了吧?” 宁老太太的表情很是意外,仍不敢相信似的:“我记得,你自从嫁到顾家之后,便一直在万河郡,怎么大老远到西华寺来上香?” “唉,别提了。去年万河郡发了大水,老宅子被淹了几间,我家老三不放心,就将我接来了梅公郡。” “原来是这样。你也是好福气了,孩子有出息又孝顺,我瞧着你富态了不少,要是你不出声喊我,我都没敢认。” “我的那几个孩子,也谈不上出息不出息的,孝顺倒是真的,可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我自从来到这边后,也不知怎么了,时常神思倦怠,懒得走动,长此以来,连旧时候的衣裳都穿不下,只好又裁了几套新的。” 顾老太太身上的料子的确很新,里头还藏了银线,微微泛着流畅的光泽,顾老太太瞧了瞧宁夏青,不由得赞了一句:“可真是个标致的姑娘!是你孙女?几岁了?” “就是青儿啊,你还喝过她的百岁酒呢!”宁老太太回身对宁夏青道:“还不快给你顾奶奶行礼。” “青儿都长这么大了!唉哟,时间过得可真快!”顾老太太一边感慨,一边拉住宁夏青的手,笑容满面,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顾奶奶万福。”宁夏青福了一福,回以淡淡的笑容。 顾老太太舍不得放开,仍拉着她细细打量,良久,才感慨地说:“这孩子生得比她娘还好看,简直像是天上的仙女儿。”正说着,又有几个人要往台阶上走,顾老太太便让出路来,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问道:“今儿又不是什么大日子,你们怎么今儿来上香?” 宁老太太叹了口气道:“青儿前几天病了一场,她爷爷托了梦,说是让来求个平安符,我就赶紧带她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唉哟,那我可不耽误你们了,你们快去吧。正好遇到老姐姐,有件事跟你说,后天是我的生辰,我家老三要给我张罗个寿宴,老姐姐到时候可一定要来啊,把青儿也带着。” 宁夏青始终安安静静地听两位老人家说话,脸上还带着得体的浅笑。倘若从外表看的话,一定会觉得她无辜又单纯。 第七章 荷包 添了香油钱,她得了一枚开过光的平安符,握在手里瞧,神色复杂 “青儿,来都来了,抽支签再回去。” 她依言伸手去签筒,手却停留在了半途中,她心底忽然有些哀愁,对前路有些担忧,在那凶险的未来里,佛祖会保佑她吗? “青儿,怎么了?” “奶奶,爷爷只叫我来求平安符,可没叫我来抽签,还是算了吧。” “抽个签又不妨事。” 宁夏青放软了声音撒娇:“奶奶,我们就听爷爷的吧。” “你这丫头!”老太太嗔了一句,以为孙女是因为沈家退亲一事怕抽到不好的签,便说:“算了,不抽就不抽,随你吧。”等过两日,她自己再来一次西华寺,替孙女问问沈家的事好了。 宁夏青心里想的却是,若是抽了不好的签,奶奶和母亲定会因此担忧,所以还是不抽了吧。反正于她自己而言,大江大河她都淌过,大风大浪她也见过,一支签而已,她不会信,也没必要抽。 从西华寺出来,宁老太太和顾老太太在寺庙的小院子里聊了半晌,这二老多年未见,自然少不得寒暄半天,打听打听对方家中的近况。 二老说起宁夏青的婚事,宁老太太只说已许了人家,具体的也没细说,顾老太太便说:“已许出去了?那真是可惜啊,我孙子那一辈有好几个年貌相当的小子呢。” 宁老太太垂眸慈笑,心知这不过是客气话罢了。顾家是什么人家?怎可能娶她家这种小门小户的女儿? 二老聊了大半晌,最后约好了后天寿宴的事,便各自告别了。 回程时分,宁夏青有些累了,手里攥着刚刚求得的平安符,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既已搭上了顾家,今日便算是功成了,话说起来,她之所以能想起来顾家这条人脉,还多亏了谭文石。 在她嫁给谭文石之后,谭文石便打听出顾老太太常来西华寺上香,还有她祖母和顾老太太的交情,因此让她带着她祖母来西华寺“偶遇”顾老太太,从而搭上了顾家,谭文石也借此获得了梅公郡贵太太圈子里的不少人脉。 然而那只是她看到的,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谭文石私底下早就和顾家有了往来,就像他和沈家私下来往一样。谭文石是什么样的人,她直到如今才想明白一二。 如今她提前和顾老太太联络上,只是不知道谭文石和顾家的老爷和少爷们有了多深的交情,不知道她究竟能不能斗过谭文石。唉,走一步看一步把。 “青儿啊,怎么还拿着?这可是开过光的,收好才是,马虎不得!” 她看了一眼祖母,羞赧一笑,将平安符小心收好,问道:“祖母后天要去给顾奶奶贺寿,咱们要送什么贺礼呢?”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我也正想这件事呢。我跟她是自幼的交情,礼物无论贵贱,她都不会挑我。只不过,顾家门槛高,若是贺礼太寒酸,少不得显得咱们家态度轻慢。唉,我们老姐妹好多年不见,我刚刚心里一激动,就答应了,早知道这么为难,就推脱不去了。” “奶奶,我倒觉得,这倒是您想多了。您与顾奶奶可是几十年的交情,无论咱家是贫是富,您去给她贺寿都是应该的。况且,顾家那样的人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顾奶奶应该知道咱家不是豪门大户,请您去定不是冲着您的贺礼。我觉着,咱从铺子上挑两匹上好的料子就行,我瞧那软烟罗就不错。” 老太太笑了,点着她的额头说:“你呀,小小年纪,怎么倒这样伶俐了?从前还没这样精的。” “奶奶觉得我说的对不对嘛?” “是是是,就按你说的办。”老太太笑得更加慈祥,来回摩挲着她的手,怎么看怎么喜欢,因此不由得更加恼怒沈家。这样好的姑娘,沈家居然还敢嫌弃!退婚对女子而言是何等丑事,沈家不会不知道,这不是存心要害青儿一辈子嘛!再说了,这门婚事早就定了,沈家早不退晚不退,偏偏等青儿到这个年纪的时候才退,这不是成心耽误青儿吗?用心可忒歹毒了。 到了宁家,宁夏青扶老太太下车,祖孙相携进门,却在即将踏进大门之前,她微微偏头,正对上了巷口处阿正的目光。 阿正正在将车子往巷子深处赶,注意到她的眼神,探寻地扬了扬眉。 她不动声色,只是定定地看了看阿正,随即便扶老太太进门了。 她们到家的时候,宁永达已经出门去了,谭文石自然也早已告辞。她陪老太太在库房挑了两匹上等的软烟罗,一匹水青,一匹月白,她又瞧了几眼库房里滞销的那些料子,向伙计打听了几句,随即便随老太太回后院了。 一听说她们回来,曹氏便匆匆迎了上来,问她们此行的情况,听闻她们遇见了顾老太太,曹氏意外地说:“我记得青儿刚生下来那会儿,顾老太太还来看过青儿呢,后来听说她又回万河郡了,想不到如今竟然在梅公郡住下了。” 宁老太太笑着说:“她那个人啊,从小就是个倔脾气,出生在地主家里,不是什么官家女子,因此也不习惯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她之前也就是被接过来住一段日子,时间一长,她也就烦了,所以就回去了。如今不一样了,顾家的长辈都走了,就属她辈分最高,没人再拘束她,她自然就乐意过来了。” 曹氏道:“顾老太太的三儿子如今很是显赫呢。” 老太太抿着茶附和着:“是啊,所以才接她来享福啊。” 不一会儿,到了午膳的时候,宁夏青左右环顾,问道:“说起来,今儿还没见到紫儿,紫儿呢?” 话音未落,杜秋桐正巧牵着紫儿从外面进来,笑着说:“刚刚教紫儿描画来着。”杜秋桐走到老太太跟前,讨好道:“老太太出去一趟,可乏了吗?我特意给您炖了一盅冰糖雪梨,一直晾着呢,我去给您拿过来。” 老太太还没言语,宁夏青先说道:“雪梨性寒,祖母年纪大了,吃不得这种东西。倒是我上午出去了一趟,感觉嗓子有些痒,不如就给我吃吧。” 老太太笑道:“你这孩子,自己嘴馋,倒找借口说我不能吃。好好好,就便宜你吧!”老太太说完,便跟曹氏一起去叫人传饭了。 宁夏青看向杜秋桐,却不跟她说话,反而伸手招来她身旁的紫儿,笑着问道:“昨儿教你的那十个字,可都记住了?姐姐一会儿可要考你。” 杜秋桐被晾在那里,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抿了抿嘴,而曹氏已经带人端了饭食进来,杜秋桐只好侧身让开。 午膳后,宁夏青从老太太屋子里出来,就准备回屋子里歇着,杜秋桐却从身后叫住她,凑上来讨好地问:“表姐,你嗓子还好吗?刚刚没见你喝那碗冰糖雪梨,可是我做的不好喝?” “没事。我只是午膳用得多了,待我小睡一会儿,下午再喝。” 杜秋桐立刻笑了,那笑容真诚至极,连眼中都带着欢喜:“那……那就好。我瞧着,表姐自从病好后,气色一天比一天好,真是放心了不少。” “多谢你了。对了,我正好想起来,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杜秋桐的语气很是惊喜:“表姐何必跟我客气!直接吩咐就是了。” “我最近在做一个荷包,想要在上面绣一只白猫,却怎么都绣不好,也都怪我从小就没怎么认真练过。你的针线功夫好,能不能帮我绣一下?” 杜秋桐立刻应承道:“好好好。只要表姐不嫌弃我手艺差,我帮表姐绣十个八个猫儿都行。” 宁夏青一笑:“那就多谢你了,你随我去拿吧。” 杜秋桐从宁夏青的屋子里拿了荷包,不停地说:“表姐放心,我这就回去绣!只要给我三四天,我肯定给表姐拿回来!” “你也不用着急。”宁夏青笑着送杜秋桐出去,看着杜秋桐回了屋子,她的笑容顿时收了,掩上门,叫来翠玉,嘀咕了几句。 翠玉大骇,压低声音急道:“姑娘,这可不行!这要是被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第八章 收服 宁夏青定定地看着翠玉,那眼神让翠玉感到无法拒绝,翠玉十分为难:“不是我不听姑娘的话,只是……姑娘好歹得告诉我,你要去哪,去见谁,不然的话,打死我也不敢帮姑娘瞒着……” 宁夏青叹了口气:“我是要去沈家,很快就回来。” “沈家?姑娘要去找他们理论?” 宁夏青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对于翠玉,她是十分信任的,翠玉比她小上一岁多,善良却不懦弱,为人很是忠直。当年她家落魄时,她本想给翠玉找个好人家,免得拖累了翠玉,翠玉却不愿意离开,只想要一直跟着她护着她。但信任归信任,她如今所谋划的事情,是不能跟任何人讲的,即便是翠玉也不行,就算说了,也很难说得完全清楚。 “姑娘,沈家的事,你又何必亲自去趟浑水呢?自有老爷夫人和老太太为你做主,你孤身一人去了沈家,万一被沈家欺负怎么办……” 宁夏青苦笑:“翠玉,我就出去一会儿,你就帮帮我吧。现在是歇午觉的时间,谁都不出门,没人会发现的,你只要帮我尤其小心对面的杜秋桐,别让她过来就行。” 翠玉满脸为难,她向来对宁夏青言听计从,但这事又太大,她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宁夏青趁热打铁,怂恿道:“你帮我去厨房瞧一眼,要是厨房有人在,你就找个借口把人支开。然后绕到小门外面,跟阿正说一声,就说我有事找他,让他等我一下。” 翠玉咬着嘴唇,宁夏青笑着说:“你怎么紧张成这幅样子,我只是需要阿正给我赶车而已,不然我怎么去沈家?” 翠玉站在原地,绞着手指。 “快去吧,别担心,我会尽快回来的。”宁夏青一边把翠玉推出去,一边道:“小心点,千万别让别人发现。” 翠玉离开后,宁夏青拿出平时用来存银钱的匣子,打开一瞧,却不由得有些失望,这里面又是碎银子又是铜板的,满打满算也才勉强十两。这让她有些不适应,从前做谭府太太的时候,流水的银子都要经她的手,如今看着这样寒酸的钱匣子,难免会有些手足无措的落差感。 她又翻了翻自己的首饰匣子,里面倒是有几样能换点银子的,但那也是在家里生意还好的那几年,娘给她打的,如今看来都有些旧了。其实现在还不到要变卖首饰,反正就算卖了也不值几个钱。她想了想,就又把首饰收回去了,只包好了碎银和铜板。 正巧翠玉回来了,她问:“看见阿正了吗?” “嗯。我去的时候,厨房里没人,可能都去歇着了。” 她点点头,转身准备出门,翠玉担忧地念叨:“姑娘,你……你可早点回来……” 她笑了笑,拍了拍翠玉的手,转身出门去了,从厨房的小门穿过,便是伙计们的住处了。 这里只住着她家铺子里的伙计,其余的下人另有住处。因为家里生意不好,伙计也被辞退了几个,当下在这里的只有阿正,其他人都在铺子里。她顺顺利利地在这里找到了阿正。 她到的时候,阿正正在编粗绳,她也不知道那绳子是干嘛使的,只看见阿正累得浑身流汗。当下正值炎夏,阿正便把衣襟松开,露出精壮的胸膛,上面还挂着他的汗渍,狼牙坠子随着他的动作一荡一荡的,让他看起来格外强悍可靠。 “大姑娘到底有什么事?”阿正问道。大姑娘先是在下车后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又是让翠玉来传话说要见他,让他实在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正,你每个月能拿到多少工钱?”宁夏青直截了当地问道。 阿正抬起头,诧异地瞥了他一眼,爽快地答道:“从前是一两二钱,后来掌柜的辞退了几个人,我的活就多了,所以就涨到了一两八钱。大姑娘问这个干嘛?” 宁夏青没回答他的问题:“我每月给你添一两,请你在我需要的时候用马车送我出门。” “大姑娘要出门直说不就行了,何必另外给我银子?” “我需要私下出门,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给你添到每月二两,你可别嫌少。” 阿正盯着她看,忽然“嘿嘿”一笑,直接摇了摇头,哄道:“大姑娘,你病刚好,应该多休息,哪能到处乱跑?再说了,你也不应该私下出门,这事传出去对你不好。” 她皱了皱眉,阿正的拒绝实属她预料之内。阿正和翠玉不同,她可以毫无顾忌地信任翠玉,但她不能想也不想就全然将事情托付给阿正,何况阿正也不会像翠玉那样完全听她一个人的。可她又必须让阿正能够为她所用,眼下没有比阿正更适合帮她私下做事的人了。 更何况,她今儿必须出这个门,于是垂眸道:“你今日且先帮我一次,就当是还三年前的恩情吧。” 三年前,梅公郡遭了雪灾,官府救济不力,无数人冻死饿死,乡间尸横遍野,大批的难民流窜到了城里。那时候,她陪着父亲在街上施粥。巧的是,她家有一个伙计刚刚离开,家里需要另招一个,消息一传出去,来应聘的人挤破了门槛,还是她在人群中挑中了阿正,才让阿正进了她家的门。 阿正笑了,站起身来,认真地说:“大姑娘到底什么事?大姑娘说给我听,我若觉得可以的话,帮大姑娘一次倒是无可厚非。” 她想了想,说:“沈家想要退亲,我想要向他们讨个公道。” 听到“退亲”二字,阿正倒是没有惊讶,只是扬起眉,诧异地问:“你要怎么讨这个公道?” 她笑了笑,说:“你跟我去,自然就知道了。” 第九章 花魁 梅公郡处于陈江和梅公河交汇之处,是远近闻名的通商通客之地,码头上人来人往,城里面富商云集,水岸边渔利发达,流经这里的人潮和银货从来没个定数。 梅公郡柳安县的府桥街,交通便利,客流巨大,街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店面,绫罗绸缎、金银珠玉……均可在此交易。到了晚上,这里有是另一番景象,乐坊妓院、酒楼茶肆……大红灯笼里盛满了恩客们的笑语欢声,人世间的恣意张扬都如浮光掠影一般,在此处浓缩又绽放,在这夜晚的府桥街上,无论是妖姬妙妓,还是公子豪客,都于酣醉中游离于有情或无情的河岸。 像这种地方,自然会被划出宵禁之外,也因此使得三教九流全汇集于此,在柳安县的地界上,没有比府桥街更热闹失序的地方了。 府桥街,洞春巷,万嫣坊。 赵香娥刚用过午膳,正在对镜篦发,她昨儿晚上没歇好,所以打算去躺一会。就在这时,老鸨推开她的门:“唉哟,赶紧把头发梳好,楼下有人找你呢!” 赵香娥皱了皱眉,眼睛压根就没离开镜子,懒洋洋道:“我身子不舒服,要歇一会,妈妈你去叫那人晚上再来吧。” “唉哟,我的好香娥,来人可是那位沈公子,你也不去见?”收了三两赏银的老鸨笑眯眯地走到她身后,摸了一把她的头发,瞧着镜中那位妙人。 “管他是谁我一概不见!昨儿晚上一夜未歇,今早又练了半天的琴,现在好不容易能松快松快,可别再来闹我了。” “我的好香娥,你可别使性子!人家说了,只是见一面而已,说几句话就成。你就快点收拾收拾,别让沈公子等急了。” 赵香娥不情不愿地妆点了一番,随老鸨走了出来,老鸨将街上的马车指给她看,她看了一眼,挑眉疑惑地问道:“那是沈公子的马车?” 老鸨点了点头道:“是啊。沈公子的车夫说了,沈家的老爷最近刚刚升官,万事都不可招摇,所以特意乘了这辆马车出门。” 青天白日的,找她干嘛?还弄得这样神神秘秘的。赵香娥一边心里犯嘀咕,一边走到了那马车前。见她走了过来,那位面生的车夫随即离开。赵香娥伸手掀开车帘,竟看见车里面只有一位绝色少女,赵香娥便愣了。 宁夏青粗粗打量一眼,见赵香娥身着葱绿短衫,腰间系着米黄色的双蝶戏花绦,薄施粉黛,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不是时下最时兴的样式,衬出骨骼风流,皮肉俊俏,眉目间媚态横生。没有一个男人扛得住此等尤物,别说是沈致远迷恋她了,等再过几年,连谭文石都会对她欲罢不能。 错愕的赵香娥还没开口,宁夏青先说道:“你没找错人,在等你的就是我。” 赵香娥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少女,显然是个未出阁的正经人家姑娘,却跑到这种地方来找她,这实在是奇怪至极。她抱起手臂,心里三分戒备三分好奇,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借沈公子的名义?” 宁夏青却只说:“若你想知道你弟弟的下落,便上车来,我可以告诉你。放心,不会耽搁你太久。” 一听对面提起小宝,赵香娥脸色蓦的一变,语气也变得不稳了:“你说什么?难道你知道小宝在哪?” 宁夏青不答话。 赵香娥想也不想就踏上了脚凳,进了宁家的马车,坐到了宁夏青对面,急促地问道:“小宝到底在哪?他还活着吗?” 宁夏青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弟弟叫作赵小宝,今年应该是八岁,额上有一块小时候留下的疤。三年前的那次雪灾,你们姐弟俩逃来柳安县,在城门口的时候,灾民间爆发冲突,你们因此被人群冲散。我说的对不对?” “你……你到底是何人?你……为何会知道这些?”赵香娥的眼睛瞬间瞪得大大的,连音调都开始抖若筛糠。 宁夏青气定神闲:“你不用对我有戒心,也不用着急。我只是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事成之后自会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姑娘要我做何事?” 宁夏青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可知道,我是沈致远的未婚妻子。” 赵香娥一愣,然后“噗嗤”一下笑了,道:“万嫣坊是正经生意,沈公子愿意来,我没理由赶他。不过,既然姑娘大费周章地来找我,我以后不见他就是了。” 宁夏青笑着说:“不,你误会了,我并非要你以后不见他。” 赵香娥双目一挑:“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宁夏青放低声音,一字一句说道:“顾府后天有场寿宴,会遍邀柳安县的音律圣手入府演奏助兴,我希望你可以到场……”她附身到赵香娥耳边,嘀咕了几句。 “什么?这样岂不是……” 宁夏青柔声打断:“你不用管那么多,只管照我说的做。事成之后,我必会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那……那好吧……你先告诉我,小宝现在过得好不好?他有没有长高?他……” 宁夏青面色冷淡:“你不必问了,事成之后,我自会和盘托出。” 赵香娥脸上犹是不甘,但见对方面色冷淡,便知再问也问不出来了,只好不情不愿地下了马车。 赵香娥一下车,宁夏青便招呼阿正赶车走了。 赵香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辆简陋马车渐渐拐出了洞春巷。那马车上的姑娘看着不过十五六岁,衣着穿戴也都稀疏平常,可却透着一种让人难测深浅的神秘感,当与那姑娘面对面说话之时,李香娥总会有一种心里没底气的感觉。饶是赵香娥这些年来阅人无数,也看不透眼前那姑娘是什么来头。 阿正赶着车,悠悠问道:“大姑娘这就回家?” “嗯。”宁夏青靠着马车背答了一句。阿正没有再说什么,她却知道,阿正心里定有很多想问的。 她悠悠道:“你且先不要问。等时机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嗯。”赶车的阿正答了一句,便也没再说什么。 万事俱备,东风欲来,她备好了一切,只等后天一到,就要给沈家唱一场大戏。 一想起那个阴阳怪气的钱大奶奶,她犹觉得气恼,而一想到后天将要发生的事,她就不由得流露出痛快的笑意。沈家敢跟她使心眼,那就别怪她反击的时候不给沈家留情面。 第十章 赴宴 六月初九。 宁老太太起了个大早,穿戴梳洗后,便唤来陈婆子,让她去瞧瞧宁夏青准备好了没有。 陈婆子去的时候,宁夏青早已坐在镜前多时了,正戴上最后一只青玉簪子。 顾府如今风头极盛,肯定会有身份高贵之人去赴宴,宁家是商户,在那些人面前本就低了一头,因此她不敢有半点行差踏差,就连穿衣打扮也要花不少心思。 她今儿穿的是一件青色长衫,长衫的料子是由宜方县所产的一种笼烟纱。笼烟纱本就不华贵,最上等的笼烟纱也不在宜方县,但这一匹却胜在颜色特别,是一种若有若无的青色,穿在身上宛若站在竹林里的仙子,再配上一袭霜色单丝罗裙,更添三分遗世独立的气韵。 她记得,等到了明年夏天,笼烟纱便会在柳安县大肆风行。如今在柳安县,最时兴的是吴纱和暗花纱,那两种纱要比笼烟纱更为华丽,但却不如笼烟纱飘逸空灵。 她想,若是爹能趁现在多进一些笼烟纱就好了。只可惜,笼烟纱虽不名贵,但也不是廉价料子,如今她们家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去进笼烟纱,就算有钱,恐怕也不会顺利,族里和谭文石少不得会私下里给她家使绊子…… “姑娘,还需要准备些什么?”翠玉的声音将她拉回来,她笑了笑,摇了摇头,起身往外走。笼烟纱的事还来得及,眼下最要紧的是顾府的寿宴,她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在她快到老太太房里的时候,杜秋桐正好从里面出来。“表姐今儿真美,这身料子是姨父新进的吗?可真是衬得表姐不落凡俗!”杜秋桐一见到宁夏青,就立刻奉承起来,还伸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衣裳。 “你去看了老太太?”她不动声色地避开杜秋桐的手,问道。 “嗯。听说表姐今儿要出门,我便过来看看。”杜秋桐自然地跟宁夏青并肩而行,开始喋喋不休起来:“我听说,那顾家算得上是世家,如今有好几位在朝为官的大老爷,还有被封了爵位的。听说他们顾家的男子个个饱读诗书。我还听说,顾家的花园里到处是奇珍异草,比皇宫里的御花园都要气派……” 宁夏青听出了杜秋桐话中的暗示,却假装没听懂,反倒瞥了杜秋桐一眼,颇有深意地说:“你倒是挺了解顾家的,也不知你的消息怎么就这么灵通。” 见杜秋桐的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宁夏青冷冷地问:“听说你哥哥昨晚来过,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我而已。”杜秋桐碰了个软钉子,心里自然不痛快,但面上一点没露,甚至讨好地拉住宁夏青的袖子,撒娇道:“表姐可不可以带我一块去,让我开开眼界,我求求表姐了。” 见杜秋桐不再兜圈子,宁夏青心里冷笑,说:“顾奶奶是邀老太太去叙旧的,连我都只是一个陪客,若是随便带人过去,岂不是显得我不知礼数?” 打量着杜秋桐的神色,宁夏青又道:“你也不用急。我今儿先去顾家探探,日后定找机会替你引见一番。” “表姐说得对,是我思虑不周,还是表姐想的周到,我以后都听表姐的。”杜秋桐笑得十分真诚,一点看不出不悦。 看着杜秋桐走远了,宁夏青皱了皱眉,身旁的翠玉小声嘟囔了一句:“表姑娘向来思虑周全,今日却是怎么了?看来啊,表姑娘到底是比姑娘年纪小,不如姑娘沉稳细心。” “她已经十四了。”宁夏青看着翠玉,颇有深意地说了一句,便转身往老太太屋子里去了。 沈家才提出退亲,宁夏青今日就要去顾家赴宴,杜秋桐定以为老太太是要给宁夏青另寻人家,所以才想要跟着去。杜秋桐的这点小心思,宁夏青如何会不明白?如今明白,从前也明白。 自从宁夏青的姨娘过世后,杜秋桐就来到了宁家,宁夏青可怜杜秋桐没了娘,所以,对于杜秋桐的种种小心思,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明白,甚至还处处成全,换来的却是杜秋桐的贪得无厌与恩将仇报。 杜秋桐虽可怜,但可怜不是狠毒的理由。 宁夏青搀着老太太出门的时候,宁夏紫拉着姐姐的袖子,奶声奶气地问:“姐姐,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宁夏青笑了,蹲下来,捏了捏紫儿的小脸蛋,说:“等你把我教你的那十个字写满二十张,我们就回来啦。” 紫儿忽然低下头,委屈地小声嘟囔着:“我不想练字,我也想去吃宴席……” 曹氏立刻抱起了紫儿,皱眉嗔道:“别乱说……” 老太太忽然笑了,道:“无妨,她一个人在家练字也无聊,就跟我们一起去吧。” 紫儿的大眼睛瞬间亮了,曹氏有些为难:“可是顾家老太太没有请紫儿一起去啊。” 老太太满脸慈爱:“没事。那日顾老太太说想要见见我的孙女,既然青儿都去了,也不能落下咱们的紫儿啊。” 曹氏也不好再推辞,只好“嗯”了一声,然后就带紫儿去换赴宴的衣裳了。 曹氏没明白老太太的用意,宁夏青却明白了。紫儿已经六岁,又生得可爱至极,老太太带紫儿一起去顾府,未必不是存了那种心思。像顾家那样的人家,定是看不上她家的,老太太应该是想借着宴席上人多,给紫儿好好物色。 曹氏带着紫儿换好了衣服出来时,也已经想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了,曹氏由此想到了杜秋桐,便说:“既然机会难得,便将秋桐也带去吧。” 宁夏青低头不语,幸好老太太说:“秋桐还有父兄在,咱们不好管得太宽。总归以后是会常来往的,到时候再带她一起也不迟。” 曹氏点点头,便送老太太和两个女儿出门了。她家的马车虽小,但总不能出门不带丫鬟,便让翠玉也跟着,幸好紫儿年纪还小,可以由翠玉抱着坐车。 在阿正撂下车帘的那一瞬间,宁夏青瞥见一个躲在影壁后的身影,她也没说什么,权当没看见。 当马车走后,杜秋桐从影壁后头走出来,气鼓鼓地往杜姨娘房间去了。 听杜秋桐讲完,杜姨娘满脸不屑地说:“我就说吧,老太太肯定只带她的两个亲孙女,根本不会带你。在老太太眼里,你只是个外人,这种好事哪轮得上你?就连你的那个亲姨妈,眼里也根本没有你!要知道,你爹当初送你过来的时候,可是给了你姨妈一大笔银子的,你又不是白吃宁家的!” 满面红光的杜姨娘喝光了滋补汤,不屑地说:“再说了,就你姨妈那身子骨,要不是我帮她伺候老爷,她哪能过得这么舒坦?可她是怎么对杜家的?你爹不过是偶尔从铺子里拿几匹布裁衣裳,她就满脸不乐意,要我说啊,她根本没拿杜家当亲戚!” 杜秋桐愤恨地说:“宁家人没一个好东西!小姑,昨天哥哥告诉我,姨夫的铺子最近生意不好,让咱俩想想别的办法。你能不能找机会问问姨夫,先打听一下他手里现在还有多少钱?” …… 宁家的马车在顾府前停下,以宁老太太为首的四人下了车。阿正在顾府下人的指引下,将马车停在一排奢华马车的旁边。老太太等人则在顾府奴仆的引领下,进了顾府的大门。 第十一章 赴宴(二) 曲径回廊,亭台水榭,烟柳画桥,重檐叠壁,在顾府下人的指引下,她跟着宁老太太一步步往里头走。 在旁人看来,今儿是她第一次进顾府。但实际上,宁夏青对这里并不陌生,当年为了替谭文石铺路,她花了不少心思结交这些贵妇人,对这些人的喜好习惯都如数家珍。 她知道,顾府的大爷自封爵后便分府别居,他的三个弟弟都还住在一处。这偌大的顾府,从上到下,大大小小的主子加起来得有二十来位。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这几家人住在一起,少不得会有勾心斗角与明枪暗箭。说句不知好歹的话,就算顾家看上了她,想让她进门,她还不乐意进这种龌龊地方呢。 她们刚落座,顾老太太就走上来,跟宁老太太和宁夏青寒暄了几句,随即微微弯腰,看着玲珑可爱的紫儿,不由得心里喜欢,便笑着问:“紫儿喜不喜欢这儿?” 紫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顾老太太,没答话。 自打进了顾府,她就一直没说话。这顾府过于宏伟奢华,她被吓到了,不由得认起生来。再加上,一进了花厅,她就瞧见里头坐着乌压压的人,个个穿金戴银,珠光宝气,让她更加紧张,小心脏扑扑直跳。 因此,除了行礼与问安,她始终不肯再多说一句,顾府的丫鬟给她茶点果子,她也只是小心翼翼地接着,都不敢往嘴里送。 见她不说话,宁夏青看了她一眼,对她点点头,她这才壮起胆子,小声回答:“顾奶奶这里好气派,人好多。”她虽然年幼,却也明白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她心里其实不怎么喜欢这里,所以只是夸了几句。 “紫儿真是可爱!”顾老太太笑得更慈祥了,拉着紫儿的小手,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和蔼着说:“那紫儿给顾奶奶当孙媳妇吧,这样就能一直住在这儿了。” 宁夏青闻言一愣,立刻看向宁老太太,花厅中众人也都看向她们这边,目光最为强烈的就是顾老太太的那几个儿媳妇。 宁老太太立刻说:“紫儿哪有那么大福气呢?”宁老太太虽是笑着说的,心里却有些不悦,谁都知道这是玩笑话,但顾老太太当众开这种玩笑,未免有些轻慢宁家的意思,到底是高门大户了,果真不比小时候了。 宁老太太说完这话,顾老太太的那几个儿媳妇的眼神才稍稍柔和下来。眉头皱得最明显的是三奶奶,三奶奶就一个儿子,年纪又正好跟紫儿相仿,听顾老太太说要让紫儿当孙媳妇,三奶奶的眉毛立刻跳起来拧在了一起。三奶奶旁边是四奶奶,四奶奶嫁入顾家三年,尚未生育,平时没少受白眼,此刻倒是幸灾乐祸起来,眼带笑意地看着三奶奶的笑话。可出人意料的是,这其中脸色变得最厉害的竟是二奶奶,二奶奶膝下的几个儿子均与紫儿年纪相差甚大,但她的脸色却瞬间煞白如纸。席上旁人听了顾老太太的话,也都动了心思,但没明着说什么,只是附和了几句。 宁夏青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禁心中冷笑,瞧着还懵懂的紫儿,有些心疼,今天这样的场合,就不该让紫儿过来,顾府里头水深,她所准备的那出好戏还没上场,硝烟味就已经够浓了。 紫儿并不明白,顾奶奶的话到底是什么含义,她只看得出,自从顾奶奶说了那句话之后,席上所有人看她的眼神就变了。紫儿更加害怕了,便趁着顾奶奶跟丫鬟说话的时候,悄悄走到宁夏青身边,张了张嘴,却没敢吱声。宁夏青见此便弯腰问:“紫儿怎么了?” “姐姐,我想……解手……”紫儿的小脸涨得通红,凑到姐姐耳边小声说。 宁夏青一怔,随即拉起紫儿的手,抬头对宁老太太道:“奶奶,紫儿出门前多吃了杯茶,我带她去外面走走。” 顾老太太已经跟丫鬟说完话,此刻听宁夏青这样说,旋即会意,让丫鬟给宁家姐妹俩带路,还嘱咐道:“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筵席马上要开始,你们可早点回来。” 宁夏青点头,随即带紫儿往外走。她估摸着,赵香娥快要出现了,等她带紫儿回到花厅的时候,沈夫人应该也到了,一切都是正好。 却不料,在她和紫儿刚刚走到花厅门口的时候,一位身着绸缎长衫,一身金玉珠宝,头戴点翠发冠的妇人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位斯文白净的年轻公子。 双方打了照面,皆是一愣。 沈夫人怎么都不可能相信,在这高贵华丽的顾府,居然会见到寒酸的宁家丫头,步伐骤然停下,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宁夏青,确认是她之后,露出不痛快的表情,不悦地低声质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沈夫人素来傲慢,永远目中无人,不管有理没理,都要对别人冷嘲热讽或者大呼小叫,当年曹氏就是被沈夫人气得病情加重的。宁夏青心里瞬间恼了,面上却不露,淡淡一笑:“顾老太太请奶奶来参加寿宴,我自然就也跟着来了。” 顾老太太居然请宁老太太?沈夫人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能的事,随即渐渐转为好奇。宁夏青知道,沈夫人定是想要问宁老太太和顾家是什么关系,可此刻人多眼杂,沈夫人就算有心探听,也不方便多问。 果然,沈夫人嫌恶地看了宁夏青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叫上自己的儿子,抬步就往花厅里走,不再跟宁夏青多说一句。 倒是跟在沈夫人后面的沈致远停下脚步,震惊地看了一眼宁夏青。说起来,他们这对未婚夫妻已经有两年多没见了。 沈致远早就知道,自己那未过门的妻子生得美,这么多年,沈致远的心一直都痒着。然而这两年里,他随几位自诩风流才子的同窗出入了几次风月场,见过了花红柳绿,对宁夏青的那份心思就淡了。可今日一见,他的魂都要没了。 原来宁夏青竟这般美,饶是他自诩万花丛中过,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心里像是有几千几万只猫儿在抓,让他浑身燥热起来。原来他的这位未婚妻子竟这般出尘绝艳,若是错过了倒真是可惜了。 沈致远在震惊之余,不忘特意对宁夏青笑了笑,表情里含义无限。沈夫人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立刻猛地回头,凶狠的眼光狠狠地看向宁夏青。宁夏青垂下脸,避开沈家母子的目光。沈致远无奈,又碍于母亲在场,只好暂且忍耐心里的燥热,随母亲进了花厅。 沈致远一进花厅,花厅里那些未出阁的姑娘便偷偷瞧他,不得不说,沈致远生得的确是一表人才。花厅里一众贵夫人都开始跟沈夫人寒暄起来,就连顾老太太都笑着招呼沈夫人和沈致远。 宁夏青转身便准备带紫儿离开,却听到花厅里传来宁老太太的一声“亲家太太”。 宁夏青回首望去,见沈夫人的表情尴尬又慌乱,明显是吃了一惊,还有些不悦,而顾老太太则诧异地问“难不成,那日老姐姐与我说的,给青儿订的人家就是沈家?” 顾老太太这一问,花厅里贵太太们的脸色立刻都僵了,沈夫人的脸色都发青了,在座的众人看向沈夫人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复杂。 而宁老太太依旧亲热地看着沈夫人,恍若没有察觉到众人的变化。宁夏青忍不住想要偷笑,立刻回过头,拉着紫儿就走了。 第十二章 赴宴(三) 顾府是由好几处园子连在一起的,气势恢宏,府里游廊蜿蜒,加之花草掩映,若无人指引,倒是真的容易迷路。她和紫儿跟在丫鬟后面,绕了好几段路,才到解手的地方。此处比别处更加僻静,周围还栽满了草木,草木香气四溢,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姑娘的闺房。 紫儿紧张地拉着姐姐的手,却忍不住好奇地四处打量。 “你快去吧,我在这等你。”宁夏青送来紫儿的手,温柔说道,随即便让丫鬟带紫儿进去了。不一会,紫儿走了出来,大眼睛咕噜噜地转,宁夏青弯下腰,替紫儿整理衣裙,紫儿凑到她耳边,悄悄说:“姐姐也进去瞧瞧吧,跟咱家可不一样了。” 宁夏青皱眉轻笑,划了划紫儿的脸蛋儿,随即站起身,却忽然想到,一会在宴席上少不得喝茶水,既然如此,就顺便去一下吧,她轻声嘱咐:“那紫儿乖乖在这里等我。” “嗯!”紫儿答应得很干脆,显然是真的觉得很新奇,觉得姐姐也应该进去看看。 宁夏青嘱咐一个丫鬟照顾紫儿,随即跟另一个丫鬟进去了。片刻后,她正在净手时,忽然听到外面在吵什么,她心里一紧,再仔细一听,那声音却又没了,她感觉不对劲。这时,丫鬟将擦手巾递给她,她没伸手接,而是快步走了出去。 到外面一看,却没看到紫儿,连留在外面照顾紫儿的丫鬟也不见了。她瞬间急了,忙喊了几声“紫儿”,在附近寻找紫儿的身影,瞧见在石子路另一侧的亭子里似乎有晃动的人影,她连忙跑过去,果然瞧见紫儿的身影。 “紫儿!”她喊了一声,绕过小石子路,忽然瞧见,那亭子里除了紫儿外,还有一大一小两位男子。宁夏青愣了一下,打量了一眼,便认出来,其中年纪尚小的那位正是顾府八少爷顾怀朗。 “姐姐!”紫儿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可怜兮兮,不知所措,委屈又害怕,见着姐姐之后,立刻跑到姐姐身边,拉住姐姐的手。 宁夏青打量了一下,见紫儿没什么事,这才放下心来,柔声问道:“怎么跑到这来了?那位幽兰姐姐在哪?她不应该是陪着你的吗?” “幽兰姐姐有事,就离开了,让我在那里等姐姐出来,然后就……”紫儿说着说着就啜泣起来,眼神瞟向地面。 地上躺着一只已经摔成了几截的琉璃如意。这里是顾府,紫儿闯了大祸,宁家和宁老太太都会被人指点的。紫儿的脸拧成一团,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打在地上,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嘴唇都发紫了,小手死死抓着姐姐的手。宁夏青感觉到,那只抓着自己的小手在拼命地发抖。 “都是她!是她把我六叔要送给奶奶的如意摔碎啦!”顾怀朗理直气壮地向宁夏青告状,随即蹲下去,将已经碎裂的琉璃如意捡起来,握在手上,小心翼翼地看着身旁的男子,轻声问:“六叔,现在怎么办?” “无妨,直接扔了吧。”那男子无所谓似的说。 他随即低头,看向可怜的紫儿,柔声问:“这位便是令姐?” 刚刚这姑娘急匆匆跑来,在院子里的日光下,她周身仿佛笼罩了一层薄薄的轻烟,随着她的脚步不断游移,衬得她恍若是下凡的仙子,潇洒飘逸,风华绝代。 待她一走进,才发觉其容光照人,美艳倾城,有如鲜花初绽,令人不敢逼视。 日光落在她高挺的鼻尖上,反射出一点亮眼的光斑,又给她添了几分灵顽活泼,有一种俏而不俗的少女气息。 宁夏青满脑子都是顾怀朗的那声“六叔”。她记得,在顾老太太膝下,嫡庶加起来共有四子,至于顾家的堂亲,同辈的也只有一位,这样算起来一共是兄弟五个,又如何会有什么“六叔”? 她心中疑惑,不由得打量起眼前的男子来。 只见此人一袭素袍立于亭中,神情从容自在,温和优雅。从相貌来看,他的确有几分顾家人的模样。 此人眼波潋滟,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眉眼间的轻笑却仿若带着不可攀附的意味,肤色也远比旁人要苍白,便如天边白云漫卷,温柔且遗世独立。 “这是紫儿打碎的?是怎么回事?”宁夏青看着顾怀朗手里碎掉的如意,问道。 “朗哥儿刚刚逗她来着,她不得已想要躲避,这才不小心碰掉了。”顾雪松解释道,随即笑眼看向顾怀朗说:“都把小姑娘惹哭了,还不快去赔礼。” “六叔!”被戳穿后的顾怀朗瞬间脸红起来,却也无法再扯谎下去,只好赧然地看向紫儿,可紫儿似乎是怕极了他,赶紧往姐姐身后躲,连眼睛都不敢往他的方向看。 就在这时,幽兰正好找了过来,远远瞧着了她们,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往这边跑,边跑边喊:“两位姑娘这么跑到这里了,叫我找了好半天。寿宴已经摆开了,两位姑娘快回去吧。”一进了亭子,瞧见了顾雪松和顾怀朗,幽兰一怔,随即福了一福道:“原来六爷和朗哥儿都在这里。” “客人都到齐了?”顾雪松问。 “是的,差不多都到齐了。”幽兰答道,就在这时,看见了顾怀朗手上那几截断掉的琉璃如意,瞬间大惊失色:“这可是上次老太太让六爷带的琉璃如意?这……这是怎么回事?” “正是这个。只是我不小心把它摔坏了,只好下次再拿一枚新的给婶婶了。”顾雪松说完,就往外走去,头也不回。顾怀朗将手里那几截如意塞到幽兰手上,还瞧了瞧躲在宁夏青身后的紫儿几眼,笑了一下,然后就跑出去追顾雪松了。 “这……这可怎么办?”被留在原地的幽兰捧着那几截如意,一时间手足无措,见桌上搁着个匣子,她只好将手上的东西先装进匣子里,然后抱着匣子,对宁夏青笑道:“姑娘,这便去寿宴那边吧。” 宁夏青点了点头,牵着紫儿的手,往宴席上去了。她琢磨着,刚刚那男子那一声“婶婶”说的定是顾老太太,这样看来,他的确是顾府的堂亲,是顾怀朗的堂叔。她对顾府也算是了解,却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更没见过。 另一边,顾怀朗追上顾雪松,笑嘻嘻地问了一句:“六叔这次会待多长时间啊?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住在我家好不好?” 顾雪松答:“眼下还没定,我外头有住处。你今年十一了吧?” 顾怀朗气鼓鼓地说:“我十二了!” 顾雪松笑了:“抱歉,是我记错了。不过,你既然都十二了,怎么还欺负人家小姑娘呢?” 顾怀朗有些心虚,低声说:“我……我那不是欺负,我就是……瞧她生得可爱,便想要逗她玩玩。” 顾雪松心道,那姐妹俩都生得一副祸水容貌,的确是难得一见。他问顾怀朗:“那是谁家的姑娘?平日里常来顾府做客吗?” 顾怀朗忽然懊恼起来:“诶呀,我刚刚光顾着逗她,却忘了问她的名字了!我也是第一次见她们。” 顾老太太的寿宴摆在花厅前的园子里,两到三人一案,每案上摆着八碟精巧茶食,四盘新鲜瓜果,丫鬟们正源源不断地往上送着变着花样的酒水,这阵势可真是气派极了。 宁夏青牵着紫儿刚走到园子门口,就看见顾怀朗已经入席,就坐在三奶奶身边。而她们在亭子里见到的那名男子正站在顾老太太面前,在跟顾老太太说话,顾家的几位奶奶都面色不善,似乎很是鄙夷。 “姐姐……”一看到这架势,紫儿拉着姐姐的手紧了几分,心里更害怕了。 “紫儿别怕,奶奶在叫咱们呢,咱们过去。”宁夏青柔声安抚了一句,牵着紫儿回到了宁老太太身边。 宁夏青和紫儿才坐下,顾雪松也已跟顾老太太说完了话,作为成年男子,他说完话便该退下,于是朝顾老太太行了一礼,随即转身向外走,沈致远也是这样。就在这时,宁夏青瞧了一眼沈夫人,而顾府的管事娘子正巧过来,说:“老太太,乐户那边的人已经到了,其中有一位琴艺高超,甚是了得,不如先让她来给大家助助兴吧。” 顾老太太点头应允。管事娘子便招呼了一声,随即,一名媚态横生,抱着古琴的女子缓缓走了进来。 其余人神色如常,甚至还讨论起这女子的穿衣打扮,感叹原来当下竟是时兴这样的妆面,唯独沈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似乎很是不自在。 沈致远正要出去,却正巧赶上赵香娥进来,赵香娥自然而然地瞧了他一眼,眼中情意灼热。沈致远表情僵硬,很是尴尬,沈夫人的脸色也愈发冰冷。 顾府的二奶奶瞥了他们一眼,眼中微有惊讶之色,随即别过目光,却若有所思。 宁夏青正笑盈盈地给紫儿剥橘子,对席上的一切恍若未觉。 第十三章 赴宴(四) 顾老太太吩咐管事娘子:“我都这把年纪了,祝寿的曲子早就听腻了,你去告诉她,让她唱些新曲儿。” 管事娘子应声,随即吩咐赵香娥,赵香娥点点头,盈盈一笑,便开了嗓,唱了一曲谷子敬的《闺情》。 “猛听的透帘栊卖花声唤起,将好梦却惊回。更和那迁乔木莺声偏碎,上纱窗日影重移。暗沉吟失魄消魂,闷恹恹似醉如痴。把重门紧紧深闭起,怕莺花笑人憔悴。离愁何日满,此恨有谁知?” 莺声婉转,轻灵通透,在座的大多数都沉湎于赵香娥的天籁,唯有懂得此曲含义的几人反应稍有不同。 顾老太太品着此曲中的情韵,不由得想起遥远的闺中时光,心里头有些感慨。坐在顾老太太旁边的,是顾府二奶奶和顾家四姑娘,二人脸色皆有几分不自然。沈夫人不懂此曲含义,但见二奶奶脸色不对,便起了几分疑窦,可她不懂曲韵,心里着急,却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则为那无媒匹配,勾引起无倒断相思,染下这不明白的病疾。眼睁睁的将我来抛离,泼乔才更狠似王魁。我这里骂一声却又悔,空没乱怎地支持。则落的长吁短叹,倒枕运床,废寝忘食。” 顾老太太更是动容,眼神里流露出温柔的叹息。而顾四姑娘的脸色已经难看极了。曲子唱到这里,沈夫人虽不懂曲调,那“无媒匹配”四字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瞬间也沉下脸来。 “这些时龙涎香……不由人辗转越伤悲。……衣冠济楚俊容仪,酒席间唱和音韵美。一团儿和气.论聪明俊俏有谁及?搅也似柔肠断.爬推也似泪点垂,似醉有如痴、笔砚上疏了工课,茶饭上减了饮食,针指上罢了心机,怎对人言说这就里!” 顾老太太和众人皆已听得入迷。二奶奶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起来,顾四姑娘更是低下了头,不肯让别人瞧见她的模样。沈夫人自从听懂了曲中含义之后,便一直坐如针毡,焦躁不已,嘴唇朝赵香娥的方向抖动,似是想要开口叫停,却又碍于众人在场无法开口,总之十分焦急。 “想着他身常爱红翠偎,心偏将香玉惜。面胜似何郎粉,手能描京兆眉。闲时节笑相偎,恰便似鹣鹣比翼。翠裙腰掩过半尺,搂胸带趱了一围。骨捱捱削了yuji。瘦恹恹宽了绣衣……” 众人神情如痴如醉。二奶奶却已经面色如纸,顾四姑娘浑身出虚汗,面色苍白。沈夫人则表情僵硬,不悦至极。 这首曲子简直是直言道明顾四姑娘的心事,沈致远虽非登科及第,但半年前刚考上了秀才,也算是附和曲中的含义…… “命悬悬有几日,软怯怯无些气力。我可甚千娇百媚,全不似旧日容仪,阁不住两眼凄惶泪。不能够同欢会,则有分各东西。想人生最苦是别离。常记得枕席间说的言,星月底设来的誓。谁想这辜恩薄幸负心贼,自相别数年无信息。比及你登科及第,我则索上青山化做望夫石。” 尾调落下,余音绕梁,众人逐渐回过神来。顾老太太连连笑着点头,显是欢喜之至,称赞道:“难得!难得啊!这姐儿模样好,声音好,唱的曲子也好,该赏!”正如宁夏青所知,顾老太太向来喜欢亲自打赏旁人。 见顾老太太如此盛赞,周围宾客自然皆点头附和。 其实这《闺情》讲的是一个闺中女子与男子相恋,只可惜无媒匹配,二人私下相会,许下终生誓约,后来那男子登科及第,却始终没来寻她,她独自枯守多年,始终在等变了心的情郎。 这样的风月情事,放在风月场里,由女子婉转吟唱出来,总是格外撩拨人心。 然而若是真的发生,这女子的终生便由此毁了,还要背上无休无止的骂名。 赵香娥抱琴起身,福了一福,走到顾老太太面前领赏。沈夫人始终紧紧盯着赵香娥,她虽不识得赵香娥,但她感觉得到,这赵香娥绝对是来者不善。顾二奶奶也一直盯着赵香娥,脸色难看极了。 顾老太太拿出一等大红封,亲手搁在雕海棠花的红漆小盘子里,管事娘子将盘子递给赵香娥,赵香娥再次行礼道谢,随即抬手到那红漆小盘上,就在这时,一只玉佩忽然从她袖中掉了出来。 “唉哟!”赵香娥失声叫道,随即羞赧地笑了,轻声道了句“失礼了”,随即蹲下来要去捡,顾老太太忽然说:“倒是块好玉。” 赵香娥答:“这不是我的东西,是昨儿一位恩客落在我这儿的。”说完她捡起玉佩,擦了擦上面的尘土。顾老太太这下瞧得更加真切了,便笑道:“不仅是好玉,雕工也是上等的,拿来给我看看。” 赵香娥便将玉佩放回盘内,管家娘子将漆盘捧到顾老太太面前,顾老太太从盘子里拿起玉佩,细细看了几眼,笑得更开了,不由得赞道:“细看才知,这是上等的芙蓉种,又全无瑕疵,上面的鸾凤雕工亦是难得的细腻传神。” 赵香娥垂首道:“这玉的确极好,我只盼着能早点还给那位客人,不过,我瞧这图案,这玉应该是一对儿。” 顾老太太点了点头,将玉佩又放回了漆盘,还给赵香娥,赵香娥随即退下了。 始终置身事外的宁夏青此时伸出手来,从碟子里拿了一块桂花糕递给紫儿,然后状若不经意地往对面看去,只见沈夫人浑身僵硬,脸上是难以置信和愤怒难当,二奶奶则是眉目狰狞,只是强忍着假装得体,而顾四姑娘将头埋得深深的,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 紫儿歪了歪头,她不想吃桂花糕,见姐姐没在注意她,就偷偷把桂花糕放回了碟子,小手拿起未吃完的橘瓣放进嘴里,咬了一下,却不小心让橘子汁溅到了身旁的姐姐脸上。 宁夏青看了一眼紫儿,见紫儿也在一脸做贼心虚地盯着她。她失笑,低声嘱咐紫儿注意仪态,随即拿出帕子,抹去脸上的橘子汁。 握着帕子的手在触到脸颊时忽然一顿,她的眼神随即黯下去。 她想起当年,沈夫人曾当众给了她一耳光,骂她不守妇道,与男人私相授受,更可笑的是,出来作证的居然是那位顾四姑娘。此事之后,她几乎身败名裂,宁家因此蒙羞,曹氏气得一病不起,宁氏亲族对她家极尽羞辱…… 她的眼睛再次瞟向对面的几人,只觉得快意。 第十四章 事发(一) 宁夏青放下手里的帕子,抬眼往对面看过去,顾老太太依旧笑得端庄,二奶奶继续劝起了酒,沈夫人僵着脸,笑着端起酒杯,却失手打翻了杯子,顾四姑娘则已经称身子不适逃离了宴席。 满院子的宾客几乎都没察觉到发生的事情,眼下又有伶人登场助兴,宾客们便又言笑晏晏起来,浑然将那枚玉佩的事情忘到脑后去了,不一会,顾府的丫鬟们又将牙牌、棋盘等玩意呈上来,场面就更加热闹了。 顾怀朗觉得有些无聊,想要再去逗逗紫儿,可紫儿的位置离他很远,他够不着,自家的姐妹们他又懒得理,于是他瞧了瞧两边,见没人在注意他,便溜出去找顾雪松了。 奇的是,顾老太太竟然没管他,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最疼爱的孙子已经偷偷溜走了。三奶奶唯有这一子,因此自小溺爱,更是舍不得管教,便只吩咐丫鬟仔细跟着,千万要看紧朗哥儿。 花厅里言笑晏晏,时间渐渐过去,日头攀上中天。 这园子里树荫虽浓,却仍挡不住夏日的燥热。丫鬟于此时回禀,说凉亭那边的席位已经摆好,顾老太太便看了二奶奶一眼,二奶奶旋即会意,起身招呼客人移往凉亭。 顾老太太此时却说:“我自从上了年纪,就时常腰痛,大夫说我不能久坐。现下有些不舒服,我就先回去了。你们今日是顾府的客人,大可随意游园玩乐,千万不要客气。” 众宾客见顾老太太的脸色的确很异样,便起身关心了几句,相互客气一番。然后,顾老太太便扶着丫鬟的手走了,宾客们目送顾老太太退席。宁夏青偷偷瞧着,见丫鬟伸手去扶顾老太太时,顾老太太虽面上仍带笑,手却有些微微的颤抖。 二奶奶见状,便让两位弟妹先帮忙接待宾客,她要随老太太回去,等服侍好了老太太之后再回来。三奶奶心里只想着自己儿子,她才不想跟老太太回屋去伺候呢,立刻点头应允。四奶奶则答应得更加干脆,她早就听说,今日来赴宴的女客当中,有几位的手里有生子秘方,她一直都想趁人少的时候私下请教,自然乐得让二奶奶去服侍老太太。 顾老太太走了几步,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来,走到宁老太太跟前,有些歉意地说:“对不住了,老姐姐,今日我本想跟老姐姐叙叙旧,可实在是身子不爽,我现在头也疼,腰也酸,怎么都提不起精神。老姐姐,今日你就先带着青儿和紫儿在园子里随便看看,改日我派轿子去宁府请你,咱俩再好好说说话。” “你就甭跟我客气了,你是有福之人,身子金贵,再说了,如今你的年纪也不小了,确实也该多注意身子了。”宁老太太忽然笑了:“你也别提什么轿子不轿子的,这不是臊我嘛。我今日就是过来认认门,以后来串门的时候,你别嫌弃就行。” “老姐姐这是哪里话?”顾老太太说完这句话,已经连眼睛都快提不起来了,显然已经疲惫之至,转身欲走,却状若不经意地瞥了宁夏青一眼,神色复杂。 二奶奶走过来,扶着顾老太太的胳膊,恭敬地说:“儿媳扶您回去。”顾老太太却恍若未闻,只说了一句“幽兰过来扶我”,随即离开了花厅。 宁夏青坐在原地,只顾着喂紫儿吃东西,恍若对涌动的暗流毫无察觉。 顾老太太一进屋,立刻面色铁青地盯着二奶奶,压抑着怒火吩咐道:“叫四丫头过来。” “是。”二奶奶随即吩咐丫鬟去叫顾怡梦,然后便站在老太太面前,跟老太太一起等四丫头过来。二奶奶连大气也不敢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其实,顾怡梦并不是二奶奶的亲生女儿。顾怡梦是庶出,不过早在数年前就归在了二奶奶名下,二奶奶起初是不喜欢这个庶女的。 直到最近几年,二奶奶瞧着顾怡梦逐渐亭亭玉立,脑子却蠢笨得可以,怎么看怎么好摆布,这才减轻了对顾怡梦的戒心。再加上,二爷在官场上没有三爷吃得开,而这些年来,三奶奶又在府中帮着管家,渐渐分走了二奶奶的一些权力,这让二奶奶忧心起来。 正因如此,二奶奶开始拉拢顾怡梦,想要利用她来给二爷拓展势力,并巩固自己在顾家的地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顾怡梦竟笨到这种地步! 她怎么也没想到,顾怡梦竟背着自己做出这种事!而那块玉佩又竟会从万嫣坊姑娘的袖子里掉出来,这下可真是惹了大祸了……顾怡梦真是蠢得可以,而那沈致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二奶奶此刻可真是气死了,若不是宴席上人多,她真想把沈夫人也叫来,好好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丫鬟禀报,说是四姑娘到了。二奶奶随即吩咐丫鬟们都出去,只留了两个大丫鬟在门口守着。顾怡梦低着头走进来,一进来就跪在了顾老太太面前。 顾府人人都知道,老太太平时总是笑眯眯,待人和善,很少动怒,可一旦真的发起火来,便谁都招架不住。顾老太太说:“四丫头,之前我给过你一对鸾凤双飞的玉佩,你拿来给我瞧瞧。” 顾怡梦身子抖得像筛糠,不敢答话,只是哭。 二奶奶心里也窝着火,却不好当着老太太的面对顾怡梦发作,只好狠狠咬着后槽牙,低声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哭有什么用?我只问你,那玉佩到底还在不在你手里?” 顾怡梦泪眼婆娑地看着二奶奶,抽噎着答:“我……我将玉佩送给沈公子了,我……也没想到他会把玉佩落在那种地方……” 顾怡梦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打量老太太的神色,见老太太的神色冷得像冰,瞬间吓得魂不附体,于是慌不择言,一五一十地全招了:“母亲明明跟我说过,沈公子是很看重我的,沈夫人也允诺了这门亲事,就等着沈家来下聘了,所以我才会把玉佩……” “你住口!”二奶奶简直要气晕了。她从前只看到顾怡梦好摆布了,却不料这死丫头是真的一根筋,只不过被老太太这么一吓,就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句话就将二奶奶给卖了! “果然是你!”老太太怒斥二奶奶:“我今日才知道沈家和宁家的事,可你日日跟那些人来往,难道不知沈家早跟宁家定了亲?你为何还要怂恿四丫头和沈家往来?你安的是什么心?今日闹出这种事,若是传出去,顾家会成为整个梅公郡的笑柄!四丫头的这辈子就毁了!” 二奶奶吓得连忙跪下,手足无措地解释:“是……是沈夫人说已经跟宁家退了亲,是……是沈夫人说看上了咱家的四丫头,我才……” 顾老太太面色冰冷,立刻吩咐道:“把沈夫人给我找来,我要亲自问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第十五章 事发(二) 凉亭这边依旧言笑晏晏。 今日来的客人不少,有的身份高,有的身份低。无论是之前在花厅的席位,还是此刻在凉亭的闲聊,抑或是另一边的相携游园,人们都只跟与自己身份相当的人结伴。 在这样的场合,宁老太太自然是少有人搭理的这一类。然而,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沈夫人竟也没怎么和别人讲话。 自从看到赵香娥从袖中掉出那块玉佩后,沈夫人便察觉到事情有异,再看到顾老太太和顾二奶奶的怪异举止,沈夫人便知道大事不妙了。她想要去找赵香娥问问是怎么回事,可赵香娥一直都被数位妇人围着,被追着问衣饰妆面的问题,让沈夫人找不着机会。 沈夫人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烦躁异常。旁人见她面色怪异,自然都以为她是身子不适,于是都不来打扰她。 就在这时,一个顾府的丫鬟行色匆匆地向亭子走来,宁夏青倒是眼明心亮,当下便站起身来,身旁的紫儿放下手中的瓜果,抬起小脸不解地问:“姐姐要去哪啊?” 正在与一位商妇闲聊的宁老太太听到了这话,也回过脸来看着宁夏青,宁夏青笑着解释说:“沈夫人脸色不太好,可能是不舒服,今儿天热,她或许是中暑了。现下客人这么多,顾府的丫鬟一时也顾不上,我过去看看吧。” 那不知内情的商妇立刻笑着说:“这姑娘还真够细心的,沈夫人能有这样一位好儿媳,可真是有福啊!” 宁老太太先是客气了几句,不由得也看向沈夫人那边,想起刚刚在花厅时,沈夫人对自己爱搭不理的傲慢样子,再想起沈家反悔退亲的事,宁老太太就不由得一肚子火。然而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倒不如让青儿过去关心关心,倒显得青儿知礼懂事,宁老太太便说:“沈夫人的脸色确实不太好,你过去看看吧。” 宁夏青笑着点头,随即便往沈夫人那边走去。 “沈夫人怎么了?莫不是今儿太热,中暑了?”一个温柔和煦的声音传到沈夫人的耳朵里。 此刻的沈夫人本就如惊弓之鸟,一听到这声音,不由得吓了一跳,差点没将手里的团扇扔了。一抬头,就看见了最不想看到的那张脸,正是巧笑嫣然的宁夏青。 “你……”沈夫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极度厌恶的神色,想也没想就要呵斥她滚开,旁边的贵妇人却忽然道:“这宁姑娘可真是孝顺,还没过门呢,便这样关心你,沈夫人,你有福啊!” 另几名贵妇人也在一旁帮腔。她们刚刚都听到了,这宁姑娘便是沈家未过门的媳妇,虽然说,以宁姑娘的商女身份,配沈家有些低,但此刻见到这位宁姑娘竟这般知礼,心中的轻蔑之情就淡了几分。 听到那几位贵妇人夸赞自己,宁夏青淡淡一笑,低下头来谦虚了几句。 这一下就弄得沈夫人出声也不是,不出声也不是。她气得两眼直发黑,愤怒地瞪着宁夏青,却又不敢让旁人看出自己的恨意来。可宁夏青依旧恭顺地笑着,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沈夫人的嫌恶之情。 那几位贵妇人见宁夏青不仅孝顺,一言一行均落落大方,毫无商户女的小家子气,便又纷纷奉承道:“宁姑娘这样懂礼,沈夫人果真是会挑媳妇。” 沈夫人于是更加恼怒,心里有火却没处撒。 顾府的丫鬟已经走了过来,低声说:“沈夫人,二奶奶请您过去。” 宁夏青瞧见,沈夫人的眼神有些闪烁,嘴唇也有点发抖,却仍强撑着笑意,向两边的妇人歉道:“我的确有些身子不适,先去二奶奶那边歇一下。”说完,看了宁夏青一眼,道:“宁老太太年纪大了,你还是去照顾宁老太太吧。” 宁夏青应了声“是”,目送沈夫人出了凉亭,又礼数周到地对旁边的贵妇人笑了笑,然后回到了宁老太太的身边。 她的戏已经唱完,接下来就让沈家和顾家自己去烦恼吧。 看这样子,沈夫人最迟明天定会再次叫人去宁家。然而,这一次跟之前那次不一样。如今,顾家也被拖进了这趟浑水,沈夫人已是焦头烂额。这位趾高气扬的沈夫人没了底气,便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曹氏面前耀武扬威了。 然而她知道,沈夫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她绝不能掉以轻心。此外,顾二奶奶之所以默许顾怡梦和沈致远的事,当然不是为了成全顾怡梦,而是因为看中了沈家父子的前程,想要借此巴结上一个好亲家,因此,顾二奶奶也绝不会轻易就放弃和沈家的姻亲。也就是说,她要面临的困难还很多。 宁夏青垂首,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今日顾府用来宴客的茶是上等的碧螺春,杯中萦绕着翠色的水晕,将她倒影在茶杯里的眸子染上一层荡漾的碧色,她的眸子看起来有一种破碎的坚决。她抿了一口,放下杯子道:“奶奶,日头高了,紫儿应该也累了,咱们这就告辞吧。” 宁老太太点头应允,随即起身准备离开。宁夏青随着起身,就在这时,正巧对上了凉亭里那男子的目光。 那人到底是何人?既是顾家的亲戚,又跟顾怀朗那么亲近,为何她竟从没见过呢?前世的她对顾家不算陌生,甚至常常出入这所园子,却从来没听说也没见过这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说,在之前那十年里,她忽略了什么事情? 顾雪松正从蔷薇花架下走过,一抬头,宁夏青正好往他这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就不经意地撞上。 而黏人的顾怀朗从他身后追了上来,两人往凉亭那边走,宁家一行人也正好在丫鬟的指引下走出了凉亭。走到宁老太太跟前,顾雪松客气地颔首,倒是顾怀朗立刻急冲冲地说:“咦,宁奶奶和宁姐姐要带小妹妹回去了吗?晚上还有晚宴呢,你们就多留一会吧。” 引路的丫鬟道:“宁老太太累了,这便要回去歇着了。朗哥儿,三奶奶正到处找您呢,您快过去吧,别让三奶奶着急了。” 顾怀朗失望至极地应了一声,眼睛却始终盯着已经躲去宁夏青身后的紫儿,说:“那……宁奶奶和宁姐姐以后一定要常带小妹妹过来玩,你们一定要来啊!” 紫儿心里生顾怀朗的气,却又怕极了他,直往姐姐的身后躲,只露出小脑袋,趁顾怀朗对着奶奶和姐姐说话的时候,悄悄地瞪了顾怀朗一眼。却不料顾怀朗其实一直在看她,看见她瞪自己,顾怀朗瞬间露出有些失落的表情。 紫儿偷偷瞪了顾怀朗一眼,却不忘愧疚地瞄了瞄顾雪松,小胖手指还不断地搅啊搅的。她虽然年纪小,却什么都明白,她知道,是她闯了祸,打碎了人家的宝贝,而这个人非但不怪她,还替她遮掩过去。 宁老太太跟顾雪松客气了几句,然后便带着两个孙女离开了。顾雪松和顾怀朗瞧着宁家几人远去的身影。 顾怀朗昂头问:“六叔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不在我家住几天吗?” “算了,我还是在外头住吧,自在一些。”顾雪松答,随即望向凉亭,却没看见顾老太太,不由得诧异地问:“婶婶去哪里了?” 听顾雪松这样说,顾怀朗才发现顾老太太不见了,于是叫来一个丫鬟,一问才知道,顾老太太身子不适,刚刚回去歇着了。 顾怀朗趁机再次劝道:“既然奶奶身子不舒服,六叔就先在这里留一晚吧。奶奶身子不好,六叔也放心不下啊,对吧?” 顾雪松失笑,没有回答,只是说:“我去看看婶婶,你快去你娘那边,免得三嫂着急了。” 顾怀朗看向凉亭,见母亲果然在找他了,便急匆匆说:“六叔,那我回头再找你。”说完就往凉亭跑去了。 顾雪松独自往顾老太太的房里去了。 “沈夫人,我们顾家的女儿就算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由得旁人这样戏耍!”沈夫人还没解释完,顾老太太已经听不下去了,不悦地打断了沈夫人的话。 因为沈夫人要来,顾老太太早就让二奶奶和顾怡梦站起来了,只是这二人均低着头,看起来垂头丧气的,顾怡梦甚至一直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晕倒似的。沈夫人被顾老太太打断,有些尴尬,只好求助地看向二奶奶。二奶奶心里虽恼沈致远的大意丢失玉佩之事,但此时不是和沈家算账的时候,二奶奶只好赔着笑帮腔:“老太太也无需这样生气,反正沈家和宁家的亲事很快就不做数了。” 沈夫人连忙道:“对对对,也就这两天的事,我们马上就让宁家把婚书退回来,到那时,我们和宁家就再无干系,我们肯定立刻上门向四姑娘……” “沈夫人。”顾老太太沉声打断,脸色已经如冰一般冰冷:“不论沈家是否退亲,都与顾家无关。我只求沈夫人两件事,第一,将顾家的玉佩还回来,第二,别在外头乱说。此事一旦传出去,我顾家定不与你善罢甘休!”顾老太太说完就起身往里屋走去,送客的意思极其明显。 二奶奶急得跟什么似的,可又不敢去拉顾老太太,只好恼恨地对沈夫人说:“行了,你先回去吧。” 沈夫人岂是能善罢甘休之人?旁人皆知,沈夫人有理没理都要争上几分,只要她脾气上来了,无论是谁要她让步,她都死也不肯。沈夫人眉一挑,便小声嘟囔了一句。 声音虽小,顾二奶奶和顾怡梦却都听见了。顾二奶奶一愣,脸色瞬间变得青白,愤怒地伸手指着沈夫人,口中道“竟然……竟然”。而顾怡梦则直接嘤咛一声,当即晕过去了。 里屋的顾老太太听出不对劲,立刻返身而出。而门外,顾雪松走到门口,却正好听见顾二奶奶愤怒难当的“竟然”二字,他微一皱眉,当即站住了。 第十六章 事发(三) 午宴已经摆好,三奶奶和四奶奶几番差人来请,却都请不出顾老太太。顾老太太那边只说身子实在是不舒服,嘱咐她俩招待好生客人。奇的是,非但老太太不出来,就连二奶奶也不见了。 “老太太不舒服,歇着就歇着了。可二嫂呢?怎么也不见了影?”三奶奶凑到四奶奶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沈夫人被请过去之后,也一直没回来呢。”四奶奶也往三奶奶的耳朵边凑了凑,小声说。 三奶奶低着头想了想,忽然眼珠子一转,说:“说起来,最近这段时间,二嫂和沈夫人似乎很是亲近,沈夫人常常来看二嫂,二嫂也总出门去。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三奶奶把四奶奶心里的好奇也勾了起来,四奶奶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在注意她们,便壮着胆子说:“虽说沈家早就和宁家定了亲,但是啊,最近有一些闲话……” “什么闲话?” “上个月四姑娘不是去了楠湖那边的别院嘛。说起楠湖啊,除了咱们顾府的别院之外,宁家本家也在那边建了别院。据说,四姑娘去的那几天,沈公子正好在宁家别院作客。而且啊,四姑娘明明带着两个丫鬟去的,可回来的时候只剩一个了。你说说,是不是有些古怪?” 三奶奶掩口笑着说:“咱们的这位二嫂啊,心可细着呢……”四奶奶也一下子笑开了,妯娌两人足足说了好一会的小话,才又去招待客人。 顾老太太这里,顾怡梦被抬上了榻,幽幽转醒,回了顾二奶奶和顾老太太的话,随即又继续歇着了。 顾老太太、顾二奶奶、沈夫人聚在一处,顾老太太的眼神像刀子一样盯着沈夫人。 顾二奶奶垂头丧气地说:“是儿媳教女无方。” 顾老太太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能再难看了,顾家人从没见顾老太太动过这么大的肝火,顾老太太抚着胸口,盯着沈夫人,声音如死灰一般:“沈家一定会退亲吗?” 沈夫人带着轻松的口气答:“老太太放心,沈家早就有退亲的打算了,定会给顾家一个交代的。” 顾老太太冷冰冰地问:“若是宁家不肯呢?” 沈夫人笑得更轻松了:“沈家自有办法让宁家同意退亲。更何况,沈家不会委屈宁家的,自会补偿宁家。” 顾老太太最后看了沈夫人一眼,眼里满是愤怒和不甘,随即疲惫地闭上眼,绝望地问:“我也一把年纪了,折腾不起,你只告诉我,沈家什么时候能给顾家一个准信?” 沈夫人听出来,顾老太太的态度已经松动了,于是立刻乘胜追击:“就这两天。等宁家那边的事一结束,沈家立刻就来向四姑娘提亲,绝对会给四姑娘一个交代。” “还有一件事。你说说,玉佩为什么会落在万嫣坊?”顾老太太依旧闭着眼,语气却骤然冰冷下来,其中的寒意令沈夫人不禁周身一凛。 沈夫人有些心虚,赔着小心答:“致远和几个同窗办了个诗社,偶尔会去那边小酌几杯,只是评诗做词而已……” “哼,他倒是风流!”顾老太太语带不屑,不冷不热地说:“外头应该已经摆上午宴了,沈夫人自便吧。” 沈夫人见老太太这样,便知这门亲事算是成了!她心里欢喜,和顾二奶奶对视一眼,见顾二奶奶的神色也已经放松下来,心中更是笃定了几分。便向顾老太太福了一福,随即往午宴那边去了。 而顾老太太始终没睁眼,不愿意再多看沈夫人一眼。 沈夫人走后,顾老太太起身,去看躺在榻上的顾怡梦,心疼又痛心:“你娘在我身边伺候多年,在我身边的丫鬟里,你娘是最争气的,可她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东西!” 顾二奶奶在一旁站着,不敢说话,顾怡梦则始终用被子蒙着头哭。 顾老太太积了满肚子的火,可今日的顾府到处都是客人,像这等天大的丑事,万一走漏了风声可就完了,因此,顾老太太只能忍着,有火也没处撒。然而,到底是年纪大了,沈夫人一走,就再也扛不住,脸色蓦的一变,栽倒在椅子上。 顾二奶奶吓了一跳,忙要去请大夫,顾老太太却摆摆手,指了指顾怡梦。顾二奶奶明白,老太太是不想再看见这个不争气的四丫头了,所以赶紧叫丫鬟进来,把顾怡梦抬了出去,随即又回到顾老太太身边,把顾老太太扶到榻上。 顾老太太倚在榻上,闭着眼抚着额头,显然是真的气昏了头,却仍不忘一字一句地叮嘱顾二奶奶:“事到如今,我也不管你之前到底知道多少了。可你给我记住,这段日子里,你务必要仔细她的身子,顾家可丢不起这个人!再说,她到底是记在你名下,若传出去,你也甭想要脸面!还有,跟在她身边的那几个丫鬟,你务必都给我料理妥当了。” “儿媳知道。”顾二奶奶毕恭毕敬地答应着。 顾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宁家那姑娘如今都十六了,定是不肯轻易答应退亲,这件事未必好办。” 顾二奶奶道:“就算不好办,那是沈家和宁家的事,咱们就不用管那么多了。” 顾老太太蓦的睁开眼,盯着顾二奶奶,道:“你以为这不关顾家的事?沈家看上四丫头,不过是想攀顾家的高枝罢了,可你别忘了,沈家最先攀上的是宁家,若非如此,沈家和宁家也不会订亲。他们两家相熟的早,咱们也不知道他们来往到什么地步,你又瞧见了,那宁家姑娘是何等模样啊,以沈家小子的风流脾气,难保他没跟宁家姑娘来往过!万一他口风不严,将这件事漏给了宁家姑娘,如今再逼宁家退亲,宁家一气之下把这事说出去,咱们顾家的脸可往哪搁!” 听顾老太太这么一说,顾二奶奶也瞬间意识到了事情的严峻,不由得担忧起来:“这……这可如何是好?” “只盼着宁家能好生答应退亲一事,千万别跟沈家闹起来。”顾老太太想了一会,忽然说:“去年你给腾哥儿说亲,到最后也没成。诶,这腾哥儿也十九了。” “难道老太太打算……”顾二奶奶一怔。顾怀腾是二房的少爷,排行第五,也是庶出,自小养在顾二奶奶膝下,却不受顾二奶奶待见。可顾二奶奶虽不待见顾怀腾,却也不乐意给这个庶子说一个像宁家那样的人家。 顾老太太继续说:“宁家那姑娘模样俊,又懂事知礼。她今儿应该是头一次参加这等宴席,却进退有度,落落大方,丝毫不见拘谨。”顾老太太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更何况,将她收进顾府,总比把她放到外头要可靠些。” 顾二奶奶一愣,瞬间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 顾老太太舒了一口气,继续说:“但说到底,你是腾哥儿的嫡母,腾哥儿的婚事自然要看你的意思。” 顾二奶奶想了一下,虽然顾老太太说得有理,但若要腾哥儿娶宁家姑娘,她还是嫌低了,便说:“儿媳也什么主意……其实,也不一定要说给腾哥儿的,咱们顾府眼下就有一个比腾哥儿更合适的人。” “谁?” “腾哥儿他六叔啊,前年就及冠了,比腾哥儿还大三岁,却一直未娶妻,大伯父那边也没替他张罗过。老太太既然是他的婶娘,若能为他张罗张罗,想来大伯父那边也不会反对的。” 第十七章 事发(四) “雪松?”顾老太太一顿,立刻摇头说:“雪松不合适。” “老太太为何这样说?依儿媳看,论年纪,论相貌,他们都挺般配的。况且,腾哥儿他六叔都到这个年纪了,毕竟是顾家的人,再不替他张罗张罗,别人会议论咱们顾家的。” 顾老太太的眼睛眯起来,其中深意无限:“雪松瞧着温和斯文,实际上,他可是带着反骨的,心细又深。况且,咱们和他向来不怎么亲,如今却忽然要替他张罗婚事,先不说你大伯那边会不会已经为他张罗着婚事了,就说他自己,瞧咱们忽然这样关心他,他心里肯定得多想,若被他知道这其中的内情,到时候咱们也没法跟你大伯交代!” 顾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定了主意:“得了,就腾哥儿了。先不说别的,单凭宁家姑娘的相貌,配腾哥儿绰绰有余。宁家虽门槛低了点,但宁家本家可是郡里的富商,也算是根深叶茂、家族兴旺。让腾哥儿和宁氏一族结亲,对你没有坏处。” 顾二奶奶问:“那……老太太可是现在就要遣媒人去宁家?” 顾老太太摆摆手:“不,咱们先静观其变,若是宁家不肯跟沈家善罢甘休,咱们就遣媒人过去,让宁家看到退路,宁家也就比较容易松口了。就这么着吧,唉,我累了,你出去吧。” 顾二奶奶愁眉不展地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刚跨出屋门,忽然瞧见了院子里的顾雪松。 只见顾雪松站在院子里的蔷薇花架下,很是专注,不知道在干嘛。顾二奶奶怔了一下,随即走过去一看,却看见顾雪松是在挑花心里的虫儿。 顾雪松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托着一朵盛放的蔷薇花,神情专注。蔷薇妖冶,他遗世独立,跟在顾二奶奶身后的丫鬟一下子就红了脸。 顾二奶奶点了点头,客气地问:“午宴应该已经开了,六叔怎么却在这里?” 顾雪松将花心里的小虫挑出,丢到地上,轻轻踩了一脚,随即才看向顾二奶奶,答:“午宴我就不去了,我是来跟婶婶告辞的。刚刚过来的时候,却听闻婶婶正在歇着,我便先在园子里转转,等婶婶醒来。” 顾二奶奶露出虚伪的惋惜表情:“六叔才来,怎么不多待一会?这就要走了?难道是哪里招待不周?” 顾雪松淡淡一笑:“二嫂不必多心,是我还有事要办,不能多耽。” 顾二奶奶虚伪地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留你。只不过,老太太还歇着呢,你怕是一时半会都见不着她。” 顾雪松垂眸沉吟,随即说:“既然如此,就劳烦二嫂过后代我通禀一声了,我这就告辞了。” 顾二奶奶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与顾雪松并肩往老太太的院子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客气地说:“说到底,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大可自在一些,无须这般客气,听着怪生分的。” 顾雪松只是淡淡笑着,并没接话,行走的步伐优雅从容。 顾二奶奶瞥了顾雪松一眼,带着一点试探的口气说:“六叔的年纪也不小了,可定了人家?大伯父那边可有中意的人选?” 顾雪松答:“年前曾提过一次,不过并没有定下。” 顾二奶奶假装自然地试探着说:“对了,刚刚在花厅里,六叔可注意到一位穿着青色长衫的姑娘?” “二嫂说的可是宁家的姑娘?”顾雪松想了想,问道。 顾二奶奶一怔,随即舒展开笑意:“正是宁家的那位。六叔是怎么知道人家姑娘姓氏的?” “哦,之前和朗哥儿在园子里正巧撞上了那姐妹俩。” “……原来是这样。可是呢,今儿来了这么多宾客,你们偏生就撞上那位宁姑娘,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啊。”顾二奶奶问:“不知六叔对那姑娘印象怎样?” “那姑娘生的极美,无论是谁,都无法不在人群里注意到她。”顾雪松略有散漫地回答,随即看了顾二奶奶一眼:“只不过,二嫂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顾二奶奶笑得十分亲热:“你至今未成婚,二嫂是替你着急啊。其实呢,关于你的婚事,二嫂本不该做主,但那位宁姑娘实在是出众,若是错过,那就太可惜了,所以二嫂才来多这句嘴。你有所不知,那位宁姑娘不仅样貌出挑,身家也清白干净,她祖父当年是秀才,她本家也是梅公郡的富商,根基颇深呢。” 顾雪松淡淡一笑:“既然是这么好的姑娘,恐怕我配不上吧。” “瞧你这话说的,你可是顾家人,又生得这幅样貌。依二嫂看,除了皇宫里的公主郡主,这天底下的姑娘就没有你配不上的。” 顾二奶奶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用眼睛打量顾雪松的表情,可顾雪松始终是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顾二奶奶颇为沮丧地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就是随口一提,你若是没这个心,我也不能硬是替你做主。只是,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若是有那个意思,就尽早说一声,京城里大伯父那边要是来不及替你安排的话,二嫂可以先帮你张罗张罗。宁姑娘可都十六了,又生得那般神仙样貌,提亲的人怕是踏破了宁家的门槛,咱们若是不早些张罗,只怕她就许给别人了。” 顾二奶奶说完,便点点头走开了,顾雪松站在原地,表情似笑非笑,摇了摇头,便离开了顾府。 顾二奶奶别了顾雪松,便往顾怀腾房里去,想要去嘱咐几句。然而一进顾怀腾的屋子,却见这个庶子正倚在榻上,衣襟敞开,肥肉横溢,满脸痴迷。 一见他这副模样,顾二奶奶就气不打一处来!这顾怀腾不仅脑子蠢笨,还又呆又肥。整个顾家,包括京城大伯父那边,一共八个哥儿,除了顾怀腾之外,均生得仪表堂堂,只有顾怀腾怎么看怎么不像顾家人,顾二奶奶一看他就来气! “我刚刚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顾二奶奶高声喝道。 “听……听清楚了。”顾怀腾见着赵香娥之后,便被迷得七荤八素,正倚在榻上抱着被子做温柔大梦,就忽然被顾二奶奶闯进来,吓得他立刻就醒了。而顾二奶奶又在他耳朵边念念叨叨半天,他心里烦,却不敢表现出来,便始终耷拉着脑袋。 见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顾二奶奶更生气了,伸手去戳他肥腻的额头,然后在帕子上嫌恶地蹭了蹭手指上的油,恨铁不成钢地说:“算了,总之你这些日子在府里好好待着,千万别惹出事来。”顾二奶奶说完,就转身出门,往午宴那边去了,再也不想多看顾怀腾一眼。 马车回到宁家门口,宁夏青故意最后下车,此时的翠玉正扶着老太太,而老太太正牵着紫儿,宁夏青便趁这时交给阿正一个荷包。 为了避人耳目,宁夏青伸手匆忙,手指便无意间扫过了他粗粝的手掌。 他感到一种轻微的细痒,那细痒来自几根纤细白腻的手指,他不由得抬头看了宁夏青一眼,而宁夏青已经去追老太太了,青色的长衫随着宁夏青微促的脚步仿佛泛着林间雾气,他不由得眯了眯眼。 他根据吩咐,将荷包送去了府桥街,赵香娥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张纸条和一块银饼。 第十八章 借钱 将宁老太太送回屋后,宁夏青却没瞧见曹氏来迎,照理来说,老太太刚回来,曹氏一般都会来老太太这看一眼。难不成有什么事绊住了?而且,她们这一路进屋,也没看见杜姨娘和杜秋桐。 宁夏青问陈婆子:“中午的饭做好了吗?老太太在顾府没怎么吃,给老太太热一点拿过来吧。对了,太太中午吃了吗?” “太太的饭已经送过去了,之前老爷也回来了一趟。我这就去叫厨房给老太太热饭。”陈婆子答,随即就出去了。 宁夏青本打算陪老太太一块用午膳,可心里担心曹氏,便对老太太说:“奶奶,你先带紫儿吃吧,我去娘那边看看。今儿天有些热,娘的身子怕是受不住。” 老太太立刻点头:“你快去吧。若是你娘身上不舒服,就告诉她好好歇着,不要劳累,不用过来伺候我。” 紫儿立刻站起身道:“我想和姐姐一块去。” 宁夏青笑了笑,拍了拍紫儿的头说:“你乖乖在这里陪奶奶吃饭。”说完就出去了。 她往曹氏屋子里去,还没进屋子,正巧撞见曹氏身边的蓝英提着食盒出来,她问蓝英:“太太已经吃过饭了?” 蓝英先是行礼,随后答:“太太没胃口,一口饭菜都没动。” “怎么回事?身子又不舒服了?”她一边问,一边打开蓝英手里的食盒,只见里面的饭菜果真是一动没动的样子。 蓝英抿了抿唇,小声说:“之前杜姨娘来过一次,之后老爷也过来了,不知说了什么,不久前刚走。” 宁夏青心里一紧,皱了皱眉,接过蓝英手里的食盒,然后走进曹氏的屋。 “诶?难道老太太已经回来了?”见她进来,出神的曹氏不由得问道,随即起身就准备往老太太那边去。 她赶忙拦住曹氏说:“奶奶说,今儿天热,娘身上可能会不舒服,就不用过去伺候了,免得沾了暑气。” 她笑了笑,将食盒搁到桌上,从里面将饭菜一一拿出来摆好,道:“天儿只要一热,娘的身子就会不舒服,总是没有胃口。可就算再不舒服,也总得吃上两口,不然身子就更虚浮了。正好我们在顾府也没吃多少东西,紫儿陪奶奶用饭,我就在这陪娘用饭吧。” 曹氏本想拒绝,但一听宁夏青说还没吃,便立刻改了主意,唤了蓝英过来,让她去叫厨房添一碗饭和两个菜。 宁夏青一边将米饭摆到曹氏跟前,将清炒芥蓝和香椿鸡蛋推过去,一边口中劝道:“娘,你先吃吧。等晚上的时候,我让厨房给你做碗鲜笋火腿汤,给你开胃补气。” 曹氏虽被暑气蒸得没有胃口,但见闺女这般周到,便觉得舒服了一些,胃口也好了点,便拿起筷子吃起了菜,笑着问:“今儿去顾府玩得开不开心?老太太和紫儿还惯吗?顾府是高门大户,可曾对你们使过什么脸色?” 宁夏青温言安抚道:“顾府书香世家,礼仪周到,不会给我们使脸色的。我们只是去吃了个小宴,认了认脸,奶奶就带我们回来了。至于顾府嘛,的确是气派得很,亭台水榭……” 她给曹氏讲了顾府的院子,讲了在顾府的吃食,讲了今日去顾府做客的宾客,讲了那些宾客的言行举止。 蓝英也很快就将添的饭菜送来,宁夏青陪曹氏用饭,不知不觉,曹氏就吃了大半碗米饭,那几碟子菜也都见了少。 曹氏放下筷子,感慨地说:“多亏了青儿陪着,不然我哪里吃得下这么多呢?唉,我都好些日子不曾怎么吃过了。” 宁夏青也放下筷子,一边示意蓝英来收碗筷,一边为曹氏沏茶,嘴上说着:“娘,我觉得吧,虽然顾府饮食精细,但吃到嘴里总觉得少了点滋味,不如咱家的菜吃着香。” “青儿懂事了。”曹氏接过茶,欣慰得很。 等曹氏喝完了茶,宁夏青才问道:“听说杜姨娘来过?爹也来过?是有什么事吗?” 果然,曹氏一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哀愁,放下茶盏,叹了口气,低声道:“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跟以前一样,要钱罢了。杜姨娘让你爹出银子,帮衬帮衬杜家,说是她弟弟病了,要钱治病。她说只是借钱,一定会还,只不过她开口要的数目忒大了,你爹根本拿不出来。她就跑到我这里来哭闹,诶,算了,由着她闹吧,闹几天也就消停了。” 宁夏青皱眉,不悦地说:“哪一次不说是借?又何曾还过?她这次又要多少?” “三百两。” “什么?她疯了吧?我们家哪里会有那么多钱!” 曹氏为难地说:“她弟弟病得很重,房子还被人强占了,她弟妹肚子里又怀了一个,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所以想要先把病治好,再做点小生意,慢慢周转一阵子。” 宁夏青冷笑着说:“她那个弟弟吃喝嫖赌,这些年败了不少钱,估计是欠了人家的赌债,才被人收了房子的。杜家根本就是个无底洞。”宁夏青转而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地说:“只不过,她惯来会扮可怜,爹又是个厚道人,容易心软。爹从前就没少往杜家填补银子,万一这次……” 曹氏立刻摇头:“这次不会的,你爹根本拿不出三百两,她闹也是无用,顶多也就是最后又从店里拿点料子罢了。” 见曹氏似乎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宁夏青心里着急。虽说她家铺子里有不少料子,可也经不住杜家一而再再而三地白拿,更何况杜家占便宜没够,这些年拿的东西远不止那些料子。此外,如今铺子里的生意很是艰难,也不知爹和谭文石商量得怎么样了,她虽然略施小计,可她了解谭文石,谭文石又岂是能吃亏的人?依爹的厚道性子,估计也不会从谭文石那里讨到什么便宜。依铺子里的现状来看,如今的宁家已经根本没能力继续养着杜家这个吸血虫了。 宁夏青想了想,声音一沉,说:“娘就不要为杜姨娘烦心了,若是杜家真的欺人太甚,咱们就也不用念什么亲戚情分了。” 曹氏愣了一下,还没张口,蓝英忽然进来了,说:“太太,钱大奶奶来了。” 曹氏一怔:“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宁夏青垂眸,眼中带笑。看来今日的戏唱得不错,顾家果然是等不及地催促起沈家来了。 第十九章 金子 蓝英挑开竹帘,引钱大奶奶进来。宁夏青便见钱大奶奶走了进来,一身翠绿色绣凤球花褙子,腰间系着金菊迎秋的丝绦,下穿殷红金线马面裙,晃着鸳鸯赤金团扇,走路一扭一扭的,跟得了软腿病似的。 “哟,原来青丫头也在啊。”钱满含春色地走进来,见宁夏青也在,倒是愣了一下,随即便干笑着说:“今儿天热,青丫头快去歇午觉吧,免得下午没精神头。” “今儿天这么热,可您倒是在大中午地跑这一趟,倒是辛苦您了。”宁夏青起身,福了一福,笑着说,随即吩咐蓝英上茶。 宁夏青话音一落,钱大奶奶面色有些僵,不由得干咳了一声,然后摇着扇子走到曹氏旁边,也不顾有没有人让她,就自顾自坐下,阴阳怪气地说:“青丫头如今可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曹氏客气地笑了笑,问:“钱大奶奶大热天的跑这一趟,可是有什么事?” “瞧你说的,没事我还不能过来看看你了?”钱大奶奶一笑,声音腻得可以,接过蓝英递过来的茶,瞟了宁夏青一眼,开口赶宁夏青:“青丫头先去歇着吧,让我和你娘说些体己话。” 体己话?这钱大奶奶还真是说得出口,宁夏青忍着讽刺的笑意。曹氏也猜到钱大奶奶的来意了,不禁心头一紧,于是吩咐道:“青儿,你回去歇着吧,娘跟钱大奶奶说会儿话。” 宁夏青点了点头,随即走了出去,然而她只是假装离开,她示意蓝英不要做声,随即在外屋坐下,听着里面的动静。 钱大奶奶见宁夏青出去了,便假意亲热地寒暄道:“今儿的天又热又闷,不过宁家嫂子的气色倒是不错呀。” 曹氏抿着唇,没有回答,想了一会,开口问:“你还是为沈家退亲的事过来的?” 钱大奶奶放下茶盏,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其实我都听说了,宁掌柜的生意不好做,我和我嫂子都很为你们担心呢。我嫂子认得一个越岭县的大富商,那位富商这段时间正巧在梅公郡收料子。只要我嫂子帮着牵个线,宁掌柜铺子里那些销不出去的货没准就有出路了。宁掌柜的生意不好,这可是个好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曹氏低着头,不说话。 钱大奶奶又抿了口茶,打量着曹氏,见曹氏的表情并无松动,钱大奶奶的眼神里瞬间露出了不耐烦,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小锦包,大喇喇地丢到曹氏面前。 曹氏愣了一下,不解地看了看钱大奶奶,见钱大奶奶示意自己打开看看,曹氏解开那锦包,里头竟是两个金灿灿的元宝,每个都至少有十两重! “这是什么意思?”曹氏问道,脸色苍白如纸。 “我嫂子说了,当年确实是承了宁家老爷子的恩,沈家也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家,这不就加倍地还给你们了嘛。快收下吧,这可是十足十的黄金,每个都十多两呢。” 曹氏气得浑身颤抖,良久,她才伸出手,将锦包系好,推到钱大奶奶跟前,颤抖着声音道:“你快拿回去吧。当年我家老太爷出手相助,并不是图沈家的金子,我若收了,就是丢老太爷的脸。至于生意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我也不明白。” 钱大奶奶见曹氏是这个反应,眼神更加不屑了,阴阳怪气地说:“也是,当年宁老太爷花那点银子,自然不是只图这区区二十两黄金。” 曹氏瞪着眼睛看着她,钱大奶奶摇着团扇儿,傲慢地说:“宁家嫂子啊,我劝你一句,做人不能太贪心。当初宁老太爷花了点银子,我们今日还这些金子,已是涌泉相报了。宁家应该懂得知足,怎么还挟恩图报起来了呢?” 见曹氏连嘴唇都抖得厉害,钱大奶奶却得寸进尺,句句不饶人:“你也先别急。我知道,我那侄儿那般出众,每次随我嫂子出门,多少家的姑娘都惦记着,青丫头惦记我侄子,也是正常的。可宁家不能就凭当年那点银子,就想要沈家用一个儿子来还吧?我明白,人都有私心。可你们宁家就算再有私心,也不能就这样丢了良心啊!做人就算没良心,也得有点羞耻心吧!” “你,你别再说了……”曹氏一边发抖一边斥责,然后已经快要喘不上来气,连声音都有气无力的。 “唉哟,宁家嫂子何必这般动怒,不能因为我说了几句实话,你就这般恼羞成怒啊。”钱大奶奶的眼里笑意更盛,大言不辞地说:“忠言逆耳,宁家嫂子,我说得可都是实话啊。姻缘讲究门当户对,你情我愿,若是一味强求,必遭天谴,宁家嫂子,若是你们执意不肯退婚,等青丫头嫁了,再后悔可就晚了。虽然你们生意不好,想要攀沈家的高枝,可还总不至于要到卖女求荣的地步吧?” “你……”曹氏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是惨白惨白的,好似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了。 钱大奶奶却还在笑,又将炕几上那锦包推过去:“不过是一纸婚书而已,若你们还回来,不但能得金子,还能帮衬铺子里的生意。可若是你们执意不肯还,宁家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不仅是生意不好做,青丫头嫁过去也绝不会有好日子过!这样明摆着的买卖,宁家嫂子,你不至于还要犯傻吧?” 曹氏指着钱大奶奶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从外屋响起。 “原来钱大奶奶今日过来,是来教宁家做生意的,只可惜,钱大奶奶的好意我们只能心领了。这么多年来,宁家开铺子做生意,从来都是诚信买卖,可从不像钱大奶奶这样出尔反尔、泼皮赖账。钱大奶奶的本事,宁家不想学,也学不会。” 话音未落,宁夏青已带着笑意走了进来。只不过,她虽是在笑着,却莫名地让人觉得心里发寒。 钱大奶奶知道曹氏是个好欺负的,却没料到宁夏青竟然没离开,一时间愣了一下,刚要张嘴反驳,宁夏青却已经伸手掂了掂炕几上的金元宝,不屑地笑出了声,道:“两个金元宝,加起来差不多二百两银子。原来,从一生为官的沈大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可以被明码标价为二百两银子。原来在沈家人眼里,婚姻大事是卖儿卖女,媒妁之言是钱货往来。亏得我宁家开了一辈子铺子,却远远不及沈家乐于做买卖。只是不知,若是旁人听闻,原来在钱大奶奶口中,婚姻也是能论斤论两来称的,不知旁人会如何赞同钱大奶奶的生意经呢。” “你,你这是什么话……”钱大奶奶被说得哑口无言,脸上十分尴尬,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反驳了几句:“青丫头这话也忒难听了,什么论斤论两的……” “我只是说话不厚道,可沈家却是为人不厚道。”宁夏青不屑地将手中的金元宝扔到钱大奶奶手里,淡淡一笑,说:“时候不早了,我娘要歇午觉了,钱大奶奶请自便吧,若是再不回去歇着,小心在外头沾了暑气,烧坏了脑子。” 第二十章 备招 钱大奶奶看着宁夏青,已然动了怒,可宁夏青的笑容看起来莫名的阴冷,钱大奶奶竟然有些怵。便抚着胸口,装作不想跟小辈计较的样子,忍不住猛咳了几声,转回头来对付好欺负的曹氏:“宁家嫂子……” 然而宁夏青直接打断她:“今儿上午我还在顾府见到沈夫人了呢,当时,在顾府的众多宾客面前,她非但没有退亲的意思,甚至待我甚是亲近。我这可就不懂了,不过短短半天的时间,沈家的态度怎么就转变了这么多。看来,定是在顾府遇到了什么事,才让沈夫人的态度急转直下。既然这样,我可得去顾府问问了,问问顾府到底对沈夫人做了什么,才让沈夫人这样急着打发钱大奶奶来送金元宝。” “你……”一听到宁夏青提起顾府,钱大奶奶就有些急了,若是这不知好歹的丫头真跑去质问顾府,沈家绝对落不着好!钱大奶奶表情僵硬,勉强装作镇定的样子,说:“怎么又扯到顾府去了?你想啊,我前几天不久来过一次了嘛,是你娘说要考虑考虑,所以我今日才又过来了。” 宁夏青走到曹氏身边,柔声问:“娘,你考虑好了吗?” 曹氏已经平静了许多,心疼地拍了拍宁夏青的手,将那锦包塞回给钱大奶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却挺直了脊梁,毫不迟疑便说:“你拿回去吧,我们不要你们的钱。当年提出定亲的可是沈家,我宁家又从未做过什么对不起沈家的事,你们沈家不能欺人太甚!” “你……”钱大奶奶看着曹氏和宁夏青,看得出曹氏是铁了心的,而宁夏青又极其不好对付,心知今日是办不成事了。钱大奶奶愤恨地收起锦包,冷笑着说:“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是贪得无厌的人家!”随即便摇着团扇,一扭一扭地走了出去。 曹氏的一张脸惨白惨白的,跌回榻上,有些后悔地说:“娘刚刚的话似乎说得太过了,若是真的惹恼了沈家……唉,我刚刚就应该忍一忍的。” “娘,你做的没错。她都把咱家糟蹋成那样了,都把你气得站不起来了,咱又凭什么还要忍呢?就凭钱大奶奶刚刚那些话,你就算直接打她几耳光都不为过!依我看,像沈家那种趋炎附势的人家,最是欺软怕硬,咱们越退让,他们就越会得寸进尺。” 曹氏瞧着宁夏青,眼眶一红:“娘是担心你。今日闹到这个份上,沈家定是怨死咱们了,到时候你嫁过去,他们不一定会怎么折磨你呢……你一个姑娘家,嫁了人之后就不在娘的身边了,娘想护着你都护不着。到时候,娘连你受没受委屈都不知道,真是会担心死啊……” “娘,娘!”宁夏青瞧曹氏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心里一酸,连忙握住曹氏的手,搂住母亲孱弱单薄的肩膀,闻言安抚道:“娘,您先别想那么多。您放心,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让沈家欺负我,不管到了什么境地,我一定会保护自己的,您放心……” 宁夏青好一通安稳,曹氏总算是平静了下来。宁夏青将曹氏扶到床上躺下,又哄了半天,直到看着曹氏睡下,见曹氏在睡梦中依旧愁眉不展,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中午都要过去了,还不见宁夏青回来,翠玉不放心,便到曹氏这边来找,才进院门,就看见蓝英正在屋门口悄悄抹泪。 “蓝英,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蓝英抬眼见是翠玉,忙示意她噤声,然后往曹氏屋里努了努嘴,将刚刚的事跟翠玉说了。 宁夏青就在这时走了出来,低声嘱咐蓝英:“太太今日心情不好,你定要仔细伺候着。” “姑娘放心。”蓝英点头应下。 宁夏青本要走了,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又嘱咐蓝英一句:“若是杜姨娘又来找太太闹,你就别管那么多,立刻来告诉我。” 蓝英愣了,不解这话中之意,看了宁夏青一眼,又看了看翠玉,然后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宁夏青带翠玉回去。一走出曹氏的院子,翠玉就不住地打量自家姑娘,见宁夏青始终面若冰霜,终于忍不住问道:“姑娘没事吧?” 宁夏青脚步微顿,道:“我没事,你去前院看看,阿正在不在?” “姑娘又要找阿正?” “不,你只过去帮我看一眼他在不在就行。” “那……不带什么话吗?” “不用,你就过去看一眼,他若是让你带什么话,你再回来告诉我。” 看着翠玉离开后,宁夏青独自回房,却在路上遇见了杜秋桐。 杜秋桐不过才十四岁,就很会做那等媚态了,一双眼中水波婉转潋滟,难怪能迷住谭文石。虽说论媚态,杜秋桐远不及赵香娥,但这也是一种优势,相比于赵香娥,杜秋桐少了几分风尘气,多了几分纯真娇憨,简直是她见犹怜。 杜秋桐身上穿着碧色长衫,靠着多年节食而保持的细腰上系着一条青金色四合如意丝绦儿,行动间似扶风之柳,实在是惹人怜爱。 说起来,杜秋桐自小就爱模仿她,她穿什么杜秋桐穿什么,她用什么杜秋桐用什么。 然而,杜秋桐身上的料子并非笼烟纱,只是普通的圆孔纱,虽也比旁的料子轻柔,却远不及笼烟纱飘逸潇洒,反倒显得有些廉价。这圆孔纱只得了笼烟纱的表面,而未得笼烟纱的精髓,实在是学得不伦不类。 见杜秋桐刚从杜姨娘房里出来,想起杜姨娘要钱的事,宁夏青不由得眼神一冷。 杜秋桐亲亲热热地迎上来:“表姐,你是不是去看姨妈了?难怪我刚刚过去找你却没找着,就连翠玉也不在。” “找我有什么事?” 杜秋桐笑得像一朵花,说:“表姐让我绣的荷包快绣完了,想拿去给表姐看看,不知道表姐满不满意。” 宁夏青一听就笑了:“你的手果真是巧,竟绣得这般快。既然这样,拿来让我瞧瞧。”一边说,一边朝杜秋桐伸出手。 杜秋桐一怔,有些尴尬地笑着说:“我刚刚放回屋里去了,没带在身上。表姐既然要看,就去我屋里看吧。” 宁夏青的笑容收住,毫不意外地收回手,冷冷地说:“既然这样,就先算了吧,以后再看。你还是回杜姨娘那里去吧。” 宁夏青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杜秋桐一愣,宁夏青也没再理她,施施然走开了。 回了自个的屋子,宁夏青倒了杯茶,却没喝,也没坐下,只是蹙着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直到翠玉回来,她还站在那里,晃着杯子里已经冷掉的茶水,轻轻问:“阿正在不在?” 翠玉却没立刻回答,而是掩上门,又把里屋的竹帘放下,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宁夏青身边,偷偷摸摸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宁夏青道:“阿正让我给姑娘递封信。” 宁夏青伸手去接,翠玉却忽然一缩手,宁夏青一愣,诧异地看着翠玉。 “姑娘……”翠玉脸通红,为难地瞧着宁夏青,结结巴巴地说:“姑娘,我本不该说这话,可是……这实在是不合适……虽然沈家闹着要退亲,可你也不能……阿正的事,若是叫老太太和太太知道……” 宁夏青失笑,伸手敲了敲翠玉的额头,从翠玉手里抢过信,嗔道:“你这傻丫头,胡思乱想什么呢!” 她拆开信,匆匆扫了一眼,然后合上,略思量了一阵,起身走到案前,提起笔。翠玉却依旧迷惑地站在原地,也不来给她研墨。 她无奈一笑,只好细细道来:“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一位姑娘给我的信,我不能随便出门,所以便托阿正帮忙,代为转交而已。此事与沈家退亲之事有关,目前我还只是私下行事,所以你定要保守秘密。” 翠玉愣了一会,好半天才诧异地问:“一位姑娘?难道是……姑娘上次出去找的那位?” 宁夏青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此事涉及到旁人,我也不便与你多说,总归你信我,我心里有分寸。” 翠玉想了想,郑重地点了点头。 宁夏青笑着嗔道:“还不来给我研磨?” 翠玉立刻跑过来,老老实实地研磨,问:“姑娘是要回信吗?” “嗯。我写封回信,为明天的事准备一下。” “明天?明天……会有什么事?” 宁夏青勾起嘴角,眼神中饱含深意:“自然是备招子迎接沈夫人了。” 第二十一章 生意 百兴街,铜鼓巷,钱氏古玩店的后院。 二更的梆子敲了,谭文石起身,伸手去够挂在架子上的外衣。 一只丰满绵软的手在这时攀上他胸膛,依依不舍地游移着往下,食髓知味地向他胯间去。 谭文石握住那只不老实的手,笑道:“都这个时候了,我一会还有事。” “今晚就别走了嘛……你瞧,它都起来了……”女人嘻嘻笑了两声,也坐起身来,拿过枕边的鸳鸯赤金团扇,轻轻晃着,凑到谭文石耳边道:“今儿这么热,不如我让人备桶水,咱们一起洗洗?” 谭文石气得在女人丰满的胸脯上狠狠抓了一把:“真是个骚货!这么久还喂不饱你?” 女人浪笑着拍打他,他则趁机下了床,系着衣服说:“一会真有事,哪天得了空再来。” “哟,都大半个月没来了,今晚还这么敷衍,是不是心里想着你的小美人,就瞧不上我这个寡妇了?” 钱大奶奶上下打量着谭文石,冷笑一声,披了件袍子下了床,坐在案边,恨恨地说:“我今儿才是真领教到了,那丫头好一张利嘴,竟敢搬出顾家来吓唬我!” 谭文石穿戴整齐,走到桌旁倒了杯茶,自己先解了渴,才又满上,拿到钱大奶奶跟前,搂着钱大奶奶安抚道:“不过是个小丫头而已,你又何必置气?如今要退亲,她心里指定觉得委屈,说上两句也是正常的。” 钱大奶奶眼睛一横:“哟,你连人家的手都没摸着,就开始向着她说话了?” 钱大奶奶白了他一眼,接过他手里的茶水,意难平地说:“我嫂子如今是真急了。谁能想到,那宁老太太竟跟顾老太太有交情,还被请去顾府赴宴了。我那侄儿也是的,玉佩也不知道收好,如今可好,被顾老太太发觉了,逼着沈家给说法,弄得我嫂子两头为难。” 谭文石想了想也道:“顾家搅进来实属是意料之外。但也无妨,明儿要办的事,你可跟你嫂子交代清楚了?” 钱大奶奶点了点头,放下茶杯,摇着团扇道:“你说得没错,今儿中午,宁家那病痨鬼果然还是没有点头,所以我一从宁家出来,就直接去找我嫂子了。” 团扇儿晃啊晃,将松松的领口扇开,露出欲滴的春光:“你今晚真不打算多留一会?” 谭文石差点把持不住,伸手在她胸口那狠狠刮了两眼,恨恨地说:“你迟早要把我榨干了!” 这女人简直是只熟透了的蜜瓜,甜滋滋水盈盈的,压在上面简直是人间极致的享受,要不是一会真有事,他真的就舍不得走了。 谭文石一边在钱大奶奶的一边捏着,一边问:“从越岭县过来的那个商人跟我比起来,谁更能满足你?” 钱大奶奶被捏的花枝乱颤,软弱无骨地倚上去,整个人瘫在谭文石怀里,道:“他才不能跟你比呢!我恨你恨到骨子里,也爱你爱到了骨子里,要是你能常常过来,哪还会有他的事?再说了,要不是有我从中牵线,让你认识了这些商人财主,你三舅爷能像今日这般看重你?” 谭文石松了手,笑着斥:“什么恨啊爱啊的,你可真是不知羞!你放心,你的好处我记得,改照顾你生意的时候绝不会小气。等我娶了那宁家姑娘,将生意做大之后,定给你无穷无尽的好处。” 钱大奶奶娇嗔一声,道:“谁知道你娶了小美人之后,还能不能记得我姓甚名谁。得了新人忘旧人的事儿还少了?” “连我你都不信?”谭文石最后上手捏了捏,随即收了手道:“行了,我真有事,改日再来看你。”谭文石转身欲走,却顿住脚步,问:“万嫣坊里那位甚得你侄儿欢心的姐儿,叫作什么来着?” 钱大奶奶狠狠斜了他一眼:“怎么,你瞧上了?” 谭文石蹙眉道:“可真是个小性的妇人!不问你了,我走了。” 看着谭文石出去,钱大奶奶起身走到门边,掐腰倚着门框,手里摇着那柄鸳鸯赤金团扇,啐了一句:“男人没一个有良心的!” 翌日清晨,宁夏青来给曹氏请安,见着了刚用完早膳的宁永达,她立刻开口问:“爹,咱家铺子里的那些货怎么样了?谭爷可答应收了吗?” 宁永达正打算往铺子里去,听她这样一问,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已经应下了。” 心知以谭文石的脾性,定不会让她爹占到便宜,她问:“谭爷多少钱收的?” “铺子里的事你就别管了。对了,昨儿的事我听你娘说了,你也别担心,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有爹在呢。行了,你去看看你娘吧,她的精神不怎么好。”宁永达说完就皱着眉头出去了。 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她心中一叹,有些心疼父亲。转身进了屋里,蓝英正服侍曹氏漱口呢,她便走过去,拿起一旁的棉巾递给曹氏,关心道:“娘刚刚起来么?昨儿睡得怎样?我听爹说,娘的精神不好。” “我没事。你爹已经出去了?”曹氏擦完了脸,开口问她。 她吩咐蓝英去备膳,坐到曹氏身边,说:“嗯,我看爹的样子,铺子里似乎遇到了难处,爹可有跟娘说起过什么吗?” 曹氏叹了口气:“谭爷答应收了库里那些滞销的料子,可是价格给的有些低,唉,之前你爹从族里进这批料子时,族里要的价就比外面高出许多,这下子咱家高买低卖,定是要赔不少钱……可若是再不销出去,这批料子就全砸在手里了。谭爷说,三天后派人来拉货,直接给现银。如今族里又催得紧,若是咱家再不把银子补上,族里就要把咱家那片桑园拿走了。” “娘,你知道谭爷给了什么价吗?” “我听你爹说,斜纹布一两八分,靛蓝布一两五分。这价钱比你爹进货时低了近三成,唉,咱家今年桑园的收成估计也得贴进去……” 她一听这价格,心里就一凉,低头心算,她家得亏至少二百两!谭文石可真是会算计啊,凭他的手段和人脉,从她家手里收走后,再将批料子倒腾出去,至少能挣五百两纯利! 她略一沉吟,问:“谭爷是说定了三天后来拉货吗?” 曹氏点了点头道:“嗯,你爹是这样告诉我的。”就在这时,蓝英也将早膳拿过来了,曹氏便让宁夏青同自己一块吃,刚刚的话题也就岔过去了。 然而,母女二人刚动筷,蓝英就进来禀报:“太太,大姑娘,沈家派人过来,要请太太和大姑娘过去,轿子已经停在门口了。” 曹氏一怔,拿着筷子的手有些不稳,皱起眉头问:“派了什么人来?可说了什么吗?” 第二十二章 涉险(一) “是一位姓孙的妈妈,跟着车轿一起过来的,穿着打扮都十分得体,不似一般下人。”蓝英说到这里,不禁露出疑惑的神情,道:“那位孙妈妈可真是客气极了,一来就说,这么早打扰太太,很是过意不去。我请她进来,她却让我先来通禀,还说如果太太未起的话,她就在外面等一会。” 曹氏不禁皱眉,迷惑地念叨着:“钱大奶奶昨天才来过,沈家怎么又派人过来了?还这般客气,轿子就在门外等着,这也忒奇怪了。” 宁夏青放下手中的粥勺,平静地说:“娘让那孙妈妈进来问问吧。” 曹氏点了点头,吩咐蓝英领孙妈妈进来。蓝英应声而出,宁夏青看了看曹氏的碗,里面还剩小半碗的粥,宁夏青便道:“娘,你先把粥喝了,别因为沈家连稀粥都喝不下。” 曹氏却已没了胃口,摇了摇头,搁下了勺,让宁夏青将一边的茶水端过来,两人漱了口。这时,蓝英领着盘了溜光水滑的髻子,戴着脂玉钿子,身穿鸦青色缎褙子的孙妈妈走了进来,曹氏一打眼便认出来,这孙妈妈不是别人,正是沈夫人身边的管事娘子。 “宁大奶奶万福。”孙妈妈甫一进来,还没站定,就先恭恭敬敬问好,直接向曹氏磕了个头。 曹氏吓了一跳,忙起身过去扶道:“孙妈妈可千万别行这么大的礼,我可实在是担不起!” 孙妈妈站起来,谦卑地说:“您是沈府的亲家奶奶,就是我的主子,自然担得起!今儿夫人派我过来,特意交待了我,在亲家奶奶面前,务必要礼数周到。” 孙妈妈又看向宁夏青,连连赞道:“这位便是大姑娘了吧?果真标致动人,不落凡俗,难怪我家夫人天天挂在嘴边夸呢。”孙妈妈一边说,一边朝宁夏青屈身行礼。 宁夏青微微侧身避开,口中道:“孙妈妈多礼了。”随即吩咐蓝英上茶。 孙妈妈却拦住蓝英,笑着对曹氏和宁夏青说:“我不过是个跑腿的下人,哪配坐下来喝茶呢?今日是我家夫人派我过来,请亲家奶奶和大姑娘过去说说话。”一边说,一边瞧见炕几上摆着碟碗膳食,立刻掩口道,“唉呀,我真是该打!原来亲家奶奶和大姑娘正在用早膳,我竟然这时候进来打扰,真是该打!” “不妨事的,我们已经吃好了。”曹氏一边说,一边示意蓝英将炕几上的东西撤了,有些不解地问孙妈妈:“不知这一大早啊,沈夫人派妈妈过来请我母女俩过去,是有什么事呢?” 孙妈妈等蓝英收拾完退下后,才抱歉地笑了笑,低声说:“听说昨儿钱大奶奶来过,说话有些不中听,曲解了夫人的意思,夫人知道这事以后,心里难受得不行。可钱大奶奶又是夫人的大姑子,夫人也不好出言斥责林大奶奶,所以今儿一早,天还没亮,夫人就催我过来,请亲家奶奶和大姑娘过去。一是当面赔罪,把昨儿的误会解开,二是想跟亲家奶奶商量一下,看看咱俩家什么时候办喜事。” 曹氏双眸睁大,愣了好一会,才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这真是沈夫人的意思?” 孙妈妈连连点头道:“自然是我家夫人的意思。若非如此,我家夫人为何大一早就催我,让我过来请您呢?” “原来……原来是这样。”曹氏眼眶都湿了,悬在心里的大石终于放下了。见曹氏心绪激动,宁夏青便出言对孙妈妈道:“请孙妈妈先去外头等一会,我和我娘梳洗一下,就随你去。” 曹氏也忍下了泪,连忙吩咐说:“蓝英,备些茶点,请孙妈妈在外面等一会。” 孙妈妈再次拦住蓝英,满脸堆笑地说:“我可受不起啊,我去车旁边等着,亲家奶奶和大姑娘不用着急。” 见孙妈妈出去了,曹氏便抚着胸口,欣慰地说:“想必沈夫人是想明白了,毕竟是两家老太爷多年前定下的亲,岂能说退就退,那不是让外人说沈府忘恩负义嘛。这样一看,沈夫人其实也是明事理的,估计是那钱大奶奶从中挑拨罢了。既然沈夫人如此,娘也就放心了,就不怕你嫁过去后会受欺负了。” 见曹氏面露红光,宁夏青心里一酸,又是心疼又是不忍,只好说:“娘,咱也别急着下定论,无论是钱大奶奶还是孙妈妈,都是替沈夫人传话的,只要没听到沈夫人本人的说法,咱就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娘知道,因为钱大奶奶的话,你心里没底。依娘看,沈夫人想必正是因为钱大奶奶的话,所以才急着请咱们过去,当面把话说清楚。” 宁夏青垂首,不让曹氏看到自己的表情。 曹氏却依旧兴冲冲,还说:“你身上这件也太素了些,去换一身鲜亮点的衣服,再戴几样好点的首饰。” “娘,今儿也不是什么大日子,若是我盛装过去,反倒显得咱们过于献媚。”宁夏青说完,就将曹氏推到妆台前,笑着说:“倒是娘,应该好好打扮打扮。昨天我在顾府的时候,瞧那沈夫人的衣裳首饰都很是华贵,瞧着跟公侯家的夫人似的。娘既然是她的亲家,就不能让她比下去!我帮您好好收拾收拾。” “青儿……”曹氏被宁夏青按到绣墩上,又瞧见宁夏青打开衣柜,站在那里专心挑衣服。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青儿不再是那个需要她来照顾的小姑娘,反而变成了能够护着她、让她依靠的家人。 母女俩收拾好,临走前去跟宁老太太说了此事,宁老太太同样很是诧异,然而沈府的车轿正在等着,也不好耽误太久,便只简单嘱咐了几句,就让她们去了。 曹氏带了蓝英,算是充充门面,其余的丫鬟一概没带。 翠玉送她们到门口,临出门前,宁夏青状若不经意地看了翠玉一眼,翠玉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沈府的马车宽敞奢华,孙妈妈亲自扶曹氏和宁夏青上车,然后就热情地将车内小几上的碟子推了推,说:“这是我家夫人特意为亲家奶奶和大姑娘准备的茶点,这有蜜饯金枣和翠玉豆糕,还有杏花乌龙茶,这茶正温着,亲家奶奶和大姑娘就尝一尝吧。” “太、太客气了吧……”曹氏何曾坐过这么奢华的马车?车里又备着这般精细的茶点,让她实在不能不受宠若惊。 宁夏青却无动于衷,冷冷地瞥了那些东西一眼,客气地拒绝道:“多谢沈夫人的这番心思。只不过,我和我娘刚吃过早饭,实在是吃不下。倒是孙妈妈,一大早就赶过来,刚刚还在外面等了许久,定是饿了吧,不如您用吧。” “大姑娘这般体贴,难怪我家夫人天天夸呢。”孙妈妈笑得像朵花似的,随即便开始大喇喇用了起来。蓝英震惊得连眼睛都微微瞪圆了,毕竟,像沈府这样的人家,规矩如大山,怎么会有仆人当着主子的面吃东西呢?更何况,刚刚这位孙妈妈礼数周到成那种程度,会做这样的事的确有些奇怪。蓝英也只看了一眼,随即就装作无事地别过了目光。 宁夏青眼瞧着孙妈妈吃了点心又喝了茶,随即转过头,看着晃动的窗帘出神。 好一局棋啊,从一开始就这般精心布置! 骗取信任,麻痹戒备……一步步地诱她入瓮。 若非她前世便是从此被算计到万劫不复,她根本无法察觉到这其中的关窍。 只是不知,这究竟是沈夫人的主意,还是谭文石的主意。不过那些人盘根错节,沆瀣一气,是谁的主意都没什么区别! 宁宅跟沈府不过隔了两条长街,马车很快就到了。蓝英在二门外等候,宁夏青和紧张的曹氏跟着孙妈妈往里去。穿过仪门,行到正房大厅,便见那浑身锦绣绮罗、珠光宝气的沈夫人已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 沈夫人亲亲热热地拉住曹氏的手,说:“我一大早就等在这,可算是把亲家奶奶盼来了!来,快进厅里坐!路上可累了?我听说,亲家奶奶身子弱,受不得马车颠簸,所以让人去备了辆最宽敞的轿子,你可还受得住?”沈夫人一边说,一边笑,看起来似乎真的跟曹氏很亲热的样子。 曹氏连忙客气道:“你实在是太客气了!这叫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呢?” “这有什么!咱们都要是一家人了,都是应该的。”沈夫人说完,眼睛转向曹氏身边的宁夏青,仍对曹氏说:“亏你生得出这般标致的人儿!简直让人怎么看都看不够!” 曹氏客气几句,显然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心,露出了真挚的笑意。 沈夫人一拍手道:“唉哟,瞧我这脑子,哪有站在门口说话的道理?快进厅快进厅!”一边说,一边把曹氏和宁夏青拉近厅里,让曹氏坐在上首,自己则坐在下首,并吩咐人上茶。 曹氏温柔地问:“致远那孩子还好吧?应该是去上学了吧?” “是了,他近来用功得很,昼夜苦读,我看着都心疼……”说到这里,沈夫人伸手搅动茶匙,话停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涉险(二) 宁夏青瞥了一眼,见旁边摆着蓝底金边茶具,她伸手搅动茶匙,见匙柄将茶水搅动出波纹,波纹带动杯底的杏花翻涌。 这里头盛的是杏花乌龙茶。乌龙茶清醇,杏花的味道微微飘香,正好中和了乌龙的苦涩,富贵人家女子最喜爱这种茶饮,正因如此,杏花的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 像宁家那等人家,平日里自然不讲究饮这等茶,一般也就是偶然买一点来尝鲜,说起茶具,就更没有沈府这般精致昂贵了。 其实,经历过前世那般波折,她也算是经历了大起大落,见过了富贵繁华,如今也是心淡了,对于身外之物早就不重视了。 不过,紫儿好似很喜欢杏花的味道,然而昨日去顾府赴宴,顾府备得却是碧螺春,大气是大气,却不是紫儿喜欢的。她便想,不如等回去的时候,顺路买些杏花回家吧。 在宁夏青出神的这段时候,沈夫人始终没说话,曹氏的表情也逐渐从讶异,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又变得有些坐立难安。 沈夫人沉默了一会,总算是开口了:“青丫头从来没逛过我们这里的花园吧?沈家的园子虽比不上顾府,但如今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也是值得一赏的。”沈夫人说完,伸手召来丫鬟黄鸳,吩咐说:“你带青姑娘去瞧瞧咱家月桥旁的荷花。” 见沈夫人刻意支开自己,宁夏青看向了曹氏。曹氏见此,自然而然地以为沈夫人是不好意思当着宁夏青的面为昨天钱大奶奶的事道歉,所以,露出毫无戒心的笑意,慈和地说:“我瞧这园子甚是精美,青儿,你便去开开眼吧。” 沈夫人也从旁说:“是啊,青丫头,你去瞧瞧吧。我和你娘说完话便过去找你。” 宁夏青微微垂眸,起身行礼:“那青儿先失陪了。”随即便同黄鸳一块出了厅。 黄鸳领着宁夏青出了正房大厅,刚拐过一个弯,走到了小道上,宁夏青却忽然停了脚步,赞道:“这道边的海棠开得可真是艳。”说罢,便在海棠旁边的石墩上坐下,笑着说:“我有些累了,便在此歇歇,不劳姐姐领路了。” 黄鸳受宠若惊:“哪……哪里话,青姑娘是贵客,夫人吩咐我为青姑娘领路,是我的福气。” 见宁夏青真的坐下不走了,黄鸳有些为难地劝道:“这海棠虽艳,但远不及月桥旁的荷花难得,青姑娘还是随我去看荷花吧。” 宁夏青却露出状似天真的笑容,说:“是吗?可我偏喜欢海棠。古人云一片春心付海棠,可见海棠花通人性知人心。” 黄鸳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偷偷瞄了瞄左右,见此地离沈夫人和曹氏所在的厅子不远,又时不时有下人在这附近走动,黄鸳急得都要出汗了,好一会才磕磕巴巴地说:“既然……既然青姑娘累了,我去给青姑娘倒杯茶来!”说完也不等宁夏青发话,就自顾自地小跑着走了。 宁夏青眼瞧着黄鸳渐渐走远,便左右四顾,见一个小丫鬟正好过来,宁夏青随即招手,将那小丫鬟唤过来,给了几十个铜板,那小丫鬟一见到铜板就眼睛一亮,宁夏青便凑到那小丫鬟耳边,吩咐了几句。 小丫鬟拿着铜板去办事了,宁夏青等在原地,很快,一位身穿湖绿暗纹圆领袍、手摇金墨竹扇,生得一张风流相的男子就走了过来。而本来还在这附近行走办事的下人,忽然就都不见了,说去倒茶的黄鸳也迟迟未归。 宁夏青反应很快,立刻起身欲走,那男子却先前一步拦住宁夏青,笑着问:“姑娘是何人?为何从不曾在府里见过?” 宁夏青敷衍地回答:“是沈夫人邀我来此做客的。” 那男子却依旧热情地纠缠着:“在下姓李,名仕林,是沈夫人的外甥。敢问姑娘芳名?” 宁夏青忽然看向李仕林的身后,高呼:“蓝英!” 李仕林一怔,顺着宁夏青的目光回头,见一面生的丫鬟正朝这边快步走来。 “姑娘。”蓝英很快就到了宁夏青身边,不解地打量着李仕林。 宁夏青笑着对李仕林说:“我出来也有一会了,这便回厅里去了,李公子自便吧。”说完掉头就走,一句话都不跟李仕林多说。 带着一头雾水的蓝英刚走出几步,就见黄鸳端着茶杯,站在不远处的花丛后。黄鸳一见到宁夏青,吓了一跳,连忙说:“青姑娘怎么来了?我正要给青姑娘送茶……诶,青姑娘身后这位是……” 宁夏青笑着答:“这位是我家中的蓝英,刚刚我想嚼些香茶,可身上没带,便让贵府的小丫鬟帮我把蓝英叫了进来。蓝英刚到,贵府的表少爷就正巧过来,我不便多待,连香茶也没来得及嚼,就带着蓝英急匆匆避开了。” 黄鸳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勉强笑着说:“香茶……夫人那里也有,姑娘若是想要,跟我说一声就是,我去给您取,又何必劳动这位蓝英姐姐呢。” 宁夏青淡淡一笑,没再理会黄鸳,带着蓝英就往厅里去了。刚走到门口,就见曹氏和沈夫人一块从厅里出来,沈夫人一见到宁夏青,脸色不由得一白,有些尴尬地说:“看来……看来定是我的园子入不了青丫头的眼,青丫头这么快就回来了。” “沈夫人这是哪里话?贵府园林精致、景色优美,只不过,我刚刚在小道上遇见了孤身一人的表少爷,这才急匆匆回来了。” 沈夫人埋怨地看了看跟在宁夏青身后的黄鸳,笑道:“是我疏忽了,竟忘了仕林也在家中。” “沈夫人言重了。”宁夏青看向曹氏问:“娘是要跟沈夫人去逛园子吗?” 曹氏摇头:“不是的。娘是要回家去,给沈夫人取养生方子。你先在这里等我,娘下午派人来送方子,顺便接你回家。” 沈夫人连忙笑着说:“哪能让亲家奶奶派人来接啊?你放心吧,咱两家这么多年交情,青丫头又是我未过门的儿媳,便如同我亲生的女儿一样,我定会派人将青丫头好生给送回去。” 宁夏青问:“沈夫人身子哪里不适吗?娘为何要急着赶回去拿方子?明儿再让人送来不也是一样的吗?” 沈夫人笑着说:“唉哟,不是我要,是我姐姐想要。我那姐姐今日中午就要离开梅公郡了,所以我只好劳烦亲家奶奶尽快替我跑一趟。让孙妈妈陪亲家奶奶一块回去,到时你把方子给她,让她带回来,也不劳烦亲家奶奶来回多跑一趟。” 曹氏点头道:“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取。”临走前还不忘吩咐宁夏青:“难得沈夫人喜欢你,要留你多待一会,你就多留片刻吧。” 沈夫人一边笑着点头,一边看着宁夏青,好似真的很慈爱似的。曹氏将这一切看进眼里,表情就更加放心了。 宁夏青忽然道:“娘,既然您要回家,就蓝英随您一块回去。您身子弱,虽然沈府的车子稳,但还是带着蓝英伺候吧,我也能放心些。” 听宁夏青这么说,沈夫人的眼睛都亮了,当即说:“对对对,让丫鬟跟着回去,不然我也不放心亲家奶奶。唉哟,青丫头可真是贴心,实在是让人喜欢死了。” 曹氏低头,笑得开怀,嘴上不忘谦虚几句,和沈夫人告了别,随即领着蓝英匆匆回去取方子了。 见曹氏走远,沈夫人便转过脸,亲亲热热地对宁夏青道:“我知道,钱大奶奶的事,让你受了些委屈,你心里定是怨我呢,所以啊,今日我特意多留你半日,跟你好好说说话,希望你能消消气。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最重要。” “沈夫人言重了,我心里没有怨气。”宁夏青客气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沈夫人笑开了,伸出戴着满满宝石戒指的手,笼住宁夏青的素手,亲亲热热地将她拉进屋子:“我就知道,青丫头最是懂事知礼的,来来来,再陪我坐一会,咱们吃些点心,好好说一会话。” 然而,宁夏青刚坐下,黄鸳便进来说:“太太,库房的人说,昨儿太太提起的那等香料,库房里已经没了。” “怎么回事?”沈夫人不悦地皱眉:“还不快去买?” “这就让周管家去买了。” 沈夫人摆着手说:“那味香名贵,市面上不少赝品,周管家又素来不懂香。算了算了,还是我亲自去买吧。”说完,就看着宁夏青道:“本来想跟青丫头说会话,可我现在又要出门,不如……青丫头陪我一起去吧?咱娘俩一块去外面逛逛?” 宁夏青定定地看着沈夫人的眼睛,笑着说:“既然沈夫人开了口,青儿自然不能不从命。” 第二十四章 涉险(三) 沈夫人和宁夏青一同往外走,正要迈过门槛,宁夏青却脚步不稳,身子一歪,轻轻地撞了沈夫人一下。 宁夏青立刻站稳,垂下脸,有些愧疚地说:“沈夫人,对不住,可撞疼您了?” 沈夫人脸上的嫌弃一扫而过,挤出笑容,却颇有深意地说:“不妨事。是我家的门槛太高,让你绊了脚。行啦,咱们这便上街去,买完香料就送你回家。” 宁夏青乖乖地点头,跟着沈夫人一起走。 黄鸳本跟在她们身后,临上车前,沈夫人却吩咐黄鸳:“我和青姑娘两个人去挑香就成,你不必跟着了,去把我交代你的绣活做完,记得通知周管家,让他一会儿去铺子里取我们买好的香料。” 沈夫人说完,就带宁夏青上了马车。正是早上接宁夏青来时的那辆,就连小几上的点心都还是蜜饯金枣和翠玉豆糕那两碟,唯一与之前不同的,是之前的茶壶不见了,换成了两盏盛着杏花乌龙的茶盅。 那两盏茶盅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茶盅顶盖上嵌着的宝石,一盏镶着绿松石,一盏镶着红玛瑙。 “刚刚在厅里的时候,见你不怎么吃东西。可是天太热了没胃口?还是拘谨放不开?”沈夫人一边笑着,一边将那两碟茶点推了推,又将那两盏茶盅拿过来,将镶着红玛瑙的茶盅放到了宁夏青的面前,动作流畅又自然。 宁夏青定定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茶盅,没说话。 沈夫人慈和地说:“这杏花乌龙清苦微甜,最适合女子饮用,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宁夏青莞尔一笑:“看来沈夫人是真的很喜欢杏花乌龙,接我们来时便备了这个,刚刚在沈府也是这个。” 沈夫人连忙掩口:“唉哟,你果然聪慧,全让你说中了,我的确喜欢这茶。”沈夫人盯着宁夏青问:“难道你不喜欢?” “我自然也喜欢。”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刚刚在厅里见你都没喝,我还以为你讨厌这个味道。既然你不讨厌,那定是因为在我面前,所以有些拘谨了。其实啊,你早晚都是沈家的媳妇,完全可以把沈家当成自己家,吃什么喝什么都不用客气。” “是,青儿知道了。”宁夏青一边回答,一边拿起茶盅,就在这时忽然惊道:“唉,那里怎么有只玉佩?是沈夫人掉的吗?” 沈夫人一怔,顺着宁夏青的目光一低头,果真见脚边躺着一只玉佩,正是她平日里随身带着的那只。她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腰间,素日里挂着玉佩的地方果然空空如也。她不由得笑道:“还真是我的。唉哟,瞧我真是糊涂,连玉佩掉了都不知道。” 宁夏青便放下茶盅,客客气气地说:“沈夫人,您的玉佩掉了,我来给您捡。”随即就要俯身。 沈夫人闻言,连忙拦住,平易近人地说:“我自己捡就成。瞧你这孩子,竟这般知礼,定是还在跟我见外呢。” 沈夫人随即低头,就听宁夏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并非是跟沈夫人见外。只不过作为小辈,总要礼数周全罢了。” 沈夫人拾了玉佩后抬头,就看见宁夏青正在端起茶盅,沈夫人垂眸,不动声色地摘下在自己面前的、镶着绿松石的顶盖,将茶盅举到唇边。 宁夏青道:“听闻杏花乌龙最宜夏季饮用,清火降暑,又醇厚养身。”说完,便想了不想地抿了一口。 见宁夏青终于毫无戒心地喝了下去,沈夫人露出衷心的笑容,连忙道:“青丫头懂得可真多!”一边说,一边笑着饮下茶去。 马车一路往香料行去,两人一边品茶一边聊天。宁夏青说一句,就沈夫人问一句,将宁家的家常琐事都问得事无巨细,直说得宁夏青口干舌燥,忍不住一口又一口地喝茶。 看着两人面前空空如也的茶盅,沈夫人笑着叹道:“跟你说话可真是舒心!像你这般体贴懂事,我下半辈子就等着享你的福喽!” 宁夏青笑着说:“是沈夫人待青儿亲厚,青儿心里感激!” 马车在此时到了香料行,沈夫人便揽着宁夏青的胳膊下了车。沈夫人此刻心里甭提有多乐了,直揽着宁夏青的胳膊不肯撒手,满脸笑容地奉承个不停,对宁夏青热情得像是对亲生女儿。 看着香料行上挂着的“万香楼”,沈夫人得意地炫耀说:“这里是我的一个亲戚开的,我素来喜欢在这里挑香。”一边说一边看向宁夏青,却见宁夏青盯着“万香楼”三个字,眼底似乎搅动着漩涡,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 沈夫人一怔,然而宁夏青的那种神情只在一瞬间就消失了,仿佛刚刚只是沈夫人在片刻间的错觉。 听宁夏青继续应承起自己来,沈夫人不疑有他地笑了,亲亲热热地扯着宁夏青的手,从侧门上二楼,说:“咱们到二楼的客房歇歇,我让人将上好的香拿来,咱们俩边品边挑。” 二人进了万香楼的客房,只见这客房布置得极为精致,纱幔低垂,影影绰绰,仿佛可以在这里藏起无尽秘密,颇有不可言说之感。 宁夏青感叹:“这客房如此幽闭,倒不似品香的地方,反倒似害羞女子的深闺。” 沈夫人笑着说:“对于未出阁的小姐们而言,品香本就是难得的趣事,这客房自然也布置得像是女子闺房了。我素日里品香,都不喜欢旁人打扰,他们知道我这习惯,所以提前布好茶水就退下了,咱们先坐下来喝点茶,等会就有人将香送……” 沈夫人忽然脑中沉沉,有些站立不稳。 宁夏青冷冰冰地看着她,没说话。 “我……我这是怎么了?”沈夫人只觉得脑子越来越胀,眼前开始重影,双腿发软,瞬间就站不稳了。 就在这时,宁夏青扶住了她,那娇柔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在她耳侧响起:“沈夫人,你定是晕车了,我扶你去休息。” 她想要开口,却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任由宁夏青把她扶到榻上,替她盖紧被子,而她已经彻底昏睡过去了。 宁夏青看着全身都被盖住的沈夫人,嘴角勾起,温柔地说:“沈夫人在此稍等,青儿这就去给您买药。” 素手伸出,放下那层层叠叠的纱帐,纱帐后的床榻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宁夏青又微微推开临街的窗子,撑好窗杆后,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在沈夫人的刻意安排下,旁人基本上都避开了。于是,宁夏青一路畅通无阻,大大方方地从侧门离开了万香楼。 万香楼的对面便是一家酒庄,宁夏青绕到酒楼后面,上楼进了临街的雅间,见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阿正。 “姑娘为何非要定这间房呢?为了定到这间,我特意告了假出来,老板又足足多要了一倍的价钱。” “一会你就知道了,你误的工钱我会补给你。你若是忙,便先回去,一个时辰后回来接我,记得带上翠玉。” “我倒是无需回去,翠玉也会自己过来。倒是我这一大早就跑来,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那你去点几样东西吧,一会我一块付钱。” 阿正也没客气,叫来伙计,点了一盘盐水牛肉、一份挂炉烤鸭、一屉豆面饽饽、两份肉末烧饼和两碗龙须面,又抬头问道:“姑娘来点什么?饽饽还是面?” “我不饿,你给你自己点就行。” “那姑娘就来份糕点吧,这里的糕点挺有名的。” 宁夏青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阿正便自作主张,给宁夏青要了两盘糕点。伙计下去准备了,宁夏青不由得好奇地问阿正:“你的饭量向来如此吗?这样的话,平日在家里吃得饱吗?” 阿正憨厚一笑说:“平日里自然没这么讲究,厨房做什么就吃什么,能吃饱就行。今儿这不是难得上酒楼了嘛。” 糕点很快就上来了,是豌豆黄和蜜饯金枣,阿正将这两碟东西推到宁夏青面前,说:“吃点吧,听说女孩儿都爱吃这种小糕点。” 宁夏青瞧了一眼,沉思着说:“这里的蜜饯金枣味道一般。” 阿正笑着说:“还没吃就嫌不好,嘴这么刁的吗?” 宁夏青没说话,却想到了谭文石。谭文石最喜欢蜜饯金枣,吃遍了柳安县所有的酒楼,也因此愈发嘴刁。所以,她便在家反复琢磨,练出了比柳安县所有厨子都要好的手艺。谭文石便再也不肯吃外面的蜜饯金枣,只吃她做的。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宁夏青坐在窗边,不吃也不喝,始终瞧着对面的万香楼。隔着一条街,将沈夫人所在的客房尽收眼底。 第二十五章 涉险(四) 伙计将剩下的菜都端上来,阿正瞧她始终不动筷,便拿了一颗蜜饯金枣,丢进嘴里,说:“其实味道不错的,你尝一口。” 宁夏青淡淡一笑说:“既然你喜欢,就都吃了吧。我今日已经在沈府用过蜜饯金枣了。” 阿正狼吞虎咽了一个肉末烧饼,低头吞了几大口面,又将盐水牛肉塞进嘴里,再将烤鸭大喇喇撕开,场面活像野兽进食。宁夏青竟然就一直盯着阿正,甚至忘记了去留心对面的动静。 他一边吃着,一边闷闷地来了一句:“你毕竟是个女孩儿,别想着什么事都自己扛。你有老太太和太太,再不济还有老爷,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宁夏青一怔。 阿正吃东西的时候,莫名让人觉得安心。对于吃这件事,他有着旁人所没有的热忱,将此视为生命所必须的动作,视为人生在世最基本的欲望。任何世俗的压力都不足以让他丧失这种热爱,反而会让他更加依赖于这种最原始的生存方式。 他仿佛是一个不屑礼教束缚、只尊重天然欲望的存在。这一点和谭文石正好相反,谭文石一心想要挤进达官显贵之流,因此在吃这件事上,也极尽风雅之能事,让吃这件事被赋予了太多莫须有的沉重意义。 见阿正又将那屉豆面饽饽一个不落地吃光,她竟然觉得有点饿了。 阿正将最后一个肉末烧饼吃完,抬起头来,瞧着一直在注意对面的她,问:“还没动静吗?” 她摇摇头,问阿正:“需要再点一些吗?” “我饱了。”阿正一边说,一边将那两碟点心也都吞了下去,然后便和宁夏青一起专心地注意着对面的动静。 就在这时,宁夏青忽然低声说:“来了!” 阿正凑到窗前,见一个身穿湖绿暗纹圆领袍、手摇金墨竹扇,生得一张风流相的男子下了轿子,左右四顾了一下,随即从侧门进了万香楼。 “那是谁?” “是沈府的表少爷,李仕林。也是万香楼的掌柜。” “他堂堂一个掌柜,回自己的铺子为什么不走正门?” “你再看一会就懂了。” 二人继续注意着对面的动静。 没一会,一个熟悉的身影也赶到了万香楼,正是谭文石,而且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带着几个帮闲的。只见谭文石没走侧门,而是从正门大大方方进去的,就像是来此买香的寻常客人。 与此同时,鬼鬼祟祟的李仕林出现在沈夫人所在的客房里。 而谭文石忽然像是得了消息似的,将那几个帮闲的则留在楼下,自己则快步冲上了二楼。 阿正便已将来龙去脉猜出个大概,问宁夏青:“本来在那房里的人应该是你,对吧?” “对。在来这里的马车上,沈夫人请我喝了杯茶,但我想办法换了我和她的茶,所以沈夫人一到客房就昏了过去,然后我就和她互换了。现在其他人都以为那房里的人是我。” 阿正动了怒:“不过是为了退亲,她竟然就下这样狠的手!你一个姑娘家,她这是直接把你往死路上逼,她也太毒了!” 宁夏青继续注意着对面,却微微眯起眼睛,阳光和微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遮住她眼底的那一丝酸涩与讽刺。 万香楼里。 谭文石忽然冲入客房,里面的人顿时和他扭打起来,房里顿时吵闹喧天,却在女人发出惊叫之后,忽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姨……姨妈?”“……沈夫人!?” 谭文石怔怔地放开李仕林。李仕林则一手握着自己的腰带,一手提溜着自己的外衣,瞪大了眼睛看着榻上的沈夫人。二人均是面色铁青。 “沈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沈夫人摘下盖在头上的被子,被子已弄得她云鬓散乱,连头上的金簪都掉落在榻上,喘息着说:“我一进来……就晕过去了……对了,那死丫头呢?” 谭文石和李仕林左右四顾,却哪里还有宁夏青的影子? 沈夫人气得脸通红,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对谭文石说:“千万别……别让你的人上来……” 然而就在这时,那几个帮闲的公子哥已经一股脑地冲了进来,一边冲上来一边大声呼喝,将声势闹得极大,引得路人连连向万香楼投去好奇的目光。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谭爷是不是跟谁打起来了?” “我听到女人的声音!还听到李掌柜的声音!” “谭爷和李掌柜为了一个女人打起……”在看清房内情况之后,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谭文石面色铁青,衣衫稍有凌乱,似是刚刚跟别人动过手。而李掌柜连衣服都脱了,显然是一副被捉奸在床的样子。只不过,那躺在床上的人……是个已经容颜衰老的中年女子…… 那中年女人鬓发凌乱,面色通红,脸上犹带几分年轻时的俏丽,他们瞬间哑了声。 再看向被捉奸在床的李仕林,和为了这个中年女人大打出手的谭文石,他们差点将眼珠子瞪出去。 谭文石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解释什么,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李公子!” 众人回头,见满面春色的赵香娥已经摇着团扇左摇右摆地走了进来。而且,赵香娥并不是自己来的,她身后还跟了几位同样穿红着绿的姑娘,个顶个的眼若春水,柔媚无骨。 此刻,不仅那几个帮闲的一头雾水,沈夫人、谭文石和李仕林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们都想不到,万嫣坊的姐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听赵香娥千娇百媚地说:“李公子前几日请我们姐妹来此做客,正好我们今日得闲,便一起过来了。” 赵香娥忽然以扇掩口,噗嗤一笑,嗔道:“却不料李公子今日已经约了相好的,倒是我们姐妹来的不巧。李公子也真是的,既请了这位姐儿,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害得咱们撞到了一块。”赵香娥随即凑到李仕林身前,好奇地说:“也不知这位姐儿是哪个院子的?李公子何不引见一下,也让我认识认识。” 沈夫人又羞又气!她竟然……竟然被误会成院子里的姐儿!她真想立刻去打赵香娥几耳光泄愤!!! 可一听赵香娥说要认识一下,沈夫人吓得立刻用被子蒙住头,紧紧抓着被角,一声不敢吭,生怕赵香娥会认出她来!!! 李仕林赶忙拦着赵香娥,不让赵香娥往榻边去。谭文石愤怒地质问:“你为何在今日请旁人过来?” 李仕林一边拦着赵香娥,一边不知所措地说:“我……我是请过她们,可也没说定是今天。谁知道竟这般巧……” 赵香娥用团扇轻轻拍了李仕林一下,嗔道:“李公子好没良心!明明是你请我们来的,我们一得了闲就过来,李公子却又这般对待我们!”说完,就左摇右摆地走到谭文石跟前,眼波一递,笑着对谭文石说:“我要这位爷来给我们评评理!” 谭文石打量她一眼,心知这眼前的姐儿是个美人,可他现在哪还有心思欣赏?黑着脸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直接往赵香娥手里一塞,赶客道:“今日是个误会,你们这便走吧,出去后不要乱说。” 赵香娥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然后娇媚一笑,向谭文石福了一福,临走前还不忘道:“这位爷若是得闲了,不妨来万嫣坊找奴家,奴家名叫赵香娥。” 谭文石盯着赵香娥,赵香娥则带着几个姐妹左摇右摆地离开了。目送着赵香娥离开,谭文石忽然注意到临街的窗子一直未关,他“啪”的一声将窗杆撤掉,窗子瞬间紧闭起来。 见对面关了窗,宁夏青便坐了回来,给自己倒了壶茶,一边抿着茶水,一边忍不住在心里阵阵冷笑。 她曾以为,谭文石是救自己于水火中的大英雄,是即便她声名狼藉也要和她在一起的深情男子,是在她人生最灰暗的时候唯一的光亮。 却不料,水火是他给的,狼藉是他给的,灰暗也是他给的。 他可真是步步为营,伏线千里啊! 阿正却已经怒发冲冠,撸起袖子喝道:“这帮混蛋!竟敢这样算计你!我必须去教训他们!” 宁夏青赶忙拉住阿正:“不要去!” “难道就任由他们这般算计?若不教训他们,岂不是让他们觉得你好欺负了?岂不是日后还得这样算计你?” “他们是铁了心要算计我,就算你教训了他们,也是无济于事。”宁夏青饮尽了杯中茶水,站起来,波澜不惊地说:“走吧,看了这么久的戏,也该我上去唱两句了。” 第二十六章 涉险(五) 阿正也站起来,薄薄的唇抿成一线,神色冰冷,脖颈间的狼牙也显然几分野性,他一言不发地打算跟着宁夏青的脚步。 宁夏青却拦住他:“不用跟着我。你这就赶车回去,把翠玉接来这里。” 阿正眉头一皱:“把你自己留在这里?这样太危险了吧。” 宁夏青气定神闲:“没事的,反正翠玉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的,你去迎一迎她,不到半刻就能回来。再说,他们毕竟不可能明着动我。” 阿正不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去赶酒楼后门的车,随即往宁家的方向去了。宁夏青则从后门离开,悄无声息地往万香楼去了。 万香楼的客房里。 谭文石面色如铁,问了沈夫人几句,才大致理清了所发生的事情。然而他们并不能确定,究竟是沈夫人搞错了茶盅,还是宁夏青察觉到什么后悄悄动了手脚。 谭文石一边想,一边低声道:“若是沈夫人搞错了茶盅,那么在沈夫人晕倒后,那宁家姑娘应该手足无措地喊人才对,而不是平白无故地消失了踪影。” 意识到那几个帮闲的还在场,谭文石随即将他们赶了出去。对沈夫人和李仕林说:“这件事以后再说。眼下最重要的,是那宁家姑娘人在哪里。” 沈夫人瞧谭文石这幅冷静模样,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她今日可真是受了奇耻大辱,若是传出去,叫沈家的人知道,她还有何脸面见老爷和儿子?更何况,李仕林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的亲外甥!她这外甥向来风流名声在外,就连他自个儿的亲爹娘都嫌弃他,而她却大喇喇睡在自己外甥的房里,这已经不仅仅是偷腥那么简单的问题了…… 然而,先是谭文石带来的那几个帮闲大吵大闹,再是赵香娥突然造访,事情闹得这样大,即便一一花钱封口,也很难保证完全不走露风声…… 沈夫人指着谭文石,愤恨地说:“都是你!都是你出的破主意!如今闹成这个样子,你居然还这般冷静,敢情丢人的不是你!” 谭文石心里也恼,本来好好的计划,全怪这蠢女人办事不力,此刻竟然还怪罪起他来了?若不是眼下还不能得罪沈府,他真想好好教训这蠢女人一顿! 谭文石咽下心里的不甘,挤出笑脸赔着不是:“对不住对不住。可眼下不是怪罪谁的时候,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找到宁家姑娘。要是找不到她,不仅咱们以后的事不好办,单说今日,您弄丢了宁家姑娘,这事儿就没法跟宁家交代。” 李仕林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姨妈,你听谭爷的,先找到宁家姑娘。我……我就先走了,你们可千万要保住这个秘密啊,万一被我爹知道,我爹真能要我的命!” “你这个废物……”沈夫人气得两眼冒金星,将枕头恨恨地丢到李仕林身上,喘了几口大气,稍微冷静下来,不忘恶狠狠地威胁谭文石:“这主意本来就是你出的,你定要把所有人的口都封住,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我就算是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是是是。”谭文石点头称是,心中却对沈夫人愈加不满。 三人简单整理了一下,便先后出了客房。谭文石和李仕林走的是正门,沈夫人还是悄悄从侧门走的。沈夫人从侧门出来,才想起来,刚刚打发自家马车避开,这会儿还没回家,她只好暂且在这里等一会。 谭文石和李仕林下楼的时候,那几个帮闲的还在那里等着,虽然勉强装作镇定,但个个脸上露着古怪的表情,似是好奇又似是想笑。谭文石权当没看见他们的表情,沉声嘱咐他们别说出去。 “刚刚屋子里太暗,什么也没看清。” “是啊,只看见谭爷和李掌柜,其他的都没看着。” 这几个帮闲的素来擅长察言观色,此刻自然知道该怎么说。不过是在变相承诺会保守秘密而已,至于谭文石信不信,自然不重要。 几番变相保证之后,一个身着水绿长袍,摇着折扇,做读书人打扮、诨名白象牙的男子便出言道:“今儿也都累了,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这附近好几家酒楼里都请了说书先生,咱们去解解闷?” 谭文石明白,这是要封口费的意思。他此刻自然无心听书,但又不得不打点一下这帮人,于是立刻笑着点头:“走走走,一起去开开眼。” 那几个帮闲的见谭文石这般爽快地满口答应,便知封口费有着落了,不由得都带了笑意,兴冲冲地就要往酒楼去。然而,刚一出了万香楼,就见不远处的侧门外,一脸焦躁不安的沈夫人正等在那里,谭文石和李仕林都愣了。 那几个帮闲的也愣了。刚刚屋子里纱幔堆叠,他们其实没有完全看清那女人的长相。而此刻在大街上日头充足,他们这回可真是将那女人的相貌看了个一清二楚。 而沈夫人意外地再此碰见这帮人,脸不由得黑绿黑绿的。偏生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在不远处惊喜地响起:“沈夫人!” 这下可好!那几个帮闲的不仅记住了她的脸,甚至还知道了她是沈夫人!这帮人最爱打听闲事,现在看清了她的脸,又知道她是沈夫人,料想不出半日,他们能将她的八亲九族都打听得明明白白! 沈夫人自然不会想不到这一层,她咬牙切齿起来。可匆匆跑来的宁夏青恍若对一切毫无察觉,眼神真挚,言语恳切:“沈夫人已经没事了?刚刚可真是把我给吓死了!” 沈夫人怒斥:“你刚刚去哪了?” 宁夏青一脸无辜:“您刚刚可真是吓了我一跳,我赶忙跑出去找大夫。可我平时甚少出门,一出去就迷了路。我转悠了小半个时辰,一边问路一边找,这才找了回来。哦对了,这是我给您买的醒神药!”“小半个时辰”这几个字传进那几个帮闲的耳朵里,这几人不由得对视几眼,随即意味深长地一笑。 看着一脸无辜地捧着醒神药的宁夏青,沈夫人恨不得抽她几个耳光!然而自然不能真的动手,又怕宁夏青知道刚刚的事,沈夫人只好佯装无事,笑着对宁夏青说:“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今儿就这样吧,我送你回去。” 沈夫人只想息事宁人,可宁夏青偏偏热情地关心起她来:“沈夫人来的路上还好好的……到底突然就……”宁夏青一边说,一边将目光转向谭文石:“唉,谭爷怎么也在这里?” 谭文石怕沈夫人再说蠢话做蠢事,连忙遮掩道:“我是来李掌柜这里买香的。”谭文石到底还是反应快,立刻反问道:“宁姑娘今日是随沈夫人一起来的?” “嗯,沈夫人带我来挑香。”宁夏青点头,同时伸手去搀沈夫人,道:“既然沈夫人不舒服,我们这就回去吧。诶,沈府的马车呢?不是停在这里的吗?” “马车很快就会过来。”被宁夏青紧紧搀着的沈夫人心里怒极,暴躁地随口回答。 沈夫人此言一出,谭文石立刻心道不妙,暗骂沈夫人是个蠢货,而那几个帮闲的对视几眼,再一次偷笑起来。沈夫人既然知道马车很快就会过来,那就说明是她安排马车先行离开的,既然是来挑香,为何不让马车等自己?反倒让马车离开?这不正说明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岂不会让那几个帮闲的更误会她是和李仕林有约? 沈府的马车果然来了,宁夏青随即住口,扶着沈夫人上了马车。然而就在这时,一辆寒酸的小马车从后面赶上来,翠玉掀开车帘说:“姑娘,可找到你了!老太太正找你呢,你快跟我回去吧。” 宁夏青还没答话,谭文石忽然凑上去,笑容别有深意,猝不及防地发问:“你怎么知道你家姑娘在这里?” 翠玉一怔,随即说:“当然是问的沈府啊,沈府说姑娘在这里。” 宁夏青没上自家的车,而是凑在沈府的马车边,关切地说:“沈夫人,我实在是不放心您,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了。你家老太太正找你呢,你就直接回去吧!”说完就吩咐车夫赶车,匆匆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目送沈夫人走后,在翠玉的搀扶下,宁夏青刚要上车,却忽然脚步一顿,回头看了谭文石一眼。 谭文石见那双妙目瞧着自己,不由得往前踏了一步。 她对谭文石福了一福,温柔道:“听我爹说,谭爷答应帮我爹的忙了。青儿在此谢过谭爷了。” 她声音温柔恳切,谭文石一愣,随即谦虚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宁夏青温柔一笑,点头向谭文石作别,随即上了马车。 第二十七章 联手(一) 看着宁家的马车渐渐走远,谭文石有些发怔,他心里隐隐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一时又理不清头绪,便转身对李仕林说:“李兄,辛苦你跑一趟沈府,去问一问门房,宁家的人是否真的去问过宁姑娘的行踪。” 李仕林一怔,随即说:“谭爷,还是你心细。只不过,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可真是让我没法收场,且不说一旦让我爹知道,我爹非得打死我不可,单是我姨妈,我都没脸再去见她。” 谭文石歉道:“今日之事实属意料之外,对不住了李兄。” “算了。虽说我不好意思再去见我姨妈,但去沈府的门房打听这种事,我还是可以跑一趟的。” 谭文石拱手道:“多谢李兄了。这样吧,咱们先去听段书,再小酌几杯,给你压压惊。” 李仕林却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改日再说,改日再说吧!” 谭文石一怔:“去沈府打听消息不急于一时,李兄不必……” 李仕林嘿嘿一笑:“不不不,我现在得去一趟万嫣坊。刚才没好好招待那位姐儿,害得她白跑一趟,我得赶紧去给她赔个不是。” 谭文石不禁失笑,打趣道:“李掌柜果真如传闻般风流啊!就连一个万嫣坊里的姐儿,也让你这般上心!” “唉,也不能怪我上心,只能怪那位姐儿至今都还吊着我,实在是勾得我心痒难耐……”李仕林看着谭文石,别有深意地一笑:“没得到的女人是宝贝,谭爷不也是如此吗?” 谭文石瞥他一眼,没再继续谈论此事,转而嘱咐了他几句,让他别忘了去沈府打听事,然后就放他走了。李仕林一走,谭文石不由得凝望着宁府马车驶离后的路面,有一瞬间的失神。 在谭文石和李仕林说话的功夫,那几个帮闲的已经商量好了要去哪家酒楼,谭文石跟着这几人,往他们说好的酒楼走去。白象牙走在谭文石身边,笑嘻嘻地问:“谭爷,那是谁家的姑娘啊?竟生得这般标致,丝毫不逊于万嫣坊的那位姐儿!” 一听白象牙提起刚刚那姑娘,其他几人也打开了话匣子。 “是啊。要不是亲眼见到那姑娘,我都不敢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美人儿。” “说起来,咱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可却从没见过比那姑娘还要标致的。” “谭爷,那姑娘到底是谁家的啊?” 在旁人都没察觉的瞬间,谭文石的眼底扫过一丝怒火,然而很快被掩盖了下去,他没有回答,而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那几人也看出谭文石不愿多说此事,便也不再追问,而是一行人吵吵闹闹地往酒楼去了。 盛大的闹剧收尾,每个人都在其中奔忙,有人狼狈不堪,有人操控全局。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于某一人而言,他们皆是台上的角色,演绎的喜怒皆是那人用以打发时间的话本故事。 在万香楼对面的另一间临街雅间里,顾雪松悠哉地欣赏了一出好戏。 顾雪松风轻云淡,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那杯中的茶早已冰凉,凉的宛如夏季里的井水,直抵他灵台,他却甚是沉醉于这种令他瞬间清醒的冷意。 小厮观棋正好进来,轻声道:“公子怎么还喝这样冷的茶?若教大夫知道了,又要数落我没照顾好公子了。”观棋说完,便撤掉冷茶,准备招呼伙计换一壶热的。 “别换了。今日已坐了许久,这便走吧。” 观棋闻言,随即将茶壶放下,下去结账了。 主仆二人走出酒楼,此刻日光如水,在天地间泛出跃动的波纹,在青郎朗的长空之下,连顾雪松的眼角都似是被染上了一丝暖意。 瞧了又瞧顾雪松的神色,观棋不由得问道:“公子可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顾雪松淡淡一笑,没说话。 观棋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有些失望:“我瞧着,公子还是没动那碟蜜饯金枣,看来这里厨子的手艺也不过尔尔。” “不关厨子的事。是我自己小时候吃惯了,把嘴养刁了。只要和小时候的味道有一点不同,我就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听了这话,观棋不由得神色落寞。倒是顾雪松神色平淡,面色波澜不惊。 宁家的马车上。 宁夏青一上了车就赶紧向翠玉确认:“你刚刚去过沈府吗?” “姑娘放心,我已经去过了沈府,而且是按照姑娘吩咐我的时间去的。倒是刚刚问我话的那个人有些怪,那口气跟盘问一样,也忒无礼了!姑娘,那人到底是谁啊?” “谭文石。”宁夏青将语气放得极轻。 “难道是老爷曾提起过的那位谭爷?” 宁夏青点点头。 马车在此时停下,翠玉露出讶异的表情,掀开车帘查看情况,见马车停在一处巷子口,随即就想开口问问阿正为什么停车。 宁夏青却在此时吩咐道:“这巷子里有一家卖茶饮的店,你去称半斤杏花干,记得挑最好的称。”说完,就把一小块碎银子交到了翠玉手上。 翠玉一瞧,果然看见了一处挂着招牌的茶饮店,笑着问:“姑娘怎么想起喝这个了?” “不是买给我的,是买给紫儿的,她喜欢这个。至于剩下的银子,你再去旁边的那家铺子,挑几样新鲜的果仁,拿回家做点心吃。” “诶!”翠玉笑着应了一声,随即就下了车。就在翠玉进了茶饮店的时候,一个身着葱绿短衫、腰间系着米黄色的双蝶戏花绦、眉目间媚态横生的姐儿上了宁家的马车。 “幼弟确实在薛副尉府中,香娥在此多谢姑娘告知。” “你已经见到他了?” “嗯。”赵香娥顿了一下,问:“不知姑娘这次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我需要你把你刚刚所看到的事情传出去。万嫣坊迎来送往,于你而言,此事应该不难办。还有,若是顾家的人向你打听此事,还请你如实告知。” 赵香娥想了想,点头应下,随即准备离开,然而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重新坐回来,认真地问:“这次的事办完后,香娥欠姑娘的恩情也该还完了吧?” 宁夏青没说话,嘴上带了若有似无的笑意,看着窗外的景色,颇有深意地问:“你可知,薛副尉有一样隐秘嗜好。” 赵香娥一怔,没说话,显然是在等宁夏青说下去。 “薛副尉素来有好色之名,家中娇妻美妾,堪称群芳争艳。然而那只是表面而已,薛副尉真正喜欢的,是娈童。” 赵香娥脸色一变。 “见赵姑娘这般绝色,便不难想象令弟的容貌。算起来,令弟今年有八岁了。据我所知,在薛副尉的府中,只要是十岁到十五岁之间的美貌男童,其受宠程度均远胜于他的那些娇妻美妾。” “哗啦”一声,赵香娥竟扯断了手中团扇的穗子!穗子上的珠儿砸在了车厢的地上,剧烈地滚动着。 “赵姑娘,你想不想知道,令弟为何会到了薛副尉的府上?”宁夏青缓缓地问,又缓缓地答:“令弟与你失散后,被人贩拐走,又几经转手,最后落入了一个姓劳的牙婆手里。几个月前,有人从牙婆手里买走了令弟,将他送进薛府,以此讨好薛副尉。而那个将令弟送进薛府的人,便是谭文石。” 赵香娥狠狠地瞪着宁夏青,宁夏青却依旧风轻云淡:“赵姑娘若是不信,大可去找那位姓劳的牙婆,她在女儿胡同开了家胭脂铺,你去找她一问便知。”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到底是什么人?” 宁夏青笑道:“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是沈致远的未婚妻子。可除此以外,我和你一样,都是被人作践利用、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可怜人。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想和你合作,是因为我不甘心被人摆布,我想要为自己的人生争取一些筹码。我想,你应该能够明白我的这种心情。” 赵香娥怔怔地看着她,却又似不在看她,眼里又是悲哀又是死寂,然而在最深处又好似隐隐燃着悲愤的火。 “赵姑娘,我相信你不会眼睁睁看着令弟掉入火坑。我向你保证,只要你和我联手,不出一年,我定能将令弟从薛府救出来,让你们姐弟团聚。到时候,你可以亲自抚养令弟,若是你因身份而有所顾虑,我也可以为令弟寻一个靠谱人家,且让你可以时时见到他,定不让你们姐弟分离。” 说完,她附身拾起地上的珠子,托在手掌之中,将手掌彻彻底底地摊开在赵香娥的身前。 第二十八章 联手(二) 宁夏青的手大大方方地摊在赵香娥眼前,赵香娥盯着那只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车内的沉默被车外的喧嚣衬得愈发寂静,时间仿佛被拉长。 赵香娥伸出手,从宁夏青的掌心拿回了自己的珠子。 “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以后你会慢慢知道的。赵姑娘,我想跟你确认一下,你是否会对一种花粉过敏?” 赵香娥抬眼看她,讶异道:“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语气却又转为气恼:“看来姑娘果真是有备而来!” 宁夏青淡淡一笑:“赵姑娘无需动怒,我并不会让你以身涉险。” “那你究竟……” “听说这两日,有位从越岭县来梅公郡收料子的富商常去万嫣坊找你。而许宁街的宁家布庄有大批布料正待出手,麻烦你吹一吹枕边风,让他来照顾一下。” 赵香娥愣了,语气转为平淡:“就这事儿?” “是啊,就这事儿。其实前几日,已经有人将这批布料定下了,此人开得价格极低,如果真让他买走了,他至少能从中赚五百两,此人便是谭文石。五百两银子若是落入他手,够他再买三十个男童了。” 赵香娥的眼中瞬间流露出恨意。 “我相信,你定不愿意看着谭文石赚到五百两。做此事的时候,切记不能让那位富商觉得你太刻意。” 赵香娥郑重地说:“你放心吧,这种小事我做得来。”说完便下了车。 赵香娥身上的香气依旧残留在车内,宁夏青微微打开车帘,车外的味道猛地窜进来,她倚在车背上。 她从曹氏那里听说,前段日子,有一个商人忽然来找宁永达,点名要罗心棉和靛蓝布,因是急着要,要的量也很大,所以价格开得很高,还当场付了三十两定金。 宁永达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赚钱的机会,可一时间去哪找那么多的罗心棉和靛蓝布?宁家本家倒是能马上供货,却狮子大开口,要价极高。宁永达见自己虽然利薄,但多少也能赚到一些,就从本家进了货。 可当他用高价进了大批的次等料子,回头再去找那定货的商人时,那商人早就没了踪影。如今,宁永达欠着本家一大笔货款,而铺子里又积着一堆用高价进的次等料子,无论这批货出不出,都定是赔惨了。谭文石不过花了三十两,就将宁永达死死套在了里面。而这不过是谭文石的惯用伎俩之一。 幸好如今的她对谭文石早有戒心。 她知道,谭文石的野心远不止这一批布料,他想要吃掉的是整个宁家,而若想吃掉宁家,就不得不在她面前表现表现,以此取得她的信任。 可她先是打断了谭文石的英雄救美,再是怂恿越岭县的商人站出来与谭文石抢着收这批次等料子,让谭文石的盘算一再落空。 如今,谭文石若还想要抢着为她家排忧解难,想要争取她的信任,就不得不与那商人竞价一番了。只要他参与竞价,主动权就掌握在宁家手里。 除了逼谭文石竞价以外,她还用一招偷梁换柱,离间了谭文石和沈家的关系。 万香楼之事是谭文石给沈夫人出的主意,可沈夫人却落到这步田地。从此以后,沈夫人别说是继续信任他了,怕是已经恨死他了。 谭文石若还想得到沈家的助力,必得先设法修复与沈家的关系,那可是有的忙了。 至于沈夫人嘛,且不说她个人的名声,单是和顾家的婚事,就不可能顺利。 此事闹得这样大,难保不传进顾老太太耳朵里。顾老太太在深宅大院里活了一辈子,难道还能看不穿这其中的关窍? 到时候,顾家对沈家定会鄙夷和失望。也会重新考虑,像沈家这般阴毒的人家,究竟值不值得顾家把女儿托付过去。 赵香娥留在车内的香气逐渐消散,翠玉也在这时候回来了。 “姑娘等急了吧?这两家铺子的生意也忒好了,我等了好久才买到呢。”翠玉的笑语声将宁夏青从盘算中拉回现实。 “姑娘你看,这杏花干都是最好的,我盯着伙计挑的,拿回去给二姑娘泡茶喝,二姑娘肯定欢喜!”翠玉一边说,一边将纸包展开,油纸在车内激起哗啦啦的声响,听起来格外富有烟火气息。 “姑娘你看,这是我买的果仁,有核桃,花生,芝麻,我都是挑最好的买的,称的时候还盯着那伙计呢,绝对没让他给我缺斤短两了去!”翠玉将杏花干包好,又展开抱着果仁的油纸,骄傲地展示给宁夏青看,声音听起来很是喜悦。 翠玉的声音传到宁夏青的耳朵里,让宁夏青似乎也被感染了似的,不由得带了几丝温暖的笑意。 “阿正,回吧。”带着笑意,她轻声吩咐道。 马车旋即启程,载着想要归家的心情,往许宁街徐徐驶去。 第二十九章 失窃 宁夏青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宁永达近来奔波不停,自然没在铺子里,曹氏和紫儿则是在陪老太太吃饭。 见宁夏青回来,曹氏一怔,随即绽开笑意问:“沈夫人送你回来了?你这孩子,怎么也不请沈夫人进来坐坐?” 宁夏青淡淡一笑,平静地答:“沈夫人带我出去挑香,可她忽然身子不适,想要回沈府休息。而我正巧遇见了出来送货的阿正,便坐咱家的车回来了。走到半路,想起今早吩咐过翠玉,让她中午出门买东西,所以就又去接了翠玉,然后一起回来的。” 说完,她又蹲在紫儿身前,哄着紫儿说:“姐姐让翠玉去给你买了杏花干,给你泡杏花乌龙茶,好不好?翠玉还买了些果仁,晚上让厨房做些点心!” “好!”紫儿笑得眼睛眯了起来,想了想又说:“姐姐,我还想吃蜜饯金枣。” “那姐姐一会给你做!” 老太太却笑着说:“你又没下过厨房,怎么会做蜜饯金枣?那玩意最费蜂蜜,你没那手艺,就别糟蹋东西了,还是让厨房去做吧。” 宁夏青不服气:“奶奶怎么知道我做不好?奶奶又没吃过我做的!” 老太太笑着摆摆手:“好好好,你去做你去做!厨房归你了,你随便折腾!” 宁夏青别有深意地笑了。 旁人并不知道,从前未下过几次厨房的她,却在前世嫁人之后,为那人练就了一手好厨艺,而那人最后还是负了她,如今想来,真是不胜唏嘘。 这边祖孙俩打趣说话,另一边曹氏却忧心忡忡。 等宁夏青和老太太说完了话,曹氏赶忙将宁夏青拉到身边,焦急地问:“沈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一点了没有?要不要紧?” 宁夏青平静地笑着,说:“她只是沾了暑气,所以不舒爽而已。娘无需担心。” 曹氏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你留在沈府,沈夫人可对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聊了几句家常而已。” 曹氏闻言一愣,随即看向老太太,小声念叨:“这就怪了……沈夫人今儿一早留我说话,却还没说几句,就扯到了方子上。我说回来给她取方子,她却让我把青儿留下。我以为她有什么没来得及说的话,打算告诉青儿,让青儿带给我呢。” 老太太略一沉思,说:“的确是有些奇怪……咱们先别抱太大希望,那家人不一定憋着什么心眼呢,依我看,就连今日邀你过去做客,没准都只是惺惺作态而已。以那沈夫人的傲慢脾气,今日竟对咱这般客气,实在是反常。沈家虽然嫌贫爱富,却不愿意落得个不好听的名声,所以才做这番面上功夫,也不是不可能。” 曹氏的表情很是纠结,不由得叹道:“那……那可如何是好啊?” 老太太立刻给曹氏递了个眼色。曹氏顺着老太太的目光,看见正在吃饭的宁夏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定了定神,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而宁夏青好似根本没听见曹氏和老太太的话,在专心地哄紫儿吃饭。曹氏见此,稍稍安下了心。 老太太低声嘱咐道:“你先莫慌,也别让沈家牵着你的鼻子走。咱们以不变应万变。” 谭文石用钱打发走了那几个帮闲的,然后便去了钱氏古玩店。 “你说什么?那死丫头没事,倒是我嫂子晕倒了?你……你冲进屋子里的时候,躺在那里的人是我嫂子?”钱大奶奶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也不知是哪一步出了岔子。你嫂子受了屈辱,心里定生我的气呢。还要劳烦你去跟她说说,事情变成这样我也很意外,请她消消气。这次没成还有下次,我还有办法,定能让她如愿以偿。” 钱大奶奶盯着谭文石,只见他刚刚应酬完那几个帮闲,此刻脸上还带着酒后的晕红,双目也有些涣散,额上微微沁出汗水。 钱大奶奶心疼地叹了口气,掏出自己的帕子,替他擦了擦脸,打趣道:“你这般聪明,从来都是别人吃你的亏,这一次竟然栽在一个黄毛丫头的手里。” 说完,她直接坐到了谭文石的腿上,丰满绵软的手指划过他的脸,用软得似水的语气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受挫之后可怜兮兮地求我帮忙的可怜模样,可真是让我越看越爱啊!” 谭文石一怔,还没回话,钱大奶奶已经站起身来,甩了甩袖子,有些不悦地说:“说起来,你素来聪明,却栽在了那黄毛丫头的手里,倒真是让我意外。你莫不是对她动了心,舍不得对她下狠手了?还有宁永达那批布料的事,你虽狠狠宰了他一笔,却也给了他一线生机,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你为何不趁机将他逼入死路?难不成,你真的看上那丫头了?” “我不会对任何人心慈手软。”谭文石冷静却又坚决地说,同时搂住了钱大奶奶,一边摸一边哄,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谭文石和钱大奶奶立刻分开来,那人已经到了门外,低声急切地问:“谭爷在吗?” 听声音,正是谭文石身边的小厮禄子。 禄子向来懂事,从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扰谭文石,既然来了,就定是有什么急事。谭文石不由得脸色一变,问:“什么事?” “作坊出事了,丢了一批生丝,三老爷正到处找您,要和您商量。大老爷和二老爷也都搅和进来了,就连三太爷都发话了。” 谭文石心里咯噔一声,和钱大奶奶告了别,带着禄子就往宁三老爷那里去了。 说起来,宁氏之所以能成为梅公郡的富商,全赖丝缎这种东西。从桑园到造丝到售卖,宁氏牢牢占据了每一个环节。 族长三太爷把持着宁氏的全部产业,这位三太爷也就是宁夏青的三叔公。三太爷将宁氏的产业分成三部分,交给自己的三个儿子总管。 大老爷经营着宁氏祖上传下来的肥沃桑园。梅公郡所产的丝虽不比江南,但也是天下蚕丝的一大产地。而梅公郡每产十成蚕丝,就有五成来自宁氏的桑园。 二老爷总管作坊。宁氏的作坊不求量大,但求质高,虽产量不多,但可是远近闻名的上等货,在达官显贵中很受欢迎,名声响亮。 三老爷负责宁氏名下的所有店铺。宁氏一族所开的店铺遍布了整个梅公郡,除了售卖宁氏作坊所产的上等丝缎之外,也从南边和西边进货,甚至还售卖舶来货。 至于谭文石,靠着和三太爷之间的那点亲戚关系,在三老爷手下做一名管事,与他平级的还有五六个人。 这三位老爷分工明确,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个个都贪得无厌,不仅想要吞并对方所管的产业,还想将对方彻底击垮,从而坐上下一任族长的位置。三人明争暗斗,相互拆台。谭文石对宁永达所使的种种伎俩,便是宁氏一族内斗的缩影。 在去往宁家大宅的路上,谭文石问禄子:“三老爷说什么了吗?” 禄子答:“三老爷说,这批生丝才从桑园送到作坊,都没几个人知道,竟然就不明不白地丢了,桑园和作坊都脱不了干系。如今连三太爷都发话了,看来这场风波不会小,大老爷和二老爷估计都要担责。三老爷说,这是斗倒大老爷和二老爷的好机会,请您快点去商量对策。” 谭文石点点头,就在此时,马车停在了宁家大宅的门口。 谭文石下了车,从角门进去,脚步匆匆,直接走到宁三老爷的书房。他到的时候,书房里已经站着另外几名管事,他一进来,宁三老爷便招呼他坐下,让他一同商议此事。 到了傍晚,听闻大老爷和二老爷都没交代,三太爷什么都还没问出来。三老爷便让其余管事都散了,单单留下谭文石。 宁三老爷不再谈论丢的这批生丝,而是向谭文石问起了宁永达的事。 谭文石有些赧然:“那边已经在处理了,虽然出了一点小岔子,但我保证,很快就能处理好。” 宁三老爷眉毛一挑:“出了一点小岔子?你素来办事稳妥,这次是怎么了?我可告诉你,宁永达那边的事必须尽快办成!作坊丢了生丝,估计是二老爷手底下出了奸细,大老爷定逃脱不了干系!你要尽快把宁永达的桑园拿到手,那是斗倒大老爷的突破口。” 谭文石连连保证:“是!我会尽快将此事办妥。” 宁三老爷的语气转为柔和:“你素来脑筋灵光,事情交给你去做,我自然是放心的。好了,你去忙吧,我去作坊那边看看。” 谭文石应声躬身,目送宁三老爷离开,眼睛微微眯起,思量着下一步的计划。 第三十章 出气 宁夏青歇了午觉后,换了身轻便衣裳,随即笑着进了厨房,打算给紫儿做蜜饯金枣。 厨娘瞧着宁夏青,笑着说:“大姑娘,厨房这地方不是油就是烟的,不干净,还是让我来做吧。” “没事儿,做这个又不沾油。你去忙晚饭吧,有翠玉给我打下手就够了。” 家里没有专门做点心的师傅,厨娘的手艺炒菜还可以,做点心就差了。至于外面卖的,没有一家胜得过她的手艺。 她洗着金枣,手在微凉的水中搅动,水面映出她的容颜,冰凉的触感让她在炎热的午后感到一阵舒爽。 在这样冰凉的触感之中,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其实今天一整天,她的心绪都有些起伏不定。蜜饯金枣几次被摆在她面前,就好像在不断地提醒她,让她想起自己曾为谭文石掏心掏肺的时光。想到自己的信任和真诚竟然错付给那样一个禽兽,她便周身颤栗发冷。 所以她也曾负气地决定,永远不碰蜜饯金枣。 可在回家的马车里,翠玉兴奋地将买来的吃食一包包展示给她看,看着翠玉眼中的光亮,她忽然动摇了。她忽然在想,自己也许过于执着于复仇了,过于执着于对谭文石的憎恨,却忘了,这世上有比憎恨更重要的事情。 紫儿一向喜欢这种甜滋滋的小点心。而奶奶年纪大了,素来喜欢吃些酸甜口的。娘又天生体弱,吃些金枣能理气止咳。 在她们面前,谭文石算得上什么?难道为了憎恨谭文石,便连日子都不认真过了吗? 这样一想,她的心就忽然在烟火日子里温柔下来。 锅中的水滚滚沸腾,一个又一个气泡破碎却持之以恒地形成,看起来颇有生命旺盛的感觉。或许在这样的温暖烟火里,往事带来的伤痛终将会释怀。 在她熬着糖水的时候,身边就传来了厨娘做菜的声音。切菜的声音宛若具有生命力的鸣钟,灶底的火焰熏出淡淡的青烟,蒸煮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安宁声响,翻炒的动作让菜香溢满整间厨房。或许,厨房是个天然就带着温暖的地方。 忙活着晚饭的厨娘往这边瞥了一眼,惊奇道:“大姑娘什么时候练出的手艺?连我都做不成这么好!” 宁夏青温柔谦虚道:“还没做出来呢,哪里就知道好不好吃了呢。” 厨娘嘿嘿一笑:“以我做了这么多年厨娘的经验,这一瞧就是极能入味的!我老厨娘可不是恭维大姑娘,是实打实地觉得大姑娘做的看起来就好吃,要是让我做,怕是赶不上大姑娘手艺的一半!” 宁夏青笑着说:“不过是做小点心的手艺,哪能跟大娘掌厨多年的功力相比呢?我特意做了好多,一会大家都尝尝。” 不一会,锅里的金枣渐渐变得透明,像是阳光下的金色琉璃珠子,表面仿佛泛着甜滋滋的水波,却偏又软糯香甜,只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厨娘不由得眼馋心热起来,殷切地说:“大姑娘什么时候教教我吧。” 宁夏青笑着说:“只要大娘不嫌弃我这是小伎俩,我随时可以教。” 翠玉取来坛子,宁夏青抄着小勺子,将金枣一个个盛进去。糖水在勺底凝聚,午后慵懒的阳光从厨房的窗子照进来,在勺子的底部折射出金色的光斑。“啪嚓”一声,勺底的糖水滴落在台面上,又宛若一面小镜子,映出勺子的影子。 装好了之后,分了几个给厨娘,厨娘一边吃一边夸赞不绝,把宁夏青夸得都不好意思了,心里也因这份夸赞而喜悦起来。她甚至开始想象,奶奶、娘和紫儿吃到她做的蜜饯金枣后,定会和厨娘一样,惊喜地赞不绝口。奶奶和娘本来就极疼她,紫儿又极亲她,一想到能给她们做好吃的,宁夏青的心瞬间甜起来。 金枣本酸涩,然而泡在甜甜的糖水里,时间一久,便也甜了。 她忽然觉得,刚刚重生归来、带着满腔仇恨的她就像是一颗酸溜溜的金枣。一这么想,她忽然“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一旁的翠玉不解地问:“姑娘笑什么?” “没什么。”她收了笑,将盛着蜜饯金枣的坛子递给翠玉,说:“小心拿好,我们这就去给老太太尝尝。” 走出厨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让翠玉回去取小盒和筷子,从坛子里取了十几颗金枣,让翠玉给阿正送去。 “姑娘可真是好心,连这都惦记着阿正。” “你跟他说,这是厨房给加的点心。既然说是厨房加的点心,若是只给阿正就会显得奇怪,他房里还住着阿才,让他们两个分着吃,反正这里也是两个人的量。” 翠玉点了点头,便端着盒子去找阿正了。 翠玉往阿正所住的地方去,还没进院子,就正巧遇见了院子里的阿正,只见阿正牵着板车,正要出门的样子。 翠玉怔了一下,不由得问:“你这是要去哪?” “前两天下雨,仓库的屋顶有点漏了,掌柜的让我去买些料子补一补,听说西街有家铺子里的料子不错,我这就要去了。”说完,他瞥了翠玉一眼:“你又来干嘛?大姑娘又有什么吩咐?” 翠玉秀眉一挑,将盒子往阿正面前一推,说:“什么吩咐不吩咐的,你以为大姑娘是那种只知道使唤人的主子吗?大姑娘今儿让厨房添了点心,我给你和阿才送过来。” 阿正打开盒子,见里面是十几枚晶莹剔透的蜜饯金枣,随即拿了一颗塞进嘴里,边嚼边说:“我记得厨娘说过,她不会做点心,这应该是大姑娘做的吧。” “你别管是不是大姑娘亲手做的,反正你吃就是了。”翠玉将盒子放到阿正手上,说:“记得和阿才分着吃。” 阿正却将盒子往怀里一揣,想也没想就说:“阿才不爱吃甜东西。”翠玉见此,双目一瞪,想要将盒子抢回来,阿正却直接赶车走了,翠玉想追都没追上,气得在原地直跺脚。 天刚刚黑下来,白象牙和另几个白天一块去帮闲的朋友从酒馆出来,脚步都轻浮得像是踏了棉花,几个人相互搀扶着,嘴上还不忘说着一些不干不净的荤话。 “你说,今儿万香楼里的那个娘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沈夫人嘛,我记得李掌柜的姨夫姓沈,那娘们没准就是李掌柜的姨妈。” “姨妈?你这么一说,那娘们和李掌柜长得是有点像……只不过,李掌柜的姨妈和李掌柜之间……哈哈哈……” 放肆的笑声在西街的小巷里喧闹着。 “我倒觉得,没准是一场误会。毕竟,李掌柜虽然风流,可从没听说过他爱吃陈年老肉啊,更何况是跟自己的亲姨妈!哈哈哈……” “行了行了,都收敛一点!要是让谭爷听见了,少不得来找我们算账。” 此言一出,几个人连忙互相做噤声的手势,然而喝了酒的人难免五感迟钝,不自觉地就高声笑了出来。 “说起谭爷,我一想起他跟李掌柜为了那娘们打起来了,我就实在是忍不住……哈哈哈……” “好啦,别再提这事了,一想起那场面我都想吐!倒是后来过来的那个小娘子,实在是……实在是让人过目不忘啊!” 醉得最厉害的那个开始胡言乱语:“对对对!那小娘子可真是勾得人心痒痒,不输万嫣坊的那位姐儿。唉,只可惜,谭爷不愿意说她是谁家的姑娘,不然,咱哥几个现在就去她家登门‘拜访’一番,与她成就一番好事,也省得咱们干惦记了!” 其他几个也被酒气唤起了色胆,附和道:“正是如此啊!哈哈哈……” 就在这时,后面忽然传来“让一让,让一让”的声音,他们回头一瞧,看见了一辆板车。 这黑灯瞎火的,他们也看不清那出声之人的模样,只能隐约看出来,是一个人用板车拉了一堆东西。他们不由得嘿嘿一笑,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反而在狭窄的巷子里左摇右晃,存心想要阻挡板车的通过。 奇怪的是,那板车也没有催促,只是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仿佛忽然不急着赶路了似的。 白象牙觉得有些怪,不由得驻足回首,依旧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他隐隐觉得,板车上那人似乎在盯着他,感觉上,那人好像是在辨认他的脸。白象牙不禁诧异,难道这人从前见过自己? 那人就在这时跳下车,拳头狠狠地向白象牙砸去。其余几个本就皮肉松散的醉鬼更是抵抗不了,纷纷被撂倒在地,身上挨了十数下,瞬间连求饶呼痛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几乎昏死过去。 一言未发的阿正跳上板车,赶着车就往前走,却忽然发现,一个身着霜白色长衫的男子正站在前方。眼下已经天黑,那人又站在阴影底下,若不是因为穿着霜白色长衫,阿正直到现在都还发现不了他。 阿正若无其事地越过那男子,在巷口外的一家茶摊坐下,大喇喇地解起渴来。喝了大半壶茶,他从怀里掏出盒子,将五六颗蜜饯金枣一同塞进嘴里。他忙活到现在,连晚饭都没吃上呢,只可惜这蜜饯金枣也不顶饱。 “兄台的确是勇武过人。”顾雪松坐到阿正对面,淡淡地说。 阿正瞥了顾雪松一眼,见他和刚才那几人一样,都是公子哥的打扮,便问:“你跟着我干嘛?你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顾雪松摇了一下头,回答了后半句:“在下只是路过此处。” 听他这样说,阿正便收回了目光,不再理会顾雪松,自顾自地又往嘴里塞蜜饯金枣,就算这玩意再不顶饱,有也比没有强。 顾雪松盯着阿正手里的盒子,神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忽然开口:“冒昧问一句,兄台可否将这盒子里的蜜饯金枣分我一个?” 第三十一章 长月 阿正闻言一愣。 阿正这个人,在某些角度上,就像丛林里的野兽,对食物有着纯粹的定义和天然的守护欲。 但在他眼前的这个人,显然并不具有野兽的思维方式。 阿正想了一下,一边将茶钱放在桌上,一边将盒子里的蜜饯金枣倒在桌上的茶碗里,低声说:“拿好,这是你的封口费。”然后就牵了板车扬长而去。 在夜晚的茶摊上,粗粝茶碗里的蜜饯金枣透着亮,反射着茶摊上所挂灯笼的光亮,像是遗落在暗处的珠子,盯着这如珠如玉的蜜饯金枣,顾雪松眯起了眼睛。 观棋的声音传来,将顾雪松的视线从蜜饯金枣上扯开。顾雪松一转头,就看见观棋从不远处出现。 “公子怎么忽然就不见了?让我好找。”观棋也注意到了茶碗里的蜜饯金枣:“诶?这是……” “这是我的封口费。”顾雪松淡淡地答,依旧认真地盯着那几颗枣子,忽然伸出手,试探性地拿起一颗来。 “公子……” 顾雪松慎重地将枣子放进碗里。 观棋睁大了眼,几乎忘了呼吸,直直地盯着顾雪松。 微甜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仿佛连那味道里都带着软糯的感觉,甜得像是集会上的烟火,像是清溪上的白月,像是泛舟时的琴瑟,像是夜里湖面上的花香,绽开又蔓延。 “观棋,去付钱,跟老板把这茶碗买下来。”说完,顾雪松端着茶碗走开。 从后面跑着赶上来的观棋探着头,轻声问:“公子,这是从哪里来的?” 顾雪松淡淡一笑:“是一个车夫给我的。我想,这或许出自一位神秘的姑娘之手吧。” 阿正回到宁家,将用来补仓库屋顶的材料收好,又将板车送回去,赶紧去厨房找了一些饭菜,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折腾了这一大趟,他实在是饿狠了。 填饱了肚子,阿正来到偏院的井边,这井是专门给宁家的下人们用的。月亮都要上中天了,旁人早就歇了,井边空无一人。阿正提了一桶水,从头顶稀里哗啦地全浇了下去。 井水沁凉,浇在他本出了汗的背上,与汗水混合在一起,顺着紧实的肌肉淌下来。他喘了喘气,仰头望月,睫毛犹带水珠,滴落进他眼中,月亮也映在他的眼仁里。 井边的地上落了一滩大大的水渍,犹有水滴从他的身上不断滴落,像是雨落在湖面上一样,打碎了水面映照着的苍茫夜色。 他仰望着长空中的月亮,像是孤立于荒野上的野兽,不知在对月亮追忆着哪一年的往事,颈间的狼牙愈发光滑透亮。 千百年来,沧海桑田,月亮却只有一个,永远挂在夜空,像是无言的史书,替人们记着被铭记或被淡忘的故事。 所以,不管她将来去往何方,还请月亮替她记得前生事。 望月的她微微凝眉,眼里透着一种复杂的、坚毅的温柔。 为老太太、曹氏和紫儿下过厨,看着她们吃得心满意足后,老太太又拉着她,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话,后来她觉得老太太该歇了,才带着紫儿退下了,送紫儿去睡了之后,她自己又站在廊下,望着月亮想心事。 她想,顾家应该要头疼了吧,应该要不了多久,顾怡梦就会被移到楠湖别院了。 她从没想过攀附沈府,但也不容沈府对她这般欺辱。沈府不是想要攀附顾家吗?她偏偏不让沈府如意! 此时此刻,宁家大宅。 宁三老爷在作坊那边忙着,谭文石和自己的几个手下在议事。 然而若是仔细看,会发现谭文石有些不同。他不再是平日里那般谦恭模样,眼里尽是桀骜精光。 他在三老爷手下多年,听三老爷的吩咐做事,难道就当他真的甘居人下吗? 生丝丢失一事,撕碎了宁氏一族表面上的和谐,平衡将要被打破,汹涌的暗流将吞噬败者。这不仅仅是三老爷的机会,也是他的机会!他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扬眉吐气的好机会! 翌日。 在万嫣坊痴守多日的顾怀腾终于见到了赵香娥,还得赵香娥亲手给倒了一杯茶,不由得春意荡漾,思绪飞扬。 回到顾府,顾怀腾的心依然痒着,便和府里的小丫鬟搭茬解闷。忘乎所以的顾怀腾无意中透露了在万嫣坊里听到的小道消息。 那丫鬟何曾听说过这般稀奇好笑的事?忍不住跟旁的下人谈论起来。沈夫人和李掌柜被捉奸一事就这样在顾府的下人间流传开来。 很快,顾二奶奶就从下人的口中听说了此事。 顾二奶奶在深宅大院生活多年,难道还能想不通这件事?气得她一下子摔了茶盏! 那沈夫人怎就这般蠢笨,自己挖坑自己跳,她没脑子的吗?沈夫人如今声名狼藉,要是让顾老太太知道了,顾家和沈家的亲事还怎可能顺利?倘若这门婚事遭遇阻碍,顾怡梦的下半辈子就毁了,顾二奶奶培养了多年的棋子就直接废了! 顾二奶奶支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想眼下只能先瞒着老太太,然而顾老太太就在这时派人叫她过去,顾二奶奶心里就是一咯噔。 果然,顾老太太气愤地用拐杖点着地,连脸都气红了:“你看看,这就是你千方百计想要结亲的人家!咳!咳咳……” 顾二奶奶连忙道:“老太太,您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息怒?你都要把我气死了,你还叫我息怒?你干脆直接把我气死算了,把我气死了,你来当这个家!” 顾二奶奶吓得连忙跪下。 顾老太太发完了火,还忍不住念念叨叨:“你怎么就挑了一个那么蠢的亲家?居然做得出这样下作的事,偏偏还弄砸了!几十年了,我把这么大的一个顾家交给你管几十年了,你从来没出过这么大的岔子!平平稳稳地过了几十年,你怎么就忽然昏了头,挑了一个这么作孽的亲家?” “儿媳……儿媳也不知道她居然会动这样的心思,她也没来跟儿媳商量啊。要是她跟儿媳商量了,儿媳就……” “你就怎样?就帮她把事情办稳当了?” 顾二奶奶一怔,抬眼瞧着面色难辨的顾老太太,忽然想起顾老太太和宁老太太的交情,瞬间改口:“不,不是!儿媳……儿媳会拦着她的。” 顾老太太已经气得几乎昏死过去,眼睛一闭,又是愤怒又怜惜:“你到底明不明白,沈家今日能这样对付宁家丫头,将来就也能这样对付四丫头。到时候,不仅四丫头毁了,整个顾府都得跟着遭殃!四丫头可是我的亲孙女啊!你就算再不喜欢她,她好歹也是从小就养在你身边的,你怎么能为了和老三家的争权,就把四丫头往火坑里推呢!” 顾二奶奶连忙惊慌失措地否认:“不会的,沈家不敢这样得罪顾家的……” 顾老太太摆了摆手,冷哼一声,道:“罢了,事情已成定局。现在最重要的,是别让沈家的这桩丑事连累到顾家!我问你,四丫头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吗?” 顾二奶奶站起身,走到顾老太太身边,附身低声说道:“月信已迟了十几天,往常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顾老太太深深叹了一口气,痛心地说:“眼下,遮住四丫头的身子最要紧!如今,就算是沈家立刻迎四丫头过门,之后一算日子,旁人便也能猜个大概。更别说,如今的沈家自身难保,退亲的事不知道要拖到何年何月。沈家是指望不上了,咱们得自己想办法。” “儿媳已经想好了,过几日就请个大夫来府上,给他一些银子,让他放出话去,就说儿媳身子不适,不宜劳累。老太太便可顺理成章地开口,准许儿媳迁去楠湖别院静养,再让四丫头以伺候我的名义跟着我一块去。料想旁人也不会怀疑,其实这都是为了遮掩四丫头的肚子……” 顾老太太紧紧拧着眉头,恨恨地瞪着顾二奶奶,一字一句地说:“你可给我听好了,此事不能走漏一点风声!咱们府里可还有三位姑娘,京城那边也有两位,四丫头的事若是走漏了风声,其他的丫头也得跟着受牵连!若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我定饶不了你!” 顾二奶奶连连保证:“老太太放心,儿媳定不会让这消息走漏一丝一毫。” 顾老太太发完了这一大通火,不由得长吁短叹起来,顾二奶奶帮着拍背顺气,顾老太太闭着眼睛,悠悠地说:“依我看,要是指望沈家,黄花菜都凉了!你啊,去为腾哥儿的事儿准备着吧。” 顾二奶奶有些不愿意,可事到如今,她也不敢违抗老太太,只好点头道:“是。” 第三十二章 认同 这一日,阿正从万嫣坊带了东西回来,是一包混合花粉,还有一只单独的耳坠子。 宁夏青拿到这些东西,沉吟了一下,翠玉在旁殷切地瞧着她。 这几日,翠玉从宁夏青口中听说了谭文石、沈夫人、赵香娥、顾府的许多事,也大约明白了自家姑娘这段日子到底是在为什么而奔忙。 然而翠玉到底只是个半大丫头,对世事一知半解,听宁夏青说了那些事后,被怒火和寒心冲昏了头,竟从来没有细想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宁夏青为何会知道这么多事。 况且,翠玉素来实打实地向着宁夏青,只要宁夏青说的话,翠玉从来就没有一句不信的。就连她曾怀疑过和姑娘有私的阿正,在听姑娘解释过后,翠玉都将其完完全全地当成了自己人看待。 翠玉对自家姑娘别提有多敬仰了。对于翠玉而言,除了伺候姑娘、帮姑娘做事之外,她不需要考虑任何别的事情。而自家姑娘又向来聪明厚道,值得追随。就比方说昨天万香楼一事,翠玉完全是按照姑娘的吩咐做的,而一切又果然和姑娘所料的一样。 翠玉在旁瞧着宁夏青,轻声问:“姑娘现在要怎么做?” 宁夏青想了想,说:“我去找一趟阿正。” 翠玉拦住宁夏青,道:“姑娘,这大白天的,你去找阿正不太合适,万一被人看见,说闲话就不好了。不如让我去吧。” 宁夏青摇头,低声说:“最近总让你去找阿正,杜秋桐已经注意到了,你没发现吗,她这几天总往这边探头探脑,还总找借口想要进我的屋子。” “表小姐发现了?那怎么办……” 宁夏青将针线交到翠玉手里:“你拿着这个,现在去向杜秋桐讨教针线活,一定要拖住她。我去找阿正,尽快回来。” “可是,就算拖住表小姐,万一被别人看到……” “你放心吧。这是我的家,我同自家伙计说话,乃是天经地义,更何况现在大白天的,我只是与他说几句话而已,没人能说什么。况且,咱家除了杜秋桐之外,人人都一心老实做事,没人像她那样,盯着别人不放,总想要打探别人的是非。” 翠玉点了点头,宁夏青随即去找阿正了。此时,阿正在补仓库的屋顶。他爬上了屋顶,一手握铲一手扶瓦,浑身上下都蹭上了泥水。 最近天气热了,他又在屋顶上晒着干活,难免出了一身的汗,衣服黏在身上束手束脚的,他干脆把上衣脱了,挥着膀子干起来。 宁永达在下面喊:“阿正,你下来吧,这活不急。况且今儿的日头太毒了,等过了正午,日头小一点了,我雇个短工跟你一起干。” 阿正应了一声,宁永达随即去了厨房,让厨娘给阿正做凉茶。 宁永达离开后,宁夏青从暗处走出来。 拎着上衣的阿正刚想从屋顶上跳下来,却看见了走出来的宁夏青,随即把上衣披了起来,然后才跳下屋顶来到她面前。 “大姑娘有事?阿才这会儿在铺子里,大姑娘去我屋里说吧。” 这里是仓库,时不时就可能有人过来,他俩站在这里说话,若是叫人看见了,的确是不太好。况且今儿的日头又实在是毒,站在外头就不由得汗流浃背。宁夏青想了一下,便点了点头,跟着阿正去了他的屋里。 这是宁夏青头一次进自家伙计的屋子,屋子里陈设简陋,家具一目了然,不过一桌一椅罢了。而那桌椅既没上漆也没雕花,甚至没有抛光,宁夏青猜想,这或许是伙计自己用木头打的一样。这屋虽简陋,倒是十分干净,连那叠放的被褥都整整齐齐的,没有一丝褶皱。 “大姑娘坐吧。”阿正将宁夏青让到那张椅子上,随即拿起茶壶,咕咚咕咚地直接灌进去。他顶着大太阳在屋顶上忙活了半天,出的汗都淌成水了,实在是渴得要命。 阿正喝完了水,拿了一条刚洗过的巾子,擦拭起了已被汗浸得湿漉漉的头发,收拾了一通之后,开口问道:“这次是什么事?” “我想要送些东西到薛副尉的府上。”她一边将那包花粉和单只耳坠放到桌上,一边说:“薛副尉交游广泛,每个月都会与他的那些朋友们喝上几次。一般来说,月初月末时公务较多,所以薛副尉会出去喝酒的日子大多是月中那几日。” “薛副尉出门的时候,常带在身边的小厮里有一个叫九阵的,你找到这个人,跟他说你是小宝的远方亲戚,得知了小宝姐姐的行踪,让九阵给小宝带个话,约小宝出来与你一见。” “至于九阵,你就说你眼下手头吃紧,暂时拿不起跑腿费,只要小宝能够出来一见,你定会封大银子给九阵。” “等你见到小宝之后,便把花粉和耳坠交给他,再把用法告诉他。” 她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完后,阿正点头应下。 她想了想,又说:“至于我答应过每月添给你的银子,我到了月底就给你。” “哦。”阿正随口应道,注意力始终聚集在桌上的花粉和耳坠子上,拿出帕子将那两样东西小心包起来,又寻个稳妥的地方收好。 她始终坐在椅子上,看着阿正做这一切,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在一阵子沉默之后,阿正开口问道:“这次是什么事?” 同样的问法,其中的含义却截然不同。 “阿正,”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摇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凄惶不安:“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感觉得到,阿正之所以帮她,并不是为了她许的那点银子,也不是为了所谓的报三年前收留之恩,更不像翠玉那样,本就将忠于她视作人生信条,也绝不可能像谭文石那样,是为了夺取她的信任后另有图谋。 但就是这样,反而让她不懂了,阿正到底图什么呢? 听她这样问,阿正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接着开始极其认真地思索起来。 其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傻,但阿正就真的开始很认真地思索着答案。 不一会,阿正说:“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味道?她的眼中透露出迷茫,她向来少涂脂抹粉,香料用的也少,她身上有什么味道吗? 阿正显然是知道她误会了,连忙认真地解释道:“不是那种味道,我的意思是,嗯……我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很认同你。所以,你要我做的事,我都会愿意帮你做。” 她好似没明白,又好似明白了。 她从第一次见到阿正,就对阿正有一种不可言说的信赖感,她知道,阿正说的是实话,虽然她无法听懂这简单的表达,但她对阿正也有这种难以言说的认同。 她从第一次见到阿正,就觉得阿正的身上有一种矛盾的气质,好似十分单纯,单纯得像是孩子,又好似十分令人难以捉摸,单纯得有些复杂。 她觉得,她跟阿正就好像是两只在黑夜里相隔甚远的动物,看不到对方的模样,没见过彼此的真容,但凭借着味道,莫名地对彼此产生了信任。 阿正挠了挠头,说:“你就不要给我银子了。要是有空的话,给我做点肉末饼吧。之前厨娘做过一次,但手艺一般。” 阿正的表情极其认真,显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想要吃她做的肉末饼。 她点头应下:“行。你要是还有别的想吃的,随时来找我。” “嗯。哦对了,你以后做点心就不用给我带份了,我不太爱吃那些小点心。”阿正指的是上次的蜜饯金枣。 “嗯。”她点点头,心里稍稍有些失落,那可是她最拿手的点心呢。 几日后,谭文石已经准备好现银,准备去宁永达那里进货。禄子忽然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说:“谭爷,不好了不好了。” “没规矩!有事就说,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谭爷,不好了。我刚刚听人说,有一个大商人去了宁家的铺子,要把宁永达手里的那批罗心棉和靛蓝布都收了。那人出的价钱比咱高,宁永达正跟他谈呢!” 谭文石眉头一拧,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一旁的白象牙连忙问禄子:“这是真的假的?你从哪里听说的?没准是宁永达为了抬价放出来的假消息。” 谭文石眯着眼说:“不可能,宁永达干不出这种事。” 禄子不知所措地问:“谭爷,现在要怎么办啊?咱要竞价吗?” 第三十三章 嫉妒(一) 谭文石的手指不断地敲打着眼前的水曲柳台面,显然是在思考,他沉声问:“要收他家料子的人是谁?” 禄子忽然笑了,说:“谭爷,这事就真是巧了,那人您认识!就是从越岭县来的那位。” 谭文石眉头一拧:“什么?那个姓杨的?他怎么会找上了宁永达?” 据谭文石所知,那杨守志是头一次来柳安县,在柳安县里根本不认识谁,更不可能认识宁永达,且杨守志在这里的几笔买卖都已经谈妥了。谁曾想,杨守志忽然找上了宁永达?! 谭文石本来打算得好好的,从宁永达那里把料子低价收过来后,再高价卖给杨守志,和两边把价钱都谈妥了,等这笔买卖一成,他从中至少能赚五百两。谁曾想,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这两边居然越过了他,直接对上了?! 以宁永达的人脉,他根本不可能结识到杨守志。而柳安县的布料商没有一千也有几百,杨守志也根本不可能在这么多人里找到宁永达。 谭文石眉头紧锁,转头看向白象牙。 “唉唉唉,谭爷,我可没有走漏过消息啊!我承认,我是贪财,但就算我把这消息卖了出去,我也赚不了几个钱,还白白得罪了你,这不是得不偿失嘛!我是贪财,但我不傻啊!再说了,那姓杨的在这边谈了好几笔大买卖,也认识了不少人,指不定就怎么听说宁永达的事了呢。” 谭文石拍了拍白象牙的肩,收回怀疑的目光。 以他那般狡诈多疑的性格,自然不可能是真的就此相信了白象牙。但眼下没有证据,且以后还有用得着白象牙的地方,谭文石便只好先放下此事。 眼下可就难办了。 如今作坊出了事,宁三老爷将此视为一个好机会,因此催他催得紧,他也已经跟宁三老爷保证过,会尽快拿到宁永达的桑园。他本来将一切都谈好了,偏偏在这时候出了岔子! 这么多年来,谭文石在生意场上向来是游刃有余,顺风顺水,何曾被拌过这样大的跟头? 谭文石叹了一口气,问:“姓杨的给宁永达开了什么价?” 禄子一怔:“谭爷,你真的要抬价?” 白象牙说:“为了长久打算,也只好暂时让利了。” 禄子想了想,说:“具体的我也没打听到。不过,听说宁永达一开始是不答应的,毕竟已经跟谭爷说好了。可那姓杨的也真狠啊,直接抬了四成的价!” 四成!宁永达几乎能多赚到四百两!不可能再不答应了! 谭文石头痛欲裂,烦躁地起身,准备去找宁永达。临走前吩咐白象牙:“你去找姓杨的,跟他说,我再让他一成半的价!中午就把货给他拉过去。” 这下子,连白象牙都惊呆了:“谭爷,你这可不是让利了啊,你这干脆就是……” 谭文石掏出银子,放到白象牙手里:“这是茶水费,要辛苦你跑一趟了。” 白象牙阿臾地笑了:“唉哟,谭爷就是出手大方,办事前就先给银子,难怪那么多人都愿意跟着谭爷做事。谭爷放心,你交代的事,我一定办成!” 面色铁青的谭文石敷衍地笑了笑,转身就离开了。 白象牙说的对,他这已经不是让利了,这是直接亏本了!他在生意场上打拼了这么多年,何曾像这次一样亏过本?! 可眼下比赚钱更重要的,是获取宁永达的信任,拿到宁永达的桑园。跟桑园比起来,眼下亏一点钱都是小事,更何况,要是再拿不到桑园,他也不好跟宁三老爷交代。 宁夏青一早就从曹氏那里听说,有一个越岭县的大富商来过,出了更高的价格,想要那批滞销的料子。 曹氏说起这事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喜悦神情:“连你爹都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好的事!毕竟,那料子不上不下的,富人看不上,穷人又嫌贵,除了专门收这种料子的人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人会买。” 宁夏青若无其事地说:“难怪刚刚我在院子里看到爹的时候,觉得他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曹氏连眼神都是温柔的:“是啊,你爹都愁眉不展这么多天了,我总算是看到他笑了。” 宁夏青微微垂眸,想了一下,随即说:“既然铺子里的生意有起色了,咱们也喜庆喜庆。奶奶、娘和紫儿都很久没有添新衣裳了,一会儿我去库房挑几样料子,给你们裁新衣裳吧。” 曹氏连忙道:“娘就不用了,你给老太太、你和紫儿裁,还有,别忘了秋桐。” 宁夏青低声说:“娘,不是我小气,只不过,若是给秋桐裁了,杜姨娘肯定会知道的。她要是知道咱们裁新衣裳的事,就会猜想铺子里的生意是不是好转了,肯定又会去找爹要钱。爹刚刚有了点笑脸,我不想让她去给爹添堵。” 曹氏为难地点点头:“唉……也是。” 宁夏青安慰道:“娘,你放心吧。秋桐的衣裳,我以后再想办法给她补上。” 曹氏笑了,不忘嘱咐说:“你记得给你自己也裁一套。我都这把年纪了,衣服也够穿,我就不用了。” 宁夏青知道,曹氏就是这样的性子,宁愿亏自个儿也绝不亏女儿。她也不与曹氏推辞,而是点头假装应下,实际上,她还是打算按照一开始的想法去做。 吃过早饭了,宁夏青从曹氏那里出来,带着翠玉就去了自家的库房,在里头转悠了一会,又去了铺子。 见她过来,宁永达一怔,问道:“不是要挑料子吗?怎么不在库房里挑?” “库房不够亮堂,我看不清。再说,铺子里的料子都是挂着的,库房里的料子都是堆着的,当然是挂着的比堆着的好挑啊。” 她说的也对,宁永达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觉得拿这丫头实在是没办法。 她笑着说:“爹,你忙吧,我去后面的隔间看看。”随即进了后面的隔间。 这隔间也是放料子的,只不过数目远比库房少而已。主要是为了在接待散客的时候,能够快速地拿出客人所需要的料子。 她挑了一匹紫棠色的蜀锦缎子,细细的手指在上面划过,认真地观察着那缎子折射出的光泽,这颜色富贵沉稳,又低调隽永,给上了年纪的人穿最是合适。 她又挑出一匹鸭黄底儿的妆花缎,见那上头所织的白色花样甚是好看,穿在紫儿身上定然好看。 她将这两匹料子交给翠玉,说:“你那这两匹去给老太太和紫儿看看,问问她们喜不喜欢。” 翠玉接过料子,不由得疑惑地问道:“姑娘不给自己也挑一匹吗?” “我就不用了。唉,你看这匹胭脂色的散织绫罗,穿在娘身上,会不会很好看?” “这……”翠玉有些为难:“太太很少穿这等颜色,素日里总是穿湖蓝湖绿,姑娘不如挑旁边那匹绿沉色的,太太肯定喜欢。” 宁夏青看向那匹绿沉色的,颇有深意地说:“娘已经有太多这种颜色的衣服了,我想给她挑一件大红的。” 翠玉道:“那……我把这匹胭脂色的拿去给太太瞧瞧吧。” 宁夏青羞赧一笑:“娘不让我给她裁衣服,我这是瞒着她呢,要是拿去给她瞧,她不就知道了吗?你放心,我是娘的女儿,自然知道她喜欢什么,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她虽很少穿这种颜色,但她肯定会喜欢的。” 对宁夏青的话,翠玉素来都是深信不疑的,立刻就点头笑了,然后便按照吩咐去找老太太和二姑娘了。 翠玉一走,宁夏青就听见前面的铺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宁永达的声音显得有些心虚:“谭爷?你……你怎么来了?” 谭文石阴阳怪气地说:“听说宁掌柜发财了,我来瞧瞧。” 接着是一阵沉默。 铺子前头这边,宁永达酝酿了老半天,终于磕磕巴巴地说出口:“实在是对不住。谭爷,按照你给的价格,我要亏不少银子,可那商人给的价太高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总得赚钱养家……这次是我对不住你,还望你别见怪。” 谭文石抿了一口宁永达给倒的茶,悠悠说:“宁掌柜,咱们都是做生意的,你说的我都明白。况且,咱们也只是口头上约好了,并没契约也没付定金,你卖给别人也是无可厚非。” 宁永达一边搓着手,一边连连抹汗:“你能理解就好……” 谭文石却忽的话锋一转:“只不过,之前为了帮你出这批料子,我已经找好了门路,如今这个样子,倒是让我为难了。” 看着宁永达不知所措的样子,谭文石缓缓道:“其实……”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忽然从隔间响起:“阿才,来帮我取一下这匹胭脂色的散织绫罗。” 谭文石瞬间眉头一拧,双目眯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嫉妒(二) 谭文石眼睁睁看着,一个伙计走了进去。 随即,里面传来宁夏青的声音:“阿才,像这种散织绫罗在店里卖多少钱啊?” 伙计答了话,宁夏青随即失落又娇怯地说:“哎呀,这个这么贵呀……” 音量刚刚好,既是与伙计说话的寻常音量,又足以让前面的谭文石听得一清二楚。在为料子的昂贵发愁时,她的声音宛若温柔的轻叹,听起来实在是楚楚可怜。 谭文石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早就紧了。 “爹,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啊?我想跟你商量点事。”隔间传来带着几分试探的声音,似乎还有点女儿跟父亲撒娇的感觉,听得谭文石竟暗暗有些想笑。 宁永达还没来得及说话,隔间的帘子就掀了开来,娇怯怯的少女探出半个身子,喊:“爹……”在与谭文石对视的那一刻,她话音一转,又变回端庄持重的语气:“谭爷来了?” 谭文石点点头,宁永达随即说:“青儿,爹跟谭爷有事要说,你先自己挑吧。” 谭文石却说:“无妨。宁掌柜先去忙,我在这等一会。”话随是对着宁永达说得,眼睛却一直瞟着那掀着帘子的娇俏姑娘。 宁永达连忙说:“不不不,青儿反正没什么急事。谭爷你继续说吧。” 宁夏青却说:“爹,我听娘说,铺子里的生意有了起色,所以我想给奶奶、娘和紫儿裁件新衣裳。可我听说这料子挺贵的,所以想问问你,咱家铺子里的生意真的好了吗?我如果挑这种料子,会不会让爹负担太重啊?” 宁夏青的语气听起来小心翼翼的,让宁永达一怔。 随即,宁永达的脸上露出心酸之色。作为一家之中,却没尽到照顾家人的责任,这种事无论发生在谁的身上,谁都会感到自责。 说起来,宁老太爷在时,宁家的生意极好,宁老太爷不仅将这间铺子经营得有声有色,甚至还在外盘了几间铺子,那时宁家过得极为滋润。 可宁老太爷去世后,家业交到宁永达的手上,宁永达却把铺子经营得一天不如一天。明明宁家自己就是开衣料铺子的,曹氏却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裁新衣了,如今宁夏青想为曹氏裁衣裳,还要担心料子会不会太贵。 宁永达心里怎可能没一点波澜?作为一个男人,若连自己的小家都守护不了,岂不就是无能至极? 于是,宁永达面露坚毅,对女儿说:“你喜欢什么就挑吧,不用考虑那么多。” “真的?谢谢爹!”宁夏青的眼睛都发光了。 谭文石将这对父女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 谭文石看出来宁永达的决心了,既然如此,若是自己以之前的口头约定为名义,开出比杨守志低的价,强逼宁永达将这批布料卖给自己,反而会让宁永达恨上自己。 此外,宁夏青欢喜成这样,让谭文石也不忍心扫她的兴。若是拂了她的兴,那就与谭文石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谭文石心一横,下定了决心,道:“宁掌柜,我就直说了。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已经为这批货找好了下家,若是我交不出货来,我没办法跟对方交待。” 宁永达满脸为难,眼中透露着一种一定要拒绝谭文石的坚毅目光,眼球微微转动,似乎是在措辞。 谭文石缓缓道:“宁掌柜,大家都是生意人,你有你的难处,我也理解。既然咱俩现在都有难处,不如就折中一下。你的这批货还卖给我,我多给你四成的价钱,怎么样?” 宁永达震惊到双目圆瞪,惊喜至极:“真的?” 谭文石笑得十分坦诚:“自然是真的。” 宁永达感动到无以复加:“这……这……谭爷,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都是我对不住你……” 谭文石只是淡淡地说:“宁掌柜不必如此自责。” 看谭文石这样风轻云淡,丝毫没有责怪之意,宁永达的神情就更愧疚了。 这就是谭文石的高明之处。 谭文石出身不高,也算是从最下层一步一步打拼上来的,正是因为经历过穷苦的日子,他才会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因为他害怕重新去过潦倒的生活。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惜财如命是天经地义。 但谭文石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他惜财,但并不鼠目寸光。该烧钱的时候,他绝不犹豫,且他总能把钱用得漂漂亮亮的! 就像现在,其实他心里痛得不行,但他却没有一丁点痛心的样子,反而十分大方,甚至还不忘来了一招小小的欲扬先抑,让宁永达对自己发自肺腑地愧疚感激。 谭文石问:“宁掌柜,你与那位买主可否签了契约?或是付了定金?” 宁永达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契约倒是没有,但他付了五十两定金,约好今天取货。” 谭文石闻言,点了点头,“噢”了一声。 其实谭文石之前还曾经疑惑过,以宁永达的一根筋,即便杨守志开的价再高,碍于与谭文石的约定,宁永达都未必会理杨守志,可宁永达又怎么会如此坚定地要把料子卖给杨守志呢? 此时此刻,谭文石懂了。 原来杨守志不仅是开价高,还大方地直接给了五十两定金。 有了这定金,若是宁永达再反悔,可就要赔双倍了,宁永达自然不敢反悔。 再说了,当日自己和宁永达只是口头约定,没有签契约,没有付定金,而且自己当时的态度又不是很坚决,宁永达难免会心里不安,而杨守志这般大方地给了五十两定金,宁永达自然更倾向于和杨守志合作。 谭文石有些懊悔,自己当日跟宁永达谈妥的时候就应该大方一点,直接把定金付了,那样也就不至于闹出今日的麻烦事了。都是因为自己当日不够大方,才给了杨守志抢走生意的机会。 不过嘛,杨守志也不是特别大方啊。虽然给了定金,却没签契约,毕竟有了契约就要缴税,杨守志的做法也很寻常。可正是因为不够大方的杨守志想要省点税钱,才给了谭文石抢回这桩生意的机会。 宁永达一边招呼谭文石去库房拿货,一边真诚地说:“对不住啊,谭爷,这次你一定赚不到多少了。” 谭文石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唉,实不相瞒啊,我不是赚的少,我是干脆就赔了。” “什么?你赔了?”宁永达的表情极为难受,不由得长吁短叹,开始搓起手来,似乎又忍不住开始纠结了起来。 “是啊。唉,我跟着宁三老爷办事这么多年,宁三老爷一直教导我,做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信用。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下家,就一定要在时间内把这批货给人送过去,哪怕亏钱我都认了。” 宁永达的面色十分难看,终于狠狠地踏了一下地面,负气地说:“谭爷,既然是我的错,我就不能让你亏钱。你出给下家多少钱,我就出给你多少钱。是我自己失约在先,赔偿的双倍定金也不用你出!” 谭文石假意推辞了几句,心里却已然决定接受了。 他虽不小气,但也不傻,难道还非让自己赔钱不成?刚刚那几句话就是故意说给宁永达听的,宁永达果然上钩。 看着从头到尾都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宁永达,谭文石不禁心道,宁永达啊宁永达,以你这副直肠子,这间铺子早晚都要关门,不如早早让我接手,等我把这间铺子发展壮大,你在阴曹地府可得记得感谢我啊!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忽然响起:“爹,你又为何非要拂了谭爷的好意?”谭文石打眼一看,宁夏青竟从隔间里走到了前面! 宁永达一怔,问道:“你怎么还在这?还没挑完料子?” “挑是挑完了,但翠玉拿着料子去给奶奶和紫儿看了,我在这里等着翠玉回来,一不小心就听到了你们的对话。爹,谭爷对咱家是一片真心,你若是这般客气,反倒显得跟谭爷生分了。再说了,谭爷家大业大,又不缺这么点银子,可你非要给,这不是寒碜谭爷吗?” 谭文石连忙顺着宁夏青的意思说:“是啊,宁掌柜。我与你相识多年,咱们情分不浅。要是你非要跟我把账算的一清二楚,反倒显得要跟我生分了。” 对于此时的谭文石而言,讨好宁夏青最要紧,就算亏钱也只能认了。 宁永达点点头。其实以宁永达的脾气,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谭文石的让利,可眼下宁夏青在这里,便等于是提醒宁永达要肩负起家庭的责任,宁永达就不可能因为顾忌面子而补偿谭文石了。 宁永达对谭文石伸了伸手:“库房在这边,谭爷请。” “有劳宁掌柜。”谭文石说着,就跟着宁永达一块往宁家库房的方向走。 去宁家的库房,要从铺子的后门走。谭文石跟着宁永达走过宁夏青所在的隔间,要出门时,宁永达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去嘱咐阿才照顾铺子,谭文石便自顾自地掀起了帘子,同时转头看向宁夏青。 就在这时,一个香喷喷的少女忽然撞进了谭文石的怀里! 第三十五章 嫉妒(三) 谭文石被撞了一下,下意识就将伸出手,扯着那人的胳膊将其拉开。 惊魂未定的杜秋桐娇怯怯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随后,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媚眼看向谭文石。 杜秋桐虽然才十四岁,眉眼中的媚态却已经很是可观了,此刻那一双眼睛红彤彤的,犹带泪水,实在是无人能够不怜惜。这样的姑娘径直撞进怀里,无论是任何一个男人,心里都要乱几分。 谭文石不由得连声音都柔了下来,问:“没事吧?” 杜秋桐摇了摇头,从谭文石的身边一步三回头地移开,蹭到宁夏青的身边去。 宁夏青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在谭文石面前,杜秋桐故意把声音放得比平日里婉转动听,说:“表姐,我是来找你的……” 谭文石笑着问宁夏青:“原来这位是宁家的表小姐?” “正是。”在扭捏作态的杜秋桐身边,被衬得格外美艳高贵的宁夏青笑着答。 谭文石虽刚刚被杜秋桐撞进了怀里,有些心绪荡漾,可当杜秋桐站在宁夏青身边时,他的眼睛还是无法从宁夏青的身上移开。他刚想再跟宁夏青说上几句话,宁永达却已经交代完事情了。 宁永达道:“对不住啊谭爷,我年纪大了,记性差,所以一想起什么就得赶紧吩咐伙计,不然转头就忘了。来来来,这边请。” 谭文石只好点点头,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宁夏青一眼,随即准备提步。杜秋桐却忽然出声:“谭爷?你是谭爷吗?” 谭文石闻言,诧异地看向杜秋桐。 杜秋桐面色通红,娇滴滴地说:“你是谭爷,对吧?家兄曾对我说,谭爷对他颇有照顾。”说到这里,杜秋桐柔弱地福了一福:“秋桐在此谢过谭爷了。” 谭文石面露迷惑:“不知令兄是哪一位?” “家兄杜正硕。” 谭文石笑着说:“哦,原来姑娘就是杜掌柜的妹妹。姑娘不必客气,在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既然杜掌柜和宁掌柜是亲戚,倘若日后杜掌柜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在下定然也是义不容辞的。” 杜秋桐睁着一双泫然欲泣的泪眼,直直地盯着谭文石,盯得谭文石的眉毛都不禁温柔皱起,杜秋桐才缓缓福了一福,轻柔道:“秋桐多谢谭爷对杜家的眷顾。” 谭文石点了点头,随即就跟宁永达往库房去了。 宁夏青此刻心情很是复杂,既鄙夷杜秋桐,又觉得眼前的场面可笑,还不禁感觉到一阵心痛,像是有钟鼓在她的心中敲响。 若只是冷眼旁观,看着杜秋桐对谭文石使这并不高明的做作手段,她只会觉得杜秋桐拙劣到可笑,根本不会为之心酸嫉妒。 可她不能冷眼旁观。 因为在前世里,杜秋桐也是借着去找宁夏青的名义,制造与谭文石常常见面的机会。那时的宁夏青便晓得杜秋桐的这点小把戏,只不过懒得与她计较。可到最后,杜秋桐竟真的勾搭上了谭文石,还与谭文石暗通款曲,甚至欲取宁夏青而代之,让宁夏青付出了那般惨痛的代价。 宁夏青虽不爱谭文石,但也不能任由杜秋桐继续这般放肆。 她明白,杜秋桐不只是为了抢谭文石,也是为了试探自己,想要试探自己的底线在哪里。若是自己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不对打压打压杜秋桐,杜秋桐就会得寸进尺。 重活了一次,这点道理,宁夏青还是懂得的。 谭文石走后,杜秋桐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宁夏青,说:“我听说,表姐来这里看衣料了,我就想着来帮表姐的忙。表姐会不会嫌我来的不是时候?” “怎么会呢?你来的可太是时候了,我正在这里挑衣料,你就来了,我肯定就会顺便给你也挑一匹,所以说,你来的可太是时候了。” 杜秋桐面上一阵红,嘴硬道:“表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对了,”宁夏青话锋忽的一转,虽是笑着,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杜秋桐,那眼神莫名地让人觉得可怕,笑着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挑衣料的?” “我……”杜秋桐一时答不上来。 宁夏青点到为止,也不追问,而是转了语气说道:“罢了,既然来了,便也挑一匹吧,听说你也有几个月没添衣裳了。” 杜秋桐假意推辞道:“不,不用了。我前不久才添过的,都还没怎么穿呢。” 宁夏青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原来是这样啊,那好吧!” “啊?”杜秋桐一怔,眼睛蓦的睁开,里头的失望一览无余。 宁夏青忽然笑起来,牵着杜秋桐的手说:“傻丫头,我逗你的!怎么能不给你添衣裳呢?” “表……表姐素来爱打趣我……”杜秋桐低下了头,小声嘟囔着。 宁夏青已经自顾自地开始替杜秋桐选起了料子,手指轻轻滑过一匹料子,淡淡地说:“这几日见你一直穿着圆孔纱,你应该挺喜欢这种料子的吧?这里有从南方进的圆孔纱,质地轻薄柔软,有茶红色、湘妃色、杏黄色,你喜欢哪个色?” 杜秋桐低着头说:“表姐替我挑吧,表姐的眼光一向都那么好。” “是啊,你一向认为我的眼光好,这我也是知道的。”宁夏青意味深长地说。 杜秋桐闻言,猛地一抬头,却见宁夏青的面上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宁夏青挑了湘妃色的,说:“依我看,这个湘妃色最衬你。” 杜秋桐奉承道:“表姐挑的我都喜欢。” “既然如此,那便定下了吧,就这匹了,阿才帮我拿一下。”宁夏青一边吩咐阿才,一边又拉起杜秋桐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若是裁衣裳不记得你,那便是宁家的不是了。你既然住在宁家,便不能委屈了你,至于那些不在身边的亲戚,宁家就照顾不到了。毕竟,谁都有手有脚,总是指望靠着旁人过日子,未免太不知羞耻了,你说是吧?” 杜秋桐有些愣,不知该说些什么。 另一边,阿才说:“大姑娘,您挑的几匹料子,我已经全记在账上了。” 宁夏青点点头,道:“拿来我看看,别有什么遗漏了。” 阿才一边将账本捧过来,一边笑着说:“大姑娘放心吧,我记账素来不出错的。” 宁夏青却根本不是要看今日的账,她接来账本后,前后翻了翻,指着几个名字,说:“这几个人都赊这么多账了,爹怎么也不去收账啊?其他赊账的人都把钱还了,为何偏偏这几人不还?” 阿才有些尴尬地笑了,为难地说:“这几位都是杜姨娘那边的亲戚……” 宁夏青故意说:“什么?这几位都是亲戚?赊了这么多?” 阿才抹了抹汗,不好意思地笑了。 宁夏青叹了口气,道:“他们哪能这样做人呢?”转身拉起杜秋桐的手,说:“好了,我看完了,阿才记得没错。咱们这边回去吧,爹和谭爷应该也要从库房那边回来了,估计有的忙了,咱别给他们添乱了。” 杜秋桐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手都是发抖的,本不敢再说话,可刚刚又听宁夏青提起谭文石,杜秋桐不禁抿着唇,跟着宁夏青往后院走了几步,忽然问:“对了,表姐,刚刚那位谭爷,你了解多少?” “我哪里会了解那位谭爷呢?只是在铺子里见过几次而已。倒是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杜秋桐忙道:“我就是随口问问,刚刚看表姐和谭爷说话,还以为你们很熟呢。” “没有没有。我跟你一样,都是‘凑巧’遇见谭爷的。” 杜秋桐脸上一滞,随即低下头,不敢再接茬。 二人从铺子往后院走,宁永达和谭文石从库房往铺子去,两位女子走内院小路,两个男人走外院甬道。杜秋桐是在路过圆月门的时候,穿过圆月门看到谭文石的。 在杜秋桐喊出“谭爷”的同时,谭文石也喊出了“大姑娘”。 宁夏青一怔,这才发现宁永达和谭文石,随即福了一福。 宁永达冲她俩喊道:“一会这里会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取料子,你们两个姑娘赶紧回后院吧。” 宁夏青答了一声“事”,然后便往后院去了。 杜秋桐心中的酸意在此时到达了极限,微长的指甲不禁狠狠地嵌进了掌心,可她丝毫不知道疼。 谭文石为什么先看到表姐,而不是先看到她? 难道还是因为,表姐生得比她美? 她从小就知道,表姐很美很美,美过自己千倍万倍。旁人的注目和疼宠,表姐轻轻松松就能得到,就连表姐的那个亲妹妹宁夏紫,也生得那般人见人爱。 可她呢?她就像是月亮旁的暗星子,只要在表姐身边,她永远都像个陪衬! 她越想越恨! 对于她而言,热爱、喜好、长处通通不重要了,这世上最让她焦灼难耐的、最让她肝胆欲裂的,就是对宁夏青的恨! 宁夏青有的,她也要有!她要从宁夏青的手里,将宁夏青的一切都抢过来! 包括谭文石!早晚有一天,她要将谭文石对宁夏青的关注通通抢到手! 第三十六章 打压(一) 杜姨娘房里。 杜姨娘眉毛一挑,怒目而视:“你说什么?连下人都添新衣了,唯独没有我的份?” 杜秋桐点点头,道:“这件事全是宁夏青做的主。听说给老太太添的是蜀锦缎子,给姨妈添的是散织绫罗,给宁夏紫添的是妆花缎,又给我添了一套圆孔纱的,后来又给所有下人都添了一套横纹棉的。” 杜姨娘气得摔了茶盏:“那死丫头分明就是故意打我的脸!” 杜秋桐连忙告状:“还有一件事,我跟宁夏青在铺子里挑完了料子后,宁夏青故意让阿才把账本拿给她,把咱杜家人赊的账都挑出来,讽刺咱们杜家人白拿她家的料子!” 杜姨娘气得又摔了一个茶盏:“那个死丫头!她说得还是人话吗?什么叫白拿?每一笔不是都记了账了吗?又不是拿着料子就走了,这怎么能叫白拿?” 杜姨娘恨得咬牙切齿:“看看,看看!这就是宁家调教出来的好女儿,就知道钱钱钱,在她眼里,还有一点亲戚情分没有?” 杜姨娘气得走到榻边,将榻上的枕头又摔到地上:“哼!就铺子里那些破料子能值几个钱?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呢,就十几天前吧,我想裁匹云锦的,居然都没有,铺子里全是下等货!像这种破料子,杜家就算拿了又能值几个钱?她至于这么斤斤计较的吗?!” 杜秋桐轻叹一声道:“没法子啊,说到底,咱们俩在宁家人面前就是低人一等。小姑比我还好些,虽是姨娘,却好歹也是半个主子,更何况,宁家就指望着小姑传宗接代呢。可我呢?我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丫头罢了,旁人想给我脸色看就能给我脸色看。” “哼!是啊,那病痨鬼生不出儿子,全家就指望着我的肚子呢。说起来,当年我身怀有孕,那病痨鬼嫉妒我,故意克扣我的月银,害得我吃不起补品,才落得流产的下场。这笔账我早晚要跟她算!” “那日哥哥跟我说,让小姑一定要保重身体,生个大胖小子。只要生了儿子,姨妈便再也不敢欺负您了,就连老太太都不敢给您使脸色,到时候,这宁家还不就由小姑当家作主了?到时候,看宁家还敢不敢像今天这样,连匹料子都不愿意给咱们杜家。” 杜姨娘往榻上一歪,得意地一笑,说:“是啊,我还年轻,早晚能生个儿子出来,可那病痨鬼就不同了,她这辈子都别想了!”杜姨娘坐直起来,有些苦恼地说:“只不过,老爷不太来我房里,我这就是想生,我也……” 杜秋桐皱了皱眉,边想边说:“听说因为沈家退亲的事,姨妈的身子不太好,姨夫应该是为了这个,才一直陪着姨妈吧。” “哼!她身子不好?”杜姨娘啐了一口:“那病痨鬼身子就没好过!她怎么还不死啊?” 杜姨娘站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裳,笑着说:“既然她身子不好,我可得去瞧瞧啊。顺便问问她,凭什么所有人都添衣裳,唯独不给我添!” 说完,杜姨娘就去了曹氏的院子,进屋的时候,曹氏刚午睡起来。 杜姨娘阴阳怪气地说:“姐姐今日看着气色不错,看来是有高兴的事啊。”杜秋桐跟在后面走进来,福了一福,叫了声“姨妈”。 蓝英服侍曹氏洗了脸,杜秋桐随即跟蓝英一起退出去,然而却没有就此离开,而是捡起搁在外屋的针线活,假装认真地绣了起来,实则是在留意着屋子里的动静。 杜姨娘坐到曹氏对面,看着曹氏那张脸,心里就不由得恨得牙痒痒,脸上却还要挤出笑容来。 曹氏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你怎么过来了?” 杜姨娘叹了一声:“这不是心里有事,在自己屋子里待不住嘛。听说姐姐最近身子不好,我便来看看姐姐。” 曹氏面露不解:“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你,心里是有什么事?” 杜姨娘又叹了一声,用帕子掩住口,凄凄切切地说:“姐姐,我虽然只是个妾室,但好歹也是正经抬进宁家的,再说了,我嫂子与姐姐是亲姐妹,我虽然比不上嫂子金贵,可也不能把我踩得连下人还不如吧,未免太糟践人了!” 曹氏的声音听起来更迷惑了:“是谁糟践你了?” 杜姨娘秀眉一挑,道:“是谁?哼,我可不敢说。我不过是个妾室,哪敢在背后妄议人家啊?” 曹氏叹了口气,耐心地问:“你又何必这样阴阳怪气的。直说吧,你到底是在说什么事啊?” 杜姨娘幽怨地瞥了曹氏一眼:“什么事?哼,姐姐不会不知道吧。大姑娘给全家人都添了新衣裳,就连下人都添了,唯独落下我,这还不是糟践我?” 曹氏瞬间皱眉,似是很惊讶的样子:“什么?全家人都添了,唯独落下你?” 杜姨娘泫然欲泣:“那可不!我好歹也服侍了老爷五年,虽然未有生育,却一直尽心尽力地保养着身子,都是为了给宁家传宗接代,此心可鉴啊!可大姑娘这样对我,我倒不是非得要这一件新衣裳,我是寒心啊……” 说到这里,杜姨娘站起身来,扶着门框,凄苦地说:“唉,我心想着,大姑娘之所以独独落下我,定是因为恼我替我弟弟借钱的事。我自知是个妾室,比不得大姑娘金尊玉贵,可大姑娘也不能把我踩到丫鬟的底下去啊。” 在她身后的曹氏连忙劝慰道:“好了好了,你也别多心,青儿估计就是忘了,回头我说说她,再给你补上就是,料子随便你挑。” 杜姨娘抹了抹自己的眼睛,然后猛地回头,委屈地落了几滴泪,道:“姐姐,这不是一件衣裳的事。你可知道,现在家里的丫鬟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定是因为大姑娘落下了我,才让丫鬟们都看轻我。如今我来找姐姐,姐姐再给我补上,丫鬟们只会更笑话我了,笑话我又哭又闹小心眼,这不是冤枉我呢吗?” 曹氏连忙温言安抚:“你瞧瞧你,一件小事,你竟多出这么多心思来。罢了罢了,再多给你添一件,这样总行了吧?” 杜姨娘不依不饶:“我不要了!巴巴讨来的衣裳,我穿着也不痛快!大姑娘已经落下了我,姐姐越是补偿我,丫鬟们就越会笑话我小性。” 曹氏的表情看起来很是无奈:“那你想要如何啊?” 杜姨娘听曹氏这样问,不禁微微一顿,随即话锋一转:“前些日子,我求老爷太太帮帮我弟弟,老爷太太都说没钱,我也就罢了,也没哭也没闹,因为我知道,老爷太太也有难处。可如今,大姑娘给全家人都添了新衣裳,这不就说明咱家的生意好转了嘛,既然如此……” 曹氏脸上的表情一滞,有些迟疑地问道:“你……你还是要借钱?” 杜姨娘连忙说:“姐姐放心,我不让家里为难,之前说的三百两银子我不借了。我呀,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老爷在外面不是还有一间铺子嘛,两年前租了出去,如今算来,租期也快到了,干脆就租给我弟弟吧!” 见曹氏眉头皱起,显然是不愿意,杜姨娘连忙说:“姐姐,我保证,租金绝对不少,绝不让宁家吃亏!到时候,从这边的铺子直接拉货过去,还能帮老爷多拉些客人呢!姐姐你别看我那弟弟现在时运不济,其实他做生意挺有一套的,只要老爷愿意多多提携,他定能帮上老爷的忙!只要姐姐能大发慈悲地答应我,我就算这辈子都不再添新衣裳,也绝无怨言!” 曹氏的面色变得惨白惨白的,显然是很为难,但一点都没有让步的意思,只说:“不然……我还是给你添两件衣服吧……” 那间铺子是曹氏的嫁妆,本来也是宁永达在经营。两年前,宁永达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便将那间铺子租出去了。 那间铺子地段不错,前后有好几个人都曾想要高价买下那间铺子,虽然宁家的日子不好过,但曹氏应是咬着牙没答应。曹氏是顾忌着宁夏紫还太小,万一将来宁家败了,那间铺子好歹还能留给宁夏紫安身。 杜姨娘想要的就是这间铺子。等铺子到手了,别说是租金了,铺子从此就姓杜不姓宁!再时不时地从这里拿一些料子去那边卖,就当是宁家补偿她了,不然她凭什么白白在宁家受气? 杜姨娘一听这话,心里立刻急了,脸上却还保持着笑容。 哼,这病痨鬼素来软弱,她还怕对付不料这病痨鬼? 杜姨娘连连摆手,刚想开口,就在此时,忽然从外屋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 “姨娘误会了,并非我故意不给姨娘裁新衣。只不过,咱家别人都已经很久没裁衣裳了,唯独姨娘今年的份例早就超了。既然如此,自然就不能再给姨娘添了。” 第三十七章 打压(二) 杜姨娘一回头,只见一身彤色织金纱的宁夏青走了进来,宁夏青的身后还跟着蓝英。 宁夏青未理会杜姨娘,而是直接走到曹氏身边,温言道:“娘,我今日亲自下厨,做了些肉末饼。可我又想,娘向来脾胃失和,可能不易消化,便想着,再做一些开胃健脾的汤,不知娘觉得这样可以吗?” 曹氏笑了,说:“你想的总是最周到的。只不过,那厨房全是油啊烟啊的,你一个姑娘家,没事还是少去,小心把自己累着。” “给你们做吃的,做再多我都不嫌累。” 曹氏一听这话,笑得更开了。 杜姨娘在一旁听着这对母女的对话,自己完全插不上嘴,见这对母女完全没把自己当回事,她便不由得心里一火,出言问道:“大姑娘,刚刚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宁夏青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没立刻答话。 不知为何,杜姨娘忽然觉得一阵恐惧……这真是奇怪了,虽说自己身为妾室,在嫡长女面前不知低了几头,可自己好歹也二十三了,又是已嫁的妇人,为何被这十几岁的小丫头盯着一瞧,便这般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就在这时,翠玉忽然从外面进来,宁夏青从翠玉手里接过一样东西,随即笑吟吟地说:“杜姨娘,我知道,你心里定对裁衣一事有所疑惑。既然如此,咱们今天就好好说道说道。” 宁夏青将手里的账本展开在杜姨娘面前,笑着说:“账本上记了杜姨娘在这区区半年里,从铺子里拿走的所有料子,每一笔账的下面都盖了杜姨娘的印章,请杜姨娘自己看一看吧。” 杜姨娘看了几眼账本,她不识字,根本看不懂上面都写了什么,于是瞬间转脸向曹氏,气愤地说:“姐姐,大姑娘这是……” 宁夏青却打断了她的话:“哦对了,我忘了杜姨娘不识字,这样吧,我给杜姨娘念一念。” “正月初十,杜梁,七尺八寸浮光锦。” “正月十六,杜鸿文,三丈整软烟罗。” “正月十九,杜永新,九尺六寸散花锦。” “二月初三,杜吴氏,三丈三尺古香缎。” “二月初六,杜永丰,十丈蝉翼纱,三尺浣花锦。” “二月十二,杜……” 杜姨娘连忙摆手打断,气愤至极,指着宁夏青说:“我何曾拿过那么多料子?你这是污蔑!” 宁夏青却反唇相讥:“污蔑?杜姨娘,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每一步账的下面,可都盖着你的印章呢!” 说完,宁夏青就把账本一下子丢到杜姨娘身上,杜姨娘颤颤巍巍地捡起来,瞧着那账本,她虽然不识字,但自己的印章总是认得的,那上面竟真的满满全是她的印章…… 她怎么会盖了这么多的印章…… 杜姨娘甚是无助,磕磕巴巴,连话都说不利索:“这……这不是我拿的……虽然是我的章,但是……” 她不会写字,所以然宁永达找人给她刻了个章,每次去店里拿东西的时候,也是盖章来代替签字的。 而杜家的人每次来拿布料,都会叫她过去,让她帮忙盖章以做媒担保,才能一次次地从宁家的铺子里白拿料子。而那些人也不让她白担保,每次都会给她一点好处,她因此捞了不少油水。 后来时日一久,她也懒了,有时候连杜家人拿了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杜家来找她要她的印章,她就直接给,等印章还回来的时候,她的好处也一块拿到了。宁永达不是没说过她,可她只要跟宁永达哭闹上几场,宁永达也拿她没办法。 日久天长的,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杜家从宁家铺子里拿了多少东西,所以,今日一看到账单,她也吃了一惊……虽然,宁夏青不可能要她还,但当面把这件事说出来,杜姨娘的面子实在是有点挂不住。 宁夏青的笑容意味深长:“杜姨娘,若是赊账三月未还,担保人就要替债主还钱了。而且这还只是杜姨娘担保出去的料子,至于杜姨娘自己时不时就裁新衣裳的料子,我还没算呢。杜姨娘想不想知道,这里里外外加在一起,一共是多少两?” 杜姨娘心里一阵阵发虚,但眼下不是临阵退缩的时候,她鼓起勇气,嘴硬道:“大姑娘不用跟我翻旧账。这账本上的料子,老爷都是知道的,也是允许的。大姑娘在这里说道这些,难道宁家现在不是老爷当家,而是大姑娘当家了吗?” “正是因为宁家是爹当家,所以家法店规才不是儿戏。债主三月不还钱,便由担保人承担债务,这正是我爹定的店规。” 杜姨娘脸上一白,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杜姨娘,我且不跟你算这笔账。单是你自己这半年里裁的新衣裳,就足够你三年的衣裳份例了。云锦名贵,你素来喜欢,天香绢金贵,你用得也一点都不吝啬。” 说到这里,宁夏青的目光忽然扫过来,杜姨娘不由得心里一跳。只听宁夏青幽幽道:“要知道,老太太和太太都没用这么贵的料子做衣裳呢,一个姨娘居然僭越至此。杜姨娘,同样的话我反过来问你,难道宁家后宅里不是老太太和太太当家,而是你一个姨娘当家了吗?” 杜姨娘心里一阵阵发冷,如坐针毡,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宁夏青这样的人,竟早就准备好了账本等着跟她对峙,逼得她措手不及,根本无法应对! 宁夏青却不依不饶地说:“姨娘,你看看你们杜家这些年拿的东西吧。咱们虽是亲戚,但宁家不是开善堂的,不论宁家是穷是富,都不能让别人这样无休无止地占便宜!” 宁夏青的态度远比宁永达强硬,一时间激得杜姨娘无话可说。 “你我心里都清楚,这些账是肯定收不回来。既然是姨娘做担保,那便从姨娘的月银里扣吧,就当是还债了。若是姨娘今年的月银不够,咱们还有明年,明年不够还有后年。依我看,姨娘是真的很爱帮助亲戚啊,那姨娘应该不介意用自己的月银帮助杜家的亲戚吧?” “大姑娘,你这……”杜姨娘气得心肝都疼,支着自己的太阳穴,转头看向曹氏,却忽然被人拉起来了。 宁夏青拉着杜姨娘,笑着说:“杜姨娘,你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姐姐,你不能看着大姑娘这样欺负我啊!大姑娘,你怎么能这样?拉拉扯扯的,太没规矩了!” 宁夏青却没有放手:“没规矩的是不懂嫡庶尊卑,吃里扒外的人!杜姨娘,你就放心吧,若是你弟弟真的困难到衣食不保,既然当年宁家会出手救济灾民,也定然会帮你弟弟一把,不让他饿死街头的。” 杜姨娘被宁夏青拉着,若是全力挣扎,未必挣扎不开,但杜姨娘竟然不敢过分地抵抗。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宁夏青很反常,在宁夏青面前,杜姨娘总是一阵阵发虚,从前可从来没有过这种事的…… “大姑娘,你这样像什么样子……”杜姨娘直说得出这几句无力的话。 倒是宁夏青忽然话锋一转:“对了,杜姨娘,你小产过后也有不少日子了吧,还没动静吗?” 杜姨娘一怔,不知为何她忽然说起这件事,迷迷糊糊地答道:“大夫说了,我得好好养着身子。我一直听大夫的话,补药再难吃我都硬生生往下咽呢。” 宁夏青感叹道:“那可真是辛苦杜姨娘了。” 杜姨娘一听这话,不由得回道:“不辛苦不辛苦,我心里只想着为宁家传宗接代,我对宁家的这份心,天地可鉴。” 宁夏青却说:“杜姨娘,你知道吗,紫儿长大了,该添丫鬟了,过几日就会有牙婆上门。等牙婆来的时候,我打算让老太太做主,再抬一房妾室进来。” 杜姨娘一怔:“什……什么?” “我这也是心疼杜姨娘啊,杜姨娘养了这么久的身子,也不见好转,迟迟还是没有怀上。我实在是不忍心了,不如再抬一房进来,替杜姨娘分担分担。” “不……不是,我……” “杜姨娘不是说了嘛,对宁家的心天地可鉴。再抬一房小妾,给宁家开枝散叶,我想,杜姨娘应该也是很高兴的,对吧?” 杜姨娘这下是彻底懵了。 自从进了宁家,她便是宁家唯一的姨娘。宁永达是个老实人,从来没想过再娶一房什么的,因为,她从无危机感,也因此越来越自视甚高。 却不料今日,宁夏青竟说出再抬一房这样的话! 杜姨娘张了张嘴,却愕然说不出话来。 “杜姨娘,你既然进了宁家的门,便是宁家的人。我宁家虽然不是高门大户,但也总有些规矩,最起码,不允许任何人吃里扒外,成日里想着怎么样折损宁家的利益。”宁夏青微微一笑:“杜姨娘,我这话,你应该听得明白。” 第三十八章 打压(三) 杜姨娘无助地看向曹氏,曹氏却淡淡地说;“就按大姑娘说的办。” 杜姨娘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蓝英和翠玉一块“请”了出去。 手里举着针线、僵硬得一动不动的杜秋桐一直站在外屋,瑟瑟发抖地小声说:“表姐……” 宁夏青其实早就看到杜秋桐了,却这才瞥过去一眼,对杜秋桐笑了一下。 “表姐可也生我的气?” “我为何要生你的气?” 杜秋桐眼眸一垂,楚楚可怜地说:“我也姓杜……” 听见杜秋桐那般无辜的语气,曹氏连忙起身,往外屋这边走来,边走边出言安慰:“秋桐,你别多心。” 宁夏青看了一眼曹氏,又看了一眼杜秋桐,心中不禁一阵冷笑。若不是她对杜秋桐足够了解,或许连她都不会看出来,杜秋桐和杜姨娘不过是一丘之貉,二人这么多年来里应外合,玩弄宁家所有人于股掌之中! 可她却笑着说:“是啊,秋桐,你多心了。你是娘的亲外甥女,在外头不敢说,可在宁家,你与我都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娘素来把你当亲女儿,吃的用的都和我一样。这次裁新衣,我也已经交代了裁缝,头一个给你裁,估计三四天之后就送到了。到时候,你若是觉得不好,咱们再拿回给裁缝,随便你的心意改。” 杜秋桐依旧垂着眸,只悄悄打量了宁夏青一眼,却没敢跟宁夏青说话。 曹氏这时已走了过来,拉着杜秋桐的手,柔声道:“你这孩子心思细,万事都喜欢多想,其实你大可不用这般小心翼翼。你娘走得早,你便是把我当做亲娘,也是无妨的。” 杜秋桐忽然掉了泪,扑到曹氏怀里,哭着说:“姨妈,我是怕姨妈因此讨厌我,不要我了……” “傻孩子,姨妈不会不要你的。” 曹氏拉起杜秋桐的手,温柔地说:“这次的事,让你跟着担心了。姨妈这里有一件出嫁时的首饰,你娘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姨妈保存了许多年,都没舍得给人,现在就给你吧。这下,你总该明白姨妈待你的心了吧。” 说完,曹氏就打算拉杜秋桐进内室去。 宁夏青却忽然变了脸色,说:“秋桐,这倒是你的不是了。娘待你如何,宁家上下所有人都知道。杜姨娘身为妾室,做错了事,娘说她几句都是应该的,可你却因为这件事就怀疑娘对你的用心,你这不是寒了娘的心吗?” 宁夏青本不愿再说什么,可见曹氏要给杜秋桐首饰,她便不能坐视不管。她不是心疼那区区一件首饰,可那是娘的陪嫁,意义重大,若是落入杜秋桐这等小人的手里,实在是令人不舒服。 宁夏青的一句话出口,杜秋桐的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刚刚那一番为了惹曹氏怜爱愧疚,故意为之的撒娇撒痴瞬间变了味,倒显得像是无理取闹起来。 杜秋桐看向宁夏青,眼神里有些怯意,没说话,似乎还在动什么小心思。 宁夏青狠狠盯着杜秋桐,用眼神警告杜秋桐适可而止。杜秋桐和宁夏青的目光一对上,表情瞬间乖觉,转而极度懂事地对曹氏说:“表姐说得在理。我不该疑心姨妈,是我多心了。” 宁夏青莞尔一笑,走到杜秋桐的面前,替杜秋桐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柔声道:“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宁家上下都是疼你的,你万不可再自怜自伤。杜姨娘心里不痛快,你们到底是亲姑侄,你还是去开解开解吧。” 杜秋桐自然不会敢违拗,福了一福便走了。 曹氏还想提起嫁妆首饰的事,宁夏青却说:“算了吧,娘。那既然是娘的陪嫁,等秋桐成婚的时候,娘若还是想给她,也不迟啊,何必急在今日。” 曹氏叹了口气,由着宁夏青将自己扶进内室。 宁夏青替曹氏试了试茶水,那茶已有些冷了,于是她去拿了一壶热水,重新给曹氏泡了一壶,茶水从壶里被倒到杯中,缥缈升腾出阵阵白气,她将热茶端给曹氏。 曹氏无奈地嗔道:“你这孩子,刚刚胡说什么呢?说什么再抬一房进来,你爹可没那个意思。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你爹有这个意思,你一个姑娘家,把那种话挂在嘴边,羞不羞啊?” 她笑着撒娇:“娘虽嫌我胡说八道,可刚刚也没在杜姨娘面前拆穿我,不是吗?” 曹氏实在是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说:“你爹房里的事,你又插什么嘴呢?若是叫老太太知道了,老太太发起脾气来,我可护不住你。” 她蹙眉道:“可是,奶奶前几日不是还跟娘说起过这事吗?” 听她提起这事,曹氏不由得露出发愁的神色,低声道:“其实,老太太也不算是说起,只是……只是问了我几句……” 她知道,娘其实不愿意在自己面前多说,毕竟自己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娘总归是觉得不妥。可是如今,除了她以外,还有谁能和娘说说这些体己话呢? 她委婉劝道:“娘,你身子不好,杜姨娘也一直没动静。为了延续香火,就算再抬一房,也是无可厚非的。” 曹氏道:“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这事。只是,杜姨娘到底还年轻,我还是盼着她能生个儿子,也免得再抬一房进来,又生出许多麻烦事端。” “娘,你对杜姨娘也太没戒心了。这几年来,杜姨娘是什么样的人品,爹娘心里也都清楚,可看在过世姨妈的份上,你们总是对她心软,这才让她这般得寸进尺。若她真的生了儿子,只会更加为所欲为,到时候,宁家早晚都会被她掏空的。” “这……”曹氏支支吾吾,叹了口气。 “娘,顾念亲戚情义固然重要,可您也要保护宁家,不能让宁家毁在她手里。那铺子是您留给紫儿的,杜姨娘不是不知道,可她还是开了这个口,足见她的野心。若她真的生了儿子,再天天在爹耳朵边念叨,难保爹不会心软,到时候咱连那间铺子都保不住了,等到那时,你让紫儿怎么办?” 曹氏凄然道:“若她真的生了儿子,能为宁家延续香火,就算她再怎么过分,也是没办法的啊……” “娘,你不能这么想,咱们绝不能让她为所欲为。我知道,你一心为宁家的香火着想,所以才对她百般忍让。其实不是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咱们大可选个老实的抬进来。再说了,她这么久都没动静,咱也不能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啊,说起来,爹也四十多了,等不起了。” 曹氏连忙掩她的口,嗔道:“你这孩子,没出阁呢,总把香火什么的挂在嘴边,羞不羞啊?” “我跟我娘说体己话,我才不羞呢!” “好了,娘知道,你都是为咱家着想。其实,娘和你爹也说过这些事,只不过,若想再抬一房进来,且不说多一笔开销,合适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遇到的。” “娘,其实我刚刚说的是真心话。紫儿都六岁了,从小养在奶奶身边,一直是陈婆子照顾,她也该有自己的丫鬟了,我五岁的时候就有了呢。过两日叫牙婆过来,给紫儿挑个合适的。另外,自从之前那位赎身后,您身边现在只一个蓝英,也该添一个。等牙婆过来的时候,咱们再跟牙婆商量商量,让牙婆去寻个合适的。” “说得也是,紫儿是该有个丫鬟了。过几日就找牙婆过来吧。” “还有,这次添新衣裳的事,以杜姨娘的性子,之后定还要去找爹哭诉一通。您记得跟爹说说,让爹到时候千万别心软。” 曹氏温柔点头道:“好,娘知道了。你快去做肉末饼吧,让娘自己想一想。” 宁夏青莞尔一笑。 走出曹氏的屋子,宁夏青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落寞。其实她又怎会希望再抬一房进来呢?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是希望曹氏能生个儿子。只不过,曹氏年过四十,身子又一直不好,她实在是不希望曹氏为了香火冒险。 翠玉此时迎了上来,宁夏青问:“表小姐呢?” “表小姐去了杜姨娘的屋子,但很快就出来了。” 宁夏青点点头,想起杜秋桐和谭文石相撞的那一幕,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 一想到谭文石……眼下他想必很是苦恼吧。本来是谭文石给宁家挖的坑,结果谭文石自己跳了进去。 前世里,谭文石便是从这批料子入手,彻底瓦解了宁家,使得宁家欠下外债,而后,又在谭文石的种种手段下,宁家的外债如滚雪球一般,成倍地上翻,最后变成了彻底压垮宁永达的大山! 而走投无路的宁永达居然去了赌场,用自己的身家性命豪赌一通! 宁夏青不知道,宁永达是不是受了谭文石的唆使。总之,宁永达大败而归。从那以后,宁家变卖家财,举家还债,老太太、曹氏的私房全都拿了出来。勉强还完债务后,宁家一贫如洗,彻底塌了! 一想到家破人亡之仇,她就不由得恨谭文石恨得牙痒痒! 宁夏青走后,屋子里的曹氏叹了一口气。 谁都不知道的是,宁永达的身子已经不太好了,正因如此,所以才常常留在曹氏这里。曹氏对外称是自己身子弱,借着给自己抓药的名义,一直在给宁永抓药。 这事儿只有夫妻俩知道,根本没办法跟旁人说起。宁夏青不知道,杜姨娘不知道,老太太也不知道。 第三十九章 买人(一) 几天后,牙婆上门。 巧的是,老太太去别家串门了。因此,曹氏让牙婆把人领到自己屋里,带着宁夏青和紫儿一起挑。 牙婆领着一排女孩,满脸堆笑,对曹氏说:“一听太太要挑丫鬟,我把我那儿最好的女孩儿都带来了,太太您瞧瞧,这些个顶个的懂事能干,随太太您挑。” 宁夏青站在曹氏的左手边,打量着眼前的一排女孩。 这些女孩里,最大的有几个十七八岁的,她们梳着及笄发髻,身着朴素衣衫,拘谨地垂着脸,安安静静一声不响。其中有一个皮肤白的,瞧着样貌不错,还有一个皮肤略黑,却五官出挑,身段玲珑。 最小的有几个六七岁的,因为年纪还太小,所以不似大的那般沉稳,时不时抬眼打量一下,旋即又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其中有一个脸圆圆的,瞧着喜庆极了,还有一个虽年纪小,却生得高挑,可或许是家境不好,因此十分消瘦。 宁夏青瞧着这一排女孩,心里有些感慨,这般场景,前世里可未曾有过。 前世里,曹氏正准备给紫儿挑丫鬟,宁永达就出事了。后来,宁夏青匆匆忙忙嫁给谭文石,没过多久,宁永达去世,再过几年,曹氏去世。而紫儿则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直到紫儿出嫁,老太太才替紫儿挑了丫鬟,那一年,紫儿已经十五岁了。 一想到这些,宁夏青不禁失神。就在这时,紫儿的清脆童音传来,打破了她的回忆。 紫儿的声音脆生生的,笑着问曹氏:“娘,这些都是我的丫鬟吗?” 曹氏捏了一把紫儿的脸蛋,慈爱地说:“你想得美,哪里就都是你的了?是让你在这里头挑一个,伺候你,陪你玩。” 紫儿立刻开心地笑了,拍着手道:“陪我玩!我要挑人陪我玩!” 宁夏青不由得笑了,曹氏也笑了。就在这时,宁夏青转头看向那些女孩,正巧,那个皮肤略黑、五官出挑的女孩也抬了一下头,二人便对视了一眼。 那女孩忽然和宁夏青对视上,丝毫不显惊慌,只是稍微愣了一下,随即温婉得体地把头低下。宁夏青心道,这女孩这般镇定知礼,倒是跟旁的不太一样。 宁夏青再仔细观察了几眼,只见这女孩的一身衣裙已洗得辨认不出本色,肩膀的位置还打着补丁,虽寒酸,却很是干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曹氏也看够了,低声跟牙婆说了几句,牙婆随即叫了四个人出来。其中两个年纪大的,正是那个白净好看的、还有那个镇定知礼的,还有两个年纪小的,正是那个脸圆的、还有那个苗条个高的。 紫儿语气天真地问:“娘,你喜欢她们吗?” 曹氏笑着说:“嗯,娘瞧着,这几个挺对眼缘的。你喜欢哪个?” 紫儿在那几个丫鬟面前走了几圈,好奇地瞧了瞧,最后,紫儿停在那个脸圆的小丫头旁,抿着嘴唇地打量着人家。 那小丫头和紫儿差不多高,又生得喜庆,和紫儿站在一起,两个小孩儿像是两个肉球,实在是讨喜极了。 紫儿有些紧张地问:“你……你叫什么呀?” “我叫三喜。”小丫头的小眼神不断地打量着眼前的紫儿,有些怯生生地说。 紫儿眨巴眨巴眼睛,装作沉稳的样子,问:“那……三喜,你愿意给我当丫鬟吗?” “嗯!嗯!”三喜直直地瞧着紫儿,拼命地点头。 紫儿倒是愣了,歪着脑袋问:“为什么啊?” 三喜羞红了脸,小声说:“因为,姑娘好看……” “诶?”紫儿瞬间也愣了,显然是没想到三喜竟然会这么直白地夸自己。紫儿咬着手指,想了想,随即说:“我不好看,我姐姐才好看。”说完,就看向宁夏青的方向。 顺着紫儿的目光,三喜看向宁夏青,瞬间张大了嘴巴,愣了一下,不由得喃喃道:“好……好看,三喜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仙女……”曹氏和宁夏青不由得失笑。 紫儿骄傲地挺着小肚子,对三喜说:“大家都这么说!都说我姐姐好看!” 三喜又瞧了紫儿一眼,眼睛移不开,声若细蚊地说:“可是,我觉得,姑娘长大之后,一定更好看……” 三喜的话一出口,牙婆的脸色瞬间就变得有些难看,刚想要数落三喜不得胡言,宁夏青却对那牙婆摇了摇头,一脸温柔的笑意,丝毫没有不悦,牙婆见状,便对宁夏青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瞧着紫儿和三喜站在一块,宁夏青不由得越看越喜欢。那三喜有些傻里傻气的,可傻得却有几分可爱,和紫儿站在一块,都圆滚滚的,简直是两个活宝! 见紫儿和三喜如此投缘,宁夏青的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欢喜。 她比紫儿大了十岁,自幼便有长姐如母的风范,实在没法陪紫儿玩。而家里的丫鬟也都年纪大了,和紫儿玩不到一块去。紫儿从小到大,一直在家中的年长者身边,难免心中寂寞。这么多年了,宁夏青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至于与她家关系密切的亲戚里,也没有和紫儿年纪相仿的。倒是顾家的那个顾怀朗,单从年纪上来说,是难得能和紫儿玩到一起去的,如果他不是顾家人,而且能够不欺负紫儿的话。 见紫儿和三喜投缘,不仅宁夏青高兴,曹氏也是一脸笑意。曹氏将紫儿唤回身边,问牙婆:“哪几个是签死契的?” 宁夏青知道,曹氏这是已经心动了,把紫儿叫回来,且点了好几个女孩出来,这是表示自己并非认准了某一个,免得牙婆趁机抬价。 牙婆见此,稍稍有些失落,但也看出曹氏是一定会买的,于是露出几分笑意,老老实实地一一介绍说:“太太叫出来的这几个都是签死契的。” “这个三喜呢,刚从乡下出来。她家里哥哥要成亲,为了凑彩礼,她爹娘只好狠心卖了她。虽然没干过伺候人的活,但乡下出来的孩子,个顶个的能吃苦。” “还有这个,年纪不大,才七岁,个子生得高。家里父母都没了,她舅舅就把她卖了。这孩子是吃过苦的,您只要给口饭吃,她就准保听话。” “这个大的呢,白净打眼,从前便是丫鬟,之前的主人家落魄了,所以才卖了她。既然是当过丫鬟的,自然极会伺候人,您要是买了她当丫鬟,准保好用。” “至于这个嘛,五官生得好看。之前在郡里的织造局,犯了点事,所以就被卖了。” 宁夏青突然开口问道:“是犯了什么事?” “这……”牙婆有些支吾。做牙婆这一行的,不能有所隐瞒,丫鬟之前犯过事,牙婆必须向主家如实禀报,只不过,自然是会想办法把事情往无关紧要了说。然而此刻宁夏青问的突然,牙婆还没想好措辞。 那女孩忽然开口:“回姑娘,是因为我不小心传错了话,让一批活出了岔子。” 宁夏青点点头,又问:“你在郡里的织造局待了多久?在哪里做什么呢?” “回姑娘,我八岁就进织造局了,在那里待了九年。因为年纪小,所以什么杂活都做过,最近几年才开始跟在管事身边,帮管事打打下手。” 宁夏青点点头,不再问了,暗想道,梅公郡织造局,和谭文石之间的关系不浅呢。 曹氏吩咐牙婆,让牙婆先带女孩们出去,随即笑着问紫儿:“你喜欢哪个?” 紫儿想了一下,便干脆地说:“我想要三喜。” 曹氏笑着点点头,又问宁夏青:“你觉得那个三喜怎么样?” “娘觉得呢?” “那个三喜年纪有点小,我怕她照顾不好紫儿。不过那孩子是乡下来的,瞧着那身量,应该是干过活的。让蓝英和翠玉带着,应该也能调教出来。”曹氏说完,笑着看向宁夏青:“我看你好像挺中意织造局出来的那个丫头。” 宁夏青瞧了一眼门口,确定牙婆听不到她们的话,这才低声说:“那丫头是梅公郡织造局出身,在里头待了九年,一定很了解织造局里的事。既然如此,娘,不如就把那丫头留下吧,没准对咱家的生意会有好处。” 曹氏有些犹豫:“你说得也有理。只不过,她是犯了事的……” 宁夏青极力劝道:“可我瞧她说起那件事时,没有半点躲闪的神色,或许是被陷害、或者是代人受过,也不是不可能。织造局是何等肥差,里头定然是人情复杂。娘不如把牙婆叫进来,细细问一问,若是没什么毛病,便买下来吧。” 第四十章 买人(二) 见宁夏青说得这般坚决,曹氏低头一笑,直道:“好好好,你总是想得周全,娘都听你的。” 曹氏叫那牙婆进来问价。三喜要五两,那织造局的女孩叫作艾儿,却要整整五十两。听牙婆报了价,曹氏眼神有些犹豫,瞥了一眼宁夏青,转而又无奈一笑,爽快地付了钱。 牙婆收了钱,眉开眼笑,乐得跟什么似的,一面理着银子,一边闲聊起来:“前几天,还有一位谭爷来打听过艾儿呢。不过那时候啊,艾儿感了风寒,谭爷没见着,所以这笔买卖就搁下了。今天是我头一回把艾儿带出来,想不到就被太太您相中了,看来啊,这艾儿定是与您有缘!” 在旁的宁夏青突然问道:“谭爷?不知道这位谭爷为何专门来找艾儿呢?” “唉哟,姑娘可别误会!这艾儿清清白白,我做了这么多年买卖,从我手里出来的女孩,绝对干净!若是不干净,我也绝对不会瞒着您!那位谭爷做的好像也是布匹生意,应该是听说艾儿之前是织造局的,所以才来打听打听。” 宁夏青点点头。 送走了牙婆,曹氏吩咐蓝英带艾儿和三喜下去收拾收拾。蓝英一走,宁夏青便服侍起了曹氏,在旁端茶倒水。 曹氏念叨:“那个艾儿……”说到这里,曹氏叹了口气,没再往下说。 宁夏青知道,曹氏是嫌艾儿贵了。五十两银子,足够买两个能干的丫鬟了。要不是看自己这般相中艾儿,曹氏根本不会买。 宁夏青把热茶水端给曹氏,说:“娘,紫儿在奶奶身边长大,陈婆子是最知道怎么伺候紫儿的。不如就把三喜送到陈婆子身边,让陈婆子调教着。” 曹氏抿着茶水,点了点头。 宁夏青又道:“至于那个艾儿……之前的那位赎了身之后,娘身边只有一个蓝英,干脆就把艾儿留在娘身边吧。” 曹氏抬眼看她,疑惑地说:“你非得要她,我还以为你想要她伺候你呢,原来你竟是想要她留在我身边。你莫不是还打着之前那个主意?这种事不能强求,总归要你爹相中,人家艾儿也愿意才行。” “娘,您就先把她留在身边,看看再说嘛。”其实她的确是想把艾儿要到自己身边,她是想要通过艾儿,来多了解一些织造局的事。只不过,眼下娘和她都只有一个丫鬟,若是她先添一个,未免有些显得不合规矩。此事不宜操之过急,须得从长计议。 “你这孩子,我拗不过你。不过啊,我估摸着,你心里想的那事是成不了的。”曹氏摆了摆手:“罢了,就先放在我这,让蓝英教着规矩,等调教好了,再送到你身边去。” 宁夏青笑着应下。就在这时,蓝英进来禀报说:“老太太回来了。” 曹氏和宁夏青随即去了老太太的院里,刚一进屋,还没来得及说买丫鬟的事,紫儿就拉着三喜的手,欢快地从外头跑了进来,此时,三喜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瞧着愈发喜庆了。 老太太一看见这俩团子,先是一怔,旋即眉开眼笑,慈爱地问:“这个小不点是谁啊?” 曹氏答:“这是给紫儿添的丫鬟,叫作三喜。还买了一个,叫作艾儿,是青儿相中的,暂且放在我房里,等调教好了,再送到青儿身边。” 老太太点点头,随即让宁夏青带着两个小不点去玩了。 宁夏青一走,老太太抿了口茶,问曹氏:“沈家的事也有段日子了,你心里可有什么想法?” 曹氏闻言,瞬间叹了口气,道:“其实老爷也跟我提过好几次了。说起来,我真是让沈家给我弄糊涂了,先是让钱大奶奶来说了那些难听话,沈夫人转脸却又对我们亲亲热热的,可那日的事,我现在一想,还是有些奇怪,她大费周章地请我过去,却只是管我要了一张方子,之后就再没消息。沈家到底是想干什么?我可真是看不懂。” 老太太道:“他们没动静,咱也不能由着他们这样拖下去。若他们这样没完没了地拖下去,岂不是耽误了青儿吗?你找个日子,亲自上门去问问,要个明确的态度。” 曹氏连连点头,道:“儿媳也是这样想。若是他们这月底还没动静,我就亲自去问问。” “嗯。”老太太点点头,随即话头一转:“听说你这几日还在抓药。怎么了?身子还是不舒坦吗?” 曹氏一怔,随即低头,不敢看老太太的脸,小声说:“是。儿媳身子不好,劳烦老太太为我担心。” “唉,我都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临死的时候,能不能抱上一个孙子。我今儿去的那家,人家家里的小子都成堆了……唉,我怕是没这个福气了……” 曹氏低着头,根本不敢搭话,生怕被老太太看出端倪。 过了中午,宁夏青歇完午觉,捧着茶盏琢磨了一会,就让翠玉去把艾儿叫来。 不一会,艾儿就来了。只见艾儿的一身打扮,和家里的其他丫鬟很是相似,垂着首,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道:“不知大姑娘叫我来有什么事?” 宁夏青笑吟吟地问:“我找你过来,只是要问你几句话。我问你,艾儿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回姑娘的话,我没有名字,只知道自己姓艾,后来,织造局的人为了方便,就直接叫我艾儿。” 宁夏青点点头,问:“你可识得字吗?” “从前在织造局里,帮管事的打下手时,管事的教我认过几个字。” 宁夏青笑了:“看来那管事的很疼你啊。” “谈不上疼不疼的,只是从小就跟着管事的,基本上,是管事的把我拉扯大的。” 宁夏青放下茶盏:“我之前听牙婆说,你被卖掉的时候,管事的特意嘱咐牙婆,叫牙婆一定要对你多加照顾。看来,你或许不单单是因为传错了话才被卖掉,应该是另有原因吧。不然,这管事的这样疼你,怎么会轻易就把你卖了呢?” 艾儿不答话,也没抬头。 宁夏青忽然说:“艾儿这个名字太随便了,我给你改个名字吧。既然你姓艾,就叫艾绿吧,艾绿之色清浅怡人,你觉得如何?” 艾儿没答话,翠玉连忙说:“姑娘给你赐名了,你还不快谢谢姑娘?” 艾儿却说:“艾儿本就是无根浮萍,名字随便一点岂不是更合适?姑娘不必为我费心了。” 翠玉惊讶地张大了嘴,显然是没想到艾儿居然拒绝了大姑娘的赐名。宁夏青倒是丝毫不恼,而是淡淡一笑,说:“你既然进了宁家,便不再是无根浮萍。我也不想让你当无根的浮萍。” 艾儿不解:“姑娘的意思是?” “你在织造局多年,又是管事的亲自调教出来的,你有一身的本事。你若是愿意为我所用,将你这一身的本领发挥出来,自然便能立足于天地,到时候,又何谈是什么无根浮萍呢?” 艾儿怔怔地看着宁夏青。 宁夏青也定定地瞧着艾儿,笑着说:“我猜,你之所以这般心灰意冷,应该是因为在织造局受了委屈吧?也正是因为那件事,你才会离开织造局,我说得对吗?” 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宁夏青便看出来了,艾儿绝非一般的丫头,其心性沉稳笃定,像她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因为传错了话而被赶出织造局呢?况且,提起织造局的时候,艾儿的语气虽平静,却也隐隐透露着一丝无可奈何,似乎是另有隐情。 在交付卖身契的时候,宁夏青也敏锐地察觉到,艾儿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失落和清高,却又透露着一种在命运面前无从反抗的绝望。 听了宁夏青的话,艾儿脸上的冷静瞬间消失,变得神色凄惶。 宁夏青乘胜追击,干脆挑明了问:“我问你,在织造局里,你可否有什么未竟之事?如今离开了织造局,你是否还想重拾往日的风光?” 艾儿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姑娘……姑娘怎么会知道?”随即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死寂起来:“我已经心灰意冷,以后当一个普通的丫鬟,尽心尽力伺候就是了,姑娘不必在我身上费心。” 宁夏青笑了,说:“我知道,以你从织造局出来的眼光,自然是瞧不上我宁家这个小铺子。只不过,宁家虽小,宁氏一族却在本地盘根错节,宁家也有着自己的桑园,买卖虽不大,却也不是一无是处。我建议你,不如再考虑一下。” 艾儿抬头看了看宁夏青,眼神里的情绪十分复杂。 良久—— “艾绿谢大姑娘赐名。” 之后,宁夏青和艾绿说了好一会话,得知了不少消息。 梅公郡织造局涉猎广泛,除了自己生产之外,也会将一些活计外包给商户。梅公郡织造局是个肥差,也向来豪气,商户若能拿到这活计,简直等于一大笔银子从天上砸下来。 她从艾绿那里得知,不久之后,梅公郡织造局会外包一批散花锦。而已经有不少商户通过各种途径得知了这一消息,并开始为之走动了。她虽不了解详情,可也知道,以谭文石的本事,他定也已经得知这一消息了。 她想为自家争取到这批活计,少不得要花一番心思。 散花锦是蜀锦的一种,本就不便宜,而织造局这次所要的花纹很复杂,只有很少的织布机和织工能达到这一要求。宁家本钱不多,如何弄来这批散花锦,本身就是难事。 除此以外,想要争取到这肥差,少不得要走动关系。艾绿和织造局的管事交情不浅,可以让艾绿去说说情,但这远远不够。 看来,是该用到顾家的时候了。 顾家总不能白白夺走她的未婚夫吧,最起码,总该给她一些补偿,而现在,已经到了顾家补偿她的时候了。 她走出屋子,走到角门附近,却正巧遇见阿正,阿正拉着马车走出来。 她点点头,随口问道:“你要去哪?” “顺路给掌柜的送点东西,大姑娘这就上车吧。” 宁夏青十分疑惑:“上车?可我没有要出门啊。” “表姐,是我要出门。刚刚已经跟姨妈说了,姨妈派伙计送我,估计是传错话了,才会让伙计以为是表姐要出门。” 宁夏青回头,看见杜秋桐正带着一个小丫鬟往这边走来,杜秋桐的脸上还带着惯常的讨好笑意。 第四十一章 竞争 宁夏青一打眼,见杜秋桐似乎是特意打扮过,脂粉香包一应俱全,颇为花枝招展。 宁夏青轻笑,问:“你这是要去哪?” “我要回家,看看我爹和我哥哥,明儿就回来。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表姐和阿正说话?” 宁夏青解释:“没有,只是阿正误会了,以为是我要出门。”她看着杜秋桐,意味深长地说:“你去吧,到家之后,可一定要记得,替我向姨夫和表哥带个好。” 杜秋桐点点头,满口应下,随即走到马车边上,看着阿正。 然而,阿正一动不动。 杜秋桐有些尴尬,只好示意身旁的丫鬟金凤,金凤连忙从车里把小凳拿了出来,替杜秋桐把小凳摆好,站在马车边上,头都不敢抬,恭恭敬敬地对杜秋桐道:“姑娘请上车。” 宁夏青冷眼瞧着,金凤对杜秋桐恭敬至极,不似翠玉对自己的那种爱戴,而是一种敬畏和恐惧。看来这杜秋桐表面上柔柔弱弱,实际上在背地里“驭下有术”啊。 杜秋桐上了车,和宁夏青道了别,随即吩咐阿正:“可以走了。” 阿正也没答个话,甩着鞭子就走了。 宁夏青站在原地,想起阿正对自己说过“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我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很认同你”那几句话,再联想起阿正对杜秋桐的态度,不由得暗自佩服阿正的直觉。 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想起杜秋桐的盛装打扮,还有她刚刚上车时扭捏作态的样子,宁夏青不难想象,杜秋桐此行究竟是要去见谁。 宁夏青的嘴角不由得勾起,心想,这也真是难为杜秋桐了。 她记得,在前世里,杜秋桐便大概是在这个时候,借着杜正硕的关系,搭上了谭文石。说起来,杜秋桐下手比她早,也对谭文石更为痴心,可谭文石最后却娶了她做正室,杜秋桐屈居妾位那么多年,也难怪到最后,杜秋桐会那么恨她了。 不一会,宁家的马车就在杜家后巷停下。 金凤匆匆忙忙下了车,将小凳摆好,恭恭敬敬地说:“姑娘请下车。” 杜秋桐这才缓缓而出,在金凤的搀扶下,摇曳生姿地走了下来。 见她们下了车,阿正连句话都没说,就甩起鞭子准备离开,杜秋桐却叫住阿正,妩媚婉转地说:“今日可真是麻烦你了呢。” 阿正没理她,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准备扬鞭离开,杜秋桐却再次拦住阿正,故作天真地问:“你刚刚误会是表姐要坐车,是不是因为,表姐平时常常坐车出门啊?” 阿正冷漠地看了杜秋桐一眼,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杜秋桐立刻摆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几乎泫然欲泣,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而已,你……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只不过,请你以后不要刺探有关大姑娘的事。”阿正冷冰冰地说了一句,随即扬鞭就走了。 杜秋桐站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即轻蔑地冷哼一声,悄声嘟囔着:“哼,死男人,肯定是害羞了,故意装什么冷淡。” 金凤一怔,以为杜秋桐是有什么吩咐,于是将头凑过去一点,口中问:“姑娘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杜秋桐冷冰冰地说。 金凤立刻将头缩了回来,不敢再多嘴了。 宁夏青去铺子里找宁永达,阿才却说,宁永达去找苗老三了。宁夏青想了想,只好转头去找账房先生谷丰。 宁老太爷还在的时候,谷丰就已经在宁家做事了,到如今,已是宁家资历最老的人之一。自从宁永达接手铺子后,铺子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可谷丰丝毫没有萌生他念,只一心一意地帮着宁永达。 谷丰之所以对宁家忠心耿耿,一是因为曾蒙宁老太爷之恩,心中想要报恩,二是因为在宁家待了这么多年,早就把自己当成宁家人了,三则是因为,宁永达虽不擅做生意,但却是个十足十的大好人,这让谷丰甘愿跟在宁永达身边。 “谷丰大叔。”宁夏青是在库房找到谷丰的,找到谷丰的时候,谷丰正在清点库房的存货。 “诶,青儿,你怎么到这来了?”谷丰笑呵呵地问。 “我来找我爹,可爹去找苗老三了,我就来看看你。谷丰大叔,你知道爹去干嘛了吗?” 谷丰叹了口气,说:“这不是上一批货卖完了嘛,库房空了,掌柜的就想再进一批。昨儿去本家进货,可本家却说他们没货。掌柜的没办法,只好去找别的货商,可奇怪的是,那些货商基本上全都没货,而有货的那几位,开价又高得离谱。你说这怪不怪,咱家铺子又不大,要的货又不多,可居然这么多家都没货!” 宁夏青垂眸不答,心里却已经在思索,这次到底是谁动的手脚,第一反应便是谭文石。 谷丰摇了摇头,说:“掌柜的没办法,只好去找苗老三,想问问他那有没有货,要不然咱们开不了张啊。实在不行,就先少进一些,然后凑些银子,和苗老三合伙走船,从南边进一批。青儿啊,掌柜的这几日心里着急,你要是有空的话,就帮着开解开解。” 宁夏青点了点头,一口答应下来。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谭文石,可这事牵连了那么多货商,以谭文石的手段,恐怕很难做到。能做到这件事的,只可能是本家。于是她问:“谷丰大叔,爹是不是得罪了本家那边啊?” 谷丰一愣,随即连连摇头,否认道:“掌柜的是个大好人,怎么可能得罪人?其实吧,我也觉得奇怪,虽说本家对咱们一直都挺冷淡的,但也没有这般刁难我们,不肯给我们货的时候。我估摸着,也可能是本家出了什么事,眼下是真没货了。” 宁夏青叹了口气:“只不过,若是跟苗老三一起走船,得出不少银子。且这一来一回的,少说也要一个多月,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说了,苗老三这人未必值得信任,万一他吞了咱家的银子,咱家可承受不起这么大的损失啊。” 谷丰连连点头,道:“谁说不是呢。眼下也只能多跑几个地方,收一些散料子,能撑过一时是一时吧。” 宁夏青沉吟了一会,她心里已经基本确定,一定是本家在暗中搞鬼,阻断了她家的货源。 然而,她家家业不大,和本家那边比起来,简直是大象面前的蚂蚁肉,根本不值得本家为了她家如此大费周章。那本家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本家多年以来的内斗日益激烈了,所以才为难她家,拿她家当卒子吗? 不管怎样,眼下不能坐以待毙,最要紧的,是摆脱本家的挟制。 她想了想,鼓起勇气说:“谷丰大叔,你知不知道,梅公郡织造局有一批活计要外包?” “嗯?难道你惦记起那个了?”谷丰一愣,随即笑了,说:“青儿啊,你不知道,那织造局不是咱们这小门小户能惦记的。我记得,去年是本家的三老爷抢到了织造局外包的批文,我听说啊,光是那一笔活计,就让三老爷赚了将近一万两!像这样大的买卖,咱家是不用惦记的。” 宁夏青却不依不饶:“谷丰大叔,你可知道,织造局今年要外包的是什么料子?” 谷丰哑了一下,随即说:“这个嘛,我倒是不知道。这在外面,是人人争相花大价钱去买的消息,咱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宁夏青笑吟吟地说:“我知道。” 谷丰诧异地看着她,眼神里写着不相信。 “我知道。”宁夏青笑着,重复了一遍。 谷丰的眼神更加震惊,宁夏青于是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谷丰惊呆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那……那……让掌柜的把这个消息卖出去,咱也能得一笔不小的银子呢!” 宁夏青却说:“谷丰大叔,咱们别卖这消息了,咱们自己干吧。” “这……这要投入一大笔银子的,咱家没那么多银子可以用。况且,那散花锦贵着呢,尤其是织造局要的那种上等货,掌柜的根本拿不到货源。再说了,三老爷去年赚了那么多,今年肯定也盯着织造局的单子呢,咱们跟三老爷抢,万一惹恼了三老爷,咱们没好果子吃。” “可是啊,谷丰大叔,这么久以来,我们一直对本家恭恭敬敬,可到了今日,本家也没给我们好果子吃啊。” “这……” “谷丰大叔,通过本家对咱们的态度,咱们也该看明白了,生意上的事,光靠和气是没用的,若是一味退让,只会被旁人不断打压。生意就像打架,脾气好是没用的,拳头硬才是真本事。所以说,咱们不能再任人宰割了,必须迎难而上。” 谷丰都惊呆了,他是看着宁夏青长大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从这个娇滴滴的女娃娃口中,听到这样豪气干云的话。 良久,谷丰才支支吾吾地说:“可是……可是……货源……” 宁夏青笑得十分自信:“放心,我能找到货源。我需要谷丰大叔帮我,帮我一起说服我爹。” 谷丰眼神闪动,怔怔地看着宁夏青。 第四十二章 再访(一) 谷丰的神色愈发动摇,手指不断地搓来搓去,显然是为难至极,犹豫了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道:“你既然开了口,我定义不容辞。只是,你为何不自己去跟掌柜的说?我到底是个下人,我说话也没什么用……” “谷丰大叔太客气了。这些年来,我们都当您是自家人,您又何必妄自菲薄呢?您在铺子里做了这么多年,爹信任您敬重您,只要您开口,爹定会好好考虑。而我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就算我开口,爹也只会当做是姑娘家的浅薄之见。” 谷丰讪讪地笑了几声,随即叹了口气,道:“青儿啊,其实你很有几分老太爷当年的风范。唉,这还真是可惜了,可惜你是个姑娘……” 一说起老太爷,谷丰的眼中似乎闪烁着淡淡的水光,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伸手抹了抹脸,平静了一下情绪,又说:“我会尽力去劝掌柜的,只是,青儿啊,你还是先别抱太大的希望。” 宁夏青点点头,道:“谢谢谷丰大叔了。我明白,此事需要大量的银两,还要可靠的货源,还要顾忌本家那边,顾忌三老爷,爹应该很是犹豫。可这件事一旦成了,咱就可以再也不受本家挟制了!所以,还请谷丰大叔多劝劝我爹。” “好,你放心!” 与谷丰大叔讲完事情,宁夏青往自己的屋子走去,不禁忧心忡忡。 俗话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她让爹去与本家的三老爷竞争,爹岂会轻易答应冒险?就算爹答应了,三老爷又岂会轻易放过她家?到时候只怕是一场更可怕的腥风血雨,她只要一想到这些,便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说起来,她之所以请谷丰大叔出面,也实属是无奈之举。 她身为人女,即便条条是道地把事情说给宁永达,宁永达也不会相信她。 自古以来,为人父母者,有几个会将孩子的话作认真考虑?甚至是性子软的曹氏,虽然在家宅琐事上,对宁夏青算得上言听计从,可与其说,这是因为曹氏完全信任宁夏青,倒不如说,这只是慈母对爱女的一种纵容。 而宁永达是男人,和曹氏比起来,其舐犊之情只会表达得更为含蓄,再说了,生意上的事又不是家宅琐事,宁永达自然更不愿由宁夏青来指手画脚。 此外,宁夏青身为闺阁女儿,插手生意一事若是传出去,于她名声而言,会有不小的影响。宁永达顾忌这一点,就会更不愿意让宁夏青卷入到铺子里的事。 正因如此,宁夏青才不得不谷丰大叔出面,去替她说她不能说的话。 虽说谷丰大叔也是她的长辈,然而,谷丰大叔到底是个下人,而她好歹是主子。她说的话,宁永达可能压根不会听,可谷丰大叔就非听不可了。而且她相信,以谷丰大叔的眼界,只要他听进去了,就必然会认同她的主意。 从老太爷掌家的时候,谷丰大叔就已经在这里了。宁永达接手铺子之后,谷丰一直极力扶持,在宁永达的眼里,谷丰亦师亦友,时至今日,宁永达仍常常以铺子里的事情向谷丰请教。因此,只要谷丰开口,宁永达答应的几率至少有五成。 幸而如她所愿,在谷丰大叔的几番劝告之下,宁永达决定铤而走险,为了宁家的家运冒险一试,私下里开始掩人耳目地奔走起来。 而她既然对谷丰大叔说,她可以解决货源的问题,自然也得为此准备着了。她首先去找了老太太,以替宁家拜佛祈福为由,哄老太太遣阿正去楠湖旁的楠木寺。 几天后。 在顾老太太的铁腕决策、顾二奶奶的左右为难、顾怡梦的无助哭泣里,顾怡梦的身子被打掉了。 从楠湖别院传来消息,说顾怡梦已经清醒过来了,虽然还是哭,但已经无大碍了,大夫看过之后,说不会影响将来。 顾老太太支着太阳穴,头疼不已。顾老太太觉得,这段日子里,自己被不懂事的子孙们气得至少折寿了十年,对镜之时,竟发觉头发全白了,连背都有点驼了。 顾老太太琢磨着,眼下,顾怡梦的身子解决了,眼下顾家这边算是暂且安宁了。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仍然拖拖拉拉,至今没有表态,别说是来提亲了,甚至都没打发人来顾府,问一问顾怡梦的近况如何。 顾老太太恨得咬牙切齿,气得直咳嗽,又是寒心又是悲愤,用拐杖敲打着地面,愤怒地叫来了顾二爷。于是,顾二爷的一封书信递到了郡府。 次日,沈大人被上司寻了个借口,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沈大人自然清楚,这肯定都是被沈致远的婚事给闹得,顾府这是在撒火呢。 本想与顾府结亲,结果亲还没结成,倒结了仇。想要攀顾府的高枝,却偷鸡不成蚀把米,惹恼了顾府,如今顾府报复起来,沈大人被骂一顿是轻的,本来定好明年升迁的,也肯定是泡汤了,甚至说,仕途能不能走下去都是未知。 当晚,沈夫人正在为了退亲一事烦恼着,从衙门回来的沈大人走进屋来,二话不说,噼里啪啦就摔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 沈夫人被吓得尖叫连连,可沈大人就跟疯了似的,根本听不进去沈夫人的叫喊,只顾着自己撒火。下人们都挤在门口,被里面的动静吓得要死,却谁都不敢走进来劝劝,只有沈夫人一个人面对着沈大人的怒火。 沈夫人最近本就失眠,当夜更是根本没睡,头疼了一夜,却还要拼命忍着,跟沈大人商量了一整夜的对策。 于是次日,沈夫人一大早就开始上妆,遮住自己像鬼一样的脸色,还有眼下重重的乌青,打扮得极为隆重,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带着厚厚的礼,忍着几乎要让她崩溃的头疼,亲自去顾府拜访。 结果连顾府的门都没进去。 礼物也没送进去。 沈夫人几乎要崩溃了,求着门房:“二奶奶呢?二奶奶也不见我吗?” 门房冷冰冰地说:“二奶奶不在府里,其他的无可奉告。” 沈家的马车也没能进入顾府的大门,只好始终停在顾府的门口。心灰意冷的沈夫人回到马车上,倚靠着车背,只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开了。 黄鸳悄悄说:“夫人,要不试着求一下三奶奶或者四奶奶吧……” 沈夫人气得把黄鸳踢下了车。黄鸳乱出什么馊主意!要是去求三奶奶或者四奶奶,一旦被顾老太太知道,定以为沈家是有意宣扬此事,想要以此威胁顾府,那样的话,愤怒的顾府定会让沈家死无葬身之地。 沈夫人越想越气,头痛一阵阵袭来,诸多烦恼交杂在一起,沈夫人不由得在独自一人的马车上无声地哭了出来。 就在此时,突降大雨,倾斜的雨水极为强势,从未关紧的马车门里打了进来。 哭泣的沈夫人自然无心去关门。今日出来得急,忘记了带伞,被踢下车的黄鸳站在暴雨里,害怕夫人再拿自己撒气,也不敢去关门。于是,暴雨不断地打进马车里,浇湿了沈夫人的裙角,渐渐蔓延上去,几乎打湿了沈夫人的小半边身子。 良久,沈夫人吩咐:“黄鸳,上来,回府吧。” 黄鸳怯怯地说:“夫人,黄鸳全身都湿了,就不上马车了,免得弄湿了夫人的衣裳,黄鸳随马车走着回去吧。” 沈夫人没再说话。 马车缓缓往沈府驶去,连马儿都垂头丧气的,跟在一旁的黄鸳低着头,显得狼狈极了,这一行人宛如重病了似的,毫无生气。 沈夫人已抹干眼泪想过了,到了如今这一步,真的是刻不容缓了,就算沈家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作忘恩负义,也要退了跟宁家的亲! 几日后,宁老太太带着宁夏青再次拜访顾府,宁夏青的手里还拎着一盒削成了小块的天然檀木。 顾老太太一听是宁家的人来了,立刻让她们进来。宁老太太和宁夏青跨进顾府的大门,旋即有数名婆子执伞相迎,又有好几名标致的丫鬟上赶着替她们引路。 宁老太太凑到宁夏青的耳朵边,不解地念叨:“这真是怪了,虽说我和顾老太太有交情,可她也不至于对咱们这样恭敬吧,何苦吩咐人弄这样大的排场?” 宁夏青大概猜到顾老太太为何对她们这般恭敬,却没说明,只是转了话题:“说起来,要不是阿正从楠木寺带了这檀木回来,咱们今日也不会来顾府了。” 宁老太太叹道:“是啊。我一见到这檀木,就想起我小的时候,从我爹那里求了一块上好的檀木,跟赵家妹子一块试着制香,结果没做成,还白白浪费了一块好檀木!唉,这一晃啊,都那么多年过去了……” 宁夏青道:“楠木寺产的檀木都是上好的,您今日专门把这上好的檀木给顾奶奶送来,也能趁着这个机会,与顾奶奶谈谈往事。” “是啊。”宁老太太点了点头,旋即看了看仍不断滴落着的细雨,叹道:“唯一遗憾的,就是这天了。已经连着下了这么久的雨了,我以为今日定是晴天,却不料还是阴云不散。” 宁夏青应道:“是啊,这样大的雨,足够成一场灾了,不知道要害了多少人。” 二人走进了顾府,拎着装有檀木的小盒子。 楠木寺背靠着一大片山,山上盛产檀木。寺庙常常会砍伐一些檀木,制成檀香,在寺庙里使用。有檀香相伴,楠木寺的梵音更显高雅圣洁,为楠木寺吸引来了更多的香客。 檀香有限,寺庙从不将其赠予香客。不过,若是香火钱给的够多,寺庙往往就会说一句“施主与本寺有缘”,然后赠给香客一盒未制成香的天然檀木。 宁夏青手里的那一盒就是这样来的。 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宁老太太和宁夏青继续往里走。就在这时,宁夏青忽然回头,见阿正准备把车赶到顾府的车棚里,浑然不在意仍从天上滴落的雨水,雨水将他的发丝打湿,显得黑亮亮的。她忽然觉得,那就像是某种乌黑靓丽的动物皮毛。 第四十三章 再访(二) 宁老太太和宁夏青刚进屋,顾老太太就一面拢着似是刚刚梳就的鬓发,一面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亲亲热热地拉住宁老太太的手,道:“老姐姐,我正想你呢,你就来了。” 宁老太太也回握了握,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即有些关切地问:“你瞧着好似憔悴了不少,可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顾老太太怔了一下,随即说:“……对,是……是腰背不舒服,所以没什么精神……” 宁老太太叹道:“唉哟,原来你身子不舒服,倒是我来得不巧,打扰了你歇着。” 顾老太太连忙道:“不妨事的,见到老姐姐,我倒感觉爽快了许多。” 宁老太太道明来意:“其实啊,是这几日家里人去了楠木寺,从楠木寺带了檀木回来,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这才带着檀木来看看你。青儿,快把檀木送过来。” 宁夏青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听到“楠木寺”三字之后,顾老太太的神色明显变了。 宁夏青将小盒子捧到顾老太太眼前,笑着说:“这是从楠木寺带回来的,不是什么名贵东西,还望顾奶奶收下。” 顾老太太回过神来,连忙让丫鬟把檀木收起来,请宁老太太和宁夏青入座,随即小心着问:“你们去了楠木寺?” 宁老太太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是青儿这丫头,非得缠着我,让我派人去楠木寺求佛积福,我就派伙计跑了一趟。” 宁夏青从旁接道:“其实是前几日,我出门买东西,遇到了沈公子,听沈公子说起,楠木寺里的檀木是好东西,我就想着,干脆让伙计去烧香祈福,顺便求一些回来。” 顾老太太神色一变:“你……见到沈家那孩子了?” 宁夏青抬头看了一眼顾老太太,却没说话。 就在此时,顾家的丫鬟正巧来上茶。趁着丫鬟挡住宁老太太的视线之时,宁夏青故意露出为难伤感的表情,而顾老太太将这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丫鬟退下后,宁夏青拿起帕子掩着嘴,轻叹道:“也没说什么要紧事……” 见她欲言又止,顾老太太的脸都白了一白。 此时的楠湖一带是多么敏感的存在!宁夏青于此时遣人去楠木寺,简直就是在顾老太太紧绷的心弦上踩了一脚,顾老太太定会认为,宁夏青是从沈致远那里听来了有关顾怡梦的事。 宁夏青心里暗笑。她可没扯谎,她的确是见到沈致远了。从赵香娥处得知了沈致远的行踪,随即假装偶遇,和沈致远闲聊了几句,她还状若不经意地往顾家身上扯话头。 如今她勾起了顾老太太的疑心。反正,因为遗落玉佩一事,顾老太太已对沈致远留下了冒失的印象。顾老太太定然会想,以沈致远的性子,就算在宁夏青的面前说溜了嘴,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的猜想一旦形成,就算将来,顾老太太找沈夫人对峙,沈夫人即便如是说了,顾老太太一听这样的对话,也只会觉得,以沈夫人那般刁滑的品性,定是将说溜嘴的地方瞒了过去。 其实,她之所以敢耍这个把戏,也是笃定了宁老太太不会在不经意间拆了她的台。宁家本就因沈家退亲一事而烦恼,如今她欲言又止地提起沈致远,宁老太太定以为她是伤感着沈家之事,便不会多问下去,况且,这是在顾府,宁老太太也不会将自家被退亲的丑事张扬出去,自然是能不提起就不提起。 顾老太太低头,用帕子擦了擦嘴,似乎是盘算着什么,随即抬头,对宁老太太道:“青儿这样好的孩子,只可惜啊,竟定了别人家,若是能进顾家的门,那可真是我们顾家的福气。” 宁夏青心里一怔,顾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为何提起这个?难不成,顾老太太是在暗示她,让她不要闹大,会让她嫁进顾家,以此来补偿她? 她还没琢磨明白顾老太太的意思,宁老太太随即有些冷淡地说:“宁家不比顾家,只是小门小户而已。” 顾老太太的脸又是一紧。 宁夏青见此,不由得又有些想笑。她知道,顾老太太这是误会了。 宁老太太的意思是,宁家小门小户,攀不上顾家的高枝,顾老太太屡屡开这样的玩笑,颇有拿宁家开涮之感,这让宁老太太有些不乐意。 而顾老太太却误会了,顾老太太以为,宁老太太的意思是,宁家比不上顾家,所以沈家才选择了顾家。这也是因为顾老太太现在做贼心虚,所以才会事事都往沈家身上去想的缘故。 见顾老太太不说话,宁老太太圆场道:“今日怎么没见你那几个儿媳?” 顾老太太又是一怔,随即说:“唉,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她们都在自己院子里待着呢。咱们老姐妹说话,我不喜欢她们围在身边聒噪,所以也没叫她们。” 宁老太太点点头,闲话起来:“说起来啊,你那三媳妇和四媳妇都挺年轻的,应该是嫁过来没几年吧?倒是你那二媳妇,你寿宴那天,我瞧着她将家宅之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待人接物面面俱到,实在是你调教出来的好儿媳啊!” 顾老太太看了一眼宁老太太,似是在分辨宁老太太的神色,随即别过目光,不敢再看过去。 宁夏青一言不发,只是低头饮茶,心里觉得这场面实在有趣。宁老太太不过随口提起顾二奶奶,又奉承了一句“实在是你调教出来的好儿媳”,就够顾老太太思量半天的。 顾老太太想了一会,状若无事地岔开话题,对宁老太太说:“其实,你那儿媳也是极好的,我从前见她的时候,便觉得她样貌出众,性子也贤惠善良,对你也是极孝顺的。” 宁老太太感慨地叹道:“唉,我那媳妇的确是孝顺。只可惜啊,这么多年了,都没能给我生个孙子。” 宁老太太凝眉,回忆着:“说起来,当年她怀上头一胎的时候,唉……也怪我没照顾好,一个没看紧,那孩子就掉了……其实啊,要是那孩子还在,没准到今儿,我连重孙都抱上了!” 顾老太太的眼神有些惊恐,随即连忙假装自然地别开目光。 宁夏青依旧低头饮茶,心里却觉得,姜还是老的辣啊,自己的奶奶可真是厉害!虽说对顾怡梦的事毫不知情,却句句话都能刺中顾老太太的心,什么“孩子就掉了”“连重孙都抱上了”,足够顾老太太心里咯噔几下! 顾老太太垂首,半天没说话,终于无奈地挥了挥手,把满屋子的丫鬟婆子都赶了出去,都不敢抬头看向宁老太太,无奈地道:“老姐姐,其实……” 宁夏青却忽然站起来,问:“顾奶奶是不是身子很不舒服啊?” 被打断的顾老太太一愣:“嗯?” “我瞧着顾奶奶一直神色不对,是不是腰背还在痛啊?” 宁老太太一听这话,随即站起身来,道:“唉哟,都怪我,你身子不好,我还来打扰。我瞧着你好似憔悴了不少,你歇着吧,我这就回了。” 顾老太太的嘴动了动,却最终还是没说话。 宁夏青心知,顾老太太此时只是疑心而已,并不能确定宁家到底知不知道顾怡梦的事,因此,顾老太太既想要与宁家好好谈谈,又害怕万一宁家不知情,自己再把这事给捅出去。 顾老太太和宁老太太互相客气了几句,宁老太太百般嘱咐顾老太太要注意身子,神思恍惚的顾老太太连连说招待不周,改日再来,二老这才分手。 宁老太太和宁夏青往外走,顾老太太送了几步,宁夏青忽然松开宁老太太的手,去扶顾老太太,口中道:“顾奶奶腰背不好,还是快些回榻上躺着修养,可千万别送咱们了,免得有什么闪失。” 随即,她凑到顾老太太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顾奶奶放心,我奶奶还不知情。” 此言犹如惊雷,顾老太太呆立当场。 宁老太太也不肯让顾老太太继续送了,携着宁夏青的手上了马车。 在回程的马车上,宁老太太疑惑地叹道:“我今日瞧着,她的脸色真的很差,头发白了不少,连背都有些弯了,唉,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 宁夏青嘴甜道:“人老了才不会不中用呢。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奶奶可是宁家的主心骨呢。” 马车在宁家门前停下,翠玉将老太太扶下了车,宁夏青还没下来,身后旋即传来马车追赶的声音,一个婆子从车内掀开帘子,唤道:“宁大姑娘,宁大姑娘!” 马车驶近,那婆子随即匆匆下了车,赶到宁老太太身前,福了一福,自报家门,然后说:“我家老太太还有些话,刚刚忘了和宁大姑娘说,请宁大姑娘再跟去一趟吧。” 第四十四章 再访(三) 宁老太太还没发话,宁夏青便说:“奶奶,既然顾奶奶召我过去,我便过去一趟吧。” 宁老太太点了点头,让翠玉跟宁夏青一起去,翠玉应了一声便上了车,宁夏青旋即吩咐阿正,让阿正跟着顾家的马车走。 顾家来的婆子见状,也没强求,便上了顾家的马车,吩咐车夫赶车带路。 车子往顾府去,宁夏青的心里不禁有些打鼓。顾老太太和沈夫人可不一样,顾老太太有眼界有见识,其城府远胜那个草包一样的沈夫人。 一头雾水的翠玉小声问:“姑娘,顾老太太为何叫你回去啊?” 宁夏青却只是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翠玉嘟囔了几句:“姑娘没看到,老太太刚刚可是疑惑极了,一直诧异地打量着顾家的马车。而姑娘一说让阿正赶车送你过去,老太太虽没说什么,但我瞧老太太的神情,好似想要问你为什么不坐顾家的马车。” “是我让奶奶为我操心了。”宁夏青说完,微微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雨色,心里有些忐忑。 马车刚停在顾府,在前引路的婆子已经在车旁撑伞候着了,笑吟吟地说:“宁姑娘随我来,老太太已经在等着了,至于随姑娘来此的两位,便请先在此等候。” 那婆子笑意热情,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宁夏青跟随婆子进去了。阿正和翠玉留在原地,有人给他们搬了小凳,让他们坐在檐下等候,还给他们上了茶点。 翠玉满脸不安,一口茶也喝不下,跟阿正悄声嘟囔:“你说,这顾老太太为何忽然找姑娘过来啊?还神神秘秘的,到底会是什么事?” 阿正大口喝茶,没答话。 翠玉气得想上手掐他,恨恨地说:“你怎么像个没事人一样啊?居然还喝得下去茶?亏得姑娘平时待你那么好,还亲手做东西给你吃!” 阿正满脸不在乎地说:“着急也没用。” 翠玉气得快要跳脚了:“你说的轻巧!” 阿正没再说话,几口将茶点吃光。 翠玉看他这样子,越看越气,不由得说:“咱家又不是没有茶点,你就不能矜持一点,回去再吃吗?” “人家都送来了,不吃白不吃。” “你……你没看到这里的人都拿什么眼神看咱们吗?” 阿正毫无察觉地问:“什么眼神啊?” 翠玉小声说:“她们都拿咱们当乡巴佬,笑话咱们呢。我看的清清楚楚,她们刚刚就是用这种眼神看咱们姑娘的,心里定然笑话咱们是小门小户!你要是给姑娘丢了人,我可不饶你!” 阿正却嗤笑一声。 翠玉气鼓鼓地说:“你笑什么啊?难道你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对啊。” 翠玉迷惑至极:“你为什么不在乎?” 阿正无所谓地说:“别人怎么想关我什么事。” 翠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身旁忽然传来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声音:“兄台果然通透。” 翠玉吓了一跳,回头一瞧,见一遗世独立、眼波潋滟的俊朗公子走了过来。 顾雪松悠悠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兄台。” 翠玉见顾雪松的行止打扮,连忙起身福了一福,阿正却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当做打招呼了。 顾雪松非但不恼,反倒很欣赏阿正的与众不同似的,笑了笑,旋即离开。 宁夏青明白,面对顾老太太,自作聪明只会让对方反感,从而弄巧成拙。所以,她直截了当,一开口就提出要顾府出手,促成织造局一事。她甚至连措辞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婉,直言不讳地令人心惊。就连顾老太太听完,都愣了许久。 这层窗户纸一捅破,连气氛都变得直白起来,人的贪欲和罪孽都被摆上了台面,她将这一切明码标价。 见顾老太太不答话,宁夏青问:“顾奶奶是不同意这个条件?” “不是的。”顾老太太摆摆手,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在回忆往事一样,悠悠道:“你真的很像你家老太爷。这样大的事,你居然能这么冷静,还能想出这样的交换条件,我的确是刮目相看。可是,你心里难道不委屈吗?” 宁夏青莞尔一笑:“顾奶奶,委屈是一回事,逐利是另一回事。” 顾老太太闭上眼,叹了几口气,很是感慨,睁开眼笑了出来:“你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又步步为营,设下这么一个局,就是为了谈这个条件。既然你这样费心,我又怎么会不答应呢?” 宁夏青垂首道:“多谢顾奶奶成全。” “何谈成全呢?你若是能说服你爹娘同意退亲,便是为顾家解了燃眉之急。你所受的委屈,顾家会记在心上,日后定会补偿你。至于你说的那件事,不过区区几万匹散花锦而已,你就放心吧。” 顾老太太说着说着,忽然话锋一转,有些为难地说:“只不过……我记得,织造局那里刚刚换了一批人。如今,顾家虽还能说上几句话,却未必一定能促成。” 宁夏青连忙道:“只要顾府愿意出言相助,我便感激不尽了。”她知道,顾老太太并非推脱,而是织造局确实换了几个从别郡来的官员,而顾府也的确不大能说得上话。 见宁夏青面上丝毫没有不悦,顾老太太放心地笑了,道:“你这孩子当真是宽容识大体。” 就在此时,丫鬟进来禀报:“老太太,六爷来了。” 顾老太太吩咐人带顾雪松进来,宁夏青随即准备起身告辞,顾老太太却说:“你再等等,我还有事要细问你。” 顾雪松走了进来,看见了屋子里的宁夏青,随即笑着对顾老太太拱手道:“原来婶婶有客人,倒是我来的不巧。” “你啊……我早就说过,你不要跟我如此见外。”顾老太太一边吩咐人给顾雪松看座,一边问:“这么多天了,你都不记得来看看我,怎么赶这时候来了?今日外面下着雨,路可不好走啊。” “之前一直没来,原是我的不是。”顾雪松颔了一下首,随即说:“今日是来跟婶婶告别的,我就要回京城了。” 顾老太太一愣:“你要回京城?怎么这么急?不是才待了不久嘛,就再多待一些日子吧。更何况,这下了好几日的雨,实在是不宜远行。” “我本也不想这么快就回京,只是京中有急事,不得不回去。” 顾老太太叹了口气:“你啊……算了,你决定的事情,谁也劝不住,你要回去就回去吧。只不过,就算有急事,你也一定要走官道,千万别为了赶时间而走小路。下了好几天的雨,小路实在是不安全。” 顾雪松却没答应,只是笑了笑,起身拱手道:“我这就告辞了。” 顾雪松说完就走了。 宁夏青又坐了一会,顾老太太向她确认了所需散花锦的数量,随即二人客套几句,宁夏青便也告辞了。 她走在顾府的甬道上,见前面不远处正是顾雪松的身影。顾雪松始终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通过层层烟雨,顾雪松的身影仿佛笼在雾中,于烟雨中自在从容,淅淅沥沥的雨滴随着他的步伐游移。 她就一直跟在顾雪松后面,这样的距离,既无法故意慢步避开,又不适合出声招呼,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故意跟在顾雪松后面一样,然而,反正她又不是故意的,她便也没什么好在意。 雨竟越下越大,水滴在地上炸开,溅起浓厚的水雾,将这顾府园子里的景色都掩去了,她只能看到前面那人的身影在水雾中游移不休。 再次遇见,是在宁夏青等马车的时候,顾雪松正巧刚上马车,阿正从不远处牵车走过来,宁夏青便也没打算和顾雪松说话,打算直接上车便走。 可她忽然改了主意。一想到,顾老太太大寿之日,紫儿摔碎了顾雪松的东西,顾雪松却袒护了紫儿,宁夏青便觉得,自己不能一走了之。 于是,她撑着伞,走到顾雪松的车旁,小声地叫他。 顾雪松客气地掀起车帘一角,问:“姑娘有事吗?” “看刚刚公子的神情,似乎是未把老太太的嘱咐听进去。可我还是想说,公子此行回京,万望尽量择官路而行。赴京小路的沿途多有陡川,近来暴雨连绵,山石小道易有坍塌之事。即便事急,但还请公子以自身安危为重。” 顾雪松只掀起了车帘的一角,宁夏青无法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只见他扶着车帘的手微微一滞,随即传来顾雪松的声音:“多谢姑娘,顾某记住了。” “告辞。”宁夏青点头说道,回首一看,阿正已经赶车过来了,她旋即上了自家的马车。接着,顾府门前传来两辆马车相继驶离的声音。 宁夏青坐在马车里,随着车身微微地摇晃,忽然,某种记忆像是从乱麻中抽出来的丝线,穿越密不透风的往事和人潮,自她的脑海深处乍现。 原来……原来是他…… 第四十五章 记起 记忆往溯,某些掩埋在落叶下的细节忽然力透纸背,让她灵光乍现。 很久很久以前,在谭文石的安排下,她与顾家搭上了线。有一次,她来顾府拜访顾三奶奶,将要告辞的时候,忽然天降暴雨。顾三奶奶便说:“外头的雨忒大了,你还是多留一会吧。” 她推辞了几句,便应承下来,随即与顾三奶奶闲坐聊天。 那天的雨声很大,天阴沉沉的,顾三奶奶聊着聊着,便说起一件事。说是京城那边的大伯有一个儿子,从小养在外面,才接回家不久,很得京中某位贵人的倚重,却不料在一个暴雨的时节里,遭遇山石崩塌,就此遇难。 难怪…… 直到此刻,她方才恍然大悟。难怪顾老太太寿宴那日,她见到顾雪松,却对顾雪松毫无印象,原来,早在她前世结交上顾府之前,顾雪松就已经去世了。 这记忆一经唤起,种种线索就像是潮水褪去后露出的砂石。 顾三奶奶曾经说过,京城那边的大伯曾与一娼妓有私情,那娼妓生下一子,一直独自抚养。那孩子十五岁的时候,与人打了一架,却因此结识一位贵人,侯府这才承认那孩子的身份,将其接回了侯府。 顾三奶奶曾很是惋惜,直道若是大伯的那个孩子没死,顾氏一族定会比如今更为荣耀。可那时,宁夏青只当这是顾府某位远亲的一桩旧事,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听过之后就忘到了脑后。 曾经,在谭文石风光得意之时,曾说了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对她感慨过一番。谭文石说,若不是天公作美,断了某人的路,他就不会这般轻易地搭上市舶司,更不可能获得如今的人脉与地位,可以说,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老天在帮他。 宁夏青倚着车背,闭上眼。她记得,前世里,在她被沈家退亲后,曾下过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酿成一场洪灾,多地山石塌陷。难道谭文石所说的“天公作美”就是指这个? 难道是顾雪松的死,导致了谭文石的一步登天? 顾老太太一边琢磨着,一边抿了一口茶,颇感松了一口气,随即悠悠笑道:“像这样的姑娘,沈家瞧不上,是沈家的眼窝子浅。” 一旁的嬷嬷诧异地问:“那姑娘那般贪得无厌,哪有一点姑娘的样子?居然还敢跟老太太谈条件,老太太就不生气?” 顾老太太笑了起来,道:“有什么好生气的?这么好的孙媳妇,我喜欢还来不及呢。叫人去楠湖别院传话,让二奶奶立刻回来。” 翠玉忍不住伸手摇了摇她,问:“姑娘,你怎么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翠玉嘟着嘴说:“姑娘,你在想什么啊?我跟你说了半天话了,可你好像都没听到……”翠玉的眼神显得极为担忧,小心翼翼地问:“是顾老太太跟你说了不好的话吗?” 她笑了笑掩饰过去,道:“没有,顾老太太没说什么,就是闲聊了几句。” “这就怪了……若只是闲聊,又何必巴巴地请姑娘再去一趟?顾府那么大,难道就没有一个能陪顾老太太闲聊的?而且,刚刚回来的时候,咱家老太太还说呢,说顾老太太的身子不好。既然身子不好,就该好好歇着,又为何要请姑娘去闲聊?” 见翠玉满脸的不解和担忧,她却不能道出实情,只是垂首道:“是啊,是有点怪。”说到这里,她故意逗了逗满脸心事的翠玉:“你不用这么担心,她们没把我怎么样,我没少胳膊也没少条腿。” 翠玉抿嘴笑了,随即有些气恼地说:“我怕顾府的人给姑娘脸色看。姑娘不知道,刚刚我和阿正在檐下等姑娘,顾府的那些下人都用那种眼神看我们。” “哪种眼神啊?” 翠玉撇了撇嘴,小声道:“就是那种瞧不起小门小户的眼神……” 宁夏青淡然一笑:“你管他们是什么眼神,他们怎么想关我什么事。” 翠玉一愣。这下子,倒换成宁夏青不解其意了,她问翠玉:“你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翠玉连忙笑着摇了摇头,说:“没有没有。只不过,刚刚在顾府,阿正说过同样的话。” 车子于此时到了宁家,翠玉扶着宁夏青下车,二人准备进门,宁夏青却脚步一顿,看着赶车离开的阿正,心里犹豫了一下,旋即拿过翠玉手里的油纸伞,道:“这把伞给阿正,你先打另一把伞进去吧。” 她没有撑伞,而是冒着雨跑到阿正面前,把油纸伞塞进阿正的手里,想要跟阿正说话。 偏这时狂风大作,吹乱了她散着的秀发,夹杂着雨水扑到她的脸上,让她无法开口。 阿正见此,赶忙把她拉到一处檐下,自己用身子替她挡着风雨。有阿正这样挡着,再没有一丝风雨吹到她身上。 二人站在廊下,拍了拍身上的水滴。她的裙摆已经被斜飞着的雨水打湿,水红的裙摆更加氤氲艳丽,刚刚冒雨跑过来,让她的鬓发已经潮湿,黝黑的发丝黏在她洁白的颊边,衬得她一双如水的眼眸艳丽无比。 阿正不解:“有什么事这么急?让你连伞都不打。”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有些特别的事要拜托你,你能不能帮我跑一趟。”这样大的雨天,她开口让阿正跑一趟,其实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阿正却丝毫没有不耐烦,只是问:“去哪?” “你可记得,刚刚在顾府门前,与我说话的那位顾公子?他要去京城办事,眼下已经出发,我琢磨着,他为了赶时间,还是很可能会走小路。你能不能去追上他,告诉他务必要走官道。” 阿正一头雾水:“你说的是他?为何一定要他走官道?” “这场雨只会越下越大,小路旁多有陡川,暴雨会使得山石崩落,这样太危险了。” 阿正闻言点了点头,说:“我的确也听说过山石崩落之事。” 然而阿正说完这句话,就没再动作。宁夏青有些急,拿出自己的荷包塞到阿正说理,说:“咱家的马车赶不了急道,你去车行租一辆好用的车。爹那边我替你告个假。你替我跑一趟,好不好?” 她的荷包朴素却风雅,衬着她握着荷包的纤细手指晶莹剔透,那手指在将荷包塞给他时,触到了他的掌心。她的手指明明没有沾上雨水,却莫名带着湿冷气,似乎是娇柔不堪的主人才会拥有的手指。反观阿正,虽然手早就被打湿,却仍然热乎乎的。 阿正问她:“你与那位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若非特别熟识,专程跑过去告诉他这种事,不会觉得奇怪吗?反正他也未必会走小道,就算走了小道,也未必会遇到山石崩塌。你又为何要这样挂心?” 宁夏青无法解释清楚,只得仓促地说:“因为……我就是知道,这次一定不同,一定要让他走官道。如果他走了小路,他一定会遇到危险。” 阿正看着她,神色有些不解,想了想,忽然说:“等我回来,我想吃盐水牛肉,要一大碗,必须要满的。” 宁夏青失笑,只好说:“那我现在就去准备,等你回来就能吃了。” 阿正点点头,将油纸伞撑开来,将伞柄塞进她手里,而他自己走进暴雨之中,毫不在乎雨水将他整个人淋得湿透,他说:“放心,我这就赶过去,那个姓顾的绝对走不成小路。” 宁夏青握着伞柄,心里有些惊讶于伞柄上的温度。阿正明明浑身湿透了,可他握过的伞柄却还能留住暖意,她冰凉的手指握在那上面,从伞柄上汲取着余温。 “姑娘!我又找到了一把伞!姑娘,你在哪?”在暴雨连成的水雾里,翠玉撑着一把抱着一把,四顾寻觅了一下,随后向宁夏青跑来。 宁夏青却站在原地,看着阿正离开的身影。 阿正走了十几步,不禁抬起手,看了看手上的荷包,然后哑然失笑。这荷包放在他的手上,还真是不搭调。他跳上车,立刻往车行赶,很快就到了车行,他跳下车,却忽然发现,车帘的下面躺着一块帕子。 阿正闻得出来,那是她的帕子。 他将帕子拾起来,见上面绣着清雅的荷花,并非是怒放的妖冶菡萏,而是几只小小的荷尖,还有两只蜻蜓立在上头,这一方小帕子上,好似铺陈了一个夏天。 阿正想了想,然后将帕子塞进怀中。 第四十六章 非凡 顾雪松的马车在路上疾驶,在这样大的雨中,好似在惊涛骇浪中滚过。明明不过未时,天竟似夜里一般黑,须得细看,才看得出乌云边缘的轮廓。 顾雪松坐在车里,却能从那雨声中分辨出来,外头的雨是越来越大了,他心里有些担忧,暴雨定然影响马匹的脚程,万一因此耽误了回京的时辰,后果可不小。 即便是这样厚的车壁,传进来的雨声仍然激烈,观棋的说话声被掩去七八分,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公子,雨实在是太大了,咱们先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顾雪松淡淡地说:“京中事急,耽误不得。” “可是,您的身子受不住啊!” 顾雪松却依旧无所谓地倚着车背,并未将观棋的话放在心上。 观棋不由得絮絮叨叨:“公子,您务必要仔细身子啊!如今虽是夏天,可连着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天气凉的很。咱们这样赶路,连在路边买口热乎吃食的功夫都没有,您的脾胃定然会受凉。咱们又这次走得急,碳火也没带够,等入了夜,车里肯定会更冷!公子,您万万经不得这凉气啊。” 顾雪松懒散地睁开眼皮,悠悠道:“你如今怎么这么像是个婆子了?喋喋不休的。我又不是纸糊的,你放心吧,就算被这冷风冷雨吹了几下,我也不会碎成片。” 观棋动了动嘴,顾雪松知道观棋想说什么,观棋想说的一定是,顾雪松总是这样不爱惜身体,又总是不听劝。 果然—— “公子,您总是不知道爱惜身体,且不说那么多大夫都叮嘱过您,让您千万不能着凉,连楠木寺的大师都劝您,让您万事不要强求,要以自身康健为重,可您怎么……您真是要急死我了……只要我一会没伺候到,您就喝那些冷的冰的……” 顾雪松笑而不语,任观棋继续絮叨个不停,忽然,马车稍稍减速,车夫的声音传进车里:“公子,咱们走哪条路?” 顾雪松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了。” 顾雪松眉头一紧。 已经未时三刻了,才走到这岔路口,定是被大雨耽误了时辰,若是再绕远走官路,只会耽误得更久。 他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这雨下个不停,进京的时辰只会越拖越久,而宁姑娘的叮嘱又在他耳边响起,他略一沉吟,随即道:“走小路吧,把车赶快点。” “好嘞!”车夫答应了一声,随即扬鞭,马车离平坦的官道越来越远。 然而,马儿刚刚奔跑起来,忽然听见有人在马车的后面喊着“顾公子、顾公子”,这外面雨势极大,可那人的声音却若洪钟一般,穿透这厚厚的雨墙。 忽然,马车骤停,马儿发出惊恐的嘶鸣声。 只听得车夫愤怒的声音:“你是何人?为何要挡路?” 观棋想要出去探查,顾雪松却拦住观棋,亲手掀开车帘,打量了一眼,随即笑了:“我一听到声音,便猜是兄台来了。”而观棋在看清来人的样貌后,瞬间警惕地护住顾雪松。 雨中的阿正并不是赶车来的,而是骑着一匹健硕的黑马,只见他勒住缰绳,昂首挺胸地骑在马背上,滔天的大雨兜头浇下,他和他的那匹黑马就像是石塑的雕像,丝毫没有半点避雨的意思。 此时此刻,顾雪松一身碧色长衫,披着观棋硬给他披上的石青色貂毛斗篷,面色经年苍白,隔着大雨看着阿正,温文尔雅地问:“兄台特意追到此地,所为何事?” “我追到这里,是为了不让你走小路。”阿正认真答道,将这句话说得十分自然。 顾雪松微微皱眉,哑然失笑:“为何一定不让我走小路?” “因为小路一定会有危险。” “兄台是指小路两边的陡川?”顾雪松如何会不知小路危险?只不过,他并不认为危险一定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觉得八成是阿正多虑了,于是歉然道:“兄台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我着实是有急事,时辰耽误不得。” 阿正的语气有些冲:“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听劝,难道你不知道那小路危险吗?什么急事能比你的命还重要?” 观棋立刻斥道:“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突然跳出来对我家公子的事指手画脚,你究竟是何……”观棋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顾雪松制止了。 顾雪松耐心地对阿正解释:“我知道,兄台古道热肠。只不过,此次回京不容耽误,更何况,我的运气应该不至于那么差。兄台的好意我心领了,等我回到梅公郡,定亲自上门道谢,还望届时兄台能够赏光,与我浅酌几杯。” 阿正却道:“你若是非要走这条路,只怕你没命回梅公郡了。”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观棋愤怒不已,显然误会了阿正是故意言语冒犯,观棋愤怒地对顾雪松说:“公子,咱们把他赶走!” “观棋,休得无礼。”顾雪松轻声斥道,忽然见观棋神色异样,不由得问:“怎么了?” 观棋瞥了顾雪松一眼,低下头去,小声地说:“公子,其实我觉得,此人虽然言语粗鲁,但是……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顾雪松叹了口气:“观棋……” 观棋都不敢抬头看顾雪松,只是嘴里不断地嘟囔着:“公子……您看这天越来越黑,雨也没有停的迹象,要不……咱们还是去走官道吧……” 顾雪松无奈,不再同观棋讲下去,而是想劝阿正别再挡路,阿正却抢先开口道:“你最好不要心存侥幸。我觉得,这雨至少要再下三四天,而且在这一天之内,只会越下越大,山石定然会崩落。” 顾雪松不禁皱眉:“兄台如何知道将来的雨势?莫非兄台熟知天象,能够看云知雨?还是通晓五行推演,能够预知将来之事?” “都不是,我只是闻得出来。” 顾雪松诧异至极:“闻出来?” 阿正点点头。 顾雪松心里着实是诧异得很,无法理解人要如何闻出下雨的味道,不由得沉思起来。阿正本就一动不动,顾雪松这一沉思,便好似二人僵持起来似的。 只见阿正始终一动不动地挡在他的车前,就像是在狩猎的野兽,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猎物的身上。 顾雪松忽然看向阿正,似笑非笑地问:“若是我执意要走,兄台又能把我怎样?” 阿正认真地回答:“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但我觉得你这匹马还不错,用来下酒挺合适的。” 马儿适时嘶鸣,顾雪松哑然失笑。 顾雪松道:“若是兄台觉得可口,那便动手吧。”顾雪松说完,便放下了车帘,轻声吩咐车夫:“赶路。” 旋即传来车夫的吆喝声,可马车一动未动,紧接着,又传来车夫不知所措的声音:“公子,那人还在挡在路中央。这道路狭窄,咱们实在是难以通行。” 顾雪松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胸口气息浮沉,掀开车帘想要说什么,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走过来几个人,瞧那打扮和装束,定是走商的人,只不过,那几人的模样狼狈不堪,跟在他们身后的马也垂头丧气的。 顾雪松给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随即大声问道:“几位!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那几个走商的连连摆手,满脸晦气,惊魂未定,你一言他一语地高声回道:“别往前走,前面塌了!幸好咱们几个人跑得快,要不就得被埋进去了!” “刚刚前面忽然有一大片山石崩落,好家伙!那架势,简直跟天崩地裂了似的!就一眨眼的功夫,一大半的山都没啦!吓死咱们了!” “要不是老四刚刚去林子里出恭,咱们哥几个就走到那山底下了,还不都得被埋在里头?咱们这回可真是死里逃生啊!” 那几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观棋和车夫都满脸惊恐地看着顾雪松,顾雪松一时怔住,内心五味杂陈。 见顾雪松定然是走不成小路了,阿正面无表情地牵动缰绳,不再挡路,只说:“我还急着回去吃饭,这就走了。”随即就火急火燎地策马欲回。 “兄台留步。”顾雪松出声叫住了阿正,同时下了马车。 阿正勒马回头。 顾雪松站定拱手,正色道:“兄台今日救我一命,大恩不言谢,日后定当报答!” “你谢不着我,是我家大姑娘派我来拦你的。既然我拦住你了,我便要走了。”说完,阿正扬鞭而去。 顾雪松瞧着阿正远去的身影,忽然注意到,此人的骑术远胜寻常人。顾雪松可不认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市井伙计能够骑马。况且,此人的骑术之高,就连许多自幼研习骑射的世家子弟都远远不及。 顾雪松的目光不断拉长,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四十七章 捉奸(一) 按照与顾老太太的约定,宁夏青需得劝宁家同意退亲,且必须替顾家遮丑,不可提及顾家在此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只不过,又不能提及顾家,又要让老太太和曹氏同意退亲,此事何其难办?宁夏青思虑半晌,觉得此事不宜直说,需得循序渐进,让老太太和曹氏逐渐接受。 用晚饭时,宁夏青没有去陪曹氏,而是在老太太房里用的,打算借这个机会稍稍透露几句,试探一下老太太的态度,也让老太太心里有个准备。 饭后饮茶时,宁夏青才迟迟开口:“奶奶,我琢磨着,既然沈家对咱们是这种态度,不如,咱们就把婚书还给沈家吧。” 老太太一怔,放下手中的茶盏,愁眉不展地说:“我也正琢磨这事呢……只不过,沈家的态度反反复复,咱们也不能确定,沈家是不是铁了心要退亲。”老太太劝道:“我知道,沈家几次三番变卦,你心里委屈,可这是终身大事,你不能冲动。” “我没有冲动,我已经慎重考虑过了。沈家向来瞧不上咱们,咱们又何苦自取其辱呢?这样的话,就算我将来嫁了过去,也不可能过得顺心。”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只不过,定了亲的女子若是被退亲,可是要遭受不少非议的,所有人都会往你身上泼脏水,你往后恐怕难找人家,那你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我舍不得你落到那种境地。” 宁夏青没答话,而是观察着老太太的神色。见老太太此时眼眶微红,显然是既心疼又为难,既不舍得宁夏青跳入沈家那种龙潭虎穴,却又清楚,如今的宁夏青已是骑虎难下。 老太太满面愁容地说:“我还是希望这门亲事能成。虽说沈家不是好人家,可若是退了亲,你怕是只会落得更惨淡的境地!我想过了,若是沈家执意要退亲,咱就请本家出面为你做主,沈家虽然敢欺负咱们家,可不敢违拗本家。” 宁夏青心里大约晓得了老太太的态度,也已经跟老太太知会过自己的态度了,见老太太又开始愁眉不展了,她连忙岔开话题,不再多说此事。 老太太所说的那些她都懂,她自然不会让自己落入那般境地,她又不是甘愿吃亏的那种人。就算这门亲事让她骑虎难下,她也能给自己寻条出路,让始作俑者来承担这恶果。 她心里清楚,以沈夫人的心性,怕是已经被逼急了,很快就会下狠手了。既然沈家要下狠手,就别怪她备好万全之策,让沈家落得自掘坟墓的下场。反正她只答应顾老太太会退亲,又没答应要独自食这退亲后的苦果。 宁夏青一回到屋子,就准备去找阿正,与他商量对付沈家的事,便问翠玉:“阿正回来了吗?” 翠玉点点头。宁夏青已经将安排阿正去做的事告知了翠玉,翠玉虽然不懂宁夏青为何一定要去拦人,但知道这是为了救人,便也满心赞成。 宁夏青又问:“他何时回来的?一个人在屋子吗?” 翠玉答:“回来有一会了,阿才今日回家去了,阿正是一个人在屋子里。” 宁夏青点点头,又问:“我让你买的牛肉,你买了吗?” “买了。姑娘要牛肉做什么?” 宁夏青笑而不答,又问:“厨房里还有人吗?” “没有了,按照姑娘的吩咐,我叫厨娘去歇着了。我还说,姑娘晚上要吃宵夜,所以让厨娘别把厨房的门锁上。” 宁夏青带着翠玉一块来到厨房,翠玉在一旁掌灯,宁夏青将那牛肉来来回回洗了好几遍,直到再也洗不出血色。随后将其置于案上,切得薄薄的,翠玉不由得赞道:“姑娘的刀功真好。” 宁夏青连忙示意翠玉不要出声,翠玉捂住嘴巴,又悄声嘟囔了一句:“姑娘,咱们怎么像做贼一样啊?” 宁夏青也觉得有趣,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准备好了葱花、茴香、花椒、盐、姜片和香油,将调料和牛肉一起放进了锅,盖上盖子煮了起来。 不一会,这味道就盈满了整间厨房。 翠玉担忧地看了看外面,说:“姑娘,幸好今晚的雨大,能掩住这香味。不然的话,这味道肯定会引人过来的……” 宁夏青笑了笑,想了一下,为求保险,让翠玉把门窗全关上,又熄了灯,搬了小凳过来,主仆俩坐在灶前,靠着味道来辨识着锅里的火候。 宁夏青悄声跟翠玉咬耳朵:“等一会我去给他送吃的,你就在厨房帮我烧热水。要是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在沐浴。再帮我把换洗衣裳准备好,等我回来后就直接沐浴。” 翠玉点点头。 宁夏青又说:“今晚的雨这样大,杜秋桐应该也洗过澡了,应该不会出门了,既然如此,咱们也就不用担心她来捣乱了。你只需要注意着紫儿,万一她找我,你别让她发现我不在。” 翠玉又点点头。 宁夏青将锅盖打开,瞬间满室盈香,身旁的翠玉馋的都流口水了。宁夏青将那牛肉晾凉,随即在上面撒上香油,拿起一片塞进翠玉口中,问:“好吃吗?” 翠玉眯着眼,一脸满足,连连点头。 宁夏青留了几片给翠玉,随即将剩下的装进碗里,足足装了好几碗,将那些碗在食盒里放好,翠玉一边嚼着牛肉一边说:“姑娘做的也太多了吧,阿正可真能吃……” 宁夏青笑了,随即往阿正的屋里走出。 今夜雨势凶猛,大雨掩盖了她的行迹,她很快就到了阿正的屋子里,然而阿正却不在。 她等了一会,还不见阿正回来,见天已经越来越晚了,她便将食盒放在桌上,打算明天再来找一次阿正,起身走到门口,忽然有人走了进来,二人差点撞上。那人毫不惊讶,倒是她吓了一跳,那人忙说:“是我。” 见是阿正,她这才将心咽下去。 她瞧着阿正,见阿正似乎是刚刚洗过澡的样子,头发上还滴着水。与旁的男子不同,他的头发很短,才刚刚过肩膀。刚刚认识阿正的时候,阿正是个光头,那时,他说之前经历了一场火灾,头发被烧了,所以就全剃掉了。 在她家的这几年里,阿正没少因为头发被旁人侧目过。起初是因为他头发太短,着实是奇怪得很。后来是因为,他的头发虽然渐渐变长,却从不似旁的男子那样,梳发髻戴发冠,只是在干活的时候为了方便会扎个辫子。 不是没人为此对他另眼看待过,可他全无察觉,仍旧我行我素。奇怪的是,这种在旁人身上会显得形容邋遢、显得不修边幅的行为,放到他身上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契合感。 看着阿正脸上的平静神情,她不由得诧异地问:“你知道我在?” “嗯。我闻到了。” 她对这个回答有些迷惑,阿正则已经大喇喇地打开了食盒,拿起筷子,在狼吞虎咽之前,说:“我赶过去的时候,他正要往小路上走,我与他僵持了一会,前面的小路就塌了。这下子,他肯定要去走官道了,不会再有危险了。” 她闻言,面上一怔,心里五味杂陈。 她竟然真的救了顾雪松的命,也间接给谭文石留了一个绊脚石,而顾氏一族也会因为顾雪松而迈入鼎盛。在此以前,她对未来的一切都是无所不知的,可今后不同了,未来已经被她自己亲手改变了,她将无法预知那么多事情了。 在她心中转过这么多心思的时候,阿正始终没抬头,专心致志地吃肉,她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阿正居然问也没问她一句,难道阿正就不好奇,她为什么会知道顾雪松一定会遇到危险吗? 翠玉也没问她,但翠玉是因为毫无条件地信任她。可阿正不问,就好像在阿正心里,她无论知道什么都不足为奇一样。 室内盈满了牛肉的香气,阿正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人莫名觉得安心。阿正仿佛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就像是一个上古时代的武士,遵循着最古老的比武规则,有着血战至死的悲壮情怀,在他的身上,展现着虽原始却坚不可摧的礼义廉耻。 世人形形色色,他是最喜欢与自己为敌的那一个。他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路,并将永远走在这条路上。 一旦理解了这个人的规矩与坚持,就会发现,虽然自己做不到与他一样,但自己可以很轻易地读懂他,因为他永远不会背离他所选择的道路。而且,一旦理解了这个人的规矩与坚持,就会发现,没有人能够不震惊于他那强悍的意志。 阿正三下五除二,吃完了牛肉,她这才开始说正事:“我需要你明天去找一下赵香娥。” “找她做什么?” 她附身过去,在阿正的耳边悄声交代了几句。 阿正皱眉问道:“你这是要干嘛?” 她低声解释着:“沈家已经被逼急了,左不过这几日,就会使出蛮横手段来。我得先下手为强,早做打算。” 阿正直视着她:“所以,你同意退亲了?那你以后怎么办?” 她不解地问:“什么以后?” “你是个女子,退了亲,旁人定会对你议论纷纷,你的日子不会好过。” 她看着阿正,心中震惊不已,又不由得哑然失笑。 原来像阿正这样的人,也是察觉得到闲言碎语的啊……阿正不是从来不理会旁人目光的吗?她还以为,像阿正这样的人,根本就对世俗礼教一窍不通呢。 原来,阿正不是一窍不通,而是视而不见。而且,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所以,当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时,阿正又能够站在她的角度,敏锐地替她考虑到这些。 第四十八章 捉奸(二) 见她发怔,阿正便说:“算了,只要你想好了就行,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阿正虽然出言建议,却没有要替她做决定的意思,反而十分尊重她的选择。 她垂眸,真诚地说:“谢谢。” “你不用跟我客气。”阿正满不在乎地说。 她点点头,随即起身准备告辞,说:“明儿我让翠玉来取食盒和碗筷,今天辛苦你了,你早点休息。”说完,她就拿起搁在墙边沥水的油纸伞,准备回屋。在她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阿正忽然拉住她,并一把关上了门。 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的手腕在被阿正紧紧握住,这让她吓了一跳的同时,又不由得害臊。她正当年少,一颗心怎能不百转千回?神色复杂地转头看向阿正,却见阿正一脸严肃和警戒。 阿正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别出去,好像有人在外面。” 她的害羞瞬间褪去,有些害怕地问:“是谁?” 阿正微微眯了眯眼,瞧那副神情,好似是在分辨着什么,他说:“我闻到了一种令人反感的味道,我闻过这个味道……应该是你的表妹。” “你是……闻到的?”她之前就听阿正说起过“味道”什么的,可她一直只当那是一句玩笑。 阿正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她透过门缝,迷惑地看了看外面,外面黑漆漆的,哪有杜秋桐的影子?况且,这样大的雨,怎么还会有味道传来?她怎么就什么都没闻到?这让她实在是有些难以相信,不禁用眼神向阿正传达着迷惑。 阿正低声却认真地解释:“你不用这样看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从小就嗅觉过人,能闻到很多旁人闻不到的味道,所以我一直是用味道来认人的。刚刚我在进屋前,就是靠味道闻到了你。” 她愣了一下。从第一次见到阿正的时候,她就对这个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直到此刻,虽然她无法理解用味道认人的感受,但她相信阿正说的是实话,也相信阿正的判断。她相信,杜秋桐一定就在外面,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她。 杜秋桐……宁夏青的心里不禁冷笑起来……这样大的雨,杜秋桐居然还不辞辛劳地跑出来,看来谭文石也是急了,才会催促杜秋桐快些行事,让杜秋桐在暴雨夜里都不得不冒雨跟踪宁夏青。 阿正道:“现在要怎么办?我出去拖住她,你从别的地方离开?还是你再等一会,等她走了你再走?” 宁夏青心念一动,不由得莞尔一笑。 杜秋桐守在墙根底下,时不时往屋子那里瞟几眼,只恨这暴雨连天,让她看不清屋子那边的情况。 之前,杜秋桐瞧见宁夏青的身影一闪而过,好似是往下人的屋子去了。杜秋桐心念一动,转头就披上衣服,去了宁夏青的屋子,寻了个借口要见宁夏青,却遭翠玉百般阻拦。由此,杜秋桐便猜,宁夏青去找阿正了。 于是,杜秋桐匆匆去找了杜姨娘,让杜姨娘赶紧带着丫鬟来捉奸,杜秋桐则先赶来守着,若是宁夏青出来了,杜秋桐就找借口拖住宁夏青,拖到杜姨娘过来。 可杜秋桐等了小半天,宁夏青却一直没出来。杜秋桐确定自己没看错,宁夏青应该确实在里面,可宁夏青怎么还没出来?难道是和阿正在里面缠绵?想到这里,杜秋桐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暗道真是天助自己,今晚定要宁夏青身败名裂!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杜姨娘带着一个丫鬟匆匆赶来。杜姨娘本来都准备睡下了,一听杜秋桐说起这件事,立刻起床赶来,连衣衫都没穿整齐,头发也没盘,什么首饰都没戴。而那丫鬟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打着伞,满脸瞌睡样子。 杜秋桐一见到杜姨娘,立刻伸手招呼,杜姨娘走到杜秋桐旁边,颇为兴奋地问:“什么情况了?” 杜秋桐低声答:“还没出来。” 杜姨娘顿时两眼放光:“还没出来?这贱丫头,定是在里头行什么苟且之事呢!哈哈哈,我这就去把她逮住!谁让她前两日胆敢对我不敬,居然还敢跟我算旧账!今日我定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她的风骚样子,让她身败名裂!” 杜秋桐连忙拉住杜姨娘,道:“姑妈别急,等她出来了咱们再截住她,不然的话,万一她听到动静躲了起来,咱们找不到她,岂不是扑了个空?” 杜姨娘一听,立刻赞同地点头,说:“对对对,那贱丫头的鬼主意多,简直就像一条不好逮的泥鳅,咱们不能打草惊蛇,需得等蛇出洞。” 就在此时,忽然传来开门声,杜秋桐连忙拉着杜姨娘躲好。 只见从里面出来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应该是阿正,阿正撑着伞,将伞撑得极低极低,似乎是有意在掩人耳目。 杜姨娘忽然小声嘟囔:“不好,这院子连着厨房,从厨房也可以离开,那贱丫头不会是打算从厨房跑吧?不行,不能让她逃了!”杜姨娘随即拉起杜秋桐的手:“快,咱们快去拦住她!” 杜秋桐却不肯往前走,而是连连后退:“不……不……我就不去了……姑妈你就自己去吧……” 杜姨娘立刻变脸,用恶毒地眼神盯着杜秋桐,狠狠地啐了杜秋桐一口,低声咒骂道:“你想什么呢?我告诉你,要是我出了事,你也休想摘出去!” 见那人影越来越远,杜姨娘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狠狠瞪了杜秋桐一眼,从丫鬟手中夺过灯笼和伞,立刻向那人影飞奔而去,大喝道:“站住!你们站住!贱丫头不准跑!” 然而,杜姨娘话音未落,忽然惨叫出来! 只见杜姨娘趴在水坑旁,显然是滑了一跤,整个人扑在地上! 杜秋桐心里叫苦连天,自己的姑妈怎么如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杜秋桐立刻推了推身旁的丫鬟,道:“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去把我姑妈扶起来?”并又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要跑。 然而,杜秋桐还没跑,那丫鬟也还没走到杜姨娘身边,杜姨娘便已经高声叫了起来:“秋桐,你在哪?怎么还不过来扶我?” “秋桐”二字之响亮,简直像是故意的! 杜秋桐的眼神像是刀一样往杜姨娘身上割去,脸上立刻浮现出恨意。杜姨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居然还要把杜秋桐也拖下水! 于此同时,听到动静的阿正高声问:“是谁?谁在那里?” 杜秋桐被阿正的声音吓了一跳,神色慌张,转身就要跑,却听那摔倒在暴雨里的杜姨娘还在鬼哭狼嚎:“疼死我了!这里怎么这么滑!?秋桐!秋桐!你别跑啊!你倒是过来啊!你怎么还不过来扶我?” “秋桐”二字之响亮,几乎能传遍整个宁家! 杜姨娘的那句“要是我出了事,你也休想摘出去”似乎犹在耳边。杜秋桐恨恨地跺了一下脚,极尽所能地狠狠剜了趴在地上的杜姨娘一眼,无可奈何地走到杜姨娘,和丫鬟一起将杜姨娘扶了起来。 杜姨娘还没站稳,便立刻狠狠地抓紧了杜秋桐,仿佛生怕杜秋桐跑了。 阿正已经循声走到她们面前,义正辞严地问:“你们大半夜的,跑到这个地方做什么?”撑着伞的阿正是只身一人,没有和宁夏青在一起! 杜姨娘此刻满脸泥水,散乱的头发上全是污泥,衣服也被染得看不清本色了,却狠狠地推了一把杜秋桐,道:“秋桐!你去屋子里看看,那贱丫头是不是还在屋子里面?” 杜秋桐却高声道:“姑妈,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呢?” “你,你比我更狠啊……”杜姨娘恨恨地啐了一口,低声道:“你与我的账以后再算,现在抓住那贱丫头才最要紧,你明不明白?” 杜秋桐的眼睛稍稍一转,却立刻高声说:“姑妈,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摔倒了,我送你回去吧。”说完,杜秋桐就准备把杜姨娘扯回去。 阿正却伸臂拦路,不让她们轻易离开。杜秋桐刚想斥责阿正让开,只听陈婆子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大半夜的,吵吵闹闹的,是想要干什么?” 几人一看,陈婆子竟不知何时往这边来了,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打着伞,已经越走越近了。 陈婆子是带着蓝英一起来的,而蓝英的身旁,竟然还有宁夏青! 第四十九章 捉奸(三) 陈婆子打着灯笼问:“大半夜的,这是干什么?”灯笼的光往杜姨娘和杜秋桐身上一照,陈婆子立刻惊讶地问:“杜姨娘,表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杜姨娘怎么浑身弄成这个样子?” 杜姨娘根本没有回答陈婆子的问题,而是兴奋地拉着陈婆子,大声说:“陈婆,快!快去屋子里看看,那贱丫头在……” 杜秋桐赶忙拉住杜姨娘的袖子,同时高声道:“表姐,你怎么也来了?我刚刚还去找你呢,却没见着你。” “表姐”二字一出口,杜姨娘瞬间浑身一僵,这才注意到宁夏青就站在陈婆子的身后,杜姨娘的嘴动了动,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你……你怎么会……” 宁夏青莞尔一笑,声音穿透雨水,平添几分诡谲的华丽,道:“杜姨娘想问什么?”顿了一顿,道:“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杜姨娘的额上犹自滴下污水,甚至有些流到了眼睛里,激得她闭起了眼睛,激愤地叫:“你……你不是应该在……” “姑妈!”杜秋桐立刻打断,并狠狠地扯了一下杜姨娘的袖子,大声说:“姑妈,你浑身都湿透了,还是快些回去换衣服吧。让我带你回去,瞧瞧你可否有什么地方受伤?” 杜秋桐一说完,就要拉着杜姨娘离开。宁夏青却忽然上前一步,挡住了她们的路,似笑非笑地问道:“杜姨娘怎么在这里?还摔成了这副模样?今夜的雨这么大,为何不好好在屋子里休息?” 杜姨娘一怔,神色慌乱至极,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扯杜秋桐,把杜秋桐往前推了推,口中哎哟哎哟地道:“我……我不行了,我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我浑身都疼。秋桐,你替我跟大姑娘解释……” 杜秋桐平静地答:“夜里雨声扰人,姑妈辗转难眠,想要与姨夫说说话。听闻姨夫来了这里,所以就寻到此处。却不料天黑雨大,路面湿滑,姑妈一时不察,便不小心跌了一跤。” 早吓得唯唯诺诺的杜姨娘连忙点头附和:“……对!我睡不着,所以来找老爷。谁知道我一个不小心,就跌了一跤。唉哟……可真是摔疼我了!” 宁夏青忽然绽开笑意:“原来杜姨娘是想与我爹说话。只不过,家里人人都知道,我爹这些日子一直在我娘的房里歇着。杜姨娘若是想要找我爹,自然该去我娘房中找,又怎么会来伙计住的地方找?难道杜姨娘是认为,在这种暴雨夜里,我爹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杜姨娘连忙咳了几声,然后才磕磕巴巴地说:“这……都是这个丫鬟不长眼!”杜姨娘狠狠戳了自己丫鬟的额头,咒骂道:“都是这个丫鬟说,看见老爷往这边来了,害得我急急忙忙过来,还跌了一跤!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 杜姨娘又扶着腰叫了几声痛,连忙道:“唉哟,唉哟……疼死我了……我要回去歇着了……”说完,杜姨娘就拉着丫鬟走了。陈婆子虽不方便出口相拦,却不由得一遍遍向杜姨娘的背影投去疑惑的目光。 杜姨娘留下了杜秋桐。在暴雨夜里,宁夏青和杜秋桐彼此对视。 杜秋桐虽自己带了伞,可刚刚去扶杜姨娘时,被杜姨娘狠狠扯着,根本空不出手来打伞,只好任由丫鬟给她们两人撑同一把伞。在这样的暴雨夜里,杜秋桐的半边身子都被打湿了。杜秋桐现在的模样,任何人见了都会心生怜惜。 然而,这样楚楚可怜的少女,眼底却流露着不甘与阴毒。 两人彼此对视着,电光火石间,两人瞬间领悟了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往日里的一团和气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纸,一遇到暴雨,便被浇得湿透,瞬间七零八落,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既然杜姨娘的身边带了丫鬟,丫鬟怎么也不扶一下?杜姨娘摔成了这样,丫鬟怎么却好好的?” “姑妈急着找姨夫,因此走得快,丫鬟被落在了后面。” “看来,杜姨娘是真的很急着找我爹,急到甚至小跑起来了呢。不然的话,若是好好走路,顶多也只是绊一下,不至于摔得如此凄惨吧。” “姑妈之所以摔得如此凄惨,皆因今夜风雨势大,吹灭了灯笼,让姑妈心中慌张。” “原来是这样,杜姨娘今夜真是受惊了。那秋桐妹妹又怎么在这里?难道杜姨娘是带着秋桐妹妹一块出来找我爹的?” “并不是。我是听到了姑妈惨叫,所以才跑过来查看情况。” “既然是听到惨叫才跑过来的,又怎会看到风雨吹灭了杜姨娘的灯笼呢?” “我并不是看到的。我是在到了这里之后,听姑妈说的。” “原来如此。其实我与秋桐妹妹一样,都是听到了杜姨娘惨叫,所以才跑过来查看情况。可我明明记得秋桐妹妹说,你刚刚还去找我。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在路上遇见才对,可我怎么就没看到秋桐妹妹呢?” “是我说错了。我不是刚刚去找表姐,我是在更早的时候去找表姐的。可翠玉说,表姐正要沐浴,没有让我进去。所以我就回屋了,刚要进屋,就听到姑妈惨叫。” “原来是在更早的时候去找我的。幸亏秋桐妹妹能够这般解释,否则我还以为,秋桐妹妹看似弱不禁风,实则腿脚极快,与我在同一地点同时听到杜姨娘惨叫,却早我这么久赶到。” “……不管怎么样,看到姑妈没事,我们就都能放心了。” 宁夏青莞尔一笑:“是啊。只不过,妹妹以后还是不要孤身跑到这里来。这里毕竟是伙计住的地方,妹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即便心里有些想法,可也要知道,有些界限不容跨越。妹妹在我家住了多年,我向来当你是自家人,若你动了不改动的心思,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多谢表姐。”杜秋桐一字一顿地说道。 陈婆子站出来说:“既然事情弄清楚了,都散了吧,赶紧回屋歇着。” 杜秋桐点头答应,神色复杂,在将要提步离开的时候,忽然回头,盯着阿正,出其不意地质问道:“天早就黑了,还下着这样大的雨,你不好好待在屋子里,为什么跑出来?” 然而阿正毫不迟疑地回答:“雨夜里蚊子太多了,闹得我睡不着觉。我屋子里驱蚊的艾草又用完了,我打算去铺子里取一些,却不料一出门,就听见有人在大声叫喊。” 大声叫喊……定是指杜姨娘摔倒之时喊出来的那两句话了,而当时,杜姨娘特意高声喊了“秋桐”……一想到这些,杜秋桐不由得脸色一白。 杜秋桐冷冰冰地瞪了阿正一眼,随即和宁夏青等人一起离开。 回到屋子,想起刚刚宁夏青教训自己的那几句话,杜秋桐不由得神情有些恍惚。 太像……太像了……宁夏青刚刚的神态,仿佛是一个当了多年正室的女人在教训妾室和孩子的样子,而那种神态,跟杜秋桐早逝的娘亲一模一样…… 那位曹氏还在的时候,就是这样教导杜秋桐的。 杜秋桐不由得愈发恍惚起来。宁夏青的神态那么正直,又那么像杜秋桐早逝的娘亲……难道,宁夏青真的是清白的?宁夏青与阿正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今晚真的是杜秋桐看错了? 算了,先别想这些了。眼下还有一个难题,那就是,该如何面对杜姨娘? 杜秋桐打开窗子,看向杜姨娘的房间,见里头灯火通明,丫鬟进进出出地在烧热水,即便两个屋子间隔着厚厚的雨墙,杜秋桐都听得到杜姨娘的叫骂声,还有里头时不时传出来的摔东西的声音。 今夜,姑侄二人算是真的闹掰了,虽然在宁夏青来了之后,姑侄二人又一致对外,可就像杜姨娘说的,“你与我的账以后再算”,总之这件事绝对没那么容易过去。 杜秋桐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又恨杜姨娘没用,又觉得杜姨娘棘手。 宁夏青回了房间,翠玉立刻一脸担忧地迎上来,低声问:“姑娘,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宁夏青笑着摇了摇头,说:“没事,我去沐浴了。” 泡在热腾腾的水里,看着浴桶上升起的袅袅白雾,她长叹一口气。 她太了解杜秋桐了。 旁人若是对杜秋桐心怀善意,杜秋桐非但不会感激,反而觉得此人好拿捏,甚至会以愚弄、消遣此人为乐,以此获得优越感。前世里,宁家对杜秋桐的善意,便是被杜秋桐这样踩进了土里。 而若是旁人对杜秋桐越坏,杜秋桐反而对此人越会毕恭毕敬,会尽全力争取此人的好感,想要将此人变成上一种人,然后再进行愚弄、消遣此人的步骤。 说真的,宁夏青真的想问,彼此坦诚、相互扶持不好吗?以欺骗相信自己的人为乐,以此获得一种廉价的优越感,这种行为让宁夏青不齿。 刚刚,她之所以对杜秋桐言语冷淡,甚至颇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就是因为她充分了解杜秋桐的心性。 既然杜秋桐这么想要作践旁人,就必然要承受被千万人作践的报应! 之所以还留着杜秋桐,就是想借此让谭文石得到一点消息,让谭文石也大量收购散花锦,至于宁三老爷,自然也在这局棋盘之上了。 宁夏青揣摩着,如今这时候,本家那边,三老爷应该已经着手和大老爷联盟了,为的是借此机会除掉二老爷。一想到这里,宁夏青的嘴角便勾起一抹笑意,如今万事俱备,只要顾家那边的事情办妥,她家便该去与宁二老爷聊聊了。 第五十章 风雨(一) 蓝英回到曹氏的院子。 曹氏一脸担忧地问:“刚刚是怎么了?怎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回太太的话,杜姨娘想要找老爷说说话,一路找去了伙计们住的地方,天黑雨大,吹灭了杜姨娘的灯笼,杜姨娘摔了一跤,惨叫出来。陈婆子和大小姐也都闻声了赶过去,我们赶到的时候,表姑娘已经在那边扶起杜姨娘了。” 曹氏听完都愣了,瞧了一眼身旁的宁永达,见宁永达一脸愁容,便摆了摆手,让蓝英先出去了。 曹氏柔声问:“老爷,你瞧这事……” 宁永达有些不悦:“最近已经够乱的了。铺子拿不到货,沈家的态度又让人摸不清,族里也有意为难咱家,就今儿一早,本家大老爷还叫我过去,说要买我手里的桑园,我没答应,大老爷的脸色别提多不好看了。都这种时候了,她还跟着添什么乱?” 宁永达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跟曹氏说:“罢了,她好歹是杜家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件事就算了吧。这段日子家里事杂,我心里实在是烦得很,精力也不够,你多看着她点,让她别闹了。” 曹氏点点头,安慰了几句,将药端给宁永达,温言道:“趁热把药吃了吧,后宅的事我会料理的。” 宁永达喝了药,曹氏替他捏着肩膀,夫妻二人又转而商量起了沈家的事。 陈婆子回到老太太的院子。 陈婆子回去的时候,老太太在紫儿的屋里,正在哄紫儿睡觉。其实紫儿本来早就睡下了,可刚刚的惨叫声把紫儿吓醒了,老太太连忙遣了陈婆子去看看,并亲自把紫儿抱在怀里哄着,哄了半天才哄好。 看着紫儿重新打起了安宁的小呼噜,老太太一脸慈爱地笑了,把紫儿放在床上,替紫儿掖好被子,随即回了自己的屋子。 回了自己屋里,老太太脸上的慈爱瞬间消失,脸色一变,严肃地问道:“到底是谁鬼哭狼嚎的?” “是杜姨娘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这大半夜的,她怎么会摔了一跤?” “说是要找老爷,结果找去了伙计住的地方,在那里摔了一跤。” 老太太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至极,冷冷地问:“然后呢?” “我刚要去看看,就遇到了大姑娘和蓝英,她们也是听到声音才出来的。我们几个赶到的时候,表姑娘却早就到了,已经把杜姨娘扶起来了。” 老太太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意味深长地说:“哦?杜丫头早就到了?” “是啊。大姑娘还就此问了表姑娘几句。表姑娘虽然算得上对答如流,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之处……” “哼!”老太太冷哼一声:“说起来,杜丫头的年纪也不小了。” “嗯?难道……老太太的意思是,表姑娘她……不会吧,表姑娘向来文静守礼,应该不会的。” 老太太瞧着陈婆子,目光如炬:“杜丫头虽然文静守礼,可她从小心眼就多,算得上早慧,再说了,就那副表情和眼神,那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 陈婆子叹了口气,脸上也显出几分担忧来。 老太太一边准备歇下了,一边念叨着:“明儿叫太太过来,我得好好跟她说道说道。虽说杜丫头不是宁家人,宁家不方便管教太多,但也不能由着杜丫头胡来。太太是杜丫头的亲姨妈,有些话,还是太太去说比较合适。” “是,明儿一早我就去叫太太过来。” “依我看呐,杜丫头其实已经可以找婆家了。杜丫头早慧,心思又重,就算现在嫁了也不嫌早。只不过啊,这事到底还是应该让杜家来做主。你说说,这杜家也是的,把杜丫头丢过来之后就不管了,哪有这么对自家闺女的啊!” 陈婆子一边放下帐子一边说:“老太太说得是。” “我那儿子和儿媳啊,天性平庸,心思少,他们俩是杜丫头的姨夫姨妈,他们不说话,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太婆哪好意思开口?说起来啊……” 次日,宁夏青打发翠玉去收放在阿正那里的食盒和碗筷,翠玉前脚出门,艾绿后脚就来了。 艾绿一边把东西放在桌上,一边说:“大姑娘,这是太太让我给您送来的铅粉和胭脂。” 宁夏青瞧了一眼,那桌上总共放着一盒铅粉和两盒胭脂,盒子上刻着红秀坞三个字。宁夏青拿了一盒胭脂放在艾绿手里,说:“我素来少用胭脂,妆台上还有一盒全新的呢。搁在我这我也用不到,你就拿去吧,自己用或者送人都随你。” 艾绿握了握手里的胭脂,轻声道:“多谢大姑娘用心照拂。”自从艾绿进了宁家,宁夏青没少送艾绿东西,衣食住行都替艾绿打点周到,且丝毫没有高高在上之感,倒像是真的关心艾绿。 “你既然进了宁家,我自然会把你当宁家人看待。前几日你去找蒋大人,与他谈得如何了?” “蒋管事说了,只要咱家拿的出织造局要的货,批文的事都好说。只不过,这是个肥差,自然有多家竞争,所以……” 宁夏青毫不迟疑地说:“我明白这道理。你只需告诉我,要多少银子?” 艾绿看了一眼宁夏青,垂下了头,又抬头看了一眼,很是为难地说:“四千两……大姑娘,我知道,别说是宁家了,就是对普通的商户来说,四千两都实在太多了。我已经尽力说情了,蒋管事也尽力往下压了,往年基本上都还要再多三千两……” “你急什么?我又没怪你。”宁夏青对艾绿笑了笑,真诚地说:“四千两虽然不少,但织造局的肥差少说也能赚上一万两,一个红包只要四千两,已经很是划算了。这笔账我会算,做买卖的规矩我也懂,我知道,你已经帮我很大忙了,我心里很感激你。” 艾绿一怔,难以置信地问道:“难道大姑娘同意了?大姑娘接受这四千两的开价?” “这样划算的价格,我为何不接受?至于这四千两银子,你放心吧,我会想办法弄到的。哦对了,还有那件事,你跟蒋大人说过了吗?” “嗯。大姑娘放心吧,蒋管事答应会保守秘密。” 宁夏青放心地点点头,说:“那就好。” “还有两件事。大姑娘,蒋管事说了,那四千两银子需得尽快凑齐,最好十日内就能送过去。还有那散花锦,需得蒋管事亲自过目,要质量过得去才行,所以要大姑娘将料子的样布送去看看。” “好,我知道了。你放心吧,银子我能凑到,料子也绝对不会是次品。” 艾绿看着宁夏青,眼中显然是不相信。 宁夏青将艾绿眼中的质疑尽收眼底,自信地说:“银子我自然凑得到,至于料子,我也找好的门路……”宁夏青凑到艾绿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艾绿的表情瞬间转变成为惊讶。 宁夏青笑着说:“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艾绿点点头。 宁夏青又说:“还有几件事……” 又嘱咐了艾绿几件事,随即艾绿便退下了。艾绿出门的时候,正好遇上回来的翠玉。 翠玉将伞搁在檐下沥水,随即进了屋道,瞥了一眼宁夏青,嘟嘟囔囔地说:“姑娘,艾绿都来了这么多天了,我都没见她笑过。刚刚也是,瞧她的脸耷拉着,好像很不开心。” 宁夏青淡淡道:“她在织造局待了那么多年,忽然被卖掉做了丫鬟,心里不痛快也是正常的。食盒和碗筷都收好了吗?阿正出去了吗?” “嗯。我去的时候,正巧遇到他出门。” 宁夏青点了点头,瞧着外面的雨,稍稍有些心烦,心道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可真是让人出行不便。 谭文石瞧着窗外的雨,心里烦躁不安。心道这可真是天公不作美,暴雨下个不停,害得他的料子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那匹料子数目大,钱又已经给出去了,却迟迟收不到料子,他怎能不因此悬心?宁三老爷也因为这件事催了他好几次了。 宁三老爷近来也不太顺当,本想要借着作坊丢失生丝一事做些文章,可大老爷和二老爷也不是好惹的,三老爷没占到便宜。实在没办法,谭文石只好劝三老爷暂且退一步,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不如先除掉一个再说。 于是,三老爷去找了大老爷,二人拉扯了一番,才勉强达成联盟,决定先一致对付二老爷。丢失生丝一事本就让二老爷陷入极大的困境,如今又被大老爷和三老爷几番使绊子,颓势已露,恐难有回天之力了。 如今最棘手的就是两件事,第一是要拿下织造局的活计,进一步巩固三老爷的地位,让老太爷因此对三老爷更加倚重,第二就是解决宁永达,再借题发挥,解决掉大老…… “谭文石!我跟你说了半天的话,你一句都听不到,是不是?”钱大奶奶愤怒的声音忽然传来。 “嗯?哦……这个花色鲜艳,衬你皮肤白,就穿这个吧。” “我问你这个了?你老实说,你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宁家的那个死丫头呢?” “别乱说,我是在想正事。”谭文石搂住钱大奶奶,好声好气哄道:“有你这样的美人在怀里,我哪里还会想别的女人呢?” “你这男人惯会油嘴滑舌!”钱大奶奶一嗔,随即恨恨地说:“一提起那死丫头,我这胸口就气得发闷!” “怎么了?” “都怪宁家不肯退婚,顾家才急了,给上面通了气,害得我哥被骂了一顿!我嫂子赶忙去了顾家,带了礼物登门拜访,可别说是人了,就连礼物都没送进去,还被门房给甩了脸色!我嫂子心里恨宁家恨得牙痒痒,正打算直接去官府告状,让官府给下个判决,判那纸婚书作废呢!” 谭文石不禁眉头一皱:“她这般强行悔婚,且不说名声问题,宁家定会找宁家本家出面,到时候未必能成啊。” 钱大奶奶掐了一把谭文石的脸,妩媚一笑:“是啊,这事肯定会惊动宁家本家,到时候,可就要劳烦你啦。若不是为了这个,这外头下了这么多天的雨,我嫂子为何昨儿非得叫我去,跟我说这件事?我可是因为你才冒雨跑这一趟的。” 谭文石将钱大奶奶翻了个身,从后面紧紧搂着她,笑着问:“因为万香楼的事,沈夫人心里可一直怨着我呢,怎么还会愿意让我帮忙?” 钱大奶奶一边笑一边说:“你要是这件事办得好,万香楼的事自然就过去了,我嫂子心里不仅不怨你,还会感激你呢。” 谭文石断断续续地说:“看来,我这回可得多费点心了。” 第五十一章 风雨(二) 许多年都没下过这样大的雨了,洪灾席卷多郡,多地山石塌陷,土地收成受损,无数家庭遭到波及。 几天之后,连着数日的风雨终于停歇。然而,天上的风雨停了,人间的风雨才刚刚开始。 宁二老爷已经骂了宁致奇半晌,骂得嗓子都哑了。 二老爷的巴掌不断地拍着青筋爆出的额头,忽然拍案而起,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茶盏摔得粉碎,名贵的宣笔也摔裂了笔杆,哑着嗓子喝道:“滚!你给我滚!” 二老爷的大公子宁致奇站在桌前,摔碎的茶盏就摔在他脚边,茶水溅到他的长袍的边角,他垂首答了一声“是”,随即立刻逃之夭夭。 宁致奇一溜,二老爷的亲信魏三走了进来。魏三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的东西,赔着笑道:“二老爷其实不用如此动怒,说到底,也不全是奇哥儿的错,是旁人给奇哥儿下套,奇哥儿是中了旁人的奸计了。” 二老爷立刻吹胡子瞪眼:“难道我不知道这一点?还不就是老大和老三联手搞的鬼?真正让我生气的是,这孩子居然这般不中用,别人给他下套,他就傻乎乎地往里钻!” 魏三嘿嘿一笑,奉承道:“二老爷快别这么说,咱们奇哥儿可不傻!只不过,大老爷和三老爷都是老江湖了,奇哥儿还年轻,自然应付不来。” 二老爷冷哼一声,眯起眼睛道:“我可真是没想到,哥仨斗了这么多年,向来势如水火,如今为了对付我,他俩居然联手了!生丝被盗的事,还不就是他俩搞的鬼?害得我不仅被老太爷训斥了一通,还得自己补上这批生丝的窟窿!我真恨不得生吃了他们的肉!” 魏三仰着那张多年练就的笑面孔,说:“二老爷也别急,您也说了,斗了这么多年了,向来势同水火。因此,即便大老爷和三老爷联盟,也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罢了,少不得要彼此猜疑。既然他们彼此猜忌,便是二老爷的机会。” 二老爷怒从心头起:“机什么会?哪有机会?我都被他们害惨了!你知不知道,光是为了堵这批生丝的窟窿,我就赔进去多少钱?好几万两啊!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魏三始终笑着脸,待二老爷发泄完,才不疾不徐地说:“二老爷家资雄厚,即便是亏了几万两,也绝对打不垮咱们天纵英明的二老爷!生丝一事已成定局,二老爷切勿再忧心了。倒是三老爷最近忙着梅公郡织造局的活计,二老爷或许可以借由此事下手,打击三老爷。” 被魏三奉承了半天,二老爷自然不会火气全消,但面上却已然平静下来,让魏三细细道来。 魏三一边泡茶,一边道:“去年三老爷接了织造局的活计,赚了七八千两。今年,三老爷对织造局的活计是势在必得,这些日子正到处打点呢。” 二老爷从魏三的手里接过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不屑地说:“老太爷向来重视和官府的关系,老三为了讨好老太爷,向来对官府很是阿谀。他的苦心也没白费,就因为他巴结上了官府,老太爷对他可是赞不绝口啊。” 魏三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奉承道:“原来是这样。” “明年春天,朝廷还会派一批大活下来,那可比织造局的活计肥多了,要是能拿到那个,就等于跟朝廷扯上关系了!只要他能做好织造局的活计,取得了织造局的信任,朝廷的大活一定也会给他。到时候,老太爷一高兴,说不定都能直接让他当族长!” 魏三故作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地问:“那可如何是好啊?要是三老爷拿到了织造局的活,咱们的作坊就注定无法翻身了!” 二老爷喝完了茶,降完了火,将茶盏放在桌上,问:“说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唉哟,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二老爷的眼睛!”魏三笑着说:“其实,只要咱们能从三老爷手里把织造局的活计抢过来,不仅能小赚一点,更重要的是,能让三老爷栽了跟头,而您又跟官府搭上线。到时候,老太爷定然会对三老爷不满,对您另眼相看!” 二老爷哈哈大笑:“难道你以为我没想过?只不过……唉,作坊现在够乱的了,我实在是没精力琢磨这个。老大和老三又已经连成了一线,定然早就防着我了。再说了,老三是干铺子的,咱们是干作坊的,咱们的人脉哪能跟老三比?况且,咱们不像老三,咱们根本没有货源。” 魏三嘿嘿笑了几声:“二老爷,您说得都对。可您不知道,这人脉和货源已经自己找上门啦!” “你说什么?” 魏三将一只信封拿给二老爷看:“刚刚啊,宁永达和谷丰来过了,给您带了一封信,还给我看了批文,我瞧过了,那批文可是真东西!” 二老爷的眼睛瞪得圆滚滚:“你说什么?宁永达?他居然……” 魏三连连道:“我也没想到,那个宁永达居然动了这个心思,而他居然还真的办成了!他来跟我说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半天都不敢相信!这可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啊。” 二老爷拆了信,看了个大致,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了。 魏三从旁劝道:“二老爷,眼下大老爷和三老爷都还不知道这件事呢,这可是对付三老爷的好机会啊!” 二老爷这才渐渐缓过神来,问:“可是,这宁永达又不是真的傻!这样好的事,他为什么要找上我?还主动提出分我一大半?” “二老爷忘啦,虽然拿到了批文,可打点的银子还是要花的啊!宁永达哪有那么多银子?织造局一共要四千两,宁永达希望二老爷出这笔银子。” “原来如此。”二老爷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眼睛开始滴溜溜转了起来,琢磨了一下,又说:“这不对啊。宁永达跟我向来往来甚少,而我又素来没插手过生意的事。他拿到这批文,应该去找老三才合理吧。” “二老爷果然英明!”魏三低声道:“他来找我的时候,我也纳闷来着,可我问他,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就派人跟着他,听见他跟谷丰说话,原来啊,这批文和货源都是别人给他弄好的,也是那人让他来找二老爷的。” “别人给他弄好的?哼,我就知道,宁永达自己不可能有这个本事!那人是谁?” “宁永达和谷丰提到那人时,一直叫那人‘谭爷’。” “姓谭的?谁啊?” 魏三悠悠道:“说起姓谭的,我倒想起来一个人。二老爷,您可记得三老爷手下有一个管事,叫作谭文石,人们都叫他‘谭爷’。那谭文石跟老太爷沾点亲,也的确有几分真本事,在三老爷手底下待了十多年了,很得三老爷看重。” 二老爷微微眯起眼睛,道:“谭文石……我有点印象,好像是帮老三管着不少事。” “正是他!谭文石人脉极广,黑道白道都得卖他几分面子。我听说啊,去年,三老爷之所以能拿到织造局的批文,都是因为谭文石在暗中走了不少关系。” “嗯……若是谭文石的话,的确有本事操控宁永达抢走老三的活计。而若不是得了谭文石的授意,宁永达又哪敢跟老三作对?” “就是!我还听说,宁永达找的那批货,是从梓州郡的罗家进的,那罗家的产量不高,向来只做老主顾的生意。要不是谭文石出手,怎么可能弄到罗家的料子?” 二老爷的眼中露出疑惑的神情:“只是那谭文石……老三那么倚重他,他又已经跟了老三那么多年了,现在背叛老三,对他根本没有好处啊?难道他想撇开老三单干?不不不,以他现在的本事,应该还做不到啊。” 魏三垂眸道:“我琢磨着,若是谭文石自己,他做这事的确是没有好处。所以我思来想去,我猜啊,这事没准跟大老爷有关。” 二老爷问:“这关老大什么事?” “您刚刚也说了,若是三老爷通过织造局拿到了明年春天的活,老太爷一高兴,说不准会直接把族长的位置给三老爷。您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大老爷自然也不想。所以啊,明面上跟三老爷结盟,实际上早就下了手,以防三老爷独大。” 二老爷点点头。“也是。整个梅公郡数下来,除了老大,也没人可能是谭文石的同党了。八成应该就是老大收买了谭文石。”说到这里,二老爷话锋一转:“只不过,即便老大肯砸银子,难道谭文石就会轻易答应?” 魏三被问的一愣:“这……” “谭文石不会不知道,有些事可以暗着做,却不能明着来,此事一旦暴露,谭文石定会被老三报复,也会落得不忠不义的骂名,到时候便如过街老鼠,旁人顾忌名声,都不会再和他往来了。谭文石难道会蠢到答应替老大做这种事?” 魏三拍手道:“对了!我想啊,定是因为谭文石也早就对三老爷心有不满。三老爷的为人您也清楚,外头都说,跟着三老爷的那些人只是表面风光,实际上分不到多少油水。” 二老爷点点头:“也有道理。” 魏三继续说:“我估摸着,大老爷也还不想跟三老爷明着撕破脸皮,所以,他们才把宁永达推到了您的面前。这样的话,就算三老爷知道了此事,也会以为是您下了手,不会那么容易想到大老爷身上。” 二老爷冷哼一声:“老大可真是个老奸贼!”二老爷捋着胡子想了一会,沉声吩咐魏三:“你去找宁永达,告诉他,四千两银子我出了!哼,就算老三知道是我下了手又能怎样?反正我与他之间新仇旧恨早就算不清了,根本不差这一回!” 宁夏青得到消息,宁二老爷的四千两银子已经到了,而且答应了宁永达在信里的请求,将由宁二老爷出面,与织造局打交道,免得宁永达去抛头露面。宁夏青不由得笑了,看来给魏三的那点赏银没白花,魏三果然如传闻那般能说会道。 宁夏青不由得开始期待,期待着这场已经开始盘桓在宁家本家和谭文石头上的狂风暴雨。 第五十二章 退亲(一) 七月初一。 谭文石已经帮忙打点了宁家本家那边,本家答应会对沈家退亲一事袖手旁观。 午时刚过,沈夫人歇了午觉起来后,立刻就坐到了镜前,先拿起白白的妆粉,去遮盖因为近来缺乏休息而留下的眼下乌青,随后,一边描着显精气神的小山眉,一边吩咐道:“黄鸳,把致远叫来。” “是。” 不一会,沈致远便来了,拱手道:“娘。” “今儿先生给你们放假了是不是?” 沈致远瞥了沈夫人一眼,小声答:“是。” “既然没在读书,那你上午去哪了?我叫黄鸳去找了你好几次,你都没在。” “我去找表哥了。今儿是表哥生辰,表哥想做几件新衣裳,叫我去帮他参谋一下。” 沈夫人眉头一拧,极为不悦:“我说了多少次了,叫你少跟李仕林来往!那李仕林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有空的时候,与其去见李仕林,不如多与你的同窗来往来往。” 沈致远嘿嘿一笑:“娘,表哥可是您的亲外甥,您现在也忒不待见他了……” 沈夫人狠狠地剜了沈致远一眼。 沈致远连忙说:“娘,您就放心吧,我会多和同窗们相处的,表哥晚上摆酒,也请了与我相熟的那几位同窗呢。” “与你相熟的那几位同窗?”沈夫人冷笑着说:“你如今已是秀才了,岂能与那些连功名都没有的人一样?再说了,你爹如今已经是堂堂六品官员,你也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娘,不是您告诉我,多跟同窗来往的嘛,我已经听您的话了。您怎么还说我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啊?” “我是让你多跟那些有功名、有家世的同窗来往,将来你走上仕途,他们都是你的同期,也都是你的助力!我不是让你跟你那几个不着调的同窗混日子!” 沈致远敷衍地笑了一下:“好好好,我知道了。娘,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啊?” “你还问我找你有什么事?明儿是吉日,我就要去替你办你的终生大事了!可你自己倒好,跟个没事人儿似的!” 沈致远面色迷茫:“终生大事?哪件事啊?” “你还问是什么事?当然跟宁家的事了!一提起宁家我就来气!要不是那臭不要脸的宁家一直扒着咱们家的高枝不肯放,我那日又怎么会被顾家拒之门外?这次我非得叫宁家知道我的厉害!” 沈致远微微张了张嘴,很是不甘,却又不敢违拗沈夫人,带着点试探地问:“娘,真的要退亲啊?” 沈夫人一眼就横了过去:“怎么?难道你不想退亲了?” “我……我就是觉得,咱家和宁家都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一旦退了亲,以后就再也没法来往了……” “像那样不景气的人家,咱家还来往什么?退一万步说,恩断义绝可怪不得咱家,只能怪宁家不识时务。要是宁家要点脸,老老实实退亲,也就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将来他家倒了的时候,我也不介意发发善心,赏他们点东西。” 沈致远一声不吭,面上仍有犹豫。 沈夫人越说越恨:“可宁家贪得无厌!扒着咱家的高枝不肯放!胃口不大,野心倒不小!是宁家自己把路走绝了,以后可怨不得咱家了!” 沈致远想了一下,唯唯诺诺地说:“可是,这毕竟是爷爷定下来的亲事……” 沈夫人横了他一眼:“我看你是真的不想退亲了。怎么?难道是那天见了宁家那丫头,让你心痒痒了?” 沈致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娘,其实宁家虽然不景气,但宁家本家那边可是梅公郡的富商,比许多当官的都威风,所以说,宁家也不算是很差吧……” 沈夫人呸了一下,斥道:“你是不是昏头了?你可别忘了,那顾怡梦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已经铁定是顾家的女婿了。和宁家的婚事,你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 “娘,您误会了,我没忘了那位顾四姑娘……”沈致远眼珠子一转,道:“我的意思是,其实咱家不是非得跟宁家交恶。宁家不就是想攀着咱家嘛,咱干脆就遂了宁家的愿,让宁夏青给我做小妾,再时不时照拂一下宁家,这样既不得罪顾家,宁家也就能消停了。” 沈夫人一怔。 沈致远继续劝道:“娘,您也说了,等我进了官场后,您早晚都要给我纳妾的。既然如此,让宁夏青现在就给我做妾,岂不是免了咱家和宁家的一番争执嘛。” 沈夫人眉头稍有松动,显然是觉得此计也许可行,冷哼一声道:“你身负功名,你爹又是前途无量的朝廷六品官员,她一个商户女给咱家做妾,也算是合情合理。只不过,宁家一家子都不识好歹,自视清高,要是提出让宁夏青做妾,宁家肯定不乐意!” “娘,反正你也打算明天再办退亲的事,那不如今天就去问问吧!问问又不损失什么!没准你这一问,咱家和宁家的心结就解了呢!明天也不用你再跑一趟了呢!” 见沈致远这幅猴急样,沈夫人不由得冷笑一声,问:“怎么?就顾府见的那一面,就让你对那丫头惦记成这样?” 沈致远点点头,没把之前在街上偶遇宁夏青的事说出来。 “行!既然你惦记那丫头,我就去给你问问。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沈致远喜形于色:“您说!什么事我都答应您!” “你爹今晚有事,可能回不来。你晚上去李仕林那里赴宴,意思意思就得了,不准多耽,必须早点回来!” 沈致远答应得十分痛快。 未时一刻。 顾二奶奶终于带着顾怡梦回府了,二人去拜见顾老太太。 顾老太太打量着明显瘦了好几圈的顾怡梦,叹了口气,问:“身子怎么样?” 顾怡梦不吱声,顾二奶奶立刻抢着回答,拍着胸脯打包票:“老太太就放心吧,有儿媳细心照料着,四丫头的身子绝对无碍,就跟没这事儿的时候一样。” 一听“这事儿”三字,顾怡梦像是受了惊的兔子,更垂了垂头。 顾老太太见状,立刻皱起了眉,温言安慰了顾怡梦几句,又说:“四丫头,你先回去休息,好生将养,若有不舒服的地方,立刻就来告诉我。老二家的,你留下,我有事跟你说。” 顾怡梦闻言,只微微一福,随即就出去了,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一声不肯吭。 顾老太太道:“前几日,宁家的丫头来过一次,我跟她说了一会话,是真的喜欢上那丫头了。你就两头准备着吧,替四丫头好好置办嫁妆,一定要让四丫头风风光光地嫁到沈家,再替朗哥儿准备着,找个好日子上宁家提亲吧。” 顾二奶奶一愣,面上虽有不甘,却只好顺从道:“儿媳知道了。” “除了提亲之外,也要开始修整朗哥儿的住处了,修得好一点,最好能直接当新房用。” “是。” 顾老太太盯着顾二奶奶,一字一顿地说:“你还得多小心着四丫头的身子,四丫头是我的亲孙女,我不允许她再有闪失了。以后你做任何事,都要记住,切勿急功近利,务求稳妥长远。行了,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顾二奶奶用帕子抹了抹额角的汗:“儿媳定不负老太太的教诲。” 未时刚过。 蓝英来报:“太太,沈夫人来了。” 曹氏顿时面色一喜,抚着胸口道:“我正打算亲自上门问问呢,没想到沈夫人就来了,这可真是巧了!蓝英,快去把沈夫人请进来,再去备壶好茶,叫厨房上几样点心!” 蓝英笑着应下,随即,将趾高气昂的沈夫人引进了曹氏的房门。 然而,蓝英和艾绿一个端着茶,一个端着点心,刚想送进屋,却听见里头忽然传来曹氏的怒斥,还有杯盏摔碎的声音! 两个丫鬟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到底是蓝英在宁家的时间长,在这种时候,蓝英更能拿主意,她将手里的东西搁在一边,悄悄走到屋门外听了一会,瞬间脸色大变,随即匆匆嘱咐艾绿:“我去找大姑娘,你在这候着。要是太太叫人,你就进去,说我去备茶了还没回来。” 蓝英刚跑到宁夏青的门口,和翠玉撞了个满怀,翠玉连忙拉住蓝英问:“你怎么来了?大姑娘听到太太屋子里有动静,我正要过去问问呢。” 蓝英来不及跟翠玉解释,拉着翠玉就进屋去找宁夏青,将刚刚听到的话全都说了。 翠玉当下就气哭了:“呸!这种难听的话,沈家也说得出口?也忒不要脸了!” 蓝英也急得不行,说:“太太那是多好的脾气啊!我跟了太太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太太生气过,可太太却被气得当场就骂了沈夫人一句,还气得摔了茶盏。这么多年了,我都从来没见过太太摔茶盏!” 宁夏青却冷笑了出来:“我送给她的大礼还没到呢,她倒是先来找我的晦气了!蓝英,你先去照拂着,别让娘太动怒,免得气坏了身子。” 蓝英立刻应下:“我正要回去呢。那边只有艾绿伺候着,我不放心。” 宁夏青点了点头:“你先去吧,我披件衣裳就过去。” 第五十三章 退亲(二) 蓝英跑回曹氏院子,凑到艾绿的脸边,低声问:“里头怎么样了?” 艾绿冰冷地说:“还能怎么样?那沈夫人目中无人,没有家教,无非就是又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难听话罢了,和你之前听到的那些差不多。” 蓝英一脸担忧,凑过去听着,就听见里面传来沈夫人的声音:“宁家嫂子,你又何苦这样动怒呢?沈家又不是要强抢青丫头做妾,只是想要和和气气地跟宁家商量一下,宁家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又何必对沈家横吹鼻子竖瞪眼的呢?” 蓝英继续听着,却没听见曹氏说话,只能听见曹氏大口喘气的声音,似乎被气得快要上不来气了。 沈夫人的声音依旧傲慢至极:“这不就是你们宁家的不对了。宁家只不过是个小商户,我们沈家老爷可是堂堂六品官员,你以为沈家的门是那么好进的吗?我是念在咱们俩家多年的交情上,不想跟你家就此生分了,才提出让青丫头给致远做妾的。” 忽然,传来曹氏一边喘一边断断续续的怒斥声:“沈夫人,你给我滚出宁家!我……我还没死呢,还轮不到你来糟践我的女儿!你再敢说出这种羞辱我女儿的话,别怪我……我跟你拼命!” 沈夫人冷笑出声,语气尖刻至极:“你不愿意就算了,何必像被踩了尾巴的耗子似的,反应这么大?宁家又不愿意退亲,又不愿意做妾,难道非得让青丫头当沈家的正房太太不可?也忒贪心了点,可真是一家子不要脸面的东西!” 蓝英脸上焦急至极,再也听不下去了,想要进去劝劝,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沈夫人趾高气昂地走出来,蓝英差点跟沈夫人撞上! 蓝英吓了一跳,连忙缩到一边站好,沈夫人轻蔑地横过去一眼,冷笑着说:“小门小户的东西,连调教出来的丫鬟都没规矩!”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蓝英和艾绿连忙走进里屋,见地上碎着杯盏,曹氏竟已晕倒在了地上! 蓝英和艾绿忙将曹氏扶上榻,幸而曹氏大概只是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晕倒,很快就醒了,蓝英一边流泪一边陪着曹氏,艾绿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曹氏道:“蓝英,扶我起来。” “太太……”蓝英一边哭,一边听话地将曹氏扶起来。 曹氏白着一张脸,颤颤巍巍地往外走。 蓝英愣了:“太太,你去哪?” 曹氏没说话,就在这时,宁夏青赶到了。 “娘……”宁夏青一见这场面,便知沈夫人估计已经是走了,而看见曹氏的脸色惨白如纸,走路晃晃悠悠,像是摇摇欲坠的纸鸢,宁夏青顿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曹氏扯出一个尽力了的笑容,说:“青儿,听娘话,你先回去歇着,娘要去跟老太太说说话。”说完,便执拗地往老太太的院子走。 “娘……”宁夏青轻轻叫了一声,一步一顿跟在曹氏身后,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固执的曹氏,宁夏青竟没敢上去扶。 蓝英、艾绿、翠玉都跟在宁夏青的身后,竟没人敢上去扶一把颤颤巍巍的曹氏。 曹氏跌跌撞撞地进了老太太的屋子,把老太太吓了一跳。老太太、陈婆还有双喜正在陪紫儿玩,老太太一见曹氏这副模样,先是怔了一下,随即道:“陈婆啊,你带二姑娘和双喜去外面玩吧。” 陈婆子点点头,一手牵着紫儿,一手牵着双喜,带着两个娃娃往外走。 紫儿虽年纪小,却也懂得看人脸色,见曹氏这副模样,顿时害怕极了,被陈婆子牵住小手往外走,却一步三回头,小眼神怯怯地往曹氏这边瞟。 陈婆她们一走,曹氏“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本就哭着的脸就绷不住了,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老太太叹了口气,温言道:“这是怎么了?我听说沈夫人来了,怎么,难道那沈夫人气你了?” “老太太,儿媳不中用,生不出儿子,直到快三十,才生了青儿。青儿是我的心头肉啊,谁想遭践她,我就跟谁拼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沈家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荒唐事!我现在只想让青儿一辈子待在我身边,我养她一辈子!” 老太太见此,已经心知这门婚事的最终结局了,低声宽慰道:“什么养青儿一辈子的,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老太太,我说的是真心话!从今以后,就算沈家不想退亲了,我也一定要退!哪怕因为这件事,再也没人上门求亲,青儿一辈子嫁不出去,我也认了!我养她一辈子!老太太,这门亲一定要退,我是青儿的娘,这事我能做决定!” 老太太起身,亲手将曹氏扶起来,让曹氏坐下来,道:“你身子不好,怎么能跪在地上?坐下来好好说,跟我说说,沈夫人说什么了?” 曹氏呜呜咽咽,把刚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太太。 在门外,宁夏青默默流泪。 她之前跟着曹氏来到这里,还没进屋,就遇见陈婆带着紫儿和双喜出来。她想要进屋,却被陈婆好心拦住,陈婆道:“大姑娘,我觉得,您还是先别进去的好。” 宁夏青却说:“太太是在跟老太太说我的事呢,既然跟我有关,我想听一听。” 陈婆的面色有些为难,想了一下,无奈地点点头,想要带着紫儿和双喜离开,紫儿却黏着宁夏青不想走,而双喜又黏着紫儿。 陈婆只好留下一句“大姑娘想听就听吧,但请别让老太太和太太察觉”,随即让双喜退到院子外,再把跟在宁夏青身后的三个丫鬟都打发了,只留宁夏青和紫儿姐妹俩站在院子里。 宁夏青站在原地,听着曹氏声泪俱下的声音,心痛如绞。 “姐姐,别哭……”娇怯怯地童音从下面响起,还顺便扯了扯宁夏青的袖子。 宁夏青低头,竟瞧见紫儿也已经是一脸哭样。 宁夏青蹲下来,拿出帕子给紫儿抹了抹脸,紫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拼命地在宁夏青的脸上抹着,想要抹干宁夏青那仍旧不断涌出的眼泪。 听着里面的动静,曹氏可能要出来了,宁夏青连忙将紫儿带出了院子,见到了正等在院门外的双喜,却见双喜也是满脸的泪水。 宁夏青一怔,问双喜:“你怎么了?” 双喜看了看宁夏青和紫儿,而宁夏青和紫儿正相亲相爱地牵着手,双喜的眼里瞬间流露出无比羡慕的神情,却硬生生将那神情遮掩下去,悄声说:“我……我是饿了……” 宁夏青哑然失笑,紫儿怔了一下,忽然也悄声道:“姐姐……我也饿了……” 宁夏青温柔地笑了,想了想,说:“姐姐不贪嘴,自己房里向来没有点心,不如,我带你们去厨房吧,我记得厨娘今儿做了绿豆糕。” 紫儿顿时破涕为笑,对双喜说:“你最喜欢绿豆糕了,我们去吃吧。” 双喜面上一红,点了点头。 宁夏青一手牵着紫儿,一手牵着双喜,来到厨房。陈婆子自从老太太屋子里出来后,就一直在厨房帮忙打点晚饭,见她们三个过来,诧异地问:“怎么一起到这来了?” 宁夏青答:“她们俩饿了。陈婆,给她们找几块点心吧。” 陈婆把绿豆糕拿出来,道:“每人只能吃两块,不能多吃,吃多了就会吃不下晚饭了。” 双喜挑了两块最大的,给了紫儿,自己又拿了两块,两个孩子眼角的泪都没干,可一吃上点心,瞬间就把刚刚的事忘到脑后了,开开心心地笑起来。 宁夏青把两个孩子交给陈婆,笑着说:“我先回去了,陈婆照顾她们吧。”说完这话,她一回头,刚刚的笑容瞬间消失,眼泪再也忍不住,静静地流下来。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不怕被人羞辱,不怕被人唾弃,可她怕曹氏为了她难过。沈夫人糟践她就算了,凭什么在曹氏面前这般口出恶言!把曹氏气成了这副模样! 她满心悲愤!可紫儿和双喜就在她身后,她不能畅快地哭出声。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哭得极为安静,肩膀没有耸动,也没有抽鼻子。只不过是隔着几步远,紫儿和双喜依旧没有发现宁夏青其实是在哭。 就在这时,阿正忽然扛着柴火,从外面走来,宁夏青和阿正对视上,阿正顿时愣了。 宁夏青泪眼婆娑地看着阿正,阿正震惊地瞧了瞧她,又瞧了瞧她背后的紫儿和双喜,立刻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一声不吭地将柴火送进了厨房。 宁夏青若无其事地往外走去,刚刚走出不远,阿正就从后面追了上来。 “怎么回事?”阿正眉头紧锁,语气是难得的惊慌失措,好似内心很是震撼。 第五十四章 退亲(三) 宁夏青轻轻背过身去,咬了咬嘴唇,用疼痛将心里的酸涩压下去,咬着牙问:“你怎么在这里?你帮厨房劈柴了?” “嗯。”阿正只简单地答了一句,也没追问,却也没就此当做无事,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 “你……”宁夏青找到了可以用来转移注意力的话题:“对了!你已经跟赵香娥说好了吧?” “嗯,今晚我会过去看着。”阿正看了她一眼,问:“你想出去逛逛吗?要不跟我一起去看看吧,总闷在屋子里也不好。” 宁夏青笑着摇了摇头:“我哪里能随便出门呢?你去看着吧,明天再给我讲。” “好。”阿正点点头。 身后传来陈婆子的声音,似乎是紫儿和双喜已经吃完点心了,陈婆子要带她们回去了。 宁夏青怕被紫儿她们看见自己脸上的泪,连忙对阿正点了点头,然后就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沈夫人回到家后,简直浑身冒火,几个丫鬟给她打着扇,黄鸳服侍她喝着添了糖的冰镇酸梅汁,这才让沈夫人心里的火消了几分。 沈夫人一口饮尽,放下碗,让一个打扇的丫鬟去再添一碗,自己则开始愤愤不平地念叨起来:“你说说,那宁家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生意不景气的布贩子而已,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傲气的!”黄鸳唯唯诺诺地搭腔附和。 沈夫人继续念叨:“咱家根正苗红,让一个商家的女儿嫁过来做妾,已经是抬举宁家了!可是宁家呢?非但不知道抓住这个机会,反而还对我大呼小叫,居然敢让我滚!我长这么大,谁敢跟我说这个字?那曹氏一介商妇,居然敢让我滚!” 沈夫人心里憋着气,便眼睛一横,迁怒在丫鬟身上,责怪酸梅汁来得太慢,黄鸳只好立刻去催。 酸梅汁回来了,沈夫人又饮了一碗,心里的火才勉强压下去,看了看外面的夕阳,又说自己都被曹氏气饿了,命令丫鬟们准备开饭。 一边看着丫鬟们布菜,沈夫人一边恨恨地念叨:“我本来是一眼都不想多看那个贱丫头的,但如今,我倒真想让致远把那丫头收进房,到时候看我怎么整治她!我非得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让她过不到一天好日子,才能出了我心里这口气!” 满桌的菜都布好后,沈夫人吩咐黄鸳,让黄鸳把致远叫来吃饭。 黄鸳赔着小心提醒沈夫人,今儿是李仕林的生辰,沈致远去赴宴了。 沈夫人这才想起来这回事,顿时不悦地抱怨起来,抱怨沈老爷没回来,沈致远也不在,让她没了胃口,只随便吃了两口,就让丫鬟们把饭菜撤了。 沈夫人独自守着烛火,等丈夫和儿子回来,却忽然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阵不适,就像有股凉气在里头窜。连着跑了好几次茅房,却一点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虚弱。 沈夫人躺在床上,抱怨连天,哭诉自己可怜,非得让人来陪不可,打发人去找沈致远回来陪自己。 然而,沈家的下人出去找了一圈,却没找着沈致远,听说李仕林请沈致远和沈致远的那几位同窗去了外面的酒楼,可却不知道去了哪座酒楼。 沈夫人气得责骂仆人蠢笨,既然不知道去了哪座酒楼,挨家挨户地找不就得了! 下人小心翼翼地提醒沈夫人,快要宵禁了,要是现在出去找,即便找到了沈致远,估计也回不来了。 沈夫人却让下人去找周管家,拿着沈老爷的令牌出去,说什么都要把沈致远叫回来陪自己。 沈夫人嘱咐下人,府桥街是柳安县里少有的不宵禁的地方,李仕林既然带着沈致远出去了,就一定是去府桥街了,让下人们直接去府桥街找人,务必把沈致远带回来,府桥街可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定不能让沈致远跟着李仕林瞎混一个晚上。 下人唯唯诺诺地说,就算知道沈致远在府桥街,想要找到他,也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府桥街不知道有多少酒肆勾栏,一家一家地找,恐怕得找到天明。 沈夫人却恼了,恨恨地说,就算找到天明,也一定要找到沈致远!下人们便不敢再顶半句嘴。 沈家的下人们几乎全都出来找人,在府桥街口分了几拨,分开来找,三四个小厮被安排去洞春巷找人,却不料,还没走到洞春巷,就见里面吵吵闹闹的,将本来算得上宽敞的巷子围堵得水泄不通。 小厮们诧异地伸了伸脖子,见吵闹声的源头来自于一家唤作万嫣坊的地方,好似是有人在打架,而堵在周围看热闹的少说也有上百人,这还不算从两边楼上的窗子里探头瞧好戏的,总之场面很是壮观。 小厮们动了动脑筋,想着既然围观的人这么多,自家少爷说不定就在围观的人里,干脆就从这里开始找起好了,于是开始在人群里不断穿梭,果然找到了沈致远,沈致远正在人群的最中心,是被围观的那个。 只见沈致远和李仕林抱着头躺在地上,周围有十几个打手正在对他俩拳打脚踢,他俩只有求饶的份,可那领头的人还是不依不饶,吩咐打手们一定要好好教训沈致远和李仕林。 小厮们顿时慌了,赶忙去把分散在府桥街的沈家下人们都找过来。周管家带着沈家的下人们一块过来,见那领头的人一身绛紫色云纹袍,翘着二郎腿好端端地坐着,一边饮着小酒,一边吩咐打手们:“给我狠狠地打!居然敢跟小爷我抢姑娘,小爷今儿要他们知道厉害!” 周管家面色一变,立刻喊:“别打了!” 那领头的却一脸傲慢,嗤之以鼻地说:“你算老几?管的着小爷的事吗?这几个人敢抢小爷的姑娘,又不肯给钱,还弄脏了小爷的衣服,小爷就要教训他们!” 周管家低声威吓:“你知道你打的人是谁吗?再不住手,没你好果子吃!” 没想到那领头的根本不屑一顾,朗生道:“敢威胁小爷?你当我不知道这俩人是谁?那个穿着红衣裳的小白脸,不就是官府沈大人家的沈公子嘛,听说还是个秀才呢!”说到这里,忽然反威胁起周管家来:“可你知道小爷是谁吗?小爷可是那位沈大人都得罪不起的人!” 周管家顿时语塞,只好又说:“你先住手,别打了!再打下去,我们就要报官了!” 没想到那领头的干脆笑出了声:“报官?那敢情好!你这就去报官,让官府来评评理,叫这俩龟儿子把欠小爷的钱还了!” 沈致远从打手们的手底下艰难地爬出来,抱住周管家的大腿不撒手,哭叫着:“周管家!周管家救我!他们要把我打死了!” 沈致远死死地抱住周管家,让打手们不好下手,再加上看见沈家来的人也不少,便暂时停了手,看先领头的。 那领头的看向周管家,周管家赔着息事宁人的笑脸,说:“欠您的银子我们会赔,还请您放过我家少爷和表少爷吧,再打下去恐怕真的出人命了。” 那领头的轻蔑至极地嗤笑一声,看都懒得再看沈致远和李仕林一眼,转身就进了万嫣坊,身边的跟班留了下来,趾高气昂地说:“我家小爷可是薛副尉府上的二公子,难道还差你这点银子?打你一顿就是给你个教训,滚吧!” 一听“薛副尉”这三个字,周管家脸色瞬间就白了,沈致远和李仕林的脸色也都黯淡下去,低下头,根本不敢再露出半点不满的神色。 周围看热闹的人还未散去,所有人皆将刚刚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也将卷进这件事里的人的身份都听的一清二楚,所有人都知道,官府沈大人家的公子狎妓不给钱,还与薛副尉的二公子争风吃醋,因此被暴打一顿。 薛副尉的二公子薛绍卿进了万嫣坊,径直进了赵香娥的屋子,笑着搂住赵香娥,道:“美人儿,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那姓沈的欺负你,我替你教训他,给你出了气!” 赵香娥笑颜如娇花,捧着薛绍卿的脸,亲了亲,极尽婉转之能事,薛绍卿登时就把持不住,赵香娥却推开了薛绍卿,道:“让你教训人,你二话不说就去了。那我叫你把我接出去,你怎么就做不到?” 薛绍卿顿时讪笑起来:“美人儿,这不是碍着我爹嘛,我爹不点头,我哪敢啊……” “哼,明明是你主动说要接我出去的,现在倒好似是我缠着你接我出去似的。” “美人儿,我错了,我一定尽快接你出去……” “尽快尽快,你都说过多少个‘尽快’了?说得好像我愿意跟你走似的,你不接我出去,我自己在万嫣坊里头倒自在!” “美人儿,我哪里舍得你在这万嫣坊里呢?我说过要接你走,就会接你走的。” “哼,发誓赌咒这种事,你都做过多少次了?”赵香娥的脸色冷下来:“我累了,你走吧。” 见赵香娥怄起气来,薛绍卿就算再不情愿,也不敢再留下来惹赵香娥不痛快,猛地亲了赵香娥一口,赵香娥惊呼出来的“你”字还没说完,薛绍卿早就跑出去了,留下来的赵香娥不由得气得笑了出来。 赵香娥悠悠走进旁边的屋子,一推开门,里面只有一个人,是阿正在里面吃点心。 阿正始终待在这间屋子里,压根没出来看一眼,却早就听清了下面的动静。 想来,不出一个时辰,沈致远的这桩丑事就能传遍整个柳安县,要不了几日,传遍梅公郡都有可能。从此以后,沈致远就是梅公郡里的一个大笑话。 当今律法有云,官员严禁出入勾栏之地,轻则丢官削爵,重则下狱处斩,一个未入仕的秀才狎妓,还闹出这等丑事,虽不在上述律法所约束的范围内,可他这辈子也就止步于一个秀才了,永远都不用想着吃官粮了。 而且,沈致远如今是行为不检之人,宁夏青是沈致远的未婚妻子,算是受害者,可以主动提出退婚,且不会因此蒙受任何污点。而且,就算沈家不愿意退亲,占理的宁家也可以强行退亲。 阿正虽不质疑,但不代表他不懂。像这种通过损毁对方名誉来退亲的法子,换了其他未出阁的姑娘,根本想不到这种点子。之前在万香楼那次,宁夏青的反击也足够精彩。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宁夏青却从容熟练得好似经历过同样的事。 赵香娥慵懒地倚着门框,悠悠说道:“回去给你家姑娘说,我已经帮了她的忙,还请她一定要兑现对我的承诺。” 阿正对赵香娥点了点头,吃完了最后半碟点心,结账走人了。 第五十五章 娘不必在乎 周管家将沈致远带回了沈府。 沈夫人正躺在榻上,口中哎哟哎哟的,就在这时,一个满脸血污肿块的人走了进来,沈夫人吓得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叫出声之前,认出了是自己儿子,瞬间错愕。 “娘……”沈致远哭得很惨。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子了……”沈夫人一下子就急哭了。 “娘,表哥带我去府桥街的万嫣坊,叫了……叫了几个姑娘……” “什么?”沈夫人眉毛一拧,语气却又软了下来:“后来呢?后来怎么就弄成这副模样了?” “等付钱的时候,我们却发现荷包不见了。然后就有一个人闯了进来,说我们抢了他包下的姑娘,对我们骂骂咧咧,一看就是来找茬的。我当然不能任他欺负了,就怼了他两句,他还口出恶言,我就把茶泼了过去,想让他嘴巴干净点。没想到,那个人还带了十几个打手,把我和表哥给打成了这样……” 沈夫人立刻咬牙切齿:“那人是谁?居然敢打你?他不知道你爹是六品官员吗?可真是胆大包天!等你爹回来,让你爹替你做主!” 沈致远支支吾吾不肯说,一旁的黄鸳小声道:“夫人,我听周管家说,那人自称是薛副尉家的二公子。” “什么?薛副尉家的?”沈夫人的眼神立刻黯了,就连上耸的眉毛都耷拉下来。 沈致远低着头,沈夫人气得想要伸手去拧他,却又舍不得。 而黄鸳看了一眼沈夫人,又看了一眼沈致远。 沈夫人便对黄鸳说:“还有什么话,你一并说了吧。” 黄鸳唯唯诺诺地答:“周管家还说……此事闹得很大……” “有多大?”沈夫人怔怔地问,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答案,整张脸都是青的,眼里却还透露着一点光亮,似乎还是不死心,期待着听到她想要听到的答案。 连黄鸳都露出了有些不忍心的表情,低着头,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估计……到这个时候,全县可能都知道了。” “你胡说!”沈夫人大喝,想要下床去打黄鸳,却刚下了床,就脸色一白,半晕过去。 就在这时,沈大人匆匆赶回来,身上甚至还是一身官服,显然是得知了消息后匆匆跑回来的。 一见到沈致远的这幅鬼样子,沈大人先是吓了一跳,然后随手抄起搁在不远处的窗栓就要打过去,下手极狠,显然是气极了,气到要把沈致远往死里打,一边打一边怒喝:“你毁了你自己,毁了我,毁了沈家!我怎么会有你个逆子?!” “爹,爹,饶命啊!娘,救我!”沈致远一边躲一边叫,还不时发出伤口被牵动时不由自主的惨叫声。 沈夫人半晕在榻上,根本就起不来,只能无力地张着手,心疼地喊着:“别打……别打了……” 沈家上下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翌日晌午。 沈大人称病告假三日,实则是没脸出门见人。沈夫人躺在榻上,根本就没能下来床。而就在沈家全家愁云惨雾之际,下人来禀报,说宁永达来上门退亲了,还带着一位宁氏的七叔公做见证人。 沈大人和艰难起身的沈夫人在正厅接待着,折腾了这些时日,沈家是千方皆出、百计用尽,终于等来了和宁家退亲的这一日,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夫妻俩人皆垂头丧气,面色铁青。 宁氏的这位七叔公有些本事,在宁氏一族中有些地位。七叔公年轻时是读过几年书的,虽未考取功名,但也有几分文人的意气和风骨,为人行事也与宁氏一族中的其他人略有不同。 七叔公一进了沈家,就板着一张脸,对沈大人说:“有关沈夫人说让青儿做妾的事,永达已经跟我说了,我心里也很是震惊,想不到沈家竟然能干出这种事!再加上,昨晚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沈家竟然闹出这等事……恕我们宁氏不能再继续这门亲事!” 沈大人和沈夫人听了这话,不由得脸黑得像碳,却又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反驳半句。在七叔公的主持下,还回了所有定亲之物,这桩婚事彻底吹了。事情一办完,宁永达和七叔公连直接转身离开,从头到尾连沈家的茶都没喝一口。 沈大人和沈夫人在正厅坐了一会,曾心心念念要和宁家退亲,如今一桩心愿终于达成,内心却只有五味杂陈。 晌午时分,宁夏青穿了便服,就往厨房去,想要做点开胃补气的酸豆角肉汤面。近来天热,昨天沈夫人又把曹氏气得不轻,宁夏青想给曹氏补补身子。 到厨房的时候,遇到阿正坐在院子里劈柴。宁夏青便问:“吃过午饭了吗?” 阿正头也没抬地说:“还没,一会吃。” 就在这时,厨娘正巧蒸好了大个馒头,热腾腾的面香飘洒在正午的厨房里,宁夏青便捡了几个馒头,准备给阿正端过去,又倒了一杯姜盐薄荷茶,准备一块端过去。 厨娘凑过来,有些为难地小声说:“大姑娘,这姜盐薄荷茶是给准备给主子们的,给下人准备的绿豆汤在旁边呢。” 宁夏青笑了笑说:“大热天的,阿正在日头底下干活,实在是太辛苦,给他倒一杯吧,您就当是把我的那份给他了。您成日里在厨房忙活,这厨房里烟熏火燎的,最是闷热,一会如果还有剩的,您就喝了吧。” 厨娘搓着手笑了笑:“大姑娘,您人真好……” 宁夏青客气地笑了,将吃食给阿正端过去,阿正伸手就想拿,宁夏青却将吃的一下子夺了回来,道:“不管你有多饿,先去洗了手再吃!” 阿正只好去洗了手,也没等手上的水沥干,拿过一个馒头就几口塞进了嘴里。宁夏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来阿正是真的饿狠了,她也不懂,阿正为什么总是那么能吃。 阿正连着塞了好几个馒头,这才稍稍缓过来,又接过宁夏青给他倒的那杯姜盐薄荷茶,一饮而尽,这才开口说话:“昨晚的事都按你安排的办了,最起码,整个柳安县的人都知道那厮做下的好事了。” 宁夏青点了点头。阿正向来这样,任劳任怨地替她办事,却永远不会多问她什么。 阿正继续说:“赵香娥说,让你别忘了答应她的事,还说她想要见你一面。” “嗯,我找机会就去。” “厨娘做的没你做的好吃。” 宁夏青连忙看了厨房一眼,确定厨娘没有听到,这才放低声音嗔道:“胡说什么呢?厨娘这么多年的手艺了,哪是我一个小丫头能比的?” “嗯……可我就是觉得,你做的更好吃一些。”阿正疑惑地盯着手里最后一个大个馒头,眼里似乎有些不情愿,却还是三两口地解决掉了。 跟阿正说完了话,宁夏青走向厨房,给曹氏做了一碗酸豆角肉汤面,豆角的微妙酸味和肉汤的浓郁香气混合在一起,在厨房四周发酵。 宁夏青端着这碗面往外走,阿正还在院子里劈柴,身旁的柴火已经堆成堆了,阿正却忽然像是被香味吸引了的狗,猛地抬起头,认真地盯着宁夏青手里的那碗面。 宁夏青察觉到了阿正的目光。其实,阿正生得很俊,是一种完全称不上柔美的英俊,他的一双眉黑得像是两道笔直上挑的墨痕,然而现在,那对“墨痕”已经全然耷拉了下来,“墨痕”下的两眼正直勾勾地盯着宁夏青手里的面。 宁夏青仿佛看见,有一条不存在的尾巴在阿正的身后欢快地摇啊摇。 阿正虽然并未开口说半个字,但他那种的渴望眼神,发自内心地盯着宁夏青的手不断移动,像是两颗钉子,宁夏青觉得自己快要被钉住了,只好狠心地不再去看她,狠心地端着面匆匆走过他面前。 她将那碗面端去曹氏的屋子,都这时候了,曹氏还躺在床上。 宁夏青将面碗放在桌上,坐到曹氏的床边,温柔地说:“娘,听说您今天一直都没吃东西,这是我亲手给您做的酸豆角肉汤面,最是开胃补气,您就吃一点吧。” 曹氏看了站在旁边的蓝英和艾绿一眼,薄嗔道:“是不是你们跟大姑娘多嘴了?这不是害大姑娘担心嘛。” 宁夏青扶着曹氏起身,和曹氏一起坐在桌边,又对蓝英和艾绿说:“你们先出去吧,我来伺候太太就行。” 曹氏拿起筷子,本食欲恹恹,为了不扫女儿的兴,才吃了一点,却露出意外的表情,问:“你的厨艺何曾变得这般好了?” “娘若是喜欢,我可以时常给您做。” 曹氏叹了口气:“我哪里舍得让你总在厨房忙活啊?” 宁夏青笑着宽慰道:“女儿孝敬娘是应该的。娘的身子一向弱,挨不住夏季苦楚,我可以多做一些开胃补气的东西,比如这酸豆角肉汤面,或者做些酸辣萝卜当做小菜,还可以做些桂花山茶糕,放在娘的屋子里做点心。” 曹氏一边听宁夏青念叨,一边连吃了几口,精神看起来也好了一些。 曹氏开口道:“青儿啊,娘有件事要和你说。” 宁夏青看着曹氏,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昨晚上,我和你爹商量了半宿,你和沈家的婚事……实在是不能再继续了。你也别怪娘,只是那沈家实在不是好人家。往后……若是旁人因此而非议你什么,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至于你的婚事,你也别急,大不了……娘养得起你。” 宁夏青点点头,问:“那爹要什么时候去沈家退亲呢?” “你爹已经把婚书和信物找出来了,去找七叔公当见证人,估摸着现在已经在往回走的路上了。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像沈家这样的人家,我不能再让你与他们扯上关系。青儿,别怪娘误了你终生,娘也是不想把你往火坑里推……” 宁夏青连忙安慰道:“娘,你别这么说。其实我早就跟奶奶提过,想要退掉和沈家的亲事,只不过怕你担心,所以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与其让我嫁进那样的人家,我倒宁愿终生伺候在娘身边。至于旁人会说什么,我不在乎,娘也不必在乎。” 宁夏青估摸着,有关昨晚的事,爹回来之后就会告诉娘。到时候娘会发现,这退亲一事,非但不是宁家的污点,反倒是沈家的噩梦。 第五十六章 钱大奶奶特意让人把谭文石叫来,把宁家已经退亲的消息告诉了谭文石。 “竟这般突然?”谭文石闻言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钱大奶奶的语气妩媚婉转:“那可不?我听说了昨晚的事,就回到沈家去看看,结果一进门,就听说宁家已经来退了亲了,我也吃了一惊,没想到那宁家居然动作这般快。” 谭文石叹了口气,懊恼至极:“我近来忙着替宁三老爷打点织造局的事,实在是抽不开身,没来得及多顾着宁永达这边。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退亲了,这下可不好办了。” 钱大奶奶眼睛一挑:“哟,怎么?退亲的事你没参与进去,担心以后娶不到那个小丫头?哼,你就是瞧上了那个小丫头,才这般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她。” 谭文石立刻道:“胡说什么呢?我要做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被打乱了计划,将来的路就不好走了。” 钱大奶奶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摇了摇扇,却见谭文石始终愁眉不展,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钱大奶奶不由得问:“你到底怎么了?不就是一次计划被打乱了嘛,你再想办法补救不就得了?以你的本事,不至于让你愁成这样吧?” 谭文石眯了眯眼,悠悠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 谭文石眉头深锁,目光深沉:“我也说不上来,我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我忽略了,可我就是想不通。”谭文石眯了眯眼,不愿再多谈,转而问:“既然已经退了亲,沈家和顾家的亲事就快了吧?” “那可不一定哟。”钱大奶奶摇着扇子,忍不住一阵阵笑起来,道:“昨晚的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顾家不会给我嫂子什么好脸色的,我嫂子心里定然也清楚。我今天去的时候,我嫂子称病,谁都不肯见,我估摸着她是没脸见人了。这下可有热闹看了。” 谭文石无奈地皱眉,笑道:“你也是沈家人,怎么倒看起热闹来了?” 钱大奶奶嗤之以鼻:“哼,虽说都姓沈,可我跟我那哥哥又不是一个娘生的。这么多年了,他也没帮过我什么。若是彼此都好,大家就是和和气气的一家人。若是他们败了,我才不想跟着沾一身腥呢。” 谭文石无奈地一笑,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便说:“好了,你要告诉我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这就走了,我还得去替宁三老爷打点织造局那边呢。”谭文石说完就要走。 “回来!”钱大奶奶眉毛一挑,不依不饶地追问:“我问你,宁家的丫头,你到底还娶不娶?如果要娶的话,你要怎么娶?” 谭文石温柔斥道:“你是不是又喝上干醋了?我不跟你扯这个,我最近是真的忙。”说完就走了。 钱大奶奶倚着门框,面色一冷,恨恨地道:“喜新厌旧的男人!心里指不定怎么惦记着那死丫头呢。” 顾老太太眉头一拧,差点坐不稳:“真的假的?你……你会不会听错了?” 在顾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婆子答道:“老太太,千真万确。二奶奶之前要我今儿下午过去,去拿给朗少爷房里添摆件的清单给老太太看,我拿了清单往外走,正巧遇见几位太太来拜访二奶奶,我让了路,让那几位太太先过去,就正巧听见她们在谈论昨晚的事儿。” 顾老太太恨得额头暴起了青筋,那婆子从未见过老太太气成这样,赶忙上去搀扶。 顾老太太恨恨地问:“二奶奶呢?把她给我叫过来。” “我过去的时候,那几位太太刚来,估摸着二奶奶正在招呼她们品茶闲谈呢。” “都这个时候了,她倒是还有心品茶闲谈?闲谈什么?谈昨晚沈家闹出的丑事吗?”顾老太太气得直说气话。 那婆子连忙替二奶奶和稀泥,宽解道:“那几位太太当时也只是随口一提,当笑话说的,估摸着也就是一两句话就过去了。更何况,她们也不知道顾府和沈家的关系,若是知道,定不会当面说出口的……” 顾老太太闭上眼,语气有些凄凉,又有些绝望:“等一会那几个人走了,立刻把二奶奶叫过来!” 小半个时辰后,顾二奶奶垂着头,走进了顾老太太的屋子。 顾二奶奶一进来,满屋子的丫鬟婆子就像是事先得了吩咐似的,全都退了出去。 而顾老太太眯着眼,看表情似乎是睡着了,手上却一直盘着佛珠手钏,手钏上佛珠碰撞的声音“咔哒咔哒”的,听得顾二奶奶心惊肉跳。顾老太太幽幽开口:“眼下怎么办?” 顾二奶奶吓得立刻跪在地上,垂着头道:“全凭老太太做主,儿媳再也不敢擅作主张了!”这次的事,全是因为顾二奶奶要夺权,这才想要借顾怡梦来将沈家收归麾下,却不料到最后竟演变成这种局面!顾二奶奶如今在老太太面前连头都不敢抬。 顾老太太顿了一会,悠悠地说:“四丫头年纪还小,婚事也不急,再说吧。除非沈家撞了大运,能够咸鱼翻身,不然的话,就给四丫头另寻个小子吧,出身家世什么的也都不要紧了。” 饶是顾二奶奶的心里千不甘万不愿,却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 老太太把佛珠手钏搁在一边,似乎是把这件事也永远搁下了似的,转而问道:“宁家要的料子备好了吗?” “备好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也已经让他们见面谈过了。” “嗯。去宁家提亲的事准备好了吗?” “也准备好了,该备的礼都备下了。” “那你这就去吧。” “这……”顾二奶奶闻言一怔,却依旧没敢抬头,只是小心翼翼地说:“沈家和宁家今日上午退亲,咱们下午就去提亲,若是传出去,旁人定然非议咱们反应太快,会揣测咱们是否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是否早做了准备,对顾府的名声有害。” 顾老太太眼睛睁开,不紧不慢地横过去:“又不是让你今日就去定下,只是让你去拜访一下,顺便表个态度。那丫头生得那般模样,不知道多少人惦记呢,家中又没兄弟,嫁妆定然不薄,况且宁家在本地也是很有势力。若是不趁早表明态度,怕是夜长梦多。” 顾二奶奶赔着小心道:“其实……经此一事,宁家定然也累了,不如再等等,让宁家缓几天。” 顾老太太冷笑着说:“缓几天?虽然才退亲,但退亲一事前前后后闹腾一个月了,宁家心里肯定早就急了,还需要缓什么缓?别以为我瞧不出你的心思!你瞧不上那丫头,外头可有的是人惦记着,此事是我定下的,你难道还敢故意拖延?当我老糊涂了,以为我好糊弄,是不是?” 顾二奶奶浑身一凛,连忙说:“儿媳不敢!儿媳这就去宁家!” “还有件事。”顾老太太又拿起一旁的手钏,重新盘了起来,道:“我也老了,只想好好吃几天斋,念几天佛,等沈夫人来了,你别避而不见,免得她见不到你就来烦我。你且先与她周旋着,至于那桩婚事,能拖就拖,你应该明白吧?” “儿媳明白。” 宁永达回来后,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曹氏听,曹氏一听说沈致远昨晚闹了那么一出,直怔了老半天。 宁永达安慰道:“我今天从本家听说此事后也吓了一跳。这门亲事退了也好,单论那沈家小子的心性,青儿就算嫁过去,也定然要受委屈,大不了就一辈子待在家里,咱们养着也无妨。况且,那沈家小子如今闹了这么一出,咱们家倒是占理了,也不怕旁人议论青儿什么。” 曹氏抚着胸口,心里的大石落了下来。 宁永达跟曹氏说完了这件事,就又回铺子了。曹氏尚未从对昨晚一事的震惊中平复,蓝英就进来禀报:“太太,顾家二奶奶来了,还带了好些厚礼呢。” 一听到是顾家的人来了,曹氏便问:“是来见老太太的吗?” “不是的,顾二奶奶要见太太,已经在院子里了。” “见我?”曹氏一怔,却也来不及想那么多,连忙起身梳妆打扮,出去见顾二奶奶的时候,身上只是件轻便绸衫,头发也只是松松挽了一下,用一根简单的玉钗簪着。 曹氏一出了屋子,就见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贵妇人坐在那里。只见那贵妇头戴双蝶戏花攒珠钗,梳就一丝不苟的双螺飞天髻,颈间戴着雕着双燕图案的羊脂玉项圈,一身宝蓝色暗纹云锦袍,其穿戴衣饰华贵又不失品味,与曹氏天壤之别。 二人见礼,曹氏赧然道:“我近来精神不济,因此仪容不整,还望见谅。” 顾二奶奶笑道:“宁家嫂子这是哪里话?明明是我来得唐突。嫂子虽略有病容,却仍是容貌动人,让我真想好好叹一叹嫂子的美貌,难怪能生出青丫头那般标致的闺女。” 曹氏脸一垂,似乎有些拘谨和胆怯,道:“您客气了,不知今日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第五十七章 顾二奶奶笑得十分温婉得体:“前段日子,宁老太太特意上门,送了我家老太太一小盒檀木,我家老太太喜欢极了。本来呢,我家老太太是要自己来的,但无奈近来身子孱弱,出不了门。所以着我来回礼,还好一通嘱咐我,让我务必把礼物亲亲热热地交到宁家嫂子手上。” 顾二奶奶说完,便招呼身边的婆子将礼品拿上来,只见有两盒铜陵县产的上好阿胶,从北地过来的黄参,两块未加工过的上好蓝田美玉,数个精雕细琢的小木盒,盒子里装着名贵鹿角…… 顾二奶奶一一介绍过来,随即说:“听闻宁家嫂子的身子一向弱,这是顾家的一点心意,给嫂子补补身子。还有这铜陵县所产的阿胶,我家老太太甚是喜欢,专门命我给宁老太太带来尝尝。” 曹氏都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直道:“不过……不过是一小盒檀木,值不了几个钱,顾府又何必还这样大的礼,这……宁家实在是受不起啊……” 顾二奶奶乐呵呵地说:“那檀木是从楠木寺求来的,又是两位老太太的儿时情谊,自然贵重万分。况且今日我过来,带的也不是多贵重的礼,不过都是些吃的用的,宁家嫂子就别客气了,收下吧。要是不收,我没法跟我家老太太交代啊。” 曹氏面露难色,显然是为难至极:“这……” “收着吧,宁家嫂子,咱们俩家之间不必客气。”顾二奶奶又继续劝了几句,随即转口道:“青丫头呢?老太太过寿那时,我见过一次青丫头,那时便喜欢得不得了。可否把青丫头叫来,让我跟她说说话?” 曹氏一怔,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露出有些受宠若惊的神情,却也没理由拒绝,只好叫蓝英把宁夏青叫过来。 听闻顾二奶奶来了,还点名要见自己,此事大出宁夏青所料。宁夏青简单梳洗了一下,便去了曹氏的屋子,在曹氏身边恭敬地站好,规规矩矩地对顾二奶奶行礼:“顾二奶奶安好。” 顾二奶奶连忙笑道:“青丫头就是懂礼数。难怪我家老太太成天念叨着青丫头,喜欢的不得了。光是瞧青丫头站在那,便觉得这模样出挑过人,气质清雅大方,果然是宁家嫂子生出来的标致人儿。” 曹氏不知该说什么,不敢贸然搭话,便只好随口谦虚了几句。 顾二奶奶又说了几句类似的话,左不过就是表示顾家对宁夏青的看重,说得曹氏一愣一愣的,顾二奶奶又说:“宁家嫂子身子不好,我便不多打扰了,我去看看宁老太太,然后就回去了,我家老太太还等着我回话呢。”说完,也不让曹氏送,就这么出去了。 顾二奶奶一走,宁夏青和曹氏对视一眼,均察觉到了顾二奶奶的来意。宁夏青心中不禁思量起来。 刚刚听顾二奶奶口口声声提到顾老太太,莫非此事是顾老太太的主意?这就怪了,顾家和宁家门第相差甚大,对于顾家而言,宁家实在不是能纳入考虑范畴的人家。即便是顾念两家老太太的情谊,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况且,宁夏青觉得,因为上次和顾老太太谈条件一事,在顾老太太心里,宁夏青可能是一个优秀的女商人。但是,越是优秀的女商人,就意味着离贤良淑德越远,就越不会是一个大家族所需要的好媳妇。顾老太太又怎会瞧中了她? 再者说,上午刚与沈家退亲,下午顾二奶奶就巴巴跑来了,这未免…… 但眼下,顾二奶奶既然尚未挑明,宁夏青也不好无端揣测,便对曹氏道:“娘,你先休息吧。顾二奶奶既然去见老太太了,应该就会跟老太太说明的,咱们就等着问老太太吧。 曹氏点点头,宁夏青服侍曹氏重新歇下,走出了曹氏的屋子,刚迈出门,便见杜秋桐站在院子里,正在和院子里的蓝英搭话。 一见到宁夏青出来,杜秋桐立刻迎上来,而宁夏青的脚步未停,依旧往外走,杜秋桐便赶忙跟上宁夏青的步子,亲亲热热地说:“表姐,我刚刚去找你,你不在,听说你到姨妈这里来了,我就找过来了。” “哦,是吗?”宁夏青心里冷笑,面上淡淡的:“找我有什么事?” 杜秋桐的语气恳切至极:“我听说我姑妈说,姨夫去找沈家退亲了。我担心表姐心里难过,特意来看看你。” 宁夏青一听这话,不由得莞尔一笑:“哟,杜姨娘的消息倒是很快嘛。”宁夏青看了杜秋桐一眼,又说:“放心,我好得很,不劳你费心。”宁夏青虽语气温柔,却藏着软钉子,杜秋桐闻言果然一愣,宁夏青也不等杜秋桐,扭脸就往外走。 走到院门口,宁夏青却忽然回头,笑靥如花地对杜秋桐道:“对了,刚刚顾二奶奶说的话,现在还未定论,你可千万……”宁夏青对杜秋桐笑得意味深长:“……千万别说出去啊。”说完,宁夏青甚至还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杜秋桐被留在原地,张了张嘴,愣了。 她愈发感觉得到,最近这段日子,宁夏青对自己越发越冷淡古怪,虽说并未说过半句重话,甚至从某种角度来说,对自己很是照拂,可是……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同了。 杜秋桐听说宁夏青退了亲,本来很是欢喜,可刚刚听说顾府的人居然来了,而且还点名要见宁夏青,便觉得有些不对,赶忙来听墙角。 刚刚听到顾二奶奶那些话,杜秋桐便猜到了顾二奶奶的来意,心里不由得发慌。再加上宁夏青最后那句暧昧不明的话,更加验证了杜秋桐的猜测。难道,顾府竟瞧上了宁夏青? 这可大为不妙! 而刚刚,宁夏青居然还嘱咐杜秋桐不要说出去,仿佛认定了杜秋桐是故意探听消息似的,这更让杜秋桐心里没底,不知道宁夏青究竟是知道多少事情。杜秋桐一下子就慌了手脚,心想,需得把此事赶紧告诉杜姨娘和谭文石,一同商讨对策。 虽然谭文石说过,他最近很忙,没空再为旁的事操心,但是……像这样紧迫的事,即便谭文石再忙,总归是必须尽快和他商量的啊…… 顾二奶奶也没待太久,便在晚饭前离开了。顾二奶奶一走,曹氏立刻去了宁老太太那里,急迫地问:“老太太,顾二奶奶究竟是什么意思啊?听那话里的意思,好像是顾老太太派来的?难道顾老太太看上青儿了?不会吧……” 宁老太太皱眉道:“是啊,我也不敢相信。况且,咱们上午才退了亲,她怎么这么及时,就让她的二儿媳上了门?” 曹氏揣测道:“难道,顾老太太早就看上了青儿,只不过碍着青儿定了人家,才没有提过?而今日不知从哪得知了青儿退亲的事,才让顾二奶奶赶紧上门来?” “若真是如此,今日派她的二儿媳过来,八成只是来跟咱们透个底,让咱们心里有数,过几日可能会送庚帖过来。说起来,当初她办寿宴的时候,便已经知道青儿和沈家定亲的事,所以也多没说什么,只是逗了紫儿几句,我也只当她是信口说的,没当她是真的想与咱家结亲……” 曹氏愁眉不展,显然是担忧甚于惊喜,念叨着:“如今还未送庚帖过来,事情就还没明朗,这叫我实在是难以安心。” 宁老太太叹气:“若是送了庚帖过来,只怕事情会更加难办。若是咱们答应,以这样大的门第差距,青儿嫁过去恐怕会受委屈。若是咱们不答应,倒显得不识好歹,折了顾府的脸面。唉,那样的人家,做事怎么也没个谱呢,怎么就能生出这种心思呢?” 婆媳俩沉默了一会,宁老太太问:“她那二儿媳可向你暗示过,她想为顾府的哪位哥儿求亲?” 曹氏答:“听顾二奶奶的意思,好像是二奶奶的五少爷,叫作顾怀朗,明年就及冠了,却至今未定亲。” “顾怀朗……”宁老太太眯起眼睛回忆道:“那天去顾府,我见过那孩子一次,那孩子是庶出,一直养在她二儿媳的膝下,生得富态得很。” 曹氏喃喃道:“这……老太太,咱们眼下可怎么办呢?” “等寻个时间,我上门去问问她是什么意思。这事瞧着是喜事,实际上却麻烦得很。咱们既然跟沈家退了亲,就该给青儿琢磨别的人家了,可顾家若是此时提亲,旁人还敢上门跟顾家抢吗?青儿年纪不小了,若是被耽误了年纪可怎么好?” 曹氏点点头,无奈地叹息起来。 几日后,沈夫人堪堪从床上起身,面色苍白,对镜之时,竟惊觉眼角都多了几条皱纹。唉,沈家落得今日的境地,便犹如暴风雨中的海上孤舟,眼下唯一的浮木便是沈致远和顾怡梦的婚事。只要顺利把顾怡梦娶进门,便能搭上顾家这艘大船。 沈夫人原以为因为沈致远在万嫣坊闹出的事,顾府会盛怒,甚至会为难自己,不让自己进门,沈夫人早就做好多吃几次闭门羹的准备了,却不料,顾二奶奶答应见她了。 沈夫人受宠若惊,扬着一张大笑脸,把礼物奉上,亲亲热热地说:“沈家和宁家的亲已经退了,如今啊,致远再也不用被宁家丫头连累了,像宁家那样的寒酸人家,再也不会跟沈家扯上任何关系了。这下子,致远和四姑娘的婚事……” “嗯,知道了。”顾二奶奶忽然开口,不冷不热地打断了沈夫人的话。 沈夫人一愣,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厚着脸皮,再次问道:“那……致远和四姑娘的婚事……” 顾二奶奶的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的嘲讽:“沈夫人,前几日的晚上,府桥街发生了一件热闹事,沈夫人应该也听说了吧。” 沈夫人的脸一白,连笑容都维持不住了。 顾二奶奶淡淡地说:“我近来在忙活朗哥儿的婚事,着实没有精力管其他的事了。再说了,四丫头年纪还小,她的婚事也不急,况且,我也舍不得她,还希望她能多陪我两年。” “可是……”沈夫人结巴了一下,没敢提沈致远和顾怡梦早已有夫妻之实的事。 总之,顾二奶奶虽然见了沈夫人,却将沈夫人所说的话全都不留痕迹地挡了回去,沈夫人吃了半天的软钉子,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直到回了沈家,沈夫人坐下来歇息,这才想起来,刚刚顾二奶奶说过,正在准备朗哥儿的婚事…… 沈夫人一怔,从前可没听说朗哥儿定亲的事,怎么这么突然,就开始准备婚事了?也不知道是定了什么样的人家。 她刚刚也是没反应过来,连句恭喜的客套话都没说,沈夫人心道,下次去顾府的时候,再找补回来吧。 就在这时,黄鸳来禀报,说是钱大奶奶来了。沈夫人还未吩咐黄鸳引钱大奶奶进来,钱大奶奶便已自作主张地迈进了门,满脸慌张地说:“嫂子,你可听说那件事了?” 沈夫人迷惑不解:“什么事啊?” 钱大奶奶惊魂未定地道:“前几日顾二奶奶去了宁家,要向宁家那个死丫头提亲。” 沈夫人手里的茶盏差点摔到了地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五十八章 谭文石支着太阳穴,眼睛微微眯着。 禄子匆匆忙忙跑进来,道:“谭爷,我去点过了,咱们库房还差三千匹。刚刚三老爷又催了,三老爷还说,明儿就是定批文的日子,让您一会再去他那里一趟,他要再嘱咐您几句。” 谭文石居然没有反应,要知道,谭文石很少会这样。 禄子怔了一下,伸着脖子看了看,喊:“谭爷……谭爷?” “嗯?”谭文石如梦初醒,问:“怎么了?” 禄子一怔,老老实实地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谭文石听完,叹了口气,道:“知道了,我一会过去。对了,码头那边来货了吗?” “还没,不过应该快了。”禄子想了想,说:“谭爷,对方看咱们要得急,就提出要现银交易,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咱们账上有些吃紧……” 谭文石有些烦躁:“知道了,我现在去账上看看。” 禄子小声说:“谭爷,要不咱们先拖几天吧,等批文下来,再一手交银子,一手拿货也不迟,这样毕竟更保险些。” 谭文石摇了摇头,叹气道:“我何尝不明白?只不过,三老爷那边催得这样紧,若不让三老爷今日就见到货,三老爷是不会答应的。” 禄子叹了口气,道:“这笔银子的数目实在是太大了……万一……万一出了岔子,三老爷只怕要怪罪您了。” 谭文石道:“织造局那边已经打点好了,不会出错的。我打听过了,其他几家都不如咱们的消息快,估摸着他们都没戏。眼下,只要码头那边能够把货一匹不差地送过来,就应该不会出事。你去码头那边盯着,货到了立刻来通知我。” 禄子一走,谭文石便匆匆去了账房。 自从杜秋桐送来了消息,谭文石就焦躁难安。难道顾家竟然看上了宁夏青?这可大为不妙,宁夏青可是谭文石所谋计划的关键,如今顾家来了一招出其不意,让谭文石的所有计划都被打乱了。 杜秋桐送来的消息让谭文石担忧不已,就连织造局那边的事,谭文石都没心思去好好核查。谭文石现在只想把织造局的活计尽快解决掉,到时候就能好好去琢磨宁夏青的事了。 宁夏青让艾绿去了一趟织造局,艾绿带回来的消息是——万无一失。 宁夏青随即去了铺子。 她在铺子里找到了谷丰,她到的时候,铺子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谷丰一个人。 宁夏青再次向谷丰确认:“谷丰大叔,货都妥当了吗?” 谷丰拍着胸脯保证:“放心,罗家的货已经送过来一大半了,剩下的也在路上了。送来的货已经都存在租来的库房里,掌柜的已经领织造局的人去看过了,织造局的人说这料子没问题。织造局的人还保证了,这批文定是咱们的,让咱们放心。” 宁夏青点点头,又问:“本家二老爷那边呢?” 谷丰答:“二老爷爽快地给了银子,掌柜的已经拿去打点织造局的人了。二老爷还答应了,明天会替掌柜的出面,不用掌柜的露脸。二老爷现在就等着明天一到,跟三老爷正面对上,好好杀杀三老爷的威风呢。” 宁夏青点了点头。 谷丰笑着感慨道:“我算了一下,这笔买卖,咱们一分本钱没花,净赚三千多两!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对这种买卖趋之若鹜,这的确比咱们一匹一匹地卖料子赚钱多了!” 宁夏青却还笑不出来,只要事情没有尘埃落定,只要这笔钱还没到宁永达的手里,宁夏青就不能完全放下心。她又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想了想,确定每一个环节都没有问题后,长长出了一口气,就准备离开铺子。 谷丰却叫住她:“青儿。” “嗯?”宁夏青闻声回头。 谷丰的嘴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神情中似乎有些欣赏,还有一些惋惜,道:“你小小年纪,竟然能这般沉着,遇事能想得如此周到,唉……”谷丰又笑了笑,摇摇头,道:“没事没事,是我年纪大了,废话多,你别往心里去,你回屋去吧。” 宁夏青蹙眉,不解地问道:“真的没什么要说的?” “没有没有,真没有。” 宁夏青疑惑地看了看谷丰,转身走了。 当晚,宁夏青坐在镜前,翠玉替宁夏青摘下头上的玉钗。宁夏青始终闭着眼,却紧紧蹙着眉,批文要明天才能下来,只要批文没到手,宁夏青就没办法全然放心。 就在这时,身后的翠玉却忽然问道:“姑娘,你真的要嫁到顾家去吗?” 宁夏青一怔,睁开眼,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翠玉一边展开宁夏青的发髻,替宁夏青梳理着头发,一边说:“那天顾二奶奶带了那么厚的礼物来拜访,谁都能猜到一点的。而且,我今天听杜姨娘屋子里的丫鬟在议论呢,说是姑娘要嫁到顾家,要攀上高枝了呢。” 一听到“杜姨娘”几个字,宁夏青心里冷笑,却没多说什么,只淡淡地说:“此事还没到定局,将来怎么样,还说不准呢。” 翠玉歪着头,笑着悄声问:“那姑娘愿不愿意嫁到顾家啊?” 宁夏青瞧了翠玉一眼,“噗嗤”一声乐了出来,打趣道:“怎么?你很想跟着我嫁进顾家去?” “……才不是!我这不是关心姑娘嘛,姑娘干嘛打趣我……”翠玉的脸红红的,嘴巴嘟起来,道:“顾家可是高门大户,若是姑娘嫁过去,那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姑娘难道不想吗?” 宁夏青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未必是好事。你也说了,顾家是高门大户,被这样的人家瞧上,未必是我的福气,反倒可能是我的祸端。之前我也没经历过这种事,所以我的心里也很是忐忑。” 翠玉诧异地歪了歪脑袋,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重复道:“姑娘说,之前没经历过这种事?唔……姑娘怎么说这么奇怪的话?姑娘又没嫁过人,当然没经历过这种事啊……” 宁夏青一怔,哑然失笑,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遮掩过去:“反正顾家也没把意思挑明了,就算挑明了,还要看老太太和太太的意思,我是不用过于操心的。所以啊,你也不要过于操心了,咱们先做好眼前的事。” 翠玉捕捉到宁夏青话中的漏洞,天真地问:“眼前的事?什么眼前的事啊?” 宁夏青却只是心事重重地笑,笑而不语,拍了拍翠玉的手,温言道:“时候不早了,快去休息吧,明儿咱们早点起。” 翠玉露出几分疑惑的神情来,却也没再说什么,翠玉一如往常那般听宁夏青的话,乖乖地去休息了。 翌日。 宁夏青起床梳洗后,早早就往曹氏的屋子去了。她到曹氏屋子的时候,却听说,宁永达已经离开了。 谭文石陪同宁三老爷,一早出门,往织造局去。 他们的马车在织造局门口停下来的时候,居然与一辆熟悉的马车不期而遇!只见宁二老爷悠哉地从那辆马车上走下来,志得意满地看着他们笑。 宁三老爷和谭文石的脸上顿时浮现出震惊、不安、难以置信的神情。 宁三老爷微微偏头,诧异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老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谭文石摇了摇头,咬牙切齿地说:“看二老爷的神情,八成……”言尽于此,谭文石的心里却骤然升起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 第五十九章 六千两纹银啊!光是用来上下打点的银子,宁三老爷和谭文石就花了六千两!而与进货所花的银子比起来,六千两还只是九牛一毛。 为了万无一失,宁三老爷和谭文石备足了几万匹上等的织金锦,不计成本,银子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因为他们早就想好了,等批文一下来,本钱自然就能回来。 然而,在织造局里,织造局居然说,此次所需的是散花锦! 谭文石怀疑,自己的耳朵坏了! 谭文石并非是浮躁之辈,他向来做事稳妥老道,织金锦的消息是花了大价钱才买来的,而且又想方设法联络上多个织造局管事,诸位管事均说是织金锦,可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一个来自天外的声音在谭文石耳边响起—— 风水轮流转,一着不慎,万事翻盘!!! 织造局事毕,宁三老爷是强撑着才走出来的。 宁三老爷双目眩晕,只觉得宁二老爷的那张脸似乎就一直在自己眼前晃啊晃,做兄弟这么多年,那张令人憎恶的脸早就烂熟于心了,而刚刚在织造局里,那人捏着织造局的批文,其耀武扬威、惺惺作态,令宁三老爷一想起来,就觉得喉咙口一阵腥甜。 直回到宁家大宅,宁三老爷才勉强能够扶着下人站稳,谭文石低着头凑上来,稳稳地站到宁三老爷面前。 宁三老爷一巴掌打在谭文石的左脸上! 谭文石一个趔趄,却依旧没有抬头,又稳稳地站回了宁三老爷的面前。 “你……你……”宁三老爷指着谭文石,随即又抬起了巴掌,刚想要打下去,却转而扶额,无力再打下去。 宁三老爷嘴唇苍白,躺在榻上,双目失神,恶狠狠地问:“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织金锦吗?为什么会变成散花锦?” 谭文石的一边脸肿着,站在窗边,垂首道:“我的确打探得万无一失,明明就是织金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散花锦。定是有人刻意算计,二老爷忽然参与进来,这就是一个证据!” “算计?难道你是说,是老二算计了你,让你知道了假消息?”宁三老爷冷笑道:“作坊里丢了生丝,老二一直焦头烂额,哪有精力算计你?再说了,老二向来管作坊,他的手怎么可能伸到织造局?” “这……”谭文石眼睛一亮:“莫非……不不不,是一定,一定有内奸!” “内奸……是啊,内奸!哈哈哈……”宁三老爷冷笑,眼睛像老虎一样盯着谭文石:“那你倒是说说,内奸是谁?” 谭文石面上一紧,立刻澄清:“三老爷,我对您向来忠心耿……” “忠心耿耿?!织造局的事,我交给你一个人去办,账房、库房都由你调配,从头到尾都没有旁人插手,你倒是给我说说,内奸不是你又会是谁?” 谭文石激动地说:“请三老爷相信我!给我一点时间,我定然把这件事查得清清楚楚!” 宁三老爷盯了谭文石一会,见谭文石脸上十分坦诚,宁三老爷叹了口气,悠悠道:“就算查清楚了,又有什么用?这件事黄了,明年春天朝廷的活计也得黄了,我怎么跟老太爷交代?老二抢走了这桩生意,以后可就要骑到我头上了!” 谭文石垂首,不敢搭话。 宁三老爷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谭文石,一字一顿地说:“其他的事先再说,如今最重要的,是我库里那价值几十万的织金锦,别砸在我手里!我给你半个月的时间,你必须把这批货给我处理掉!” 谭文石垂首道:“是,三老爷放心。” “老太爷那边我先敷衍着!你把这些织金锦处理掉,然后再去老太爷那边,把事情完完本本地跟老太爷解释清楚。” “是。” 宁三老爷恶狠狠地说:“你给我记住,这件事不准再办砸了!若是办砸了,我定不饶你!你那老娘年迈,哥哥痴傻,这些年还不都是我照拂着?你若是办砸了这件事,休怪我对你不留情面!” 谭文石的脸瞬间白了,立刻保证:“是,我定不会办砸!” 谭文石说完,就一脸严肃地转身要走,却听得身后传来宁三老爷的声音:“谭文石!回来!” 谭文石回头,却见宁三老爷竟然已经坐起了身,宁三老爷的手指扒着床檐,连指尖都泛白了,眼中的恨意仿佛发酵了多年,愤恨地说:“你既然说你不是内奸,那你就给我查清楚到底谁是内奸。你去给我查明白,老二的手究竟是怎么伸进来的?那个小妾养的贱种,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谭文石一怔,重重地点了点头,宁三老爷这才挥了挥手,打发谭文石走了。 谭文石一走,宁三老爷躺回榻上,却又起了身,周围人刚忙来扶,劝宁三老爷多多休息,宁三老爷却道:“不行,老太爷那边肯定等着回话呢,我得先去稳住老太爷。” 宁三老爷艰难起身,往老太爷那边去,却中途停下,道:“先去铺子里吧,我……我先去想一想,到底要怎么应付老太爷那边。” 说完,宁三老爷便准备离开宁家大宅,却在大门口遇到才回来的宁二老爷。与此同时,禄子得了谭文石的吩咐,要再来问宁三老爷几句话,看到这场面,禄子自然没有上前,而是站到了一旁的柱子侧面。 宁二老爷一见到宁三老爷,立刻阴阳怪气地笑道:“哟,老三,你回来的挺早嘛。真羡慕你啊,我就不像你了,我没你这么清闲,我啊,刚刚留在织造局,跟织造局那边交接了半天,唉哟,可真是累死我了。” 宁三老爷强撑着,刚刚的苍白羸弱全都没了,甚至硬挤出了几丝笑容,道:“二哥啊,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你可真有两把刷子。你既然这般有本事,想来,前阵子的生丝一事,你应该也已经处理好了吧?” 提到生丝一事,宁二老爷脸色一变,显然是恨极,却忽然转了极为畅快的笑容,冲口而出:“我可没什么本事,前段日子的生丝一事,我已是焦头烂额,就连这次织造局的事,若不是托了你的福,我可办不到啊。” 宁三老爷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宁二老爷得意一笑,随即走了。 而自从宁二老爷的那句“托了你的福”出口,宁三老爷就一直愣在原地。 “托了你的福”…… 这种话无论怎么听,都只能听出一种意思来。 宁三老爷瞧见了一旁的禄子,招了招手,让禄子过来,问:“谭文石近来都与什么人来往?” 禄子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挺多的……最常来往的,应该就是冯臣街的周掌柜,织造局的王管事,还有……” 宁三老爷摆了摆手:“我要听的不是这些。”宁三老爷压低了声音问:“我要问你的是,谭文石有没有去见过二老爷?” 禄子闻言一愣,立刻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三老爷的眼睛转了转,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么……老大呢?谭文石有没有去见过大老爷?” “这……”禄子皱了皱眉,道:“最近这段日子,三老爷和大老爷来往密切,因为这个原因,谭爷见过几次大老爷,但我也只知道这些。” 宁三老爷吸了长长一口气,毕竟浮沉商海多年,转眼间就恢复了从容的神色。宁三老爷眼睛微微眯起,沉声吩咐道:“你先走吧。” 谭文石做事,如风卷落叶。他本就沉稳老道,更何况,此时此刻的谭文石已经被逼急了,就像是行至末路的鹰,亮出了其全部的爪牙。 当天夜里,谭文石就已经查到了许多消息。 原来,前段日子里,织造局的人员有所变动,而且有人竟然故意传出假消息,害得谭文石跌了大跟头。织造局里有一位与谭文石相交多年的人,此人即将调往邻郡,在临走前,此人悄悄告诉谭文石,这整件事里,全是宁氏一族在jiaonong风云。 只不过,谭文石仍没有打探到,二老爷究竟是通过什么路子搭上织造局的,至于二老爷究竟是如何与梓州郡的罗家搭上的,也还待厘清。 就在这时,禄子进来了,道:“谭爷,可算找着您了!” 谭文石一边站起来一边说:“哦,是不是三老爷找我?我这就过去。” “不是三老爷,是码头那边的杨富商找您。” 谭文石眉头一皱:“不是三老爷?三老爷竟然没有找我?”谭文石不由得诧异起来:“三老爷居然这么久都没找我?” 禄子闻言一怔,也念叨道:“是啊,我今天看到三老爷好几次,三老爷居然一次都没让我叫谭爷过去……哦不过,三老爷倒是问起过谭爷一次。” 谭文石眉毛一拧,盯着禄子问:“问的什么?” 禄子一五一十地答:“当时,三老爷和二老爷说了几句话,然后就问我,谭爷最近见过什么人,有没有见过二老爷,有没有见过大老爷。我瞧着,三老爷的脸色好像有点奇怪。” 谭文石闻言,眼神瞬间就变了,宛若芒刺在背。他忽然意识到,已经有一支箭在暗中瞄准了他! 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使得这一出离间计?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操控了一切,让谭文石步步入局!可那是谁的手呢?谭文石只觉得,自己眼前有重重迷雾,又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被他漏掉,而每当他接近真相的时候,那团迷雾又让他看不清那幕后之人的真面目。 谭文石沉声问:“三老爷现在何处?” “好像是去老太爷那边了。” 谭文石起身,禄子诧异道:“谭爷,这么晚了,你还不歇下吗?” 谭文石顿了一下,却没回头,只留给禄子一个背影,叹了口气,有些凄凉地自嘲道:“我哪有那种养尊处优的福气?”随即出门,继续奔波于夜色之中。 翌日一早。 宁永达所分得的银子昨晚已经入账,曹氏还有些怔怔的,根本不敢相信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宁永达的身上。 就在此时,一件同样令她难以相信的事情发生了——顾家居然送庚帖来了! 顾二奶奶亲自上门,带着比上次贵重数十倍之礼,满脸笑容道:“我家老太太喜欢青儿那孩子喜欢得要紧,实在是等不及了,所以遣我尽快送庚帖过来。万望宁家嫂子早日回顾家一个好消息,不然的话,我家老太太的一颗心是安不下来了。” “这……这……我还得同我家老太太商议……”曹氏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虽说早就看出了顾府的意思,但这样急着就送来了庚帖,着实是让曹氏措手不及。 见曹氏这般模样,顾二奶奶笑了笑,道:“青儿的终身大事,自然是要好好商议的。我也不耽误宁家嫂子的功夫了,我这便走了。” 曹氏送顾二奶奶出屋子,正巧遇见来找曹氏的宁夏青,顾二奶奶立刻亲亲热热地走到宁夏青跟前,拉住宁夏青,道:“青儿来了,我好几天没见着你了,心里可是很想你呢。正巧,你娘要送我出门,你跟着一起送送我吧,让我多跟你说说话。” 那声“青儿”已然让宁夏青一怔,宁夏青看了看曹氏,见曹氏并未摇头,随即应了顾二奶奶,和曹氏一起送顾二奶奶出门。 曹氏和宁夏青将顾二奶奶送到门口,曹氏与顾二奶奶告别,宁夏青站在一旁,忽然回首,就瞧见了阿正。 第六十章 送走了顾二奶奶,宁夏青避开众人,走到阿正身边,道:“上次你不是说赵香娥要见我嘛,你帮我给她带个话,告诉她我这两日就有空。” 阿正点点头,看向顾二奶奶马车离去的方向,问:“才跟沈家退亲,顾家就上门提亲了?” 宁夏青一怔,点点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翠玉说的。她很担心你,每次来找我的时候,都得跟我念叨几句。” 宁夏青歪了歪头,哑然失笑。 阿正垂首,低声道:“顾家……不适合你。”说完,阿正就离开去干活了,留宁夏青愣在原地。 宁夏青暗暗思量,顾家……是啊,的确不适合她…… 就在这时,曹氏发现她不在身旁,出声唤“青儿。” 宁夏青莞尔一笑,高声答:“娘,我在这。”随即走了过去,低声问曹氏:“娘,关于顾家所提的事,你心里怎么想?” 曹氏明显面色慌乱,却抚了抚宁夏青的手,笑着安慰道:“你先别急,这件事还要再与老太太和老爷商量。你放心,娘一定会好好替你打算的。” 曹氏虽是笑着说的,宁夏青却知道,曹氏的心里定是慌乱的。有顾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上门提亲,能够得到和顾家结为亲家的机会,简直就等于直接得道升天,这是多少人家想都不敢想的,可曹氏并不是那种人,曹氏并非想要攀高枝的人,曹氏反倒会担忧宁夏青会不会因此受委屈。 宁夏青知道,曹氏是真的只想让宁夏青嫁给门当户对的,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宁夏青能够安稳,既能在婆家过安生日子,又能以娘家为后盾,免得遭人欺凌。 宁夏青道:“娘,我跟你一块去跟奶奶商量一下吧。” 曹氏却道:“不,你先回去吧,我跟老太太商量商量。你一个大姑娘家的,不宜在自己的婚嫁大事上多说什么,放心,娘会替你考虑周全的。” 宁夏青只好点了点头,看着曹氏去找了老太太。 曹氏带着顾家的庚帖,来到老太太的屋子,满脸慌乱道:“顾家连庚帖都送来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老太太从曹氏手里接过庚帖,愁眉紧锁地瞧了半天,又抬眼看着曹氏,抿了抿唇,问:“你心里怎么想?” 曹氏为难极了:“儿媳觉得,顾家是高门大户,顾家老太太又跟老太太是故交,青儿刚刚退亲,又已到了这个年纪,按理来说,顾家能在此时上门提亲,的确是难得的好事,只是……婚嫁大事要讲究门当户对,咱们实在是配不上那样的人家,我心里其实不太想答应……” 老太太一歪头,道:“你不想答应?” 曹氏连忙说:“儿媳是怕青儿嫁过去受委屈……儿媳听说,顾家的儿媳们,个个出身都不低,那都是强族联姻,咱家青儿真的比不了。青儿若是嫁了过去,就算顾家不会瞧不上青儿,那些婆媳妯娌也少不得会明里暗里给青儿脸色看,那可怎么好啊?”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你呀,未免过于杞人忧天,你说的的确有道理,但你只想到了坏的一面,没想到好的一面。顾家能看上青儿,自然就也考虑过咱家的实力,但还是开了这个口,就说明,顾家不仅不在乎这个,甚至也为此做好了准备。” 曹氏闻言一怔,喃喃道:“这……也有道理。” 老太太继续道:“再者说,近来族里对咱家逼得紧,咱家里没个哥儿,族里都惦记着咱家的财产呢。但若是能和顾家结亲,族里就没人敢再欺负咱们了。咱们自然不指望借着青儿的婚事鸡犬升天,但若想借着这门婚事保护自己,这也不算过分吧?” 曹氏点点头,不由得问道:“所以……老太太这是要答应了?” 宁老太太摇头道:“我并不是要答应,我只是让你不要只想到坏处,也别那么快就下定论。这门亲事比较复杂,咱们还得跟永达再商量商量,等有时间,我再带你一同去顾府瞧一瞧,去瞧瞧那个顾怀朗到底是什么样,看看那孩子配不配的上青儿。” 曹氏一怔:“我也去?这……”曹氏露出赧然的神色,显然是开始紧张起来了。 “你有何不能去的?”宁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你一没偷二没抢,正正经经的妇人,有什么不能登门拜访的?再说了,顾家既然来提亲了,咱们去顾家拜访,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曹氏点点头。 当晚,曹氏又把这事完完本本地跟宁永达说了。 宁永达闻言,和老太太所持观点几乎一样,宁永达道:“顾家既然来求亲,必然也考虑了门第问题,但顾家还是把庚帖送来了,定是权衡过利弊了。况且,若是青儿嫁过去,做顾家的正经太太,也是能享一辈子福的。” 曹氏问:“老爷赞成这门婚事?” 宁永达摇摇头:“也不是赞成吧,我还没想好。老太太不是说要带你去顾府拜访嘛,你去的时候好好瞧瞧那个顾怀朗。” 曹氏旋即会意,连忙问道:“老爷是觉得,顾家之所以向青儿求亲,是因为那个顾怀朗可能有问题?” 宁永达道:“这个还说不准。所说顾怀朗是个庶子,又向来不得宠,但以顾家的条件,给他配个大家闺秀也不是难事,可顾家居然向青儿提亲,这本就是怪事,由不得我不多想。” 曹氏点点头。 宁永达继续道:“若顾怀朗没什么毛病,那自然是好,也说明顾家的确是诚心求娶青儿的。若是顾怀朗有些问题,咱们也绝不能委屈了青儿,回绝的时候也能有个有力的理由。” 曹氏连忙恭谨地说:“还是老太太和老爷想得周全。那等我过去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瞧瞧。若是顾怀朗没毛病最好,若是有毛病,那便是顾家理亏,我也绝不答应这门亲事。” 宁永达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对了,前阵子你屋子不是新添了个丫鬟嘛,是不是叫作艾绿?” 曹氏的眸子瞬间一闪,有些失落地垂下,问:“老爷这是……” 宁永达连忙摆了摆手:“哎呀!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次的生意,艾绿出了不少力,你琢磨琢磨,看看怎么表示一下比较合适,帮我感谢一下那丫头。还有青儿,青儿的眼睛可真毒啊,连我都比不了,只可惜,青儿不是个哥儿,唉……” 宁夏青一边琢磨着庚帖的事,一边叠着那件青色的笼烟纱长衫。七月到了,宁夏青正和翠玉正在一同收拾换季的衣裳。 纤细的手指停留在长衫上,连眼神也渐渐放远了。 翠玉瞧见了,不由得笑道:“姑娘这么喜欢这件长衫吗?只可惜啊,天气要凉了,这长衫只能明年再穿了。” 宁夏青笑而不语。她记得,明年开春时,朝廷会下派活计过来,而朝廷所要的正是笼烟纱。前世那时,她已经是谭文石的妻子了,谭文石跑前跑后替宁三老爷抢来了这笔单子,让宁三老爷和谭文石的口袋都被填得满满的。 而正是因为朝廷的这批活计,民间才群起而效仿,笼烟纱一时间大热,价格翻了好几倍。若是能够趁着此时笼烟纱价廉,进一大批笼烟纱,等明年夏时抛出,绝对能够赚一大笔。只是,想要进一大批笼烟纱,需要不少本钱,宁永达未必会答应。 她记得,这天底下最好的笼烟纱,产自梓州郡的罗家。罗家和顾家是姻亲,正因为这样,她才能够借着顾家从罗家拿到大批的散花锦。而眼下顾家上门提亲,她若是推了这门亲事,恐怕就难拿到罗家的笼烟纱了。 次日,顾家送来帖子,请宁老太太携曹氏、宁夏青和宁夏紫于七月七日上门赏荷。宁老太太和曹氏早早就开始为此准备起来,曹氏更是紧张得日夜悬心。 七月初六,顾雪松带着任状,返回梅公郡,担任梅公郡提举市舶一职。 顾雪松的马车在楠木寺前停下,顾雪松走下来,看着楠木寺的匾额,嘴角轻轻勾起。 观棋看了看已经不早的天色,问:“公子今晚要在寺里过夜吗?” 顾雪松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说:“我临行前,渡真大师曾说,我此行恐遇凶险。如今我逢凶化吉,自然应该再来请教一番了。” 第六十一章 顾雪松走进寺院之中,方方正正的屋顶围出四平八稳的天空,天空虽小,却有一种连绵延伸之感。寺中无旁人,四周俱寂,空中飞过几只叽喳渣的麻雀,颇有悠然出世之感。 香火的味道从殿里传来,沉淀在若有似无的檀香里。渡真大师独自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顾雪松走进来,始终慈和地笑着。 顾雪松走到渡真的面前,浅笑行礼,问:“大师为何独自站在院子里。我并未知会大师,说我今日会过来,大师却为何好似在等我?” 渡真的神色别有深意,笑道:“公子能有再次踏进楠木寺的一日,贫僧应该恭喜公子。” “当日大师曾说,我此去必有一劫,如今我平安归来,再次拜访大师,烦请大师点拨一二。” 渡真依旧慈和地笑着:“公子又何须请教我呢?公子经此一劫,定然思虑颇深,想必心中早有答案。” 渡真和顾雪松走进偏殿,一旁的悠悠檀香仿佛带着灵气,气味深沉悠长,却足以清心宁神。 渡真一边敬茶,一边悠然道:“说起来,公子虽然已经渡此难关,却未必算是因缘全消,这一桩事里,公子所欠下的恩情,万望记得偿还。” 顾雪松闻言,微微一滞,笑着点点头道:“大师足不出寺,却料尽天下之事,果然是不出世之高人。” 渡真笑了几声,道:“谈不上高人,不过是年岁累积的功劳罢了。倒是公子一路风尘仆仆,却急着前来小寺,不知是想问何事。” 顾雪松侧过头,仰望着门外的天,问:“我此番前来,想问天意。” 渡真失笑:“公子素来奉行事在人为,从不信天意,不料经此一劫,倒是问起天意来了,实在是让贫僧有些意外。” 顾雪松送回在天际绵延着的目光,若有所思,嘴角却带了莫名温柔的笑意。 渡真端起茶杯,走出偏殿,将茶杯里的茶完完本本地倒了下去,再将空茶杯放到顾雪松的面前。 顾雪松微微蹙眉,不解其意。 渡真道:“公子既然问天意,这便是贫僧的答案。虽只是倒了一杯茶,这杯茶却足以滋润脚下一方土地,养活几株花草,这便是心存外物,积德行善。公子如今已是富贵之身,将来定要沉浮于是非争端,还望公子摒弃我执,以宽容之心应对一切,积善因,还善果。” 顾雪松微微笑道:“犹记我第一次来楠木寺的时候,大师也是倒了一杯茶,然后跟我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渡真不疾不徐:“可是,同样的话,公子今日听来,是否心境不同了呢?贫僧的话不过是一面镜子,公子在听到这段话时,心中所想到的人与事,就是贫僧给出的答案。” “心中所想到的人与事”……顾雪松微微苦笑,手指捻动着广袖的边角。 顾雪松从楠木寺里出来的时候,不由得驻足回首,望着夕阳下的楠木寺。夕阳下的楠木寺褪去了三分颜色,屋檐上落了淡淡的灰尘,那灰尘显得有些遥远,一棵菩提树从墙头露出了一点点,那树尖苍翠浓郁。 顾雪松进城的时候,暮色都已经全退了,而路上行人众多,车马因此行进困难,顾雪松不由得有些诧异:“这是怎么回事?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有这么多的人在街上?” 观棋嘿嘿一笑:“公子忘啦,明儿是乞巧节。” 顾雪松失笑:“原来如此,我倒是真的忘了。” 每年的七月初一到七月初七,梅公郡都会暂时取消宵禁,加之此时气候宜人,男男女女均上街游玩,欢度乞巧节。无数商贩会在此时出摊,售卖祈福河灯一类的物品,将此视为一年中最难得的赚钱机会。 观棋问:“距离公子上任之期还有一段日子,公子要不要回顾府住几日,毕竟公子此次回来,还没跟那边打过招呼。” 看着街上的男男女女,顾雪松的目光微微放松,点了点头,有些疲惫地笑了一下,纤细的手指随即放下了车帘,再次隔绝了熙攘的人群。 翌日一早。 宁夏青起床后梳洗一番,随即准备去曹氏的屋子,却刚迈出门,就遇见杜秋桐。 杜秋桐笑着迎上来,亲亲热热地说:“表姐,今儿是乞巧节,我做了花球。可我今儿要回家,所以就早早过来,把它们送给表姐。”杜秋桐把两个纸折的花球递给宁夏青,道:“这个大的是表姐的,这个上面画了喜鹊的是紫儿的,麻烦表姐帮我交给紫儿吧。” 宁夏青瞧了瞧手里的花球,笑着说:“你的手一向巧,多谢你了。” 杜秋桐垂首,笑得十分温婉:“我的手艺不好,表姐不嫌弃就好。” 宁夏青拿出一只溢着新鲜花草味道的香包,那香包上还拴着一只回纹璎珞,宁夏青将香包递给杜秋桐,道:“这是送给你的。” 杜秋桐脸上的表情甚是惊喜:“表姐做的东西真好看!谢谢表姐!” 宁夏青淡淡一笑,问:“你晚上还回来吗?” “还没定呢。我的几位堂姐邀我晚上一起去逛逛,若是结束的早,我就回来,若是结束的晚,我就在家住一宿。”杜秋桐笑着问:“表姐,你和紫儿晚上会出去吗?不如我们定一个碰面的地方,一起逛逛吧!” 宁夏青摇了摇头,道:“我多半是不会出门的。” 杜秋桐露出极为失望的神情,道:“去年的乞巧节,我还和表姐一起出门呢,没想到今年却不行了。”说完,杜秋桐的眼中露出一点点祈求的神色来:“我和几位堂姐约了在寿和楼喝茶,要是表姐改了心意,又决定出门了,可一定要到寿和楼来找我啊!” 宁夏青点头:“好。我这就去太太那边了,你一路平安。” “嗯!”杜秋桐露出极为乖巧的笑容,然后就离开了。 送走了杜秋桐,宁夏青来到曹氏的屋子,曹氏也已经梳妆打扮好了。只见曹氏身上穿着前段日子做的胭脂色散织绫罗长衫,面上显然是擦了平日里不擦的胭脂,还带着一只散发茉莉香气的香包。和平时的曹氏对比起来,这绝对称得上是盛装了。 曹氏颇为惴惴不安地问:“青儿,娘的脸色还苍白吗?身上的药味还浓吗?” “娘天生丽质,不用担心这么多。我曾见过顾府那几位太太的,在我心里,娘比她们都好看。娘,我给你选的这匹料子是不是很衬你?我选这匹料子的时候,翠玉说你平时不穿这么艳的颜色,让我选清淡的,可我还是挑了这一匹,因为我知道,您肯定会喜欢的。” “我的女儿自然了解我。”曹氏笑得十分开怀,却转而又露出担忧的神色:“我怕我太寒酸了,会在顾府给你丢脸。唉,我这些年一直病着,气色不好,也就是你爹不嫌弃我,要是换了旁人,早就把我当黄脸婆丢到一边了。” “娘这是哪里的话?娘就算病着,也是病美人,旁人都比不上你。”宁夏青见曹氏露出了些许笑容,这才说:“好啦,我们去奶奶那边吧,看看奶奶和紫儿准备好了没有。” 曹氏扶着宁老太太在前,宁夏青牵着紫儿随后,一家人往外走。穿着鸭黄底妆花缎新衣的紫儿扯了扯宁夏青的袖子,嘟着小嘴巴,小心翼翼地问:“姐姐,咱们去顾家,会不会见到那个人啊?” 宁夏青一怔:“嗯?你说谁啊?” 紫儿显然是极不开心,嘴巴都要嘟到天上去了,小声念叨:“就是那个……那个爱欺负人的小哥哥。” 宁夏青“噗嗤”一乐,低声说:“可能吧。你害怕吗?” 闷闷不乐的紫儿点了点头,小脑袋垂得更低了,忽然说:“要是那个大哥哥也在就好了,那个大哥哥是好人。” “大哥哥?”宁夏青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紫儿说的是顾雪松。宁夏青瞬间就想起上次见到顾雪松的事,也不知道顾雪松现在怎么样了。 宁家一行人走到门口,宁夏青瞧见,停在外面等她们的是一辆租来的马车。 原来,今日除了宁老太太、曹氏、宁夏青、宁夏紫之外,陈婆、蓝英、翠玉也都会跟着,宁家的马车根本坐不下,所以宁永达才事先去租了一辆更敞亮的马车。宁永达也早就打点好了见面礼,就连赶车的阿正都换了一套崭新的行头,也是宁永达给阿正准备的。 阿正把小凳在马车便放好,然后就站在一旁,等着她们几个人上车。自然是宁老太太和曹氏先上去,随即,陈婆要扶宁夏青上车,宁夏青却让陈婆先扶紫儿上去。 陈婆抱着紫儿的小肥腰,把紫儿放到车辕上,紫儿却不小心踩到了新裙子。做裙子时,为了能让紫儿多穿一阵子,所以特意让放量长了一点。紫儿一下子心疼地移开小脚丫,可裙子被紫儿踩着,紫儿便不由得失了平衡,身子一歪就栽下车去。 只见紫儿坠落的速度极快,像是一颗被人丢出去的小石子。 陈婆就站在马车旁边,可此时的陈婆正转过身去,要扶宁夏青,所以身子背对着马车,根本来不及转身。宁夏青正对着马车,看到了这一切,却因为陈婆挡在身前,根本够不到紫儿。而蓝英和翠玉都站在宁夏青身后,她们自然更够不到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紫儿的头要撞到地面的时候,阿正已经伸手稳稳地接住了紫儿。 因为阿正接得极稳极稳,紫儿在阿正怀里,连害怕都没感觉到。阿正把紫儿放回车辕上,紫儿站稳之后,才逐渐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顿时放声大哭起来。曹氏已经探出身子,将嚎啕着的紫儿抱进了车,好生安慰着。 宁夏青又是担忧又是庆幸地蹙眉,长舒一口气,有些后怕地对阿正道:“谢谢。” 阿正随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站在一旁看着她们上车。宁夏青忽然发现,虽然阿正看起来十分随意,但实际上,阿正的注意力始终在她们一行人身上,不管她们出了什么事,阿正都会第一时间伸手相帮。 紫儿已经被曹氏哄好了,小脑袋重新从车里探出来,怯生生地对阿正说:“谢谢。” 阿正忽然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紫儿被逗得“咯咯”笑。宁夏青发现,阿正从来没有这样对自己笑过,或许在阿正的概念里,这是专供于小孩子的笑容,而且这个“小孩子”指的是阿正所喜欢、所在意的小孩子,比如紫儿。 最后上车的是翠玉,翠玉上车的时候,已坐在车里的宁夏青听见翠玉在外面对阿正说:“刚刚你反应真快……谢谢你了,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然后是阿正那沉稳的声音:“应该的。” 第六十二章 暖风亭东侧,顾雪松和顾怀腾坐在一处,闲谈喝茶。 顾雪松淡淡笑着,说:“想不到我这次竟然回来得这般巧,竟正好赶上你的喜事。” 顾怀腾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笑着。 顾雪松垂首问:“刚刚瞧见那姑娘了吧?我瞧你很是喜欢那姑娘。” 顾怀腾的脸瞬间就红了,小声道:“六叔,你就别打趣我了……” 顾雪松却不依不饶:“婶婶刚叫你去请安,这应该是你第一次见那姑娘吧?” 顾怀腾点了点头。 顾雪松故作调侃的口气,问:“那姑娘生得那副模样,扰得你心里眼里全是那姑娘,是吧?” 顾怀腾连耳朵尖都红了。 在隔了一条长长游廊的暖风亭西侧,顾府的女眷们正陪着宁家来的客人说话赏景,不时传来或高或低的笑语声,像是吹皱了池水的轻风。这时,宁夏青说了句什么,她的声音伴着微风传到东侧,虽然模糊不清却语调轻柔,这下子,顾怀腾连脖子都红了。 “五哥!你害羞啦!”顾怀朗不知从何处跳出来,扯着脖子喊道:“五哥,你刚刚不是还在西侧跟宁家人说话来着嘛,怎么这会倒害羞起来了?倒像个大姑娘似的!” 顾怀腾连忙道:“别……别胡说……” 顾怀朗嘻嘻一笑:“那位宁家姐姐生得美若天仙,比咱家的姐妹都美呢,五哥你可满意?” 顾怀腾垂着头,拢着手,小声说:“满……满意,只是我配不上……” 上蹿下跳的顾怀朗拍着胸脯说:“五哥才不会配不上呢!五哥只是富态而已!再说了,宁家的门户又不高,咱家之所以瞧上宁家姐姐,不就是因为宁家姐姐生得好看嘛!若是宁家姐姐生得不是这般天仙模样,也不会嫁进咱家!” 顾怀腾连忙掩了顾怀朗的口,小声道:“八弟!别……别胡说……” “我说的都是大实话!”顾怀朗梗着脖子道,随即转头问顾雪松:“六叔,你说说,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顾雪松淡淡道:“行了,你就别闹你五哥了。” 顾怀朗撇了撇嘴,不敢再胡闹了,眼珠子转了转,随即问顾雪松:“六叔,离你上任之期还有些时日,你就在我家住下来,多陪陪我好不好?” 顾雪松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顾怀朗不屈不挠:“六叔,今儿是乞巧节,晚上我们要溜出去逛街,你跟我们一块去吧。” 顾雪松无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着什么鬼主意。你是想着,若是被三嫂发现了,有我在的话,三嫂就不好意思说什么重话,也不好意思责罚你了,是吧?” 顾怀朗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随即又撒起娇来:“六叔,你就陪我们去嘛。等你上任之后,肯定会非常忙的,那你就更没时间陪我玩了。” 顾雪松却依旧未答应。 顾怀朗这小娃子嘴碎,开始念念叨叨的:“六叔,你就陪我们去嘛,说不定晚上还会在街上遇见宁家的姐妹呢。” 顾雪松的眉头微微松动了一下。 而顾怀朗已经转头看向顾怀腾,继续打趣起顾怀腾来:“五哥,你也很希望能够遇到宁家的姐妹吧?这样吧,我去问问,问问她们今晚出不出去,出去的话会去哪里!”话音刚落,顾怀朗就像只猴子一样往西侧蹿了过去。 顾怀朗闹了一通又跑了,东侧这边又只剩顾雪松和顾怀腾。 顾雪松的眼神有些黯淡,低声问:“老太太给你定日子了吗?定在什么时候?” 顾怀腾低着头说:“还……还没定呢。唉……反正,既然是老太太瞧中的,就由老太太定吧……” 顾雪松猛地抬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不由得蹙眉,问:“难道……你没瞧中那姑娘?可你刚刚看到那姑娘时,眼睛可都直了。” 顾怀腾连连摆手:“那姑娘自然是很美……只不过……”宁夏青很美,丝毫不逊色于赵香娥,但宁夏青身上有一种飒爽巾帼的风姿,和赵香娥的婉转媚态迥然不同,对于心性平庸的男子而言,还是赵香娥那种女子更为勾魂夺魄。 顾雪松意味深长地问:“莫非……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我……”顾怀腾连忙摆手,示意顾雪松别说出来,随即把头垂得都要到肚子上了,委屈地说:“我瞧中的那人不怎么理我,也瞧不上我……” 看着顾怀腾这幅模样,顾雪松的眸子忽然暗了,仿佛是被顾怀腾的卑微模样勾出了心底里暗藏的弱点,随意地问道:“你瞧上的女子是谁?” 顾怀腾抬头,看了看顾雪松,似是有些犹豫要不要说,最终磕磕巴巴地出口:“六叔,我要是跟你说了,你……你可千万别生气……我喜欢的人,她在万嫣坊里。” 顾雪松一怔,随即懂了顾怀腾刚刚为何不想说出来,便笑了出来,安慰道:“放心,我并未介意。” 顾怀腾这才如临大赦,脸上的表情也松了下来。 顾雪松起身,倚着栏杆,看着亭边的荷花,悠悠道:“你这般年纪,心里有一个让你惦念的女子,实属是常事。” 顾怀腾得了安慰,松了一口气,看着顾雪松的背影,真诚地说:“六叔,我真佩服你,你走到今天,旁人都对你刮目相看。我就不行了,我天资庸钝,在这个家里,人人都看不起我,只有年纪小的八弟愿意跟我玩……” 顾雪松回首看向顾怀腾,见顾怀腾已不是刚刚的害羞模样,而是露出一种极为真诚的烦恼与卑微,顾雪松不由得眸子一暗,叹了口气,带着安慰之意拍了拍顾怀腾的肩膀。 暖风亭西侧,顾老太太打发走了自家女眷,又瞧了一眼宁夏青,宁老太太旋即会意,让宁夏青带着紫儿去玩。 宁夏青明白,顾老太太、宁老太太、曹氏之所以把旁人都赶走,是因为要开始谈论起宁夏青的终身大事了,一想到这些,宁夏青的笑容渐渐褪去。 宁夏青带着紫儿在顾家的园子里闲逛,遇见了顾家的几位姑娘,那几位姑娘正结着伴游玩,见宁夏青和紫儿过来,有的笑着同姐妹二人攀谈几句,有的敷衍着点了点头,然后转头走了,还有的打了招呼,随即就找借口回房了,总之最后又只剩宁夏青和紫儿单独在一块。 紫儿扯了扯宁夏青的袖子,小声问:“姐姐,你真的要嫁到这里来吗?” 宁夏青柔声问:“怎么?你不希望姐姐嫁到这里?” “嗯。”紫儿的小脑袋点了点,随即又低声说道:“我觉得,这里的人不管表面上对咱们怎么样,实际上都挺瞧不起咱们的,姐姐要是嫁过来,会受欺负的。” 宁夏青笑而不语。 紫儿念念叨叨的:“姐姐,我听奶奶说,姐姐还没定亲呢,今天只是来这里看看。既然这样的话,姐姐就别答应嘛,我不想让姐姐嫁到这里。” 宁夏青的眸子一暗,不知该如何作答,转而指着不远处道:“你瞧这顾府的花园可真是好玩,居然还有小兔子!” 紫儿的沮丧一扫而空,小脑袋顿时左摇右晃:“小兔子!哪里有小兔子?” “就在那团花的后面啊,像棉花团似的,还在动呢,看到没有?”宁夏青话音一落,紫儿已经像是离弦的箭,小腿倒腾着就向小兔子跑去了。 宁夏青瞧着紫儿跑到那兔子的身旁,那兔子显然是与人接触惯了,丝毫不怕,紫儿都要伸出小手去摸了,那兔子还恍然未觉地嚼着嘴里的草。 “漂亮妹妹!”顾怀朗忽然从旁边一跃而出! 紫儿吓了一跳,而顾怀朗已经蹦到紫儿的面前,得意洋洋地问:“我的小兔子是不是很招人喜欢?” 紫儿呆站在原地,被吓傻了。 顾怀朗爽快地问:“你想摸吗?” 紫儿看了看顾怀朗,又看了看小兔子,显然极为纠结,纠结了一下之后,紫儿嘟着嘴巴,怯怯地点了点头。 顾怀朗大大方方地把小兔子让给紫儿,就在紫儿伸出小手的时候,顾怀朗也伸出了贼手,伸向了紫儿毛茸茸的小脑袋,宁夏青刚要出言制止,便有一温和优雅的男子声音响起:“朗哥儿,休要胡闹。” 宁夏青顺着声音瞧去,见那一袭素袍、如天边白云漫卷的男子走来。 在见到顾雪松的那一瞬间,宁夏青的心情格外的复杂。这个男人是她救下的,看着自己救下的人站在自己的面前,这种感觉格外奇妙。 “顾公子。”宁夏青起身见礼。 顾雪松的笑容意味深长:“没想到在这花园里宁姑娘,倒是巧了,在下正有一事,想要请教姑娘。” 第六十三章 顾雪松的笑容意味深长:“请问宁姑娘是如何得知,那天定会发生山石崩塌的呢?” 宁夏青拿出早就准备好了的答案:“那天大雨连绵,而赴京小路旁多有险川,自然易发生山石崩塌,我只不过是如此推算而已,若是公子以为我未卜先知,我只能说,是公子想多了。” 顾雪松微微抬眉:“就算山石崩塌是常事,姑娘又如何知道,我还是走了那条小路呢?姑娘特意让人去小路截我,就好像姑娘早就知道,我一定会遭遇山石崩塌一样。” 宁夏青脸不红心不跳:“我并不知道你一定会走小路,之所以派人去小路找你,也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顾雪松微微侧目,似是全然不信她的这一番连篇鬼话,却又无从追问,只好双手合拢行礼,道:“姑娘救了我一命,此等恩德,我没齿难忘。” 宁夏青笑了笑,挡了回去:“公子之所以逃过一劫,并非是我的功劳,而是公子吉人天相。所以,公子不必对我如此客气。” 顾雪松垂手,意味深长地笑了:“姑娘对我关心至此,仅仅凭借推测和以防万一,就特意派人去小路上截我,这不由得让我匪夷所思,我自认为,我与姑娘的交情不深,还不至于让姑娘这般担心我的性命吧?” 宁夏青直视着顾雪松的双目,反问道:“即便我与公子不算熟识,在认为公子可能有难的情况下,难道我就不能出手相救了吗?救人一命需要理由吗?需要与对方多么熟识吗?” 顾雪松眼眸一垂,拱手道:“姑娘说的在理,是我问错了。” 宁夏青笑起来,坦然说:“还有,我只是想要救人而已,并未想要公子偿还,关于这一点,公子大可放心。” 顾雪松与她相视一笑,不疾不徐:“在下并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关于这一点,姑娘也大可放心。” 宁夏青被噎得说不出话。 紫儿的小胖手在兔子白白的后背上捋啊捋,紫儿歪着脑袋,天真地问:“它只吃草吗?它不想吃点别的吗?” 眼睛自始至终就没有离开紫儿的顾怀朗问:“难道你有别的什么可以喂给它?” “我有一颗糖,是刚刚幽兰姐姐给我的……”紫儿一边念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荷包。 这只小荷包跟紫儿身上的衣服一样,也是鸭黄底妆花缎的,是宁夏青用剩下的料子给紫儿做的,这只小荷包吸引了顾怀朗的视线。 顾怀朗眼巴巴瞧着紫儿从荷包里倒出来一颗糖,随即,一串琉璃珠子也从荷包里倒到了紫儿的小胖手上,顾怀朗想也没想就把那串珠子抢走了。 顾怀朗瞧了瞧,见那串珠子极为简单,一看就是小女孩瞎做的东西。顾怀朗将那串珠子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充满了好奇地盯着不放。 “还给我……”紫儿怯生生地说。 顾怀朗忽然坏笑起来,故意说:“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还给你!” 没想到,素日里最是好欺负的紫儿竟然不肯叫,抿了抿唇,依旧怯生生、却嘟着嘴巴地说:“你还给我!” “快叫好哥哥,快叫好哥哥!”顾怀朗不依不饶。 紫儿居然急了,伸出小胖手就去抢,顾怀朗一下子就将那串珠子举过头顶,紫儿却已经抓住了一点,这样一扯,本就栓得不紧的线立刻就断了,珠子噼里啪啦地掉落在他们脚下的草丛里。 紫儿撇了撇嘴,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 宁夏青已经听到动静,赶紧跑过来抱住紫儿安慰,紫儿哭得一抽一抽的,可伤心了。顾雪松也已经走了过来,无奈地看着顾怀朗,道:“你瞧瞧你,把女孩子惹哭了,这下你可怎么办才好?” “我……我这就给她捡起来……”顾怀朗连忙趴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捡着散落在四处的珠子,两只手捧着珠子站起来说:“我这就去找线串好,你们千万别走,一定要等我啊,我一会就回来!”说完,顾怀朗就捧着珠子撒丫子跑开了。 顾雪松无奈地说:“对不住了,朗哥儿调皮,还望两位姑娘别放在心上。” 小姑娘还在哇哇大哭,大姑娘却有些慈爱地说:“没事的,孩子调皮,这是常有的事,顾公子不必介意,请小顾公子也不要因此介怀。” 顾雪松看着宁夏青的表情,宁夏青此刻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一位姐姐该有的表情,反倒充满了年长妇人对小辈的慈爱感,顾雪松不由得微微一怔。 顾雪松微微摇头,似是难以相信,随即又看了两姐妹一眼,见那两姐妹年纪相差甚大,便露出几分了悟的表情,似是已经给内心的疑惑找到了原因。 宁夏青看着顾雪松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动,有些不解其意,然而她此刻忙着哄紫儿,也没有多问。就在这时,顾府的丫鬟找了过来,说是午宴已经开始了,请各位主子过去。 午宴之上,顾老太太和宁老太太皆满脸笑容,好似谈得极为融洽。这里是女眷的坐席,顾雪松自然是不在场的,就连顾怀朗也一直没来,直到午宴接近结束的时候,顾怀朗才匆匆跑来,拿出显然是忙活了半天才弄好的珠串,递给紫儿。 那串珠子上,除了紫儿本来就串起来的琉璃珠子,还有两只玉雕的小兔子,也不知道顾怀朗是从哪里找到这种玩意的,就自作主张也串了上去。顾怀朗将珠串塞进紫儿的手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了。” 紫儿瞥了顾怀朗一眼,不答话。 顾怀朗指着珠串上的兔子,说:“你看这小兔子可爱吗?是我送给你的!我都帮你完完本本地串好啦,你就别生气啦。” 紫儿闷闷不乐地念叨:“我才不要你碰我的珠串呢……” 顾怀朗一怔瞬间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 宁夏青连忙道:“紫儿年纪小不懂事,朗哥儿别放在心上。” 紫儿搓了搓手里的珠串,忽然把珠串塞进宁夏青的手里,说:“姐姐,其实……这是我要送给你的乞巧节礼物。” 这下不仅宁夏青大出所料,顾怀朗更是惊掉了下巴。宁夏青攥着手里的珠串,心里既感动,又觉得好笑,顾怀朗特意找出小兔子来讨紫儿欢心,却不料,这东西原本就是紫儿打算送给她的。 顾怀朗一下子跑开,连背影都透露着沮丧。 宁夏青瞧了瞧手里珠串上的兔子,又瞧了瞧跑远了的顾怀朗,再瞧了瞧眼角犹带泪痕的紫儿,心疼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顾怀朗沮丧地跑走,一闷头就往顾雪松的怀里撞。 幸亏顾雪松眼疾手快,在被撞到之前拉住了顾怀朗,无奈地问:“你又怎么了?不是去穿珠串了吗?已经串完了?” “嗯,串完了。”顾怀朗闷闷不乐。 “那你还沮丧什么?” 顾怀朗嘟着嘴说:“我特意把那两只玉兔找出来,串在上面送给漂亮妹妹,可原来,那串珠串是漂亮妹妹要送给她姐姐的……” “送给她姐姐了?”顾雪松哑然失笑,又问:“你说的那两只玉兔,是什么玉兔?” “就是宫里赏给六叔的那两把扇子下的吊坠啊……”顾怀朗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瞬间哑声。 顾雪松却已经听出了其中的玄机,又好气又好笑地问:“原来你把我扇子上的吊坠解下来送人了?” 顾怀朗垂着头,磕磕巴巴地说:“……我、我看六叔也从来没用过,搁着也是搁着,我就摘下来了……” 顾雪松无奈:“你呀!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宁家大姑娘正和你五哥议亲,你总去惹那位宁家小姑娘,万一惹恼了人家,耽误了你五哥的婚事,那可该怎么办?” 顾怀朗嘟着嘴:“不会有大事的,只是送漂亮妹妹一件礼物嘛,谁知道她居然送给她姐姐了!唉……”显然,比起顾雪松的扇子,顾怀朗更加惋惜自己一片心意错付的事实。 顾雪松叹了口气:“你这个无法无天的臭小子,以后不能再这样胡闹了!” 顾怀朗连忙乖巧地点头,随即拙劣地转移话题:“六叔,你晚上和我们一起溜出去玩吧,我刚刚跟漂亮妹妹说了好多乞巧节晚上的好玩意,她说她也想去看,我就让她叫她姐姐带她去。晚上咱俩和五哥一块去街上找她们吧!” 顾怀朗说完就跑,显然是害怕顾雪松再与他念叨扇子吊坠的事。 顾雪松站在原地,又生气又觉得好笑。 午宴结束之后,宁老太太、曹氏、宁夏青和紫儿便告了辞,准备回家,正往外走时,宁夏青一抬头,忽然看见了一个令她极为意外的人。 居然是谭文石! 宁夏青看见谭文石一愣,而谭文石看见宁夏青,显然也是一愣。 宁夏青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心里却惴惴不安起来,谭文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她前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一段故事的。 一定……是因为她改变了一些事,才会让谭文石也改变了原来的轨迹。 她忽然觉得很慌,不知道谭文石究竟来顾府做什么?会是为了对付宁永达吗?还是为了对付她?当她失去了对将来的预知,她忽然觉得,自己也许真的不是谭文石的对手。 她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 第六十四章 回宁家的路上。 自从看到谭文石,宁夏青就忧心忡忡。宁老太太和曹氏见状,对视一眼,想要劝几句,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曹氏于是笑了笑,道:“你先别为婚事烦忧了。” 宁夏青闻言一怔,才知道,曹氏是误会了。 曹氏笑着说:“今晚街上肯定很热闹,不如你就带着紫儿出去逛逛吧,权当散散心,让蓝英和翠玉都跟着你们。” 宁夏青一怔,微微有些惊讶,问:“往年七夕我出门,娘都不放心我,怎么今年倒是放心让我出门了?” 曹氏淡淡道:“等你嫁出去,恐怕就没机会在七夕的时候出去逛街了,娘又怎么舍得再拘束着你呢?” 宁老太太在旁边说:“是啊,这种能出门的节日不多,你就带着紫儿去吧,让阿正用咱家的马车载你们去,有阿正跟你们一起,我也放心。” 宁夏青还没吱声,紫儿却忽然扯了扯宁夏青的袖子,一脸期盼地看着宁夏青。 宁夏青见此,自然只能笑着应下。心道,看来和顾家的婚事果然谈得很顺利。说起来,她从前对顾怀腾的印象,只是一个痴迷赵香娥的不得宠庶子,为了赵香娥,顾怀腾曾一改懦弱本色,差点跟家里闹翻。 只是不知道,顾怀腾现在对赵香娥痴迷到哪种程度了。一想起这些,宁夏青便想到,赵香娥说要见自己,若是今晚出门,倒是正好可以去赴约,只是不知道赵香娥有没有空出来,宁夏青有好多的话还想要问问赵香娥。 然而此时此刻,最让宁夏青担忧的,还是谭文石。谭文石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顾府呢?谭文石是如何搭上顾府的?而谭文石目的又为何呢? 因为刚刚一直在想赵香娥的事,宁夏青忽然由赵香娥联想到一个人,那就是与赵小宝有所关联的薛副尉。谭文石已经通过赵小宝讨好了薛副尉,凭借薛副尉的人脉,谭文石搭上顾家也不是很困难的事。 宁夏青闭上眼,设想了一下谭文石现在的处境。因为织造局一事,谭文石如今面临宁三老爷的怀疑,定然急着摆脱嫌疑。 宁夏青与顾老太太达成约定的时候,顾老太太承诺过,不会暴露宁夏青曾参与过此事,可即便如此,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以谭文石的人脉地位,打听到什么风声也不是难事,最起码,谭文石总归是能够探听到顾家插手此事的消息的。 只要谭文石打听到了这一点,再告诉宁三老爷,此事是顾家挑起的,宁三老爷虽恼怒,却一定不敢把顾家怎么样,甚至连说法都不敢上门讨。由此,谭文石虽然办砸了织造局的单子,却不会被宁三老爷责怪,还能完全洗清谭文石自己身上的嫌疑。 宁夏青微微叹气,之前花了那么多心思为谭文石布的局,竟然就快要被谭文石破了,谭文石这男人果然不容小觑,宁夏青觉得,自己的复仇之路实在是艰难。 宁夏青一路沉思,马车很快就到了宁家。 陈婆子将紫儿抱下车,让紫儿稳稳地站在地上,随即就去扶宁夏青下车了。而紫儿就一直站在那里,扬着小脑袋瓜,傻傻地盯着阿正看。 阿正察觉到紫儿的目光,便走到紫儿身前,蹲下身子,也盯着紫儿瞧,温柔地问:“怎么了?” 紫儿掏出小荷包,在手上倒啊倒,倒出一颗糖。阿正伸出手,紫儿把那颗糖放进阿正宽宽大大的手掌上,奶声奶气地说:“这是顾府的幽兰姐姐给我的,送给你。” 阿正笑了笑,把那颗糖塞回给小胖手,说:“我不吃糖,你留着吃吧。” 紫儿皱了皱小眉头,将那颗糖收回荷包,又倒啊倒,倒出一颗更大更漂亮的糖,放进宽宽大大的手掌上,说:“那把这个送给你吧,这是姐姐给我做的糖,是用牛乳做的,我一直都没舍得吃掉呢。” 阿正还是想要把这颗糖还给小胖手,却瞧了瞧紫儿眉头紧皱的小模样,温柔地笑了,说:“好,那我收下了。” 紫儿恋恋不舍地瞧了瞧那颗牛乳做的糖,抿了抿唇,说:“你一定要吃啊,真的很好吃的。” “嗯,知道了。” 紫儿着重强调:“这可是姐姐给我做的呢。” “替我谢谢你姐姐。” 紫儿抿了抿唇,犹是恋恋不舍地瞧了阿正手里的牛乳糖,有些后悔地收回目光。而阿正的笑容又宠溺又无奈。 正在下车的宁夏青将这一幕完完本本地看在眼里,不由得心想,阿正的这幅温柔模样,自己可从来没看过,他只会在小孩子面前显露出来。宁夏青忽然在想,如果阿正将 第六十五章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船桨拨开河水,游人欣然泛舟,从那一艘艘小舟之上,还不时传来曼妙的歌舞声。今晚已是七夕,天气已微微转凉。水面轻烟熏着柳枝,柳枝在水面上倒映出静静的影子。在不远处,黛色的远山连绵起伏,像是少女的峨眉。而天上挂着弯弯的金色月亮,又像是少女的笑眼。 人潮拥挤如沸,阿正将马车赶到街口,和其他马车停下一起。有人专门在这里做看车的生意,阿正给了看车的费用,随即保护着宁夏青、紫儿、翠玉、艾绿一起往前走。 本来应该是蓝英来的,可蓝英忽逢月信,身子有些不适,宁夏青就让蓝英在家休息,打算只带翠玉出门,曹氏却不放心,非得遣艾绿也跟着来照应。其实紫儿本来想带双喜一起来,却被曹氏拦下了,双喜自己都还是个小娃娃呢,要是跟着来,非但帮不上忙,还得别人照应她。 翠玉和紫儿一边一个,扯着宁夏青的袖子。一走上主街,紫儿就欢欢喜喜地嚷:“姐姐,咱们多买点小玩意回去吧,我答应了双喜,既然不能带她来,就给她带好玩的回去。” “好。”宁夏青宠溺地答应下来,随即转头问跟在她身后的艾绿:“你从前在七夕的时候逛过街吗?” 艾绿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我没有家人,所以每到这种时候,我都是留在织造局当班,方便别人去与家人团聚。” 翠玉立刻叹息地说:“我跟你一样,我也没有家人了。不过,我从小就跟着大姑娘,大姑娘待我极好,在我心里,大姑娘就是我的家人。艾绿,大姑娘待你也很好的,你以后就会明白我现在的感受啦。” 艾绿淡淡一笑。 翠玉忽然松开宁夏青的胳膊,跑去拦住艾绿的胳膊,喋喋不休起来:“艾绿,既然你没在七夕逛过街,那你今天可一定要好好逛逛。我跟你讲,七夕的夜市可好玩啦,去年我和大姑娘出来逛,哦对了,还有表姑娘,咱们……” 翠玉喋喋不休说个不停,艾绿始终淡淡地笑着,笑容里带着微微的暖意和自嘲。宁夏青瞧着艾绿的脸色,忽然有些心疼,于是笑着说:“一会你们喜欢什么,就随便挑吧,太太给了我银子,我给你们付钱。” 翠玉的脸上立刻浮现惊喜至极的表情,而艾绿仍只是淡淡地笑着,道:“多谢太太和大姑娘。” 宁夏青牵着紫儿,走到艾绿的另一边,和翠玉一左一右围着艾绿,轻声道:“你不用谢我。你帮了我家许多,而且以后可能还需要你帮衬,我回报你是应该的。你有一身的本领,我不希望你被埋没。” 艾绿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宁夏青悄声问:“你去过宁氏一族的织造作坊吗?” 艾绿摇了摇头,悄声答:“我没去过,但之前就听说过。我离开织造局的时候,织造局总共是四千零八十六人,如今半年过去了,估摸着快要四千五了,可我听说宁氏的织造作坊里也有小四千人。论规模来看,几乎快要赶上郡里的织造局了。” 宁夏青点点头,笑道:“既然如此,等以后找到机会,我让你去宁氏的织造作坊里做个小管事,你应该能够胜任吧?” 艾绿瞪着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宁夏青。 就在这时,紫儿扯了扯宁夏青的袖子,道:“姐姐,前面围了好多人啊,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宁夏青对紫儿笑着点了点头,随即牵着紫儿就过去了,阿正和翠玉都跟得很快,而艾绿落下几步,还满脸震惊地愣在原地,要不是翠玉回过头来拉了艾绿一把,艾绿说不定都会跟他们走丢了。 宁夏青牵着紫儿来到人群拥堵的地方,原来是一个卖宫灯的商贩为了招揽人气,在摊位旁铺了席子,设了供案。 少女们按照习俗,先是向织女星虔诚跪拜,乞求织女保佑自己心灵手巧,跪拜之后,她们又把拿出五彩丝线和七根银针,举过头顶,对月穿针,谁先把七根针穿完,就预示着将来她能成为巧手女。 如此一来,除了前来对月穿针的少女之外,还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观看,人气一足,商贩的宫灯自然销量大增。 宁夏青牵着紫儿站在人群里,紫儿并不懂这习俗,不由得好奇地问:“姐姐,她们为什么要跪下,为什么要穿针啊,是要缝什么东西吗?” 宁夏青温柔地解释道:“那叫穿针乞巧,也叫赛巧,谁穿得越好,谁的手就越巧,天上的织女就会保佑她,让她获得美好姻缘。” “织女……”紫儿歪着小脑袋问道:“就是那个和牛郎一年见一面的织女吗?” “是啊。” “织女自己都见不到牛郎,又怎么能保证别人的好姻缘呢?” 宁夏青被问愣了,想了想,半哄半感慨地说:“作为女子,若能有一个痴心相付的男子,一心一意,不离不弃,便已经是极好的姻缘了。” 紫儿被说愣了,傻傻地问:“姐姐,你怎么了?”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宁夏青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问:“你喜欢宫灯吗?姐姐给你买一个吧。” “嗯!”一听到要买宫灯,紫儿立刻就忘记了刚刚的疑惑,认真地盯着架子上琳琅满目的宫灯,左挑挑右看看,小表情纠结极了。 最后,紫儿挑了一个雕刻着兔子花纹的灯,开开心心地将灯举高,举到宁夏青的脸前,问:“姐姐,这个是不是比白天里那对玉雕的兔子好看多了?” 宁夏青不由得哑然失笑,顾怀朗的确是过分了点,但紫儿也挺能记仇的嘛。 紫儿挑完了宫灯,宁夏青便对翠玉和艾绿道:“你们也挑吧。” “嗯!”翠玉答应得极为干脆,伸手就拿了一只八仙过海的走马灯,攥在手里,爱不释手。艾绿却淡淡地说:“谢大姑娘好意,我就不用了。” 宁夏青莞尔一笑,从架子上拿了一只雕漆为架、镶以纱绢的宫灯,将它塞到艾绿的手里,说:“依我看,这个很合适你。” 那宫灯是八角形的,光亮从纱绢中透过来,攥在艾绿的手里,艾绿就像是捧着一块璀璨的琉璃,艾绿不由得低声道:“多谢。” 翠玉在旁边笑着戚红:“大姑娘也挑一个吧!” 宁夏青看着这些各呈艳姿的宫灯,心里有些淡淡的惆怅。她虽还是少女身份,可她的心早就不是十六岁的少女了,宫灯什么的,于她而言,已经是一个太遥远太遥远的梦,遥远到她已经不抱希望去伸手触碰。 宁夏青摇了摇头,拿出荷包准备付钱,忽然,阿正把一只红纱宫灯举到了她面前。 阿正温柔道:“依我看,这个很合适你。” 那只红纱灯看着不奢华,却格外清单雅致,灯光把红色衬得像是在水中流动的红色梅花瓣,而那宫灯上还写着一首诗——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红纱把灯光染了色,甚至仿佛能够流淌出梅花的香气。看着那昏暗的灯光,宁夏青的心里忽然一软。她看向阿正,阿正却看着紫儿,用一种哄孩子的口气,温柔地问紫儿:“这个好不好看?适不适合姐姐?” 紫儿拼命地点着小脑袋:“嗯嗯!这个好看!”紫儿拼命地晃着宁夏青的袖子道:“姐姐,你就买这个吧!” 宁夏青哑然失笑,只好一起付了钱,一手拎着宫灯,一手牵着紫儿,在街上走着,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还无忧无虑的待嫁少女时光,虽然这只是一种错觉,但还是给了她足够的安慰。 见紫儿一直盯着宁夏青手里的红纱宫灯,宁夏青便问紫儿是不是很喜欢这个红纱宫灯。紫儿点点头,宁夏青随即把自己的宫灯递给紫儿。 虽然不是亲手拿着了,但看着紫儿拿着略显拥挤的两只宫灯,宁夏青的心仍是不由得泛起一阵阵暖意。 紫儿把玩着手里的灯,忽然看向阿正。 阿正挑了挑眉,仿佛是在问“什么事”。 紫儿小声又自豪说:“我还有好多糖呢!” 阿正皱了皱眉,不解其意。宁夏青却懂了,笑着对阿正解释:“紫儿的意思是,谢谢你挑了红纱灯,她很喜欢,为了感谢你,她答应会再送给你几颗糖。” 阿正无奈又宠溺地笑了,假装咬耳朵似的跟紫儿说:“可是我不喜欢吃糖,怎么办啊?” 紫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那我们去吃点心吧,我……不对,是我姐姐请你吃点心。” 宁夏青哑然失笑,打趣紫儿:“明明是你自己馋了,想吃点心了,对不对?” 紫儿嘟着嘴,不承认。 宁夏青随即驻足,看了看,他们正好站在寿和楼的前面,她微微垂眸,自然地说:“不如我们再走远一点,去前面的流光亭吃点心吧。我听说那里有香桥会,我们还可以凑个热闹。” 他们在流光亭吃了几样点心,又饮了几壶茶,就连香桥会也热闹半天了,可与宁夏青约定好在此见面的赵香娥却迟迟没来。 宁夏青去找阿正确认,阿正说,他下午去找赵香娥的时候,赵香娥答应会来的。然而,时间一点点流逝,天越来越晚,赵香娥却一直没有出现。 宁夏青叹了口气,眼下夜深了,她决定尽快带紫儿回家。然而刚刚走出流光亭,却忽然下起了大雨! 阿正虽然给她们带了伞,可这雨势太猛,就算打伞也会淋湿。还是阿正反应最快,立刻抱起紫儿,又招呼了其他人一句,随即就带着她们往一处就近的屋檐跑过去。 刚刚还空空的屋檐之下在这一会之间已经有些拥挤了,人们都是为了躲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她们在屋檐下站定后,紫儿立刻检查所有人的宫灯,见宫灯都好好的,没有一盏被浇灭,紫儿嘟着的嘴这才放下来。 几人本安安静静地等着雨停,翠玉忽然说:“牛郎织女见面了!” 紫儿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见面了啊?” “因为牛郎织女一年才终于见上一次面,十分难得,织女好不容易见到她的丈夫和孩子,当然会高兴得哭了,而织女的眼泪就变成了人间的雨水。” 紫儿仰着脖子,看着外面疯狂的雨势,认真地说:“那织女一定是真的很高兴很高兴吧,她居然流了这么多眼泪。” 紫儿忽然想到了什么,问翠玉:“那牛郎和织女去年见面的时候,织女哭了吗?” 翠玉认真地回忆里一下,说:“好像……没有吧,去年的七夕是个大晴天。” 紫儿迷惑极了:“为什么去年就没哭呢?难道去年的织女见到牛郎和孩子不高兴吗?” 翠玉磕磕巴巴却又一本正经地说:“肯定高兴啊!我猜,织女应该是……应该是……用帕子把眼泪擦掉了!” 紫儿想了想,忽然十分认真地问:“你是不是在骗我?” 翠玉答不上来,一旁的其余几人早就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紫儿又扭头看向阿正,问:“你说,去年的织女为什么没有哭呢?” 宁夏青觉得,阿正肯定会戳穿翠玉从一开始的谎言,肯定会说,本来就没有什么织女流泪人间下雨的说法。 但阿正却答:“我也不知道,要是我有一天能上天见到织女,肯定帮你问问。” 宁夏青不由得微微蹙眉,心中有种暖意。 可一看到这疯狂的雨势,宁夏青不由得有些担忧,这雨不仅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雨水甚至有些溅到了紫儿的小脸蛋。宁夏青立刻蹲下来,用帕子给紫儿擦了擦脸,然后将紫儿抱起来,免得紫儿被雨水溅到。 宁夏青温柔地问:“紫儿,冷吗?” 紫儿乖乖点头,随即又问:“姐姐,你冷不冷?我感觉姐姐的手好凉。” 宁夏青还没来得及回答,翠玉便立刻担忧起来:“大姑娘手凉?这可怎么办啊?这雨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停啊?要是冻坏了大姑娘可怎么办?” 艾绿瞧了一眼,语气依然冷淡,却有些沮丧地说:“瞧这雨势,我估计,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的。” 翠玉皱着眉头,担忧地问:“真的吗?” 艾绿没有回答,倒是阿正说:“嗯,这雨只会越来越大,不会停的。” 翠玉疑惑地问阿正:“你为什么能够这么肯定?” 阿正却没有回答,只是把手里的伞塞进翠玉的手里,说:“这雨下了这么半天,人都去躲雨了,街上也空了,你们现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把马车牵过来。”说完阿正就跑走了。 翠玉急着叫:“你倒是拿着伞去啊……”然而阿正已经跑远了,雨势果然越来越凶,阿正的背影渐渐被大雨吞没。 紫儿担忧地问:“阿正冒着雨跑过去,会不会生病啊?” 宁夏青想了一下,随即很有信心地摇了摇头。 紫儿又说:“姐姐,你抱着我的话太累了,你把我放下吧。” 翠玉连忙把手里的伞塞给艾绿,随即张开手臂,说:“大姑娘,让我来抱着二姑娘吧。” 见翠玉都张开手臂了,宁夏青便没推辞。把紫儿转交到翠玉怀里之后,宁夏青松了松有些酸的胳膊,随即再次望向大雨。就在此时,她看见,赵香娥撑着伞檐下走来,赵香娥也于此时看到了宁夏青,微微一怔,随即走到了宁夏青的身边。 赵香娥还没收伞,顾雪松、顾怀腾、顾怀朗竟也往这边来躲雨了。随即,谭文石居然也出现了。而几乎是连着的,杜秋桐也来了! 第六十六章 谭文石一看到宁夏青,眼睛瞬间一亮,甚至有些温柔,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已经看见了顾怀腾,谭文石的目光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开口之后的语气也变得淡淡的:“原来宁姑娘也在这里,真是巧了。” 宁夏青还没来得及回话,耳边忽然传来极为响亮的声音:“漂亮妹妹!原来你也在这里啊!真是巧了!”宁夏青随即顺着声音看过去,也就顺理成章地不再跟谭文石搭话。 那声音正是顾怀朗,顾怀朗一边叫一边向紫儿跑来,因这檐下人多,没有奔跑的余隙,顾怀朗干脆就从檐外跑过来,衣服都湿了,却依旧兴奋地凑到紫儿面前,笑嘻嘻地叫:“漂亮妹妹!” 紫儿瞥了顾怀朗一眼,随后一声不吭地将脸埋进了翠玉的肩窝。 宁夏青还没来得及圆场,顾雪松就已经开口:“朗哥儿,你别吓到小妹妹。”随即,顾雪松看向宁夏青,温文尔雅地笑着,道:“宁姑娘,原来你们也在这里,当真是有缘。今晚这雨势颇急,不如让我的马车送你们回去吧。” 顾雪松此言一出,宁夏青尽管根本没看向谭文石,可她跟谭文石是多么熟悉啊,她瞬间就感受到了谭文石此刻的微妙情绪。 眼下,谭文石仍想要讨好宁永达和她,所以,谭文石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会主动想要送她们回家,却不料是顾雪松先开了这个口,谭文石心里定然很气恼吧。 她知道,此时的谭文石并不知道顾雪松的身份,但谭文石既然看见顾雪松和顾怀腾一块,必然也能猜到七八分。因此,谭文石虽然气恼,却只能选择忍耐。 宁夏青客气地回绝顾雪松:“多谢顾公子,只不过,我家的马车很快就来了,不劳烦顾公子了。” 顾雪松自然不会强求,而是笑着点头示意。 谭文石也一如宁夏青记忆中那样反应得快,立刻就笑着对顾怀朗说:“这不是顾府的朗少爷嘛,你可还记得我吗?白天的时候,我去顾三老爷的书房与顾三老爷谈事情,朗少爷去找顾三老爷的时候,我们曾见过一面。” 顾怀朗将目光从紫儿的身上移到谭文石的身上,瞧了一眼,随即客气地说:“原来是谭管事。” 谭文石亲切地客气道:“朗少爷也是被这大雨耽搁了吧,不知顾府的马车什么时候到,不如让我送你回顾府吧。” 顾怀朗摇了摇头,说:“多谢谭管事好意,我和宁家的姐姐妹妹一样,马车也很快就到了。”说到这里,顾怀朗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顾怀腾,坏笑着叫:“五哥,你快点过来啊,宁家姐姐在这里!” 众人顺着顾怀朗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顾怀腾竟不知何时躲到了屋檐的角落,脸还像是熟透的虾子。 本来无人注意到顾怀腾,可顾怀朗这样一叫,所有人都看向了顾怀腾,只见顾怀腾不知所措,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时不时偷偷瞥一眼赵香娥,随即害羞地低下头,又时不时偷偷瞥一眼宁夏青,神色里充满歉意。 就在此时,顾雪松缓缓走到顾怀腾身边,了然地拍了拍顾怀腾的肩,和善地说:“既然身体不舒服,我们等马车到了就回府吧。” 顾怀朗愣了:“五哥是什么时候身体不舒服的?” 顾怀腾被顾雪松解围后,方如临大赦,磕磕巴巴地说:“就……就是突然不舒服的,没大碍的。” 自始至终,赵香娥始终冷冷淡淡地站在檐下,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而最晚到的杜秋桐是和杜正硕在一块的,兄妹俩只有一把伞,皆淋湿了半边身子,杜秋桐忙着了半天才整理好衣装,随后就立刻来到宁夏青身边,亲亲热热地说:“表姐,我居然真的找到你了,我太高兴了!” 随即,杜秋桐又瞧了瞧紫儿,亲亲热热地说:“原来紫儿也来了?紫儿手里的宫灯好漂亮啊!” 这马屁正好拍在紫儿的心尖上了,紫儿立刻骄傲地说:“嗯,这是姐姐给我买的!” 顾怀朗见紫儿不理自己,却理杜秋桐,于是嘟起嘴来,有些不快地嘟囔:“不就是几盏破灯嘛!” “才不是呢!”紫儿立刻就急了,瞪着眼睛朝顾怀朗叫,随即再次一头埋进翠玉的肩窝里。 而吊儿郎当、读书不行、做了社会油子的杜正硕也凑了过来,讨好地打招呼:“青儿,紫儿,咱们好久没见了,你们近来还好吗?” 宁夏青微有不悦,她与杜正硕很少见面,“青儿”这两个字杜正硕居然也敢叫!不过宁夏青也没有表现得太过,只是无视了杜正硕的话,而是别有深意地问道:“刚才我瞧着,谭爷、表哥还有秋桐都从南面前后脚过来,莫非你们之前是一块的?” 杜正硕和杜秋桐都一怔,而谭文石面不改色地说:“是啊,我正巧遇见杜家兄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下起暴雨,所以就跑到这里来躲雨。”随即,谭文石直视着宁夏青的脸,沉声道:“却不料这雨来得正是时候,让我遇见了宁姑娘。” 此言一出,杜秋桐的面色瞬间一冷,看着宁夏青,微微流露出几分愤恨,却又随即转为疑惑,看了看顾家人,有些不解。顾家人仪表堂堂,衣着低调华贵,杜秋桐不可能看不出来顾家人的贵人身份,可杜秋桐却不知道,这几位贵人为什么会同宁夏青和宁夏紫如此熟识。 宁夏青将杜秋桐的小心思都尽收眼底,却只是心里冷冷一笑,装作没看见,只是点了点头,权作对谭文石刚刚所言的回应。 谭文石的眼睛依旧钉在宁夏青身上,三分痴七分狂,仿佛是舍不得从宁夏青的身上移开,然而如今的宁夏青,却觉得谭文石的一切深情都是讽刺,她只是看着外头的雨,淡淡地说:“马车应该快到了。” 顾雪松负着手,极为自然地回了一句:“我的马车应该也要到了。”宛如对宁夏青所言的自然回应。 随后,便沉默了下来。 说起来,自从杜家兄妹开始说话,气氛就变得僵硬了起来。而且,宁夏青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杜正硕自从看到自己以来,就始终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然而宁夏青又不方便当众斥责自己的这位表哥。 就在这时,宁夏青忽然发现,顾怀朗竟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改变了站姿,站到了自己和杜正硕的中间,将不怀好意的杜正硕挤得离她远远的。宁夏青心里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想笑。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马车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众人皆盯着那狂暴的雨幕,似乎是想要看看,究竟是谁家的马车先到。 而在一片狂暴的雨幕里,宁夏青仿佛看见一颗折射着光芒的狼牙,随即,阿正穿过滚滚暴雨,驾着宁家的小破马车往这边疾驶而来。 宁夏青忽然觉得很是激动,仿佛是她赢了一般,其实她平时何曾这样孩子气过?可当她看见阿正穿过暴雨最先赶到的时候,她忽然就生出了这般孩子气的好胜心。 紫儿也听见了马车声,正在张望,就看见了阿正,高兴极了,连连叫道:“是我家的马车!是我家的马车!” 在暴雨里,马车越来越近,稳稳地停在了宁夏青的面前。 翠玉撑开伞,抱着紫儿走出檐外,将紫儿送上了车,随即又撑着伞来接宁夏青。紫儿被翠玉抱着,几乎没有淋到,宁夏青就不同了,宁夏青毕竟是大人,在这样大的雨里,即便和翠玉一块撑着那把油纸伞,侧面的衣料也还是会被淋到。 谭文石立刻就去撑自己的伞,准备和翠玉一左一右,用两把伞一块送宁夏青走到马车旁,就在这时,一把暗色花纹的伞却已经撑在了宁夏青的身侧,随之而来的还有顾雪松温文尔雅的声音:“宁姑娘请上车吧。” 宁夏青对顾雪松淡淡一笑,只见顾雪松几乎将自己手里的伞整个撑在宁夏青的头上,还十分客气地保持着应有的礼貌距离,几乎完全站在了雨里,半边身子都淋湿了。 可顾雪松就像是谪仙,即便雨水淋湿了他的衣衫,他却仍然让人觉得,没有任何雨丝能够沾染他的心神分毫。 向来讨好谭文石的杜正硕见此,转了转眼睛,贼头鼠脑地圆场道:“这雨这样大,青儿带了这么多人,一个一个走过去多麻烦,干脆一起过去吧,这两把伞也不够用,干脆把谭爷的伞也借来用一下。” 杜正硕说完,就去拿谭文石手里撑了一半的伞,谭文石也顺着杜正硕的意思去了。 就在这时,顾怀朗忽然跑过来,手里还拿着顾家的伞,大声说:“宁姐姐别用外人的伞,用我们顾家的伞!宁姐姐只带了一把伞,下车的时候也不够用,就把这把伞一起拿走吧!等宁姐姐再来顾家的时候顺便还了就行,就算忘记还也没关系!宁姐姐不用跟顾家客气!” 杜正硕有些生气,却不敢在这显然是出身富贵的小少爷面前表现出来,只好阴阳怪气地说:“小少爷有所不知,谭爷与青儿的父亲有生意往来,对于青儿而言,谭爷可不是外人。” 顾怀朗客客气气地反击回去:“生意往来算什么?你又不知道顾家和宁姐姐的关系,又什么资格在这里乱说。” 随即,顾怀朗把手里的伞强行塞进宁夏青的手里,道:“宁姐姐,你拿着吧,你们一把伞肯定不够用,下车的时候会淋到雨的。宁妹妹还小,淋雨的话会生病的。” 紫儿本就掀开了车帘在看热闹,便问顾怀朗:“你把伞给我们了,你们怎么办?” 终于被紫儿理了一次的顾怀朗十分爽快地说:“我们的马车上有备用的伞!你就放心吧!我不会淋到雨的!你可千万别淋到雨啦,淋到的话会生病的!” 不甘心的杜正硕还要再说什么,阿正却已经走下来,低声说:“这么大的雨,还说个不停干什么?”随即拿过顾怀朗塞给宁夏青的伞,护着宁夏青就上车了。 自从阿正过来,顾雪松就十分自然地让开,笑着目送着阿正护送宁夏青上车。可顾怀朗却愣了,根本没想过居然会有这样的下人。 阿正将宁家所有人都送上车之后,却将那把伞又还回了顾怀朗手里,随即扬鞭而去。 顾怀朗彻底愣了,他是真的没见过这样的仆人。 而顾雪松却是一脸的波澜不惊,看着远去的阿正,似乎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 宁夏青一走,始终站在檐下的赵香娥便一声不吭地撑开伞,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姑娘请等一等……”弱弱的声音从檐下的角落里响起。 第六十七章 赵香娥闻声,微微驻足,回过身来,担得上是云袖轻摆招蝶舞,纤腰慢拧飘丝绦。 赵香娥的一双眼婉转流光地望过去,却似明似暗,仿若水中的琉璃在其中闪烁,香腮染赤,耳坠明珠直摇曳,定定地看着顾怀腾,似是在等待顾怀腾说下去。 顾怀腾的从耳朵到脖子都是红彤彤的,磕磕巴巴地低声道:“姑娘孤身一人,此刻天色已晚,不如让我送姑娘回去吧……” 顾怀朗立刻诧异地问道:“五哥,你为什么要送她啊?莫非你认识这位姑娘吗?” 顾怀腾立刻就说不出话了,拢着手,低着头,脸红的仿佛快要着火了。 赵香娥歪了歪头,旁人做起来会有些童稚的动作,到了赵香娥身上,却有一种天真和妩媚混合的奇异气质,甚至有些俏皮。她语调婉转地说:“多谢顾公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已明白顾公子的心意,若是顾公子他日来到万嫣坊,我定会好好侍奉。” 说完,赵香娥便婀娜摇摆地离开了,倩影消失在重重雨幕之后。 顾怀朗听了赵香娥说话的声音,忽然眼前一亮,好似想到了什么,应该是想到了在顾老太太寿宴上听过同样的声音,顾怀朗的神情随即变得有些震惊和疑惑,不由得盯着刚刚和赵香娥搭话的顾怀腾,张了张嘴,好似很想要问什么,却最终没有问出声。 谭文石也盯着赵香娥消失的身影,显然,谭文石也认出了,赵香娥就是在万香楼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姐儿。谭文石不由得眯起眼睛,眉头紧锁,像是不敢相信居然会这般巧合地在此相遇,不由得开始沉思。 而杜秋桐正在和杜正硕说悄悄话,杜正硕闻言一愣,随即眼里流露出惊恐之色,连忙走到顾怀朗面前,也不顾自己的半个身子都在雨幕里,深深作揖道:“不知这位是顾小少爷,刚刚是我冒犯了,多有失礼之处,顾小少爷您大人有大量,就请原谅我吧!” 顾怀朗虽然眼底流露出不屑,好似有些看不上杜正硕的谄媚样子,却还是客客气气地说:“我不是大人,我是小孩,你也并没有冒犯到我,不用这样客气。” 谭文石随即来帮腔:“顾小公子果然是大度之人。杜兄啊,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顾小公子排行第八,而站在八公子旁边的是顾府五公子,至于这位……”谭文石转向顾雪松。 此时的顾雪松已经站回了檐下,正斯斯文文地整理着自己的伞,虽然被淋湿了一点,却丝毫不觉得狼狈,反倒给人一种沐雨山峦的高洁之感。 谭文石笑着拱手,对顾雪松道:“在下谭文石,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顾雪松笑着,笑意宛如春风化雪,照亮了雨夜,可他却只是说:“鄙人姓顾。” 谭文石一怔,就在这时,一辆阔气逼人的马车停在檐前,一个小厮掀开车帘,看见顾雪松,旋即眼前一亮,立刻跳下来,撑着伞来到顾雪松面前,惊喜地说:“公子没淋到雨吧?”然而话音未落,便又惊呼道:“公子的衣裳怎么湿了?着凉了没有?” “观棋,勿小题大做,上车吧。”随即,顾雪松和观棋走入雨中,顾雪松的背影就像是一片落入雨中的雪花,在消融中孤独地洁白着。 顾怀腾和顾怀朗也都跟着上了车。 一上了车,隔绝了外人,顾怀朗终于按捺不住,直冲冲地问道:“五哥,你根本没有身体不舒服,你其实只是不想跟宁姐姐说话,对不对?” 顾怀腾的脸红仍旧未消,拢着手,回避着顾怀朗的目光,答不出话来。 顾怀朗喋喋不休:“为什么你不跟宁姐姐说话,却跟那个万嫣坊的姑娘说话呢?” 顾怀腾干脆扭过脸,根本答不上来。 顾怀朗还要追问,顾雪松却开口,对顾怀朗道:“你可想好了,一会回府之后要怎么跟三嫂解释?” 顾怀朗忽然眼睛一瞪,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念叨起来:“完了完了,下了这么大的雨,我娘肯定会来我房里瞧一瞧我,肯定就会发现我溜出去的事,完了完了,这下可怎么办啊?” 说到这里,顾怀朗忽然眼睛一亮,看向顾雪松。 顾雪松淡淡一笑,直截了当地拒绝:“我是不会送你回房替你解围的,至于三嫂的怒火,你就自己享受吧。”顾雪松靠在车背上,颇为幸灾乐祸地说:“你忽然失踪,三嫂肯定担心坏了,唉,我甚至能够想象到三嫂发火的样子……” 顾怀朗手足无措:“别啊,六叔,救救我!就我娘那个脾气,肯定会臭骂我一顿,说不定还会打我,还会把我关起来让我反省……六叔,你可千万别不管我啊,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啊……” 顾雪松靠在车背上,饶有兴致地逗着顾怀朗。顾怀腾悄悄看了顾雪松一眼,眼里似是感激。 顾雪松所在的马车渐渐远去,杜秋桐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顾雪松的马车,眼中似是惊艳、又似是仰慕,然而又有淡淡的落寞、嫉妒与顾影自怜。 杜正硕似是不敢相信地问:“难道……青儿竟真的要嫁到顾府去?这怎么可能?顾府是什么样的人家,宁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啊!”杜正硕盯着杜秋桐,难以置信地问:“你没有在骗我吧?你确定你没听错?” 杜秋桐无奈地说:“确有其事,只不过,眼下只是有这个意思,应该还未正式定亲。” 杜秋桐压低了声音道:“今日上午,宁老太太、我姨妈、表姐还有宁夏紫都去了顾府,我猜就是为了这桩婚事。我瞧刚刚顾家八公子对表姐的态度,估计白天的时候,两家应该是谈得挺愉快的。” 杜秋桐随即冷笑起来:“也对,像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机会,我姨妈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巴结,又怎么会谈得不愉快呢?” 杜正硕还是不敢相信,但杜秋桐说得这般煞有介事,已经由不得杜正硕不信了。杜正硕眉头紧皱,似是既震惊又烦恼,眼睛转了转,凑到谭文石面前低声说:“谭爷,依我看,您对青儿也有意,对吧?” 谭文石冷冰冰地看了杜正硕一眼,并没有出言否认。 杜正硕于是说:“不如您也去宁家提亲吧!您与姨夫本来就有生意往来,没准姨夫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就答应你了呢!” 谭文石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杜正硕一眼,显然是在用眼神告诉杜正硕,这是一个糟得不能够再糟的主意。 顾家已经开口求亲了,若是谭文石此刻也去求情,完全等于找死。 若是这样做,其不说肯定会得罪顾家,而且也一定会无功而返。退一万步讲,就算神迹降临,他能够在不得罪顾家的情况下,娶到宁夏青,那也绝非他本意!他要的是宁永达的桑园,他要将那片桑园变成自己的资产,他要的是通过这片桑园打倒宁大老爷,扶持三老爷上位。 谭文石愁眉不展,思索该如何破这个局。 而杜秋桐看到谭文石默认对宁夏青有意,听到杜正硕让谭文石也去向宁夏青提亲,脸不由得一黑再黑。 她嫉恨至极,却又无处言说。 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上了宁夏青,而没有人看上杜秋桐呢?论样貌,杜秋桐并不比宁夏青差什么。论家世,杜家祖上可是出过读书人的。而宁家呢?宁家不过就是一介小布贩子,是不入流的商户!凭什么宁夏青就能被这么多非富即贵的人看上? 顾家何等高贵,凭什么就相中了宁夏青?刚刚的那三位公子个个衣饰华贵,居然都对宁夏青那般客气!其中那位不知姓名的最是样貌非凡,可他居然给宁夏青撑伞!而那个最小的,虽然调皮,却丝毫不失教养礼数,可他居然也对宁夏青那般殷勤,亲热得跟对自家人一样! 说起来,顾家人毕竟认识宁夏青而不认识杜秋桐,即便对宁夏青殷勤而无视杜秋桐,也是无可厚非。可是谭文石为什么也要区别对待宁夏青和杜秋桐?他与宁夏青并没太深的交情,甚至可能不比他和杜秋桐的接触多。可为什么在看着宁夏青时,他的眼神那般炽热,看着杜秋桐时,他的眼中却毫无波澜? 杜秋桐的妒火于此刻熊熊燃起。 谭文石沉默,杜秋桐也沉默,场面就越来越冷,而杜正硕就越来越芒刺在背,左思右想,才磕磕巴巴地憋出一句:“谭爷的马车怎么还没来呢?肯定是小厮们找不到谭爷了。我去给谭爷瞧瞧,把马车给您叫过来!”说完,杜正硕拿过杜秋桐手里的伞,冲入了雨中。 杜正硕这么一走,就留下了谭文石和杜秋桐两个人。 杜秋桐眼波流转,呼吸间的声音若有似无,恍若轻柔的喘息,有些哀愁地说:“唉,表姐是天人之姿,人人都喜欢表姐。我就不一样了,像我这样的平凡女子,即便心中有再多的苦楚,又有谁知道呢?” 而谭文石一直在沉思着,直到听到杜秋桐的说话声,才往这边看过来,然而他此刻本就忧心忡忡,自然也只是随口安慰了几句:“杜姑娘太过妄自菲薄了。” 到了这个时候,本来在檐下躲雨的人已经被一辆又一辆马车接走了,而杜正硕又跑走了,檐下就只剩下谭文石和杜秋桐两人。谭文石自然而然地走远了一些,背对着杜秋桐,以示避嫌。 可杜秋桐那轻柔的喘息越来越重,不停地往谭文石的耳朵里钻,伴随而来的,甚至还有少女的啜泣声。 谭文石回身看过去,只见杜秋桐的眼眶早就在不知何时红了,一连串泪水从她的脸上无声地流下来,她却只是轻微地啜泣着,任由眼泪不停地往下流,何人见了她这幅模样能够不怜惜呢? 谭文石叹了口气,柔声问:“杜姑娘怎么了?为何忽然哭的这样伤心?” 杜秋桐忽然靠上了谭文石的肩膀,柔声道:“谭爷,我……”话音止住,杜秋桐微微站直,抬起一双泪眼,欲说还休地看着谭文石。 谭文石想,全天下应该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抵挡得住杜秋桐的这个眼神。 谭文石与杜秋桐离得这样近,谭文石可以看见,杜秋桐那湿漉漉的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那纤细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水珠,或许是泪,或许是雨。 杜秋桐眨了一下眼睛,那水珠沿着洁白的肌肤,晃晃悠悠地缓慢跌落,恍若不舍得离开。在水珠的后面,杜秋桐的眼睛看起来迷迷蒙蒙,透过依稀水气,透着无尽的迷茫与暧昧。 杜秋桐的那一滴泪,仿若能够穿透男人的心。 杜秋桐殷殷直视着谭文石的双眼,娇羞地说:“谭爷,只要你需要,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 谭文石听闻此言,骤然蹙眉,似乎微微震惊,却又有些欣慰。 第六十八章 谭文石用马车把杜家兄妹送到巷口,随即离开。 和自家妹妹在一起时,杜正硕才显露出未消的震惊,连连感慨道:“顾家居然会向青儿提亲,而谭爷居然也对青儿有意,宁家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杜秋桐恨恨地说:“还不是姨妈费尽心思攀上顾家的?哼,咱们这个姨妈啊,表面懦弱和善,实际歹毒自私!娘把我托付给姨妈,却没想到,姨妈的眼里只有她自己的女儿,费尽心思替她女儿攀上顾家,却连一点油水都不愿意分给我,说不定还是刻意防着我呢,怕我抢了她女儿的风头!” 说到这里,杜秋桐忍不住愤恨地诅咒道:“她对我这般刻薄,也不知道等她死的那一天,她有什么脸面去地下见娘?!” 杜正硕连连附和:“咱们姨妈就这样,她自己都不要脸面,这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宁家也是一样的,表面上拿咱们当亲戚,实际上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白眼狼!我听说,最近咱家去店里拿料子,姑姑都不出面,害得咱们一匹料子都没拿到,这是怎么回事啊?” 杜秋桐啐了一口:“都是宁夏青搞的鬼!她拿了往年的账本来,挤兑姑姑,说咱们家拿的料子太多了。依我看,说不定就是姨夫姨妈不好意思出面,所以暗中授意宁夏青出头,宁家人没一个好东西,表面上说着是亲戚,实际上拿咱们当累赘!” 杜正硕诧异道:“青儿居然……”随即连连叹息,似乎是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居然出自美丽娇柔的宁夏青之手。 杜秋桐冷冰冰地说:“你还叫什么‘青儿’?你既然已经知道谭爷对宁夏青有意,以后也该改口了吧?” “是是是……”杜正硕讪讪地笑,随即说:“我之前是真的没想到,谭爷居然也对青丫头有意,我以后是得注意点,免得惹恼了谭爷。说起来,你与谭爷之间……如今谭爷对青儿有意,你怎么办?” 杜秋桐淡淡地答:“你无需担心这个。” 杜正硕一愣:“什么意思?” 杜秋桐冷笑着说:“即便所有人都看上了她又如何?她也要嫁得过去才有用。就算再好看的菜,只要没吃到嘴里,就还不是她的。” 杜正硕蹙眉:“什么意思?你有办法让她嫁不过去?” “事在人为,我明日就回宁家。”杜秋桐眼眸一冷,低声道:“我要把宁夏青的一切,都一点一点地抢过来!我要替她嫁进顾府,替她得到谭文石的心,再把她踩在脚底下,一定会有这一天的!” 无论是谭文石,还是顾府,杜秋桐都要抢到手! 翌日,宁夏青起床后去见曹氏。 曹氏的气色明显比前几天要好,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显然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笑着问宁夏青:“昨儿你也见到那位五公子了,虽然说模样不算俊,但也不丑,听说至今都没收过人,我瞧着也挺老实的,虽然不太爱说话,但还挺和善,你觉得如何?” 宁夏青垂眸,问:“娘是看好了?决定答应了?” 曹氏微微叹了一口气:“之前沈家闹了那么一出,我是真的以为你会一辈子嫁不成了,我都做好养你一辈子的准备了,却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你都这个年纪了,居然能有这样的正经人家来提亲。” 曹氏缓缓道:“之前听说顾家来提亲,你爹还担心,那位五公子会不会是有点问题,所以才想要低娶,可昨儿一瞧,那五公子虽算不上出挑,可也并不差。考虑得实际一点,你若是嫁给他,最起码一辈子度日无忧,若是不嫁,恐怕以后来求亲的人都不会胜过他,你会更委屈。” 宁夏青苦笑着说:“娘可知道,顾家和沈家素来交往甚密,就连顾老太太的寿宴,沈夫人也去了的。” “唉哟,我倒了忘了这一茬。”曹氏立刻担忧起来:“这的确是个问题……若是你嫁过去,肯定免不了要跟沈夫人碰面……不过,顾家明知道你从前跟沈家定亲的事,可还是来提亲了,我想,顾家应该是不介意的,而且也做好了让你日后与沈夫人见面的准备。” 宁夏青道:“娘,这件事急不得,让我再想想。爷爷的忌日快到了,咱们先等爷爷的忌日过了再议,只要这样跟顾府说,顾府也能够理解。” 曹氏一怔,打量了一眼宁夏青的神情,只见宁夏青的脸上毫无女子娇羞,一点都不似寻常待嫁女子的模样,曹氏心下了然,低声问:“青儿,其实……你不喜欢这门亲事,对不对?” 宁夏青露出一种安抚的笑容,道:“娘,这件事太复杂了,顾府那样的人家,需要考虑的因素太多,这门亲事需要慎之又慎,娘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曹氏点点头:“嗯,也对,婚姻大事急躁不得,一步走错就误了终生。青儿,你慢慢考虑,若是顾府和老太太问起,娘会替你挡着的。娘虽然觉得这个机会难得,你应该抓住,却也不愿意勉强你,毕竟是你的婚事,还是你自己喜欢最要紧。” 宁夏青笑了笑,随即从曹氏的屋子出来了,一走出曹氏的屋子,宁夏青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显得忧愁不已。 其实她说的是心里话,这门亲事太复杂,太复杂了。 按照前世的时间来算,半年之后,沈致远就会迎娶顾怡梦。若她再嫁进顾家去,沈致远和顾怡梦就要叫她一句“五嫂”,那可真是尴尬至极,而且定会有人因此说闲话。 倘若顾怀腾是个得宠的少爷,自然没人会敢说宁夏青半句,可顾怀腾庸懦,在顾府根本说不上话。到时候,她在顾府的日子绝不会好过,而顾怀腾非但保护不了她,甚至可能会受她的牵连,被那些企图打击顾二奶奶的人们群起针对。 高嫁一事是一柄双刃剑,得享荣华富贵一生无忧不假,可也得承担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那里头的暗流汹涌,她前世曾经了解过一些,那绝非是宁家这种小门小户所能想象的。 这门亲事虽然风光富贵,却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她无法从这桩婚姻里获得她想要的利益,甚至可能造成反效果。于她而言,顾怀腾实在不是良配。 宁夏青觉得,这门婚事还是应该拒绝掉。 可若是贸然拒绝顾府,也定然会惹来麻烦。若不给出一个十分合适的理由,贸然拒接,等同于是打顾府的脸,人人都会笑话顾府,说顾府是高门大户求娶小商户之女未果,到时候,顾府定然会恨死宁家了。 即便顾府碍于面子,不会报复宁家,可并不代表不会暗中动什么手。 就算顾府什么手脚都不动,宁家也已经彻底地失去了顾府这样一个强而有力的盟友,生意之路必然会徒增险阻,而且那些对宁永达虎视眈眈的族人们也定然会如嗅到味道的老鼠一般,对宁永达群起而攻之,企图分而食之。 就在这时,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语调里似乎带着惊喜:“表姐,我回来了!” 宁夏青一抬头,只见杜秋桐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显然是从杜家回来了。宁夏青点头寒暄道:“你好不容易与姨夫见一面,怎么就急着回来了?难道姨夫又要出门去了吗?” “是啊,我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又要出去了,我哥也要去跟船了,所以我就回来了。”杜秋桐把包袱给了金凤,让金凤先回房,杜秋桐亲亲热热地挽住宁夏青的胳膊,道:“没想到昨晚竟然真的遇到表姐了,我好开心!只可惜,忽然下了雨,我都没能跟表姐去逛一逛。” 宁夏青此刻满腹心事,懒得跟杜秋桐纠缠,只是淡淡一笑,将揽住自己胳膊的杜秋桐推开,嗔道:“你都十四了,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比紫儿都黏人。你昨晚出门逛了街,今天又一大早就赶回来,肯定累了吧,快去歇歇吧。” 杜秋桐却不依不饶:“表姐不用担心我,我一点都不累。我就是想要黏着表姐嘛,等表姐以后嫁了人,我就算想黏着表姐,也黏不到了。” 宁夏青闻言,心里蓦的一动。 宁夏青故作温柔地嗔道:“别胡说!事情还没定呢。” 杜秋桐一怔,旋即撒着娇试探道:“表姐就别害羞了,昨儿姨妈不是都带表姐去顾府了嘛,这事肯定是板上钉钉啦。” 宁夏青板着脸,认真地说:“我没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爷爷的忌日快到了,眼下不宜议婚,在爷爷的忌日过去之前,我和我娘都不会考虑此事。” 杜秋桐愣愣地看着宁夏青,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宁夏青伸手点了点杜秋桐的鼻尖,打趣道:“还有,你一个大姑娘家的,怎么成天婚事不婚事的,我看你是想嫁人了,是不是?” “表姐,你又打趣我!”杜秋桐嗔道,眼底却有难以掩饰的暗喜,这点秘密被宁夏青看的一清二楚。杜秋桐保证道:“好啦,我以后再也不会打趣表姐的婚事了,好不好?” “就知道你听话。”宁夏青温柔地笑着说:“行了,快去歇着吧,我瞧你精神头都不太足,肯定是没睡够吧?” “嗯嗯,那我回去啦!”说完,杜秋桐就往屋子里走。 宁夏青看着杜秋桐的背影,见杜秋桐虽然依旧绷着,走得弱柳扶风,可仔细瞧杜秋桐的脚步,似乎带着难以抑制的雀跃和兴奋。 宁夏青不由得冷笑起来。心道,杜秋桐可真是好表妹啊,简直是上赶着帮表姐雪中送炭啊,既然好表妹都这么按捺不住了,不如就来帮表姐一个忙,帮表姐解了这燃眉之急吧,表姐相信,以好表妹的手段,此事再也不用表姐操心半点了。 宁夏青心知,杜秋桐和谭文石已然勾结在一起,可就是不知道,谭文石会不会插手这件事。 宁夏青倒是希望谭文石插手,让谭文石来推动杜秋桐的行动,杜秋桐成功的机会就更大。可宁夏青觉得,谭文石应该是没心情管这种事的,宁三老爷砸在手里的那批织金锦可是烫手山芋,谭文石现在定然为出货忙得焦头烂额,可能根本分不出精力来管这件事、 想到生意的事,宁夏青不由得眉头一皱,也不知道自家的生意怎么样了。宁永达已经跟苗老三合作,合资去南边跑船进货,也不知谈的如何。苗老三素来鬼头鬼脑,未必值得信任,此事恐有风险。 第六十九章 宁夏青去找谷丰,从谷丰处得知,宁永达已经和苗老三全谈妥了,宁夏青有些不敢置信:“爹竟然……竟然真答应出船了,竟然都谈好了,未免太快了……” 谷丰一边整理着库房,一边笑着说:“能不快吗?本家不给货,掌柜的急得直上火,这才火急火燎地去跟苗老三定下,铺子可就指望着这批料子救急呢!而且啊,一旦这笔货成了,咱们也就能够摆脱本家的控制了。” 宁夏青哑口,她明白,此言不无道理。 谷丰整理着几匹烂花绡,说:“这么多年来,掌柜的一直靠着本家那边的货源。可是本家总是动不动抬价,还限制掌柜的能够拿到料子的种类和数量。说句实在话,虽然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看破不说破,可咱们都知道,本家就是在故意压着掌柜的。” 谷丰又精心地归置着几箱剑麻布,说:“我不是宁家人,本来就不该在你面前说宁家本家的坏话,可本家那边实在是太过分了,我实在是忍不了。就比如说桑园的事,本家大老爷硬逼着掌柜的把桑园租给他,甚至还提过让掌柜的把桑园让出来,这根本就是仗势欺人嘛!” 谷丰拍了拍双面绉上的灰尘,说:“说实话,掌柜的早就想要摆脱本家了。可是这些年来,本家一直千方百计地从掌柜的手里抠银子,让掌柜的手里根本就没有余钱,没有银子又怎么开辟另外的货源呢?” 谷丰搬了几匹细色锦过来,说:“青儿啊,多亏了你啊,多亏了你帮掌柜的赚了织造局的银子,才能让掌柜的从本家的威压之下喘口气,也有了银钱去开辟新货源了。” 宁夏青看了看谷丰整理出来的料子,烂花绡、剑麻布、双面绉、细色锦……杂七杂八的,有上等料子里的次等货,有次等料子里的上等货,这些料子的客人都很少,而且根本不是一批人,这样很难留住固定的客人,生意怎么可能好? 此外,这堆料子用途各异,有做衣裳的,有做窗纱的,甚至还有船上用的篷盖布,针对不同受众,根本留不住固定的客人,难怪有的料子都在库房里放得积了灰! 宁夏青心知肚明,宁永达虽然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但宁永达不傻。想都不用想,宁家库房里之所以会有这堆鸡肋的玩意,肯定不是宁永达的本意,肯定是本家垄断货源后,故意给宁永达这些料子,故意让宁永达的生意不成章法,以达到压制宁永达的目的。 所以,宁永达决定出船,其实是为了反抗本家的压制,算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定。 她明白,出船一事已成定局,然而出船是大事,她得帮宁永达把好关。 宁夏青眉头紧锁地想了想,低声问:“谷丰大叔,我爹和苗老三各出了多少银子啊?您肯定知道,对吧?您就告诉我吧。” 谷丰憨厚一笑,左右看了看,确定没别人后,凑到宁夏青身边,比划了一个八,又比划了两个四。 宁夏青惊道:“爹出了四千两?这几乎是把铺子上所有的流水都压进去了吧?” “那可不!”谷丰小声说:“不过啊,掌柜后来又说,你就要嫁人了,得留一千两给你置办置办,所以就和苗老三一人出了三千两。” 听到“嫁人”二字,宁夏青微微垂眸,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追问:“爹确定苗老三可靠吗?” 谷丰大手一挥,自信地说:“青儿啊,你就放心吧,这一趟肯定靠谱,因为掌柜的会亲自跟船的。” 宁夏青眉头一拧,立即问:“我爹要亲自走船?为什么?他到底想要进什么料子?” 谷丰点点头,说:“掌柜的之所以要跟船过去,也是为了看看那边的行情,以作参考。这一趟,掌柜的主要是奔着中低等纱料去的。你可能不知道,纱料的利润高,比其他料子都高。掌柜的想去打探打探,看看那边的纱料行情怎么样,要是划算的话,可能会进一大批中低等的纱料回来。” 宁夏青记得,谭文石曾经教过她,要想东西卖得好,便宜的东西要越便宜,贵的东西要越贵。这是因为,来买便宜东西的那些人,在意的是价格,来买贵东西的那些人,在意的是身份。 宁永达想要转为主卖中低等纱料,想要通过开拓新货源,以更便宜的进货价拿到料子,想要以低价取胜,想要主要做中低档客人的生意,这个思路是对的。 可谭文石也说过,每一家铺子都有自己固定的客人,若是转变铺子的档次,会失去那些回头客,而想要累积新客人,又需要一定的时间,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转变铺子的档次,几乎等于开一间新铺子,这意味着莫大的风险。 宁夏青明白,这个道理自己明白,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的宁永达自然也明白,若不是因为被本家欺负得实在没有出路了,宁永达也不会选择这样一条充满风险的路。 可她不能让宁永达去走船,这样太危险了,她必须得想办法阻止。 她永远都记得,前世里,宁永达欠了巨债,被人从赌场抬回来,浑身是血,有的是跟人打的,有的是急火攻心吐出来的。 至今,她一想到宁永达当年的惨状,都会时时做噩梦。 眼下还没到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的重生能不能改变宁永达的命运。 所以,在那个时候到来之前,她不能让宁永达再冒任何一点风险,若是让宁永达去走船,就等同于把她的心剖出去! “谷丰大叔,我爹是一定要去跟船吗?你能不能劝劝他,让他不要去?” “青儿,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掌柜的应该是已经定下要去了,跟苗老三的亲信一块去。掌柜的是想要去看看、了解了解行情,这是好事啊。” 宁夏青有苦难言,只是极为真诚地恳求着谷丰:“谷丰大叔,我求求你了,你一定要帮我劝劝我爹,这一趟千万不要去跟船。” 谷丰一头雾水:“为什么?” “这……行船一事风险太大,我爹是家里的顶梁柱,万万不能让我爹冒此风险,若是出了事,奶奶肯定受不了,奶奶都这个年纪了……” 谷丰笑着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青儿啊,你实在是多虑了,掌柜的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行走江湖的经验足着呢,不会出事的。况且,掌柜的已经决定了,我就算是劝,估计也劝不动啊。” 宁夏青垂眸,心知谷丰大叔是劝不住了。这也不奇怪,毕竟谷丰大叔不知道她内心的担忧,自然不会像她那般有危机感。她叹了口气,只好放弃跟谷丰大叔继续争论此事,准备离开库房。 在离开之前,她说:“谷丰大叔,我大概知道之后会时兴什么样的纱料子,我列张单子,你把这张单子交给我爹吧。” 谷丰愣了一下,随即说:“行,青儿的眼光毒辣,我相信青儿挑中的纱料子肯定能卖得好!” 宁夏青笑了笑,又重新去了曹氏的屋子。 曹氏一见宁夏青进来,愣了:“你怎么又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刚刚忘说了吗?” 宁夏青瞧见,曹氏的炕桌上放着碎银子和铜板,曹氏把它们分成一堆一堆的,宁夏青便问:“娘是在分发月银吗?” “是啊。”曹氏答,随即叫来蓝英和艾绿,让两个丫鬟把月银发到每个人手上,两个丫鬟离开,曹氏便拉着宁夏青坐下,又问:“怎么又过来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啊?” “娘,我爹是不是又要出门了?” 曹氏一怔:“的确如此,可你从哪里听说的?你爹昨晚才决定的。” “娘,你能不能别让爹去啊?” 曹氏不解:“为什么啊?你爹是为了铺子里的生意才要出门的,这可不是胡闹,不能说不去就不去的。” “出远门辛苦不说,还容易遭遇风险。爹年纪大了,又是家里的顶梁柱,若是爹遇到了什么事,咱们家可怎么办?” 曹氏闻言一笑,说:“娘知道,你前阵子给你爹出了个主意,帮你爹赚了一大笔钱,你爹还跟我夸你有见识呢。可是呢,你给你爹出个主意不要紧,可你不能管得太多,这生意毕竟是男人的事嘛。你爹是一家之主,咱们只要都听他的就行了。” 宁夏青有些气恼,却也知道,曹氏的反应是普天之下所有妇人都会有的反应。凡是身为长辈,都不会相信晚辈口中的道理,想要劝住他们,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必须摆出残酷的事实,哪怕这事实会吓到对方。 于是,宁夏青说:“娘,我不是要插手生意的事,我只是担心我爹而已。娘,你可去过陈江?可去过梅公河?” 曹氏一愣。曹氏自幼就与寻常女子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离开柳安县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自然是没去见过那传说中的陈江和梅公河的。 “娘,你可知道,陈江的水势有多急?梅公河的大浪有多凶?你可知道,在去年一年里,那里翻过多少船?死过多少人?爹若是跟船南下,势必要经过陈江和梅公河,你就真的放心吗?” “这……”曹氏愣了,显然是被宁夏青的话吓到了。 宁夏青道:“娘,我身在闺中,算是与外界隔绝,消息不灵通,可我记得,在去年里,仅仅是我听说的,陈江和梅公河的交汇处一共翻了十六艘船,而这还仅仅是我听说到的。” 曹氏的脸已经白了。 宁夏青继续认真地说:“前阵子刚刚下了暴雨,娘可知道,那一场雨害死了多少行商?由此可见,行商之路实在是凶险,咱们不能让爹去冒这个险!” 曹氏眼神闪烁,显然是已经被说动了。 “退一万步讲,爹这样一走,就算一路平安,也得一个多月才能回来。不仅赶不上爷爷的忌日,而且也会耽误为我议婚啊。” 曹氏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其实昨晚你爹跟我说他要出门的时候,我也劝过,可你爹说,他肯定不会出事的,我就答应了。如今就算我想要劝……青儿,你也知道,我素来只管宅内之事,生意上的事,我说不上话,就算我想要劝,也劝不住啊……” 宁夏青笑着说:“您劝不住,可有一个人劝得住啊。” 曹氏问:“你是说老太太?” 宁夏青笑着点头。 曹氏却有些矛盾。倘若宁老太太开口,宁永达自然会听,但要怎么跟老太太说呢?曹氏昨晚也劝过宁永达,说宁永达如今身子不好,不宜出门,可难道曹氏也要用同样的理由去说服老太太吗?宁永达身子不好的事一直瞒着老太太,曹氏不敢随随便便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第七十章 同宁夏青说过话之后,曹氏便去找宁老太太了。 宁夏青将曹氏送到宁老太太的院子,道:“娘,我就不进去了,你去跟奶奶说吧。”宁夏青心想,自己作为晚辈,在劝告宁永达和曹氏时,都尚且如此艰难,若是去劝告经历了一生风雨的宁老太太,只怕宁老太太更不会相信了,甚至会适得其反。 曹氏回避着宁夏青的目光,说:“我本就没打算让你跟我一块去劝老太太,我去跟老太太说,你把紫儿带去你房里,别让紫儿在场。” 宁夏青一怔,曹氏就进了宁老太太的屋子,宁夏青也没多想,只是叫走了紫儿和双喜,带着紫儿去练字了。 曹氏和宁老太太说了很久很久,久到紫儿都写完好几张了,紫儿骄傲地举起刚刚写完的一张,开心地说:“姐姐你看,我写得好不好?” 宁夏青瞧了一眼,颇为慈爱地说:“好,紫儿进步多了。” “姐姐,那我有没有奖励啊?” “还学会要奖励了?好,你说说,要什么奖励?” 紫儿歪了歪小脑袋:“我要……绿豆糕!” 宁夏青“噗嗤”一笑,说:“我已经叫厨房做绿豆糕了,一会你和双喜就去吃吧。不过,在吃之前……”宁夏青把镜子举到紫儿面前晃了晃,说:“……你得先把你这满脸的墨水洗了!你瞧瞧你的脸,真是的,是让你在纸上写,又不是让你在脸上写。” 翠玉已经端着水盆进来了,笑着替紫儿擦了擦脸,随即又叫双喜过来,一看见双喜,不由得“噗嗤”一乐,道:“让你给二姑娘研磨,你怎么弄得满脸都是?你跟二姑娘抓墨玩了?” 双喜的胖脸一红,由着翠玉给自己擦脸擦手。见翠玉已经替紫儿和双喜都收拾好了,宁夏青便低声吩咐翠玉:“你把紫儿和双喜交给艾绿,让艾绿带她们去吃绿豆糕,然后你去老太太那里看看,娘已经去了这么久,你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翠玉一应声,带着紫儿和双喜就出去了,却过了许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 宁夏青忙问:“怎么了?到底是什么情况?” 翠玉小声说:“我在老太太的院门口等了很久,听见里面传来老太太发火的声音,但我没听清老太太在说什么。过了很久,太太才出来,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宁夏青不由得蹙眉,问:“蓝英在哪?跟在娘身边吗?” 翠玉摇头,道:“蓝英和陈婆都出来了,老太太和太太单独说话来着。” 宁夏青很是不解,忽然想起,自己送曹氏到老太太院子里时,曹氏说的那句“我本就没打算让你跟我一块去劝老太太”,宁夏青听到这话的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此刻回想起来,曹氏当时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异样,似乎是不敢看宁夏青。 难道曹氏是打算跟老太太说一些不能让宁夏青听到的话,所以才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宁夏青跟着一起去劝老太太? 会是什么话呢?宁夏青不知道。 宁夏青是曹氏的长女,是极少能与曹氏说体己话的人,关于曹氏的事,曹氏几乎是不可能瞒着宁夏青的。难道……是宁永达的一些事情,曹氏不方便当着宁夏青的面说出口? 宁夏青担忧不已,只好一直静静观察着屋外的动静。 当晚,送进宁老太太屋子里的饭几乎原样没动地送出来了,显然,曹氏与宁老太太所言之事十分严重,才会让宁老太太焦心至此。 而宁夏青足足等了一天,宁永达直到晚上才回家,宁永达刚一到家,就被宁老太太身边的陈婆子叫去了。 过了很久,宁永达才从宁老太太的屋子出来,脸色都是黑的,仿佛有愁云萦绕在宁永达的头上一般,宁永达愁眉不展,眉眼都耷拉着。 宁夏青眼睁睁地看着愁容满面的宁永达走进曹氏的屋子,手指在面前的桌案上划来划去,闭着眼,眉头紧锁,揉着太阳穴。 看着宁老太太、宁永达和曹氏这般忧愁,而宁夏青还不能替他们分忧,这比生意上的所有难处都令她抓心挠肝。 宁夏青抽了抽鼻子,揉了揉红红的眼眶,抹了抹脸,让自己沉稳下来,告诉自己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随即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好几种纱料子的名字。 春季朝廷的活计下来之后,梅公郡就会跟风兴起几匹纱料子,若是现在进货,到时候就能高价卖出了,而且过几年也会兴起数种纱料子,既然宁永达想要转为主要售卖中次等的纱料,宁夏青便一定会尽己所能地帮扶宁永达。 次日早晨,宁夏青去曹氏的屋子时,宁永达已经去了铺子。 曹氏叹了口气,低声说:“你爹已经答应了,不会跟着出船。” 宁夏青见曹氏的眼眶还有些红肿,不由得小心翼翼地问:“娘,怎么了?奶奶是不是对你发脾气了?爹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事,只是有一些……一些不太好的事情,青儿,你就别问了,你别担心,娘没事,娘也不希望你为了这件事担心。” 宁夏青哑口无言。 曹氏淡淡地笑着,说:“不过啊,你爹不去了也好。若是他去了,我真的会日夜悬心。我知道,你爹想要把铺子里的生意变得更好,可是啊,我却只盼着一家人团圆平安,哪怕生意差一点,日子紧一点,也无所谓。” 宁夏青垂眸沉思,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呢?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又怎么还会将富贵荣华放在眼里?对于宁夏青而言,没有什么比家人的平安更重要。 可正因为宁夏青是死过一次的人,正因为她走过鬼门关,所以她才明白,若是心中只有慈念,是躲不过外面刀光剑雨的。若不能将权势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便只能任人宰割。所以,即便再不忍,应该迈出去的步子,也一定要迈出去。 眼下虽然已经阻止了宁永达跟船,可是,仍未到前世里宁永达去世的时候,只要没到那个时候,宁夏青的心就永远安定不下来。 暂且将这件事放在一边,眼下还有一事迫在眉睫,宁夏青不动如山地等了几日,终于等来了她想要的东风——杜秋桐说,杜正硕要出门跟船,可能有一阵子不能回来,杜秋桐要回一趟杜家,去给杜正硕送行——宁夏青立刻让阿正悄悄跟着杜秋桐。 阿正探听到,杜秋桐根本没有去送杜正硕,甚至根本没有进杜家的门,就直接上了等在那里的谭文石的马车,谭文石的马车拉着杜秋桐在街上闲逛,随即又把杜秋桐送回了杜家。 在那之后,阿正又跟着谭文石的马车,一直跟到了薛副尉的府上,谭文石进了薛府,过了很久才出来,出来的时候,正巧遇到薛副尉的女儿,谭文石还与那位薛姑娘聊了几句。 宁夏青微微冷笑,薛副尉的女儿……一定是薛芊芊了。 薛芊芊是薛副尉的庶出女儿。当年,谭文石借助宁夏青积累下最初的资本后,便转而去巴结上了薛副尉,将薛芊芊抬进了门,因为薛芊芊是薛副尉的女儿,因此薛芊芊的地位比其他妾室都高,几乎与正妻宁夏青持平。 这个薛芊芊可不是省油的灯,薛芊芊仗着出身好,不甘于作为妾室,因此不是挑衅宁夏青,就是排挤其他妾室以彰显自己的身份高于她们,在谭文石的一众妾室里,最让宁夏青头疼的就是这个薛芊芊了。 不过有趣的是,谭文石有很多房小妾,而在这些小妾里,不只薛芊芊不安分,杜秋桐也不安分。当年,薛芊芊和杜秋桐争宠争得昏天黑地,宁夏青只负责两方平衡,反倒没有被战火针对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完全没有想到,杜秋桐竟会忽然对她出了手。 宁夏青冷笑起来,谭文石啊谭文石,从前就是妻妾成群,前世的宁夏青因为感恩谭文石,所以从未怨过,可到如今,她倒是能够毫无负担地感慨一句,谭文石真是艳福不浅,且颇擅长利用女人来达成目的啊。 利用杜秋桐来制衡宁夏青,利用薛芊芊搭上薛副尉,获得薛副尉的庇荫,利用钱大奶奶搭上沈家,推动沈家与宁家退亲,利用宁夏青窃取宁家,再登堂入室窃取宁氏一族,利用宁夏青搭上顾府,从而获得官方的资源和更多的商业人脉……谭文石可真是步步好棋! “想什么呢?”阿正看她沉默半天,出言问道。 宁夏青摇了摇头,低声说:“今天的事,你别说出去。”不管怎么说,杜秋桐都是她的表妹,现在又住在宁家,若是杜秋桐和谭文石私会一事被旁人知道,宁家少不得都要跟着丢人。 “放心,我明白的。”阿正瞧了瞧宁夏青,道:“她对你很是在意,曾有意向我打听你的行踪,我觉得她不怀好意,还有之前杜姨娘摔倒那次,杜秋桐也出现得莫名其妙,总之你要小心。” 宁夏青点点头:“放心,我明白。” “我还要干活,就先走了。你身边的坏人实在太多,我知道你聪明,可你孤身作战,总会有疲于应付的时候,所以,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你不方便的话,让翠玉来告诉我也行,总之你别自己扛着,多一个人帮你,你就多一分胜算。” 阿正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阿正的这段话把宁夏青说愣了。 阿正虽然不算话少,但却从来不透露半句心里话,算得上某种意义上的“沉默寡言”,他今天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实在是奇怪至极。她只觉得,阿正似乎从来都没跟她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而且是这样一段掏心窝子的话。 这段话并不深奥,甚至极为浅显,而且实际,可这却让她迷惑起来,她不明白阿正究竟为什么忽然说这些话,这究竟是他一直以来的心中所想,还是他出于对自己的同情,一时兴起冲口而出的呢? 说出这番话来的阿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若论殷勤,一百个阿正都不及谭文石的一半,阿正也从未明面上表示对宁夏青的善意,甚至有时候会显得过于不拘小节。但宁夏青就是感觉得到,在阿正的皮相之下,骨头是硬的,血是热的,这让宁夏青感到安全,甚至感到振奋。 在这礼崩乐坏的世道里,阿正的赤诚让她看到了希望的光亮,唤起她藏在内心深处的赤城热血。 十数日过去,杜秋桐始终安安分分地待在屋子里,而宁夏青就始终安安静静地等待。宁夏青忽然发现,她居然还挺享受这个等待猎物上钩的过程。 宁家十数日都没给消息,顾家就安安生生地等了这些天,半个字都没问,不得不说,顾家果然是豪门大户,的确很沉得住气。快到月底的时候,顾家送来了请柬,顾家又要办寿宴了,请宁家人前去赴宴。 这次寿宴的主角是顾三老爷和顾三奶奶,这夫妻俩是同月同日生,再加上顾三老爷近几年官运亨通,因此顾府自然少不了要大操大办一场。 得知请柬送到后,杜秋桐就有了动静,开始寻各种理由往宁夏青的屋子跑。 宁夏青明白,杜秋桐这是暗示宁夏青,让宁夏青带杜秋桐一块去。 犹记顾老太太寿宴那次,杜秋桐也是如此暗示宁夏青,让宁夏青带杜秋桐一起去,给杜秋桐一个巴结权贵的机会,宁夏青果断地拒绝了,那几乎是宁夏青第一次拒绝杜秋桐的暗示,因为宁夏青已绝不可能再像前世那样纵容杜秋桐了。 如今顾府再办寿宴,杜秋桐就又来暗示宁夏青了,宁夏青欣欣然就答应下来。 好表妹这次可是要去破坏表姐姻缘的,表姐岂能不答应? 宁夏青不由得想笑,同时很好奇,杜秋桐究竟打算怎么破坏宁夏青和顾怀腾的亲事?以杜秋桐的那点本事,也不过就是一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罢了,难道杜秋桐要抢着献身给顾怀腾,就如同沈致远对顾怡梦所做之事一样? 宁夏青不确定,反正自有杜秋桐去忙活这一切,宁夏青只要安心看戏,并且等着杜秋桐帮自己达成目的就行。 第七十一章 顾府盛宴当天。 宁夏青一大早就去宁老太太的屋子,想要看看老太太准备好了没有。 一进了老太太的屋子,宁夏青发现紫儿并没有收拾打扮,这才知道,原来老太太并没打算带紫儿一起去。而老太太也在这时看见了跟在宁夏青身后的杜秋桐,不由得一怔。 宁夏青明白老太太心中所想。眼下顾府和宁家正在议亲,今日去顾府,估计是绕不开这档子事的,既然是去谈正事,去的人越少越好,连紫儿都没带,却不料宁夏青竟然要带杜秋桐去。 宁夏青自然没打算对老太太解释自己带杜秋桐去的理由,反正杜秋桐都跟着自己过来了,老太太是肯定不好开口赶杜秋桐回去的。果然,老太太没多说什么,带着宁夏青和杜秋桐一块去了顾府。 一到了顾府门口,只见马车拥挤成群,一眼望不到头。 进了府门之后,早有许多盛妆丽服的丫鬟迎着,好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争着为宁老太太几人引路。 也不知这些是顾府里的几等丫鬟,只瞧着其吃穿用度已经不凡,在这些丫鬟面前,连宁夏青和杜秋桐都被衬得寒酸起来,可见顾府之豪奢着实令人心惊。 丫鬟引着她们穿过垂花门,只见这园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佳木怪石竹林掩映,树上挂满各种绢花,池中有螺蚌制成的彩灯,其盛况便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丫鬟引着她们行至游廊,来到一处花厅,此处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物事一应小巧别致,一瞧便是专门用来招待女眷的地方。 丫鬟笑着说:“今日宾客众多,只好分了好几间花厅,请宁姥姥、宁姑娘、杜姑娘在此稍坐。三奶奶现在别处宴客,一会就过来。宴席之后,顾府会请诸位参观府上的珍品,还望宁姥姥、宁姑娘、杜姑娘定要参加。” 宁老太太点头示意,丫鬟随即离开。宁夏青知道,今日的宴席只是小场面,真正的热闹在于赏鉴珍品,顾府高门大户,府中奇珍异宝无数,看来今日能看看眼了。 说起来,顾三奶奶娘家显赫,且天性张扬,每年办寿宴的时候,都要带着大家鉴赏一下府上所有的奇珍异宝,其实不过是为了炫耀而已。 众宾客都知道,谁奉承得顾三奶奶最开心,谁就能得到顾三奶奶的青眼,得到顾三老爷的提携,因此,每个人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准备靠奉承顾三奶奶来抓住这个平步青云的捷径。 宁老太太几人坐定之后,甫一打量,只见到处都是衣着锦绣、流光溢彩的贵人。 这景象不亚于当日顾老太太的寿宴,毕竟是顾三老爷夫妇共同的生日,且顾三老爷这几年在官场上吃得开,颇多官场要员前来赴宴,达官显贵云集于此,在这样的一群人里,宁家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顾府向宁家提亲一事一直低调着办,几乎无人知道宁家是顾府的未来亲家,因此,宁家出现在这里,少不得会引起外人的疑惑,不解这样的小门小户为何会得顾府的邀请,但在今日,竟无人疑惑半分。 原因无他,只因今日顾府所邀宾客实在太多了,宾客们忙着相互招呼寒暄,四处逢源晕头转向,根本没人注意到了宁家也在宾客之列。 对于小门小户出身的人来说,一辈子可能都没有见过这么宏大的宴席。宁夏青显然感觉到,身旁的杜秋桐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杜秋桐的两只手一直不断地摆弄着头发,就差抓耳挠腮了。 宁夏青抿了一口茶,始终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察觉到杜秋桐其实一直在偷瞧自己,也假装没有察觉到杜秋桐眼中那股对自己的强烈嫉妒。 杜秋桐偷瞧了宁夏青好久,终于忍不住凑上来说:“表姐,这顾府也太阔气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你真是好命……” 宁夏青淡淡地说:“顾府当然阔气。顾家是传承数百年的大姓氏大家族,身负爵位,门第高贵,世代沿续。” 宁夏青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杜秋桐的反应,只见杜秋桐眼中的嫉恨越来越明显。 宁夏青继续刺激杜秋桐:“咱们今日来的这地方,根本不是顾家的繁华支系,顾家最鼎盛的一脉在京城朝堂之上,顾家子弟自成党羽,在朝中威望甚隆,朝廷的许多决策都由顾家子弟把持着。至于顾家名下的良田林地,船舶航运,更是远远超乎你的想象。” 宁夏青察觉到,杜秋桐眼底的嫉恨已经强烈到憎恨的地步了。 宁夏青心中冷笑,拿起茶杯,若无其事地饮了一口,懒得理会杜秋桐,一直默默观察着周围的情势。 在乌压压的人群之中,有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姑娘,宁夏青瞧了一眼便觉得眼熟,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此人正是项清淑,是前世里顾怀腾的妻子。 说起来,项清淑上头的几位姐姐一直议亲不顺,项清淑的婚事也因此被耽搁下来,直到三年之后,项家才顾得上管她,而那时的顾家也在顾怀腾的婚事着急,因着这般机缘,顾怀腾和项清淑才走到了一起,算是低娶高嫁。 宁夏青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在今日见到项清淑。 不过,她倒是早就料到会遇到谭文石和薛芊芊,谭文石既然借着薛副尉巴结上了顾家,自然不会错过这场盛宴,而薛副尉家的人自然也会场,以薛芊芊的张扬心性,不来才怪。 果然,在刚刚在往花厅来的路上时,竟然看见薛芊芊堂而皇之地堵在谭文石的面前,不知在与谭文石说些什么,而杜秋桐自然也看见了那一幕,虽然依旧垂着脸,眼睛却瞬间像刀子一样,嫉妒愤恨地剐在薛芊芊的身上。 宁夏青一边想着刚刚的场面,一边暗自失笑,这个薛芊芊果然还是这个脾气,跋扈嚣张一点没变。薛芊芊和杜秋桐又碰到了一块,看来今日应该很是热闹。宁夏青安安静静地抿了一口茶,等着看戏。 就在这时,一声娇笑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众人便知道,顾三奶奶来了。果然,头戴嵌宝紫金玉钗、穿着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褙子,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涤,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金丝青缎绣鞋的顾三奶奶耀武扬威地走了进来。 只是,顾三奶奶的身边,竟然跟着同样耀武扬威的薛芊芊!说起来,顾三奶奶和薛副尉是远方亲戚,只不过算不得很近的关系,而且因为家族内部的一些矛盾,彼此间有些疏远,也正是因为这样,前世里谭文石是通过宁夏青巴结顾府,而不是通过薛芊芊。 再次见到嚣张跋扈、耀武扬威的薛芊芊,杜秋桐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无尽的恨意。 顾三奶奶一到,便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即,花厅众人开始轮番巴结起来,宁老太太自然不参与这样的热闹,带着宁夏青和杜秋桐老老实实地坐在位子上,却不料,顾三奶奶竟然朝着她们走了过来! 顾三奶奶一见到宁老太太,瞬间亲亲热热,笑容满面地说:“想不到宁老太太和宁大姑娘竟然都过来了,这可真是我与家夫的荣幸啊!宁老太太,我家老太太正想您想得紧呢,知道您过来,她肯定高兴!宫里来了人,我家老太太正在接待呢,等过一会应该就会请您过去与她说话了。” 这耀武扬威的宴会主角忽然奉承起自己来,宁老太太颇不适应,只好简单客气地回了两句。 顾三奶奶忽然变了脸,斥责起身旁的丫鬟来:“宁老太太是贵客,怎么能不请宁老太太去主厅坐呢?一会老太太想找宁老太太说话,问起宁老太太在哪,找不到宁老太太,你们谁担得起这罪责?” 宁老太太一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顾三奶奶又连着几句话给拉去主厅了。 宁老太太的位子一空,顾三奶奶立刻把薛芊芊往前一推,对薛芊芊嗔道:“你这丫头脾气怪,不愿意在主厅待着,那你就在这里坐下吧。宁姑娘和杜姑娘都与你年纪相仿,你与她们坐在一块,可聊的话也多。” 于是,薛芊芊就这样坐在了宁老太太之前的位子,坐在宁夏青和杜秋桐的中间。 宁夏青淡淡地抿了一口茶,心里暗笑,薛芊芊、杜秋桐、项清淑,该到的角儿基本都到了,这场戏可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第七十二章 宁夏青知道,这宴席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之后的顾三奶奶珍品展示。 可瞧着这宴席之上,碧玉为觞、金足为樽、翡翠为盘,或许是因为这里都是女眷的关系,因此备得是味道清淡的茶酒,其色淡若琥珀,却味美甘醇飘香十里,兼有人弹琴吹笙,丝竹悦耳,舞姬妖娆。 宁夏青前世里见过不少大场面,可今日仍不由得被这盛况惊得心中诧异,虽说顾三老爷夫妇的寿宴本就是梅公郡里一年一次的难得盛况,但今天未免有些过于声势浩大了,实在不是平常宴席所该具有的规格,不仅远胜顾老太太的寿宴,就连顾府里的年节都没有这样铺张。 宁夏青心中这样想,随即偷偷瞧着在此花厅里的顾家姑娘,见那几位姑娘皆衣饰周正凝神屏气,面上神情恭敬。宁夏青不由得好奇,今日难道是要来什么大人物吗?不然顾府为何这般精心招待,为何上下人等都如此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身着紫底白花绸衫的丫鬟们将洗手的雕花铜盆端上来。 杜秋桐愣了一下,看向宁夏青,宁夏青感受到了这目光,便回望过去,心知杜秋桐想要问自己该如何做,可两人之间隔着壮硕的薛芊芊,连两人的视线都被薛芊芊挡住了一半,根本无法说悄悄话,杜秋桐只好偷偷瞧着身边的薛芊芊如何动作,有模有样地照做。 洗过手之后,丫鬟们旋即退下,换了一批身着水色满绣缎裙的丫鬟们端了点心上来,每位宾客面前皆摆了数十盘,宁夏青几乎看不过来了,只好粗粗打量了一下,白玉奶茶、杏仁佛手、合意饼、奶白葡萄、雪山梅、甜酱萝葡、五香熟芥、甜酸乳瓜、甜合锦、蝴蝶暇卷…… 宁夏青觉得,这为女眷所准备的点心也太奢华了,根本不是寿宴所应有的规格,让宁夏青一下子好奇至极,她实在是太想知道了,今日到底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 杜秋桐再次看向宁夏青,宁夏青看回去,见杜秋桐已经紧张得额头沁汗、双颊通红,紧张得一直捋头发。 宁夏青无奈,只好给杜秋桐使了个眼色,示意杜秋桐不要紧张,直接动筷就好。 杜秋桐的手颤颤巍巍地拿起筷子,不知道该往哪里伸,瞧见薛芊芊已经夹起一块甜酸乳瓜,杜秋桐眼睛一亮,瞬间也将筷子伸向她面前的那盘甜酸乳瓜。 忽然,“你是从哪冒出来的穷叫花子,吃饭都不会吗?还要一直学我?”薛芊芊把手上的筷子往盘子上一摔,瞪着杜秋桐,高声刻薄地讽刺道,引得周围的人都看向杜秋桐这边。 杜秋桐立刻羞得满脸通红,却不敢讽刺回去,毕竟薛芊芊虽然不客气,却说得是实话,杜秋桐根本不从反驳。 满脸通红的杜秋桐不敢再看薛芊芊,装作若无其事似的,将筷子伸向桌角那盛着合意饼的小盘。 那盛着合意饼的小盘极为精致,是几乎透明的琉璃,盘子的一边摆着几块色泽金黄、外酥里嫩的合意饼,另一边摆着几根看起来像是笋的东西,上面还淋着蜂蜜,颜色几乎与盘子融为一体,晶莹剔透的,模样好看极了。 因为薛芊芊刚刚的声音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所以杜秋桐面色通红,可杜秋桐仍故作镇定,将筷子伸向那像笋一样的东西。 宁夏青在一旁瞧着,见薛芊芊似乎是一愣,并露出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宁夏青不由得诧异,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刚想出声提醒杜秋桐,杜秋桐的筷子却已经用力一夹,果然如宁夏青所料,杜秋桐根本没有夹起来! 那“笋”原来竟是盘子的一部分! 这下子,周围有几个注意着这里的年轻姑娘立刻没忍住地发出了嗤笑,薛芊芊奸笑着讽刺道:“这叫花子一看就是没吃饱过饭,竟然连盘子都想吃!” 杜秋桐连耳朵都红了,双手一抖,筷子跌落到那盛着合意饼的琉璃盘子上,其中一根随之滚落到地上。 杜秋桐羞得连眼泪都要出来了,身后侍奉的顾府丫鬟及时走上前来,递给杜秋桐一双新筷子,并替杜秋桐夹了一块杏仁佛手,并客气地说:“这道杏仁佛手虽不算少见,可咱们府里的厨子却能够将这道菜做的与众不同,通透如玉,入喉似棉,还请姑娘赏脸尝一口。” 只见这丫鬟一身水色素软缎褙子,手腕上是戴着一对羊脂玉镯子,手指纤细滑腻,一瞧便知,这是顾府里上等的丫鬟,是平日里养尊处优、当小姐一样养的丫鬟。 见有人来解围,杜秋桐的面色稍稍松动下来,接过那丫鬟手里的筷子,想要尝一尝那杏仁佛手,却不料薛芊芊不依不饶:“再好的东西,叫花子也吃不出好坏来,还不如把顾府里最下等仆人所吃的粗食端给她,让她吃个饱,免得饿到吃盘子。” 杜秋桐忽然筷子一撂,婉转说道:“这位姐姐说的是,我的确不擅品鉴美食。毕竟,吃多了东西难免会发胖,我怕会像这位姐姐一样身宽体胖,所以素日里吃的很少,更不善品尝吃食的好坏,让诸位见笑了。” 薛芊芊当即脸色一变,手掌重重地拍了桌子,张了张嘴反击不回去,也不能在当下动手教训对方,恨得牙痒痒。 那手指细腻纤细的丫鬟见状,忙出声缓和了几句,又召乐伎过来,问各位宾客们想听什么曲子,宾客们这样一讨论,刚刚的龃龉就过去了。 但宁夏青心里清楚,这场由薛倩倩率先挑起的风波绝对没有过去!宁夏青一边安静地吃喝起来,一边不停地琢磨着刚刚杜秋桐和薛芊芊的事。 这个薛芊芊虽说天性跋扈,却也不至于暴躁至此,杜秋桐好歹也是客人,就算薛芊芊看不起杜秋桐的小家子气,也总该顾念着顾府的面子,可薛芊芊究竟为何对杜秋桐这般不依不饶? 刚刚顾三奶奶带薛芊芊过来的时候,说“这丫头脾气怪,不愿意在主厅待着”,如今想来有些奇怪,薛芊芊可是个张扬性子,怎么会不待在主厅,反而跑到这间花厅来呢? 宁夏青不由得设想,难道薛芊芊是在主厅惹了事,所以才被顾三奶奶打发到这里来的?也是,以薛芊芊的这性子,不惹事才怪了。 看来,这薛芊芊可能是与旁人起了龃龉,所以心里有气,正巧遇到杜秋桐学她,所以就将一腔怒火都发泄在杜秋桐身上。 而杜秋桐又是个阴毒性子,若放到平时,杜秋桐的确很能做小伏低,但杜秋桐也很容易得意忘形,她知道觉得自己有了机会,就一定会狠狠地反击回去,把别人踩到脚底下,就像前世里,杜秋桐在隐忍多年后害死宁夏青一样。 只能说杜秋桐太沉不住气了,自以为登了顾府的门,便涨了身价,说不定还志在必得,认为定能得到顾怀腾呢,所以才得意忘形了起来。再加上,刚刚看见薛芊芊堵着谭文石说话,杜秋桐还记着仇呢,所以才会出言如此尖酸刻薄,殊不知却犯了薛芊芊的大忌。 薛芊芊天生爱吃,因此身宽体胖,却最眼馋像杜秋桐这样的纤弱身材,最厌恶旁人说起胖这个字。前世里,在谭文石的府邸时,一个伺候薛芊芊的丫鬟不小心提到“胖”这个字,根本都没有在说薛芊芊,就差点被薛芊芊打死。 而杜秋桐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薛芊芊胖,这跟找死没有区别!以薛芊芊的火爆脾气,虽然不能当场就暴打杜秋桐一顿出气,却绝对不会放过杜秋桐! 宁夏青悄悄观察着杜秋桐的神色,见杜秋桐左右四顾,似乎是在打量席间之人,看来就连杜秋桐都以为,和薛芊芊之间的风波已经过去了,正在准备着巴结权贵呢。宁夏青觉得更好笑了,杜秋桐可真是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宴席结束了,珍品鉴赏将要拉开序幕,所有人都在丫鬟的指引下,往摆放着珍品的地方去。 顾府向来是在惜湖上的十里长廊里举办珍品鉴赏的,那里位置宽阔,风景宜人,最是适合办这种活动。顾府上下及所有宾客都会过去,是一个广结人脉、眉目传情、暗度陈仓的好机会。 宁夏青跟着人群往惜湖走去,杜秋桐忽然从身后跟过来,揽住宁夏青的胳膊,轻轻叫:“表姐,你等等我。” 宁夏青问:“怎么了?” 杜秋桐小声问:“你知不知道,刚刚那个嚣张跋扈的胖丫头是谁啊?” 宁夏青小声说:“一介武官的庶女,不是书香门第出身,所以不懂礼数。”宁夏青可没说谎,副尉再大,也是武官嘛,至于杜秋桐怎么理解,那可不关宁夏青的事。 杜秋桐闻言,立刻不屑地嘟囔:“原来是武官的女儿啊!哼!不过是一个粗人的女儿,还是一个庶女,有什么好傲气的?在这里摆什么谱?装什么贵族小姐?想当年,我们杜家祖上还出过文官呢,那可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岂是一介粗人比得了的?” 宁夏青心里暗笑,杜秋桐的反应完全在宁夏青的预料之中。宁夏青假意宽慰道:“像她那样的出身,自然没读过什么书,没什么教养,她父亲虽是武官,但毕竟也是有官职在身,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希望你别放在心上,也千万别与她一般见识。” 杜秋桐顺着宁夏青的话道:“表姐放心,我不会与那等没教养的人计较的。”一边说,眼中一边流露出不甘,脸上一副在算计着什么的表情。 宁夏青太了解杜秋桐了,她知道,杜秋桐视自己如死敌,凡是宁夏青说出口的话,即便是好话,杜秋桐也不会相信,甚至会怀疑宁夏青是不是故意陷害自己,所以,宁夏青越是劝杜秋桐别与薛芊芊计较,杜秋桐就越会反其道而行之,想要跟薛芊芊一较高下。 宁夏青不由得觉得好笑,薛芊芊和杜秋桐这两个人简直一个是火星一个是炮仗,可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今日有她们两个在,这场戏定比想象中还要精彩啊! 十里长廊建在惜湖之上,其尽头分别坐落着东西暖风亭。惜湖之上堆有假山和池沼,湖岸边栽种了各种树木,高树与低树俯仰生姿,真真担得上风景如画。 宁夏青等人随着丫鬟在十里长廊上站定,只见众位贵妇人已经在十里长廊的中央入座。 宁夏青扫了一眼,只见坐在一众贵妇人中间的竟然不是顾老太太,而是一位四五十岁、养尊处优、雍容大度的女子,就连顾老太太都只能坐在其下首陪着,而围坐其左右的贵妇人们皆满脸写着小心翼翼。男人们虽也来鉴赏珍宝,却都站得离这里远远的,半步不敢逾矩。 宁夏青心道,看来这位女子便是今日的贵客了。 除了宁夏青以外,一同前来的旁人显然也是察觉到这场面有些不同,均收敛了气息,连话都不敢多说半句。这十里长廊上站了乌压压数百人,竟无一人出声说话,只有众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在那贵客面前,连顾三奶奶都收敛了耀武扬威的神色,恭敬道:“今日顾府来了不少年轻姑娘,不如就由这些姑娘们来鉴赏珍宝。咱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就在此歇着,看你们点评吧。众位姑娘们谁的眼光最好,我便有厚礼相赠。” 宁夏青一怔,往年顾府在鉴赏珍宝时,年轻姑娘们根本没机会靠近半步,今年居然让她们这些小姑娘上前,看来应该是那位贵客的意思,估计是那位贵客自矜身份不愿走动,那群贵妇人们都只好陪着,而因为有那贵客在场,男人们又不方便到处走动,所以只好让小姑娘们来鉴赏了。 鉴赏珍宝素来是巴结顾三奶奶的好机会,今年居然让这一群小姑娘上场,其他那些憋着劲想要巴结顾三奶奶的人都没机会了,看来有不少人该失望了。 宁夏青不由得更加好奇,那位贵客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身份高贵到这种地步,让整个顾府都围着那位贵客转。 宁夏青虽然好奇,却不敢一直打量那贵客,眼睛往别处一瞧,看见了坐在一群贵妇人中的宁老太太,宁老太太的位子并不偏,身旁人还跟宁老太太有说有笑的,看来在刚刚的宴席上,顾老太太定是给足了宁老太太面子,才会有人上赶着来巴结宁老太太。 宁老太太也看见了宁夏青,祖孙二人对视一眼,笑了笑。 用来鉴赏的珍品已经在十里长廊上摆好,只见在那品相极好的金丝楠木案上,披着一张波斯绸缎毯子,毯子上摆了数十样珍宝,琳琅满目。 宁夏青前世里没少替谭文石巴结权贵,因此曾见过不少好东西,练出了一点眼力,她仔细地瞧了瞧,在那珍宝里,最为名贵的应该是西汉漆碟、彩绘琉璃碗、东海珍珠串、阴阳两仪瓶、蓝釉西洋镜,可至于其中哪个更为名贵,以及各个珍品的来由,她是真的一窍不通。 宁夏青瞧了瞧旁人,见所有围聚在此的年轻姑娘都神色紧张,大气不敢喘,郑重至极。唯独杜秋桐,非但没有表现出在这等场合应有的谨慎,反而眼中透露着贼光。宁夏青装作没看见,一心一意地打量起案上的宝物来。 顾三奶奶见这些年轻姑娘们个个神色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样子,便笑道:“姑娘们不必如此严肃,这不过是图个乐子而已,大家畅所欲言,说对说错都不要紧。” 顾府的一位姑娘出言问道:“既然畅所欲言,说对说错都不要紧,那还如何评定谁的眼光最好呢?” 顾三奶奶笑着答:“今日最珍贵的宝物,自然是萧夫人带来的那件宝贝了。萧夫人是今日贵客,带了这宝物过来,让这十里长廊蓬荜生辉。哪位眼尖的能认出萧夫人的宝贝,便算是眼光最好,我便有厚礼相赠。” 萧夫人……宁夏青不由得想,难道那位主座上的那位贵人就是萧夫人?可萧姓是世家大姓,萧家贵人无数,若只知道姓萧,根本无法知道是哪位贵人啊。 宁夏青又偷偷往主座上看了一眼,忽然一阵微风自惜湖上吹过,微微掀起那位贵客的裙摆,露出了一点里头的花边。 宁夏青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皇缎! 那缎子产自天泉山,天泉山上气候特殊,那里所产的蚕丝纤细柔韧,光泽异常,在不同的角度下能够呈现不同的颜色,天泉山的蚕丝产量极低,且三名经验丰富的纺织长工一年才能织出一匹,因此仅供皇室专用,外人用了便是僭越,要论罪的。 宁夏青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皇缎,可除了皇缎之外,还有哪种料子能有这样绮丽迷幻的光泽呢? 宁夏青想起来,顾三奶奶从花厅里拉走宁老太太时,曾经提过一嘴,说宫里来了人,顾老太太正在接待,难道这位贵客就是顾三奶奶所说的宫里人? 而据宁夏青所知,顾三奶奶家的确出过一位宫中贵人,正是宫里的萧太妃,看来很有可能就是眼前的这位贵客了。 宁夏青不由得想到,等自己与顾怀腾的婚事落空,宁家和顾府可能就会冷淡下来,到时候,宁家想要再借助顾府的力量,可能就没这么容易了,既然如此,她要不要今日表现一下,在萧太妃面前留下好印象?这样一来,顾府念在萧太妃的面子上,也会比较愿意对宁家伸出援手。 就在此时,顾三奶奶宣布:“这便开始吧,还请各位姑娘自便。” 随即,各位年轻姑娘们开始认真地品鉴起来,宁夏青也跟着其他姑娘们一块打量起案上的宝物。 宁夏青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刚刚就瞧中的那几件宝贝,杜秋桐自然是没什么眼力的,便始终紧紧跟着宁夏青,学着宁夏青的样子,假装在行地赏玩着宝贝,还时不时瞥着宁夏青的神色,似乎是在寻找下手的机会,宁夏青对杜秋桐的小动作心知肚明。 宁夏青的目光长久地驻足在那面蓝釉西洋镜上,那镜子与常见的铜镜、银镜都不同,照人的时候甚为清晰光亮,也不知是如何运到这里来的,总之只一瞧,便知道价可倾国。 宁夏青忽然想起来,自己前世里曾听顾三奶奶说过这面镜子。这是顾老太太的嫁妆,是宫里赏的,作为庆祝顾老太太新婚的礼物,顾老太太珍藏多年。后来顾三奶奶嫁过来,顾老太太念在顾三奶奶出身高贵,便将这件宝贝赏给了顾三奶奶。 宁夏青心中连连赞叹:可真是珍品,已经不仅仅是价值的问题了,这面镜子象征着朝廷的恩宠与世家的传承,就算不是今日最昂贵的宝贝,也已经是一件绝无仅有、极为难得的东西。 宁夏青盯了这镜子半天,一旁的杜秋桐随即将那面镜子拿起来,做作地感叹道:“表姐你看,这面镜子照得人好清楚啊!”随即,将镜子往宁夏青的脸前一摆,示意宁夏青接手瞧瞧。 宁夏青心中冷笑,如杜秋桐所愿,将那面镜子从杜秋桐的手上接过来,照了照自己的模样。 或许是出自年轻姑娘对镜子的天然亲近感,在听到杜秋桐的话之后,不少姑娘都围过来,包括薛芊芊和项清淑,一群姑娘们瞧着这面西洋镜啧啧称奇。 宁夏青一直认真地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假装没有看到身旁杜秋桐的小动作。就在这时,宁夏青余光看见,杜秋桐的脚已经抬起。 宁夏青随即笑着把镜子递给站在一旁的薛芊芊,让薛芊芊瞧,自己则提步去瞧下一件宝物,薛芊芊顺其自然地站到了刚刚宁夏青的位置。 杜秋桐收力不及,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去,直接撞到了薛芊芊的身上!就连项清淑也被撞了一下! “叭——嚓——”那面西洋镜碎裂的声音极为清脆!伴随着杜秋桐、薛芊芊还有项清淑惊恐的叫声。 所有围在周围的姑娘们都惊呆了,十里长廊上的贵妇人们也都愣了。 薛芊芊惊魂未定,愤怒地瞪着扑到自己身上的杜秋桐。 薛芊芊与宁夏青不一样,薛芊芊并不知道此镜的来历,只以为是一面普通的西洋镜,因此还不知道这祸事究竟有多大。 在众目睽睽之下,此镜在薛芊芊的手里打碎,薛芊芊第一反应就是撇清关系,立刻瞪着杜秋桐,低声斥道:“你为什么推我?” “我……”杜秋桐的眼睛瞪得快要从眼眶里掉下来了,根本无法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 顾三奶奶连忙出来圆场,硬挤出笑容说:“罢了罢了,今日贵客在场,这等小事就别放在心上了。” 然而所有人都听得出,顾三奶奶是在强颜欢笑,所有人都看得到,顾三奶奶的后槽牙都紧紧咬起来了,就连一向目中无人的薛芊芊都察觉到了不对,神情变得惶恐不安起来,更别提本就擅长察言观色的杜秋桐了,十里长廊上瞬间一片风声鹤唳。 那位贵客忽然出言道:“几位姑娘吓坏了吧?” 顾三奶奶闻言,也只好咽下这口气,道:“对对对,姑娘们定是吓坏了,来人啊,带几位姑娘下去收拾收拾。”顾府的下人旋即过来,将薛芊芊、项清淑、杜秋桐带下去压惊。 那位贵客又笑着对顾三奶奶道:“她们还是孩子,毛手毛脚的也是常有,希望你别怪罪。” 顾三奶奶连忙道:“这是哪里话?刚刚惊吓到了您,是我的不是,您不怪罪我,我已经感激涕零了。”顾三奶奶随即吩咐道:“各位姑娘们想必都吓坏了,请各位姑娘们上座,一会就由下人把东西依次展示给各位看吧。” 宁夏青一声不响地落座,有些不解,不懂萧太妃为何要出言替那几人解围,想了半天才依稀记起,萧太妃有一个在身边伺候多年的宫女,是项清淑的亲戚,萧太妃也见过项清淑,想来萧太妃是想要为被无辜波及的项清淑解围吧。 想到这里,宁夏青的目光不由得追随着走得越来越远的薛芊芊、项清淑还有杜秋桐,只见薛芊芊始终愤恨地瞪着杜秋桐,显然是对杜秋桐已经怨恨到了极点! 既然改为由下人们依次将宝贝展现给宾客们看,自然就该让所有宾客都落座了,于是男人们也都往准备好的座位处走,宁夏青瞧见,在一众准备落座的男人里,谭文石也在其中。 宁夏青看见,杜秋桐一边离开这十里长廊,一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看向谭文石。 第七十三章 宁夏青心知,杜秋桐的第一场戏落了幕,第二场戏就要开始了。 蓝釉西洋镜摔成了碎片,立刻就有顾府的丫鬟上前收拾。 宁夏青坐在位置上,偷偷瞧着顾三奶奶,只见顾三奶奶的视线始终都没有离开那面西洋镜的碎片,一直盯着丫鬟们将碎片拾起后带走,眼中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还有些咬牙切齿。 宁夏青又瞧向顾老太太,心叹到底还是顾老太太的道行高,从头到尾都面色平和、若无其事。宁夏青随即准备收回目光,却瞧见坐在顾老太太身旁的萧太妃似乎在看自己,然而那感觉一闪而过,宁夏青不确定萧太妃到底有没有在注意自己。 就在此时,萧太妃出言问顾三奶奶:“你刚刚说,哪位姑娘的眼力最好,你就有厚礼相赠,可还作数?” 顾三奶奶连忙道:“自然作数。” 萧太妃又问:“那不知,你准备的是什么礼物呢?” “只不过是一枚普通的珠钗罢了。”顾三奶奶一边答,一边示意身旁的丫鬟拿上来,丫鬟捧上一只精致的木雕小盒,顾三奶奶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珠钗,道:“这是我小时候戴过的东西,用料并不金贵,只不过,这是三水大师所作的。” 宁夏青心里一惊,那位三水大师已经仙逝,生前乃是一代工匠奇人,手艺高超精湛,天下无人能比。三水大师的作品工期极长,一生之中所留作品不多,可只要出手必为精品。这枚珠钗虽说不算三水大师的代表之作,但也已经是极为珍贵的宝物了。 宁夏青发现,在场的所有年轻姑娘皆是面色一变,都盯着顾三奶奶手里的珠钗移不开眼睛,显然很是动心。 顾三奶奶展示过了珠钗,又将其放回了木盒里,萧太妃忽然说:“既然如此,我也备一份薄礼,一块送给那位眼力最好的姑娘吧。” 萧太妃此言一出,众多姑娘们就更坐不住了,都想知道萧太妃究竟会赏赐何等宝物,却没人上前敢问一句,只敢暗自地抓心挠肝,眼神里显示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宁夏青心知,萧太妃之所以这样说,其实是为了给顾三奶奶的寿宴添光彩,这是为了安抚顾三奶奶刚刚失去西洋镜之痛。 不过说句实话,宁夏青对顾三奶奶和萧太妃的宝贝都没什么兴趣,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考虑,她在考虑是否要在萧太妃面前留个好印象,结下这个人脉,以图将来为宁家的生意助力。 若是真的能够结下这个人脉,即便不能靠着萧太妃平步青云,最起码,只要能够得到一点点萧家的帮扶,宁家的状况就足以大为改观。 毕竟,萧家是连顾家都及不上的世家贵族。 说起来,萧氏一脉起初发源于成宋郡,早已累积下无数的资本财富,其资本早已插入成宋郡的所有行业,包括成宋郡越岭县的天泉山,至今都是由萧氏一族把持着,天泉山上所产的蚕丝全部是萧家的产业,包括萧太妃身上那光泽特异的皇缎。 前世里,鼎盛时期的谭文石想要巴结萧家,用尽了千方百计,却连萧家的门槛都迈不进去。足以可见,萧家究竟是何等世家贵胄,而若能巴结上萧家,又将会有何等的荣耀。 宁夏青虽然不愿意冒进,却也不想徒然丧失这样一个结交萧家的好机会。更何况,她刚刚感觉到,萧太妃似乎已经注意到自己了,虽然不知道萧太妃为何会注意自己,但这也许意味着自己能够成功获得萧太妃的青睐。 于是,这十里长廊之上的姑娘们,顿时成了两派,一派是筹谋着什么的宁夏青,一派是对顾三奶奶和萧太妃的宝贝眼馋心热的其他姑娘们。 就在这样的气氛之下,顾府的下人们依次将宝贝们展示给各位宾客鉴赏。蓝釉西洋镜摔碎了之后,宁夏青之前所看好的宝贝还剩四样,便是那西汉漆碟、彩绘琉璃碗、东海珍珠串还有阴阳两仪瓶。 宁夏青出身小门小户,唯有的那点眼力都是前世里嫁给谭文石之后学到的,与那些真正出身名门的世家千金自然比不了。宁夏青所瞧出来的,那些世家千金们自然也瞧得出来,渐渐的,众位姑娘们的目光都聚集在那西汉漆碟、彩绘琉璃碗、东海珍珠串还有阴阳两仪瓶的上面, 有人选定了西汉漆碟,甚至根据这漆碟的做工和花纹,判断得出这漆碟制造的年份。有人选定了彩绘琉璃碗,只道这琉璃清脆通透,是顶级的做工,且碗身完好,没有一点瑕疵。有人选定了阴阳两仪瓶,并对这瓶子背后的故事侃侃而谈,众人方知,这竟是五百年前某位道教高人的法器。 到最后,只有东海珍珠串没有人选择。这也是自然,东海珍珠虽然珍贵,可这串珍珠形状略小,虽然数量不少,论起来总价也不低,但珍珠的鉴赏向来以大小而不以数量取胜,因此,这串东海珍珠自然落了下乘。 这时,只剩顾三姑娘顾怡诗和宁夏青没有出声了。 宁夏青笑着说:“顾三姑娘先请吧。” 顾怡诗温婉一笑,随即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那西汉漆碟、彩绘琉璃碗、东海珍珠串还有阴阳两仪瓶,最终在东海珍珠串还有阴阳两仪瓶的中间有些犹豫。 “可选定了?”顾三奶奶笑着问。 顾怡诗微微迟疑,随即道:“这东海珍珠串与阴阳两仪瓶着实都是无价之宝,因此令我难以抉择。” 萧太妃淡淡问道:“此话何解?” 顾怡诗这女子不似寻常庸脂俗粉,反倒颇有出尘之意,只听她徐徐道来:“这珍珠串来自东海,传说中,蛇雉遗卵于地,千年而生蛟龙属,蛟龙栖息于东海,而蛟龙所流下的眼泪便化成了珍珠。既然是神仙的眼泪,又如何定价?” 顾怡诗此言一出,其他的姑娘自觉都被比了下去,她们虽然有眼力,却未免落了凡俗,只讲得出宝物的来历,顾怡诗却将宝物与古老传说联系起来,其所思所想均远胜过其他女子。 顾怡诗又把玩着阴阳两仪瓶,悠悠道:“阴阳为大道之本,可大可小,可无穷可唯一。在得道之人的眼里,这一个小小的瓶子,蕴含着天地间至朴素也至深奥的道理,寻常人则不以为然。这瓶子的价值会随着观赏之人的见解而变化,自然也是无价的。” 比起那些对此瓶来历耳熟能详的贵族小姐们,顾怡诗人如其名,像是一首古诗,其在经世学问上的造诣不仅远胜其他贵族小姐,甚至连许多男子都有所不及。 因为顾怡诗,宁夏青终于明白萧太妃今日出现在此的原因了。 宁夏青记得,顾怡诗后来入了宫,凭借着远胜寻常女子的胸襟与见识,得到了皇帝的爱重,最终成为一代宠妃,以其才学在后宫一枝独秀,成为远近闻名的才女。再联想一下顾怡诗的年纪,看来今日萧太妃的出现便是顾怡诗入宫的契机。 与此同时,宁夏青也明白了,今日之所以让年轻姑娘们来品鉴珍宝,可能不是因为萧太妃自矜身份不愿走动的关系,而是萧太妃有意想要考验姑娘们的见识与胸襟,然后选择一位最出众的带入宫去。 当然了,在顾府举办的珍品赏鉴,自然是以凸显顾府姑娘为唯一目的,来此做客的姑娘们其实都只是陪衬。 宁夏青自然不会做喧宾夺主之事,在吸引萧太妃注意的同时,她自然会时刻注意不盖过顾怡诗的风头,免得坏了顾怡诗的好事。 顾怡诗虽然最终也未选定,然而已经展现了其学问造诣,目的达到了,自然也就无所谓一定要选定其一了,顾怡诗便福了一福,随即坐了回去。 宁夏青便在这时站起身,看也不看别的,径直拿起了那串东海珍珠。 众人都愣了,皆十分不解,之前根本没人选定过这串珍珠,宁夏青为何却如此毫不犹豫剑走偏锋? 宁夏青瞧了瞧手中的珍珠串,忽然笑着说:“这珍珠数目虽多,然而形状不大,算不上很名贵。可若这是前朝旧物,经历多年却能保存如此完好的品相,那么也算是价值连城了吧?” 顾三奶奶微微蹙眉,问道:“宁姑娘此言何意?难道宁姑娘认得这珍珠串,能够一眼看出这串珍珠的来历?” “我自然是不认识这串珍珠的。”宁夏青笑着:“可我识得串起这珍珠的丝线。” 宁夏青将珍珠串摊在手上,缓慢却坚定地说:“这是未经纺织的蚕丝,这蚕丝来自天泉山,至今少说也有上百年了。我想,应该不会有人特意用一根旧蚕丝来串珍珠的吧?既然如此,这珍珠的来历自然要比这根蚕丝更早,至少也是前朝旧物。” 顾三奶奶不由得一怔:“天泉山所产蚕丝的确有着百年不断的传说,可你是如何识得,这蚕丝已经有上百年了?” 宁夏青从容道:“近百年来,天泉山上气候改变,多雨少阳,其所产蚕丝光泽愈发复杂多变,可穿着珍珠的这根蚕丝无论换何等角度来,都只看得到三种色泽,因此定是百年前所产。” 顾三奶奶不由得问:“所以,宁姑娘是选定了这串由天泉山所产蚕丝所串的珍珠串吗?” “当然不是。”宁夏青答。 宁夏青心知,若是自己仅仅因为串珍珠的蚕丝产自天泉山就选了这东海珍珠串,那便显得对萧氏太过谄媚了。她的确想要引起萧太妃的注意,但她不会用这样拙劣的献媚方式。 “我的确选定这串珍珠,但却是出于另一个原因。”宁夏青放下珍珠串,忽然讲起了故事:“前朝有一位美人,唤作柳苑,柳苑与将军何池相恋,私定终身,皇帝为了得到柳苑,与敌国勾连,害死了在前线作战的何池。柳苑悲愤异常,于是痛骂皇帝昏庸,并当众剜颈而死。” 见众人均面露不解,宁夏青不疾不徐地继续道:“柳苑的故事至今仍家喻户晓,想必很多人也知道,当年的皇帝为了讨柳苑的欢心,曾送了柳苑一件重华三色裳,而那重华三色裳的蚕丝正是产自天泉山。” 宁夏青瞧向萧太妃,见萧太妃眼中似有震惊,显然,萧太妃已经猜到宁夏青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宁夏青一字一句道:“那一年因为气候有异,天泉山产了唯一一匹金黄、水色、竹青交杂的丝缎,被做成重华三色裳的正是这匹丝缎。倘若诸位细看,会发现,串起这串东海珍珠的,正是金黄、水色、竹青三色交杂的蚕丝。” 宁夏青的故事讲完了,十里长廊上众人皆惊愕不已。 萧太妃不由得叹道:“想不到竟有人如此了解天泉山的蚕丝,连我都不知道那样久远的历史。” 宁夏青不卑不亢地说:“我是商户之女,家中以贩卖布料为生,不似众位小姐那般有鉴赏宝物的眼力,我只是极为了解布料而已,让各位见笑了。我虽只是平凡女子,却极向往柳苑的忠贞不屈,虽不知当年重华三色裳上的蚕丝为何会被穿成了这串珍珠,但我想要选定这东海珍珠串。” 十里长廊上众人皆瞠目结舌,顾老太太看向宁夏青的表情愈发喜爱,宁夏青瞧顾老太太那神色,似乎连刚刚杜秋桐打坏西洋镜一事都爱屋及乌地不想再与宁家计较了,而萧太妃看向宁夏青的神色也愈加复杂。 收拾了一下之后,杜秋桐就往十里长廊这里回来。 她谎称口渴要喝茶,打发走了顾府的丫鬟,随后独自一人往惜湖走,却没有直奔十里长廊而来,而是悄悄往谭文石所在的地方去。 她刚刚闯了祸,此刻心慌意乱,实在不知道之后该如何做,若是不去找谭文石出个主意,让谭文石安慰几句,她恐怕根本没办法坚持到离开顾府。 杜秋桐不熟悉顾府的路,胡乱闯了几圈,又始终全神贯注地躲避着顾府里的下人,生怕被别人发现踪迹,因此显得鬼鬼祟祟的。 一直悄悄跟在杜秋桐身后的薛芊芊不由得一头雾水,薛芊芊想不通,这穷叫花子鬼鬼祟祟的要干嘛? 说起来,薛芊芊之所以跟着杜秋桐,是想要私下报复杜秋桐,却不料撞见杜秋桐这等怪异的行为,薛芊芊顿时起了好奇之心,也忘记了要报复杜秋桐了,一心一意地跟着杜秋桐,想要知道杜秋桐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薛芊芊正躲在一棵树后面,眯着眼睛,专心致志地盯着杜秋桐的一举一动,忽然——“薛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不是回十里长廊的路吧?”女子声音自身后响起,全神贯注的薛芊芊差点没被吓得叫出来。 项清淑正一脸无辜地站在薛芊芊身后。 薛芊芊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才惊魂未定地问:“你为什么会在我身后?” 项清淑老实地回答:“我心里有些难过,想要自己看一看风景,所以就打发走了顾府的丫鬟,没想到不小心走岔了路,结果就看见你了。” 薛芊芊语气缓和,道:“原来是这样……我和你一样……我也是来看风景的。” 项清淑不疑有他,自顾自地跟薛芊芊聊起来,沮丧地念叨:“刚刚闯了那么大的祸,等我回家之后,一定会被责罚的。” 薛芊芊愤恨地说:“还不是因为那个穷叫花子推了我,咱们俩都是被那穷叫花子连累的!” “穷叫花子……你是说杜姑娘?对了,你见到杜姑娘了吗?刚刚我遇见一个顾府的丫鬟,那丫鬟去给杜姑娘端茶,回来的时候却找不到杜姑娘了。你说,杜姑娘会不会已经回十里长廊了?” 薛芊芊这才想起来自己本来在跟踪的杜秋桐,不由得往前一瞧,竟然已经没有杜秋桐的身影了,薛芊芊心里责怪项清淑搭话扰乱了自己的心神,也没心思再跟项清淑废话,立刻冲出去寻找杜秋桐的下落。 项清淑连忙问:“薛姑娘,你怎么忽然跑起来了?” 薛芊芊不理会项清淑,项清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项清淑身边没丫鬟,又走错了路,不敢一个人继续在园子里乱闯,愣了一下之后,只好硬着头皮跟上了薛芊芊。 薛芊芊和项清淑一前一后,走到一处拐角,忽然瞧见,谭文石和杜秋桐从一个假山的后面一起走了出来。 薛芊芊见杜秋桐和谭文石在一起,脸色当时就难看至极,后槽牙都咬得嘎嘎作响,根本没心思想那么多,直接就想要冲上前去。 就在这时,几个顾府的丫鬟忽然走了过来,薛芊芊怕被发现行迹,只好停下脚步,匆匆躲到一棵树的后面,一无所知的项清淑也亦步亦趋地跟着躲了起来。 十里长廊之上,众人皆品鉴完毕,萧太妃正要开口说话,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之声,顾三奶奶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出言呵斥,一个丫鬟就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惊慌失措地说:“不好了……那几个姑娘出事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宁老太太一听杜秋桐出了事,紧张得立刻站了起来,倒是宁夏青面色冷淡,仿佛早就料到会出事一般。 第七十四章 那丫鬟说,刚刚离开十里长廊的三位小姐跌入了小惜湖中。 小惜湖与惜湖乃是同源,只不过被一座桥隔开了,因此称之为小惜湖。 众人大惊,均担心那三位小姐遭遇不测,于是连忙赶去小惜湖,所幸赶到的时候,见那三人都已经被救上来了。 然而,小惜湖上的场面颇为诡异—— 将三位小姐救上来的是两艘垂钓小船。 在其中一艘小船上,躺着衣衫尽湿、可怜地抱着胸发抖的项清淑,而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的顾怀腾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满脸通红,在另一艘小船上,站着左右为难的谭文石,和正在激烈争执、互不相让的薛芊芊与杜秋桐。 岸上的人见三位小姐都没事,心才放回肚子里,可一见这种场面,却不由得都是一头雾水,即便可以理解成是顾怀腾救了项清淑,可那正在争执不休的薛芊芊和杜秋桐、还有一脸尴尬的谭文石又是什么情况? 顾三奶奶眉头一拧,刚想要出言制止薛芊芊和杜秋桐的争吵,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薛芊芊已经忍不住动起手来! 薛芊芊利落地几下,正反手地给了杜秋桐好几个耳光,耳光的响声响彻湖面,可见其用力之大,而杜秋桐因此一个趔趄,竟又从摇晃的小船上掉进了小惜湖里! 宁老太太立刻惊呼出声:“快救……”却话音未落,竟见盛怒之下的薛芊芊忽然出手,冷不防地推了谭文石一下,谭文石也因此掉下了小船! 而薛芊芊似乎还不解恨,抓过小船上的浆伸进水里,口中喊着“你们快抓住浆爬上来”,实际上却拼命地用那浆殴打杜秋桐的头,甚至想要将杜秋桐压入水中!若不是因为这浆不好控制,薛芊芊没准真的会就这样淹死杜秋桐! 受惊的谭文石和杜秋桐都在水里扑腾起来,溅起激烈的水花,顾府的下人虽然已经下去救人了,却自然不可能立刻就到那两人身边,宁夏青站在岸边,瞧着那两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冷。 这就是前世里将宁夏青推入象征着死亡的湖水之中的两人!宁夏青心中的寒意仿佛结了厚厚的冰,她的心已经因此而坚不可摧。 宁夏青又瞧了瞧愤恨未消的薛芊芊,不由得暗暗叹道,薛芊芊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那薛副尉不仅风流成性,而且无论是男是女,薛副尉都毫无节制,由此可以想见,薛府里的人情冷暖究竟复杂到何等程度,薛府里定是黑暗与罪恶盛行,且复杂程度甚至可能都超过顾府这样的大家族,对于庶出的薛芊芊而言,不计后果的暴烈就是她在薛府里练就的生存法则。 前世里,薛芊芊跟了谭文石之后,也曾对宁夏青说漏嘴过,讲过一些曾经在薛府里的旧事,比如,激烈反抗嫡母为她安排的几桩婚事、与父亲的其他妾室耍狠斗勇、与其他姐妹撕抢衣物和首饰……称得上是精彩纷呈,让宁夏青叹为观止。 折腾了好一会,顾府的人才将水里的谭文石和杜秋桐都救上岸,将两艘小船都牵到岸边,处于众人瞩目之下的五个人也终于都回到了陆地之上。 顾怀腾向来庸懦,从不出风头,今日却成了所有人都盯着瞧的人物,顾怀腾从耳朵尖红到了脖子。而项清淑因为浑身湿透,早就臊死了。 就连老油条谭文石都绷不住了,面色已经极为难看。而那个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薛芊芊此刻都已经冷得发起抖来。至于杜秋桐此刻的心情,自然是可想而知。 顾三奶奶已经说不出话了,到底还是顾老太太道行高反应快,立刻吩咐道:“快来人,把几位小姐带去屋子里,生上火盆,好生照顾着。”几位丫鬟立刻围上来,拥着三位落水的小姐离开。 顾老太太瞧了一眼谭文石,神色很是难看,又给一旁的下人们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几个人走过来,引浑身湿透的谭文石离开此地。 几位小姐还没走远,对顾老太太使了眼色、示意过的项夫人立刻担忧地去追项清淑,薛夫人见此,也只好去追薛芊芊,宁老太太拉着宁夏青也要跟上,宁夏青却摇了摇头,示意宁老太太先过去,宁老太太此刻也无暇管宁夏青了,立刻就担忧地冲着杜秋桐去了。 宁夏青之所以不跟着过去,是因为宁夏青知道,好表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宁夏青须得留下来亲自等待结果,果然—— 顾老太太不悦至极,阴沉地问:“不是在观赏宝贝吗?腾哥儿怎么跑到这里来救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顾怀腾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站在一旁的顾怀朗立刻站出来说:“是那位谭爷忽然要拉着五哥去钓鱼,五哥拗不过,就跟谭爷一起去了,我一时好奇,就偷偷过来看看,结果就看见那三位姐姐落水了,谭爷划着小船把其中两位姐姐救了上来,五哥就把剩下的那位姐姐救上来了。” 顾老太太闻言,眉头一拧:“三位小姐为什么会落水?” 顾怀朗挠了挠头:“我也没看到,我过来的时候,那三位姐姐就已经在水里了……” 顾老太太随即瞧向顾怀腾,顾怀腾却唯唯诺诺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也没注意……” 顾老太太刚要发火,萧太妃却忽然淡淡地开口道:“罢了,反正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顾老太太闻言,怒火只好咽了下去。 萧太妃又轻声说:“大家也都累了,这便回十里长廊去歇着吧。我答应过,会赏给眼力最好的姑娘一件东西,可我还没想好赏些什么,便容我在这园子里逛逛,边走边想吧。顾老太太和顾二奶奶可否相陪呢?” 萧太妃既然开口,顾老太太立刻示意众人离开,众人哪敢不听命?一时间,乌压压的主宾们井然有序地往十里长廊走去,而顾老太太和顾二奶奶留在萧太妃身边。 宁夏青自然也跟着往十里长廊去,却忽然瞧见,在桥底的暗处竟然还藏着一叶扁舟,而那眼波潋滟之人正卧在扁舟之上,手里还拎着一壶酒,宁夏青不由得吃了一惊,那人对宁夏青笑了一下,随即又毫不在意地闭上了眼,继续魂游天外去了。 宁夏青往十里长廊走去,虽不能听到对话,却已然料到,萧太妃一会要与顾老太太和顾二奶奶说些什么。 顾老太太和顾二奶奶一左一右地跟在萧太妃身旁。萧太妃不说话,顾老太太和顾二奶奶谁都不敢吭声。 走了一段路,萧太妃才轻声问道:“没记错的话,那位腾哥儿,是二奶奶名下的吧?” 顾二奶奶半句话不敢多说:“正是。” “成婚了吗?” 顾二奶奶一怔,脸上一副早已料到的表情,有些迟疑地低声道:“腾哥儿的婚事……还没定下。” 萧太妃听出了顾二奶奶的弦外之音,于是问道:“还没定下,所以已经有了中意的人家,还在议亲,对吗?” 顾老太太和顾二奶奶对视一眼,顾老太太微微一叹,道:“的确正在议亲,看中的正是刚刚讲了柳苑故事的那位宁姑娘。” “哦,原来是她啊。”萧太妃毫不迟疑地说道,显然是早就注意到宁夏青了,随即又道:“的确是一等一的样貌,即便是顾府的各位姑娘都有所不及。” 顾老太太道:“倒并非是看中了相貌,而是因为宁姑娘的祖母与我是故交,所以才看中了宁姑娘。” 萧太妃问道:“只是看中,还在议亲,对吗?” 顾老太太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心知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顾府上下没人敢违拗萧太妃的意思,眼下也只能委屈宁家了。 萧太妃瞧出了顾老太太的为难,便笑道:“若不是因为项嬷嬷跟了我多年,我也不会这般强求的。放心吧,此事我虽是为了项家出头,却也不会为难顾家。至于那位宁家姑娘嘛,我会想办法安抚,请顾家放心吧。” 顾老太太连忙谢恩:“能得太妃做媒,是顾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老身在此谢过太妃了。” 顾二奶奶听闻顾怀腾不用娶那出身小门小户的宁家姑娘,而可以和项家结亲,顿时喜形于色,连连感激道:“多谢太妃,多谢太妃!” 萧太妃只是淡淡地说:“好了,我也逛累了,这便回吧。”说完,便扭头往十里长廊走去,顾老太太和顾二奶奶连忙跟上,却在快要走到十里长廊的时候,遇到了宁夏青,顾老太太不由得奇怪,宁夏青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顾老太太叫住宁夏青,不解地问:“你为何不在十里长廊待着,这是要去哪里?” 宁夏青福了一福,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有些担心我表妹,想去看看她。” 萧太妃和善地说:“既然你祖母已经过去了,你就不必再去了,回长廊吧,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宁夏青的脸上显示出一瞬间的错愕,随即又十分懂事地点点头。 顾老太太一见宁夏青这般反应,不由得更加怜爱又惋惜,拉住宁夏青的手,亲切道:“放心吧,有你祖母在那里照看杜丫头呢,你就随我们回长廊吧。” 十里长廊之上。 得了三水大师簪子的人自然是顾怡诗,除了顾怡诗,自然不可能是别人。 萧太妃此时道:“既然顾三姑娘说,这瓶子的价值会随着观赏之人的见解而变化,那以顾三姑娘的见识来看,此瓶定是无价之宝,既然如此,便赏给顾三姑娘,愿你能成为此瓶的伯乐。” 顾怡诗连连谢恩。 懂得其中内情的人都知道,今日被选中入宫之人只可能是顾家姑娘,而顾家姑娘里最出挑的就是顾怡诗,萧太妃赐瓶也是正式表明了这个意思,顾府可以开始为顾怡诗准备着了。 萧太妃又说:“在一众人之中,唯有宁姑娘识得这东海珍珠串的宝贵之处,宁姑娘既然是这串珍珠的伯乐,便将这串珍珠赏给宁姑娘吧。” 这下子,宁夏青是真的震惊,反应了一下,连忙起身谢恩,萧太妃拿起那串珍珠,将其亲自交到宁夏青的手上,瞧着宁夏青,失神了许久。 萧太妃看了顾三奶奶一眼,顾三奶奶旋即会意,道:“鉴赏珍品已经结束,请诸位宾客这便回到刚刚宴席所在的庭室吧,一会府上自会将小食美酒奉上。诸位也可在园中自行赏玩,然而园中地形复杂,请诸位小心脚下。” 说完,顾三奶奶又吩咐身旁的丫鬟,让丫鬟们打起十二万分的心眼,一定要照看好宾客们,不能再出现刚刚那样的丑事了! 众人纷纷起身离开,宁夏青也起身要走。 “青丫头,等一等。”顾老太太出言叫住了宁夏青。 宁夏青驻足,周围的人渐渐离开了十里长廊,只留下萧太妃、顾老太太和宁夏青,顾老太太将宁夏青带到萧太妃身前,原来要留住宁夏青的人是萧太妃。 萧太妃平淡地说:“这珍珠串不是白白赏给你的,等你日后有需要之时,拿着这串珍珠去成宋郡,找越岭县的萧家,不管你开出什么条件,都会有人满足你。” 萧太妃的语调虽然平淡,然而这话中之意却犹如惊雷!宁夏青愣了,顾老太太也愣了! 萧太妃对宁夏青笑了笑,说:“你退下吧。” “是。”宁夏青福了一福,旋即离开了十里长廊。 萧太妃轻声问顾老太太:“这样足够弥补宁家了吗?” 顾老太太连忙惊喜地说:“娘娘为顾家打点周全,顾家上下多谢娘娘!” 其实刚刚在宴席之上,顾老太太已经和宁老太太将这门婚事谈好了,两家已经说好,明日就正式定下,却不料出了这样的岔子。这下子,顾老太太非得退了跟宁家的亲不可,即便是事出有因,顾老太太仍觉得十分难以启齿,也觉得十分对不起宁老太太。 然而萧太妃却补给了宁夏青这样一个重如泰山的承诺,而且故意没当着宁夏青的面说明萧家究竟是怎样的势力,显然是想让顾老太太去跟宁夏青说,给顾老太太送个顺水人情,也让顾老太太不至于在宁家面前那么没面子。 如此一来,顾老太太心里对萧太妃是真真切切地感激涕零。 三位落水的姑娘已经被妥善安置了。 薛夫人和薛芊芊皆是憋了一肚子火,薛夫人找上谭文石,愤怒地质问,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闹了这么一出,薛芊芊的名声大损,甚至连累了整个薛府,谭文石要如何补偿薛芊芊? 老油条谭文石可是真的束手无策了,他的计划本来进行得好好的,谁知道怎么会突然跳出来一个薛芊芊?谁知道这薛芊芊的脾气怎么会如此火爆?现在居然还要谭文石补偿薛芊芊? 面对着薛副尉的正妻,谭文石也只能赔着笑脸,敷衍了几句,承诺一定会负责,随后就溜之大吉。 然而还没溜出去,就又被宁老太太堵住了。 宁老太太不似薛夫人那般凶悍,然而话中意思却不容人拒绝,并不比薛夫人好糊弄,谭文石还没应付完,气愤难当的薛夫人就又追上来要答复,应付这两个女人比应付宁三老爷都难!谭文石只好连声保证,保证不会损害到两位姑娘的名声,就差跪下来对天发誓了。 谭文石一走,躲着看了半天戏的宁夏青才从暗处走出来,走到宁老太太面前,问:“秋桐怎么样了?” 宁老太太担忧地叹了口气:“哭得昏过去好几次了,醒来后又继续哭,拼命咬她自己的手,扯都扯不下来,都咬出血了,我也不敢硬扯,怕她伤得更重。” 宁夏青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别待在这里了,回家吧。” 宁老太太点头道:“说的也是,你先去看着杜丫头,别让她干出傻事来,我去跟顾老太太道个别。” 宁夏青心中不由得感叹连连,其实她本来只是想要借力打力,放任杜秋桐破坏她和顾怀腾的姻缘而已。 却不料杜秋桐竟这般“能干”,竟然拉着谭文石和薛芊芊一起下水。如此一来,杜秋桐的终生可就有着落了,杜秋桐的余生里将不仅仅有谭文石,还一定有薛芊芊。就薛芊芊那心性与脾气,杜秋桐的余生定然是“精彩”无比。 不过最为意料之外的惊喜,还要数顾府的亏欠,和萧太妃的青眼了。 一行人准备离开顾府,在登上自家的小破马车之前,宁夏青抬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天空,心中一片晴明。 一行人回到宁家,宁老太太将在顾家发生的事告知了曹氏。 曹氏得知,两家老太太本来都定下了,不料突发意外,宫中贵人又因此为顾怀腾与项清淑指了婚,曹氏不由得又是错愕又是焦灼,念叨着:“青儿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好人家,怎么就遇上这种事……” 宁老太太叹道:“说到底,还是青儿和顾家没缘分。如今这样也好,不然咱们还总要担心青儿高嫁过去会不会吃苦头。” 曹氏后悔莫及:“我心里悔啊,早早定下就好了,就不应该拖到这个时候……” 宁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你是不是糊涂了?我告诉你,幸亏咱们拖到了这个时候,不然的话,今日之事只怕局面会更复杂,幸好咱们没定下,青儿如今才能全身而退,没受到今日之事的牵连啊。” 第七十五章 曹氏不敢再说什么,满腹忧愁地念叨:“可是青儿以后可怎么办啊?” “你别杞人忧天了,经过今日之事,我发现,青儿这丫头比咱们想象得都要厉害,将来能娶到咱家青儿的人,就算不是王侯贵胄,也定是一个一等一的出众男子。你不用担心,这次的事是顾老太太欠了我的情,她答应过,一定不会撇下青儿不管,定会为青儿张罗的,你就放心吧。” 曹氏点点头,不由得转了话题:“青儿的确是个令人放心的好孩子,只是秋桐……” 宁老太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是啊,眼下最让咱们棘手的是杜丫头。那杜丫头平日里看起来低眉顺眼的,怎么就跟薛家的姑娘起了冲突呢?闹出这么大的事,她的父兄又都不在这里,咱们既不能不管,又不能越俎代庖,还得顾忌杜丫头的名声,难办啊……” 就在这时,一个纤弱的人影忽然冲了进来,把宁老太太和曹氏都吓了一跳! 脸上被薛芊芊打得红肿未消的杜秋桐扑到宁老太太脚下,嚎啕大哭道:“老太太,我自小养在宁家,在我心里,老太太就是我的亲奶奶,本想跟着老太太一块去见见世面,却不料出了这件事,老太太,您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我只能指望您了!” 宁老太太还没来得及答话,杜秋桐又扑过去抱住曹氏的大腿,尖锐地嚎道:“姨妈,我娘不在了,在我心里,您就像我亲娘一样亲,您可一定要替我讨个公道啊!若此事无法解决,我即便是死了,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法跟我娘交代啊!” 曹氏何曾见杜秋桐这般激烈的模样?不由得被杜秋桐吓了一跳,连忙去扶杜秋桐,口中宽慰道:“宁家自然不会不管你,你又说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啊。来,让姨妈瞧瞧,这小脸怎么被打成这样了?还有你这手,怎么被咬成了这样?可怜的孩子啊……” 杜秋桐还是哭个不停:“姨妈,我只有您了,您一定要替我讨回公道啊,不然我就真的没脸见人了,我不如一死了之,去地下找我娘……” 曹氏叹了口气,还要再劝,宁夏青却从外头急步进来,还一边走一边对杜秋桐说:“秋桐,你也说了,是老太太带你去顾府的,既然如此,就算你不提醒,老太太也定会替你闯下的祸事善后。且你也不用在太太面前句句不离我那去世的姨妈,若是勾得太太伤感,倒是你的过错了。” 自从杜秋桐冲进来后,宁老太太就始终一声不吭,直到此时才开口,对宁夏青道:“青儿,你先把杜丫头带下去好生安慰吧,让我和你娘说一会话。” 宁夏青立刻回老太太:“是。”随即挽起杜秋桐的胳膊,道:“秋桐,老太太和太太不是正在商量你的事呢吗?你忽然闯进来,只会打扰到老太太和太太。况且,那薛芊芊定然也同你是一样的处境,都抢着要谭爷给说法,你若是寻死觅活的,万一真出了人命,那不就是不战而败了吗?” 说完,宁夏青瞧了一眼宁老太太和曹氏,道:“奶奶和娘先商量吧,我带秋桐下去了。”随即拉着杜秋桐就离开了。 宁夏青带杜秋桐离开后,宁老太太对曹氏感慨道:“到底还是青儿识大体知分寸……罢了,眼下不是琢磨青儿的时候,杜丫头的事,你怎么看?” 曹氏叹道:“秋桐明年才及笄,年纪太小了……” 宁老太太一瞥曹氏,道:“你嫌她年纪小,她自己可不这样想。她口口声声要咱们给她做主,那不就是摆明她的态度?眼下最难办的是薛副尉那边,薛副尉定然也跟咱们是一样的打算,可薛副尉是何等人家,咱们跟人家一比,少不得要被比下去。” 曹氏附和道:“是啊,若是只有秋桐一个人被牵扯了倒不难办,难就难在还有一个薛姑娘,两位姑娘怎么就赶到一块去了呢?” 宁老太太边琢磨边说:“咱们虽然比不过薛副尉,但那位谭管事是在本家手底下做事的,实在不行,咱们就去请本家出面,我琢磨着,那谭管事总得忌惮着本家的面子。” 曹氏一怔,随即连忙感激道:“多谢老太太为秋桐打算。” 谭文石没想到,巧娶宁夏青不得,反倒招惹上了薛芊芊和杜秋桐,而薛家和宁家因此开始纠缠他不放了,他真是倒了大霉! 薛芊芊的兄长几次三番登门,逼迫谭文石尽快给说法,薛夫人也屈尊降贵,亲自登门让谭文石表态,薛夫人还细数了薛家前几位姑娘的彩礼数,摆明了是开始跟谭文石谈起彩礼的价钱了。这是既逼着谭文石娶妻,又逼着谭文石出钱! 与此同时,宁永达那边也来话,让谭文石一定要给个过得去的说法,必须得对得起杜秋桐才行。宁永达不像薛家那样咄咄逼人,宁永达处事更为柔和,但谭文石知道,宁永达这边也是糊弄不了的,若是不给杜秋桐一个说法,宁永达不会罢休。 谭文石在江湖上行走这么多年,阴的阳的手段都玩过不少,怎么这次就莫名其妙翻了船呢?还给自己招惹上这么一身腥! 谭文石最近本就够焦头烂额的了,之前砸在手里的那一大批织金锦,宁三老爷责令谭文石尽快出手。谭文石走遍了关系,才通过薛副尉联络上了一位买家,可眼下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若是委屈了薛芊芊,不仅仅会被薛副尉视为敌人,而好不容易找到的买家也成不了了。 可宁家也不是好糊弄的,万一宁家找宁氏一族的人出面,到时候,薛副尉、宁氏族人、宁三老爷都会对谭文石步步相逼,逼着谭文石去平衡这一根本不可能平衡的局面,谭文石一想到那场面,就觉得还不如死了痛快。 一想到宁三老爷,谭文石就更头疼了,宁三老爷惦记宁永达的桑园很久了,也早就责令谭文石布局拿下那片桑园,谭文石这才机关算计,却不料步步都把自己算了进去。 瞧谭文石这幅倒霉样子,钱大奶奶笑得花枝乱颤,笑话道:“你啊,如今是左拥右抱,应该高兴才对啊,瞧你愁的……” 谭文石不耐地掐了钱大奶奶一下,钱大奶奶却意犹未尽,犹自打趣道:“再说了,你不就是为了破坏宁家那死丫头的姻缘嘛,如今虽然过程出了差错,但目的同样达到了啊,你真的应该高兴啊……” 谭文石终于不耐烦地斥道:“你有完没完?别再胡说八道了!” 钱大奶奶妩媚一笑:“唉哟,生气啦?”钱大奶奶往谭文石怀里一坐,语调软得能掐出水:“我可真该恭喜你艳福不浅呐,两家姑娘都争着要跟你。等你都娶回家,那便可大享齐人之福了。” 谭文石揉了揉钱大奶奶,笑道:“你醋什么?要不我把你也一起娶回去,让你们做个伴,成天聊天打牌过好日子。我替你打点着这间铺子,也省得你辛苦。” 钱大奶奶立刻起身,嗔道:“做梦吧你,你休想把我的铺子也骗走!” 谭文石蹙眉道:“你想什么呢?我这不是见你辛苦嘛!你瞧瞧你,平日里总是说我不疼你,等我疼你的时候,你又不乐意,对我千防万防的,你要是这般提防我,我又如何疼你呢?” “少油嘴滑舌!” 谭文石起身离开:“行了,既然你不让我疼你,我这就走了,我还有一堆事呢。” “回来!”钱大奶奶嗔道:“那两个姑娘都缠着你,争着要当你的正妻呢,你可想好把哪一个放在正室,哪一个放在侧室吗?再说了,你不是还要娶宁家那死丫头嘛,若是你娶了这两个姑娘,那宁家的死丫头怎么还可能嫁你?” 谭文石笑着低声道:“有你在呢,我的正妻之位哪轮得到那两个黄毛丫头?”说完,谭文石潇洒地转身离开,钱大奶奶摇着扇子,低声笑着咒骂他几句。 几日后,宁永达打听到,谭文石竟已经和薛府定下了,下个月就要迎娶薛芊芊过门了!杜秋桐这边还等着谭文石的交代呢,谭文石竟已经这样迅速就和薛府定下来,却没有给杜秋桐任何回信!宁永达立刻叫人去质问谭文石。 次日,谭文石的母亲亲自来到宁家拜访曹氏。 谭母连寒暄都没有,直接开门见山,做出一副极为为难的模样,道:“谭家定然会给杜姑娘一个说法的,只不过,薛副尉的势力……你们也是明白的,谭家得罪不起啊。不过你们放心,谭家肯定会给杜姑娘一个说法,总之杜姑娘年纪还小,等再过几年……” “这如何使得?秋桐她……”曹氏话音未落,蓝英忽然进来道:“表姑娘听说谭太太来了的消息,这就过来了。” “啊……那个……那我先走了啊,我该说的都说了……”谭母立刻站起身,匆匆往外走,曹氏根本没来得及留住谭母,谭母就已经走出去了。 双目红肿的杜秋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却根本没看见谭母,茫然无措地问:“姨妈,我听说谭太太来了,人呢?” “这……”曹氏扶着杜秋桐坐下,道:“秋桐,刚刚谭太太说,会……会给你说法的,你年纪还小,等再过几年……” “再过几年……”杜秋桐的嘴唇都在抖:“所以,是要娶那个薛芊芊为妻,再过几年把我抬过去是吗?” 曹氏连忙劝:“秋桐,你先别急……” “姨妈,我杜秋桐就是死,也绝不做妾!”杜秋桐起身,字字珠玑地抛出一句,随即猛地窜了出去,一头往曹氏的衣柜上撞了过去,磕了满头的血! 曹氏急得跟什么似的,立刻着人去请大夫,将杜秋桐抬回房间里好生安置,曹氏急得快要跟着晕过去了。 宁夏青却冷眼旁观。杜秋桐惯会装模作样,素来擅长装柔弱扮可怜,若不是宁夏青前世里被其杀害,连宁夏青都想不到,杜秋桐竟然能够做作到如此程度!居然连在曹氏面前以头抢柱的事都做得出来! 就冲着杜秋桐胆敢演出这种戏份的胆量,宁夏青都不由得想要夸杜秋桐的脸皮可真是厚比城墙! 果然如宁夏青所料,杜秋桐叫得凄厉,看着鲜血淋漓,实际上根本没用什么劲,只是磕破了皮肉,并无大碍。 宁夏青在杜秋桐的床边,直到杜秋桐醒来。 见杜秋桐醒了,宁夏青递了杯茶过去,叹道:“傻丫头,你做出这等事,磕破了自己的额头,一张脸上添了伤疤,将来可怎么办?” 杜秋桐不肯喝宁夏青递来的水,哑着嗓子,悲愤地说:“要我去做妾,不如让我去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管他什么伤疤……我都不在乎了。” 宁夏青悠悠道:“此事还未定下来,你也不必如此。太太本来就打算,若是谭爷那边给咱们的结果不满意,就替你去求本家那边出面施压,而你刚刚在太太面前做出这等傻事,太太吓坏了,催老爷立刻就去本家那边找人帮忙,老爷连铺子上的生意都不管了,直接就去本家了。” “多谢表姐……谢谢姨夫姨妈……” 宁夏青道:“不过嘛,尽管咱们去找本家帮忙,但薛芊芊的父亲可是副尉,官威甚隆,即便是本家出面也未必抗衡得过。只是,我姨夫和表哥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你的终生大事,他们总得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吧。“ 杜秋桐并未回答宁夏青的话,只是自顾自地哀叹连连:“表姐,我已是这般光景了,已不对我的将来抱什么希望了……”杜秋桐忽然紧紧抓着宁夏青的手,惩治地恳求:“表姐,请你一定要让我与谭爷见上一面,即便谭爷不怜惜我,我也想要亲耳听谭爷对我说明白。” 宁夏青微微蹙眉,闭口不答。 “表姐,你一定要让我与谭爷见上一面,不然的话……我只好去求姨夫姨妈帮我安排了……” 宁夏青闻言,眼中一冷,却自然不愿意让杜秋桐再去打扰宁永达与曹氏,于是莞尔一笑:“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替你安排的。”即便见了谭文石又怎样?杜秋桐又能翻出什么花来?不过是又是矫揉造作一番,博取谭文石的怜爱罢了。 若杜秋桐真能得手,反倒遂了宁夏青的愿,将这对男女丢在一处,再送他们一起下地狱! 翌日。 在宁永达找上宁氏一族之后,谭文石碍于压力,不得不亲自登门,前来与宁永达商议。 宁永达虽心里不快,然因生性憨厚,所以依旧客客气气的,说:“我知道,谭爷此时也是为难,只不过,我那姨妹去世的早,杜丫头年幼丧母,身世孤苦,自小养在宁家,宁家都当她是自家孩子看,所以我必须得替她讨这个公道。” 谭文石挂着惯常的笑意,道:“宁掌柜这是哪里话?在这件事上,我本来就该给杜姑娘一个交代。” 就在这时,翠玉过来,寻了个借口把宁永达叫走,宁永达旋即不好意思地对谭文石道:“谭爷稍等片刻,我尽快回来。” 谭文石点了点头,宁永达便匆匆离开了。 宁永达一走,谭文石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一口气。 他已经太累了。 薛副尉一天好几遍地催人来逼他,让他尽快准备下聘纳彩等事。为了销出那批织金锦,宁三老爷又强迫谭文石发誓,让他一定不能得罪薛副尉。谭文石只好舍了宁永达这边,选择了保住薛副尉这一条人脉。 因此,他承受了宁永达通过宁氏一族所给予他的威压,忍受着宁氏亲族对他的指责。可再多的为难都只能往肚子里咽,白日里出门见人时,还不是得挂上那副笑?有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跟那些卖笑的姐儿没什么区别。 谭文石心头滚动了几下,慢慢睁开了眼,却瞧见,一个眉胜翠羽、肌似白雪的少女正站在自己面前,这少女背着光,光线将少女的轮廓都映得柔和空灵起来,光线有些刺眼,谭文石不由得蹙起眉来,有一瞬间的失神。 谭文石回过神来,点点头,轻声问候道:“宁姑娘来了?” 宁夏青却只是淡淡一笑,随即说:“秋桐在我家长大,我视其为亲妹妹,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我只希望谭爷不要辜负她。” 谭文石眸子一暗,笑起来,笑容里却有几分苦涩,连语气都变得有些生硬起来:“宁姑娘……不必担忧。” 宁夏青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作为姐姐,在理所当然地担忧妹妹而已,对谭文石说:“谭爷如今已经是薛家的女婿了,薛副尉位高权重,无论是宁家还是杜家,都无法与薛府相提并论,而那位薛姑娘的性情……唉,等秋桐过了门,还望谭爷能多多体念秋桐,多护着秋桐。” 谭文石蹙眉凝视宁夏青片刻,不由得眼神微动,语气炽热,低声急促道:“宁姑娘,其实我想问你……” “谭爷。”忽然,一个娇弱的女声打断了谭文石要说的话,一身素装、什么首饰都没戴、眼眶红彤彤、脸颊白得过分的杜秋桐从旁边走了过来。 杜秋桐这副模样,无论是什么男人看了都会心碎的。 宁夏青一句话没再说,便准备往外面走去,谭文石张了张口,却没好意思叫住宁夏青,就眼睁睁地看着宁夏青离开了。 “谭爷……”杜秋桐又唤了一句。 谭文石的目光随即被拉回杜秋桐的身上,不由得诧异地问:“你的额头怎么了?” “我……”杜秋桐泪眼婆娑地望向谭文石。 谭文石恍然大悟,皱眉叹气道:“难道你竟做了傻事?你……唉……” 第七十六章 “我只是……姨妈责怪我在顾府丢了脸,我……我一时想不开,才……” 谭文石回转过目光,道:“那件事……诶……也是机缘巧合,以后就别再提了,你先把伤养好吧。” 杜秋桐泪眼涟涟:“谭爷,对不住,我知道宁家本家那边肯定是为难你了。我真的没想这样的,只不过,姨妈不愿意让我做小,怕传出去不好听,所以才发动了宁家本家,想要让你就范,都怪我没劝住姨妈。是我对不住谭爷,说到底,都是因为我,才让谭爷如此为难。” 谭文石闻言,见杜秋桐这幅谨小慎微的模样,不由得叹气:“不,是因为我,才让你受了苦。” “不是的,我从来都没有怪过谭爷。”杜秋桐抚着胸口,殷殷说道:“我从一开始就是自愿追随谭爷的,谭爷要我做的事,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无所谓,不论有什么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杜秋桐说得情真意切至极,纤细苍白的手指抚着胸口,似乎弱不禁风到随时都能倒下,甚至还晃了晃,谭文石瞧着杜秋桐这副模样,不由得上去扶住她,免得她真的跌倒了。 杜秋桐抬起如水的双眸,近距离地直视着谭文石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谭爷,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我会去劝姨妈不要再为难你。我……我会离开这里,离你远远的,再也不给你添麻烦,旁人休想再用我的事来为难你……” 谭文石深深叹了一口气,心早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不由得冲口而出承诺道:“杜姑娘别怕,既然此事与我有关,我便一定会负责到底,不会让你独自承担这后果。虽然我不能给你正室的名分,但我一定会记得你的好,好好报答你的。” 杜秋桐的脸上瞬间流露出惊喜之色,却转而又看起来极为落寞,悠悠道:“其实我知道,谭爷真正的中意之人是表姐,不管谭爷心里有什么打算,可谭爷对表姐的心……我看得出来……” 杜秋桐说着说着又要掉泪,谭文石不由得连忙安慰起来:“杜姑娘也不必如此说,你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们命中有缘,杜姑娘千万别妄自菲薄。我与薛府的婚事快了,等那桩婚事一了结,我就着手迎你进门,不会让你等太久。” 杜秋桐立刻惊喜地问:“真的?”杜秋桐的眼中本来含泪,如今这样惊喜的神情,显得毫无防备,仿佛她所有的欣喜都是眼前的男人所赐予,无论是哪一个男人,此刻都会热血上涌,心潮澎湃。 谭文石压了压心里的火,认真地回答:“自然是真的。” 杜秋桐笑了,可转而又忧虑起来:“只不过,薛姑娘不喜欢我,只怕……” 谭文石立刻道:“不用怕,有我护着你,她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杜秋桐感动地说:“我一直以为,谭爷只会对表姐说这种话,却不料今日竟能听到谭爷对我承诺这些,我便是死也无憾了。我只盼着余生能够陪在谭爷的身边,尽心侍奉谭爷,无论是福是祸,我的心思永远都不会变。” 杜秋桐诉过衷肠,脸已经红彤彤的了,犹如一朵蒙上红霞的小白花,欲说还休地看了谭文石一眼,随即转身离开,似是已经羞到无地自容了。 看着杜秋桐的背影,谭文石不由得叹气,或许这真的就是缘分吧。 然而转念一想,若是将杜秋桐抬进门,便与宁夏青成了亲戚关系,日后走动更加方便,大可到时候再寻法子,反正宁夏青如今已无婚约在身,既然如此,他就总归还有办法。 谭文石想到这里,瞬间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阿才正巧过来铺子这边,谭文石就让阿才转达宁永达,称自己有事要去处理,然后转身离开了宁永达的铺子。 谭文石一走,翠玉从暗处走出来,匆匆跑回去找宁夏青了。 宁夏青正在饮茶,翠玉就在这时匆匆跑进了屋子,宁夏青瞥了翠玉一眼,倒了一杯茶推过去,道:“先润润嗓子再说。” 翠玉一饮而尽,脸上的表情显然极为震惊和失望,愤怒地说:“表姑娘可忒没良心了!比……比那沈夫人还坏!简直就坏透了!” 宁夏青丝毫不意外地抬头看翠玉,问道:“杜秋桐到底对谭文石说什么了?” 翠玉瞪着眼睛说:“刚刚表姑娘空口白牙地说,是太太责怪表姑娘在顾府丢了人,表姑娘一时羞愤才撞柜子的,还说表姑娘本不想为难谭爷,是太太觉得表姑娘去做妾会给宁家丢人,所以才去找本家给谭爷施压。” 翠玉气得又干了一杯茶,才压下心里的火,斥道:“她这不是颠倒黑白吗?明明是她寻死觅活地要太太做主,却在谭爷面前却撇得干干净净,还污蔑太太,咱们太太对她多好啊,她可真是……” 宁夏青笑了,心知翠玉是气得都想要骂人了,却碍于杜秋桐是表姑娘,而翠玉是仆,所以又不方便骂出口。 翠玉抚着胸口平息怒火,后知后觉地说:“姑娘,你之前一直让我提防表姑娘,那时我还不太懂,我今天可算是懂了!我活到现在,都没见过这般阴险歹毒、全无心肠之人!” 宁夏青淡淡地笑了,安抚道:“罢了,你如今知道她的为人也不算晚。说点别的,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有用的?他们可有说什么秘密?” 翠玉歪着头想了想,说:“对了,我听刚刚表姑娘和谭爷说话,好似他们之前就有瓜葛了,而且表姑娘还帮谭爷做事来着。” 宁夏青点点头:“嗯,这个我知道。还有别的吗?” “还有……还有……”翠玉支支吾吾地说:“还有,谭爷对姑娘你似乎……” 宁夏青冷笑出来,道:“他不过是别有所图而已,我早就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翠玉摇了摇头,道:“其他的就没什么重要的了,不过……”翠玉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红得像是快要滴血了。 宁夏青见翠玉这幅样子,不由得笑了:“怎么?你听到杜秋桐对谭文石撒娇卖痴了?” 翠玉声若细蚊:“嗯……” 宁夏青笑着说:“来,学给我听听!” “姑娘你最坏了!我才不学呢!”翠玉微嗔,不过也因为宁夏青的打趣而不像刚刚那么害羞了,说道:“不过我瞧着,表姑娘对谭爷也是三分真七分假。” “此言何意?” “姑娘是没看到,刚刚表姑娘对着谭爷说了好一段肉麻话,可表姑娘转身离开的时候,神色却忽然就变了,本来还楚楚可怜呢,忽然就好似在算计着什么似的。我一想到表姑娘瞬间变脸的样子,我这心里都发冷,居然真的有人变脸变得那么快……” 宁夏青不由得叹道:“她对谭文石未必没有真心,但算计是肯定有的。然而她对宁家可就是真的没存半点善念了。” “是啊,表姑娘的为人真是让人心寒!”翠玉刚刚见识到杜秋桐的嘴脸,不由得开始感慨起来,细数起杜秋桐平日里的言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杜秋桐的话语里暗藏的恶意,越说越气愤。 宁夏青波澜不惊,听着翠玉在一旁激动地念叨不休,就在这时,蓝英过来了,说是曹氏叫宁夏青过去。 宁夏青过去时,曹氏满脸愁容,正暗自垂泪。 宁夏青连忙询问缘由,曹氏道:“刚刚谭爷来家里,遇见秋桐了,谭爷跟秋桐说让秋桐做小。可怜秋桐这孩子,自小没了娘,爹和哥哥又都不在身边,如今又遇上这种糟心事……” 宁夏青不由得问:“娘怎么知道谭爷遇见秋桐了?” 曹氏答:“是秋桐告诉我的,她刚刚跑过来哭了好一场,” 宁夏青闻言,心中冷笑,垂着脸不说话。 曹氏叹道:“秋桐自小便过得这般凄苦,若让她再去给人做妾,岂不是连下半辈子也毁了嘛。我琢磨着,还是得让你爹去找本家的人,咱们不能就这么退让,不能耽误了秋桐。” “娘,是秋桐让你叫爹去找本家的吗?” “没有,秋桐不让我去。刚刚秋桐来我这,一边哭一边劝我,说是宁愿委屈她的一辈子,也不能让我为难,劝我千万别再去找本家。都到了这地步了,这孩子还这样为我着想……” 宁夏青垂眸不言语,心知不能对曹氏讲明杜秋桐的真面目,一来,杜秋桐擅长伪装,若不是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杜秋桐竟是那般为人,二来,杜秋桐是曹氏的亲外甥女,又因为曹氏的关系才在宁家寄住多年,若是戳穿杜秋桐的本性,实则是折曹氏的面子。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宁夏青还不想说。 曹氏见宁夏青不答话,便道:“我叫你过来,就是觉得你主意多,想跟你商量商量。我琢磨着,就算找本家出面,也未必一定能够给秋桐讨得一个说法,所以想让你帮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宁夏青道:“娘,依我看,这事咱们就别管了。那位薛姑娘是副尉之女,出身家世远远胜过秋桐,而秋桐又并非宁氏中人,咱们拉宁氏一族来替秋桐撑腰,其实本来就没什么说服力。” 曹氏一怔:“那……那也不能就这样不管秋桐了啊……” “娘,不管她才是为她好。娘想过没有,就算咱们真的为秋桐争来一个正妻之位,那薛姑娘就得做小,薛姑娘自然不会甘心,定要报复秋桐。到时候,秋桐作为出身卑微的正室,怎么可能压得住身为副尉之女的妾室?只怕秋桐永无宁日啊。” “这……也有道理。” “娘,说到底,这是秋桐的命。谭爷要同时娶两个女子,那自然是位尊者为正,位卑者为副,只能怪秋桐命不好,遇到的对手是副尉之女,怨不得旁人。” 曹氏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连道惋惜。 数日后,杜秋桐的父兄相继回了家,收了谭文石的礼后,对于让杜秋桐嫁给谭文石做小一事,杜家父子并无异议,并开始着手为杜秋桐准备起来了。于是,杜秋桐被接回了杜家,开始准备待嫁事宜。 自从杜秋桐走后,宁夏青瞧向杜秋桐曾经住过的屋子,只觉得神清气爽。杜秋桐终于离开宁家了,从此以后,杜秋桐再也不会在宁家兴风作浪,这颗在宁夏青心里刺了多年的钉子终于拔除了! 宁夏青誓要让杜秋桐再也不能踏入宁家半步,再也不准踏进这个让宁夏青甘愿誓死捍卫的宁家! “姑娘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啊?不是说要去找谷丰大叔吗?”翠玉抱着晒好的被子走过来,诧异地问。 宁夏青回过神来,笑了笑,往库房去了。 宁夏青是想要问问谷丰,宁永达从南边采买来的货物什么时候能够运到。然而一到了库房,宁夏青还没开口,就见谷丰正在一脸忧愁地发呆。 宁夏青迷惑不解,便问:“谷丰大叔,你这是怎么了?” 谷丰本来在发呆,被宁夏青的声音吓了一跳,叹了口气,垂着头说:“我刚刚听说,前几天,梅公河上有艘船出事了。” 宁夏青闻言,心里一咯噔。 宁夏青心里一惊:“难道是咱们的那艘船出事了?” “那倒不是。”谷丰摆了摆手,随即叹了口气说:“但是,因为那艘出了事的船,咱们的船可能会受到牵连,有可能要延误几天才能到。” 宁夏青不解:“这是什么意思?旁的船出事了,为什么会牵连到咱们的船呢?” 谷丰道:“因为这次出事的船并不是因为风浪,而是因为和别的船撞了,连官府都惊动了。官府为了查明事故原因,就扣押了好些同期船只,不少商船全被扣了,咱们的船恐怕也在其中。如今还没有得到通知,掌柜的就去打听消息了。” 宁夏青松了一口气,道:“反正这批货也只是咱们自己卖,晚几天就晚几天吧,咱们船上的货没事就好。” 谷丰也道:“是啊。唉,你说这倒不倒霉,咱们好好地运咱们的货,怎么就碰上这种事了呢?” 宁夏青不由得心神不宁起来。前世里,宁永达是在十月底出事的,如今还有两个多月,只要没到那个时候,她就无法安下心来,毕竟关心则乱,无论任何小事发生在宁永达的身上,都会令她如惊弓之鸟,让她坐立难安。 她脚步轻浮地往自己的屋子里回,心里不由得想起许多人,顾雪松、谭文石、杜秋桐、薛芊芊、顾怀腾、项清淑……这些人的命运都被宁夏青或多或少的改变了,抑或是改变了他们的结局,抑或是改变了他们结缘的时间…… 所以,她应该也能改变宁永达的命运吧……这样一想,她才有了一点信心。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镇定下来,先好好想想如今梅公郡上所发生的船只相撞事故,她能去找谁打听一下呢?她从前仰仗的无非就是前世里所获得的信息,以及一种近乎于守株待兔的耐心罢了,若真的要她去向外人打听消息,她反倒不知该如何去做。 这样一想,她不由得又开始忧虑起来,忽然,一个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吓了一跳,却瞧见,抓住她的人原来是阿正。 “你在想什么呢?”阿正蹙眉问。 “没……没想什么……” “还说没想什么,你看看你前面。” 宁夏青往前一瞧,才发现前面放着几条裁好的木材,可能是阿正要用来做什么东西,所以临时放在这里的,她刚刚太过出神,竟然都没有看见,要不是阿正拉住她,她估计就被绊倒了。 阿正放开她,问:“你到底怎么了?我刚刚看你去库房找谷丰大叔了,可你自从库房出来之后,就一直发呆,我就在你旁边干活,你竟然也没看见。” “其实……”宁夏青张了张口,却转而道:“算了,我现在脑子里很乱,等我想明白了再来找你说。” 阿正点点头:“嗯。对了,顾家那件事……你还好吧?” 宁夏青苦笑:“是不是翠玉告诉你的?” “这你可就猜错了。你们去赴宴的那天,我和别家的车夫一起在外间等着,就听说里头出了事,听说和顾五少爷有关。几天前,掌柜的派我出去办事,我又正好在街上遇见了顾家的那位公子,我就听说的。” “顾家的那位公子?”宁夏青一怔:“哦……你说的是那位顾雪松公子吧?” “嗯。” “他告诉你的?” “那倒没有,他只是跟我打招呼来着,没说太多。只不过,那位顾五公子当天就在他旁边,我只是听到他们两个说话的内容了,所以就知道了。” 宁夏青淡淡一笑:“说到底,还是缘分不够罢了。” 阿正挠了挠头,忽然说:“其实你也不用灰心。说起来,你前前后后谈了两桩婚事,居然都没成,你应该挺难受的吧。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还年轻。” 宁夏青不由得“噗嗤”一下乐了出来:“你还懂女孩的心思?” 阿正微微蹙眉,笑着说:“这是什么话,我是个粗人,但我又不傻。对于你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应该挺不好受的吧。” 宁夏青微微蹙眉,忽然放空了一下,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点这种困境下的年轻女孩该有的焦虑。 重生前的她执掌谭家,重生后的她又为宁家殚精竭虑,这十年的经历早就磨平了她的少女情怀,或者说,她早就将自己的少女心思掩藏在了那副坚强面具的后面。 不过,忽然有个人能将她当做年轻姑娘来看,能以此来考虑她的感受,去关注那些连她自己都忽略掉的情绪,她的心忽然就暖了一下。 宁夏青瞧了一眼阿正,见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宁夏青稍稍有些脸红,于是回过了脸去。 脸红只是因为不适应,毕竟,平常人很少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旁人看吧。 但阿正就是会这样,这是阿正的习惯,阿正习惯一直盯着和他说话的人,也不知他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习惯。 宁夏青的脸越来越烫,不由得说:“你……你别盯着我了。” “为什么?”阿正很是不解,忽然眯起眼睛认真地看着,一边看一边说道:“你的头发在发光,看着像是金线一样。” “你别看了!” “哦!”阿正挠了挠头,讪讪地收回目光,那目光却像无处安置似的,左右瞧了瞧,最终盯上了摆在地上的木材,认真地瞧着。 看阿正这幅模样,宁夏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好说:“算了,你想看就看吧。” 阿正却摇摇头,不肯再看她。 这下换宁夏青不好意思了,只好说:“刚刚是我错了,你快点抬头看着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阿正终于抬头,问:“什么话?” “七夕那天我本来想去见赵香娥,却没跟她说上话,后来也一直没机会出门,今天老太太和太太都没找我,我比较有空,而杜秋桐也已经走了,我想要出门也方便多了,所以我想一会就去找赵香娥。” “行。最近铺子里没什么货,所以不忙,我做完手上的这个活就出去找她,问问她下午有没有时间。” “嗯。”宁夏青点点头,打量了一眼,又问:“你这是在做什么活呢?” “我屋子里的凳子被虫蛀了,掌柜的让我再做一个。” 宁夏青看了看地上的木材,忽然想起之前去阿正的房里找阿正时,曾经看到过的那只未经雕琢过的椅子,估计那应该也是阿正的手艺,看不出来阿正的手还挺巧的。宁夏青笑着说:“好了,你先忙吧,我回去了。” 阿正却没答话,而是抿着嘴看着宁夏青,阿正的那副神情,竟然有些像紫儿在某些时候会对宁夏青做出的表情。 宁夏青心知肚明,却故意使坏,也笑着看阿正,却不开口。 阿正跟她打了几回合的哑谜,终于忍不住了,刚想开口,宁夏青打断道:“想吃什么?盐水牛肉?” 阿正立刻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 宁夏青实在没忍住,被阿正的模样逗笑了,立刻用帕子遮口掩饰,勉力正色道:“放心,我找时间就给你做。” 阿正笑着点了点头,宁夏青随即离开,要是再不走,真的就会忍不住在他面前笑出来了,宁夏青实在是很无奈,阿正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在讨吃食的时候跟紫儿一样! 六角巷的一处森严高墙之内。 宁三老爷唉声叹气,谭文石垂着首站在宁三老爷面前,一言不发。 宁三老爷酝酿了半天,悠悠开口道:“你能成为薛副尉的女婿,结上这个人脉,我的确很为你高兴。从此以后,你将来的路会好走不少。只不过,你娶了薛副尉的女儿当正妻,那宁永达的女儿怎么办?以宁永达的脾气,肯定不会答应让他女儿给你做妾,既然如此,你还怎么拿到他的桑园?” 谭文石垂首道:“经过织造局那件事,二老爷和咱们的矛盾就算是彻底拿到台面上了,而大老爷虽然跟咱们结盟,却也未必真心。眼下三方鼎立,局势瞬息万变,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所以依我看,宁永达那边的事不能急,若是咱们先动,恐会成了别人的靶子。” 宁三老爷闻言立即不屑地嗤笑一声,不悦地说:“我看你是没本事了吧?你对付不了宁永达就直说,没必要找那么多借口。不过就是一个宁永达,就让你这么难啃,啃了这么久还啃不下来,这让我以后还怎么放心把事情交给你去办?我对你太失望了!” 谭文石绵里藏针道:“三老爷这就是误会我了。据我所知,大老爷霸占宁永达的桑园多年,一直是以租借的名义,最近又催宁永达将桑园转让,可见大老爷早就对宁永达的桑园志在必得。咱们若是此时动手,大老爷定与咱们翻脸,说不定还会联合二老爷一起对付咱们,到时候咱们的日子可就难了。” 宁三老爷冷哼一声不说话。 谭文石悠悠道:“三老爷,若是大老爷和二老爷真的结盟,那咱们可就四面楚歌了,想必三老爷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 “行了!你闭嘴吧!”宁三老爷不耐烦地说:“我可告诉你,宁永达的女儿年纪也不小了,虽然如今已经没有婚约在身,但肯定也急着寻人家呢,指不定那一天就又跟旁人定亲了。你倒是想要慢慢来,可宁永达未必会给你这个时间。” 谭文石哑口无言,只好再次保证道:“我一定会尽快做好的。” “得了吧!在宁永达这件事上,我都听你说过几百次的‘尽快’了!可是你呢,时至今日都还没有把宁永达的桑园拿到手!算了,宁永达的事之后再说吧,我问你,那批织金锦的事你确定万无一失?” 谭文石答:“嗯,已经跟买家说好了,肯定万无一失。” “那就好。”宁三老爷悠悠道,随即起身准备离开,离开之前拍了几下谭文石的肩膀,和善地说:“看在你跟了我多年的份上,既然那批织金锦已经处理好了,织造局的那件事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 谭文石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屑的冷意,却只能笑着说:“多谢三老爷大度。” 宁三老爷摆摆手,从手指头到头发丝都散发着满满的伪善味道,笑着说:“你要娶妻了,这是你的大事,这样吧,我把六角巷拐过去的那排屋子送给你做新婚贺礼!那排屋子挨着你家,送给你正合适。” “这……”六角巷拐过去的那排屋子本来位置极好,是谭文石使了手段弄来的,宁三老爷本来答应会分给谭文石一半,可到手后又反了悔,将那排屋子全占了。如今那排屋子的地段已经不值钱了,已经成了赔钱都没人要的累赘。“多谢三老爷厚爱。” “客气什么?这些年来你为我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排屋子是你应得的。”宁三老爷凑过来,打趣道:“不过,成了婚之后可别乐不思蜀了啊,别忘了宁永达闺女的事,你已经拖了这么久了,再拖下去就实在是不像话了。” 谭文石挤出笑容:“三老爷放心,三老爷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好。”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跟了我多年,是我的得力手下,既然你都要成薛副尉的女婿了,我怎么能不跟薛副尉见一面呢?记得找时间请薛副尉出来,我要亲自宴请薛副尉,替你摆摆排面。”宁三老爷话锋一转:“记得让薛副尉把他交好的那几位商人也叫来啊,我一块宴请他们。” 谭文石依旧挂着那副笑容:“是,我一定把他们都叫来。” “至于宁永达那边,你也一定要抓紧了。我听说,宁永达居然准备从南面进货,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你去打听打听,一定要弄清楚了来告诉我。还有啊,梅公河上出事了,你也顺便打听一下,到时候一块来回我。” “是。” 吃过午饭后,宁夏青提着刚刚从厨房拿来的一篮柿子,准备去找曹氏。 刚迈进曹氏的院子,正好遇见从里面匆匆离开的宁永达。 第七十七章 宁夏青叫住宁永达,问:“爹,你这是要去哪啊?” 宁永达匆忙道:“哦,有点事,出去一下。” 宁夏青追问道:“爹的午饭已经吃完了吗?不是刚回来嘛,怎么这么急又要出去呢?”宁夏青叹了口气,劝道:“爹,铺子里的事再重要,也没有您的身体重要啊。您都忙了一上午了,就在家里休息一会吧。” “总之就是有点急事,你也别问了,我这边着急,我先走了。”宁永达说完,就匆匆往外走,忽然回过头来,看着宁夏青,憨厚地笑起来,说:“青儿,爹这回有了路子,咱家铺子的生意就要好起来了,到时候,爹肯定给你寻一门好亲事,把你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宁夏青一怔。 在记忆里,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见宁永达露出过这样高兴的表情。 宁永达随即有些心疼地说:“沈家和顾家的事……让你受委屈了。” 宁永达不善言辞,这样的安慰已经是极限了,他转口道:“不过你别灰心,等咱家铺子里的生意一好,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像之前沈家那样的事就再也不会发生了,到时候,肯定好多好人家上赶着来提亲。你且再等几天啊,等爹把铺子给周转起来。” 宁夏青只觉得,她似乎从来没在宁永达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光彩,忍不住鼻子有点酸,随即笑着说:“爹,我没事的。” 宁永达笑着拍了拍宁夏青的肩膀,说:“行了,快去找你娘吧,你娘最近胃口不好,你记得要劝她多吃几个柿子,我走了啊!” 说完,宁永达转身匆匆离开。 宁夏青拎着柿子,在原地愣了。 在她的记忆里,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宁永达这般眼中带着光彩的模样。 她对宁永达最为深刻的印象,就是宁永达带着一副庸懦的笑容,揣着手站在铺子里的柜台前,低眉顺眼地与客人说话时的样子。仿佛几十年如一日,宁永达从来没有变过。 因为铺子里的生意冷淡了多年,所以宁永达的脸上总带着一种疲惫的沮丧。 直到最近几天,随着那艘从南边来的船越来越近,宁永达的脸上才渐渐出现了带着希望的笑容。曹氏还告诉过她,说最近这段日子,宁永达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一直在挂念着那艘船,一会兴奋,一会担心。 父女连心,即便宁永达从来不说,但她知道,这么多年了,宁永达的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恨时运不济,恨自己没用,没能让妻女过上好日子,没能守住父亲留下来的家业,这是宁永达心中的多年郁结,父女连心,她都懂的。 她忽然觉得走船这件事真的很值,不管生意能不能有起色,对于她来说,她最开心的是宁永达能够因此而开心。 宁夏青走进曹氏的屋子,见摆在曹氏对面的碗中米饭几乎没动几口,一旁的筷子显然也是匆匆撂下的,问:“娘,爹连饭都没吃完吗?到底什么事这么急?” “苗老三找你爹,所以你爹才急着出去。” “怎么了?是船的事有消息了吗?” “好像是吧。” “爹上午不是出去打听来着嘛,打听到什么了吗?” 曹氏叹了口气,说:“我也不太清楚,只在刚才听你爹随口说了一两句罢了。你爹说,他跑了一上午,也没打听到太确切的消息,只是听说,他的船在路上耽搁了几天,还没到梅公河,所以没被扣。估计苗老三又打听到什么了吧,反正等你爹回来咱就知道了。” 说完,曹氏挥手让蓝英过来把宁永达的碗收了,随即又皱起眉说:“这人也真是的,连饭都不吃了,还在外面跑来跑去,都这个年纪了,身子能受住吗?诶,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会去给他准备一些点心,如果他回来的时候还没开饭,那就让他先吃几口点心垫垫肚子。” 宁夏青放了五只柿子在桌上,说:“刚刚见到爹的时候,爹说娘这段时间胃口不好,让我叫娘多吃几个柿子。我多放几个,娘可一定要吃啊,吃不完的就等爹晚上回来吃。” 曹氏拿起桌上的柿子,瞧着,笑问:“你从哪里弄的柿子啊?还挺新鲜的,是厨房买的吗?” “对啊。” 曹氏看了看柿子,忽然叹气,说:“你爹从前最喜欢吃柿子了,只不过近几年身体不好,一吃柿子就觉得胃寒,所以不敢多吃了。”曹氏一边说,一边将三个柿子放回宁夏青的篮子里,说:“我吃一个,再给你爹留一个,剩下的你拿去吃吧。” 宁夏青想了想,说:“娘,我记得厨房的蜂蜜没有了,那我一会出去买点蜂蜜回来吧,用蜂蜜加一些温水,和柿子拌在一起吃,爹应该就不会觉得胃寒了。” “好。” “紫儿最爱吃甜东西了,要是给她吃这拌了蜂蜜的柿子,她肯定会高兴坏了。”宁夏青一边说,一边又从篮子里拿了一只柿子放在桌上,说:“娘,你吃两个,给爹留一个。爹可是特意嘱咐我,一定要让你多吃点呢,要是你不多吃一点,爹说不定会怪我办事不利呢。” “你这孩子……”曹氏笑了,感慨道:“我的青儿是真的长大了,懂事了,能帮娘分忧了,就是……” “娘,你就别再为我的亲事操心了,我觉得吧,缘分没到,咱们着急也没用,等缘分到了,自然就会遇到合适的人了。反正我还想多陪娘几年,我不想那么早嫁出去。” “娘也不希望你那么早嫁出去。”曹氏说完,还与宁夏青相视一笑。 宁夏青垂眸,心知自己与父母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父母对自己的期盼只是嫁个好人家,过一辈子的安稳日子,可她自己却清楚,安稳的人生需要太多的运气,她没有那个运气,她必须要去争去抢,才能保护好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 宁夏青从曹氏的屋子出来,便准备出门去买蜂蜜了,托陈婆子给已经歇下午觉的老太太留了话,随即就带着翠玉出门去了。 阿正赶着马车过来,翠玉扶着宁夏青上马车,宁夏青刚要迈步,却忽然头一晕,心扑通扑通地直跳,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让她差点就跌了跤! 翠玉吓坏了:“姑娘!你……你没事吧?” 宁夏青缓了缓神,无力地说:“没……没事,只是有点头晕。” 翠玉一听就急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头晕呢?要不……咱们回去吧,请个大夫来看看。” “我没事,可能只是中午的日头太毒了,晃着我了。好了,咱们快走吧。”她只觉得,仿佛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莫名地剧烈流动起来,两边太阳穴处拼命地涨着。 宁夏青本来的打算是先买蜂蜜,然后再去约好的茶馆找赵香娥,可刚刚上车前的那一阵心慌虽然已经渐渐消去,却仍是让她心有余悸,因此,她便改了主意,让阿正直接赶车去茶馆,在那里等着赵香娥,也顺便在茶馆里坐着歇息片刻。 宁夏青无力地靠着车背上,太阳穴处肿胀的感觉依旧未消,她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脑子里塞了好多东西,像是要冒出来。虽然那种剧烈的眩晕感已经消失,反胃的感觉却在她腹中逐渐蔓延开来,让她觉得刚刚用过的午饭似乎堵在胃里,十分不舒服。 翠玉被上车前的一幕吓得快要哭出来,眼里一直噙着泪,始终担忧至极地看着宁夏青,道:“姑娘,你没事了吧?你刚刚真是吓死我了,你不知道,刚刚你的脸色和唇色一下子全白了,现在才缓过来一点。” 宁夏青难受得连头都不想摇,只是淡淡说:“我已经比刚才好多了。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就……” “一定是被婚事给闹的。”翠玉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哭了:“一桩是定下了多年的婚事,一桩是高门大户来提亲,结果全都吹了,这搁谁谁能受得了啊?姑娘心里头得多遭罪啊,姑娘肯定是因为心里头上火,刚刚才会头晕的。那两家人也真是的,怎么能这么对姑娘啊?” 宁夏青微微苦笑,想要跟翠玉解释,然而身上难受,实在是不想花力气说话,于是就静静地听着翠玉声泪俱下的唠叨,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了。 翠玉一怔,疑惑地念叨:“这么快就到了吗?”随即抹了抹泪,掀开车帘,又是一怔,诧异地问阿正:“这是哪里啊?你怎么在这里停下了?” “前头堵了一堆人,车过不去。”阿正道。 宁夏青却听出了异样,出声问:“阿正,怎么了?我听你说话的声音有些不对。” 阿正沉声答:“我也不知道前面怎么了,我只是闻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味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情况。”说完,阿正就跳下了车,却又转身,郑重地嘱咐翠玉:“你一定要看住姑娘,别让姑娘下车,你们两个必须在这里等我回来。”然后匆匆跑开。 车内,宁夏青的眸子闪了闪,睫毛扑闪了几下,皱了皱眉,忽然说:“翠玉,咱们也去看看。” “姑娘,阿正让我们在这里等他……” 宁夏青却已经跳下了车,翠玉只好跟上。 宁夏青的脚步还是有些轻浮无力,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挤进人群中去,听见旁边传来许多声音—— “唉哟,真是吓人哦……” “是啊,我也吓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听说是踩空了楼梯,从上头滚了下来,本来都站起来了,还没站稳,就要下台阶,结果就又摔了,好死不死的,台阶旁有颗大石头,脑袋就正好撞到了石头上……” “真是倒霉啊,瞬间就流了满地的血。” “我当时就在路的对面,亲眼看着他从楼梯上滚下来、又站起来、又摔倒的,整个过程就是一眨眼的事,我完全没反应过来,现在想想都觉得不敢相信……” “好端端的一个人,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 “不是说已经去请大夫了嘛,大夫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啊?真是急死个人!” 那张惨白的脸上双目紧闭,毫无生还希望的痕迹,半边脸上沾满了鲜红的血渍。 “爹?”宁夏青瞪着眼睛,声音很轻,却宛若砸在人群中的惊雷。 她忽然跌坐在地,宁永达面带笑容、眼含希望的那句“我走了啊”就仿若是一个诅咒,在她脑中嗡嗡盘旋。 停灵的第七日,宁夏青把曹氏扶回了屋。曹氏的身子本来就不好,连着哭了这么些天,几度昏死过去,连话都说不利索,而且根本不肯开口,白着一张脸,双目发直地盯着前方,别人叫她她也不知道,似乎她的魂已经跟着宁永达一起去了似的。 宁夏青倚着曹氏屋子的门框,静静地看着曹氏,母女二人无声地对峙良久,谁也不说话。 宁夏青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将紫儿抱了过来。 紫儿的小身子胖胖的,如今穿着一身洁白的孝服,小肚子鼓起来像是汤圆,咕噜噜地走到曹氏的床边,小心翼翼地喊:“娘。” 曹氏无神的双眼移到紫儿身上。 紫儿认真地歪着头,按照宁夏青教的话,一字不落地说:“娘,我年纪还小,你还要好好照顾我呢,你不能有事,你要振作起来,你还有奶奶、姐姐和我。” 曹氏伸出枯如树枝一样的双臂,用尽全部力气,颤颤巍巍地将紫儿抱起来,把紫儿抱在自己怀里,抿了抿唇,又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却还是没忍住,整张脸都在颤抖,嘴唇拼命地往两边裂着,豆子似的眼泪跟不要钱一样地往下掉。 紫儿被曹氏紧紧抱着,稍微有些不舒服地扭动,却很快就不动了,十分懂事地任曹氏抱着自己,小脸扭向门口,看向站在门口的宁夏青,宁夏青也看向紫儿。 曹氏一边哭,一边向门口伸出手,宁夏青会意地走上前去,曹氏拉住宁夏青的手,将宁夏青的手放到紫儿身上,拿过刚刚洗好晒干的帕子,抹了抹脸上的泪,稳了稳心神,轻声说:“青儿,这几天一直是你忙里忙外地张罗着,你辛苦了。” 宁夏青的唇边有千言万语在打转,却只是淡淡地说:“娘,我没事的,你……” 曹氏闻言道:“放心吧,娘会坚持下去的。青儿,你这几日太辛苦了,你去好好歇着吧。” “嗯。”宁夏青答应了一句,随即让曹氏先好好阖阖眼,自己带着紫儿离开了曹氏的屋子。 她牵着紫儿的手走出屋子,紫儿忽然小声问了一句:“姐姐,爹是不是死了啊?” 宁夏青一怔,望向紫儿,只见紫儿天真无邪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疑惑,宁夏青蹲下来,忍住眼泪,点点头道:“嗯。” 紫儿追问:“死了之后会怎样啊?” “死了之后……就不会回来了。” 紫儿想了一下,认真地说:“所以,爹不会回来了,我再也见不到爹了,是吗?” “嗯。” 紫儿迷惑的双眼渐渐蓄满了小眼泪,宁夏青连忙抱住紫儿,嘱咐道:“在奶奶和娘的面前,你不要提起爹,也不要提起死,记住了吗?” 紫儿掉下泪来,懵懂地点点头:“嗯。” 宁夏青心知,紫儿并不明白死亡的真正含义,紫儿所难过的只是再也见不到宁永达,再也不能被宁永达抱起来打悠悠了,要到很多很多年以后,紫儿才会懂得今日的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宁夏青抹了抹紫儿的泪,轻声说:“别哭了,去找双喜玩吧。” “嗯。”紫儿点点头,闷闷不乐地跑开了,看着紫儿圆滚滚的小背影,宁夏青终于掩住嘴,忍不住又一次哭了起来,哭得连手指都在发抖。 翠玉迎上来,宁夏青说不出来话,用眼神示意翠玉,翠玉愣了一下,随即意会,问:“姑娘是要问老太太在哪吗?族里来了几位奶奶,正跟老太太说话呢。”随即,翠玉又说:“姑娘,我扶你回屋子坐一会吧。” 宁夏青点点头,由着翠玉将无力的自己搀回去,哭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哑着嗓子吩咐翠玉:“你去老太太那里看看,那几位族奶奶还在吗?” 过了一会之后,翠玉回来说:“那几位族奶奶已经走了,族里来吊唁的人也都走了。” “几位族奶奶跟老太太说了什么?” 翠玉边想边说:“陈婆子听到,那几位族奶奶好像提到了什么族产,还有什么契约……” 族产,契约……果然,宁永达刚死,族里的人就已经这样等不及了! 多年以前,不知道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宁老太爷立了一份契约,契约上说,如果宁老太爷这一脉的香火断了,名下的桑园就归族里所有。就因为这份契约,这些年来,宁氏一族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宁永达死呢! 如今宁永达真的死了,而且没有留下儿子,这正好遂了那些人的愿,那些人巴不得就此将宁永达的桑园一吞到底,连半点都没打算留给这一大家子的孤儿寡母,这不,这些人已经逼上门来了! 第七十八章 宁夏青稳了稳心神,起身就往老太太的屋子里去了。 老太太的屋子里点着灯,桌上还放着几只还没收拾完的茶杯,显然是刚刚送走客人的样子,老太太一身素缟,倚着拐杖坐在炕边,好似在出神。 宁夏青走过去问:“奶奶,你吃过晚饭了吗?” 老太太答:“还没呢,不过下午吃了点东西。你娘呢?” “我怕我娘熬不住,把她扶进她的屋子里歇着了。” “嗯。”老太太点点头,又问:“紫儿呢?” “紫儿去和双喜玩了,奶奶不用担心她。” “嗯。”老太太又点点头,继续问:“杜姨娘呢?还病着呢?” “自从爹出了事,杜姨娘就一病不起了,一直在床上躺着呢,也没能去给爹守灵。”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甭管她了。倒是你,这几天一直在忙,丧事几乎都是你一个人操办下来的,你最该去好好休息一下。” “我不累。这几天里,谷丰大叔、阿正、陈婆都帮了我不少,我没怎么累着,再说了,我还年轻,劳累一下也是没关系的。倒是奶奶您,您年纪大了,应该好好休息一下,就别再费心了。” “我如何能不费心呐……”老太太皱起眉头。 宁夏青心知,老太太是在为族里来催桑园的事发愁。 自从出事到现在,老太太虽然始终面色冰冷,但宁夏青从没见老太太掉一滴泪,老太太要强得简直有些执拗,只是平淡地指点了几句丧事要怎么办,有规矩是必不可少的,各处的细节要如何打点,前来吊唁的宾客要如何招待等等。 见老太太这般沉稳,宁夏青的心里忽然生出不少底气来,她一定要和家人们站在一起,保护好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不让任何坏人夺走它! 陪老太太用过晚饭后,宁夏青从老太太的屋子里出来,想着再去确认一下明日出殡的事,随即往灵堂走去,如今快到中秋了,瑟瑟的秋风拂过她额边的碎发,她才意识到,自己忙了一整天,连头发乱了都不知道,于是用手抹了抹。 东边天际的萧瑟月光照亮了宁家的院子,挂在院子里的白色孝布被风吹了起来,她的心里忽然一阵苍凉。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对面。 天色昏暗,对方又站在暗处,她看不见对方的脸。 这几日夜夜难眠,她的眼睛有些花,那人的影子就显得更加模糊不清,让她看不清那人的身形。 她愣了,心里没着没落的,下意识就觉得,那人是宁永达,是宁永达回来了。那一瞬间,她心里有千百个念头在盘桓,有些惊异,有些兴奋,又有些淡淡的悲伤,还有那被勾起的对父亲的依恋。 她张了张口,还没叫出声,那人先开口了:“你怎么了?” 是阿正的声音。 她心里忽然自嘲地笑起来,是啊,宁永达已经死了,这世上哪有什么还魂一说呢? 阿正向她走过来,走到她身边,掩人耳目地说:“你让我打听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她听闻此言,心里头瞬间一紧。 阿正四下看了看,见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道:“阿才守灵去了,你跟我到我屋子里来,我慢慢跟你说。” 宁夏青随着阿正去了伙计的房间,阿正机警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在附近,于是关上了门,低声急促地说:“我去打听了很久,找了许多人问过,可是,没有人将那天的事看得特别真切,几个路人都只是看到个大概,不过他们都说,掌柜的摔下去应该是个意外。” 宁夏青闻言,微微皱起眉。 阿正继续说:“还有,掌柜的摔下去的时候,苗老三根本不在那里,好像是在路上还没到。你让我注意的那个谭文石,我也找人打探过他当天的行踪,当天他并不在那附近。” 宁夏青还是不愿意相信:“我爹并不是行事急躁的人,走路摔倒那样的事,他从前从来没有过,我并不觉得他会是自己摔倒的。” “的确,掌柜的向来稳重,也许是有人想要害掌柜的,却高明地做成了意外的样子,这也不是不可能。”阿正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有一点我很不明白,掌柜的当时好像是要往外走,可是既然苗老三还没到,掌柜的为什么要往外走?不是应该在那里等苗老三吗?” “我也这样想!”宁夏青立刻看着阿正的眼睛,认真地说。 宁夏青收回目光,继续说:“就算不是苗老三和谭文石,别人也有可能对我爹下手。因为爷爷签下的那份契约,族里不少人都惦记着咱们的桑园,巴不得我爹早点去世。如今爹还没出殡,他们就已经来催了,真是狼子野心!” 阿正立刻担忧地问:“有人来为难你们了吗?” 宁夏青淡淡地说:“已经有人去跟老太太说这种话了,倒还没有说得太直白,不过估计也快要开诚布公了。明日出殡,族里有不少人主动说要过来送我爹,估计都是冲着桑园来的,都争着想要吃下这块肉,很可能还会争执起来大闹一场。” 阿正顿时很是气愤,但看了一眼已经瘦得皮包骨的宁夏青,又将话头忍下去了。 宁夏青站起身,道:“我去把阿才叫回来,今晚我守灵。” 阿正立刻站起来挡在她面前:“你都守了六天了,再熬下去你就倒了!今晚让我和阿才守着吧,你去歇着,明天出殡,你还要打起精神对付族里的人。” “我没事的,我扛得住。”宁夏青坚定地说,随即声音放低,哀伤地说:“这是最后一晚,我想陪陪我爹,以后就……” 阿正叹了口气,让开路,跟着她一起去灵堂,让阿才回去,自己留在灵堂守着她。 她跪在灵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说:“阿正,你这些天也累了,你不用陪我,我自己没关系的。” 阿正却不答话,依旧挺直腰杆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就这样静静地站了一夜。 拂晓之时,她颤颤巍巍地起身,让阿正在这守着,然后独自一人去了老太太的屋子。 老太太屋里居然亮着光,看来老太太也是一夜没睡。 见她进来,老太太轻声说:“我就知道你会过来的。” 她给老太太倒了杯茶,端过去,坐在老太太身边,低声问:“奶奶想了一晚上,想出什么对策了吗?” 老太太反问:“你想出什么对策了?” 祖孙二人对视一眼。 半个时辰后。 族里的人陆陆续续到场。 按照习俗,在下葬当日,曹氏需要待在屋子里,宁夏青找了一根红绳,将曹氏的一只脚拴在床脚上,意在拴住曹氏,别让宁永达把曹氏一起带走。本来紫儿也应该在外面的,却硬是被老太太和宁夏青安排去陪曹氏了。 老太太独自在院子里待客,宁夏青和谷丰守在灵前,阿正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谷丰的旁边,目光却放在所有和宁夏青说话的人身上。 阿正的目光虽然并不咄咄逼人,却锐利如电,十分强烈,令人不可忽视,使得宁氏亲族们在宁夏青面前个个恭谨严肃起来,一个个明明都贼眉鼠眼的,却没敢在宁夏青面前提起有关桑园的半个字,还都假惺惺地哭出了几声。 然而,亲族们进了院子里的席位,见了老太太时,就瞬间换了一副面孔,尤其是宁大老爷一派的人,宁大老爷向来视宁永达的桑园为囊中之物,为此一天都不愿意多等,因此其派系之人都拐着弯地向老太太打听契约的事。 老太太却只字不提,只是回应了族人们有关吊唁的话,根本不回答有关契约的问题,就好像那契约根本不存在似的。 有人被逼急了,阴阳怪气道:“老太太,你也别装傻了,咱们都知道有那契约的存在。我可告诉你,装傻只能应付得了一时,应付不了一世,你还是死心吧,就别拖延时间了。你也别怕,咱们也没想干什么,只是想请你把桑园的地契拿出来,让咱们看看就行……” 七叔婆顿时怒火中烧,大声斥责道:“永达尸骨未寒,你们这就逼着人家孤儿寡母要地契,你们连点羞耻心都没有吗?你们还要不要脸面?” 这下子,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不甘心的众人交换了几个眼神,仍有些蠢蠢欲动,却被七叔婆充满怒火的目光给逼回去了,不敢太过分地逼问下去。 老太太自始至终都端坐着,不动如山,回应着亲族们各种各样的“善意”慰问,别的就不肯多说半句。 众人均面面相觑,不懂老太太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是以为装傻充愣就能蒙混过去吗? 等出完了殡,族里把当年的契约拿出来,她们还不是得乖乖地交出桑园的地契? 这可不是靠着装傻充愣就能撑过去的! 到了吉时,棺材要抬去祖坟下葬了。 离开家之前,宁夏青深深地看了一眼棺材,从谷丰的手里接过碗,按照习俗,将碗摔碎在地上,跪在棺材前,磕了三个头,随即,用尽最大的力气,对即将离家的宁永达说了最后一句话—— “爹,你好好地走吧。你放心,从此以后,我会撑起这个家,我会好好照顾奶奶、娘和妹妹。等孝期过后,我会招婿入赘,绝不让咱家的香火就这样断了!我既然当着众位亲族的面立下此誓,自然有众位亲族做我的见证,若是我没能践行此诺,众位亲族定不答应!” 宁夏青在灵堂前公然立誓招赘一事,犹如一颗惊雷,在柳安县里迅速传开。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其父出殡之时当众说出招赘这种话,简直令人闻所未闻,所有与此事有所关联的人均因此大为震撼。 “老太太,这……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之前居然都不知道……”曹氏震惊不已,不敢相信。 “你也别急,这也是我跟青儿匆匆忙忙之下商定的,所以才没提前跟你说。如今咱家就这么几口人了,就算青儿不招赘,我也舍不得她嫁出去。青儿如今放出这样的话,咱家的桑园就有希望能保住,而且还能替家里延续香火,也不是坏事。” “可我怕……”曹氏叹了口气,担忧地说:“普天之下,正经人家的儿子哪有入赘的?谁不是拼着再苦再累,也要为自己家延续香火?凡是入赘的,要么是贪图女方的家产,要么就是本身毫无志气的。若是招来那样的女婿,岂不是委屈了青儿……” “你也不用这样急,总归还有三年孝期,咱们慢慢找,总能找到合适的。” 曹氏掩口哭起来:“如此一来,青儿以后就要掌家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得吃多少苦啊,我……我心疼她啊……”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瞥了曹氏一眼,看见曹氏泪眼涟涟的模样,也实在是不忍心说什么重话,于是耐着性子道:“既然这个家还在,就总要有人出来掌家。我年纪大了,你又这般扛不住事,青儿不站出来谁站出来?你要是真的心疼青儿,你就少哭几声,帮着青儿一起把这个家撑起来。” “是。”曹氏一边说,一边仍是抽噎得不停。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罢了,眼下要青儿操心的事还有很多。你养好你自己的身子,别给青儿添乱,别让她分心思来照顾你,就算是你帮她了。” “是。”曹氏十分努力地把眼泪忍了回去,问:“青儿眼下在操心什么事?” 老太太叹了口气,担忧地说:“还不是桑园的事!出殡那天你是没看到,族里的人已经当面逼我把桑园的地契交出来了,永达的棺材还没抬出去呢,他们就这样等不及了!若不是青儿说出那样的话,估计族里早就将咱们一家子给逼死了。可这也只是缓兵之计,拖不了几天,族里肯定还会找上门来。” 老太太说完,已经是一脸忧色。 顾老太太听顾二奶奶讲完宁夏青招赘的事,以为自己听错了,连连叹道:“那孩子竟然……唉……也是可怜。” 顾二奶奶道:“听说就连宁家嫂子之前都不知道这件事,听说的时候都吓了一跳呢。唉,也是的,哪有姑娘家说这种话的。” 顾老太太横了顾二奶奶一眼,道:“你懂什么!那孩子心性不凡,既然当众说出这样令人意外的话,肯定有她自己的道理。” 顾二奶奶连忙转口,低眉顺眼地附和道:“我听说,宁氏亲族里头的关系挺乱的,那孩子当着亲族的面说这种话,估计是成心说给那些人听的。” 一旁的顾三奶奶连忙接口,顺着老太太的意思说:“宁掌柜遭此意外,如今的宁家就剩下几个女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宁大姑娘这时候站出来掌家,倒的确是个有气性的孩子。”说完,还故意挑衅地看了顾二奶奶一眼。 顾老太太叹了口气:“有关宁氏亲族内部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好像是不怎么太平。如今宁掌柜一走,她们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可真是为难那孩子了。” 说着说着,顾老太太不由得满脸愁意,悠悠叹道:“自古以来,但凡家里的男人撑得住,女人又怎么会站出来掌家?又何况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其实早些年,顾家也曾出过一个有气性的掌家女子的,唉,那都是好早以前的事了。” 顾三奶奶继续笑着附和:“萧家也出过这样的女子呢。即便是现在,萧家的外院里仍有几个女人在管着事呢。” 顾二奶奶不满地看向顾三奶奶,阴阳怪气地说:“不过是一个未出阁的商户之女,小门小户出身,哪能跟咱们顾家人比,更不能跟萧家人比了!你也未免太谄媚了!” “二嫂这话是什么意思?”顾三奶奶故意曲解道:“那宁大姑娘曾经还是二嫂的未来儿媳呢,我夸一夸二嫂曾经的未来儿媳,难道是在谄媚二嫂吗?” “你……你少歪曲我的意思,你何曾谄媚过我?” 顾三奶奶得意地冷哼一声,有些不甘心地说:“二嫂,其实你应该庆幸啊,当初腾哥儿跟宁大姑娘议亲的时候,人家宁家始终矜持自守,没有因为二嫂家大业大就上赶着巴结,不然的话,腾哥儿还怎么跟项姑娘定下啊?更别提还是由太妃亲自保媒了!二嫂实在是应该庆幸啊。” “你……你是不是因为太妃给腾哥儿保了媒,你眼红了,所以才这般夹枪带棒地讽刺……” “你们别吵了。”顾老太太只是轻声道,然而顾二奶奶和顾三奶奶瞬间就噤声了,顾老太太接着吩咐说:“这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顾二奶奶和顾三奶奶起身,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随即准备退下,顾老太太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刚刚你们说到腾哥儿……老二家的,腾哥儿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顾二奶奶回道:“老太太之前就让我备下东西,准备跟宁家结亲,那些东西可以直接拿来用,所以准备得差不多了。” “嗯,萧太妃要回京了,你尽快挑个吉日吧。”顾老太太点点头,转而又问顾三奶奶:“对了,朗哥儿去干什么了?我好几天没看到他了。” 顾三奶奶笑着说:“别提了,那孩子自小就喜欢黏他六叔,自从他六叔在郡里长住之后,那孩子就天天往他六叔那里跑,我都跟他说了,让他别去打扰他六叔的清净,可那孩子就是不听,我实在是拿他没办法。” “是了,那孩子的确特别喜欢黏着雪松。”顾老太太点头道,随即又说:“说起雪松,也真是让我为难,咱们这边都给他收拾好了院子,他就是不肯过来住,非得自己在外面住,身边就放着几个小厮和家丁,这让人怎么放心的下啊。” 顾雪松半倚在椅子上,端的是姿容风流,一身白衣洒在椅背上,他闭着眼,似是睡着了一般安静。 观棋讲完了话,顾雪松悠悠睁开眼,蹙眉道:“不愧是她。” 第七十九章 “公子此话何意?” “定是被逼无奈,所以孤注一掷了。” 观棋皱了皱眉,显然是没听懂,但也没多嘴问下去。 顾雪松睁开眼睛,问:“之后呢?” “哦。自从这件事传出去之后,不少人都动心了。宁姑娘生得那副模样,本来就挺招人,更何况,宁掌柜有些家产,对于一些人来说,就算是冲着家产也值得一试。别说是那些儿子多的穷人家了,即便是宁氏族内,都有人动心了。要不是宁姑娘在孝期,估计已经有不少人去登门了。” “嗯。”顾雪松应了一句,随即又闭上眼。 沉默了一会,观棋问:“公子,你打算如何做呢?” “你觉得我该如何做?” “公子不是说,宁姑娘救过你一命,你一定要报答她的恩情嘛。如今宁姑娘遭遇这种事,公子可以费点心思,为宁姑娘寻一合适的男子,替宁姑娘做个媒。” 顾雪松不由得浅笑,没答话,只是说“茶凉了”,观棋一听这话,立刻把冷茶撤下,急着去换热茶了。 顾雪松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轻声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来找我呢?” 宁永达出殡那日,谭文石是在的,也是亲耳听到宁夏青立誓招赘的。而在此之前,谭文石还不至于想她想到这种程度的。 宁三老爷那里的事源源不断,谭文石本就忙得晕头转向,此外,他还要费不少心思去打点成婚之事,连去宁家安慰几句的时间都没有。然而越是忙碌,就越会在难得的片刻空闲里想起她来。 他总是想起当日宁夏青跪在棺材前起誓的模样,一遍又一遍。 日日夜夜里,他的心就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不受他控制地连连想起宁夏青当日一身素缟的模样,甚至在梦里都是她那日掷地有声的誓言。 如此抓心挠肝,最为致命。 谭文石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宁夏青如今还在孝期,他还有时间慢慢筹谋,饶是如此,也压不下心里的那股燥火。 赵香娥也从旁人的口中听说了宁夏青招赘的消息,露出颇为复杂的神色,然后推脱说身子不爽,将屋门一关,倚着窗沿,凝望长空,不由得出神。 随后,她坐到妆台前,从妆台的最深处拿出一张纸,目光渐渐失焦。 那年,她刚刚与小宝失散,来到万嫣坊,一位恩客随手在纸上写了一句词,给她讲了这词中的意思,还教她如何念这几个字。 其实她早就忘了那客人到底是张三李四,却出于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动机,一直留着这句词,时不时就拿出来瞧瞧。 词说,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人去了就回不来了,宁夏青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也已经做好了从宁永达的手里接过这个家准备。 自从宁永达出了事,自家的铺子就再也没开过门。如今丧事一了,宁夏青给伙计们发了工钱,伙计们就都走了,只剩下没有来历的阿正和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谷丰。 宁夏青问谷丰:“谷丰大叔,我爹和苗老三的船到了没有?” 谷丰清点着库房里剩下的料子,将料子都摆到一处,码得整整齐齐,说:“我前几天去问过,苗老三不在,他的伙计们说船已经回来了,只是他们掌柜的不在,他们也不好做主。等我把咱们库房里的货收拾了,我就再去问问。” “嗯,辛苦谷丰大叔了。” “对了,青儿啊,等我跟苗老三算清楚账之后,就直接把料子让给他,让他把掌柜的出的银子还回来,你看行吗?” “嗯?”宁夏青不解地皱眉:“为什么要让给他?” “是这样的,青儿。”谷丰拿出对小孩子讲解的语气,道:“本家一旦将桑园拿到了手,肯定就会得寸进尺地吞掉铺子。要是咱们这时候把那些价值好几千两的料子拿回库房,岂不就是便宜了本家?所以说,咱们必须早做准备,尽量把料子都换成银子,给本家留一个空铺子。” 谷丰皱着眉头,劝道:“况且,办丧事的时候肯定没少花,又没了桑园和铺子做依靠,你必须得多攒点银子傍身。” 宁夏青明白了,原来谷丰大叔是误会了,她澄清道:“谷丰大叔,我并没打算把桑园和铺子给出去,咱们不把料子让给苗老三,也不攒银子,就像从前一样开铺子。” “这……” 宁夏青字字铿锵:“我既然出来掌家,就是下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一定要继承爷爷和爹留下来的家业。谷丰大叔,你也不希望我爷爷留下的东西被那些狼子野心的人夺走吧?” 一听她提到宁老太爷,谷丰的眉头一下子拧紧,深深叹了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铺子这边的事就麻烦谷丰大叔照应了,我也该准备准备了。”宁夏青淡然一笑:“我想,本家很快就会坐不住了吧。” 大雁的苍鸣掠过户户人家,阵阵秋风携白云而飞。沿街的树木已不复葱郁,落叶纷纷飘坠,愈到深秋,愈是红艳,远远看去,就像火焰在滚动,为这深秋晕染了一副斑斓的底色。 黄昏后的街上,宁二老爷的马车车轮碾过铺陈的斑斓落叶,正准备往自己大宅里回,却在半路上被人拦下。拦车那人只用了一句“与织造局散花锦的事有关”,便让本打算回家的宁二老爷扭头去了临安楼。 临安楼并非孤楼,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临安楼被挤在周围的几家大酒楼之间,生意自然被抢得一二干净,甚至有商贩在临安楼的大门前堂而皇之地摆摊卖货,浑然没把临安楼放在眼里,叫卖得此起彼伏。 临安楼生意差,楼下的大堂里没几个客人,伙计都有些百无聊赖了,在楼上的包间里,也只坐着一位在等人的客人。 宁二老爷来到楼上,打开包间的门,令他面露讶异的是,在等他的人居然是一身孝服的宁夏青。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宁夏青此刻,除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残余的晚霞照在她脸上,她却仍无半点血色,显得苍白异常,仿若并非尘世中人。宁二老爷都一把年纪了,看见宁夏青了之后,竟然怔了一下,心中有些肃穆。 “二堂叔,这里环境简陋,茶水粗糙,不过掩人耳目,适合私下见面,所以我请二堂叔来这里,还望二堂叔莫见怪。”宁夏青给宁二老爷敬了杯茶,她说起话来,丝毫不见悲伤柔弱之态,还真有几分掌家女子的气势,甚至比曾经的宁永达更加沉稳。 “你说这话倒是不必,我没那么挑剔。”宁二老爷看了一眼宁夏青递来的茶水,皱着眉别开视线,随即斥了几句:“只不过,你如今身在孝期,为什么要出来走动?更何况眼下天色将晚,你更不应该出门了,下次别再做这种事了。” 宁夏青也不恼,只道:“二堂叔,今日我请你前来,就是想要跟二堂叔坦白一件事。” “坦白什么事?” “织造局的那单活计,的确帮二堂叔赚了一笔,对吧?虽然对于二堂叔而言,那笔银子并不是什么大数目,可是截胡了三堂叔的生意,让三堂叔吃了亏,光是冲着这个,二堂叔就觉得很值得了,对吧?” 宁二老爷微微眯起眼:“你到底要说什么?” “其实是我给我爹出的主意,让我爹去找二堂叔的。那批散花锦,也是我通过顾府找上了梓州郡的罗家,从罗家的手里拿到的。” “你说什么?”宁二老爷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宁二老爷眉头紧锁,难以置信地问:“你一个小丫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如此人脉与心机?更何况是宁永达那个榆木疙瘩的女儿,这…… 宁夏青从容道:“二堂叔如若不信,不如我将当初的事情一一道来,二堂叔且看对不对得上?又或者,二堂叔去顾府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我说的这样?” 宁二老爷眯着眼看着宁夏青。 片刻后,宁二老爷撇了撇嘴:“罢了,我在生意场上滚了这么多年,若是连你说的话是真是假都看不出来,我也不用混了。”宁二老爷叹了口气,问:“可你为何不当日就说明,却在今日告诉我这些?” “当初有着难言之隐,让我不便对二堂叔明言。但如今我需要二堂叔与我合作,因此才对二堂叔知无不言,以此表示我与二堂叔合作的诚意,还望二堂叔能够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宁二老爷的脸有些皱了起来,表情怪异地看着宁夏青,想都不想就说:“你的确有些小聪明,不过毕竟是个姑娘家,生意是男人的事,不是你应该插手的地方。你身在孝期,还是好好在家里给你爹守孝吧,以后就别出门乱跑了。”宁二老爷,起身准备离开。 “二堂叔,”宁夏青不疾不徐地叫住宁二老爷,悠悠道:“我听到一点风声,据说二堂叔的作坊最近不是很顺利。我那致奇堂哥初出茅庐,恐怕非但帮不上二堂叔的忙,还总会出错。而我大堂叔和三堂叔早就联手,致力于先吞并掉二堂叔的产业。” “你……”宁二老爷有些急了:“你一个小丫头,你如何知道这些?”这可是就连从前的宁永达都不知道的事,宁夏青究竟是如何知道的?宁二老爷立刻戒备地眯起眼睛,低声问:“是老大派你来的?还是老三派你来的?” 与宁二老爷的满心戒备不同,宁夏青来此之前准备周详,因此不紧不慢,将宁二老爷没碰的那杯茶倒掉,重新倒了一杯热的,才开口道:“怎么?二堂叔是觉得,如果没有大堂叔和三堂叔的扶持,我一个并非宁氏核心之人,根本无从得知这些消息,对吗?” “哼。”宁二老爷重新坐回来,冷笑道:“你这丫头的确有些路子,就算不靠老大和老三,你也的确能打听到这些消息。”宁二老爷悠悠问道:“既然你自己这么有本事,为何不去找老大和老三合作?你也说了,我如今的形势并不好。” 宁夏青正色,一字一顿地说:“二堂叔觉得,我为何会找上你?” 宁二老爷愣了一下,随即会意,正色说:“宁永达的那点家业,且不说我还看不上,更何况,就算我看上了,我也绝对不会为了这点东西,就去为难一家子老幼病弱的女人,我做不到像老大和老三那么不要脸。” 宁夏青的笑容里有些苦涩:“在整个宁氏一族里,有这份底线的人可不多了。说起来,宁氏一族明明血脉相连,彼此倾轧的时候却比外人还凶狠。” “唉,你年纪还小,等你在生意场上滚过多年,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你就会明白了,利字当头,许多人的底线都能明码标价。”宁二老爷也叹了口气,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润了润嗓,道:“说吧,你想如何合作?” 半晌过后,宁二老爷离开了临安楼。 几日后。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前来讨要地契的族人纷纷上门,不仅宁大老爷、宁二老爷、宁三老爷、族里甚有威望的几位长辈来了,就连宁大老爷和宁三老爷手下的几位管事也来了,还包括即将娶妻的谭文石。 除此之外,还来了许多从没跟宁永达一家来往过、甚至连宁永达出殡那日都没到场的宁氏远亲,而且来的都是年轻人。自从宁夏青在灵前立誓,便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不仅惊叹于这一闻所未闻的轶事,更因为宁夏青的容貌而悸动不宜。这些年轻人便是被此事吸引,才跟来一探究竟的。 乌压压一堆人挤在主屋,领头的几位指名要见老太太。 宁夏青扶着老太太出门见客。 一见到宁夏青,那些跟来凑热闹的年轻人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贪恋的目光毫不掩饰地钉在宁夏青的身上,而宁大老爷、宁三老爷、他们手下的管事、族里的几位长辈都是面色微变,显然是想起了宁夏青宣称要招赘一事。 宁永达的六婶,即宁夏青的六婆转了转眼珠子,随即凑上来,亲亲热热地揽住宁夏青,道:“青儿啊,近来辛苦了吧?你瞧瞧,自从永达去了之后,你伤心难过,都瘦了好几圈呢,我看着都心疼。好了,青儿,你一个孩子家家的,就快点回去歇着吧,咱们跟你奶奶说说话。” 宁夏青冷冷地看过去一眼,将自己被揽住的胳膊抽出来,话中绵里藏针:“我爹出殡那日,六婆也是来了的。我素来没听说过六婆有耳疾,所以我想,六婆应该听清了我要招赘一事。六婆虽然年纪大了,但应该还不至于糊涂到这么快就忘了吧?既然如此,您又何必装糊涂呢?” “你……你这孩子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宁夏青笑了:“原来您也知道您是长辈啊,既然如此,您在我一个小辈面前倚老卖老,不觉得有失长辈的脸面吗?” 她六婆冷笑道:“你……你还真以为,你说了一句招赘就能改变什么吗?说你是孩子,你还真就天真上了!我告诉你们,你大堂叔和三堂叔屈尊前来,已经是很给你们面子了!你们要是识趣,就早点把地契交出来,咱们也不至于为难你们。” 宁夏青眯起眼睛:“为难?莫非六婆是准备来硬的?莫非要把我们一家子都绑起来,硬抢地契?” 她六婆双目一瞪:“你休要胡说!小小年纪,说话忒难听……” 话音未落,跟着宁大老爷一起过来的宁大奶奶立刻出言,制止她六婆道:“六婶,您一把年纪了,还和孩子计较什么?青儿毕竟是孩子,即便说话冲了一点,您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一个孩子吵架吧,您就消消气吧。” 宁夏青心中冷笑,宁大奶奶和她六婆一唱一和的,分明就是一定要把宁夏青说成是孩子!孩子自然没有插手家业的资格,他们只要硬是把宁夏青说成是孩子,让宁夏青没有说话的资格,那就只剩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自然就好对付了! 宁大奶奶随即笑吟吟地对宁夏青说:“青儿,你奶奶还在这里呢,你作为孙女,抢在你奶奶面前说话,不觉得有些没规矩吗?” 宁夏青还未开口,老太太忽然重重地咳了几下,好似上不来气似的,发出无力的喘息声。 宁夏青赶忙拍了拍老太太的背,替老太太顺了顺气,倒了杯茶给老太太,抬脸对宁大奶奶道:“大堂婶也看到了,自从我爹去世后,我奶奶便日夜伤心,身子不好,恐怕没办法和大堂婶说话了,大堂婶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 宁大奶奶阴恻恻地笑了笑,说:“青儿,你误会了,我没什么话要说,毕竟,我又不是来跟你们闲聊的。”随即,宁大奶奶转脸对老太太笑着说:“堂婶,既然你身子不好,就早点把事情办了吧,你放心,事情办完咱们就走,到时候您就能好好休息了。” 老太太缓慢又无力地问:“办什么事啊?” 宁大奶奶理直气壮:“自然是把该给咱们的东西给了啊。” 老太太缓缓道:“你们想要我家的东西?行,想要就拿走吧,只不过啊,我家里穷,没什么值钱东西,就剩几屋子的桌椅板凳、几柜子的碗筷瓢盆了,你们要是想要,就拿走吧。” 站在宁大奶奶身旁的宁大老爷瞬间冷哼一声:“事到如今,堂婶还装什么傻?难道还想要把持着族产不放了?堂婶,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说得不好听点,你半个身子都入土了,这族产还能把持得了几年?不如早点交出来,免得临了临了还丢这张老脸!” 老太太有些不悦地说:“大堂侄家财万贯,向来瞧不上我家这样的穷亲戚,但即便如此,也不该句句咒我这个老太婆去死。此外,我家这么多年来向来兢兢业业做生意,所有的一切都是永达和他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血汗钱,何曾占过族产?” 宁三老爷冷笑着开口道:“堂婶怕不是记性不好忘了什么吧。当年堂叔还在世的时候,就签下了契约,契约上说,桑园乃是宁氏立足之本,决不能流入外姓之手,虽然堂叔买走了一部分,但只要堂叔无后,堂叔买走的桑园就必须归入族产。这契约我都带来了,堂婶总不好再赖了吧?” 第八十章 “无后?”老太太笑了几声:“我这么大一个孙女站在这里,你看不见?” “正是!”宁三老爷高声喊道:“正是孙女,继承不了香火,这不是无后是什么?” 老太太皱眉,道:“三堂侄向来不与我等穷亲戚往来,就连永达出殡的时候,三堂侄也没来看一眼,可就算三堂侄当天没听到,刚刚也总听到了吧?青儿已经立誓要招婿入赘,要继承永达的香火。既然如此,三堂侄又为何要说什么无后?” 宁三老爷有些哑口,却立刻阴恻恻地笑了,斥道:“我劝堂婶还是早点把地契交出来吧。堂婶就没想过吗,宁永达为何绝后,为何横死,难道不是因为这些年来霸占着族产,遭了天谴吗?” 老太太被气得拍案而起:“你……你这般出言不逊,你才遭天谴呢!”老太太重重地咳了几下,无力地坐了回去,却恶狠狠地瞪着前方,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们,即便永达不在了,只要有青儿在,青儿就能招婿进门,永达就没有绝后!” 宁夏青赶忙拍着老太太的背,替老太太顺气,见老太太平缓下来,才抬脸道:“诸位也看到了,我奶奶身子不好,你们今日上门,难道是准备将我奶奶活活逼死吗?我家向来少与族中众人往来,只知道我宁氏一族以纺织衣料为生,竟不知道,原来你们现在已经干起这等杀人的生意了。” 宁三老爷气极:“宁夏青,你这是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宁夏青冷笑着斥道:“三堂叔怎么对我奶奶说话,我就怎么对三堂叔说话,若是三堂叔觉得我态度不端,那也只能说是三堂叔这上梁不正的缘故。”她冰冷地看着眼前众人道:“你们也看到了,我奶奶身子不好,谁若是将我奶奶气出个好歹,便与杀人凶手无异!” 见老太太仍抚着胸口喘个不停,宁夏青温言道:“奶奶,您先歇会,我来应对。” 宁大奶奶瞧了瞧已经被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太太,再瞧了瞧气定神闲的宁夏青,显然老太太才是那个好捏的软柿子,于是宁大奶奶假意和善地说:“好了好了,不过一时言语冲撞,彼此都不是有意的,都消消气。” 宁大奶奶先是看向宁三老爷,假意斥道:“三弟啊,你也是的,你明知道堂婶身子不好,说话怎么还那么冲?” 随即,宁大奶奶又看向宁夏青,道:“青儿啊,你也有不对,你三堂叔跟你奶奶说正事呢,你作为晚辈,怎么能插嘴呢?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大人说话的时候,你乖乖听着就好。” 宁夏青冷笑:“大堂婶不必假装中立了,我不吃这一套。我已经说过多次了,我要招婿入赘,延续香火,当家作主,所以,有关我家的一切,都是我说了算,大堂婶没必要假装听不见我的话,用不着几次三番地用我的年纪来封我的口。” 宁夏青看着所有人,郑重地说:“我既然要替我爹延续香火,我爹就不是无后,我家的桑园也还姓宁。既然如此,我爷爷当年所立的契约就并未生效,众位族人还没有资格来讨要我家的桑园,还请众位这就自便吧,我就不留客了。” 素来高高在上的宁大老爷从未被人这样不客气地对待过,瞬间怒斥:“不过黄毛丫头,竟敢扬言当家作主,还敢出言赶人?真是自不量力!” 宁大老爷随即看向身旁的人。 身旁的人随即会意,此人唤作宁致恒,是宁大老爷的堂侄,向来伪装得一副斯文少年模样,宁致恒笑着说:“青儿啊,你能这般有志气,堂兄都想要夸奖你几句。只不过,咱们宁氏族规曾说,族产只传男丁,所以,即便你招赘,也是无用的。” 宁夏青冷冰冰地看着宁致恒,对宁致恒的那声“青儿”很是反感。 宁致恒却得寸进尺:“青儿,听堂兄跟你说啊,这件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这是大事,不容你使这小女孩脾气。倘若你还这么任性,族人们就只能用族规来办事了,你们家若是被族规处置了,不仅仅是丢面子那么简单,等传扬出去,整个梅公郡都会因此侧目!” 这宁致恒一口一个“青儿”听得她心里头直冒火,根本就是借着亲戚关系在明晃晃地占她便宜。前世在她嫁人后,宁致恒还曾经调戏过她,后来被谭文石小小地教训了一下,宁致恒才安分。宁夏青一想到这些就很是不悦,冷冰冰地说:“堂兄与我是平辈,又并不熟识,还请堂兄放尊重些,不要直接唤我的名字。” 宁致恒的神色瞬间有些尴尬,讪讪地说:“我知道咱们不算熟识,但是……你比我年幼嘛,我拿你当孩子看,才会唤你青儿的。” “难道堂兄在平日里常常把十六岁的姑娘当做孩子看,直接唤对方的名字吗?” “这……”宁致恒哑口无言。 宁三老爷的一位远房堂侄,唤作宁致毫的人救场道:“咱们别说这个了,说说正事。夏青堂妹啊,其实你是误会了,咱们这次来不是要抢你家的东西,咱们是来帮你家的。咱们宁氏一族向来和睦,全靠族里互相帮衬才能走到今天。如今你家出了事,族里自然要帮忙了。” 宁大奶奶连忙附和道:“正是。虽然堂婶刚刚说,咱们之前少走动,其实不是嫌你们穷,只是大家都太忙了,所以疏忽走动而已。但不管从前怎样,如今永达走了,丢下你们一家子女人,族里怎么可能看着不管呢?咱们向你们保证,只要宁氏一族里还有人在,就绝对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 宁夏青心里一紧,瞬间了悟到了什么,悠悠问:“不知族里打算如何帮衬我家呢?” 宁致毫笑吟吟答:“是这样的,堂叔骤然离世,留下的不只是桑园,还有铺子呢。夏青堂妹年轻稚嫩,以为当家作主很简单,殊不知,说着简单做起来难,不仅要执掌家事,还要经营家中店铺,夏青堂妹一个姑娘家的,哪里懂这些呢?可这铺子多关一天就多损失一天的利润,实在是耽误不得。” 宁夏青冷眼瞧着宁致毫,已经猜到了宁致毫接下来要说的话。 果然,“所以啊,三老爷已经打算好了,找一位经验丰富的管事替你照看着铺子。夏青堂妹放心,绝对不是要抢你家的铺子,等夏青堂妹学会了生意之道,能够独自经营铺子了之后,咱们绝对就不插手了。三老爷真的全无私心,真的只是想帮你们。”宁致毫故作和善地说。 宁三老爷也开口道:“堂婶和青儿别多想,我真的不是想要贪你家的铺子,说实在的,我手底下的铺子那么多,真不至于惦记你家的这点油水,我是真的想要帮你们。” 宁三老爷看向谭文石,笑着说:“堂婶啊,这个人叫作谭文石,你应该听说过,永达还在的时候,谭文石与永达常有来往。谭文石是我手下的得力管事,行事周到,就让他来管你家的铺子吧。他与永达算是旧交,你们不必对他有任何戒备。” 谭文石随即保证道:“我手里还有其他的铺子,平日里比较忙碌,但既然宁三老爷将此事托付给我,我抽空就会来帮帮忙的。”谭文石的语气平静无波,就像真的只是公事公办一样。 宁三老爷真情切意似的说:“以后有谭文石帮衬着,永达留下来的铺子就能继续经营下去了。说起来,我与永达是堂兄弟,这却是我唯一能为永达做的事,我实在是惭愧啊。这是我对永达的这一份心意,堂婶就答应了吧。” 宁大奶奶笑着开口道:“三弟真是一片好心啊,堂婶和青儿就答应了吧。” 宁夏青还没说话,宁三老爷就自作主张道:“行了,铺子的事儿咱们就这么定了!至于桑园的事……说句实在的,这桑园归我大哥管,又不归我管,我就算帮我大哥要回了桑园,也得不到好处,所以我根本没必要帮着我大哥说话,我所说的完全就是公道话。” 宁三老爷一边说,一边拿出当年的契约:“永达生前把桑园租给我大哥,租约还剩五年。按照这契约上写的,堂婶应该立刻把桑园交出来,且拿不到一文钱。但我大哥顾念着亲戚情分,特意准备了一年的租金,只要你们交出地契,这银子立马就白送给你们,就当帮你们补贴家用了。” 宁三老爷感慨地拍着手,伪善地笑道:“说句公道话,我大哥真的很仁义!” 宁夏青冷眼瞧着眼前这些面孔。 前世里,宁永达还未断气,这群人就像今日一样闯进了她家,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互相帮衬的族人,却对着宁永达威逼利诱,将宁永达气得一天比一天枯槁。 想起前世里宁永达的悲剧,她心里对这些人的恨就无法消失! 而这群人除了逼迫宁永达之外,更是借此将谭文石安插在宁夏青的身边,由此将宁永达的家产彻底吞掉! 这帮人根本就没想给宁永达一家子留半点活路,完全是敲碎了骨头吸干血。别说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族,就算是陌生人,也不至于这样把人往绝路上逼啊!这得多恶毒啊! 看着伪善的宁三老爷,宁夏青冷冰冰道:“这是我家的事,请三堂叔不要自作主张,也不要妄自评价。我既不需要三堂叔的人帮忙,也不会交出桑园。契约上说,交出桑园的条件是我爷爷无后,而我也早就说明白了,我会替我家传递香火,所以根本不需要交出桑园。” 宁大老爷立刻大声怒斥:“你这丫头不要得寸进尺!让你说话已经是大人们宽容了,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不明白!” 宁夏青从容地瞥过去一眼,悠悠道:“大堂叔不必忽然高声呼喝地吓唬我,这一招对我并不管用。” “你……”宁大老爷愣了。 “对了!”宁夏青忽然喊:“致恒堂兄!” 忽然被叫到的宁致恒一愣,下意识问:“怎么了?” 宁夏青笑着问:“你应该叫我什么?” 宁致恒脸上一红,低声说:“……叫夏青堂妹。” “这就对了。”宁夏青露出满意的表情:“看来致恒堂兄也认为,十六岁的姑娘不是孩子了,不可以直呼其名了。既然致恒堂兄都承认了,那就请诸位也不要总是故意拿我当孩子,从而试图剥夺我掌家的资格。” 众人闻言,均面露怒容地看向宁致恒,宁致恒一脸尴尬。 始终坐在角落里安静饮茶的宁二老爷忽然不耐烦地说:“这样吵来吵去的,到底什么时候才结束?干脆让堂婶给个痛快话,就说行还是不行吧。” 宁三老爷横过去一眼:“桑园和铺子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插什么话?再说了,你平日里向来不热衷于打理族中事宜,今天怎么也过来了?”宁三老爷故意大声说:“莫不是你想趁着永达去世,趁火打劫瓜分永达的家产?我可告诉你,我和大哥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分走本该属于永达的东西!” 宁二老爷不屑地冷笑一声,没搭理宁三老爷,对老太太说:“堂婶,你就给个痛快话吧。别让孩子在这里死撑了,瞧瞧这帮人都把孩子欺负成什么样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想了一想,沉声道:“这样大的事,得容我考虑几天。” 宁二老爷道:“也是,是得考虑几天。” 宁三老爷见状,也知今日成事无望,只好说:“堂婶就好好想想吧。”说完扭头就走。 宁大老爷看都没看老太太一眼,连个招呼都不打,起身就离开了,宁大奶奶也没对老太太打招呼,却责怪了宁夏青一句“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这么不懂事”,然后就走了。 随后,众多年轻人也走了,包括一直贼眉鼠眼地打量着宁夏青的宁致恒。只有谭文石留在了最后。 谭文石走到她面前,凝眉道:“你放心,我会帮你在族里打点关系,尽量让他们少为难你的。其实在宁掌柜走后,我一直想过来看看,却一直没抽出空来,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们好不好。” “多谢谭爷,我们很好。”宁夏青扬起脸,笑着说:“听说谭爷的婚期已经定下了,我这在恭喜谭爷了。” 谭文石一怔,眼神渐渐黯下去,犹豫了一下,微微张口,宁夏青却打断:“我奶奶身子不好,我扶我奶奶去休息了,恕不远送。” 宁夏青扶着老太太回屋坐下,帮老太太顺着气。 “奶奶,消消气。” “唉……”老太太平复了半晌,哀叹道:“这还只是个开始……” 宁夏青给老太太倒了杯茶,蹙眉说:“我虽然早知道族里会来逼咱们,却没想到竟会是今日这样大的阵仗,说实话,我看到他们的时候是真的有些意外。” 老太太接过茶,心疼地说:“青儿,今天让你受委屈了。”老太太愤恨地说:“那一群人也都是族里有身份的,却合起伙来欺负咱俩这一老一少,真是不知廉耻!” 宁夏青不由得疑惑起来:“是啊,他们都那般有身份了,为何还要合起伙来气势汹汹地逼上门呢?咱家的桑园对他们来说应该算不上是什么肥肉吧,他们至于这么不顾脸面地逼上门来吗?” 老太太喝了口茶,没说话。 屋内沉默了一瞬。 随后她试探着问道:“奶奶,咱家的桑园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啊?” 她忽然想起来,在她前世被害的时候,她曾经跟谭文石提过,想把桑园给紫儿做嫁妆。难道,她被害就是因为这片桑园? 她想起前世里,在她带着桑园嫁给谭文石后,谭文石曾将铺子里的不少生意交给她打点,却从来不让她管那片桑园的事。 谭文石说,那桑园地处偏僻,周围少有人烟,为了避免她往来辛苦,让她只负责掌管店铺的生意。那时,她当谭文石是大恩人,谭文石说的话她从来都不质疑,因此她就真的从来没有询问过有关桑园的事。 那十年里,她只是隐约听谭文石偶然提到桑园几句,说那桑园地处孤山,被河道包围,气候比较特殊,因此能产出一些比较特别的蚕丝,至于具体是什么样的蚕丝,谭文石没说过,所以她就一直以为只是稍微少见一点的蚕丝而已。 她只知道这些,无论是前世还是重生,她都从未听说那桑园有任何玄妙之处。 她追问:“奶奶,咱家的桑园究竟有没有秘密?” 老太太叹了口气,缓缓道:“其实我真的不是很清楚。我想,族里人之所以这样大张旗鼓地来要桑园,可能是因为桑园是宁氏一族的立足根本,又或者,是因为那片桑园在多年以前曾经产出过寸缕寸金的圣丝吧。” 宁夏青不解:“圣丝?那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过。” “在你爷爷那一辈的时候,族里兄弟之间有不少分歧,桑园因此被分割了,你爷爷就得了咱家现在的那片桑园。你爷爷的那片桑园位置极好,几百年前,就是在那片桑园上,产出了震惊天下的圣丝。所谓的圣丝色近透明,在不同的光线下能发出各异的光泽,又叫琉璃丝。” 第八十一章 宁夏青有些不敢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那种蚕丝吗?” 老太太不假思索:“当然真的有!圣丝织出来的料子色彩亮丽却光泽柔和,还有一个听起来不像是料子的名字,叫作传世琉璃,那传世琉璃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无价之宝啊。” 宁夏青喃喃道:“圣丝……传世琉璃……真的能够名贵到那种程度吗?我知道,当今天下最名贵的蚕丝是天泉山所产的萧氏蚕丝,织出来的皇缎是天底下最名贵的料子。倘若拿当年的圣丝和如今的天泉山蚕丝相比,又会如何呢?” 老太太笑了:“实话告诉你,萧氏曾经来向宁氏求过产出圣丝的方法,且就是凭借着宁氏产出圣丝的方法,才在天泉山上成功地产出了纤细柔韧、光泽异常的蚕丝,可也只不过是复现了当年圣丝的三分光彩罢了。” 宁夏青记得,直到她前世被害之前,天底下都没有产出过比皇缎更昂贵的料子,所以她一直以为天泉山的蚕丝已经是最顶级的蚕丝了,却不料就在几百年前,宁氏居然产出过圣丝!她沉吟一下,忽然说:“我想起来了,我曾经听说过岭南有一种天丝,听起来跟奶奶描述的一样,难道就是……” 老太太摆摆手:“什么天丝?我没听过。” 宁夏青肯定地说:“我是在一本古籍上偶尔看到的,我记得那本古籍上说……岭南的天丝色近透明,在不同的光线下能发出各异的光泽,好像当地也有一个别名叫作琉璃丝!我想应该就是同一种!” “真的?” “嗯,按照那本古籍上的说法,岭南能够产出天丝的蚕种早在成书之前就绝迹了,绝迹距现在都有几百年前了,那本古籍上也只是把岭南的天丝当做了一个传说故事,不能确定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老太太边想边说:“宁氏产出圣丝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如今也只是一个传说了。甚至连你爷爷都是偶然得知此事的,估计族中都没几个人还知道圣丝的事了。” 宁夏青不解:“宁氏的圣丝为什么会停产呢?难道跟岭南的天丝一样,也是因为蚕种绝迹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哀伤地感慨道:“宁氏自从产出圣丝后,一时风光无两,却不料,竟有人暗中纵火烧了那片产出圣丝的桑园!祖辈们还没来得及重新培育蚕种,这天下就开始打仗了,一打就是几百年,宁氏一族因此颠沛流离。直到最近这一百多年,宁氏才靠着桑园重新站稳脚跟,可培植圣丝的手艺早就失传了。” 宁夏青不由得感慨道:“原来那片桑园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曲折的故事。” 老太太悠悠叹道:“那些都是久远的传说了,如今那片桑园早就跟普通桑园无异。不过,或许族里正是因为想要重新培育圣丝,才明里暗里使尽了手段,想要把那片桑园收归族产,这些年里,那片桑园一直被你大堂叔租着,你大堂叔根本不让咱家插手桑园的经营,而且常常提出要你爹把桑园卖给他。” 老太太疲惫地说:“咱家是宁氏旁支,跟族里来往并不密切,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几代过后就会跟族里断了。所以我也想过,干脆就把桑园给他们吧,免得族里总虎视眈眈的,咱们拿着换来的银子去置办些安身的田产,往后就不跟宁氏一族来往了。” 宁夏青莞尔一笑:“奶奶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答应,是因为爷爷吧?” 老太太笑了:“你这丫头鬼精鬼精的!是啊,当年你爷爷走之前特意嘱咐我,说那片桑园是咱家的立足之本,让我一定不能让族里把桑园夺了去。” 宁夏青问:“那……爷爷还说过别的有关那片桑园的事吗?” 老太太摇摇头:“再没别的了,你爷爷本来就没说过太多,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爷爷当年为什么在族里立下那张契约,不过看族中那些人的贪婪脸孔,你爷爷当年可能也是被逼无奈,所以才妥协了吧。” 宁夏青沉默片刻,十分谨慎地轻声问:“奶奶,你说族里人可能是想要重新培育圣丝,可你觉得,那片桑园真的可能再次产出圣丝吗?” 老太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爷爷当年跟我说,天泉山的蚕丝已经是凡人所能做到的最好,而宁氏的圣丝是天赐的恩典,实非凡人凭借努力就可以做到的,需得人心与天意相呼应时,才能再次等到这天赐恩典。” 宁夏青心中感慨,原来在几百年前,宁氏一族曾经有那样辉煌的过去,然而隔着战乱和时间,那段过去已经蒙上灰尘,甚至逐渐不为人知了,这让她不由得感慨万分。 午后。 等候着去通报的观棋回来,宁夏青站在顾雪松的院子里。 如今尚未深秋,宁夏青在孝服外披着一件霜白色的薄斗篷,站在院子里的阳光下,觉得微微有些热。 “宁姑娘,公子请你进去。” 将翠玉留在门口,她跟着观棋进了屋子,发觉屋子里竟然前后摆着两只火盆,宁夏青觉得,现在这时节,点火盆实在是为时尚早,而顾雪松竟然还身着一身冬装,身上还披着一件雪青色的锦绒毯,看来顾雪松畏寒,可专心凝望着眼前棋盘的顾雪松却将拢手丢到一旁,似是毫不在意。 宁夏青察觉到,观棋的眼睛往被丢在一旁的拢手上扫了扫,欲言又止。 于是宁夏青开口劝道:“公子既然畏寒,还是将拢手用上的好。” 顾雪松蓦的一怔,抬眸看着宁夏青,眼神中似乎满是诧异。一旁观棋的神色也有些惊异,但更多的是欣慰。 宁夏青垂首:“是我言语唐突了。” 顾雪松笑了:“多谢姑娘好意。”随即顺从地将拢手拿过来,缓缓放好,瞧着竟有几分恭谨模样,浑不似平日里的桀骜固执。顾雪松吩咐观棋去备茶,然后带着些许温柔,低声缓缓道:“宁掌柜的事,还请姑娘节哀。” 宁夏青忽然间心酸了一下,自从宁永达去世后,这几乎是宁夏青听到的第一句真诚的“节哀”,她忍不住有些鼻酸,掩饰地笑了笑,说:“听闻公子已在市舶司高就……或者我应该改口叫顾大人了。” “姑娘又何须如此。” 宁夏青笑了一下:“忽然前来拜访,也未事先知会一声,是我失礼了。” “幸得我今日休沐,不然恐怕要让姑娘白跑一趟了。” “坦白来说,其实我知道公子今日休沐。” 顾雪松平静无波地说:“我也知道姑娘今日会来。” 就在这时,观棋将茶端上来,放在案上棋盘的旁边,宁夏青端起茶杯,一股淡淡的花香味道萦绕在她鼻尖,顾雪松连茶都为她备好了,看来果然是早就料到她会来,不过她倒是早就料到这一点。看着案上的棋盘,她好奇地问:“公子爱棋吗?” “闲来打发时间罢了。姑娘要来一局吗?” “我不懂棋。”宁夏青低头瞧了瞧,只见棋盘上错落排布着许多棋子,好似已经很是焦灼,只可惜她不懂棋术,完全看不出这其中的玄妙,不由得问:“眼下是什么情形了?” 顾雪松微微躬身,认真地宁夏青讲解:“这局白棋强势,胜局几乎已经注定,黑棋若想再苟延残喘片刻,只有两个位置可以走。” 顾雪松修长的指尖点了点棋局中的一处,耐心地说:“其中一处在这儿,在此处落棋,可以化解白棋的合围之势,让这白棋一时半刻都无法取胜。” 修长的指尖在棋盘上移动,“另一处在这儿,此处是险要之处,若落在这里,黑棋将立刻被吃掉十几颗,然而,此处也是断尾求生的绝妙之处,以退为进,能让黑棋的局势有开阔明朗的可能。” 宁夏青也微微躬身,低着头瞧着棋盘,又抬头看了看顾雪松,认真地问:“那公子准备在哪里落子?” 顾雪松不答反问:“姑娘觉得呢?” 宁夏青自信一笑:“我是真的不懂棋,但我觉得,既然棋局残酷,那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壮士断腕。棋当如人生,洒脱取舍,敢作敢当。” 顾雪松微微蹙眉笑了,嗟叹道:“宁姑娘果然是豪迈心性不改。” 宁夏青与顾雪松二人密谈许久,白昼渐渐辞别了今朝,暮色于空寂的庭院中合拢,宁夏青终于准备告辞了。 在她准备离开之前,顾雪松忽然问:“姑娘的车夫今日也来了吧?可否请他过来一坐?” “公子为何要见阿正?” 顾雪松平静地说:“当日救命之恩,还未曾好好感谢过。姑娘与兄台虽然不介怀,我却不能就此心安理得。” 顾雪松话音未落,观棋已经去请阿正了,宁夏青也只好在原地等。很快,阿正就进了院子,往屋子里走。宁夏青坐了半晌,双腿已经有些酸软麻木,实在有些顶不住,心想顾雪松反正也只是跟阿正说两句话,自己本来就要告辞,现在起身也不算失礼,于是便站起来舒展一下双腿。 然而她高估了自己,她的双腿已经完全没了力气,站起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已经根本站不稳,匆忙间身子一歪,打翻了身旁的棋盘。 瞬间,棋子纷纷滑落,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响动。 顾雪松修长的手指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顾雪松即便已经穿的这样厚,指尖却仍是有些冷,抓着她的胳膊低声道:“小心。” 看着纷纷上前的观棋、翠玉和阿正,宁夏青不由得脸一红,小声说:“没事的,是我失礼了。” 顾雪松已经松开了她,皱了皱眉瞧她,忽然问:“姑娘是不是伤到了?” “嗯?我……”她下意识就想要否认,她不明白顾雪松是怎么看出来的,但在棋盘翻落的时候,棋盘的尖角的确撞到了她的后腰,只不过这个位置太过私密,让她不好意思当着顾雪松的面说出来。 顾雪松自然不会追问女子的伤势,却似是已经了然,转头吩咐道:“观棋,去给姑娘拿药膏来。” 观棋取来了药膏,将宁夏青和翠玉引到一间雅致的小屋内,随后关上了门,让这对主仆自便。 翠玉去拴上了门,替宁夏青褪下衣衫,轻声惊呼道:“天呐,淤了好大一块血!” 宁夏青看不到自己的后腰,便说:“真的很严重吗?我看不到,你摸一下,让我感觉一下。” 翠玉依言轻轻摸了几下,宁夏青这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撞得很严重,只听得翠玉在她身后念念叨叨:“姑娘自小就是这样,动不动就撞到自己,身上的淤青常常多到自己都没发现,老太太和太太常嘱咐姑娘走动时要小心,姑娘怎么还这样不小心呢?” “我也不是不小心,只是坐了太久腿麻了,所以没站稳而已。” 翠玉轻声埋怨:“姑娘既然知道自己腿麻了,站起来的时候怎么不扶一下呢?” 宁夏青深感理亏,只好小声说:“反正……反正只是淤青,很快就好了。你可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老太太和太太啊!” 翠玉一边替宁夏青抹药,一边说:“姑娘疼不疼啊?觉得舒服点了吗?这药膏好厉害啊,感觉凉凉的,又很香。” 宁夏青的确觉得淤血处舒服了一些,撞到时的剧烈痛感渐渐消失了,嗅着那味道说:“会凉是因为薄荷,至于这个香味嘛,好像是很多种花香混合在一起了,我只闻得出海棠与荷花,剩下的我就闻不出来了。”她暗暗想,估计只有阿正的鼻子才能分辨得出这里面的每一种花香吧。 宁夏青不好意思在顾雪松的地方耽太久,便催翠玉:“抹一抹就行了,咱们快点走吧。” 翠玉有些不愿意:“可是如果不现在就把淤血揉开,等到回家的时候肯定就青了。” “青了就青了嘛,很快就会好,这里毕竟是那位公子的独居之所,白天里还好,可眼下天要黑了,我实在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还是快走吧。你先去把药膏还了,我自己穿衣裳就行,咱们尽快离开这儿。” 翠玉无奈地拿着药膏离开,宁夏青独自穿好了衣裳,刚刚穿好衣裳就传来了敲门声,宁夏青心想,一定是翠玉还完药膏回来接自己了,于是走过去打开门,看见的却是依旧拿着药膏的翠玉。 翠玉一脸庆幸地说:“观棋说,阿正和顾公子下棋呢,咱们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所以让我来给姑娘多揉一会。” 宁夏青十分惊讶:“阿正和顾公子下棋?” “是啊,我还偷偷瞧了一眼,他们像模像样的,好似棋逢对手了似的。瞧他们的那架势,咱们可能真的一时半会都走不了了。” 宁夏青只好耐着性子,由着翠玉揉到淤血浅了为止,然后拉着翠玉一块,好奇地去瞧阿正和顾雪松下棋。 宁夏青喃喃道:“我从来不知道阿正会下棋。” 翠玉道:“我见过阿正和谷丰大叔下棋,有时候俩人能在棋盘边上坐好几个时辰呢。” 宁夏青没再说话,只是往屋子里对弈的两人看过去。论外表,这二人虽都是英俊男子,但气质迥然不同,竟让她难以在其中分个高下。 顾雪松的肤色远比旁人要苍白,更何况是坐在成日里风吹日晒的阿正对面,衬得顾雪松宛若天边漫卷的白云,顾雪松虽向来言谈和善,目光灼灼温柔,可眉眼间总有一种不可攀附的意味,温柔且遗世独立,如云一样聚散莫测。 与顾雪松比起来,阿正就丝毫不会给人温柔之感了,如果说顾雪松是天边云,阿正便是夜里星,正如在墨色夜空中闪耀的星星一般,与周遭的人世相比,阿正总是显得难以相融。 顾雪松落了棋子,轻声对阿正说:“棋如人生,兄台的棋路正如兄台处事的风格。” 阿正不说话。 顾雪松独自道:“兄台可曾见过猎户在山野间打猎的样子?猎户在隐藏时不动如山,出击时势如山火,在山野间与猎物斗智斗勇时,永远保持绝对的紧张与警觉,便如兄台的棋路一般。” 阿正沉声说:“你的棋路也很符合你处事的风格,清心寡欲,冷血无情,而且你明知我的路数重在专注,却刻意与我说话分散我的心神,这的确是个好计策。” 被戳穿后的顾雪松十分从容:“对弈本就不止是棋盘之上的角逐,我觉得自己的这个计策并无什么不可。”顾雪松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咳了几下。 宁夏青听不见顾雪松和阿正在说什么,但瞧见了顾雪松咳嗽的动作,紧接着是观棋瞥过去的担忧目光,宁夏青于是走上前去,轻声歉道:“顾公子,打扰你二人对弈实在抱歉,但今日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顾公子早些休息。” 宁夏青此言一出,观棋立刻向她投来有些感激的目光,阿则正立刻站起身来,准备离开,顾雪松微微颔首道:“实在是遗憾,难得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相信兄台也是如此认为吧。” 阿正回了一句:“既然我家姑娘要回去了,今日就算了,咱们改日再聚。” 宁夏青诧异地看了阿正一眼,心想阿正什么时候这么礼节周到了?又见阿正的眼睛仍在扫向棋盘,宁夏青懂了,阿正不是在说客套话,而是真的欣赏顾雪松的棋艺,所以才说出改日再聚这种话。 宁夏青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打扰到他二人的兴致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提出让他二人继续,但眼下天色已晚,再留在顾雪松这里实在是不像话,她只好硬着头皮作别:“今日先告辞了。” “姑娘稍等。”顾雪松招了招手,观棋拿上来一只精致的小盒,顾雪松道:“今日姑娘到我府上做客,却平白受了伤,我心中不安。这是姑娘刚刚用过的药膏,便赠与姑娘,当做赔礼吧。” 宁夏青下意识就想要推却,可心知这是顾雪松一片好意,自己若是推却的话反而是让顾雪松难堪,于是让翠玉收下,温柔谢道:“公子何出此言,本就是我自己不小心,多谢公子赠药。” “姑娘不必客气。只不过,在下有一不情之请,在下曾听闻姑娘的手艺不错,尤其擅长一道蜜饯金枣,在下心知这要求太过唐突,不知姑娘能否成全呢?” 宁夏青一怔,平白无故地要求自己为他下厨,这要求已经不是唐突那么简单了,但顾雪松单单点了一道蜜饯金枣,好似也并不是冲着自己的厨艺而来,而是真的冲着这道蜜饯金枣。她不由得诧异:“公子如何知道我会做蜜饯金枣?” 顾雪松看着阿正对宁夏青说:“实不相瞒,我曾经从这位兄台处偶然得了姑娘所做的蜜饯金枣,对姑娘的手艺很是钦佩。” 宁夏青微微一愣,不解其意,只好说:“若有机会,我定然以此报答公子。告辞。”说完,就带着阿正和翠玉离开了。 走出大门,阿正牵来马车,宁夏青疑惑至极地问:“你什么时候给过他我做的蜜饯金枣?” 阿正答:“你不是只做过那一次吗。”随即又问:“你的伤怎么样了?你身上好浓的药膏味道。” “没事……”宁夏青不好意思说,于是想要敷衍过去。 然而没领悟到宁夏青心思的翠玉开口抱怨说:“姑娘撞得可重了……” 翠玉还没说完,就被宁夏青拍了一下手,宁夏青用眼神示意翠玉别说话立刻上车,翠玉一脸茫然。 宁夏青有些无奈,翠玉这丫头年纪小,许多事情还不太明白,加之心思单纯,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 自从翠玉了解到宁夏青对阿正的信任后,翠玉就彻彻底底地把阿正当成了不分彼此的自己人,眼下翠玉这个碎嘴子正全心牵挂着宁夏青的伤,自然就想跟阿正絮叨几句,全然不会想到宁夏青的私密伤处是不能够在一个男子面前这样讲出来的。 阿正将宁夏青与翠玉送回家,对宁夏青说:“你们快点回屋去吧,好好治一治伤,谷丰大叔那边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去替你瞧瞧。” 宁夏青点了点头,随即在翠玉的搀扶下往屋里回了。 正如阿正所说,宁夏青的确在为谷丰在办的事挂心。那苗老三素来狡诈无德,如今宁永达一走,苗老三肯定动了想要吞掉宁永达的那一半料子的心思,如今谷丰去找苗老三要料子,估计八成得碰一鼻子灰回来。 如今人人都想要从她家分一杯羹,她须得一一防范,看来还得花点心思对付那奸诈小人苗老三。 翌日,宁夏青给宁大老爷和宁三老爷递了请柬,请二人到醉花亭的包间一聚。 彼时,宁大老爷和宁三老爷正巧在一处商议事宜,得知这一消息了,宁大老爷瞬间恼怒起来:“一个女娃子不好好在家守孝,成天在外跑什么?居然还敢往酒楼跑!简直是伤风败俗!” 宁三老爷不屑地说:“不过就是不想交出地契,准备再使些什么小把戏,好再拖延一阵子罢了。” 宁大老爷气愤至极:“宁氏一族怎么出了这么一个寡廉鲜耻的丫头!成日在外头抛头露面,她是真的不知羞耻!” 宁三老爷冷笑道:“大哥别生气,反正那片桑园一直都在大哥的手里,要是她们不肯交地契,大哥也不用跟她们废话,直接占了就是,一文钱租金也不出。她们一家子女人,还能把大哥你怎么样?咱们就让她们明白明白,什么叫小胳膊拗不过大腿!” 第八十二章 深秋时分。 梧桐树的叶子从树上落下,像是展翅南飞的大雁。秋日是沉静而克制的。 阿正载着宁夏青到醉花亭的时候,醉花亭西侧的小巷子里已经停了不少的奢华马车,宁夏青的小破马车在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宁夏青带着翠玉往醉花亭的大门走去,对面酒楼里的几位公子哥趴在窗户上对着她吹口哨,随即,宁夏青就听到从醉花亭楼上的包间里传来几句交谈。 这深秋的早晨格外寂静,因此那几句交谈听起来格外清晰—— “那个就是在她爹灵前说要招赘的姑娘?” “可能是吧。” “居然穿着孝服招摇过市,实在是不知廉耻!” “可真是伤风败俗!” 宁夏青恍若未闻地径直走进包间,没看到宁大老爷,也没看到宁三老爷,包间里坐着的全是年轻人。众人分坐两边,一边是宁致恒带着宁大老爷的人,一边是谭文石带着宁三老爷的人。 一见宁夏青进来,宁致恒和谭文石的神色均是一亮,宁致恒立刻殷勤前来相迎,明明根本没什么岔路可走,宁致恒的胳膊却伸在宁夏青的身前三寸引路,就差贴到宁夏青的身上了,口中还故作亲昵地说:“夏青堂妹快来坐!来来来,别拘束!” 谭文石也已经起身,拱手道:“宁姑娘来了,快坐吧。三老爷事忙,便遣我代替三老爷来与姑娘见面,望宁姑娘别见怪。” 宁夏青心道,已经连借口都这样敷衍了,看来是认定了她根本没有与族中长辈谈判的资格。宁夏青也不恼,更没理会宁致恒,看都没看宁致恒一眼,径直坐到一张小案前,吩咐翠玉去叫酒楼的伙计上茶。 宁致恒又腆着脸凑上来,嬉笑着说:“原来夏青堂妹是想喝茶了,来来来,到我们这桌来坐下吧,我这里刚刚让伙计上了武夷岩茶,夏青堂妹肯定没喝过吧?来来来,坐到我旁边,我亲自给夏青堂妹斟茶。” 宁夏青没理会宁致恒,更没挪地方,只是冷冰冰地抬眼问:“大堂叔呢?” “大老爷说了,让我来见夏青堂妹,夏青堂妹想要说什么,跟我说就行,我能做得了主。” 宁夏青眉毛一挑:“哦?你做得了主?” “那是自然了。夏青堂妹啊,堂兄我劝你一句,不要太耍小姑娘脾气了,族里人念你年纪小,又刚刚丧父,所以都宠着你惯着你,但你要是太过分了,族里自然也有办法管教你。到时候,不仅仅你要吃苦头,你家里的人也都得跟着吃苦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宁夏青又转而问谭文石:“三堂叔是怎么交代谭管事的?也是让谭管事全权做主吗?也是准备管教我和我家人吗?” “宁姑娘,三老爷并不像宁姑娘所想的那样,三老爷并没有任何恶意,三老爷是好心,一心只想帮助宁姑娘一家的。” “如何帮助?请谭管事来打理我爹留下来的铺子?” “宁姑娘,三老爷这是为了宁姑娘一家好。宁姑娘若是信不过我,从外头另请掌柜来打点,难道还能比已故的宁掌柜打点得好吗?做买卖是讲究门路的,从外头另请来的掌柜如何能与已故的宁掌柜相比呢?宁姑娘,你们同出一族,你与其相信从外面请来的掌柜,不如相信三老爷的安排。” 宁夏青在心中冷笑。 宁致恒和谭文石虽态度迥然有别,实则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威胁宁夏青罢了,这一点宁夏青还是听得出来的。 宁大老爷蛮不讲理,所以派宁致恒来直截了当地当面威胁,若是被人议论,也只会说是宁致恒年轻气盛说话没分寸,毕竟是宁大老爷亲口对宁夏青说的,宁大老爷大可将过失全推到宁致恒身上去,也免得旁人说他仗势欺压同族晚辈。 宁三老爷伪善狡诈,自然不会让谭文石像宁致恒那样将话说得直白,然而话中之意也很明显地传达给宁夏青了。所说的做买卖讲究门路,不过就是说以从前宁永达身为宁氏族人的身份,都尚且能宁三老爷压得死死的,若是从外面雇佣掌柜,只会被宁三老爷收拾得更狠。 宁夏青就当没听出他二人话中的不善之意,只是平静地说:“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请谭管事回去告诉三堂叔,我不需要三堂叔替我费心,若是三堂叔真的为我好,那便应该顺了我的意思,若是不想顺我的意思,就不要口口声声再说什么为我好,那样未免显得虚伪了,你说是吧,谭管事?” 谭文石何曾听不出来宁夏青话中对三老爷虚伪的讽刺之意,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宁夏青就是吃准了谭文石不会正面与她对着来,毕竟谭文石的最终目的是要获取她的信任,从而吞掉她家的家产,既然如此,谭文石定是对她百依百顺的,就算心有不满也不会表露分毫。 宁夏青又道:“既然三堂叔那边的事情说明白了,那再来说说大堂叔这边。” 宁致恒立刻笑着俯上来,等着宁夏青说。 “请致恒堂兄转告大堂叔,桑园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不会让给任何人,谁敢来抢我家的东西,我就是拼上一切,也绝不会就此屈从。” 宁致恒的笑意一凝,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爹在世的时候,大堂叔向我爹租走了我家的桑园,如今租约还剩五年。我打算提前两年将我家的桑园收回来,不过当然了,我既然违反了合约,自然会赔偿大堂叔的。” 宁夏青转头吩咐:“翠玉,拿上来。”翠玉将一个信封递给宁夏青,宁夏青从其中抽出两张纸递到宁致恒面前。 “致恒堂兄,你看看这个,这是一份契约,上面写着说,我准备提前两年收回桑园,为了赔偿大堂叔,在我收回桑园的时候,我会奉上五万两白银。” 宁致恒接过纸,道:“夏青堂妹啊,我就说你天真,你还不爱听,你知道五万两白银意味着什么吗!你到时候要是拿不出五万两怎么办?你随随便便写了一张纸,就想唬住咱们?” 宁致恒将手中的纸看都没看就给撕了,笑着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不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做针线活,非得碰你不该碰的东西,什么桑园什么生意什么纸笔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一个女子,你能摆弄明白这些事吗?” 翠玉愤怒地看着宁致恒:“那……那是我家姑娘写的契约,你怎能撕毁?你……” 翠玉的话还没说话,宁致恒抬手就打了翠玉一耳光,怒斥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这里是男人说话的地方,有你什么事?” 宁夏青冷笑一声:“这是我家的丫鬟,致恒堂兄有什么资格打骂?致恒堂兄口中虽然在指责我的丫鬟,实际上不就是指桑骂槐,说我一介女子没有议事的资格吗?” 宁致恒冷笑:“夏青堂妹误会了,我何曾对夏青堂妹有半分不敬……” 宁夏青打断道:“致恒堂兄自负堂堂男子,却连堂堂正正都做不到,先是指桑骂槐再是推诿抵赖,倒比那深宅大院里最多事的婆子还要阴酸刻薄!” “夏青堂妹你怎么跟堂兄说话呢……” “致恒堂兄,我劝你最好把这张纸给我完完本本地粘起来。你刚刚问我拿不出五万两怎么办,那是因为你根本没看我的契约,我告诉你,那契约上面写着,若是我三年后交不出五万两白银,桑园的地契就归大堂叔了。” 宁致恒看了看手里攥着的碎纸,有些尴尬地撇撇嘴,道:“是吗?”随即嘴硬道:“夏青堂妹啊……你这是何必?你莫非是想要赌你三年后拿不拿得出五万两?” 宁夏青问:“赌又如何?” “你为何这么天真?想都不用想,你肯定是要输的。你下这种赌注,我要是替大老爷应下来,岂不显得大老爷仗势欺人嘛。”宁致恒随即又凑上来,油滑地笑着说:“夏青堂妹若是喜欢打赌,改日我单独陪夏青堂妹玩几局,咱们私下赌点好玩的,如何?” 宁夏青冷冷的目光扫过去,宁致恒的笑容有些缩了回去,宁夏青从容地说:“既然大堂叔不同意这份契约,那等五年租约过去,大堂叔可就要将我家的桑园吐出来了。” “夏青堂妹啊,你可真是太幼稚了,居然把这件事想得这样容易……” “不,是致恒堂兄把这件事想得太容易了。”宁夏青微微一笑:“若是大堂叔不同意这份契约,我可就要将桑园的地契拿去万盛行拍卖了。” 宁致恒难以置信地说:“夏青堂妹,我可提醒你,族规有云,桑园绝不可流入外姓之手,你若是把桑园卖掉,你就是宁氏一族的千古罪人!你可别犯傻!” “堂兄想什么呢?我何曾说要把桑园卖掉了?”宁夏青颇为俏皮地笑着说:“我要拿去万盛行拍卖的,是在五年租约满了之后,长达十年的桑园租期。” “你说什么?”宁致恒脸色僵硬:“拍卖……租期?” “正是。我只是拍卖租期,并非买卖桑园,根本谈不上触犯族规。” 宁致恒的脸色越来越不好,道:“夏青堂妹,你爷爷当年和大老爷签了契约的,上面说只要绝后就交出桑园,大老爷只要拿这份契约去拍卖的地方,人家看了这份契约,自然就知道你的地契已经无效,又怎么会买你的租期呢?” “致恒堂兄莫不是忘了,契约上说的是绝后,而我已经放话要招婿入赘,自然就不是绝后了。大堂叔拿着我爷爷的契约欺负到我家里来时,尚且能够强词夺理一番,可若是拿着那契约去万盛行,你猜万盛行会不会替我讨这个公道呢?” 宁致恒的额头微微沁出汗水:“万盛行是做买卖的,做买卖讲究和气生财,怎么会闲的没事替你讨什么公道,那不是得罪大老爷嘛……” “万盛行自然不会,但参与拍卖的买家会。所谓的和气生财,也不过是利益还没有大到那个分上而已,只要我开价足够低,让出的利润足够大,自然有那有权有势的商户会动心,从而帮我说话。到时候大堂叔怎么讨得着好呢?” 宁致恒抬手抹了抹额头:“你、你、你……这是胡闹!” “明日万盛行就会拍卖租期了,大堂叔若是明日有空,不妨来参观一番,也可以参与竞价。只不过,就算大堂叔拍到了租期,估计价格也不会低。”宁夏青露出反客为主的表情道:“所以呢,我奉劝大堂叔答应我刚刚的条件,毕竟还是白得五万两银子比较划算。” 宁致恒底气不足地嘴硬道:“自古至今,从来没有人拍卖租期的……你这未免太异想天开了!那万盛行乃是梅公郡最大的拍卖行,全天下都遍布着万盛行的分号,那是何等铺子?若是接这等荒唐的拍卖……岂不是、岂不是砸自己的招牌吗?” 宁夏青不屑地一笑:“致恒堂兄若是不相信万盛行会接这笔单子,我也不会强求你相信,拍卖是在明日,咱们大可明日见分晓。” 大老爷的一个管事凑到宁致恒的耳边说了几句,宁致恒恍若如临大赦,露出阴险的笑容道:“夏青堂妹想得很美,只是可惜了,大老爷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万盛行不接你的单子,让你的种种设想全都泡汤。” 宁夏青颇有深意地说:“我竟不知,我大堂叔的手竟然能伸到万盛行了。” 宁致恒得意地说:“那万盛行虽不是大老爷的产业,可那是萧氏的产业。萧氏与宁氏同样是做布料生意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又怎么会为了你一个小丫头得罪宁氏的大老爷呢?” 宁夏青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宁致恒看着沉默的宁夏青,志得意满地说:“夏青堂妹无话可说了吧?这下知道厉害了吧?行了,咱们今日也谈出结果了,夏青堂妹赶紧回家去,把地契准备好,我明日就去取。”说完,大摇大摆地招招手,准备带着大老爷的人凯旋了。 然而,宁致恒刚刚打开包间的门,两名衣饰华贵的公子竟站在门外。 宁致恒不认得这两人,却从衣饰上看得出这两位都是绝对惹不起的人,于是讨好地笑着说:“抱歉,借过一下。” 可那两人均恍若未闻。 通过挤在门口的那一群宁大老爷的手下,谭文石看见了门外两位公子的面貌,顿时表情僵硬了。 萧景元脸上带笑,却言辞凌厉:“听说有人想要插手万盛行的生意……我倒想看看是谁这般大放厥词。” 身旁的顾雪松平静地说:“听闻醉花亭的金骏眉别有风味,这才与萧兄一同前来,却不料遇到这等出言无状之人。” 本来要离开的宁致恒一行人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宁致恒和谭文石均用眼神示意手下立刻回宁氏大宅报信,而万盛行的老板萧景元和顾雪松已经走进包间,不动声色地坐到了宁夏青一侧的案边。 谭文石始终不动神色地看着这一切,心知萧氏已然介入了此事,这局势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第八十三章 什么听闻醉花亭的金骏眉别有风味,特意来此品尝这种话,没有人会信的。 原来宁夏青早就找好了外援,难怪刚刚宁致恒质问宁夏青时,宁夏青那般从容,甚至还带着淡淡的讽刺笑意。 谭文石打量了一眼旁人,观察了一下那些人的神色。 一些年纪大的管事已经认出了万盛行的老板萧景元,都是一扫刚刚的志得意满和胸有成竹,变成了一脸震惊和难以置信。 可除了谭文石外,没人见过顾雪松,都只是看出这位衣饰奢华的顾雪松绝对不是寻常人,纷纷露出迷惑又畏惧的神情。 而那些人看向宁夏青的神色也变得极为复杂,既难以置信,又愤愤不平。看了几眼容色绝艳的宁夏青,又看了几眼萧景元和顾雪松,随即露出几分鄙夷的神色,显然是对宁夏青与那二位贵人的关系进行了卑劣的揣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解那些人心中的愤恨。 谭文石亦是满心不解,宁夏青为何能请得动萧景元和顾雪松。就在谭文石蹙眉深思之际,坐在他身后的一名上了年纪的管事拿起茶壶起身往萧景元走去,沉思着的谭文石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没拉住那位管事。 那位老管事走到萧景元身前,面色十二万分的讨好,一边伸手去够萧景元的杯子,一边恭恭敬敬地说:“萧公子别来无恙啊。” 萧景元不动声色地移走了自己的杯子,根本不理睬那名管事。 谭文石见那灰溜溜走回来的管事,心里一叹。 他就知道,像萧景元那等身份的人,是不会什么人都理会的,不仅仅是自矜身份的原因,也因为想要奉承的人太多,萧景元也没那个时间去一一打点。 整个宁氏一族里,能够跟萧景元说上话的只有那几位老爷。这使得谭文石愈发不解,萧景元这样的贵人,宁夏青是怎么请动的?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声马鸣,随即传来女子的尖声呵斥,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至极,门外的楼梯上已经传来有人疾速跑上楼梯的声音,随即,一名妙龄女子“哗啦”一声推开门,一句话不说就往里冲。 那女子容色虽逊于宁夏青,但也是个娇俏可人的姑娘,兼之衣饰华贵,神色高傲,一看就是富贵出身,宁致恒立刻笑着脸迎上去:“姑娘有所不知,这包间已经被包下来,敢问姑娘来醉花亭做什么呢?是寻人还是喝茶?姑娘若不嫌弃,在下愿为姑娘效犬马之……” 宁致恒都没说话,那女子已经像根本没听见一样越过宁致恒的身前,径直走到萧景元的案前,大喇喇喊道:“哥!” 这一声“哥”便已经道明了这女子的身份,众人均是神色震惊,宁致恒的神色更是尴尬中透露着敢怒不敢言,搓了搓手左右四顾,正巧看见此时走了进来的阿正,打量了阿正的穿着打扮,宁致恒立刻怒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也敢随便乱闯?这里被包下了,你滚出去!” 阿正看都没看宁致恒一眼,恍若未闻,径直走到了宁夏青的身后。 等阿正站好,那女子立刻愤怒地瞪着阿正。 萧景元无奈地问:“你来做什么?” “我要马坊的通行腰牌!” 萧景元满脸无可奈何:“你要那个干嘛?你今天是不是又没带丫鬟出门?一个姑娘家,出门怎么能不带个人呢,家里都为这事说过你多少次了?” 萧锦如理直气壮地说:“我是跟着你出来的,还用带什么人?你把马坊的通行腰牌给我,我要去挑马!” “我在办正事,你别在这时候使小性子。”萧景元一边哄着一边说:“你可真是被家里宠坏了,这大小姐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这不是让顾兄和宁姑娘笑话吗?” 萧锦如一边听话地坐到萧景元身边,一边毫不在意地撇撇嘴,大喇喇回呛道:“我本来就是大小姐嘛。” 顾雪松平静地说:“萧兄不必斥责,萧姑娘率性洒脱,是个真性情的女子。” 萧锦如立刻露出得意的表情,凑到萧景元身边炫耀:“你看看,人家都夸我呢,就你总骂我!”随即,萧锦如转向宁夏青,看见宁夏青的样貌和孝服打扮不由得一怔,随即问道:“你就是宁姑娘?” 宁夏青平静地答道:“我是。” 萧锦如指着阿正问宁夏青:“这是你的仆人?” “是我家的伙计,叫作阿正。”宁夏青拿起茶具,到了杯茶给萧锦如,温言道:“刚刚听闻楼下忽然传来马鸣声,又见萧姑娘对阿正这般怒目而视,想来是阿正得罪了萧姑娘,我在此向萧姑娘赔不是了,万望萧姑娘海涵。” 萧景元立刻说:“宁姑娘不必如此。我这妹妹被家里宠坏了,生性张扬胡闹,准是她自己惹是生非,却又赖到旁人头上。” 话音未落,门外的楼梯上又传来了急匆匆又沉重的脚步声,还传来中年男子的粗重喘息声。房间的门被“哗啦”一下推开,脸色极差的宁三老爷先走进来,随机是气喘吁吁的宁大老爷,扶着宁大老爷的人居然是宁三太爷身边的管事! 看来此事连宁氏族长都惊动了! 宁夏青抿了一口茶,十分平静。 宁大老爷和宁三老爷向萧景元见礼,萧景元回礼。连气息尚未喘匀的宁大老爷甚至都来不及开口询问顾雪松的身份,便急着向宁夏青阴阳怪气地发难:“堂侄女,你好大的面子啊!” “大堂叔这话就错了,若是我的面子大,怎么会请不动大堂叔和三堂叔过来呢?说起来,还是萧公子的面子大,能够劳动两位堂叔屈尊前来。” 宁大老爷从鼻孔里冷哼一声。 宁夏青莞尔一笑,伸手示意翠玉,翠玉随即又拿出来一只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两张契约来,递到宁大老爷面前。 原来宁夏青竟准备了两份契约!见宁夏青竟然万事俱备到这种程度,宁氏一族众位管事的神色均铁青起来。宁夏青道:“想必回去报信的人已经将情况完完本本地告知大堂叔了,大堂叔若是想好了,便把契约签了吧。” “哼!区区五万两哪里够赔偿我两年的损失?你这丫头想得可真是天真!” 宁夏青颇有深意地说:“大堂叔的意思是,两年五万两不够?大堂叔与我爹签订租约的时候,一年的租金尚不足千两,就这还时不时拖欠不给,这才让我以为,我家桑园的盈利应该不怎么好,才使得大堂叔这般小气。那我倒是不明白了,我家桑园的盈利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啊?” 宁大老爷被噎得咬了咬后槽牙,宁三老爷连忙出言圆场:“堂侄女有所不知,这笔账不是这么算的。你大堂叔早就跟不少主顾定好了生丝的量,如今堂侄女要提前收回桑园,你大堂叔就拿不出那么多生丝了,定让要毁约赔偿,且降低信誉失去老顾客,这损失可是不可估量的啊!” “三堂叔莫要欺我无知。”宁夏青一字一句地说:“为了应对天灾与气候的改变,生丝的订单最多也只会定下两年之内的,且所谓的赔偿更是一笔糊涂账。五万两已经是极高的价格了,大堂叔只会赚不会赔。” 宁大老爷忽然开口,语气里傲慢且不讲理至极:“哼,你管我赚还是赔,总之只有五万两,你休想提前两年拿到桑园!” “那大堂叔是想要多少银子呢?” 宁大老爷冷笑一声,语气不容置疑:“二十万,一两不多,一两不少!” 此话一出,包间内顿时一片死寂。 至于宁氏一族的一众管事们自是皆扬眉吐气了一般阴笑起来。只有谭文石没有笑意,反倒是观察着萧景元和顾雪松对此事的反应。 然而萧景元和顾雪松二人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萧景元懂得生意之事,却不好开口管人家家族内部的事。顾雪松倒是一脸平静,仿若没听见一般。 萧锦如倒是心直口快的性子,但她根本不知道五万两和二十万两分别意味着什么。 “大堂叔狮子大开口,这是要我知难而退,对吧?或许我还是应该考虑一下拍卖租约之事。” “夏青姑娘稍等。”跟着一起来的那位伺候在宁三太爷身边的管事忽然开口了。此人一开口,宁氏一族的一众人均露出有些恭敬的神色,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此人代表的宁氏族长。 那管事道:“夏青姑娘能有此心志,三老太爷很赞赏夏青姑娘的勇气。只不过,既然永达已与大老爷签了租约,夏青姑娘即便要毁约,也不能让大老爷蒙受损失。其次,桑园对宁氏的意义,夏青姑娘也是明白了,还望夏青姑娘最好不要再拿桑园开玩笑,否则族里是不会答应的。” 宁夏青从容问:“不必说这么多,直接说三叔公的条件吧。”所谓族长也不过是就是强盗头子而已,还是只抢自家人的那种强盗头子,看来刚刚的二十万两只是一个开始,实际上,宁三太爷只会在这二十万两上变本加厉。 第八十四章 “就依夏青姑娘所说的,五万两。”老管事轻声说道。 宁夏青狐疑地瞧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问:“然后呢?” 老管事声音冰冷:“若是三年后,夏青姑娘有本事赔得出五万两,桑园就可以交给夏青姑娘,倘若夏青姑娘此后经营得好,自是没话说,但若是夏青姑娘没那个本事却想要逞能,族里也不会看着不管,定会将桑园收归族产。不过,每年的租金还是会付给你家老太太的。” 宁夏青心道,说的是付给老太太而不是她,这就是打着老太太年纪大了,等老太太去世就彻底抢走她家桑园的主意。宁夏青带着讽刺的笑意问:“不知在三叔公看来,如何评定我是否经营得好呢?总不能是三叔公一句话,就给我下了判语吧。” “自然不是。待夏青姑娘亲手接掌桑园之后,若是两年内能够进入郡里的丝行,便算是夏青姑娘经营得好了,到时候也可放心地将桑园交给夏青姑娘了。”老管事的语气波澜不惊。 宁夏青的语气有些玩味:“郡里的丝行?” 老管事面无表情:“正是。丝行里头全是郡里以布匹生意立身的家族,若是夏青姑娘真的进得去,便证明夏青姑娘已经得到了这一行的认可,也就可以证明夏青姑娘是真的有本事了。” 宁夏青忽然露出讽刺的笑容:“没记错的话,郡里的丝行行长就是三叔公吧。” 老管事不说话了。 宁夏青冷笑一声,心知这是族里给她设的陷阱,若是她不答应,凭着拍卖租期,也可苟延残喘地保留对桑园的所有权,若是她答应了,五年之后,便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拿回桑园,要么彻底失去桑园,可丝行几乎全权把控在宁氏一族手里,她想要入行难如登天。宁夏青毫不迟疑:“我答应了。” “夏青姑娘可要想清楚了。”那老管事瞧了瞧宁夏青,又瞧了瞧萧景元和顾雪松,颇有深意地说:“夏青姑娘一旦执掌桑园,须得兑现招婿入赘延续香火的承诺,若有子孙后代,也须得姓宁。一旦夏青姑娘违反了誓约,桑园就会被收归族产,再与夏青姑娘无关。” 宁夏青如何不知这老管事的弦外之音。这包间里不少人都对宁夏青和那两位贵公子的关系多加揣测,少不得起了那种龌龊心思,以为通过招赘之誓就能让宁夏青知难而退。宁夏青不由得露出些许不平的笑意,潇洒地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叔公既然不放心,我立誓承诺也无不可。” 老管事微怔,随即像是有些看好戏似的,吩咐道:“那就让店家上笔墨吧。” 誓约立下。 三年内,宁大老爷需要按照宁永达生前所签的契约付给宁夏青租金。三年后,宁夏青要么拿出五万两,要么交出地契。 就算把桑园拿回来,她还需要在两年内加入丝行,若是做不到,桑园一样会被族里收回去,且只在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付给她们少得可怜的租金。 此外,她终生不得外嫁,需得兑现延续香火的誓言。 她瞧了瞧这张写好的契约,仿佛看见了自己负有千般重责的余生。她轻轻说:“契约既然已经立下,唯独缺担保人了。” 老管事悠悠一笑:“既然是夏青姑娘和族里签契约,还需要什么担保人?难道夏青姑娘是怕族里抵赖,不兑现契约?难道在夏青姑娘心里,宁氏族人都是无赖的强盗吗?” 宁夏青懒得理会这老管事的讽刺之语,顾雪松在此时开口对那老管事说:“既然是做生意,自然是要有担保人的,若是全天下的生意人全靠着对彼此品行的了解来做生意,那为何不口头约定,又何需契约呢?” 老管事哑口无言。 顾雪松站起身来,拱手道:“因为萧兄的万盛行涉及到之前的租约拍卖一事,所以萧兄已然涉足此事之中,若是由萧兄来做担保人,想必宁氏诸位会怀疑萧兄有偏私之嫌。既然如此,若是各位不弃,在下愿意做这位担保人。” 老管事见顾雪松姿容风雅无双,气度淡如冰雪,兼之衣饰华贵,自然对顾雪松态度尊敬,拱手婉拒道:“承蒙贵人看得起,是宁氏一族的荣耀。只不过,这是宁氏族内之事,公子若非与此事或与此行有所渊源,恐怕不便担当担保人。” 顾雪松只淡淡一笑,萧景元挥了挥手中未展开的折扇,以包间众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这位公子乃是顾家人,顾家也涉足了布料生意,既然如此,这位公子便可以算作与此行有所渊源。” 那老管事神色一变:“顾……顾家人?敢问……公子是顾家何人?” “在下顾雪松。” 包间中宁氏族人皆是神色一变,顾雪松担当市舫司提举官一事乃是不少商户皆知的消息,且他又是顾家人,无论是官职还是出身,皆是这包间里极有分量的存在,老管家也不好再拒绝,只得挤出笑容说:“能入顾大人青眼实属宁氏一族的荣耀” 签了三方契约,各自将其中一份保存完好,顾雪松便正式成为了宁夏青与宁氏一族对赌的担保人。 老管事拿着那份契约,瞧了瞧上面苛刻的条件,不由得露出几分得意的眼神,拱手道:“既然契约签下了,我这就回去给族长回话了。萧公子,顾大人,告辞。” 萧景元回礼示,却极为适时地宁夏青道了一句:“宁姑娘若是仍有意拍卖五年后的租期,万盛行随时奉陪。” 老管家脚步一滞,随即不动声色地离开,宁大老爷和宁三老爷皆是满脸不忿,却又不好说什么,脸色铁青地走了,宁氏的众位管事在其后跟上。 那些人都走了,宁夏青看着手里的契约,露出些许放松的神色,起身福了一福,感激道:“多谢萧公子和顾公子仗义相助。” “此等小事何足挂齿。”萧景元道:“不过我刚刚说万盛行随时奉陪的话,并非只是为了给宁姑娘壮声势,我在此再向宁姑娘保证,只要宁姑娘愿意,无论外界有何等压力,万盛行随时都愿意接手此单。” “萧公子为人仗义,在下感激。”宁夏青道了谢,随后看向坐在萧景元身边的萧锦如,温言道:“刚刚他们不识顾公子身份,意图阻拦顾公子担任担保人时,我瞧萧姑娘似乎若有所思。” 听闻宁夏青的话,萧景元有些不解地看向萧锦如。 宁夏青笑着说:“萧姑娘身份贵重,又是堂堂萧氏的大小姐,也算是与布料一行有些关系。我猜,若是顾公子最后没有担任我的担保人的话,萧姑娘便打算仗义相助了,对吧?” 萧锦如不说话,几乎就是默认了,只是不好意思承认而已。 宁夏青笑着说:“萧姑娘是女中豪杰,我在此感激萧姑娘的慈悲心肠。” 萧锦如学着萧景元的口气豪迈地说:“此等小事,何足挂齿!” 宁夏青见哄得萧锦如开心了,随即问道:“对了,刚刚我家的阿正似乎冲撞了萧姑娘,不知到底是何事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此时的萧锦如自然不能对宁夏青发脾气了,只好瞪着阿正,不悦地告状:“他欺负我的马!” “我没有。”阿正语气平淡地坚决否认。 萧锦如冲着阿正喊:“你明明就是欺负我的马!” “那你说说看,我如何欺负你的马了?” “我……”萧锦如有些心虚地回避了目光,不敢再看阿正,嘟囔着:“我虽然没看到,但你肯定动了什么手脚!” “我没有。”阿正再次否认,随即对宁夏青道:“姑娘,我先去备马车了。”随即就下了楼,没跟萧锦如理论下去。 萧锦如气得脸色发红,冲着阿正的背影喊道:“我还没让你走呢,你居然敢走?” 宁夏青见此情景,也明白估计只是有一点小摩擦,最多也就是赔一匹马,真不是什么大事,笑着歉道:“我家的阿正不善言辞,所以有些言语冲撞,还望萧姑娘恕罪,不如我赔给萧姑娘一匹好马如何?” 萧景元立刻道:“宁姑娘莫要如此,若是宁姑娘真的赔了马,我以后可就没脸再见宁姑娘的面了。我这妹妹被家里宠坏了,从来都是她找别人的麻烦,别人哪敢找她的麻烦?此次定然也是一样的,宁姑娘千万别在意。” 萧景元既然都如此说了,宁夏青自然不可能坚持赔马,只好又对萧锦如歉了几句,随即福了一福,向两位公子告辞。 看着宁夏青离开后,萧景元哭笑不得地问萧锦如:“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萧锦如言辞凿凿:“我的马经过那个车夫的身边时,也不知道他对我的马做了什么,把我的马惊到了!” “那个车夫碰你的马了?” “我不是说了嘛,我没看清……” “说实话。” “……没有。” “那他是如何惊到你的马的?” “他看了我的马一眼。” “然后就惊到你的马了?” “……嗯。” 萧景元露出些许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即说:“说起来,我刚刚看那车夫的确与寻常下人不同。”转而向顾雪松发问:“既然你识得宁姑娘,你可知道宁姑娘的车夫是何来历?莫非不是一个下人那么简单?” 顾雪松答:“那位阿正应该真的只是宁家的伙计,至于他的身份来历,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那人的确是与众不同,虽对宁姑娘言听计从,且事事办的得力,却并不似寻常忠仆,此人身上有着一种豪迈气度,诸事小节皆不入他法眼,不是池中之物。” 萧景元点点头,说:“我刚刚瞧他言谈举止谦逊却不卑微,眼神也比寻常人犀利,或许是那眼神吓到了锦如的马,只不过这未免有些离奇了。” 几人离开醉花亭,走到萧景元的马车旁,问了问萧景元的车夫,结果从目睹一切的车夫口中得知,阿正竟然真的只是看了萧锦如的马一眼,就把萧锦如的马给惊了。 萧景元实在是大出所料,早就识得阿正的顾雪松倒是对此毫不意外,拱手道:“多谢萧兄今日前来仗义相助。” “你我之间何谈谢字。倒是那位宁姑娘,不仅容色艳绝,更令人心惊的是她的心性,天底下绝对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女子,难怪能得你这般看重。” 萧锦如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什么叫‘天底下绝对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女子’,你妹妹我不一样也是女中豪杰吗?” 萧景元当做没听见,让下人替萧锦如把受惊的马赶回去,把这个麻烦妹妹丢上了自个的马车带走了。 宁夏青和翠玉上了马车驶离醉花亭,宁夏青不由得掀开车帘,诧异地问:“阿正,你跟那位萧姑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真没什么。就是我在那里等着的时候,那位姑娘路过,非得嫌我的马车挡了她的路,趾高气昂地让我给她让路,我没说什么就给让了,结果不知怎的,她的马就惊了,那姑娘就赖到我头上,非得拉我上楼来,说要找她哥替我与她评评理。” “她的马到底为何会忽然惊了?” “我哪里知道。” “你真的什么都没做?她的马就惊了?” “姑娘怎么这样问,我何曾骗过你,再说了,我不是惹麻烦的性子,姑娘又不是不知道。” 宁夏青放下车帘,心想阿正说得也对,一边百思不得解地琢磨萧姑娘的马究竟为何会受惊,一边注意到,翠玉正在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宁夏青不由得摸了摸翠玉的脸,问:“还疼吗?宁致恒不过是指桑骂槐而已,说到底,你是代我受过了。” “姑娘与我是主仆,不论我替姑娘担什么都是应该的,就像姑娘说过,咱们主仆一荣什么荣,一损什么损……而且我也不疼的。”翠玉连忙摇了摇头,随即担忧地问:“姑娘,三年后咱们真能拿得出五万两吗?” 宁夏青移开目光,叹了口气,道:“总之还有三年时间呢,慢慢看吧。” 一阵风微微掀起车帘,翠玉不由得微怔,往外瞥了一眼,有些迟疑地问:“姑娘,这不是回家的路吧。” 宁夏青点点头:“嗯,我让阿正带咱们去桑园看看,出门的时候也已经跟老太太和太太打过招呼了。” “姑娘要去桑园做什么?” 宁夏青眸子一沉,露出对往事的追忆神情,颇有深意地说:“这么多年了,这自家的桑园,我竟都没好好看过一眼,如今自然要去好好瞧一瞧了。” 第八十五章 她家的桑园地处孤山,越往桑园走,越杳无人烟。 山间的小路偏僻幽寂,只听得到他们这一辆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周遭甚至时不时传来山猿呼啸之声,翠玉掀开车帘,车外山野午间荒烟的景色映在翠玉的眸子里,翠玉不由得有些害怕地握住宁夏青的手。 马车在山脚下的一处庄园前停下,庄园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宝罗庄。 宝罗庄是宁氏一族的庄园,建在山脚下,负责宁氏桑园的管事、桑园所雇的桑农一般都在这里。 宁夏青下了马车,站在庄子门口,打算进去找个人给她引路,还没走到门口,就有一位老人走出来阻拦道:“姑娘,这里是宁氏的庄园,外人不得擅闯,姑娘还是回去吧。” 宁夏青道:“我不是外人,我是宁夏青,先父宁永达,先祖宁望平。今日前来,是想上山看看我家的桑园。” 那老人闻言一怔,随即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你真的是永达少爷的女儿?” 宁夏青不由得一怔:“老人家认识先父?” 那老人的眼里竟忽然流出两滴泪来。 宁夏青愣了,不知该说些什么,翠玉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连忙伸手挡在宁夏青的面前,显然是害怕这奇怪的老人做出什么伤到宁夏青的事情。 “我有生之年竟然能见到望平老爷的孙女,我……我实在是……”那老人竟然泣不成声,哭起来:“这么多年了,我……” 宁夏青循言问道:“难道,老人家曾经在先祖手下做事?” 老人点点头,道:“我正是当年望平老爷手下的管事。这一晃,望平老爷都走了这么多年了……” 老人将宁夏青一行人让进庄子里坐下,哀叹说:“我听闻,永达少爷前阵子也走了,难道竟是真的?” 宁夏青神色一黯,点了点头。 老人不由得满脸悲色,叹道:“永达少爷竟英年早夭,望平老爷泉下有知,定然……唉,对了,太太……不对,现在已经是老太太了,老太太怎么样?身子还好吗?永达少爷……不对,是永达老爷,永达老爷出了这种事,老太太还受得住吗?” 宁夏青答:“我奶奶身子还好,虽然伤心,却也能够撑住。” 老人面露钦佩的神色:“老太太年轻时就比寻常女子要更为心志坚定,当年望平老太爷过世的时候,她便……”然而老人话没说完,便有一声粗喝打断道:“什么人胆敢擅闯宝罗庄?!” 随即,一个身着油绿色绸缎袍子、腰间佩着翡翠玉饰、挺着肥腻肚子、面相凶神恶煞的中年男人从屋内走出来,几名粗使下人跟在那中年男人的身后,一行人张牙舞爪来势汹汹。 那中年男人指着那老人的鼻子,厉声斥道:“你个没用的老奴才!我问你,这臭丫头是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宁氏的庄园吗?岂是旁人能随便进来的?让你看个门,你居然敢随便放人进来!真是不要命了!信不信我今日打死你!” 那位老人连忙恭恭敬敬地回答:“回五老爷话,这位是望平老太爷的孙女,想来看看望平老太爷的桑园。” “宁望平的孙女?我呸!”那中年男子不屑地啐了一口,骂道:“想看宁望平的桑园?谁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宁望平的孙女,莫不是谎报身份来此图谋不轨的吧!给我赶出去!”随即示意身后的几名粗使下人,那几位粗使下人立刻面色不善地向宁夏青围了上来。 那老人连忙伸开手臂拦住那几人,不让那几人接近宁夏青的身边,并慌慌张张地解释道:“五老爷你看,这位姑娘身上为永达老爷带着孝呢,肯定是望平老太爷的孙女,不会有假的。这里可是望平老太爷的桑园,这位姑娘要去看自家的桑园,没道理赶人走……” 然而,老人家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中年男子一手推开,风烛残年的老人失去平衡地倒退几步,竟倒在了地上!宁夏青立刻去扶起那老人。随即,几位粗使下人已经朝宁夏青围了上来,惊慌至极的翠玉和面无表情的阿正立刻护在宁夏青的左右。 那中年男子指着那颤颤巍巍的老人,傲慢至极地怒斥道:“你给我说话小心着点!什么宁望平的桑园?这是宁氏的桑园,是宁大老爷的!宁氏的桑园都是宁大老爷的!那个宁望平十几年前就死得透透的了,还跟这桑园有个屁关系?!” 那中年男人随即用眼神示意那几名粗使下人,那几名粗使下人立刻围上来,伸出脏手要去抓宁夏青。然而,其中一人刚刚伸出手,就被阿正一扬马鞭抽出了三丈之外!阿正站在宁夏青和翠玉的面前,把另外几个粗使下人吓得都不敢上前了。 那中年男子脸上登时就变了,看着阿正手里的马鞭,不敢随便上前,于是指着阿正喝道:“你们……你们到底是谁……莫不是……莫不是成心来捣乱的?这里可是宁大老爷的庄子,你们敢捣乱,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 宁夏青对那中年男人见礼道:“五堂叔,我是宁永达的女儿宁夏青。”其实她早就认出来了,这中年男人是宁大老爷的堂弟,叫作宁永敬,是宁致恒的父亲,看来宁大老爷是将她家的桑园交给宁永敬打理了。 宁永敬怒斥道:“你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片子!休得胡言乱语成心捣乱!你以为宁氏的大门是那么好进的?我可告诉你,这庄子后面的人可是宁大老爷,你以为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有本事和大老爷斗?叫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宁夏青不卑不亢地说:“五堂叔不肯承认我也没关系,不如就请致恒堂兄出来吧,让致恒堂兄给五堂叔介绍一下。”说完,宁夏青看向了垂花门的后面,从垂花门的后面正巧能看到一个露出的人头。 那人头猛地缩了回去。宁致恒心里一惊,他的确早宁夏青几步到了宝罗庄,却不料宁夏青居然瞧见他了! 宁永敬听宁夏青这样说,脸色一变,慌慌张张地往垂花门的后面看,见宁致恒的头已经缩回去不见了,心知宁致恒是去叫人了,这才稍稍镇定下来。 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离手持马鞭的阿正隔出一段距离,一边指着宁夏青等人呵斥道:“休得胡言乱语!我儿致恒才不在这里!我看你就是冒名顶替来诚心捣乱的!” 那颤颤巍巍的老人家连忙满面悲色地跟宁夏青说:“姑娘,你们快离开这里!致恒少爷肯定是去叫人了!这庄子里有不少好吃懒做、专门打架斗殴的壮汉,五老爷养着他们当打手呢,等他们一来,你们就走不了了!” 随即,那老人又连忙对宁永敬点头哈腰地哀求:“五老爷,您消消气,消消气!今日是我不对,是我的错,我不该随便放人进庄子的,我这就把他们几个人带出去!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他们吧!” 宁永敬横肉一甩,嚣张地说:“想得美!这几人敢闯宁大老爷的庄子,敢出鞭伤了宁大老爷的人,今日可就走不了了!不让这个不知好歹的野丫头知道厉害,旁人还以为宁大老爷是好对付的呢!还有你,你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看我一会不扒了你的皮!” 宁永敬悄悄往垂花门后瞥过去一眼,果然瞧见宁致恒领着几个膘肥体壮的大汉过来了。那老人和宁夏青一行也瞧见了,那老人连忙把宁夏青一行人往外推,口中还对阿正说:“小伙子快保护姑娘走,你们快走啊!再不走就麻烦了啊!” 宁夏青却迟迟不愿意挪动脚步,眼下,即便宁夏青逃脱,宁永敬也肯定不会放过这老人家的,宁夏青不由得满脸忧色地问:“可如果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那老人一边全力将他们往外推,一边匆忙说:“我儿子曾帮过三老太爷,且因着我那儿媳的身份,他们不会真的把我怎样的。眼下我儿回家吃饭去了,等我儿回来,我就不会有事了。他们不肯承认姑娘的身份,是铁了心要找姑娘的麻烦,姑娘还是快离开这里吧!” 宁夏青一行人被那老人推着往外走,而宝罗庄上的打手们已经追了过来,还传来宁永敬一边追上来一边气喘吁吁的呵斥声:“你们给我站住!居然胆敢不知死活地找上门来,就休想这么轻易地离开!给我站住!” 那老人匆匆将宁夏青和翠玉塞上马车,匆忙交代阿正:“我拦住他们,你带着姑娘走,把马车赶得越快越好,这庄上养着不少快马,你们千万别被那些马追上了!这荒郊野岭的,要是让他们抓到了你们,不知道会怎么对待你们呢!” 宁夏青拉着那老人的胳膊匆匆说:“老人家,我还是不放心,我怕我们走了之后,他们会为难你。我不能把你自己留在这里,不如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那老人瞬间流露几分感动的神色,殷殷道:“姑娘放心吧,我这把老骨头没事的,你们先走,等什么时候方便了,姑娘再来看桑园吧。我今日能见到这般亭亭玉立的姑娘,我就安心了,等哪天我下去见到望平老爷,定会告诉望平老爷姑娘如今的这般出息,想必望平老爷也就能瞑目了……” 宁夏青一怔,不由得问:“老人家为何这样说,我爷爷是不是……” 然而宝罗庄的打手们已经越来越近了,老人家连忙说:“姑娘快走吧,来不及了!”随即就跑过去想要拦住那些壮汉,替宁夏青一行人争取时间。 宁夏青犹自发愣,忽然道:“阿正!” 已经跳上马车的阿正回过头:“怎么?还担心那位老人?要带他一起回去吗?” 宁夏青答:“不,不带他。” 宁夏青立刻附身到阿正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阿正随即利落地跳下马车,向着那老人走过去。 那老人为了替宁夏青阻拦那些打手,已经被推搡了几轮,却还抱着其中一个壮汉不撒手,那壮汉轻轻一抬胳膊,那老人就被甩了出去,踉踉跄跄地往后倒去,幸而被阿正一手扶住。 那老人见是阿正,脸上露出焦急的表情:“你怎么又回来了?怎么还不带姑娘走?” 阿正没答话,已经那放开老人,几个打手围上来,阿正将手中的马鞭一挥,那几个打手便无隙靠近他,阿正随即便径直冲着宁永敬去了。 宁永敬见阿正朝着自己而来,不由得露出惊恐的神色,一边后退一边道:“你……你要干嘛?” 宁永达一边后退,一边躲到几名打手的身旁不远,招手唤那几人来保护自己,然而阿正长鞭一挥,堵住了那几名打手的路,让那几名打手无从靠近宁永敬,然后,宁永敬还没来得及喊,就被阿正双手反绞擒住了。 阿正沉声道:“谁再靠近我家姑娘,这老头子少不得性命不保。” 那群打手们瞬间像是无头的苍蝇,进退两难,阿正加了手上的力气,宁永敬疼得大叫出来,连忙大喊道:“你们都退下,别靠近那马车了!” 宁致恒也从庄子里跑出来,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却不敢靠近,只敢躲得远远的斥道:“你居然敢大闹宝罗庄,你、你、你……不想活了?!” 阿正瞧了宁致恒一眼,懒得讽刺为何刚刚还据称不在庄子里的宁致恒会在此时出现,只冷静地说:“我家姑娘见到自家五堂叔,心中觉得亲切,所以想邀请五老爷上马车一聚,告辞。” 说完,阿正一手拎着马鞭,一手绞着宁永敬的双手把宁永敬往车边带,宁永敬疼得吱呀乱叫,在阿正的推搡下毫无还手之力。 阿正把宁永敬带到马车边上,翠玉已经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刚刚从头上摘下来的发带,与阿正合力用发带把宁永敬的双手反绑起来。 宁永敬像是一头被绑上却不愿赴死的猪,拼命地挣扎着,阿正狠狠地拍了他一章,宁永敬发出凄厉的叫声,阿正威胁道:“我还没使全力呢,你要是老实点我就不打你。” 宁永敬哀嚎道:“你们这是强盗!是绑架!我要告到县衙,把你们都抓起来!” 马车里宁夏青波澜不惊的声音传出来:“五堂叔别怕,咱们可是同族,众所周知,宁氏族内之人最是相亲相热了,我又怎么会绑架五堂叔呢?这不是五堂叔不肯相信我就是宁夏青,才惹出这番误会的嘛,我这就带五堂叔去找人介绍一番。阿正,赶车!” 阿正跳上马车,潇洒扬鞭道:“驾!”随即小破马车隆隆而去,留下宝罗庄众人留在原地目瞪口呆。 第八十六章 马车沿着来时的偏僻山路往县城里行去。 一路上,被反绑着双手的宁永敬动弹不得,无法扶住车背支撑身子,因此那周身的肥肉被马车的摇晃颠得看起来像是要掉下来似的,不一会就哎哟哎哟地喊疼,喊着让宁夏青给他松绑。 宁夏青冷冰冰地看着已经脸色涨红的宁永敬,对宁永敬的叫喊当做没听见。 宁永敬恶狠狠地咒骂:“你真是宁氏一族的耻辱!身着孝服招摇过市,给宁氏一族丢尽了脸面!不敬长辈,不懂孝道,真不知道你爹娘是怎么教的你,居然教出来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真是个畜生!你这个贱丫头真该遭天谴!” 宁夏青毫不在意地一笑:“五堂叔这记性可真差,刚刚在宝罗庄里,五堂叔口口声声不认我是宁家人,怎么这会又说我是宁氏一族的耻辱了呢?” “你……”宁永敬瞬间语诘,随即开始恼羞成怒地咒骂起来:“宁永达到底是怎么养的你,怎么养出你这么一个伤风败俗的女儿?活该宁永达死的早!像你们这样不懂得羞耻的人家,早晚都该死绝!竟然养出你这样的畜生,你奶奶和你娘干脆也早点死了谢罪吧!” 宁夏青还未反击回去,马儿忽然发出一声嘶鸣,车子一个急刹,宁夏青和翠玉都靠扶着车座才没有倒下,而绑着双手的宁永敬就十分狼狈了,不受控制地跌倒车座地下,肥大的脑袋重重砸在了地上。 随即,车帘被掀开,面无表情的阿正探头进来,冷冰冰地威胁道:“你要是嘴巴再不放干净了,就不只是跌倒这样简单了。” 说完,阿正就撂下帘子,重新赶路了,宁永敬艰难地扭动着身子坐起来,重新蹭回了车座之上,恶狠狠地瞪着宁夏青,却已然不敢再说话了。 宁夏青毫不畏惧地回看过去,随即轻笑出声,问道:“五堂叔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怎么?五堂叔是准备秋后算账,想要我好看是吗?” 赶着的阿正在外面听着车里的动静,宁永敬不敢出声,只是依旧恶狠狠地瞪着宁夏青,那眼神已经等于是默认了。堂堂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小丫头给欺负成这样了,他的脸都丢尽了!这是何等的耻辱!若是不报复回去,从今以后还怎么见人? 宁夏青无所谓地说:“五堂叔,我今日既然能绑你,你也该明白我的性子了。我劝你还是死了那份心吧,若是你执意如此,我倒是也不介意奉陪。” 宁永敬冷哼一声,显然是已经气到了极致!宁永敬身材圆润,衣衫华贵,一直是宁大老爷跟前的红人,这些年一直在柳安县横着走,何曾将宁永达和宁夏青这等人放在眼里过,今日被宁夏青这般羞辱,又可能甘愿就此罢休?! 宁夏青倒是淡定自若地掀起车帘,车外的景色和人事映在她眼眸之中。 宁夏青悠悠叹道:“五堂叔啊,你瞧瞧你手底下这几个人,骑着马一路追到了这里,可致恒堂兄怎么不在其中呢?难道他都不担心五堂叔的安危吗?五堂叔刚刚口口声声说我不懂孝道,如果指的是像致恒堂兄的这种‘孝道’,那我倒是真的不懂啊。” 宁永敬瞬间像是遇到火星的炸药桶,立刻怒斥道:“你休得对我儿指手画脚!你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说评判我儿!你就是个废物养出来的畜生,你个小贱人连给我儿提鞋都不配……” 忽然,马又嘶鸣了一声,宁永敬瞬间噤声,吓得将头缩进脖子里,可阿正却并未停车,马车依旧在前行,然而,对刚才之事心有余悸的宁永敬却因为这一警告不敢再吐出半个脏字了。 宁夏青莞尔一笑,对着车外一路跟来的宝罗庄打手说:“前面不远就是县衙了,你们不如去县衙告我一状,这样就能救下你们的五老爷了。” 在宁夏青说出此话前,那几名打手本来都已经瞟向县衙了,可宁夏青这话一说,那几人均是一愣,不知道宁夏青这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宁夏青转头对宁永敬说:“五堂叔,就让你的人去县衙求救吧。让县太爷把我抓进去,我跟县太爷好好说道说道今日之事。” 宁永敬憎恨地看着宁夏青,眼里全是戒备与狐疑。 宁夏青继续说:“诶对了,我该从哪里开始说呢?就从今早在醉花亭里发生的事说起吧。只不过,若是进了县衙,这事可就不止是宁氏一族的事了,必然会传遍柳安县。” 宁永敬的脸一白,这事要是真闹出去了,宁大老爷定会追究宁永敬将此事捅到县衙之责,宁永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宁夏青一副不怕事大的语气:“既然五堂叔觉得,在整件事情里,几位堂叔并无任何理亏之处,那五堂叔自然不怕将此事传扬出去,反正也不会对几位堂叔的名声有任何的损害,对吧?说起来,我倒是真的挺想把这件事传扬出去的,反正我不觉得理亏,也自然不担心会丢人。” 那几名打手透过掀开的车帘看着宁永敬,显然是等着宁永敬拿主意,宁永敬脸色铁青地喝道:“看什么?这等小事报什么官?大惊小怪!” 宁夏青放下车帘,悠悠道:“看来五堂叔也知道,这件事传出去,真正损害的是几位堂叔的名声。” 宁永敬已经气得将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连脸上的肉都气得抖了起来。 当马车停在宁家大宅门口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宁夏青、翠玉、阿正都没下车,倒是放宁永敬先下车了,宁永敬一跳下车就跑到一路跟来的宝罗庄打手身旁,催那几人赶紧给他解开缚手的发带,将翠玉的发带丢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随即让那几人围住宁夏青的马车,好似怕宁夏青跑了似的,自己则灰溜溜地跑进大宅报信去了。 翠玉担忧地拉着宁夏青的胳膊,怯生生地问:“姑娘,咱们真的要进去吗?我看着宅院的大门虽没顾府高,却比顾府看起来要吓人呢,没准里头是要吃人的,咱们要不还是回去吧……” “什么吃不吃人的?净胡说。”宁夏青掀开车帘看着那宁氏大宅,心里不由得有些感慨,十年之后,这地方竟成为那样的荒败之地。她淡淡一笑,说:“今日本来就是来让他们认识认识我这张脸的。” 翠玉小声问:“姑娘这样做不会太出风头了吗?他们会不会由此更加针对姑娘?” “他们现在还不够针对我吗?” “这……” “既然他们已经这样针对我,想要将我置之死地了,我今日出不出风头又有什么区别?若是就此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好惹的,日后少拿我是孩子或者我是女人这样的借口来糊弄我,倒是能让我省下不少口舌。” 然而,出乎宁夏青预料的是,此事竟然就没下文了。 宁永敬进了宁氏大宅就像是沙子沉大海了似的,连个响都没有。宁永敬之前那般咬牙切齿地想要教训宁夏青,可却半天都没人来叫宁夏青进去,干脆就把宁夏青晾在外面了。 宁夏青不由得叹道:“大堂叔向来霸道,今日竟甘愿吃了这个亏,宁愿不给五堂叔找回面子,也不愿意给我任何露脸的机会,这是故意要断了我的路啊,看来大堂叔是想要告诉我,只要有他在,生意场上永远不会有我这张脸出现。” 翠玉手足无措:“那……咱们怎么办?” “他不欢迎我,我就自己闯。我要让他知道,这生意场我还偏闯定了。”宁夏青斩钉截铁地撂下这句话,随即起身就往宁氏大宅的大门走去。 宁夏青以拜访宁大老爷为名义,进了宁氏大宅,阿正作为车夫自然不被允许进正门,宁夏青就只带了翠玉,主仆俩进了前厅等候,遣人去给宁大老爷通传后,宁夏青就安然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翠玉则一脸忧色地绕着手指。 去通传的人离开了一刻钟了,天都黑了,这偌大的会客前厅,竟连个来点灯的人都没有。更没一个人来给宁夏青上茶水点心,甚至都不再有人靠近过这前厅。 这里寂静得仿佛无人居住,就仿佛这偌大的宁氏大宅是个荒废空宅。 穿堂夜风呼啸吹过,在廊柱间回荡起瑟瑟声响,像是有人在呜咽,翠玉吓得悄悄往宁夏青的身上靠。 始终不动如山的宁夏青问:“咱们等了多久了?” “大概……小半个时辰了,不对,应该不到两刻钟。” 宁夏青不屑地叹:“大堂叔倒是沉得住气。” 宁夏青站起身,随即就往内院闯去,翠玉连忙踉踉跄跄地跟上,这院里连盏灯都没点,让翠玉差点跌跤。 这前厅一片死寂,倒是从数墙之隔的内院传来了人声与灯火,宁夏青带着翠玉就往内院里闯,正巧几个来上菜的厨房丫鬟由此经过,和来势汹汹的宁夏青撞了个正着,那几个丫鬟都愣了,面面相觑的。 那几个丫鬟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宁夏青便先发制人地喝道:“你们这些下人是怎么做事的?我大堂婶就是这么调教你们的吗?客人在前厅坐着,你们竟然都没人去问候一声!我大堂婶素来大方贤德,待人亲和不摆架子,你们却这般偷懒耍滑,这不是故意坏我大堂婶的名声嘛!” 那几个丫鬟又是惊恐又是疑惑,领头的那个愣了一下,谨慎地问:“不知姑娘是哪位……” 那领头的丫鬟话还没说完,就被宁夏青打断道:“我这就去告诉大堂婶,看大堂婶怎么教训你们!”宁夏青随即就越过那几个丫鬟,往内院里头冲。 那领头的丫鬟反应过来,立刻喊道:“姑娘你不能擅闯这里!” 宁夏青吩咐道:“翠玉挡住她们。”头也不回就往里走。 而翠玉想也不想就冲过去拦住那几个丫鬟的路。那几个丫鬟纷纷对着宁夏青的背影喊“姑娘你不能擅闯的”、“姑娘到底是何人”……而宁夏青早就趁这时候跑远了。 按照记忆里的路线,宁夏青穿过一路重重回廊洞桥往里走去,时不时就遇到三三两两的正要上菜的下人,趁着对方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宁夏青便露出天真的笑容抢先道:“我大堂叔是不是在里面?”随即也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就旁若无人地一直往里走。 “请问姑娘是哪位?”“姑娘!姑娘!”“姑娘请等一下!”几个端着食盒的丫鬟迷迷糊糊地跟在她后面追问,她也不理,一把掀开了内院正厅的帘子。 宁大老爷、宁永敬均震惊地看着忽然闯入的宁夏青。除了他二人外,宁二老爷、宁三老爷和族里其他几位长辈也在,就连谭文石都在这里。 宁大老爷低声喝道:“谁让你进来的?!” 宁夏青理直气壮地说:“五堂叔搭了我的马车,却还没有对我道声谢,我等了半天,五堂叔也没有出来,我还以为五堂叔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抽不开身,我担心五堂叔,所以就追进来瞧瞧。原来五堂叔还好好的,估计只是忘了道谢吧。” 宁大老爷的神色极为不豫,咬牙切齿地喝道:“滚出去!” 宁夏青当做没听见,笑吟吟地往前走了几步,大大方方地说:“我是宁永达的女儿宁夏青,如今已经继承我爹的遗志,将要替我家延续香火。希望各位堂叔伯以后能够认得我这张脸,不要像今日的五堂叔一样,闹出了不认识自己侄女的笑话。” 宁大老爷已然压不住怒火了,怒斥道:“你竟然胡乱闯进长辈的厅堂,冲撞族中长辈,简直是目无王法了!你这个不孝的女子,丢尽了宁氏的脸!” 宁夏青毫不客气地回道:“我刚刚在前厅坐着,大堂叔连个伺候的人都不安排,就白白晾了我快两刻钟,这要是传出去,怕是更丢宁氏的脸吧。” 宁大老爷还没说话,宁夏青便自顾自拿起酒壶,说:“从前我久居深闺,各位叔伯不认识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从今以后,就应该不会再有谁不认识我了吧。” 宁夏青给自己倒了杯酒,举杯敬道:“我已承担起我爹的遗志,接手我爹的生意,替我爹延续香火,三叔公也已然承认了此事。今后就要与各位叔伯生意场上相见了,在此,宁夏青先敬诸位了。”说完她举杯一饮而尽。 满屋子的男人们均脸色铁青。 唯有宁二老爷颇为玩味地问:“老五搭了你的马车?是怎么回事?” 宁夏青深意无限地笑了,看向宁永敬说:“不如就由五堂叔来说说吧。” 宁永敬狠狠地瞪了宁夏青一眼,当着众人的面,道出实情又怕失了自己的面子,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遮掩道:“她今日去桑园,回来的时候顺便载了我一程。” 宁夏青接道:“是啊,我今日想去瞧瞧我家的桑园,可事出匆忙,我没看成,改日再去瞧瞧,五堂叔觉得这样可以吗?” 宁永敬的眼神简直像是要把宁夏青吃了,愤恨至极地点了点头,连话都不想跟她多说半句。 宁夏青的目光扫过笑而不语的宁二老爷和面色冷峻的厅中其他人,大大方方地说:“今日皆因我担心没了消息的五堂叔,才这般失礼地闯进来,还望各位叔伯海涵。宁夏青这就告辞了,各位生意场上见。”说完,宁夏青潇潇洒洒地扬长而去。 第八十七章 从宁氏大宅出来,马车往许宁街而去,在拐过六角巷的时候,宁夏青忽然喊阿正停车。 她记得,这六角巷的巷口向来就时不时有小商贩在此叫卖些小玩意或者是零嘴,宁夏青掀开车帘,见今日的街口有人在售卖蜜糖瓜子。 “翠玉,去买两斤瓜子吧。最近这阵子守孝,吃得素淡,紫儿年纪小,又还在长身体,给她买点甜的解解馋。” “嗯。”翠玉应了一声随即下了马车, 看着翠玉下了车,宁夏青随即放下车帘,却猛地又将车帘掀开,因为她刚刚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苗老三! 在一片不甚明朗的夜色里,天生就生得贼眉鼠眼的苗老三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随即往巷子后走去,看起来对这一带的小路极为熟悉。 从六角巷往里头拐,正是宁氏大宅的一个小角门,难道苗老三是去宁氏大宅的? 这宁氏大宅极为恢弘,宁大老爷、宁二老爷、宁三老爷虽然都住在这里,却早就分了院子,彼此间相隔很远。宁夏青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宁氏大宅的地形,这个小角门离宁三老爷的院子最近,难道苗老三是去找宁三老爷的? 如今已是掌灯时分,天色昏暗巷子又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看错。 眼下六角巷里几乎无行人,因此颇为寂静。她连忙拉了拉阿正,用极低的声音匆匆问道:“阿正,你看到刚刚从那辆马车上下来的人了吗?是不是苗老三?” 阿正微微回头,低声说:“我也正想跟你说呢,那个人肯定是苗老三。” 苗老三的身影已经隐没在巷子的拐角之后,翠玉也已经买完了瓜子,马车继续无声地往许宁街回,在宁夏青家门口停了下来。宁夏青这才开口问阿正:“你知不知道谷丰大叔与苗老三交涉得如何了?”她最近太忙了,一直没顾得上苗老三那边。 阿正回答:“谷丰大叔天天都往苗老三那边跑,但苗老三一直有事不在铺子里。把谷丰大叔逼急了,干脆到苗家堵人,这才终于见着了苗老三的面。” 宁夏青不由得冷笑:“所以呢,苗老三是打算就此吞下了?” 阿正顿了一下:“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我听谷丰大叔说,苗老三的意思是,掌柜的去世了,怕料子砸在咱们手里,所以他愿意收了这批料子,只不过开的价有点低。” “他开的什么价?” “一千两。” 宁夏青一下子笑了出来,悠悠道:“他们这次走船,我爹可是出了三千两,亏得苗老三能厚着脸皮开出这样的价格来。” 阿正轻声说:“谷丰大叔怕你跟着上火,打算自己再去跟苗老三谈谈,所以就一直都没告诉你。”见宁夏青不说话,阿正又问:“要不要我去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厉害?” 宁夏青忍不住被逗笑了:“你去替我打架,就不怕给自己惹祸上身?” 阿正不答。 宁夏青叹了口气,正经地分析起来:“我爹当日是和苗老三签了契约的,若不是有人给他撑腰,苗老三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毁约。”联想起刚刚看到的场面,宁夏青道:“我猜应该是我的那位三堂叔吧。” 阿正摇了摇头,无所谓地说:“不管有谁在他背后,也只能给他撑腰,不能替他挡拳头,总之我有办法让他听话地交出料子。” 宁夏青笑着说:“那得是料子还在他手里的情况下。既然三老爷插手了,三老爷为了牵制苗老三,应该会把料子拿走。你就是要了苗老三的命,他也交不出料子。” “那你如何打算?” “再说吧。说实话,我本来根本没打算对付苗老三,心想拿回属于咱们的料子就行了,可既然他先欺负我了,若是不叫他知道厉害,往后像这样的事就只会多不会少。” “好,你需要我做什么就说。” 宁夏青忽然笑了,心情仿佛是一片深秋的落叶,在一片悲凉之中飘飘荡荡的,却忽然落入一片温柔的河流之上,河水温柔地包裹住她的心,她的心随着温暖的水波渐渐去了远方。她温柔地笑着说:“像今天在宝罗庄里的事,以后只会多不会少,看来我以后出门必须得带着你了。” “姑娘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我自然义不容辞。” 宁夏青笑着拿出一个纸包,纸包蜜糖的香气,她将纸包递给阿正,说:“这是给你的份儿。” 阿正拆开纸包,瞧着那些瓜子,侧过头去,露出难以掩饰的灿烂笑容。 宁夏青到了老太太的屋子,老太太见她来了,立刻说:“你一直没回来,我和你娘为你担心了好久。吃过晚饭了吗?你今日去醉花亭和桑园那边,遇到什么麻烦没有?” 宁夏青笑着说:“刚刚我去看我娘,在我娘那里吃过饭了。今日没遇到什么麻烦,这不是出了趟城嘛,路上有点耽搁,所以就回来晚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肯定是报喜不报忧。” 宁夏青笑而不语,转头把蜜糖瓜子给了紫儿,让陈婆子带紫儿和双喜到外面吃,屋子里只剩下她和老太太两人,她这才开口问道:“奶奶,我爷爷还在的时候,是哪位管事替我爷爷照看着桑园那边的事?” 老太太皱眉想了一会,回忆着说:“这……你爷爷在的时候,咱家挺兴旺的,桑园那边有不少管事……” 宁夏青追问:“那有没有谁是下巴上有疤的?” “哦,你说的应该是李管事。你爷爷跟我提过一次,说李管事下巴上的疤是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时留下的。当年你爷爷在的时候,李管事一直给你爷爷打理着桑园那边。你今天怎么问起他了?” “我今天去桑园见到这个人了。” “你见到李管事了?他身体还好吧?” “嗯。” 老太太叹了一句:“我还以为你爷爷走了之后,他也换地方去了,却不料他还在桑园那边。” “关于李管事的事情,奶奶你都知道多少。” 老太太摇了摇头:“你爷爷在的时候,生意上的事我也没插手过,而且李管事又是常在城外桑园那边的,我连见都没见过几次,所知道的本来就不多。至于你爷爷走了之后,桑园那边的管事们都怎么样了,我就更不清楚了。” 老太太说到这里,不由得有些薄怒:“说起那些管事,我也是一肚子火。当年你爷爷走了,你爹接手家里的事,许多管事不认你爹,不听你爹的话,你爹本就忙得抽不开身,再加上那些管事捣乱,你爹根本无法同时顾着铺子和桑园,只好把桑园租给你大堂叔看顾了。” 宁夏青不敢相信地问:“难道那位李管事也不听我爹的话吗?” 老太太连忙摆摆手:“那倒没有,我虽然对那位李管事不太熟悉,但我最起码能保证,那李管事从来没有对不起过咱家。” 见宁夏青若有所思的样子,老太太不由得问:“干嘛一直问李管事的事?” “我今日见到李管事时,感觉他似乎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怎么回事?” “他也没跟我多说,所以我也不清楚。只不过,我一跟他提到我爷爷,他好像特别激动,那模样有些不对劲。” “那是当然了,你爷爷和桑园那边的管事们感情都很深的。你可能不知道,你爷爷还在的时候,一心想要重新培植出那失传了几百年的圣丝,所以格外重视桑园那边,经常亲自往桑园那边跑,有时候还会在那里住上几天。” 宁夏青立刻惊讶不已地问:“我爷爷想要培植出圣丝?” “是啊。你爷爷说过几次,说是等培植出琉璃丝,就织几匹传世琉璃给我裁衣裳。唉,什么琉不琉璃丝的,我也不想要那玩意,他要是能多活几年不比什么都强?要我说,他之所以走得那么早,就是因为累的!青儿啊,你可不能跟你爷爷一样,只顾生意不顾身子。” 随即,老太太便心疼了宁夏青几句,让她不要一门心思扑在买卖上,嘱咐她保重身子,生意可以放一放,家里日子难一点也不要紧,不要过于要强……直到陈婆子带紫儿去睡觉了,老太太才放宁夏青出来,宁夏青走出老太太的院子,竟已经月上三竿了。 今儿是月末,天上的月亮让人几乎看不见,只有隐隐约约的一弯细线,如眉似弓,月辉透过蝉翼般透明的轻云,似银雾,又清澈似水,清浅晦暗,不染纤尘。 那月辉又清又冷,像是从天上泻下了冰,宁夏青站在院子里,不由得觉得有些冷,这秋季夜里的风比白天凉多了,她不由得裹紧了衣服,轻轻搓着双手,却不愿就这样进屋子里去,反而在院子里久久地吹着这样萧瑟的冷风。 忽然,屋顶上传来声响。 “谁?”她警觉得像是森林里的野鹿。 “啪嚓——”有什么东西掉在她脚边,她凝神,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过去,竟是一只瓜子,她不由得失笑地皱起眉。 第八十八章 八月末的那日,宁夏青在宁氏大宅靠着一杯酒闯出了名堂,宁夏青不尊孝道、无视族规的恶名传遍了宁氏一族。 不少族中长辈都愤恨至极地骂她不孝,骂她不守女德,年轻一辈则对这个公然招赘的女子更为好奇,想知道这样一个传闻中的泼辣美人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然而,从那一日之后,宁夏青却忽然销声匿迹了。 怨恨或好奇的人们都眼巴巴地等着她呢,她却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年轻一辈们等急了,有几个干脆直接找上门来,有的人假惺惺地为宁永达的英年早夭感慨几句,有的人提出要与宁夏青谈生意,有的人提出要给宁夏青介绍个靠谱的掌柜,这些人全都被谷丰挡了回去,连宁夏青的面都没见到。 谷丰为宁夏青传话,说在宁夏青为父守孝的期间,家里的铺子不开,生意也不谈,一切都等老掌柜的过了七七再说。 这一竿子就把众人支到了一个月之后,众人虽心里痒痒,却也只能暂且等着。 九月初五是个吉日,谭文石的婚期就定在这一日。 请帖早就送到了宁家,谭文石请宁家家主宁夏青前去赴宴。 九月初五一大早,宁夏青拿着贺礼去找谷丰,嘱咐道:“谷丰大叔,今日是谭爷的大喜之日。我如今尚在孝期,不能去此等场合,你替我过去恭喜他吧。这是我备下的贺礼,你帮我交给他,顺便多说几句好听的,毕竟以后咱们做生意总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谷丰接过贺礼,将那礼盒拎在手上掂了掂,拍着胸脯说:“成,我肯定替姑娘办好这件事。” 宁夏青又问:“谷丰大叔,苗老三那边怎么样了?” 谷丰立刻叹了口气,愁道:“苗老三说了,要是咱们不愿意让他把咱们的货收了,他也不强求。他说这几日就让人把货给咱们送过来。只不过……姑娘啊,我觉得,咱们先别急着答应,容我再去给苗老三商量商量。” 看谷丰这欲言又止的态度,宁夏青心里明镜似的,问:“如果咱们答应苗老三把货还给咱们,苗老三就会还一批低档货过来,是吗?” 谷丰立刻愁容满脸地说:“是啊。之前掌柜的雇了一个熟悉的长工代替自己去跟船,可那个长工居然消失了,咱们根本不知道当时都是用的什么价进了什么料子,还不是苗老三说是怎样就是怎样。就算他丢一批低档货来糊弄咱们,咱们也无处说理去。” 宁夏青皱着眉道:“所以说,就算我手里有苗老三当时和我爹签下的契约,我也没办法把他怎么样,对吧?” “是啊,所以我觉得,咱们还是把这批料子让给他吧。我再去找他谈谈,看看能不能谈到一千五百两。唉,苗老三咬价咬得紧,其实我已经去找他谈了好几次了,他就是不肯松口……” 宁夏青安慰道:“没事的,谷丰大叔,你也别自责,这事也先不急。” 谷丰愣了:“不急?” “嗯。”宁夏青没多说什么,反而问:“谷丰大叔,听说你去苗老三的铺子找他,他一直都不在,你去苗家堵人,才堵到苗老三的?” 谷丰点点头:“是啊。” 宁夏青没头没脑地问:“谷丰大叔怎么没去合四巷堵他?” 谷丰张了张口,面上瞬间一红,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磕磕巴巴地问:“姑娘……怎么、怎么知道合四巷的事?” 宁夏青笑而不答,反而说:“看来谷丰大叔也知道,苗老三在合四巷有座隐秘别院的事。” 谷丰有些尴尬,没说话。 宁夏青温言道:“好了,谷丰大叔,你先去谭爷那边吧,苗老三的事你也别着急,我自有办法。” 谷丰点了点头,随即逃也似的走了。 看着谷丰的背影,宁夏青垂眸心道,谷丰大叔一定已经去合四巷堵过了。 苗老三的夫人是远近闻名的善妒妇人,不仅善妒而且凶悍,平日里,苗老三被管得很紧,在家里不得自由,因此在合四巷偷偷置了个小院,用来与女人私会。 谷丰在这一行里混了多年,估计是不知从谁那听说了苗老三在合四巷有别院的事,所以才去合四巷堵人了。可一瞧谷丰刚刚那尴尬的表情,看来谷丰定然在合四巷里遇到了什么事,让他不愿意将此事对宁夏青说出口。 宁夏青对谷丰想要遮掩的那件丑事心知肚明。 宁夏青回了自己的屋子,翠玉正在给宁永达叠元宝,见宁夏青回来了,立刻起身给宁夏青倒茶。 宁夏青喝了口茶,问:“对了,杜姨娘最近怎么样了?” “自从老爷走后,杜姨娘一直说身子不痛快,几乎连门都不出。” “身子不痛快?”宁夏青冷笑一声:“既然身子不痛快,可有请大夫来?” “太太是打算给杜姨娘请大夫的,都说了好几次了,可杜姨娘千拦着万挡着,说这是伤心落下的心病,治不好的,说什么都不肯让太太给她请大夫。杜姨娘还说什么宁愿就此一病不起,好到下面去服侍老爷,免得老爷泉下寂寞。” 宁夏青语气讽刺地问:“你信吗?” “当然不信啦!不过……她几次三番在太太面前提起老爷,一会说这病是因为老爷得的,一会说不想治病想下去陪老爷,把太太惹得一直哭。太太本就身子弱,自从老爷走了后,太太天天想夜夜哭,杜姨娘还总这样提起老爷,一点不顾及太太的心情,真是讨厌!” 宁夏青笑而不语,和翠玉一起叠起元宝来,心道,这杜家人的虚伪做作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翠玉犹自愤愤不平地念叨:“姑娘你不知道,还有更气人的事呢!” “什么?” “杜姨娘在太太面前千拦万挡地不让太太给她请大夫,转头又念叨着身子不舒服,感觉快要死了什么的,管太太要钱去外头的医馆看病。要我说,她就是想要借病捞银子,她这些天都以看病的名义从太太那里要走多少银子了,谁知道是不是都拿去看病了。” 宁夏青放下手中叠好的元宝,重新拿起一张金纸,道:“我这阵子太忙,一直也没顾上她的事。你去跟她说,太太身子不好,既然如今我已经掌家了,以后她要银子就来找我。” “嗯。” 翠玉去杜姨娘房里传话,随即回来继续叠元宝,然而手上还没叠过五个呢,杜姨娘身边的丫鬟就过来了,丫鬟见了宁夏青,立刻行了礼。 翠玉有些不悦地说:“怎么?杜姨娘身子又不舒服了?又要去医馆?” “没有没有,杜姨娘这次是想要回杜家。杜姨娘听说杜家就剩表姑娘一个人,怕表姑娘照顾不好自己,所以想要去陪着。” 翠玉又道:“杜姨娘不是身子不舒服嘛,出门一趟不累吗?干脆把表姑娘接来住不就行了嘛,反正表姑娘也在咱家住了这么多年了。” “翠玉。”宁夏青忽然开口:“秋桐表妹已经定了人家,就应该在娘家待着的。我也不放心秋桐表妹,不如就让杜姨娘去陪陪吧。只不过我这几日随时都可能会出门,咱家的马车得给我留着。翠玉,你这就去找一下阿正,让阿正去外面给杜姨娘雇个马车和车夫,车钱我出。” 翠玉有些不服气地应下,带着杜姨娘的丫鬟走出了屋。待宁夏青叠完半筐的元宝,翠玉才回来,有些不甘心地说:“姑娘怎么这般纵容杜姨娘呢?我知道表姑娘得待在杜家,不能过来,所以才那样说的……” 宁夏青接道:“我知道,你是想要借此打消杜姨娘出门的念头。” “那姑娘为何还……” “唉。”宁夏青叹了口气,忽然转口道:“谷丰大叔的心性跟我爹太像了。” “嗯?”翠玉迷惑地眨了眨眼,问:“不是在说杜姨娘的事嘛,姑娘怎么忽然说到谷丰大叔了?” 宁夏青不答,而是继续叹道:“忠正耿直自然是好事,可慈心太盛必招祸患,若是不愿意使一点阴诡手段,免不得会让小人多了钻空子的机会。” 翠玉歪了歪头,迷茫地问:“姑娘……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宁夏青只是笑了笑,吩咐道:“等杜姨娘出门之后,你叫阿正过来,我有事交代他。” 在六角巷拐过去的那排屋子里,谭文石被前来贺喜的宾客们灌得酩酊大醉。 生意场就是一个大酒桌,他身为宁三老爷手底下的得力管事,这些年来没少替三老爷纵横酒场,虽并不至于千杯不倒,也落得个喝酒豪迈的名头,如今正逢大喜,前来恭贺之人灌起他来都十分凶悍,几个时辰过去,把谭文石灌得两眼发直,眼前虚影绰绰的。 谭文石摆了摆手,大着舌头直说再也喝不动了,跌跌撞撞地从前厅走出去,厅里的男宾们顿时发出心领神会的起哄声,还有的吵着要去闹洞房,然而这些人个个都喝得五迷三道,哪里还有力气闹洞房?已经喝倒了的全被手下的小厮们抗走了,没喝倒的还在摇摇晃晃地和其他人拼酒。 谭文石扶着墙,脚步虚浮地往内院去,却没急着去见新娘子,转而去了库房,去清点宾客们送来的礼单。 他走到库房门口,里头竟然是亮着灯的,他从窗口看进去,只见一个窈窕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张纸,在将纸上的清单和库房里的贺礼一一对照。 灯火如豆,那身影周身仿佛笼罩了一层薄薄的柔雾,恍若是下凡的仙子,潇洒飘逸,谭文石脚步不受控制地绕到门口,瞧见那女子的侧影,见其鼻梁极为高挺,只觉其容光照人,美艳倾城。 谭文石立刻冲上前去,紧紧抱住那女子,想也不想就往那香唇上亲去,手掌在温热的娇躯上游走,嘴唇渐渐下移。 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惊恐哭腔:“不要……爷……求您……求您饶了我吧……太太还在房里等您呢……” 他像是被棍子一下子打醒,抬起头瞧着眼前的人,眼前人一副顺从可怜的神情,哪里是那个傲骨不屈的宁夏青?而无论是样貌还是气韵,更是远比不上宁夏青的一根头发丝。 他不由得深深皱起眉,沉声问:“你是谁?” 那声音听起来无助又可怜:“我、我是三爷身边的丫鬟,我叫碧莹,因为曾识得几个字,所以老太太叫我来替她核对一下礼单……” 他一下子放开了对方,忽觉额头疼痛不已,不由得扶着一旁桌子倒退了几步,整个身子都靠在桌子上,从内心深处重重地叹息几声。 谭文石对碧莹留下一句“从明天开始,你不用伺候我三哥了,过来伺候我吧”,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要走,可脚步还没迈出去,忽然又停下来,猛地转身,把惊恐未平的碧莹吓了一跳,然而谭文石却不是来折腾她的。 谭文石的眼睛扫过那堆放成山的贺礼,一眼就瞧中了其中一个用暗纹红纸包着的盒子,他之前就瞧见谷丰拎着那盒子来着。 谭文石将那盒子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似乎是个卷轴。他轻轻抚摸了一会,小心翼翼地将礼盒拆开,那眼中爱意无限,仿佛不是在看一个盒子,而是在看一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 然而,当他展开卷轴的那一瞬间,他眼中的失望也一下子到达了顶点。 那是一副墨染轩的画,月下双蒂牡丹,还题着刺目的花好月圆四个字。 新房里,谭文石掀开了薛芊芊的盖头,他嘴上温柔地对薛芊芊许诺着一生一世,却当娇躯在怀,温香软玉缠在他身上时,一遍又一遍,执着又悲哀地看向被他状似随意地丢在桌上的那个花好月圆的卷轴。 第八十九章 杜姨娘在杜家住了一日之后,叫来从宁家跟来的丫鬟,掏出点碎银子,说:“宁家对待奴才向来苛刻,你天天跟着我,肯定是累坏了。在宁家我做不了主,但如今已经离了宁家了,我便给你几天假。你拿着这些银子,回亲戚家去住几日。” 银雀面色犹豫:“这……” 杜姨娘笑着道:“你放心,等我回宁家之前再把你叫回来,这样别人肯定以为你一直都在我身边伺候,没人会知道你中间离开过杜家的。” 银雀立刻点了点头,接过银子,欢天喜地就走了。 半个时辰后,合四巷。 女人不满地抱怨:“你是怎么回事啊?到底吃没吃那个药?” 男人无力地说:“吃了吃了……” “那怎么还这么没劲啊?” “你耐心等一会吧,那药效也没那么快。” 女人咄咄逼人:“等等等,你总叫我等。你以前总说要把我抬过门,我千等万等也没等来。现在那老东西都死了,咱们什么阻碍都没了,你竟然还叫我等。你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去?” “宁永达才死,你怎么着也得守上几年……” “几年?几年之后我就老了!到时候你就有新欢了,哪里还会记得我?我看你就是吃完就想扔,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你个没良心的臭男人!” 男人连忙哄着:“行了行了,别闹了,你是知道我的,我怎么会不把你放在心上呢?”随即又道:“你也动一动……” 女人一边怄气,一边听话地动了几下,随即抱怨道:“你就是嘴甜,就会哄我!” “没哄你。这不是宁永达刚死嘛,咱们不方便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再等几年,我肯定把你抬过门。” “真的?” “当然是真、真的……”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无力。 女人终于满意下来:“这还差不多。”随即又愤愤不平地说:“那老东西活着的时候,我就没摊着他什么好,他们一家子合起伙来欺负我。如今他死了,我居然还得为他守身,真是气死我了!早知如此,他还不如早点死了呢!” 男人不由得问:“宁永达有没有给你留下点东西?银子或者铺子什么的?” 女人眉毛一挑:“怎么着?你抬我过门,还惦记我给你带家产?你到底是图我的人还是图我的钱?” 男人这会身上已经来了劲,坏笑着说:“当然是图你的人了,你可是我的心肝肉啊。” 女人的声音带着断断续续的愉悦:“骗、骗人……” “说正经的,那老东西到底给没给你留什么?” “那老……老东西活着的时候对我就不好,怎么会给我留东西?就算……就算他愿意给我留,他那个媳妇和女儿也不会答应的。哼,那对母女简直掉钱眼里了,一分钱都……都不给我花!” 男人心疼地说:“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 “这次你……你既然扣下了宁家的料子,就一定不能还回去,就算不为别的,也为了给我……给我出一口气!” “放心吧。不过总不能就这样扣下,稍微给点银子打发一下,免得她们闹起来。” 女人双目一瞪,问:“你还要给银子?要……给多少?” “走船时宁永达出了三千两,我给她们一千两。” “那么多?”女人立刻急了:“你都没给过我这么多银子!你……你欺负我!宁家欺负我,你也……你也欺负我!” “好了好了,我吞了宁家的那两千两到时候还不都花在你身上……”男人坏笑着哄起来,然而话音未落,忽然传来敲门声! 男人吓了一跳,好不容易起来的药效瞬间就没了,女人也惊得脸色惨白惨白的,瞪着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门外。 杜姨娘吓得不敢作声,苗老三有些气愤地斥道:“谁……谁啊?不是交代你们谁都不准打扰了吗?怎么还这么没规矩?”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门被人猛地推开,杜姨娘吓得连忙钻进了被子里,阿正大步走进来,苗老三瞪大了眼,抱着肥鼓鼓的肚子,手无措地挠着。 阿正径直走到床边的衣架上,从上头拿了两人的外衣下来,将其中那件女人的衣服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冷笑着说:“这件衣服好生眼熟啊,我似乎有点印象。” 苗老三一边穿起中衣,一边从床上下来,匆匆将床帐拉好,一边底气不足地斥责道:“这里是我的地盘,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阿正笑了:“当然是走进来的。你也不用喊人了,你外面的那几个小厮都在院子里晕着呢。” 苗老三满脸惊恐地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按照律法,通奸的男女或判斩刑或判流放,我只是想带你们去县衙说道说道此事而已。” “你……”苗老三吓得差点屁滚尿流:“不不不,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你要银子?要多少?五十两……哦不,八十两,够不够?” 阿正十分不屑地笑了,说:“把你那点臭银子收起来吧。是你们自己走,还是我拉着你们走?” 苗老三连连告饶:“别别别,不能去县衙啊!壮士,求求你了,求求你……你要什么都行,要什么我都答应……” “也行。”阿正冷静地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将那纸摆在苗老三面前,道:“你完完本本地抄一遍,然后你们两个各按个手印,我就不报官。” 苗老三瞄了一眼,瞬间浑身是汗,说什么也不愿意抄,连连道:“你这……这这这……这哪行啊?” 阿正丝毫不犹豫:“起来!咱们去县衙!” “别别别,我抄我抄……”苗老三拿起笔,颤颤巍巍地抄了一遍,在这样的深秋天里,苗老三脸上的汗都滴下来打湿了眼前的纸。 阿正立即不悦地撕了那张纸,道:“重新写一张,要写得干干净净的,不能有歪斜,不能篡改一个字。你要是再写不好,咱们这就去县衙。” “好好好,我重抄,重抄……” 苗老三咬着自己的嘴唇才止住颤抖,拼尽全力才抄完了一遍,阿正瞧了瞧,这下才满意,又从怀中拿出印泥,让苗老三盖了手印,随即又让苗老三去给杜姨娘也盖上。 “我不!我不要!”杜姨娘捂着被子,死活不从被子里出来。她虽然没看过这张纸,而且她就算看了也不认识上面的字,但她多少也猜到了这张纸上写的什么。 “行,不按手印也行,咱们这就去县衙。”阿正说道,随即一手抓住苗老三,一手就想要将被子里的杜姨娘整个扛起来。 “别别别!壮士壮士!等等!等等……”苗老三连忙告饶,随即强扯出杜姨娘的手按了个手印。 阿正看了看那张纸,确认一切无误后,将其叠起来收好。 苗老三见阿正达到了目的,不由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诧异地问:“壮士……你……你要我们写这个做什么?” 阿正瞥过去一眼,苗老三瞬间噤声,阿正冷冰冰地说:“给你一刻钟穿衣服,然后到对面的酒楼包间找我。若是一刻钟后你没到,这张纸就会出现在县官的跟前。” 阿正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苗老三无助地喊着:“壮士,壮士,你到底要……” 阿正前脚才回来,脸垂得几乎到肚子里的苗老三后脚就匆匆到了。 一见到坐在阿正身旁的宁夏青,苗老三都愣了。 苗老三瞬间就明白过来,指着宁夏青的鼻子,气愤至极:“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如何阴险,竟然这般算计我!” “我算计你?”宁夏青笑了:“难道是我把杜氏送给你的?” “你……” 宁夏青一伸手,阿正会意地将那张纸放到宁夏青的手里,宁夏青展开手里的纸,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宁夏青从容至极地说:“苗掌柜,你最好嘴巴放干净一点,不然……后果你是晓得的。” 苗老三瞬间脸色白得比宁夏青手里的纸都白。 宁夏青笑着威胁道:“苗掌柜,听说你家中有位悍妻,哦对了,还有你的那位老泰山以及你那几位妻弟,都是出了名的爱打架、不好惹。这事要是捅出去,恐怕苗掌柜在被县衙发落之前,就已经被扒了一层皮了。” 听宁夏青提起苗妻那一家子人,苗老三顿时一脑门子汗:“这……这……”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认命似的坐了下来,垂头丧气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宁夏青给苗老三倒了杯茶,悠悠道:“苗掌柜也别急。刚刚吓坏了吧?先喝口茶缓缓。” 苗老三此时哪里敢不接宁夏青递过来的茶?愤懑地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盯着宁夏青。 宁夏青的语气不疾不徐:“苗掌柜,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杜姨娘的事了,只不过,这件事不仅是你家的丑事,也是我家和杜家的丑事,所以我本来真的没打算翻出来。可你一直扣着我家的料子,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苗老三瞬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原来……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嗨呀,你早说啊,何必这么折腾……咱们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闹误会了,我跟你爹那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爹的货我怎么可能扣着呢?” 宁夏青的语气别有深意:“是吗?原来苗掌柜没打算扣着啊。” “怎么可能?我早就跟伙计们说,让伙计们带着谷丰去库房拿,怎么?难道一直没人带谷丰去拿货?定是那帮伙计偷懒!等我回去好好教训他们!” 宁夏青笑着看苗老三,不言语。 苗老三露出讨好的笑意,说:“来来来,既然误会说开了,我这就带你们去拿货。至于这张纸……你就给我吧……就当放过我一马……” 见苗老三的目光始终盯着自己手里的纸,宁夏青笑着将那张纸叠好交给阿正,道:“苗掌柜别急,等咱们办完了事,我自然会把这张纸当着你的面烧了。” 苗老三咧了咧嘴:“那……那也行,咱们这就去拿货吧,早点办事早完。”说完,苗老三就起身要走。然而宁夏青和阿正却一动未动,苗老三尴尬地搓了搓手,只好又重新坐下来,说:“怎么……难道今天不行?那明天也行,你什么时候想拿货都行!” “苗掌柜先别急。”宁夏青笑着从阿正手里接来另一张纸,正是当日宁永达和苗老三签的契约。 苗老三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苗掌柜,是这样的,我爹当时雇了一个长工去跟船,可现在找不到那位长工了,所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用什么价买了什么料子。既然如此,即便苗掌柜把料子给了我,我也会怀疑苗掌柜是否是拿次等料子唬我……” 苗老三连连摆手:“那不能,那不能……” “所以,为了打消我的疑虑,苗掌柜不如让我点名要几种料子,只要将我要的料子都给了我,这件事自然就过去了,如何?” 苗老三瞬间露出领悟的表情,显然是已经料到了之后会发生的事,不由得惊恐地瞪大了眼。 第九十章 苗老三抬起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磕磕巴巴地问宁夏青到底要什么。 宁夏青莞尔一笑,不点而赤的玉唇轻轻地一开一合,声若涓涓细流的泉水,那绵言细语听来宛转悠扬,抑扬顿挫兼之掷地有声,让人听之悦耳,可在这样的深秋里,这似凌冽山泉的声音却只让旁人觉得内心一阵阵冰凉。 她所要的料子皆是极为上乘的,所要的数量皆不少。 然而她竟然好似极懂料子的进货渠道一般,所提要求的总价虽然不止三千两,但也不过分,要说花三千两一定进不着这么多的货,那也不好说,毕竟天底下总有一些物美价廉的货源。 但那种货源是极少的,总之苗老三是肯定找不到那些货源的,苗老三花三千两也绝对进不着宁夏青所要求的货。 苗老三抹了抹汗,喃喃道:“这……这……” 宁夏青让阿正将那张苗老三和杜姨娘按了手印的纸拿出来,在苗老三面前晃了晃,笑着问:“苗掌柜想说什么?难道是不想给?” 见她这副样子,苗老三只好将冲到嗓子眼的话咽了下去,转口道:“不是不是……怎么会不想给呢?是这样的……你要的这些料子档次太高了,我根本没进这些料子,就算是我从自家铺子的料子里拨给你,我也拿不出这么高档的料子啊……” 宁夏青立刻打断道:“苗掌柜,你跟我说你家铺子里的料子做什么?你家铺子里本来有没有这种料子我不关心,毕竟我又不是要抢劫你的,我只是想要回自家的料子,是不是?” “你……对对对,你不是抢劫的……” “这就对了嘛。”宁夏青满意地一笑:“至于苗掌柜这次走船有没有进这几种料子,我又怎么知道呢?就算苗掌柜说没有,我也无从核实啊,对吧?” 苗老三挠了挠头,见宁夏青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看了看宁夏青手里的那张纸,一冲动就想要答应下来,但以苗老三的货源来说,想进那些料子最起码得一万两,这让苗老三又犹豫了。他磕磕巴巴地试探着说:“不然……不然我帮你把你爹雇去跟船的长工找到问一问吧。” 宁夏青立刻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格外有深意地说:“那可是我家雇的人,我家都找不到,难道苗掌柜能找到?” 苗老三连连摆手否认道:“不不不,我当然更找不到了……” “这样才合理嘛,毕竟是我家雇的长工,苗掌柜怎么可能比我还要了解他的去向呢。”宁夏青满意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像那种有过劣迹的长工,就算是找到了,他的话也不可信了,对吧?” 苗老三一愣,只好哭丧着脸说:“是是是……” 宁夏青将那张纸重新交给阿正,玩味地说:“苗掌柜,你再好好想想,这次走船,到底进没进我刚刚说的那些料子。” “当然没进了……”苗老三冲口而出,随即看见宁夏青的脸色,立刻转口:“进了……进了……” “苗掌柜承认了就好。”宁夏青莞尔一笑,十分坦然地说:“既然如此,苗掌柜就把属于我家的那一份还给我吧。” 苗老三想了想,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助地摊手,颓然道:“你这不就是想要讹我铺子里的料子嘛,可我铺子里一时根本拿不出这些高档的料子啊……” 宁夏青纠正道:“苗掌柜又说错了,不是我要讹你铺子里的料子,而是我要拿回自家的料子。所以苗掌柜刚刚应该说,这次走船的料子都放在库里了,库里的货物很杂,一时间找不到这批料子了,是吧?” 苗老三已然绝望之际,自暴自弃地违心重复道:“是是是,你家的料子在库里,你这样急着要,我根本没办法立刻交给你。” “没关系的,苗掌柜。你跟我爹是那么多年的交情,按理来说我也该叫你一声叔,又怎么会为难你呢?我今天有的是时间,苗掌柜就算是找上几个时辰我也等得起。毕竟,从船回来了之后,苗掌柜都已经让我等了那么多天了,我自然不介意再等几个时辰。” “唉……”苗老三的脸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了。 宁夏青让阿正把火盆拿过来,将那双纤纤玉手伸上去,在这样的深秋天里,她一边盯着火盆烤着火,一边安抚道:“苗掌柜别担心,只要你把我家的货还回来,那张纸立刻就会成为灰烬。” 苗老三垂头丧气地走出去,一时间竟让人分不出,他是不是比来时更加颓废了。 苗老三花了好几个时辰,才东拼西凑出宁夏青要的料子,让人把料子运走后,苗老三看着一片狼藉、高档料子被扫荡得七七八八的库房,颓然地坐在地上,竟没忍住抹起了眼泪。 苗老三随即回到宁夏青在等待的酒楼,直到谷丰来消息说已经收到了所有的货,宁夏青写了一张收契,契约上将这批料子全都归于是宁永达用三千两本金所购进的货,宁夏青和苗老三各自按了手印,一人留了一份。 宁夏青满意地宣布走船的事这下两清了,还颇有心情地说了几句客套话,比如请苗老三以后多多帮衬宁家的生意,期盼着彼此继续合作什么的。苗老三欲哭无泪地敷衍着回答了几句。 而苗老三既然已经了了宁夏青的心愿,宁夏青自然也会了了苗老三的心愿,她一边收起刚刚所签的收契,一边让阿正将让苗老三牵肠挂肚的那张纸焚了。 阿正依言将纸丢进火炉,炽热的火舌吞吐着纸张,疯狂的火浪拍打席卷上来,不过是一瞬间之后,那张写了字又按了手印的纸就变成了一团漆黑的灰。 对于苗老三而言,化成灰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他的好几千两银子。 苗老三拱了拱手,已经说不动话了,颓丧地准备起身告辞,宁夏青却忽然叫住他。 “苗掌柜别急着走,我还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还有什么事?”苗老三惊恐地瞪大了眼。 “苗掌柜别紧张,是好事,不是坏事。既然我家与苗掌柜此番合作顺利,我自然已将苗掌柜视作合作对象。我若是知道了什么消息,肯定会与苗掌柜通力合作,定不会对苗掌柜有所隐瞒。” 苗老三迷惑地眯起了眼:“你知道了什么消息?” “据我所知,朝廷会在春天的时候下派给织造局一个活计,苗掌柜应该听说过,这其中有多少油水吧?”看着苗老三急剧收缩的双瞳,宁夏青悠悠道:“我给苗掌柜透个底,宁三老爷那边随时都在张罗着,苗掌柜可以想办法去打听一些消息,此事若是能争取下来,苗掌柜飞黄腾达可就指日可待了。” 苗老三不由得狐疑地问:“你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宁夏青眼都不眨地说:“苗掌柜也是这一行的人,或许听说过我家与宁三老爷之间的矛盾。于我而言,我虽与苗掌柜有过摩擦,但不是深仇大恨,日后亦可合作,可宁三老爷就不同了。所以,如果这个大便宜一定要落到一个人的头上,我更希望那个人是苗掌柜。” 苗老三沉吟一下,眼中渐渐恢复了贼眉鼠眼的精光,显然是有些蠢蠢欲动了。这样大的利润,天底下没人能不动心。 “苗掌柜,我还有一事。” “什么事?” “虽说苗掌柜和杜姨娘对不起我爹,但毕竟我爹已经身故,杜姨娘又年纪尚轻,我也不想耽误了她,等过一阵子,我就将杜姨娘的身契交给你。” 苗老三面露尴尬,呵呵笑了几声,随即就走了。 苗老三一走,阿正立刻关紧了门,宁夏青示意了一下阿正,阿正随即将那张按了苗老三和杜姨娘手印的纸拿出来交给宁夏青,宁夏青将那张纸妥善收好。 之所以要当着苗老三的面立刻烧成灰,只是为了不让苗老三发现那是一张伪造的供词罢了。 真正的供状仍在宁夏青手里,上面写着苗老三如何瞒着苗夫人与杜姨娘苟合,计划杀害苗夫人并伪装成意外,然后就能毫无阻碍地抬杜姨娘过门的故事。 宁夏青太明白,这样的故事对于原配夫人来说会是何等的打击。 苗老三是个心性反复的小人,难保将来会不会反过来倒打一耙想要置宁夏青于死地,宁夏青自然要留个后手,留下这张供词来时时牵制苗老三。 “阿正,你会不会觉得我的手段太阴险了?其实,如果你不想继续帮我做这种事,我是不会勉强你的。” “我从来没觉得你阴险。” 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翠玉在外头道:“姑娘,我给二姑娘买完东西回来了。” 宁夏青随即起身打开门,和翠玉一块往外走去,上了马车后,翠玉一边将东西从篮子里拿出来,一边兴高采烈地说:“姑娘一看,这些都是按照姑娘说的给二姑娘买的,这个是粗细不同的笔,掌柜的说了,这种是专门给二姑娘这个年纪的孩子用的。” 翠玉还是第一次买画具,显然是真的又新鲜又兴奋:“还有还有,姑娘,还有这个,掌柜的说了,二姑娘这个年纪,肯定喜欢各种花溜溜的颜色,所以我买了好多种颜色呢,都可鲜艳了。” “嗯。”宁夏青答应着,说:“你买的这些颜色,之后都会出现在紫儿和双喜的衣服和脸蛋上。” 翠玉笑了,将拿给宁夏青展示的东西都收回篮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说:“怎么还没转弯啊?咱们难道不回家吗?” “嗯,不回家。去请掌柜。” “姑娘要请掌柜?” 宁夏青点点头:“是啊。反正咱们也有货了,等我爹的七七一过,就要开店了。要是再不请掌柜,我就要自己顶上了。” 翠玉劝道:“之前不是有好些人给姑娘推荐了不少有资历的掌柜嘛,虽然介绍他们来的人可能不靠谱,但毕竟那么多人呢,姑娘好好挑的话,也许就会有一两个瞧上的呢?” 宁夏青斩钉截铁地说:“不怀好意的人介绍过来的掌柜,就算再好我也绝不会用。” 翠玉点点头,问:“那咱们去哪里请掌柜啊?” 宁夏青笑着问:“你还记得董家人吗?” 翠玉一脸不解:“董家人?” 宁夏青提示道:“我娘的那间铺子……” “姑娘说得是太太的陪嫁,后来租出去的那间?说起来,自从那间铺子租出去了之后,咱们就很少听说那边的消息了……啊!我记得正是租给了一户姓董的人家,董家还跟太太有些旧交……哦对了,董家去年遭了火,听说欠了不少钱呢,好像连咱们的租金都没给!” 宁夏青点点头:“我今日就是想去看看董家人。” 就在这时,马车已经在小铺子的门口停下来,宁夏青下了马车,站在铺子前,不由得愣了一会。只见眼前这间本该也是布料铺子的店面,在因为火灾而翻新之后,竟然改成卖副食的了。 宁夏青不由得发怔,这里还是之前的那间铺子吗?在那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 宁夏青、翠玉和阿正走进铺子,柜台前的老板娘立刻笑着招呼道:“姑娘要买点什么?” 宁夏青蹙眉试探着问:“这里是董秦的店吗?” “是啊,董秦是我家夫君。”老板娘点点头:“姑娘找他有什么事吗?” 宁夏青笑了,介绍说:“我是曹流婉的女儿。” 那老板娘瞬间睁大了眼,愣了半天,感慨道:“原来……原来……我就说你长得有点眼熟……原来你是曹家娘子的女儿!你这眉眼可真像你娘!你娘把你生得可真好看啊!” 宁夏青谦虚了几句,随即问道:“你们现在怎么卖起副食来了?” “唉哟,别提了……”然而董夫人话音未落,门外已经传来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娘!我快要饿死了!有没有什么吃的啊?” 随即,一个精壮的小伙子从外头跑进来,深秋天气里,这人竟满头的汗,背上还背着一堆鼓囊囊的东西,也不知刚刚是去忙什么了。 那小伙子一进门,瞧见宁夏青一行人在店里,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憨厚一笑,眼前忽然一亮,惊喜地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第九十一章 宁夏青愣了。 她确定,她跟这个小伙子没交情。 这小伙子脸上的笑容极其灿烂,看着十分富有感染力,如果宁夏青曾经见过这个笑容,她是绝对不会想不起来的。 这小伙子抬起手,激动地说:“阿正,我居然在这里见到你了!” 宁夏青还没反应过来,这小伙子已经越过宁夏青,十分激动地拉住阿正的手,一边晃一边说:“你还记得我吗?就在三年前,黑水河那里,你救了我的命!我一直想好好谢谢你,今天可算是咱俩有缘,我又见到你了!阿正,你还...... 当叶飞再恢复意识的时候,他被人架着抬走,身上已经换好了橘黄色的囚服,应该是刚刚他们打完后给叶飞换上的。 这样的氛围,让这个屋子的原本主人语兰情何以堪,好在她知道这样的时光不会太久。果不其然,下午风平浪静之后的郑俊杰大公子简直是换了一副脸面,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的,来迎自己的妹妹回去。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不愿意在第二期中就将我手头所有的证据跟王牌全部拿出。因为这样一来,节目就已经直接到了高潮,而且很有可能婆婆跟伍峥他们会在最后一期节目之前准备些什么东西来,反咬我一口。 直到这时,顾衍风才轻轻的勾起唇角,如一个胜利的王者牵着沐希寒坐到主席,如此强势的宣告,却更是集中在沐希寒身上的目光变得异常。 “或者说,找到上官絮儿犯罪的证据,将上官絮儿击倒。”任远臻觉得这个办法不错。 一首箫声道尽了多少豪情,多少蜜意,一剪梅的宛转与豪迈,在这初春的夜里响彻这座城郭。 一开始她是真不敢乱画,但画了一会儿之后发现狄岩真的一动不动,于是胆子就大了起来,手脚也放开了,三两下功夫就把狄岩给画成了猪头。 李若龙动作一僵,因为他过发觉自己的腿被对方给抓住了只要对方一用力自己的腿骨就要断裂。 或许是太久太久没有看到她这么美的笑容了,沐野有些出神的看着她,一时忘了回答。 而为了忘却这段痛苦的记忆,孟婆苦心研究一种忘情之水,也就是后来的孟婆汤。 哪怕以她骄傲也要承认白璐长的很好看,身上很有青春活力,所以她不信白璐能看上秦江八成也把对方当做提款机。 这也是为何燃灯道人敢与江生对峙的原因所在,只可惜江生压根不讲武德,他有魄力承担所作所为的后果,而在场的几位却没有那个勇气和魄力。 赵振东敏锐的察觉到妹妹脸上不太对劲的情绪,他立马把视线看向赵楚楚,颇为关心的向她微笑着问道。 黎嘉妍看后只觉得好笑,等给元老头救出来,自己一定好好研究一下这里的蛊。 南倾原本想说顾夫人不知道,顾家主那人压根就没瞧得上顾夫人过,密室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告诉她。 虽然见面的时候她没什么好脸色,抱怨了好几句说她好多年都不带学生了,强调只会带许幸几天,她也没什么精力管教许幸,全看许幸自己本身的材料和自觉。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天际远处祥云渺渺,虹桥自生,领域之力弥漫中,自有一番大气象。 毕竟以后在这钢厂里工作的时间还长,若是和人事科的人闹翻了。 秦卫国三人之前想要杀江生,而对于要杀自己的人,江生不想留下后患。 第九十二章 宁永达尾七那日。 天气愈发寒冷,窗外北风怒号的时候像是悲戚的呜咽,呼啸的寒冷把人冻得冰凉,几乎要把人们冻僵。手被冻得通红的曹氏带着两个女儿跪在宁永达灵前,将纸钱和元宝烧给宁永达,大风助长了火焰的嚣张,燃烧后的灰烬在四散升腾。 紫儿不解地问:“我们为什么要烧这个啊?” 宁夏青轻声答:“这些都是钱,我们给爹烧过去,爹在那边就有钱花了。” 紫儿十分好奇:“我们只要这样烧,就能把东西给爹送过去了吗?” 宁夏青点点头:“嗯。” 紫儿歪了歪头:“那……我想给爹烧两幅我画的画,爹还没看过我画的画呢。” 宁夏青微微笑起来,笑容里却并无一丝暖意,只有无尽的悲戚,对紫儿温言道:“你想烧就烧吧。” 曹氏扭脸吩咐蓝英:“去取两幅二姑娘的画,再将我备下的那两件衣服拿来。” 蓝英应声去取衣服了,紫儿接口问:“什么衣服啊?” 曹氏啜泣着说:“我给你爹做的两件冬衣。如今天冷了,咱们给他把冬衣烧过去,免得他冻着。” 紫儿轻声道:“娘,其实我昨晚梦见爹了呢。” 曹氏不由得瞪大了哭得通红的双眼,惊讶地问:“你爹入你的梦了?” 紫儿奶声奶气地答:“嗯。” 宁夏青微微挑眉:“你梦见爹什么了?” 紫儿认真地回忆起来:“我梦见爹抱着我去逛集市,还有姐姐也在。姐姐说要去买糖人,爹就带着我到一边去等,后来爹说去给我买糖葫芦,我就在原地等爹回来,但是爹一直都没回来,我就哭,后来,姐姐在买完糖人之后找到了我,姐姐带我回家了。” 酸意冲上宁夏青的鼻尖,让宁夏青心疼至极。 宁永达怎么就走的这么早呢?紫儿才五岁,一个五岁的孩子就没了父亲,这一辈子对于父亲的记忆仅仅停留在五岁之前的模糊记忆,这是何等的可悲。 宁永达这一走,对于紫儿的人生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烧过了纸,曹氏要守一夜,想要再尾七之时最后送宁永达一程,被宁夏青好说歹说地劝进了屋。宁夏青送回了曹氏,又把紫儿送回老太太那里,翠玉立刻道:“姑娘,咱们也回屋吧,这天实在太冷了。” “先等等,我还有点别的事。”宁夏青一边说,一边带着翠玉往库房走去。她早已不是只需要忙着给亲人烧纸的闺中女子,她还有千斤重担在身。 翠玉一边匆忙跟上,一边念叨起来:“旁人家里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姑娘一个人却把男人和女人的活全干了,我是真心疼姑娘,怕姑娘这样点灯熬油的,万一再累着自个儿。” 宁夏青苦笑了一下,她何尝不知道辛苦,可是人生里总有需要她负起的重担。奶奶年纪大了,娘又身子不好,紫儿又那么小,她不站出来谁站出来?即便她也只是一个弱女子,却只能坚强地扛起这份家庭重担。 如果宁永达还在,她也许还能够做一个寻常女子,嫁个合适的人,相夫教子,但宁永达的死已经斩断了她的这一可能。 宁永达这一走,对于宁夏青的人生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等她核对了料子和账目之后,都已经是深夜了。一旁陪着的翠玉早就瞌睡了,宁夏青的皮肤在夜里的烛火之下显得有些苍白,手指的尖端甚至看起来有些苍白得透明。她叫醒翠玉,带着翠玉回去,翠玉在锁铺子的后门,她在一旁看着。 这夜里透骨奇寒的北风愈发嚣张,打到脸上像鞭子抽一样疼,她的脸被冻的有一些发紧,甚至还有一些痒,惨白的月光下,朔风逼人,连呼吸都化作了一股股白烟。 翠玉锁了半天的门,却一直锁不上,因着那锁头太冰冷了,冻得翠玉的手一阵阵打战,半天都使不上力气。 就在此时,她忽然看见不远处有着极微弱的光线,那光线还在移动着。很快,拎着雕刻着兔子花纹宫灯的阿正出现在她和翠玉的面前。 阿正摆了摆手,示意翠玉让开,他一边将铺子的后门锁上,一边问:“大半夜的,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宁夏青答:“这不是离铺子开门的日子不远了嘛,我想再来核对一些东西。” 阿正低声说:“白天也可以来,何必非要晚上过来?” 宁夏青垂首道:“白天一直没空。”随即她问阿正:“倒是你,大半夜的怎么过来了?你手上的那个不是七夕那晚我给紫儿买的宫灯嘛,怎么在你手里?” “我听到这里有动静,所以才过来看看。我闻出是你后,所以就把这宫灯带来想要交给你,你帮我还给二姑娘吧。”阿正锁完了门,将钥匙交给宁夏青,对她扬了扬手里的宫灯,道:“这宫灯之前坏了,我帮二姑娘修好了。” 宁夏青不由得诧异起来:“宫灯是什么时候坏的?我怎么都不知道这宫灯坏了?”紫儿本就极为依赖她,更何况这是她买给紫儿的灯,若是紫儿弄坏了灯,肯定会来找她求助的,她不可能不知道此事的啊。 “就是前天的事,我去库房的时候,撞见二姑娘和她身边那个小不点站在影壁后头哭,好像是二姑娘不小心把这灯给摔坏了。我从库房出来的时候,二姑娘和那个小不点已经走了,这灯就留在原地,我给捡回去修好了。” 宁夏青还是不敢相信:“紫儿摔坏了灯?那她怎么不来跟我说呢?” 阿正若无其事地答:“可能是怕你责怪吧,你也别往心里去。” 宁夏青不由得心酸起来,她何尝听不出这是阿正的安慰之语。 这些年来,她何曾责怪过紫儿,紫儿本就是个文静内向的孩子,从不调皮捣蛋,她根本不需要约束紫儿什么,只需要保护照顾着紫儿便是,因此她从未对紫儿有半句呵责之言,既然如此,紫儿又怎么会担心她会责怪? 宁夏青明白,紫儿虽然只有五岁,却也感觉得到姐姐的辛苦忙碌,因此不敢用这种小事去给姐姐添乱,连心爱的宫灯坏了都不敢告诉姐姐,只好和双喜一块躲起来哭。 宁夏青皱着眉头,又酸又暖地对阿正道了谢,从阿正的手里接过宫灯,带着翠玉往自己屋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她不由得感叹道:“紫儿这样懂事,我反倒更加心疼。说到底,还是我做的不够好,让紫儿连宫灯坏了都不敢来找我。要是我再厉害一点,能够在顾忌生意的同时照顾好家人,也就不至于让紫儿受这样的委屈。” 翠玉张了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只可惜翠玉并非口齿伶俐之人,即便想要出言安慰几句,却也无从说起,只好转而道:“反正……反正阿正也已经修好了灯,咱们明儿把灯还给二姑娘,二姑娘肯定能高兴坏了。” 宁夏青沉吟一下,露出淡淡的笑容:“也对。明儿把灯还给紫儿,看看紫儿高兴的样子。” 见宁夏青笑了,翠玉也笑了,说:“其实姑娘不必太担心二姑娘。姑娘不知道,自从姑娘给二姑娘买了那些画画用的东西之后,二姑娘和双喜成日里都扑在案前呢,一整天里就没有什么时候是脸上没有颜料的。就是苦了陈婆,天天追着她俩的屁股后面给她俩擦脸换衣服。” 宁夏青欣慰地笑了,和翠玉一块进了屋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变了脸色,拍着脑门道:“我刚刚倒是忘了跟阿正说一件事了。” 翠玉问:“什么事啊?” “是赵香娥的事。她之前跟阿正说想见我一面,我却一直忙得顾不上她,而且我现在也想见她一面,有事情想跟她说。” 翠玉连忙转身准备出门说:“姑娘别急,我现在就去跟阿正说。” “等等。”宁夏青叫住翠玉,瞧了瞧外头被北风吹得疯狂摇晃的树枝,道:“今天已经夜深了,你明早再去吧。” 翠玉应了声“也好”,随即开始帮宁夏青收拾梳洗,一边动作着一边迟疑地问:“姑娘,咱们的铺子开业后,生意会好吗?” 宁夏青一边摘下头上的珠钗,一边淡淡地说:“这个不好说。成事虽在天,谋事却在人。” 翠玉叹了口气:“唉,我是担心三年之后那五万两,那可是五万两啊!咱们得什么时候能攒下那五万两?那得卖多少料子啊?姑娘,有句话我只敢私下跟你说,我虽然不清楚铺子里具体的收成,但我琢磨着,毕竟是五万两,咱们就是十年也攒不到这么多钱吧……” 宁夏青笑了:“我倒是不担心这个。做生意和你想的不一样,做生意不是算死账,做生意是要靠机遇的。要是遇上好机会,赚几笔大的,五万两很快就到手了。更何况,就算一直没遇到好机会,咱们还可以去借钱,五万两我还是借得到的。” 翠玉歪了歪头问:“姑娘是要去找顾家借钱?” “可能是顾家,也可能是……”她将那串东海珍珠串从匣子里拿出来摊在手掌之上,看了一会,悠悠叹道:“不过,借钱到底是下下策,咱们还是得琢磨怎么能够把握住机会。” 晨起之后,紫儿欢欢喜喜地捧着几张纸从老太太的房里跑出来。 自从父亲消失后,姐姐也变得早出晚归了起来,紫儿现在连想见姐姐一面都很难。因此今日紫儿拼命克制住了赖床的渴望,早起来找姐姐,因为她想要给姐姐看自己画的画。 这可是她画的第一幅拿得出手的画呢! 然而当紫儿兴冲冲地跑到宁夏青屋子里的时候,宁夏青的屋子已经是空的了。 双喜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二姑娘二姑娘,我刚刚碰到艾绿姐姐了,艾绿姐姐说,大姑娘在不久前已经出门去了……” 紫儿撇了撇嘴,眼睛已经在大眼睛里打转,小手将画纸捏紧,将画纸捏出了一道道皱痕。 双喜手足无措地看了看要哭出来的紫儿,又心疼地看了看紫儿手里的画纸,正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忽然瞧见了什么,兴奋地指着宁夏青的妆台喊:“二姑娘快看,兔子宫灯!” 泪眼婆娑的紫儿顺着双喜的胖手指瞧过去,只见姐姐的妆台上真的放着一盏兔子宫灯!那盏宫灯上还歪歪扭扭地画着几幅图,旁人根本看不出紫儿究竟画的是什么,但紫儿明白,那几幅图的意思是这盏灯上的兔子比顾小哥哥给的兔子好看! 那就是她的灯!绝对不是其他一模一样的灯! 双喜高兴地说:“这上面是二姑娘的画诶,真的是之前那盏灯!” 紫儿瞬间破涕为笑,抱着兔子宫灯又唱又跳,一边喊:“我的灯回来了!我的灯回来了!”一边欢欢喜喜地往老太太的屋子里跑,满心想着一会的早饭,将刚刚的酸楚忘得一二干净。 不一会,宁家的小破马车就停在了洞春巷的深处,而一脸倦容、显然是忙碌一宿之后还没睡下的赵香娥有些脚步轻浮地登上了宁家的马车。 宁夏青不由得关心道:“你怎么不先睡一会?本来也不必这样急着见我,下午再见面也没关系的。” 赵香娥答道:“我心急的很,一刻也不能多等了。所以阿正来找我之后,我就让他立刻带你过来。” 宁夏青皱眉问:“你为何这样说?” 赵香娥眸子一暗,忧虑至极地说:“我最近刚刚知道了一件事,原来那薛绍卿和薛副尉一样,都喜欢豢养男童为乐,我绝对不能利用薛绍卿来救出小宝了,这样只会让小宝落入薛绍卿的手上。” “什么?”宁夏青难以置信:“薛绍卿也……”她从前是真的不知道这回事,她只知道薛副尉喜欢玩弄男童,却不知原来薛绍卿也习得了这风气。虽然谭文石与薛绍卿算是熟悉,但薛副尉后来会被削官,从那以后,谭文石不再巴结薛家,因此她对薛绍卿的了解十分有限。 赵香娥的眼里有些不悦,抱怨道:“而且,你跟我说的那个法子本也不是万全之策,我和小宝本就并不是每次接触到那种花粉都会周身红肿。就算薛绍卿不会觊觎小宝,你的这法子本也不是万无一失。” 宁夏青皱眉,低声问:“所以你如何打算?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另外琢磨个法子,你看如何?” “你愿意费心自然是好。”赵香娥接道:“我希望你能想出一个更快的办法救小宝出来。薛副尉和薛绍卿都不是什么好人,小宝在薛府一日,我这心便如同刀绞。” “我明白你的心情。只不过……”宁夏青有些为难地说:“只能从前定的是一年,因为给我一年时间的话,我也会比较有底。可你如今这般急着想要救他出来,倒叫我有些难办……” 赵香娥有些急了:“所以你究竟能不能做到?” 宁夏青沉吟着说:“也不是不能,只不过不像从前那样有把握而已。而且我需要你在其中斡旋一下。” 赵香娥的眼睛都亮了:“需要我做什么?” 宁夏青附身过去说了几句话,赵香娥闻言微微蹙眉,有些迟疑地道:“这……我也并非有完全的把握,你得让我想想。” 宁夏青理解地点点头,道:“好,反正也不急在这一两天,你先慢慢权衡着。如果你能够答应的话,不出几个月,我就能把你弟弟从薛府救出来。” 赵香娥点点头,随即扶了扶额,显然是已经困倦至极,道:“这件事容我慢慢考虑,现在先让我回去歇一会。” 宁夏青却叫住了赵香娥:“等等,我还有一事。” 赵香娥了然地笑了:“我就知道你出来见我,绝对不是只想要听我说我的事。说吧,你这回要我做什么?” 宁夏青带着笑意说:“你先别这样戒备,我不是要给你安排困难任务的,只是希望你帮我拉拢拉拢客人而已。我家的铺子要重新开张了,改名叫华彩苑,你帮我多拉几个人过去,我心里就很感激了。” 赵香娥不由得似笑非笑:“就这事?” 宁夏青点点头:“是啊。” 赵香娥叹了口气,疲惫困倦地说:“宁掌柜的吩咐,我岂敢不听呢?这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 宁夏青温言道:“不用叫我掌柜,我不是掌柜。你愿意帮忙就再好不过了。” 赵香娥离开了宁家的小破马车,马车随即往别处驶去。宁夏青最近的确在为铺子重新开门一事奔波筹划着,于是前后去了顾府和顾雪松,让翠玉和阿正去递请柬,请诸位贵人在开门那日纡尊降贵,给宁家撑撑门面。 翠玉还笑着说,顾府答应得极为痛快,且详详细细地问了好多事,不仅问了铺子开业的事,还关心了宁家一众如今的生活,并承诺在开业当日定会送上贺礼,翠玉还不可思议地笑着感慨说,没想到竟有一日能和那样尊贵的人家攀上这等交情,看来华彩苑开门之时定是热闹非凡了。 第九十三章 华彩苑正式开门前夜。 有一句话叫作,先知三日,富贵十年。意指如果一个人能提前知道三日之内的事情,那么就会有十年的富贵。还有一句话叫作,有事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如宁夏青这般,有远见,也肯吃苦,华彩苑就像是蓄势待发的箭,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天时地利人和,她将这人和占得可谓是七七八八。谷丰、阿正、被她找回来的阿才、董子真都被她聚在了一块,做了一辈子买卖的谷丰经验丰富,阿正和阿才都是店里的老伙计了,董子真是个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物,有这几个人帮衬着,她便有了最大的助力。 这几个人聚在尚未开张的华彩苑里喝了几杯,宁夏青守着孝,自然要斋戒素食,不能与他们同席,却让厨娘特意从外头定了满桌盛宴。 拿来镇场面的是民间盛行的四字前菜,洪字鸡丝黄瓜、福字红烧里脊、万字麻辣肚丝、年字口蘑发菜。兼爆炒田鸡、芫爆仔鸽、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炒墨鱼丝。样样都是得花不少银子的肉菜硬菜,对于这些不讲究要吃得精细的普通男人来说,这些都是最妙的下酒菜了。 董子真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感慨道:“咱们当家的可真是大方!真是没话说啊!还没开张,就请咱们吃这么好的一顿,这样好的当家的可上哪找去!来来来,咱们喝一个!喝一个!”一边说一边还扒拉着阿正,阿正只好无奈地跟这个已经喝得有些疯癫的董子真碰了碰杯。 宁夏青坐在一旁瞧着,笑着问:“董掌柜先别急着赞我大方,这华彩苑的情况你也了解了一些,将来可是有无数硬仗要打,到时候没准你还觉得我给你的这点工钱让你亏了呢。”有关宁氏一族里的事,宁夏青跟董子真交代了不少,因此董子真也基本知道了宁夏青此时的困境。 已经颇有醉意的董子真大大咧咧地说:“当家的放心,我虽不能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替当家的打点好,但我肯定会尽我的全力,替当家的冲锋陷阵!” 宁夏青欣慰一笑:“这样便好。”她看重的就是董子真这一点,她需要的也正是董子真这样的掌柜。毕竟她虽然当家,却总不能像寻常男子一样,在酒桌上与旁人拼酒侃大山,有董子真这样一个在人堆里吃得开的人替她补足了这一部分的空白,于她而言实是太大的助力。 宁夏青起身道:“我还在孝期,不宜久留在此,让翠玉替我在这边陪着吧。”说完,她走到董子真面前,半开玩笑地说:“董掌柜将来少不得要跟旁人拼酒,今日就请谷丰大叔和阿正替我试试董掌柜的酒量,看看董掌柜能不能胜任。” “诶诶诶,这可使不得!”董子真连忙摆手道:“当家的怎么能让他们两个灌我一个呢?不公平,不公平啊!” 谷丰站起来笑着说:“天晚了,我得回家了,你们两个年轻人喝吧。”谷丰拍了拍董子真的肩膀道:“让阿正一个人陪董掌柜喝,这下公平了吧?”随即故意对宁夏青道:“当家的你就放心吧,根本不用我出马,有阿正一个,估计就能试出董掌柜的酒量了。” 宁夏青不由得问:“阿正酒量那么好?” 谷丰笑得颇为意味深长:“当家的明早看着就知道了,看看明早阿正和董掌柜谁头疼,当家的就知道谁酒量好了。” 董子真不由得嘟囔了一句:“我怎么感觉我这是进了狼窝呢……”众人哈哈大笑,偏阿正又在此时故意端起酒杯敬了董子真一杯,董子真不由得面带三分惊恐,众人更是觉得好笑了。 宁夏青和谷丰相继离开,阿才也被喝蒙了,迷迷糊糊地回房去睡大头觉了,只剩下阿正和董子真就着已经不甚明亮的烛火侃着大山。 不得不说,董子真虽然容易喝多,容易兴奋,但这酒量绝对是当掌柜的料,虽然早就上头了,但愣是一直清醒着,跟阿正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个没完,连在一旁陪着的翠玉都困得打瞌睡了。 艾绿被宁夏青打发来看情况,把翠玉叫醒,问了翠玉几句,随即离开了。被叫醒的翠玉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开口问阿正和董子真:“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喝完啊?都什么时辰了?明天还要开张呢,你们别今夜喝醉了大酒再误了明天开张的时辰。” 正喝得兴起的董子真叽叽歪歪、大着舌头说:“要我说,翠玉妹子啊,你这话就不好听了,不仅扫兴,而且也太不给咱们男人面子了。我和阿正是什么人啊?怎么可能喝酒误了时辰呢?你这话不好听!”一边摆摆手,一边醉意阑珊地大着舌头重复道:“不好听!” 翠玉横了他一眼,眼下正困得要命,才懒得跟这醉鬼费口舌,闭上眼准备继续犯瞌睡。董子真见翠玉这幅模样,更加喋喋不休起来:“翠玉妹子啊,你到底是个姑娘家,你不能总这么刁蛮,你得温柔一点,你看咱们当家的,那可真是柔情似水……” 董子真话还没说完,翠玉就恼了,嗔道:“你少在背地里评价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可是女中豪杰,岂是能用看待寻常女子的眼光去看待的?” 董子真理直气壮地回嘴:“你这话就不对了,再女中豪杰的女人,也是女人啊,女人就该温柔,就该柔情似水,不温柔那还叫女人吗?我这可是夸当家的呢,我是夸当家的是个好女人,让你多跟咱们当家的学学……” 董子真话音未落,阿正打断道:“行了,这个时辰了,在这里吵吵嚷嚷的容易影响到姑娘一家人休息,我请你去外面喝,咱们喝个痛快。” 董子真看了一眼天色,拍着额头道:“也是啊,天都这般黑了,的确是不早了。”于是站起身,阿正就把董子真拉走了。 哥俩离了宁家,阿正要拉着董子真去府桥街一带去找不受宵禁令所管辖的酒馆,董子真却忽然醉意上涌,呕了一阵之后,说什么都不肯再喝了,阿正只好带董子真去找粗茶铺子解解酒。 临近午夜,这夜已经愈发冷了,然而董子真和阿正本就都不是怕冷之人,喝了酒更是浑身发热,二人在充盈着冷风的粗茶铺子上坐着,听着那呼啸掠过的冷风,将那天地间的风声视作在酒夜助兴的歌舞。 枝头一只乌鸦蜷缩着脑袋,瑟瑟发抖。不似董子真和阿正二人这般不畏寒冷的茶铺老板一边抱着自己取暖一边抱怨着,抱怨说这天气可忒冷了,冷得能把湖水结成厚冰。 酒意上涌的董子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阿正瞧那上了年纪的茶铺老板瑟瑟发抖的样子,于是去旁边的树下捡了几枝柴,给那老板架了个简单的火堆烤火,那老板连连感激,并诧异地问阿正为何懂得生火之事。 阿正也没解释,转头又来瞧董子真,董子真已经醒了,念叨着:“这风可忒冷了,都把我给冻醒了。” “那咱们这就回去吧。” “再等等。”董子真坐在椅子上冻得一直踮脚,抖着全身上下取着暖,道:“自从再次见到你,我一直都没找着机会跟你好好聊聊。这些天虽然都在宁家,但你竟然比我这个掌柜的还忙,我连想跟你说话都没机会。” 阿正依言坐下来,给自己和董子真都倒了杯热茶,董子真道了声谢,端起热茶一饮而尽,从嘴里呼出阵阵白气,暖了一些,也不再那般发抖了,于是开口问道:“兄弟,我一直都想问,当年咱俩分开之后,你都去哪了?怎么我再见到你时,你都是宁家的伙计了呢?” 阿正抿了口茶,平静地说:“我本就四处流落,流浪而生,居无定所。当年我流落到梅公郡的时候,正巧是梅公郡雪灾的那一年,我生了场病,跟着灾民一块在柳安县落脚。当时我本打算等天黑之后去抢些吃食的,而那时候的宁家在给灾民施粥,现在的当家的就给了我一碗粥。” 阿正语气平淡,眼神里闪烁的情绪和回忆却把董子真给代入了当时的场景,董子真不由得叹道:“我就说嘛,以兄弟你的本事,本也不必当什么伙计来谋生,原来你是为了咱们当家的。” 阿正垂首道:“其实我本来就无可无不可,当伙计或者当什么都无所谓,留在宁家也是诸多机缘巧合吧。” 董子真又叹:“当年兄弟救了我之后不告而辞,我还以为再也看不见兄弟了,没想到兄弟机缘巧合留在了宁家,倒给了我和兄弟你再见面的机会。” 阿正解释道:“我也不是刻意不告而别。只是我本就流浪惯了,居无定所,也无伙伴。能与人相聚就是缘分,将来离开也很自然,我对这种事向来看的平淡。” 董子真不由得愣了,显然是对阿正这般对人世洒脱到漠然的态度有些诧异,不由得狐疑地说:“难道你对当家的也是如此?也做得到自然而然地不告而别?” 阿正却低下了头,不答话,让董子真无法猜到他的答案。 董子真不由得追问:“难道你对你家人也是如此?话说,你骤然决定留在这里,家中父母知道消息吗?” 阿正抬起头,平淡地说:“我没有父母。” 董子真愣了,眉头紧皱。 阿正波澜不惊地补充:“他们早就死了,我连对他们的印象都很薄弱了。” 董子真瞬间了然,神色黯然下来,想要拍了拍阿正的肩膀宽慰,却又觉得以阿正的为人,似乎并不需要旁人的同情。 第九十四章 华彩苑正式开门一早。 噼里啪啦的,如星的红点一颗颗炸裂开来,像是油锅里的红豆子,舞动着欢快的步点。前来瞧热闹的翠玉捂着双耳,惊恐地闪避着,却也有止不住的兴奋。紫儿和双喜被吓得根本不敢出门,却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趴在窗沿边听响儿。 在这样的场合里,宁夏青未身着孝服,不过依旧朴素至极,月白色棉袍外罩鸦青色防风斗篷,头上梳着姑娘家最常见的发髻,周身未佩任何钗环。 然而,越是朴素的装扮,越能凸显她本身的艳而不俗,冰肌玉骨,天姿灵秀,在旁人眼中,只觉她姿神端严,宛如神仙中人。 当家的穿得素,掌柜的倒是穿得喜庆。 反正董子真又不用替宁永达守什么孝,更何况日子总要向前看,宁夏青没那么刻板,不会要求董子真去顾忌宁永达的丧期,此外,在这样的场合里,掌柜的穿得越喜庆,就代表着将来的生意会越红火。 因此董子真一身水红色绸衫,要多喜庆有多喜庆,翠玉直打趣董子真像是新郎官。 他们本以为他们起身迎客的时辰已经算是早的了,却不料宾客们来的并不比他们晚,他们刚刚打开门不一会,就有源源不断的马车开始轰隆隆地拥堵在华彩苑的门口了,看来今日里不少宾客已经按捺不住好奇心,想来瞧一瞧这女子当家的铺子会是个什么模样了。 最先到的是宁氏一族的一位少公子,这位少公子也算是宁永达的远房晚辈,在宁永达丧期之时登上华彩苑的门,却也丝毫不避忌地穿着一身赭红色鲜艳锦袍,喜庆程度直逼董子真。 宁夏青垂着眼,只冷冰冰地瞥过去,反正此人也是远亲,本就没有斋戒素服的义务,只不过毕竟沾亲带故,这时候登门拜访,总该顾忌一下对方的心情,穿着大红色未免冲撞逝去亲族。 宁夏青只当此人是个不拘小节者,倒也没有在心里计较什么,就在这时,那位身着赭红的宁少公子忽然开口说话了。 这位衣饰鲜华的宁少公子站在华彩苑的门口,盯着上面仍未揭开红布的牌匾,不由得啐了一口,冷笑着大声说:“宁永达丧期未满,这就盖上红布了?可真是不孝啊……” 宁夏青不愿在这种日子里与这种人多生龃龉,因此只当没听见,倒是董子真笑着迎上去,圆场说:“总要开张营业过日子,有些小节自然就不必拘束了。” 那宁少公子冷哼一声道:“天底下哪有这般不拘小节的女子?还在孝期,就几次三番出来招摇过市,简直是败坏门庭。我们宁氏一族几百年的声名怕是就要毁在这里咯。” 一旁前来贺喜的同行掌柜解围道:“宁当家既然都立誓要招婿入赘了,就等同于是个儿子。既然是儿子,就有承担家业之责,开门做生意也无不可啊。” 董子真连忙拱手道:“何掌柜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啊!有失远迎!来来来,诸位先进来瞧瞧,一会咱们就请诸位去街头的万寿酒楼吃宴席!诸位今日可一定要尽兴而归!喝个不醉不休啊!” 何掌柜拱手回礼,笑着说:“话说我站在门口,就瞧见铺子里摆在最外头的几匹料子了,那可真是流光溢彩啊,宁当家和董掌柜可真是有本事,居然能进到这样好的货!啧啧啧……依我看,有宁当家和董掌柜在,这华彩苑的生意定然会蒸蒸日上!”拱手连道吉祥话:“日进斗金!日进斗金啊!” 董子真一脸谦虚道:“何掌柜好眼力啊!不过这话可真是折煞咱们华彩苑了,何掌柜的铺子那才是真正的日进斗金呢!来来来何掌柜,里面请里面请,里面备了上好的铁观音!”随即扭脸吩咐道:“翠玉快去给何掌柜上茶!” 宁夏青心知,这便是董子真的好处了。董子真皮糙肉厚,能攀扯,能张罗,没有什么人是董子真不敢靠前拉拢的。对于董子真这种人而言,就是给他一匹破布,只凭他的那股热络劲,他都能在大街上找到买主,只因此人天生就是这般善与人打交道,且乐此不疲。 其实今日前来道贺的人之所以能够这么多,华彩苑之所以能够这么热闹,也少不了董子真的功劳。毕竟,这些前来捧场的同行掌柜,其实没几个是从前就与她家铺子有什么交情的。 从前宁永达在的时候,她家的生意一直不冷不热,在同行里虽也有关系交好者,却远不及今日之盛况。就说刚刚那位何掌柜,宁夏青就根本不熟。以宁永达的那副憨厚性子,怕是宁永达在的时候,宁永达估计都没跟那位何掌柜说过几句话。 然而董子真就是能够在短短几日之内攀扯上这位何掌柜,倒不至于跟何掌柜弄成莫逆之交什么的,但邀何掌柜来此捧场,对于董子真而言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一眨眼,又有几位在柳安县里排得上号的布料铺子掌柜到了,不消说,自然都不是她家从前的熟人,都是董子真拉来的。 这几人一边笑着跟董子真攀扯,一边奉承着宁夏青:“宁当家能以女子之身担此重任,着实是女中豪杰啊!”说实在的,在这个世上,没几个男人能真的这样想,但这些掌柜的自然不会当着华彩苑的面说什么难听话,更何况这几位掌柜跟宁夏青也没利益纠纷,自然就乐于说些好听话。 不愿意说好听话的都是与宁夏青有利益纠纷的,比如走下马车的宁致恒,正冷笑着讽刺道:“宁永达丧期未满,竟已这般招摇起来了,我瞧着这华彩苑这般张灯结彩,倒不像是家里有丧事,倒像是有喜事!” 宁夏青微微撇过目光,她早已不屑于在不涉及到利益之争的情况下与宁氏一族众人进行这种无聊的争辩。董子真代替她站出来,笑脸道:“这位公子此言差矣,喜事与丧事本就并不冲突。若老掌柜在天有灵,看到我们当家的把他留下来的铺子照应得这般红火,估计也会欣慰的。” “哼!我那倒霉的永达堂叔会不会含笑九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古便有句俗话叫百善孝为先,宁永达的女儿为了区区那点家业,竟在其父丧期公然张灯结彩,其为不孝。自古便有女子三从四德,女子应当把德行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宁永达的女儿却伤风败俗至此,其为不贞。” 宁致恒转头向众人大声道:“如此不孝不贞的女子,诸位应当视其为耻辱,一起要求这位女子尊从女德,做女子该做的事,这方为正途。若是谁不仅不视之为耻,反倒与华彩苑有了生意往来,让这女子在歧途上越走越远,那便是助纣为虐,会遭天谴的!” 宁夏青还未开口驳斥,董子真倒是先笑着脸说了:“这位公子所言未必无理,却只是俗世规矩,未免死板了些。我虽未曾对老掌柜不甚了解,但见我家这位女当家的行事作风,便知老掌柜定然不是死板顽固之人。若是老掌柜见当家的为了恪守规矩而闭门不出,不顾家业,不顾家人生计,那才会难过呢。” 宁致恒有些恼羞成怒:“你是个什么东西?柳安县里排的上号吗?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你心里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吧,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公子此言又差矣,我是华彩苑正正经经雇佣来的掌柜,公子在我华彩苑门口说话,又是有关我们华彩苑当家的话,我自然有资格分说一二了。”董子真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了几步,竟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其实,公子刚刚所说的句句在理,但我们当家的不顾个人名声,也要竭力奉养在世的母亲和祖母,这不是比寻常女子更为难能可贵吗?若想要名声,那岂不是简单,可一介弱女子,若能够为了撑起父亲留下的担子,将个人名声置之度外,那才真是女中豪杰!各位说呢?” “公子年纪轻轻,做人不该如此刻板。不如日后多来华彩苑走动走动,自然也会学到我们当家的这份心胸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公子今日就先进来瞧一瞧看一看,咱们华彩苑可是上了不少好料子呢!您买回家去添衣送人都是极好的!这位公子一看就是贵人,定不会吝啬荷包的是不是?” 说完,董子真甚至往前走了几步,不羞不臊地大声吆喝起来:“诸位都来华彩苑看看啊!今天华彩苑开张!买得多的有赠品!买的越多越划算!诸位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啊,错过了今日会后悔的!” 这董子真没读过什么书,说起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果然是口齿伶俐之人,这便是董子真的另一个好处了。 董子真是彻彻底底的生意人,与其他掌柜一样,说起话来不得罪人,但也绝对不会不敢说话,就比如对待宁致恒这种人,董子真绝对会反驳过去,绝对不会让宁致恒的话影响到华彩苑的生意,这倒替宁夏青省了不少口舌。 宁致恒往地上啐了一口,不解气地四下张望,想要叫同行的那几位宁大老爷的管事们一起再来闹一闹,却还没开口,外头便传来喧嚣锣鼓声。 华彩苑众人都愣了,都不知道那锣鼓声是谁家的,不由得探出头去瞧,只见来者声势浩大,乌压压堆满了许宁街,并未过度声张,只是偶尔敲锣以示让行人避让,然而那锣声清脆响亮,在尚带些微雾气的早晨里听起来格外悠扬。 众人一致好奇地瞧着,只见那长长的队伍竟停在了华彩苑的门口,随即有一管事模样的人上前,恭恭敬敬地说:“恭贺华彩苑开张大吉,顾府特赠薄礼一件,并一块题有上善若水的匾额,以示庆贺之意。” 众人都惊呆了,连宁夏青都有些诧异,话说起来,她的确邀了顾府来助助声势,却没想到顾府竟给了这么大的面子,这几乎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这间华彩苑虽小,却是顾府罩着的,谁跟华彩苑过不去,就是跟顾府过不去。 那顾府的管事越过站在门口的、已经面色铁青的宁致恒,恭恭敬敬地对宁夏青道:“恭贺宁当家,这是我家老太太特意为宁当家备下的贺礼,还望宁当家笑纳。” 宁夏青接过贺礼,道了谢,连忙让董子真把顾府的人引去万寿酒楼就坐,顾府的人寻了个借口便要走,宁夏青也没留。 顾府是何等尊贵的人家,自然不愿意跟华彩苑请来的这些客人们同席就坐,毕竟不仅掉身价,也少不得会有许多人来巴结奉承,于顾府而言,这着实是桩麻烦事。因此宁夏青只是客气了一句,就让董子真恭敬送客。 董子真点头哈腰地将顾府的人送走了,却不料顾府的长队还没走完,竟有更厉害的人物到了! 此人不似顾府那般有序,而是排场极大,还没到跟前,就已经有人喊道:“万盛行萧公子恭贺宁当家开张大吉,特赠薄礼一件,并一块题有大道至简的匾额,祝愿华彩苑一帆风顺!” 众人看了那匾额,不由得都是心神一滞,且不说那匾额本身的价值,光是那匾额上的萧氏金印,便已是不可估量的无价之物了!萧氏的认可那是寻常的商家终其一生都求不到的! 顾府和萧氏的匾额就是两块镇宅之宝,将来挂在华彩苑的正堂之上,别说是来找茬的同行了,就连妖魔鬼怪看了都没准要忌惮三分呢! 话音落下后,一头戴束发白玉紫金冠,齐眉勒着锦绣荣华金抹额,穿一件玄青色鸦毛领子裘皮袍,脚踩蜀锦满绣小朝靴,颇为素雅却奢华至极的公子到了,正是萧景元。 宁夏青愣了,她真的没想到萧景元会亲自到场!而如果说众人刚刚是惊呆了,现在就是惊掉了下巴,饶是那些在商场上打拼了多年,早已见多识广的掌柜们都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这真的是那位传说中的萧公子?” “这么多年听说了萧家的不少事,可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萧公子的模样……” “是啊,我也算是在这一行里待了几十年的人了,柳安县里这一行的人我基本上都见过,可我也是头一回见着这位萧公子呢!” “这华彩苑也太厉害了吧,居然能得萧公子亲自来祝贺!” “是啊,这华彩苑不就是从前宁永达的那个小铺子吗?怎么摇身一变,变成这样的香饽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诶诶诶,你看到没有,就在萧公子身边,今日居然还来了一位官爷呢!” “居然……居然连官爷都来了!” “天呐,这小小的华彩苑是什么时候搭上官爷的?!” 所有做生意的人都知道,搭上官府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商户命运的转折。 意味着从此一帆风顺,旁人费尽心思、散尽家财也打不通的关节,只要搭上官府,便是坦途大道。 所有前来道贺的宾客都愣愣地看着顾雪松,只见如冰似雪的顾雪松站在那里,眉眼弯弯,唇角带笑,衣袂飘渺,仿佛能够揽月天下,又仿若超尘世外的仙人,淡然清雅,却又雍容华丽得宛如镜花水月,又如绝尘之青莲,眉眼温润。 他并不似平时那般着青或白,而是一身潇洒朝服,前后玳瑁蝉,赤罗青缘上绣着游云仙鹤,在这样的季节里,顾雪松已经戴上了暖耳,身上兼束金带,佩药玉,令人观之顿生敬畏之心。 所有宾客都就此噤声,如果说顾府和萧景元的到来,众人尚敢惊叹一二,在看见顾雪松之后,众人就只能生出欲垂首静默之情了。 第九十五章 宁致恒看了看萧景元,又看了看顾雪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话说起来,他本来是准备来此好好闹一番的,因此还特意带了宁大老爷手下的几位管事来给自己助阵,而一出口便是斥责宁夏青不孝不贞,分明就是打算给宁夏青好看的。 却不料,宁致恒今日先是遇到那个口齿伶俐的董子真,再逢顾府和萧氏一前一后地给宁夏青镇场子,就连官家的人都来了。 宁致恒本是打算在这里耀武扬威一番的,然而眼下这情况,他的那点威武根本扬不起来了。只能恨恨地瞪了宁夏青和董子真几眼,灰头土脸地夹着尾巴躲远点。 以萧景元和顾雪松的身份,自然是不能让董子真去迎候的。宁夏青亲自将二位公子迎进了正堂,让翠玉给二位公子上茶,而两人也就真的很给面子地喝了。 “恭喜。”顾雪松淡淡地说,随即让观棋将贺礼奉上。 “多谢顾公子。”宁夏青感激道,随即又转头,难以置信地说:“没想到萧公子会亲自前来,实是我的荣幸。” 萧景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顾兄跟我说了这件事,命我一定要亲自来给宁当家捧捧场,我岂敢不听顾兄的话?宁当家放心吧,日后有我萧景元在,这柳安县的商户没人敢对你再有半分不敬。” 宁夏青忍不住瞥了顾雪松一眼,只见顾雪松犹在淡定自若地喝她家的茶,宁夏青不由得收回目光,垂首道:“华彩苑这等小地方,能得二位公子亲自前来,又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倒让我心有惶恐了。” 萧景元爽朗一笑:“宁当家不必这样说,以顾兄与宁当家的交情,咱们送什么都是应该的。更何况今日是华彩苑大喜的日子,我与顾兄既然来为华彩苑道喜,又岂有空着手来道喜的呢?” 顾雪松看着宁夏青,淡淡地接道:“宁姑娘能有此等豪气,在下着实欣赏敬佩。今日来替宁姑娘撑场面,也是希望宁姑娘的商场之路能够少些阻碍。以宁姑娘的聪明才智,只要稍有助力,定要宁姑娘大放异彩之日。” 宁夏青的声音有些苦涩:“我也没想要大放异彩,不过是生计所迫。” 顾雪松宽慰道:“宁姑娘休要妄自菲薄。” 萧景元也接道:“顾兄说的是。要说起来,即便是天下的富商巨贾,在建立之初,也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而已。只要心存抱负,便能在此之上有所作为,在下相信宁当家的心性志向。” 宁夏青在这边和两位贵客说着话,已有不少年轻女子纷纷涌入了华彩苑之中,小小的华彩苑从未有这般宾客盈门的盛况。 少女的心思很好懂。 萧景元丰神俊朗,身长如玉,面容英俊令人不敢逼视,周身贵气自成旁人无法靠近的屏障,那并不是像宁致恒那种人的刻意颐指气使,而是天生的高贵不可攀。 而顾雪松身着官府,温和淡定,眼波潋滟温柔。 有这两位在华彩苑的正堂里,少女们自然鱼贯而入,假装挑着料子,实则一个个的小心思早就玲珑百转了起来。 萧景元、顾雪松、宁夏青三人对此视而不见,董子真却已经乐开了花。 这铺子里的生意也热闹得太过分了吧!董子真都招待不过来了!少女们生怕在两位贵公子面前显得寒酸,因此花钱都很是大方,董子真这回是真真快要数不过来银子了,连忙拉谷丰来帮忙收账,喊阿才和阿正来招待顾客和宾客们。阿才倒是来了,但阿正却没来。 董子真有点急,连声问阿才:“阿正呢?阿正在哪?快叫他过来啊!” 阿才摇摇头,说不知道。一旁的顾雪松微微眯起眼睛,问:“是啊,那位阿正到哪里去了?” 宁夏青答:“比起招待客人,阿正更适合做些别的,所以被我安排去别处了。” 萧景元沉吟一下,忽然说:“你们说的就是宁当家的车夫吧?” 顾雪松答:“正是那位。” 萧景元一下苦笑出来:“说起来,我家那个霸道妹妹现在还生着他的气呢。非说她的那匹小马被吓坏了,需要好好休息,暂时不能牵出门,天天嚷着让我给她再弄十匹八匹小马回去给她挑,我真是拿她没办法。” 宁夏青笑了笑,说:“当日是我家的阿正冒犯了萧姑娘,我一直心有不安,可我这里贫寒,没什么好物相赠以示歉意。不如就趁今日,萧公子在我这里挑几匹云蜀锦带回去吧。华彩苑的蜀锦虽然入不了萧姑娘的眼,但多少也是我一点心意。” 萧景元摆摆手说:“宁当家这样说,我可就真的担不起了。我那妹妹从小就霸道惯了,真的不关宁当家的事,我那妹妹只是没事就爱刁难我罢了,偏偏我们全家都宠她,我也是拿她没办法。” 萧景元瞧了瞧顾雪松,瞧了瞧正在四处寻找阿正的董子真,神情有些复杂。于是说:“不过既然宁当家这样说,我也不好总是推辞宁当家的美意,但自然不能让宁当家无偿相赠。不如宁当家亲自选几匹最好的料子,由顾兄买下来送给我那妹妹,也算是宁当家为我那妹妹用心了。” 顾雪松看着萧景元,失笑问:“萧兄家大业大,还贪我这点银子?” “我哪里是贪你的银子。”萧景元苦笑着说:“而是因为我那妹妹在家中蛮横惯了,若是我掏钱买回去,我那妹妹肯定又是横竖看不顺眼,但若不是我家的人买给她,她反倒还能瞧得上。” 萧景元随即别有深意地说:“谁不知道你顾府也是家大业大。再说了,顾兄与宁当家之间交情深厚,今日来给宁当家捧场,若什么都不买就走,也说不过去。更何况,宁当家一心要对我那妹妹表表心意,顾兄就算是冲着宁当家的面子,也得掏银子成全了宁当家吧。” 萧景元补充道:“对了,我那妹妹挑剔惯了,劳烦宁当家挑几匹最好的料子,至于价钱,宁当家不必介意,我这位顾兄自然是不缺银子的。” 宁夏青垂首浅笑,顾雪松和萧景元对视一眼,二人的神情均颇为复杂,顾雪松转头对宁夏青温言道:“那就劳烦宁姑娘费心挑几匹合适的了。” 宁夏青微微颔首,随即带着顾雪松去了摆在铺子最里头的几匹蜀锦前面,这几批蜀锦均是价格高昂,虽略有贵贱差异,然而因为织艺和花纹各有千秋,因此难分高下。 宁夏青和顾雪松站在那几匹蜀锦之前,月华锦、雨丝锦、方方锦、浣花锦……折射出各种各样的光华,他二人又均生得神姿仙容气度不凡,旁人又听不清他二人在低语些什么,只看得到他们时不时四目相对,宛若一对绝妙的谪仙璧人。 店里的少女不由得都向宁夏青的方向投去羡慕的目光。 董子真耳聪目明,自然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连忙去叫阿正,巧的是,阿正于这时从外面走进了铺子。 董子真立刻大声说:“阿正,你怎么才回来啊?你不知道,我和当家的都找了你半天了!店里都要忙死了,你快来帮帮忙!” 董子真这一大叫不要紧,把正巧双手端着托盘、经过他身后的翠玉给吓了一跳! 翠玉手里的托盘上盛着的是董子真之前说过的赠品,是要赠给客人的一些压襟配饰,翠玉手上的托盘本就比较大,又被董子真吓了一跳,不由得叫了一声,手一抖,托盘瞬间被打翻! 翠玉是从后门进来的,正巧在挑选蜀锦的宁夏青和顾雪松身边,见翠玉手抖打翻托盘,二人下意识就去接住掉落的东西,可翠玉也是眼疾手快,立刻将托盘扶正,别的东西都没掉下来,只掉了一块由红线做底、穿着朱砂串的腰环。 翠玉的叫声引来店内诸人的目光,而宁夏青和顾雪松就在此时,同时抓住了从托盘上滚落的那根红线。 第九十六章 “对不住……”见铺子里所有人都看向了这边,翠玉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连忙将托盘放下,手忙脚乱地将刚刚被弄得有些散乱的饰物重新摆好。 顾雪松的神色似乎有些触动,轻轻松开纤长的手指,那枚红线随即从空中晃晃悠悠地垂到宁夏青的手上。 翠玉伸过手来,示意宁夏青将那腰环放回托盘上,宁夏青却微微摇头,将那腰环递给顾雪松,直视着顾雪松的眼睛,悠悠道:“这个不如就给顾公子吧。” 顾雪松的眼底波澜闪动:“给……我?” “嗯。”宁夏青点点头道:“麻烦顾公子帮我转交给萧姑娘。” 顾雪松垂眸,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风云,他接过那枚腰环,微微苦涩地勾起嘴角。 宁夏青察觉到顾雪松神色有异,不由得愣了。毕竟,宁夏青认识顾雪松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顾雪松有丝毫失态之刻。 的确,顾雪松的人生早已是波澜不惊,他从不失态,除了在想起那个人的时候。 那些年,雨水打在窗外红砖上的滴答声,不分昼夜地吵个没完。 那人的媚意透过皮囊从骨子里透出来,眼鼻唇齿,身段音调,样样是绝色中的绝色。 那人的眼神望向众多男人,水光潋滟,顾盼生辉,在那般肮脏龌龊之地,那人的眼神却似鹿般的清澈透明,男人见之无不心生爱怜。 而那人总是挂着红色的腰环,丝丝绝色皆系于腰间,勾得无数男子为之心魂动荡。 那人总是对他说:“我的儿,娘这辈子最疼你……” 那红色的腰环已经彻底被埋葬落尘了。 “顾公子……”宁夏青错愕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其实他刚刚不过也只是错愕了一瞬。 顾雪松抬眼,撞入眼中的是那个姿容双绝的女子,同样是绝世之美,二者却截然不同。眼前的少女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似玉树堆雪,似溶溶冷月,是截然不同的。 顾雪松轻轻扯住宁夏青指尖的红线,宁夏青旋即放手,腰环到了顾雪松的手里,顾雪松瞧了瞧,似只是在打量着腰环的样式,随即一言不发地交给观棋。 董子真捅了捅阿正的胳膊,焦急又担心地往宁夏青那边示意了一下,阿正却恍若未觉,只是微微低下头,若无其事地让董子真别发呆,快去招呼客人才是正经。 董子真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阿正,不知道阿正是真的不在乎还是装的不在乎,不过看起来,似乎不管是真的不在乎还是装的不在乎,阿正都没打算对眼前的场面做出任何反应。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宁夏青心弦一紧,不由得回首看去。 只见谭文石逆着光站在门口。 这还是谭文石婚后第一次与宁夏青见面,谭文石站在那里,倒叫宁夏青看不清他的面容了,宁夏青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真的已经想不起谭文石的面容了。 谭文石问过好,宁夏青点头,随即回首,心里不由得五味杂陈,由着董子真去招呼谭文石。 谭文石和董子真热络地相互寒暄了几句,随即又往里走了几步,与在场的诸位掌柜都相互见礼,随即又对萧景元和顾雪松见礼,谭文石自然没觉得萧景元和顾雪松会回礼,所以只是微微见礼后就转向了宁夏青,轻声道:“恭喜。” 宁夏青眼眸一垂,微微一福,扯出一个笑容道:“我也要恭喜谭管事。” 这声恭喜是道谭文石新婚之喜,谭文石听后却是一怔,微不可查地眉头一紧,旁人根本瞧不出谭文石的表情变化,宁夏青却再熟悉不过了。 曾是十年相濡以沫的夫妻,她怎么会不熟悉谭文石的一颦一笑? 幸而董子真已经走上来招呼谭文石了。宁夏青早就跟董子真说过,让董子真一定要对谭文石这个人上十二万分的心,牢记此事的董子真已经过来跟谭文石热络地攀起关系来了。 谭文石举起手中的贺礼,说他是代替宁三老爷来此恭贺的,这是宁三老爷为华彩苑准备的礼,董子真连忙笑着收下,招待谭文石入座。 宁夏青回过头来,顾雪松早已恢复往日那般不动声色的模样,认真地替萧锦如挑起蜀锦来,宁夏青不由得心中暗叹顾雪松的品味,的确是艳而不俗,既不会为了彰显出尘而可以选择那些略显疏离隽永的料子,却也绝对不会落了凡俗,倒是和宁夏青自己的眼光不谋而合。 阿正始终认认真真地招待着店里的客人。正如宁夏青所说,阿正其实并不是适合招待客人的性子,阿正不似董子真那般乐于与人打交道,甚至很多时候,阿正这个人给人感觉很冷淡,可前来和阿正攀谈、让阿正给拿料子的客人也不少,而且都是少女。 少女的心思向来是如此简单。 董子真瞧了瞧若无其事的阿正,阿正的眼里仿佛只有生意,董子真有些担忧地撇了撇嘴,又瞧了瞧已经挑完料子正在付银子的顾雪松,连忙对宁夏青喊:“当家的,谭爷带了本家三老爷的贺礼来了!”其实不过是找个由头把宁夏青从顾雪松身旁拉走而已。 宁夏青对顾雪松笑了道“失陪”,随即去和谭文石说话,认认真真地道谢:“多谢三堂叔挂念华彩苑。”只不过这个“挂念”一词,落在不同人的耳中总有不同的含义,落在谭文石的耳中,谭文石不由得有些赧然。 谭文石垂首低声道:“三老爷与宁姑娘本是一家人,自然会想要对宁姑娘多多照拂。就算有些矛盾,三老爷的本心也只是希望宁姑娘能好的。” 谭文石看向那两块摆在柜台上、还没来得及挂起来的牌匾,在进门之前就已经听说这两块不得了的牌匾的来历,不由得叹道:“宁姑娘前途无量,还望宁姑娘日后对我的铺子多加照顾。” 宁夏青却道:“谭管事此言实在是折煞我。还望三堂叔和谭管事日后能对我多念念旧情,多多照顾我这华彩苑,别让我们一家人落得家业衰败、家破人亡的下场就好。” 谭文石一抬眼,他从来都是口齿伶俐滴水不漏之人,此时却不说话了。宁夏青也有些诧异,谭文石不会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话中敌意,可谭文石却没说话,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谭文石并不想澄清或遮掩什么,可谭文石为什么会不想呢? 一旁的董子真见谭文石和宁夏青两人都沉默了,立刻出来热络地暖场道:“承蒙各位前来捧场!华彩苑已在万寿酒楼定了酒席,各位一起去吃酒去咯!” 屋子里的掌柜们顿时欢腾而出,谭文石也跟着一块离开,倒是没人再去看萧景元和顾雪松一眼,反正这些人精都明白,去巴结那两位贵人只会惹那两位的厌,比起被源源不断地巴结,那两位贵人显然更希望旁人能对他们敬而远之。 人群轰隆隆走了一大堆,宁夏青问萧景元和顾雪松:“二位可愿意纡尊降贵,去万寿酒楼一坐?” 萧景元见周围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了,不由得看了一眼顾雪松,然后低声问宁夏青:“在下失礼,想冒昧问一句,宁当家如今尚在孝期,是否会去万寿酒楼?” 宁夏青一怔,倒是没有被冒犯的恼意,只是摇了摇头,平淡地说:“我自然是不会去的,董掌柜会在那边招呼各位,我会留在华彩苑看铺子。” 萧景元于是笑了笑说:“我们本是冲着宁当家来了,既然宁当家不在宴席之上,那我们也先告辞了。” 宁夏青也不恼,淡淡一笑:“萧公子今日能赏脸前来,我已是感激不尽。” 萧景元和顾雪松拱手施礼,随即就准备出门,宁夏青准备目送萧景元与顾雪松二人,却瞧见谭文石竟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三人,在对上她的目光后,却又迅速走开。 宁夏青蹙了蹙眉,尚未反应过来,倒是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今天要恭喜表姐了。” 第九十七章 杜秋桐来的可真是时候,此时此刻,谭文石还没走远,萧景元和顾雪松两位贵公子也还没走出华彩苑。 杜秋桐的那双眼犹似一泓清水,微微瞥过去瞧了谭文石一眼,最是于无声动人,而谭文石只点了点头就走了,她的那双眼又在二位贵公子的脸上转了几转,随即面上一红,垂首无声。 她一身杜鹃花满绣上衣,下罩翠绿天香罗裙,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系成一个随着走动而摇摆的腰封,这样好的行头,杜家那对父子怎么可能舍得给她置办?定是谭文石给她置办的。 只见她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凤钗,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眼含春意,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肤光胜雪,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楚楚动人的良善柔弱。 杜秋桐显然是认真地打扮过的。之前宁永达新丧,杜秋桐来过一次,当时穿得极为素雅,如今宁永达刚出尾七,宁夏青自然是要披麻戴孝一身素服,而杜秋桐这般精心打扮,未免存了要比过宁夏青的小心思。 宁夏青也懒得理她那点小心思,淡淡地问:“你既然都要出阁了,怎么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倒跑到我这里来了?若是被旁人说三道四可怎么好?” 杜秋桐说得极为真诚:“我出阁是小事,表姐的铺子开张才是大事,我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来给表姐贺喜的,即便旁人说些什么闲话,我也是不在意的。” 宁夏青微微牵了牵嘴角,转头看向翠玉,主仆俩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宁夏青吩咐道:“翠玉,带表姑娘去院里吧。” 翠玉应了一声,杜秋桐连忙道:“表姐和翠玉这样忙,怎么还能劳动翠玉伺候我?表姐就别操心我了,倒是表姐你的铺子里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帮你做点什么吧,是拿货还是招待客人,我能帮的都会帮的。” 宁夏青一怔,心下瞬间了然了几分,微微垂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抬眸之时,遇上萧景元和顾雪松的目光,二人在对她眼神示意告辞,她也对二人微微一笑作别,那二人就要走,就在这时,忽又有人来了。 那人的媚意透过皮囊从骨子里透出来,眼鼻唇齿样样是绝色中的绝色。一双眼睛水光潋滟,顾盼生辉,若有似无地扫向男人们。那人腰间的红色腰环系着丝丝绝色,随着走动而摇摆。 宁夏青注意到,迈出华彩苑大门的顾雪松虽然并没有任何异样神色,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顾雪松又像刚刚那种失魂落魄起来,而顾雪松身后的观棋也是一脸担忧地望着顾雪松。宁夏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得微微蹙眉。 赵香娥领着几位万嫣坊的姐儿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宁夏青只是微微一笑,礼貌性地招呼了一句“客官要什么料子”,赵香娥也只是点点头没回话,犹自拉着她那几位姐妹一块挑选,看起来就与普通的客官与店家一样。 赵香娥那乌黑如泉的长发一络络地盘成发髻,玉钗松松簪起,再插上一枝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她鬓间摇曳,衬得她格外慵懒从容。 同其他几位姐儿挑拣起料子时,她唇绛一抿,便嫣如丹果,纤纤玉指在料子间翻动着,腕间的珊瑚链与红玉镯便发出叮当声响。 几个姐儿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话,随即发出嗤嗤的低笑声,其中一个身着明黄罗裙、系着翠色丝带的姐儿娇声问:“话说,不是薛公子邀我们来这里,说要给我们几个挑料子的吗?薛公子人呢?怎么还没到呢?” 另一个身披水红色的翠烟衫、下罩散花水雾绿裙的姐儿打趣道:“你急什么?那薛公子是什么人?难道你还怕薛公子会食言不成?薛公子的钱袋子可足着呢,你只管随便挑,贵的贱的都不要紧,薛公子付银子的时候绝对不会含糊的!” 一个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用一条绛色织锦腰带系着杨柳般细腰的姐儿附和说:“说得对!薛公子何曾对咱们小气过?”随即叫了阿正一声,不客气地指着一匹从南边来的、唤作金银妆的云锦说:“把那个拿过来给我瞧瞧!” 阿正依言去取,就在这时,一个豪气万丈的声音从华彩苑门外响起:“原来是瞧上这一匹了?只管挑就是,小爷我对你们几位何曾小气……”那声音越来越近,直到走进华彩苑的大门瞧见了柜台后的宁夏青,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身着领口袖口皆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滚边的靛蓝色长袍,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头上束着顶嵌白玉银冠的薛绍卿看着宁夏青,愣了。 而华彩苑如今出了位年轻女当家一事也早就传遍了柳安县,薛绍卿自然也听说了这一新鲜事,虽然和旁人一样好奇,却不至于太放在心上。 他今日只是在赵香娥的提议下,同意来新开张的华彩苑给几位姐儿挑料子而已。 却不料今日来此一见,却发现这华彩苑的当家居然是这般绝色! 薛绍卿正愣神之际,赵香娥微微咳了一声,娇媚婉转的招呼道:“薛公子来了?” “啊……是啊……”薛绍卿被赵香娥这一声叫得回过神来,又转过头来瞧着那几位在挑料子的姐儿,对那位看中了金银妆的姐儿说:“这料子太厚重,穿在你身上,显不出你这腰身玲珑,不如选匹天香绢,那才衬你这柳腰花态呢。” 就在这时,在不远处看见了薛绍卿的谭文石也已经去而复返。毕竟,谭文石和薛绍卿现在是正经八百的亲戚了,谭文石没道理不过来跟薛绍卿说两句话,再说了,谭文石本就在着意和薛绍卿拉关系,因此笑着脸招呼道:“原来薛公子今日也这华彩苑了?” 薛绍卿笑眯眯回道:“原来谭爷也在啊!看来今日这华彩苑果然是真热闹,我还真是没来错地方!说起来,小小一间铺子,居然能有这种档次的料子,虽然跟谭爷铺子里的料子没法比,却也已经算是很厉害了!” 谭文石歉道:“哪里哪里。不过说起来,这位宁当家宁姑娘的确是厉害,以女子之身独自撑起这间铺子,还将这铺子经营得有声有色,若是宁当家的父亲在天有灵,定然会为宁当家感到自豪的。” 薛绍卿诧异地看了一眼谭文石,又诧异地瞧了一眼宁夏青,道:“的确,我听说这华彩苑出了位女当家之时,的确是吃了一惊。不过,听谭爷话里的意思,谭爷跟这位宁当家和宁当家的父亲似乎从前就相熟啊?” 谭文石眼眸一垂,神色有些复杂。宁夏青随即接口道:“算不上相熟,只是因为谭爷在宁三老爷手下做事,而宁三老爷又是我的三堂叔,所以我才结识了谭爷而已,家父在世时,也没少与谭爷有生意往来,我家实是受了谭爷不少照顾。” 宁夏青旋即拉过身边的杜秋桐,笑吟吟道:“此外,这位杜姑娘是我亲姨家的表妹,不久之后就要被谭爷抬进门了,因此我与谭爷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薛绍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被谭文石抬进门,不就是要和薛芊芊共侍一夫吗?薛绍卿和薛芊芊到底都姓薛,怎么可能看得惯这姓杜的?薛绍卿看向杜秋桐的神色有些复杂,倒是对宁夏青依旧殷勤道:“谭爷可是我妹夫,如此说来,我与宁当家也算是远亲了啊!宁当家以后可别跟我见外啊!” 被人当面议论妾室身份的杜秋桐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去瞧薛绍卿那有些复杂的眼神。倒是宁夏青笑着回:“能与薛公子攀上关系,是华彩苑的荣幸,还请薛公子多多关照华彩苑的生意。今日薛公子既然来华彩苑替美人儿挑料子,华彩苑会算薛公子便宜一点的。” 薛绍卿连连摆手:“这是哪里话?宁当家独自撑起一家老小的日子,我薛某理应帮忙,又岂能占宁当家的这点便宜?宁当家只管按照平常的价格卖给我料子,少收一个铜板,那就是打我薛某人的脸!” 薛绍卿指着刚刚那个姐儿道:“刚刚这位美人儿挑的金银妆给我裁两丈,再拿两匹天香绢!”那姐儿立刻笑容满面地道谢。 薛绍卿又对其他几位姐儿说:“你们也只管挑,喜欢什么拿什么就是,今日就当是来给宁当家捧场了!” 宁夏青笑了,微微一福道:“那就多谢薛公子美意了。”而身旁的杜秋桐则不由得向宁夏青投去有些错愕和怨恨的目光。 “宁当家何须客气!”薛绍卿豪气万丈,随即又一脸色相地盯着宁夏青问:“对了,薛家过段日子有一场宴会,给宁当家的帖子可送到了吗?” 宁夏青微一迟疑:“这……我倒是没收到……” 薛绍卿懊恼地拍着脑门说:“准是要送请帖的人家太多,路上耽搁了,估摸着不久之后就会送到了。” 宁夏青笑着问:“不知是怎样的宴会呢?” 薛绍卿笑吟吟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梅公郡不是常常会有越岭县的行商过来嘛,那些越岭县的行商来得多了,渐渐就有了个习惯,每年临近年末的时候都要和咱们这些本地的商户一块聚聚,今年就在我家里办宴席,还望宁当家到时候能出席。” 宁夏青心知肚明,什么“路上耽搁了”都是借口,薛府一开始根本就没打算请宁夏青,只不过是薛绍卿见色起意,想要跟宁夏青拉关系,才临时想出这套说辞罢了,宁夏青倒是也不恼,反正这是一个结识人脉的好机会,自然是要去的,于是笑着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薛绍卿说话就是好使,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派人回去拿请帖的,估计也可能是他身边的下人有眼色,不用他吩咐就跑回薛府拿了。那几位姐儿都还没挑完料子,就有一个薛府的小厮匆匆赶来,气喘吁吁地呈上请帖说:“这是给华彩苑的请帖。” “可算是送到了,这些下人办事就是拖拖拉拉的。”薛绍卿一边假意抱怨,一边伸手去接请帖。 然而,薛绍卿刚要接过请帖,手却忽然停在了半空中,不由得瞧那小厮瞧愣神了,诧异地问:“你是何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叫赵小宝,从前没伺候过公子。”赵小宝低着头,怯生生地答,随即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本来应该是公子的人来送请帖的,可老爷交代了别的事下来,那人就打发我来跑这一趟了。” 原来是薛绍卿身边回去取请帖的人被薛副尉叫住了,所以才逮了赵小宝来送请帖。薛绍卿接过请帖,赵小宝道:“公子若没吩咐,我这便回府去伺候了。”说完,赵小宝就走了。 薛绍卿盯着赵小宝离开的方向玩味地看了一会,随即收回目光,笑眯眯地看向宁夏青,将请帖递出去道:“我就说这请帖怎么才送到呢,原来是我手下送请帖的人耽搁了,打发了这么一个小毛孩子来送,宁当家别介意。” 宁夏青收过请帖,也没戳穿薛绍卿的场面话,笑吟吟地承诺届时一定到场,随即不由得偷偷看向赵香娥。 只见赵香娥的脸上已经沁出微微薄汗,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眼中的神色极为脆弱,像是随时都要崩塌的模样,捏着料子的指节已经用力到泛白,甚至浑身都有点微微发抖,强撑着才没有崩溃倒下。 宁夏青见此,立刻唤阿正:“阿正,将薛公子和谭爷请去万寿酒楼入席吧。”随即又笑着对薛绍卿说:“薛公子,华彩苑在万寿酒楼备了几桌酒席,还望薛公子不嫌弃,能够到场一聚。” “好好好。”宁夏青发话相邀,薛绍卿自然答应得很干脆,薛绍卿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到宁夏青跟前,豪气地说:“我先去万寿酒楼了,这是我替这几位美人付的银子,多的就不用找了。” 随即,薛绍卿走到几位姐儿跟前,笑着说:“等挑完了料子,你们也来万寿酒楼,给爷们助助兴!”随即就在阿正的引领下,和谭文石一块离开了华彩苑。 薛绍卿和谭文石走远之后,赵香娥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划过一匹素软缎,语气听起来好似平静无波:“这缎子还不错,奢华平滑,织工极妙,还有没有别的色让我挑挑。” 此时,董子真去万寿酒楼招呼了,阿正引着薛绍卿和谭文石去万寿酒楼了,谷丰和阿才也都在忙,只剩下宁夏青闲着。宁夏青自然而然地上前招呼起了赵香娥,道:“有好几种色呢,外头摆不下,所以都放在后头隔间里,客官不介意的话,不如我带您去隔间里挑?” “也好。”赵香娥点了点头,随即跟着宁夏青进了隔间。 两人一走进空无一人的隔间,立刻都变了脸色,赵香娥急匆匆地低声道:“你看到薛公子刚刚看小宝的那个眼神没有?” 见宁夏青蹙眉沉吟,赵香娥越来越按捺不住:“他已经看到了小宝,小宝的处境极为不妙!不行!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我一天都等不下去了!” 宁夏青低声道:“你无论如何都得耐下性子来等。我知道你心里急,但你也该知道,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立刻就将赵小宝救出来的本事。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尽快的。” 赵香娥深吸一口气,勉强忍住即将夺框而出的焦急泪水,有些失望地问:“你一直要我等,究竟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宁夏青耐心地解释:“我也没有一直要你等。之前说好给我一年时间,可你前几天提出要在今年之内,我也答应了,可是你总得给我筹划的时间吧。” 赵香娥回过头去,肩膀微微抖动,不停地大口吸着气。宁夏青继续安慰道:“眼下就有一个机会。薛绍卿请我去赴宴,等我进了薛府,再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把你弟弟救出来。” 赵香娥冷静了一点,回过头来,问:“薛府的宴席在什么时候?” “十几天之后。” “万一薛公子在这十几天里对我弟弟下手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找人带话给你弟弟,让他想办法拖一拖,先拖过这十几天再说。” “好吧……刚刚是我冒犯了,我只是心里太急了……我还是信你的,我也只有你可以信……”赵香娥声音颤抖又绝望地说。 等宁夏青拿了两匹不同颜色的素软缎,和赵香娥一块走出隔间的时候,两人的脸上已经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神色,其他几位姐儿也都挑好了,宁夏青将料子给她们包好,送她们出门,而阿正也在这时候回来了。 阿正走到她身边,朗声说:“当家的,掌柜的让我给你带句话,问谷丰大叔和阿才什么时候过去帮着一起招呼宾客。” 宁夏青瞧了瞧此时的华彩苑,店里的客人也没那么多了,她和翠玉还有阿正三个人也应付得过来,于是就让谷丰和阿才过去酒楼那边。阿正又在她身边悄声问:“刚刚那个是不是赵香娥的弟弟?” 宁夏青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无力,疲惫地点点头。 阿正瞬间了悟,不由蹙起眉,一言不发地走开,若有所思地整理起被客人翻动得有些凌乱的料子。 第九十八章 就在宁夏青还在因赵小宝的偶然出现而忧心忡忡时,忽然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她耳际悠悠响起:“表姐可是累了,不如我来给表姐松松筋骨吧。”随即,一双柔夷素手就伸到了宁夏青的双肩。 宁夏青一言不发,冷冷地看过去一眼,杜秋桐讪讪地放下了手,道:“我……我只是心疼表姐,这些年来,我早就把表姐当成我的亲姐姐了。若是冒犯了表姐,表姐可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宁夏青心道,看来果然如自己刚刚所料,杜秋桐才不是只为了炫耀那身谭文石给置办的衣服才来的。宁夏青冷淡至极地说:“说吧,你今日过来到底有什么事?” 杜秋桐一怔,眼里瞬间凝蓄起泪水,抚着胸口道:“我这次过来,真的只是来为了恭喜表姐而已。表姐这些年待我如同亲妹妹,我也向来拿表姐当亲姐姐,怎么可能别有用心?若是我对表姐有半分他念,定然叫我没有好报!” 宁夏青冷眼瞧过去,嘴角勾起笑意,道:“哦?既然如此,你恭喜也恭喜过了,便回家去吧,免得被别人说你一个将要出阁的姑娘不好好在家里守着,到时候说三道四的,对你不好。” “表姐……”杜秋桐瞬间语诘,转口道:“我一见到表姐,便想好好跟表姐亲近亲近,才不舍得走呢!说到底,咱们宁家和杜家可是一家人。” “哦。”宁夏青在心里冷笑,问:“说吧,杜家出什么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杜秋桐察觉到宁夏青语气不善,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哥哥说,表姐如今做了当家,结识了那么多贵人,可真是有出息极了,我哥哥想要跟表姐学学生意之道,所以想请表姐给他在华彩苑里安排个伙计的差事做做。” 杜秋桐板起脸孔道:“其实我一开始是不同意的,我还说我哥来着,我说表姐这边刚刚起步,肯定挺难的,咱们家没本事,帮不上表姐的忙,就先别去给表姐添乱了。而且表姐这里已经有好几个伙计了,根本不缺我哥哥那一个。” 宁夏青笑了,意味深长地说:“你倒是为我着想。” 杜秋桐立刻讨好地笑了,攀上宁夏青的胳膊,亲昵地说:“可我转念一想,以表姐的本事,这华彩苑将来肯定会越做越大,到时候肯定要多招伙计的。既然如此,让我哥哥过来对表姐来说也是好事。” 杜秋桐劝道:“既然早晚都要招人,与其招那些来历不明的人,不如用我哥哥。咱们可是一家人,我哥哥肯定会一心一意地帮表姐做大事业,且绝不比旁的伙计多要工钱,表姐你就放心吧。” 宁夏青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你哥哥这些年不是一直在跑船吗?怎么忽然想要当伙计了?当伙计可不比他现在跑船有面子,赚得也不如跑船多。他这又是何苦?” 杜秋桐叹了口气:“别提了。如今跑船这一行不好混了,前段日子就出过事,可波及了不少人呢。况且,我哥年纪也不小了,因为常年在外跑船,把终身大事都给耽误了。” 杜秋桐晃了晃宁夏青的胳膊,梨花带雨地说:“表姐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哥哥这个年纪了还没成家,就收留了他,给他一口饭吃吧。” 宁夏青毫不犹豫地回绝:“正如你所说的,华彩苑刚刚起步,我的确是挺难的,而且我这里已经有好几个伙计,眼下的确匀不出那一口饭给你哥哥吃。况且华彩苑添不添伙计,由掌柜的决断,我不是掌柜的,你跟我说也没有用。” “表姐虽然不是掌柜,可表姐是老板啊。”杜秋桐十分傲慢地说:“老板才是说了算的呢,在老板面前,区区一个掌柜的算得了什么!再说了,那掌柜的可是外人,表姐跟我哥哥才是一家人。” 宁夏青微笑着说:“秋桐,你没做过生意,不明白掌柜的对于一个铺子来说有多么大的分量。” 宁夏青拍了拍杜秋桐的手,笑着惋惜道:“你要是早几天来跟我说这个事,我这里即便再难,也不会不管你哥哥的。可偏偏我昨天才跟董掌柜说好了,此后铺子里招人的事归他说了算。我昨天才说出去的话,你总不能让我今天就当没说过吧。” 杜秋桐愣了,不知道如何继续说下去。宁夏青转而问:“说起来,你既然要进谭家的门了,若是你哥哥真的有意要安定下来,怎么不去求谭爷呢?谭爷的家业比我大,你哥哥在谭爷手底下做伙计,比在我这里前途好,而且赚得也多。你又何苦让他到我这里来呢?” 杜秋桐忧愁地说:“其实我也知道,表姐这便刚起步,有诸多为难之处,若是谭爷那边可行,我又何尝愿意来麻烦表姐呢?” 宁夏青不由得问:“怎么说?” 杜秋桐委屈地说:“正因为我和谭爷的关系,若是让我哥哥在谭爷手底下做事,少不得会有人借着这个对谭爷说三道四。谭爷家业虽大,可那都是宁三老爷的,若是旁人借此在宁三老爷面前说了什么,岂不是给谭爷惹麻烦。可表姐就不同了,表姐可是正正经经的老板,谁敢说表姐的闲话?” 这杜秋桐倒是挺怕给谭文石添麻烦,可真是体贴啊!宁夏青不由得笑了:“这些话都是谭爷跟你说的吧?” 杜秋桐垂下脸,不说话,等同于是默认了。宁夏青心下了然,于是劝道:“秋桐,我也不跟你来虚的,只跟你说几句实在话,你要是真的聪明,就去求谭爷。” “嗯?为什么?”杜秋桐一怔,抬起头来,不解其意地看着宁夏青。 宁夏青认真地说:“你是谭爷身边的人,要谭爷给你哥哥安排个差事是天经地义的,若是谭爷连这点事都不替你办,以后又岂能替你着想?正所谓争宠争宠,这宠是自己争来的,你若是为了讨好谭爷处处忍让事事不争,旁人只会以为你好欺负。” 见杜秋桐被说得一愣,宁夏青转为沉声说:“你也知道,谭爷的那位正妻是个什么脾气,你与她本就有妻妾之别,从前又有些过节。若是你让旁人觉得你软弱可欺,等进了谭府,她对你毫无忌惮,你的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杜秋桐的脸上不由得显出几分担忧神色。宁夏青所说的句句是实话,就算杜秋桐对宁夏青有一千一万个不信任,也听得出宁夏青此言不假。杜秋桐不由得又是担忧又是犹豫:“这……” 宁夏青更说道:“你自己也明白,妾室的日子全看正室的脸色,正室慈眉善目,妾室才能过安生日子,若是正室不容人,直接把妾室转手卖了,或者直接打死妾室,都是不违律法的。你觉得向来以狠服人的薛芊芊会不会这样对付你?” 看着杜秋桐已经苍白发抖的脸,宁夏青问:“虽说还有谭爷在,若是谭爷想护,是可以护住你的。可谭爷现在连这点事都不愿意为你做,将来难道就会为了你得罪薛芊芊和她背后的薛家吗?” 宁夏青用更低的声音说:“谭爷不会为了你得罪薛家,除非你能让你哥哥在谭爷手下努力做事,谭爷顾及到这点情分,多多少少也会照应你一些。这才是你将来唯一能够在薛芊芊手底下自保的方法。” 杜秋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宁夏青的话难听得很,可也实在得很,处处都是杜秋桐不会喜欢听却不得不听的大实话。杜秋桐心里再怎么不服气,却也只能顺从地说:“表姐说的是。” “行了,我这边还忙,你走吧。”宁夏青淡淡一句,随即不再理会杜秋桐。杜秋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满是忧色。 就在此时,董子真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大声叫道:“当家的当家的,我听说薛府请当家的去赴宴!” 宁夏青连忙道:“你小点声!”又问:“怎么回来了?宴席这就结束了吗?” 董子真拍着胸脯,大着舌头骄傲地说:“我把那些掌柜的都……都喝倒了……他们都是被扶着回去的!当家的,那薛府的宴席可不是寻常人能去的啊,听说那些越岭县来的商人一个个荷包都鼓得不行,咱们要是能搭上那波越岭县的人,咱们可就要发了啊!” 宁夏青叹了一口气:“你别乱说。咱们这样的小铺子,哪里能入得了那些大商人的眼?能认认脸就不错了。”话虽如此,若是真的能够认认脸,等将来把桑园拿回来之后,她家的规模一大起来,这些越岭县的商人可就是现成的大客户了。 宁夏青于是吩咐道:“董掌柜,你去给我打听打听,那天都有什么人会去薛府,尤其要打听明白有哪些来自越岭县的商人,一定要把他们的来历和喜好都弄明白,咱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您就放心吧!”董子真把胸脯拍拍邦邦响:“打听消息这种事我最擅长了!我把他们每个人身上有几颗痣都给你打听明白!” 翠玉小声斥道:“怎么说话呢?我们当家的一个姑娘家,打听那些男人身上有几颗痣做什么?” 董子真借着酒劲冷哼着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别插嘴,去给我拿点茶醒醒酒!” “你……”翠玉脸都气红了,宁夏青便说:“董掌柜,翠玉是我身边的丫鬟,你对翠玉得客气点。” 董子真连连作揖:“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麻烦翠玉姑娘给我上点茶来。” 宁夏青扭头吩咐道:“翠玉,你去煮点醒酒汤给董掌柜。” “是。”翠玉应了一声,随即瞪了董子真一眼,“哼”了一声走了。 董子真傻乎乎地笑了几下,忽然一拍脑门说:“诶呦,我差点忘了件事。” 宁夏青抬眸问:“什么事?” 董子真大咧咧地说:“刚刚在酒楼里,阿才跟我说,他老家的亲戚给他说了一门亲,他要回去成亲,成亲后就留在老家了,所以要辞了咱们铺子里的活。咱们恐怕得着手另招伙计了。” 宁夏青赶忙瞧了瞧左右,幸好杜秋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否则还真不好敷衍杜秋桐了,宁夏青松了一口气,说:“也对。谷丰大叔也上了年纪,应该让他歇歇了,以后让他管管账就行,体力活就别让他做了。更何况咱们将来总要做大,是应该再招几个伙计了。” 董子真笑哈哈地说:“是啊。虽说咱们这买卖才开张,但这生意倒是真不错。若不多招几个伙计,将来还不好应付呢。” 宁夏青道:“行,你是掌柜的,招伙计的事就全由你决定了。不过你记住,不准招一个叫作杜正硕的。” 董子真不解:“杜正硕?那是谁啊?” “是我的一个表哥,有意来华彩苑当伙计,但我不希望他出现在这里。” “也是,雇人最忌讳雇亲戚,要是雇了亲戚吧,管不得骂不得,工钱也不能扣,年节的还得多给赏钱,还有的人会仗着自己是东家的亲戚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欺负旁的伙计,给东家惹麻烦。当家的放心,招人不招亲戚的规矩我明白!” 宁夏青也没跟董子真说明白自己不想招杜正硕的真正原因,只是点了点头,随即往旁边看了看,见阿正已经不在铺子里,可能是去库房取货了,于是问董子真:“上午的时候阿正不是消失了一会吗?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这……”董子真挠了挠头。 宁夏青淡淡地问:“他消失了之后,宁致恒也消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董子真嘿嘿一笑:“也没啥……阿正就是把他们那几个人给收拾了一顿,省得他们砸场子,给当家的心里添堵……” 宁夏青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就在这时,翠玉端着醒酒汤回来了,把醒酒汤给了董子真,随即凑到宁夏青耳边道:“表姑娘去见太太了。” 宁夏青心里一惊,难怪杜秋桐忽然消失了,原来是去找曹氏了,看来杜秋桐是没死心啊,估计是去求曹氏帮忙了。于是问:“是不是提到她哥哥的事?” “嗯。”翠玉点点头,有些担忧地问:“咱们怎么办啊?” 宁夏青不屑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说:“这个不用担心。我娘肯定是向着我的,杜秋桐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娘不会为了她和她那个败家哥哥让我为难的。” 二更时分。 顾雪松犹自瞧着那枚红线编织而成的腰环出神。年少时的自卑往事,和今日在她的华彩苑里与她牵起同一根红绳的场景交织在一起,让他在悲伤和爱怜之间不断地反复沉沦。 三更时分。 阿正将忙了一天、已经有些扛不住的谷丰送回家,随即巡视整个华彩苑,检查门窗是否关好,以及库房是否有火星,却在前厅里瞧见了亮着的烛火。 果然如他所料,宁夏青还在这里。 他走进去,宁夏青正背对着他,认真地根据今日的账目估算着往后的收益,宁夏青本就专注,再加上阿正走路向来无声,宁夏青察觉到他,是因为她忽然瞧见他的影子出现在眼前的账目上。 宁夏青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以为是飞贼,立刻惊叫出声,端起最近的砚台扭脸就向后砸去。 阿正先是一怔,显然是没料到她反应居然这么强烈,下意识间已经抓住了她的手,不然就要被那砚台砸中了头。 她瞧见是阿正,愣了,砚台上未干的墨顺着她的手流下来,也泼到了阿正的衣角。 阿正忽然松了手,她不由得觉得手中的砚台把自己的手往下坠,手不由得晃了一下,阿正却在此时将砚台从她手上拿走放到了一旁,又抬起自己的袖口,替她擦了擦仍沿着她指尖滴落的墨汁。 阿正认真地抹了几下,将她的手抹干,随即起身走到一旁的火炉旁,捡起旁边的烧火棍,拨弄了一下火炉里的木头块,轻声说:“翠玉呢?怎么也不来把炉火弄旺一点?你自己在这里坐着,也不知道翻动翻动这里头的木头?不知道冷的吗?” 她明白阿正为什么会有此问。刚刚阿正为了自保而抓着她手的时候,阿正那宽厚温暖的手掌,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手究竟有多冰。阿正肯定也是意识到了,所以才会去替她拨弄火炉。 炉子里顿时变成一片火焰的湖泊,重新燃起的火浪一个接着一个地拍打上来,火光一窜一跳地闪着,将这昏暗的屋子点亮,散发出暖意来。 她启口道:“不用点火了,我也快要回屋了。” “嗯。”阿正本来也已经准备放下烧火棍了,听她这样说也只是应了一声,手上依旧着动作。 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当然是在巡视铺子啊,这是我的职责,我不是每晚都这样吗?” “嗯……”她有些赧然。 阿正转而问她:“倒是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 “我就是看看今日的生意如何,估算一下以后的事。” 阿正抬眸问:“以后的事?是指那五万两吗?反正那个还早,也不急在一时。倒是赵小宝的事,你想出主意了没有?” 宁夏青沮丧地摇了摇头,随即注意到阿正的衣裳,除了有被她失手弄脏的墨点外,还有为她擦手时弄上的污渍。 据她记得,这是阿正最好的一件冬衣了,好像都没穿过,跟新的似的,只因为今日是华彩苑开张的日子,所以阿正才穿这件衣服的,此刻却被她弄上了墨点。 这衣服是鱼肚白色棉面的,弄上了墨汁肯定很难洗,她心里不由得愧疚起来。 她开口道:“快入冬了,给你添几件厚衣服吧,你成日在外面跑,得穿得厚实一点。” 阿正推辞道:“没事的,我不怕冷。你看我平时不也穿得比别人少嘛。” 她一想,倒是的确如此,往年的秋冬天气里,旁人穿三层的时候,阿正穿一层,旁人穿棉衣的时候,阿正穿单衣,旁人穿两层棉衣加斗篷的时候,阿正穿一件棉衣……说起来,她倒是的确感到不可思议过,不明白为什么阿正都不怕冷的。 第九十九章 她磕磕巴巴却又坚定地说:“那……就算是为了好看,也该多添几件体面的衣服。” 阿正咧嘴笑了:“我又不是姑娘家,要那么多衣服做什么?我真不在乎这个。” 她不由得想起来谭文石,和阿正相反,谭文石很在意这种事,冬衣的料子非高档的锦缎葛绸不穿。 谭文石说过,身上的料子是人的另一张脸,每个人都应该穿着符合其权势地位的衣裳,这样一来,人们就算不认识彼此的脸,但一瞧彼此的衣裳,就会懂得该摆出什么样的脸色,免得徒增不必要的波折和误会。 此外,谭文石虽也烧香,却不真的信佛,连寺庙里菩萨的名字都叫不全,手腕上却总戴着从京城达官显贵们最爱去的佛寺里求来的佛珠,图的无非是那佛珠上挂着的小牌上刻有那佛寺的名字,让这佛珠和佛珠的主人一瞧就金贵。 不过谭文石的那些门门道道在阿正身上全不适用,阿正几乎是与谭文石截然相反的一类男人。 她自知就算给阿正裁新衣裳,阿正也不会领情,也只好无奈地说:“那你一会把这衣裳送去街口的刘妈那里去洗,刘妈总帮人洗衣裳,也许她会比较清楚该怎么洗掉衣服上的墨。” 随后,她转头从荷包里拿出两小锭银子,交给阿正,说:“之前我让你帮我做事时就说过,会另外给你银子,只是这么久以来一直也没兑现,如今一块给你,算是还上我欠你的。” 阿正拿着银子瞧了瞧,似乎微微蹙了蹙眉,又看了看宁夏青那副显然是很希望他收下的表情,于是挑了挑眉顺从地道了声“谢了”,然后将那两锭银子随意地塞进腰带里。 宁夏青心知阿正对这银子并不感兴趣,只是单纯地不想忤逆她罢了,普天之下对银子没兴趣的人可太少太少了。不过她向来搞不懂阿正,更搞不懂阿正的喜好,她除了知道对于阿正来说吃是一大命门之外,就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让阿正提起兴趣了。 她想起前世里,宁永达去世后,阿正帮着她里里外外料理了不少事,随后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算起来,他前世离开的时间据现在也就几个月。 她不由得心里有些不安,开口想问,却有些问不出口,于是试探道:“你在我家待了三年里吧,今年过年有想过回乡看看亲人吗?我给你出盘缠吧。” 阿正似是懂了她的试探,又似是不懂,直言道:“我应该不会回家。或者说,应该不太可能会回去。” “是这样啊……”她轻声说,随即又问:“我记得你说过,你父母不在了,那你家里还有别的亲人吗?” “我没有亲人,不过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曾经照应过我,所以说,我应该不会回家,但可能会去看看他。” “那……”她想开口却又怔住,心知此话有些唐突,却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心中所想:“那你只是回去看看吗?还会回来吗?” 阿正无声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有些尴尬,连忙找补着:“其实……既然是对你有恩的老人,你去看看也是应该的。若是他有儿孙照顾自然是好,若是他日子过得苦,你把他接过来照顾也是可以的,我会替你出这笔钱……” 阿正十分认真地说:“放心,我就算去看他,也不会就此不回来了。” 她忽然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站在原地,目光闪动着,心像是忽然安定了下来,又像是陷入了另外一种不安之中。 就在面色纠结的她和一脸坦然的阿正陷入有些尴尬的沉默之时,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忽然响起拯救了她,那童音伴随着一个忽然从后门外冒出来的脑袋,欢欢喜喜地喊:“姐姐!” 宁夏青不由得一怔,随即笑了出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是来找……”紫儿话音未落,就看到了同在这里的阿正,顿时神色一黯,有些委屈和失望地问:“姐姐还没忙完吗……” 宁夏青笑吟吟伸开手臂道:“已经忙完啦,快到姐姐这里来。这么冷的天,你跑到铺子这边来不冷吗?” 紫儿立刻蹬蹬蹬跑过来,用热乎乎的小身子撞进宁夏青微冷的怀里,在被宁夏青抱起来之后,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说:“不冷!” “你为什么跑到铺子这边来?要是让陈婆知道了会生气的。” “我跟陈婆说过,我要来找姐姐。” 宁夏青微微蹙眉,温柔地戳穿紫儿的谎言:“你说要去找我,是要去我屋里找我吧。若是让陈婆知道你找我都找到了铺子这里,一定会生气的。” 紫儿抿了抿嘴,想了一下,小声念叨:“陈婆不知道。” 宁夏青也不忍心责怪,只好说:“那我这次就不告诉陈婆了,但不可以有下次喽。” 紫儿立刻干脆地点点头:“嗯!” 宁夏青笑着问:“你来找我干嘛呀?” 紫儿开心地笑了,从怀里掏出两只赤豆糕饼,递给宁夏青,道:“我已经一天没有看见姐姐了,听说姐姐一直在忙,所以我就给姐姐送糕点来啦!” 宁夏青接过那两只赤豆糕饼,随即一边暗暗腹诽紫儿有点变重了,一边把紫儿放到地上,蹲在紫儿身边,指着站在她们面前的阿正,对紫儿说:“你是不是已经从我房里把那个兔子宫灯拿走了?那个宫灯可是阿正帮你修好的哦。” 紫儿的小眼睛立刻瞧向阿正,宁夏青又在紫儿的耳边说:“咱们分给阿正一只赤豆糕饼,然后再跟阿正说一声谢谢,好不好?” 紫儿点点头。宁夏青随即起身将手里的赤豆糕饼递给阿正一个,柔声说:“谢谢你替紫儿修好了宫灯。” 阿正却没有接过来,只是说:“不用了,我本来就不怎么吃这些小玩意。你累了一天,自己留着吃吧。天不早了,你们都回去吧,我收拾收拾这里然后锁门。” 阿正虽然拒绝了这小糕饼,宁夏青却觉得阿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温柔,不似那般冷冰冰的。宁夏青心里一暖,留下一句“麻烦你了,你也早点休息”,随即拉着紫儿的小手离开了铺子。 带着紫儿走出铺子的后门时,她回头瞧了瞧,只见阿正的影子被烛火映在窗纸上,他似乎在整理着什么东西,而烛火也被从窗沿间钻进去的风吹得不断摇晃,他的影子便不断地被拉长又缩短,一会清晰一会模糊。 宁夏青带着紫儿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那影子瞬间消失了,看来阿正已经整理好东西吹熄了烛火,应该快要出来锁门了。而她也已经带着紫儿迈过了内院大门,绕过影壁,再也瞧不见铺子那边的情况了。 紫儿小声问:“姐姐,阿正为什么不吃糕饼啊?” “他确实是不怎么喜欢茶点。”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糕饼呢?”紫儿狐疑地问道,随即说:“他不吃糕饼,是不是因为生气了啊?” 宁夏青失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生气?” 紫儿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因为姐姐用阿正的衣服擦手了!” 宁夏青一怔,哭笑不得地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用他的衣服擦手了呢?” 紫儿招了招手,宁夏青附耳过去,紫儿小心地咬耳朵说:“因为姐姐的手上有墨水的味道,阿正的衣服上还有墨水啊!我之前手上沾了墨水,就在陈婆的裙子上擦了擦,可是奶奶一闻我的手,就知道是我干的,还说了我一顿呢。” 宁夏青心道,奶奶不过是唬你呢,根本不用闻你的手就知道是你干的,毕竟除了你也没别人干这种事了吧……宁夏青无奈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即小声交代:“那今天姐姐拿阿正衣服擦手的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哦,我怕奶奶会说我呢。” 自觉身为秘密的少数知情者,紫儿很开心地说:“嗯!我肯定替姐姐保守秘密!” 翌日,华彩苑自然是没了头一天的盛况,这也都在宁夏青的预料之中,她昨晚根据账本,估算今日的流水应该是昨日的三成,事实也跟她所估算的几乎不差。 因着铺子里不忙,宁夏青就放董子真去打听越岭县行商宴席的事了,临近晌午,正是一日里客人最少的时候,宁夏青回屋去歇着了,也让谷丰去歇一歇,阿正去库房拿货,铺子里只剩下再过一阵子就将离开铺子回乡成亲的阿才。 一个穿着短粗棉布衣的中年男子走进了华彩苑。 华彩苑里虽然不是卖顶尖料子的铺子,接待的却也都是城镇里的百姓们,眼前这男子显然来自城外乡野,一般来说,这种人不会特意进城来买料子的。 但阿才只是一怔,还是笑呵呵地招呼道:“这位客官要挑点什么?小店刚刚开张,为了招揽客人,咱们的东西卖得都便宜着呢,您来的正是时候!” 那男子却压低着声音,神神秘秘地问:“你们当家的在哪?” 阿才笑呵呵地回绝:“您要买什么料子跟我说,我是这店里的活计,我来招待您就成,我们当家的不轻易出面的。” 那男子却依旧神神秘秘地说:“我来找你们当家的,你们当家的要是在的话,麻烦她出来见我一面,要是她不在,我这就走了。” 这男人显然不是来买料子,而是专门来见宁夏青的。可他这样神神秘秘的,让人实在分不清是敌是友,让人不知道还如何应对。 阿才挠了挠头,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阿正却抱着两匹从库房里拿出来的纺绒料子从后门进来了。 阿正一进来就和那神秘的中年男人打了个照面,阿正微微一怔,随即问:“你来找当家的?” 那中年男人点了点头,阿正随即放下手里的料子说:“那你跟我过来吧。” “阿正,你等等。”阿才拉住阿正,小声说:“这人不知道什么来路,轻易就带他去见当家的……” 阿正一脸肯定地说:“你放心,我认识他。” 宁夏青正在屋子里核算着新进料子的账目,翠玉过来了,说是阿正带了一个陌生男人要见她。 宁夏青不由得微微诧异。阿正不是那种莽撞的人,虽然有些不拘小节,但也不至于随便带陌生男人来找她吧,她随即有些诧异地起身去前去待客的正厅。 一进了正厅,瞧见阿正和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等她,那中年男人拘谨得连坐下都不肯,只是在这深秋天里拢手站着。看那男人的穿着打扮,既不似行商又不似客人,怎么会想来见她呢? 阿正微微伸手平静地介绍道:“这位是李铁管事的儿子,叫作李口。” “李铁管事的儿子……”宁夏青不由得瞪大了眼:“难不成是桑园的那位老人家的儿子?” “我爹的确在宝罗庄上做事。”李口微微对宁夏青抱了抱拳,随即诧异地看向阿正:“可我并未见过这位小哥,这位小哥又怎么知道我是李口?” “这没什么。”阿正也只是敷衍过去,随即对宁夏青道:“当家的,铺子里就阿才一个人看着呢,我去帮忙了,你们谈吧。” 看着阿正离开的背影,李口不由得一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有个小哥去宝罗庄找我爹,我过去的时候那小哥正好走了,我当时都没跟他打照面,只是远远瞧见一个背影,瞧着挺高大的,是不是就是他啊?” 宁夏青心下了然,难怪阿正能认出李口,八成是因为之前就曾闻到过李口身上的气味。宁夏青用手势示意李口不用客气随便坐,一边让翠玉给李口倒茶,一边和善地说:“我的确让阿正去宝罗庄找过令尊。” 宁夏青又示意李口喝茶,自己也抿了一口,然后说:“说起来,我虽然使了一些法子,让桑园的地契暂且没有被大老爷抢走,但桑园毕竟还在大老爷手底下,我无法大张旗鼓地去桑园那边。所以只好让阿正私下里去联络你们,还望不要见怪。” 一脸老实相的李口拢着手道:“姑娘这段日子所做的事,我多多少少也听过不少,唉……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 “我倒没受什么委屈。”宁夏青关心道:“只是那天我去宝罗庄的时候,被五老爷看到了,五老爷不认我的身份,还要手下强行赶我走,多亏了令尊相助,我才能好生生地走出宝罗庄。只是不知道我走了之后,五老爷可为难令尊了没有?” 李口憨厚地笑了一下,歉道:“姑娘不必担心这个。我在宝罗庄干了这么多年,算是长工里面资历最老的,几乎所有的长工都算是我的半个徒弟,所以我在宝罗庄里还算有点地位,五老爷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因为这点事就为难我爹的。” “那就好。”宁夏青抚了抚胸口,松了一口气,露出些许笑容来。 “多谢姑娘关心我爹。”李口叹息着说:“说起来,自从永达少爷走了之后,我爹都一直没机会过来看看你们。我爹成日念叨,说你们一家子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呢,把他愁坏了。只可惜,我们都只是下人,即便想帮忙,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宁夏青连忙说:“别这么说,当日我见到令尊,令尊至今都对我爷爷心心念念,就冲令尊的这份心意,我已经很感激你们了。” 李口道:“是啊,我爹的确十分尊敬敬仰着望平老爷。唉……”李口的目光微微游移,叹息着说:“望平老爷还在的时候,我爹还带我来这里看过他呢。” 李口微微眯着眼睛回忆道:“当年我爹带着我过来给望平老爷请安,望平老爷就坐在姑娘现在坐的位子。后来望平老爷没了,我爹打发我来见永达少爷,永达少爷也是坐在这里。不料又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看到姑娘坐在这里的一天。我这心里着实是……” 宁夏青知道李口想说的是什么。她一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坐在这里,无论是年纪还是女子身份,都不像是一个当家的料。李口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位子从挥斥方遒的宁望平传给庸懦老实的宁永达,又传给年轻质弱的她,实在是不可能不感慨。她也只能苦笑着说:“我会拼尽全力继承家业的。” 李口真挚地说:“我自是相信姑娘的雄心壮志,只不过……这条路太险太险了,就是永达少爷接手的时候,也扛不住族里的威逼,迫不得已把桑园租了出去。” 宁夏青微微一笑:“别担心。我刚接手的时候,族里还想直接把桑园的地契抢走呢,我也扛过来了。” “姑娘既然能做到这一点,姑娘的本事我是相信的。姑娘能说出招赘那种话,姑娘的心志我也是敬佩的。只不过,姑娘太年轻了,难免缺少应对世事的经验,若是将来遭遇困难,难免会在疲于应付的时候心神交瘁,一蹶不振。我爹就是担心这一点。” “请你们放心吧。”宁夏青的语气十分从容平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一应对。即便我看着年轻,可谁又不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呢?人的心总会一点点变强悍的,不管将来如何,我都稳得住。” 李口欣慰地笑了:“难怪我爹说姑娘行事有当年望平老爷的影子。姑娘当日劫了五老爷一事,我爹可是跟我一直夸呢,说姑娘行事虽看似出格却招招精准,这天马行空却又出敌不意的巧劲,跟望平老爷一模一样!” 第一百章 “令尊谬赞了。”宁夏青谦了一句,随即问:“不知令尊今日请您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李口笑了一下,随即切入正题:“我听说姑娘不仅保住了桑园的地契,还约定好会在三年后把桑园收回来。” 宁夏青毫不迟疑地答:“正是。桑园是我祖父的心血,我自然不能让族里把他抢走,或早或晚,我都是一定要收回来的。” “可姑娘是否知道,经营桑园需要多少的本钱?需要请多少管事和长工?姑娘对桑树和蚕种都了解多少?可有销出蚕丝的路子?可知道市面上蚕丝的价格?难道姑娘是打算和大老爷一起销给族里的工坊?族里的工坊又是否会接纳姑娘桑园里的蚕丝呢?” 宁夏青不由得微微诧异,李口这时候问这种话有什么意义呢?接手桑园早说也是三年后的事,这时候问这个并没什么意义,倒显得有些刻意刁难了,可李口为什么要刁难她呢? 这般刻意刁难她,倒不像是李铁和李口父子会做的事,难道李口今日来找她,目的十分隐秘,会关系到某种十分重大的天机,让李口不敢轻易宣之于口,所以才这般言有深意,实则是为了借此试探她的心志? 宁夏青平和地笑着说:“您刚刚问的那些问题,且不说我知道多少,就算我知道,我也是不会回答的。毕竟那都是三年之后的事。若是三年之后,令尊有意帮扶与我,我自然可以托付给令尊。若是令尊不愿意,我也可以慢慢学。” 宁夏青这回答得滴水不漏,回答了等于没回答,让李口有些意外,然而李口还没继续试探出什么来,宁夏青就已经直截了当地戳破了李口的心思:“您也不必继续试探我了,咱们开门见山吧。” 李口一怔,随即笑了出来。宁夏青这直击要害的招数反倒让李口无从招架,让李口的种种招数都没了施力的机会。李口和蔼地笑了笑,不由得钦佩道:“姑娘这一针见血的说话方式倒的确是制敌良策,既然姑娘年纪轻轻就能有这般心志,我也的确不用再试探什么了。” 李口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包着好几层粗布的书,将那本书交到宁夏青的手里,极为严肃地说:“我今日之所以前来打扰,是我爹让我来给姑娘送东西的。” 宁夏青看着手里的东西,这本书或许不能称之为书,残破不堪,甚至还少了一半,她不由得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李口只是说:“姑娘先打开看看吧。” 宁夏青狐疑地翻开,只见上头全是已经老旧泛黄的手写小楷,有些地方勾勾画画,甚至还有批注,宁夏青立刻道:“我认得这字,这是我爷爷的字。我爷爷字写得极好,常有人来求我爷爷写春联和挽联,我学写字的时候,我奶奶都是让我直接临摹我爷爷的字的。” 宁夏青微微转动手里的半卷残本,更加疑惑了:“我爷爷的东西为什么在令尊那里?又为什么要给我送过来呢?” “这是望平老爷的遗物,一直在我爹那里。其实这东西早就该物归原主了,望平老爷去世的时候,我带着这东西来找永达少爷,可那个时候,永达少爷已经把桑园租给大老爷了,我只好把这东西又拿了回去,一直保存到现在。” 宁夏青微微蹙眉,看来这东西跟桑园有关,而且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她于是更不明白了:“我爷爷到底在上面写了什么?” 李口悠悠道:“这是望平老爷当年在试图重新培植圣丝的时候留下来的笔记。” “什么?”宁夏青不由得翻动着笔记,这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而且还仅仅是半本而已,那么全本肯定更多字了,既然爷爷已经做了这么多笔记,那是不是说明……她难以置信地问:“难道我爷爷当年已经培植出圣丝了吗?” “对。”李口坚定地答。 “我爷爷他竟然……”宁夏青的内心受到巨大的冲击,那般被奉为传说的圣丝居然被爷爷重新培植出来了?这太令她难以置信了。 李口却只是十分平静地说:“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会让姑娘更加难以接受,姑娘做好准备了吗?” 宁夏青轻轻道:“你说吧。”然而她其实隐隐知道李口接下来要说什么了,那是某个早已埋藏在她心中的种子,此刻隐隐看到了破土而出的希望,她既想要证实她的那份隐秘猜测,却也不敢证实,因为一旦真的证实了,那这世界实在是太黑暗了。 李口表情严肃地说:“时隔几百年,圣丝重新现世的那天,望平老爷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望平老爷将他辛辛苦苦记录下来的笔记一分为二,将其中的一半给了我爹,还交代了一些奇怪的话。” 李口皱眉:“我爹当时不明白望平老爷为何要这样做,只记得望平老爷那时的神情严肃至极。后来,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就是我们的桑园着火了,望平老爷辛辛苦苦培育的、能够培植出圣丝的蚕种几乎都被烧光了。” 宁夏青连声音都有些变了:“难道说,我爷爷早就猜到了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才提前把这本笔记藏起来了?” 李口微微摇头:“望平老爷当年到底是怎么猜到的,这已经无法证实了。我爹只知道,桑园着火的时候,其实望平老爷本打算去桑园的,可望平老爷却没有去,还把在桑远里的几个蚕农都找借口遣走了。所以望平老爷应该是猜到了。” 李口的眼中神色复杂起来:“望平老爷那天没去桑园,逃出一条命。然而在几个时辰之后,望平老爷就失足溺水而亡。” 宁夏青连眼睛都红了:“是不是有人追杀我爷爷,把他推下水的?” 李口惋惜地摇了摇头:“谁都不知道,而且谁都没证据。” 宁夏青坐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力地问:“那……我爷爷不是将这笔记一分为二了吗?那另一半在哪里?令尊知道吗?” 李口答:“是一位叫作洪红的管事,从前也是望平老爷手底下负责掌管桑园的。” 宁夏青立刻问:“那……那他人呢?” 李口又摇了摇头:“桑园大火之时,他跟着众人一起救火,那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从此之后,他就下落不明了。这些年里,我爹一直在想办法私下里找他,但根本没有这位洪管事的半点消息。” 宁夏青讽刺地说:“一个大活人竟就这么消失了!” 李口叹了口气,随即说:“不过我爹常说,若不是洪管事失踪了,我爹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宁夏青已经平静下来,只是无力地连连叹息,沉声问:“虽然当年我爹把桑园租了出去,可你也本可以把这半本笔记交给他。为何过了十多年,你才带着它来找我呢?” 李口微微笑道,眼中流露出追忆的神色:“因为望平老爷留话给我爹,说若是族里把永达少爷的桑园抢走了,就别把这笔记交给永达少爷。望平老爷说了,永达少爷生性憨厚,只守着铺子也挺好的,若是把这个贸然交给永达少爷,反而是为永达少爷招祸。” 李口不由得看向宁夏青,眼中呈现出一种复杂的激动神色道:“望平老爷还说,若是永达少爷膝下能有个出息的子孙,就让我爹将这半本笔记交给这位能光宗耀祖的人。我爹等了这么多年,没想到竟然等到姑娘出现了!” 宁夏青微微苦笑着自嘲:“只可惜,我爹没有子孙,我也只是个姑娘,想要接手家业,阻碍太多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变得坚决又残忍,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你当年来见我爹的时候,有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我爹?” 李口先是一怔,随即流露出些许复杂犹豫的声色,想了一下才缓缓道:“这个我也不清楚。我爹和我都没有跟永达少爷说过,但我们不知道永达少爷到底知不知情,毕竟是十多年的事,在这些年里,永达少爷就算从哪里听到风声也是可能的。” 宁夏青点点头,她也这样想。宁永达并不傻,甚至在很多事情上都很是敏锐,只是生性过于憨厚内敛而已。十多年过去了,宁永达就算发现了什么也不是不可能。她深吸一口气,问:“有关那位洪江管事的事,您都知道多少?我想多了解一些。” 李口眯起眼回忆道:“洪江管事……和我爹前后脚来到望平老爷身边做事,因为年龄相仿,又是一起打拼起来的情分,所以交情还不错。但洪管事性子有些独,对人情往来没兴趣,只对养蚕的事极为痴迷,成天泡在桑园里。所以洪管事就负责专心养蚕,我爹就负责料理银钱和人手的事情。” 宁夏青又问:“那您可知道,洪管事是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哪?家中还有何人?可曾成过家?有后代吗?” 李口摆摆手,说:“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洪管事只对养蚕感兴趣,性子孤僻,很少和别的管事聚在一块喝酒侃大山,所以旁人的都不怎么了解他。只有一次,他跟我爹提到过,说他上头有个姐姐,被家里送人了。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这就难办了……”宁夏青有些懊恼,实感对洪江的身世实在是太不了解。不过听李口说起来,洪江生性孤僻,又深得宁望平信任,应该不太会出卖宁望平,既然这样,宁望平培植出圣丝一事究竟是怎么传出风声的呢?还有没有别的可能呢? 她不由得问:“当年除了令尊和洪管事之外,到底还有谁知道我爷爷培植出圣丝的事?” 李口脱口而出:“有几个资历深的蚕农肯定猜到了。毕竟蚕农们成天在桑园里待着,肯定瞧出了一些苗头,资历深的桑农八成就猜出了一二。” 李口忽然道:“哦对了,我爹说,其实想要复兴传世琉璃的不只有望平老爷。” 宁夏青不由得疑惑问道:“怎么说?” “我爹听说,宁氏族长那边、成宋郡越岭县的萧氏、梓州郡的罗氏都铆足了劲想要复兴传世琉璃。传世琉璃毕竟是天下至宝,做这一行的氏族没有不希望复兴它的。只不过,他们砸了大把的银子进去,却始终没能成功。” 宁夏青诧异:“他们为什么没成功?” 李口想了一下,说:“这个说法就比较模糊了。我爹只听说,好像是因为水土原因,他们的蚕种一直长不到能吐圣丝的时候就夭折了。” 宁夏青想了一下,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有关当年的圣丝、族长、萧氏、罗氏的事情都太过久远模糊,她所知甚少,实在是不可能在此基础上筹谋什么。 而她心中此刻有一个更大的担忧。 她知道爷爷是“意外”溺水身亡的,而且很可能是被人杀害的,而她自己前世也是被杜秋桐推下水之后淹死的,估计也会被说是“意外”失足淹死别院的冰面之下。这不由得她不联想些什么。 既然爷爷的死是因为桑园,那她的死会不会也是因为桑园呢? 她清楚地记得,杜秋桐在推她下水时说过,谭文石不喜欢她太过聪明风头太盛,且自从谭文石把宁永达害得身死人亡、又将宁永达留下的所有家产都算计到了自己的手中之后,谭文石就一直担心宁夏青有一天会知道真相,会报复他,所以才授意杜秋桐斩草除根。 可是,杜秋桐说的就一定是真相吗? 且不说谭文石对杜秋桐说的话是真是假,单单说杜秋桐,杜秋桐那样恨宁夏青,添油加醋故意讽刺宁夏青也是可能的。 既然如此,前世里谭文石究竟是不是害死宁永达的真凶?会不会是宁永达无意中窥得了宁望平之死的真相,所以才招来当年真凶的灭口? 既然如此,前世里,谭文石之所以想让宁夏青死,到底是像杜秋桐所说的那样,还是因为宁夏青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提出要把那片传奇的桑园给紫儿当嫁妆,才让谭文石起了杀心呢?所以说,谭文石到底对那片桑园的事知道多少? 她着实是感到看不透这些事了。 她压低了声音问:“你今日来我这里,宝罗庄的人知道吗?” 李口摇了摇头:“放心吧姑娘。我爹和我既然能把这半本笔记守了十几年,自然不只是因为洪管事失踪后,本家那边对我们放松戒心的缘故。我爹常告诉我,咱们既然替望平老爷守着秘密,就需得一生谨言慎行,就连咳嗽之前都得思量一下。我今日也很小心,没人知道我来过这里。” 宁夏青这才更加明白,为何李口刚刚要问自己那些听起来有些质问意味的问题了,她不由得感动道:“这些年苦了你们了。我也不跟你假客套,今日就不多留你,免得让宝罗庄的人察觉了。令尊与您义薄云天,我来日定当报答!” “我今日只是来给姑娘送东西的,东西送到了,我这就回去了。”李口站起身,抱了抱拳,又说:“我爹对望平老爷一片忠直,这十几年来忍辱负重,不图回报,只是想要替望平老爷守着这点遗愿而已。可我……姑娘也别嫌弃我小人心肠……” 李口只是点了点,宁夏青立刻明白过来,承诺道:“人本就是逐利而生,您的所愿实是人之常情,令尊与您的这份情谊,就像我刚才说的,将来必有回报!” 李口连连道谢,随即心绪激动地感怀道:“有时候我爹会念叨,说这一切会不会都是望平老爷所布下的局,望平老爷早就知道永达少爷的脾性,因此才让永达少爷安心守小家,或许望平老爷早就知道,自己身后会有一位有出息的晚辈。果然,在望平老爷去世十几年后,姑娘出现了。” “过奖了。”宁夏青谦道。 李口客气地笑了笑,随后就躬着身子,掩人耳目地离开了宁家。 李口走了之后,宁夏青不由得心绪万千。 其实,李铁和李口大可以把这半本册子交给族长,到时候不仅不用再这般小心翼翼地掩饰着秘密,而且凭借着这份功劳,后半生定能在族长手底下吃香喝辣高枕无忧。可为什么他们没有这样做呢? 可能真的是因为他们对宁望平的忠诚。 可能也有一些宁夏青不知道的缘故,可能这背后存在着更加让她看不透心思算计。她不由得扶额,她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了,所有看似亲密的人都可能会背叛自己,这样的感觉已经耗尽了她所能够给予旁人的所有信任。 阿正在这时走了进来。 她看了看阿正,忽然觉得,好像也不是一定不能信任旁人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口把刚刚和李口说的事情全都告诉阿正了。 她握着那半本残卷,手微微有些颤抖,眼眶一红,忽然后怕起来,不安地说:“这东西要了我爷爷的命,也让李家父子如履薄冰了这么多年,如今落到我的手里……我……”即便她再怎么勇敢,她也总是怕死的。 “别怕。”阿正想也不想就说。 “怎么可能不怕……” “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呢嘛,我会保护你的,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别人害你的。” 她垂眸,看见阿正蹲在她身前,在耐心地哄着她。 第一百零一章 她相信阿正所立下的誓,也相信阿正的本事,阿正一定会活着的,没有人可以杀死他。 那么是不是代表,她也能一直一直活下去了? 阿正看着困扰不已的她,劝道:“其实你也不用这样逼自己,若是你实在为难,就把它毁了,当做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你爷爷既然当年没有让你爹继承桑园,就说明在你爷爷的心里,后辈只要守住小家,一辈子平安就好。如果他在天有灵,也一定不希望看到你为难。” 她不由得有些惭愧地说:“可是……我舍不得……” 她懂得逐利乃是人的本性,但仍会为自己的名利心感到羞耻,羞愧地红着耳朵小声说:“这样好的机遇,我舍不得放手。一旦我们造出了圣丝,我们便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世家工匠了。那是何等的辉煌荣耀,而我真的想要那份辉煌和荣耀。” 阿正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随即毫不迟疑地问:“那你做好可能会为之赴险的准备了吗?” 她想了想,深吸一口气,道:“有舍才有得的道理我明白,我甘愿冒险一试。” “那你就把它收好。以后若是有人来你这里抢这东西,或者有人来欺负你,只要我有一口气,你就不会有事的。”阿正说得十分理所当然,丝毫没有劝她淡泊名利的打算。 她愣了一下,冲口而出:“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阿正只是自然又正气地回答:“我是宁家的活计,效忠当家的是理所应当。” 哪有人会为了效忠当家的,就这般当牛做马无怨无尤的呢?她又不是德高望重、自有一派手下追随的宁望平,她只是一个初出茅庐、艰难掌家的小女孩。 既然阿正愿意在她最艰难的时候陪在她身边,若是她将来终有一日能够出人头地,也绝对不会忘了这份自微末中而起的情意。 就在这时,翠玉急匆匆走进来,刚要开口,忽然见到耳朵和眼睛都红了的、难得这般脆弱的宁夏青,还有蹲在宁夏青跟前哄着的阿正,翠玉不由得愣了,要说的话也忘在了嘴边。 见翠玉进来,阿正随即起身站到宁夏青的座位后面,宁夏青抬起手抹了抹泪,问:“怎么了?” “……哦!”翠玉回过神来,道:“谭爷来了。” 宁夏青一怔,不由得问:“谭爷怎么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阿正接口答道:“是不久前的,他本来要直接来前厅这边,以前老掌柜在的时候,谭管事都是直接来这里的。但那时候李口还没走,所以我就说你还有事,让他在铺子里等着了。” 宁夏青松了一口气,幸好阿正拦住了谭文石,不然谭文石定然要撞见李口了。她问道:“谭爷说了有什么事吗?” 翠玉想了一下说:“谭爷说要跟姑娘谈点买卖,倒是简单提了一两句,但我没听懂……姑娘也知道,我不太明白生意上的事……” 宁夏青微微蹙眉,问:“他是替他自己来的,还是替三老爷来的?” 翠玉答:“好像是替他自己来的,身边没带着三老爷的其他管事。” 宁夏青启口吩咐:“让他进来吧。” 翠玉去请人了。宁夏青不由得心有疑虑,李口坐过的板凳还热乎呢,谭文石就来了,若说是巧合,会不会太巧了一点? 难道谭文石真的知道这半本残卷的事?难道谭文石就是因为此事才过来的? 若是谭文石真的知道此事,那他前世里娶宁夏青,除了谋夺宁永达留下的家产,想要凭借这些进而掌控宁氏一族的核心之外,会不会也存了从宁夏青这里打听宁望平留下这本笔记的心思呢? 若是谭文石真的知道此事,那他是怎么知道的?知道此事的人只有当年的真凶,难道那真凶与谭文石是共谋? 因为宁望平早有察觉且做了这样一番布置,所以那真凶当年没有从宁望平那里抢到这本笔记。会不会那真凶在这十几年里贼心不死,所以才与谭文石合谋,坑害宁永达和宁夏青呢? 前世里谭文石借助着宁永达留下的产业和在宁三老爷手下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节节高升,极为荣耀,成为宁氏一族里举足轻重的人物。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谭文石会谋算吗?会不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谭文石会不会也只是一个被摆在台面上的棋子? 那无数双她看不见的黑手是不是早就操控了宁永达的性命和她如今的人生呢? 她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冷,而翠玉已经带谭文石走到了前厅的门口,翠玉走到门口,不由得脚步一滞。 谭文石也已经发现了翠玉所发现的事情,谭文石瞧着主座和侧首旁放着的杯子,颇有深意地问:“宁姑娘之前有客人吗?” 宁夏青眼睛一瞥,只见那青色的杯子里还有几片残余的茶叶,杯沿的位置微微有了几圈茶渍,仿佛在证明着刚刚的确有人在这里,这让她不由得心里一惊! 说实话,刚刚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让她竟一时不察,忽略了这件事!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阿正就走上前去,一边收拾了宁夏青和李口刚刚用过的茶杯,一边波澜不惊地说:“刚刚我来给姑娘通报说谭管事来了,姑娘顺便问了我几句话,没想到说得久了一点,姑娘就让我坐下喝了口茶。” 宁夏青微怔,阿正已经将那两只用过的茶杯放在了托盘上,在端走托盘之前,阿正又走到宁夏青身前,笑语道:“姑娘要是再不肯将这本棋谱还回来,谷丰大叔可要怪我了。” 宁夏青诧异地看向阿正,阿正已经伸手从她手上抽出半包着布包的那半本笔记。宁夏青这下反应过来了,松开手任阿正将那本笔记拿走包起来收好。 谭文石的目光好似没有看向他们这边,却又好似将一切尽收眼底,悠悠道:“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宁姑娘还爱棋。倒不知是什么难得的棋谱,竟然让宁姑娘和家里的伙计为它争了起来,想必定是名家之作了,不知道可否供我一观呢?” 阿正笑着回道:“说来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什么大家之作,实在拿不出手。其实是我跟谷丰大叔下棋的时候,有时会遇到客人或者货商上门,这棋局不得不暂停,伙计的住处狭窄,没有专门的地方可以存放着未下完的棋盘,谷丰大叔就把棋局记下来,方便下次继续。” 阿正平淡地说:“因为记录得匆忙,所以上头的字歪歪扭扭,除了我和谷丰大叔外,谁都看不懂。我家姑娘也的确不擅下棋,只是一时兴趣,跟我抢着玩罢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看了。”谭文石笑了一下,就不继续坚持了。 阿正也笑了一下,随即揣着残本、端着托盘出去了。 阿正一走,谭文石似笑非笑地看着宁夏青,忽然悠悠道:“想不到宁姑娘这般平易近人。” 宁夏青蹙眉,戒备地问:“谭爷这是何意?” 谭文石言有深意:“不过是与家里的伙计随便说几句话,宁姑娘竟会赐座赐茶。” 翠玉给宁夏青和谭文石拿了新茶杯倒上水,不假思索地接口道:“我们姑娘向来如此!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会分给我们这些下人,一点没把我们当外人看,我们就跟姑娘的家人一样!” 翠玉意犹未尽地补充道:“我们姑娘就是生性厚道。才不像有些姑娘,吃别人的、穿别人的、花别人的,却还在背地里算计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还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呢!”翠玉说着说着就气不打一处来:“这种人可真是贱透了!” 谭文石被翠玉说得一怔。倒是宁夏青知道翠玉为何会这样说,翠玉是因为曾经偷听过谭文石和杜秋桐说话,所以对杜秋桐很有怨气,逮着机会就念叨两句。宁夏青其实心里有些想笑,但还是眼神示意了一下翠玉。翠玉反应过来,立刻说:“对不住谭爷,我失言了。” “无妨。”谭文石摆了摆手。 翠玉脸上一红,道:“一提到我家姑娘,我就忍不住多嘴。反正……反正在我心里,谁都比不上我家姑娘就是了。” 谭文石微微一笑:“你也没说错,有此等忠仆是你家姑娘的幸运,也可见你家姑娘的确是宽厚之人。况且……”他看向宁夏青道:“在我眼里,宁姑娘的确是无人比得上的。” 宁夏青谦虚了句:“谬赞了。”随后端起杯子喝茶,并没有去接谭文石的目光。 倒是翠玉瞥了瞥谭文石,又瞥了瞥宁夏青,有些不满,借着倒茶的功夫微微往前站了站,挡住谭文石看宁夏青的灼灼目光。而宁夏青知道翠玉今日还有家事要忙,就让翠玉先下去了,翠玉只好满脸忧色地离开,留宁夏青独自在前厅待客。 前厅中只剩两人之后,谭文石不由得瞧着宁夏青,只见她面上不施粉黛,却仍然掩不住绝色容颜,楚楚动人,容色极美,一身白色孝服在坐下后微微拖地,却更添不染纤尘之感。 她双眸似水,却带着谈谈的冰冷,似乎能看透一切。端起茶杯的十指纤纤,肤如凝脂,雪白中透着粉红,似乎能拧出水来。一双朱唇,能笑若嫣然,却总是出言疏离。她坐在离谭文石不远的地方,似乎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雅清香。 从前她秀若兰花,温婉斯文,经历最近这些事之后,她依旧清丽如昨,却比从前更加清逸胜仙,冰雪出尘之姿中带有威严仪态。 宁夏青一边喝茶,一边忍不住心里烦闷—— 这就是他曾经的夫君,如今是别人的夫君了。 她想,谭府宾客欢喜,锣鼓晏晏的时候,他和薛芊芊缔结百岁良缘,当时谭府的门上定然挂着写着“嘉偶天成彩线牵,娇女仙郎拜玉堂”的两串灯笼吧。 她想,红烛之下,他们满床春色之时,薛芊芊身为女子,定是害羞带臊吧。 不过谭文石一定哄得好薛芊芊,反正他向来最会讨女人的欢心,将他放在心上记挂着的女人从来就不在少数,宁夏青从来都是知道的。 正所谓人生大事,婚事实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桩事啊。 而她和谭文石之间的红烛已经烧到了底,火光渐渐聊胜于无,留下燃烧后的灰烬,道尽这人间的辛酸残忍。 宁夏青不由得叹了口气,放下茶盏,悠悠道:“说起来,谭爷等了很久吧?本来阿正是来通报的,结果没想到我跟他说了会话,就忘了时辰,又耽误了谭爷许多功夫,真是抱歉。” 谭文石连忙说:“本是我不请自来,宁姑娘莫见怪才是。” 宁夏青扯起毫无暖意的笑容:“自然不会。只是不知,谭爷今日为何前来呢?听翠玉说,谭爷想要与我做买卖?” 谭文石温和从容地说:“正是。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说,我想问问宁姑娘,宁姑娘如今正式接掌家业了,身边可还缺人手吗?” 谭文石越是这副温和从容的模样,她的心情就越是复杂,不由得心绪冷淡下来,漠然地问:“谭爷何出此言?” 谭文石的眼里依旧灼热:“宁姑娘家里的确有几位能干的伙计,但宁姑娘毕竟是女儿身,很多时候要注意避嫌,肯定不似寻常东家和伙计那般亲密。其实也不是没有好办法,既然宁姑娘要跟伙计避嫌,不如就招位女子来帮忙。”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她竟然忍不住想对谭文石发起脾气来,只能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要慎言。她语带讽刺地说:“原来谭爷今日过来,是要来给我牵线的。” 谭文石自然察觉得到宁夏青的冷淡,不由得微微蹙眉,更加温言道:“我也知道,翠玉跟了宁姑娘多年,主仆情深。但翠玉对生意上的事知之甚少,有时候难免帮不到宁姑娘的忙。所以我的确给宁姑娘寻了个合适的,是五老爷夫人的远亲……” 谭文石连话都没说完,宁夏青便已经斜斜地瞥过去一个颇有深意的目光,冷冰冰地打断道:“不劳谭爷费心,我不招人。” 谭文石有些为难:“宁姑娘不肯招人,事事劳心劳力,岂不是累坏了自己?” “多谢谭爷的美意。”她冷漠地回,着重说了“美意”二字,谭文石是何等聪明,又岂能听不出她对自己的排斥?她摆出不容商量的态度,一边抿着茶盏一边有些傲慢地问道:“谭爷不是来谈生意的吗?谈吧。” 饶是她这般倨傲,谭文石面上还是没有一点不悦,甚至眼中更为凄苦惆怅,有些黯然地说:“其实……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谭文石恢复平常神色,一一道来:“是我那里出了点问题,本来已经和一个买家签好了契约,马上就要交货了,结果运货的船遇上了官府抽查,你可能也知道,官府因为要抓私盐买卖,所以时不时就会抽查一两艘商船,我的船就这样耽搁了。” 宁夏青已经明白了谭文石的意思,问:“所以谭爷是打算救急找一批料子交货?” “是啊。” 宁夏青不由得挑了挑眉,有些好笑地说:“谭爷若是急着要这批货,自然是应该先去找规模大存货多的地方,何苦来我这里呢?华彩苑是个小铺子,料子的样式不多,谭爷岂不是很容易就白跑一趟吗?” “宁姑娘,是这样的。”谭文石颇富意味地说:“我记得,苗老三的铺子里有这批料子,所以我本打算去找苗掌柜的。但我又想起来,我昨天在华彩苑看到了这批料子。既然如此,与其照顾苗掌柜的生意,我自然更愿意照顾宁姑娘的生意。” “照顾我的生意?那不知谭爷要什么料子?又能给什么价呢?” 谭文石平淡地答:“五十匹雪林芙蓉绸。至于价格,买家开什么价,我就原封不动地给宁姑娘什么价,绝不从中多赚一两银子。整个梅公郡里,雪林芙蓉绸的卖价只会比这个低,不会比这个高。宁姑娘帮我救了这个急,绝对不亏。” 宁夏青有些想笑,救什么急,当她是三岁小孩子骗吗? 官府严查私盐买卖是真的,但不至于能让货船耽误太久,更不至于误了谭文石交货的期限。谭文石不会不明白这个,八成是想唬她不明白?还是说,谭文石就是想要明明白白地让她听出来,他就是编理由来从她这里进料子? 再说了,就算真的耽搁了,以谭文石的人脉和手段,让买家多等一两天不是难事。可谭文石却另寻货源,那等船上的货到了之后,岂不是又砸在他手里了?谭文石会这么蠢?无非就是编了一个借口,且把马脚露给宁夏青罢了。 他还特意提了苗老三,这就是在告诉她,她之前从苗老三那里抢料子的事,谭文石都知道。以谭文石的能力,想要让她把这批料子吐出来还给苗老三是轻而易举的,可谭文石没有与她作对,谭文石放任她这样行事。 哼,她从苗老三那里正好拿到了六十匹芙蓉绸,昨日卖出去五匹,铺子里还剩五十五匹,谭文石一开口就要五十匹,这就是更让她知道,以谭文石的人脉和经验,她铺子里的每一匹料子都瞒不过谭文石的眼睛,但谭文石不愿以此做文章,反倒全力帮衬她。 她心中不由得有些松动,这样细致入微的温柔,有几个女人能够不为之感动呢? 前世里,她就是这样沦陷的吧。 在她刚嫁给谭文石的时候,每逢寒冷的冬夜,谭文石常常会忽然牵起她的手替她暖着。很多时候,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有多冰,但谭文石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她一度很不懂,谭文石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在相濡以沫的那几年里,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被这种落到极细微处的关注和呵护给麻痹掉。 一想到这里,她转眼就心硬起来。 谭文石已经娶妻了,就算没有娶妻,谭文石也是她必须视之为死敌的仇人。 谭文石表面上越温柔,这温柔背后的刀子就越扎人。 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语气终于恢复了平静,温文尔雅地笑着说:“我这里的确有这些料子。既然谭爷开口,我自然不介意。” “那多谢宁姑娘了。”谭文石露出极为感激的神情,把宁夏青当成救世菩萨那样地吹捧着:“我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幸得宁姑娘仗义相助,这份恩情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了。” “谭爷无需客气什么。想当年,谭爷对先父的生意多有关照,如今我在力所能及之内,为谭爷尽力也是应该的。” 第一百零二章 谭文石十分谦虚:“我对宁掌柜算不上照顾,只是合作而已。” 宁夏青微微一笑:“说起来,谭爷对先父那般关照,先父却还是落得那样的下场,我每每想起,都觉得唏嘘不已。” 谭文石一脸诚恳:“宁掌柜实在是可惜了……说起来,宁掌柜和三老爷平辈,我又是三老爷的手下,宁氏是我的主子,无论是按照年纪还是按照身份,我都该尊宁掌柜为长辈。宁掌柜这一走,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谭文石转口道:“不过,若是宁掌柜泉下有知,看见宁姑娘这般作为,定然也能安心瞑目了。” 宁夏青客气地说:“我也没什么作为。只盼着日后谭爷多多照顾,给我一个养家糊口的机会,不然我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先父呢?” 谭文石殷殷道:“我知道姑娘起步艰难,自然是会竭尽全力帮着姑娘的。姑娘日后有什么要求,只管跟我开口,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会对姑娘敷衍半分。” 宁夏青不为所动,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我知道芙蓉绸的事,是谭爷有意成全,我在此多谢谭爷了。” “姑娘不必客气。只不过,我能帮忙的也是在有限。姑娘跟大老爷定下三年的桑园之约,我心里替姑娘担心,却又改变不了什么,我实在是为此日夜悬心。” 谭文石的“桑园”二字一出口,宁夏青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跳,随即低下头,假装惆怅地说:“说到底,是我年轻不懂事,我太过莽撞了。在宝罗庄和五堂叔闹成那样,又在醉花亭和大堂叔签下那赌约,我也实在是没有回头路,只能硬着头皮一试了。” 谭文石不由得面露关切,看起来深有同感:“宁姑娘当日的确是语出惊人,其实我能明白宁姑娘在宁掌柜去世后想要重振家业的这份坚决心志,毕竟初出茅庐最忌讳的就是旁人看低自己。我只怪我当初没有多帮宁姑娘一些,才让宁姑娘如此内心不安。” 她只是礼貌性地说道:“谭爷客气了。” 谭文石真挚地说:“其实宁姑娘若是觉得为难,也大可不必这般逼迫自己。姑娘既然已经和大老爷定下契约,将来拿回桑园就是指日可待了。若是姑娘觉得经营桑园太过费神,等桑园一拿回来,就还是租给大老爷也未尝不可。” 宁夏青不动神色:“谭爷的意思是,就像契约上所说的,让大堂叔按照与先父所议定的价格付给我奶奶?” 谭文石一副十分了然的神色:“我知道姑娘心里所顾虑的什么。其实当日也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就算……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老太太有一日不在了,大老爷也会按照价格付租金给姑娘的。这一点,姑娘不必在为此担心。” 宁夏青觉得有些好笑,不相信地问:“若我奶奶不在了,按照契约,大堂叔无需再给我一个铜板。我可是彻底得罪大堂叔了,大堂叔怎可能大发善心,愿意额外付租金给我?” 谭文石微微蹙眉,苦口婆心地劝:“虽然按照契约来说,是不用付租金了,可为了照应姑娘家的生活,我相信大老爷会发发慈悲,额外付租金的。说到期,姑娘和大老爷是一家人,虽然之前闹得有些僵,但大老爷绝不可能跟姑娘记仇的。” 宁夏青好似波澜不惊地向谭文石瞥了一眼,只见谭文石的表情极为真诚,饶是她对谭文石那般了解,都瞧不出谭文石此刻的关心之情下是否暗藏心思。她不知道谭文石究竟是不是试探自己,只好反过来试探回去,道:“谭爷说得有理。” 她故意说:“正如谭爷所说,我当时和大堂叔作对,也多多少少是不希望旁人因此看低了我。当时我想,先父刚刚去世,就有人来要桑园了,若是我让步了,岂不是让旁人觉得我软弱可欺?岂不是将来就会有更多人趁火打劫了吗?” 她假装悔恨地叹:“如今想来,其实是我当时想事情太过偏激了。硬把我根本一窍不通的桑园给要了回来,既得罪了大堂叔,又为难了自己。” 谭文石于是问:“所以说,宁姑娘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自己经营桑园吗?” 宁夏青心道,果然啊,即便装得一派坦诚,实际上还是惦记着桑园呢,只是不知他眼下对那片桑园打的是什么主意。于是她说:“当然。我之前去宝罗庄那次,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去桑园呢。像我这种彻彻底底的外行,那么大一片桑园交到我手里,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啊。” 谭文石立刻露出关心的眼神:“姑娘既不想把桑园租给大老爷,又怕自己经营不好,那姑娘可想好将来到底要怎么办了吗?” “唉……不知谭爷可有什么好主意?” 谭文石蹙眉沉思,然后问:“既然签了契约之后,姑娘为此感到为难悬心,不如就跟族里商量商量,取消当日的契约?” 宁夏青心道谭文石果然虚伪,到了这一步还掖着藏着的,她摇摇头道:“谭爷应知此事不可行,我初出茅庐立下契约,若是没过多久就又取消了,岂不是让我沦为族里的笑柄?” 谭文石点点头:“也对,所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宁姑娘说过的话不能收回来。唉,是我考虑不周了。” 谭文石一直跟她打太极,让她看不透谭文石对这片桑园的真实意图,她只能进一步试探道:“其实我也不是没想出过几个主意。我都想好了,若是三年后,我拿的出银子,把桑园收了回来,就请一位能干的管事替我打点着那边。谭爷见多识广,还请谭爷多多替我着合适的人选。” 她殷殷看着谭文石道:“工钱要的多一点也没什么,毕竟我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要仰仗对方,即便是直接分利也是应当的。”她倒是想要看看,谭文石究竟是为大老爷来当说客的,还是为三老爷来抢地盘的,还是为他自己来谋求利益的。 谭文石听她这样说,不由得露出一副信誓旦旦的表情,真切道:“宁姑娘放心,宁姑娘所托之事,我定为宁姑娘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不劝她与大老爷和解,不劝她投靠在三老爷的羽翼之下,却答应了她的这个请求,看来谭文石对桑园的真正目的是第三种了,又或者,谭文石是出于疑心而又在试探着她。她笑着不好意思地说:“谭爷答应了便好。说起来,真是劳烦谭爷照顾了。” 谭文石看着宁夏青的眼睛说:“宁姑娘这是哪里话,我与宁姑娘的交情,照顾一二也是应当的,况且我为宁姑娘所做的也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日后宁姑娘再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宁夏青避开他的目光,站起身叫阿正,阿正随即走了进来,宁夏青吩咐道:“谭爷要五十匹雪林芙蓉绸,你带谭爷去验验货,若是没问题,就给谭爷把货送过去。” 阿正答:“刚刚谷丰大叔进了库房,说是库房被翻得有些乱了,谷丰大叔去整理库房、重新清点料子去了,所以说,现在库房里头可能会有点乱。” 宁夏青不由得失笑:“不是说了让谷丰大叔休息的嘛,他怎么这么快又去忙了。再说了,我都说过不让他去点料子,换年轻人去干这种体力活,他怎么就是不听呢?”她有些为难地对谭文石说:“这……谭爷你看这怎么办?” “这又有何关系。”谭文石十分坦然,毫不犹豫地说:“本来验货就只是一个流程罢了,我自是无条件相信宁姑娘。既然现在库房里不方便进人,那便不验了。” 谭文石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阔气又大方地说:“这是定金,今日之内把料子给我送过去就成。” 宁夏青笑着道:“多谢谭爷了。”随即亲自送谭文石离开。 谭文石走后,宁夏青和阿正回到前厅,将谭文石留下的银子收好,她问阿正:“那半本残书呢?” 阿正从怀里掏出布包,交到她手上。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庆幸地感叹道:“幸好你反应快,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谭文石解释。” 阿正没有说话,转而问:“谭管事要走了那五十匹雪林芙蓉绸,虽然说咱们的存货还有很多,但如今生意不错,当家的也是时候该想想日后从哪里进货了。” 阿正十分认真地说:“之前你爹在族里进货,但族里不怀好意,不值得信任。至于苗老三就更不可信了。如此一来,铺子将来的货源可就难办了。” 宁夏青不由得问:“你为何说这些?” “我知道你思虑周全,心里肯定也想过这些问题,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唠叨几句。” 宁夏青笑了:“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跟谭文石都说了些什么?” 阿正无所谓地说:“无非就是说些买这五十匹芙蓉绸的事罢了,剩下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些夹枪带棒的客套话。” 宁夏青不由得别有深意地说:“夹枪带棒的客套话……看来你很不喜欢谭文石,对不对?” 阿正脱口问出:“之前有一次你叫我打听过他的行踪,所以我就知道你心里防着他了,既然你防着他,就说明他肯定不是好人。而且,他跟你的那个表妹一样,身上有一种小人的味道。” 宁夏青感到有些挫败,又有些不甘心,还想继续往下问,阿正却忽然问:“不过,我也的确好奇你们都说了什么。光是谈芙蓉绸的事,也谈不了这么久吧。” 宁夏青一愣,随即就一五一十地把跟谭文石的对话重复给阿正听,刚刚的话题也就这样被打岔过去了。阿正听了之后,问:“你不是真心要他帮你留意管事人选的吧?是在试探他?” 宁夏青愣了,瞪大了眼:“难道我的试探竟然听起来那么明显吗?” 阿正立刻说:“倒也没有,只是因为我知道你防着他,所以才这样猜。他不知道你对他的防备,应该是听不出来的。” 宁夏青松了一口气。只是转述给阿正听,阿正就听出来她的心思了,既然如此,能把别人随便一句话翻来覆去琢磨三十遍的谭文石岂不是也能看穿?不过阿正说得也有道理,她也许的确能够借着她了解谭文石、而谭文石不了解她来胜过谭文石。 阿正见她没事了,于是说了句“你要是没事了的话,我还要去帮谷丰大叔点料子呢”就走了,宁夏青感觉自己好像有什么话还没说完,但一时也想不起来了。于是只好放弃思考,去做别的事了。 她要去找老太太。 有关李铁李口父子、失踪的洪江和那本残卷,她现在还不能对老太太一一说明,但总得试探着问问,看看老太太会不会知道一些别的线索。 可令她失望的是,老太太知道的很少,老太太的确知道有洪江这个人的存在,也知道洪江和李铁都是宁望平很信任的管事,其余的,老太太身为一个深闺妇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也完全不知道,宁望平当年培植出那传说中的圣丝一事,就像她之前跟宁夏青所说的一样,她一直以为宁望平只是有这个打算而已,至于那本笔记,她更是听都没听过。或许,宁望平是根本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就惨遭毒手了。 宁夏青虽然问得十分隐晦,但老太太还是隐约察觉到了什么,问宁夏青:“你今日为何突然问这些关于你爷爷的事啊?” 宁夏青一怔,看着老太太的脸,抿了抿唇,笑着敷衍道:“其实没什么。这不是今日比较有空嘛,我就想多听一听我爷爷的事。”宁夏青还不能把一切都告诉老太太,因为一旦说了这些事,宁望平和宁永达之死的疑点就也瞒不住老太太了。 老太太悠悠叹道:“唉,你爷爷走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你爷爷也走那么多年了。”随即,老太太又看着宁夏青,老太太眼神极为清明,道:“罢了,你有事情不想告诉我,我就不问了,因为我始终相信,你总有你的道理。” 宁夏青一怔,眼眶有点酸,心里既震撼又感动。 几天后,忙前忙后的董子真使劲了浑身解数,终于打听到了一些越岭县行商的小道消息。 那日会来的行商不少,不过若论其中的主角,还得是一个叫作姚三兴的。 越岭县惯出在越岭县和梅公郡之间往来做买卖的行商,姚三兴祖上几辈都是背着行囊走天下的,到了他这一辈,靠着祖上积累的财富,更是兴旺发达。 说起来,越岭县行商在梅公郡办宴席的规矩就是姚三兴首先发起的,为的是团结所有在梅公郡行商的越岭人,有点越岭商会的意思。 今年在薛副尉的府上聚会,也是姚三兴和薛副尉商量的。薛副尉有官家身份,能够请来不少官府中人到场,做买卖的没有不想巴结官府人的。姚三兴图的就是这样。 董子真高兴极了,姚三兴这么厉害,若是能跟姚三兴搭上线,华彩苑岂不是要发达了? 宁夏青却只是让董子真清醒清醒,别高兴得太早。华彩苑是什么规模?姚三兴又是什么人?能看得上华彩苑? 董子真转了转眼珠子,有了个主意,打算最近多去进一些好料子。商人都是奔着利益来的,只要他们华彩苑的料子足够好,姚三兴就不会拒绝跟他们合作。 宁夏青想起阿正之前说过的货源一事,不由得哭笑不得地问董子真去哪里进好料子。 董子真想都没想就说,眼下去远地方进料子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问问在梅公郡里的货商能不能供料子了,可能价格会高一点,但要是能搭上姚三兴,也是值得的。 宁夏青道,价格高不高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梅公郡里的货商哪个会给华彩苑供货。 董子真一愣,哪有货商会有钱不赚啊?只要华彩苑给钱,还愁进不来货? 宁夏青提醒他,梅公郡里这一行的人可都得看宁氏一族的脸色行事,她爹在的时候,便是这样被宁氏一族打压得翻不了身的,又何况是跟本家闹翻了的她?若不是因为货源被本家那边死死压着,她爹又怎么会跟苗老三去走船? 董子真懊恼极了,刚刚热血上头忘了这事,这会才想起来,不由得苦笑着叹道,看来华彩苑掌柜的工钱高也是有道理的,这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啊…… 宁夏青道:“说正事吧。我让你去打听消息,你就打听到了这些?” “当然不是,我还打听到别的了!”董子真拍了拍胸脯道:“我打听到了一件有关那姚三兴的趣事。” 宁夏青不由得问:“什么趣事?” “那位姚富商行走天下,赚得是盆满钵满,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却特喜欢附庸风雅,没事就在家里栽花种草的。听说他近几年特别迷一种花,在越岭县的自家祖宅里种了满院子,特意请了云南的花匠去替他打理,爱这花爱得跟什么似的。” “云南的花匠?难道是从云南弄来的花?你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 “当家的可听过曼陀罗花?” 第一百零三章 宁夏青边想边说:“曼陀罗花?在书上看过一次,我记得……挺好看的,但是似乎有毒,据说云南的一些寺庙里挺喜欢种这种花……我也只知道这么多。” 宁夏青转而问:“你能打听到的,别人也能打听到,估计已经有不少人去想办法弄这花了吧?我猜,董掌柜也已经为此想过办法了吧?” 董子真嘿嘿一笑道:“谈不上想办法,就是在路过花市的时候,顺道进去瞧了瞧,果然遇见了几个我认识的掌柜,都是来找这花的。” 宁夏青问:“那结果如何呢?” 董子真叹了口气,道:“有个花农说,人们就算买花也都是买牡丹或者金菊,没人买曼陀罗,更何况这花还有毒,家里有小孩的怕小孩误食,所以更不敢买了。所以啊,根本就几个人卖!就算有人卖,也只是稀稀拉拉地摆了一两盆!” 宁夏青苦笑:“要是每家每户都有这花,这花不就不稀罕了嘛,那岂还能入姚富商的眼?你说说看,咱们能不能弄到一盆?” “当家的可别想了!”董子真立刻摆了摆手说:“我打听了,一盆好几千两呢,而且还都被人定光了。咱们且不说拿不出这个钱,就算咱们有钱也弄不到了!” 宁夏青有些为难:“既然投其所好是不可能了,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董子真琢磨了一下,说:“看来还是得想办法弄好料子,吸引姚三兴的注意了。只是去哪里弄呢?” 宁夏青琢磨道:“唉……其实,要想避开本家的势力范围,也不是完全不行,比方说有许多单干的小作坊,本家懒得管,咱们可以试试。可那些作坊的货都一般,咱们就算进了那些货,也入不了姚富商的眼。” 董子真点点头:“当家的说得对。要想进好货,还是得找有实力的、规模大的家族作坊。就比方说梓州郡罗氏的蜀锦、梅公郡宁氏的丝缎、梅公郡项氏的云锦、还有萧氏的皇缎,当然了,民间也不敢倒卖皇缎……” 宁夏青有些沮丧:“可是想要弄到这几家的货,谈何容易?没有一番布置,短时间内根本拿不下来。” 董子真爽朗一笑:“当家的也先别急。当家的不是认得万盛行的老板嘛,那老板就是萧家人,让他帮着牵牵线呗。当家的不是和顾府也有交情嘛,只要顾府出面,罗氏和项氏的货也不是问题。” 宁夏青摇摇头,推辞道:“我虽然可以求他们帮忙,但一旦求了他们帮忙,便是欠了他们的人情。人情债不能欠太多,我得把这些人脉都用在最重要的地方上,眼下还不到动用到这些人脉的地步。” 宁夏青想了一下,转而问:“三老爷那边怎么样了?这次因着姚三兴过来,三老爷正摩拳擦掌呢吧?” “那是自然了,三老爷怎么可能错过这次捞钱的机会。”董子真道:“对了,我还听说了一件有关三老爷的事。三老爷在几个月前买了一个作坊。” “买了一个作坊?”宁夏青觉得有些熟悉,回忆了一下,迟疑地问:“难道是卢家的那个作坊?” “是啊!”董子真惊奇地大喊:“我还没说呢,当家的是怎么知道的?” 宁夏青又想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为何会觉得熟悉了!前世里,宁三老爷便是买下了卢家的作坊。 宁三老爷买了这个作坊,为的自然是制衡宁二老爷。宁三老爷买下作坊后,用各种威逼利诱的方式,从宁二老爷的作坊里挖走了好多老工匠。 宁氏工坊最压箱底的产品就是宁氏丝缎,宁三老爷挖走的正是那批做了几十年丝缎的高等工匠。搞得宁二老爷的作坊里好几百号人一起请辞,或者干脆就是消失了。害得宁二老爷的作坊整个空了。 宁三老爷使这种手段,族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那些高等匠人的手艺和作坊的产业只不过是从宁二老爷手里流到了宁三老爷手里而已,反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族长肯定是不会为了宁二老爷主持公道的。 而宁三老爷就借着这个机会,和宁大老爷一起彻底斗垮了宁二老爷。 说起来,这个主意还是谭文石给宁三老爷出的,而到最后,谭文石又使了一些手腕,把卢家的作坊收归己有了,饶是宁三老爷对谭文石苛刻,谭文石却总是能够像这样从宁三老爷的狠厉爪牙之下撕走不少东西! 可是,这些是一年后的事啊! 宁夏青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会被提前了。 她有些担忧地问:“二老爷手下的工匠被三老爷挖走了吗?” 董子真更惊奇了:“当家的怎么又知道了?!是啊,就最近的事,三老爷从二老爷的作坊里挖走了不少经验丰富的工匠。宁氏最有名的就是高档丝缎,三老爷挖走的正是这批丝缎熟手。就因为这事,二老爷这段日子焦头烂额的。” 她不由得呢喃:“难怪华彩苑开张的时候,只有一个宁致恒来闹了闹,族里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原来是他们自己正斗得如火如荼,没时间理睬我们这边了。” 董子真点点头:“应该就是因为这个。” 她又问:“既然如此,这次姚三兴来梅公郡的事,应该不止三老爷在使力,二老爷应该也想要抓住这个机会翻身吧。” 董子真道:“那是自然。二老爷若是不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恐怕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能够翻身了。只不过,想要抓住机会谈何容易呢?二老爷的作坊没有匠人,自然就没有料子。他连料子都没有,又怎么和姚三兴谈买卖呢?” 宁夏青微微蹙眉,她必须得帮二老爷一把,不能让二老爷垮了。且不说她跟二老爷已经在暗地里结过盟,更何况,她一直指望着拿回桑园之后能够和二老爷的作坊合作呢,若是二老爷垮了,她的指望就没了。她沉声道:“我先去二老爷那里瞧瞧。” 董子真意外得很:“当家的要去二老爷那里?” 毕竟董子真不知道宁夏青和二老爷的约定,自然会对宁夏青的突然插手感到意外,宁夏青也没有跟董子真多解释,只是嘱咐董子真继续盯着宁三老爷买下的作坊,一有动静就告诉她。 当她从她的小破马车里出来时,看着眼前的宁氏作坊,不由得一怔,有些感慨,原来宁二老爷已经难到这种地步了。 虽然说,宁氏是以桑园为根本的,但宁氏作坊也是宁氏的重要一环,就是在这里,产出了远销天下的、被打上宁氏烙印的宁氏丝缎。 从前,每天天还没亮,作坊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匠人们陆陆续续的来到这里,开始了为生活挥洒汗水的一天。不多久,就能听见纺织机的声音。在这里,每天最少数千台纺织机齐鸣起来,那场面会让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为之感动。 如今,都这个时辰了,作坊附近安静得吓人,作坊门口的树上甚至停了平日里会避开这里的麻雀,麻雀在上头叽叽喳喳的。她走进作坊,日光从窗子里透进来,照着这数千台空空如也的纺织车,这一幕颇有人走茶凉的悲戚感。 她以为都没有人在这里了。实际上,宁二老爷还是在这里的,因为她听见从不远处的库房里传来二老爷发火的声音。 她疑惑地循着声音走到库房门口,试探着往里看了看,二老爷瞧见了她,她看见二老爷气得面红耳赤,于是轻声问:“二堂叔遇到什么事了?若是我来得不是时候,我改日再来。” 宁二老爷见是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吩咐道:“魏三,你带这丫头去厅里等着,我一会过去。” 魏三带着宁夏青回到待客的地方,命人给宁夏青端茶来。宁夏青问道:“二堂叔是遇到什么事气成了这样?难道是因为三老爷挖匠人的事?” “唉……不是那事……”魏三满脸愁色,道:“是有个来进货的客人,之前就谈好了的,连价格也都定下了,谁知道今天上门来,又想要往下压价。” 宁夏青端起下人拿过来的茶,喝了一口又放下,从荷包里拿了点银子,笑眯眯地递给魏三道:“你也辛苦了,这是点茶水费。不如跟我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啊?” 魏三收了银子后挤出一个笑脸,随即又愁容满面起来,揣着手答:“是这样的。之前有个人跟二老爷定了一批净面丝缎。” “净面丝缎?”宁夏青疑惑:“在市面上,净面丝缎销量一般啊。” “谁说不是呢。”魏三道:“可是那人点了名就要净面的,而且要用最好的蚕丝织出来。咱们这就紧赶慢赶地把这批货做完了,谁知道,那人又忽然不要了!那人宁愿白搭定金,都不要这批货!姑娘你说,那人这不是坑咱们作坊呢嘛!” 宁夏青蹙眉道:“市面上,丝缎的价格是由纹样决定的,纹样越华丽价格越高,所以净面丝缎价格偏低。可二堂叔的这批料子是拿最好的蚕丝织的,本钱又低不了。对方不愿意要了,二堂叔这下可不好办了。若是便宜处理,肯定要亏本,若是不肯便宜,又没人肯接手。” 魏三道:“姑娘说得正是。二老爷好不容易找了个愿意接手的客人,之前也谈好了,连价格也定下了,谁知道对方今天又上门来,想要往下压价,整根二老爷在库房说这事呢。” 宁夏青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在宁夏青和魏三说话的时候,不远处的库房里依旧始终传来宁二老爷的怒吼,即便宁夏青坐在这里都听得十分清晰。宁二老爷吼道:“这批料子成本就十一两,之前那人是用十六两定下的,我都给你降到十三两了,你还要怎样!” 然后就是对方在说些什么,宁夏青听不清。 宁二老爷就又吼道:“前几天咱们都说得明明白白的,你这是说话不算话,你的信誉呢!” 对方明显也急了,连声调都提高了:“你不能这么说嘛,净面丝缎在铺子里单卖都是十二两,净面丝缎的进货价基本上都是不到八两,我给你出了十两的价,已经是我看在从前交情的份上照顾你了!你就答应了吧!” 宁二老爷声调更高了:“你要是嫌十三两贵,那你前两天答应什么啊!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这料子跟别的净面丝缎能一样吗?这是最好的蚕丝织出来的!还是最新的织法!外头都没有!在铺子里肯定卖到不止十二两!根本不是十两能进到的货!” 那人振振有词:“你这货的确不错,但是之前没人卖过嘛,谁都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要是我花大价钱进了货,结果卖不出去,不是砸手里了吗?行啦,你就十两出给我吧,你要是不出给我,更没别人愿意要你这批砸手里的料子了!” “你给我滚!”一声冲天怒吼从库房里传出来,把在喝茶的宁夏青都吓了一跳,差点没打翻茶杯。宁夏青赶紧和翠玉一块往库房那边走去,想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只见宁二老爷拎着随手抄起的门栓一脸杀气地追着那个买家,那个买家抱着脑袋就跑,一边跑还一边骂道:“你今日不卖给我,就等着永远砸在手里吧!”宁二老爷随即愤怒地喝骂回去。 一旁的魏三讪讪地苦笑了一下,小声说:“姑娘,我们二老爷脾气不好,今日恐怕……要不您先回去,改天再来吧……” 宁夏青还没来得及回答,宁二老爷就拎着门栓一边骂娘一边怒气未消地走了回来,猛地看见来瞧情况的宁夏青,随即大声问道:“你今天到底是来干嘛的?” 还不等宁夏青开口,宁二老爷就又不解气地怒吼道:“你又动什么歪心眼子了?想趁这时候来捞一笔?我告诉你,你甭想从我这占半分便宜!” 宁夏青感觉到,挽着自己的翠玉明显被吓得抖了几下,宁夏青苦笑着说:“是听说了三老爷挖人的事,所以来看看二堂叔好不好,没想到遇到了这种事。” 听她这样说,宁二老爷脸色稍稍缓和一点,挥挥手,边往库房走,边说:“我不好,但是还没死呢!你回去吧!” 宁夏青赶紧叫住宁二老爷:“二堂叔等等!” 宁二老爷不耐烦地吼:“你还有什么事?” 宁夏青笑着说:“听说二堂叔手里压了一批净面丝缎,我倒是很想看看那批料子,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二堂叔的忙。” “你?”宁二老爷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她,眉头拧得快要长到一块去了。 宁二老爷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毫不迟疑地质疑问道:“你能帮上忙?” 宁二老爷随即摆摆手:“我听说了,你们华彩苑生意不错,但这批料子不适合华彩苑,你死了这条心吧。” “二堂叔且等等,我又没说一定要自己卖。就算不适合华彩苑,我也可以找找认识的人,没准能帮二堂叔把这批货出掉了。”宁夏青莞尔一笑:“更何况,听说这批料子是最新的织法,所以我也挺好奇的,想开开眼界。” 宁二老爷皱了皱眉,松口道:“也行,那你来看看吧。” 她随着宁二老爷走进库房,宁二老爷一指,她随即往最东边的架子上看过去,瞬间愣在原地。 那光泽太美了。 那样的光泽,像是早晨时少女妆前的脸颊,像是夕阳下风吹动的湖面,像是美人手中的团扇,像是蝴蝶翅膀上的磷光,像是雨打过之后竹叶的微芒,像滑腻的水,轻软的烟,飘逸的云,晕开的水墨…… 这样美丽的光泽显现在宁夏青的眼前,她甚至想象出了一个美丽女人,那女人的脸是模糊不清的,只露出一个斜倚深闺的背影,端的是柳弱花娇,婀娜翩跹,乌黑的头发瀑布般垂直地披在肩上,发尾垂在榻上打结,娇弱不堪,却又柔美无限,眼前的丝缎就像一位美丽女人。 眼前这丝缎正是有着这样的模糊而古朴的生命感。 她走近,伸出微微触碰,用指尖鉴别着这批料子的质感。她只觉得,一根根冰清玉洁的蚕丝仿佛再次活了过来,像是能够听清人的隐晦心事,却又永远缄口不言,于深深庭院之中,将所有秘密都埋藏在了闲庭落花里。 她的指尖在上面微微划过,只觉得刚刚因心神激动而生的那一份燥热一点点地凉下去。这丝缎细滑无比,触之顿觉心境凉爽,神思清逸。 就像在深深的雨巷里,撑着一把素兰的伞,凄美忧怨,空灵怨魂,长叹缠绵。 坦然地与人对视,绝不谄媚,绝不回避,却也从容。只看那一双眼,便恬然安谧,忘了过往。点点烟丝醉软,染作了江南春水色。 就像是在盛夏之日里,伸手去采下一株池中荷花,清凉的感觉传遍全身,而荷花的清气在指尖萦绕。于是,蝉鸣的聒噪一点点漫没到碧潭深处,带起人内心的某种蕴蓄开始涌动,那是一股冰清玉洁的浓稠,在夏日里饱满得想要溢出来。 就像是走入了无边的丛林里,野路的石头上露水未干,容易跌跤的布底鞋踩在上面要很小心很小心。林风在发际边穿过,撩起鬓发,让发丝轻轻地飞扬起来。那风仿佛能够落在人都眼中,让整个人都化作了林中一片微不足道的绿色叶片 …… 如今是深秋时节,天气早就凉了起来,她刚刚的那一点点燥热褪去,忽然觉得指尖之下的丝绸很是沁凉,凉得就像是沁在了秋夜的河水里,若是抬起头仿佛还能看见早开的梅花,独株盛放,如银雕玉琢,清正无邪,傲雪临霜,而在月色之中,有箫声渐远。 她看了看手里的丝缎,只见颜色也是古朴的。 第一百零四章 有的在隐晦地富贵着,亮丽得十分沉着,有点高洁地贫寒着,带着落寞的风骨。无论是哪一种风格,都带着怀念的意味,仿佛来自布满苍苔的旧铜镜里,映着往昔的韵味和颓唐的贵气。 这批丝缎的颜色和风格实在是太过古朴了,像是带着一种沧桑感,黯淡感,飘泊感,霜华感……如今这天下,几乎很少人愿意欣赏这种缓慢流淌着的美感了。 但宁夏青仍是觉得,这批丝缎太美了。 无论是玻璃晨光的颜色,还是夜水清泠的颜色,或者是温柔读书人的颜色,都像是带着哀而不伤、岁月细腻的贵气轻痕,从一针一线里缓缓流露,在风中吟唱。 这份清韵典雅与古朴香醇,就似秋月春华,亘古不衰。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不愧是宁氏的丝缎!宁二老爷没砸了宁氏的招牌! 能织出这丝缎,宁二老爷所花的心思不可估量! 就像同行里所传的那样,宁二老爷有些笨。他笨得不允许从宁氏作坊出去的料子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哪怕那瑕疵根本不会被发现。而他也正是因为笨,所以才会最后被宁大老爷和宁三老爷彻底从这一行抹去。 如此执着于质量的人,在整个梅公郡的这一行里都找不出几个。既然是少数,自然无可避免的,会面临被多数抹去的结局。 可当宁夏青看到这批净缎时,却因为这份笨而感动不已。 她家与族内从来都不亲近,甚至素来积怨颇深,这还是她前世今生里头一次,感觉到宁氏的某种血脉在自己的身体里传承着,仿佛是家族对世世代代的一种召唤在她心中苏醒,在看到这样的净缎时,她头一次为自己是宁氏中人而自豪。 宁二老爷本气个半死了,但看到宁夏青的反应后,竟然憋出星点微不可查的笑意,微微清了清嗓,然后一边拍着料子,一边问宁夏青:“这料子怎么样?”他的语气里自豪满满。 宁夏青知道二老爷想听什么,却忽然起了坏心眼,故意憋着坏不肯说,而是板起脸问:“能不能拿些蚕丝和样品过来。” 二老爷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夸赞,但听宁夏青这样说,不仅丝毫没有怒气,反而惊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居然还知道要看蚕丝和样品!”随即示意手下去拿。 宁夏青拿到蚕丝和样品后,用内行手法一验,果然是一等一的好料子,便问:“一共几个色?二堂叔定价多少?我刚刚听到二堂叔期望的是十三两?” “一共十五种色,不过其中有四种带着暗纹,所以被买走了。”宁二老爷难以置信地问:“你问价格干什么?你不会真打算拿去华彩苑卖吧?” 宁夏青苦笑:“二堂叔不是说过了嘛,这料子跟我的华彩苑实在是搭不到一块去。不过我的确很喜欢这批料子,或许我可以试着给二堂叔找找买主。不过嘛,若是我给二堂叔找到了买主,还请二堂叔给我分点辛苦钱。” 宁二老爷微微冷笑:“我听说了,华彩苑开张那日,薛府的请帖就送到你那里去了,越岭县的那些大行商最是有钱了,你打的就是他们的主意吧。” 宁夏青回嘴:“二堂叔不也打着这个主意呢吗?刚刚那人开价的确是太低了,可二堂叔应该清楚,与其让料子全都砸在手里,还不如贱卖掉。二堂叔之所以拒绝,也是打着去找越岭县的那些商人碰碰运气的算盘吧。” 宁二老爷沉吟一下,道:“让你去找他们碰碰运气也可以。不过,若是从你这里出手,我能给你的价是十五两。” 宁夏青也不急,只是直言道:“十五两太高了。” 宁二老爷急了:“我这料子成本就十一两!这天底下,十一两的料子,进货价都是十六两,我给你十五两,已经是便宜你了!” 宁夏青不疾不徐:“我知道二堂叔这料子本钱高,可这料子毕竟是净缎。二堂叔应该明白,茄子生得再金贵再水灵,也不可能跟猪肉卖到一个价格。二堂叔“种”这批“茄子”所花的成本可能比“肉铺”进“肉猪”的成本还高,可“茄子”毕竟是“茄子”,卖不出“猪肉”的价格。” 宁二老爷沉默了一瞬,随即说:“我之前跟那人谈的是十三两的价,你要是觉得十五两太高,我最多能给到你十四两。” “好!”宁夏青答应得干脆,倒是让宁二老爷有些惊讶,宁夏青笑着说:“我也不让二堂叔亏太多,咱们就定十四两五钱。若是那些行商给的价比这个高,高出来的部分就算是我的,若是比这个低,二堂叔不愿意的话也可以不卖。” “十四两五钱……”宁二老爷沉吟一下,随即冷笑着说:“你个小丫头片子倒是精明,压到十四两五钱,多出来的就都是你的了。你一点本钱没出,就靠耍耍嘴皮子,就想捞这么多!” 宁夏青只是笑了笑,说:“我给二堂叔找销路,少不得要到处走动一番,且不说我本就该得一些跑腿费,就说这人情走动之时,我少不得要花银子打点关节,二堂叔总不能让你侄女我白白地又出银子又出力吧。” 宁二老爷哼了一声,宁夏青劝道:“我知道,二堂叔的人脉不比我窄,可工坊这边已让二堂叔焦头烂额,二堂叔怕是没精力去上下打点了,还不如就让我去跑动跑动呢。” “你倒是机灵,若是我答应了你,你就算谈不成,你也没亏什么,反倒是我这批料子彻底没出路了。”宁二老爷眼睛微微一转,补充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宁二老爷道:“我也收到了薛府的请柬,宴席那天我也会去。若是那天你谈得不成功,谈不到十四两五钱,我便不用你了,我自己跟他们谈去,你也休想从我这里分到一分钱。” 宁夏青笑了:“二堂叔这算盘打得好啊,让我先去替二堂叔开路,而若是谈不到十四两五钱,二堂叔借着我牵好的线,自己去跟他们谈,那我前面替二堂叔奔走铺路的银子和精力都白搭了,二堂叔也照样卖出去了货。” 宁夏青随即道:“成,就当我是和二堂叔赌一把,咱们这就签契约吧。” 宁夏青和宁二老爷签了契约按了手印,按照契约上所写的—— 由宁夏青先去奔走搭桥,等到了薛府宴席那日,若是宁夏青能够将价格谈到十四两五钱,多出来的银子就全是宁夏青的。 若是宁夏青谈不到这个价,宁二老爷就会直接利用她搭好的桥去和对方谈,且宁夏青分不到一分钱,之前的人情往来所花费的银子和心思得不到一点补偿。 宁夏青忽然道:“对了,二堂叔,若是这笔买卖由我谈成了,我有件小事要求你帮忙,我想安排一个人在你的作坊做事。” 宁二老爷一怔,随即说:“你要安排人过来?你是想要让人偷学我这里的技艺,然后你自己开个作坊?还是旁人求你替他谋条生路,让你替他安排个差事?” 宁夏青莞尔一笑:“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二堂叔都不亏什么的。这么多年了,来这里偷师的人五十只手都数不过来,二堂叔早就有了应对之道,想防着这种人简直是易如反掌。若只是来谋差事的,二堂叔也不会养不起这一个人的。” 宁二老爷冷哼一声,点点头笑了,算是默认,随即将各色净缎都给宁夏青拿了一匹,让她拿这十一匹净缎当样品。 宁夏青带着这些净缎回到家里,将净缎收好,随即又出门去了。 马车往顾府而去,翠玉看着一脸严肃的宁夏青,揣测道:“姑娘是要去请顾府出面协商,替姑娘打通那批净缎的销路吗?也是,顾府那么厉害,只要顾府愿意帮忙,姑娘的难题肯定就迎刃而解了。” 宁夏青苦笑:“你还真把顾府当做救世的菩萨了?再说了,你看我连净缎的样品都没带,怎么可能是来求顾府帮忙出净缎的?” 翠玉不解:“那姑娘是来……” 宁夏青道:“我的确是为了净缎的事过来的,但不是来求顾府帮忙出货的。” 翠玉露出疑惑的表情,是为了净缎的事情而来,却不是求顾府说情,那是打算求顾府干嘛啊……宁夏青知道翠玉的疑惑,悠悠道:“顾府有个大花圃,花圃外罩着数层轻纱,每逢天冷之时,花圃内都点着碳炉,因此,即便是秋冬之日,那里也是百花盛开,诸多品种应有尽有。” 翠玉拍手道:“我明白了!姑娘是想要向顾府讨一株曼陀罗送给那个姓姚的!” 宁夏青摇了摇头:“我是要讨一株曼陀罗,但不能送给姚三兴。曼陀罗是何等少见的名贵花草,有钱都买不来,整座顾府里估计也没几株,顾府岂能那么大方地让我拿去送人?我只是借一下而已,早晚要还的。” “姑娘不送给那姓姚的?”翠玉哭笑不得地说:“难不成姑娘就拿着曼陀罗在那姓姚的眼前晃一晃,让那姓姚的过过眼瘾?” 宁夏青也笑了,故意买了个关子:“之后再解释给你听。”就在这时,她的小破马车在顾府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她站在顾府的大门前,等着门房的人去通报顾老太太,她心里有些纠结,既无拜帖又无体面的理由,贸贸然就上门来借东西,她自觉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秋意浓浓,零星的落叶慢慢飞舞掉落,秋风算得上凉爽清明,但因为今日秋阳灿烂的关系,站在大门前等待的她倒是不觉得冷。 就在这时,在灿烂秋阳之下,滴滴答答的车轮声传来,一辆裹得严严实实的黑楠木马车在顾府的大门前停下,拉车的马是两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形体俊美而健壮,马蹄敲击着地面,扬起门前零星的落叶。 观棋扶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顾雪松下了车。顾雪松穿着一身紫色狐裘斗篷,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今日的顾雪松没穿朝服,就像宁夏青从前见到他时的样子,于丰神俊朗中又透着疏离。 顾雪松看见她,浅笑着说:“姑娘怎么来了?来找婶婶的吗?姑娘是顾家的熟人,也不用讲虚礼了,直接跟我一起进去吧。” 宁夏青福了一福,道:“我的确是来找顾老太太的,去通报的门房很快就回来了,我还是再等等吧。” 就在这时,门房正好回来了,说顾老太太请宁夏青进去。宁夏青随即跟着顾雪松一块进了顾府,顾雪松还叫上了阿正一块进来,说是得了一壶名酒,想请阿正喝上几杯。 几人往顾老太太的院子走着,顾雪松问:“不知姑娘今日来顾家所为何事?” 宁夏青低声问:“听说,顾府里有一个大花圃?” 顾雪松脚步一滞,不由得问:“姑娘难道是来此寻曼陀罗的?” 宁夏青也是一怔,不由得轻叹:“看来公子什么都知道了。” 顾雪松蹙眉,有些为难:“恐怕姑娘今日是白跑一趟了。” 宁夏青的脸色瞬间变得担忧至极,颤抖着声音问:“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雪松问:“我记得,在姑娘认识的人里,有一位姓谭的管事,对吧?” “是的。”宁夏青点点头,心里头担忧起来,难道谭文石也搅和在这件事里了? 顾雪松低声说:“那位谭管事的夫人,正是从前的那位薛姑娘。昨日那位谭夫人上门,要走了花圃里仅有的两株曼陀罗。” 薛芊芊要走了仅有的两株曼陀罗?宁夏青顿时很是沮丧:“这……” 顾雪松道:“老太太最近染了病,一直没出门,也很少见客,姑娘原本是见不着老太太的。只是这会好像正好是老太太喝药的时辰,估摸着老太太是喝了药后精神好了点,想跟人说话解乏,所以才请姑娘进去的,所以说,姑娘即便是见到了老太太,怕是也要空手而归。” 宁夏青无奈地呢喃:“那我今日可如何是好……”她沉吟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诧异地问:“不过,顾府的花圃那么多花呢,难道只有两株曼陀罗吗?” 顾雪松答:“其实不是只有两株曼陀罗。顾家的确有数十株曼陀罗,只不过在这时候还开着的不过几株罢了。而在开着的这几株里,老太太愿意给的只有那两株而已,剩下的都是老太太的心头好,除了老太太和专门侍弄的花匠之外,旁人碰都不让碰的。” 顾雪松想了一下,沉声说:“其实姑娘想送礼,也不必急于一时。不如再等等,等到明天花季的时候,我可以从云南弄几株开得正好的曼陀罗过来。” 宁夏青的眼神微微闪动,她明白顾雪松的意思,顾雪松是让她先许给姚三兴几盆曼陀罗,等到明年花季的时候再送,如此倒也不是不行。她微微一笑,温言道:“多谢公子美意,让我先想想。” 就在这时,他们走到了岔路,宁夏青福了一福作别,随即往顾老太太的院子过去,顾雪松则与阿正走向了另外的路。 顾雪松一边走,一边瞧了一眼肩侧的阿正,不知为何,顾雪松就是能够断言,阿正定不是个寻常人物。 二人相对而坐,观棋去温酒,将用巾子包着的、正在滴水的酒壶拿上来,顾雪松颀长的手握住了酒壶,亲手为阿正斟了一杯。 顾雪松道:“一直想与兄台一聚,今日又正好得了一壶好酒,没想到正好碰到了兄台,真是巧。” 阿正端起酒杯,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一饮而尽,不由得眯起眼睛道:“这是北地的酒吧,果然是好酒。” 顾雪松微微一笑:“这酒叫作同盛金,酒气猛烈,应该比较对兄台的胃口。兄台可知这酒的来历?” 看着阿正的眼睛,顾雪松娓娓道来:“北方寒地盛产木材,林中多野鹿,当地人常常会饮用鹿的鲜血,他们认为这可以滋补长生。而用鹿血粘糊的宣纸又可以用于储酒,叫作木酒海,可以存酒千年。” 顾雪松看着手里的酒壶,边晃边说:“我手里的这壶酒,已在北方寒土之下封存了三百多年,此等宝物,是不能用银钱来衡量的。” 顾雪松再次直视着阿正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试探道:“天底下能喝得到这同盛金的人,屈指可数,兄台却能脱口尝出这是北地的酒,莫非兄台喝过同盛金?” “我只是华彩苑的伙计而已。”阿正的表情没有一丝缝隙,波澜不惊地说:“你也不用一直兄台兄台的叫,我不记得我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总之我今天再说一遍,叫我阿正就可以。” 顾雪松云淡风轻:“兄台倒是讳莫如深。其实也是我冒昧了,我只是实在好奇。” 阿正丝毫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说:“其实我不介意跟你说一点我的身世。我爹娘都死了,我被一个老头收养了,大概就是这样。”虽然他说得平淡,仿佛毫无情绪波动,但很明显的,他说的全是真话。 顾雪松眯着眼问:“那兄台知道自己是谁家血脉吗?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阿正无所谓地说:“知不知道都不重要。总之那老头给我起名叫阿正,我就一直只叫阿正。反正名字这种东西,能指代清楚就可以了,对我来说,不用非得分什么姓名字号。” 顾雪松忽然笑了:“兄台有没有发现,这几个月以来,你越来越认真了?” 阿正抬眸看顾雪松,不解地眯起眼问:“怎么说?” “兄台从前是懒得与旁人讲这么多话的。”顾雪松意味深长。 二人正推杯换盏时,观棋来报,说是翠玉传话过来,说宁夏青要走了。 顾雪松和阿正随即起身往外走,只见宁夏青正站在那里等阿正出来,而在宁夏青的身后,还站着顾府的六个丫鬟,一人手里端着一株曼陀罗。 站在最前头的两个丫鬟手里拿着八仙过海和八宝妆。那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其中有一朵深紫、一朵淡红,便是铁拐李与何仙姑。而另一盆八朵异色同株的,因着少了深紫和淡红,所以只能叫作八宝妆,虽然不及八仙过海,却也是上品了。 站在中间的两个丫鬟拿着七仙女和风尘三侠。七仙女即是七朵异色同株的。而风尘三侠是三朵异色同株,三朵花中紫色的最大,代表虬髯客,白色的次之,代表李靖,红色的最小,代表红拂女,正是风尘三侠里的上上品。 站在最后头的两个丫鬟拿着二乔和倚栏娇。所谓二乔是一红一白的两朵异色同株的。而倚栏娇是白瓣上有一抹绿晕和几丝红条的,花如其名,娇媚鲜妍。 宁夏青站在那堆茶花前,顾雪松和阿正远远瞧见她的身影,她的身影宛若烟霞笼罩,只见其身量纤纤,秀发被秋风吹动,美得便如披着晨露的曼陀罗。 顾雪松和阿正还未走到宁夏青身边,就听宁夏青笑吟吟道:“听闻因为在顾老太太寿宴当日,公子因为没能将贺礼送给顾老太太,所以特意让人从云南运过来了几株极品曼陀罗补上了。刚刚顾老太太将它们借给了我,还说是借花献佛呢。” 第一百零五章 顾雪松的眼角带着湿润温柔的笑意,殷殷道:“是啊,当日因着朗哥儿胡闹,才惹出了后来的一连串事端,才能有今日让姑娘得了这几株花去。只不过,姑娘说是老太太借给你的……姑娘难道不是拿它们去送礼的吗?” 宁夏青笑着说:“自然不是。正如公子所说,顾老太太爱着几株花爱得跟什么似的,让我将这几株花带走的时候,眼睛还舍不得地一直盯在花上呢。既然顾老太太这么喜欢,我自然不能横刀夺爱,只是借几天,之后肯定要还回来的。” 顾雪松垂首浅笑:“姑娘定是又有什么好主意了,我倒是真想知道,姑娘借这几株曼陀罗,究竟想打什么如意算盘。” 宁夏青笑了一声,随即说:“公子既然想知道,不如就等薛府宴席之日亲自来看看。” 她浅浅笑道:“况且,顾老太太爱这花如命,若是让我随意拿走了,顾老太太岂能放心?既然这花是公子寻来的,不如就请公子辛苦一趟,等薛府宴席之日,到场照看这花,免得我这粗手笨脚地侍弄不好。我想,有公子在场,顾老太太也能放心了。” 顾雪松失笑道:“宁姑娘不愧是生意人,好会打算盘,借到了花,还要顺便借一个人,不知姑娘又打算如何差遣我呢?” 宁夏青只是笑却不答话,转而又说:“还有一事,也要公子帮忙,公子应该不会不答应吧?” 顾雪松看着她笑问:“不知宁大姑娘有什么吩咐呢?” 她一点都不脸红地吩咐着:“听闻公子也是懂花之人,识得不少好花匠,还请公子帮我找个花匠做个急活,我多付点钱。” 顾雪松微微想了一下,道:“现在能够接急活的、又出名的花匠,就是城南的柳师傅了。你要请他做什么?” 宁夏青嫣笑着答:“自然是替我好好伺候公子的这几株曼陀罗了。” 等安顿好了那些名贵的宝贝曼陀罗,天都黑了。 这天真是黑得越来越早了,夜风还不是那样寒冷,风劲却很大,几乎光秃秃的树枝被风刮得左摇右摆,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细小的沙尘飞扬起来,被风卷上了天,在天空的高处飘舞着,宁夏青不由得微微咳了几下。 顾雪松自然而然地问:“既然都这个时辰了,不如姑娘就赏个脸,同在下一块去郡里有名的烹雪庐用膳如何?” 宁夏青不由得抱歉道:“今日这般麻烦公子,本该设宴好好款待公子。可眼下天色已晚,我今日又没有跟家里交代,若是太晚不回家,家人会为我担心的。只好对不住公子了。” “用完了我就丢到一边吗?”顾雪松玩笑道,随即有些遗憾地说:“好吧,姑娘早点回家,免得家人为你担忧。这餐饭就先欠着,顾某不用姑娘如何宴请答谢,只要顾某相邀之时,姑娘能赏光前来,顾某便心满意足了。” 宁夏青不由得撇过目光,忍不住笑起来,随即福了一福,瞧了一下顾雪松的面容,上了马车离开了。 宁家的小破马车刚刚驶离,里头又传来宁夏青的咳声。 翠玉担忧至极:“姑娘刚刚就咳来着,是不是着凉了?” 宁夏青只是摆摆手,笑了笑,说:“没事的。”却忍不住又咳了几下。 翠玉立刻担忧地念叨起来:“姑娘肯定是着凉了!姑娘如今这般辛苦奔波,却怎么也不知道要照顾自己呢?我瞧着姑娘每天忙里忙外,还没胃口,脸越发瘦下去了呢。这……姑娘就当是为了我也得多吃点啊,不然老太太和太太一定要说我伺候得不周到了……” 翠玉向来碎嘴子,宁夏青今日也没打算,只是由着她念叨,一边听一边闭目养神。 “姑娘……姑娘?你睡着了?”翠玉小声问。 宁夏青睁开眼,笑道:“没有没有,我这不是一定在听着呢嘛。” 翠玉叹了口气,又转口道:“其实今日……” 几日后,寒月到了,已入初冬了。 天空一碧如洗,日头似乎拉近了与人间的距离,显得格外清晰,格外耀眼。 灿烂的阳光正从密密的松针缝隙间射下来,被层层叠叠的松针过滤,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轻轻摇曳的光晕,洒在褐色土地上。远处巍峨的群山,在阳光照映下,披上了层层金辉,精神抖擞,红光四溢。 但即便艳阳高照,却怎么都热不起来。凛冽的西北风呜呜地吼叫,摇晃着苍翠的松树,发出尖厉刺耳的呼啸。 西北风像刀子似的猛刮,肆虐地在街道上奔跑,仿佛握着锐利的刀剑,能刺穿严严实实的棉袄,更别说那暴露在外面的脸皮,被它划了一刀又一刀,疼痛难熬,路上行人的口鼻中喷出来的团团热气,凝成了一层层霜花儿。 钱氏古玩店侧门外那条小巷子的巷头,是一个不起眼却又干净的茶馆。 宁夏青和赵香娥坐在楼上包间里。 早几日前,宁夏青就给赵香娥托了话。之后,赵香娥去钱氏古玩店买点东西,和钱氏古玩店里的钱大奶奶聊了几句,暗示说会介绍有钱的客人来,钱大奶奶一高兴就白送了赵香娥一个小银坠子,于是赵香娥今日送了一食盒的昂贵点心还礼。 宁夏青将一只市面上到处都能买到的、只雕了一个“福”字的木盒子递给赵香娥,道:“冬天到了,该着手进补了。这是我家里厨娘用糯米和龙眼蒸的米糕,我给你带了点。虽然你在万嫣坊被人处处捧着,定然不缺这点东西,但这到底是我一片心意,希望你别嫌弃。” 赵香娥一怔,接过那木盒子,打开一瞧,忽然笑了,说:“若说收礼,我在万嫣坊里只收到过那些价值不菲的衣裳、首饰和胭脂。虽说也算是终日吃香喝辣,倒是从来没有人送过我这等时令进补的玩意。” 赵香娥将盒子好生生地放在手边,问:“我谢谢你好意,不过我现在倒是更希望你能告诉我,你让我跟那钱大奶奶扯上了关系,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为了我的买卖了,具体的事暂时先不告诉你。”宁夏青微微晃了晃冒着热气的茶杯,道:“不过也不全是为了我的买卖。我之前答应尽快帮你救出赵小宝,而此事也的确跟救赵小宝有点关系。” 赵香娥立刻问:“你想到救我弟弟的办法了?” 宁夏青轻声道:“有一些打算,但我不保证一定能成。薛府宴席的时候,我会为我的买卖周旋一番,若是我的买卖成了,或许就能直接把赵小宝接出来了。” 赵香娥微微蹙眉:“你到底卖的什么关子?事关我弟弟,我必须得问个清楚。” 宁夏青让赵香娥附耳过来,简单说了几句。 在宁夏青跟赵香娥耳语之际,在钱氏古玩店的后院,谭文石正在穿衣。 一只丰满绵软的手从后面搭上他肩膀游移着,笑道:“这就急着走了?没良心的男人,自从娶了水灵灵的大姑娘,就忘了我这半老徐娘,好多日子都不来一次,好不容易来了一次,也是匆匆就走,半点心都不放在我这里了!” 谭文石握住那只不老实的手,在钱大奶奶丰满的胸脯上狠狠抓了一把:“我哪里不对你上心了,这不是特意给你带买卖来了嘛。再说了,若你都算是半老徐娘,那全天下的男人岂不是都得爱上半老徐娘了?那些年轻小姑娘们岂不哭死去了!” 钱大奶奶嘻嘻笑了两声,浪笑着拍打他,嗔道:“就你嘴甜!” 钱大奶奶缠上去,意犹未尽地说:“你还好意思说!你给我带的是什么买卖啊!让我去给你联系那姓郑的印染商,却把价格压到这么低,我怎么跟那姓郑的交代?我少不得还要自己搭些银子去贴补他,不然他怎能甘心接你这一单?” 谭文石一边在钱大奶奶的一边捏着,一边笑道:“那姓郑不是很疼你嘛,只要你开口,他为你生为你死都可以,哪用得着你自己贴银子?” 钱大奶奶被捏的花枝乱颤,软弱无骨地倚上去,整个人瘫在谭文石怀里,娇声道:“我才不想让他为我生为我死呢,我就想为你生为你死,可是你个没良心的,平日里用不着我的时候,连来看我一眼都不记得……” 谭文石松了手,笑着斥:“行了行了,别把生啊死啊的往自己身上说,不吉利。这一单的确是价格低了,但我也是没办法,三老爷刚刚盘下卢家的作坊,我要是不能为他把经营的成本降到最低,他岂不觉得我让他盘下那作坊是坑他的银子?” 钱大奶奶犹在谭文石怀里蹭啊蹭的,谭文石无奈地说:“行了行了,你就放我走吧,我一会还得去九成巷办事呢。你记得催一催那姓郑的,那批染料我急着要,让他抓紧点。” 钱大奶奶娇嗔一声,道:“你若想让我替你办事,就在我这里多待一会,多陪我几回……”一边说还一边在谭文石身上蹭来蹭去的。 谭文石差点把持不住,伸手在她胸口那狠狠刮了两眼,随即走到桌边坐下,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无奈地说:“看来你今儿是不打算放我走了,也成,我就多坐一会,不过我只能多坐一会,我后面是真的有事。” 钱大奶奶披了件袍子下了床,掏出自己的帕子,替谭文石擦了擦脸,咯咯笑道:“刚刚你也累了吧,瞧这汗出的,真是心疼死我了……”钱大奶奶拿过一旁的食盒,从里头拿出几盘点心,坐在谭文石的腿上,丰满绵软的手指拿起一块牛乳糕。 钱大奶奶自己吃了一半,又将剩下的一半放到谭文石唇边蹭了蹭,直勾勾地瞧着谭文石,用软得似水的语气笑道:“你也吃点,一会我可还指望着你卖力气呢……” 那牛乳糕做得极为精致小巧,钱大奶奶咬了一半后,剩下的一半让谭文石一口就吃了,谭文石心不在焉地粗粗嚼了几下咽下去,不经意间咂摸了一下唇边残留下来的味道,忽然脸色一变,沉声问:“这是什么?” 钱大奶奶一怔,随即答:“牛乳糕啊,里头好像还裹了杏仁。” “你怎么不早说?”谭文石喝道,立刻起身,颤抖着手去够桌上的茶壶,脸色苍白至极,额头上浸出汗水。 “你又没问我!”钱大奶奶有些不悦地回嘴,可一瞧谭文石这幅模样,不由得有些慌了神,连忙帮谭文石拿茶壶倒茶水,问:“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不能吃杏仁的东西……”谭文石大口大口地饮茶,死死压着自己的脖子,不停地眨眼。 钱大奶奶也懵了:“你之前怎么也没跟我说过这事……”钱大奶奶赶忙去扶谭文石,温言道:“你快躺下,在我这里歇一会儿。” “我没什么大事,缓一缓就好了。”谭文石起身就往外走,说:“我今天真有事,必须得去九成巷看看。你记得催一催那姓郑的,别让他耽误了我的事。” 说完,谭文石就扶着墙颤颤巍巍地往外走了几步,匆匆穿好了衣裳的钱大奶奶从后头小跑着追上来,忧心不已地跟在他后头。 谭文石走到门口,刀子似的西北风一吹,仿佛锐利的刀剑将他刺穿,他直接扶着墙根吐了出来! 钱大奶奶吓了一跳!不敢上前,叫出声来,钱氏古玩店里冲出来几个伙计。 谭文石吐过之后,脸色稍稍和缓了些,抹了抹嘴边的涎液,还没直起腰来,忽然听见一个轻柔的少女声音:“谭爷这是怎么了?需不需要看大夫?” 谭文石猛地抬头,只见眼前正是她那双似水的眸子。 那双眸子素日里虽然带着谈谈的冰冷,如今却好似很是关切。而她就站在离谭文石不远的地方,似乎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雅清香,秀若兰花,温婉斯文,那冰雪出尘之姿格外令他痴狂。 谭文石没说话,一旁的钱氏古玩店伙计已经匆匆端了茶过来,谭文石粗粗漱了口,身上早已出了一层虚汗,他结果伙计递来的巾子,抹了抹额头,刚刚的窘态这才消去了一些。 谭文石有气无力地回答:“没事,只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吐出来就好了,已经没事了。宁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来这里办事的。华彩苑的伙计今日请了假,我只好亲自来送货,送完了货路过这里,想起这里是钱大奶奶的地方,想着与钱大奶奶也很久没见了,就来串串门,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了谭爷。”宁夏青一脸真挚地答。 宁夏青极为真诚地关心道:“谭爷真的没事了?若是谭爷还是觉得不舒服,可一定要去看大夫啊。” 谭文石看着宁夏青的眼睛,不由得面上有些动容,微微苦笑了一下,沉声道:“没事的,只是自小便脾胃失调,时不时就会这样,只要吐出来就好了。” 宁夏青语气平淡地说:“眼下刚刚入冬,正是易感风寒之时,谭爷平日里奔波匆忙,也该注意进补。咱们这些做买卖的,要是没个好身子,怎么经得起这一天里没完没了的到处跑呢?” 谭文石不由得目光闪动,殷殷看向宁夏青,而钱大奶奶不住地瞥谭文石和宁夏青,宁夏青则是一脸坦然真诚,丝毫没有做作之态。钱大奶奶堆出笑容,道:“谭管事身子不舒服,还是进我这店里休息一下吧。宁姑娘不是要来串门吗?宁姑娘也进来吧。” 钱大奶奶招呼了一声伙计,吩咐伙计上好茶来招待谭文石和宁夏青,话还没说完,谭文石就说:“不麻烦了,我还有事要办。”谭文石又对宁夏青点了点头,随即在禄子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目送着谭文石的马车走远,宁夏青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地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谭爷是发了什么病呢……” 钱大奶奶扯了个笑,宁夏青又道:“原是我路过,想着既然看见了钱氏古玩店的招牌,总不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所以就来打个招呼,既然也见过钱大奶奶了,我这就回去了,还有别的货要送呢。”说完,宁夏青福了一福,扭脸就走了。 宁家的小破马车往华彩苑驶去,翠玉抿了抿嘴,终于忍不住地开口问道:“姑娘,你到底让赵香娥在那牛乳糕里加了什么啊?” 宁夏青瞧了翠玉一眼,瞬间失笑,弹了弹翠玉的脑门,嗔道:“想什么呢?难道我还能干出下毒杀人的勾当?” 翠玉揉了揉脑门,傻乎乎地笑了,刚刚眼神里的那一点点忧虑彻底笑没了。 宁夏青掀起车帘,看了看这初冬的街景,目光柔和而坚定。 谭文石不能吃杏仁,而他也从来不对外人说这件事。 谭文石身在江湖,又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里,万一这事被旁人知道,加以利用想要暗算谭文石,谭文石根本防不胜防。 所以他一直把这秘密藏得很好,在外头吃喝之时,只能靠自己在暗地里多加留意。谭文石不能吃杏仁这件事,只有谭母知道,谭母也会把这个秘密告诉自己的儿媳,让儿媳多加留意。宁夏青就是这样知道这个秘密的。 一股冷风窜进来,宁夏青随即放下车帘,却不由得咳了起来。 翠玉一边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宁夏青身上,一边担忧地嘟囔起来:“姑娘一定是着凉了!之前就咳嗽来着!我就说让姑娘多吃点嘛,姑娘就是不听,还成天成宿的劳心劳力,身子愈发虚了,这天又冷起来了,姑娘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宁夏青又咳了几声,咳得一声比一声剧烈,心想,或许自己是真的着风寒了,不过眼下不是生病的时候,她必须将全部的精力放在薛府的宴席上。 薛芊芊那般傲慢的人,却舍下了脸面,登上顾府的门求走那株曼陀罗,看来谭文石对薛府之宴是势在必得了。 联想起最近的事,宁夏青估摸着,谭文石的算盘可能跟宁三老爷收购的卢氏作坊有关。如她所料不错,宴席之日,谭文石一定会跟薛芊芊一块回薛家,用那株曼陀罗巴结上姚三兴,替宁三老爷的作坊出货。 薛芊芊倒是对谭文石真心,不仅愿意舍下脸面替谭文石求曼陀罗,还愿意让谭文石借着薛家的人脉巴结姚三兴,薛芊芊对谭文石还真是仁至义尽。 宁夏青忽然有些同情薛芊芊。 在薛芊芊身上,宁夏青几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第一百零六章 宁夏青懂得,但凡怀揣真心的女人,都会有着独占男人的幻想。 虽然大部分女人都会将这种浓烈的独占欲藏在心底,按照世俗标准为妻为妾,可薛芊芊不是这大部分女人。 宁夏青可以想象得到,一旦薛芊芊知道,谭文石嘴上说着山盟海誓,转头却违背了彼此的誓言,一旦薛芊芊发现,谭文石在给了薛芊芊希望后,又让薛芊芊那样失望,薛芊芊的报复究竟会多么疯狂。 薛芊芊生于薛府,在薛府的那些年里,让薛芊芊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人间不会因为她守规矩而对她仁慈半分。 如果说,顾府里是贵族世家内部在争权夺利,宁氏是商贾世家在相互倾轧,薛府便是各路群魔野兽在撕咬狂欢。 薛府不是顾府那样的世家贵胄,不讲究什么礼义廉耻,也不是宁氏那样的商人心态,不在乎利益至上,薛府的人什么下贱手段都使得出。 薛芊芊是庶出,在薛府里毫无靠山,因此,薛芊芊唯有靠着不计后果的猛,靠着睚眦必报,靠着就算是被人整死也得在死前咬下对方一块肉来的狠劲,才能让那些想要把她踩到脚底下的人都不敢对她下手。 所以说,在薛芊芊的世界里,旁人若是负她,她定要狠狠地让对方知道厉害,就算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在薛芊芊心中,只有不惜代价地惩罚践踏她底线的人,才能彻底杜绝同样的事再次发生在她身上。 在妖魔野兽互相撕咬的薛府里长大的薛芊芊也像是一只拼命护食的野兽,在薛芊芊的心里,谭文石是应该只属于她的“食”。 尤其是,谭文石如今尚未发家,薛副尉又如日中天,薛芊芊还坐在正妻之位上,可想而知,薛芊芊的妒火一旦点燃,将会有多可怕! 而宁夏青想来却只觉得惆怅。 既然要相负,男人一开始又何苦说得那么真诚。 男人将一颗真心拿出来,却又让女人明白真心转瞬即逝。 曾经越是温暖,当心坠入冰湖之时,宁夏青可以想象得到,那颗心会有多痛楚,会有多怨恨。 薛府宴席当日。 一大早,翠玉就开始帮宁夏青梳妆打扮了。 宁夏青不施粉黛,却仍是眉如翠羽,肌肤胜雪,娇美不可逼视,三千青丝挽成一个简单的碧落髻,将一支清雅的梅花簪子戴上,那梅花簪子小巧而风雅,似乎无心与百花争光,更不愿同群芳斗艳,清幽而淡雅,苍古而清秀。 宁夏青上身一袭素锦琵琶襟冬袄,下面一条银霞锦绶藕丝缎裙,外披连半点花纹都没有的铅白色呢斗篷,斗篷厚重得连风吹过都掀不起边角,这样一身臃肿的冬装,却依旧无法掩饰她身形的纤细,半遮半掩间露出的纤腰仿佛不盈一握。 翠玉担忧地说:“姑娘,你最近几天一直咳嗽,一直都没好,也不去瞧大夫。我觉得,要不姑娘今日就别去了,反正还有董掌柜在,让董掌柜去应酬吧,姑娘就别出门了,在家里躺着养病算了。而且今天是北风呢,姑娘你听,这风声可真吓人,外头肯定冷透了……” 宁夏青有气无力地答:“没事的,我只是有些累着了。你让我穿得这么厚重,都快要把我压扁了,冷风哪里还吹得到我身上。”却忍不住又咳嗽了几下。 翠玉吓得伸手去碰宁夏青的额头,却立刻惊呼:“哎呀,怎么这么烫啊……” 宁夏青也伸手摸了摸,才发觉额头上已经隐隐挂了虚汗。她苦笑道:“没事。”随即想起来,她的确从起床后就觉得头晕头疼,鼻塞口干,耳烧脸热,身上一阵阵疼,说起来,昨晚睡觉时她还醒了一阵,当时她浑身冷战,一直卷被子来着。 可她话音还未落,翠玉就往外跑,说:“我……我这就去请大夫过来。” “等等!”宁夏青立刻叫住翠玉。 宁夏青叹了口气,说:“眼下不是生病的时候,若是去请大夫过来看诊,还要浪费不少功夫,恐怕会误了去薛府的时辰。我之所以会生病,其实也是因为着急生意的缘故,若是你不让我去薛府,不让我解了这心结,我这病是不会好的。” 翠玉拧着眉毛:“可是姑娘也不能只要生意,不要身子了啊……” “放心吧,等从薛府回来后,我肯定就好好休息了。”宁夏青把翠玉从门口拉回来,说:“行了,你别声张了,要是被老太太和太太听到了,她们该担心了。” 翠玉为难至极:“可是……要是烧出个好歹来,我可怎么办啊……姑娘之前发烧那次就吓死我了,就算姑娘怪我,我也不敢把这次的事瞒着老太太和太太的……” 宁夏青承诺道:“你放心,我撑得住的,肯定不会拖出大事的。” 翠玉一脸为难:“姑娘这身子骨……怎么撑得住啊?” 宁夏青轻轻一笑:“我会告诉自己,今日绝对不能倒下的。” 宁夏青被一脸不情愿的翠玉扶着从屋里出来,只见日头已经收起它那淡淡的光,外头居然飘起雪花了! 这可是今年的初雪! 芦花般的雪片正在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像是漫天洒落的银白色珍珠,像是小小的白羽毛,又像吹落的梨花瓣,零零落落,温婉而宁静,如粉似沙。这会才刚下起雪来,雪片还没有将整个天地都银装素裹起来,只在一些光秃秃的树杈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就主仆二人从屋里走到院外的这点时候,雪片居然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天地之间浑然一色,屋檐、马车、阿正、行人全都笼罩在白蒙蒙的大雪之中。一边是无暇的雪片,一边是雪天才有的殷红天色,显得十分不真实,今日大雪,人间也变得如此妖异。 宁夏青问阿正:“董掌柜已经去找顾公子了吗?” “嗯。”阿正平静地点点头,没有劝阻已经明显有些身形打晃的宁夏青回去休息。 宁夏青瞥了阿正一眼,既松了一口气,又不由得眼神一黯,随即任由翠玉将昏昏沉沉的自己扶上马车。 宁夏青刚坐下,就见马车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纸包。 马车外已经传来阿正赶马的声音,马车开始往顾雪松的住处而去,车轮在地上滚出轰隆隆的规律声响。 宁夏青疑惑地把纸包拿过来,她现在身上到处难受,连手都有些发抖,颤颤巍巍地打开纸包,借着雪天昏暗的日光,勉力辨认了一下,好像是风热丸、桑菊散、银黄丹…… 而翠玉此时出声提醒,宁夏青这才发现,在马车里竟然还点着一个小炉子,难怪马车里感觉暖和了不少,她因为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再加上雪天实在是昏暗,刚刚竟然都没有看到。 马车里的暖意在攀升,宁夏青松了一口气,不由得心中触动。这又是丹又是丸的,她都吃了一些。生病不休息还到处乱跑,即便吃了这些药也不会好的,但这些药最起码可以稍稍缓解她的不适,帮她撑过今日的场合。 对她而言,今日的场合太重要了,她就算是病得走不了路,她也一定要去,而且一定要精神抖擞地打一场胜仗,她输什么都不能输这份志气。 谭文石和薛芊芊到了薛府。 因着薛芊芊一想到要回娘家就兴奋,所以二人早早出门,几乎是头几个到场的。薛芊芊进了薛府后,自然是直接就进内院去找从前交好的姐妹们了,而谭文石则在外院,和几个同样早早到场的同行们说起了场面话。 之后,前来赴宴的人陆陆续续地到场。 越岭县的大行商们自然是今日的主角,几乎全都坐在上首。 在柳安县里有点势力的掌柜和当家也来了不少,算是今日的陪客,也基本上都打着跟姚三兴等越岭商人做大买卖的小算盘。 更重要的是,薛副尉请了好几位同僚过来,这些人可都是被商户们恨不得放到供桌上供着的官老爷! 几位官老爷最后才到场,而早先落座的商户们纷纷起身行礼,客套话恭维话跟一波一波的海浪一样送到各位官老爷耳边,又将几位官老爷恭恭敬敬地让到上首,在这些官老爷面前,就连越岭县的大行商们都得点头哈腰。 除了宾客们以外,薛府自然也请了前来助兴的伶人。薛绍卿将赵香娥等万嫣坊的姐儿都请了过来,不少人都是眼神一亮,用平日里打量银子的贪婪眼神不住地盯着这些花枝招展的姐儿。 几位姐儿唱了几曲后便退下了,不过也没离开薛府,而是被请去了薛府内院。 薛副尉是靠着一点小功绩发家的武官,不是世家贵胄出身,薛副尉家中的一众妾室们也都出身商户或者地主家,因此,薛府自然不似顾府那般礼节周全,在薛府里头,向来是言行随意,众多深闺女子们聚在一块叽叽喳喳的。 赵香娥等人被请到内院之后,被内院的女人们要求唱了几曲,随后还跟那些深宅大院的女人们聊了起来。 这些深宅女人们平日里所思的无非就是两件事——争宠宅斗,吃穿攀比。争宠的那些事自然不能为外人道,于是一种女人就聊起了吃穿琐事,自然少不得各种吹嘘自己和贬低旁人。 一位年轻的妾室拿起一块牛乳糕,尝了一口道:“这牛乳糕很是鲜美呢,肯定不是六姐姐做的吧,六姐姐做的糕点啊简直没法吃……听说六姐姐家道中落了,估摸着六姐姐这辈子也没吃过什么好糕点,不晓得好糕点是什么味道,所以连自己做的糕点多难吃都不知道。” 排行第六的妾室刚要反驳,旁边一个嫡出的女儿冷冰冰斥道:“不过都是妾室罢了,说到底就是薛家的奴才,一个个天天争风吃醋有什么用,生下来的孩子还不都是庶子庶女,都是没用的东西!” 一旁听到这话的薛芊芊眼睛一瞪,只见那趾高气昂的嫡女正是素来与薛芊芊不对付的、至今尚未许人家的嫡姐,薛芊芊立刻将一直在手中宝贝着的曼陀罗交给一旁的丫鬟,站出来冷笑着说:“是嫡是庶有什么区别,即便是嫡女,也有那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薛芊芊一说完就得意洋洋拿起一块牛乳糕,咬了一口,忽然脸色一变,指着那盘糕点说:“这是哪来的?” 赵香娥平静地站出来,微微一福,垂着脸道:“是我拿来孝敬薛府的。这是万嫣坊里特制的一种牛乳糕,味道格外好呢。我想着,薛府的各位贵人们肯定早就把点心铺子里的点心都吃遍了,就拿了这个过来给各位贵人尝尝鲜。” 薛芊芊眼睛瞪得圆圆的,问赵香娥:“这里头有杏仁的牛乳糕是万嫣坊做的?” “是的。”赵香娥脸色一变,认真地问:“难不成这位夫人是不能吃杏仁吗?” “不是。”薛芊芊面色铁青地回答。 赵香娥随即抚着胸口,可怜地说:“那就好,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又发生之前那种事了呢……” 随即有位妾室开口问:“什么事啊?” 赵香娥委屈地说:“之前我欠一位奶奶人情,前几天就拿了不少糕点送过去回礼,其中就有万嫣坊的牛乳糕,结果却吃出事来了……” 此等轶事瞬间勾起了薛府里头那些长舌女人们的兴趣,纷纷看向赵香娥,一个个伸着脖儿问—— “出什么事了?” “到底是什么事?” “快点说说吧!” …… 赵香娥叹了口气,说:“我把这牛乳糕送给那位奶奶的时候,那位奶奶正好有客人在,那位奶奶就把这牛乳糕给了那客人吃,谁知道那客人竟是不能吃杏仁的,当场就吐得厉害,脸色煞白煞白的,浑身出虚汗,把那位奶奶吓得不轻。” 赵香娥抚着胸口道:“后来那位奶奶跟我说这事,把我吓得魂都没了。幸好只是吃了一点,那客人吐过之后就缓过来了,若是吃得多了,万一闹出大事来……唉,那岂不是我的罪过了?也真是的,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是不能吃杏仁的。” 薛芊芊看着赵香娥的脸,挤出恐怖的笑容,意味深长地说:“是啊,不能吃杏仁的人的确不多。”随即悠悠问:“也不知这位客人是谁呢?这位姐儿不如说来听听吧,若是此人将来到薛府做客,薛府也好记得不能给此人吃杏仁啊。” “夫人此想有理。”赵香娥说完却摇了摇头:“只可惜,那位奶奶并没有告诉我,那位客人是谁。不过,那位奶奶正是钱氏古玩店的钱大奶奶,夫人若是真想知道,不妨去钱氏古玩店问问?” 第一百零七章 “钱氏古玩店的钱大奶奶?”一位妾室忽然说:“听你这说法,好似他家没有男人似的。” 薛芊芊的某一个今日回娘家的庶姐说:“他家的确没男人。那钱氏古玩店的钱掌柜去世得早,那位钱大奶奶就接手了铺子。唉……说起来,那位钱大奶奶好像还不到三十,又颇为美貌,这样的女子独自经营铺子……” 说到这里,薛芊芊的这位庶姐随即掩口,旁人却都听懂了弦外之音,捂着嘴噗嗤噗嗤地笑着。 薛芊芊也跟着旁人一块笑,然而薛芊芊的笑容却显得十分恐怖。 谭文石那边正热闹着,忽然有人来传话,说薛芊芊叫谭文石过去一下。 谭文石很是不满地抱怨:“这边正忙着呢,她添什么乱!”一边抱怨,一边不情不愿地往据说薛芊芊在等他的院里走去,嘴里还嘟囔着:“她最好是真有要紧事要跟我说,否则我非发火不可!” 薛芊芊在自己从前的闺房等着谭文石。自从她嫁人后,这里就没人住了,她往日喜爱的物件也都搬走了,这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薛芊芊的手指划过她曾用过的桌子,只见上面已经积了一层不薄的灰尘。 若是在平时,她发现自己的屋子里有灰,早就发火责怪奴婢怠慢她了,可她今日却始终只是冷着脸坐在椅子上等谭文石,一言不发。 身旁的丫鬟见薛芊芊没发火,紧张的神色稍稍缓和下来,然而再一瞧薛芊芊此刻的阎王脸色,瞬间又紧张了。 带着一身酒气的谭文石踏进屋子,不满地抱怨:“我在前面正忙着呢,你叫我过来干嘛?”随即自顾自倒了杯茶解酒,看见了摆在茶壶边的那株曼陀罗,又问:“你怎么还没让人把这花送到前面去啊?” 薛芊芊好似没听见一样,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忽然往下瞥了一眼,悠悠道:“雪天的路就是泞,把我这好好一双鞋都给弄脏了。” 一旁的丫鬟听完瞬间会意,蹲下拿出帕子替薛芊芊擦鞋。 薛芊芊忽然抬起一脚,那蹲着的丫鬟立刻后仰倒下,薛芊芊不满地斥:“怎么连蹲都蹲不稳?” 碧影不敢吱声,只是重新蹲好,肩膀已经颤抖不停,却低着头打算继续给薛芊芊擦鞋,可又被薛芊芊一脚给踢倒了,薛芊芊怒目而视:“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说你蹲不稳!” 碧影无措地抬起头,眼睛都红了,还是没明白薛芊芊的心思,而谭文石明白了薛芊芊的意思,于是对碧影说:“夫人说你蹲不稳,那你就跪着啊,跪着不就稳了吗。” 碧影这才明白,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下,垂着脑袋拿帕子去拭薛芊芊的鞋,却还没碰到薛芊芊的鞋,薛芊芊就嫌弃地说:“谁知道你那帕子用来干过什么,别再弄脏了我的鞋!” 碧影只好放下帕子,用袖子去蹭,薛芊芊犹是不满:“你那袖子都起毛了,一看就是粗糙料子,要是刮坏了我的绣鞋,拿你的命赔都赔不起!” 碧影只好伸出手去,用手擦着薛芊芊鞋上的泥点,好不容易擦完了鞋面,薛芊芊竟然又立起了鞋底! 这样的雪天里,薛芊芊的鞋底上全是雪水和泥土混合成的泥浆,而且因为是雪天,鞋底上的泥浆自然是冰凉冰凉的。 碧影咬着嘴唇,擦干了薛芊芊的鞋底,等鞋底擦干的时候,碧影的手上已经全是在流淌的泥水,没有泥水的地方露出已经被冻得通红的皮肤。 薛芊芊满意地说:“笨是笨了点,干活倒是还算干净,难怪爷这么中意你,特意把你从自己兄弟身边调过来伺候,还把你从前那个俗气的名字给改了,碧莹变碧影,你可感觉到爷对你的这份看重了?” 碧影根本不敢说话,谭文石笑着说:“不过是一个丫鬟,你要是看不惯,随便处置了便是,何苦放在眼前惹自己心烦。” 薛芊芊眼睛一横看向谭文石,冷笑起来,道:“我不过是说了她几句,你就这般急着替她说说话了?不如我今天就成全了你,替你收了她如何?让你俩双宿双飞去,省得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地眉来眼去的。” 谭文石失笑地问:“你就因为这事才把我叫过来?” 谭文石挥了挥手,把碧影打发出去,手搭在薛芊芊的肩上,道:“我不是都答应你了嘛,从此以后只有你一个,又怎么会惦记什么丫鬟呢?她要是让你烦心了,你就把她赶出去,或者打死了事,或者卖进窑子里去,这样你总该消气了吧?” “只有我一个?”薛芊芊看着谭文石,似笑非笑地问,随即转口道:“你前几日误食了杏仁,吐了好几场,如今可好全了?” 谭文石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对我最真心,到现在还替我担心着身子。放心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今日会少吃些酒、多喝粥。” 薛芊芊冷冷地说:“是啊,是该少喝些酒,不然万一喝多了,酒后吐真言,那该如何是好?” 谭文石蹙眉不解:“你什么意思?” 薛芊芊阴阳怪气:“你说你是在跟别人谈买卖的时候,把杏仁当成果仁误食了,也不知是谁,跟你谈生意的时候还带着杏仁。” 谭文石平静地说:“不是带着杏仁。是在一个茶楼里,我点的是蜜饯果仁,小二记错了,上的是蜜饯杏仁。蜂蜜腌过的东西本来就都是一个色,我没认出来,就给吃了。” 薛芊芊追问:“不知是哪家茶楼,这么不小心,差点要了你的命。” 谭文石波澜不惊:“就是我常去的那家茶馆。那家茶馆的新来了一个小二,是个刚从乡下出来的孩子,做事毛毛躁躁的。你要是不信,你去那茶馆问问就知道了。” 薛芊芊不屑地说:“你可是常客了,就算没有这回事,你只要跟茶馆交代一句,他们也会帮你一块骗我的,不是吗?” 谭文石皱眉:“你到底怎么了?我没事骗你干嘛?”谭文石随即将房门一关,把有些不情愿的薛芊芊抱起来,又是亲又是哄的,弄得薛芊芊脸色通红,又羞又气地打了谭文石一下。谭文石笑着问:“还生气了吗?还怀疑我吗?” 薛芊芊“哼”了一声,脸上已经不由得带了笑,谭文石放开她,却又左右亲了好几下,亲得薛芊芊终于忍不住乐出了声,移开话题,道:“行了,你去吃酒吧,我一会就把这花给我爹,求我爹替你把这花送给姚三兴。” 谭文石抱住薛芊芊甜言蜜语道:“我就知道,你对我最真心。” “放心,我让我爹当着旁人的面替你把这花给姚三兴,那些商户看到我爹都出面了,谁还敢跟你争。再说了,姚三兴既然愿意来薛府,就也是存了想要跟我爹结盟的心,冲着我爹的面子,姚三兴肯定会跟你谈买卖的,你就可以借着此事向三老爷表一顿忠心了。” 谭文石笑着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又问:“对了,我送给你爹的那样宝贝,你可替我打点周到了?瞒过你嫡母了没有?” 薛芊芊小声说:“放心吧,那老女人被我瞒得死死的。我爹可中意你挑的那样宝贝了,所以啊,咱们今日求他帮咱们拉拢姚三兴,我爹一定乐意。” “那就好。”谭文石笑着又亲了薛芊芊几下,随即离开这屋子往前厅回,一走出屋子,脸上的笑瞬间就阴沉了下来,正神色不豫之际,忽然瞧见了一个银装素裹的身影。 宁夏青正站在他面前,温柔地笑着,谭文石顿时痴了。 宁夏青福了一福,温言道:“谭爷当日吐了一场,如今可好多了?我刚刚见谭爷喝了不少酒,若是脾胃不畅,还是少饮些酒为好。” 谭文石眼神激动地闪动不已,然而一个黑影从旁边一闪而过,谭文石只能紧紧握了握拳,故作冷静地说:“好多了,多谢宁姑娘为我挂心。” “那便好。”宁夏青温婉地笑着。 谭文石不由得问:“宁姑娘怎么在这里?不在前厅待着?” 宁夏青平淡地说:“我不擅饮酒,喝了一点之后有些头晕,所以来走一走,醒醒酒气。谭爷是要回前厅吗?那谭爷请自便吧。” 谭文石点点头:“那我就先回去了。今日天寒,又下着雪,宁姑娘也早点回前厅吧,不要受了寒气。我瞧着宁姑娘说话的时候好像是有一点虚,别是已经着了凉。”随即对翠玉道:“照顾好你家姑娘。”然后便独自走了。 宁夏青却愣了,未了不显得失态,只好僵硬地朝着与前厅相反的方向胡乱走了几步。 她神色凄然地看着这雪景,只见周围一片白茫茫,雪的味道里只有冰冷,一切都被掩埋,一切都在消失,就连她的心也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雪。 不一会儿。 “宁姑娘。”薛芊芊忽然从远处出声叫宁夏青,随即向宁夏青走近,就好像是特意来找宁夏青似的,开口招呼道:“宁姑娘还认识我吗?咱们之前在顾府见过一面。” 宁夏青笑着打招呼:“薛姑娘。”一掩口,笑道:“瞧我都忘了,应该改口叫谭夫人了。”宁夏青叹了口气,客气道:“之前谭爷大喜,我本该去的,可那时正值先父丧期,我不便到场,只好请我家的一位叔叔代我前去贺喜。” “不妨事的,宁姑娘不必介怀。”薛芊芊道:“倒是宁掌柜的事……我听我家爷说了,宁掌柜的事实在是令人惋惜。” 宁夏青垂首不语,显得有些伤感的样子,薛芊芊立刻道:“对不住,是我不会说话,勾起了宁姑娘的伤心事。” 宁夏青笑了笑:“无妨。” 薛芊芊深吸一口气,故作冷静地开口问道:“刚刚有个丫鬟跟我说,看见宁姑娘和我家爷说话,还听见宁姑娘说我家爷吐了的事。怎么?宁姑娘也知道这件事吗?” 宁夏青立刻变了脸色,抚着胸口道:“可不是,当时可真是吓坏我了,幸好今儿见到谭爷好好的,说真的,我一想起当天的事,就心有余悸。” 薛芊芊冷冰冰地笑着问:“宁姑娘怎么会遇见我家爷的?听说宁姑娘开了一家叫作华彩苑的铺子,难道我家爷当日在华彩苑附近?” 宁夏青连忙摆摆手,道:“我并不是在华彩苑附近看见谭爷的。其实是当日我家有个伙计告了假,我只好亲自出门送货,路过钱氏古玩店的时候,因着我与钱大奶奶从前就认识,所以就想去跟钱大奶奶打声招呼,结果就遇见谭爷了。” 薛芊芊闻言笑了笑,那笑容灿烂却又僵硬,因此显得十分恐怖。薛芊芊轻轻问:“宁姑娘今日不是薛府的宾客吗?怎么不在前厅,跑到这里来了?” 宁夏青脸一红,小声道:“我近来感了风寒,刚刚喝了点酒,感觉有些不适,所以就想来吹吹风,顺便看看雪,谁知道这薛府太大了,我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宁夏青有些羞赧地说:“我刚刚找一个丫鬟问路,可那丫鬟也不知道前厅在哪。后来我又看到一个丫鬟,可还没等我出声叫呢,那丫鬟就跑了。后来我又想跟谭爷一块回前厅,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男女同行颇有不便。所以,谭夫人可否送我回前厅?” 薛芊芊微微一笑:“前厅离这里很近了,你只是找不到方向了而已。”薛芊芊往前头一指:“你绕过前面的垂花门,往右走就是了。我给你指了路,你就不用旁人同行了吧?” “多谢谭夫人。”宁夏青礼貌地道谢,薛芊芊回了个礼,扭头就走了,脚步看起来像是要上阵的武将似的,气势汹汹令人胆寒。 随后,从薛芊芊从前的闺房里传来打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剪刀疯狂一开一合的声响。 那株娇艳无比、开得正盛、价值千两的曼陀罗变成了零落满地的残花。 第一百零八章 宁夏青从前厅出去的时候,赵香娥等人都还没从这前厅退场呢,宁夏青为着确保自己关心谭文石身子的事情能够传到薛芊芊的耳朵里,特意早早就去了院子里寻找机会,在院子里假装闲逛了老半天,这才有了和谭文石“偶遇”的机会。 因此,当她回到前厅的时候,已经冻得浑身冰冷,睫毛上几乎结了一层霜,眼前所能看到的景象都带着一层冰晶,连走路时脚步都是有些颤抖的。 她走进前厅,哆哆嗦嗦地抱着手臂,暗自庆幸自己终于回到温暖的地方了,忽然意识到,似乎有不少目光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整个前厅里全都是男人,男人们瞧见一对眸子在睫毛的冰晶之后仍旧炯炯生光的她,不由得都是一诧,纷纷议论起来—— “这小姑娘是谁啊?怎么跑这来了?” “瞧着是个良家姑娘,难道是薛府的小姐?” “这位薛姑娘还真是美啊,论样貌,不输刚刚那几位姐儿……” “你可小点声吧,要是被薛副尉听了去,让薛副尉知道你拿薛府的姑娘跟那些姐儿比,定然要发火了。” “乱说什么呢?要真是薛府的小姐,怎么不在内院待着?巴巴地跑到前厅来?你们难道都没听说过华彩苑出了个女当家吗?” “难道是她?!是这般年幼美貌的姑娘?!” “可不是!华彩苑开张的那天你们都没去吧?那天我可去瞧了一眼,一见到是这么年轻的姑娘,我也吓了一跳。你说这宁当家年纪这般轻,又是个女子,能经营得了华彩苑吗?” “八成开个几天就得关门了!女子做生意怎么可能做得好?不过这小姑娘模样倒是真俊,我倒盼望着华彩苑多开几天,我也去跟她谈谈买卖,多跟她说上几句话,多瞧几眼这俏丽模样,看着她笑吟吟地跟我说话,唉哟,想想都美哟……” 一人坏笑着地说:“你别说,这姑娘作风挺特别的,说不定啊,你要是多给她让点利,她一高兴,不仅能笑吟吟地跟你说上几句话,还能让你摸摸她的手、亲亲她的嘴呢……” 周围人顿时起了兴趣,色眯眯地问道:“真的假的?快说来听听!” “我听说这姑娘跟顾府和萧氏都有交情,华彩苑开张的时候,顾府和万盛行都送了匾额过去,而且那万盛行的匾额是由万盛行的老板亲自送去的,匾额上还有萧氏金印呢,就连市舶司新来的那位出身顾氏的提举大人都到场了!” 周围人顿时诧异:“怎么回事?华彩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排场?” “据说呢,这姑娘家里从前就跟顾府有点来往,所以顾府送去匾额也不奇怪,可没人知道华彩苑跟萧氏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不过有传言啊,你看那万盛行的萧公子血气方刚,这华彩苑的女当家又是这幅模样,咳咳……所以才说这姑娘作风特别嘛……” “这哪里是作风特别?这不就是作风放荡吗……” 那长舌头的人连连摆手推却道:“这可不是我说得啊,是你自己说的,跟我可没关系!你这话要是让万盛行的萧公子听见了,萧公子找你算账,你可别拉上我!” “得了吧,萧公子哪里听得见!” “你是瞎了还是不认得萧公子啊?坐在上首的、穿着墨色玄纹云袖锦袍的那个人就是啊!” “原来他就是万盛行的萧公子?我刚才看见那帮官老爷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姚三兴也在他面前都点头哈腰的,我还纳闷他是什么来头呢,原来他就是万盛行的萧公子!” “还有坐在萧公子旁边的那个,穿着竹叶花纹滚边石青色缎袍的就是那位姓顾的提举大人。” “什么!那是提举大人!天呐……瞧着这文弱清雅的模样,实在看不出来,原来也是位官老爷啊!” …… 宁夏青将一众男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都听在耳中,但她早就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了,她只是走到自己的座位,在坐下之前,对着上首的方向微微点头,权作与萧景元和顾雪松打招呼。 萧景元遥遥拱手示意,顾雪松则只是温柔地点了点头,然而顾雪松在望着宁夏青时,眼中波光潋滟,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 一众男人们见这三人间的熟稔程度,不由得面面相觑,眼里带着鄙薄又不得不恭敬的笑意,碍着萧景元和顾雪松的面子,也出于对宁夏青的好奇,纷纷与宁夏青寒暄起来。 宁夏青正忙着跟源源不断前来攀谈的人们说着场面话,董子真忽然从远处跑过来,大声说:“当家的当家的!你还没见过姚兄吧?我刚刚还跟姚兄提起你来着,说你出去醒酒去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这叫什么来着,这叫说曹操曹操到!” 姚三兴听到有人提起自己,不由得往声音的来处望了一眼,宁夏青瞧姚三兴看董子真时的眼神,心里就了然几分,这董子真实在是自来熟的很,八成只是和别的商户一样跟姚三兴打了个招呼而已,却说的好像是跟姚三兴拜把子了似的。 宁夏青见姚三兴已经注意到董子真和自己这边了,只好起身走到姚三兴面前,敬了杯酒,平静地说:“久闻姚老板大名,今日终于得见,还要多亏了薛公子给我的请柬,在此多谢薛公子了。”说完还顺便举杯示意了一下旁边的薛绍卿。 姚三兴见眼前这身形婀娜、眼亮如点漆的女子,顿时十分客气地说:“我也是借了薛府的贵地,才能有幸结识梅公郡的各位老板,大家都是买卖人,日后若有能够相互提携的地方,还请宁当家不吝赐教。” 宁夏青笑了笑,随即喝了酒,心想这姚三兴果真是精明过人。 宁夏青重新回到前厅之后,先是跟萧景元和顾雪松都打了招呼,让旁人知道,她与萧顾二人关系匪浅,又在姚三兴面前特意提起是薛绍卿给了她请柬,明着是感谢薛绍卿请了她来,实际上是在告诉姚三兴,薛府对她是抱有肯定态度的。 宁夏青知道,越岭行商之宴席之所以会选在薛府,是因为姚三兴本就想要借这个机会巴结薛副尉和薛副尉身边的那群官老爷,以此打通梅公郡官场上的种种关节。 而宁夏青让姚三兴知道,她不仅仅和名扬天下的萧氏有关系,还与提举大人和薛副尉都沾着关系,姚三兴自然会对宁夏青另眼相看,果然,面对她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身为大行商的姚三兴说话时都这般客气。 宁夏青和姚三兴说过话时,她那娇柔清脆的声音传到一众男人们耳中,简直是令人听之醒倦忘忧,人人脸上都生特异之色,不由得为这莺声燕语而骚动起来,聚在一块议论纷纷。 姚三兴旁边的萧景元笑道:“生意场上素来只有男人,宁当家的出现着实是让人耳目一新,可真是让诸位眼前一亮啊。” 宁夏青笑了笑,又跟萧景元寒暄了几句。不远处,谭文石默默看了一会,等宁夏青回到座位的时候,谭文石叫住了她。 谭文石礼貌又友善地提醒:“宁姑娘才回来,怕是不知道,我岳丈大人说了,为了给诸位商户一个在姚富商面前谈买卖的机会,会让各位商户一一在姚富商面前推售自家的料子。宁姑娘若是也想参与,别忘了要先去薛府的管家那里记个名。” 宁夏青客气道:“其实我家的掌柜已经去记过名了,不过还是要多谢谭爷告知我。” 谭文石又问:“不知宁姑娘是第几个记名的呢?像这种事,排在是头几个和最后几个是最吃香的,最容易给姚富商留下印象,排在中间的往往很难被记得。若是宁姑娘排在了中间,我愿意与宁姑娘交换一下,让宁姑娘第四个上场。” “多谢谭爷美意。”宁夏青温婉一笑:“我只要能在诸位同行面前说上几句话,让大家认识认识我就可以了,至于给姚富商留下印象什么的……我的料子比不上诸位,我也没想过能真的跟姚富商做成买卖,所以也无所谓会不会被记住了。” 说完她就回了自己的位置,心想谭文石倒是会做人情。谭文石仗着那株曼陀罗,自以为势在必得,无所谓排在前后还是中间了,所以才想推个顺水人情给宁夏青,他真是精明到家了。 宁夏青重新在自己的位子坐下。因着她的身份地位,她的位子在相对靠下首的位子,离坐在上首的顾雪松并不近,但却几乎和顾雪松的位子正好相对,二人只要一抬头,就能不偏不倚地撞上对方的眼神。 就在这时,已经按照记名的顺序开始推售料子了。 夏青微微扫了一眼,这前厅里其实有不少她认识的同行们,这些人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包括坐在谭文石身边的宁致恒。 基本上,这前厅里的同行里只有宁二老爷的面上始终淡淡的,几乎没什么表情,甚至还有些看好戏的玩味态度,引来坐在他旁边的人时不时向他投去诧异的眼神。 头一个商户拿上来的是加金缠枝花卉天华纹锦。 此锦属于宋锦,质地细薄,花作退晕,金勾轮廓,质地柔软,经面整洁,艳而不俗,古朴高雅。这宋锦在前朝时极为受到追捧,皇帝和公主均很爱这种料子,还视其留下了“飘似云烟,灿如朝霞”的美名,甚至还将其作为宝物赐给海外邦国。 宁夏青和顾雪松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这加金缠枝花卉天华纹锦太普通了,根本入不了姚三兴的眼,且这又不是梅公郡特有的料子,就算姚三兴想要进这种料子,也不会舍近求远地从梅公郡进货。 第二个商户拿上来的是二色金库锦。 正所谓远看颜色近看花,从远处一瞧,二色金库锦那明快鲜艳的颜色落入了一众人眼中,众人只觉得其富丽典雅、色彩浓艳庄重。若是在近处一看,便能看到其质地坚实、花纹浑厚优美、其中还藏着不少金线,富丽堂皇。 此锦虽是云锦,却不算品相很好的,根本不可能被姚三兴看上。宁夏青和顾雪松对视一眼,随即一同看向姚三兴,只见姚三兴面上果然没什么表情,一旁的萧景元也是对此毫不感兴趣的样子。 第三个商户拿上来的是九霄绸。 这九霄绸用红、蓝、绿三种色彩来装饰,并通以白色作外晕,色彩层次丰富,极具美感,且加以金线绞边,描绘祥云出釉之景,恍若不似人间之物。 九霄绸是梅公郡本地特产的一种料子,只有梅公郡本地桑园所产的蚕丝才能织出来,民间有个别名叫“酒消愁”,给这料子平添了几分飘逸潇洒之感。 然而九霄绸虽特别,却不够华丽,若是和成宋郡特产的料子相比,实在是逊色不少。若论起自产的料子,成宋郡自产的料子才是既种类丰富又样式高贵。 比方说发源于成宋郡的萧氏,除了产皇缎外,萧氏还产琥珀绸、芙兴锦、杏容缎、辛蚕罗等,萧氏的这些特产料子都比九霄绸品相更好,光泽更佳。 姚三兴可是成宋郡越岭县人,既然成宋郡当地有那么多好料子,他又何必大老远地买梅公郡的九霄绸回去? 宁夏青状若不经意地看向谭文石的方向,见谭文石一脸忧色,正在跟身后的禄子焦急地吩咐着什么。 宁夏青知道谭文石在着急什么。 按照谭文石的计划,那株曼陀罗早就该由薛副尉替谭文石当众送给姚三兴了。 薛副尉刚刚的确是离席片刻,应该就是被薛芊芊找去的,可薛副尉回来的时候,却没有拿着那株曼陀罗一起回来。 谭文石刚刚说过,他是第四个去记名的,下一个就轮到他上场了,谭文石的脸色自然是越来越差。 宁夏青只见谭文石又跟禄子说了几句,随即禄子去跟别的掌柜说什么,那位掌柜点点头,谭文石则匆匆离场了。 宁夏青想,谭文石一定是去找薛芊芊问怎么回事了,估计两人之间得吵上几句了。 宁夏青收回目光,却对上顾雪松正在看着她的眼神,顾雪松端坐自如,目光永远都是那样温和平静,宁夏青却总是觉得,她能从顾雪松的眼睛里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凄凉吗? 或许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剧意味。 谭文石出了前厅,满脸焦色,找人问了薛芊芊在哪,听说自从与谭文石见面之后,薛芊芊出来了一次,后来回了闺房里,之后又出来和薛副尉说了什么,之后又回闺房了,然后就一直没出来。 谭文石压抑着怒火,脚步匆匆地往薛芊芊所在的地方去。 他想问问薛芊芊,为什么没有像之前和谭文石说好的那样,把曼陀罗交给薛副尉,让薛副尉当众送给姚三兴? 难道薛芊芊和薛副尉见面时,父女俩商量过后,觉得私下里再送更好?若说私下里再送也无不可,反正都能巴结到姚三兴,可若是薛芊芊和薛副尉商量过后改了主意,总该派人来跟谭文石知会一声才对。 薛芊芊和薛副尉见过面之后,便回了闺房,让人将曼陀罗的碎片收拾了。 随即大发了一通脾气,抱怨自己嫁人后丫鬟们就对她懈怠了,居然敢不时常打扫她的闺房,就连明知道她今天会回娘家,也不提前把她的闺房给收拾了。 薛芊芊让丫鬟们都跪在自己面前,挨个狠狠打了几个大嘴巴,这才消气,怒喝道:“还不快去打扫干净了!” “是是是……”一个个肿着脸的丫鬟们一边无声抽噎一边匆匆打扫着,谁要是动作慢了就会被薛芊芊连打带骂。 薛芊芊斜倚在榻上,让碧影跪在榻边给她按摩。 要是在往常,丫鬟给薛芊芊按摩的时候,薛芊芊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会嫌手重,一会嫌手轻,一会嫌哪里没捏到,一会又嫌哪里捏了太多次,所以,无论是哪个丫鬟,在给薛芊芊按摩时几乎都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的。 然而今天,碧影给薛芊芊按摩,薛芊芊却没有挑剔半句。 然而,比被薛芊芊挑剔更可怕的事,是被薛芊芊死死盯着。 薛芊芊始终都盯着碧影,面无表情却比有表情还要可怕,一言不发却比打骂斥责还要恐怖。 在这样的初冬天里,碧影后背的衣服都汗湿了一块,脸色苍白苍白地,似乎整个人都在发抖,在给薛芊芊按摩的手却很稳,对薛芊芊的害怕显然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谭文石走进来的时候,那几位肿着脸的、眼角挂着泪的丫鬟正好排成一排端着铜盆、搭着抹布抽抽噎噎地走出去。 谭文石只瞄了一眼,就发现那数只铜盆里的水面都没有热气在升腾,看来是直接从缸里舀起来就用了,可想而知那水会有多么冷,谭文石只是想一想,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他再一瞧,只见为了干活方便,丫鬟们的袖口都是袖口不扎紧的窄袖,这种袖子因为没有收口,所以冷风可以肆意地灌进去,根本护不住手腕。 只见那一个个丫鬟的手到手腕都是通红通红的,有两个才十岁出头的小丫鬟连端着铜盆的手都在发抖,几乎要把里头的水都给晃出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谭文石叹了口气,心道,出身低贱的人,便只有被旁人欺凌的份,若不是他这些年费尽心思经营,他也只是被旁人欺凌的一员,就算他搏得了今日的地位,不也同样得在比他地位更高的人面前装孙子吗?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就是这人世里最颠扑不破的真理。无毒不丈夫,手段不够狠,就只会被更多人踩在脚底下。只有把更多人踩到脚底下,才能有更少的人踩在他头顶上。 谭文石走进屋子里,一进屋就问:“你和岳父改主意了?要在私下里送?既然你们改了主意,好歹遣个人来跟我说一声,害得我担心得很,只好跟别人换了顺序来找你……” 话还没说完,谭文石忽然诧异地指着桌子问:“花呢?你到底送没送出去啊?” 薛芊芊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挑着眼睛,媚态横生地问:“爷,你说我这屋子里香不香?” 谭文石顺着薛芊芊示意的方向一瞧,只见铜炉里已经燃起了香料,袅袅烟尘顺着炉盖的缝隙升腾出来,看来薛芊芊不仅仅是让丫鬟们收拾了屋子,居然连熏香都点上了,真是大小姐脾气不改,谭文石一边腹诽,一边敷衍地说:“嗯,挺香的。那花到底在哪?” 薛芊芊笑着问:“爷,你闻不闻得出来,我这炉子里熏得是什么香?” 谭文石皱眉。他不懂香料,但最常见的几种香还是闻得出来的,可谭文石闻不出来薛芊芊现在点的是什么香,谭文石笑着哄道:“我倒是没闻过这种味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好香料?味道馥郁香甜,最配你了。” 薛芊芊噗呲一声乐了,说:“爷觉得这香料很配我?”薛芊芊盯着谭文石,嘴角上扬,眼神里却全是冷意,看起来颇有深意。薛芊芊抚了抚头发道:“不过啊,爷虽然不识得这是什么香料,可爷并不是没闻过这个味道,爷还是再好好闻闻吧。” 谭文石蹙眉,不明白薛芊芊到底为什么非得跟他谈香料的事。 但眼下薛副尉正如日中天,谭文石还得靠着薛芊芊的关系巴结薛副尉呢,谭文石只好耐着性子按照薛芊芊的说法闻了一下。 就在这时,谭文石瞬间脸色一变! 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闻过这个味道! 谭文石死死地盯着薛芊芊,难以置信地问:“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这是曼陀罗的味道吧?” 薛芊芊笑得十分灿烂:“曼陀罗一株至少千两,就这还是有价无市。爷刚刚说,这奢华稀有的曼陀罗味道最是配我,可是真心话?” 谭文石已经冲到薛芊芊面前瞪大了眼问:“你是不是疯了?!”谭文石迷茫地往后退了几步,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薛芊芊居然干出了这种事,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既荒谬又不可思议,像听到了天方夜谭,迷惑地重复道:“你是疯了吧……” 薛芊芊冷眼瞧着谭文石,悠悠说:“爷平日里跟我说了那么多甜言蜜语,想来应该是疼我的。既然爷疼我,就算用这价值千两的曼陀罗给我做香薰,爷也是舍得的,对不对?” 谭文石简直要气疯了! 薛芊芊是不是疯了!曼陀罗是何等宝贵的东西,薛芊芊居然拿曼陀罗来做香薰?! 这不是几千两银子的事,这是唯一能够讨好姚三兴的办法,薛芊芊毁了曼陀罗,就是毁了姚三兴这条线,这让谭文石怎么跟宁三老爷交代?! 谭文石为了铺这条线,还特意送了“宝贝”讨好薛副尉,而薛芊芊始终全力支持谭文石,还为了得到这株曼陀罗出了不少力,怎么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薛芊芊忽然发起疯了?! 谭文石指着薛芊芊的鼻子,连手指都在抖:“你刚刚不是都跟我说好了吗?你这疯女人怎么忽然又……” “啪”的清脆一声,谭文石的话还没说完,薛芊芊忽然支起身狠狠地打了碧影一巴掌!薛芊芊怒目圆瞪地斥道:“没吃饭是不是?怎么越来越没力气?!我给了你身份和地位,难道是白给你的?那是为了让你好好伺候我的!” 碧影不敢反驳,连揉一揉肿起来的脸颊都不敢,连忙又跪好,重新伸手给薛芊芊按摩,然而又挨了薛芊芊反手一巴掌,薛芊芊眉毛一竖:“这里都捏了好久了,怎么还捏这里?你是当我好糊弄,存心糊弄我是不是?!” “奴婢不敢……”碧影一边重新跪好,一边继续替薛芊芊按摩着,刚碰到薛芊芊的腿,却又挨了薛芊芊更狠的一个巴掌,薛芊芊大喝:“使这么大力气做什么?你是不是故意的?居然还敢对我使脾气,不收拾你你就不知道我厉害了吧?!” “奴婢真的没有……”无辜的碧影可怜地申辩着,薛芊芊却猛地起身,拽着碧影的头发,把碧影的脑袋狠狠摔到地面上,怒喝道:“你个出身卑贱的贱婢,居然敢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当我是好骗的是吗?敢在我面前动小心思,我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谭文石如何听不出薛芊芊其实句句都是在骂他,可就像薛芊芊说的,谭文石现在还指望着利用薛芊芊来攀高枝,就算是有天大的怒火,眼下也只能忍着。谭文石将所有的怒火都咽下去,憋屈地生闷气,说:“不过是个丫鬟,你实在不喜欢,就把她卖了吧。” 薛芊芊却讽刺地一笑:“爷这般中意她,我要是把她卖出府,爷岂不是转眼就会把她赎出来,当成外室养着了?爷养外室若是被别人知道了,连着我都要丢人!爷是个不顾名声体面的人,可我还要脸呢!” 谭文石驳斥道:“说什么呢?!谁不顾名声体面了?!”谭文石不知道薛芊芊到底怎么忽然就发疯了,竟这般给他添堵,把他气得后槽牙都狠狠地咬起来了。 谭文石喝道:“还有,你别口口声声外室外室的,让别人听到了多难听啊!我对碧影从来都没动过心思,你别乱吃醋了。” “爷对碧影从来都既没动过心思?”薛芊芊冷笑起来:“爷说出这话来自己信吗?” 薛芊芊悠悠坐回榻上,道:“其实呢,无论爷对碧影到底动没动过心思,我都不吃醋。反正爷将来也要抬那姓杜的贱人进门,既然府里总归要添人,也就不多碧影一个,我又何必吃醋?” 薛芊芊抬眼冷冷瞧着谭文石道:“爷风流成性,我要是吃醋,岂不早就把自己醋死了?我可不是吃醋,我那是怕丢人!反正爷就是这幅德行了,还不如在府里多放几个人牵住爷的心呢,总比爷在外面吃野食的好。” 薛芊芊牵起一边嘴角,讽刺道:“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但偷可是有风险的,爷吃野食的时候,就没想过东窗事发之时,你老娘会跟着担心受苦吗?” 一听薛芊芊提起谭母,谭文石彻底暴怒:“你他妈到底说什么呢?谁偷了?!” 薛芊芊不甘示弱:“听说钱氏古玩店里有一些前朝首饰,不如明儿爷就陪我去瞧瞧吧。” 谭文石瞬间泄气,愤恨又不甘地说:“你要买首饰,有那么多有名的首饰店,又何必去淘前朝的那些,那些旧东西早就过时了,估计也进不了你的眼。” 薛芊芊莞尔一笑:“旧东西里也未必就挑不出来好的,可爷想都不想就说钱氏古玩店里的前朝首饰都过时了,看来也对钱氏古玩店里有些什么东西很是清楚呢。这我可就有点不明白了,爷怎么对那钱氏古玩店这么了解?” 谭文石沉声斥道:“你这是没事找……”话音未落就被薛芊芊打断,薛芊芊言有所指:“不过嘛,听说那风韵犹存的钱大奶奶人脉颇广,所以说,爷跟那钱大奶奶有来往、去过钱氏古玩店也不奇怪。” 薛芊芊凑到谭文石跟前,嚣张地威胁道:“我们薛家人丁不少,薛家人在外交游甚多,爷以为,这柳安县有什么风吹草动是传不到我耳朵里的?我爹可是吃皇粮的,谁敢让我不高兴,我能让他后悔一辈子。” “所以爷得明白,在梅公郡的地盘上,爷若是得罪了我,这布包里的东西就是前车之鉴。”薛芊芊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个布包,说:“曼陀罗的花叶还留了一点。爷不是要送曼陀罗讨好姚三兴吗?就把这布包给那姓姚的吧!” 谭文石沉着脸接过布包,将布包打开,撒气似的把剩下的花瓣都丢进铜炉里,撂下一句“我该回前厅了”就打算走,临出门前却停住脚步,背对着薛芊芊道:“不管你听到了什么谣言,你最好先想想,会不会是有人故意离间。” 谭文石知道,定是有人跟薛芊芊说了什么。 谭文石不知道薛芊芊知道了多少,但他知道,薛芊芊自小就看遍了薛府里的算计,对任何人都心有防备,绝不会完全相信他人。 只要薛芊芊还不能够完全确定他和钱大奶奶的事,听到谭文石这样说,薛芊芊自然而然就会顺着去想旁人离间这一种可能性,到时候,谭文石就还有狡辩成功的可能。 谭文石疲惫不甘地往前厅走去。 谭文石为了搭上姚三兴,前期还在薛副尉身上铺垫了不少,今日功败垂成,谭文石在薛副尉身上花的心思和银子都打水漂了。不仅如此,他今日回去也没法跟宁三老爷交代。 更何况,他本有将来把宁三老爷的作坊扶持壮大之后就收入囊中的打算,可作坊出师不利,谭文石的计划就这样被搅乱了。 谭文石回到前厅的时候,前厅里热热闹闹的,禄子跑过来,急匆匆地说:“爷,你可算回来了!马上就要到咱们了。”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什么事没有?” “姚富商看上了几家的料子,已经定好价了,不过听说那几位都是之前给姚富商送了曼陀罗的……爷,咱们的曼陀罗呢?马上就轮到咱们了,咱们再不送就晚了。” 谭文石心里闷气,懒得提那株曼陀罗的事了,转而问:“华彩苑怎么样了?轮到华彩苑了没有?” “还没。也是巧了,咱们换了顺序之后,正好在华彩苑的前面。” “你打听出华彩苑带什么料子来了吗?” “打听到了。”禄子凑到谭文石耳边,小声地说了什么。 “真的假的?”这倒是让谭文石挺意外的。 宁夏青居然拿的是宁二老爷的料子,着实是让谭文石没想到。 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让谭文石琢磨宁夏青的事了,因为已经轮到谭文石了。谭文石匆匆吩咐了几句,禄子点点头,随即和另一个小厮捧着料子走上前去。 只见他们头一个展示的竟然是一种新料子。 宁夏青不由得一愣,觉得有些意外。她认得,这种新料子叫作梨落缎,是宁氏作坊在前段时间刚刚研究出来的新缎子,至今尚未面世。 旁人都没见过这种料子,都充满好奇感地打量着,宁夏青倒是一点新鲜感都没有,她随意地看向顾雪松,只见顾雪松也在仔细地观察着这种从没见过的缎子。 就在这时,顾雪松忽然抬头,和宁夏青对视一眼,见宁夏青的神色和其他人颇为不同,顾雪松不由得露出些许讶异玩味的神情,宁夏青心知自己不小心露出来破绽,让顾雪松起了疑心,连忙低下头,避开顾雪松的目光。 身旁的董子真小声感慨道:“这料子我还真是头一次见……” 宁夏青低声问:“你见过萧氏的杏容缎吗?” 董子真点点头,答:“见过一次。前几年我跟商队一起去过成宋郡,在一间成衣铺子里,看到有用杏容缎做的成衣。” 宁夏青又问:“那你觉得眼前这料子和杏容缎相比起来如何?” 董子真又仔细地看了一眼,挠了挠头想了一下,迟疑地说:“我觉得这缎子跟杏容缎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光泽比不上杏容缎,颜色嘛……有些暗,有些发灰,没有杏容缎看起来轻巧。” 董子真想了想,又说:“不过论品相,眼前这缎子虽比不上杏容缎,但远超之前出场的缎子。没记错的话,谭管事是代表宁三老爷的对吧?不得不说,宁氏在梅公郡的根基还是很稳固的,宁三老爷手里的货就是比旁人的货要上档次。” 宁夏青点点头道:“三老爷的确对这批缎子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三老爷是想要推出一种和杏容缎齐名的缎子,同杏容缎争辉,从而打造‘成宋有杏容,梅公有梨落’的局面。” 董子真瞪大了眼:“跟杏容缎齐名?难道三老爷打算给这料子开出跟杏容缎一样的价?”董子真叹了口气:“这料子的确挺不错的,但跟杏容缎比起来还是差了点,若是开出杏容缎的价,姚老板应该不会答应吧。” 宁夏青低声道:“是啊,若是论成色,三老爷想把梨落缎卖到跟杏容缎一样的价,姚老板是不会答应的。所以三老爷让谭管事私下里讨好姚老板,跟姚老板拉近关系。” 董子真点点头,忽然诧异地问:“可既然三老爷这么想推梨落缎,又为何要把梨落缎先拿出来?一般来说,不是先拿不真正想推的料子暖场,让真正想推的料子最后登场吗?可他们怎么拿梨落缎暖场用了呢?” 宁夏青沉声道:“自然是他们又不打算推梨落缎了。” 董子真好奇:“这是为何?” 宁夏青平淡地说:“可能是私下里讨好姚老板的计划泡汤了,因此觉得梨落缎应该很难推售出去,就只好放弃梨落缎了。” 宁夏青一瞧,姚三兴果然看了一会梨落缎之后,咂摸咂摸嘴,惋惜地摇摇头,而禄子已经呈上拢丝缎了。 宁氏工坊主产丝缎。丝缎的种类有很多,拢丝缎就是其中翘楚。 近几年里,宁氏作坊一直都主产两种丝缎,一种是流丝缎,一种是拢丝缎。就在不久前,宁氏作坊才刚刚研究出梨落缎,因此宁氏作坊就变成了主产三种丝缎。 宁三老爷从宁二老爷手下挖人时,将所有参与研究织造梨落缎的工匠都挖走了。也就是说,宁二老爷费尽心思和工匠们一块研究出了新品梨落缎,却在梨落缎还没面世的时候,就被宁三老爷抢走了身负核心技术的工匠。 宁三老爷还打算将梨落缎推到杏容缎的地位,借着从宁二老爷处抢来的梨落缎,让从前的卢氏小作坊摇身一变,和萧氏工坊齐名,不得不说,此举实在是没下限且野心勃勃,而且还差一点就凭借那株曼陀罗而办成了。 然而,也正因为宁三老爷对梨落缎寄予了厚望,所以在挖人之时,将主要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梨落缎,相对来说,有些忽略了流丝缎和拢丝缎。 其实流丝缎是贡缎,量大又利薄,不是什么好差事,只是织造局强行安排给宁氏的差事而已,宁氏其实不是很想要。而拢丝缎就不同了,拢丝缎卖得好,利又不薄,一直是宁氏工坊近几年来的主要支柱产业线。 宁三老爷在挖人时,一心想着借着梨落缎一步登天,所以也没怎么在乎拢丝缎,挖过去的拢丝缎工匠不多,且几乎都是年轻人,只有一个手艺高超的老匠人,可偏偏还身子不好,听说最近一直在告假养病,因为能领头的老匠人不在,宁三老爷的作坊里的拢丝缎产业线几乎已经停摆。 第一百一十章 因此,宁夏青和宁二老爷都觉得,就算没有梨落缎的存在,宁三老爷也不会想在这种场合推拢丝缎的,一来因为拢丝缎本就不愁卖,二来因为宁三老爷的工坊里已经产不出拢丝缎了。 宁夏青知道,谭文石今日应该是打算借拢丝缎来暖场,然后主推梨落缎,却不料薛芊芊那边出了岔子,让谭文石只好放弃梨落缎,换成主推拢丝缎,好歹也能跟姚三兴搭上关系,最起码总比什么都没卖出去要好。 宁夏青正想着,忽然有人给她递过来一只锦囊,宁夏青疑惑地接过来打开,只见锦囊里是一张纸条,上面有两个人的字迹。 其中那个舒朗隽永的字迹写道——姑娘为何早就识得梨落缎? 另一个不羁狂傲的字迹写道——我早觉得,姑娘不似普通女子,心智见识远在寻常商户之上,不知姑娘是何来历? 宁夏青心中一凛,萧景元的问题令她心惊,这样直接又霸道的问法很符合萧景元的个性,几乎要逼出真相来,让宁夏青有些透不过气,感到无法回答。 不过转念一想,两个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居然偷偷写纸条,也实在是够好笑的。 宁夏青向薛府的下人要来纸笔,想了一想,写道——宁氏世代经商,我自小耳濡目染,自然懂得比旁人多些。至于梨落缎,其实本来是在我二堂叔的作坊里研究出来的,只是落到我三堂叔手里了而已,我二堂叔曾经给我看过梨落缎的样品。 她把纸张重新放回锦囊里,让送来的人把锦囊还回去。 谭文石还在向姚三兴推售着拢丝缎,萧景元也在此时出言道:“素来听闻拢丝缎是宁氏的得意之作,今日一见,这拢丝缎的确花纹别致,织法技艺颇似萧家的皇缎,就是蚕丝黯淡了一些。” 姚三兴也一直是颇为满意的表情,萧景元又笑着说:“说起来,几百年前,宁氏曾经出过一种料子,叫作传世琉璃。” 听到“传世琉璃”四个字,宁夏青心里一紧,只听萧景元又说:“萧氏皇缎的织法便是承袭自宁氏的传世琉璃。如今宁氏拢丝缎的织法又如此类似萧氏皇缎,看来传世琉璃虽然失传了,织法却仍是被宁氏后代传承下来了,这才有了今天的拢丝缎。” 宁夏青不由得沉吟下来,她的确之前就听老太太说过萧氏皇缎和宁氏的传世琉璃有些关系,看来琉璃丝虽然绝迹了,传世琉璃的织法却被宁氏继承了下去,并创造出了拢丝缎,凭此获得了今日在丝织品业的地位,再次兴旺了宁氏一族。 姚三兴对拢丝缎格外满意,当场就拍板定了不少。宁夏青冷冷地看向谭文石,只见谭文石在一众同行的恭喜声中始终带着满足的笑意,即便如此,她却看得出谭文石那笑容底下其实是忧虑和懊恼。 也难怪谭文石会不痛快。本来是可以借着那株曼陀罗推出梨落缎,让宁三老爷的作坊一跃跟萧氏作坊并肩的,却因为薛芊芊毁了曼陀罗,而错失了这个本能够让梨落缎一炮而红的大好时机,也白白在之前铺垫了那么多的心思和功夫。 可是就算谭文石再恨薛芊芊,却也只能笑脸哄着薛芊芊,不能跟薛芊芊发半点脾气,甚至将来还要求着薛芊芊替他在薛副尉面前说好话拉关系。 “当家的,当家的……”董子真的声音传到她耳中。 她转头看向董子真。 “当家的,到咱们了!”董子真压低声音提醒道。 她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带着宁二老爷的净缎出席了。 她拿着净缎一步步走向上首的方向,只见两侧的同行们根本懒得看她的料子一眼,要么是在打量她这个人,要么是在吃着瓜果左顾右盼。 宁夏青也理解,华彩苑刚刚开业,又是个小铺子,在同行里极其不起眼,所以人人都觉得华彩苑今儿就是来凑人头数的,根本没把华彩苑放在眼里,更没觉得华彩苑能拿出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料子。 今日有这么多同行聚在一起,简直是买卖人的福地,就算没跟姚三兴谈成生意,也可以跟同行们去谈,总能谈成几笔满意的买卖。因此有不少人已经坐不住了,已经开始左顾右盼,挑选着同行里的买主或卖主。 若不是出于对宁夏青本人的好奇,想要听听宁夏青说话,且看在宁夏青和萧顾二人熟识的份上,不得不给华彩苑一点面子,估计有不少生意人已经跟有意向的同行聊起来了。 然而,即便前厅众人暂时还耐着性子安静坐着,也没一个人把注意力放在宁夏青的料子上。宁夏青还看了宁二老爷一眼,只见就连宁二老爷的注意力也不在净缎上,宁二老爷没在看她,也没在看姚三兴,而是不住地满场打量着。 她明白宁二老爷心里的算盘,这净缎本就难卖,想要售给梅公郡里的同行都尚且艰难,又何况是售给远近闻名的大行商姚三兴?宁二老爷其实根本就没觉得她能办成这事,也根本没觉得姚三兴能看上这批净缎。 宁夏青知道,宁二老爷是打算等宁夏青上场之后观察一下周围同行的反应,看看谁比较有意,然后亲自去跟这些有意的同行们聊。 当董子真捧出净缎时,竟都传来了几声嘘声。 周遭立刻就开始议论起来—— “哪有拿净缎上来的啊?这不是寒碜人家姚老板呢吗?” “其实吧,这缎子成色不错,仔细瞧着,算是缎子里的上品了,可惜是净缎。净缎本来就价低,就算织得再好,也卖不出花缎的价,也不知道这是何苦织得这般好呢,不是白白增加成本吗?这多不划算啊!” “一会听听她开价多少,若是低于八两三钱,我倒是想要进一点。” “你傻啊,净缎进货可都是八两,八两三钱的净缎你进了干嘛?” “你这就不懂了,华彩苑拿出来的净缎确实上档次,普通净缎在铺子里基本上都是十二两的价,可眼前的净缎怎么着也能卖上十三两,十四两都有可能呢,就算是八两三钱进也不亏啊。” …… 姚三兴看了看宁夏青的净缎,皱起了眉:“你带的净缎?嗯……这缎子的确品相不错,瞧着颜色很上乘,你开个价吧。” 宁夏青的手指微微拂过那些净缎,却不回答姚三兴的问题,反问道:“姚老板觉得这净缎的织法怎样?” “挺特别的,倒是头一回见。”姚三兴又补充道:“但是净缎就是净缎,品相再好织法再新,也卖不出太高的价钱。” 宁夏青莞尔一笑,不疾不徐地说:“姚老板可曾知道,梅公郡有一种葛料,诨名叫作葛丞相,就因为这个诨名,所以价格能够卖到其他葛料的三倍。” 姚三兴听她这样说,不由得一笑,说:“我明白宁姑娘的意思了。好吧,宁姑娘就说说,你的净缎叫什么名。” 宁夏青悠悠道:“此等丝缎叫作功德圆满。” 前厅里顿时传来嗤笑声! 有谁不知道姚三兴爱曼陀罗,而曼陀罗在佛家的确有功德圆满的含义。可像宁夏青这样,以为给料子起个跟曼陀罗有关的名就能吸引姚三兴,可把事情想得忒简单了。 宁夏青听到周围传来的不屑声音—— “这小女子也太敢想了吧,以为起个跟曼陀罗有关的名就能入姚老板的眼?她是把姚老板当小孩子糊弄了?我看呐,她非但入不了姚老板的眼,还会因为妄想借用曼陀罗之名来向姚老板推销料子,而惹怒姚老板呢!” “就是,这小女子还以为做生意是过家家呢!女人啊,想事情就是简单!唉,说起来,宁永达在的时候,铺子再不景气,好歹也能维持下去,可怎么就让这么一个小女子接手了呢?!可惜啊!” 宁夏青将一切侮辱和嘲讽都听在耳中,却只是带着神秘的笑意,看了一眼翠玉,翠玉会意,立刻站出来,拍了拍手,随即,有两个丫鬟抬着一直长木箱上来。 在其后,有六个丫鬟捧着六株曼陀罗走了进来! 在场的商户都惊呆了,知道姚三兴爱曼陀罗的人不少,也的确有人送了曼陀罗来讨好姚三兴,谁都没想到,小小一家华彩苑,居然也能跟风送曼陀罗,而且竟然有这么大的手笔,能够同时送六株曼陀罗! 六株曼陀罗啊,总价值超过一万两,而且还是有价无市,就算能谈成生意,也远远换不回这一万两!当然了,商人们也不会目光那么短浅,讨好姚三兴能够带来的利益是长远的,若是能够长久合作,暂时亏本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常人能够接受的“暂时亏本”,是暂时亏少量的本钱,比如送一株曼陀罗给姚三兴,即便暂时换不回一株曼陀罗的钱,多合作几次也赚回来了。但六株曼陀罗,那得什么时候才能赚回来啊?! 宁夏青怎么会傻到拿六株曼陀罗去送礼讨好姚三兴?! 见六株曼陀罗被排成一排摆在长木箱上,姚三兴眼睛都直了,这六株都是开得正好,且还是六个不同的品种,还都是品种中的上上品。别说姚三兴痴迷曼陀罗了,就算是不喜欢曼陀罗的人,看到这场景,也很难不感觉震撼吧! 摆在最当间的是八仙过海和八宝妆,挨着它们的分别是七仙女和风尘三侠,摆在最外侧的是二乔和倚栏娇。不仅姚三兴的眼睛直了,惊呆了的商户们眼睛也直了,眼睛在六株曼陀罗上扫来扫去,简直都看不过来了。 在众人瞩目之下的宁夏青平静地笑着,斯斯文文地说:“想必在场的各位同行,都知道姚老板喜爱曼陀罗之事吧。不瞒姚老板,我也是其中之一。因此,我特意为姚老板准备了一个戏法。” 众人顿时流露出不解的神色,这是谈买卖的地方,怎么开始变起戏法来了?宁夏青的行为实在是太过离经叛道了吧! 宁夏青笑着说:“说起来,这几株曼陀罗都来自顾府,是顾老太太的心头好。既然是用顾府的东西来变戏法,就请身为顾氏中人的顾大人来帮我一起演示,顾大人可答应?” 宁夏青殷殷看着顾雪松,顾雪松笑着看她,旁人都等着看顾雪松的反应,顾雪松一开始也显然是有些意料之外,但之后就很从容地站起来,施施然走下了场,丝毫没有任何被冒犯后的不悦之色。 顾雪松站在木箱前,先是对宁夏青拱了拱手,随即带着笑意,客气地问:“不知姑娘需要我如何做呢?” 宁夏青看着顾雪松的脸,从荷包里拿出一把小剪刀,施施然递给顾雪松,道:“请顾大人帮我一个忙,帮我把这些曼陀罗都剪下来。” “要剪花?这到底是个什么戏法?!”从上首传来姚三兴有些着急和心疼的声音。顾雪松抬眼看宁夏青,先是一怔,轻声问:“姑娘确定?” 宁夏青笑着看顾雪松的眼睛,点点头。顾雪松笑了,垂下脸,却依旧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纤长的手指握着剪刀,伸向了最边上的第一株叫作倚栏娇的曼陀罗。 “顾大人,此花极为珍贵,而且稀有,恐怕……恐怕剪不得!”姚三兴有些颤抖的话语再次响起,顾雪松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按照宁夏青的要求将那朵白瓣上有一抹绿晕和几丝红条的娇妍鲜花剪了下来。 周遭开始传来窃窃私语声,就算是不爱曼陀罗的人,也无法坐视此等珍稀的宝物被这样随意毁掉,更别提姚三兴了,姚三兴额头的青筋都起来了,甚至从紧握的拳头中传来握紧后骨骼碰撞的声音。 顾雪松手脚利落却温柔从容,按照宁夏青的要求,将六株曼陀罗的鲜花全都剪了下来,一共二十九朵花,被顾雪松剪下来之后放在箱子上,此情此景看起来竟颓丧又妖冶。 宁夏青看着姚三兴铁青铁青的脸,从容地将二十九朵花摆在一张大托盘上,悠悠道:“既然姚老板喜爱曼陀罗,一会这二十九朵曼陀罗就送给姚老板了。”一边说,一边还把托盘向姚三兴的方向举了举示意着。 周围顿时传来一片嘘声,宁夏青此举简直像是故意激怒姚三兴!谭文石皱着眉头、满怀忧虑地地看着宁夏青,宁致恒则和旁人一样,带着点意料之外和幸灾乐祸的表情,宁二老爷则是眉毛都要拧到一起去了,完全不知道宁夏青是在干什么。 宁夏青端着托盘站在那里,姚三兴眯起眼,眼神极其恐怖地看着宁夏青,宁夏青却丝毫不害怕,只是将手里的托盘交给翠玉,翠玉将托盘放在箱子上,随即又拍拍手。 又有八个丫鬟走上来,每两个丫鬟一起抬着一只大屏风。 众人的眼里更加流露出不解的神色来,这种时候了,拿屏风上来是什么意思? 且因为刚刚宁夏青的出格行为,所以人都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震惊,不由得开始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来,交换着彼此的震惊之情。 八个丫鬟把屏风摆好,用屏风将翠玉和大箱子一块罩了起来。 不一会,屏风里传来翠玉拍手的声音,八个丫鬟随即把屏风撤下去,顿时,前厅里传来一片惊呼声! 托盘上空空如也,那二十九朵曼陀罗居然又长回去了! 所有人都因为过于惊讶而忍不住站起来,此事实在是太过离奇,姚三兴激动地还差点一个趔趄,再也忍不住了,立刻跑到那六株曼陀罗前,脸上挂着失而复得般的激动,认真地打量着那六株曼陀罗,检查它们有没有受伤。 姚三兴难以置信:“这……这是这么长回去的?!怎么可能?!”姚三兴的手在自己的衣襟上兴奋地抓了抓,盯着翠玉,难以相信地问:“难不成……难不成宁当家的丫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宁夏青平淡地说:“姚老板说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本事?” 宁夏青道:“姚老板先别急,我这就让姚老板看看这个戏法的真相。”宁夏青示意了一下翠玉,翠玉立刻拍拍手,很快,就有六个丫鬟走上来,在姚三兴依依不舍地追随着的目光之中,将六株曼陀罗带走了。 随即,翠玉将箱子的盖子打开,宁夏青从箱子里拿出另一只托盘,托盘上还放着顾雪松剪下来的曼陀罗,宁夏青笑吟吟地对姚三兴道:“之前说过的,这二十九朵曼陀罗送给姚老板。” 姚三兴更懵了,苦笑道:“不是说要讲戏法的真相吗?难道真相就是一共有十二株曼陀罗,剪了六株后,用另外六株冒充?” 宁夏青笑而不语,看着有些失望却还是流露出贪恋目光的姚三兴示意身边的小厮将那托盘接过来。 果然如宁夏青所料,姚三兴心疼又贪恋地从托盘上捧起一朵花来,正在欣赏之时,忽然愣了。 姚三兴难以置信地仔细看了看手里的花,还上手捏了捏花瓣,随即竟将花抛到托盘上,又另拿起一朵,却还是跟上一朵同样的反应,然后难以置信地检查起所有的鲜花来,口中呢喃:“这居然……居然是假花……是布做的!” “什么!”“什么?用布做的?!”“到底怎么回事?!”已经震惊的商户们再也忍不住,纷纷离开座位凑过来。 众人仔细一瞧,托盘上居然真的是布做的假花,虽说料子和花瓣天然的光泽肯定是有所不同的,但如果在远处看,这料子的光泽的确能够以假乱真! 那样的光泽,像是早晨时少女妆前的脸颊,像是美人手中的团扇,像是蝴蝶翅膀上的磷光……眼前这料子仿佛真的有着一种模糊而古朴的生命感,让人不由得会产生一种异样感…… 宁夏青示意董子真捧着净缎站到假花旁边,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在净缎和假花之间来回游移,似是难以相信,这缎子竟能以假乱真,做出这等精妙的假花。 宁夏青笑着伸出手,翠玉递过来一个卷轴,宁夏青站到顾雪松身边,打开卷轴,只见那卷轴上写着“功德圆满”四个字,那四个字,可以说是观其力而不失,身姿展而不夸,笔迹流水行云,落笔如天际云烟。 宁夏青介绍道:“我求顾大人题字,顾大人便题了‘功德圆满’四字,便是这料子的名字。” 这话说得仿佛是顾雪松给这料子赐名的一样,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是宁夏青要求顾雪松写这四个字的,可宁夏青却也没说假话,她只是说得有歧义而已。 她本就打的这个算盘,她就是想要让别人误以为是顾雪松赐名。就像变成了“葛丞相”的葛布一样,有个顾雪松亲赐的“功德圆满”四字,这批净缎的价格自然就能水涨船高。 顾雪松始终站在宁夏青身边一言不发。 宁夏青心知,自己利用了顾雪松,而且利用得十分彻底。 她不由得心里有些心虚,也有些愧疚,趁着旁人都围到净缎和假花那里打量着,她左右四顾,见无人在看她,趁这时往顾雪松的方向瞥了一眼,观察顾雪松有没有生气。 她抬眸撞上顾雪松的眼神,却见顾雪松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他的目光里带着笑意,这笑意和之前的笑意别无二致,像春天的水那么的温软,眼底的纯澈化作涟漪的水波,像是会发芽的柳树。 宁夏青的手却有些僵硬了起来,她只觉得,生平头一次如此不知所措。 宁夏青先是说那几株曼陀罗是顾老太太的心头爱,又是求得了顾雪松题字,不管真相如何,总之这话说出去,旁人总会听出一种宁夏青与顾氏关系匪浅的意思,而且不是一般的关系匪浅,而是顾家无论如何都会庇护宁夏青的感觉。 顾氏是谁? 顾氏是天下有名的大氏族、大商人、大财主。顾氏名下的良田林地,船舶航运,多得远超许多人的想象,甚至远超梅公郡里大多数人的今生所见。 而相比于商人财主,顾氏更是肱股之臣,是国家栋梁。迄今为止,顾氏最鼎盛的一脉在京城朝堂之上,围绕在皇帝的身边,是天下权利的中心,威望甚隆。普天之下的顾氏子弟自成党羽,就连朝廷的许多决策,有少不了有顾氏的意思在里头。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只要旁人以为宁夏青和顾氏关系匪浅,从今以后就没人再敢小瞧宁夏青半分,宁夏青的名声也更响亮了。 而姚三兴可是个见了薛副尉都想巴结的人,又怎么会错过对顾氏示好的机会?就算只是看在顾氏的面子上,姚三兴也少不得会开始考虑和宁夏青的合作了。 果然,姚三兴开始摩挲起下巴,看着那批净缎,有些纠结地琢磨了起来。 而在场的其他人则是众人百态了。 萧景元笑着遥遥举杯以示恭喜。 翠玉则高兴得狠狠掐着手指,生怕在这种场合失态,给宁夏青丢人。 宁二老爷面部似乎有些抽动,好似是在压抑着嘴角的上扬。而谭文石、宁致恒和其他同行的脸色可就是说不出的苦涩了。 尤其是谭文石,似乎在沮丧之余,还有别的情绪,可宁夏青却只是扫了一眼就再也没看向谭文石,她不愿意去深思谭文石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的那种情绪又究竟是什么。 华彩苑呈上来“功德圆满”算是今日最为出人意料的一件事了,让今日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余下几位展出料子的商户就都和大家设想的一样,没什么很让人意外的,而在这些人都展出了料子之后,这一推售兼炫耀自家实力的过程就结束了。 薛副尉随即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家仆,家仆旋即会意,下去吩咐了一句,很快,竟有数位家仆端来数株长势正兴旺的绿竹摆在厅堂里,占据了商户们刚刚向姚三兴推售料子的位置,这不仅是在宣布推售过程结束了,也是在展示薛府的实力。 这个时节,又是这个地方,怎么可能有绿竹呢?可薛副尉偏偏就能弄到这少见的绿竹,还是这么多株长势正兴旺的绿竹。摆这么多株绿竹在这里,不仅比摆寻常器物摆件显得高雅有品位,且比摆寻常器物摆件更能彰显薛府的财力和地位。 附庸风雅的绿竹摆好后,又走上来十几名薛府府内的歌舞姬,她们个个穿着一样的衣服,身量姿态都一模一样,虽然脸庞各有不同,但都是漂亮的年轻姑娘,也不知薛副尉究竟是花了多少心思,才寻得这么一堆妙人。 这么多个美丽女人穿成一个样子站在一块,且身量相当表情一样,与外头的姐儿比起来,这些家养伎更为恭顺听话,即便她们只是站在那里不动,都能让不少男人觉得心潮澎湃,更何况她们各个才艺精绝,让这前厅里莺歌燕舞,声色熏人。 薛副尉命人送上更多美酒来,送酒上来的清一色是清俊小厮,容貌不输那些歌舞姬,甚至比那些女人更添了几分令人心醉神迷的少年意味,潘鬓沈腰,妙有姿容,个个柔美多愁,这么多的清俊小厮,要比那些歌舞姬更难寻找。 而薛副尉竟然搜罗齐了这么多天下妙人,让这些人都在薛府里成为他的玩物。薛家就像所有的衰败的家族一样,当权者耽于享乐,无心正业,家中其余众人目光短浅,无知无觉,无止境地沉浸在当下的富贵幻影里。 薛副尉敬了厅中众人一杯,并让诸位宾客不必客气,尽管尽兴。众人都明白,对于商人来说,尽兴不意味着放纵自我吃喝玩乐,而意味着大家不必再抓耳挠腮地端坐着,而可以直接去找自己看上的买主或卖主了。 众商户纷纷离席去跟旁人杯盏交错着,宁夏青还没来得及动作,董子真就窜出去跟别家的掌柜侃大山去了,宁夏青不由得失笑,反正这种事有董子真去做,也的确省了她的力气。她悠悠端起茶杯,打算先观察一下这厅里的情况。 薛副尉正在跟几位官老爷、萧景元、姚三兴相互奉承着,薛绍卿就坐在不远处,却不敢随意上前搭话,只敢恭恭敬敬地在旁候着。 就在这时,薛绍卿看了宁夏青一眼,宁夏青吓了一跳,只见薛绍卿看着她的神色有些复杂,她假装从容地遥敬一杯,随即假装无所谓地避开目光。 宁夏青感觉到,人群里似乎有人在看着她,她顺着那股强烈的感觉看过去,竟是宁致恒这厮,宁夏青理都不理宁致恒,假装没注意到,而是看向宁致恒身旁的宁二老爷,宁二老爷正在应付着围在身旁的宁氏晚辈们,回应着那些人的恭维。 宁夏青有些好奇谭文石在哪,于是往薛副尉那边一瞧,果然,谭文石在薛副尉不远处恭恭敬敬地候着。 谭文石是薛副尉的正经女婿,然而因为薛芊芊只是庶女,谭文石的地位自然没有嫡出女儿的丈夫高,于是他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让那几位妻子是嫡出的连襟先去跟薛副尉说话。 那几个人纷纷去给薛副尉敬酒,并成功地跟围在薛副尉身边的厅中身份最尊贵的人说上了话。谭文石在一旁等了一会,终于轮到了他,他上前敬薛副尉,并自然而然地开始跟那些非富即贵的人攀谈起来,目的就此达成。 就在这时,一个薛府的下人来找薛副尉,附在薛副尉耳边说了什么,薛副尉随即点点头,口型仿佛再说“既然她想献艺,就让她来吧,告诉她,要是弹得好,本大人有赏”,那下人点点头下去了,很快就带着赵香娥走了进来,并把其他歌舞姬都暂时遣了出去。 赵香娥面无表情地坐在琴旁,认真专注,玉指轻扬,抚上琴面之时,琴声徒然在殿上响起,带着袅袅余音,十指在那琴弦上来回拨动,美妙的声音源源不断倾泻而出。 她的轻易如云瑟呢语,如飘渺丝絮,如沉稳飒松,仿佛一折连着三叹,令人如饮仙酿,又似高山流水,带着汩汩韵味。琴声尖利,高昂,却不突兀,犹如风吹水动。 赵香娥琴艺即便不算绝顶,也绝对算得上精湛,加之她虽然面色平淡和煦,琴音却隐隐透着慷慨激昂的味道,引得听中在谈买卖的人们都不由得因这琴音而纷纷缄口,转而认真地听赵香娥弹琴。 这般精湛的琴音,似有无尽的情感。若教旁人听起来,定会赞说,即便赵香娥的琴技不是顶尖,却胜在情意真挚,再看她的年岁,能够随随便便就在指间倾xiechu这等力道,或许她真的是天赋异禀。 宁夏青愣愣地看了赵香娥一会,她也的确有些痴迷住了,随即却是垂下脸来,心知今日赵香娥的指力并不是随随便便倾xiechu来的,而是因为赵香娥此刻心绪激进的关系。 宁夏青不由得抬头看向薛绍卿,只见薛绍卿果然微有些惊诧地看着赵香娥,不过薛绍卿倒是没疑惑什么,只是愈发痴迷地看着在弹琴的赵香娥,眼神愈发忘乎所以。宁夏青收回目光,也没再看向赵香娥一眼。 赵香娥一曲已毕,厅中又陆陆续续重新开始了众人交谈的声音。赵香娥从薛副尉处领了赏,随即就站在一旁候着了。 而谭文石也重新和薛副尉身边的达官显贵们攀谈起来,顾雪松却只是应付了几句,随即点点头离开了那边,走到宁夏青的身旁。顾雪松的模样清雅高华,又从容自在,淡定温和地说:“恭喜姑娘心愿达成。” 一见顾雪松这般笑,宁夏青便心情畅然,笑着答:“多谢顾大人仗义援手。” 顾雪松在她身旁坐下来,有些严肃地说:“你倒是不用考虑谢不谢我,还是考虑考虑该怎么跟柳师傅交代吧。柳师傅费尽心思帮姑娘做出那般逼真的花,结果被姑娘就这么给剪了,要是让柳师傅知道,柳师傅恐怕会气得脸红脖子粗。” 宁夏青一脸严肃地说:“不是我剪的。” 顾雪松不解地看她,宁夏青十分理直气壮、十分无辜地回答:“是你剪的,真的。” 顾雪松眼睛微微一眯,随即转过头去,却已经忍不住笑了几声,宁夏青也笑了,用帕子掩嘴,等平复了止不住的笑意后,才终于认真地说:“虽然是公子剪的,但多多少少也算是跟我有那么一点点关系吧,所以等宴席结束后,我与公子一块去给柳师傅赔罪吧。” 顾雪松假装怨恨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认真地问:“你还打算宴席后去给柳师傅赔罪?罢了,反正我与柳师傅相熟,我一个人去给柳师傅赔罪就好,姑娘还是回家休息吧,不是病了吗?” 宁夏青狐疑地问:“你如何得知我病了?” 顾雪松叹了一口气,说:“你的脸色和平时不太一样,而且,你大概不知道,翠玉在你身后的时候,总会时不时想要伸手扶你,却又不好意思当众这么做,看翠玉这幅样子就能猜到,你八成是重病却还坚持着,所以才害得翠玉这般担心为难。” 听顾雪松这样说,宁夏青不由得咳了几声,随即觉得自己的头果然更昏沉了一点,讪讪笑了几下,小声说:“没事的,就是着了风寒,真不是什么大事。” 顾雪松的眼中却流露出不相信她的神情,柔声道:“既然有董掌柜在这边,你也可以歇一歇了,你本来就不需要把太多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也该让掌柜独自去承担一些事情。” 宁夏青垂眸,顾雪松道:“若是你不好意思提出离席,反正我也要走了,你只要跟在我后面走就可以了。” 宁夏青笑眯眯地看着顾雪松,说:“好,但再等一下。” 顾雪松点点头,温柔地答应了一声。宁夏青对顾雪松笑了笑,随即转过头对翠玉说:“你去跟阿正说一声,让阿正现在把车里火炉先点上,我过一会就走了。” 翠玉看着宁夏青的眼睛,像平常一样点点头,眼神却忽然认真起来,随即拢着手,一边紧张地不自觉地注意着周遭的情况,一边快步退出前厅去。 宁夏青喝了最后一杯茶,而翠玉也回来了,薛副尉又吩咐人再送些美酒上来,宁夏青随即看向顾雪松,顾雪松会意地笑了笑,起身告辞,宁夏青随之其后,二人与众人作别之后,便准备往外走。 二人沿着那排成一排绿竹往门边走,就在这时,一个小厮端着酒坛子来上酒,宁夏青微微侧身以作避让,那小厮却忽然跌了一跤,还把翠玉撞倒了,那小厮手中的酒坛子直接碎了,黄汤溅到了宁夏青的斗篷上。 那小厮和翠玉同时痛呼出声,那小厮扑到地上,翠玉则是仰倒下去。 翠玉一时间脸色羞得通红不说,而且不由得“唉哟”起来,看起来痛极的样子。 那小厮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直接伸着胳膊,重重一声把头磕到了地上,浑身抖如筛糠。那小厮瞧身量不到十岁,露出来的手指修长,估计是个骨骼极为俊秀的孩子。只是这样跪着,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翠玉尝试了好几次想要爬起来,却好像伤得很重使不上力似的,顾雪松立刻伸手搀扶,宁夏青也在一旁帮忙,这才把翠玉给扶了起来,结果翠玉还踩到了自己的裙子,差点跌了一跤。 厅中众人早已噤声向这边看过来,而被打碎的酒香也逐渐在厅中弥散开,似乎是赋散白的味道。赋散白乃是巴楚名酒,且不说本身价值几何,光是千里迢迢运到梅公郡,便已经极为难得了。这样好的酒,居然就这样碎了一大坛! 而且,在酒坛子碎掉的时候,酒汁还溅到了宁夏青的斗篷上。宁夏青的斗篷是铅白色呢斗篷,厚重而且不好洗,平日里沾了一点小污渍还好说,如今溅了这么大片的黄汤,估计是洗不掉了,只能直接扔了。 薛副尉往这边看过来,看了看斗篷被弄脏的宁夏青,看了看狼狈痛苦的翠玉,又看了看那碎掉的一大坛赋散白,再看了看众人带着看热闹的吃惊模样。 一见刚刚的宾客相欢都被这个意外毁掉的时候,薛副尉登时大怒,斥责那跪着的小厮:“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办事的!” 这小厮看起来身量稚弱,看起来不由得让旁人有些不忍,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立刻求饶告罪:“我……我不是故意的……大人饶了我吧……” 这小厮的声音如空谷幽兰,酥软人心,甜如浸蜜,让人倍感舒适,心旷神怡,既带着孩子特有的娇嫩童音,又显得极为婉转悦耳,薛副尉的脸色顿时软了三分,喝道:“还不快去给宁当家磕头赔罪!” 薛副尉随即对宁夏青道:“对不住了宁当家,下人年纪小做事毛躁,是我府上管教不严。” 宁夏青露出笑容,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那小厮随即转向宁夏青,重重磕了几下头,随即抬起脸,泪眼朦胧地说道:“刚刚我被撞了一下,结果就没站稳,是我对不住宁当家了,我真的不是有意冒犯宁当家的!” 就在这小厮抬起脸的一瞬间,厅中众人不由得发出倒抽冷气的声音,这声如天籁的小厮竟生得这般丑! 只见这小厮满脸通红肿胀,双目肿得被挤成了一条缝,脸边还有丑陋的斑点,简直是让人看了都倒胃口! 薛副尉登时大怒,指着这小厮磕磕巴巴:“你……你……”登时转口斥道:“我让你给宁当家告罪,你居然还敢找借口,这厅里可都是贵客,你居然敢诬陷有人撞你?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来人把他拖出去,打上三十板,然后丢出府去!” 立刻就有人来拖人了,那小厮吓得都僵了,哭着喃喃道:“我……我没有诬陷,我……” 旁人已经来拖这小厮了,翠玉却忽然跪下,哭着对宁夏青道:“姑娘,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撞到他的!是我的错!姑娘饶了我吧!” 众人皆是一愣,在事情发生的一瞬间,人们都忙着跟旁人说话,没人看见事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因此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不过那小厮刚刚说是有人撞了他,翠玉又说是自己撞到了他,难道真的是翠玉的错? 宁夏青脸色一沉,随即吩咐那准备拉小厮下去的两个薛府家仆道:“劳烦你们且先等等。”那两个家仆一愣,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直到薛副尉看在宁夏青的面子上点了点头之后,那两个家仆才按照宁夏青所说的退到一边去。 宁夏青压低了声音,不悦地问道:“翠玉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翠玉抽噎着说:“姑娘,我……我刚刚跟在姑娘后面往外走,这小哥正好端着酒走过来,姑娘侧身避开,但我当时……我当时有些走神,所以就没来得及躲,就撞到他身上了,是我的错!求求姑娘饶了我吧!” 宁夏青顿时怒火冲天,对翠玉喝道:“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怎么做事还这么毛躁!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了薛府的这位小哥!若是他因为被你撞了一下,就被打了三十大板,你能心安理得吗?你是我的丫鬟,你德行有愧,岂能不连累了我?!” 身为主人的薛副尉扯出一个笑,语气威严平淡地圆场道:“罢了,既然事情弄清楚了,也就不必继续追究下去了。宁当家也消消气,这丫鬟虽说手脚毛躁了点,但为人还算耿直,敢于承担,宁当家就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宁夏青的脸色愈发差,冷冰冰道:“这丫鬟做事毛躁,丢的是我的人。我本就初出茅庐,不被人看好,而今日又出了这样的事,传出去岂不是让人借着这件事更笑话我治家不严?” 薛副尉一怔,道:“宁当家未免想得太多了……不过一个丫鬟手脚毛躁了些,没人会因此笑话宁当家的。既然这件事弄清楚了,丫鬟和小厮都是无心的,就此了了吧。” 可宁夏青丝毫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只说:“今日之事若是就这样了了,我的脸面往哪里放?”她愈发不依不饶:“更何况,是我的丫鬟出了错,害得薛大人的一坛子好酒被砸了,我又如何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宁夏青这出乎旁人意料之外的坚持让薛副尉有些为难,薛副尉沉吟一下,问:“不知宁当家想怎样呢?” 宁夏青垂首,片刻后重新抬头看着薛副尉,说:“今日我的丫鬟闯了祸,若是我厚着脸皮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旁人就更会因此看轻我笑话我,可若是我能够站出来承担这后果,旁人反倒会赞我有担当有勇气。”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宁夏青朗声道:“我初出茅庐,正是立声名的时候。还请薛大人给我一个立声名机会,就当是成全我了。” 薛副尉面露迷惑之色,有些不耐烦地说:“宁当家说说看,你想要如何承担这后果呢?” 宁夏青看着薛副尉,一脸真诚地说:“我的丫鬟行事毛躁,打碎了薛大人的赋散白,若是薛大人让我赔一坛一模一样的赋散白,我着实是弄不到,因此我只能按照价钱赔给薛大人银子了,还请薛大人告知此酒的价格。” 宁夏青说完,又转向那仍跪在地上的小厮,将那小厮扶起来,温言道:“我的丫鬟有错,害得你打碎了薛大人的酒,又受了惊吓,着实是我的不是。所以我想要给你赎身,让你脱离奴籍,能够和家人团聚。” 那小厮震惊地看着宁夏青,似是不敢相信,宁夏青已经转头看向薛副尉,问:“还请薛大人告知,赋散白的价格以及这小厮的身价,我回去之后,定然派人给薛大人把银子送过来,一个铜板都不少。” 当宁夏青的条件开出来的时候,周围人顿时面面相觑。 宁夏青的刚烈远超这些人的想象,甚至让人觉得她刚烈过了头。 宁夏青余光看见薛绍卿,只见薛绍卿也是一愣,但随即就蹙起眉头,招招手唤来下人,吩咐了几句。 宁夏青想起之前薛绍卿看她的那个眼神,那个眼神里似乎带着疑心,宁夏青不由得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只想快点结束这些事,快点带赵小宝离开薛府再说。 于是宁夏青张口打算再求薛副尉,却在话出口之前,就见薛副尉沉着脸,说:“宁当家不必这般见外,既然今日都来薛府做客了,便是我薛府的朋友,不必跟薛府这般计较清楚。” 薛副尉的脸几乎拉到底了,声音极低沉地说:“更何况,若是我真的让宁当家一个铜板都不少地把银子赔给我,那岂不是显得我小气,岂不让我成了旁人的笑话了?宁当家想要立声名,我可以理解,但恕我不能把我的脸面给宁当家当垫脚石。” 宁夏青立刻想像再说些什么,却在还没说出口时,听到身旁传来顾雪松的忽然一声轻笑。 顾雪松的笑声听起来坦然从容,就像根本不把厅里现在这般焦灼的情势放在眼里似的。 顾雪松这样一笑,反倒让厅中众人更为不解了。 顾雪松对着薛副尉的方向遥遥拱了拱手,随即和煦道:“薛大人此言实在是不合适。” “什么?”薛副尉不敢给顾雪松脸色看,只能压抑着抽搐的双颊,有些不豫说:“顾大人此言怕是别有深意吧?顾大人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顾雪松不疾不徐地说:“我想说的是,薛大人在朝多年,立功颇丰,且豪迈之名远扬,素来被人赞为宽厚大度,又怎么会因为这一件小事,就成了旁人的笑话呢?就让人觉得薛大人您小气了呢?” 薛副尉脸色一缓,有些受用地说:“多谢顾大人夸赞。” 顾雪松转而道:“可宁当家与薛大人不同,宁当家初出茅庐,而据我所知,宁当家的路的确不太好走,在这种时候,的确是急于树立声名。若是薛大人不接受宁当家的补偿,反倒是驳了宁当家的面子。” 顾雪松又道:“相反的是,若是薛大人接受了宁当家的提议,成全了宁当家的声名,非但是对宁当家好,旁人会因此觉得薛大人海纳百川,不拘俗世评价,心地仁厚,甘愿成全后辈。” 薛副尉眯起眼睛,似乎是开始考虑了起来。 而周围人不由得纷纷看向顾雪松,再看向宁夏青,眼神就在他们二人间来回。 那些盯在他们的目光中,大部分都是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显然是在腹诽他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顾雪松会一次又一次地当众维护宁夏青。 而在盯着他们的宁氏众人里,除了宁二老爷意外,看向顾雪松和宁夏青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敌意。今日的顾雪松实在是太偏袒宁夏青了,若是顾雪松将来也会一直这样庇护着宁夏青,那宁夏青家的桑园将更不可能被收归族产了。 就连宁夏青都知道,今日他二人的确表现得过于亲密了些。 若是普通女子,爱惜名声,对这种男女轶事自是避之不及的。但她不怕,她早就不是普通女子了,自从宁永达去世后,她的一系列行为,早就让她成了众矢之的,成了族人口中伤风败俗的典型。 所以她不在乎。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在乎众人看过来的、带着无尽深意和探寻的眼神,也没有因为顾雪松出言相帮而有任何的意外之情,仿佛连她自己也觉得,顾雪松帮她说话、帮她做事都是很自然的事了,她竟只觉得坦然。 薛副尉也看了看顾雪松,又看了看宁夏青,薛副尉道:“既然顾大人都这样说了,我自然是不会不成全宁当家。”薛副尉挑了桃眉,看了一眼宁夏青,无奈地叹道:“宁当家真是个烈性女子,薛某今日也是见识到了。” 宁夏青微微一福,真切地问:“还请薛副尉告知,赋散白和这位小哥的身契一共是多少银子。” “宁当家且等等。”薛副尉的手往下点了点,才道:“我虽然答应成全宁当家,却不要宁当家的银子。若是宁当家真的将银子送来,岂不显得薛府和宁当家之间关系疏远。” 宁夏青想了一下,觉得薛副尉说得也对,于是道:“既然薛大人宽宏大量原谅我的丫鬟,我也自然要回敬一二。待我回了华彩苑之后,定然亲自挑几匹最好的料子送过来,算是孝敬薛府的。” 薛副尉满意地点点头道:“宁姑娘有心了。我薛府也不缺几匹料子,只是毕竟是宁当家的心意,薛府自然会收。至于这小厮,我本来也打算把他打发出去,宁当家就直接拿着他的身契把他带走吧。”说到赵小宝的时候,薛副尉还不自觉地挥了挥手,显得极为嫌弃的样子。 “多谢薛大人了。”宁夏青道谢,随即有些担忧地看向薛绍卿。 只见薛绍卿刚刚打发出去的手下已经回来了,正在薛绍卿耳边说着什么,薛绍卿随即露出惊讶的神色,不可思议地看了赵小宝几眼。 宁夏青见此,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时,薛府的管家过来,说是请宁夏青跟着一块去拿赵小宝的身契,宁夏青点点头,随即转身作别厅中诸位,就此离开。 顾雪松和那管家走在前面,宁夏青和翠玉带着赵小宝走在他们后面,一起离开前厅,宁夏青状若不经意地往旁边扫一眼,只见之前还站在附近的赵香娥已经在不知何时悄然离开了。 宁夏青知道赵香娥会在哪里,觉得事不宜迟,恐夜长梦多,她打算带着赵小宝直接去找赵香娥。 顾雪松、宁夏青和翠玉站在一块,等薛府的管家去取来赵小宝的身契,也在等赵小宝换衣裳。刚刚的赋散白不仅溅到了宁夏青的斗篷,更是直接浸湿了赵小宝全身,这寒冬腊月的,总不能让一个孩子湿着衣裳出门。 她只觉得头越来越晕,让日头一晃,几乎已经站不稳了,全靠翠玉一直撑着才没有摔倒。顾雪松担忧地盯着她,仿佛是生怕她一个不慎就直接晕过去了。 管家先回来的,将赵小宝的身契交给宁夏青,赵小宝也在这时换好衣服出来了。 管家客气地说:“宁当家的斗篷脏了,不如我这就遣人去给宁当家置办一身,宁当家且等等,一会换了干净衣服再走?” 宁夏青摇摇头婉拒。一是因为她实在是身子不适,二是因为她觉得薛绍卿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她急着离开薛府,一会都不愿多呆。 然而,宁夏青紧赶慢赶,却还是没赶上,在她即将迈出薛府大门的时候,薛绍卿已经追来了。 “宁当家等等——”薛绍卿的声音从宁夏青背后传来,宁夏青心头一凛。 宁夏青转身福了一福,薛绍卿已经到了跟前,笑吟吟地说:“宁当家为何走的这般着急?怎么不多坐一会?是我邀宁当家来的,宁当家这般急着走,倒显得是我招待不周了。” 宁夏青婉言道:“薛公子误会了,我只是感了风寒身子有恙,所以想要回去了。” “既然如此,宁当家就早些回去休息吧。不过——”薛绍卿指了指宁夏青身后的赵小宝,似笑非笑地说:“这小子是叫赵小宝,对吧?” 宁夏青一怔,随即说:“刚刚管家给我身契时,我没仔细看,所以我还不知道这位小哥叫什么。” “他是叫赵小宝。”薛绍卿肯定地说:“这小子染了病,所以脸才这般丑,也不知道怎么还有人叫他上来送酒。估摸着,这小子就是怕被人看见脸,所以一直低着头,这才不小心冲撞了宁当家的丫鬟。” 说到这里,薛绍卿懊恼地拍了拍手,十分自然地说:“说到底,这小子也有错,明明染了病还不好好休息,实在是蠢笨。这样蠢笨的小子,让宁当家带走,恐怕会给宁当家添麻烦,不如宁当家把这小子交给我调教着。” “说到底,是我邀宁当家来的,出了这种事,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宁当家刚刚向我爹赔了罪,可也该给我一个向宁当家赔罪的机会。”薛绍卿语气坚决地说:“不如让我替宁当家接手了这个蠢笨小子,算是我对宁当家的一点补偿。” 宁夏青心里一紧,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薛绍卿的神情,一边说:“薛公子之所以邀请我来薛府,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若是将今日之事归咎于薛公子身上,岂不显得我不识好歹、狼心狗肺了吗?还请薛公子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宁夏青对薛绍卿笑了笑,道:“薛公子言重了,刚刚的事怎么能怪这小哥呢?分明就是我的丫鬟做事不当心。我之所以买走这小哥的身契,是想要略表我对这小哥的歉意,若是不让我亲自替他打点好之后的路,反倒是我道歉之心不诚了。” 薛绍卿微微眯起眼,问:“哦?既然如此,不知宁当家打算怎么安排这小子以后的路呢?” 宁夏青只说:“我店里有个伙计要请辞了,我想着,若是这小哥愿意,让他留在华彩苑当伙计也是不错的。只不过,还要看这小哥自己愿不愿意就是了。” “这样也可以,让着小子留在华彩苑也是不错的。”薛绍卿别有深意地说,眼睛眯得更紧,那种令人看了会不舒服的目光一直死死盯在赵小宝的身上。 薛绍卿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下,随即转头看向宁夏青,客气道:“宁当家真的不再多待一会了吗?薛府的客房都为宁当家备好了,其实宁当家感了风寒也未必就一定要回家的,薛府自会找大夫替宁当家医治。” 宁夏青回绝:“这如何使得?我已承蒙薛府的招待,又怎能继续麻烦薛府?”宁夏青微微一福,道:“我这就回去了,多谢薛公子款待,薛公子就别送了。” 薛绍卿却依旧坚持将宁夏青一路送到马车,一边用眼睛跟在瞟着一旁的赵小宝,一边说:“宁当家年纪轻轻,就要独自撑起一片家业,着实是辛苦。听闻宁当家初出茅庐之时,受了不少委屈。唉,只恨我那时还不识得宁当家,不然我定会出手相助的。” 宁夏青笑着点点头,只说道:“薛公子仁义心肠,好意我心领了,多谢薛公子。”依旧脚步不停地往马车边走着。 薛绍卿继续说:“从前我没能帮上什么,以后我定然会为宁当家撑腰的。等过几日,我就会去华彩苑看望宁当家,宁当家此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要跟我薛某说,我薛某定是义不容辞。” 薛绍卿说这话时,眼睛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赵小宝。 宁夏青如何看不穿薛绍卿的算盘,说什么“看望宁当家”,分明就是奔着赵小宝去的。 或许薛绍卿真的会像他说的一样,会“义不容辞”地帮助宁夏青,但薛绍卿难道不会开出什么条件吗?如今赵小宝在宁夏青的身边,薛绍卿会向宁夏青开出什么条件,不用脑子想也知道。 赵小宝微不可见地往宁夏青身后躲了躲,把头低得更往下,根本不敢跟薛绍卿那色眯眯的眼神对视,却仍旧躲不过薛绍卿强烈的目光。 宁夏青还没说什么,始终在旁边不发一言的顾雪松忽然开口,顾雪松看着宁夏青,温柔地说:“宁姑娘,我的马车在另一边,我就先过去了。” 宁夏青点头作别,顾雪松又说:“宁姑娘身子不舒服,需要好好休息,恕我冒昧,宁姑娘的马车并不大,这孩子若是跟着宁姑娘挤在马车里,恐怕会耽误宁姑娘休息,可这么小的孩子又不能让他坐在车辕上。” 顾雪松随即将手搭在赵小宝的肩上,温和地拍了拍,随即笑着说:“不如让这孩子坐我的马车,反正我与宁姑娘回家的方向一致,就让我直接把这孩子送到华彩苑吧。” 顾雪松修长的手指只是随随便便搭在赵小宝的身上,赵小宝便像抓住浮木一样往顾雪松的身后缩,薛绍卿偏又不能对顾雪松说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宁夏青笑着答应顾雪松,而顾雪松就在薛绍卿的眼皮子底下带走了赵小宝。 宁夏青放下心来,看着薛绍卿,笑了一下,客气作别,薛绍卿有些表情不甘,却只能客气回礼,随后就扭头又进了薛府的大门。 宁夏青往另一边瞧了瞧,见赵小宝正在登上顾雪松的阔气马车,宁夏青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里一踏实下来,忽然就双腿一软,往旁边倒去! 宁夏青把翠玉吓了一跳,幸好阿正及时扶住了宁夏青,宁夏青微微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翠玉担忧的眼神,宁夏青扯出一个笑容,无力地说:“我没事,只是忽然有点头晕,扶我上车吧。” 翠玉连忙去拿脚凳,宁夏青随即在阿正的搀扶下上了车,阿正的力气大,宁夏青觉得自己几乎都没有用力,几乎是阿正把她整个人捧上去的,她只觉得幸好平日里总带着阿正,不然眼下这种情况,翠玉一个人还真的照顾不好她。 马车开始往华彩苑的方向驶去,宁夏青疲惫地睁着眼,嘱咐翠玉:“等到了锦华街的时候,你就去把赵小宝从顾公子的马车上接下来,让顾公子直接沿着锦华街直走,而我们就在那里转弯回家。” 翠玉却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宁夏青不解地问:“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翠玉抬起脸来,竟已是满脸的泪水,抽抽噎噎地跟宁夏青说:“……刚刚姑娘差点摔倒,我……我的心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宁夏青叹了口气,苦笑道:“傻孩子,我不过就是累着了而已,况且,此事已毕,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所以就趔趄了一下,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又何必这样大惊小怪?” 翠玉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哭诉:“姑娘这般不爱惜身子,也不……好好吃饭,成日成夜的操劳,连眼窝……都凹下去了,生了病也不赶紧看大夫,才直拖到……如今这地步,若是再这样下去,岂不是……岂不是油尽灯枯……” “你呀,可真是胆子大了,都敢当着我的面咒我了?瞧你说的,好像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伸手戳了戳翠玉的额头,宁夏青无奈地说:“我不过就是得了场小风寒,今日的事也办完了,我回去之后就好好看大夫吃药。” 宁夏青笑道:“而且啊,生病就生病,你干嘛还跟什么吃不吃饭瘦不瘦的扯到一起去?总之我还年轻,身子骨硬朗着呢,你不必担心太多。” 翠玉一边哭得大喘气一边说:“姑娘这身子跟纸糊的一样,哪里就硬朗了?再说了,就算再硬朗的人,不好好吃饭,天天不睡觉也撑不住啊!” 翠玉已经微微平静下来,擤了擤鼻涕,囔囔地控诉道:“姑娘别以为我睡觉死就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姑娘每晚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睡上一两个时辰就醒了,睡不着的时候就偷偷起床出门,有时候在外院溜达,有时候在铺子里看账本。” 宁夏青微怔,说不出话来。翠玉又抹了抹泪,理直气壮地说:“我一直都知道姑娘的事,就是不敢当面跟姑娘说,怕给姑娘心里添堵,更不敢告诉老太太和太太,怕姑娘不高兴。就只能自己在心里憋着,没完没了地担心。” 宁夏青叹了口气,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只好说:“好,一会回了家,你就去请大夫,我就按照你说的,好好在床上躺几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样总行了吧?” “行。”翠玉一边时不时抽噎着,一边老老实实地蹦出一个字。 瞧翠玉这幅傻乎乎的老实样,宁夏青苦笑,随即不由得打了个哈欠,道:“你可别把刚刚的事告诉老太太和太太啊,不然她们该跟着担心了。” “嗯。”翠玉点点头,但又说:“我不会说的,可是姑娘眼下这幅样子,嗓子哑着脸也红着,一会去跟老太太和太太请安,别说是老太太和太太肯定一眼就会看出来,就连二姑娘都看得出来呢。” 翠玉委屈地说:“我知道,自从老爷去世后,就有好多人对咱家虎视眈眈呢。要不是他们成日里惦记着咱家家产,姑娘也不至于为了对付他们而这般辛苦经营。” 第一百一十三章 翠玉愤恨地说:“说到底,都是那些人的不是,分明欺负姑娘没兄弟!那些人可是真坏透了,而且怀得明目张胆!就连二姑娘都看得出来,别看二姑娘年纪小,可二姑娘什么都明白,我瞧着,二姑娘一直都挺不安的。说起来,他们跟姑娘还是同宗同族呢,居然……” “唉,我倒宁愿没有这些族人的存在……”宁夏青叹了一句,随即又打了一个哈欠,道:“阿正今儿的车赶得慢,又稳,颠得我都困了呢。” “可能是因为下了雪,所以赶得慢吧。”翠玉傻乎乎地附和。 宁夏青看了翠玉一眼,不由得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垂眸,眼神里别有深意。翠玉解下自己的斗篷小心地披在宁夏青身上,说:“姑娘困了就睡一会吧,到了的时候我叫姑娘起来。” 宁夏青没答话,已经睡着了。 雪下了大半天了,本来都转小来着,忽然又大起来了,大雪纷纷扬扬落下,那一片雪花在空中舞动着各种姿势,或飞翔,或盘旋,或直直地快速坠落,铺落在地上,在这一刻,一切都是美好的,一都是寂静的,而宁家的小破马车在这样的雪中行得极稳。 窝在马车里睡觉,宁夏青肯定是有些不舒服的,但她却睡得很沉很香,或许她真的是累了,平日在家和在铺子里的时候都舍不得睡,偏偏只有在路上,才能将那颗悬了很久很久的心终于暂且安顿下来。 冬风微微车帘的一角,一朵调皮的雪花趁机飘了进来,却被一直守着的翠玉眼疾手快地轰了出去,翠玉伸手轻轻掖了掖宁夏青的领口,确保一丝冷风都钻不进去。 而在宁家的小破马车后面,一辆裹得严严实实的黑楠木马车始终安静地跟在后面。 拉车的马是两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形体俊美而健壮,马蹄敲击着雪面无声。它没有催促前车快行,只是默默地跟着。在这样冷的雪天里,宁家的马车慢,它也慢,宁家的马车转弯,它也转弯。雪花落在它上面,静静地装扮着它。 阿正将车赶得很慢很慢,等到了华彩苑的时候,几乎花了一个时辰,是他们去时的两倍时间。 翠玉轻轻拍了拍宁夏青,小声喊道:“姑娘,姑娘,到家了……” “嗯……”宁夏青从嗓子深处无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即睁开眼,呼了几口气,将盖着的斗篷还给翠玉,微微抹了抹两侧的头发,随即下了马车,却瞧见,黑楠木马车正在她的马车后面缓缓停下。 她信步走到那辆马车前,而赵小宝正从那辆马车上跳下来,宁夏青不由得问:“翠玉,我不是说,到了锦华街的时候把人接过来嘛,你难道忘了?怎么还麻烦顾公子绕远路将人送到华彩苑。” 顾雪松从马车里探出头,身上的紫色狐裘斗篷衬得顾雪松的肤色愈加超乎常人的白。 顾雪松纤长的手指掀着车帘,笑着对宁夏青说:“你别错怪翠玉,翠玉可是按你说的来接人了,是我说让我把人送到门口的。听翠玉说你睡着了,既然如此,就别再让这孩子上你的马车打扰你睡觉了。” 宁夏青眼神殷切,浅笑道:“记得公子畏寒,这冰天雪地的,公子又为了我绕远到这里,即便马车里再暖和,可也总要多受些颠簸之苦,倒是因为我害了公子。” 顾雪松温言道:“不妨事。倒是姑娘刚刚睡醒,就从马车里走出来,容易觉得冷,姑娘还是快些进家里去吧,别吹着外面的冷风了。” 宁夏青点了点头,随即目送着顾雪松的马车从巷子的另一头驶离,翠玉在一旁小声说:“姑娘,顾大人的马车已经看不到了,咱们这就进门吧。” 宁夏青点点头,随即往屋里走,阿正跟在她身边,虽没有扶着,却一直伸着手臂做着虚扶的动作,似乎是在随时防备着她再忽然晕眩。 而她只觉得头越来越晕,即便不摸额头,都感觉得到自己的脸越来越烫,浑身的疼痛更是剧烈到让她只能咬着嘴唇拼命忍着。 当连斗篷都没来得及披的曹氏走到宁夏青的屋门口时,翠玉正好打着帘子从里面出来,差点跟脚步匆匆的曹氏撞上,翠玉连忙低头告罪,曹氏也没功夫听这个,越过翠玉就往宁夏青的床边走,翠玉赶忙在后面跟着。 宁夏青听得出自己母亲的脚步声,连忙睁开眼,揉了揉脸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一点,然后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且还没能坐起来的时候,曹氏就已经匆匆进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真的病了?”曹氏坐在宁夏青的床边,双眉蹙起来,语调也有点高,显然是动了怒。 “我这不是也没想到自己是真的病了嘛……”宁夏青脸不红心不跳地狡辩了一句,试图推卸责任。 “你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就说你脸色不对,你还骗我说是你擦了脂粉没擦好,才显得脸色不对。”曹氏一边说,一边伸出食指在宁夏青的脸上刮了一下,把食指放到宁夏青的眼前,道:“你倒是说说看,你这脸上哪里有什么脂粉!” “刚刚回来的时候,洗……洗掉了……”宁夏青拉过翠玉说:“是不是?”然而翠玉十分老实地摇了摇头。 曹氏立刻横了宁夏青一眼,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生意再重要能有身子重要?你要是以后再这样,我就不准你做生意了,咱家铺子一关,过咱们自个儿的平淡日子。老太太也说过,反正她和我都是要走的,咱家只要给你的紫儿留个嫁妆钱就够了。” “我以后肯定不这样了……”宁夏青老老实实地回答。 “哼,我还不知道你?在我面前说一套,实际上自己又做一套。你是想让我操心死,是不是?”曹氏数落完才转头看向翠玉,问翠玉:“大夫什么时候来?” 翠玉答:“阿正已经去请大夫了,医馆就在街口,估计很快就到了。” 曹氏眉头一拧:“阿正去的是街口的孙氏医馆?这怎么能行?那医馆那么小,那大夫写药方的时候手都是抖的。怎么不去请大医馆的大夫来?”曹氏转头就说:“翠玉你跑一趟县衙边上的灵芝堂,去把那里最好的大夫请过来。” “等等……”宁夏青哭笑不得地说:“娘,咱家看病不是一直都找孙大夫的嘛,孙大夫只是年纪老了点,但医术精湛经验丰富,你也一直是让他帮你看病调身子的,怎么就忽然不相信孙大夫了呢?” “要是一般的病,孙大夫的确都能治得不错,可你这是一般的病吗?”曹氏摸了摸宁夏青的额头,说:“你都烧成这样了,要是不全力治,落下病根怎么办?你难道不记得了,你有一个远方表舅,就是十几岁发了一场烧,然后人就没了的?” 宁夏青苦笑着说:“娘……我不会落下病根的,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你就别担心了……” 曹氏眉毛一挑,又是气又是急,苦口婆心道:“我是你娘,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病成这样,让我怎么能不担心……”曹氏还没说完,就听见门外传来双喜一喘一喘的声音:“二姑娘……二姑娘……跑慢点……等等我……” 曹氏连忙在眼角抹了抹差点要掉下来的泪,却连手都还没放下的时候,就有一个圆咕隆咚的、穿着月白色暗纹小斗篷的团子冲了进来,还兴奋地叫:“姐姐,姐姐,你回来了?你听我说哦,我画了一只……” 宁夏紫兴奋的叫声在看到曹氏也在这里的时候瞬间蔫了,手举着一张鬼画符似的纸,收起来也不是,不收起来也不是。 曹氏看着宁夏紫,母女俩对峙着,双喜这才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进来,一边跑一边还说“二姑娘慢点”,却在看见曹氏的时候,也蔫了。 曹氏都气笑了,说:“你们姐俩是要气死我不是?” 宁夏青傻笑几声,曹氏却无情地戳了戳宁夏青的额头,气道:“你呀,非要逞强!”随即又看向宁夏紫,道:“还有你!不是午饭的时候还答应我说,午饭过后会乖乖歇午觉的吗?怎么回事啊?怎么又跑出来了?” 宁夏紫不敢看曹氏,也不敢回答曹氏的问题,可怜巴巴地绕到宁夏青身边,躲得曹氏远远的,小声地求救:“姐姐……” 宁夏青笑了几下,曹氏见状,又横了宁夏紫一眼,对宁夏青抱怨道:“你呀,是不知道,你这妹妹可真是越来越皮了。” 宁夏青笑着当和事佬:“怎么会呢?不是在学画画吗?学画画最是安静了,怎么会皮呢?”宁夏青从紫儿手里拿过紫儿的作品,笑着问紫儿:“咱们紫儿最乖了,对不对?” “对。”紫儿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还看了曹氏一眼,不过很快就心虚地收回了小眼神。 曹氏看了宁夏青手里的画纸一眼,哼了一声,说:“她还乖?你倒是问问她,她画的这是什么。” 宁夏青瞧了瞧画纸,的确没太看出来紫儿画的是什么,不由得问:“紫儿,你说说,这是什么啊?” 紫儿十分骄傲地说:“这是大白鹅!” “鹅?”宁夏青十分迷惑:“紫儿还认识鹅?” “可不认识嘛。”曹氏愤慨地对宁夏青说:“快入冬的时候,厨娘就在厨房养了几只鹅,准备过年的时候炖了吃。结果啊,你这妹妹就天天跑去看鹅!” “紫儿跑去看鹅?”宁夏青难以置信。紫儿从前最是乖巧懂事,甚至乖巧到胆小,连见到只燕子都不敢上前,怕燕子叨她,怎么现在都敢去看鹅了? 曹氏道:“可不是嘛!要么我怎么说她越来越皮呢!她不仅看,还要趁着厨娘不注意,和双喜偷一只鹅回去,照着画画,结果就跟鹅打起来了。别看那鹅没长大,可是凶得很,追着她俩咬,俩小丫头被鹅追得满院子跑,别提多热闹了!” 宁夏青没忍住笑出了声。她近来太忙,竟不知道家里还发生了这样有趣的事,紫儿可真是的,难怪把曹氏气成这样。 宁夏青摸了摸紫儿的小脑袋,见紫儿的辫子都跑松了,看来曹氏之言果然不错。 紫儿可真是越来越淘气了! 宁夏青一边替紫儿紧了紧辫子,一边笑着问:“你今日画成了大白鹅,难道是因为终于跟鹅打赢了?” “没有,我今天从厨房偷了点食喂给了鹅,然后鹅就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让我画了。”紫儿嘿嘿一笑:“姐姐你看,我聪明吧?” 宁夏青笑着说:“这大冷天的,你就站外面画画,也不怕冻手。”宁夏青弄好了紫儿的辫子,继续胡luzhe紫儿蓬乱的头发,道:“以后不准再跟鹅打架了,万一那鹅疯起来,把你弄伤了怎么办?知道了吗?” 紫儿点点头,曹氏在一旁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她要是真能记住就好了……” 宁夏青笑了笑,安慰道:“娘,紫儿只是喜欢画画而已,其实画画也不是坏事,不是说大户人家的姑娘都会琴棋书画嘛,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会了,所以啊,我倒是挺盼着紫儿能会一样的。” “你要是想学,就把铺子关了,娘给你请个先生来教你。”曹氏认真地说:“你好歹是个女孩子,学点这个总比做生意强,没人会因为这个对你说三道四的。” 宁夏青无所谓地笑着说:“旁人怎么说我早就不在乎了。况且,其实我也不想学这些,我呀,倒是真的更喜欢做生意。” 宁夏青一边摸着紫儿的脑袋,一边说:“不过我的确也想过请先生的事。我想过,既然紫儿喜欢画画,将来给她请个先生来教她也是不错的。” 曹氏一怔,喃喃道:“我倒没想过这个……要是你想学,娘倒是可以给你请先生,可她跟你不一样,娘是担心,小孩子没定性,她新鲜两天就不爱学了。” 宁夏青温和平淡地说:“娘不用担心,这事也不急,咱们再看看,若是紫儿真的一直喜欢画画,咱们再考虑考虑。” “我会一直喜欢的。”紫儿忽然小声说。 “嗯?”宁夏青低头看紫儿,问:“所以你想要请先生来家里吗?” 紫儿咬了咬嘴唇,说:“不想,我想出去念书,出去学画画。” “你要上学堂?”宁夏青倒是出乎意料。 紫儿认真地点点头,说:“姐姐每天都出门,我也想和姐姐一样,每天出门。”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人走动的声音,曹氏连忙把紫儿抱过来,把宁夏青手里的、紫儿画的大白鹅也拿过来,对紫儿说:“好了,大夫要给姐姐看病了,你赶紧给我老老实实地回去歇午觉。” “看病?看什么病?”紫儿瞪着圆咕隆咚的大眼睛问。 “没事,就是点风寒。”宁夏青笑着答。 过了一会。 颤颤巍巍的孙大夫终于写完了药方,曹氏在外屋跟孙大夫说话,正跟孙大夫确认着宁夏青的情况,紫儿早就被曹氏赶回屋歇午觉了,翠玉拿着药方去找阿正。 翠玉到的时候,阿正就站在院门口,似乎是随时等着出发。 雪始终落个不停,落在他鱼肚白的棉袄上,倒是不显什么,倒是落在他头发上的雪花,才能让人看出来他究竟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翠玉将药方交给阿正,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阿正先问:“姑娘什么情况了?” “姑娘没事,之前太太和二姑娘来看过,后来孙大夫来看过,现下姑娘已经睡着了。”翠玉点着药方对阿正道:“孙大夫开的药有几味不常见,咱家周围的药铺估计都没有,所以孙大夫让你直接去县衙旁边的灵芝堂买药。” 阿正狐疑地问:“不是风寒吗?这不是很常见的病?怎么会用到这种少见的药?” “唉……”翠玉立刻愁眉苦脸的说:“哪里是风寒啊,孙大夫说了,姑娘这病是生生累出来的,可不能按照风寒治。孙大夫还说了,姑娘这些日子这么熬着,把自己熬得元气大伤,所以孙大夫在这方子里头开了不少温润滋补的药材。” 翠玉抱怨道:“真是的,姑娘也不知道爱惜自个儿,我天天瞧着,都要跟着着急死了……”翠玉说着说着都差点气哭,转而嘱咐道:“你快去给姑娘抓药吧,太太说了,让你赶着马车去,还让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阿正点了点头,随即一边揣好方子一边往外走,宁家的马车就停在院外,他之前根本就没把车赶到巷子里,他直接跳上马车刚要扬鞭,却忽然觉得这车有点不对。 阿正掀开车帘,看见一个圆滚滚的团子正缩在车里。 阿正跳下车,抱着胳膊,倚在车辕上,哭笑不得地问:“你干嘛呢?” 宁夏紫眨了眨眼睛,认真地问:“你要去给姐姐买药,对吗?” “嗯。”阿正点点头,若无其事地安慰道:“你放心吧,你姐姐没什么事,休息休息就好了,你快点回去吧。” 宁夏青眼眸低垂,琢磨了一下,说:“我跟你一起去。” 阿正失笑:“你去干嘛?怎么?你怕我买错药?”阿正把药方拿出来举到宁夏青眼前,问:“难道你认得这药方上的字?想要跟着去监督我?” 紫儿抿着小嘴巴,不吱声。 阿正收起药方,笑着问:“还说是,你有银子,打算去付钱?” 紫儿这回反击了:“我有银子。” 阿正有些意外:“你哪里有银子?” “我的压岁钱,我一直都攒着,还有不少呢!”紫儿骄傲地说。 阿正终于知道这小娃子是认真的,有些无奈,笑着伸手要去抱紫儿下车,说:“不用你拿钱,太太会给我钱的。你快点回去,别闹了啊。” 紫儿却躲开阿正的胳膊,不愿意地说:“我知道娘会给你钱,可我不是要拿压岁钱买药。” 阿正暂且收回胳膊,微微蹙眉问:“那你想要干嘛?” 紫儿小声说:“姐姐吃药会感觉苦的,我想跟你一块去给姐姐买杏仁糖。” 阿正失笑,逗她道:“唉哟,你倒真是胆子变大了,都敢瞒着大人出门了?” 紫儿回避掉阿正的质问,说:“姐姐可喜欢吃杏仁糖了,我想给姐姐买一点。姐姐最近太累了,日子太苦了,我想给姐姐买糖吃。姐姐平时给我们花银子都可舍得了,可她不舍得给她自己花银子,连杏仁糖都不买了。” 阿正看着紫儿,心里头有些为宁夏青难受,又为宁夏青感动,却装作没事似的,对紫儿说:“不就是杏仁糖吗?我本来也打算给你姐姐买一些甜食回来,放心吧,我会记得买杏仁糖的,你就赶紧回家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紫儿乖乖地“嗯”了一声,却没有下车,而是从怀里掏出鹅黄色小荷包,从里头拿出一小块银子来,小手把银子递给阿正说:“我的钱都在陈婆子那里,这是我荷包里最大的一块银子了,你先拿去买杏仁糖,少买一点,等我再去找陈婆要,然后你再多买点。” “你是不是不知道杏仁糖多少钱啊?你的这些银子,足够买几十斤杏仁糖的了。”阿正无奈地笑了一下,拿过银子替紫儿装回小荷包里,说:“放心吧,不过是给你姐姐买杏仁糖而已,不用你拿钱。”一边说一边把紫儿从车上抱了下来。 阿正叮嘱道:“快点老实回家。要是让她们发现你不见了,可得担心死了,你姐姐也跟着为你担心。” 把紫儿放到院里,打算关门,紫儿却用小手扒拉着门不让阿正关上,阿正只好暂停了动作,蹲下来问:“你又怎么了?” 紫儿说:“别人买的是别人买的,我买的是我买的。我要给姐姐买杏仁糖,要我的钱买。” 阿正一愣,紫儿已经重新展开小荷包,把荷包在阿正眼前展开,说:“我不知道买杏仁糖要多少钱,你自己拿吧。” 阿正垂首,忍不住笑了几下,抬起头,看了看紫儿认真地表情,带着温柔的笑意看向紫儿小手里的荷包,大概估计了一下,然后郑重地从里面拿出一锭小小的碎银子,说:“这些,差不多就够两斤了。” 紫儿看着那锭小小的碎银子,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吗?” 阿正点点头:“真的,不信你自己去问问别人,杏仁糖到底怎么卖。” “我信你。”紫儿道,随即嘱咐说:“你快点去吧,路上小心。”说完这些,才乖乖地让阿正把自己关在了院里。 宁夏青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 仿佛她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中,这么久以来都舍不得放下片刻,而当事情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她也因为长久的损耗,而不得不把心彻底放下来。 她做了很多很多梦。 她梦到自己在一条小舟之上,水流湍急可怕,万丈狂澜不断地拍打着小舟,小舟不断地摇晃,汹涌澎湃的水浪打湿了小舟,水溢到了小舟里。 她手里拿着一只破水舀,为了将水舀出去,她已累得浑身是汗,却也还要小心着水中暗礁险滩,免得一个不慎就船毁人亡。 然后她回过头,看见她的家人都坐在船尾,老太太脸色青白浑身无力,曹氏一个劲地抚着老太太的胸口,宁夏青看老太太这个样子,不由得也跟着着急。她再一看紫儿,只见紫儿手里拿着一只小勺子,在学着宁夏青的样子,拼命地舀水。 她忽然就觉得一切都十分值得了起来,于是拼命地继续守护着船,直到她摸到,手边有一个毛茸茸的球。 水上怎么会有球呢?她迷惑得很,于是又摸了摸,直到那球不舒服地发出“哼”的一声,她也因此从梦中醒来,往手边看去,只见那只“球”抬了起来,睁开惺忪的睡眼,然后傻乎乎地说:“姐姐,你好一点了没有?” 宁夏青哑着嗓子问:“你一直在陪着我?” 紫儿答:“嗯。不过……我刚刚好像睡着了。”然后紫儿站起身,从桌上倒了杯茶,端到宁夏青的床边,说:“翠玉姐姐在厨房熬药呢,我来伺候姐姐喝茶。” 紫儿的茶刚端过来,翠玉就端着装着药的食盒进来了,翠玉把食盒放在桌上,一边拿药一边疑惑地问:“是二姑娘给姑娘倒的茶?” “是我。”紫儿骄傲地答。 “咱们二姑娘可真懂事!”翠玉夸了一句,随即把药端到宁夏青的床边,问:“姑娘睡了一觉,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宁夏青虚弱地笑了笑,其实她觉得不太好,如今好似到了病气最重的时候,她浑身的痛感并无消除,而且出了很多虚汗,感觉好似整个人都虚了。 她看了看手里的药,屏住了呼吸,闭上眼睛一鼓作气地全咽了下去。 酸苦的味道在她嘴里炸开,她几乎要哭了出来,这药也太难喝了吧?! 虽然说从前也时不时就生病吃药,但她觉得今儿的药绝对她记忆中最苦的一次!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忽然看见,紫儿捧着一只盘子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翠玉也站在紫儿的身边,笑着看宁夏青。 “这是什么?”宁夏青的泪水都没擦干,眼睛还没有完全清晰。 翠玉欣喜地说:“这是二姑娘特意趁着没人看见她的时候,跑去找阿正,让阿正给姑娘买回来的杏仁糖。说起来也是我的错,姑娘好几个月都没让我去买杏仁糖了,我居然就忘了这一茬,忘了嘱咐阿正给姑娘买,幸好二姑娘想着了。” 杏仁糖?宁夏青眨了眨眼,眼前逐渐清晰,忽然被唤起了回忆。 她的确是喜欢吃杏仁糖,从小就喜欢。 只不过,在成为谭文石的妻子之后,婆婆告诉她的第一件事,就是谭文石不能吃杏仁,让她一定要小心着,家里绝对不能出现杏仁,免得谭文石误食。她也没敢当着婆婆的面说自己喜欢吃杏仁糖,只好照着婆婆的吩咐做。 后来她只吃过一次杏仁糖。 在她嫁给谭文石半年后,有一次谭文石收别人的礼,那是一包据说是前朝宫廷做法的高档杏仁糖。谭文石向来不让外人知道自己不吃杏仁的事,自然是笑眯眯地收下了,拿回家后就给了宁夏青,让宁夏青立刻把它们都吃了。 从那以后她就没吃过杏仁糖,都快忘了杏仁糖的味道,也忘了那次吃过的杏仁糖的味道,不过她记得她当时觉得那包杏仁糖是真的很好吃。可能是看她吃得太愉悦,当时谭文石还笑着问她是不是喜欢吃。 她至今都记得,当时谭文石的原话是——“你是不是喜欢吃杏仁糖啊?你要是喜欢的话,以后我给你买。我知道妈不让家里出现杏仁,咱们背着妈偷偷买,就咱俩知道。” 她记得她当时很开心,只觉得谭文石的这句话比杏仁糖都甜,她笑着摇摇头,说只是觉得这包杏仁糖的确不错而已,自己并没有很喜欢吃这玩意,让谭文石以后不要带杏仁回家。 后来她就再也没吃过杏仁糖,慢慢的,她习惯了,就连重生回十六岁之后,她也完全忘记了杏仁糖这种东西,所以一直都没让翠玉去给她买回来。 若不是紫儿替她记着,她怕是永远都想不起来自己曾经有多么喜欢杏仁糖了。 她看着眼前这样已经很是陌生的东西,迟疑地伸出手,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挑哪块。她平时本不是这种犹豫不决的人,只是如今和杏仁糖“久别重逢”,心里头五味杂陈,又有些过分期待,所以反倒举棋不定。 “紫儿喂姐姐吧。”她放弃了,转而笑着对紫儿说。 “好!”紫儿兴奋地应了一声,随即拿起一块就放进宁夏青的嘴里,宁夏青将杏仁糖在嘴里含着,刚刚那股浓烈的、将她眼泪都逼出来的药味慢慢被甜味一点一点压制下去。 紫儿眨着眼睛,满怀期待地问:“姐姐,杏仁糖好吃吗?” 宁夏青笑着一直点头,紫儿笑得更开心了,翠玉在旁边补充道:“我刚刚好像还忘说了,这可是二姑娘出银子让阿正给姑娘买的呢!” 宁夏青惊讶地瞪大了眼,看着紫儿问:“你出的银子?你哪有银子?” “我有压岁钱!”紫儿答,随即又仔细地确认了一遍:“姐姐,杏仁糖好吃吗?” 再次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紫儿眉开眼笑地拍着小胸脯保证:“那我就把压岁钱都拿出来给姐姐买杏仁糖!阿正跟我说,一块小小的银子就能买几十斤呢,所以我能买好多好多杏仁糖给姐姐!” 姐俩说了会话,陈婆子来把紫儿领走了,宁夏青继续躺下休息,翠玉拿出一小块银子,在宁夏青眼前晃了晃,随即走到宁夏青的妆台前,手上一边动作一边说:“阿正说了,这是二姑娘给他的银子,他给送回来了,让姑娘替二姑娘收着,我就先搁在第二个妆匣里吧。” 宁夏青摸着已经退了些烧的额头,无力又慵懒地问:“嗯?他是什么意思?” 翠玉答:“阿正说了,二姑娘年纪这么小,哪能用二姑娘的银子呢,所以就给送回来了。” 宁夏青疑惑地问:“那你为什么刚才不给紫儿?反倒让我收着?” “是阿正说的,阿正说,二姑娘是真心想要给姑娘买糖吃的,若是把银子直接还给二姑娘,反倒是不领二姑娘的情,二姑娘会伤心的。所以阿正说,就当是用这银子买糖了,让姑娘以后把这银子以零花钱的名义再给到二姑娘手里。” 宁夏青不由得疑惑起来,蹙眉问道:“所以说,那糖到底是拿谁的银子买的?到最后,究竟是太太出了银子,还是阿正出了银子?” 翠玉此时已经走回到宁夏青的床边,听宁夏青这样问也是一愣,喃喃道:“这个我还真没问阿正,不然我去问问?或者不问阿正,去问太太?” 宁夏青连忙摇摇头,道:“罢了,别在太太面前提这事了。在太太面前,咱们就当是紫儿出的银子。” 翠玉点点头,替宁夏青掖了掖被角,道:“姑娘喝了药,也该休息了。” 宁夏青却往窗外看了看,问:“董掌柜回来了吗?” 翠玉点点头,宁夏青道:“你扶我起来梳洗一下,我要跟他说几句话。” 翠玉一愣,喃喃道:“姑娘……” 宁夏青一边挣扎着起来,一边苦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我不跟他说太久,就几句话的事。我也不出院子,你把他叫到东厢房来,我就在那里跟他说。” 翠玉只好答应,不情不愿地去叫董子真了,宁夏青则自己简单地梳洗打扮着。 跟二老爷谈的价是十四两五钱,姚三兴给的价是十五两八钱,多出来的银子就全是宁夏青的了。姚三兴一共定了六千五百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宁夏青将净赚八千多两,而这些天花在打点人情上的银子跟这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 别说是对于小小一家华彩苑,就算是对于谭文石那样家业的人来说,能在一笔买卖中赚到这些都是很可观的了,她这次的心血的确是没有白费。 但这也意味着,她这次风头过盛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本就有那么多人对华彩苑虎视眈眈,此后她将面临的恐怕是更不容乐观的环境。 东厢里。 宁夏青坐在主座上,翠玉站在宁夏青身边,董子真在下首坐着。 董子真今日喝了不少酒,直到现在都是脸通红的。董子真喝了口茶解解酒,忽然咧嘴一笑,带着几分醉意说:“当家的,你管管翠玉,别让她这么恶狠狠地盯着我。” 宁夏青一愣。 董子真哭丧着脸抱怨:“我都听翠玉说了,当家的病了,我明白翠玉的意思,翠玉是让我别来烦当家的,让当家的好生休息。可现在是当家的叫我过来,这也不能怪我啊……当家的,你让翠玉别跟瞧仇人一样瞧我,瞧得我心里都发毛……” 宁夏青往后一瞧,只见翠玉已经状若无辜地把目光移到了别处,宁夏青不由得失笑,董子真和翠玉这两人也真是的,都是自己身边得力的人,可不知为什么,这两人一凑到一块,就总是不得安生。 “行了,你俩别闹了。”宁夏青哭笑不得地安抚了一句,随即正色道:“柳师傅那边我本该亲自过去一趟,可我如今这幅样子,也实在是出不了门了。你明儿挑一匹‘功德圆满’,和翠玉一块跑一趟,顺便把这封信交给柳师傅。” 宁夏青将信拿出来递给董子真,董子真接过信,嘿嘿一笑说:“当家的身子不好,还这般心细,实在是女中豪杰。” 宁夏青平淡地说:“你呀,就别奉承我了。我倒是担心,你们贸然去找柳师傅,柳师傅未必会愿意见你们。” 董子真点点头:“那位柳师傅闻名梅公郡,我也的确听说他脾气有些臭。”董子真傻笑道:“若是生意场上的人,甭管脾气多臭,我都能跟他套上近乎!但像柳师傅这种手艺人,我就有点没辙了……” 宁夏青笑了笑,转头吩咐翠玉:“你一会去顾公子那里跑一趟,替我带几句话。” 翠玉问:“带什么话?” 宁夏青嘱咐道:“你就说,之前借花的时候,我曾提出设宴感谢顾公子援手,但顾公子并非凡夫俗子,设宴款待未免是对顾公子的一种怠慢。所以我才另外设法致谢,万望顾公子莫要再推辞。” 翠玉点点头。宁夏青又说:“还有,你须得在顾公子面前提起,我让你明日去替我给柳师傅送信的事,你只要这么说,他就会明白了。不过你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我的病况,若是他问你,你只说我没什么大碍就是。” 嘱咐完了这边的事,宁夏青又问董子真:“今日我离开薛府后,你跟姚三兴谈得如何了?” 董子真拍了拍胸脯,十分自豪地说:“都谈完了,交货的日子也定了,就在十天后。” 董子真志得意满地说:“今日在薛府,人人都看得出咱们人脉雄厚。其实啊,姚三兴应该也听说了宁氏三位老爷内斗的现状,可就因为咱们背靠着市舶司,让姚三兴即便知道了这批料子是从二老爷的作坊出来的,也还是选择跟咱们合作。” 宁夏青点点头,附和道:“他是行商,能不能赚到钱、能赚多少,全看市舶司的脸色,况且梅公郡和成宋郡河道水系发达,一日里不知几千条商船在其间往来,市舶司可以说是牢牢掌握着行商们的命脉。所以姚三兴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跟市舶司交好的机会。” 宁夏青又道:“不过说到底,姚三兴也不傻,‘功德圆满’的确是批不俗的料子,让姚三兴觉得其中有利可图,不然姚三兴也不可能光是看在市舶司的面子上就答应了跟咱们合作。” 宁夏青言尽于此,其实她还有没有对董子真说的。 在她的记忆里,几年之后,京城朝堂之上会有些不太平,有人会上位争权,从而改变整个天下的利益分布格局。 格局变动的结果之一,就是梅公郡会被朝廷重视起来,朝廷将梅公郡设为主要的通商口岸,而与此事直接相关的梅公郡市舶司也因此更为风生水起。 当宁夏青得知此次薛府商宴的规格时,她就觉得有些过于声势浩大,转念一想,以姚三兴的地位,姚三兴也许是听到了梅公郡将成为口岸的风声,所以想借着这次商宴在梅公郡商场上占据一席之地。 宁夏青想,既然姚三兴是为了开拓在梅公郡的势力范围,姚三兴就势必会积极想要与梅公郡的商户们合作,甚至不惜放宽条件,宁夏青也因此有了更大的把握。 更何况,宁夏青拉了顾雪松出面,作为行商的姚三兴怎么可能放过这一对梅公郡市舶司提举示好的机会?姚三兴若真能巴结上顾雪松,没准就能在几年之后乘着朝局变动的东风,在通商口岸所能产生的巨大利益里分一杯羹。 她的这些话自然不能跟董子真说,这些话不能跟任何人说。 她转而问:“二老爷怎么说?答应在‘功德圆满’上添上咱们华彩苑的标志了吗?” 董子真答:“二老爷明白咱们意思,明白咱们是想借着‘功德圆满’扩大华彩苑的名声,二老爷倒没有一口回绝,只是说要再琢磨几天。” 董子真想了一下又说:“我看二老爷当时的脸色,估摸着这事能成。我觉得,二老爷之所以要再琢磨几天,可能只是不想一口答应下来,想要再跟当家的讨价还价一番罢了。” 宁夏青点点头,董子真嘿嘿一笑:“当家的放心吧,今天在薛府,谁都看得出顾大人对当家的青眼有加,做买卖的谁敢得罪市舶司?就算是为了讨好市舶司,也没人敢不给当家的面子,所以啊,二老爷肯定不会不给咱们面子的。” 宁夏青听董子真提起顾雪松,不由得微怔,随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此刻表情的空白,放下茶杯时已经神色如常。 今日她在薛府虽然是出了风头,可在场的到底都是同行内的人,在同行内出风头没什么用,想要把东西卖出去,还得是在来买东西的每一个人心里打下烙印。 每个做买卖的人都懂得知名度的重要性。所以,在每一匹料子上,都会在不影响裁剪的角落里印上工坊名字和工匠的姓名,让每一个买到料子的人都能看到工坊和工匠的名字。 若是能在每一匹“功德圆满”上面再印上华彩苑的标志,华彩苑就能在所有买过“功德圆满”的人心里留下印象了。 她从一开始就打了这个主意,只是没有立刻跟宁二老爷说而已,那时的她还没有筹码,宁二老爷是不会答应的,只要当她有了谈条件的资格后,此事才有事成的希望。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其实以她现在的实力,就算她现在提出这一要求,宁二老爷也大可以直接拒绝。然而她虽然实力不强,可背后的人脉却很广。宁二老爷不仅得看在萧顾两大世家的面子上,也得考虑到姚三兴对宁夏青的认可。 其实宁二老爷也不是不可以绕过宁夏青直接去找姚三兴谈,还省得让宁夏青从中赚取差价。可因为市舶司的关系,姚三兴对宁夏青很是看重,姚三兴有意想让宁夏青入局分一杯羹,这让宁二老爷还真就不好绕过宁夏青直接去找姚三兴。 而且,宁夏青知道,宁二老爷眼下对她也是有着一定的依赖的。因为宁二老爷正在被自己的两位兄弟一步步逼入绝境,此刻宁夏青是唯一可能救他命的稻草,在这种境地里,宁二老爷只能选择和宁夏青结盟。 宁夏青平淡地对董子真道:“你近来还是主要应付姚三兴那边,抽空再跟二老爷谈谈就是了,眼下这局势,二老爷比姚三兴好对付。” 董子真毫不迟疑地答应道:“当家的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 “你很是得力。”宁夏青赞了一句,随即问:“还有艾绿的事,你有没有跟二老爷提?” 董子真答:“这是当家的之前就跟二老爷说好的,二老爷没反悔,答应得挺干脆的。况且二老爷那里的人都被挖走了,现在确实也挺缺人手的。” 董子真补充道:“二老爷还说了,既然当初答应了当家的,就绝不会糊弄,等艾绿过去后,一定会给她足够施展才能的空间,不会因为她是当家的安插过去的人,就刻意防备打压她。” 董子真又转述道:“不过二老爷还说了,不会刻意打压她,却也不会因为她是当家的安排过去的人,就对她格外照顾。若是她没本事,二老爷也绝不会对她容情。” “任人唯贤,这样挺好。”宁夏青点点头赞道。 跟董子真说完了话,就像之前对翠玉承诺的那样,由着翠玉把董子真撵走了,宁夏青歇了一下,又让翠玉把艾绿叫来。 宁夏青把二老爷的原话直接转述给艾绿,让艾绿知道二老爷的要求和条件,还说:“我这位二堂叔呢,在手艺的事上很轴,所以我真不是吓唬你,你若是达不到他的要求,他真的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你容情的。” 艾绿垂着首答:“我明白,多谢当家的。当家的放心,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虽然是在郡里的织造局长大的,但我毕竟年轻,到了作坊里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一开始吃些苦受些累都是正常的,我能理解,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宁夏青很是欣慰地说:“你明白这些就好。等你到了作坊里,就是重新开始另一段人生了,我祝你前程似锦。” 艾绿看着宁夏青的眼睛,真挚地说:“多谢当家的。”艾绿忽然深深一福,道:“艾绿能够遇到当家的这一贵人,是艾绿的福气。” 宁夏青笑着说:“我知道,你与寻常女子不同,你心里有大志向,想要在天地间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我又何尝不是呢?所以说,我能成全你的,我一定会成全。若是你将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跟我开个口,我能帮的都会帮。” “是。”艾绿看着宁夏青的眼睛答。 宁夏青又道:“我这几天就送你过去,作坊那边会给工人提供住处,你可以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过去了。不过,作坊那边的住处的确有些苦,所以说,你要是想继续住在我这里,我也不介意。总之还是看你自己的决定吧。” 艾绿走后,宁夏青又忙不迭问翠玉:“赵小宝在哪里?安顿好了吗?我这样一病,就没心思管他了。” 翠玉道:“放心吧姑娘。阿才自从要请辞后,最近已经开始收拾行囊,每晚回自己家里住了,阿才原来住过的屋子里如今就剩阿正一个人了,所以阿正就带着赵小宝跟他一起住了。赵小宝有阿正照顾着,姑娘还有什么不放心?” 宁夏青问:“你去看过他了吗?他情况怎么样?虽然有阿正照顾着,但阿正是个男人,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赵小宝又那么小,你平时有空就去看看他,看看他有什么缺的少的,你记得来告诉我。” 翠玉笑着说:“姑娘这就说错了。” 宁夏青笑着问:“嗯?什么意思?” “别看阿正是个男人,他把赵小宝照顾得可好了呢。”翠玉笑吟吟地说:“姑娘睡觉的时候,我就已经去看过了,发现阿正早就把吃的穿的用的全都给赵小宝准备好了。” 翠玉补充道:“而且啊,阿正去给姑娘买药的时候,还顺便给赵小宝买了治脸的药,让赵小宝的脸能好得快一些。赵小宝用了那药,直说脸上不痒也不疼了呢。” 宁夏青失笑:“看来有阿正照顾着,倒的确不用我操心了。” 翠玉咬了咬唇,有些担心地问:“不过……姑娘真的要把赵小宝留在家里顶阿才的缺吗?今儿白天里,那位薛公子的眼珠子都要瞪到赵小宝身上去了,而且还说什么以后来华彩苑看姑娘,我瞧他根本就是冲着赵小宝来的,到时候姑娘可怎么办呢?” 宁夏青叹了口气:“我明白,所以我本也没打算把赵小宝留在身边。把他留在这里,我保护不了他,他也会为我招祸。只不过这件事还真急不得,总之你让阿正先把赵小宝藏好,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办法。” 翠玉服侍宁夏青回屋里歇着,替宁夏青梳洗了一番,将宁夏青扶到床上去歇着,然后就按照宁夏青的吩咐去找顾雪松了。 宁夏青刚刚合上眼,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喧闹的声音。 她微微支起身,却感觉有些无力,自知定会有人来同她讲,所以也没急着起身出门去问。 果不然,喧闹声很快就停了下来,而艾绿就在这时进来了。 “外头怎么了?”宁夏青平静地问。 艾绿福了一福,答:“董掌柜让我来请当家的出去,说是有个客人要见当家的。” 宁夏青微微蹙眉:“要见我?”上一个在华彩苑里提出要见她的人还是李口,今日怎么又有人要见她,难道……是那个人? 艾绿道:“有一个客人说咱们家的料子褪色,染了她的其他衣裳,要咱们赔钱。可那料子是轻易不会褪色的,除非她用了特殊的洗剂,而且就算褪色,也只可能褪一点,绝不会染上别的料子。所以董掌柜跟她讲道理,可她不听,非得要见当家的,要跟当家的说。” 宁夏青心下已有几分了然,问:“是什么样的客人?长什么样?” 艾绿答:“我听董掌柜说,那人是个院子里的姐儿,华彩苑开张的时候她还来过一次,当时是跟另几位姐儿一块来的。董掌柜还说,这位姐儿还去了今儿薛府的宴席,在薛府弹过琴唱过曲的,当家的应该有印象。” 果然是她。等艾绿说完,宁夏青才开口吩咐:“我知道了,你让她进来吧,我跟她说。” 艾绿应了一声,见翠玉不在,便上前服侍宁夏青起床,忽然笑了说:“董掌柜还发愁呢,说若是翠玉知道,趁她不在的时候,董掌柜又放人来见当家的了,翠玉准跟董掌柜急。” 宁夏青也笑了,说:“我也不出去见她了,你把我扶到桌子旁边,把她带进来吧。反正都是女人,也没什么需要避忌的。” 艾绿点点头,随即就出去领赵香娥过来了。 并未梳洗的宁夏青和花枝招展的赵香娥坐在一块,艾绿添了热茶水,宁夏青就让艾绿去外面守着了。 宁夏青一边支着胳膊给赵香娥倒茶,一边瞧了一眼赵香娥那薄怒未消的脸,不由得笑着打趣道:“行啦,你那脸色也收一收吧,就进来了还演什么啊?”宁夏青说话的语气虽平常,嗓音却很是沙哑。 赵香娥听宁夏青说话这嗓子,不由得看向宁夏青,见宁夏青脸色不太好,加上刚刚也听见掌柜的跟丫鬟说起“当家的病着,翠玉说了不让见人”什么的,大致也明白宁夏青这是病了,于是伸手接过宁夏青手中的茶壶,替宁夏青倒茶。 宁夏青也没跟赵香娥客气,由着赵香娥给自己倒茶,开口问:“今儿白天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我带赵小宝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没看见你了。你倒是溜得快。” 赵香娥开口道:“我见你事情都办成了,自然也不想继续留在那种龌龊地方了。”随即,赵香娥开门见山地问:“小宝呢?他在哪?我要见他!” “我本就打算尽快跟你说赵小宝的事的,只可惜我又摊上这一场病,回来后就一直昏睡着,就没来得及联络你,你等了大半天了,也着急了吧?”宁夏青将桌上的小点往赵香娥的方向推了推,温言道:“赵小宝被阿正照顾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赵香娥脸上稍稍和缓下来,仍是追问:“那他在哪呢?能不能让我见见他?” 宁夏青那副带着几分病意的眸子瞧向赵香娥,半晌才悠悠问:“你真要见他?” “那是自然的!”赵香娥想都没想就答,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宁夏青放下手里的茶杯,叹道:“你应该也记得,我之前就告诉过你,我在找到他的时候,跟他说你和他一样被卖进了大户人家服侍人。你既然要见他,那在见他之前你可想好了,是告诉他真相,还是继续瞒着他?” 赵香娥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 在一身绿沉色毛领厚斗篷底下,她身上是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烟纱。除了院子里的姐儿之外,还有谁在这时节里穿成这样? 赵小宝年纪虽小,但也不傻,而且在薛府里待了几年,眼力肯定是有的,绝对能一眼瞧得出赵香娥的身份。 宁夏青沉声道:“他今儿白天没注意到你,可若是他现在见到你,真相就瞒不住了。你急着想要见他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在见他之前,须得想好很多事情。到底还要不要继续瞒着,如果瞒着的话,你得开始着手给自己准备一身行头和在他面前的说辞了。” 赵香娥此时脸上已丝毫不见来时的焦急,只余自伤自怜,然而就凭赵香娥的这份心性,她自然不会当着宁夏青的面说出什么感怀身世的丧气话,她只是坚强地说:“暂时不见也好。” “嗯。”宁夏青点点头,看着赵香娥的脸,心中微微闪动。 宁夏青又说:“自从离开薛府,他就问起你来着。我跟他说,你在的那户人家规矩森严,不是想见就能见的,而且他现在这样一张脸,见了你也只会让你跟着担心。所以我跟他说了,让他耐心等等,等我替你们安排见面的时间。” “多谢了。”赵香娥一边点头一边说,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紧绷的弦。 宁夏青表情平静,语气淡然地启口道:“你这个弟弟真的很挂心你,我跟他说你俩暂且不能见面之后,他那表情……唉,看得我都不忍心……” 宁夏青的语气平淡得仿佛在闲话家常,然而越是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就越是让人触目惊心。 赵香娥一怔,眼泪再也忍不住,终于还是当着宁夏青的面哭了出来。 宁夏青了解赵香娥的心性,就算身世再凄惨,赵香娥都不会当着旁人的面哭的,可眼下事关赵小宝……赵香娥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忍心听到弟弟有半点委屈? 见赵香娥终于哭了出来,宁夏青心里也终于稍稍安下来。 宁夏青明白,赵香娥是个要强的女子,也是个轻易不会让旁人走进自己内心的女子。想要拉近自己和赵香娥的关系,不使点手段和话术,是永远都不可能做到的。 宁夏青就静静地看着赵香娥,只见赵香娥一哭起来就再也止不住,明明咬着嘴唇不想要哭出来,眼泪却像是积压了太久终于溃堤了一样,连珠线似的往下掉。 看赵香娥哭成这样,宁夏青心里也难受。她与赵香娥虽然命运迥然不同,但却在冥冥之中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呼应,让她总能理解赵香娥的感受。 见赵香娥的帕子都哭湿了,宁夏青温柔地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安慰道:“又不是让你们永远不联系了,你也别太难过。你们之间有什么要说的要传递的,只管来找我就是。” “多谢你……”赵香娥边哭边说,话语里也全是真诚的感激。 被撬开心扉的赵香娥哭哭啼啼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认他……将来他总要知道真相的……他总会知道,他的姐姐是一个这么脏的女人,他得多嫌弃啊……旁人也会因此笑话他,他肯定难过死了……” 宁夏青心里难过,拍了拍赵香娥的肩膀,温言劝慰道:“你也是无奈,他不会因此嫌弃你,你不管身在什么地方,都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他,竭尽所能地想要救他,他心里肯定都明白。不管旁人怎么说,不管发生多少事,你自觉问心无愧便好。” “多谢你……”赵香娥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像是忽然崩溃了一样,忍了许久的眼泪越掉越多,拉着宁夏青的手一直说:“多谢你……多谢你……” 赵香娥悠悠道:“这么些年了,我也托过许多与我关系不错的恩客们帮帮我,可别瞧他们一个个嘴上海誓山盟的,除了使银子之外,旁的地方吝啬得很,没一个人愿意真的帮我找小宝,都是一直敷衍我、糊弄我罢了……” 赵香娥有些怨恨地说:“那些男人都当我好糊弄,我也不敢真跟他们翻脸,也不敢质问什么。他们平时一个个看着手眼通天的,却连帮我托关系寻人都不肯,一个个薄情寡义的,嘴上偏说得恩重如山。到头来,还是你一个女人帮了我……” 宁夏青沉默良久,悠悠道:“咱们女人的苦,有几个男人能懂呢?” 宁夏青拍了拍赵香娥的肩,道:“你也别哭了,我有事跟你商量。赵小宝的将来,你想好没有?”赵香娥摇了摇头,瞪着大眼睛看向宁夏青,等着宁夏青说下去。 宁夏青道:“我想把他送到你那里去,可你眼下也没办法照顾他。若是把他留在我这里,也不安全。” 赵香娥诧异地问:“留在你这里怎么会不安全呢?” 宁夏青低声说:“今儿在薛府的时候,薛绍卿认出他来了,而且我带着赵小宝离开的时候,薛绍卿还追来了,显然是贼心不死。” “什么?”赵香娥本以为赵小宝已经彻底安全了,却不料薛绍卿还是追着赵小宝不放,此刻连脸都吓白了。 宁夏青道:“你若非得让我留他,我也不是不能留,可我若是留他,万一薛绍卿真的使什么强硬的手段,我这小门小户的,未必挡得住薛绍卿。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得把赵小宝送到一个彻底安全的地方,送到一个薛绍卿找不到的地方。” 脸色苍白的赵香娥点点头,道:“你心里应该已经有主意了吧。你说吧,你打算怎么安顿他?” 宁夏青沉声道:“我打算找一个靠谱的高门大户,把他卖进去,让他在里头继续当小厮。” “这……”赵香娥眼睛一垂,显然心中不愿意。 宁夏青知道赵香娥心中所想,温言道:“我知道,他如今刚刚脱离奴籍,你不想再让他低人一等为奴为婢,这我理解。我从前也答应过你,说是能给他找个好人家,让他好好过日子。可是计划不如变化快……” 宁夏青叹了口气道:“如今薛绍卿的眼睛盯着赵小宝呢,若是找个普通人家代养他,薛绍卿轻易就能把他接走。所以说,还是得让他在高门大户里待着,还得是那种连薛副尉都不敢得罪的高门大户,让薛绍卿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想接近赵小宝也无法接近。” 赵香娥虽然还是不愿,可赵香娥也想得明白,宁夏青所说的已经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了,赵香娥低了低头,宁夏青也不催,只说:“我知道,你心里是希望他能有个自由身的。没关系,你再考虑考虑,我这里还是能暂且保他几天的。” 赵香娥点点头,面色哀愁,叹了几声,又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一个荷包,放在桌上。 赵香娥道:“今日在薛府,你为了救小宝打碎了一坛酒,虽然薛副尉说你赔几匹料子就行,可你赔的料子也定不便宜。既然你是为了救小宝,我自然不会让你搭银子,这里的银子够得上几匹好料子了,你收着吧。” 宁夏青也没跟赵香娥客气,直接将荷包收下了。 宁夏青站在门边,目送着赵香娥离去,赵香娥的背影在夜色中袅袅走远,天上又飘起了星点雪花,天色愈发昏暗,赵香娥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女人的苦楚,男人怎么可能知道呢? 男人都觉得女人蠢,而且都希望女人一直这样蠢下去。 赵香娥说得对,能帮女人的只有女人。 只不过,宁夏青也不是善类就是了。 她明明知道,在不久之后,薛副尉将要垮台,薛府也将一败涂地。可刚刚在赵香娥面前把情势说得那么危急,不过就是为了牵动赵香娥的情绪,让赵香娥的心更加靠近自己这边罢了。 而且,把赵小宝送进高门大户,也就会让赵香娥即便想也无法轻易把赵小宝接走,宁夏青作为能够替赵家姐弟在中间联络的人,也就能把赵小宝拿在手上,进一步挟制赵香娥了。 宁夏青也早就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她也自觉问心无愧。这世上的好人早就死绝了,能够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时候,顺水推舟帮帮别人,而不是落井下石,就已经算得上是守住道德底线了。 她坐在镜前,无所谓地瞧了瞧镜子里自己的容颜,二十几岁的眼神出现在十几岁的脸上,让她显得有些过于老成。偏偏眼神又装不了,就算想要装成是个孩子,她恐怕也做不到了。 就在这时,艾绿进来了,来给宁夏青上晚膳,刚刚摆设好,曹氏又过来了。 宁夏青之前就从翠玉那里听说,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曹氏这一个下午都不知道往这里跑多少遍了,眼下又过来了,关心了一通宁夏青的晚饭,亲自盯着宁夏青吃了不少,又唠唠叨叨了半天才走。 只不过,宁夏青总觉得,刚才曹氏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宁夏青之前问过,知道曹氏之前已经在老太太那里用过晚饭了,却不知道曹氏和老太太究竟是说了什么,才让曹氏看自己的眼神变得这样欲言又止。 宁夏青想着,八成是自己生病的事,把曹氏和老太太都吓坏了,两位长辈没准是觉得不该让宁夏青继续这般操劳了,免得宁夏青以后又把累病了,而又不方便在这时当着宁夏青的面说出来而已。 宁夏青也没当回事,反正她自己心意已决,若是曹氏和老太太劝她别做生意了,别再劳心劳力,她也早就准备好了一千一万个理由来说服她们。 曹氏离了宁夏青的院子就又往老太太的院子去了。 还没进屋子,就正好遇上从里头出来的宁夏紫和双喜。 宁夏紫近来越来越皮,没少被曹氏训,所以一看到曹氏,就不由得有些害怕地站住了脚,连忙解释:“我没有要乱跑,我就去看看姐姐。” 曹氏摸了摸小淘气包的脑袋,平淡地说:“去就去吧,不过你别在你姐姐那里待太久,别打扰了你姐姐休息,知道吗?”说完,曹氏就进了老太太屋子里。 宁夏紫和双喜站在原地,有些愣。 双喜傻乎乎地小声说:“太太看二姑娘这么晚还出门也没生气诶。” “是啊……”宁夏青傻乎乎地挠了挠脑袋,一脸茫然地带着同样一脸茫然的双喜奔着宁夏青的屋子就去了。 曹氏进了老太太的屋子,打发走了陈婆和蓝英。 说起来,那两个小的出去得倒是正好,不然曹氏还得多打发两个。 老太太见曹氏进来,便问:“你刚刚去看过青儿了?青儿怎么样了?” “嗯。”曹氏点点头,说:“青儿气色还是那样,不过精神好了些,刚刚吃过晚饭,我亲眼看着她躺下歇着了,老太太放心吧。” “嗯。”老太太点点头,说:“我早就说,青儿不过是变天受寒而已,咱们担心归担心,但也不能太着急了。” “老太太说得对,我遇事总是爱着急……”曹氏低头道。 老太太劝慰道:“我是怕你一着急一上火的,再把自己给急出病来。到时候青儿没好,你再倒下了。” “是。”曹氏垂脸说:“我也知道我遇事总是定不住心,可总是改不了……幸好凡事总有老太太镇着。” 曹氏转而叹道:“我一想起夏天的时候,青儿高烧好几天,我就怕得跟什么似的……那时我还以为青儿这孩子会就这么……幸好青儿好转过来了。所以我现在特别怕青儿再发烧……” 老太太也叹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我又何尝不担心青儿呢?不过这次没有夏天那次那么严重,青儿也很快就醒了,我估摸着,她好好歇上几天也就好了。” “唉……”曹氏忧虑地说:“我倒是想让她歇上几天,可就青儿的脾气,她未必会老老实实歇着啊……自从永达走了之后,青儿一个人撑着这个家,身子都累垮了,所以才会遇上变天就染病,若是她不肯好好歇歇,恐怕这病没那么容易好……” “唉……”老太太也愁起来:“我也知道青儿的心性,可是青儿那脾气,咱们劝也没办法劝。所以啊,你倒是不如也放宽心,多注意注意她的饮食和穿衣,咱们劝不动她,能为她做的也就只有这些。” “老太太说的也是。”曹氏点点头:“咱们劝不动,就只能多在她身边帮她注意着衣食了。” 曹氏又道:“说起青儿的衣食……青儿身边只有翠玉,翠玉虽然得力,但翠玉一个人总有分身乏术的时候,我刚刚过去的时候,翠玉被青儿打发出去办事了,身边只有艾绿一个,艾绿才来咱家多久啊,万一伺候不周到可怎么办?” 老太太又说:“也对,青儿身边得多添几个人。尤其是青儿如今不比从前,需要常常在外面跑,多几个人帮忙跑腿也是应该的。不然咱们这就把上次的那个牙婆再找过来,给青儿再挑几个得力的丫鬟。” 曹氏点点头,说:“青儿如今这情况,添丫鬟是应该的。”曹氏看了看老太太的脸色,又说:“不过,除了丫鬟之外,青儿身边也该添点别的人了……” 老太太一怔,问道:“你是指招赘的事?” “是啊。”曹氏连连点头,说:“招赘的事早晚都要考虑的,所以我琢磨着,咱们不如早点把人选定下来。虽说孝期未出不能成婚,但咱们可以先将人接回铺子里,让人帮忙打点生意,也省得青儿继续为了铺子没日没夜地劳心劳力。” “还没成婚就把人接过来打点生意,这未免不稳妥吧……”老太太皱眉,忽然顿悟问:“难道你有什么可靠的人选,即便没成婚,你也信得过的那种?” 曹氏叹了口气,说:“之前也有几户人家上门来表过意思……” “是啊,这事我也知道。”老太太说:“可咱们不是都觉得,那些人不靠谱吗?咱们既然是招赘,自然是不看家境看人品,可那几个小子们有的好吃懒做,有的是咱们摸不清底细的,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咱们可以信得过的人选吧。” 曹氏道:“我不是说那几个小子……” “那你想说的人是谁?”老太太不解地问。 曹氏低声道:“前几天,杜姨娘来找我的时候,跟我说,杜家倒是有入赘的意思。” “杜家……”老太太一愣,道:“莫非你指的是你那个外甥?叫作杜正硕的?” “是啊,正硕是秋桐的亲哥哥。”曹氏道:“那小子是我亲外甥,咱们算是了解底细,而且从前就跟青儿认识。” 老太太沉吟一下问:“你可知那孩子是什么心性?” 曹氏道:“那孩子从前跟人跑船,赚了一些银子,因此也不算好吃懒做的孩子,若是咱们把生意交给他,估计他也能撑起来。” 曹氏又补充道:“那孩子身体也绝对没什么毛病,只是因为常年在外跑船,所以就耽误了婚事,这才时至今日都没成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已经把跑船的活儿给辞了,如今想要安定下来。” 老太太问:“那他现在在干嘛呢?” 曹氏答:“听说前段日子还来过咱家,说是不介意在咱家当个伙计,可青儿没答应。所以那孩子借着秋桐的关系,在谭爷的手底下干事呢。” 老太太皱着眉点点头,面上表情也不算满意,只是说:“跟之前那几个上门说这事的小子比起来,杜正硕的确更靠谱一些。” 老太太又说:“只不过,我见过这孩子的时候,这孩子还小,如今这么多年没见了,咱们对这孩子也的确算不上了解。”老太太问曹氏:“那是你的亲外甥,你总该对他了解一些吧。” 曹氏微微摇头,叹了口气说:“说起来,自从这孩子开始跑船之后,就常常不着家,就连我也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也不太了解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只记得这孩子从小看着就心眼挺多的。” 曹氏看着老太太,低声说:“所以我琢磨着,若是老太太觉得可行,咱们就把他叫过来见一见。” 老太太的脸上丝毫不见和悦,有些冷淡地说:“也行,咱们毕竟不了解这孩子,先见一见再说吧。” 当晚,谭家。 薛芊芊左等右等,谭文石还是没有回来。 今儿白天在薛府里,谭文石和薛芊芊之间起了龃龉一事,几个丫鬟也都多少听到了风声,因此今儿一天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成了薛芊芊的出气筒。 薛芊芊就端坐在屋子里,从日落西上等到朗月当空,谭文石还是没有回来。 薛芊芊的脸色越来越差,几个丫鬟比薛芊芊还急,一个个站得发抖,生怕谭文石再不回来,薛芊芊怒极之下,丫鬟们成了最倒霉的人。 薛芊芊冷笑一声,叫人来,吩咐道:“你去钱氏古……”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来了。 是谭母身边的婆子,一进来连行礼都不行,上来就冷冰冰地质问:“今儿厨房的晚饭是太太命人置办的?” 薛芊芊见这婆子连礼都不行,顿时火气就上来了,斜着眼睛道:“我是当家太太,不是我置办,难道你一个婆子置办?” 朱婆子是谭母身边的老人了,跟了谭母许多年,是看着谭文石长大的,虽说是婆子身份,但绝对不是一般下人能比的,就连谭文石在朱婆子面前都要敬她三分,不能像对寻常下人那样非打即骂,更从不曾像薛芊芊这般对朱婆子出言不逊。 朱婆子见薛芊芊态度恶劣,不由得说:“您也知道您是当家太太?老奴在老太太身边伺候这么久了,也算是半个谭家人了,今儿老奴还非得说两句了,当家太太可不是只在下人面前摆架子逞威风就够了的。” “啪”的一声,薛芊芊把茶盏摔在了朱婆子的脚下,喝道:“你个臭婆子放的什么屁?不过一个奴才,仗着伺候的时间长了,就敢在我面前挑三拣四?我告诉你,伺候再久的奴才还是奴才,甭以为你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就能在我面前颐指气使!” 朱婆子素来看不惯薛芊芊,暗地里没少指摘薛芊芊骄横,薛芊芊也知道这事,因此一直心存不满,今日事情闹起来了,薛芊芊指着朱婆子的鼻子就斥:“就算你伺候再久,也不过就是个贱奴才,在我面前,我让你跪你就不能站!” 朱婆子可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根本不怕薛芊芊摔碟摔碗,也不在乎薛芊芊对自个儿不恭,看了看脚下的茶盏碎片,不服气地冷笑一声:“太太这话听起来,好像这如今的谭家,老太太和爷都不算数了,全由您这个当家奶奶横着走了?” 朱婆子这话说得阴毒,薛芊芊本也不必顺杆爬,那样倒显得不把谭母和谭文石放在眼里了,可薛芊芊是个绝不肯低头的,加上因为谭文石久久不归,薛芊芊正在气头上,冲口而出:“老太太和爷又如何?若没有我,他们娘俩能这么滋润?” 谁也没料到薛芊芊竟真的顺杆爬,说话这般大胆,朱婆子这下可是真愣了,呆了半晌,才转为小声念叨:“太太这话……未免失言了吧……” 薛芊芊尖声斥:“失个屁的言!我今儿就把话撂在这,谭家要是没了我,连个屁都不是!且不说爷在外头打拼的时候借了我娘家多少力,单说内宅里头的衣食住行,要是没了我,那个老不死的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薛芊芊掰着手指头数起来:“前天老太太说病着不想从床上起来,我二话没说给她添的花梨大理石案和一对弹花椅袱,昨天,老太太说起不了身整日躺着看屋里太暗,我又给添的流云百蝠和翎毛花卉,这还不算老太太平日里吃的穿的。” 薛芊芊极不客气:“这些衣食住行吃穿用度,你以为用的是谭家的银子?呸!就谭家那点家底,说出去我都嫌寒碜!你们花得还不都是我的银子?你们可倒好,平时吃我的穿我的,连个屁都不放!如今还敢在我面前拿起架子了?” 薛芊芊指着朱婆子的鼻子道:“我对你个老不死的够意思了,可你呢,真当我好欺负是吧?一个婆子如今都敢在我面前满嘴放屁了?!” 谁都听得出薛芊芊这最后一句是指桑骂槐,是在发泄素日里对谭母的怨气罢了,朱婆子都被薛芊芊连珠炮似的给骂愣了,没想到薛芊芊竟敢这样说老太太,朱婆子只能低头说:“太太何苦这般动怒,我不过是来问问晚饭的事。” 薛芊芊一愣,这下才想起来朱婆子一进来的确是在问晚饭的事,薛芊芊横过去一眼,无所谓地说:“要问就问,一上来就兴师问罪,倒是好大的架子!” 朱婆子语调阴酸地质问:“今儿晚饭的蟹虾,是太太让厨房做的吧?” 薛芊芊冷哼一声,双目一瞪:“是又如何?那蟹虾是我娘家给我送来的,没花谭家半点银子,瞧你那个小气样!” 朱婆子冷笑一声:“老太太近来脾胃不畅,大夫说了少食发物,太太也是知道的。可太太今晚让厨房给您自个儿做了蟹虾,扭脸又不想吃了,端去给老太太吃,害得老太太此刻脸都肿了,喘个不停,难道是存心要害自个儿的婆婆?”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老太太不能吃蟹虾的事。”薛芊芊只冷笑了几声。 朱婆子颇为傲慢地说:“害得老太太刚刚差点没喘上来气,太太倒是不当一回事,看来也没把老太太的死活放在心上。” 薛芊芊理直气壮:“我今儿没心情不想吃晚饭,所以就让厨房把我的晚饭一并送到老太太那里去了,里头不只有蟹虾,还有别的东西,又不是只给她吃蟹虾。” 薛芊芊丝毫没有低头的意思:“既然老太太不能吃蟹虾,不吃就是了,难道我还能逼着她吃不成?!她自己馋蟹虾偏要吃,如今出了事还要怪我了?!怎么?莫不是还指望着我去给她磕头赔罪去?老不死的当我好欺负是吧?!” 朱婆子阴笑道:“太太不必在我面前嘴硬逞威风,我是过来替老太太请您过去的,有本事您在老太太面前也这么说去!老奴倒是要看看,您在老太太面前是不是还敢这么说话!” “你少拿老太太压人。你伺候再久也就是个奴才,甭以为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就能在我面前不知分寸了!”薛芊芊朝朱婆子啐了一口,想都没想就往谭母房里去。 自从薛芊芊嫁进谭家以来,虽还从没有跟谭母正面冲突过,但也没看过谭母什么好脸色,婆媳只是表面和谐,实则暗地里相互怄气。说起来倒也不全怪薛芊芊,谭母的性子也有些毛病。 谭母年轻的时候过得挺难,在一大家子亲戚里,除了她家之外,旁人都过得风生水起,唯有她家是红砖绿瓦中唯一的土阶茅屋,像是刹不住车了似的一直走下坡路,让人只能望之叹息。 第一百一十七章 直到许多年后,谭文石逐渐长大,生得样貌端正心思奇巧,又凭借着和宁氏族长的关系,在宁三老爷手下做事,步步辛劳时时打拼,这一家人才又渐渐恢复往日的生气。 这谭母苦了大半辈子里,从前在一众亲戚里,连大声说话的底气都没有,如今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有钱有地位之后反倒不知该如何好好自处了。 再加上,谭母憋了这么多年的气总算是顺了,少不得到处显摆自个儿的这个出息儿子,拿自个儿当富贵人家的老太太看待,到处摆谱拿腔调。 谭母也不是不知道,自家儿子能娶到薛芊芊是高攀了,薛芊芊的爹可是吃皇粮的,谭文石把薛芊芊娶回家,肯定得好声好气地供着。谭母明白这个理儿,但因为这个理儿不利于谭母,所以谭母自然不想承认。 于是,谭母成日里念叨孝道孝道的,还说什么谭家人最讲究三从四德,媳妇既然嫁进了谭家,就是谭家的人,就得守谭家的规矩,以夫为天,一心一意地侍奉婆婆与丈夫,让薛芊芊不胜其烦。 总之,谭母既想沾这个高门媳妇的光,又希望薛芊芊能像小户出身的媳妇一样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其实谭母不算是极为难缠的那种人,若是儿媳面上恭敬些,说些好听话,谭母也是能被打发过去的。可薛芊芊哪里是个嘴甜的人? 薛芊芊嫁进来的时间不长,因此还没真的与谭母发生过什么冲突,可也从不对谭母说一句软话,让谭母怄了不少闷气。 薛芊芊快走到谭母屋子的时候,正好瞧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只见月当中天。 薛芊芊问了句什么时辰,又问了句爷还没回来吗,然后就脸色愈发难看了,走进屋子后,语气自然就有些僵硬:“老太太怎么了?吃东西没吃好吗?”在自家婆婆面前,薛芊芊语气虽不跋扈,但绝不是谭母想要的那种做小伏低。 脸色本就肿白肿白的谭母气得又差点喘不上来气,大口呼了半天的气,才不悦地说:“你还好意思问?你就给我吃那种东西?我看你是存心想要害死你婆婆!” 薛芊芊好声好气地回嘴:“我一时疏忽,忘记了老太太不能吃发物,是我的不对。可老太太自己怎么也忘了?居然还真的就吃下去了?” “你……你还敢跟我顶嘴……”谭母气得直咳嗽,趴在溺盆上唾了好几口,捧着溺盆的朱婆子忽然“唉哟”一声,忽然把溺盆端起来,惊呼道:“太太您瞧,您把老太太气得都咳血了!”朱婆子差点把溺盆杵到薛芊芊脸上。 溺盆里恶气上涌,薛芊芊差点没呕出来,粗鲁地挥手把朱婆子推开,溺盆差点被打翻!薛芊芊被恶心得闭上眼睛,有些冷淡地对谭母说:“我只是一时疏忽,并不是有意要害老太太,老太太别动怒,本就身子不好了,免得再气坏自个儿。” 薛芊芊补充道:“若是还不舒服,我找个大夫来给您看看,反正也是我出银子。” 谭母气得往薛芊芊脚下摔东西:“你……你这媳妇也忒恶毒了!居然敢害你的婆婆,还敢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你当你有银子就了不起是不是?” 谭母又搬出那几句最常在媳妇面前说的话:“你还懂不懂孝道,懂不懂三从四德,懂不懂以夫为天?你既然嫁进了谭家,就是谭家的人,就得守谭家的规矩,你就是这么侍奉你婆婆的?” 谭母气得冲薛芊芊喊道:“你把文石给我叫来!让他过来看看他娶的好媳妇,让他来看看,他的媳妇是怎么把他亲娘给气死的!” 听谭母提起谭文石,薛芊芊仅剩的那点好脾气也都没了,不悦地低声说:“我倒是也想叫他过来,可谁知道他这时候又在哪里鬼混!” 谭母不可置信地指着薛芊芊的鼻子骂:“你、你……你竟敢这么说你丈夫!你这个做媳妇的,连自己丈夫在哪都不知道,你还好意思说?!文石他前几日刚刚吐过一起儿,你不跟在他身边伺候着,要是他身子又不适了,你还有什么脸活着!” 薛芊芊冷笑一声,那笑声听起来讽刺极了:“他要是老老实实的,我自然会用心照顾他身子,可万一他自个儿非得作死,难道还怪得着我?” “你、你这是什么话……” “老太太既然身子不适就好好歇着吧,我不打扰您休息了。” 薛芊芊说完就走,谭母被气得又喘起来不停,谭母大声呼气哈气的声音传得整个院子里都是,就在这时,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来报,说是谭文石正好回来了。 谭母想都没想,立刻大声哀嚎起来,朱婆子也瞬间反应过来,在旁一边嚎一边劝:“老太太、老太太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看在爷的面上,您就忍忍吧……” 果然,谭文石立刻着急忙慌地冲了进来,只见谭老太太脸色肿白肿白的,正要寻死觅活,而朱婆子在旁边哭边劝,谭文石立刻冲到谭老太太床边,焦急地问:“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谭老太太不说话只是哭,朱婆子抹了抹泪,说:“爷,您别问了……老太太不想您跟着难过……您就别问了……” 谭文石急了,斥道:“朱婆子你快说,有什么事情都不得瞒我!” 朱婆子又假惺惺地抹了抹泪,道:“爷既然让我说,我就说了……老太太近来脾胃不好,大夫说了不能吃发物,太太也是知道的,可太太居然让老太太晚饭吃太太娘家送来的虾蟹,太太娘家势力大,老太太不敢违拗太太的意思,只好吃了……” “什么?娘吃了发物?”谭文石脸色难看极了,坐在谭老太太的床边一边拍着谭老太太的背一边关心道:“娘,难受吗?现在好些了吗?” 谭老太太只是哭,朱婆子就在旁边说:“老太太吐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结果太太又过来说了好一通难听话,把老太太气得都不想活了……” 谭文石眉头从蹙得紧紧的:“难听话?什么难听话?” 朱婆子道:“我亲耳听到太太说,爷要是没了她,连个屁都不是,老太太要是没了她,早就喝西北风去了,还骂老太太是老不死的!哪有儿媳是这样的,不但要害婆婆的性命,居然还敢这般出言辱骂……老太太为了爷已经忍了很久了……” 谭老太太拉着谭文石的手,殷切地说:“儿啊,娘难不难受都不要紧,她怎么骂娘,娘都当没听见,她就算要害死娘,只要她对你好,娘都可以不计较……” 谭文石立刻打断:“娘,您别这么说。” 谭老太太却说个没完:“可她竟然……竟然敢当着娘的面骂你!娘是心疼你啊……儿是娘的亲骨肉啊,娘哪能看着儿受委屈?即便是在咱家最困难的时候,娘都不允许你受半点委屈,如今又怎么能看着你受你媳妇的气呢?” 谭文石叹了口气,黯然道:“娘这些年养育我很是辛苦,咱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日子,娘可一定要好好活着,让我伺候您过几年好日子,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娘放心吧,我绝不会让别人伤害娘。” 谭老太太立刻摆了摆手:“不……不……文石啊,不要管我,你自己过得好就行,就算娘被害死了,娘只要看见你过得舒心,娘也能瞑目了……” “不,老太太,您不能这样想啊……”朱婆子立刻嚎叫着扑到谭老太太身上,转头对谭文石说:“爷,老太太是怕您为难,可您不能真的不管老太太了啊!老太太是您的亲娘啊!如今被太太欺负得走投无路了,您可一定要替老太太做主啊!” “放心吧。”谭文石低声说:“我娘是我最亲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弃我娘。”说完,谭文石就大步走了出去,往薛芊芊房里去了。 此时,薛芊芊端坐在屋子里,脚底下是谭文石最喜爱的古瓷,此刻已成了碎片。 从谭老太太那里回来后,已经隐忍到快发疯的薛芊芊想也没想就把谭文石最喜欢的玩意给砸了个干净。丫鬟说要趁谭文石没看见之前收拾了,薛芊芊也不让,薛芊芊就是存心要让谭文石看见,存心要给谭文石下马威。 刚刚谭老太太那边的鬼哭狼嚎,薛芊芊也全都听见了。 薛芊芊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等着谭文石过来。 “哗啦”一下,谭文石忽然推开了门,脸色极为不豫。 谭文石进了屋,丫鬟们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喘,薛芊芊却好似根本没看见谭文石似的,端起手旁的女工,就跟一直在专心绣花似的,却不忘伸出脚,故意踢了踢脚下的碎片。 碎片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谭文石摆了摆手,丫鬟们随即庆幸地迅速逃离了这里,薛芊芊依旧不理谭文石,表情傲慢至极。 谭文石把什么东西放到薛芊芊旁边的桌子上,不说话,薛芊芊也不说话。薛芊芊很有底气,毕竟不管是吵架还是冷战,薛芊芊从小到大就没怕过谁,反正谭文石又不敢打她,就算谭文石真敢,薛府也不会放过谭文石! 薛芊芊这边等着随时应战,谭文石却低下身子,去捡薛芊芊脚底的碎片。 薛芊芊一声冷笑,心道不就是算账嘛,薛芊芊也不介意给谭文石多添一把火,伸脚就故意去踩谭文石的手。 她就是故意要给谭文石添堵,却不料谭文石没躲,当薛芊芊意识到自己踩到谭文石的时候,已经收力不及,谭文石不由得发出一声痛呼,已经有血迹滴落在碎掉的瓷片上。 薛芊芊着实是没想到,愣了一下,随即冷冰冰又急切地问:“你怎么不躲啊?”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踩下来。”谭文石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可怜,薛芊芊一下子就生不起来气了,把谭文石的手扯上来,瞧了瞧那伤口,见竟割了一个半寸长的口子,伤口汩汩直往外冒。 看着那源源不断的血,薛芊芊脸上甚至都有了一些悔意,连忙去拿柜子里的纱布和膏药。谭文石却不让她给自己抹药,只是擦了擦血然后将伤口包了起来,咧嘴一笑说:“我是个粗人,受点伤也没事,只要你能消气就好。” “傻子……”薛芊芊脸上顿时委屈起来,眼下可真是气也气不动了,直瞪谭文石,不想跟谭文石说话。 谭文石拿过刚刚放到桌上的东西,仔细地拆开,斯斯文文地说:“古代申国有一个美人,叫作瑶姬,深得申王的宠爱,据说瑶姬除了生得美貌,更神奇的是体有异香。我好了好些功夫才找到这种据传是瑶姬用过的申妃香,你喜欢吗?” 薛芊芊诧异地看过去,只见那是几块可以那种直接放在香包里的小香料,生得圆润极了,即便隔着这样的距离,薛芊芊都闻得到那股浓郁的香味。 谭文石温柔体贴地说:“前几日你不是说,你去你大姐家里时,闻到你大姐的香囊特别好闻嘛。我就让万香楼的老板替我寻觅一种好香,只上等还不够,还须得衬得起你才行,那老板就给我推荐这种申妃香。” 说到这里,谭文石叹了口气,又道:“为了调这香,那老板生生拖了我三个时辰!这是用牡丹、玫瑰、广藿、梅花调的,我不懂香,你品品吧。老板说了,广藿的味道可能有点重,你若是不喜欢,我明儿再去找他调。” 薛芊芊愣愣地看着谭文石,根本顾不得去品香,皱着眉喃喃道:“你原来是去……” 谭文石笑了一下,歉道:“其实我本打算遣人回来跟你说一声的,让你别等我吃晚饭,但我又想要给你一个惊喜,所以就没跟你说。” 薛芊芊别过脸,抽了抽鼻子,闷闷地问:“你今儿不跟我一块回来,原来是为了去万香楼?” “嗯。”谭文石点点头,说:“不过,在去万香楼之前,我还去了三老爷那里。为了帮三老爷推梨落缎,我追着姚三兴说了半天,姚三兴才答应进几百匹,唉……这跟我和三老爷预想中的实在是差太多,三老爷把我叫去,对我发了好一通脾气。” 薛芊芊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心疼的神色来,只听谭文石又说:“从三老爷那里出来才去的万香楼,一直待到现在,连晚饭都没吃,饿得前胸贴后背,本来打算回来吃点东西的。”谭文石傻笑了几声,小声说:“结果又被娘叫去训了一顿。” “我……”薛芊芊连委屈都顾不上了,只想心疼和解释,却刚一张口,就被谭文石衔住了嘴唇,温柔地亲了几下,谭文石才放开她,皱着眉安慰道:“知道你受委屈了,娘年纪大了,早些年又吃了太多苦,性子不太好,让你受气了。” 薛芊芊差点就要哭出来,拼命忍着不肯掉眼泪,谭文石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在这样的初冬天气里,夫妻俩紧紧抱在一块,感受着彼此的温度,谭文石温言道:“我知道,在嫁给我之前,你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我是个没用的男人,跟着我让你受尽了委屈。” “你别这么说……”薛芊芊抽着鼻子打断。 谭文石却越说越动情:“说到底,我只是给宁氏跑腿的下人,宁氏中人根本看不上我。而宁氏是商户,即便再富有,也跟你爹没法比。所以说,我能娶到你,是我三生有幸,却真的是委屈你了。” “你别说了……”薛芊芊抽噎着把头埋进谭文石怀里,终于委屈地哭了起来。 谭文石也抽泣了几声,小声说:“我又何尝不知道,你嫁给我,你家里的那些姐姐妹妹都因我而看低你的,你爹也因此不重视你……说真的,我真恨我自己,不能带你享福,反倒这般连累你。” 谭文石又道:“芊芊,唉……你知道吗?我多希望我也能是那种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这样你就能跟着我过好日子了。可我不是,所以我只能豁出命也要往上爬,只有在三老爷手下做得好,我才能出人头地,才能让你在薛家人面前找回面子。” 薛芊芊一边哭一边说:“文石……咱们是夫妻,不管……不管刀山火海,我都跟着你,绝无怨言……” 谭文石动情地拥住薛芊芊,薛芊芊挣扎着从他的怀抱中起身,抚摸着谭文石那写满了疲惫的脸,殷殷道:“你别怕,我明儿就去找我爹,让我爹在姚三兴面前给你说说情,你别怕……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为你做……” 谭文石狠狠亲了薛芊芊几下,不由得也流下了泪,叹道:“唉……说真的,在外面打拼真的是太累了,幸好我家里有你在,我一想到你,我就觉得我付出的一切都值得。” 薛芊芊连忙说:“对不起,是我没有为你打理好家里的事,让你在外面那么忙,却还要为了家里分心。你放心,从明儿起,我肯定更用心地服侍娘,今天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谭文石摸了摸薛芊芊的头发,一张哭脸忽然笑了,说:“我还没吃饭呢,我都快饿死了。” 薛芊芊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我一直在等你回家,也还没吃呢……你等等,我这就去叫厨房做饭。” 谭文石温柔地应了一声,笑着点点头,柔情无限的眼波目送薛芊芊出门,然后转过头,烛火之下,申妃香之旁,却只剩下一张充满了算计与冷漠的、让人看了之后会周身发冷的脸。 次日清晨,谭文石将杜正硕叫了过来。 二人一边说着铺子里的事,一边往旁边走,走到避开旁人的地方,谭文石低声道:“我昨晚琢磨了一下,杜秋桐过门的事,其实不妨换个时候办。” “这……”杜正硕眼珠子转了转,小心翼翼地问:“谭爷之前说,等夏天秋桐及笄的时候办事,如今谭爷要换个时候,难道是要往后推?” 谭文石道:“不是,只是我想起来,明年夏天我很忙,未必抽得出时间。况且,反正她离及笄也不远了,差几个月也没关系。” 明白过来的杜正硕嘿嘿一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不如尽快办事吧!我这就去跟我妹子说一声,让她现在就准备着!” 谭文石和善地说:“倒也没有那么急,只是提前一点,春天吧。还有,你安排一下,我要见她一面,跟她说几句话。” “成!我这就把我那妹子给谭爷送过来!”杜正硕点头哈腰地笑着说。 上午,董子真和翠玉去找柳师傅,而果然像宁夏青说得那样,他们一到那里,就见顾雪松已经施施然端在那里。 柳师傅是位女子,自幼师从花艺名匠林翰海,后嫁给了林翰海的侄子林经国。 林经国早年曾任帝师,后辞官,如今在顾氏书院里教书,这也是顾雪松会与柳师傅相熟的原因。 师承名匠,又有一位帝师夫君,因此,柳师傅自从独立门户之后,便一直被尊为大师,享有盛名。 柳师傅瞧了瞧董子真和翠玉,还有这两人带来的“功德圆满”,不由得启口问:“宁当家呢?怎么没有过来?” 翠玉恭恭敬敬地答:“我家姑娘本打算昨天从薛府出来后就直接过来的,可却不料着了风寒,就这样直接病倒了,直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柳师傅不由得蹙眉,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翠玉从袖子里抽出宁夏青的信,双手递给柳师傅道:“这是我家姑娘的亲笔信,让我代为呈给柳师傅。” 第一百一十八章 ) 柳易如接过信,垂首看了一会儿。 柳易如约莫四十岁的样子,身材高挑,虽非美女,却也颇有姿容,面目俊俏,两条眉毛斜斜下垂,颇有楚楚之致。 自从独立门户之后,柳易如便一直被尊为花艺大师,享有盛名,是不少高门大户竞相邀请的风雅贵客。 只见其脸部颧骨微高,嘴稍显大,肤色偏黄,不够白皙,常常身穿杏黄长袍,长发高束,腰环上血红丝绦在风中猎猎作响,加之总是面如严霜,令人观之不由得生出敬畏之意。 此刻,柳易如看着宁夏青的信,那信中内容对柳易如并无任何冒犯之处,可柳易如的脸上仍同往常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翠玉看着柳易如,脸上隐隐显出担忧畏惧之色。 林经国正巧从外面回来了,还未来得及换下一身先生打扮,便来同顾雪松打招呼。 只见林经国身穿白色粗布长袍,约莫四十多岁,相貌俊雅,只是双眉略向下垂,嘴边露出几条深深皱纹。不同于柳易如的威严,林经国看起来儒雅和善。同顾雪松打过招呼后,林经国又笑着向董子真和翠玉示好,随即接过柳易如手里的信。 林经国只扫了一眼,便不由得启口笑道:“这字虽说不上有什么造诣,但似群鸿戏海,舞鹤游天,且不拘泥于细节,可见写字之人心胸开阔志向远大,不过,从笔力劲道上来说,还是看得出并非出自男子之手,不知这是哪位巾帼的手笔?” 翠玉点点头,怯怯地答:“是我家姑娘亲手写的字,我家姑娘不善书法。” 相比于信中所写的内容,林经国显然对字更感兴趣,笑着赞道:“由字可见人,你家姑娘虽不善书法,却心志坚毅,见识高卓,可见你家姑娘是个奇女子啊。” 林经国将信还给柳易如,对翠玉笑着说:“说起来,最近正巧听内子说起过一位奇女子。是个商户之女,在父丧之后扬言要招赘掌家,备受周围指责非议,却不料此女子心思机巧,步步为营,竟真的把路越走越开,前阵子还与内子见过一面。” “听内子转述说,此女子虽年轻美貌,却俏而不俗,潇洒飘逸,十分美丽之中,更带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林经国看着翠玉问:“不知可否就是写信的这位女子啊?” 林经国文绉绉的说话方式让翠玉有些听不懂,翠玉转了转眼珠,抿了抿嘴,憋出一句无功无过的话:“是……应该就是我家姑娘。” 林经国诧异地看了一眼翠玉,好笑地说:“我还以为,如此雄才伟略的女子,身边的丫鬟应当也是精灵古怪的,想不到竟这般内敛讷言。” 翠玉连忙说:“我……我笨嘴拙舌,我家姑娘比我强多了。”翠玉知道自己不是宁夏青那般玲珑心窍的人,生怕别人因为她而看扁了宁夏青。 董子真连忙在旁边笑呵呵地说:“翠玉说什么呢,人家先生是打趣你呢,你怎么还当真了!” “我……”翠玉支吾几声,林经国哈哈笑了几声,董子真又打趣翠玉道:“你平日里在我面前伶牙俐齿,一天天把我损得晕头转向,在当家的面前还总是唠唠叨叨的,活像个管家婆子,原来一出了家门就现原形了!看我回去怎么笑话你!” “你……”翠玉羞得满脸通红,瞪了董子真一眼,而周围几人都被董子真的话逗得面露笑意,翠玉一见被自己弄得有些僵硬的场面又被董子真的一句话缓和了下来,倒是也不生董子真的气了,也不再瞪董子真了,反倒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就连柳易如的脸色也不似平常那般僵硬了,柳易如看着翠玉,平淡地说:“你家主子已经够聪明的了,身边也不需要一个聪明的丫鬟帮她想着什么了,而像你这般老实耿直的丫鬟,往往最是忠心,倒是适合你家主子。” 听柳易如都说了这般温和之言,翠玉脸上一松,想起此行的目的,按照宁夏青教的话说道:“多谢柳师傅美言。我家姑娘之所以叫我来,是让我来向柳师傅致谢的,还望柳师傅不要推脱我家姑娘的一点心意。” 宁夏青所谓的心意,都写在信里了,宁夏青想要出资为柳易如办一场花会。 柳易如自从独立门户之后,便一直被尊为大师,常常举办花会,供勋贵侯爵参观赏玩,也供同行匠人交流比较。在每次花会上,都会展出柳易如及其弟子们的最新作品,引来贵族名门竞相追捧。 然而这花会本不是为了销售作品。 柳易如的花会代表了林翰海这一派匠人的传承精神,弘扬了天下花艺匠人的匠人品格,还牵扯到花艺匠人不同宗族流派之间的技艺较量。 正因为这个原因,对于柳易如来说,无论花会上能不能卖出去作品,无论一场花会的盈亏如何,下一场花会都一定要办,而且必须得越办越好。 就这样,柳易如在花会上砸的银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入不敷出。 柳易如本不是个圆滑入世的人,颇有几分匠人的倔强脾气,不少人劝过她,让她不要再办下去了,或者缩减花会的规模以节省开支,可柳易如全然不听。 若在从前,林经国还是帝师的时候,林经国从皇帝处所得的赏赐就足以填补柳易如在花会上的空缺,可后来,林经国辞官,携家眷来到梅公郡定居,在顾氏书院里所赚的银两就不足以支撑柳易如举办花会了。 正因为资金短缺,柳易如很久没有举办花会了,一直想办却没银子。柳易如也一直都不甘心,一直留存着举办花会的梦想。 今日,宁夏青提出,出资为柳易如举办一场花会,且无偿提供“功德圆满”,让柳易如能够在花会上展示用“功德圆满”所仿造的曼陀罗花,等于是主动出资帮柳易如完成个人和宗派的梦想。 而之前帮宁夏青用净缎仿造的那几株曼陀罗也是柳易如的心血之作。世间匠人无不珍爱自己的作品,柳易如自然也对那几株假曼陀罗无比得意,若是让她在花卉上展示这一作品,柳易如心里只可能是一千一万个愿意。 然而柳易如毕竟是个匠人脾气,有几分匠人的清高,脸皮也薄。 柳易如认真地听翠玉说完,像是怕吓着这个不太机灵的小丫鬟,然后才开口道:“宁当家如此好心,且正和我的心意,我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可我也知道,不能让宁当家如此破费,因此,我恐怕不能接受宁当家的美意。” 翠玉忙摆摆手,原封不动地按照宁夏青教的话说:“我家姑娘说了,柳师傅先前所造的作品乃是大师之作,我家姑娘希望这样的作品能够被更多的人看到,所以才希望能够出资举办这场花会,还希望柳师傅看在作品的份上,就答应了吧。” 柳易如面上犹豫。 柳易如根本不可能相信宁夏青“希望这样的作品能够被更多的人看到”的鬼话。柳易如怎会不知商人重利?怎会猜不到宁夏青的真正意图? 柳易如的花会邀请的皆是贵胄氏族,这些人的身份要比薛府宴席上宴请的富豪们高贵多了,这些贵族们的吃穿用度皆是民间争相效仿的对象,宁夏青无非就是想要借着花会在这群人里推广“功德圆满”,让“功德圆满”走向天下而已。 但宁夏青的提议又着实是能让柳易如和宁夏青双赢的法子,柳易如又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柳易如也是真的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被更多的人看到。 于是,柳易如的表情愈发矛盾。 翠玉抿了抿唇,按照宁夏青所交代的,只是静静看着柳易如,不说话。 十分合时宜的,顾雪松开口道:“柳师傅不必想太多。柳师傅既然曾对宁当家施以援手,那么,由宁当家出资赞助柳师傅举办花会就是理所应当之事,柳师傅又不是无功受禄,只需心安理得地接受便是。” “此外……”顾雪松垂眸笑道:“我知道柳师傅所芥蒂的是什么,可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依我看来,只要事情对花会和花艺工匠们有利,柳师傅其实无需过于在意其他方面。” 顾雪松和缓劝道:“虽说讲究个士农工商等阶有序,可柳师傅并非凡夫俗子,应当也不会与凡俗之人一样,将商人的一切逐利行为皆视作小人行径。说到底,商人也是人,所作所为无非就是为了养家糊口罢了,虽不风雅,但也无可厚非。” 柳易如还没说话,林经国忽然笑了,道:“从前就听说顾大人与那位姑娘交情不浅,今日又见顾大人这般说情,看来传言不虚。” 顾雪松意味深长地浅笑,别过目光,说:“的确有些交情。”却不忘回护宁夏青的名声:“而且,那位姑娘曾救过我一命,所以我做这些也是应当的。” “原来如此,知恩图报本是应当。”林经国了悟。 顾雪松点头微笑,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模样,从容平淡地说:“不过,我虽是为那位姑娘说情,但也是在为柳师傅考虑,万望柳师傅再考虑一二。” 顾雪松所言不假,柳易如不由得微微凝眉。顾雪松又忽然一笑,眼波潋滟,颇有闲情逸致地说:“更何况,冬日漫长,雪景虽美,终日苍白未免单调,若能在冬天办一场花会,见姹紫嫣红于雪中绽放,倒是桩赏心乐事。” 林经国失笑摇头叹道:“顾大人……果真是好雅兴。” “也并非全然是雅兴。”顾雪松道:“我自上任以来,因身子惫懒,所以甚少出门,至今与官场同僚尚不相熟。因此,我也希望能够由柳师傅主板一场花会,私心想着,届时能邀一些官场众人前来叙话,倒为我省了一一拜访结交的麻烦。” “顾大人想得周全,这确实是个结交同僚的好机会……”林经国不由得呢喃出声。 顾雪松笑着看柳易如,问:“不知柳师傅可否借贵宝地成全我一番?” 柳易如面上也松懈下来,连连称道:“顾大人开口,我自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事办成后,翠玉和董子真旋即告辞,顾雪松似乎瞧了翠玉一眼,可能是想问什么,但只是点点头作别。 翠玉和董子真往华彩苑的方向回,因为董子真出门,宁夏青又病了,所以阿正留在华彩苑帮谷丰打理生意,因此,董子真自告奋勇亲自驾车。 董子真一边赶车往回去,一边不住地打趣翠玉,说翠玉一见了外人就羞涩话少,气得翠玉想要把董子真踹下去。 “别别别,你把我踹下去了,谁给你赶车啊?你自己走回去?”董子真大咧咧地说,随即忽然转了语气,意味深长地叹:“那位顾大人对当家的可真好。” 车里传来翠玉质问的声音:“你想说什么啊?我告诉你,你少胡说,这种话传出去,岂不是污了姑娘清白。” 董子真傻笑着说:“我也没往外说嘛,这不是就咱俩嘛。” “我跟你又不熟,你也甭跟我说。”翠玉赌气地说。 董子真死皮赖脸:“这话说得,咱俩怎么可能不熟?当家的雇我当掌柜,你在当家的身边当丫鬟,咱俩都给当家的办事,怎么可能不熟?” “你个厚脸皮,你跟谁都熟!” 董子真嘿嘿一笑:“说实在的,我真看不出这顾大人到底对当家的是什么意思。我之前还觉得,那个人对当家的有点意思,但是我又觉得,那人太沉得住气了,可能是我想错了。所以啊,我现在都不敢确定,这顾大人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车里传来翠玉显然是未过脑子就冲口而出的警告:“你要是再在背后议论姑娘的婚事,我就去告诉姑娘,看你有没有好果子吃!” “别别别,翠玉别生气嘛,可千万别告状啊……我、我只是关心当家的……” 翠玉斥道:“不用你关心,反正不管姑娘招谁当夫婿,你都没戏。” 董子真气得搓手:“你这张嘴也就怼我的时候有用,刚才怎么就说不出话来了?”董子真靠在车辕上,叹了口气,翠玉这脑子慢半拍,让他硬是什么都没试探出来,他心里好奇,却偏偏打听不出来,这实在是搞得他心痒难耐。 他不明白,当家的可是要招赘的,顾大人怎么可能?而阿正……他本来以为阿正对当家的有意思,可阿正面对围在当家的身边的那些男人,又全不在意,只一心埋头帮当家的做事,这让他又觉得,八成是自己误会了阿正。 董子真挠了挠头,对于他这种好奇心旺盛的人来说,这实在是太难熬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翠玉回家后,将跟柳师傅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宁夏青。 宁夏青正专心听着,忽然听见屋外传来艾绿很是冷淡的招呼声:“这大冷的天,表姑娘不进屋去,在这里站着,受了凉怎么办?” 宁夏青和翠玉同时噤声,只听外面传来杜秋桐底气不足的声音:“我……我这不是才过来嘛,我……正要进去呢……” 宁夏青和翠玉对视一眼,主仆俩心领神会,眼中皆是不悦之色。 宁夏青微微示意,翠玉点点头,随即走到门边打开房门,果见表情有些慌张的杜秋桐站在外面。 翠玉请了杜秋桐进来,来送药的艾绿跟在后面也进来了。 此时的气氛很是尴尬,杜秋桐咬了咬唇,表情有些讪讪,没话找话问:“这……艾绿送的是什么啊?” “是大姑娘的药。”艾绿冷冰冰地答,随即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头拿药碗出来。 “表姐病了?严不严重?怎么回事啊?”杜秋桐很是急切地问了几句,随即将手伸向食盒,殷切地说:“艾绿,你先下去吧,我来伺候表姐吃药就行。” 艾绿却丝毫没有顺从的意思,十分冷漠地说:“不劳表姑娘动手了,伺候大姑娘吃药是我的分内之事,表姑娘还是先坐下吧。” 杜秋桐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然而艾绿礼节周到,杜秋桐又说不出什么,只好讪讪地坐下,捧着宁夏青的手道:“表姐,你病得重不重啊?什么时候的事?” 宁夏青微微咳了几下,为了抚着胸口,十分自然地从杜秋桐那里抽出手,微微一笑,说:“我没事,只是感了一场风寒。” 杜秋桐又伸手去摸宁夏青的额头,语气听起来十分焦心:“额头还烫着呢,怎么可能没事?夏天的时候表姐就重病了一场,高烧了好几天,才过几个月啊,表姐怎么又病了呢?” “季节变化感染风寒也是难免的。”宁夏青懒得听杜秋桐继续这般假惺惺地废话,随口堵了一句,就转头吩咐艾绿:“你去给表姑娘煮点茶来,拿前几天买的银针茶,加点松针。” “是。”艾绿应了一声。 宁夏青又道:“再拿点翠玉前天买的松叶茶点,给表姑娘尝尝。” “是。”艾绿点点头,随即退了出去。而宁夏青跟艾绿说吩咐了这一大圈的话,也将杜秋桐刚刚的话头彻底岔了过去。 宁夏青开口杜秋桐问:“你今儿怎么过来了?” 杜秋桐亲亲热热地答:“这么久没来了,挺想姨妈和表姐的,所以就来看看你们。” 翠玉一边服侍宁夏青喝药,一边有些高声地问:“表姑娘已经去看过太太了?” 杜秋桐笑着说:“是啊,自然是先去看姨妈。”忽然一怔,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补充道:“不过……见姨妈没什么精神,想着别打扰姨妈休息,所以只打了招呼,然后就出来了。所以……才没听姨妈说起表姐生病的事。” 翠玉脸色一变:“太太没什么精神?难道太太身子不舒服?” 杜秋桐一边不住地摸着头发,一边说:“不是的,应该是因为表姐生病的事,所以姨妈看着才没什么精神,应该没什么事……” 圆谎倒是圆得快,宁夏青心想,不由得淡淡一笑,看向不断摸着头发的杜秋桐,只见杜秋桐雪白的手指在乌黑如泉的长发间滑动,那发色鲜亮油光水滑的,看起来杜秋桐最近过得很是滋润。 再瞧几眼,只见杜秋桐那漆黑的头发一络络地盘成发髻,玉钗松松簪在头顶,还配了一枝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 不仅是头上戴的,杜秋桐身上穿的也是越发华贵了,一身白色妆花缎长裙,裙边绣着绯色花纹,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用一条紫色镶着翡翠织锦腰带系在那芊芊细腰上。这不消说,从上到下又是谭文石送的。 谭文石对女人素来大方。谭文石曾说,相比于要真情的女人,他更喜欢要银子的女人,因为要银子的女人让人省心,要感情的女人却只会给男人添麻烦。 宁夏青看着杜秋桐,心想杜秋桐也算是求仁得仁,既然杜秋桐那么爱慕虚荣,如今应该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宁夏青笑着说:“之前不是都说了嘛,你既然要出阁了,就别再到处乱跑了。再说了,如今的天儿越发冷了,你又何苦跑到这儿来。” 杜秋桐温婉地笑着,说:“正是因为冷了,所以我才要来呢。” 杜秋桐从身边丫鬟的手里接过一只包袱,将包袱放在桌上展开,从里头拿出几样东西,一一介绍道:“姨妈身子不好,冬天到了,容易着凉。我给姨妈做了一双厚袜,里头一层棉,外头一层绒,既贴身又保暖,边上还绣了兰花呢。” 杜秋桐十分贴心地说:“还有这副护膝,这是给老太太的。老人家关节容易犯病,平常就总听老太太说膝盖疼。所以我给老太太做了护膝,三层绒外层皮的,边角我缝了好几圈呢,可结实了,让老太太平常就戴着,免得膝盖吹着冷风。” 杜秋桐笑道:“这双棉鞋是给紫儿的。我去年就给紫儿做了一双,可我想着,孩子的脚一年比一年大,去年的鞋估计早已经穿不上了,所以我又新做了一双。紫儿也到了爱美的年纪了,所以我特意挑了匹蓝缎子给紫儿裁鞋面,她肯定喜欢!” 杜秋桐最后拿出一副手套,温柔地说:“这个是给表姐的,表姐如今打理铺子,免不得要摆弄算盘,手常常会露在外面。所以我给表姐做了一副露指的手套,不耽误表姐算账,又能免得表姐的手受凉。我还绣了牡丹花,表姐喜欢吗?” 宁夏青垂首瞧着,那牡丹栩栩如生,杜秋桐的手一如既往的巧。宁夏青微微笑着说:“到底还是你最细心,我天天见着老太太她们,也想不起来为她们准备这个,倒是你待在杜家,却能想到为她们和我准备这些贴身物件。” 杜秋桐语调婉转地说:“我不过就是闲的没事做罢了。表姐就不同了,表姐每天忙里忙外,自然分不出心来料理此等琐事了。” 宁夏青淡淡地说:“我从前没接手生意的时候,也从来想不起来这些事。说到底,其实我就是没你细心,没你懂得关心人。”这是宁夏青的真心话,宁夏青自知,在体贴人这种事上,自己的确是比不过杜秋桐。 杜秋桐在宁家住的那些年,每年冬天都给宁家的这些人做这种东西。老太太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看不清针线,曹氏腰酸背痛,不能长久地低头弯腰,宁夏青又实在是笨手笨脚,与女红无缘,所以在之前那些年,杜秋桐一直为她们代劳。 杜秋桐懂得体贴人,而此等细微功夫又最是打动人心,虽比不上金银玉器拿得出手,然而其中的细致心思却常常令人心有触动。若非如此,宁夏青前世也不会在知道杜秋桐并非良善之辈的情况下,仍是那般纵容杜秋桐。 宁夏青摩挲着那副绣了牡丹花的手套,心有戚戚,忽听杜秋桐又说:“我本来想着,等春天的时候,再给表姐做个帷帽。春天风沙大,柳絮又多,表姐成日在外奔波,有个帷帽遮一遮脸,省得柳絮飘进了肺子里……” 宁夏青垂眸,将手套放到桌上,又听杜秋桐说:“……只可惜,唉,我恐怕没有做帷帽的时间了。” “怎么了呢?”宁夏青问:“你不是夏天出阁吗?难道之前还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事……”杜秋桐低着头,面上羞红,极小声极小声地说:“只是,谭爷说,要提前抬我过门……”说到这里,杜秋桐脸上的红晕鲜艳至极,眼睛放着温柔的光,不住地微笑着。 宁夏青微怔,随即笑着问:“谭爷说的?” 杜秋桐低着头很小声地说:“嗯。我哥哥叫我过去,说是谭爷要见我。然后谭爷就告诉我的,说想要明年春天就让我进门。” 宁夏青随即明白过来,不由得有些想为谭文石的心思叹几句。 谭文石真是作风不改,提前抬杜秋桐进门,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制衡薛芊芊。 估摸着,谭文石对薛芊芊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所以谭文石才想让杜秋桐早点过门,让薛芊芊的嫉妒心发泄到杜秋桐的身上,让杜秋桐给薛芊芊带来危机感,用杜秋桐杀一杀薛芊芊的锐气,这样一来,谭文石会轻松很多。 这就是谭文石对女人的态度。可杜秋桐知道真相吗? 宁夏青看着杜秋桐那张羞红的脸,只见杜秋桐周身都散发着温柔甘美的气息,脸上是充满了期待的少女柔情。 宁夏青瞥过目光,心冷如铁。 宁夏青又问了杜秋桐几句,问了一些提前出阁来不来得及准备嫁妆的琐事,问了问需不需要宁家帮忙什么的,然后就以要休息养病为理由,把杜秋桐打发走了。 杜秋桐一走,宁夏青看着杜秋桐带来的满桌子绣品,眸子一沉,和翠玉对视一眼, 微微示意,翠玉点点头,随即出去了。 翠玉不一会就回来了,说:“我问过蓝英姐姐了,表姑娘的确先去了太太那里,还没说几句话呢,太太就说起姑娘病了的事,表姑娘就说要来看看姑娘,然后就从太太那里出来了。” 宁夏青点点头,翠玉又说:“我问了蓝英姐姐表姑娘出来的时辰,算一下的话,咱们说的话,表姑娘应该都听到了。” 宁夏青点点头,道:“果然是最坏的情况。” 翠玉撅着嘴说:“今儿要不是艾绿来送药,咱们还真的没发现表姑娘在偷听呢。看来咱们屋里得多添几个丫鬟了,不然是真的防不住有心之人啊。” “的确是防不住啊。”宁夏青点点头,叹了口气说:“她什么都听到了,看来有些事得快点打算了。”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咳了几声。 翠玉连忙劝她先好好养病,她却丝毫没有躺下休息的打算。眼下这情势,已经没有能让她养病的时间了。 杜秋桐知道了,就等于是谭文石知道了。谭文石定然明白她的打算,也定然会竭尽全力想要破坏她的计划。 想要破坏她的计划,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利用柳师傅的脾气。刚刚听翠玉所言,柳师傅是个挺傲气的人,若是谭文石利用柳师傅的这个脾气,让柳师傅觉得自己是被奸商利用,柳师傅定然会勃然大怒,想要切断和宁夏青之间的往来。 若能破坏她的计划,既能打压她,又能打压生产“功德圆满”的宁二老爷,谭文石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机会?若是谭文石真的破坏了这个计划,“功德圆满”可能会就这样被断了出头的机会,她和宁二老爷的指望都全没了! 因为杜秋桐的偷听,眼下宁夏青的情势忽然就十分危急起来,她不得不…… 等她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她睁开眼,只见外头天都黑了。 她忽的从床上坐起,把守在床边的翠玉吓得“啊”的一下叫了出来。 “姑娘,你……你醒了……”翠玉心有余悸地凑上来,替宁夏青擦了擦汗,轻声问:“姑娘,你还好吧……休息得怎么样?” “我睡着了吗?”宁夏青哑着嗓子,轻声问。 翠玉点点头答:“嗯。姑娘本来在想事情,结果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就叫艾绿帮我把姑娘扶到了床上。” 宁夏青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袋,有些懊恼地说:“我怎么就睡着了呢……” 翠玉温言道:“姑娘还说呢,姑娘就是因为每天太累了,所以才会就这样不知不觉睡着的。而且那药有些安神的作用,姑娘睡着前不久不是才刚刚吃过药嘛。” “眼下这时候,睡觉实在是耽误事!”宁夏青自责至极,撂下一句就从床上忽的起身,却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幸好翠玉扶着才没坐到地上。 “姑娘……”翠玉瞧出宁夏青是真急了,连忙安慰道:“姑娘,你先别急,你……你先坐一会再起来……” 宁夏青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全是睡着前想着的那点事,心焦得很,直问:“董掌柜呢?还在店里吗?” 翠玉摇摇头:“铺子刚刚关门,董掌柜回家了。”怔了一下又说:“要是……姑娘真的很急的话,让阿正去把董掌柜叫回来吧……” “先算了。”宁夏青摇摇头,顿了一下又说:“你把阿正叫过来,我要见他。” 第一百二十章 翠玉把阿正带到东厢的时候,宁夏青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正在闭目养神。 她只粗粗打扮了一下,头发十分简单地挽着,那张斯文的脸上五官精致,本该妖娆的唇拭去了血色。她最近这段日子实在是太累了,累得两颊都深深地陷了进去。即便披着厚厚的斗篷,她的身形仍然显得很是单薄。 听见翠玉走进来的声音,宁夏青睁开眼,眼睛略略动了一下,那双平日里神采飞扬的眸子在此时仿佛成了两个黑洞,她费力牵动嘴角,嘴角微微蠕动,呼吸间带着沙哑的感觉,从喉咙伸出发出几声嘶哑的咳嗽声。 阿正静静地站在她身前,声音听起来低沉喑哑,沉声问:“身子怎么样了?” 她叹了口气,婉言道:“说实话,不太好,总觉得还是头晕。” 阿正波澜不惊地说:“我也觉得你应该不太好,毕竟,即便你不走出这个门,也一定是在费心谋划个不停,既然不肯好好休息,又怎么可能病好。” 宁夏青苦涩地笑了一下,她不知道阿正究竟是关心她还是不关心她。 她想,也许阿正是关心她的,只是和翠玉不同,阿正明白她的舍弃与坚决,所以,他就始终站在原地看着,预估着最坏的情况,也不开口劝一句,倒给了她轻松。 阿正开口道:“找我来有什么事?”语气十分自然,仿佛已经做好了跑腿的准备。 “唉……我遇到一件事,眼下情况有些不好。”她将杜秋桐偷听一事细细道来,说:“杜秋桐知道了这件事,基本上就等于是谭文石知道了。” 阿正微微蹙眉,显然是也明白此事的严重性,抿了抿唇,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宁夏青此刻着实是忧虑得很,连语气听着都有些急躁:“我琢磨着,谭文石可能会从中挑拨我与柳师傅的关系,让柳师傅觉得自己被奸商所利用,以柳师傅的心性,定然不会再与我合作了。” 宁夏青对阿正说:“所以我想让你叫上董掌柜,你们去找一趟柳师傅,探听一下柳师傅的态度,看看谭文石是否已经对她说过什么了。” 阿正顿了一下,担忧地问:“可是眼下这么晚了,我们去找柳师傅,岂不是耽误柳师傅休息。而且,若是谭文石还没有做什么,我们就这般紧张,反倒让柳师傅觉得我们小题大做,进而怀疑我们做贼心虚。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宁夏青想了一下说:“也是。这样吧,你们去问问门房,就问问谭文石的人今日有没有去找柳师傅,如果门房说没有的话,你们就悄悄回来,给门房一点银子封口,让门房别把这事告诉柳师傅。” “好,我这就去。”阿正起身就要出去。宁夏青却忽然说:“等等,我给你们拿点银子……”然而宁夏青话没说完,忽然就惊叫出声! 阿正连忙回身,只见宁夏青的手上已经是一片殷红! 原来她起身想从放在桌上的荷包里拿银子,却因为一边跟阿正说话一边动作,加上心里又因为杜秋桐偷听一事而着急,所以竟一下子撞到了烛台上,把桌上的蜡烛撞到了。 然后她又匆忙去扶,结果竟把衣袖的边角给点了,她想也没想就用手把火苗按灭,白腻的手指就这样烧得通红通红! 翠玉也慌了,慌忙固定着蜡烛,免得失火,就一时顾不上宁夏青,阿正把宁夏青的手放到烛火底下细看,翠玉一边匆匆擦着桌上的蜡油一边问:“怎么样了?姑娘的手怎么样了?” 宁夏青一边疼得抽冷气一边轻声道:“我没什么大事,阿正快点去吧,我这手沾点冷水就行。” 只见烛火之下,宁夏青手指上的皮肤通红通红的,已经迅速地起了水泡,在烛火之下泛着盈盈水光,只一瞧都让人不忍,翠玉快哭了,呢喃着:“哪能沾点冷水就行?还是找大夫来吧……” “找大夫太耽误时间了,等大夫到了就来不及了。”阿正一边仔细地瞧着伤口,一边对翠玉说:“昨儿刚下过雪,你去舀些角落里干净的雪来,给姑娘敷手。” “对对对,雪……雪……”丢了魂一样的翠玉一边小声念叨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匆匆往外走去舀雪,刚掀开帘子,忽然惊诧道:“太太!您怎么过来了?” 随后只见曹氏匆匆走进来,曹氏一见到阿正,脸上神色一变。宁夏青一惊:“娘……您……您怎么在这?” 曹氏没说话,怔在原地,宁夏紫从曹氏身后跳出来,小声说:“我和娘来看看姐姐。” 曹氏有些冷淡地接口道:“我和紫儿发现你不在屋里,然后就听见东厢这边有动静,还以为是贼,把我和紫儿吓了一跳,结果就见翠玉从里头出来。”曹氏看着阿正和宁夏青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宁夏青有些尴尬,翠玉连忙站出来解释:“回太太话,姑娘本来想叫董掌柜,可董掌柜回家了,姑娘就叫阿正过来,吩咐阿正去找董掌柜出门办点急事,结果姑娘一个不小心就被蜡烛给烧了。” 曹氏顿时惊呼:“什么?被蜡烛给烧了?”曹氏匆忙走到宁夏青身边,阿正十分自然地让开地方,曹氏把宁夏青的手掰开来在烛火下细看一眼,顿时无措地念叨起来:“这……这是怎么弄的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得多疼啊……” 紫儿也凑过来,一脸认真地看。宁夏青笑了笑说:“我就是想从荷包里给阿正拿点办事用的银子,结果一个不注意就把袖子烧了,一时着急就用手去扑火,结果就烧了手……” “你平日里那么机灵,怎么忽然拿手去灭火?”曹氏气冲冲地嗔道:“我看你就是因为又累又病,所以才不小心烧了袖子,又傻到拿手去灭火!” 宁夏青傻笑几声,曹氏温柔地横了她一眼,从荷包里拿出点银子给了阿正,语气也重新和善下来,对阿正说:“你快去办事吧,早去早回,这边就不用管了。” “是。”阿正垂首应了一声,然后就出去了。而翠玉已经舀了雪回来了,宁夏青把手埋在雪里,对曹氏笑了笑,说:“果然舒服了很多,应该没事了,娘别担心。” “你差点把自己烧了,我怎么能不担心?”曹氏不豫地说,随即看了一眼宁夏青从雪里拿出来的手,只见上面还带着几分晶莹的雪花,不过好像已经不再继续起水泡了,曹氏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好好把手继续冰着吧。”又吩咐翠玉:“你再去给大姑娘舀一点雪来。” “是。”翠玉点点头应了一声,就又出去舀雪了,蓝英则去帮忙准备茶水了。屋子里就剩曹氏、宁夏青、紫儿和双喜,曹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宁夏青几眼,随即吩咐紫儿:“你先和双喜回老太太那边吧。” “啊?”紫儿嘟起嘴,不开心地说:“可是我才过来啊!我不要回去,我要跟姐姐待在一块,我今儿还是头一次见到姐姐呢。” “又不听话了是不是?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曹氏凑到紫儿的脸前嗔道。宁夏青见曹氏对紫儿的这副脾气,心知在她们来这里之前,紫儿定是又惹曹氏生气了,宁夏青不由得心中暗笑。 “我不嘛……”紫儿扭了几下扭到宁夏青身边,扒着宁夏青的大腿不肯走。 曹氏道:“你姐姐身子还没好呢,你在这里烦你姐姐,万一耽误了你姐姐养病,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紫儿嘟了嘟嘴,宁夏青笑着摸了摸紫儿近来那几乎永远不见整齐的环髻。 紫儿的大眼睛冲宁夏青眨了眨,撇了撇嘴,对宁夏青撒了半天娇,才不情不愿地和双喜一块出去了。 紫儿迈出东厢的门,都快要走出去了,却忽然脚步一停,双喜一怔,问:“二姑娘怎么了?” 紫儿的大眼睛咕噜噜地转呀转,嘟着嘴说:“你说,娘是不是故意把我打发出来的?娘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对姐姐说?” 双喜想了一下,傻乎乎地点点头:“可能是吧……” “娘要跟姐姐说什么啊?”紫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忽然张大了嘴,紧张地说:“娘不会是要跟姐姐告我的状吧!” 然后,双喜还没反应过来,紫儿就一溜烟地踮着脚跑回到房门口,一缩圆滚滚的小身子就趴在门上偷听。双喜在后面跟上来,紧张兮兮地说:“二姑娘,太太叫我们回去呢,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紫儿不服气地说:“娘肯定是有什么话要单独跟姐姐说才赶我走的,我不走,我偏要听她们有什么话不能让我知道,我估摸着,娘肯定是在跟姐姐告我状呢!肯定是把我刚刚爬屋顶的事告诉姐姐了!” 紫儿趴在门上,却只听里面传来宁夏青的一句“我本来也没打算嫁出去啊”,这跟紫儿想象中的很不一样,紫儿不由得一愣,迷惑地咬了咬手指,双喜赶忙说:“二姑娘,翠玉姐姐回来了!” 紫儿立刻直起身,对舀雪回来的翠玉傻笑了几下,然后就带着双喜跑了,也不管被留在原地的十分迷惑的翠玉。 紫儿一边往外走,一边疑惑地说:“双喜,姐姐不是本来就不用嫁出去的嘛。” “是啊。”双喜点点头:“大姑娘是要招赘的。” 紫儿低了低头,小声地问:“其实我一直都想问,招赘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嗯……”双喜想了想,说:“就是男的到女的家里过。” 紫儿还是没太懂,只是苦恼地说:“白天的时候,娘去见奶奶,把我赶出去了,跟奶奶说了好一会话,我听见就有给姐姐招赘什么的,好像还提到一个姓杜的表哥,可我没太听清楚。唉……我本来是打算告诉姐姐的,可娘把我赶出来了……” 双喜嘿嘿一笑:“二姑娘就别担心了。能招赘的女子都是很厉害的,大姑娘能招赘,自然也很厉害啦,不管发生什么事,大姑娘肯定都能应对的,二姑娘就别替大姑娘担心啦。” 紫儿也嘿嘿一笑:“是吗?招赘的女子都很厉害吗?” 双喜歪着脑袋,边想边说:“二姑娘你这么想,人人都想生儿子不想生女儿,就是因为儿子能传递香火,但女儿不能,而且女儿还要嫁出去,成为别人家的人。可若是女子能招赘,就不仅能替家里传递香火,还不用嫁出去,当然就很厉害啦。” “唔……”紫儿有些苦难地说:“从前好像也听过,奶奶说要给我添个弟弟什么的,我问奶奶为什么不添个妹妹,奶奶就不说话了……原来人人都想要儿子,不想要女儿啊……” “是啊。”双喜沮丧地说:“我家就是这样,为了给我哥哥娶媳妇,就把我给卖了,因为人人都看重儿子,不看重女儿。” 紫儿拉起双喜的手,说:“以后你跟了我,就没人不看重你了,我看重你……”还伸手摸了摸双喜的脸,双喜嘿嘿傻笑起来,两个小丫头就一边说一边往老太太屋子里去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见紫儿出去了,曹氏叹了口气,道:“刚刚看见你和阿正在这里,可真是吓死我了!自从你接手家里生意之后,就常出去抛头露面,也没少接触外男,可毕竟是光天化日之下,所以也就罢了,可现在是大晚上的,你和阿正两个人待在这里……” 宁夏青解释道:“娘,我没和两个人待在这里,不是还有翠玉在呢嘛……本来阿正都要走了,结果我烫着了自个儿,翠玉忙着出去舀雪,所以才剩我和阿正两个人在,说到底,今晚的事只是个意外。” “娘知道,...... “唔”二货设定的名字是二货,所以让他自己承认名字不是二货,是违法了他的设定程序。可是他的系统认真里,又不认同二货这个名字,回答的时候自然纠结。 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的尸体,看来这伙与巨树搏斗的人死伤惨重,而此时的大树也好不到哪里去,整棵大树全都燃烧了起来,被火焰吞噬了,大树上的果实掉落了一地,同时大树上有不少的枝干已经被烧毁了。 灵魂境界上,她本是不敌红衣舞罗的,却因为地狱冥火与微笑之眼的作用,将差距无限的拉近。一方跌了一下,而她这边,则增强了一些。 “一堆占道的违章建筑,老子拆了可没有补偿的。”浩白心头一笑。 可是,很出乎太玄意料的是,这齐漱溟居然没有受伤,不,应该说没有大碍。 上官婉儿刚开始的时候,看到楚风精壮的肌肉,还会感到非常羞赧。慢慢的,也就自然了。 “那真是太感谢夏医生。”莱恩迪表示感谢,如果没有夏天翊,他就搞不定,不过是否有效果他还得计时看一看。 既然已经猜到了这件事,所以大家已经都有所考虑了。总归会有一人离开,要么是独孤,要么是其他人当中的任意一个,要选择的话,其他人肯定都不会选择独孤。 说着就把剑拔出,向他们杀去,浩白也只是想要试试自己的实力有多强。 对于浩白来说,这些厉鬼其实也就只相当于金丹期修士而已,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够看。 都千劫心情舒畅,短短几天之中,就接连收服了巨木、大地、柔水三大部落。按照这样计算下去,怕是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把整个非利洲收入囊中,这样对自己一统土辰星的计划,有着决定性的意义。 他并没有睡着,刚才只是闭目养神而已,尽管已经很累了,可他仍旧睡不着,而且他一向浅眠,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惊醒他。 可再死亡的前一秒,她看见了那个司机,那个开车撞死自己的人。却正好是那个背叛了自己的,那个巨有钱的老板。 但这种以出卖皇帝,出卖自己的灵魂为代价的事不仅凶险,而且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的厂卫的武官后代就只能还从事厂卫,根本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我也朝着它看去,这,这鸳鸯眼自动送上了门来?那只猫眼竟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颜色,真的是鸳鸯眼。 新城一句话也没有说,只能任由真由美不断拍打着自己的后背痛哭不已,他知道真由美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大哭一场。 他也不知道自家遇到了什么,只是觉得身体似乎猛地一轻,念头也有点通达。 郭大路瞧着他,瞧着他冷冰冰的眼睛,冷冰冰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友情的温暖。 而且随着胜利队以及超级胜利队的相继解体,失去了这层遮脸布,tpc也完全变得和当年的旧防卫军一样不得人心。 第一百二十二章 当她真的明白谭文石的用意之时,不由得心中滋味复杂。既因为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招数而放松了一口气,又因为谭文石这出其不意的路数而感到烦恼。 她没有料到,谭文石没有选择去离间她与柳易如的关系,而是选择了另一条路,谭文石打算扶持柳香梵向柳易如挑战。 这个柳香梵乃是柳易如的同门师妹,也是柳易如的堂妹,数年前拜入林翰海门下。柳香梵拜师的时候,林翰海年事已高,已经很少亲自授习了,其门下多是由师兄师姐向师弟师妹传授课业,因此,柳香梵的本事几乎都是柳易如教的。 后来,林翰海彻底闭关,几乎不再见任何人,其门下弟子也都纷纷自立门户,柳香梵便一直跟着柳易如,在柳易如门下做帮手。然时日一久,柳香梵越来越不甘心居于柳易如之下,于是,柳香梵勾结外人,给柳易如设了一个圈套。 柳易如掉入陷阱后,柳香梵又趁柳易如尚未翻身之时,公开指责柳易如的不是,称柳易如多年来一直在打压自己,并宣布与柳易如断绝同门关系,就此另去自立门户。 之后,柳易如经过一段黑暗的时日之后,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元气,而柳香梵凭借着从柳易如这里学到的手艺以及出身林翰海门下的名气,也闯下了一番不小的天地,博得了一席立足之地。 这些年里,柳易如和柳香梵彻底视对方为陌路,再无交集,甚至从不当众提起对方的名字,直到今日,柳香梵向柳易如下了战书。 柳香梵要与柳易如比试一番,想要与柳易如彻底拼个高低。 柳易如一边气定神闲地裁着花叶,一边缓缓讲起自己与柳香梵的素日恩怨,最后坚决地告知宁夏青:“我与柳香梵之间该有个了断,所以说,这次的花会不再像你之前所想的那么简单了,宾客与规模都将翻上数倍。花销自然也要翻上数倍。” 柳易如看着宁夏青,坦诚道:“这次的花会本说好由宁当家出资的,但如今既然把我与柳香梵之间的恩怨牵扯进来了,自然不该再让宁当家承担成本。感谢宁当家厚爱,若我还有机会办下次花会,宁当家若还有意,不妨到时再与我联络吧。” 宁夏青却摇了摇头:“既然我已经说好赞助这场花会,不论柳香梵是否牵扯进来,不论是一人展示花艺还是二人比拼手艺,我都一定会赞助,柳师傅不必跟我见外。” 柳易如看着宁夏青,忽然失笑:“你是怕我不用‘功德圆满’了不成?放心,既然我从一开始就选定用‘功德圆满’做曼陀罗,自然不会临阵换帅,无论是不是你出银子,这一点都不会变。” 见宁夏青表情有些凝固,柳易如走到宁夏青身前,用一种长者的口吻低声说:“其实我也知道你究竟想要从这场花会中得到什么,就像顾大人所说,水至清则无鱼,所以我不想计较那么多,也不介意成全你的那点心思,但你还是别把自己搅和进来了。” 宁夏青站起身,认真地说:“既然话说到这里,我承认我的确存了私心,想要借这场花会推售‘功德圆满’。可我既然选择与柳师傅合作,自然会一直与柳师傅站在一起,无论花多少银子,无论最后输赢如何,都不会改变我与柳师傅合作的心志。” 柳易如忽然笑了起来,一笑竟笑了好半天,看向宁夏青的眼神也是变了又变,最终拍了拍宁夏青的手臂,道:“好好好,你这样把话说开了,反倒让我轻松。” 柳易如道:“旁人都说我脾气古怪,我承认,我的确有些怪癖,但我毕竟这把年纪了,还不至于不通世事。就像顾大人所言,你所想所求,无非是为了养家糊口,其实无可厚非。你如今在我面前直说出来,我反倒觉得你这人坦诚。” 柳易如目光放远,脉脉叹道:“当年柳香梵在我面前做小伏低,实则内心一直怨恨于我,是我当年着实没想到的。这让我开始极为反感那些两面三刀之人,所以我宁愿旁人把所有丑话都在我面前明明白白地摆出来。” “你如今承认你的私心,我反倒能够信任你了,既然你非要搅和进我与柳香梵的这趟浑水里来,要与我同舟共济,我倒是不介意。”柳易如重重地叹了口气,告诫道:“但你可要提前做好准备,因为这场仗很是难打。” 得到柳易如信任的宁夏青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不由得疑惑起来,诧异地问:“为何这样说?您难道没把握胜过柳香梵吗?” 柳易如拿起剪刀继续修剪花叶,语调平常地说:“我虽恨她,但我承认,她的确是有本事的,不过她毕竟是从我这里学的手艺,我想要胜过她还是有把握的。只不过……” 柳易如手上动作停下来,叹了口气,低声说:“用‘功德圆满’做曼陀罗花,你们外行看起来会觉得不错,但用于我们内行比拼的时候,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宁夏青微微蹙眉,好奇地问:“这怎么说?” “我们内行匠人做花艺品的时候,很少用成品料子,因为成品料子的软硬度、光泽感、色度色相、通透程度等等品质几乎很难与天然的花瓣完全契合,所以我们内行其实更喜欢亲自选丝织布,才能得到最符合我们要求的料子。” “这……”宁夏青不由得垂首:“我当日看到柳师傅的手艺,只觉得巧夺天工,已经好到不能再好了,却不知原来在内行眼里,‘功德圆满’根本达不到你们对花艺原材料的要求……” “是啊,所以说,我用‘功德圆满’做曼陀罗,便是占了天然劣势。”柳师傅忽然潇洒一笑,安慰道:“不过嘛,她的手艺是我教的,若是我与她寻常比试,倒像是欺负她,可若是我能在劣势的情况下仍旧胜她,方能服众。” 从柳易如那里出来之后,宁夏青按照和柳易如说好的那样,计划着全盘包下这场花会的费用,因此其后几天,她一直缩在华彩苑里,认认真真地盘算着成本。 不算不知道,一算下来,因为柳香梵掺和了进来,这场花会的成本从一开始的五百两一跃飙升到两千五百两。 宁夏青坐在华彩苑的柜台里头,愁眉苦脸。董子真从外面跑进来,急吼吼地告诉宁夏青一个消息,原来在整个梅公郡里,两位柳师傅将要斗法一事已经传开了!而得知当年两位柳师傅恩怨内情的人都将此场花会视作平生奇观,全都坐不住了! 宁夏青闻言直了直腰,愣了一下,随即又无精打采下去。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谭文石造的势。谭文石是怕柳师傅不应柳香梵的战书,所以先放出风声去,让人们对此期待万分,这样柳师傅就不得不答应了,看来谭文石对这场花会是志在必得。 宁夏青心中苦笑,谭文石可不就是志在必得吗。 比断了对方财路更高明的办法,是将对方的财路据为己有。这就是谭文石的打算。谭文石知道,宁夏青是想借柳易如来推“功德圆满”,谭文石如法炮制了这一手段,想要借柳香梵来推他的料子。 谭文石八成是打算为柳香梵专门定制一种新料子,软硬度、光泽感、色度色相、通透程度都符合柳香梵要求的新料子,确保柳香梵胜过柳易如。而谭文石不仅能借此让这种新料子名声大噪,而且还能打压宁夏青和宁二老爷的“功德圆满”。 这是一石二鸟的办法,比离间宁夏青和柳易如要高明多了。 董子真见宁夏青没什么精神,不由得问:“当家的,怎么了?是病还没好利索?” 宁夏青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算了算账,觉得办这次花会实在是太冒险了,实在是太贵了……” 董子真凑过去说:“当家的,其实我早就想说了,咱们干脆撤了吧,别办这场花会了。万一柳师傅输了,谭管事肯定会在外头散播谣言,说柳师傅会输都是因为被“功德圆满”拖累了,到时候咱们的“功德圆满”就甭想卖出去了,二老爷还得因此记恨当家的。” 宁夏青道:“谭爷这般造势,也是为了让我看到他造势的本事,他既然能让斗花的风声传得这么厉害,一旦我输了,他也能把‘功德圆满’的名声彻底抹杀。他就是为了让我害怕,从而知难而退,这样,他就更有获胜的把握了。” 可宁夏青仍是直起腰来,腰杆子一直眼睛都亮了,一字一句地说:“可这场花会还是要办。如今对方步步紧逼,我们只要后退一步,对方就会得寸进尺,绝不会给我们喘息的余地。所以我们不能抱有任何偏安一隅、苟且偷生的幻想。” 况且,这场花会因为柳香梵的加入,规模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倍,能够结交到的贵人更多了,一旦柳易如赢了,宁夏青就能获得更多贵人的青睐,获得更多的立足资本,所以这值得宁夏青冒险。 而宁夏青也的确有野心,她曾发誓要获得更多的名利地位,因为她不仅要在本家的打压之下给全家讨碗饭吃,她身上还背负着宁望平与宁永达的死亡疑云,只有她登上高位,她才有揭开真相的机会。 宁夏青从账上支了两千五百两给董子真,让董子真给柳师傅送去。 她还顺便吩咐了一句:“董掌柜,你从柳师傅那里回来之后,就顺便去二老爷那边,把参股的事跟二老爷说一说,跟二老爷定下来。”她早就有此意,甚至早在她掺和进这批净缎的买卖之前,她就想过要在二老爷的作坊里参股了。 董子真一愣,问:“现在这时候,柳师傅那边的事都跟走钢索似的,咱们这时候跟二老爷谈这个合适吗?” 宁夏青微微一笑:“就是趁着这个时候谈才最合适。” 宁夏青道:“如今不仅我有危机感,二老爷比我更有危机感。若是此番输了,‘功德圆满’销不出去,华彩苑本就没有‘功德圆满’的存货,所以我们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但二老爷的料子可就彻底砸在手里了。这种时候,他比我更急,只能选择跟我抱团。” 宁夏青又说:“况且,二老爷重在技艺,而不善交际,在宁氏三位老爷还没开始夺权的时候,交际往来之事都是另外两位老爷去做的,二老爷只负责研究织造技艺。后来他们决裂,二老爷正是因为没有人脉,所以才逐渐落后于他的两位兄弟。” 宁夏青莞尔一笑:“而我可以填补上他在人脉这一方面的空白。更何况,他与他那两位兄弟不同,他身边没有得力的管事,他的儿子宁致奇也随了他那轴性子,他单打独斗根本没有胜算。所以他必须选择与我合伙,否则他的作坊只有死路一条。” 宁夏青还不忘叮嘱董子真:“我那二堂叔性子轴,所以你得多费点嘴皮子好好跟他讲明白利害关系。” “当家的放心,我别的不能保证,论嘴皮子劝人的功夫,我还是有信心的。”董子真拍了拍胸脯就要走,却被宁夏青叫住。 宁夏青把董子真招呼到身前,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你之前是不是说,那位顾大人虽是顾家人,但跟顾家并不是一条心,其背后另有势力。” 董子真一愣,也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是啊,不过我是十分凑巧的情况下听到了那么一丁点风声,是真是假我也不确定啊……” “既然顾大人背后另有势力,这倒给了我和顾大人进一步拉近关系的机会。”宁夏青匆匆嘱咐道:“你把这件事稍微透露给二老爷听,二老爷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也就更有把握说服他让我参股了。” 有关二老爷的事都吩咐完了,董子真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十分担忧地说:“当家的,二老爷的事倒还不是最棘手的。眼下最棘手的还是花会,当家的既然决定应战,那可想出什么取胜的妙招?” 宁夏青笑而不答,只说:“谭爷对这场花会志在必得,我也对这场花会志在必得。即便大家都这么有信心,不妨把事情更做大一点。” 董子真不解:“要怎么做大?” 宁夏青的眼中泛着奇异的光亮,豪气万丈地说:“咱们开局设赌,赌两位柳师傅的胜负,把所有人都卷进这件事里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自从有人存在的时候,就有了赌博这项古老的活动。人们既对偶然的命运着迷,又因为心机的比拼而成瘾,命运和心机或许是凡人存在的某种必然形式。 然而赌博也是被朝廷明令禁止的。所以宁夏青想了个好办法,便是把这差事交给手眼通天的萧景元。对于宁夏青来说,设赌局基本就是异想天开,但以萧景元的手段,想要做一场明面上不像赌局的赌局,简直是易如反掌。 宁夏青只不过跟萧景元暗示了一句,萧景元就瞬间意会,并替宁夏青把事情安排妥了。身为庄家,萧景元自然能从这场赌局中获利,他甚至还答应给宁夏青抽成。 先是谭文石造势一番,让两位早已决裂的柳师傅之间的对决吸引了所有好事者的目光,其次宁夏青找萧景元出面,请万盛行为这场花会设了赌局,开赌的消息一传出去,人们对这场花会的期待像是被点燃了的油,人们的热情烧遍了这个寒冷的冬天。 只是,人们已然这般期待,可花会的日子却一拖再拖。 明明是柳香梵下的战书,可柳香梵却总是要求推迟花会,柳香梵几次三番的推迟,使得这场花会直到冬月中旬才终于举办。 人们压抑许久的期待终于得以释放出来,这才一大清早,花会场地门前的大街上便开始喧闹个不停。各zhongma车在此川流不息,把一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有四面皆裹着昂贵精美丝绸的,有窗牖上镶金嵌宝的…… 马车驶过车轮辘辘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曾止息,而一匹匹健壮的骏马用蹄子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雪沙,用鼻子打出阵阵响啼,在冬日里喷出团团白气,成了冬日里难得的热闹景色。 最擅长抓住机会的小商贩们在此摆上了香味扑鼻的小食小点,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别提多热闹了。而那些琳琅满目的小食小点简直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前来参加花会的宾客们纷纷就坐,往来奉承个不停,成了冬日里难得的热闹景象,别看都热闹成这样了,此时离花会正式开始的时间还差了一个时辰呢。且不说柳香梵还没有到场,就连做东的柳易如都没在宾客前露面。 董子真到的时候,压根没看到柳易如的人影,只见女宾那边是柳易如的几个弟子在招呼,而男宾这边是林经国坐镇。 董子真跟林经国说了几句话,随即走进了里头,只见今日果真是来了不少厉害的宾客,就连顾府的几位贵老爷都已经入座了!而谭文石和薛芊芊也早就到了。 董子真走到萧景元设的台子旁,笑呵呵地以记名的方式拿了一朵牵牛花,押在了柳易如这边。 既然要做到不像赌局,自然不能明着掏银子。今日是花会,花便被拿来当做现成的赌博筹码,牵牛代表一两、杜鹃代表十两、芙蓉代表五十两、牡丹代表一百两。 人们来此记个名,记录一下拿了几朵花,然后直接用花下注。等花会结束后,万盛行的人再挨家登门结账,反正今日受邀的人基本都有些身份来历,像这种人是肯定不会赖账的。 董子真在这边下注,萧景元和顾雪松见到他便走了过来,顾雪松问:“宁姑娘呢?”董子真还没答,萧景元就看到了董子真的那朵牵牛花,打趣道:“董掌柜这也太小气了吧?只押一朵牵牛花?” 董子真咧嘴一笑,说:“我们当家的如今还在孝期,不好在这种场合露面。至于我嘛,就是个穷人,没什么银子,好不容易攒了一点,都押进去了。” 萧景元笑道:“我可听说宁当家给董掌柜的工钱不少呢,董掌柜岂能就攒了这一点?” 董子真嘿嘿一笑,找话题岔开这事:“一会上了茶点,二位公子一定要好好品尝品尝啊!” 顾雪松一怔:“这话怎么说?” 董子真摸着脑袋,热络地笑着说:“我们当家的一早就来了,一直在厨房待着呢。今儿花会上的茶点是我们当家的一手操办的,而且我们当家的还每样都亲手做了一道,待会会首先端上来。所以,二位公子一定要尝尝每样茶点里第一盘端上来的,那就是我们当家的做的。” 董子真拍着胸脯道:“我们当家的手艺可好了,二位公子一定要尝一下,不尝可一定会后悔的!” “一定一定。”萧景元笑着附和着,而顾雪松不答,只是深深地笑了起来。 董子真看着顾雪松的表情,随即若无其事地避开目光,困扰他多时的难题再次浮上心头,那就是顾大人、当家的、阿正这三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顾大人和当家的之间关系非比寻常,而阿正之前亲口跟董子真承认过是为了当家的才留在宁家。 董子真一直觉得,只要是个男人,就不可能乐意让自己的心上人跟旁的男人亲近。只要是个男人,若不是因为对一个女人有意思,却甘愿留在这个女人身边当牛做马任其差遣,不是疯就是傻。 可阿正始终默默地留在当家的身边,却对顾大人与当家的之间的关系好似并不在意,所以董子真就搞不懂了,阿正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正可是救过董子真性命的兄弟,如果阿正真的对当家的有那个意思,董子真肯定站在阿正这一边,肯定帮着阿正。但董子真却无法理解阿正的心思,只能暂且消停下来,免得给阿正添乱。 董子真是个热心肠,可阿正如今态度难测,董子真想帮都不知道该不该帮,一腔热情无法发挥。董子真整天替当家的和阿正瞎操心,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董子真觉得自己不该再想这些有的没的,应该去巴结巴结那些厉害人物。 于是董子真左顾右盼起来,竟看见谭文石和薛芊芊与旁人交谈甚欢的样子。董子真瞬间忘了刚刚因顾雪松而起的疑窦,董子真此刻心里只剩一件事——当家的可不能输给谭文石啊! 可是当家的怎么还不出现?谭文石都这般左右逢源了,当家的也得来跟人热络热络啊!董子真一急,跟萧景元和顾雪松知会了一声,随即就匆匆跑出去找翠玉。 董子真在内院外院跑了好几圈,等终于找到翠玉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了。 董子真边喘边说:“当家的在哪?当家的不会还在厨房忙活呢吧?都这个时候了,当家的又不是厨子,还忙着做什么吃的啊!今儿来了不少贵人呢,你快点叫当家的出来去跟那些贵人拉拉关系,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 “你才是厨子呢……”翠玉白了董子真一眼。 董子真挥挥手:“行啦,你别跟我抬杠了!快点把当家的从厨房叫出来,我跟你讲啊,那谭文石和他媳妇正跟那些贵人们聊得欢呢,咱们可不能在这方面输给谭文石!而且啊,只要能跟这些贵人们打好关系,就算今儿输了,咱也不算白来一场,好歹结交了人脉啊!” 翠玉抄着手道:“姑娘早就从厨房出来啦。不过姑娘去跟柳师傅说话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你就再等等吧!” 董子真闻言,立刻说:“行!那你等当家的跟柳师傅说完话,就叫当家的立刻去见宾客啊!我先回去跟那些人拉关系了!” 翠玉点点头,董子真忽然疑惑地问:“对了,阿正呢?当家的不是说让阿正以后别跟其他车夫一块等着,让他跟咱们一块进宴席的吗?我刚刚没看到他,我还以为他跟你们在一块呢!” 翠玉答:“他之前的确跟我们在一块,不过姑娘刚刚让他去守大门了。” “什么?他去守大门了?”董子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阿正就算不跟着进宴席,也不该去守大门啊…… “是啊。”翠玉点点头,说:“姑娘单独吩咐他去的,连我也没听到姑娘为什么让他去守大门。” 董子真疑惑至极地摸摸头,翠玉见状连忙催:“你不是要去跟那些宾客们套交情吗?快去吧,别在这磨蹭了!” “行!”董子真答应了一声就往回跑,边跑还边嘱咐翠玉:“你可千万记得,等当家的出来就叫她立刻过去啊!” “我记住了!”翠玉朝董子真的背影喊了一声,而董子真已经跑远了。 此时,宁夏青已与跟柳易如密谈很久了。 宁夏青从厨房出来后,的确是应该去会会宾客们的,但柳易如突然把她叫去,告诉了她一件事。 昨天下午的时候,宁夏青曾经来过这里与柳易如碰了一面,到这里的时候,正巧碰见柳香梵出去,当时阿正也在,阿正察觉到,柳香梵身上除了女子常用的熏香味道之外,还有一种奇异的香味。 可宁夏青除了女子常用的熏香之外,压根什么都没闻出来,所以宁夏青当时一头雾水。 后来宁夏青跟柳易如谈了许久,敲定了诸多细节,就在这时,宁夏青偶然看见架子上一本书籍上写着“粉香杂记”的笔记,就想起了刚刚的事,就将阿正的发现跟柳易如说了。 柳易如当时的神情就有些异样,只说让她再确认看看。 于是,柳易如昨晚又过来了一次,结果正巧撞见了暗中过来布置的柳香梵,柳易如确定了那种奇异的香味是什么。柳易如此刻把宁夏青找来,就是要告诉宁夏青昨晚的发现。 按照斗花的规则来看,通常是比试手艺的娴熟程度、造型的逼真程度、原材料的逼真程度。当柳香梵提出斗花的时候,柳易如自然而然就以为,柳香梵是要跟自己比拼这三样。 柳易如皱眉道:“柳香梵之前就让我指定斗花的第一环节,我按照规矩指定了较量手艺的娴熟程度,所以下一项就轮到她指定了。我原以为她也会按照规矩指定与我较量造型的逼真程度,可她原来竟打算与我较量假花的花香是否能吸引蝴蝶。” 宁夏青喃喃道:“在刚刚听柳师傅说明之前,我也没想到,假花居然也能有花香。” 柳易如沉声道:“早年间,我曾花了许多心血,研制出一种能够吸引蝴蝶驻足的花香,取名叫做粉香,这种粉香只有蝴蝶能够闻出来,人闻不出来。用在假花之上,人察觉不到,却能吸引蝴蝶,才会更为人所称奇。” 柳易如脸色严肃地说:“后来,柳香梵设计我,引我入局,制造出了假证据,声称这种能够引蝶的粉香是她研究出来的,是我剽窃了她的配方。还诬陷我多年来一直打压她,一直剽窃她的点子。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她也就此自立门户。” 柳易如冷笑一声:“她走的时候,还偷走了我研究出来的粉香配方。” 宁夏青摇头叹道:“竟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我真是孤陋寡闻,竟从未听说过粉香。” “你没听过是正常的。柳香梵走的时候,粉香方子还没整理好,她偷走的只是初版,所以这些年来她也一直在完善,一直没有拿出来示人。而我一看到粉香,就想起来柳香梵。”柳易如不屑地说:“所以我在整理过粉香的方子之后,就再也不愿意碰那玩意。” 柳易如冷笑着说:“那粉香光是沉淀制作就需要十多天,难怪她将花会的日子一拖再拖。她一定是想要利用粉香,在第二场比拼花香的时候吸引蝴蝶驻足,从而胜过我。就算我有粉香的方子,我也来不及制作。” 宁夏青十分担忧:“难道我们就不能以通俗规则为由,拒绝她指定第二场比试花香吗?” 柳易如摇摇头:“即便我们以通俗规则为借口,她也能有空子可钻。在通俗规则里,第二场都是比试造型的逼真程度,而这种比试本来就会因为评判者的喜好而结果不定,我们这一行里老早就有人提出要取消这一项了,她如今提出要改为更改项目,反倒是顺应了大势。” 宁夏青叹道:“是啊,让人来判断假花是否逼真,也许会有不公。可若是让蝴蝶来判断,比拼谁的假花能够以假乱真吸引到蝴蝶,便显得十分公平了。” 宁夏青皱眉:“虽说是冬天,可有的是暖棚里养着蝴蝶,她肯定会弄来蝴蝶,在第二场的时候用粉香来吸引蝴蝶。这下子我们可就难办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宁夏青和柳易如同时沉默下来,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来报:“师父,梁顶镶着碧玺雕花的马车到了。” “什么……”柳易如猛地站起,脸上表情极为意外。 宁夏青看了一眼柳易如,不解地问:“怎么了?那辆马车怎么了吗?” 柳易如看了宁夏青一眼,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师父他老人家居然现身了……”说完就匆匆走出去迎候了。 宁夏青也是一愣,之前就听柳易如说过,自从应下柳香梵的战书之后,柳易如左思右想,最终决定还是给林翰海去一封信,告知自己将要和柳香梵比试的消息。毕竟,柳易如和柳香梵虽已决裂,却仍都是林翰海门下弟子,此等大事不好不禀报师父一声。 柳易如上次给林翰海去信,还是柳易如向林翰海禀报在香梵自立门户一事。林翰海已经多年不见人了,就连信都很少拆,柳易如知道这个规矩,所以轻易不给林翰海去信,免得打扰林翰海清修。 柳易如这次给林翰海去信,只是因为兹事体大,不好不跟林翰海禀报一声。若能得到林翰海一封回信,柳易如已能受宠若惊了,却没想到,林翰海居然出山了! 宁夏青跟着柳易如出去,站得隔了些距离,只见向来傲气的柳易如正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站在梁顶镶着碧玺雕花的马车前,迎候一位老人下车。 宁夏青记得,林翰海是宫廷里出来的花艺名匠,也是公认的普天之下首屈一指的花匠名手,而且还是当今太后的远方亲眷,这样的身份地位,就连许多京中勋贵在他面前就要低头逢迎。宁夏青根本没想到,自己今日居然能在这里见到林翰海真人! 而林翰海的衣饰竟意外地朴素。一身粗棉布蓝底八卦衣,头戴紫阳巾,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奢华装饰。自从林翰海年纪渐长,将诸弟子都打发出去自立门户只有,众人便只听说林翰海不再理会红尘俗世,终日以炼丹为乐。 柳易如大气都不敢喘地在林翰海身前引路,宁夏青更是压根不敢上前,只远远地看着林翰海。 林翰海的身上,有一种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的人才有的气韵。宁夏青远远看着林翰海,这感觉竟跟当日在顾府见到萧太妃时很像,对方什么也没说,但越是寡言,就越会让人觉得其与众不同,一行一止皆能让人察觉到此人的不同寻常。 柳易如身边的一个小学徒小跑到宁夏青身前,怯生生地说:“宁当家,我师父让我来跟您知会一声,说是刚刚才定下的,这场花会的最后一场比试将由师祖他老人家裁夺。” 宁夏青一怔,最后一场比试……按照花艺行内的规矩,最后一场应该是比试原材料的逼真程度,为何林翰海要裁夺这一场? 翠玉走过来,站在宁夏青身后小声说:“姑娘,刚刚董掌柜来找你,说谭爷和谭夫人正在和那些贵人宾客们热络着呢,董掌柜叫你也赶紧过去。” “谭爷和薛芊芊来了?”宁夏青微微一顿,说:“好,我们这就往花厅那边去。” 宁夏青带着翠玉就往待客的花厅那边去,还没走进去,遇见阿正正好从里面出来,阿正一见她便蹙眉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到了,正在找你。” “怎么了?”她问阿正。 阿正答:“柳香梵已经到了。” 宁夏青心里一咯噔,阿正继续说:“我昨日闻到的那种味道有增无减。她现在已经去了女宾那边,我不方便过去,你自己去看吧。” 宁夏青点点头,随即就让阿正自去找董子真了。和阿正说完了话,宁夏青就带着翠玉往女宾那边走,倒是撞上了不少迎面而来的目光,不过不是在看她,几乎都是在追随着刚刚跟她说过话的阿正。 她之前就说过要给阿正裁几件新衣,阿正虽然拒绝,她却仍是亲自给阿正张罗了几身,就包括她今日特意让阿正穿着的水墨锦衣。这衣裳虽不华贵,也算不上俊朗,但穿在阿正身上,衬得阿正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阿正不过是为了找她所以在附近小小地转悠了一圈,便引得女宾这边的不少人注意到他,他自己倒是并不怎么在意,宁夏青刚刚还看见,锦衣的一角已经稍有剐蹭造成的毛边,估计他自己压根没注意到。 就在这时,柳易如手下的几个人来通报了什么,女宾这里顿时起了不小的动静,端坐良久顾老太太等人纷纷起身,往偏厅的外头看过去,只见萧景元和顾雪松等人都正围在林翰海的身边,恭恭敬敬地说着什么。 莫说是宁夏青了,这屋子里的大半宾客都是第一次得见林翰海真容,众人都是颇为恭敬。 宁夏青和顾老太太遥遥对视一眼,宁夏青屈膝行礼,顾老太太笑着,转头吩咐身旁的丫鬟,让丫鬟把宁夏青叫到自己身边坐下,宁夏青客气地推辞了一句,然后就顺从地跟着顾老太太一块坐到了较上首的位置。 宁夏青看见,在对面男宾那边,顾雪松将阿正请到了身边,因此阿正也坐在较上首的位置。宁夏青早就察觉到,顾雪松对阿正看重不似常人,至于顾雪松身边的董子真,宁夏青根本不用想,就知道董子真肯定是厚着脸皮跟着蹭坐席的。 宁夏青坐在顾老太太身边,在一众恭肃之中,顾老太太小声问宁夏青:“你奶奶怎么样了?精神还好吧?自从你父亲去世之后,我便一直挂心着她,只是我腰背总是犯病,不得出门,所以没去看她。她自己也甚少出门,我也一直都不知道她状况如何了。” 宁夏青笑着小声答:“我奶奶身子还好。她常跟我念叨,说是等什么时候天气好了,就要去顾府看您呢。” “她身子好就成。”顾老太太低声笑着说:“我听说,今日之所以能有这场花会,还多亏了你呢。” 宁夏青连忙垂首谦道:“我只是尽一些绵薄之力而已,说到底,其实花的还是柳易如柳师傅的心血。” 而各位贵宾们也都纷纷示意自己身后的丫鬟或小厮,丫鬟和小厮们开始不断地往万盛行所设的台子那边跑,替自家主子记名取花。和董子真的一朵牵牛不同,这些人记名之后拿的可都是牡丹,最少的也拿了一朵芙蓉。 赌局正热火朝天着,而林翰海已经坐到了最上首,柳易如和柳香梵站在林翰海身后两边,恭恭敬敬地伺候着,不敢有半分马虎。 两张血榉花案被整整齐齐地摆了上来,正对着林翰海的位置。宁夏青记得,因为这是一场对垒,所以本定好是面对面摆设花案的,但应该是因为林翰海的到来,花案被面向林翰海摆设了,仿佛不再是一场对垒,而只是师父对徒弟技艺的检阅。 这时,林经国站出来说了几句,感谢今日诸位贵宾捧场,在林经国说完之后,斗花正式开始了。 柳易如和柳香梵走到两张血榉花案旁端坐。按照规矩,斗花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对垒双方要互敬一杯刚刚温好的酒,以示输赢自负。两个端着雅致托盘的丫鬟走上前来,将刚刚温好的酒递给柳易如和柳香梵。 柳香梵先一步端起酒杯,遥遥向柳易如举杯示意,柳易如随即伸手去够端给自己的杯子,就在这时,那端着托盘的丫鬟忽然身子一歪,整个人站立不稳,杯子竟然就这样倾倒,刚刚温好的滚烫清酒浇在了柳易如的手上! 柳易如下意识痛呼一声,手登时就红了,被烫过后立刻起了水泡! 花厅里顿时死寂了一瞬,刚刚买了牡丹压在柳易如这边的人们顿时也脸色变了。而那些押了柳香梵的人也是一愣,然后立刻向身后的随从使眼色,打算立刻加注。 宁夏青也是脸色一变,立刻转头示意翠玉,吩咐了几句。 柳香梵忽然冷笑了几声,悠悠道:“堂姐怎么如此大意?手怕是烫伤了吧?花艺匠人最重要的就是手了,需得十指灵巧有力,才能既不失花艺神韵,又不失花艺轻盈。堂姐如今伤了手,这还如何比下去?” 柳香梵也没等柳易如说话,自顾自饮下自己手中的清酒,宛然一笑:“堂姐的手伤了,怕是不能比拼了。可既然今日邀了众多宾客过来,连师父他老人家都露面了,总不能为了等堂姐的手指复原,而让师父和宾客们择日再来吧……” 柳香梵悠悠道:“……若是堂姐仍要与我比试,我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不如这样,堂姐与我各派一弟子代战,如何?” 第一百二十五章 柳香梵话音一落,花厅中众人顿时神色各异。 参与赌局的宾客们自然是最为难的。柳香梵说得不错,花艺匠人最重要的就是手,柳易如伤了手,怕是不能比拼了。 若是为了等柳易如手指复原,就让众人择日再来,众人定然兴致大减。但若是各派弟子代战,也不合适。 人们都是冲着柳易如和柳香梵的名气来的,弟子如何能代替得了?而且弟子的比试结果关系着众人之前的下注,众人都是看着柳易如和柳香梵两人的实力下注的,如何能愿意让弟子代替上场? 宾客们都是世家贵胄出身,自然不会当众表露出什么,只是面上都或绷紧或兴奋。 绷紧的是押在柳易如这边的人们,而押了柳香梵的人都兴奋地拼命让人加注。 那些本来还想要观望一番的人们也都坐不住纷纷下注了,就连少数几个只打算来看看热闹并不打算参与赌局的人,都摩拳擦掌,准备参与进来了。 唯有萧景元面若春风不急不躁。萧景元是庄家,本就是稳赚不赔,参与的人越多,萧景元的利就越大。站在萧景元的角度,自然是乐得见到一切能使赌局风头更劲的因素发生。 柳易如的弟子们正匆匆忙忙地帮柳易如擦拭受伤的手指,并拿来伤药给柳易如敷伤口。柳易如擦了擦红肿的右手,试着轻轻用力,外行看不出什么,内行的细心人却能看出来,柳易如的指力已然有些不受控了。 柳香梵的弟子已经走上前来,看来是早有准备了。柳香梵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挑衅似的看着柳易如,彼此早就仇深似海,也无妨在今日多添积怨。柳易如还未发话,而围在柳易如身边的弟子们早已愤恨不已地看着柳香梵和柳香梵的弟子。 同时,柳易如的弟子们也恨恨地看着那身为始作俑者的、一直在地上跪着的丫鬟,恨不得用眼睛将那丫鬟千刀万剐。 林翰海忽然开口,林翰海声音有些老态,却极为浑厚:“让那丫鬟先下去吧。” 那丫鬟得了令,立刻逃也似的下去了。柳易如的弟子们虽然眼中皆是不甘,但师祖发话,弟子们没人敢有半分异议。 林翰海又如何看不出那丫鬟是被收买了的? 数年前,柳易如和柳香梵决裂,二人各执一词,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那时林翰海不仅没出面表态,就连柳易如给林翰海去信之后,林翰海也一句回音都没给。又何况是今日这等不入流的小伎俩,林翰海更是压根没往心里去半分。 林翰海只说:“既然是你们两个比试,便由你们两个商议。至于其他人,没资格从中置喙。”林翰海此言一出,诸位参与赌局的宾客们都是神色一变。 林翰海自然早就发现赌局的存在了,也知道赌局的输赢关系着花厅中诸位贵人的荷包。但林翰海的意思很明显,甭管参赌的贵人们有什么滔天权势,都不可以影响这场斗花会的规则。 赌局是外行的事,斗花却只是花艺行内的事。既然是花艺行内的事,自然是花艺行内的人说了算。就算今日可能因此赔得倾家荡产,参赌的人也休想试图影响斗花会的规则。 就在这时,翠玉走了过去,接过柳易如弟子手中的伤药,替柳易如敷起来,一边敷药,还一边轻声跟柳易如说了什么。 柳易如随即看了宁夏青一眼,宁夏青回望着柳易如,对柳易如点点头,目光转到谭文石身上。 宁夏青心知肚明,这都是谭文石安排的好戏。 柳易如和柳香梵将要比试三场,这第一场,谭文石设计让柳易如不能上场,而柳香梵早就安排好了得力弟子,算是胜算极大,而第二场柳香梵又本就是胜券在握,三局里柳香梵胜了前两局,第三局就根本不用比了。 倘若真的比不到第三局,“功德圆满”就连在众人面前露面的机会都没有,而且还会背负上败北的名号。她为了这场花会投进去的两千五百两银子全都白花了,华彩苑将陷入从前从没有过的艰难处境! 而谭文石为柳香梵量身打造的新料子也能轻易取胜,三老爷之前虽然没有推出去梨落缎,却能转为推售这种新料子,同样能闯出一片天。至于二老爷,因为“功德圆满”的示例,二老爷将再败一局,彻底被三老爷比下去,再无翻身可能! 这就是谭文石赶尽杀绝的手段。 谭文石在瞧见翠玉走到柳易如身边后,便自然而然地往宁夏青的方向看过去,二人正巧对视上,宁夏青说不清楚,此刻她在谭文石的眼中看到了什么。 而不远处,顾雪松和阿正皆在看着对视的二人。 柳易如一字一顿地说:“我与香梵之间早就该有一场比试了,今日便是你我分个高低的时候,怎能借弟子之手代战?” 柳香梵一愣,登时气焰更盛,道:“堂姐既然执意如此,等败北之后,可千万别借手伤而不认输。” 柳易如施施然一笑,看着那只翻倒的杯子,说:“我虽未喝成这杯清酒,却早已做好输赢自负的打算。”柳易如站在那里,宛若一棵冬日松柏,不屈地说:“若是我输了,我不仅认,而且从此退出花艺行,再也不以花艺匠人的身份出现。” 所有人皆是面色坍塌,唯有柳香梵不屑地一笑,嘲讽道:“堂姐既然许得下这种誓,看来堂姐是觉得,即便自己的手伤了,却仍能够胜过我?堂姐未免太自傲了!” 柳香梵走到林翰海身前,恭恭敬敬地一揖,道:“师父在上,刚刚我堂姐说,若是她今日输给我,便从此退出花艺行,再也不以花艺匠人的身份出现。既然如此,我也在此立誓,若是今日我输给她,我便离开梅公郡,再也不踏入这里半步!” 这下子,众人更是大惊失色。 谁都知道,自从柳香梵从柳易如门下叛出,自立门户之后,最初成名于梅公郡。要柳香梵离开梅公郡,几乎等于让柳香梵放弃如今的所有名气和地位!而柳易如的誓约就更是狠绝,竟直接说出退出花艺行这种话! 这两人积怨多年,今日发下这等毒誓,看来今日是非得斗个你死我活了! 两人的誓约将所有宾客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刚刚下注的人们更是面上如打翻了调料,一个个的表情不知该如何形容。 柳易如和柳香梵坐下来,在这样一触即发的气氛里,斗花就此开始了! 第一局是比拼手艺的娴熟程度。在焚香抚琴之中,柳易如和柳香梵开始展示那绝顶的花艺技巧了。拈捻分花拂点转,二人的手法如出一辙,看着就像是仙人的舞蹈,比起精巧和优美,就连在抚琴的乐伎恐怕都远不及这柳易如与柳香梵之二三。 之所以焚香抚琴,就是为了让气氛略微放松,让宾客们在观斗之余,不至于因为场上相斗而过于紧张,然而这两人的技巧硬是将气氛推得宛如弦上之箭!一模一样的手法,同时抬臂同时落指,竟然所有观斗的宾客都跟着紧张不已! 没有一个人说话,在只有雅乐的静谧气氛里,所有人都眼睛都不眨地看着柳易如和柳香梵,直到柳易如渐渐落后。 随着柳易如渐渐落后,刚刚的紧张气氛也逐渐散去,宁夏青听见,自己身边的女宾们已经开始自然而然地议论起来—— “到底还是伤了手,怕是今日要因此吃亏了。” “说起来,这二人也算是冤家对头。听说这二人虽同拜一师,但柳香梵其实是柳易如教的,柳易如对柳香梵也算是有授课之恩,没想到柳香梵叛出柳易如门下,若是今日柳易如再输给了柳香梵,就此退出花艺行……唉……” 一个押了柳易如的人说:“是啊,也真是让人唏嘘。” 另一个押了柳香梵的人道:“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输赢自负,要是柳易如输了,也只能怪她手艺不及别人,竟能被自己教出来的师妹比下去。” “也是,据说柳易如早年就说过,柳香梵天资不俗,若是早年跟柳易如同时从林翰海手下习艺,功夫未必会在柳易如之下。或许,柳易如今日的败北也是命中注定的。” 宁夏青也一脸从容地附和着旁人,说一说自己对于这场比试的看法,从容得仿佛她只是个普通宾客。 而在男宾们那边,自然也跟这边一样,早就议论开了。和女宾们那边一样,不少人又纷纷下注到柳香梵身上。 林经国却只是静静地注意着柳易如的动作,略微皱眉,不置一词。顾雪松看了一眼林经国的脸,顿了一下,却又遥遥看向宁夏青,忽的一笑,然后大大方方地吩咐观棋,在柳易如身上押十朵牡丹。 观棋领命而去,萧景元有些惊讶地小声说:“你出手竟这般利落,就不等两局过了之后再下注?” “不用等到两局过后。”顾雪松悠然道,随即问在一旁始终埋头吃点心的阿正:“兄台不下注吗?” “我对赌局没兴趣。”阿正停下来吃的动作,想也不想就说:“不过我知道柳易如师傅会赢。” 顾雪松毫不意外地说:“因为柳易如师傅和宁姑娘是站在一边的?” “嗯,”阿正点点头,继续埋头吃点心,专挑每样第一盘上来的吃,因为宁夏青做的比别人做的都好吃。 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柳香梵已经将要接近尾声了。 众人的呼吸也都小心了起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所有人都盯着柳易如,而柳易如的身上也没有发生那种能让所有人吃惊的反超势头,直到柳香梵将最后一株花轻轻落在琉璃花瓶里。 而柳易如仍然恍若无觉,手上的动作不见一丝紊乱。 柳香梵带着扬眉吐气的笑意,端着琉璃花瓶走到林翰海身前,朗声道:“弟子柳香梵比柳易如领先完成,师父可以宣布结果了!” 柳香梵话音一落,花厅中宾客顿时又开始议论起来—— “没想到啊,柳香梵居然真的赢了!” “我押对了!幸好我押了柳香梵!” “到底是亲戚关系,且同拜一师,如今柳易如竟被柳香梵逼到这种地步,也真是……” 押了柳易如的人道:“唉……再等等嘛,不是三局两胜嘛,这局输了还有下一局。” 在一众纷纭里,柳易如始终极其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半分犹疑迟缓,也没有半分丧气之态,只是一步一步地继续完成着手上的动作。 林经国却只是静静地注意着柳易如的动作,表情竟比刚刚更从容了,似乎并不在意这个结果。 而林翰海不发一言,宛如没有听到柳香梵的话。 柳香梵一怔,又道:“师父,输赢已见分晓,请师父宣布结果吧。” “等等。”林翰海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 众人见林翰海是这般态度,不由得狐疑地议论起来,林翰海为何让柳香梵再等等,难道是存了偏私柳易如之心?柳香梵脸色不好,轻笑了一下,道:“胜负已定,师父却要我再等等,师父对我堂姐未免过于宽容了吧。” “香梵——”柳易如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虽与我断绝同门之谊,但你仍是师父座下弟子,仍是花艺行中人,既然如此,你总该还记得花艺行里的规矩吧。”说完,柳易如已捧着一只同样的琉璃花瓶站了出来。 柳香梵一怔,答:“我明白了,你是想说,比拼手艺的娴熟程度,除了比谁手更快,还要比谁的手艺更为精巧。” 柳香梵说完便是微微一笑,将自己的琉璃花瓶摆在林翰海面前的案上,丝毫不惧地说:“既然堂姐想要与我比手艺的精巧,我倒是乐意奉陪。” 柳易如不动声色,也将自己的琉璃花瓶摆在柳香梵的花瓶旁边,宾客们死死盯着那两只琉璃花瓶里的花,竟一时都说不出哪一只花瓶里的花更为精巧。皆是栩栩如生,怎能分辨得出哪一朵更精巧? 人们看向柳易如的表情明显有些尴尬,柳易如的手没有柳香梵快,精巧也未胜过柳香梵,这不就证明,柳易如这一局输了嘛。 林翰海只瞧了一眼,便悠悠道:“平局。” “平局?!”柳香梵登时就急了,又不甘又气愤,指着两只花瓶说:“我比柳易如更早完成,精巧程度与她平分秋色,为何这一局竟是我与她平局?!” “香梵——”柳易如悠悠道:“你既是花艺行中人,便该知道花艺行中的规矩。我问你,在花艺行里,如何分辨花艺的精巧?” 柳香梵微微一怔,随即答:“盈而不充而已。” “正是盈而不充。”柳易如道:“便由师父来验证一下,你我二人谁的手艺更为精巧。” 柳易如从身旁接过一只折扇,递给上座的林翰海,林翰海展开扇子,对着两只琉璃花瓶轻轻一摇,只见柳易如的绢花随风摇动起来,柳香梵的绢花则丝毫未动。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而林翰海又施力摇了摇扇子,扇底微风骤升,只见令所有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柳易如的绢花居然随风片片散开!绢花瓣宛若山崖狂风下的花朵,飘逸着、决绝着,在空中打着转,像是在舞蹈着落下。 而柳香梵的绢花只是僵硬地摇了摇,随后像是木雕的一样,再也不会动了。 柳香梵的脸色极为难看,林翰海缓缓道:“所谓盈而不充,正是易如手下花艺的样子。” 林翰海看着柳香梵,眼神骤然令人发冷,林翰海悠悠道:“所以,这局是平局。” 柳香梵狠狠地咬着唇,一言不发。 林翰海放下扇子,平静地开口道:“第一局以平局结束,第二局可以开始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林翰海刚刚宣布第二局开始,林经国忽然站出来,对着林翰海施了一礼,恭敬地说:“禀报叔父,易如的手指刚刚烫伤,虽已简单处理过了,但仍需尽早详细诊治,我刚刚已派人去请大夫了,可否暂停片刻,让大夫检查一下易如的伤口。” 林翰海沉默,厅中众人也大气不敢吃,林翰海看了一眼柳易如的手,眼里流露出些许慈爱和怜惜,道:“也好,花艺匠人最重要的是手,理应尽早诊治,以免落下患根。” 林经国点了点头,随即对花厅中诸位说:“诸位刚刚观斗一场,眼下不妨先歇息片刻吧,第二局稍后便开。”说完便同柳易如一块去见大夫了。 这片刻的歇息倒是正对诸位宾客的心思。宾客们纷纷离席上前,仔细地欣赏起琉璃花瓶里的绢花来。 柳易如的绢花已散落开来,而柳香梵的绢花仍完好无损,虽被判为在精巧二字上不敌柳易如,但对于并非花艺行内的宾客们来说,柳香梵的绢花已然是平常欣赏不到的珍品,众人围着柳香梵的绢花纷纷称赞起来。 除了欣赏之外,宾客们的心也都因为赌局的事而被紧紧牵动着。这第一局已然是一波三折,最后竟然以一个不痛不痒的平局为结束,让在第一局时见柳香梵势头好而下注的人有些心里没底起来。 宁夏青不动声色,只交代了翠玉几句,随即离开了花厅。 萧景元看见宁夏青离开的身影,不由得看向顾雪松,只见顾雪松的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萧景元笑着低声打趣道:“你竟在那样的状况下押了柳易如师傅,而柳易如师傅居然能在那样的状况下战成平手,看来你看人看局势的眼光很厉害。” 顾雪松笑着谦道:“不过第一局平局了而已,此刻说这些为时尚早。” 萧景元看了一眼不远处林经国的坐席,那坐席此刻已经空了,萧景元低声说:“或许你看在林先生的面子上,才押柳易如师傅。可我不得不说,林柳夫妇或许非但不会领这个情,反而会因此不喜。” 顾雪松看着萧景元笑,大大方方地说:“你明知我之所以押柳易如师傅,并不是因为林先生的关系。” 萧景元偏偏故意说:“你既不是因为眼光独到预见到柳易如师傅不会输,又不是因为林先生的关系,那我可就搞不懂了,你究竟为何要押柳易如师傅。算了,我也不问那么多,总之你又给我这个庄家送了不少银子,我得谢谢你捧场。” 顾雪松也不再和萧景元就此问题说下去,只是顺着这话题就想到了阿正,然而回头一瞧的时候,阿正已经早在不知何时消失了。 而此刻,坐在顾雪松身后的只剩下了董子真。顾雪松刚一回头,董子真就凑上去说:“顾大人想找阿正?” 顾雪松笑而不答,只是注意到阿正面前的盘子空了几个,其他的都一动未动,联想起刚刚阿正那副除了吃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的吃相,顾雪松忽然笑着说了句:“阿正的嘴倒是挑。” 董子真一愣,分不清顾雪松这话里的情绪,只好乐了几声,打着马虎眼:“阿正的确太爱吃了……其实也不怪阿正嘴挑,我们当家的做的吃食的确好吃,外头比不了。顾大人面前的那盘豆酥应该就是我们当家的做的,顾大人您尝尝就明白了。” 顾雪松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吃食,忽的眼皮一敛,道:“阿正见了吃食就能连命都忘了,这等美味,还是留给阿正吧。”说完就把自己面前的那盘豆酥放到了阿正座位前的案上。 董子真一愣,随即笑着试探着问:“看来顾大人不喜欢这等小点?” “倒不是不喜欢,也并非嘴挑,我只是在跟你们当家的生气。”顾雪松眼眸微垂:“你们当家的说,她欠我一餐,会借着今日斗花会亲自下厨,请我来此品尝,可她原来只是诓我。” 董子真吓得立刻摇摇手说:“我们当家的……哪能敢诓您呢?” 顾雪松皱眉,笑着斥道:“她借口骗我前来,却似是而非诓我一通,留着拿手好戏吊着我下次再替她做事,唉,她倒是算计得清楚,真是商人本性。” 董子真自然不明白顾雪松话里究竟是生气还是玩笑,只好赔着笑,搓了搓手,不敢再多说半句话。 除了萧景元和顾雪松外,顾老太太也注意到宁夏青出去了。宁夏青本就被顾老太太叫来坐在自己旁边,离席之时自然不会不被顾老太太注意到。 顾老太太盯着宁夏青空着的坐席出神,不由得嗟叹不已。 顾三奶奶坐在顾老太太身边,给老太太捏了捏肩,听老太太一个劲的叹气,不由得开口问:“老太太怎么了?怎么叹气?难道是哪里不舒服?” 顾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说:“不是,只是我一想到这孩子,就觉得这孩子简直是让人惊心啊……” 顾老太太回忆起来:“这孩子小的时候我就见过,那时候她才那么大一点,等她长大的时候,我再见到她,请她来顾府做客,她跟在她奶奶身边,半句话不多说,旁人见她衣饰简朴,也都不待见她,就连她当时的未来婆婆,都对她爱答不理。” 听顾老太太提起沈夫人,顾三奶奶脸色有许些异样,小心翼翼地附和着:“沈夫人嘛……这孩子的确是个好孩子,沈夫人只是同这孩子没缘分罢了……” “岂止是沈夫人和这孩子没缘分?咱们也和这孩子没缘分!”顾老太太皱了皱眉,遗憾地说:“当日本想给腾哥儿提亲,却不料出了那等事。要是当日那桩婚成了,腾哥儿屋子里有这么一个厉害媳妇,腾哥儿不知道得享多少福。” 顾三奶奶眼珠子一转,立刻说:“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瞧着,二嫂就不怎么喜欢这位宁姑娘,就算腾哥儿真把宁姑娘娶回来了,二嫂未必会待见宁姑娘……”这对妯娌之间素来不对付,顾老太太微微瞥了顾三奶奶一眼,顾三奶奶立刻低下头不说话了。 顾老太太转而继续叹道:“这样好的孩子,偏偏就是命苦,如今自己担起家业来,我如今每见她一回,都觉得她得瘦上几圈,可想而知,她得操多少心啊。” 顾三奶奶立刻小心翼翼地附和:“老太太心性慈爱,不是自个儿的孩子都这样心疼。但正所谓能者多劳,这孩子有本事,能让柳易如师傅这样清高的匠人都跟她交好,可见这孩子的能耐,既然她有这个能耐,自然就要为她家的家业多操些心。” “能让柳师傅对她和颜悦色,的确是本事。”顾老太太说了一句,而宁夏青也在这时候回来了。宁夏青本是直接往坐席这边走,却还没走到这里,便被一些女宾们叫住说话了,那些人都热络地跟宁夏青攀谈,宁夏青同样恭敬又亲和地说着话。 于是,本来直接往坐席这边走的宁夏青竟然半天都没过来,皆因跟她说话的人太多,宁夏青一一更为热情地应付着,结果竟一时半刻都没能走回座位上去。 片刻之后,柳易如见过了大夫,便回到了花厅,第二局也开始了。在第一句结束时或失落或庆幸的众宾客也都准备好视情况再在赌局上搏一把了。 第二局是较量花艺的逼真程度,这是花艺行里素来的习惯规则,只不过,由人来判定花艺是否逼真本就存了个人喜欢的偏见,更容易滋生买通评审一类陋习,所以花艺行里向来对这一评判方式有些微词。 刚刚那两张血榉花案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而柳易如与柳香梵用来比试的绢花也被拿了出来。 柳易如拿出来展示的是八仙过海。为公平起见,柳易如和柳香梵各拿出一株绢花展示,所以柳易如便选了在当日的曼陀罗作品中最娇艳动人的八仙过海。八朵异色同株的曼陀罗花堆在一块,其中有一朵深紫、一朵淡红,令人观之动容。 柳香梵拿出来展示的是一株酒醉杨妃,此乃芍药名品,花瓣白中透紫,颜色微妙变化多端,状如酡颜,那酒醉杨妃的花头微微下垂,好似纤纤醉态,加上枝叶稀疏下垂,好似醉酒之杨妃,不胜扶持,令人目眩神迷。 反应最有趣的就是顾老太太了,顾老太太的眼睛几乎一直都在那株八仙过海上,那株绢花和顾老太太心爱的那株八仙过海一模一样,让顾老太太深感奇异,表情不由得有些错愕。 宾客们都在这两株绢花上移不开眼了,此等名家之品素来难得一观,何况今日是两株放在一块了,几乎没有人看过这样的阵势! 宁夏青的眼睛则一直盯在那株酒醉杨妃上。她认得那酒醉杨妃的料子,那料子和梨落缎很像,但花纹与梨落缎相反,她记得,与梨落缎反纹的这种料子应当名叫雨升缎。梨落缎的纹理状似梨花飘落,而雨升缎的纹理状似细雨悄生。 宁夏青心中冷笑,谭文石定觉得胜券在握了吧。 宁夏青当日之所以请柳易如用净缎做曼陀罗,一是为了帮宁二老爷推销净缎,二是为了应和姚三兴对曼陀罗的喜爱之情,至于净缎本身是否适合用来制作曼陀罗,宁夏青并没有考虑。 而谭文石应该是让柳香梵在所有他能够提供的料子里挑选,柳香梵最终选定的料子是雨升缎,且根绝雨升缎的软硬度、光泽感、色度色相、通透程度,最终决定用其做成酒醉杨妃。这本是就比用净缎做曼陀罗有优势。 若是谭文石真的赢了,还可借梨落缎与雨升缎的相似,在雨升缎名声大噪之际,将梨落缎作为相似的丝缎推出,也能带动梨落缎的销量。 只听柳香梵悠悠道:“第一局的比试内容是堂姐定的,那第二局的内容就该由我来定了吧?” “哦。想改规矩了?”柳易如眼色平淡,语气里丝毫不见意外。 柳香梵悠悠道:“是啊。按照花艺行里的规矩,第二局都是比花艺的逼真程度,可一旦由人来评判,就易生偏颇,结果难免会随着评判者的喜好而改变。” 柳易如冷冷一笑:“是啊,由人来评判是否逼真,的确是不尽可靠。”柳易如看着柳香梵,讽刺地说:“你八成想说,不如由蝴蝶来评判,这才可靠,对吧?” 当年粉香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早就是柳易如与柳香梵之间的难解心结,也埋下了一个隐患,让这二人早晚会因为粉香再起一段纷争。柳香梵笑了,意味深长地说:“是啊,堂姐与我之间,早该有一场由蝴蝶来评定胜负的较量。” 旁人若不知当年粉香一事的内情,根本听不懂她二人为何这样说话,不明白柳易如为何忽然提到蝴蝶,而柳香梵又为何说什么“早该有一场由蝴蝶来评定胜负的较量”,只听柳易如仍是盯着柳香梵的眼睛,说:“你既然早有准备,便开始吧。。” 柳香梵接道:“好。一会儿我放出蝴蝶来,看蝴蝶是停在我的酒醉杨妃上,还是停在你的八仙过海上,蝴蝶的选择,便决定你我第二局的胜负。” 宾客们都瞪大了眼,还从未见过让蝴蝶来评定胜负的斗花之法,今日着实是来的值当,哪怕光是看到这一新奇之法,便算是没白来一场了! 在柳香梵的示意之下,一只琉璃大瓶已经被抬了进来。琉璃瓶子透色不透明,众人可以看见,那只琉璃瓶子里有五光十色在不断游移,随着琉璃瓶子被打开,一瞬间,宛若仙人施法,数只斑斓异色的蝴蝶一下子倾涌而出! 虽说有暖棚冬日养蝶,但因为冬日蝴蝶极为珍贵,因此,在宾客之中,很多人也是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见到冬日蝴蝶这一奇观! 人们看着在这冬日里现身的蝴蝶,脸上顿显奇异之色,连呼吸和动作都停滞了。这冬日蝴蝶带给宾客们的震惊之感,丝毫不亚于刚刚的花艺盛宴,宾客们眼都不眨地盯着,连下注一事都忘了! 宁夏青也是第一次见到冬日蝴蝶这一奇观,但她无心欣赏冬日蝴蝶。 她只看着阿正依旧空着的位子,不断地绞着手指,心里焦急,也不知道阿正到底有没有得手。 第一百二十七章 阿正还没回来,她也得不到阿正的回信,不知道阿正究竟是否得手,这让她心里没底极了。 柳易如是个略显古怪的孤高性子,正是因为这样,柳易如才会对当年柳香梵的诬陷不置一词,并因为柳香梵而再也不碰粉香。所以,柳易如即便知道柳香梵此次想要借粉香做文章,柳易如宁愿就此退出花艺行,也不屑于使出下等手段与柳香梵相争。 可宁夏青是个俗人,宁夏青喜欢斤斤计较、喜欢以牙还牙。所以她让阿正去杀死那些蝴蝶,让柳香梵的计谋无法得逞。 想要杀死蝴蝶太简单了。富贵人家到处都有的熏香,除了显得风雅之外,更重要的是能起到驱蚊驱虫的作用。只要阿正能够用那熏香去对付柳香梵准备好的蝴蝶,就能破坏柳香梵的计划。 柳香梵了解柳易如的性子,知道柳易如就算洞悉一切也做不出杀死蝴蝶的勾当,所以柳香梵根本不会防备这一招,因此,阿正会比较容易得手。但柳香梵再不防备,安排看管照料蝴蝶的仆人也总是有的,阿正也未必就一定能够得手。 宁夏青紧张得不行,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出现短暂的昏花,仿佛在眼前蒙了阵阵白雾,蝴蝶的翅膀颜色变成了让她看不清的彩色光斑。 她听得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的声音,她不由得吞咽了一下口水,仿佛不这样做,心就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她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似乎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紧张。 而柳香梵早已是一副势在必得之色,脸上甚至还有几分类似大仇得报的快意感,而柳易如则连看都不看那些蝴蝶,面上只流露出无穷无尽的嘲讽之意。 林翰海一如刚刚那般面无表情,宛若根本没看到这一切在发生。 蝴蝶在空中打着转,一开始是毫无方向的,直到出现第一只察觉到了什么的蝴蝶,忽然开始向下飞去,向血榉花案的方向去。其他的蝴蝶也都纷纷醒过来,跟随着前者振翅向血榉花案的方向去。 看到这一幕,厅中甚至连人喘气的声音都停了,只有蝴蝶轻微的振翅声。 然而,第一只蝴蝶忽然愣了一下,然后一头栽倒到了地上!在这一刻,宁夏青的心都停跳了,而随着第二只、第三只蝴蝶的栽倒,宁夏青只觉得血液在疯狂地往她头顶上涌!她甚至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谁都指望着看一场冬日蝴蝶的奇观,却不料,蝴蝶刚刚飞出来,却都这样死了!这事闹的……众人都有些坐不住了,左顾右盼,跟旁人疯狂交换着不可思议的眼色,一个个都懵了。 柳香梵是整个花厅里最错愕的,她“嚯”的一下站起来,看着满地死掉的蝴蝶,口中一直念叨着什么,却半天说不出个具体话来,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后,她的手指“唰”的一下直指柳易如的鼻尖! 柳香梵想都不想就喝道:“一定是你在背后捣鬼!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蝴蝶怎么会都死了?!” 柳易如的脸上其实也是错愕的,但那错愕只停留了一瞬,柳易如忽然冷笑了一声,格外富有深意地说:“你自己急功近利,手段低劣,焉知不是老天都看不过去,所以才借此惩罚于你?” 柳香梵的表情瞬间狰狞起来,五官似乎都拧到了一块,看着柳易如的时候,那表情已经恨到不能再恨了,柳易如丝毫不惧地迎着柳香梵的目光,冷笑着说:“蝴蝶没有选择任何一方,所以这第二局,你我还是平局。” “我……你……”柳香梵恨得要命,却干着急什么都说不出来,然而只一瞬,柳香梵便忽然冷静下来,坐下来挺直了腰板,仿佛刚刚的失态只是一瞬,她瞬间又恢复了那种来势汹汹的高傲神态,甚至还多了一种孤掷一注的疯狂决绝。 林翰海又开口道:“第二局以平局结束,第三局可以开始了。” 前两局皆是平局,所以第三局将是一局定胜负。 所有宾客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第三局的结果将决定整场赌局的输赢。 可所有人的心里也都在打鼓,这第一二局都是平局,若是第三局还是平局,那今日不是白紧张了一遭嘛……所有人都等着看柳易如和柳香梵这对宿敌分出个高低胜负呢,要是最后变成了三局平局,岂不是扫兴至极…… 宁夏青看着厅中众人的反应,知道众人在意的是什么,宁夏青不由得看向萧景元,只见萧景元正看着她,萧景元的表情颇为哭笑不得。 宁夏青早先曾跟萧景元知会过一句,说是有万一的可能,今日的赌局会是平局,萧景元也可能会白忙活一次,当时萧景元并不在意这句话,直到现在,萧景元才终于想起来宁夏青早先的告诫,不由得哭笑不得地看着宁夏青。 宁夏青点点头,微微举杯以示赔罪。萧景元只是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 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宁夏青看见阿正终于回来了。 阿正回来之后,董子真跟阿正说了句什么,应该是讲了刚刚发生的事,而阿正只是随口应了一句什么。 坐在阿正和董子真前面的顾雪松始终没有回头,但宁夏青察觉到,顾雪松好似听到了阿正那若无其事的回答,而表情出现了片刻的空白,随即好像意识到什么,忽然看向宁夏青。 宁夏青正看着他们那边,一下子反应不及,便与顾雪松对视上,她从顾雪松的目光中看到了那掩饰不住的意外与审视,正不知如何回应之时,顾雪松却忽然笑了一下。 顾雪松看着她笑,好似连他自己也没发觉,他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的柔和,像春天的水那么的温软,眼底的纯澈化作涟漪的水波,宁夏青忽然觉得,没有哪一刻,顾雪松比现在更加温柔。 第三局已经开始,“功德圆满”和雨升缎分别被呈上来。 让宁夏青意外的时候,这种尚未面世的雨升缎竟被谭文石改了名字,如今叫作黎升缎,算是与梨落缎相对应。 若说从前这两种缎子只能说是相似,如今从名字上看,完全可以说成是同种丝缎的不同纹案。只要黎升缎一炮而红,梨落缎也随之鸡犬升天。 看来谭文石是打着借今日黎升缎之胜,让之前在薛府没能推出的梨落缎也一并打下名声。宁夏青心想,谭文石之所以想到把雨升缎改成黎升缎,可见是很急着借机推梨落缎了,难道已经给梨落缎找到销路了? 在薛府的时候,梨落缎明明没有入姚三兴的眼,难道谭文石借薛副尉的关系,在宴席之后又找上姚三兴,让姚三兴答应进了一批梨落缎?谭文石向来擅长利用女人,就算谭文石真的利用薛芊芊的关系求助于薛副尉,宁夏青也丝毫不觉得意外。 黎升缎倒是担得上这个名声,第一眼瞧过去,似是白中透紫,然而那颜色实则变化无穷,堪称微妙,而有色如酡颜,宛若带着无限清晨醉意的田野,宛若天际最后一颗星星的眼波,宛若披着烈烈酒气上升的旭日…… 黎升缎色泽虽妙,然而出自宁二老爷工坊里的净缎也丝毫不逊。 宁夏青永远都忘不了,自己第一眼见到那净缎时有多震撼。而到了今日,她再见到一匹匹净缎被整整齐齐地摆上来时,那种震撼丝毫未减,甚至历久弥新。 她对从宁二老爷作坊里出来的这批净缎无比自信,她自信这一局她一定能赢,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她看着那一匹匹码得整整齐齐的净缎,甚至觉得感动,这种感动一如她初次见到这批净缎的时候。 早已说过,这第三局是由林翰海亲自评定。林翰海终于起身,走到两种丝缎前,认认真真地审视起来。 林翰海只是微微弓腰看着那两种缎子,这动作稀疏平常,却透露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威严,花厅里众人竟一时都不敢出声。 林翰海瞧了一会,直起腰来,仿佛已经得出了结果似的,再也不看那两种缎子了,只是直直地看着柳香梵,不说话。 柳香梵被林翰海这样看着,之前的那种桀骜劲儿全没了,只是站在那里,良久才终于缓缓吐出一句:“师父……” 听柳香梵这种语气,花厅众人都是一怔。 柳易如却始终站在柳香梵的对面,看着柳香梵,绷了多年的清高神色似有一瞬间的轻松,只是那种轻松里带着丝丝自嘲和悲哀。 林翰海微微顿首,不再多看柳香梵一眼,朗声对花厅中众人宣布:“这匹黎升缎,颜色上乘,白中透紫,色如酡颜,香梵用它来做酒醉杨妃,算是取了形似之巧。” 众人皆屏着呼吸听林翰海说下去,没人敢出声。 林翰海转而抚了抚“功德圆满”,道:“这净缎本非十分适合用来做花艺,然而这批净缎的染色生动自然,若论神韵,倒是能够与花艺相互呼应。只是,想要显示花艺中的神韵,除了技巧娴熟之外,更需有那份能与花艺相感知的灵气。” 林翰海对着八仙过海和酒醉杨妃说:“初入行者往往是最有灵气的,然而随着入行时日渐久,灵气渐渐消磨,一如这株酒醉杨妃,形似却无神。而易如入行多年,仍能让人从这株八仙过海里看到她初入行时的那份纯粹,实属难得。” 林翰海再次看向柳香梵,一字一顿颇有深意地说:“你终究比不过易如。” 这话既像是宣布着今日这第三局的结果,又像是作为授业恩师,对当年两徒相争一事的判决。 宁夏青看着柳易如,只见柳易如竟已红了眼睛。 在原地愣了半天的柳香梵忽然笑了出来,笑了一下又一下,最终一拱手道:“多谢师父赐教。我这便离开梅公郡,从此再不踏入梅公郡半步。就此别过,望师父此后保重。”说完,柳香梵大步走出花厅,一次头都没回。 众人这才终于确定,所以说,是柳易如赢了? 这下子,押了柳易如的人面上不由得喜色起来,这不单单是赢了银子的事儿,而是赢这件事本身,就能给人带来愉悦。押了柳香梵的人自然不会不认账,随是面上不好看,但今日得以看到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的花会,也不算是全无收获。 宁夏青看了一眼谭文石,只见谭文石面上没有什么不悦之色,只是稍显沉默。而董子真则开始忙了起来,已经有不少人为了那“功德圆满”而跟董子真聊上了。 宁夏青看见萧景元离席,走到了万盛行所设的花台那边。 萧景元来到花台,手下递来名册,萧景元接过名册时笑着说:“先把顾大人的银子送过去,顺便替我恭喜他几句,就恭喜他眼明心亮,竟敢在那种情势时一出手就是一千两,这下可赚了不少。” 手下一愣,小声说:“顾大人赚得不止这些,顾大人后来又押了五千两。” 萧景元感到不可思议:“什么时候的事?” 手下想了一下,说:“就是第三局刚开始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顾大人忽然就叫身边的小厮来加注五千两。” “他怎么在那个时候加注……”萧景元哭笑不得地说:“那个时候又没发生什么事情,他怎么就知道柳易如师傅赢定了?” 萧景元转而又问:“宁当家呢?宁当家赢了不少吧?” 手下摇了摇头,说:“宁当家赢得不多,宁当家好像本来就没打算真的参与,所以只押了一朵牡丹,好像只是想给柳易如师傅壮个声势而已。” 萧景元不由得错愕道:“她向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得利的机会,今儿这是怎么了?” 看见萧景元离席,宁夏青饮了一口茶,随即给阿正打了一个手势,然后就起身离开,在花厅避人耳目的地方,急匆匆地问阿正:“到底是什么情况?” 阿正道:“根本不是我动的手,我过去的时候,发现柳师傅身边的人已经下手了。” 宁夏青点了点头,她也不是没料到这一层,柳易如可能不屑出手,但柳易如手下的人未必甘心眼睁睁看着。不管是谁下的手,结果如她所愿就好。她转身想要回花厅去,却见顾雪松正站在不远处,笑着看她。 她心知顾雪松是有话要跟她说,于是走过去,果然,顾雪松开口问道:“姑娘应当早猜到有人会对柳师傅下手,估计早已察觉那送酒的丫鬟有问题,却为何不提醒柳师傅一句,反倒让柳师傅白白受伤?”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宁夏青微微一怔,眼眶竟是一红,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阿正见此,便站出来道:“顾大人问这话恐怕不大合适。” 顾雪松看向阿正,反问:“怎么不合适?” “阿正,你先回花厅去。”宁夏青出声遣走阿正,微微顿了一下,随即迎上顾雪松的目光,坦坦荡荡地说:“柳师傅受伤,我也很遗憾,我本意并非想要伤害柳师傅,但如果为了实现我的目标,必须牺牲柳师傅的话,我也不会犹豫。” 宁夏青反问:“我这个答案,公子可满意?” 顾雪松无所谓地轻笑,似乎他根本不在乎刚刚那个问题,他在乎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这让宁夏青忽然觉得,顾雪松其实是很有棱角的。 她再次坦坦荡荡地追问:“我刚刚跟公子说的话,公子可否不说出去?可否保证不让柳师傅知道我刚刚说的那些?” 顾雪松仍是不答,那双笑眼仿佛再说“这个问题你本不必问出口”。 在这一刻,宁夏青忽然发现,顾雪松的身上有一种常人难以察觉的、隐晦的疏离感。 就在这时,正巧翠玉来找宁夏青:“姑娘,姑娘,你在哪?” 宁夏青出声唤翠玉,然后就传来有人小跑过来的声音,翠玉在看到顾雪松之时,微微顿足行礼,然后跑到宁夏青身边,急匆匆地说:“姑娘,你怎么还不回去啊?” 宁夏青问:“出什么事了吗?为何急着找我回去?” 翠玉摇摇头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柳师傅正找你呢,顾老太太见你久不回去,也向我问起你呢。” 宁夏青点点头,对顾雪松告了一声,随即沿着阿正离开的方向往花厅里去了。 宁夏青离开之后,观棋找了出来,观棋见着顾雪松,立刻匆匆上前,关心地说:“公子怎么在这里?外头天冷,公子还是快些进去吧。不少人都问起公子去哪了呢。” 顾雪松仰头看了看天色,似乎轻笑了一声,无所谓地说:“知道了,你先回去。” 观棋一愣,面上有些不情愿,却只好默默回去。观棋走了之后,顾雪松又在原地站了一会,直到阿正从暗处走出来。 阿正走到顾雪松身后,顾雪松转身看着阿正,只见阿正微微抱拳,平静地说:“顾大人,我家姑娘身世凄苦,承蒙顾大人多番照拂,是宁家的荣幸。” 顾雪松随意地看着阿正,语气却并不随意:“你家姑娘能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帮衬扶持,才是她的荣幸。” 阿正抬眼看着顾雪松,对顾雪松的试探心如明镜,阿正微微顿首,说:“我是宁家的伙计,为我家姑娘鞍前马后本就是应当的。我家掌柜的眼下正忙,顾大人若无别的事,我便回去帮衬我家掌柜的了。”随即自回花厅去了。 花会结束之后,宁夏青刚刚到华彩苑,万盛行的管事就上了门。 那管事将银子给宁夏青送了过来,除了宁夏青的那一朵牡丹的本利之外,还有萧景元之前就答应她的分成。 万盛行的管事笑呵呵地说:“我家公子很是看重宁当家,想要当面宴请宁当家,不知宁当家可否赏光?” 宁夏青婉拒道:“萧公子几次三番出手相助,我怎能让萧公子设宴请我?自然是应当我请萧公子。可我眼下戴孝,出入酒楼多有不便,只怕不能亲自前去,只好请董掌柜代替我招待萧公子了。等萧公子有空,只管来知会一声,我定在醉花亭摆好酒席,等候萧公子。” 万盛行的管事抬起眼,看了宁夏青一眼,稍有迟疑,随后笑了一下,说:“谢宁当家盛情,我这就回去禀报我家公子。” 万盛行的管事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观棋又来了华彩苑。 观棋替顾雪松送来了一个信封,宁夏青拆开信封一瞧,里头是整整齐齐的七千两银票。 宁夏青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观棋垂脸回话:“我家公子说了,这里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都是宁姑娘的。我家公子还让我告诉宁姑娘,他在第三局的时候又押了五千两。这里头的账目,宁姑娘应该算得明白。” 宁夏青心算几下,瞬间叹了口气,无限复杂地说:“我明白了。” 观棋走后,宁夏青叫来董子真,跟董子真交代了几句,董子真意外地问:“顾大人用当家的一千两赢了一千两,却连本带利分文没留,而且还用自己的银子赢了五千两,把那赢的五千两利送给当家的了?” 宁夏青点点头道:“对,所以我明日需得亲自去拜访他一下,有些话要跟他说,你帮我安排一下吧。” 宁夏青之前请顾雪松以他的名义押一千两在柳易如身上,明面上是说为了给柳易如壮声势,实际上是为了给顾雪松送钱,以感谢顾雪松屡次相帮。 她跟顾雪松说好的是,若能赢了银子,赢的部分归她,本钱归顾雪松,若是平局或是输了,此事就这么算了,她不会向顾雪松讨要一文钱。因为她能保证,今日最差的结果也就是平局,顾雪松怎么着都能落得下这一千两。 没想到顾雪松非但没领她这个情,甚至还自己掏银子,多赚了五千两,且将那五千两送给了宁夏青,反倒让宁夏青又欠了他的情。 顾雪松的意思很明显了,他不想收宁夏青的一千两。 其实宁夏青本也不是想用银子打发顾雪松,她只是觉得自己欠顾雪松太多,想着能还一点就先还一点,可顾雪松却拒绝了她的银子,让她顿时觉得为难起来。 若不是今日看到了顾雪松的那一面,她本也不会觉得为难。 萧景元从花会出来之后,先去忙了一些别的事,忙完之后才回了万盛行,万盛行的管事见到萧景元,立刻迎上来。 萧景元问:“邀宁当家赴宴了吗?宁当家怎么说?” 那管事将宁夏青的原话禀报上来,萧景元冷笑了一下,道:“宁当家倒是架子大。” 萧景元随即又问:“顾大人那边怎么样?” 管事答:“银子送去顾大人那里之后,就派人在附近守着了,可一直没有动静。直到过了一个时辰,才见顾大人身边的观棋出门,直奔华彩苑去了。” “我就知道。”萧景元毫不意外地说了一句:“那宁当家是什么人,那可是个见利就上的精明商人,岂能只押一朵牡丹?我就知道她定是有别的安排。” 萧景元没说出口的是,顾雪松又是什么人,若不是为了宁夏青,顾雪松岂会在最后又加注五千两? 萧景元大概猜到顾雪松背后是哪位人物,那人让顾雪松在梅公郡任市舶司提举,肯定也是考虑到了将来的风向,所以才给顾雪松谋了这个好前程。 那市舶司提举可是个银子如流水的肥差,区区几千两银子放在顾雪松面前,顾雪松可能压根都注意不到,且顾雪松绝非赌徒,又怎会为了赢这点银子就这般积极地参与下注? 自从那日花会之后,“功德圆满”的名声可谓是彻底打响了。 若说宁夏青用那场花会为“功德圆满”铺了一条路,董子真则用自己的嘴给“功德圆满”镀了金。 董子真将花会上的事移花接木了一番,便流传出这样一个说法,说林翰海亲口称赞“功德圆满”有灵气、有匠心、盈而不充、有神韵。 董子真还不忘将之前在薛府时的事给“不小心”抖露了出去。于是,坊间多了许多有关“功德圆满”的轶事。 市舶司顾大人被彻底认定是给“功德圆满”赐名之人。而且据说,当日在薛府的布料行内人第一次见到“功德圆满”的时候,都因为“功德圆满”而惊掉了下巴。 在宁夏青的托付之下,赵香娥也帮忙不着痕迹地吆喝了几声。 像赵香娥这种女人,虽身在勾栏,却被文人捧成是风雅。只要她将“功德圆满”穿在身上,都有人会将“功德圆满”的古朴与她的臻美联系在一起。 于是,“功德圆满”还未开售,便已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开售那日,宁夏青毫不犹豫地将“功德圆满”的价格定在二十五两,且定下每日只售二十匹的量。 这价格简直离谱得令人咂舌,然而前来抢购的人只多不少,每日开张不到一个时辰,华彩苑的门口就不得不立上“功德圆满售罄”的牌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宁氏大宅里,一只茶盏被愤怒地摔到了谭文石脚下。 宁三老爷简直要气疯了:“在薛府你就被那丫头抢了风头,花会上又被那丫头给胜了!这下好了,梨落缎没推出去,黎升缎也没推出去,我他妈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废物!你是想要看着我倒台是吧!” 谭文石低着头,不吱声,一旁的宁大老爷捻了捻手上的佛珠,悠悠劝了几句:“行了,你也别跟谭管事撒火了,要怪还是怪那个柳香梵学艺不精。” 一提到柳香梵,宁三老爷立刻恨恨地骂:“哼,她倒是走的潇洒,把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全撇下了!” 宁大老爷圆场道:“也不能说是烂摊子,虽然黎升缎被老二的那批净缎压下去一头,但也算是在众人面前露过脸了,不少人都听说过黎升缎的名头了,虽然名气比不过老二的那批净缎,但也是能卖得出去的。” 宁三老爷愤恨极了,狠狠地又摔了一只茶盏。 谭文石对宁大老爷微微躬身,谢宁大老爷替自己解围。 宁大老爷看向谭文石,悠悠问:“黎升缎的事先不说了,我倒是问你,你是怎么打算的?那丫头如今跟老二结盟了,又势头一片大好,三年之内攒够五万两不是难事,到时候她抢走了我的桑园,你赔得起吗?” “这……”谭文石还没说话,宁大老爷又看向宁三老爷,故意说:“老二如今有了那丫头帮忙,看来他的作坊一时半刻都黄不了,反倒是老三的作坊出师不利,屡战屡败,我看呐,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还得被老二反将一军。” 宁三老爷一听这话,果然又对谭文石发起火了,又大声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把作坊的事交给你,让你推梨落缎和黎升缎,你就给我把事情办成这样?眼睁睁把大好的形势给我玩砸了!竟然老二就这样缓过了气来!” 谭文石低眉顺眼地说:“三老爷消消气,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扳倒二老爷的作坊,只要扳倒二老爷的作坊,咱们的作坊就能顺利地取而代之。” 三老爷讽刺道:“你的办法还少了?有几个管用的?还不是没能扳倒老二?!” 大老爷悠悠道:“行了,老三也先别急,让谭管事说一说,打算怎么扳倒老二的作坊。” 谭文石垂首道:“二老爷眼下正卖着那批净缎呢,咱们可以借着这批净缎,暗中布置一番,让二老爷的作坊被查封。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准备。”顿了一下,谭文石又说:“只要二老爷的作坊被封,华彩苑也得跟着受连……” 谭文石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活该、活该”的鸟叫声,还传来宁致礼的笑声。 本就气愤难当的宁三老爷一听这鹦鹉居然学会了“活该”,登时就怒了,一下子冲出去。 只见宁致礼正站在檐下的鸟笼前,看着鸟笼里头那只色彩斑斓的鹦鹉笑。 宁三老爷立刻上前,将那鸟笼狠狠地摔在地上,从笼子里把鹦鹉抓出来,竟一脚踩死了! 宁致礼登时就哭了:“爹,这鹦鹉是我花一百两银子买来的,好不容易才教会俩字儿……” 宁三老爷更怒了:“你个不中用的废物,成日里正事不干,就知道招猫逗鸟!” 宁致礼哭唧唧地说:“爹让我去铺子里管事,我不是都去了嘛……” “你个混账东西还好意思提?!我让你去铺子里管事,你可倒好,一个月里亏了我好几百两银子,我……”宁三老爷转头就去寻趁手的东西,一边寻摸一边念叨:“我……我今日就要打死你这个逆子!” 宁大老爷和谭文石赶紧拦下了宁三老爷,宁致礼犹是不服气,小声地嘟嘟囔囔:“那也不能怪我啊,爹让我去铺子里跟着那管事学生意,可那管事自己也稀里糊涂的,我也跟爹说过,文石表哥机灵,不如让我跟着文石表哥学生意,可爹又不愿意……” 宁三老爷一愣,又斥道:“你这个废物,你还敢顶嘴了?!” 宁致礼立刻缩了脖子,再也不敢多说半句。谭文石站在一旁,面色有些复杂。宁大老爷则似笑非笑地看着宁三老爷和宁致礼。 这宁致礼是宁三老爷的独子,且是一众嫡兄弟里最小的,所以从小就被宠得不像样,加上天性庸庸懦懦,如今都是当爹的人了,却还是除了招猫逗鸟一概不会。 宁三老爷成日里看见这无所事事的宁致礼就来气,所以打发他去跟铺子里的管事学生意,可这宁致礼倒好,一文钱没赚到,还白白倒贴好几百两,差点没把宁三老爷气死!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以谭文石的能干与出众,应当让宁致礼跟着谭文石学本事,才对宁致礼最有益。 但谭文石其人太阴了,宁三老爷始终没能完全驾驭得了谭文石,所以宁三老爷对谭文石是既器重又防备,根本不敢把宁致礼交给谭文石,就宁致礼这个笨脑瓜子,能被谭文石玩死,谭文石能很轻易地利用宁致礼而蚕食宁三老爷的家业。 宁大老爷、宁三老爷、谭文石都明白这一点,只是都心照不宣,今日宁致礼这么一个傻子当着谭文石的面把这话给说出来,简直是当面给他老子难堪。谭文石没说什么,宁大老爷倒是看热闹看得快活。 “好啦好啦……”宁大老爷足足看了半天热闹,才终于开口劝了宁三老爷几句:“该死的鹦鹉说话不吉利,踩死就得了,别耽误咱们谈正事。来来来,咱们回屋子里听谭管事继续说,听听谭管事打算怎么对付老二的作坊。” 宁三老爷狠狠瞪了宁致礼一眼,道:“你也给我进来,在旁边好好听着,学着点!”宁致礼瞧了瞧那只被踩死的、色彩斑斓的鹦鹉,委屈地跟在宁三老爷后面进了屋。 宁三老爷落座后,还不忘看向谭文石一眼,许是因为刚刚宁致礼的那句话,宁三老爷难得地说:“文石,你也坐下说吧。” 谭文石感激地应了一句,好似根本没注意到宁致礼刚刚的那句话。 次日,宁夏青正准备去见顾雪松的时候,董子真急匆匆找过来了。 董子真一边往这跑一边急吼吼地说:“当家的,当家的,你这……你这是不是传错话了?” 宁夏青平静地说:“没传错,我是叫你拿出两成利出来。” 董子真一摊手:“当家的,我知道你要做人情,可这也……我在二老爷面前磨破了嘴皮子,花大价钱才入了三成股,咱们只能从作坊那边拿到三成利,你居然一送就送出去两成!当家的,你要做人情,送银子,送古董都行,你不能这么送啊!” 宁夏青波澜不惊地看了董子真一眼,说:“不花大价钱,哪来的好靠山?” “我明白,可是……”董子真的表情难受极了,就在这时,谷丰也走过来了。 宁夏青念谷丰年纪大了,许给谷丰一天半日的假,让谷丰只管算账就行,库房那边的事也都交给阿正了,所以宁夏青如今并不常见到谷丰,却不料这事连谷丰都惊动了,就连谷丰都急匆匆赶来劝:“当家的,你得三思啊……” 已见些老态的谷丰揣着手说:“当家的,这三成股入进去,不光花光了咱们账上所有的流动银子,且咱们将来半年的利也都得搭进去。当家的,咱们就指望着作坊的利填补账上的亏空呢,你这一送就送出去一大半,实在是欠考虑啊……” 谷丰又说:“眼下这‘功德圆满’势头好,这一年下来赚得能是这个数……”谷丰给宁夏青比了个手势,说:“……你这一送就是两成利,实在是太大手笔了。而且这不是一回孝敬的死银子,这是年年都要从咱们账上挖肉啊……” 宁夏青示意董子真扶着点谷丰,和缓地劝:“谁会跟银子过不去?我又何尝不肉疼呢?只是,不管咱们舍不舍得,这礼都得送,若是不送这份礼,不巴结上这个好靠山,咱们将来恐怕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宁夏青垂眸,假装无所谓地提了一下埋在她心底的那事儿:“咱们的对手心狠手辣,那可是为了利益连杀人都不眨眼的主儿,咱们要不找到一个有力的靠山,很可能会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就被对方弄死了。” 谷丰愣了一下,皱眉看着宁夏青,叹了口气,不舍地说:“当家的说得有道理,银子可以再赚,命只有一条。”谷丰转而劝起董子真:“董掌柜你就听当家的吧。” 宁夏青又劝董子真:“如今顾大人新官上任,市舶司的旧派仍大权在握,所以梅公郡里去巴结这位顾大人的人还并不多。可梅公郡早晚会变成对外口岸,到时候市舶司水涨船高,到时候咱们可就连这位提举大人的眼都入不了了。” 董子真哭丧着脸说:“我知道顾大人挺厉害的,他身后可是顾氏,而且除了顾氏,还有别的人也看好他,咱们是得好好巴结着他……只是,当家的多送些金银财宝也就是了,为何偏要送两成利过去?” 宁夏青叹气:“咱们华彩苑势单力薄,跟大老爷和三老爷一比,真真就是小胳膊拧大腿。咱们若只是单纯讨好靠山还不成,须得让这靠山跟咱们站在同一条线上,只有咱们赚靠山也赚,咱们亏靠山也亏,才能让这靠山真心实意地保咱们。” 董子真想了一下,终于认同了宁夏青的决定,这才点点头,却又犹豫地说:“只是,我怕顾大人未必会收啊。之前当家的送过去一千两,顾大人分文没动地退回来了,我琢磨着,那顾大人这次也未必会收。” 宁夏青低声说:“顾大人之所以不收,是为了要告诉我,一千两太少。他想要告诉我,我给他送的银子,不是送给他的,而是经由他帮我送给他背后的人。如果给他送礼,一千两也许能稍微拿出手,但对于他背后的人来说,这就太少了。” 董子真顿悟:“所以这是送给顾大人身后那人的?” 宁夏青微微点了点头,嘱咐董子真:“我先过去了,你记得打点好。”然后便出门去了。 粘满霜雪的松树上尽是树挂,像是一根根银条悬挂在树上。 宁夏青坐在顾雪松对面,这屋子里炭盆多得异常,宁夏青从外头进来,解了斗篷尚觉有些热,顾雪松坐在一堆炭盆中间,却还是披着斗篷,手捧小暖炉。 宁夏青亲手给顾雪松斟茶,道:“顾大人畏寒,冬日想必不好熬吧?” 顾雪松温言道:“这里的冬天比京中暖,所以倒还好。” 宁夏青把茶放到顾雪松旁边,忽然问:“对了,顾公子是如何看出我早知那丫鬟有问题的?” “姑娘猜猜。”顾雪松捧着宁夏青送过来的茶杯,认真地看着自家的茶叶在茶杯里头打转。 宁夏青眼眸微动,道:“花会是柳师傅操办的,送酒的丫鬟是柳师傅手下的丫鬟。顾公子与林柳夫妻关系匪浅,想要打听柳师傅手下丫鬟的动向,再容易不过。只要顾公子稍稍打听一下,就知道那丫鬟在被收买的时候,正好被我发现了。” 顾雪松点点头,依旧看着在茶杯里打转的茶叶,道:“那我也猜猜,猜猜姑娘为何要顺水推舟,纵容那丫鬟弄伤柳师傅的手。” 顾雪松像闲谈似的说:“因为姑娘知道,柳师傅胜柳香梵一筹,若是任由她们正常比试,柳师傅经过前两局便能取胜,也就没有第三局里‘功德圆满’上场展示的机会了。” 宁夏青有些愧疚地一笑,算是默认,顾雪松继续说:“至于第二局,姑娘似乎早就知道柳香梵会改规矩,也早就派阿正去应对了。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宁夏青坦然地答:“柳师傅了解柳香梵,从柳香梵的行为中察觉到不对,在花会开始前,柳师傅将事情告知于我,而我这才派阿正去应对的。” 顾雪松问:“‘在花会开始前’……所以说,姑娘早就知道柳香梵在第二局里设了圈套,柳师傅不可能赢第二局。可姑娘居然还敢舍下第一局的胜利,就不怕柳师傅连输两局吗?” 宁夏青垂眸道:“我也冒了一次险,我让阿正去应对,我赌的是只要阿正不失手,第二局必然是平局。在第二局必然是平局的情况下,如果柳师傅赢了第一局……在一比零的情况下,第三局就没看点了……” 宁夏青根本不敢再看顾雪松的眼睛,她不是怕顾雪松因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而看不起她,她怕的是即使这样,顾雪松的眼睛还是太温柔。她说:“如果柳师傅第一局输了或者平局,旁人才更会为第三局而紧张,才会更关注第三局上场的‘功德圆满’。” 如她所料,顾雪松没有任何表示,她不由得心中一叹。道:“我想要的是让旁人对‘功德圆满’的印象最深刻。哪怕柳师傅第一局和第三局都输了,就此退出花艺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柳师傅的人生。” 顾雪松只是笑着看她,不说话。她不消看,就知道顾雪松的眼睛必然是极温柔的,可自从她窥见顾雪松的那一面之后,她忽然就心中惧怕这种温柔。 第一百三十章 宁夏青送过礼就离开了,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有自知之明,心知顾雪松愿意收这份礼,已然是给了她天大的面子。 翠玉在一旁悄悄看着,小声问:“姑娘,怎么了?” 宁夏青浅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顾大人收了我的礼,让我松了一口气。” 翠玉喏喏地说:“可我瞧着,姑娘似乎不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反倒是从昨儿的花会上回来之后,姑娘就有些失落。” “是吗?”宁夏青不由得失笑道:“我有什么好失落的?花会上一切顺利,我的心思都没有白费,应当没什么好失落的吧。” 翠玉不说话了,宁夏青忽然自顾自地问道:“你觉得顾大人怎么样?” “人很好啊,只要是姑娘的事,他都很愿意帮忙。”翠玉傻乎乎地答,不由得怔住,看着宁夏青。 宁夏青悠悠道:“在我心里,他就像是天上的月亮,触不可及,却常常能看见,只要月亮的清辉能够照亮这夜路,于我而言,已然是种安慰。可当我看了那月亮很久很久,我才发现,原来那不是我想象中的月亮。” 翠玉皱眉,听不懂宁夏青到底在说些什么,试探着问:“姑娘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呢……顾大人不是一直都很和善吗?难道他做了什么让姑娘不开心的事了吗?” 宁夏青摇头否认:“没有,他没做任何让我不开心的事。其实我也谈不上失落,只是,我忽然觉得,自己望了那么久的月亮也许不是月亮,所以有些惆怅……” 当天,从顾雪松那里出来,宁夏青马不停蹄地又去了顾府。 宁夏青去见顾老太太的时候,顾老太太的三个媳妇正好都在。顾老太太见宁夏青来了,笑得十分开怀,连忙拉着宁夏青,亲亲热热地问:“你奶奶身子还好吧?她怎么不来瞧瞧我?” 宁夏青笑着说:“如今天冷,我奶奶怕着了风寒,所以几乎不出门了呢。不过,我奶奶虽然不出门,却常常跟我念叨着顾奶奶,说是想您想得紧呢,知道我今儿要来,还特意让我代她向您打听您身体好不好。” 顾老太太连忙拉她坐下,热情地嘱咐丫鬟看茶,宁夏青示意翠玉,翠玉随即呈上来一对羊脂玉镯。 宁夏青将那对玉镯递到顾老太太身前,只见那对桌子玉色纯粹,玉声清越,品相不凡,雕工精湛。顾家三位奶奶只一见,就忍不住笑着奉承了这玉镯几句。 宁夏青笑着说:“这是我给顾奶奶准备的礼。” 顾老太太一愣,才说:“唉哟,这不年不节的,送我镯子做什么?”顾老太太拉过宁夏青,不由得问:“是不是你家里又出了什么事了?” 宁夏青连忙否认道:“我不求顾奶奶帮我办事,难道就不能送顾奶奶镯子了?” 宁夏青道:“我前儿路过一家首饰店,往里头扫了一眼,一下就看中这对镯子了,当时就立刻想起了您,我知道顾奶奶不缺首饰,可这镯子色泽古朴醇厚,实在是衬您。我买回家去给我奶奶瞧,我奶奶也说这镯子送给您正合适。” “这……”顾老太太愣了一会,显然颇为意外。宁夏青笑着说:“我本想前儿就跟您送过来,只是那时铺子里在忙活花会的事,我就没走开,我也没想到昨儿会在花会上见到您,所以也没带着。今儿好容易倒出空来,就立刻给您送过来了。” 宁夏青看着顾老太太,殷殷道:“这镯子并不十分贵重,还请顾奶奶别嫌弃。” “你这孩子……”顾老太太嗔道:“为我这么一个老婆子,这么破费做什么!” 顾三奶奶立刻笑着奉承道:“宁姑娘可真是时时刻刻惦记着老太太呢,就连随便看到一对镯子都能想起老太太来,老太太可真是有福气啊!” 宁夏青转而对顾三奶奶几人说:“我也给三位奶奶都备了礼,并不十分昂贵,只是几匹‘功德圆满’而已。华彩苑里别的没有,唯有料子拿得出手了,还请三位奶奶不要嫌弃我寒酸。” 三位顾家奶奶不由得相视错愕,显然是有些意外的表情,顾三奶奶怔了一下,连忙说:“宁姑娘说什么呢,昨儿在花会上,‘功德圆满’出了大风头,如今可是梅公郡里数一数二的紧俏货,咱们稀罕还来不及呢,哪里就寒酸了。” 顾三奶奶又接道:“说起昨儿的花会,多亏了‘功德圆满’,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咱家老太太这儿有开得正好的曼陀罗。不少人都议论呢,那曼陀罗乃是大理名花,在咱们这地方本就少见,居然还能在冬日开花,可真是奇了。” “是啊,曼陀罗本就少见,能在冬日开得这般好,则更是稀奇。”宁夏青一边附和着,一边冲着顾老太太说:“说起来,还是顾奶奶与顾府福泽深厚,曼陀罗被养在这里,自然就能开得旺。若是养在别人那里,怕是连片叶子都留不住呢。” 顾老太太一听宁夏青这般夸赞曼陀罗与自己,不由得笑得合不拢嘴:“你这丫头总是嘴甜!最会逗我这老婆子开心!” 顾三奶奶连忙附和着奉承顾老太太:“宁姑娘也没说假,咱们老太太自然是福泽最深厚的,才能把那南边来的曼陀罗养得这般盛。” 顾三奶奶还不忘奉承宁夏青几句:“咱们老太太这般喜欢宁姑娘,成日见的跟咱们念叨宁姑娘,提起宁姑娘的好儿,看来宁姑娘也定是有福之人。” 宁夏青又跟顾老太太说起几件别的事,就在这时,外头一丫鬟进来,说是半个时辰后开晚膳,并向顾二奶奶报了一遍晚膳的菜色,还问顾二奶奶需不需要再添点什么。 顾老太太立刻说:“再添点,再添点!去添点青丫头喜欢的菜色,青丫头今儿留在咱家吃晚饭。” 那丫鬟得了令就准备出去,宁夏青立刻叫住那丫鬟,笑着对顾老太太说:“我本该陪顾奶奶吃顿饭的,只是我出门的时候,我奶奶已经吩咐厨房给我做我爱吃的菜了,若是我不回家吃饭,我奶奶怕是会难过呢。只好对不住顾奶奶一片盛情了。” “唉哟……”顾老太太又让了一遍:“真不能留下来?” 宁夏青笑着摇摇头,顾老太太这才说:“也好,你就回去陪你奶奶吧,一会走的时候带点我们这厨房新做的点心回去,给你奶奶尝尝鲜儿,顺便替我给你奶奶带个好,让她保重身体。” 宁夏青点点头,道了句谢,起身准备告辞,就在这时,另一个丫鬟走进来,小声禀报说:“沈夫人来看看老太太,正在外头候着呢。” 顾老太太和顾家三位奶奶皆是一怔,宁夏青却只是面无波澜,平静地说:“既然还有客,我这便告辞了。”福了一福就出去了。 宁夏青刚走出门,便与站在门外的沈夫人打了个照面,沈夫人见到她明显是一愣,宁夏青却十分客气地福了一福,仿若从前的恩怨都没发生过似的,沈夫人面上有些僵,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 宁夏青笑着走过沈夫人身边,径直往顾府外走去, 她心知沈夫人是来做什么的。 沈致远和顾怡梦的婚事自然得好好准备一番,估摸着纳征纳彩等乱七八糟的流程走完,怎么着都得明年了。宁夏青想起来,杜秋桐说过,谭文石明年春天抬她进门。这样一算,这两桩喜事应当也就是前后脚的事。 当晚,顾三奶奶跟顾二奶奶说了几句话,然后便带着朗哥儿来给顾老太太请安。 朗哥儿请了安就又被顾三奶奶打发出去玩了,顾三奶奶看着顾老太太的手腕,笑着说:“这就是宁姑娘下午送来的那对镯子吧?宁姑娘说得不错,这颜色古朴醇厚,果然是极衬老太太呢。” 顾老太太点点头,道:“这镯子还没什么,最重要的还是那丫头对我的心意。话说起来,我是真的没想到,她今日过来这一趟,居然没什么事求我,竟单单只为了给我送一对镯子。光冲这一点就不得不说,这丫头的确是会做人会做事。” 顾三奶奶立刻说:“是啊,这宁姑娘懂得人情世故,不是目光短浅、汲汲营营的那种人,而是真的想要跟咱们亲近,想要跟咱们当一家人那样处。” “一家人……”顾老太太眯了眯眼:“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当初若是将那丫头说给腾哥儿,让那丫头给我当孙媳妇,现在可不就真的跟咱们是一家人了吗?唉,那样好的丫头,我怎么就没这个福气呢?” “是啊,这样好的丫头,若是没进顾家的门,实在是遗憾,老太太也总是不甘心。”顾三奶奶抿了杯茶,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说起来,虽然腾哥儿已经跟项家姑娘定下了,但宁姑娘也不是就一定进不了顾家的门。” 顾老太太一挑眉:“你什么意思?” 顾三奶奶言有所指地说:“儿媳是想说,咱们顾家又不是就腾哥儿一个小子……” 顾老太太顿了一下,问:“你是指雪松?” 顾三奶奶立刻点点头:“是啊。自从朗哥儿他六叔在梅公郡安定下来后,他六叔的嫡母不是来信托过老太太,让老太太帮忙照看着他六叔嘛。” 顾老太太微微垂眸:“的确是有这事。” 顾老太太叹了口气,说:“大嫂子跟雪松之间总是亲不起来。雪松也到了这年纪了,大嫂子不替他张罗婚事,显得像是亏待他,若替他张罗婚事,又顾忌着雪松那多疑的性子,怕多生猜忌隔阂。所以才托我给雪松张罗这事儿。” 顾三奶奶附和说:“我大伯母准是想着老太太和他六叔之间还算亲近,才托老太太帮忙的。” 顾老太太愁道:“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这事儿,只是雪松那孩子……别说我大嫂子不敢自作主张地替他张罗,我也不敢轻易管他的事。若是我自作主张替他张罗,万一不合他的意,恐怕到时候会闹得不好看。” 顾三奶奶凑到顾老太太跟前,低声说:“可是啊,昨儿在花会上,我瞧着,他六叔和宁姑娘之间总是递着眼神,我的位子瞧不见宁夏青的表情,可我能瞧见,他六叔看宁姑娘时,神情明显与看旁人不同,我瞧着这俩人似乎……” “原来你也瞧出来了?”顾老太太一怔,也低声说:“可是啊,就算雪松有那个意思,可青丫头……唉,你可知道,青丫头在她爹灵堂上立誓招赘的事?” “宁姑娘那不是被族里逼得没办法,才那么说的嘛,其实啊,那不过就是个缓兵之计。”顾三奶奶说:“只要老太太出手帮忙,让宁姑娘不用再受族里的逼迫,这样一来,宁姑娘当初的誓言遵不遵守也就无所谓了。” 顾老太太一听这话,不由得认真地琢磨了起来,顾三奶奶继续劝道:“宁姑娘被逼得都立下那种誓了,可见她的境况有多惨呐。若是老太太能帮她解了这个困,她肯定一辈子都拿您当亲生的长辈看,有这么一个姑娘在身边伺候,您往后可就更有福喽。” 顾三奶奶从顾老太太那里出来,又见了顾二奶奶一面,把刚刚跟顾老太太说的话给顾二奶奶讲了一遍。 顾二奶奶连忙谢道:“这次可真是辛苦你了。” 顾三奶奶眼皮子一挑:“嗨,你跟我说这些不就见外了?” 顾二奶奶欣慰地叹道:“唉,老太太一直惦记着让宁姑娘进顾家的门,若是能说给他六叔,也就遂了老太太的心愿,算是咱们当儿孙的孝顺了。” 顾三奶奶笑道:“是啊,咱们遂了老太太的心愿,老太太就不念叨你了。” 顾二奶奶一怔,说:“可不是,自从腾哥儿和项家姑娘定下后,老太太就总是念叨我,说都怪我当初做事慢了,没早点定下宁姑娘。” 顾二奶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其实那哪里能怪我呢?明明是萧太妃亲自给指的婚,难道我还能不答应?我心里也喜欢宁姑娘,腾哥儿没娶成宁姑娘,我心里也惋惜呢,老太太偏偏还一直怪罪我。” 顾三奶奶一听这话,不由得揶揄地看着顾二奶奶,笑了几声。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今儿沈夫人不是来过了吗?四丫头的事儿定下来?” 顾二奶奶点点头:“定了,定在明年春天。说起来,腾哥儿的事也在明年春天,明年可真是有的忙了。” 顾三奶奶一笑,言有所指地说:“二嫂别担心,要是二嫂忙不过来,尽管来找我帮忙便是。” 顾二奶奶面上一僵,只是随口应付了几句。 腊月将过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过年了。 这个年,是宁永达新丧后宁家的第一个年。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也是宁夏青当家后的第一个年。 过年之时最是花钱如流水,往年宁家每逢新年,年节食品、从主到仆的新衣裳、人情往来的礼品红包、给家里添置的新东西新摆件,没个五百两是下不来的。 今年守丧,自然是能简就简。 人情往来的礼品红包自是必不可少,在全家主人没添新衣的情况下,宁夏青给所有下人都照例添了新衣。她家自家人都是宁永达的血亲,自是心甘情愿为宁永达守丧,但她知道,若是让仆人们也跟着这般朴素,会引起怨言的。 除夕那天上午,华彩苑已经关了门,今年的买卖已经全做完了。董子真得了年假,早就跑回家了,宁夏青自个儿在铺子里码账。 今年过年俭省,一共花了不到三百两。而华彩苑开门到现在,其实赚了不少纯利,可都被她打点出去了,如今一算,还真像谷丰说的一样,几乎一个子没剩。 她呆坐了老半天,一直盘算着明年春天朝廷的那笔活计,还有明年春天要推笼烟纱的事,翠玉拿着一只包装十分精致的包袱走了进来,对她说:“姑娘,赵香娥又送东西来了,是几件很厚实的棉衣,料子都是很好的。” “都是当姐姐的人,我能理解她对赵小宝的这份心。”宁夏青一边说,一边将那包袱展开,抖落了一下,几件孩子大小的棉装便展现在她面前。针脚极其细密,宁夏青觉得,这棉衣厚实得简直能让赵小宝走路都迈不开腿。 宁夏青把棉衣仔仔细细地重新叠好,找出一块朴实无华的布,将棉衣放在里头,重新打成一个包袱,交给翠玉,说:“给赵小宝送去吧。” 翠玉接过包袱,道:“赵香娥也是的,明明是那般八面玲珑的姐儿,一到了自己弟弟的事,就跟失了魂似的,每次都拿这般上等的料子来打包袱,害得姑娘每次都得换上破料子再打一遍。” 宁夏青叹道:“她只想着给自己弟弟最好的,却总是忘了要在弟弟面前维护她的假身份。毕竟他们重逢不易,我能理解她。” 翠玉唠叨着:“理解是可以的,但只要跟她说一声,让她以后注意不就行了?姑娘为何不跟她说,反倒每回都麻烦自己,她三天两头地送东西,姑娘就得三天两头地麻烦这一回。咱家就那么几个破包袱皮,都快用完了……” 听翠玉舍不得破包袱皮的话,宁夏青不由得笑了一下,又转而神色悲哀地说:“我也不是不能跟她说,只是跟她说了,就等于是在提醒她,她的身份是见不得人的,是不能让赵小宝察觉到的,她难免会伤心。” 翠玉闻言,愣了一下,随即重重一叹:“也对……” 宁夏青也惋惜地叹了一声,其实她一开始只想要利用赵香娥,但接触得越深,就越对赵香娥有了怜悯之情。 说句实话,她从前也对那些院子里的姐儿有些排斥,在街上见到也会下意识地想要绕路走。但直到她选择接近赵香娥之后,才逐渐改变了心态。 宁夏青吩咐道:“你这就把新衣裳给赵小宝送去吧。还有,谷丰大叔不是要带赵小宝回自己家过年嘛,既然晚上守岁的时候我也见不着赵小宝,你就顺便把我给赵小宝的红包也一并送过去得了。” 翠玉点点头,忽然说:“对了,姑娘还不知道吧,谷丰大叔一直都挺喜欢赵小宝的,前几天还跟阿正打听赵小宝的身世来着,阿正觉得,谷丰大叔可能动了收赵小宝做养子的心思。” 宁夏青一愣,她倒是第一次听到了这事,不由得蹙眉,向翠玉问起细节来:“谷丰大叔是怎么跟阿正说的?” 翠玉回答:“谷丰大叔就是问了问赵小宝究竟是什么来历,有没有什么家人的。阿正说赵小宝有个姐姐,在高门大户做丫鬟,谷丰大叔又打听赵小宝父母的事。” 翠玉补充道:“后来阿正还试探着问了问赵小宝,赵小宝一听认谷丰大叔做爹,可高兴了,只是还得问问他姐姐答不答应。” 翠玉说:“所以阿正让我来问问姑娘的意思。” 宁夏青不由得沉吟起来。 谷丰膝下唯有一子,却还不到八岁就没了,平常谁也不敢在谷丰面前提这事,如今谷丰见赵小宝可怜,动了收养的心思也是正常的。且谷丰年纪大了,若有赵小宝在膝下承欢,谷丰的晚年也能好过不少。 而赵小宝身世可怜,又很难跟自己的亲姐姐生活在一块,若能在谷丰膝下长大,对赵小宝而言也是好事。赵香娥若听说这件事,也肯定是只会赞成不会反对。 只不过,宁夏青原想着送赵小宝去个高门大户里,算是有个倚仗,能够绝了薛绍卿的念想,可若是让谷丰收养了,以后最大的靠山就只能是宁夏青了,这跟养在华彩苑没太大区别。 且不说宁夏青有没有这个信心能护着赵小宝,还有一点,就是谷丰并不知道赵香娥的真实身份,赵小宝的姐姐是院子里的姐儿,这会让任何一个想要收养赵小宝的人都不得不掂量掂量。 下午谷丰又过来了一趟,给宁夏青拜了个年,宁夏青给了红包,随即叫住谷丰。 宁夏青把赵香娥的真实身份告诉了谷丰,谷丰愣了半天,才感慨道:“这孩子的命也真是苦啊……” 宁夏青黯然道:“谁说不是呢。”还嘱咐谷丰:“赵小宝一直都不知道她姐姐的真实身份,他以为他姐姐在大户人家当丫鬟,谷丰大叔也需得瞒着他。” “成。”谷丰点点头,说:“我回去跟我家婆娘说一声。” “嗯。”宁夏青随口答应了一声。 谷丰走到门口,忽然回头道:“今儿都三十儿了,衙门也歇了,收养的事得等正月再办,到时候他有了良籍,苦日子也就算熬出头了。” 宁夏青不由得心中十分震动,半晌才难以置信地问出声:“谷丰大叔真决定收养他了?不嫌他姐姐的身份?” 谷丰笑了笑,笑容里已显老态,说:“都是苦命人,谁嫌弃谁呢……” 宁夏青心中感动,偷偷一咬牙,豁出去地说:“行,正月里再办。” 谷丰离开之后,阿正来了,宁夏青把红包给了阿正,阿正问起谷丰和赵小宝的事。 宁夏青说谷丰已经决定收养赵小宝了。 阿正愣了一下,看了看她,安慰道:“你也别紧张。等谷丰大叔把赵小宝一接走,薛绍卿找不到赵小宝,或许就死了这份心了。而且就算薛绍卿找到了赵小宝,等那时候,赵小宝就是有良籍的人了,薛绍卿就算想动他,也不能那么明目张胆。” 宁夏青傻笑了几下,说:“反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阿正又说:“一会我就去谷丰大叔家了,今晚在那里过夜,初一去董掌柜家里过。你还有什么需要跑腿的事,就现在交代吧。”如今宁家都是女人,阿正留在宁家过年实在是不合适了,宁夏青还没跟他提,他就自己找好了去处。 宁夏青抬头呆了一下,喃喃说:“倒是没什么事了……” 阿正点点头,说:“反正你也知道我在哪,要是有事随时就能找着我。对了,我昨天去看过李铁父子了,他们都很好。他们告诉我,宁大老爷近来常常亲自去宝罗庄,估摸着对那片桑园的心更热了,没准年后又会给你使绊子了。” “唉……”宁夏青伸手揉了揉脸,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实在是累了,随口说:“算了,这些都等年后再说吧。” 阿正点头说:“反正还来得及,你先好好过个年。”阿正看着宁夏青,撂下一句“过年好”,然后就从宁夏青的目光中离开了华彩苑。 除夕当晚。 过年这日,宁夏青特意叫厨房给紫儿做了肉丸子,亲手盛一个在紫儿碗里。紫儿一见到肉丸子高兴坏了,伸筷子就去扎,结果没扎中,还让丸子出溜到碗外头去了,幸好宁夏青用勺子给接住了,不然那肉丸子就要掉地上了。 宁夏青把肉丸子重新放进紫儿的碗里,嘱咐道:“你呀,马上都六岁了,吃东西还这么没正形。以houjin了书院,还有谁能帮你接住肉丸子?” “嗯?”紫儿的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我要上书院了?” 宁夏青笑了一下,说:“是啊,紫儿要去认字啦。” 老太太问:“你说的是什么书院?难道是咱们族里的书院?” 宁夏青摇了摇头,说:“宁氏的书院只招小子不招丫头,而且也教不出什么好东西,在里头除了招毛逗鸟什么都学不着。” 宁夏青说:“我打算送紫儿去顾氏书院。顾氏书院招丫头,而且顾氏书院不只招姓顾的,只要跟顾氏有点关系,托人说一声,就可以进书院去读书了。顾氏书院的先生姓林,曾经是帝师,我见过他几面,而且我与他夫人还挺熟的。” 宁夏青给曹氏和紫儿各盛了一个肉丸子,给老太太盛了一个易嚼易消化的豆腐蛋,然后揉了揉紫儿的髻子,温柔地说:“到时候紫儿就跟高门大户的姑娘一样,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了。” 曹氏把自己碗里的肉丸子放进宁夏青碗里,嗔道:“你呀,肯定又都打点好了。你也真是的,平常打点铺子就够累了,还要为紫儿操心。怎么也不早跟我和老太太说一声,紫儿的事让我和老太太打点不就行了?” “我也没为紫儿操什么心。”宁夏青平淡地说:“只是在之前有空的时候,去了趟顾府,跟顾老太太提了几句,她一听紫儿想读书,可热情了,让我一定要把紫儿送到她身边养着,说是让紫儿吃住读书都跟她的亲孙女一样。” “吃住……”曹氏不由得一怔。 宁夏青笑了笑说:“我自然不会答应,只是让紫儿上书院而已。”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元宵 谭文石的意思是尽快让杜秋桐过门,所以就近捡了个吉日,就在正月十九。 日子定下来之后,谭文石立刻跟薛芊芊说了,让薛芊芊为后宅进人的事准备准备。谭文石似乎对薛芊芊十分放心,跟薛芊芊说了一声后,就大大方方地当了甩手掌柜,再也没问过半句进展。 谭文石不问,薛芊芊就不办。 作为薛芊芊的陪嫁嬷嬷,薛芊芊的奶娘不由得有些担忧起来。捡着薛芊芊新添了些首饰、心情正不错的时候,奶娘小心翼翼地问:“太太,杜姨娘就要过门了,之前爷交代的事,太太要不要抓紧一些?” 薛芊芊笑容一敛,冷冷淡淡地说:“还没过门呢,叫杜姨娘为时尚早吧。”一边说,一边将一只足金耳坠恨恨地摔在梳妆台上,把一旁的碧影吓得立刻脸上一白。 奶娘连忙附和道:“是是是,是不该叫杜姨娘。” 奶娘说完还转头吩咐碧影:“还不快去给太太拿盏烛火来,让太太仔细瞧瞧这彩蓝花钿的蓝釉上得好不好,若是上得不好,就拿去首饰店改。”奶娘之所以打发走碧影,只是免得薛芊芊一见碧影就发脾气,那样只会更麻烦。 薛芊芊转而拿起一个翡翠簪子仔细欣赏着,说:“一个贱婢要住进来而已,需要我给她准备什么啊?难不成我还要给她盖座金屋子金院子?再说了,就她那身份,也配让我为她费心?她也配?” 到底是薛芊芊的奶娘,薛芊芊待之自然不似待寻常下人那般,奶娘也敢多说几句:“那贱婢自然是不配让太太为她劳累的。可太太若是不把面子上的事做到了,那不是折爷的面子嘛。” 薛芊芊冷哼一声:“我就是要折爷的面子。若是让他觉得我好欺负,觉得我能容下那贱婢,将来岂不是得纵容着那贱婢骑到我头上来?那贱婢心思不正,若不给她个下马威,她将来更会得意忘形了。” 奶娘叹了口气,劝道:“太太想给那贱婢下马威,有的是办法,等那贱婢进了门,打几顿、饿几顿都是不妨的。太太是正,那贱婢是小,就算太太教训那贱婢,那贱婢也只能受着。可太太不能折爷的面子啊……” 奶娘一边帮薛芊芊归置收拾一边说:“是爷让太太为那贱婢准备的,若是太太不办,爷肯定会觉得没面子。太太还是多少置办一些,也无需太好,只要让旁人知道,爷说话太太是听的,这是给爷面子,也是省得爷挑太太的理啊。” “挑理?”薛芊芊一说起这事就来气:“他们家人还少挑我的理了?他那个老不死的娘,成天要东要西,我哪样没给她置办,可是她呢?昨晚还跟爷哭了好一会,说我亏待她,骂我不孝顺,害得爷跟我吵了一架!我这气现在都没消呢!” 奶娘一边安抚着一边劝:“正是因为老太太凡事总跟太太过不去,太太就更得抓紧爷的心了。如今老太太抱怨些什么,爷或许还不那么往心里去,可那贱婢是个坏心眼子的,若是那贱婢从中挑拨,和老太太一块编排太太的不是,爷恐怕……” “恐怕什么?难不成爷还敢让那贱婢宠妾灭妻了?!”薛芊芊登时就怒了,把手上的翡翠簪子一下子就砸到了地上,“哗啦”一声,正碎在端着烛台往妆台边走的碧影脚边! 成日被薛芊芊折磨的、几乎都要不见人模样了的碧影登时就吓哭了,整个人腿一软往旁边一倒,手上的烛火正好燎着了“花好月圆”卷轴的边角! 碧影立刻反应过来,想都没想就扑上去把小火苗给扑灭了。 薛芊芊和奶娘听到动静不对,往那边一瞧,只见那卷轴已经在边角的地方留下了一块乌黑的焦痕。 那卷轴的图画都好好的,只是装裱卷轴的衬纸烧了一小块,形成了一块小小的黑色缺口,看着刺目极了,仿佛还留存着淡淡的焦味。 薛芊芊立刻就发火了:“你是怎么做事的?那可是爷与我大婚时别人送的卷轴,上面写的可是‘花好月圆’,你居然把它给烧……”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谭文石急躁地追问声:“娘早就说过,这几日牙口不好,让你安排厨房给做些软食,你怎么又让厨房做了羊肉……”话音未落,谭文石已经气冲冲地掀开帘子进来了。 薛芊芊一听谭文石又因为婆婆的事来质问自己,登时就脸色难看极了,然而薛芊芊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听到薛芊芊最后一句话的谭文石已经冲到了卷轴旁边!谭文石指着那块焦痕:“这……这……” 脸色死白死白的碧影吓得立刻跪下:“对……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谭文石沉默了一下,忽然反手一个巴掌!就把碧影打得栽倒在地上! 碧影都还没叫出声来,谭文石已经愤怒地抄起窗栓狠狠抽了碧影几下! 整个事情发生得极快,这下就连一向嚣张跋扈、打人不眨眼的薛芊芊都张着嘴吓呆了!薛芊芊从来没见过谭文石这么生气! 薛芊芊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斥道:“你这么打我屋子里的丫鬟,我看你其实是想打我的脸吧?不就是老太太的吃食出了点问题吗,你至于发这么大火?老太太找我要羊肉吃,我不给她,她就说我饿着她,给了她,她又说牙口不好咬不动,这能怪我吗?!” 谭文石也冷静了一点,摸了摸额头,额头上竟然已经全是汗水了,他显然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反应这么强烈,怔了一下,看了一眼同样一脸难以置信的薛芊芊,喏喏地说:“这……这可是咱们大婚时的贺礼……” 薛芊芊一愣,脸上神色一松,谭文石显然也是神色一松,继续说:“而且……这是写着‘花好月圆’的卷轴,这么有寓意的卷轴,让这不长眼的丫鬟烧了,岂不等于咒我……” 薛芊芊叹了口气,也不再计较谭文石当着自己面打碧影的事了,坐回妆台前,带着残留的怨气说:“烧了就烧了吧,一个卷轴而已,直接丢了再换一个不就得了。” “你……你别说气话,这个不能丢,我去重新裱一下就可以了。”谭文石一边说,一边把卷轴从墙上摘下来,小心翼翼地叠放好。 见他紧张兮兮的样子,薛芊芊从镜子里横了他一眼,谭文石走过来,还带着几分尴尬地没话找话:“这……这是你新添的首饰吗?样式不错……” 薛芊芊嘴上丝毫不饶人:“可不得新添些好看的首饰嘛。都说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杜姨娘可就要进门了,等爷有了她,哪里还能想起来我?我可不得用心打扮打扮,让爷一个月里多少也能记得来看我一回嘛。” 谭文石立刻说:“你说这话不就是糟践自己了嘛,你是妻,跟妾室吃醋多跌份啊。” 薛芊芊冷笑:“等那姓杜的进了门之后,爷还能记得有我这个妻,我便烧高香了。” 薛芊芊这话里的试探之意很明显了,就是等着谭文石出言哄,等着谭文石承诺不会因为杜秋桐而冷落薛芊芊。然而一向嘴甜的谭文石却只冷淡地说:“我还有事,今天晚点回来。”说完,就小心翼翼地抱着那烧坏的卷轴离开了。 谭文石刚一迈出门,薛芊芊越想越气,哗啦一下就近拿起彩蓝花钿往地上摔!幸好那彩蓝花钿是金子底的,不然新添的首饰就被摔得没几样了。薛芊芊气得问奶娘:“你说说,他心里是不是已经惦记那姓杜的贱婢惦记得不行了?” 奶娘连忙道:“不会不会,爷心里肯定只有太太您一个。” 薛芊芊都快哭了:“若非他已经惦记得不行了,怎么会连敷衍我一句都不肯了?” 奶娘连忙安慰:“爷最近不是一直在忙生意嘛,难免会忽略了太太的感受。爷刚刚一反常态地发那么大火,估计是今日的心情不太好吧。爷心里不痛快,太太应该劝慰几句,就别跟爷对着来了……” 薛芊芊却越来越激动:“我早就觉得他对那姓杜的贱婢已经惦记得不行了,不然他为何要提前让那贱婢进门?说什么夏日里忙,所以要提早办事,放屁!我还不知道他,分明就是借口,他就是想让那姓杜的提前进门,然后他俩好双宿双飞!” 薛芊芊抹干了眼角的泪花,拍案而起:“他就连几个月都不能多等了,还不是因为已经惦记得心痒难耐了?这些日子,他对我也是越来越敷衍了,要照这样下去,等姓杜的一进门,我还有容身之地吗?” 奶娘叹了口气:“太太怎么会没有容身之地呢?太太可是正室,妾室在您面前就是个奴才,是得服侍您的,您怎么会被妾室挤兑得没有容身之地呢?” 奶娘委婉地劝道:“您是正室,您的地位稳固,不用像妾室一样成天担心会不会失宠。您只要做好正室该做的事,爷和旁人肯定都挑不出您半点理,就算有再嚣张的妾室,在您面前也只能点头哈腰。” 其实奶娘想说的是,夫妻感情是不长久的,正室地位才是长久的。薛芊芊是正室,永远都高妾室一等,只要薛芊芊能够满足于此,做个当家主母,不管有多少妾室,薛芊芊的日子都不可能不好过。 可薛芊芊不答话,显然是根本没把奶娘的话听进去。 薛芊芊的心里头始终有一团火在烧,在嫁给谭文石之前,那团火就一直在烧了,那是只关于谭文石的火,那团火全然烧毁了尚在青春年华的薛芊芊的理智。 薛芊芊忽然想到了什么:“爷刚刚是不是说,他今天晚点回来?” 奶奶一愣,没想到薛芊芊忽然问起这个,想了一下答:“好像是说过……” 薛芊芊忽然冷笑起来:“哼,今儿是正月十五,他大晚上的不回家,是要去哪?” “这……”奶娘猜测着说:“或许是三老爷那边有事吧,最近三老爷不是常常叫爷过去说话吗?” 薛芊芊眼睛狠狠眯起来道:“三老爷?我倒要看看,他动不动就说要去见三老爷,究竟是真的去见三老爷,还是在诓我!” 奶娘被薛芊芊的表情吓了一跳,小心地问:“太太想做什么啊?” 薛芊芊冷冷地说:“今儿是元宵,各家的闺女都出门赏花灯,那姓杜的贱婢八成也会出来,没准就是跟爷约着幽会呢!” 奶娘讪讪地笑了笑说:“不会吧……那贱婢几天后就进门了,爷不至于连这几天都等不了……” “这可说不好,若是他的心真被那姓杜的贱婢勾去了,或许就真的等不及要跟那贱婢苟合了!”薛芊芊一拍手说:“对了,还有钱氏古玩店的那件事,直到现在都还是笔糊涂账呢,没准他今晚是要去找那骚寡妇!” 薛芊芊阴狠地说:“我今儿晚上可要出门去看看,看看到底是不是有狐狸精在勾着他不回家!” 入夜之后。 宁夏紫甩掉所有人,悄悄地往铺子那边跑,却被阿正逮个正着! 第一百三十四章 寿和楼 若说七夕是年轻男女相会的良机,元宵就是家家户户阖家赏灯的首选,所以元宵夜里上街的人是七夕时的好几倍。 灯会吸引来人山人海,就跟全梅公郡的人都出门了似的,赏灯的人摩肩擦踵,大街上人来人往,人满为患,人挨人,人挤人,摩肩擦踵,象下锅的饺子! 谭文石从寿和楼冲出来,想都没想就去追宁夏青。 就在这时,一群人正好迎面拥挤过来,阻碍了他的脚步。 谭文石瞧见,竟有一人把宁夏青拉进了巷子里! 谭文石一急,连忙逆着拥挤的人群向东巷口走去,人越聚越多,摩肩接踵的不断从对面涌来,十分拥挤,人群就像江河里奔腾的潮水,一遍遍将谭文石往后冲,谭文石则仍不管不顾地往宁夏青消失的方向挤过去。 等他终于挤到东巷口的时候,往巷口里一望,早已看不到宁夏青的影子了。他连忙问巷口卖冰糖山楂的老头,那老头说,那个穿着冰花色斗篷的姑娘好像是被什么熟人拉走了。 原来是被熟人拉走的,看来她并不是遇到危险了。谭文石站在原地,人群拥挤着不断碰到他的肩膀,他被一下又一下轻微地撞着,站在那里琢磨,她究竟是被谁带走了呢? “追上她了吗?”一个妩媚多情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那声音于柔中夹着几分媚,似黄莺出谷,鸢啼凤鸣,婉转又柔和,低回又轻柔。 他回过头,只见一身段苗条、窈窕玲珑的少女。少女腰肢柔软纤细,似乎不盈一握,脸上还戴着一只傩婆面具,一对似水双瞳从面具后露出来。 那少女摘下脸上的傩婆面具,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正笑望着谭文石,少女明净清澈的眼睛美得如同掩映在流云里的月亮。 那少女还不到十五岁,眉眼之间就总带着挥不去的哀愁,微微一笑时又媚态横生。这少女不及宁夏青那般艳丽无匹,神色间却比宁夏青多了几分温柔。少女笑着瞧了谭文石一会,随即低下头,又平添了几分让人怜爱的娇羞女儿情态。 谭文石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你哥哥呢?难道让你一个人出来的?” 杜秋桐摇摇头:“不是。我本来跟我哥哥走到了寿和楼门口,可对面忽然来了好一堆人,我和我哥哥被挤散了。”就在这时,有人撞了杜秋桐一下,杜秋桐身子一晃,谭文石连忙伸手去扶,杜秋桐也就这样倒在了谭文石怀里。 杜秋桐被谭文石虚抱着,声若甜腻地说:“表姐总喜欢来这寿和楼,所以我和我哥哥就来这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表姐,结果刚走到门口,就瞧见谭爷从里头跑出来。” 虚抱着杜秋桐的谭文石看了看依旧拥挤的人群,随口接道:“等这波人走过去之后,咱们一块进寿和楼去。” 顾雪松站在薛芊芊身后不远处,看着薛芊芊的背影。 只见薛芊芊站在原地发呆,不动也不说话,全身都在瑟瑟地发抖,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薛芊芊狠狠地盯着谭文石所在的位置,瞧着虚抱在一块的谭文石和杜秋桐,那模样活像一只愤怒的、随时准备扑上去咬人的老虎。 顾雪松又看见,一个满脸焦色的婆子匆匆挤过人群来到薛芊芊身边,拽着薛芊芊,仿佛生怕薛芊芊冲出去,在薛芊芊耳边连着声地嘀咕了几句,薛芊芊好不容易才被那婆子劝走了,可算是没当场发作。 一旁的顾怀朗拉了拉顾雪松的袖子,担忧地说:“六叔,把宁姐姐拉走的人到底是谁啊?会不会是人贩子?我们不去救宁姐姐吗?” 顾雪松平静地说:“你不用替她担心,我刚刚看到拉走她的那人是谁了,那人并不是坏人。” 顾怀朗一愣,不悦地说:“那……那也不能当众把宁姐姐拉到小巷子里啊,那巷子那么黑,宁姐姐又是个大姑娘,这不是坏宁姐姐的名声嘛……” 顾雪松摇摇头,说:“我想,肯定是有什么私密之事需要找宁姑娘,为了不被别人瞧见,所以那人才刻意如此隐蔽行事。看来宁姑娘现在应该很忙,走吧,咱们先进寿和楼去等她忙完。” 宁夏青被拉走后,起初吓了一跳,当看到对方的脸之后,她的心这才定下来,想也没想就拍打了对方一下,嗔道:“你干嘛突然拉我?!吓死我了!” 对方答:“忽然有点急事,你跟我过来一下。” 她却问:“什么急事啊?我倒是问你,你说去烧品行买给杜秋桐的瓷瓶,可挑到合适的了没有?” 阿正抬了下手里的礼盒说:“买完了,是一对樱兰点墨的如意瓶,一共是二两五钱,拿来送给杜秋桐做贺礼正合适。我知道你们肯定会去寿和楼,买完贺礼之后就打算去那里找你们,路上竟然遇到李口了。” 宁夏青一怔:“你遇到李口了?” 阿正点点头,低声说:“对。我前几天去看过李铁父子后,大老爷又去了一趟宝罗庄,还跟五老爷说了好半天的话,从那以后,五老爷就对李铁父子看得很紧。李口想找你,却苦于无法传递消息,所以就借着赏灯的名义来此碰碰运气,结果正巧遇见买完东西的我。” 宁夏青连忙问:“那他现在在哪?” “你跟我来。”阿正说了一句,随即带着宁夏青穿过巷子,把宁夏青带到了一个戴着猴子面具的男人跟前。 那男人小声地问候了一句:“姑娘最近可好?” 这声音正是李口!宁夏青见李口在自己面前连面具都不摘,不由得更是狐疑,忙不迭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这般掩人耳目?是不是五老爷为难你们了?你们父子还好吗?为什么忽然叫我过来?” 李口小声说:“姑娘不必担心,五老爷没有为难我们,只是看我们得更紧了些而已,所以我只能这样跟姑娘见面。之所以找姑娘过来,是因为我爹在收拾东西时,无意间找出了洪管事留下来的一样东西,也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提供一些有关洪管事下落的线索。” 李口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来,交到宁夏青手里。然后告了一声别,左右打量了一下,就匆匆又挤入了人群里。 宁夏青留在原地,手里握着李koujiao给自己的东西,迷惑地打量着。 那是一个放在盆景里的摆件,做成了河岸和波涛的形状。常有人喜爱在盆景里放些假山假水的小摆件,这摆件瞧着有些旧了,模样也很普通,怎么瞧都不像是有什么玄机的样子。 阿正忽然问:“难道这摆件雕的是那里?” 宁夏青迷惑地回答:“这雕的不就是一条普通的河嘛……” “不是普通的河。”阿正指着摆件河岸上的亭子说:“你有没有注意过,这个亭子是七角亭。” “七角亭?”宁夏青惊讶极了:“天底下哪里有七角的亭子啊?” 阿正说:“天底下只有一座七角亭,那亭子有着七仙下凡各执一角的传说,就坐落在云山之东,松峰之南,洪江岸边。” “洪江?”宁夏青愣住了。难道这雕着七角亭的摆件代表了洪江本人?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宁夏青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永福楼里,有一个人一直注视着这一切。 就在这时,宁夏青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声,那喧闹声不同于赏灯时的喧哗,反倒像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宁夏青心头一阵迷惑,不少人都被那声音吸引往事发地蜂拥而去,宁夏青和阿正也就这样被人群挤着,无知无觉似的往热闹的来处走去,然而她越走越心慌。 人群拥挤的方向是寿和楼! 宁夏青急了,拉着阿正的袖子就要往前挤,可所有人都在往前挤,她根本无法快走半步! 可算是拐出了巷口,只见从寿和楼的二楼冒出滚滚浓烟! 她不敢相信地定睛一瞧,那着火的地方不是寿和楼又是哪里!滚滚烟尘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直到遮天蔽日,把夜空染成了土黄色,熊熊的火焰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企图把那一整座寿和楼全覆盖在它的统治之下。 寿和楼房子燃起熊熊大火,灾难降临了。哭声、喊声、泼水声……一切嘈杂的声响在这场周围扭曲着,人们的恐怖感、紧张感被无限放大,黑暗中燃起的红光如同死亡的信号。 隔了这么远,她都能闻到浓浓的刺鼻的火烟味! 她吓得没了魂,直往寿和楼里冲,冲出围在寿和楼周围一圈看热闹不敢上前的人群,想都不想就要往火场里冲! 阿正连忙狠狠地拉住她,她却像疯了一样,冲着烧着了的寿和楼大喊:“娘!紫儿!”然而此刻这般嘈杂,哭声、喊声、看热闹的声音纷纷压过了她的哭喊。 “你放开我!”她对阿正大喊。 阿正却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大声说:“你这时候进去,非但救不了人,还会给救火的那些人添乱!” “你让我进去!”她发起疯来,拼命想要挣脱阿正的手,阿正一急,只好揽住她的胳膊,一边把她拖到人群外面,一边在她耳边大喊:“就算要进去救人,也是我去,你去了也不顶事!” 正巧这时,一个脸色焦黑的人从寿和楼里冲出来,阿正连忙冲过去拉住那人问:“里头怎么样?” 那人惊魂未定地说:“别提了,好像是有人在包间里放烟火,结果把包间给点着了!整个包间都烧起来了!伙计正在里头忙着灭火呢!” 阿正又急忙问:“那里头的人呢?人都逃出来没有?” 那人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在寿和楼最里头的包间,听到隔壁包间有噼里啪啦的动静,走出来一瞧,当时就已经冒烟了,啥都看不见了。我回包间拿了包袱才往外跑的,跑的时候只听见伙计吆喝救火的声音,我估摸着,其他客人应该都在我之前跑出来了。” 宁夏青听到这里,仿佛重拾了希望,连忙在周围忙不迭地寻觅着,却遇着了正在找她的翠玉。翠玉一瞧见她,立刻就大声喊:“姑娘,姑娘!” 翠玉一边喊一边奔到宁夏青身边,拉着宁夏青的手,激动地说:“姑娘,我可算找着你了!” 宁夏青赶紧问:“你们怎么样?娘和紫儿呢?” 翠玉答:“姑娘放心,太太和二姑娘都好好的,现在都在对面永福楼的雅间里。火一开始烧起来的时候,我们就跟着人群挤出来了,所以没被火势波及到。” 翠玉又说:“不过,二姑娘被人挤得摔了一下,手上蹭破了点,正在永福楼里上药。” 宁夏青一听这话,心这才放了下来,瞬间就大哭出来,抽抽噎噎地问:“你们……你们一定都吓坏了吧?” 翠玉道:“二姑娘的确是吓坏了。一开始着火的时候,寿和楼里的人都挤着往外跑,二姑娘被那些人挤得摔了,当时就被吓哭了,幸好顾大人出现,顾大人把二姑娘扶了起来,还带二姑娘去对面永福楼的雅间里上药呢。” 翠玉又说:“对了对了,顾大人护住二姑娘之后,谭爷也出现了,谭爷护着太太和我一块出了寿和楼。太太心里却记挂着还没回来的姑娘,所以谭爷就又去找姑娘了,可谭爷一直没回来,太太就又打发我来找姑娘。” “是谭文石护着你们从寿和楼出来的?”宁夏青意外地问,随即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垂眸道:“总之,你们都没事就好……” “我们都没事。”翠玉问:“不过姑娘到底去干什么了啊?在着火之前,太太就念叨好几回了,说姑娘不就是去跟旁人说几句话吗?怎么一直都不回来?” “我……”宁夏青随口道:“我本来都想回来了,结果看见有卖冰糖山楂的,想给紫儿买点,可是人太多了,我被挤到了别处,就耽误了时间。” 第一百三十三章 功德圆满 阿圣和宁夏紫两个人一个大一个小,猝不及防地对视上。 被逮个正着的宁夏紫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呆住了,直勾勾地看着阿正,小脸蹭蹭蹭就红了。 阿正抱着臂,好笑地说:“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太太知道的话该生气了。” 宁夏紫咬了咬嘴唇,说:“你不说的话,娘就不会知道了。” 阿正蹲下来,和宁夏紫平视,问:“想让我不告诉太太?” “嗯。”宁夏紫老老实实地点头。 阿正点点头,问:“那你说说看,你为什么跑来找你姐姐啊?” 宁夏紫露出委屈的表情,可怜兮兮地说:“今儿是正月十五,外面有灯会,我想和姐姐去看灯……”小孩子是最有眼力见的,最知道谁宠着她惯着她 知道谁宠着她惯着她的小孩子也最知道要如何撒娇扮可怜。宁夏紫委委屈屈地说:“可是姐姐每天都好忙,我不知道姐姐能不能陪我一起去,所以想去问问姐姐。” 阿正摸了摸宁夏紫的小脑袋瓜子,欣然道:“我带你进去问问。” 宁夏青正忙着呢,就瞧见阿正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鬼鬼祟祟的宁夏紫。 宁夏青一见这场面,顿时露出无奈的表情。不怪曹氏之前那样说,宁夏紫近来的确是越来越皮了,别说捉蚂蚁斗鹅了,简直是都要上房揭瓦了。 宁夏青嗔道:“紫儿,娘昨儿还说你呢,让你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待着,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要是让娘知道,你又要挨骂了。” 一听宁夏青提起曹氏,宁夏紫的小脸上顿时露出有些畏惧的表情,阿正连忙移开话题:“二姑娘是来问问你,今晚能不能陪她去外头看灯。” “看灯?”宁夏青一愣,看着紫儿问:“紫儿,不是说好了有娘陪你去看灯的吗?姐姐太忙了,没有时间去的。” 宁夏紫嘴一撇,有些委屈,好似要哭,阿正开口帮场道:“你平时总也没空陪她,今晚就陪她去吧。” 宁夏青皱眉,无奈却又坚决地说:“我今晚真的没时间。杜秋桐几天后就要办喜事了,我还没想好送什么贺礼。” 阿正答:“去买个摆件就行了吧,晚上去看花灯的话,正好路过烧品行,挑个瓶子摆件,或者绕远一点去银器行,挑个银筷银碗的就行了。” 宁夏青顿了一下,喃喃道:“也行。”宁夏青抓了抓头发说:“可是紫儿上书院的事还没打点完呢。顾府那边的人情虽然已经说好了,可给林先生的补贴我还没来得及准备。” 阿正又答:“我昨儿去街口的文墨轩问过了,文墨轩今天下午会进几块从歙县来的徽墨,你要是觉得行,我一会就去买两块。” 宁夏青又是一愣,又抓了抓头说:“也行。”想了想又问:“二老爷那边的账还等着结呢,不仅得结入股的钱,还有咱们从作坊进‘功德圆满’的货钱。我得按照进货记录核对一下咱们的库房,然后算个总账出来……” 阿正把账本拿过来摆在她面前:“我之前算好了,库房那边我昨晚就清点过了,你只需要核对一下账目,没问题的话,直接给董掌柜拨银子,让董掌柜去跟二老爷交接就行了。” 等阿正话音一落,宁夏青瞪着大眼睛看着阿正道:“接着说。” 阿正歪了歪头说:“你都没往下问,我能说什么?” 宁夏青直勾勾地看着他,并不意外地说:“反正我瞧着,你八成是把我心里想的那点事都准备周全了,既然如此,我觉得我也不用费口舌了,你直接把你做过的事都说了就行。” 阿正叹了口气,说:“还有你要去柳阳县的事。你不是想了解一下那边的蚕场嘛,我这几日找了几个从柳阳县过来的行商打听了一下,蚕场正月二十才开门,咱们到时候直接去就行。还有你想进的笼烟纱,我也打听出了柳阳县有哪些作坊在产。” 宁夏青往椅背上一靠,开始大大咧咧地闭目养神起来。阿正又想起了什么,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宁夏青,说:“对了,还有梅掌柜、马掌柜、吴掌柜手底下铺子的开业时间、以及他们的定价,我也都打听出来了列在上面了,你过目吧。” 宁夏青结果那张纸上,看着上面所写的内容。 梅、牛、吴三位掌柜手底下的铺子都是跟华彩苑差不多规模的铺子,也是对华彩苑来说最具有比较意义的铺子。 宁夏青扫了一眼,发现这三位掌柜开铺子的日子基本上都跟华彩苑差不多,大部分料子的定价都跟从前没什么太大的浮动。 或许是最近太累了的缘故,她看了一会,竟然开始发起呆来。 近来她时常陷入焦躁的境地,总觉得一堆的问题堆在她身上,让她左支右绌,夜里睡不好觉,夜里睡不好白天就更没精神,所以就更做不完事情。 可能是因为昨晚也没休息好的原因,她看着这张纸,不由得放空,开始走神了。 “姐姐……姐姐……”宁夏紫小声地叫她。 “嗯?”宁夏青回过神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胖小人。 宁夏紫小心地说:“既然阿正把所有事都帮姐姐做完了,姐姐能不能陪我出去玩?” 宁夏青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为难地说:“可我们不能留奶奶一个人在家里啊,我本打算让娘带你去,我在家里陪奶奶的……” 宁夏紫嘿嘿一乐:“姐姐这就不知道了吧,刚刚隔壁的几位老奶奶过来了,请奶奶晚上跟她们一块去聊天喝茶呢!” 阿正拍了拍紫儿的脑袋,让紫儿先回去,别让老太太找不到她而着急了。 紫儿出去后,阿正一边帮宁夏青整理着桌上被宁夏青翻得凌乱的账本,一边低声说:“往年老爷、太太、姑娘和二姑娘一块出门的,今年是老爷走后第一年,若是只剩太太和二姑娘两个人出门,二姑娘心里会很失落,所以你最好也一块去,陪二姑娘热闹热闹。” 宁夏青一怔,心里一酸,揉了揉脸,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正月十五这晚,本来真的没打算来看花灯的宁夏青几乎是被阿正和紫儿你一句我一句地给推着出来的。 本来只是为了哄紫儿开心所以才来的,可一见这街上,明灯错落,人潮汹涌,再瞧天上是明月当头,她逛了一下,渐渐觉得,出来散散心也是值的。 阿正说要去烧品行看看有没有能给杜秋桐当贺礼的瓷瓶,宁夏青就点点头让阿正去挑。阿正刚离开,紫儿忽然伸着手指头开心地叫到:“那边!那边有卖面具的!” 宁夏紫挑了一个福娃娃面具,宁夏青却一眼看中了一个头上长角、凸目竖眉的魁星面具。宁夏紫怯生生地指着那魁星面具说:“姐姐,这个面具好可怕啊……” 宁夏青却把那面具戴在脸上,疲惫又感慨地说:“只有足够可怕,才能吓走坏人啊。放心,即便我戴上这可怕的面具,我还是你的姐姐啊。” 付了银子,宁夏青看了看难得出门的曹氏,道:“娘,您累不累?前面就是寿和楼了,咱们去歇歇脚,喝点茶吃点小食吧。” 曹氏点点头,母女三人并翠玉一块往寿和楼去了。 谭文石倚在寿和楼二楼的栏杆上喝茶。 他之前就听杜秋桐说过,每逢这种能逛街的晚上,宁夏青就常常会在逛街途中来寿和楼歇脚。 寿和楼下人潮汹涌,谭文石却一眼瞧见了一个穿着冰花色斗篷的姑娘。 那姑娘戴着魁星面具,但谭文石却只看了一眼就觉得,那人一定就是宁夏青。 谭文石再一瞧,果见那身影牵着一个戴着福娃娃面具的小不点,身后不远处还跟着正被人群挤来挤去的曹氏与翠玉。 戴着面具做伪装的薛芊芊站在寿和楼下面,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倚着栏杆的身影。 薛芊芊不由得攥紧了拳头。这大冷的天,谭文石就那样倚在风口,也不嫌冷?看来今晚谭文石要见的人一定是很重要了。 宁夏青还没走进寿和楼,忽然有一个伙计跑过来叫住宁夏青:“宁当家,我们竹掌柜请您过去说几句话,是有关‘功德圆满’的事。” 宁夏青一怔,顺着伙计的目光往寿和楼外一瞧,果然看见竹掌柜正坐在一辆马车里,对宁夏青挥手。宁夏青十分不解地问那伙计:“那批‘功德圆满’不是早就银货两清了吗?竹掌柜要找我问什么?” 那伙计说:“我也不知道,我家掌柜的没说。其实我们本来是打算回铺子的,路过这里的时候,我家掌柜的正巧看见了宁当家,就赶紧打发我来,请宁当家过去说几句话。” 原来是正巧遇到,所以才叫她过去说话的?宁夏青随即让曹氏她们先上楼去,自个儿去见竹掌柜了。 顾雪松和顾怀朗并道走在街上。 顾怀朗有些不悦地说:“今晚这大街上的女子都戴着面具,这哪能看清楚脸啊?” 顾雪松问:“今儿晚上咱们是来看灯的,你要看清旁人的脸做什么?” 顾怀朗嘿嘿一笑说:“若是看不清脸,又怎么能找到宁家姐姐呢?”顾怀朗坏笑着说说:“我都听说了,我奶奶想把宁家姐姐说给六叔。” “你倒是耳朵长。”顾雪松只是微微一笑,悠悠道:“不过,我看你想找的人不是那位宁大姑娘,而是宁二姑娘吧。” 顾怀朗登时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脸,忽然指着寿和楼门口的面具摊说:“六叔,我们去买面具吧!买个最吓人的面具,戴在脸上吓那漂亮妹妹一跳!我都打听过了,她们总去寿和楼吃点心,一会咱们就去寿和楼堵她们!” 顾雪松一边坐到面具摊前,一边对顾怀朗说:“你还想吓唬宁二姑娘?我跟你说,你要是再这样顽皮,再欺负你那漂亮妹妹,你的漂亮妹妹恐怕就再也不想理你了。” 顾怀朗一怔,伸向魁星面具的手一僵,老老实实地转而去拿了一只福娃娃面具,迫不及待地戴在脸上给顾雪松看,得到顾雪松的同意之后,还忙不迭地问:“六叔,你选哪个面具?” 顾雪松站在面具摊前,瞧着那傩公、傩婆、魁星、玉兔、雪娃娃、仙女、猴子……却宛若根本不需要他用心去比较一样,他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拿最凶恶的那个魁星,自然地说:“就这个吧。” 顾怀朗愣了一下,巴巴地盯着顾雪松,喃喃道:“六叔……我没想到你会挑这个最吓人的……” 顾雪松微微一笑,没理这话多的小子,直接付了银子。见顾雪松付过银子后,顾怀朗转头就要寿和楼里走,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十分惊喜地大叫:“六叔六叔!你快看那里!你快看啊!” 顾雪松脚步一停,只见在寿和楼的门口,一个披着冰花色斗篷的姑娘站在那里。顾雪松登时便认出了那姑娘,那姑娘摘下面具,果然是那张他熟悉的脸。 顾雪松瞧见,宁夏青站在寿和楼大门口的一辆马车外,摘下面具和马车里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对着马车点了点头,那辆马车便离开了。 之后,宁夏青想要转身回去,却忽然瞧见寿和楼东边的巷口有卖冰糖山楂的,于是她顿了一下,就往那卖冰糖山楂的摊子走去。 顾怀朗立刻扯了扯顾雪松的袖子,示意顾雪松快点追上去。就在这时,顾雪松看见,那位与宁夏青相熟的谭管事从寿和楼里匆匆走出来,也朝着东巷口卖冰糖山楂的铺子去了。 顾雪松不由得有些好奇,竟又瞧见,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从自己身旁掠过,往谭管事的方向快步过去。 他依稀觉得这女子的身影有些熟悉,但他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不过,那女子往谭管事的方向走去时,堪称气势汹汹,这种气势和焦急倒是曾给顾雪松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顾雪松不由得微微沉吟了一下,想起来,这女子应该正是在萧太妃亲临顾府那天,在顾府里醋意大发地推谭管事落水,弄出一场大闹剧的那女子!他记得,这女子是薛副尉的女儿,如今好像已经是那位谭管事的正妻了。 宁夏青与竹掌柜说了几句话。她本就觉得竹掌柜叫住自己有些奇怪,而竹掌柜也的确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宁夏青就笑呵呵地应付了几句,给竹掌柜拜了个年,然后就把竹掌柜的马车送走了。 目送着竹掌柜的马车离开,宁夏青随即准备去找曹氏她们,却瞧见东街口有卖冰糖山楂的,心想紫儿一定喜欢,于是就往东街口走去。 她刚走到巷口,忽然对面来了几个人,把她给挤得一个趔趄,她吓了一跳,忽然有人拉了她一把,把她一下子拉进了悠长漆黑的巷子里! 第一百三十五章 真是不知廉耻 宁夏青匆匆往永福楼的包间里冲,差点撞上正从里面出来的顾雪松。 一见着她,顾雪松立刻问:“姑娘怎么才回来,没被刚刚的火势波及到吧?” 宁夏青一怔,随即只摇了摇头,顾雪松见她周身的确安好,随即让出了路,说:“令堂和令妹都无大碍,姑娘这就进去看看吧。” 宁夏青点点头,随即走了进去,留顾雪松和阿正在外头,正好站在正对着寿和楼那边的露天走廊里。顾雪松意味深长地看着身边这个之前拉走宁夏青的人,嘴上却只淡漠地说:“好好的正月十五,却不料竟起了这么一场风波。” 阿正正色抱拳道:“听说是顾大人救了我家二姑娘,阿正多谢顾大人仗义出手。”阿正随即看向对面已经被扑灭了火的寿和楼,说:“听一个从里头跑出来的人说,好像是因为有人在楼里放烟火,结果点着了包间?” “是吗?我并不知道是怎么着的火。”顾雪松道:“不过,如果真是因为有人放烟火而点着了包间,倒也不稀奇。正月十五放烟花是传统,总有人试图在窗口点烟花然后酿成火灾。”顾雪松叹了口气:“也不知寿和楼里有没有人受伤。” 阿正摇摇头:“应该没人受伤。我遇见了一个从寿和楼里跑出来的客人,他说他是最后出来的,他出来的时候,只能听见里头有伙计在忙着救火的声音,所以客人们应该是都早就跑出来了。” 顾雪松欣慰地说:“那就好。”顾雪松说完,回头看了看包间,说:“她们应该也说完了话,咱们进去吧。” 顾雪松进去的时候,宁家母女三人都已经抹干了泪。一见顾雪松,曹氏起身,感激不已地泣道:“我们这便要回家了,今晚还要多谢顾大人搭救紫儿,若没有顾大人在,恐怕我的紫儿……” 顾雪松立刻拱手道:“宁夫人莫要如此客气。” 曹氏显然是没想到这位顾大人这般客气,瞬间一怔,还没回话,顾怀朗又在一旁帮腔:“看到紫儿妹妹摔倒了,六叔和我自然要帮忙的,宁婶婶不用跟顾家客气。紫儿妹妹回家之后一定要好好休息,伤口也要勤换药,这样才好得快。” 曹氏感念道:“顾大人与顾八少爷救了紫儿,又待我们这般亲和,倒叫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说完,曹氏轻轻推了一下宁夏紫,小声教道:“紫儿,还不快对顾大人和八少爷说谢谢。” 惊魂未定的宁夏紫听顾怀朗提到自己,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残泪,看了顾怀朗一眼,随即别开目光,转而看向姿容出尘的顾雪松,面露感激,可看着他高不可攀的气度,又有些畏缩,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才极为小声地憋出一句:“谢谢……” 宁夏紫的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到,曹氏脸一红,怯怯地说:“紫儿内向,刚刚又被吓坏了,所以有些失礼,还望顾大人和八少爷勿怪。” 顾雪松连忙拱手道:“宁夫人千万别这么说。顾家与宁家是世交,我婶婶与宁老太太亲如姐妹,我们这些做小辈的,见二姑娘摔倒,若是不出手相助,反倒才是真正的失礼。” 曹氏脸一红。顾府和宁家哪里算什么世交?不过就是两家的老太太曾是幼时玩伴而已,而且就这还是断联了十几年、近几个月才重新遇着的。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宁家,哪里能称为是顾府的世交呢?曹氏小声说:“是顾大人抬举了……” 就在这时,顾府的车夫在外头知会了一声,顾雪松随即对曹氏说:“我已让顾家的车夫把马车赶到永福楼门口了,请几位就让顾家的马车送你们回家吧。” 曹氏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这……这如何使得……” 顾怀朗热情地说:“宁婶婶就别推辞了。宁家的马车一定停在人少的地方吧,一定不在附近,紫儿妹妹年纪小,又受了惊吓,怎么能让紫儿妹妹再走路呢?顾家的马车都到楼下了,你们就直接坐顾家的马车吧,也能让紫儿妹妹早点回家休息。” 顾雪松和顾怀朗左一句右一句,将宁家母女三人让上了马车,顾怀朗还不忘嘱咐那车夫:“六叔和我要再逛逛,所以你不用急着回来接我们。你慢点赶车,别颠着了紫儿妹妹。” 说完,顾怀朗又凑到车窗边上,和从车窗里露出半拉脸的宁夏紫对视,顾怀朗嘿嘿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马形状的木雕玩具,递进车窗里说:“紫儿妹妹,这是我今天刚得的好玩意,送给你玩吧!” 那小马形状的木雕极为精致,上面涂着赭黄和茄紫的颜料,色彩自然又协调,花纹流畅极了,绝不是寻常人家能得到的玩具。紫儿瞧了瞧那木雕,没接,小声说:“我不能要你的东西……”她本就怕顾怀朗,且不能随便拿人家东西的礼数她是懂得的。 曹氏连忙道:“八少爷可千万别送紫儿东西了,我们已欠了顾府大情,若是再收八少爷的东西,这叫我们心里如何过意得去呢?” 顾怀朗客气地说:“刚刚不是都说了嘛,顾家和宁家是世交,咱们就跟一家人一样,宁婶婶却怎么还跟我客气呢?”顾怀朗嘿嘿一笑,顽皮地说:“宁婶婶不让紫儿妹妹要我的东西,岂不是还在跟我见外吗?” 曹氏赧然一笑,小声对紫儿说:“既然八少爷都这么说了,你就拿着吧。”紫儿眨巴着大眼睛,听话地接过那只精致的木雕小马,拿在手里认认真真地瞧着,眼睛都移不开了。曹氏感念看着地顾怀朗,笑着替宁夏紫道谢:“多谢八少爷了。” “宁婶婶以后别叫我八少爷了,叫我朗哥儿就好。”顾怀朗对着马车里的宁家母女行礼作别,道:“等宁婶婶回了家去,麻烦给宁奶奶带句话,我奶奶这些日子想宁奶奶想得紧,总提到宁奶奶,还请宁奶奶有空的时候一定要去顾家做客啊!” 客气地目送宁家人离开,顾雪松打趣道:“那不是你求了好久才求来的小马嘛,自从今儿早上得了它,就一直攥着不撒手,就连出来赏灯的时候都要带着,怎么倒这般大方地送你那漂亮妹妹了?” 顾怀朗不在乎地说:“送出去就送出去了,我还能再弄到一个。能逗紫儿妹妹开心就好。” 顾怀朗忽然蹦蹦跳跳地走了几步,一边蹦一边兴奋地说:“我之前听我奶奶说,紫儿妹妹就要来顾氏书院读书了!我奶奶说了,等紫儿妹妹来读书了,就可以常常留紫儿妹妹在我家里了!” 夜里,宁夏紫坐在小板凳上,把那个小马木雕小心翼翼地收进她平常放宝贝的盒子里,然后蹬着小腿爬上了床,还没躺下呢,宁夏青就扶着老太太进来了。 老太太先前听宁夏青说了寿和楼意外失火一事,可是吓坏了。 老太太把紫儿的小胖手拿起来瞧,见已经包上了厚厚的一层纱布,把本来就胖的手包得更胖了。这可把老太太心疼了好一会,忙不迭地问紫儿疼不疼,又把小孙女抱在怀里揉了半天。 和老太太一块把紫儿哄睡着后,宁夏青送老太太回房,然后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回屋子的时候,翠玉正在给她铺床,她的那只魁星面具则放在桌子上。 她坐到桌边,给自己倒茶。当看到寿和楼失火的时候,她担心曹氏和紫儿出事,情急之下喊了找她们来着,结果就是把自个儿的嗓子给喊哑了。 她一边喝茶润着嗓子,一边瞧着那只魁星面具出神。她记得,在顾雪松的身上看到了一个和她一样的魁星面具。 顾雪松的神色是那么的柔和散淡,眉目是那么的高雅秀美,可他的身上却挂着这样一只的丑陋又阴森的魁星面具。 宁夏青轻轻摇了摇头,驱走脑子里的杂念头,起身走到衣柜前,将那只魁星面具收在衣柜上面的箱子里,翠玉也在这时铺好了床,宁夏青一边走到床边躺下,一边低声问:“谭爷不是去找我了吗?然后他就再也没出现了?” 翠玉一边服侍宁夏青躺下,一边低声答:“嗯。谭爷护着太太从火场出来之后就去找姑娘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不过谭爷身边的小厮找了回来,说谭爷的家里忽然有事,所以谭爷就直接回家去了,让那小厮来跟我们交代一声。” 宁夏青点点头,翠玉放下床幔,屋子里就此沉默下去。 然而宁夏青却有些睡不着。她的心里头既惊魂未定,又五味杂陈。 她怎么也不敢想,今晚居然是谭文石护住了曹氏。 她之前听翠玉描述过,着火那时的情形可以说是非常混乱,幸好有谭文石在曹氏身后紧紧护着,没让拥挤的人群挤到曹氏。 曹氏身子弱又少出门,甚至不比紫儿强壮多少,这要是没人护着,万一被人推了一把,从楼梯上摔下去,再被人踩到……那样的后果简直让宁夏青不敢想象! 想不到竟是谭文石护住了曹氏,宁夏青想着想着,便在心里轻叹起来。 正月十九那天,是杜秋桐一辈子最重要的一天。 一大早的,天都没亮,杜家就噼里啪啦放起了炮仗,吵醒了不少还未起身的邻居。总之,杜家把声势弄得是极为敞亮,而杜弘盛和杜正硕这对父子穿红着绿,站在杜家门口一边吆喝着,一边笑着脸迎接前来道喜的宾客。 与靠着桑园发家、世代经营布料买卖的宁氏不同,杜氏曾是个小小的书香世家,虽早已不复往日光景,但族里仍有几位立志考取功名的苦读之士,这其中就包括杜秋桐的四叔杜弘文。 杜弘文年纪不小了,且早已成家,却只靠着租借出祖上的几亩田地来维持家计。家里人无数次地劝他放弃读书,去当个账房,或者去当个教书先生,好歹还能贴补家用,他却一概不听,整日憋在自己的破茅草屋里用功,扬言不考上功名誓不罢休。 杜弘盛向来看不起自己的这个弟弟,一直觉得这个弟弟就是死心眼,就是书呆子,而杜弘文也一向看不起自己这个哥哥,觉得自己这个哥哥为人狡诈,而且一肚子坏水。总之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一直都不亲。 但今儿是杜秋桐的喜日,不管怎么说,杜弘文毕竟是杜秋桐的亲叔叔,杜弘盛不能不请杜弘文,杜弘文也不能不露面。 可杜弘文一出现,就始终黑着脸。 杜弘文看着杜弘盛,恨铁不成钢地说:“不过是给人做妾,你把女儿悄悄送过去就得了,偏偏还办得这样大张旗鼓,真是不知廉耻!” 杜弘盛不置可否地说:“秋桐是我的亲女儿,今儿是她大喜的日子,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自然要让她好好风光一回!” 杜弘文痛心疾首地指着杜弘盛的鼻子斥道:“你也知道秋桐是你的亲女儿啊!秋桐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你居然让她去给人做妾,祖上若是知道杜氏出了你们这一家没骨气的,都得替你们蒙羞!” 杜弘盛冷笑一声,反唇相讥:“你还好意思提廉耻?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成日里闷在家里,也不出去赚银子!你就不怕别人笑话你没用?!我劝你趁早讨好我,你把我哄高兴了,我那乖女婿没准能让你在他手底下当个账房先生,赏你口饭吃!” 杜弘文不屑地说:“这世道真是笑贫不笑娼,更可笑的是,居然还有你这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小人!”说完,杜弘文甩了甩那满是补丁的袖子,悲愤地夺门而出。 妃色嫁衣的杜秋桐坐在屋子里,等着谭文石的人来抬自己离开娘家,屋外父亲与叔父的吵闹声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声不响。 看不起她的人又不止她四叔一个,她不声不响,却将这一切都记在心里。 她立誓,总有一天,她要让曾经看不起她的人都后悔! 包括宁夏青!包括薛芊芊!包括曹流婉!包括杜弘文! 总有一天,她要让这些人都知道,看不起杜秋桐是要付出代价的! 然而,正月十九这一晚,杜秋桐出师尚未捷,新房竟燃起了熊熊大火! 第一百三十六章 制衡 杜秋桐刚进门的那晚,天不到三更,西厢忽然着起了火。 谭老太太今日白天办事的时候热闹了一阵,现下有些乏了,早就洗洗去躺着了。年纪大了,精力不太好,常常疲乏困倦却又觉少多梦,在床上躺了半天,才刚刚睡着,稀薄的睡意又被外头的吵闹声给吵没了,只听得外头喊“快救火快救火”。 “朱婆子!朱婆子!”谭老太太惊慌地叫了几声,朱婆子匆匆赶过来,说:“老太太别慌,是西厢着火了,火势虽猛,但幸亏发现得早,现下已经灭了,只烧坏了两条床幔,老太太不用害怕。” “西厢着火了?”谭老太太不可置信地重复道。 朱婆子道:“是啊,本来好端端的,可忽然就着火了。” 谭老太太焦急地问:“西厢是杜姨娘的住处啊,今儿是杜姨娘进门的日子,文石肯定在杜姨娘房里……朱婆子,文石怎么样了?有没有波及到文石?不行,我要去瞧瞧我的儿!”谭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就要下地找鞋。 朱婆子连忙拦住劝道:“老太太别担心,火刚烧起来不久,爷就带着杜姨娘还有西厢的几个丫鬟都跑出来了。这大晚上的,外头冷,老太太就别出去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爷肯定会过来跟您交代一声的,您就等着吧。” 谭老太太一听这话,心才渐渐放下去,抚着胸口坐在床上,一边由着朱婆子给自己披被子,一边疑惑地感慨:“好好的,西厢怎么就着火了呢?” 朱婆子一边给谭老太太披被子一边接道:“谁说不是呢。按理来说,前几天才刚刚落了点小雪,天气并不干燥,根本不是容易起火的天气啊。” 谭老太太顿时吃了心,沉声跟朱婆子说:“你说……会不会是像那个道士说得一样,文石是沙中金命,杜姨娘是天上火命,杜姨娘天生克文石,所以这杜姨娘头一天晚上进门,就让家里着了火,惊着了文石……” 朱婆子沉吟,道:“这个嘛……是太太忽然说要请道士来给爷和杜姨娘合八字的,那道士也是太太从外面找来的,所以说,从那道士口中说出的杜姨娘克爷这种话,让人不能轻信啊……” 谭老太太迟疑着说:“我之前不也是这么想的嘛,可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或许那道士说的是真的呢?” 朱婆子想了一下,说:“老太太,咱们等爷过来的时候,问问到底是怎么起的火,再琢磨这事吧。” 说话间,门帘被打开了,只不过,来的不是谭文石,而是薛芊芊。 薛芊芊未施粉饰,显然是已经休息了的样子,只在中衣外披着一件厚厚的大红色凤凰花纹斗篷,一进来就急匆匆奔到老太太床边。 薛芊芊亲热地说:“老太太吓到了吧?老太太放心吧,我是从头到尾看着那火被扑灭的,我跟老太太保证,现下已是半点火星都没有了,老太太不用怕。”薛芊芊言下之意是说自己救火用功,这是在邀功呢。 谭老太太将信将疑地瞧了薛芊芊一眼,试探着问:“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着的火?” 薛芊芊叹了口气,道:“都怪杜姨娘带来的那个叫作金凤的丫鬟,她给杜姨娘掌灯之后,只关了窗子,没有拴好窗栓,窗子被风一吹,风就从窗口外灌了进来,把床幔给吹到了烛火上,结果床幔就这么着起了火来。” “床幔着火?文石和杜姨娘当时是不是在床上?那岂不是烧着文石了吗?”谭老太太急着追问。 薛芊芊顿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婆婆居然在自己面前问起丈夫与妾室的房事,不过薛芊芊只顿了一瞬,就得意地说:“没有,爷当时还穿着衣服呢,立刻就跑出来了,一根头发都没烧到。”杜秋桐在新婚之夜连个滋味都没尝着,薛芊芊一说起这事就痛快。 谭老太太放下心来,想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说:“若是因为床幔烧着而起了火,倒也是常听说会有的事……”谭老太太随即对薛芊芊发泄起不满来:“你也是的,平时总以当家太太自居,怎么竟没看管住后院,酿成这样一场祸事?!” 薛芊芊脸上登时流露出不悦之色,辩驳道:“出事的是杜姨娘的西厢,没关好窗的是杜姨娘的陪嫁丫鬟,西厢那边做事不谨慎,我又如何看能管得住呢?” 谭老太太一副事后诸葛亮的派头训道:“你若是提前警醒西厢那边,让她们小心做事,小心火烛,那不就能避免这场火了吗?你这个正室是怎么当的?!你可真是个没用的儿媳妇!” 薛芊芊顿时更加不悦了,语气有些冷淡地说:“她今儿刚进门,我若是就这样把她叫过来警醒一番,少不得会被她说我拿正室的派头压她,我岂不是要落个善妒的恶名嘛。” 谭老太太道:“你是正室,打压姨娘是天经地义,谁敢说你善妒?你明儿就去西厢,把她身边那个惹出这场事的陪嫁丫鬟撵出去!再给她添个办事妥当的丫鬟。” 薛芊芊一愣,故意说:“那可是杜姨娘的陪嫁丫鬟啊……我把她的陪嫁丫鬟撵出去,岂不等于是给她下马威?” 谭老太太拍了拍床,道:“我就是让你去给她个下马威!你得让她明白,管教下人不善就应当是这个下场!” 薛芊芊低头偷偷一笑,道:“是,儿媳全听婆婆的。” 谭文石和杜秋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身上的灰,就过来老太太这边报平安。 谭老太太仔细瞧了半天,见谭文石果真没什么毛病,才算是一颗心终于落地。 谭老太太转头瞧着杜秋桐,不悦地斥:“你是怎么管教你身边的丫鬟的?头一天进门就惹出祸来!” 因为刚刚被火熏着了,杜秋桐的嗓子现在还有些哑,且因匆忙落跑,所以衣衫单薄,瞧着狼狈极了。杜秋桐低着头,欠了欠身,细声细气地说:“是我管教下人不严,让爷受惊了。” 薛芊芊在这时候站出来,用最贤淑温婉的语气劝起了老太太:“老太太也别生气了,杜姨娘虽然没服侍好爷,但杜姨娘肯定不是有意的。再者说,杜姨娘新婚之夜就遭了火,想必也肯定是吓坏了。” 杜秋桐愣了一下,随即仍低着头,对薛芊芊欠了欠身,小声道:“多谢太太体谅。” 见杜秋桐这般低眉顺眼,薛芊芊笑得更加志得意满了,对老太太和谭文石说:“爷折腾了这一起儿,肯定也累了。西厢都烧了,一股子焦味,眼下爷怕是不能歇在那里了。爷今晚就去我那里歇着吧。” 谭文石一怔:“这……”薛芊芊此言一出,让谭老太太和谭文石都面上一空。薛芊芊言之有理,但今天是杜秋桐头一天进门,谭文石若是不宿在杜秋桐屋里,就等于是当面打杜秋桐的脸。 却不料,杜秋桐站出来,对着谭文石深深一福道:“是我管家下人不严,害得爷受了惊吓。太太说得对,爷需要早些休息,而西厢眼下又气味刺鼻,为了爷自己着想,还请爷去太太屋子里歇吧。” 既然杜秋桐都这样说了,谭文石也就顺势答应了,薛芊芊这下乐开了,一下子欣欣喜喜地揽住谭文石的手臂,耀武扬威地在杜秋桐新婚之夜,从杜秋桐的面前大摇大摆地抢走了谭文石。 谭文石被薛芊芊拉走后,谭老太太看着被剩下来的杜秋桐,越看越来气,犹自余愤地骂了杜秋桐好几句,才嫌恶地让杜秋桐离开,然后自顾自歇下了。 灰头土脸的杜秋桐走出老太太的院子,只觉得这天寒冷无匹。 刚一着火的时候,她就跟着谭文石急匆匆跑出来了,连件厚衣裳都没来得及穿。 后来,下人们在救火,惊魂未定的杜秋桐就在一旁站着。而薛芊芊在那里大呼小叫地指挥下人救火,却好似浑然没注意到一旁只身着中衣、抱着手臂的杜秋桐都快要冻死了,就一直把杜秋桐干晾在寒风里。 此刻,谭文石又被薛芊芊抢走了,在杜秋桐新婚这晚,杜秋桐只能孤零零地往刚被烧过的西厢走去。 冬夜里冷风呼啸着,杜秋桐感觉自己冻得就像是在被鞭子抽,脸上疼得像是薛芊芊曾在顾府当众打过她的那几个巴掌。 杜秋桐好不容易冒着寒气回到西厢的时候,西厢里的一片湿冷,比外面的冬夜还要冷。杜秋桐让丫鬟伺候着换了干被子,坐在床上拢着被,又让丫鬟去生炉子。 杜秋桐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打量着这个刚刚被烧过的西厢。 她觉得,在她进谭家之前,应该没人曾为她布置过这西厢,因为西厢的砖地上甚至还留着破损的痕迹,露出了砖底的土。刚刚救火时留下了左一摊右一摊的水痕,水渍在角落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从砖底跑出来的土混合着刚刚救火时被泼进来的水,成了肮脏的泥。下人们忙着救火的时候,在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他们踩出的一个个肮脏的泥脚印,在屋子里乱七八糟地分布着。 杜秋桐孤零零地看着这一切,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下来,她唤:“金凤。” 正在生炉子的金凤应了一句,随即走到床边,低着头小心翼翼问:“姨娘有什么吩咐?” 杜秋桐恨恨地盯着金凤,无比怨毒地逼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着火?” 金凤被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来,手足无措地解释:“姨娘,我……我真的栓好窗栓了,真的,我可以拿性命发誓!可是后来,太太身边的奶娘忽然叫我出去,让我去给姨娘拿酒,等我回来的时候,火就已经烧起来了……” 忽然“啪”的一声,杜秋桐的巴掌狠狠地落到了金凤的脸上,狠得就像是薛芊芊曾在顾府当众打杜秋桐的那几巴掌一样。 金凤立刻紧紧咬住嘴唇,生怕叫疼出声,低着头跪在杜秋桐床边,无声抽泣着。 次日一早,谭老太太刚醒,朱婆子就来禀报:“老太太醒了?禀报老太太,杜姨娘刚五更的时候就过来了,一直在外屋跪着,等老太太您醒呢。” 老太太一愣:“什么?她那么早就过来了?她来干嘛?” 朱婆子答:“说是来请罪的。” 谭老太太让朱婆子把杜秋桐带进来,跪了老半天的杜秋桐腿脚有些不利索,被金凤扶着一走进来,又在谭老太太的床边跪下了,道:“是我管教下人不当,金凤才闯出祸来,惊扰了爷和老太太,像这样的丫鬟,断断不能再留在身边了。” 杜秋桐双手把金凤的身契捧给谭老太太,斩钉截铁地说:“这是这丫鬟的身契,我这就交给老太太,请老太太发落!像这种不懂事的丫鬟,老太太是把她赶出去卖出去,我都绝无怨言!” 谭老太太倒是愣了,迟疑地说:“这可是你的陪嫁丫鬟,不比寻常的下人,我打发了她,你的面子可就没地方搁了。” 杜秋桐看着谭老太太,殷切地说:“我管教下人不善,老太太不罚我,已是恩赐了,至于这惹出祸事的丫鬟,若是不罚,岂能整肃家风?” 就在这时,外屋传来薛芊芊的声音:“杜姨娘在里面了?”话音未落,薛芊芊就走了进来,发髻上全无装饰,显然是才起来,得了信就匆匆赶过来了。 谭老太太说:“杜姨娘刚五更的时候就过来了,估摸着之前也没睡,一直在外屋跪着请罪呢。”说完,谭老太太看了看弱不禁风、脸色惨白的杜秋桐,有些心软地说:“你也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杜秋桐却不肯起来,而是依次向谭老太太和薛芊芊磕头告罪,这般大礼把薛芊芊都唬得一呆。杜秋桐看着谭老太太真挚地说:“这丫鬟就请老太太发落吧。我年轻稚嫩,做事不周到,往后也只能靠老太太多提点包容了。” 杜秋桐这又是磕头又是讨乖的,把谭老太太哄得乐开了花,老太太连连点头,看向薛芊芊,示意了一下杜秋桐手里的身契,说:“杜姨娘把那个闯祸丫鬟的身契交出来了,你是当家太太,这丫鬟就交给你发落吧。” 薛芊芊一听这话,顿时笑着说:“老太太昨晚儿不是都有打算了吗?万事都凭老太太做主,儿媳是个小辈,自然会事事都按照老太太的吩咐办。” “好好好,既然你们都要我来做主,那就由我来做主吧。”谭老太太笑得十分开心,说:“这样吧,这个闯祸的丫鬟就打发出去,从此以后,再也不准她进谭府的门了!” 谭老太太又挥挥手招来朱婆子:“你亲自去给杜姨娘挑两个得力的丫鬟服侍着。” 薛芊芊脸色一变,冲口而出:“老太太昨晚不是说让我给杜姨娘挑丫鬟嘛,怎么能麻烦朱婆子亲自……” 薛芊芊话音未落,杜秋桐却已经又结结实实地给谭老太太磕了个头,欣然道:“多谢老太太垂怜。能得老太太指派的丫鬟在身边,昨晚的事定不会发生第二次。” 薛芊芊还想说:“可是……”一直站在薛芊芊身后的奶娘忽然道:“如此便好。杜姨娘昨晚受了惊吓,又一夜没合眼,定然是虚乏得紧了,快起来用些东西,然后去休息吧。老太太也该用早膳了吧。” 奶娘乐呵呵地说完,回头瞅了薛芊芊一眼,薛芊芊得到奶娘的这个眼神之后,才愤愤不平地罢休,顺着奶娘的话说:“是啊,老太太也该用早饭了。” 谭老太太一边让朱婆子把弱不禁风的杜秋桐好生扶去歇着,一边扭脸问薛芊芊:“文石呢?你自己倒是拾掇好了,可你怎么没伺候文石起床?你现在去把文石叫起来,让他来一块用早膳。” 薛芊芊咬了咬牙,说:“爷还没起呢,我这就去叫爷。”说完,扭脸就从老太太的屋子里出来。 奶娘刚从后面追上来,薛芊芊就不乐意地说:“你刚刚为何不让我把话说完,老太太昨晚明明就是让我给那贱婢指派丫鬟的,今日却忽然变了卦,让那朱婆子给指派,这样我以后还怎么使唤得动那贱婢屋子里的人?” “太太哟,您先小点声……”奶娘低声劝道:“刚刚那情景,您若是再跟老太太提起这事儿,只会惹老太太不痛快。那贱婢使了一出苦肉计,正得老太太怜惜呢,若是您现在跟老太太顶撞,岂不是把老太太推到了那贱婢的边。” 薛芊芊愤恨未消地叹了口气,说:“我也明白这道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那贱婢真是会装模作样,才进门第一天,就把老太太给唬得眉开眼笑的。那老太太眼皮子浅,被那贱婢巴结几句,就乐得找不着北了,我看老太太现在可喜欢那贱婢了!” 奶娘叹了一句,说:“那贱婢的确是会装模作样。昨儿晚上是她的新婚之夜,太太当着她的面拉走了爷,那贱婢心里指不定怎么恨咱们呢,可她非但没有不高兴,反倒还顺着太太的意思说。我估摸着,老太太和爷现在肯定心里都觉得她懂事呢。” 薛芊芊急了:“所有人都稀罕那贱婢,那我怎么办?”薛芊芊不由得怒骂道:“怎么来了这么一个贱婢!天底下怎么会有她这么不要脸的人!居然那么能演戏,比娼妇都懂得低眉顺眼!几次三番地勾引爷,简直是比娼妇还不知廉耻!” “好了好了,太太……”奶娘连着声地安抚道:“太太先别生气了。那贱婢把老太太和爷都哄得乐呵,若是太太跟老太太或者爷闹别扭,失了老太太与爷的心,那就会被那贱婢得逞了。” 薛芊芊不敢相信:“难道我以后还要跟那贱婢一样,把脸皮扔了,一脸谄媚地去讨好老太太和爷?” 奶娘无奈地叹了口气,垂首不答话,权是默认。 薛芊芊心里有气地回了自己屋,谭文石已经起身洗漱好了。 见薛芊芊进来,谭文石说:“听说你去了娘那边,我正要过去找你呢。” 薛芊芊心里登时就一股火,却因着奶娘刚刚的劝告,所以没有直接发脾气,只是有些没好气地说:“你不是想去找我,而是想去找你那位娇娇弱弱的杜姨娘吧。昨晚没能陪她,怕是你心里一直惦记着她,怕她不高兴吧。” 谭文石从容地笑着说:“瞧你这话说的,昨天是她第一天进门的日子,我晚上没留在她那里,她不也没说什么吗?你放心吧,她懂事得很,就算不高兴,也不会闹什么脾气的。” 薛芊芊登时就双目圆瞪,一双眼圆鼓鼓地看着谭文石,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奶娘的话音仿佛犹在耳边,果然,所有人都觉得那个贱婢懂事,所有人都稀罕那个贱婢,就连从前对自己甜言蜜语的谭文石,在如今说话的时候,都显然是待那贱婢比待自己更亲。 薛芊芊心里千回百转,最后没敢发脾气,而是微微别过脸去,竟憋红了眼眶。 谭文石对薛芊芊的异常毫无反应,自顾自地穿戴整齐,然后貌似体贴地撂下一句“你还没梳妆?你慢慢梳洗吧,我先去给娘请安了”,然后就走了出去。 一走出薛芊芊的屋子,谭文石登时自顾自冷笑起来。 还是头一次见薛芊芊这种忍着委屈做小伏低的样子,谭文石心里开始痛快起来。薛芊芊平日里耀武扬威,谭文石碍着还要利用薛副尉的人脉,所以只能忍着心里的恨意。今日总算是看薛芊芊红了一次眼眶,谭文石只想拍手叫好。 谭文石暗自庆幸,自认让杜秋桐提早进门真是个高明的决定。 将紫儿送去了顾氏书院,算是圆了宁夏青的一桩心愿,之后宁夏青就开始着手准备去柳阳县的事了。 她主要是想去看看,能不能从柳阳县里进一些便宜的笼烟纱,顺便去瞧瞧蚕场。 当听说她要去柳阳县进笼烟纱的时候,老太太只是沉默着不说话,紫儿在一旁写写画画,曹氏则是脸色变了又变,终究什么都没说。 自从宁永达去世、宁夏青当家之后,这个家里的大事小情,就渐渐都成了宁夏青一个人的主意。只要是宁夏青提出来的事情,老太太就没有不支持的,而曹氏尽管有诸多担忧,却被老太太告诫不要拖宁夏青的后腿。 而当听说她要去柳阳县进笼烟纱的时候,董子真则是意外极了,连声问:“当家的……您真的想要现在进纱料?!” 宁夏青点点头,董子真愣了一会,道:“当家的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纱料的利本来就薄,笼烟纱也不是顶尖的纱料,当家的怎么看上这料子了?” 宁夏青拿出准备好的说辞:“纱料价格是去年夏天掉下去的,见纱料利润变薄,好多铺子都不再售卖纱料,销完了铺子里的库存之后也不再进货,所以有好多作坊的纱料都找不到买主,那些作坊如今都低价清库呢,咱们这时候进货便宜。” 宁夏青语气平淡地说:“既然好多铺子都不卖纱料了,如果只有咱们一家有纱料,咱们又怎么可能不赚钱呢?” “即便如此……”董子真扒拉着算盘和账本,忧虑地说:“当家的,现在才正月天儿,根本没人来买纱料,咱们进了笼烟纱也卖不出去,而且这段日子咱们既要给二老爷股钱,又要给顾大人分利,账上流动的银子可不多。这时候砸银子去进笼烟纱……” 对宁夏青的决定感到摸不着头脑的董子真摊着手说:“……这都哪跟哪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为了赚钱不择手段的人多了 宁夏青平静地说:“我昨儿亲自去跟二老爷打过招呼了,二老爷答应会宽限咱们的股钱还有‘功德圆满’的进货钱,所以说,咱们账上的银子并不会那么紧张,而且我不全拿去进笼烟纱,会留四成的银子下来,你拿着这些去进点旁的料子。” 董子真苦口婆心地劝:“当家的,这不是账上银子够不够的事,而是现在这时节,真没必要急着去进纱料,整个天底下,没有一个布料商会在正月天儿里去急吼吼地进纱料的。当家的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呢?” 董子真掰着手指头说:“最多再等十几天,等二月份一到,会有不少柳阳县的行商过来柳安县这边,参加柳安县的丝织市集,咱们等到那时候参考一下行情,然后直接去市集上进货,那不是更方便吗?” 董子真小声嘟囔:“退一万步来说,万一当家的这回走了眼,提早进了大批笼烟纱,结果卖不出去,那可就麻烦了……况且,这要是换了旁人,就算是看上了纱料,也会多进几种不同的纱料,哪有人像当家的这样,一味只看上了笼烟纱……这样风险也忒大了。” “没有风险就没有收益。”宁夏青坚决地说:“逢春夏应季之时,纱料价格肯定会涨的。若是等到丝织市集的时候再进货,咱们就拿不到现在的价格了。而且若是到时候丝料的行情好了,定然会有大商人抢着进货的,咱们小小一家华彩苑根本抢不到。” “这……”董子真想了一下,摊手说:“说实话吧,其实我本来想以后多进一些丝缎的。咱们华彩苑的‘功德圆满’卖得正热呢,要是趁这时候多进一些其他丝缎,把华彩苑变成主要售卖丝缎的铺子,我觉得对华彩苑的发展更好。” 宁夏青立刻苦笑出来:“宁氏作坊就是产丝缎的,如今二老爷的作坊与三老爷的作坊正在角力,若是二老爷赢了,咱们不用费心,也能将丝缎变成华彩苑的招牌,若是三老爷赢了,三老爷就会垄断丝缎生产,到时候,不管咱们再怎么费心,也不可能在丝缎领域里存活下去。” “这……”董子真一愣,后知后觉地喃喃道:“这……这倒也是啊……” 宁夏青顿了一下,微微垂下眼眸,忍着酸意说:“我爹还在的时候,曾经想要出船去南边进纱料,将我家的铺子变成主要售卖中低等纱料的铺子。最后虽然没成,但他的思路是对的,对于这间铺子来说,就算不主售纱料,纱料也是不能丢下的。” 宁夏青忍着酸意笑了一下说:“最起码,若是将来丝缎方面有个什么闪失,咱们也可以靠着纱料暂时活下去。” 董子真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点点头,老老实实地说:“当家的既然决定了,那我就听当家的吧。” 宁夏青补充道:“而且,我之所以要去柳阳县,也不是一定就要进笼烟纱,我只是去看看,其实我最想要看的是蚕场,进货倒是顺便才去的。” 董子真有些迷惑:“当家的为什么要去看蚕场?现在离收回桑园的日子可还早呢。” 宁夏青叹了一口气,忧虑地说:“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二老爷。” 宁夏青道出心中的忧思:“宁氏一向是大老爷掌管出丝,二老爷掌管织造,三老爷掌管商铺。如今大老爷和三老爷联手打压二老爷,我已从二老爷处听说,大老爷已经很久没有卖给二老爷蚕丝了,二老爷的工坊里储备的蚕丝快要没了。” “啊?还有这种事?”董子真挠了挠头。 宁夏青点头道:“是啊。而且大老爷早跟三老爷串通好了,在大老爷不卖给二老爷蚕丝之前,三老爷的作坊就先收走了其他散户的所有蚕丝,导致二老爷现在就算想要去别处收丝也收不到。” 董子真急了:“若是二老爷没有蚕丝,那咱们的‘功德圆满’岂不就得停产?” 宁夏青点点头:“所以我才要去柳阳县看蚕场,看看能不能帮二老爷解了这个困。若不是因为这个,二老爷又怎么会轻易答应宽限咱们的股钱还有‘功德圆满’的进货钱呢?” 事关“功德圆满”是否会停产,董子真自然就不会再有任何异议,而开始无比支持宁夏青亲赴柳阳县去看蚕场。 宁夏青叫翠玉帮着收拾了行李,阿正又整理好了家里的马车,三人明儿就要出发了。出发前一晚,一家四口聚在一块吃饭。 老太太难得的语诘,始终一声不吭,瞧着面上忧色极重。而曹氏已经连装出来的平静都要无法维持下去了,筷子在碗里扒拉了半天,却一口也没吃下去。就连紫儿似乎都很是担心,平常能吃三碗饭的,今晚只吃了一碗就不肯吃了。 宁夏青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姑娘,只带一个车夫和一个丫鬟,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家里人能放心得下才怪了。就连紫儿都明白,出远门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老太太一边嚼东西一边想事情,咽下几口之后,忽然问:“青儿啊,你是不是打算,只带阿正和翠玉一块去?” “是啊。”宁夏青平静地回答。 “那可不行。”老太太立刻否定:“那么远的路,来回得六七天呢,你一走出去,我们连你在哪都不知道,得担心地了,你身边就带两个人?这哪里行?!你屋里不是新添了翠芷和翠萝嘛,把她俩也带上。” 曹氏连忙说:“这个恐怕不行。翠芷和翠萝刚伺候青儿,我怕她们伺候不好。干脆把蓝英带上吧,蓝英更顶用些,翠芷和翠萝再挑一个带上,四个人坐马车正好。” 老太太想了一下,立刻赞许地点头,宁夏青赶紧苦笑着制止:“不过就是去趟柳阳县,不必这般兴师动众的。我到了那边,有罗家照应我呢,罗家在柳阳县有宅子,罗家是顾家的亲家,与顾家交情深厚,顾老太太早就派人去给我打点好了。” 宁夏青低声道:“罗家都答应照应我了,食住都有罗家会为我打点周到,若是我再带上好几个丫鬟过去,反倒显得是不信任人家似的。” “这……”老太太愣了一下,又说:“不然这样吧,丫鬟就带一个翠玉,不过嘛,让谷丰跟你一块去。既能在路上护着你,到了那边又能帮你看顾着生意。” 宁夏青赶紧摆摆手:“有阿正在呢,阿正既能赶车,又能护着我,还能帮我照看生意。而谷丰大叔都一把年纪了,我们别折腾他了。” 宁夏青陈道:“如今店里生意还不错,董掌柜一个人忙不过来,得让谷丰大叔留在店里照应着。而且,若是让谷丰大叔与我同去,难道要谷丰大叔与阿正一块坐在车辕上?谷丰大叔不像阿正,身体会吃不消的。” 老太太和曹氏对视一眼,皆是叹气。 宁夏青给紫儿夹了片肉,让翠玉再去给紫儿盛一碗饭。 随即又安慰了老太太和曹氏几句,直保证自己一定会平安回来,并详细列举了此次路程并不艰险的种种原因,才让老太太和曹氏稍稍安心。 宁夏青又道:“奶奶提起谷丰大叔,我倒是想起来件事。” 老太太问:“怎么了?” 宁夏青说:“上午的时候,谷丰大叔拜托了我一件事,本该我自己去办的,但我要出门,恐怕没时间,只能劳烦奶奶跑一趟顾府了。” 老太太更不解了:“谷丰有什么事是需要去顾府办的?” 宁夏青细细说起:“谷丰大叔不是收养了赵小宝嘛,他瞧着紫儿去了顾氏书院,就也想让赵小宝读书,让赵小宝不至于大字不识,将来也能有个更好的前程。”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这孩子都这个年纪了,早就记事了,又有一个姐姐,肯定不比从小收养的那种孤儿更亲人。所以我原以为,谷丰只是希望那孩子能侍奉晚年,却没想到,他倒是真心待那孩子,居然还想到要送那孩子去读书。” 宁夏青点点头:“是啊,谷丰大叔心善,像亲生父亲一样地真心为赵小宝着想。我琢磨着,既然紫儿在顾氏书院读书,不如就把赵小宝也一块送去吧。” 翠玉端来了饭,宁夏青一边把饭递给紫儿,一边问紫儿:“赵小宝哥哥跟你一块去读书,以后也能在书院里照顾你,你有什么事就找他帮忙,让他陪你玩,让他保护你,好不好?” 紫儿的眼睛都亮了,小脑袋瓜子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显然是因为宁夏青的安排正中紫儿的心坎。宁夏青摸了摸紫儿的脑袋,紫儿立刻开心地狼吞虎咽起来。老太太一边叫紫儿慢点吃,一边忧心忡忡地对宁夏青说:“可是赵小宝的身份……” 宁夏青道:“奶奶你放心,顾氏待下人向来亲切,家中下人若是想送孩子读书,顾氏书院是收的,所以那书院里头有不少孩子都是下人家出身。赵小宝想进顾氏书院,也不算是很不合规矩,只要奶奶去托顾老太太说个情就成。” 老太太点点头,对宁夏青说:“行,你去忙你的吧,这事我来办。” 次日一早,宁夏青本打算尽早出发,却被一件突发急事耽误了行程。 宁夏青刚跟谷丰最后吩咐了几句自己不在时铺子里需要注意的事情,董子真忽然从外头急吼吼跑进来:“当家的,当家的,不好了!” 宁夏青倒是被董子真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怎么了?有事慢慢说。” 董子真左右瞧了瞧,说:“当家的,这里不是说这事的好地方,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说行吗?” 宁夏青知道,去进笼烟纱一事宜早不宜迟,越早出发越好,机会瞬息万变,一旦耽误了日子,损失恐怕是巨大的。但董子真难得这样慌张,宁夏青不能不听董子真说个明白。 于是宁夏青示意翠玉先不出发,随即带着董子真进了宁家宅内的待客厅。 翠芷和翠萝给上了茶,董子真一脸不安地把一个包袱拿给宁夏青看。 宁夏青打开包袱,只见里头是十几批“功德圆满”,宁夏青不明白,董子真为什么要给自己看这个东西?她随意地打量了一下,只见那十几批料子颜色各异,色泽瞧着如旭日东升……不对!这不是“功德圆满”! 宁夏青的手指在上面划了划,确定这并不是从宁二老爷作坊里产出来的“功德圆满”,她狐疑地看向董子真问:“这到底是什么料子?” 刚跑回来的董子真急吼吼喝了一口茶,差点把自己烫到,抹了抹嘴说:“自打年后,各大铺子开业以来,忽然开始有铺子同样售卖‘功德圆满’,而且还比咱们的卖价低。” 董子真一一拿起来示意宁夏青:“这是李绣阁的‘功德圆满’,只卖二十二两。这是苏锦院的‘功德圆满’,只卖二十两!要知道,咱们给别家店铺的‘功德圆满’进货价都是二十四两呢!” 董子真愤愤不平:“要不是几个从咱们这里进‘功德圆满’的店铺掌柜忽然来找我说道这事,抱怨咱们给的进货价太贵了,我还不知道这事呢!我一听说这事,就雇了个生脸孔去帮我在李绣阁和苏锦院买来了这些料子,发现果然仿得跟咱们的‘功德圆满’很像。” 董子真气得摔了料子:“我只买来了李绣阁和苏锦院的料子,据那几个来找我抱怨的掌柜说,县城里至少有十几家铺子都开始卖这种更便宜的‘功德圆满’了!竟有人敢这样大规模地模仿咱们的料子,真是气死我了!” 宁夏青微一沉吟,继续认真打量那些料子来:“这料子乍一看,的确跟咱们的‘功德圆满’很像,但只要仔细一瞧,别说是我了,就是一个外行人都看得出来,这跟咱们的‘功德圆满’还是有差距的。‘功德圆满’可是二老爷的得意之作,不是那么轻易就能仿造的。” “谁说不是呢!这哪能跟咱们的料子比?!”董子真道:“可还是会有一些人看不出这差距来,只奔着‘功德圆满’的名声去买,结果就买到了这些仿制的次品,让这些卖仿制品的商家大赚特赚。” 董子真气得半死:“咱们费尽心思,走了多少关系,才好不容易借着薛府商宴和斗花会把‘功德圆满’的招牌打响了,现在居然让这些做仿制品的占了便宜!” 董子真拍手道:“而且,他们不仅沾了‘功德圆满’的光占我们的便宜,甚至还导致那些从咱们这里进‘功德圆满’的掌柜们都很是不平衡,那些掌柜的来找我的时候,话里话外还表示,若是咱们不给他们更低的进货价,他们就不从咱们这里进‘功德圆满’了!这真是岂有此理!” 宁夏青叹了口气:“这种事在这一行里很常见,仿制品借由真品的名声赚得盆满钵满,反而还因为低价而挤压了真品的生存空间。” 董子真怒极:“是啊,我听那几个掌柜说,那些卖仿制品的人还振振有词呢,说是净缎本来就是十几两的价格,咱们的‘功德圆满’却几乎翻了番,说咱们是奸商,他们反而才是将净缎价格拉到正常水平的大善人。” 董子真气得拍桌:“这不是一派胡言嘛!为了让‘功德圆满’打下名声,光是薛府商宴和斗花会上的人情往来,咱们就投了多少银子进去?!要是没有那些银子,‘功德圆满’能有现在的名气?咱们之所以定价高,也是为了把那些银子赚回来啊。” 翠玉在一旁也是越听越气:“要是没有咱们为‘功德圆满’打下名气,他们那些卖仿制品的能赚到这么多钱吗?他们的行为分明就是偷窃,却还反过来倒打一耙,指责我们的不是!这不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吗?!” 董子真气得附和:“就是!他们要有本事,就自己创新出一种好料子来,再自己推广出去!没有那个本事,窃取我们的名声,反过头来还自诩正义地讨伐我们!” “还有还有!”董子真补充道:“这些赝品没有咱们的真品质量好,光泽又差,手感又糙,这些破玩意打着‘功德圆满’的名号卖出去,这不是败坏咱们和二老爷的招牌吗?!” 宁夏青冷笑:“生意场上,为了赚钱不择手段的人多了。” 一些黑心商家自己造不出好东西来,就走歪门邪道,指望着用价低易得的赝品来以次充好,结果往往是逼死真品商,而且也彻底毁掉真品的名声。 等真品被赝品连累得臭名昭著之后,再也没有人买真品的账了。 而在真品的研究制造期间投入了大量银钱精力的真品商,因为之前投入的银钱精力都无法得到回报,所以面临亏本境地。对于那些卖仿制品的人来说,反正也已经凭借卖赝品而大赚一笔了,他们毫无损失。 在生意场上,诸如此类的恶性竞争事件不计其数。说起来,这几年纱料的价格之所以会被拉低,其实也是因为某种恶性竞争的关系, 第一百三十八章 哪……哪有这样的啊 宁夏青微一沉吟,问董子真:“你是华彩苑的掌柜,你打算怎么应对这件事?”宁夏青早就预见到一定会出现仿制品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她也早就决定让董子真去自己应付,毕竟董子真才是华彩苑的掌柜。 董子真道:“‘功德圆满’卖的本来就是这个身份,若是降了价,反倒失去咱们的特色了,但若是不降价,‘功德圆满’的名声会被那些劣质的赝品搞臭,而且咱们的顾客也会因为赝品价低而被抢走。” 董子真迅速认真起来,刚刚的愤怒一扫而空,眼睛紧紧眯起来,语气也平静下来,缓慢地说:“既然不能降价,就只有两个办法了。” 董子真掰着手指头说:“第一个办法嘛,咱们联合所有从咱们这里进货的掌柜们出一个规定,单月之内买十赠一。就是说,谁能在一个月里,在同一家铺子里累积购买十匹‘功德圆满’,就额外赠送一匹。” 宁夏青倒是没想到董子真能想出这样的鬼主意来,不由得微微点头,评道:“给出了一个月的时间,也就给了人们比较真品和赝品质量的机会。买十赠一的让利行为也能让勾起人们的购买热情。” 董子真继续掰着手指头说:“至于这第二种办法嘛,这才是治本的办法呢。” 宁夏青一听就明白了:“你要报官?让官府替咱们讨公道?取缔所有‘功德圆满’的赝品?” “是啊!”董子真嘿嘿一笑:“我之前还觉得,当家的给顾大人送那么大的礼有点过了呢,现在才发现,当家的真是远见卓识啊!咱们如今跟顾大人休戚与共,咱们若是赚不到钱,顾大人也赚不到钱。” 董子真炫耀着心里的小九九:“只要顾大人帮忙在官府那边周旋,请官府还咱们一个公道,想要取缔那些仿制‘功德圆满’的作坊,就是轻而易举的!” 宁夏青道:“‘功德圆满’终究只是咱们自己叫出来的名头,若能得到官府的承认,就相当于是有了官府给咱们撑腰了,旁人若是再敢仿制,便是触犯律法的行为了。” 董子真接口道:“是啊,只有让‘功德圆满’能得到官府的承认,才能够彻底杜绝市面上‘功德圆满’的赝品。我都想到了,既然当家的现在要出门,那就由我去跟顾大人说这事儿。” 宁夏青微微蹙眉:“这方法的确治本,只不过……”她忽然转口问:“你可打听出来,‘功德圆满’的赝品是从什么作坊流出来的?” 董子真答:“说起这个就让人可气,若是只有那么一两家作坊仿制咱们的‘功德圆满’,那咱们直接去对付仿制的作坊就行。偏偏有足足几十家作坊都在仿制,有大作坊还有小作坊。真是人心不古啊,居然有这么多人都开始干上这缺德事了。” 宁夏青又问:“三老爷的作坊呢?在其中吗?” 董子真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暂时还没听说三老爷的作坊也在仿制这个,不过嘛,照这个大规模仿制的形势来看,就算三老爷的作坊哪天也加入了仿制的行列,也不是不可能的。” 宁夏青叹了口气,重新看了看董子真弄回来的那些赝品,说:“看得出来,这是由许多家作坊仿制出来的。就看这两批本该是同样颜色的料子吧,仔细一瞧,会发现这一匹的色染偏花,而另一匹的织工略不齐,一看便知是由不同的作坊仿制的。” 董子真有些骄傲地道:“是啊,现在仿制‘功德圆满’的这么多,却没一个比得上咱们的真品!” 宁夏青叹了口气:“现在是比不上,但他们也是会改进技艺的,早晚能将赝品做的以假乱真。” 董子真也叹了口气,说:“是啊,所以咱们得求顾大人尽快帮帮咱们,尽早取缔那些黑心作坊,才能免得他们追上咱们的技艺。” 宁夏青皱着眉,下意识地摇摇头,董子真一愣,问:“当家的,怎么了?您不同意这样做?” 宁夏青忧虑地说:“我想说的是,让官府出面的确是治本的法子,但却很难做到真正取缔。制造赝品的作坊未必能够被一一查实,也有很多作坊在听到风声后转为地下暗中生产,官府想要一一打击取缔,从实施上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董子真叹息,忽然一抬头,问:“翠玉怎么哭了?” 宁夏青顺着董子真的方向往后一看,果见翠玉红了眼眶,翠玉见宁夏青和董子真都看自己,抹了抹泪,愤愤不平地说:“我就是不明白了,难道这世道还就没办法去彻底治一治那些坏人了吗?” 董子真挠了挠头:“唉……这世道还不就是这样的嘛,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祸害遗千年嘛……” 翠玉有些恼:“可是……这样是不对的啊……” 宁夏青叹了口气,揉了揉翠玉的手,安慰了翠玉几句,心知以翠玉的年纪,心若璞玉也是正常的,宁夏青转头对董子真说:“我这就要走了,你眼下先去问问二老爷,问问二老爷他的‘功德圆满’究竟有没有可能被人模仿出一模一样的。” 宁夏青站起来,准备这就动身离开,继续嘱咐道:“若是二老爷说‘功德圆满’是绝对不可能被模仿得一模一样的话,你再去求顾大人吧。” 董子真愣了:“当家的这是什么意思……若是二老爷说别人能够模仿出一模一样的‘功德圆满’,那咱们又该怎么办呢?” 宁夏青叹了口气,说:“若要动用官府的关系,咱们需要投入的人情成本太高了,而且根本不可能将那些制作赝品的工坊一网打尽,那些黑心工坊可能转移阵地,等他们造出以假乱真的料子以后,咱们根本不可能跟他们耗得起的。” 董子真有些惋惜地说:“难道……当家的打算,若‘功德圆满’并不是完全不可模仿的,咱们就弃掉它?” 宁夏青点点头。董子真怔了一下,丧气地说:“咱们如今已然从‘功德圆满’上头赚了不少,可若是‘功德圆满’可能被完全仿制出来,咱们将来定要跟黑心作坊打持久战,很可能会被拖死。及时放弃这倒的确是最为止损的决定。” 宁夏青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翠玉。自从听到宁夏青可能要放弃‘功德圆满’后,翠玉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宁夏青拉了拉翠玉,翠玉才反应过来,抹了抹泪,跟着宁夏青去赶行程了。 其实宁夏青又何尝不明白翠玉的心情,因为她自己也是一样的心情。 她至今都记得,第一次见到‘功德圆满’的时候,她感到多惊艳。只觉得那料子的简单深刻与她自己的灵魂有着冥冥之中的契合。 而这段日子以来,她又为了推出‘功德圆满’而花了那么多心思,就连之前那次风寒,也大半是因为为了‘功德圆满’而操心过度。 若是要她放弃‘功德圆满’,于她而言,不痛心是不可能的。 但她更明白,生意永远是生意。 因为赝品的事,出发之前耽误了一阵,途中又遇一批行商同路,车便行得没有那么快,等他们到达柳阳县的时候,眼瞅着都要到黄昏了。 柳阳县和柳安县是相邻的两座县城,但它们属于两个郡。柳安县是梅公郡的,柳阳县则是成宋郡的,二者都在各自的郡里地处边缘。 但是,虽然同样是郡里的边地县城,二者的差异却是很大的。 柳安县在梅公郡的最东边,因为被宽阔负责水系网包围的关系,成为了天下行商往来梅公郡的重要中转地。柳安县的自古以来的经商要地,是梅公郡最有钱的地方。银子能招来更多的人和更多的银子,所以柳安县逐渐成为梅公郡要地。 因此,从地形上来看,柳安县虽是梅公郡的边缘,但从地位上来说,柳安县绝对是梅公郡的中心。就连梅公郡的郡府都设在柳安县的地界上。 而柳阳县在成宋郡的最西边,与成宋郡的大部分之间隔了一座陡然矗立的山脉,山脉阻断了柳阳县与成宋郡其他县城之间的交通,使得柳阳县自古以来便少与其他地区往来。 但柳阳县是个农业重地。这里的气候天然适合桑树生长,这里的人们几千年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依靠桑树和蚕丝交换外地的商品,虽不及与之相邻的柳安县那样繁华,但也绝不愁吃穿,当地百姓也活得很滋润。 因此,在柳阳县,人们几乎主要以务农和务桑为主,就连那些出自柳阳县的行商们,也大多都是视季节与气候的变化而半农半商的人。 宁夏青一行人来到柳阳县,明显能够感觉到,柳阳县不如柳安县那样繁华。 这里街边的酒楼不如柳安县的酒楼那般密集与气派,道路也不如柳安县的道路那样拥挤,客栈也相对较少。然而这里安宁又温馨,路边摊贩们卖的吃食瞧着极让人有食欲,宁夏青瞧着瞧着,竟然有点饿了。 “阿正,停车吧。”在一家挂着“喜宝客栈”招牌的、看起来并不气派、却敞亮又干净的客栈前,她出声道。 她与罗家并不相熟,她根本不可能凭借顾老太太的关系而冒昧地去跑到罗家借住。之所以在老太太面前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让老太太答应放她出门而已。 不过她也的确让顾老太太给罗家写了封信,阐明了她会去罗家拜访的事,但至于是借住还是简单的拜访,这当然就由她说了算了。 阿正之前就向从柳阳县来的行商们打听过来,这件喜宝客栈是外地来的行商们最为青睐的地方,因为便宜干净,所以一直很受行商们欢迎,在此矗立多年不倒。 正因如此,阿正提前几天还来此跑了一趟,来给宁夏青订房,若是不提前订,怕是根本抢不到房间。 翠玉扶着宁夏青下了马车,站在喜宝客栈的大门前,阿正进去打招呼了。 宁夏青感觉到,翠玉扶着自己胳膊的手明显有些僵硬。宁夏青拍了拍翠玉的手以示安慰。翠玉从来没住过客栈,平生头一次在外头住,紧张害怕是肯定的。 就连宁夏青自己,前世头一回跟着谭文石出去住客栈,也跟现在的翠玉是同样的反应。宁夏青记得,那时的自己心里头是既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生怕在外头遇到危险,直到住过好多次客栈之后,才明白自己当初的担忧都是杞人忧天。 翠玉胳膊上挎着包袱,阿正被客店的伙计带去后院停马车,宁夏青随即带着翠玉往客栈里头走。刚一走进去,宁夏青刚一抬头,不由得脚步微微一滞,同时十分明显地感觉到,翠玉下意识就把她往外头拉了拉。 皆因客栈里头的柜台前,站着一个外族人。 那人身材明显高壮不少,穿着圆领窄袖的长袍,腰间束带,脚蹬长靴,这打扮一瞧就不是汉人。 更为异类的是,这人光着脑袋不戴帽子,只在两鬓和前额部分留少量余发编成辫子,而头顶部分的头发则全被剃掉了,许是好几天之前剃过的,如今已经冒出了一点点青茬。 宁夏青和翠玉看到那人的侧脸,能看出那人的脸长得过分,还有一只鹰钩鼻子,而且,从那人发际边那零散几根梳不上去的细碎毛发可以看出来,此人的头发有一点点自然的微卷。 以柳安县的繁华程度,生活在柳安县的翠玉自然不可能从没见过外族人。说起来,翠玉之所以会被吓成这样,是因为被这外族人腰间挂着的那把刀给晃着眼了。 这人的腰间挂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那把刀的刀背随刃而曲,两侧有两条血槽,只一瞧,就瞧得出这把刀定是异常犀利,此刀的刀柄长三寸至四寸,用两片兽骨夹制而成,以销钉固定,瞧着结实又厚重。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在大街上看到一个手持锋利长刀的人,不下意识地想要躲远一些才是不正常的吧。 宁夏青倒并不是不能接受这个。 虽然说,律法规定不允许携器械上街,但此条律法并不限制所有人,其中就包括有佩刀习俗的外族人。因此,一个外族人带着一把刀大喇喇地走在街上,并不是代表这个人就一定很危险。 所以,宁夏青虽然也被吓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拉了拉翠玉示意翠玉别失态免得冒犯了人家,然后走到柜台前。 柜台的掌柜热情地招呼了几句,确认了她的身份。就在这时,那外族人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并不是看普通过路人的眼神,反倒像是有些别的意思在,不过那外族人也没说什么,直接离开了柜台,匆匆就往客栈外头走。 因为这外族人瞧自己的那一眼,让宁夏青不由得有些在意起这外族人来。 她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那样瞧自己。 柜台里头的掌柜笑呵呵地说:“真对不住,麻烦姑娘再在这里等一会,伙计正在上头给姑娘您收拾屋子呢。我瞧着姑娘这个时候了还没到,还以为姑娘不来了呢,所以就把给您留的屋子给别人住了。” 宁夏青一听这话,心里头不由得一动,想通了为何那匆匆离开的外族人刚刚用那种眼神看了自己一眼。原来是因为自己的到来,使得那外族人只能从已经住下的屋子里搬出去,所以那人才会那般瞧了自己一眼。 看来果然如传言中的一样,这喜宝客栈的生意的确火爆。 此外,柳阳县的蚕场刚开,有不少为此而来的行商们扎堆在柳阳县,同时,柳阳县临近官道,是不少前在京城与柳安县往来之人的必经落脚之地,这同时导致了不少过路人在柳阳县里歇脚。柳阳县里的客栈本就不多,自然也就紧张起来了。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若是那外族人因为自己到来而搬出去,为什么没带着行李包袱呢?难道那外族人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到来而不得不离开客栈?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那样奇怪地看她呢? 同时,宁夏青心里稍稍有些不豫,倒不是介意自己的屋子被人住过了,而是这喜宝客栈虽干净敞亮,但这掌柜眼里只有钱,也忒不讲商人信誉了。 阿正连定金都交了,眼下又才黄昏,这掌柜却将已经收过定金的屋子随便再租出去,这事做的实在不地道。 宁夏青也没吱声,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房间被收拾出来,一个伙计又忽然跑下来,小声跟柜台里的掌柜的说了什么,那掌柜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有些尴尬的表情,看着宁夏青,欲言又止。 宁夏青语气有些冷,问:“又怎么了?” 那掌柜的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啊姑娘,原来给你们留的是两间房,但眼下只给您空出了一间,至于另一间嘛,人家在那间里头连着住了好几天了,又开的是高价,小店也不能现在把人家赶出去不是?” 掌柜的虽是笑脸,却不是商量而是通知的语气:“这样,您两位姑娘一块挤挤,我把另一间房的定金退给您。”说完,掌柜的已经拿出一间房的定金,伸着手递到宁夏青的鼻子前。 宁夏青也没接,表情冷淡地说:“你们不会不知道,我们是一行三人吧。我们定的是两间房,一间是我们两个姑娘的,还有一间是位官人的。你现在只空出一间给我们,让我们怎么住?” 那掌柜的讪讪地笑笑,说:“那人只是个车夫,我安排个通铺给他,不收姑娘的银子,给姑娘省一间屋子的钱,这还不行吗?” “莫非掌柜的觉得,你这还是让我占了便宜不成?”宁夏青都气笑了:“掌柜的莫不是看我年轻,就以为我好糊弄?” 忽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这位掌柜的,我劝你不要看我家姑娘年轻,便当她是寻常姑娘。”同时,一张单子被抖落在那掌柜的眼前,阿正道:“掌柜的看好了,这是定房时的tiaozi,这张tiaozi若是拿到官府那里,掌柜的未免理亏。” 那掌柜的讪讪一笑,看了看宁夏青,又看了看阿正,道:“我知道,的确是小店理亏,但是……” 就在这时,从外头进来了几个来投宿的人,一问之后听说房间满了,都一脸失望地离开,还十分沮丧地念叨:“怎么都住满了啊?那咱们可到底住哪啊?” 那掌柜的便立刻指着那些失望离开的人,对阿正说:“您瞧,柳阳县的客栈本就不多,因为蚕场开了的关系,几乎都住满了。” 掌柜的笑了笑:“所以啊,也不是我不想认账,而是我实在是两难啊。我已经收了别的客人房钱,直接赶人家出去是不合规矩的,按照规矩,我得给人家找好能接手的客栈,可如今柳阳县的客栈都住满了,我上哪给人家找接手的客栈去?” 宁夏青微微冷笑,不悦地问:“您觉得两难,然后选择不得罪人家,而得罪我们?” 那掌柜的显然是一愣。之前之所以说出退定金那种话,就是因为看宁夏青年轻,觉得好糊弄,但没想到这年轻姑娘倒是丝毫不肯让步。那掌柜的眼下也没了办法,只好为难地笑了笑,一摊手,说:“那……那您说怎么办啊?” 宁夏青面无表情地说:“您是掌柜的,是您自己违反了约定,收了定金却不留房间,自然该由你自己想办法。” 那掌柜的挠了挠头,对阿正说:“这位官人,不然……我给您另寻个地方住,不收您银子,您看如何?” 宁夏青气笑了:“掌柜的,我看你还是当我好欺负啊,莫不又是想要拿通铺打发我们?” 掌柜的为难地说:“我真不是要打发你们,我也真的是没别的招了……” 宁夏青面露不悦,阿正瞧了宁夏青一眼,对那掌柜的说:“我看你的确是还不老实,当我们几个好欺负。” 掌柜的说:“我真的不是,我真的没办法,真的空不出房间来给您,就连最便宜的房间都没有了,只有通铺还能挤出地方来了……” 阿正又瞧了宁夏青一眼,宁夏青对阿正摇了摇头,阿正随即说:“既然你空不出客房来,那你自己总有住处吧?你收了定金却不留房间,是你不讲信誉,你总要弥补一下,不如把你自己的住处让出来给我住,我就原谅你,不找你麻烦了。” 那掌柜的一愣,支支吾吾:“哪……哪有这样的啊?” 阿正绕了一步,扯着那掌柜的领子,轻轻松松就把掌柜的扯出了柜台,拉着掌柜的往后院走,一边走一边说:“你的住处应该在后院吧,麻烦你指给我看,我自己进去收拾就行。” 那掌柜的慌了:“你这是干什么,哪有你这样的啊……”店铺里的伙计也连忙上来拉,却根本拉不住阿正,那掌柜的依旧被阿正扯着领子往外走。 忽然,外头传来几句宁夏青听不懂的话,那声音堪称声若洪钟,极为雄厚,宁夏青不由得往外一看,只见是那外族人去而复返,奔着他们几个就过来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那外族人大步流星地向宁夏青几人的方向走来,挎在腰间的长刀随着行走的步伐晃来晃去,翠玉吓得都僵了,紧紧拉住宁夏青的胳膊不放。 然而,那外族人却只是冲着阿正过来的,那人走到阿正跟前,十分大声地说了几句宁夏青听不懂的怪话,阿正面露惊异,不由得放开了客栈的掌柜,随即那外族人就要拉着阿正上楼。 宁夏青和翠玉愣在原地,见那外族人要拉着阿正上楼,刚想叫住阿正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正却回头看向她,随后把那个外族人带到宁夏青跟前。 阿正向她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叫作耶律兀术,是在天下各地奔走的行商,这几日正好到了柳阳县。” 阿正又对那外族人说了些宁夏青听不懂的话,那外族人的神情变了又变,随即带着歉意,十分热情地对宁夏青说:“姑娘叫我兀术就可以了。原来被我占了房间的这位姑娘竟然是阿正的朋友,真是对不起。” 宁夏青一愣,这外族人原来果真是占了她定的房间?她不由得又问了那掌柜的几句,才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定了两间房,其中一间被耶律兀术占去了,另一间被一名姓刘的客人占去了。 耶律兀术早几天就在喜宝客栈里落脚了,昨天被掌柜的告知,自己的房间将在今天住进来一位早定好房间的宁姓客人,耶律兀术去找掌柜的,要求掌柜的按照规矩给自己找好能落脚的其他客栈,否则就不搬出去。 可最近这段日子,柳阳县的客栈都住满了人,掌柜的实在找不到能让耶律兀术落脚的地方。耶律兀术因此不答应搬出去,掌柜的又不同意,耶律兀术便开高价买通了掌柜,掌柜的这才答应让耶律兀术继续住在这个房间里。 原来,耶律兀术就是掌柜口中的那个“在那间里头连着住了好几天了,又开的是高价”的客人。 至于占了另一间房的刘姓客人,半个时辰前才到喜宝客栈,掌柜的以为宁夏青不来了,所以就把宁夏青定的另一间房给了那姓刘的客人。那刘姓客人还有随行之人,在听伙计讲清楚事情原委后,便搬去与随行之人同住了,这才空出一间房来还给宁夏青。 伙计本想看看其他房间的客人能不能再给宁夏青让出一间来,可是问遍了所有客人,没一个愿意让的,因为实在是没办法了,掌柜的才出了一个拿免费的通铺打发宁夏青的馊主意。 就在刚刚,耶律兀术准备出去,正巧遇上宁夏青过来,在宁夏青向掌柜的报了名字之后,耶律兀术就立刻意识到,自己占的正是眼前这位姑娘的房间,所以才会神色复杂地看了宁夏青一眼,然后匆匆离开,免得宁夏青找他理论。 耶律兀术自从与阿正重逢后,便很是欣喜,大喇喇地邀请阿正与自己同住,又直说要请宁夏青一行人去对面的酒楼好好吃一顿,阿正说他们一路奔波需要休息,耶律兀术便给了他们一些时间安顿行囊。 在两个姑娘的房间里,翠玉一边替宁夏青梳洗安顿,一边笑着感慨道:“真没想到,阿正还认识外族人呢。” 宁夏青笑了笑,说:“他本就不是梅公郡本地人,早年又也走过不少地方,他熟识的外族人可能比咱们见过的外族人都多。” 翠玉歪着脑袋说:“阿正说,那个兀术是来做买卖的……原来外族人也做买卖啊,而且他的官话说得那么好,要是光听他说话,恐怕都会以为他是汉人呢!” 宁夏青道:“做买卖的人行走天下,若是不会当地话,还怎么跟当地人做买卖?别说他会说咱们这边的话了,就是咱们这边的人情世故,他懂的也不会比咱们少。总之呢,这个耶律兀术只会比咱们精,不会比咱们傻,不然他只身一人到我们这里做生意,不是等着上当受骗吗?” 翠玉忽然一乐,笑嘻嘻地说:“姑娘你说,外族人跟咱们是不是很不一样啊?他们平时吃什么啊?吃米饭吗?可我听说北方的那些外族人都不种地,他们哪里有米饭吃呢?还有那,那个兀术挎着把刀走来走去的,怪吓人的……” 宁夏青也轻轻一笑,说:“外族人的风俗的确跟咱们汉人有许多不同,但无论是什么地方的人,无论有什么样的风俗习惯,人的本性都是相同的,无非都是趋利避害而已。” 这是她的心里话。 前世里,当她第一次跟谭文石接触到外族人的时候,也像现在的翠玉一样,对外族人充满了好奇,听说来自北方的这些外族人性格粗犷,无所畏惧,好战好斗,且总是越战越勇,不死不休,不过做生意时爽快,说一不二,且绝不缺斤少两。 那时她对北方的外族人充满了好奇与恐惧,不敢跟他们接触,怕惹怒他们就没命了,又隐隐对传说中北方人的豪迈充满了好感。 后来她接触的外族人越来越多,慢慢发现,这些外族人虽然与汉人之间风俗差异巨大,但外族人也可能会坑蒙拐骗,也可能会贪生畏死,也可能会心细如发。总之,传说都是表象,人的本性都是一样的,这一点她后来始终坚信。 她记得曾经听人说过,耶律是北方大姓,能姓这个姓的外族人,祖上的出身都不会低,看来这个阿正的这个朋友有些来头。一想也是,若是贫穷的行商,怎么会花大价钱买通掌柜的保下房间呢? 她还记得,那些北方人十分喜欢中原的丝绸锦缎,每年都会花许多银子来中原进购,北方自己不产这东西,物以稀为贵,中原的丝绸锦缎运过去,价格堪比黄金,贵族们都以穿中原绫罗来彰显身份。 中原有不少精明的商户压根不像华彩苑一样辛辛苦苦开店,人家专门就做北方的生意,亲戚邻居甚至都瞧不出这家人在做什么生意,人家就能够在不声不响间就赚得盆满钵满。 而这个耶律兀术既然是个有钱的行商,说不定也涉足这方面的买卖。宁夏青不由得动心起来。这次遇到耶律兀术,绝对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能够借着耶律兀术而打通北方的商路,对于她来说,将是一个更强有力的筹码。 耶律兀术在对面的酒楼里包了一个大包间,特意要了一个寻常能坐下八个人的大八仙桌,酒是论缸要的,还要了两只烤羊腿,一大盘狮子头,一大盘爆炒牛肉,一大盘炭烤里脊,这满桌子的鱼肉烈酒一上来,把翠玉都看晕了。 中原人哪有这样吃肉的?这满桌子的大肉看着都骇人。 耶律兀术举起大海碗敬宁夏青,道:“我听说,阿正来到这里之后,曾生了场病,多亏姑娘好心搭救。姑娘救了我兄弟,我心里感激,敬姑娘一杯!” 宁夏青怔了怔:“这……这大海碗……” 耶律兀术嘿嘿大笑,说:“我知道中原的女人都不能喝酒,我干了,姑娘随意,少喝一点也没关系!”说完就端起海碗,咕咚咕咚地灌。 阿正对她说:“你少喝一点也没事,不喝也没事,一会儿我跟他喝。” 宁夏青见耶律兀术放下了海碗,笑了笑,说:“耶律大哥,我实在喝不了那么多,但这是咱们头一回见面,你敬我酒,我不能不喝。这样吧,我用杯子喝。” 说完,她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然后心一横,闭着眼仰头就喝了。耶律兀术放声大笑,阿正则根本没来得及拦,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喝下去一整杯,翠玉的脸色都变了。 宁夏青从前不是没喝过酒,但今日这酒格外烈,似乎是耶律兀术特意请店家去外头打来的北地烈酒。她只觉得苦涩的琼浆顺着喉咙流下去,几乎是同时的,整个人都热了起来,感觉有一种强烈的冲劲直顶天灵。 她放下空了的杯子,道:“我不胜酒力,但耶律大哥头一回敬我酒,我一定要喝,今日暂且只喝这一杯,之后定将回请耶律大哥,将剩下的慢慢敬回去。” 耶律兀术笑了笑,说:“我平生喝酒,还没见过这般把一碗酒分成好几次喝的,不过姑娘酒量虽不好,却是个实在人。” 宁夏青忍着几乎已经疯狂翻涌的醉意,温柔地说:“阿正在我家三年多,帮了我家许多,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是没有去处,并不是必须得留在我家,所以我很感激他,把他当做自己人看待。既然耶律大哥是阿正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她看着耶律兀术,笑着说:“我所说的回请,并非只是客套话。山水有相逢,今日认识耶律大哥是我的福气,若耶律大哥也当我是个朋友,等有朝一日能够路过柳安县,请一定要来许宁街华彩苑看阿正,我定尽我所能好生招待耶律大哥。” 耶律兀术笑着回道:“一定,一定啊,等我有时间一定去华彩苑看望姑娘!” 这话未免有些场面话的意思,宁夏青一听,便笑了笑说:“我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东西。若是耶律大哥真的愿意来华彩苑,我定当回请耶律大哥,将我欠着耶律大哥的酒再还回去。” 她给自己倒满一碗酒,说:“若是耶律大哥不愿意来华彩苑,请给我个痛快话,我今日就把欠耶律大哥的酒都还上。”说完,她把碗举起来,做欲喝状。 “姑娘别这样,你要是真喝了你怕是立刻就得晕过去……”阿正连忙低声喝止,宁夏青若是真把这一碗酒给喝下去,最轻也得宿醉两天。 一听阿正这么说,耶律兀术连忙说:“姑娘若是真的不能喝酒,那还是别喝了。” 宁夏青却说:“若是我现在不喝,欠大哥的酒可什么时候还上呢?” “将来,将来再还!我保证,我一定会去华彩苑拜访。”耶律兀术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忽然给自己又倒了一碗,说:“我再干一碗,以此酒立誓,将来必亲至柳安县,登门拜访姑娘!”说完,耶律兀术又干了一海碗。 见耶律兀术答应会去华彩苑,宁夏青便知道,与耶律兀术谈生意的机会已经有了。宁夏青拿过酒壶,想回敬耶律兀术最后一杯,却被阿正拦了下来,阿正给她使了个眼色,对她微微摇头,把酒壶从她手里拿走。 阿正又把她面前那满满一碗的烈酒拿过来,向耶律兀术的方向举了举,道:“久别重逢,咱们可得好好喝一回。”说完,阿正将一碗酒一饮而尽。 又倒了一碗,再次喝完。接着倒了第三碗,这才与耶律兀术碰了碰碗,说:“你先前喝了两碗,我追上了,这一碗咱们干了。”然后便与耶律兀术双双豪饮而尽。 宁夏青和翠玉都看呆了。翠玉是头一回看到这样喝酒的人,宁夏青则是因为想起自己喝起那酒时的难受感觉,再看这两人把这酒当水一样喝,感到不可思议。 耶律兀术和阿正碰了一大碗之后,才放下碗来开始吃肉,宁夏青从前只觉得阿正见到吃的就不要命,如今才知道,原来跟耶律兀术一比起来,阿圣的吃相简直能称之为文雅至极。 这边几人刚吃上,忽然有人来找耶律兀术。 那人是与耶律兀术合伙做买卖的人,跟耶律兀术嘀咕了几句,耶律兀术站起身来,对宁夏青抱拳说:“对不住了姑娘,与我做买卖的卖家找我有事,我得失陪了,改日再请姑娘。” 宁夏青道:“没关系,耶律大哥有事就尽管去办,其实这顿饭我已经吃好了,只等日后回请耶律大哥了。” 阿正也说:“我们才喝了一碗,你就要走,欠我的一顿酒总得还吧。” 耶律兀术笑了笑,说:“我欠兄弟一顿酒,姑娘欠我一碗酒,看来我不去华彩苑是不行了。好,等我忙完这边的生意,就去隔壁的柳安县拜访姑娘!”说完,就抱拳离开了。 耶律兀术一走,宁夏青自觉已经酒力不济,微微支在桌子上,念叨:“阿正你说,耶律大哥他肯定会来华彩苑的,对吧?” 阿正点点头,道:“嗯。但姑娘也别高兴得太早,他答应会去华彩苑,不代表他就一定会跟华彩苑做买卖,终究还得看他有没有这个意向,也得看他是否已经定下跟别的布料商了。” 宁夏青笑了:“你看出来我想拉他做买卖了?”其实她知道这话是废话,阿正若是没瞧出来她想要跟耶律兀术做买卖,就不会处处顺着她说,帮她把耶律兀术拉去华彩苑了。 没等到阿正的回答,她带着醉意说:“翠玉,你先回去帮我放点洗澡水吧。” 翠玉迷惑地问:“姑娘不回去吗?” 宁夏青揉了揉额头,苦笑着说:“说老实话,我现在是真的有点头晕,得歇一会才能走得动。” 翠玉立马露出关心的神色,阿正瞧了宁夏青一眼,对翠玉道:“姑娘让你回去放洗澡水,你就回去吧,等姑娘缓过劲来,我带姑娘回去。” 翠玉点点头走了,却一步三回头,担忧至极地看着体虚无力的宁夏青。翠玉一走,阿正有些气恼地说:“你明明不能喝酒,还跟兀术拼什么酒啊?他是个男人,又是从草原上来的,喝酒就跟喝水一样,你跟他拼酒,你是不要命了吗?” 宁夏青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半醉半醒地指着阿正,故意扭捏作态地说:“我……我是你当家的,你居然这样说我……” 阿正微微横了一眼,也不理她这话,只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用不用我去找店家要一点醒酒汤?” 她忽然粲然一笑,猛地起身,道:“我已经好啦!”她倒是把阿正吓了一跳,让阿正下意识就去扶她,怕她一个激灵再摔倒了。 她拍了拍阿正伸过来护着她的胳膊,说:“放心吧,我根本没喝醉。” 说完,她就这样直勾勾地忽然往外走,明明很努力地走出了直线,明明很努力地控制了自己没有提高嗓门,却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出她已经喝醉了。 阿正在后头扶着她下楼,那只手就放在她胳膊边,似乎随时准备抓住可能会跌倒的她,所幸她一路扶着阶梯的扶手安然地成功走到一楼,然后又脚步沉重地往外走去。 柳阳县的大街不如柳安县那样热闹,这附近因为主要是客栈和茶楼,因此不设宵禁,但即便如此,街上的人仍算不得多。 “姑娘,喜宝客栈就在对面,你别乱走……”见她出了酒楼就忽然往左拐,阿正连忙拦着。 “我想要走一走,醒醒酒,你陪我走走。”说完她就自顾自地沿着大路往左走去,阿正只好在后头寸步不离地跟着。 沉默了一下,她开口:“你能多跟我讲一讲这个耶律兀术的事吗?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阿正顿了一下,说:“他是我从前在草原上认识的朋友,说是朋友,其实,我的拳脚功夫都是他教的,也算是我的半个师父。自从我离开草原之后,已经有好久没见过他了,也没想到居然能在柳阳县遇到,也算是缘分了。” “草原……”她轻声呢喃,感觉这两个字样仿佛离自己很遥远,她认真地说:“我记得你明明跟我说过,你的老家在燕北,那里并不是草原吧。” 阿正微微一愣,说:“我曾在燕北住过几年,也是在燕北学会的中原话。我之所以说我的老家在燕北,是不希望旁人觉得我来历不明,因此多生事端。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我究竟是哪里人。” 第一百四十章 却没想到贵到此等令人咂舌的 宁夏青闻言驻足,后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听他说。阿正道:“我是个弃婴,自打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就在草原上的部落里,我听他们说,我是他们捡来的孩子,所以他们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我的父母又是谁。” 阿正随意地倚在一处栏杆上,看着天上缺了一半的月亮,说:“在草原上,人们四处流浪,弃婴是很常见的。正因为每一个孩子都可能会沦为弃婴,所以那里的人们有一个习俗,只要捡到弃婴,就会将那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哺育。” 宁夏青微微一怔,问:“所以说,你在草原长大?一直跟着草原上的人四处流浪?” 阿正点点头,说:“草原和你想象的不一样,那里并非只有一个部落。我长大了一点之后,就离开收留我的部落开始去四处流浪,在许多地方待过,认识了许多人,见到了许多事,发生了许多故事,在那之后,我才来了中原。” 宁夏青又问:“你是打算继续流浪?” 阿正平静地答:“对你来说,流浪听起来很遥远,但对我来说,那却是本能。我生来就是那样活着的,也早就习惯流浪地活着。其实也不难懂,这个世界上,有人习惯一家一室的安宁,自然也有人习惯四海为家的随性。” 宁夏青忽然笑了,说:“你既然是习惯于流浪的那种人,却为什么在柳安县停了下来,还一停就是三年多?” 阿正微微别开目光,不答话。 宁夏青转身笑了,指着巷口的小摊,说:“我们去瞧瞧有什么好玩的,给紫儿买回去,难得出一次门,怎么能不给紫儿买礼物呢?”说完她就往巷口小摊的方向跑去。 小摊上摆满了小孩子的玩具,有风车、兔儿爷、陶哨、手推响、陀螺、竹蜻蜓、九连环、华容道、鲁班锁、捻转、陀螺、傀儡、毽子、空竹…… 她拿起一块被没被染色的、和一块染了七种颜色七巧板,举到脸前,认真地对比着二者。 “我之前没想留下来的。”阿正低沉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我只是路过柳安县,却不慎生了病。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生病,在我觉得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我看见你了。就觉得,如果……” 他顿了一下又说:“……如果是留在你身边的话,倒也可以考虑。” 她将两块七巧板举到脸前叠起来,层层遮住脸上那绽开的笑容。 阿正又说:“我自小就流浪惯了,我跟你们不同,我从不考虑将来,因为在流浪中随时可能会死掉,将来因此太虚无缥缈,所以像我这样的人都很在意及时行乐。我之前真的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先留在你身边,然后过一天是一天。” 他有些迟疑地说:“但最近,可能真的像有个人说的,我变得认真了起来……认真得越来越像是一个瞻前顾后的汉人,不像是原来的我自己,我有时候常常在想,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 “我知道你为什么变得认真了起来。”她看着阿正的眼睛,郑重地说。 “为什么啊?”阿正问。 她转过头看着七巧板,不再看阿正,只是自顾自地说:“因为你以后得保护我啊。” 阿正站起身,不再说话。宁夏青放下那个彩色的七巧板,为没上色的七巧板付了钱,自顾自地说:“紫儿喜欢画画,买一个没上色的给她,她可以自己在上面画颜色。” 她看了看阿正的眼睛,灿烂地笑了笑,说:“走吧,明天还得去看蚕场呢,我们早些休息吧。” 说完,她就往喜宝客栈走去,阿正在后面耐心跟着、也悉心保护着,露出微不可查的笑容。 宁夏青和阿正离开巷口的小摊子,丝毫没注意到,一个人影在巷子里站了许久。 谭文石是因为蚕场的事才过来柳阳县这边的,本来正在跟一些当地的商户们喝酒。 谭文石一直记得宁家的那个伙计,那个伙计看起来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生得模样也俊俏,但不怎么说话,谭文石甚至都没听那伙计说过几回话。可谭文石清清楚楚地看见,刚刚那伙计虽然依旧是那副冷漠的表情,眼底带着笑意的波纹却几乎溢出了眼眶。 谭文石也清清楚楚地看见,宁夏青的眼中是谭文石从未见过的温柔。 只看宁夏青和阿正对视时的表情,谭文石就猜得到,那两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谭文石忽然觉得怒火中烧! 他自诩万花丛中过,或许是天性与情字无缘,虽然过尽千帆,虽然了解女人心肠,却从未对那些女人们付出过半分真心。 他那点可怜的真心全都给了宁夏青,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有他自己分得清,在那些真真假假之间,唯一真的让他惦念不已的,只有宁夏青。 几乎是在看见宁夏青的第一眼,他就不由得失魂落魄。在一开始,就连他都觉得自己只是见色起意,可后来又觉得,见色起意总不至于陷得如此之深,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可宁夏青却从来都不曾正眼看过他。 宁夏青从来没有用刚刚看阿正的、那种仿佛藏着氤氲星月的、包含笑意和璀璨温柔的眼神看过他! 他自知自己不是女子的良人,但仅有的这点真心却得不到回报,甚至被弃若敝履,这让他觉得,无论自己在外人面前多么风光,在宁夏青面前,他都卑微到了极点! 他心里的酸楚忽然无法压制了! 禄子匆匆小跑过来道:“爷,可算找着您了!您怎么还不回去啊?那些掌柜都等着跟您喝酒呢!” 谭文石回首,跟禄子一块往酒局回,心中悲戚,却始终不动声色。 他想,一切还来得及……宁夏青还有两年孝期要守,在这两年之内,她与那伙计也干不出什么事来,谭文石自信可以把宁夏青抢过来!他想,他总归还有时间可以去拖延此事…… 翠玉笑着说:“我还想呢,要是姑娘再不回来,我就去对面找人了,没想到姑娘原来是去给二姑娘买玩具了。”翠玉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七巧板包好收起来,一边说:“这七巧板可真好看啊,二姑娘肯定会喜欢!” 宁夏青笑了一下,随即说:“其实我原想再买个陶哨给紫儿玩的,但转念一想,紫儿现在那么皮,要是真给她买了哨子,她肯定天天在家里吹哨,还不得把娘给烦死……” 翠玉咯咯直笑,随即便服侍宁夏青洗澡了。 出门在外,一切都是删繁就简,两个姑娘简单洗漱之后,随意整理了一下床铺和行李,宁夏青就去躺到了床上,翠玉则躺在她的外侧。 翠玉很快就睡着了,这丫头睡觉一向死,一旦睡着了,就会发出十分匀称的轻微呼噜声。 一般来说,打呼噜的下人都是不被允许侍奉主子就寝的,但翠玉是个例外,因为宁夏青倒是不介意翠玉这一点。翠玉的呼噜声又均匀又安宁,很多时候,宁夏青只要听着翠玉的呼噜声,就能跟着一块感受到翠玉在睡梦中的那种满足。 说起来,宁夏青今天喝了酒,又是那样烈的酒,本来应该是很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一点也睡不着,自从躺下到现在,快有小半个时辰了,她还睁着一双都困得快要睁不开的眼,却怎么都无法沉入睡梦之中。 她忽然伸出手捂住嘴巴,整个人轻轻抖动地笑起来,像是有风吹进她心底。 那风像是小镇温暖的河流,在她心底温柔地翻滚着波涛,像是有鱼不断地跃出水面,留下星点的波纹。 次日。 宁夏青正往蚕场去的时候,正巧路过罗家的宅子。 她微微掀开车帘道:“阿正,一会咱们回来的时候,你记得还走这条路,咱们要去罗家拜访一下。” 阿正还没说话,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宁姑娘!”这声音是宁夏青听过的,宁夏青诧异地往旁边一瞧,只见是一辆黑楠木车身的马车,观棋正掀开帘子,惊喜地叫她。 随即,一只骨节修长的、寒玉似的手掀开车帘,露出顾雪松那张眼波潋滟的脸,他神色温柔,对宁夏青颔首,笑着轻轻说:“真是巧了。” 宁夏青眸子一暗,顾雪松已经从车上走了下来。 柳阳县因为临山的关系,且不比柳安县人多,因此相对更冷一些,顾雪松从车上走下来,整个人的身边都仿佛缭绕着寒冷的白气,倒衬得他整个人如谪似仙。 见顾雪松下了马车,宁夏青只好也走下来,垂眸道:“在这里遇到大人倒是巧了。只是天这样冷,顾大人还是不要轻易离开马车为好。” 顾雪松微微一笑,说:“不知姑娘来此何事?” 宁夏青平淡地回答:“我来看看这边的蚕场。顾大人又为何在这里?” “公务在身,所以来了柳阳县,正好去拜访罗家。”顾雪松瞧着温文尔雅:“听婶婶说,姑娘也要去罗家拜访?” “正是。”宁夏青微微颔首。 “那我便在罗家恭候姑娘了。”顾雪松微微作揖,随即上了马车,马车往罗家大宅里驶去。 宁夏青站在原地,眸光沉吟了一瞬,才登上马车,往相反方向的蚕场去了。 她本打算来开开眼界,看看这里都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蚕种。 却不料,根本没人卖蚕种,全是卖各种蚕丝和养蚕工具的。 宁夏青走过了好几个摊子,心里有些沮丧,来到下一个摊子的时候,便开口向那摊子的老板问道:“老板,哪里有卖蚕种的啊?” 那老板听完都愣了,抬头桥了宁夏青一眼,似是眼神不好一样,还微微把眼睛眯了起来,随即笑道:“姑娘这是说笑呢吧?姑娘要买蚕种,怎么这时候跑来了?” 宁夏青一愣,没明白老板的意思,那老板嘿嘿一乐,说:“姑娘,蚕种哪能在白天的时候摆在明面上卖啊,那不把蚕都晒死了嘛。”老板还好心地说:“姑娘要是想买蚕种,等晚上的时候过来,三更天以后,这里开始卖蚕种。” 旁边摊子的老板听到了这段对话,不由得也打量了宁夏青几眼,随即有些慈爱地笑起来,显然是认为宁夏青是个不谙世事、来瞧热闹的单纯小姑娘。 宁夏青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好讪讪一笑,迅速离开了这个丢人的地方。她也不怪别人把她当小孩子看,的确是她懂得太少,功课做的不到家就来看蚕种,这次是她疏忽了。 她一咬牙,又折回去向刚刚那个老板打听,那老板也的确是个实心肠,见宁夏青真心来问,也就热情地跟她讲了一箩筐,原来蚕种最为娇贵,最怕日晒,因此没有白天卖蚕种的,要卖也都是在三更天到日出之前的夜市上卖。 但实际上,比起大半夜来夜市更好的办法,是干脆去联系蚕农,或者干脆直接去桑园里头瞧,更能直接地看出蚕种的优劣,且不容易被骗,不容易卖到病种蚕。 宁夏青点点头,对那老板笑了笑,心满意足地走了。 翠玉见宁夏青对蚕种的事这般在意,不由得在旁边小声试探着问:“姑娘,咱们是要半夜来买蚕种吗?还是直接去找蚕农买?” “咱们买蚕种干什么?咱们现在又没桑园,买回去也没办法养啊。”宁夏青回答:“只是了解一下蚕种的行情,将来再说。” 宁夏青叹了口气,道:“我这次只是向来看看,这里有没有能够吐出类似彩色丝的蚕种,这个等之后直接去找几个蚕农再细细打听吧。” 翠玉点点头,想了一下,又诧异地问:“既然这样的话……我们还在这里耽着做什么啊?为什么不直接去找蚕农啊?” 宁夏青答:“有很多精明的布料作坊也会来这里凑热闹,因为蚕场几乎汇集了附近所有的同行,在这里能接触到更多的货商,生意自然好做。所以我也想在蚕场这里看看,能不能碰到合适的笼烟纱,进一些回去。” 宁夏青沉吟一下,小声补充道:“除此以外,我还想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熟人也跟我一样来了这里。” 翠玉不解:“熟人?什么熟人啊?” 宁夏青道:“就是同行啊。想来看蚕种的人不会只有我一个,我刚刚已经看到好几张熟面孔了,都是大老爷手下的管事。” 大老爷或许也知道当年琉璃丝的传说,想要重新琉璃丝的风采?或者说,大老爷只是单纯派手下来看看有没有新品蚕种? 其实让宁夏青微微有点失望的是,她没看到谭文石。 前世里,谭文石就对她家的那片桑园觊觎颇深,按照谭文石那种走一步想五步的性格,应该也会来这里看看有没有能突出彩丝的蚕种,以提早准备将来在她家的桑园里作为一番。 宁夏青正琢磨着谭文石的事,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凭力道她知道是翠玉,于是回头问:“怎么了?” 翠玉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摊子说:“姑娘你看那边。” 宁夏青瞧过去,只见是一个专门贩卖北方货的摊子,都是各种皮货裘毛的东西。翠玉说:“姑娘,瞧见了吗,那里有一个黑色的骆毛领,你不是一直说想给太太寻觅一个吗?” 宁夏青仔细一看,果然看见一匹黑色骆毛领。宁夏青一直都想要弄一匹黑色骆毛领,因为曹氏的肩颈总犯毛病,孙大夫说这病忌受风寒,所以宁夏青一直留着个心思,想要买黑色骆毛领给曹氏做个护颈,不仅保暖,而且美观,曹氏见了肯定欢喜。 宁夏青走到那专卖北方货的摊子前,只见那匹黑色骆毛领毛色威严,散发着柔和美丽的光泽。她按照行内鉴别皮毛领的法子,伸手轻轻拍了拍,这毛领摸上去舒适柔软、顺滑温暖,又拿起来掂量了一下,只觉得其轻盈至极,一旦都不笨重,她便知这定不是凡品。 这时,不少人都挤到了这专卖北方货的摊子前,这摊子上的货的确是好货,因此生意自然是好极了,不少人都开始指点着不同的毛领皮货向老板问着价,宁夏青也问了问这黑色骆毛领的价格。 竟然要足足四百两! 宁夏青只好失望地放下这毛领。她之前就知道毛领贵,却没想到贵到此等令人咂舌的地步! 若是平时,即便要四百两,为了曹氏,她也甘愿花这个银子,可现在不同。她身上的确带了能够买得起这毛领的银子,但这些银子是为了进笼烟纱用的,要是拿来买毛领,她可就没有足够的银子进货了。 这毛领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她家里人虽从未穿过的毛领,但她见过那些贵妇人们穿过,那些贵妇人们的毛领也都是极上等的货色,但眼前的这毛领丝毫不逊色于那些贵妇人们身上穿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覃公公 当然不是因为贵夫人们买不起这样好的毛领,而是这样完整又品相好的毛领实在是太难得了。若是她错过了这一匹,恐怕很难遇到下一匹这样好的货了。 她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看了那毛领几眼,狠心离开了摊子,走了十几步,心里纠结极了,又是舍不得那匹可以给曹氏做护颈的骆毛领,又是狠不下心来用进货的银子买毛领,心里头跟火烧似的。 她不由得回头,往那摊子又瞧了一眼,瞬间白了脸,以为自己看错了,又瞧了一眼,才终于确定,就这十几步的功夫,那匹黑色骆毛领竟然没了! 她顿时失望极了,自觉错过了难得的好货,却也只能收了心先办正事。 然而,逛遍了整个蚕场,她却没有找到黄氏作坊。 黄氏作坊以笼烟纱为特色卖点,从黄氏作坊里出产的笼烟纱物美价廉,黄氏作坊的规模虽不大,却也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一般来说,像这样的蚕场,黄氏作坊是肯定来参加的,宁夏青这次就是专门冲着黄氏作坊来的。 但她却没有看到黄氏作坊的影子。她以为是自己错过了什么,于是向身为当地人的摊子老板们打听,然而那些当地的老板们也知之寥寥,只知道黄氏作坊一直没出现,不过听说黄氏作坊在低价倾销笼烟纱,建议宁夏青直接去黄氏作坊看看。 宁夏青一听这消息,立刻向人打听黄氏作坊的具体位置,急匆匆就准备往那里奔。 她心里很慌,黄氏作坊既然都在低价倾销笼烟纱了,说明很缺销路,既然如此,黄氏作坊没道理不来蚕场碰碰运气的啊。可黄氏作坊始终没有出现,难道是已经找到买主了?笼烟纱已经全都卖出去了? 这可就不好办了。她这次就是冲着黄氏作坊的笼烟纱来的,要是都卖出去了,她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 到了马车边上,阿正却不见了,她一转头,只见阿正从后面赶过来,到了她跟前,阿正说:“我刚刚看到耶律兀术了,就去跟他打了个招呼。” 耶律兀术也来蚕场了?宁夏青顿了顿,说:“耶律兀术的事以后再说,咱们现在得尽快去黄氏作坊确定情况。” 火急火燎地赶到黄氏作坊的时候,迎出来的是一个脸有些蜡黄的小伙计。那小伙计听完宁夏青的来意,打了个哈欠,眼皮半耷拉着,拢着手,几乎就差在脸上写着“垂头丧气”四个字了,恹恹地说:“笼烟纱对吧?姑娘不嫌弃就跟我来吧。” 宁夏青赶紧问:“你的意思是,你们还有笼烟纱对吗?” 那小伙计迷惑地看了她一眼,自然地说:“当然有啊,不仅有,还多得让人发愁呢……” 宁夏青一愣,不明白这小伙计话中是什么意思,只好跟着小伙计走,可小伙计带路的方向却不是库房,而是黄氏作坊的后院。 到了黄氏作坊的后院,只见条条横杆高高支起,挑起无数匹红色的笼烟纱,数量极多,难怪被那小伙计说“多得让人发愁”。 在走进后院的一瞬间,她只觉得仿佛天空都被染成了这般明艳的红色,就像是波涛翻涌的红色河流,红得几欲滴血。在小小的黄氏作坊后院里,仿佛把天下最明亮最鲜活的染料都挂了起来,就是晚霞也不会有这般绚丽动人。 仿佛有一朵硕大的红牡丹在人间怒放,在曼丽业火中焚尽,让这小小的黄氏作坊后院充满了瑰奇的神秘氛围。 小伙计站在那里,恹恹地说:“你们也看到了。我们作坊的库房前两日漏了雪水,把放在最顶上的红色笼烟纱都弄湿透了,现在正晒着呢。”宁夏青这才明白,难怪黄氏作坊没有出现在蚕场上,原来是因为作坊里的货都潮了,没法拿到蚕场上去。 小伙计又打了个哈欠,说:“想看就看吧,我还有事,不陪了。”宁夏青一愣,还没来得及叫住那小伙计,那小伙计居然就已经扭脸走了。 宁夏青不由得诧异至极,即便是货受了潮,也不至于让黄氏作坊颓废到这种地步吧,整个后院安静得鸦雀无声,这样一打眼瞧过来,就是听说是黄氏作坊里的人都跑光了也会信。 难道是因为笼烟纱吗?纱料虽然不是高端料子,但笼烟纱几乎是纱料里高档品,因此价格也不低。黄氏作坊向来以这种并不便宜的笼烟纱为特色,若说是被笼烟纱的低迷销路而逼到这般田地,也不是不可能。 她正欣赏着如漫天晚霞般的壮阔之景时,却听到在这鸦雀无声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人交谈的声音。 她想,估计是黄氏作坊的人还没全跑光,八成是掌柜或者长工在说话吧。 然而那说话声离她越来越近,,传到她耳中越来越清晰,她忽然听出来那是谁的声音了! 在蚕场找了他半天未果,不料却在这里遇上了! 宁夏青心里头大为惊诧,不由得愣住了,浑然未觉头顶的竹架发出轻微崩裂的声音,等她发觉的时候,一根竹子已经清脆地碎裂,“啪嚓”一声掉到了地上。 像是被抽掉梁柱的房子,一层又一层的红色笼烟纱全像是失去了牵线的傀儡,飘逸着,朦胧地向她头上罩下来。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护着头顶,并轻呼出声。 “宁姑娘?”一个清朗的、永远彬彬有礼的、带着惊诧和担忧的声音瞬间传到她耳朵里。 无数匹红纱罩在她头上,她顿时被笼罩在一片红色里。层层红纱罩住了她,竟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闯出这片柔纱的牢笼。 几乎只是在一瞬间里,忽然听得“刷刷”几声,似是竹棍利落地扫过,卷起罩在她头顶的红纱,将其皆数挑起,竹棍从阿正手中一转,将纠缠在一块的红纱如红云一般挑散开来,利落地破开了她眼前的红色迷雾。 她抱着头睁开眼,果见那清朗声音的主人正无比担忧地与她对视。 她不敢相信地说:“顾大人……也在这里?” 顾雪松只是依旧那般殷殷看着她,问:“宁姑娘没事吧?” 她摇摇头,目光微微往旁边一扫,果然,她刚刚没听错,谭文石的确在这里。她只是有些对谭文石微微点头,随即就走到阿正与翠玉身边去,不再多看谭文石一眼。 原来,受了这几年纱料不景气的影响,黄氏作坊日渐颓废,几乎快要支撑不下去,老东家因此一病不起。 偏偏这作坊的少东家是个吃喝嫖赌一样不落的,将家业败了个七七八八。从前作坊生意好的时候,还能填补上这少东家败出去的银子,如今作坊败落了,那少东家依旧不长心,家里没银子拿给他,他就出去借银子,竟招得债主成天上门。 老东家看不过去,骂了少东家一顿,这不孝子非但不会改,还仗着老东家躺在床上起不来,说了不少难听话然后就跑出家门了,不料等这位少东家回家之后,竟见自己的父亲身子都凉了,竟早被自己活活气死了。 黄氏作坊就此是彻底倒了,乱七八糟的亲戚债主都趁机来搅和搅和,闹腾得黄家分崩离析家破人亡,最后剩下这么一个破烂摊子,一并打包都卖给了罗家。 宁夏青想起前世里,自己父亲去世后,也是妖魔鬼怪皆登场,将她家搅和得一塌糊涂。只不过,前世里,自己父亲的去世并不是因为子孙不孝,而是因为眼前那个姓谭的人一手操控,将宁永达推入了死亡的境地。 这这般凄凉破败、行至末路的黄氏作坊里,她悄无声息地看了谭文石一眼,心情复杂。 罗家大公子、时年三十有二的罗思淼微微作了一揖,略带歉意地说:“抱歉,刚刚吓到宁姑娘了吧?我第一天接手这黄氏作坊,还没检查过这些竹竿,却不料这竹竿竟会忽然断裂,幸好没伤到宁姑娘。” 宁夏青笑着,福了一福,道:“罗当家言重了,我只是被纱料遮了一下而已,并无大碍。”说完,她想起阿正帮她挑红纱的那一幕,不由得十分自然地看了阿正一眼,却隐隐约约察觉到,在她看了阿正一眼后,谭文石莫名神色僵硬地看了她和阿正。 罗思淼连连道:“宁姑娘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唉,或许是这里荒废太久的关系,所以连竹竿要断了都没人知道。” 阿正忽然走出去,捡起地上的那只竹竿,左右看了一下,低声说:“这竹竿其实早就要断了,但这里用两只长竹竿做成了一个简单的竹竿架,将这根快要断掉的竹竿撑住了。” 阿正忽然看向谭文石脚边那倒下的竹竿架,说:“若不是谭管事将撑起这根竹竿的竹竿架碰到,这根竹竿本也不会断的。幸好我家姑娘命大,没有被竹竿砸中,毕竟,若是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就算是一根细竹竿也可能会穿透一个人的。” 谭文石眼睛一垂,低声道:“我并不知这竹竿架原来是撑着竹竿的,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而已,不料竟差点误伤了宁当家。”谭文石对着宁夏青微微作揖,道:“是我对不住宁当家。” 宁夏青的一双美目盈盈看着谭文石,心里头余波惊骇,微微一顿,平静地说:“既然谭爷不是有意的,此事就算了。” 一言不发的顾雪松始终神色莫测地看着谭文石,罗思淼见场面有些僵,连忙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便将几人都请进屋子里喝茶去了。 听罗思淼提了一些事,宁夏青才知道,原来,黄氏作坊与罗家大宅的大门虽开在不同的街上,实际上两家却是背对背的格局,从罗家大宅的后院能直接进黄氏作坊的后门。 就在刚刚,罗思淼带着顾雪松和谭文石来到黄氏作坊,然因罗思淼跟黄氏作坊里原来的活计说了几句话,所以顾雪松和谭文石就先走过来随便看看。 显然,谭文石在和顾雪松说话的时候,被恰巧来到此地的宁夏青听到了。 罗思淼后怕地说:“早听闻宁姑娘来了柳阳县,家里已备好招待宁姑娘的事物,却不料竟会在黄氏作坊里先见到宁姑娘本人,还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事情,若是宁姑娘真的有个万一,我心何安啊?” 宁夏青微微颔首:“我早就想去拜访罗府,只是一直没空出时间来。其实我刚刚前去蚕场的路上,正巧遇到了顾大人,顾大人当时正要去罗府拜访,没想到顾大人还顺便拜访了一下这已属罗氏的黄氏作坊。” 宁夏青随即看向谭文石,颇有深意地问:“更没想到的是,谭爷竟然也身在柳阳县,甚至还跟着顾大人一块来了这黄氏作坊,这倒真是巧了。不知谭爷为何在此啊?难道跟我一样,是冲着柳阳县蚕场的名气来的?” 谭文石也看了宁夏青一眼,眼中的锋芒丝毫不逊色于宁夏青,谭文石答:“的确来看看蚕场,不过只是顺路。我之所以会来到柳阳县,主要是来与罗当家谈买卖的。” 宁夏青面露好奇地看着罗思淼,罗思淼于是说:“我收了黄氏作坊之后,作坊里本来的料子也都归到我名下了。黄氏作坊以纱料闻名,这些积压的纱料让我很是头疼,幸好有谭管事来收了这些料子,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宁夏青闻言,不由得心头猛地一跳,难道竟被谭文石抢先收走了黄氏作坊里的纱料?罗思淼敏锐地捕捉到了宁夏青脸上那一瞬间的不安与错愕,立刻反问:“只是不知,宁姑娘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难道也是冲着黄氏作坊的名头过来,有意想要收购纱料?” 宁夏青微微一笑,平静地说:“的确是冲着黄氏作坊的名头来的,但也不是特意要收纱料。只是之前在蚕场那里,听人家说黄氏作坊在低价倾销料子,我便想来过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捡个便宜,趁着低价进些货回去。” 罗思淼意味深长地看了宁夏青一眼,道:“作坊里还剩几样纱料,宁姑娘若是不嫌弃,我这就带宁姑娘去瞧瞧,任由宁姑娘挑选。” 说完,罗思淼就起身要带几人再去看料子,忽然有一小厮满脸焦色地跑进来,行礼道:“大公子,顾大人,覃公公快要来了,先头的小太监已经来报信了,您二位快过去吧。”一听到“覃公公”三个字,宁夏青不由得心里一沉。 “这么快就到了?”罗思淼颇为意外:“之前不是说,明天才能到吗?” 顾雪松从旁道:“遇上好赶路的时候,早个一天半天也是正常的。大公子,咱们这便过去吧。”说完站起身来,准备去迎接宫里来的人。 罗思淼也站起来,对谭文石和宁夏青歉道:“本想带谭管事去看看货,顺便也让宁姑娘瞧瞧,可不料覃公公竟然提前来了。我手下的管事会带二位去看货,我只好先失陪了。” 谭文石和宁夏青行礼送罗思淼与顾雪松离开,罗思淼手下的管事做了个请的动作,笑地说:“请二位这就跟我去库房吧。” 谭文石和宁夏青均点点头,随即谭文石提步跟上,宁夏青却吩咐了翠玉几句,让翠玉去办不知什么事了,然后才跟上罗家管事与谭文石的脚步。 在听到“覃公公”已经到了的时候,不仅是罗思淼颇感意外,宁夏青也是心弦一动。她记得,顾雪松说,他来此是为了公务,难道顾雪松口中的公务与这位从宫里来的覃公公有关? 既能劳动顾雪松特意来此迎候,又能劳动罗氏出面招待,这位覃公公的来意不难推测,八成是代表朝廷来收料子的。 她隐隐约约想起来,前世里这年春天,朝廷就是派了一位姓覃的公公来梅公郡收纱料的。从京中到梅公郡,少不得要经过柳阳县,覃公公八成就是为收纱料而途径此地。 当然了,成宋郡里的布料商也不少,覃公公少不得也得在这里周旋一番。所以覃公公会在柳阳县停留十几日,再去梅公郡。而谭文石八成是早从什么途径听到了消息,所以才会在覃公公到达梅公郡之前就来柳阳县收纱料。 走着走着,谭文石与宁夏青并肩而行。 谭文石用那管事听不到的声音,轻声道:“宁姑娘可以与我交个底,你到底是不是专门奔着料子来的?” 罗思淼是卖家,宁夏青和谭文石即便都是来收料子的,也不会在罗思淼面前表露出竞争的意思,那岂不是直接给罗思淼涨价的机会吗?所以,即便宁夏青是奔着料子来的,在罗思淼那样问的时候,宁夏青也不会说出来。 这个道理,宁夏青明白,谭文石也明白。 宁夏青微一沉吟,没答话,反倒问谭文石:“不知谭爷这次来收的是哪种纱料?”而黄氏作坊生产的纱料种类众多,宁夏青只希望谭文石没有看中笼烟纱。 第一百四十二章 谭爷可别嫌我要的少啊 谭文石答:“暂定会收三种,圆孔纱、笼烟纱、足纺纱。”谭文石仍追问不休:“宁姑娘可以跟我交个底,宁姑娘这次到底是不是为了收纱料来的,如果是的话,宁姑娘要收什么纱料。” 谭文石低声说:“若是咱们想收的是同一种纱料,咱们可以事先说好,在罗当家面前演一场戏,一人出面收料子,另一人别表露出来什么,等回去之后咱们再平分,免得罗当家见我们想收同一种料子会趁机涨价。” 宁夏青还没回答,翠玉忽然跑过来,附在宁夏青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宁夏青神色一变,小声对谭文石说:“不瞒谭爷,我的确是来收纱料的。可眼下情况好像有了点变动。” 她看了看在前领路的罗家管事,做出掩人耳目状,低声对谭文石说:“想来谭爷跟我一样,应该都是听到些风声,才来这里收纱料的吧?” 谭文石看了她一眼,轻笑说:“原来宁姑娘也听到风声了?”顾雪松与宁夏青的关系人尽皆知,若说宁夏青能得到消息,一般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宁夏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翠玉刚刚听到,覃公公好像要在罗家住一阵子。你说,若是罗家知道了覃公公原来是来收纱料的,趁机抬价怎么办?” 谭文石沉默了一下。 他的确听到了风声,传说覃公公是来收纱料的。只是这风声颇有捕风捉影之嫌,谁也说不清真假。或许这根本就是上头的策略,放出不同的消息来,每样消息都能激起轩然大波,引得更多人投入其中买消息,上头就能获利。 对于他来说,若是罗家又趁机抬价,他花高价买了纱料回去,万一消息不失,他可就栽了。 谭文石想了好一会,迟疑地说:“宁姑娘此言有理。” 宁夏青露出为难地表情,说:“总之,罗当家今儿也没空理咱们了,咱们不如先回去,明儿再说吧。” 谭文石点点头:“也好。”随即认真地对宁夏青说:“不管怎么说,还请宁姑娘与我站在统一战线上。你我之间的利益可以商量,但若是被罗家借我们之间的竞争而涨价,无论于你于我,都不是好事。” 宁夏青假意沉吟了一下,说:“也好,那么咱们这就都先回去,想一下下一步的行动,明儿来黄氏作坊之前,咱们先见一面,商议一下对策。” 谭文石点点头,宁夏青随即与谭文石告辞,离开了黄氏作坊。 宁夏青安排翠玉配合自己演了这么一出,无非就是为了给谭文石造成一些困惑,让谭文石意志动摇,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这样她才能有可乘之机。 在谭文石的眼前,她从黄氏作坊出来,却只是假意离开,实则悄悄在罗宅附近的一个小巷口里藏着。 宁夏青一声不吭,生怕被谭文石发现。直到过了晌午的时候,可算是见到顾雪松的马车从罗宅离开了。 宁夏青用自己的马车尽量掩人耳目地去拦了一下顾雪松的马车,顾雪松的马车随即停下,宁夏青没说什么就直接上了顾雪松的马车。 除了商量眼前之事以外,顾雪松还告诉宁夏青,在顾雪松离开柳安县之前,董子真已经去找过顾雪松了,只不过,董子真所求之事,顾雪松暂时并不答应,顾雪松说,为此事必须要从长计议,不能急性行事。 从顾雪松的马车里下来,宁夏青一行人这才回到喜宝客栈。 此时都快过未时了,她忙得连午饭都还没吃,翠玉去准备吃的了,她洗了洗脸上的尘土,有些为难。 她今日去黄氏作坊的时候,稍稍打听了一下,黄氏作坊里的笼烟纱差不多三千匹,全盘落到了罗思淼的手上,笼烟纱进价差不多是五两,她的银子根本就不够。 她原想着,黄氏作坊是个小作坊,小作坊一般会比较好商量,她可以跟黄家人商量商量,她先付一成,然后让她先把所有的货都收回去,剩下的货款先欠着,等笼烟纱倒腾出去之后,她手里有了银子,再连本带利地还上。 但这三千匹笼烟纱如今都是罗思淼的了,罗思淼家大业大的,肯定没有黄家人那么好说话。且不说如今谭文石又杀出来了,别说罗思淼不会答应让她赊账了,罗思淼甚至很可能会趁机涨价。 这下子可就难办了。 难道她真的要跟谭文石结盟?由一人出面低价收走罗思淼手里的纱料,免得罗思淼看出二人在竞争从而涨价,然后等回了梅公郡之后二人再均摊? 宁夏青是没有银子去全盘收走罗思淼手里的纱料的,这个出面的人只能是谭文石,等谭文石收走了纱料,再运回梅公郡去,这里头多少环节都能被谭文石动手脚?!难道她会相信谭文石?! 当她是白死过一次的吗? 她揉了揉头发,心里有些烦躁。她的计划被全盘打乱了,这让她只能另寻出路。 翠玉端来午饭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宁夏青居然已经不在了,翠玉放下午饭,去耶律兀术和阿正的屋子里找人,宁夏青果然在那里。 宁夏青跟耶律兀术说了一会话,耶律兀术却说还得再想想,宁夏青点点头,随后便离开了。 宁夏青走后,耶律兀术看着阿正忽然笑了,说:“就冲那位宁姑娘与你的关系,宁姑娘要借银子,我肯定二话不说,直接就拿了。别说是一万多两了,就算是要搬空你老哥我的家底,我也肯定是没说的!” 阿正笑了笑,真诚地说:“我知道你大气。但她不是单纯要找你借银子,她是在跟你谈买卖。你只要借给她这批银子,将来咱们之间的生意肯定也能让你荷包里的银子多得流出来。” 耶律兀术搭上阿正的肩膀,笑了笑,说:“嘿嘿,我就知道这不是借银子,而是谈生意,所以我才要再考虑考虑啊。宁姑娘要是借银子,你老哥我二话不说,但宁姑娘要是谈生意,我可就得考虑考虑了。” 阿正点点头,理解地说:“我明白,交情上咱们没的说,但生意是正经事,不能只看交情就头脑发热。” 耶律兀术这才松了一口气,笑了拍了拍阿正的胸膛,道:“既然兄弟你明白,我也就不跟你废话了。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我这些年走南闯北地做买卖,从来没有在连货都没见着的情况下就掏银子的。” 耶律兀术惋惜地说:“宁姑娘口中的生意我也心动,但我得看看货,确保宁姑娘口中的生意真能做成。”耶律兀术转口道:“若是我看不到货,做生意这件事我恐怕无法答应,不过宁姑娘需要的银子我可以立即借给她,我绝对不含糊半点。” 阿正闻言沉默了下来。 耶律兀术的要求很合理,买卖不能蒙着眼睛做,商人没有不看货就掏银子的道理。 但这个要求,对于如今深处困局的宁夏青来说,很难做到。 若是只借钱的话,虽然也能帮宁夏青解了眼前的困境,但阿正明白,宁夏青的眼光很长远,她想要是以后能和耶律兀术做大买卖,而不仅仅是借耶律兀术的银子来办成眼前的事。 阿正无奈地笑了一声,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笑声,却好似包含着无数的两难和取舍之情。耶律兀术忽然愣了,脸色一变,正色道:“兄弟,你这么笑,我可就不明白了。” 阿正对耶律兀术抱了抱拳,认真地道:“兀术,我知道做买卖的规矩,我也不想让你坏规矩担风险,但这件事很特殊,她的确是很为难。” 耶律兀术问:“所以说,你也不想要让步?” 阿正点点头,道:“嗯,她恐怕不能带你去看货。而且,我希望你仍然答应她所说的这笔买卖。”阿正又朗声道:“当然,我也明白,我不能让你平白无故地吃这个亏。” 阿正忽然从衣领里拉出一样东西,将那东西放到桌子上,毫不犹豫地说:“这次我让你吃了亏,是我对不住你,我将这东西押给你。若是这笔买卖你赚了,你再把这东西给我,若是你赔了,这东西就归你了。” 耶律兀术看愣了。阿正指着那只狼牙低沉又缓慢地说:“这东西……你知道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耶律兀术看了看阿正,吐出一句:“你疯了吧?” 阿正只是深沉地说:“你也知道这东西对我有多重要,我之所以敢把这东西押给你,是因为我了解她,我知道以她的本事,这桩买卖肯定可靠。你不了解她,你心有迟疑也是正常的,但你了解我,你拿着我押给你的这东西,就应该明白这桩买卖是否可靠了。” 耶律兀术的脸色严肃无比:“你想清楚了吗?” 阿正毫不迟疑又平静地说:“我早想清楚了。” 耶律兀术看着那狼牙,沉默下来。 那狼牙是阿正比性命都要紧的东西,别说是押给别人了,从来都是不让人碰的。从前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对那狼牙上了一次手,差点被阿正打死。 从那以后,所有人都知道,阿正脖子上戴着的狼牙是绝对不让碰的。 草原上有不少混小子背地里拿阿正的狼牙打赌立誓,说谁要是能碰了阿正的狼牙,谁就能赢十来黄金百头羔羊,而谁要是能把阿正的狼牙拿下来,谁就能赢百两黄金十匹汗血宝驹。 耶律兀术看了看阿正,阿正容貌俊俏,且心性聪慧,从前在草原上的时候,不少美若朝日的妙龄少女都对阿正芳心暗许,然而阿正沉默懒言,就连那些热烈似火的草原少女们都不敢轻易接近他,他就这样成了不少女子梦中才敢相拥的情郎。 昔日深沉神秘的阿正肯定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变成了如今这样。 宁夏青用过迟来的午饭后,翠玉来叫她,说是耶律兀术请她再去一次,她去了耶律兀术的屋子,耶律兀术二话没说就跟她签了近千匹的绸缎单子。 签完了单子,耶律兀术站起身,对宁夏青抱拳道:“我眼下还有要事,就不久留了,他日再找宁姑娘做买卖吧,我这便告辞了,借用宁姑娘一句话,山水有相逢,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耶律兀术“刷”地一下背上了鼓鼓的行囊,拿着那柄随之走南闯北从不离身的弯刀离开了喜宝客栈。 宁夏青微微一福,和身边的阿正一块目送耶律兀术就此告辞。 次日一早。 宁夏青早早起身,对着镜子难得认真地梳妆了一番。 眼似碧水寒潭之上,出尘如仙,傲世而立,恍若仙子下凡,一袭月白衣衫临风而飘,一头长发倾泻而下,白衫如雪,云发如墨,令人不敢逼视。 她很少在头上戴这么多首饰。 头上倭堕髻斜插碧玉龙凤钗,风鬟雾鬓这般挽着,发中又别着珠花簪,鬓边青钿比最温和的软玉还要温软晶莹,满头的珠翠似是兵士的金甲。 宁夏青约了谭文石出来,在一家小茶馆见面。 她知道,顾雪松应该已经安排过,帮自己从不同的人口中将消息传给谭文石了。谭文石生性狡诈,又是个老油条,必然多疑,若是一个人跟他讲什么,他是不会信的,必然要不同的人都告诉他一样的事,他才会信上几分。 宁夏青坐在谭文石对面,莞尔一笑,道:“谭爷愿意如此帮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谭爷才是。” 谭文石笑着说:“宁当家客气了。我这既是帮宁当家,又是帮自己。咱们这就说好了,我出面去收购罗思淼手里的料子,你就别出面了,免得罗思淼趁机涨价。” “嗯。”宁夏青温婉地笑着,点了点头,又说:“谭爷虽说是既帮我又帮你自己,但我知道,若是谭爷执意与我相争,以我的财力,根本无法与谭爷抗衡,谭爷这是有心要照顾我,才会答应与我合作。谭爷对我的这份恩情,我明白的,也会铭记于心。” “宁姑娘言重了。”谭文石眼神闪动,笑了又笑,微微垂下头,伸出一只手捂着下巴,不敢直视宁夏青的眼睛,有些支支吾吾,只一个劲地保证说:“放心吧,等回了梅公郡,这笔货我一定会与宁姑娘平分,有银子一定一起赚。” 宁夏青笑了,也不看谭文石的眼睛,而是伸手拿过茶壶,给谭文石倒茶,盯着打着旋的茶叶沫子说:“咱们既然能够打听出朝廷要收混纺纱的消息,旁人也肯定会打听到。所以谭爷得尽早去把这事定下来,免得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谭文石端起宁夏青给自己倒的茶,喝了一口,面露温柔,道:“放心吧,我这就过去。” “嗯。”宁夏青极为认真地叮嘱道:“谭爷可一定要小心,别被罗当家察觉出来您急着要混纺纱,不然罗当家恐怕要趁机涨价了。” “我知道。”谭文石回答的语气极为温柔。 宁夏青关心道:“谭爷身上带够银子了吗?需不需要我再添点?咱们可得今天保证把那混纺纱都拿下来,不然别说是可能被被人抢先,还有可能被罗当家听到什么风声,涨价也是可能的。” 谭文石说:“放心,我今天带银子了。这些银子本来是要付我之前说的那几种纱料的,不过眼下混纺纱才是最要紧的,就先把混纺纱拿下来。” 宁夏青惊讶地问:“原来是这样……那……那不是耽误了谭爷原来的计划?” 谭文石笑了笑,低声说:“没事,我这趟带的银子多,只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所以没有全带在身上而已。我可以之后再多带些银子去付之前定好的那几种料子。放心吧,我这边不会耽误事的。” “那就好。”宁夏青露出安心的笑容,无比温柔地说。 才到中午,谭文石那边就派禄子来报信,说是把黄氏作坊里所有的混纺纱全都拿下来了,且罗思淼没涨一文钱的价。 本来说好了是回梅公郡之后再分,宁夏青却以急着看货为由,匆匆过来找谭文石。 只见谭文石果然从黄氏作坊里拉来了两千多批的混纺纱,堆在车上准备拉回去呢。宁夏青瞧了瞧,直赞这些混纺纱好,连声庆幸能够遇到谭文石与谭文石合作,还志得意满地说这批货拉回去肯定能赚一笔。 然而她话锋一转,有些为难地说:“只可惜啊,我那华彩苑地方小,若是拿太多的料子回去,恐怕也不好卖,而且我手头的确是紧……”说到这里,她不由得露出为难的神色。 谭文石愣了一下,说:“宁姑娘若是手头紧,晚一点付货款也可以,咱们是熟人,我不会跟宁姑娘计较这些。” 宁夏青笑道:“熟人是熟人,生意是生意,我怎么能拖欠谭爷的货款呢。”她看了看那些混纺纱,道:“我手头紧,恐怕得少要一些了。” 她的手指微微拂过那些不同底色的混纺纱,同时用余光小心地观察着谭文石的表情,说:“我想要……绀青……石青……鱼肚白……石榴红……墨灰……琥珀色……竹青……铜绿……”她每多挑一个颜色,谭文石的表情就越发僵硬一分。 她莞尔一笑道:“每个颜色我要三十匹!” 谭文石一愣,听她只要每色三十匹,表情这才松了下来。宁夏青道:“谭爷可别嫌我要的少啊。” 谭文石哈哈笑着摆了摆手:“没有的事,等回了梅公郡,我就把宁姑娘要的料子送到华彩苑。” 宁夏青摇头道:“不麻烦谭爷了,我这次来本来就是来进货的,也已经安排好运货的车了,我这就把银子给谭爷,货也就带回去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祝她一路平安 宁夏青缠着谭文石又是签合同又是交付钱货,等忙完的时候都未时了。宁夏青看了看天,随即露出温柔的笑容,眯着笑眼对谭文石说:“谭爷,眼下天色还早,不如咱们一块去蚕场看看吧,听说柳阳县的蚕场可有名了。” 谭文石一怔,张了张嘴,似是有些为难,对上宁夏青这样的表情,表情空白了一瞬,转口道:“也好。我也听说过,柳阳县的蚕场有名,只是过来这里几天了,一直在忙别的事,还没倒出时间来去瞧呢。” 宁夏青笑得更加灿烂了,说:“这么说来,我倒是能当谭爷的向导了?” 谭文石诧异:“什么意思?” 宁夏青笑着答:“我已经去过一次了,既然谭爷还没去过,我岂不是能当谭爷的向导了?” 谭文石眉头一跳,不敢相信地问:“原来宁姑娘……已经去看过一次了?” 宁夏青点点头,答:“是啊,去过一次,蚕场上的摊子我都看过了。只不过,昨儿在蚕场上听人说黄氏作坊在低价倾销料子,我怕被别人买光,所以就匆匆赶去黄氏作坊了。”宁夏青低头道:“今儿倒是正好跟谭爷一块再去仔细瞧瞧。” 谭文石顿时心猿意马,面露温柔笑容。宁夏青又看了看天,说:“这天儿可真好啊。反正蚕场也不远,我想直接走过去,说起来,从柳安县坐马车这一路我已经颠簸够了,眼下是能不坐马车就不坐马车。若是谭爷不想走路,可千万别陪我。” 谭文石和善地说:“无妨。宁姑娘身娇体弱都能够走过去,我又有何不能呢?” 宁夏青微微垂眸,午后的光斑打在她的睫毛上,晕成一圈散落的光芒,她轻声叹:“我私心觉得,早春的午后风光动人,若是走着过去,方能欣赏这一路风景啊。” 说完,她也不等谭文石,害羞地自顾自地沿着街道,往蚕场的方向走去。 她知道,谭文石一定会跟上来。 果然,身后传来谭文石的脚步声。 早春的阳光有一种冷淡的明媚,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照耀着初春的大地,反射出光芒,就像根根金线,纵横交错。 这里是遥远的柳阳县。 这里没有恶毒的宁三老爷,没有刁钻的母亲,没有蛮横的妻子。 谭文石从后头匆匆追上来,看着宁夏青的背影,只见宁夏青微微驻足,又侧过脸来,原来是被路边一株绽放的早梅吸引了目光。谭文石看着宁夏青美好的侧脸,只觉得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轻盈。 就像是他的世外桃源。 从前他一直觉得,宁夏青离自己并不远,但也一直并不近,就好似她总带着淡淡的冷漠,划清她与自己之间那不咸不淡的距离。 他不是未经情事的青葱少年,男女之间的龌龊与幻影他都明白,他也一直都明白,他对宁夏青的迷恋可能只是由他对宁夏青的想象构成的,里面可能还掺杂了因未得手而徒生的不甘。 可如今,宁夏青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与他说话,对他露出如梦的笑颜,他今日方知,原来,这样真真实实的她竟然也是那样的迷人。 他的话总是尚未出口,宁夏青就能猜得一清二楚;他看好的,宁夏青也看好;他心悦的,宁夏青也心悦;他在意的,宁夏青也在意。 如此一个与他心心相通的妙人,怎能说不是他的天赐良缘呢? 谭文石有些迷惑,质疑自己对这世界是否太过悲观,是否是因为见过太多的丑恶,才会不相信自己对宁夏青那份感情的纯粹。 或许,纯粹的感情也会出现在他身上,最起码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心是完整的。 宁夏青陪着他说了许久的话,说到天色昏暗,二人才将将从蚕场里出来。 黄昏温柔地像是被海水包容的雨点,像是被泥土包裹的落叶,带着归家般的安宁。 二人看了看黄昏,宁夏青忽然道:“哎呀,中午的时候我去找谭爷,连午饭都没用,谭爷应该也没用午饭吧?” 谭文石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事儿,忽的一拍手,哭笑不得地说:“我竟然完全忘了午饭的事!整个下午又是签契约又是逛蚕场的,压根就没闲着,我倒是不要紧,可宁姑娘肯定是饿坏了吧?是我没想到这一层,是我……是我疏忽了。” 宁夏青温婉一笑,谭文石瞧了瞧两边,看见一家不错的酒楼,说:“这样,我请宁姑娘去那里用顿便饭。” 宁夏青却摇摇头,面露难色,仿佛是真的很为难一样地说:“恐怕我不能再陪谭爷了,说真的,刚刚逛蚕场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是真的累了,晚饭我怕是都不想用了,只想快些回客栈去睡觉。” 谭文石愣了一下,随即通情达理地点点头,理解地说:“是我没想到这一层,与宁姑娘逛了一下午,也没想到宁姑娘身娇体弱能不能受得住。我叫人把马车赶过来送宁姑娘回客栈。” 宁夏青摇摇手,拒绝道:“就不麻烦谭爷了,这里离客栈真的不远,我走几步就到了。”她随即就准备转身离开,温柔地跟谭文石说:“今日不能作陪,实属遗憾。他日回了柳安县的时候,我定会设宴专请谭爷,以弥补上今日之缺憾。” 说完,她甚至都没等谭文石告别,转头就走了。 …… 她没说假话,的确是无法再继续和谭文石相处下去了。 她每每如前世一般去迎合谭文石的时候,前世里的痛楚就更深一分地刺痛她。直到此刻,她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 不知内情的谭文石看着宁夏青的背影,面露惆怅。 他知道,宁夏青回到梅公郡之后就将遇一场能把她整个压垮的事,那正是他的手笔。等到那时,宁夏青还愿意兑现与他的这一餐吗? 他心里忽然很是纠结,一瞬间只觉得空落落的,那种感觉他自己都说不明白。 禄子凑上来小心地问:“谭爷,咱还去酒楼用晚饭吗?要是去的话,我这就去给您定位子。” 谭文石摇摇头,神色黯然地说:“罢了,先回去……随便吃点什么就行。” 禄子又问:“那……咱还去黄氏作坊吗?” 谭文石叹了口气,说:“本来打算下午带上银子去把之前定的料子给拉回来,可眼下都这时辰了,再去打扰就有些不合适了,更何况,这么晚还去进货,反倒显得我着急,容易让罗思淼想要趁机提价。罢了,这事明儿再说吧。” 禄子附和道:“谭爷说得也是。”禄子想了想,有些不放心地说:“只是,咱们现在不去把那些料子拿下,要是被别人抢了怎么办?” 谭文石摇摇头:“这次覃公公要的是混纺纱,反正混纺纱已经全被咱们拉走了,咱们能得到的消息别人也能得到,所以说,剩下的那些纱料根本没人想去抢。再者说,就算真的有人抢去也没关系,我现在也不在乎那些纱料了。” 次日,谭文石完全是因为之前说好了,所以才去黄氏作坊,想要把之前说的圆孔纱、笼烟纱、足纺纱都收了,却不料罗思淼那边竟然变卦了。 罗思淼饱含歉意地说:“对不住啊谭管事,我知道,咱们之前都说好了,笼烟纱是归您的,可昨天突然来了一个外族大汉,把我这边的笼烟纱都收走了,那大汉说他急着要笼烟纱,价格也比谭管事的出价多五文,我就把笼烟纱都给他了,眼下只有圆孔纱和足纺纱了。” 谭文石一愣,倒是笑了出来,说:“没关系,虽然咱们说好了,但毕竟没交银子立契约,罗当家把料子卖给旁人也是可以的。” 自从收走混纺纱之后,谭文石便对别的纱料没什么兴趣了,完全是因为不想得罪罗家所以才依约前来收之前说好的那三种料子,如今罗思淼失约把笼烟纱卖给了旁人,谭文石非但不觉得生气,反倒减轻了负担。 谭文石交了银子,把黄氏作坊里所有的圆孔纱和足纺纱都拉走了。 他自觉功成圆满,却不知为何,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知为何,他一直想到之前织造局的那件事。 甚至在某一晚,他梦到堆成山的织金锦。 数万匹织金锦压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醒来之后浑身是汗。他怔怔地抹了抹汗,不知为何会做那样奇怪的梦。难道是因为被三老爷欺压得过分,所以才会屡屡想起三老爷当时的暴行?他记得,因为那批织金锦,三老爷打了他,又屡次斥责他…… 然后他就再也没睡着,喝了大半壶茶平复心绪,天刚擦亮,禄子忽然来报,说是宁夏青来信,今日要启程回梅公郡了。 谭文石一怔,宁夏青这就要走了?这么突然? 谭文石连忙喊:“禄子,你给宁姑娘带个话,就说让她等……”话还没说完,他忽然住了口。 他想说,让宁夏青等等他,一块上路。 但他忽然觉得,这话说不出口了。 他知道宁夏青回到梅公郡之后将要面对什么,他不敢跟宁夏青一起回去,他不敢面对得知那场事变之后的宁夏青。 禄子在外头问:“谭爷,你说什么?” 谭文石躺到床上,只觉得困意来袭,道:“没什么,你去跟宁姑娘说,祝她一路平安。” 阿正赶着车,在悠扬的早晨里,扬起初春的飞尘,宁夏青要回家了。 她离开的时候,谭文石还在柳阳县,顾雪松也还在柳阳县公干。 宁夏青心情舒爽,等回去之后,这批笼烟纱能卖出不少银子,再等纱料行情回暖之后,从谭文石那里弄来的少量混纺纱也能赚一点,再加上与耶律兀术谈好的千匹绸缎,现在的她相信,等回到梅公郡,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回家 不过才离家七日,她便觉得思念家人得紧。 她到许宁街的时候,紫儿还在书院里没回家呢,而老太太和曹氏一听说宁夏青回来了,居然连斗篷都没来得及披上,全赶不迭地迎了出来,见了她差点落泪,这些日子没有宁夏青的音讯,可把她们担心坏了。 见过家人保过平安之后,天色还早,她便忙着去铺子那边了。这次去柳阳县一趟,收获不少,她得赶紧跟董子真对于华彩苑下一步走向通通气。 她一进了铺子,董子真乐得眉开眼笑,热情招呼道:“哎呦!当家的,您回来了?这一趟辛苦了吧?” 宁夏青笑了笑,开口先忙着跟董子真说正事:“这次去柳阳县,我遇见了一个人,是阿正的一个熟人,现在是个行商。我跟他签了单子,九百多匹‘功德圆满’,这张单子上写了他要的花色和数量,你赶快去备货吧。” “九……九百多匹?”董子真的嘴巴都合不拢了:“我……我没听错吧?” 宁夏青笑着说:“那人是个大商人,九百多匹对人家来说不算什么。” “好嘞!”董子真笑呵呵地接过写着耶律兀术所要丝缎的单子,一边揣起来,一边说:“当家的可真厉害啊,不过去了一趟柳阳县,就拉来了这么大的一笔买卖!” 宁夏青道:“你先别急着高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这次从柳阳县回来,还拉回来三千两百匹笼烟纱,和两百四十匹混纺纱。” 董子真的动作不由得停滞了,难以置信地重复道:“三……三千两百匹?” “嗯。”宁夏青平静地点点头:“一匹五两五文,一共是一万六千一百六十两。” 董子真面色凝重发出两声呆滞的笑声,不愿意相信地说:“当家的,您这肯定是在逗我玩!我还不知道您,您哪来的一万六千多两银子?” 宁夏青认真地说:“我没骗你,我的确只带了一千多两,所以我用那九百多匹‘功德圆满’的银子去付的货款。” 董子真像头牛一样,在铺子里低着头、赌气似的转圈,忽然走出铺子,蹲在门口,把自己蜷起来,像一只在生气的猫。 翠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董子真的背影喊:“怎么?董掌柜是在跟姑娘生气?” 门口传来董子真闷闷不乐的声音:“我哪敢跟当家的生气?!我就是觉得,当家的做事也忒大胆了……纱料的行情到底是会变好还是变得更差,咱们谁都不知道,当家的居然拿银子去进这么多纱料,这不是拿华彩苑的买卖当儿戏嘛……” 翠玉闻言道:“那你这不就是在跟姑娘生气吗?” 董子真大声说:“我没有!” 翠玉捂着嘴乐,宁夏青风轻云淡地说:“董掌柜,过来。” 董子真只好巴巴地过来,宁夏青也没跟董子真继续掰扯借钱进了三千多匹笼烟纱的事,直接吩咐道:“董掌柜,载着笼烟纱的货车很快就会到了,你赶紧去整理一下库房,腾出点地方来。” 董子真垂头丧气地应道:“知道了。” “对了。”宁夏青十分优雅地拿过账本,一边翻看一边问:“这些日子里,铺子里生意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缺的货?” 垂头丧气的董子真老老实实地回答:“一切如常,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又有好几个从咱们这里进‘功德圆满’掌柜先后来找我抱怨了。” 垂头丧气的董子真补充道:“您动身那天上午,我去找过顾大人了,顾大人当时好像要出门,所以我也没敢多耽误他,就把这事跟他说了,然后我就走了。” 宁夏青点点头:“我知道你去找过他了,在柳阳县的时候,我碰到顾大人了,他跟我说这件事不能急,得从长计议。” 宁夏青又问:“我让你找过二老爷之后再去找顾大人,那你去见二老爷的时候,二老爷怎么说?” 董子真的脸色瞬间变得苦不堪言,几乎是欲哭无泪,抱怨道:“当家的,你之前跟我说过,二老爷脾气有些独,我一直都没完全明白,这回可算是见识到了……” 宁夏青没忍住笑了出来,问:“怎么?他发脾气了,对不对?” 董子真一拍手:“可不是!我只是问问他,有没有能仿出完全一样的‘功德圆满’来,我发誓我真的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结果二老爷当时就急了!他觉得我这是在质疑他的手艺!当时要不是魏三在一旁劝着,那老爷子说不定都能直接抄起窗栓来揍我!” 这场面的确不难想象……宁夏青和翠玉都一时笑得停不下来,过了好一会,宁夏青才平复下来,抚着胸口问:“所以说,二老爷是自信没人能仿出跟‘功德圆满’一模一样的丝缎,对吗?” 苦着脸的董子真说:“二老爷倒是没说这个,他当时就急了,我还哪敢往下问!” 董子真补充道:“不过致奇少爷后来找我说了两句,致奇少爷说了,那‘功德圆满’的织法可能会被用心之人仿了来,但那色染的工艺是很难被模仿的,‘功德圆满’最特别的是它的光泽,致奇少爷的看法是,旁人绝仿不出来一模一样的光泽感。” 宁夏青点点头,听董子真庆幸地说:“既然致奇少爷这么说,咱们心里也能有底了。旁人即便再怎么仿,也仿不出跟‘功德圆满’一模一样的好料子来。正所谓大浪淘沙嘛,人们早晚会发现,那些便宜的赝品是绝对比不了咱们这真品的!” 宁夏青点点头,呢喃道:“不过咱们也不能只等着大浪淘沙,咱们自己也得主动出击,想想打击赝品的方法。” 自从三老爷从二老爷的作坊那里挖人之后,二老爷作坊失去了从前最顶梁柱的那批工匠,导致二老爷从前那些拿得出手的丝缎几乎都再也无法生产了。 然而三老爷并没有挖走擅长织造“功德圆满”的工匠,可以说,“功德圆满”是二老爷唯一的指望了。 所以说,只要二老爷有自信,“功德圆满”绝对不会被人仿出一模一样的去,宁夏青就愿意一直支持二老爷生产“功德圆满”。 就在这时,蓝英过来了,说是二姑娘从书院回来了,听说大姑娘回家了,二姑娘直闹着要见姐姐。 眼下也到了家里用晚饭的时间了,宁夏青便回了后院,刚走进老太太的院子,一个圆滚滚的小团子就一边高喊“姐——姐——”一边扑进她的怀里。 宁夏青还没说话,曹氏倒是走出来嗔道:“紫儿啊,你倒是小心着点啊。你姐姐不像你,你姐姐瘦着呢,你这样扑向她,小心把她撞倒了。” 宁夏青一边就手揉着紫儿的脑袋瓜子,笑了,说:“紫儿有分寸的,不会把我撞倒的。再说了,我都是大人了,紫儿年纪小,哪就能把我撞倒?” 曹氏蹙眉,严肃地说:“你还说呢?紫儿倒是越长越壮实,倒是你,才七日不见,我瞧着你又瘦了好几圈,脸上比从前更凹进去了。你要是再这样成日操劳,没完没了瘦下去,将来可就真的能被紫儿撞倒了。” 宁夏青讨好地笑了笑,抱着紫儿进了屋子,屋子里晚饭已经摆好。 宁夏青让翠玉把自己从柳阳县带回来的礼物分给老太太、曹氏和紫儿。 曹氏见了礼物,虽欣喜,却仍没忘了更重要的事,依旧唠叨着:“你也别想就这么把我打发过去。我可告诉你,我虽然不管你在生意上的事,但我不能看着你就这样劳累下去,不信你让老太太瞅瞅,你是不是又瘦了?!” 宁夏青嘿嘿笑了几声,曹氏又道:“我知道你不爱听这话,但我还是得说,要是生意上的事儿永远都这样忙下去,你是肯定吃不消的,还是快点招个人来替你分担着才好。” 曹氏不由得又提到了杜正硕:“过年那几日,你表哥不是来过几次嘛,我瞧你对他也冷冷淡淡的,难道你还真想一辈子都这么亲力亲为地忙下去?” 宁夏青没答话,老太太先开口了:“罢了,你也别催青儿了。依我看啊,杜正硕那孩子虽然聪明,但总觉得不够稳重,做事有些浮。” 曹氏道:“我也不是非得强求青儿跟她表哥。若是青儿没瞧上杜正硕那孩子,也没什么的,再去瞧瞧别家小伙子也就是了。我生气的是,这孩子对这事一点都不上心,只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 宁夏青傻笑了几声,老太太帮着劝了劝曹氏,就在这时,董子真叫人传信,说是拉着纱料的货车已经到了,宁夏青立刻放下碗,告了声罪,直言得去亲自瞧着纱料入库的情况,在老太太帮着打马虎的情况下,匆匆逃离了曹氏的唠叨。 这批纱料是耶律兀术亲自押运过来的。本来就是耶律兀术出面买走的笼烟纱,而且耶律兀术正好也要来柳安县谈生意,所以就直接跟着货车一块过来,亲自把三千多匹笼烟纱送到了华彩苑。 而在宁夏青先前知会过董子真备货之后,董子真就去跑了一趟二老爷的作坊,已经凑够了耶律兀术要的九百多匹“功德圆满”。耶律兀术验过货后,连连称赞,笑容都合不上了。 不过,耶律兀术这一趟要在柳安县多逗留一段日子,因此倒是也不急着拉走这批货。所以他就跟宁夏青说好了,把这九百多匹“功德圆满”先存放在华彩苑,等他离开此地的时候再带走。 宁夏青笑着应下,给了董子真一点银子,吩咐道:“你亲自带耶律大哥去万寿酒楼,好好给耶律大哥接风洗尘。再去找一家客栈,要间上房,好生安顿耶律大哥。” “好嘞!”董子真笑呵呵的,答应得十分干脆。他明白宁夏青的意思,宁夏青是派董子真去跟耶律兀术拉关系,将来好继续跟耶律兀术合作。 耶律兀术拍了拍董子真的肩膀,说:“好,我就跟董掌柜去好好喝一顿!”随即,耶律兀术忽然对宁夏青说:“宁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说话,我有句话只能跟你讲。” 宁夏青一愣,随即点点头,带着耶律兀术来到华彩苑铺子后头的隔间,耶律兀术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交到宁夏青手上。 宁夏青一愣,打开布包,只见里头好生包裹着一只精致的狼牙。 她只觉得眼熟,瞬间认出来这正是阿正脖子上的狼牙,可这个怎么会在耶律兀术的手上? 她记得,这狼牙可是阿正从不离身的东西啊。只不过最近天冷,每个人都裹着领子较高的厚衣裳,所以她也看不见阿正到底有没有带着这狼牙。 耶律兀术严肃地说:“你把这个交给阿正。” 她疑惑地问:“这个狼牙怎么在耶律大哥手上?难道是阿正不小心落在柳阳县,耶律大哥替他送过来的?” 耶律兀术只是沉声一笑,说:“宁姑娘就别问了。你只告诉阿正,按照约定,我把这东西还给他了。此外,我相信,宁姑娘说的话他准保听得进去,所以就麻烦宁姑娘亲口告诉他,这东西贵重,叫他以后别再拿这个做抵押了。” 什么约定?什么做抵押?宁夏青根本听不懂。却只见耶律兀术离开了华彩苑,叫上阿正之后,和董子真一块去喝酒了。 正月还没出呢,夜里又下了一场小雪。不知道为什么,雪后格外的寒冷,仿佛冬天一下子又回来了似的,宁夏青竟然在半夜的时候被冻醒了一次。 次日,宁夏青才刚刚起身,只见天气冷得在屋里都能哈出白气来。她裹着厚衣裳,刚刚梳好头发,翠芷忽然来报,说外头的生意出事了,董掌柜叫当家的赶紧过去。 宁夏青眼眸一沉,披上斗篷就去了铺子。董子真连忙急匆匆地迎上来,苦着脸说:“当家的,不好了,二老爷的作坊被官府封了!” 作坊被官府封了?怎么可能?宁夏青一听这话,心不由得怦怦直跳……这事太突然了,她一时根本无法相信,不由得呢喃着问:“你说的……是真的?” 董子真连忙点头道:“千真又万确啊!我得了信后亲自过去了一趟,我可是亲眼瞧见的,二老爷正和官府的人争执呢,差点打起来了!” 宁夏青只觉得匪夷所思:“二老爷的作坊从来都是老实经营,没有缺斤短两以次充好过,又怎么会惹得官府上门呢?” “我也不知道啊,不过肯定是犯事了啊!”董子真苦着脸道:“我只听到丝缎什么的,而且官兵们好像还要就冲着咱们华彩苑过来呢!” “冲着咱们来了?”宁夏青脸色一白,缓了一下,头脑稍稍冷静下来,官府是冲着丝缎来的,华彩苑里有好几种从二老爷的作坊里出来的丝缎,她立刻说:“不管怎么样,咱们先把库房里从二老爷那里产的丝缎都藏起来,免得官府过来的时候查到了。” 一旁的阿正却说:“且不说别的丝缎,光是兀术要的那九百多匹‘功德圆满’,如今可都在库房的架子上呢。那么多料子,咱们要想都藏好,那得藏多久?而且咱们往哪藏?” 第一百四十五章 禁忌 就在这时,官兵果然到了华彩苑的门口。 一见到官兵,宁夏青下意识就站起身来,阿正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董子真也显然是没想到官兵居然来的这么快,愣在了原地。 在犹自寒冷的天气里,宁夏青却似乎感觉到,一滴汗划过了自己的后背。 在她的前头,是两名官帽官靴的捕快。那两名捕快脸上带着县衙中人特有的威严和狠厉,那种威严与狠厉足令平民百姓一望生畏。 在她的后头,在华彩苑里十分显眼的地方挂着两块匾额,“上善若水”与“大道至简”像是两座大山,她感觉到,那两个捕快的眼睛仿佛扫过了那两块匾额。 过来华彩苑的只有两个捕快,估计是二老爷那边还在跟捕头扯皮,而捕头见作坊那边没完没了,所以才派这两个捕快单独过来先处理华彩苑这边。 看来官府的主要对象是二老爷的作坊,并不是华彩苑。 宁夏青松了一口气,董子真也顷刻间就想明白了这一点,于是壮起胆子笑着迎上去道:“二位官爷辛苦了,不知光临小店所为何事啊?” 两名捕快冷冷地问董子真:“你是东家吗?” 董子真答:“小人姓董,是华彩苑的掌柜,两位官爷有什么话跟我说就行。” 那两名捕快的目光从两块匾额的上头移开,看向了摆着“功德圆满”的货架,十分简练地通知:“限你们今日之内把这些料子下架,另外还要记住,这些料子以后都是禁售品了。” 董子真一愣,宁夏青缓缓走上前去,客气地说:“两位官爷,我是华彩苑的东家,我姓宁。”宁夏青极为热情地说:“两位官爷来到小店,一路辛苦,不如先坐下歇一会吧。若不嫌弃的话,小店愿以粗茶相待。” 两位捕快对视一眼,没有流露出拒绝的神色。宁夏青见此又道:“小店还要做生意,在此说话多有不便,两位官爷可否里面请?” 随即,宁夏青把董子真留在铺子里头照顾生意,又给阿正使了个眼色,而自己在前给两个捕快引路。两个捕快也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倒是十分顺从地跟着宁夏青一块从铺子后门出去,去了宁家的会客厅。 宁夏青让翠玉去给上好茶,翠玉刚走出去,阿正就进来了,交给宁夏青两个布包。 宁夏青将两个布包递给两个捕快,笑盈盈地说:“两位官爷平日里为了保护一方百姓,起早贪黑兢兢业业,着实是辛苦至极。小店利薄,这点儿是给两位官爷喝酒的钱,还请两位官爷笑纳。” 两个捕快收了银子,脸上也见了笑意,年长一点的那个说:“我们身为捕快,保护一方百姓是应尽之责,宁当家不必客气。” 年轻一点的那个半笑着叹道:“宁当家年纪轻轻,为人处世倒是周到妥帖。不像刚刚作坊里那个老头子,简直是食古不化啊……” 宁夏青微微笑,顺从地低头。 刚刚听董子真提过,董子真去作坊那边查看情况的时候,宁二老爷正在和官差吵架呢,还差点打起来…… 要知道,官差办案,平民胆敢阻拦,是要被抓进去的!幸亏二老爷没真的跟官差打起来,不然估摸着这会儿就在号子里了。 唉,宁二老爷可不就是那样的性子?他能跟官差吵起来,一点都不奇怪。说起来,这些官差也无非就是凭着上头的吩咐做事,跟这些官差吵架,根本是无济于事。 宁夏青一猜就能猜到,官差找到作坊去、拿着官府公告提出要查封的时候,宁二老爷八成是立刻就火了,为了保住作坊,他定是与官差们据理力争,估摸着连封孝敬银子都没来得及给。 翠玉端了茶上来,宁夏青从荷包里又拿出点银子来,交给两位捕快,道:“这是请众位兄弟喝酒的,还请两位大哥帮我带回去。” 两个捕快都是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宁夏青这般大方,神色比刚刚更为和善了。宁夏青这才说:“说起来,作坊里的那位老人家还是我的远房族亲呢,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这点银子就当是我替他赔罪了。” 两个捕快没说话,只是收起了银子。年纪大一点的那个捕快端起茶杯抿了两口,嘱咐道:“宁当家是个老实人,官府也不会为难你。你只要把你铺子里所有的‘功德圆满’都下了架,以后都再也不碰这缎子了,这事就连累不到你头上。” 宁夏青问:“敢问二位官爷一句,官府为何要将‘功德圆满’列入禁售品之列呢?” 年纪大一点的那个从怀里掏出官府公告,递过去道:“你自己看吧。” 宁夏青凝眸一看,不由得面色凝重起来。 这上头说,这“功德圆满”缎犯了皇室禁忌,竟然胆敢用柘黄色做染料,柘黄色乃是天子之色,按照律法所曰,民间胆敢使用柘黄色,罪同谋逆! 宁夏青的脸都白了,事情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若是寻常的品质问题,尚不算大罪,可眼下犯了天子忌讳,停业查封是最轻的,若往重了说,将宁二老爷算上断头台都是可能的! 宁夏青惊恐地说:“这……这怕不是弄错了吧?宁二老爷在这一行做了多年了,经验丰富,他不可能犯了这个禁忌的。” 两个捕快瞬间脸色一沉,年纪大一点的那个说:“宁当家,我只是个奉公办事的捕快,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清楚。” 宁夏青连连点头称是,那捕快道:“既然宁当家是个老实商户,我也可以多说几句。其实这次犯了忌讳的只有柘黄色的料子,其他颜色本来是无事的,但偏偏这批净缎全叫作‘功德圆满’,官府公告上又是按照‘功德圆满’的名字写的,所以这批净缎只能全下架了。” 那年纪大的捕快又说:“这事说到底,是作坊那边的问题,像你这样的店铺只是受连累了而已,只要赶紧把料子下架,就牵扯不到店铺。我劝你去找作坊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把进的货退回去,也能少些损失。” 说完,两个捕快站起身来,年纪大的那个说:“我们还有公务在身,不能多耽了。那作坊的老板虽是宁当家的远亲,但到了这种时候,我奉劝宁当家一句,请宁当家好自为之吧。” 两个捕快一走,宁夏青愣在座位上,说不出话来。董子真跑进来问:“当家的,当家的,到底怎么回事?” 宁夏青惊魂未定地说:“‘功德圆满’犯了柘黄色的禁忌,被整个列入禁售品之列了。” 宁夏青忽然想起那两个捕快所说的“像你这样的店铺”和“还有公务在身”,宁夏青瞬间想到了什么,稳了稳心神,对董子真说:“那两个捕快现在要去其他售卖‘功德圆满’的铺子,你快去跟从咱们这里进货的商家知会一声,让他们稳住,等我这边的消息。” 董子真应了一声就跑出去了。 宁夏青坐在椅子上,浑身冒冷汗,愣得说不出话来。 若是犯了柘黄色禁忌之事被查实,往重了说,二老爷是可能会丢命的,就算二老爷能够逃脱罪责,二老爷的作坊也彻底完了。如今她与二老爷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二老爷倒了,她也不会有好下场。 可她不明白了,二老爷怎么会犯这样的错呢? 柘木染出的黄赤色被称为柘黄色,此为当朝天子之色,和萧氏所产的皇缎一样,都是民间不允许使用的料子。普天之下不用说是这一行里的老手了,就连普通百姓都晓得这禁忌,二老爷怎么会知法犯法呢? 民间不允许使用柘黄色,但这并不代表,就一定不能用柘木染色了。柘木是很好的染料,更何况如今的染色技艺如此发达,完全可以用柘木与别的染剂混色,或者用柘木染色的时候控制着色度,让出来的颜色更深或者更浅,便算不得柘黄色。 她想起来,“功德圆满”里的确有这种接近柘黄色的颜色,难道就是那料子犯了忌讳? 她不知道那颜色究竟会不会被算进是柘黄色的范畴里,但宁夏青虽然不了解“功德圆满”的色染工艺,可她坚信,二老爷绝对不会犯柘黄色的错误。 此事实在太过蹊跷了。 宁夏青起身,叫上阿正和翠玉,就要往二老爷的作坊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堂兄 宁夏青匆匆赶到作坊的时候,却还是晚了一步,宁二老爷已经离开了,眼下只有宁致奇留在这里处理宁二老爷交待下来的一些事情。 宁夏青走到宁致奇面前,也没跟宁夏青来虚的,直接问:“堂兄,作坊到底怎么样了?二堂叔呢?” 宁致奇一边忙得晕头转向一边苦着脸回道:“抱歉啊堂妹,作坊遇到这种事,需要处理的问题太多了,我现在太忙了,你先自己找地方坐一会。”然后就没再倒出空来跟宁夏青说话。 宁夏青不由得心浮气躁,左右瞧了瞧,也不见魏三的身影,估计是跟在宁二老爷身边一块出去了。宁夏青只好挤进作坊的工人们堆里,挨个看人家的脸,费了老半天劲,才好容易找到了面色凝重的艾绿。 宁夏青把艾绿叫到少人的地方,见艾绿也是一脸的惊慌,宁夏青问:“如今是什么情况?真的已经被封了?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艾绿摇摇头,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刚刚的事情,特别吓人……二老爷一听官兵说要封作坊,哪可能答应啊,为了保护作坊都差点跟官兵打起来,真的很吓人。官兵是带着官府文书来的,二老爷到最后也没办法了,如今作坊已经被封了。” 宁夏青也是满脸愁色,问:“那之后呢?二老爷去哪里了?” 艾绿道:“我也不知道。”艾绿想了想之后说:“不过,我估摸着,都这个时候了,二老爷只可能是去找三老爷了。” 宁夏青心里也这么觉得,二老爷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这时候了还出去,只可能是去找三老爷了,只是不知道是去和三老爷这么说了。宁夏青想了一下,对艾绿说:“你能不能去织造局那边打听打听这事?” 艾绿点点头:“我这就去。” 宁夏青让惊魂未定的艾绿这便去找织造局的熟人了,艾绿走后,宁夏青站在作坊里,看着手忙脚乱的宁致奇。 她不由得在心里嗟叹不休。宁致奇的性格简直跟宁二老爷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今年也有二十多岁了,却对人情世故通得不多,一门心思扑在织造技术上。 宁夏青瞧着眼前的宁致奇,只见在此等突发状况下,这宁致奇被宁二老爷留下来处理事情,却手忙脚乱,根本不得章法。 等宁致奇那边稍见头绪,见宁致奇疲惫地抹了抹汗,宁夏青才走到宁致奇身边,道一句:“堂兄辛苦了,敢问二堂叔是去找三堂叔了吗?” 宁致奇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爹觉得,这是是三叔下的黑手,所以去找三叔理论了。”宁致奇想了一下又说:“但我觉得这事不一定,因为这事是官府来的文书,所以也不能确定一定就是三叔动的手脚……” 宁夏青心里一时也无法确定这事到底跟宁三老爷有没有关系,当事情出了之后,她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的确隐隐约约怀疑到了宁三老爷头上,便问:“那二堂叔打算去和三堂叔说什么呢?”若只是撒火,的确是无用之举,但宁二老爷很可能这样做。 宁致奇摇摇头,老实巴交地答:“我也不知道。”宁致奇问:“堂妹,你这么快就过来了,是不是因为官兵已经去过华彩苑了?” 宁夏青点点头,道:“官兵说,从今以后,‘功德圆满’被列入禁售品之列了,以后再也不准卖了,官府文书上说要‘功德圆满’彻底下架。” 宁致奇也垂头丧气地说:“是啊,官兵说了,以后再也不准产‘功德圆满’了,整个作坊都得暂时停业听候处理。” 说到这里,宁致奇无比痛心地说:“作坊里头还有正在染色的缎子呢,料子染色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时辰了,须得一次成,且只要差了片刻,那料子就染废了,这下子已经开始染的那些料子算是完了!” 宁夏青妙目一瞪,问:“作坊的所有事都停了?” 宁致奇点点头,道:“是啊,因为官兵说了,让作坊暂时停工听候处理。” 宁夏青叹了口气,顿时哭笑不得,提醒道:“官兵虽然这么说,但这事眼下不是还没彻底盖棺定论了嘛,要是最后没事了,这批已经下料染色的料子不就白白浪费了吗?” 宁致奇懵了:“那……那怎么办?” 宁夏青问:“二堂叔走之前怎么说的?是让你听官府的话暂时停工,还是让你先继续把手头的料子染完?” 宁致奇挠头道:“我爹走的时候倒是没提这个,净交待我别的事来着,估计把这茬忘了……堂妹,要不你给我支个招?” 宁夏青小声说:“以停工为名义打发走大部分工匠,让别人都以为你真停工了,然后悄悄留下几个信得过的工人,先把手头的料子弄完,免得白瞎了已经在染的料子。反正这里也没有官兵看守,你偷偷摸摸地把手上的事情做完,官府也不会知道的。” 宁致奇一愣,支支吾吾地问:“这样……真的行吗?” 宁夏青道:“二堂叔估计就是忘了嘱咐你了,我想,二堂叔其实应该也是这个意思。放心吧,官府只要不是故意找茬,是不会依依不饶的,若是官府故意找茬,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他们也总能挑出毛病来。” 宁致奇挠了挠头,说:“这样也好,不然白瞎了好料子,怪可惜的。”说完就让手底下的管事按照宁夏青的主意去办。 随即,作坊以停工为名义打发走大部分工匠,只留下一批信得过、绝对不会走漏风声的工匠继续把手上已经在染的料子弄完。 宁夏青仍旧留在作坊里,等着宁二老爷回来。 她越想越觉得,宁二老爷一定是去找宁三老爷了,因为在她的了解里,宁二老爷这时候不可能去找别人。 可她不知道,这事真的是宁三老爷下的手吗?于情于理,她都不敢相信。 从情上来说,这事万一闹得大了,宁二老爷甚至有可能会掉脑袋,虽然说一般来说官府不会这般严惩,但凡是都可能有万一。 宁二老爷和宁三老爷可是亲兄弟,宁三老爷就算是为了整宁二老爷,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吗?想把宁二老爷往断头台上送? 虽然她早就将利益面前无情义的道理理解到了骨子里,但她见过的都是无血缘或者血缘较远的人之间将对方往死里整,像这种斩杀亲手足的事,于她而言,着实是让她有些不敢相信。 从理上来说,她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首先,柘黄色虽然是明令禁止民间使用的颜色,且一旦触犯此条将会面临严重的后果,但在这个世道里,因为执行上难度过大,所以一直存在一个叫作“民不举官不究”的领域。 没有官府会有那个人力去核查这世上的每一匹布料,所以有关忌讳柘黄色这件事,一直是民间出于畏惧而自觉遵守,就算有人真的触犯这条禁忌,官府很大可能根本不会知道。 而且,因为民间一直都相对自觉地遵守,几乎是很多年都不会发生一起有关柘黄色的官司,所以官府从不需要对柘黄色布料实行什么严打措施,很多官老爷当了一辈子的官,都没碰到过一起跟柘黄色有关的案子。 久而久之,使得官府对付避忌柘黄色一事并不重视,朝廷自上而下都渐渐忽略了柘黄色一事,所以,就算是县太爷审出来了这件事,报上去之后也讨不了上头的欢心,对政绩基本无益。因此,即便真的发生触犯此禁忌的事,官府也都是随便罚一下。 宁夏青揣测着,按照官府对于柘黄色一事的惩罚力度,就算“功德圆满”里真的有触犯了柘黄色的禁忌,官府也只会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勒令停产这种颜色就完了,没必要闹出这么大动静,又是“功德圆满”下架又是停产整顿的。 这事真是太蹊跷了。除了宁三老爷,她想不到还有别人在背后操控此事,但于情于理,此事又都显得有一些让她说不出来的奇怪。 她正琢磨着这事,宁二老爷回来了。 她连忙站起身问:“怎么样了?三堂叔怎么说?” “那王八羔子死不认账,还顾左右而言他,一个劲跟我打岔!还笑话我,说我是走投无路失心疯了,才把什么事都赖到他头上!”宁二老爷气得发抖:“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我一看他那副跟我打太极的嘴脸,我就知道,这事肯定是他干的!肯定没跑!” 宁夏青劝了几句,让宁二老爷先消消气,然后忙着问正事:“二堂叔,我能不能问你个技艺上的事。”二老爷这性子,宁夏青还真不敢直接出言质疑二老爷在技艺上的自信程度,她怕像董子真一样差点挨揍。 “问吧问吧。”二老爷不耐烦地挥挥手。 宁夏青问:“二堂叔,您心里到底有没有底,到底有没有犯柘黄色的禁忌?说真的,我不相信你会犯这样的错。” 二老爷不豫地说:“这染色的步骤是机密,我告诉了你,你可别说出去。” 二老爷低声道:“为了让料子上色更有光泽,我的确用了柘木,但我控制了染色的层次,绝对没有到柘黄色的程度,而且为了让光泽更加特殊,我还加了点百虫仓,让那料子在暗处能看出一点绿色来。” 宁夏青叹道:“就是用了柘木,才让人抓住了把柄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绝境 宁夏青从作坊那里了解了更加详细的情况之后,满脸凝重地回到马车。 翠玉担忧至极地问:“姑娘,咱们可怎么办?要不去求求顾老太太?看顾老太太能不能帮上忙?” 宁夏青一听,便摇了摇头,说:“不能去找顾老太太。官府文书都下来了,就算找了顾老太太,也未必就能改变什么。而且你也知道,若不是迫不得已的事,我宁愿去找赵香娥,都不愿意去找顾老太太。” 翠玉小声问:“那咱们去找赵香娥?” 宁夏青点点头。翠玉不解地问:“可是,官府文书都下来了,就连顾老太太都没办法,咱们就算去找赵香娥,也只是更为于事无补啊。” 宁夏青道:“不,咱们去找赵香娥是为了打听消息。赵香娥的消息比咱们灵通,咱们托她帮咱们打听打听这事的深浅。” 托赵香娥打听消息之后,宁夏青从府桥街出来,又马不停蹄地往顾雪松那边去,不过只是去碰碰运气而已。果然,顾雪松还没回来。 碰了壁,她又灰头土脸地去找柳易如,却听闻柳易如去临郡赴花会去了,最近一直不在。 这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这时候出了事,偏偏又各种巧合赶在一块,让她几乎是束手无策。 她只好先回到华彩苑,在隔间里枯坐了一会。隔间里空无一人,也没人来这里取货,她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满隔间的料子。忽然觉得,自从重生以来的所有疲惫都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从前的她一直让自己整天忙忙碌碌,几乎不给自己时间去想这些事情,心里的情绪都压抑着,直到今天,当感觉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些堆积起来的情绪更加疯狂地淹没了她,竟然累得她感觉自己无法站立。 她忽然觉得,心里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为什么她的命运就是这般辛苦的呢?难道她不羡慕安稳人生吗?可上天为什么却硬要安排她去争去抢呢? 怕被柜台那边的人听到,她只好左一遍右一遍地无声叹气,听见外头有动静,似乎是董子真要过来取货,她立刻伸手抹了抹脸,松了松筋骨,若无其事地走出了隔间。 她吩咐董子真把店里所有的“功成圆满”都撤下来,并且将出自柳师傅之手的六株曼陀罗花艺也全收起来,若有顾客问起“功德圆满”,暂且就说缺货。 次日,那两个捕快又来了。 情况比宁夏青预想的还要糟糕。这一次,这两个捕快见华彩苑里的“功德圆满”都下架了还嫌不够,居然还去看来库房,看见华彩苑库房里的一千多匹“功德圆满”,竟然把这事给记下来了。 宁夏青都懵了,支支吾吾地问:“两位官爷,你们……记录这个做什么?” 年纪大一点的那个捕快说:“我们奉命统计各商铺里所有‘功德圆满’的存货,并将跟踪所有流通在市的‘功德圆满’的去向。按照上头的意思,需要你们尽快将你们铺子里的‘功德圆满’都返回原作坊,这事你们就尽快去办吧,办完了之后来衙门知会一声,届时我们会核实的。” 宁夏青愣了一下,这料子可是耶律兀术的,若是都退回作坊,那她拿什么交给耶律兀术呢?宁夏青壮了壮胆,塞了点银子过去,硬着头皮小声问:“敢问二位官爷可否行个方便,可不可以不让我把这些料子退回原作坊?” 年纪大一点的那捕快掂量掂量手里的银子,道:“我也跟宁当家交个底吧,宁当家若是聪明,就赶紧从这事儿里头抽身,万万不可存了侥幸的心思,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这话犹如当头棒喝,简直就像是上天在她耳边告诉她,一切都在向最坏的、她最不想看到的情况在发展。 她叫来董子真,问:“耶律兀术什么时候会来提货?” 董子真揣着手,垂头丧气地说:“还没定呢。他说他最近一直都在梅公郡里,但还没定下来到底什么时候回程,只说等他离开的时候来取货。” 董子真沮丧地说:“当家的,咱们交不出货来,可就得把耶律兀术为咱们垫的那一万多两银子交出来了。咱们账上可没有能赔给耶律兀术的银子,只能暂且跟耶律兀术说一声,请他宽限咱们了。” 宁夏青点点头。 董子真随即叫上阿正,让阿正跟自己一块去找耶律兀术赔罪。 却不料,董子真和阿正还没走出华彩苑的门,就有一窝蜂的同行挤了进来。 这些人都是从华彩苑进“功德圆满”的掌柜,一听说“功德圆满”出事了,全来要求退货退款! 这群人的架势就跟讨债一样,董子真被一群红了眼的掌柜们堵在那里,那群掌柜今日不讨个说法好似不会放董子真离开的。 阿正见此,只好对董子真交代了一句,然后独自去找耶律兀术了。 阿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跟耶律兀术讲了个清楚,告知耶律兀术,那九百多匹料子已经不可能交给耶律兀术了。 耶律兀术虽然有些遗憾,却仍是十分体贴地拍了拍阿正的肩膀道:“没事,我本来也说过,若是宁姑娘需要银子,我直接借给宁姑娘银子也行,那一万多两就当是我借给宁姑娘的,至于那九百多匹净缎生意,就当做从来没谈过吧。” 阿正沉声道:“多谢了。” 耶律兀术笑着说:“咱们兄弟之间,讲这个就外道了。” 耶律兀术认真地跟阿正说:“你回去的时候多宽慰宽慰宁姑娘,让她也别着急。总之这几日我一直都在梅公郡,若是你们那边有什么麻烦,记得尽管来找我,出银子出力我都行。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了,我也不多说什么,总之我的为人你明白。” 阿正对耶律兀术抱了抱拳,再次认真地致谢。 阿正回到华彩苑的时候,董子真才刚刚将那群难缠的掌柜们暂时打发走。 董子真揣着手,一脸苦相地说:“当家的,依我看,咱们还是得把这事跟二老爷说一声,让二老爷出点银子。这些要求退货的人加在一块,一共是近千匹啊,咱们一共需要退给人家两万多两银子,咱们哪里能承担得起这样的数目?” 见宁夏青不说话,董子真抿了抿唇,小声说:“咱们眼下必须得跟二老爷划清界限了,这些退回来的缎子,还有咱们库房里的缎子,咱们若是不让二老爷来承担这个损失,那就得咱们来承担了。可咱们这一家小铺子,哪里承担得起呢?” 宁夏青却摇了摇头,说:“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董子真有些急了:“难道当家的还打算陪着二老爷扛到底?” 宁夏青摇摇头,说:“我也不是不明白断尾求生的道理,但眼下的状况是,就算咱们把所有的损失都退给二老爷,二老爷也根本拿不出银子来,你就是把二老爷的家底翻过来也是没用的,咱们照样也得自己承担这部分损失。” 董子真闻言连连叹气。宁夏青一边叹气一边说:“二老爷被大老爷和三老爷联手整得很惨,在咱们入股之前,他为了维持作坊的运营,已经去借了不少外债了。虽然‘功德圆满’让他赚了不少,但也都填补到债务里头去了,你就算现在管他要银子,他也拿不出来。” 宁夏青又道:“而且,我已经在作坊里入股了,一旦二老爷和作坊倒了,我又如何可能独善其身?” 董子真一听这话,那张脸看起来简直像是要哭出来了。 宁夏青坐在椅子上发呆。 她明白董子真说得其实有道理。 其实,若是要她硬去从二老爷那里抠银子,她也未必就一定抠不出来。但她不想这么做。 她也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义薄云天的主儿,但她却好似直觉认定不该舍弃二老爷,她只是单纯地认为,做人得厚道点。 董子真顶着一张哭脸,忽然却讽刺地笑出来,说:“当家的,还记得咱们之前因为赝品的事发愁,不知道该如何杜绝赝品吗?” 宁夏青看着董子真,示意董子真说下去,董子真继续道:“您猜怎么着?这事一出,赝品全自动地没了!我听刚刚过来的那些掌柜说,李绣阁和苏锦院都把赝品改名叫作‘集功聚德’了,居然摇身一变成另一种缎子了,现在照样大卖特卖!” 翠玉不由得恼了:“他们……他们倒是占了便宜了,借着咱们的名号卖赝品,如今咱们出了事,他们倒甩得一干二净!简直是气死个人!” 董子真拍这手道:“可不是!真是让人不甘心。” 翠玉忽然想到了什么,灵机一动说:“既然他们改了名字就可以卖,那咱们改个名字不是也可以卖吗?” 宁夏青摇摇头:“不可能。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二老爷和我联手的事,这事既然是冲着二老爷来的,就也是冲着我来的。我若是将净缎改个名字继续上架,此事只会成为旁人更加拿捏我的话柄。” 翠玉顿时失望透顶,沉默了一瞬,董子真低声认真地问:“当家的,你可想要了没有,咱们到底该如何应对此事?” 宁夏青看着董子真,压低了声音说:“这一切发展得太快太突然,真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导致很多事情我都无暇细想。有一件事一直横在我心里,但我还一直都没有想到答案。” 董子真一愣:“什么事啊?” 宁夏青道:“从事发那时我就有些怀疑,这事真的是三老爷做的吗?的确,最有可能想要害二老爷的就是三老爷,可以三老爷一人之力,真的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吗?” 董子真愣了,呢喃道:“这……当家的所想也有道理。。” 董子真想了一会,有些迟疑地说:“咱们这段日子这般出风头,虽然说没有人明面上跟咱们起冲突,但暗中嫉恨的同行肯定是有的。会咬人的狗不叫,若不是三老爷下的手,这事恐怕就更让咱们无从查起了。” 董子真不由得问:“当家的,既然你怀疑这事可能不仅仅跟三老爷有关,那眼下我们可又如何能知道这事还可能和谁有关呢?” 宁夏青悠悠道:“眼下我们只能等赵香娥的消息了。” 当晚,赵香娥那边的消息就来了。 赵香娥的消息仿佛是证实了宁夏青的猜想一般,又仿佛是更深一层的宣判。赵香娥只说,这里头的水深得难以想象,恐怕惊动了京里,若宁夏青还想立足,只能当机立断,与“功德圆满”划清界限。 赵香娥的消息证实了宁夏青的猜想,却让整件事情更加蒙上了一层迷雾。 第三日。 一早用饭的时候,老太太和曹氏显然也已经听到风声了,曹氏的脸色都比之前白了几分,老太太也显然精神不太好,两人很是担忧地向宁夏青问起来二老爷的事。 宁夏青笑着脸,拍着胸脯保证只是小事,又是撒娇又是撒谎的,才可算是把后宅里的两位长辈瞒过去。 用过早饭,宁夏青来到铺子里,董子真又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董子真一早去作坊那边瞧了一眼,听魏三说,二老爷昨天又去三老爷那边了,可三老爷还是死不认账,两个老头子差点打起来,后来还闹到了族长那边。 族长却把二老爷赶出了宁家大宅,族长只放话说,这事族里不会援手,让二老爷自己想办法,若是二老爷处理不好,真的让作坊关了门,二老爷就不用再姓宁了。 而今日一早,许多听说了此事的宁氏族人都找去了作坊。 宁氏族里有不少人手里握着作坊的股份,现在都嚷着要退股,逼着二老爷拿银子出来。董子真去的时候,一夜没睡的二老爷正被来退股的族人缠着,场面别提多混乱了,董子真压根都没能跟二老爷问候上一句话。 董子真这边刚说完话,只见一个人忽然从华彩苑的大门口走了进来。 正是谭文石。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退货 宁夏青不动声色地笑着招呼道:“谭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刚到柳安县,一回来就听说‘功德圆满’出事了。”谭文石答了一句,随即自然地坐了下来,认真地问:“宁姑娘如今境况如何?还好吧?” 宁夏青垂眸说:“不太好。”她心知,谭文石今日过来不可能只为了问候一句,谭文石是个想三步走一步的人,定是有旁的话要跟她说,她问:“谭爷有何高见?” 谭文石抿了一口翠玉递上来的茶,低声道:“听闻宁姑娘还没有与二老爷划清界限,谭某想来劝宁姑娘一句,若是尽早抽身,还能有一片立足之地,如若不然,只怕会被二老爷拖累得无法翻身。” 宁夏青不由得问:“这是三堂叔的意思?”她下意识就觉得可能是三老爷让谭文石来劝她的,没准三老爷是打算先离间她与二老爷,然后再逐一击破。 然而,谭文石却摇摇头,道:“这是谭某自己的意思。” 这倒是颇出乎宁夏青的预料。谭文石道:“是谭某想要劝宁姑娘与二老爷划清界限,若是宁姑娘担心失去二老爷的货源,谭某愿意在货源上帮忙。谭某只希望宁姑娘能够独善其身。” 宁夏青微微蹙眉,不是三老爷的意思,那谭文石为何要这样说呢?她低声问:“谭爷为何一定要我与二老爷划清界限?” 谭文石严肃地说:“我自从听说这事之后,便连夜去替宁姑娘打听到不少消息,依谭某所见,二老爷这次是肯定栽了,还请宁姑娘万万不要抱有侥幸之心。” 宁夏青不由得问:“谭爷究竟打听到了什么?为何认定二老爷这次是肯定栽了?” 谭文石瞧了一眼周围,此时的华彩苑里恰好没有客人,谭文石压低了声音说:“二老爷的事是京里的意思,是礼部与工部在较劲,二者相斗定然要分出个胜负,无论谁胜谁负,小小一家作坊都逃不过被祭旗的命运。” 宁夏青神色一黯,谭文石的说法几乎印证了赵香娥的说法。可宁夏青实在是不明白,一家坐落在梅公郡的小作坊怎么就吸引了京里头的注意呢?她不解至极地问:“京里头的大官们为什么一定要在这小作坊上角力呢?” 谭文石低声答:“不知宁姑娘可否知道,这段日子朝廷里头换了不少官员,就连咱们梅公郡这里都翻了点浪。”宁夏青不言语,不过她心知,顾雪松的上任或许也是京中风浪的一个枝末体现。 谭文石接着说:“朝廷里上任了不少新官,都忙着铲除异己,要立威呢。二老爷跟三老爷闹掰了,已然失去了靠山,那些人自然就盯上了好欺负的二老爷。既然那些盯上了二老爷,二老爷就是注定难逃一劫了。所以谭某才劝宁姑娘一定不要意气用事,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宁夏青不说话,只是抬眼直直地看着谭文石。谭文石被她看得一愣,只好再次重申:“宁姑娘日后在货源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谭某开口。” 宁夏青还是不说话,谭文石的眼珠子转了转,道:“对了,应该有不少掌柜来找华彩苑退货吧?所以说,宁姑娘更得尽早跟二老爷与‘功德圆满’撇清关系,这样就算那些人来找华彩苑退货,宁姑娘也可以说自己已经跟‘功德圆满’无关了,也能把那些缠着你退货要银子的人打发了。” 宁夏青忽然问:“等二老爷倒了之后,三老爷会将作坊收为己有吗?”三老爷虽然从二老爷那里挖走了不少工匠,但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二老爷那里还有很多三老爷没能拿到手的配方,三老爷只有将作坊占为己有,才算是彻底把握宁氏织造这一环节。 谭文石一怔。宁夏青再次发问:“这次的事情虽然是京里头的角力,可难道就一点没有三老爷的因素吗?” 谭文石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三老爷是否参与其中已经不重要了。” 宁夏青听懂了谭文石的弦外之音:“所以说,这事果真还是跟三老爷有关?” 谭文石只说:“宁姑娘,你和二老爷都不要再去思考三老爷究竟跟这事有没有关系了。因为这事现在已经不受三老爷的控制了。你们就算知道三老爷参与其中了,那又能怎样呢?就算你们能让三老爷答应放过你们,三老爷现在说话还有用吗?” 宁夏青明白了,谭文石虽然口口声声劝她“不要再去思考三老爷究竟跟这事有没有关系”,可实际上却在向她证实,此事的确因为三老爷而起。 宁夏青实在是不明白。此事如果真的跟三老爷有关,那谭文石也脱不了干系。既然如此,谭文石又为何要对她承认这一点呢? 宁夏青含糊应付了几句,谢了谭文石特来相告,然后送走了谭文石。谭文石一走,宁夏青就问翠玉:“阿正回来了吗?” 翠玉倒是一愣,脱口而出反问道:“阿正……出去了吗?” 宁夏青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另一批来退货的掌柜又上门了。 宁夏青回了后院,将一切交给董子真去处理。 过了晌午,她找董子真单独说了会话。 董子真满脸愁容地抱怨:“从咱们这进‘功德圆满’的一共就十家,以前都是哭着喊着求咱们给他们货,如今一出了事,昨儿来要求退货的就有三家,今儿又来了五家,咱们哪有那么多货款赔给他们。再说了,‘功德圆满’出了事,他们也不能全赖到咱们华彩苑头上吧……” 董子真道:“咱们要是不给他们退货,他们就算是去官府告状,也未必告得赢。这帮孙子准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也不敢硬逼咱们,只敢没完没了地磨咱们!我整个上午没干别的,就跟这帮人溜嘴皮子来的!” 宁夏青一脸平静地说:“我找你单独说话,就是要跟你说他们退货的事。” 被前来退货的掌柜们折磨得口干舌燥的董子真瞬间眼睛亮了:“当家的有主意了?打算怎么应付他们?” 宁夏青平淡地说:“你把所有要退货的人都叫来,让他们聚到一处。他们不是要退货吗?我们给他们退就是了。” “……”董子真呆愣愣地看着宁夏青,好久说不出话来。 半个时辰后。 宁家的待客厅里头已经聚集了不多不少一共十位店铺掌柜,所有从华彩苑进“功德圆满”的掌柜集体要求退货。 一屋子聚在一块的掌柜们一边等翠玉去叫宁夏青过来,一边交头接耳着—— “咱们真的要把‘功德圆满’给退了吗?万一这料子将来翻身了呢?” “你可别痴心妄想了!我听到一点小道消息,这‘功德圆满’犯的可是大错,居然沾染了柘黄色的忌讳,这还怎么翻身?而且据说啊,这回惊动的可是京里头的大官,那些官老爷要杀‘功德圆满’祭旗立威呢。” “啊?!居然跟天子之色有关?!还被京里头的大官盯上了?!那‘功德圆满’这回不就是铁定完了吗?!” “是啊,所以啊,咱们能退货就退货,千万别想着再观望两天什么的。” “唉,不过……这华彩苑能答应退货吗?咱们的银子都进了人家的账上了,要再想拿出来,恐怕难喽。” “是啊,事关这么大一笔银子,华彩苑恐怕不会同意啊……话说起来,银货两清的事,过后再想退货要银子,这是没有过的事儿啊……” “谁说没有过这样的事儿?要是货没问题,自然是没道理退的。可‘功德圆满’分明就是有问题的货!咱们要求退货,一点毛病都没有!” “对对对!” 在座的苗老三哼了一声,冷笑着说:“‘功德圆满’用柘木染色,却还敢大张旗鼓地售卖,岂不是将我等不知情的商户全都连累了吗?像这样的奸商,咱们只是要求退货,已经算是咱们心善了!咱们甚至都应该要求华彩苑赔偿!” “可是……‘功德圆满’有问题,华彩苑大可推说同样无辜,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作坊那头去,咱们反而不好办啊……” 苗老三大声道:“这‘功德圆满’是怎么火起来的?还不都是华彩苑一直在众人面前力推?若说华彩苑无辜,谁能信?” “这话也有道理,‘功德圆满’一个新出品的料子,全靠华彩苑的宁当家一力主推,才能火起来的,要说华彩苑跟这料子没有关系,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苗老三愤慨不已:“就是!而且啊,依我看,这次触犯天子之色的事说不定都有华彩苑的参与呢!如今官府是只封作坊,没有让华彩苑连坐,已然是给了华彩苑里挂着的那两块匾额面子了!” “可是啊,我还是希望华彩苑不要受牵连……华彩苑并不生产料子,只是售卖‘功德圆满’的商户,而咱们也都是售卖‘功德圆满’的商户。若是此事真的让华彩苑连坐了,咱们的铺子恐怕也很难独善其身啊。” 此言一出,厅里顿时沉默下来,众位掌柜的脸色都有些发青,人人因此自危。 忽然,苗老三恶狠狠地说:“不管怎么说,咱们的铺子总比华彩苑要安全!实在不成,咱们就一块写状子,将华彩苑告上县衙。咱们就说华彩苑很可能参与了柘木染色之事,再咬死了咱们对柘木一事毫不知情,让华彩苑好好喝一壶!” 苗老三此言一出,周围的掌柜都有些诧异地打量了他几眼。 苗老三此言太过狠绝,而且并不像是为了拿回自己的利益,反倒像是单纯为了摆华彩苑一道。 因为“功德圆满”的关系,平日里众位掌柜都与华彩苑有着合作,一来二去的也算是熟人,跟华彩苑之间就算没有情分,也绝不至于这般恨啊, 可苗老三的态度反倒像是拿华彩苑当仇人一样。 其他几位掌柜互相偷偷对了几个眼神,皆有些好奇地打量起苗老三来。 厅里的安静被苗老三察觉到了,苗老三眼珠子一转,找补道:“我的意思,若是华彩苑不肯答应退货,咱们就一块写状子,将华彩苑告上县衙,就说华彩苑也参与了柘木之事,再咬死了咱们对此毫不知情,让县老爷给咱们做主!” “也对,要是华彩苑不答应给咱们退货,咱们也只能来硬的了!” “就按苗掌柜说的办!” 就在此时,厅门上挂着的帘子被掀开,一脸平静的宁夏青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翠玉和董子真。 第一百四十九章 幕后 翠玉和董子真都盯着苗老三看,显然是听到了苗老三说得要去官府告状的话。其他几名掌柜也看出来了,于是一会看苗老三一会看宁夏青。 所有人想好奇,宁夏青在听到苗老三的话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宁夏青却跟没听到苗老三的话一样,只施施然往主位上一坐,问翠芷翠萝给诸位客人上茶了没。 苗老三见宁夏青这般不急不躁,脸上有些僵硬,一咬牙一跺脚站起来首先向宁夏青发难:“我刚刚说的话,宁当家既然听到了,再装没听到可就没意思了。” 苗老三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众位掌柜的中间,道:“我就代表诸位掌柜说一句吧,华彩苑坑了我们,把有问题的净缎卖给我们,我们要求华彩苑退货退款,华彩苑要是不答应,我们就去官府告你们!” 苗老三还不忘拉拢其他掌柜:“诸位,咱们刚刚说了,华彩苑要是不答应,咱们就跟华彩苑来硬的,对吧?” 被苗老三这样拉出来一块挡刀,刚刚在背后议论华彩苑的话还被苗老三给抖落出来了,其他掌柜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只好硬着头皮憨笑几句,纷纷道:“的确,的确……” 宁夏青面色从容,轻飘飘地问了一句:“难道董掌柜请你们来的时候,没跟你们说为什么请你们过来吗?” 众掌柜都是一愣,苗老三蹙眉道:“董掌柜只说是要跟咱们商量退货的事。”苗老三的眼珠子转了转,戒备地问:“我听大侄女话里的意思,好像是已经盘算好对付我们的办法了?” 只见眼前的苗老三就像是一只随时准备炸毛的公鸡,宁夏青不由得露出冰冷的笑容,说:“是啊,我已经想好对策了。今日请你们来就是为了将你们集中到一处,好把所有的退货手续都一并办了。” 苗老三愣了,都准备好一箩筐的话来堵宁夏青,却都白准备了,此时像是一只想要炸毛却未果的公鸡,站在众位掌柜的中间,好不尴尬。一个姓梅的掌柜站起身,拢着袖子微微驼背,难以置信地问:“宁当家这是答应给我们退货了?” 宁夏青抿了口茶,从容地说:“对。所有要退货的人,一会去跟董掌柜交接就成。” 她放下茶杯,忽然又说:“不过嘛,退货之前,我有两件事必须得说明白。” 她说:“第一件事,‘功德圆满’虽然出了事,眼下尚在调查阶段,并未最终裁定,所以呢,我私心觉得诸位现在就要求退货还为时尚早,不如再观望一阵子。当然了,这只是我的建议,我能够理解诸位的心情,诸位要求退货我也可以接受。” 她又说:“至于这第二件事嘛,我虽然接受诸位的退货,可既然是退货,就要按照规矩办。退货是一定要扣除手续费用的,诸位现在将货物退给我,我是肯定要收诸位手续费用的,还望诸位悉知。” 苗老三立刻吼道:“这不成!此事是你们华彩苑理亏,华彩苑必须全额将银子退给我们!” 宁夏青根本懒得跟苗老三打嘴仗,只平静地提醒道:“苗掌柜别忘了,契约上有写关于退货的规定,上头白字黑字按了手印了。” 苗老三冷哼一声道:“契约上所规定的的退货流程,是由于买方因素而造成退货时的流程。可眼下这事并不是买方的过失,而是卖方存心欺瞒,你明知料子有问题还卖给我们,咱们本能去告你们,要求你们翻倍赔偿的,眼下只要求你全额退款,已经是便宜你了!” 宁夏青冷冷地说:“苗掌柜若是真的能告到让我翻倍赔偿,又怎么会现在来跟我理论不休浪费时间呢?” 这话把苗老三给噎了一下,宁夏青继续说:“说到底,因为这事我也不知情,苗掌柜就算是去告我也告不赢,所以苗掌柜才不敢去告,只敢在这里说大话吓唬我。” 宁夏青正色,一字一句地对众人说:“‘功德圆满’的确是出了点问题,但就像我刚刚说的,眼下尚在调查阶段,并未最终裁定,诸位现在来找我退货,只是因为你们心里不安,怕受连累而已,这难道不是因为买方原因造成的退货吗?” 苗老三忽然阴笑道:“你是成心为难咱们是吧?咱们这边可是一共有十个人呢,你要是不全额退款,咱们十个可不答应!难道你以为你这小胳膊能拧过大腿去?” 宁夏青压根懒得再跟苗老三废话,在一旁的董子真出声说:“难道人多就占理吗?你们来要求退货,我们同意退已经是我们厚道了,苗掌柜要是再得寸进尺,这货就不给退了,请苗掌柜去县衙告吧!” 苗老三反驳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董子真已经连着声似的说:“华彩苑之所以答应退货,只是因为我们当家的厚道,而不是因为怕诸位去告状。” 董子真不卑不亢地说:“诸位不信的话,大可去县衙告一个试试,且不说诸位能不能告得赢,就算告赢了,诸位也跟‘功德圆满’彻底扯上关系了。可是,诸位今日来退货,不就是想要跟‘功德圆满’划清界限吗?” 董子真说话仿佛不用喘气,硬是让苗老三根本没插进话来,董子真道:“况且董掌柜说什么要是不全额退款,十位掌柜都不答应,这话恐怕是说大话吧?我瞧着其他几位掌柜可不像苗掌柜这么不讲理!” 苗老三往周围瞧了瞧,果见周围的几位掌柜都不似他那般激愤。梅掌柜和缓地说:“宁当家一个小姑娘,掌家不容易,而且董掌柜平日里也没少照顾咱们。今日出了这事,咱们就这样把麻烦都甩给华彩苑,的确是咱们做事不地道……” 苗老三都懵了,愤怒地看着梅掌柜。却又有牛掌柜在另一头站出来说:“宁当家说了,这事还没定论,咱们这就退货,的确是有些操之过急。但也请宁当家体谅,咱们都是做小本买卖的,一着不慎恐怕就会面临关店的下场,咱们是实在担不起这风险。” 苗老三又愤恨地看向牛掌柜,可吴掌柜却也站出来说:“是啊,多谢宁当家体谅咱们,愿意给咱们退货,这手续费用嘛,就按照契约上规定的,由咱们买方来承担。若是宁当家能扛过这一关,希望咱们以后还可以合作。” 其他几位掌柜也纷纷附和,梅掌柜客气地问宁夏青:“既然咱们都说好了,请问宁当家什么时候退银子呢?” 宁夏青也客气地回答:“你们今日就去跟董掌柜交接一下货物,七天之内,我肯定会把银子退给你们。也请你们体谅,你们要退的货物数量不少,我一时之间也的确拿不出这么多银子,请你们给我一点筹措银子的时间。” 牛掌柜连连点头:“是是是,宁当家也别太上火,咱们虽然不能跟宁当家同舟共济,但也都是希望宁当家能够度过这一难关的。” 宁夏青笑着回应,随后打发走了满意而归的众位掌柜,至于苗老三,虽然依旧气愤难当,却也只能暂且作罢。 打发走一众掌柜之后,宁夏青回到屋子里,安排了一些事情。 等她再回到铺子时,只见董子真正满脸愁容地蹲在柜台边上。她问:“董掌柜,料子都交接完了吗?” 董子真点了点头,道:“按照当家的之前交代的,已经收拾出来连着库房的那间屋子,把退回来的‘功德圆满’全都放在那里了,已经快要堆满了。” 宁夏青点点头,董子真不由得发问:“当家的,你说七日之内给他们银子,可咱们上哪弄那么多银子去啊?他们进货时交的银子,咱们只拿了差价,大头全在二老爷那里呢,如今咱们几乎要全款赔给他们,咱们哪里拿的出这么多银子啊?” 宁夏青也没答话,只是说:“我现在要去一趟作坊,你看着点铺子里的生意。” 董子真“唰”的一声蹦起来道:“难道当家的终于想通了,要跟作坊划清界限,让二老爷出退货的银子?”语气里满是不敢相信。 宁夏青只是笑了笑,说:“我自有安排,之后再告诉你吧。”说完,就带着翠玉出门去了。 宁二老爷听说这事,差点没被气死:“你是不是疯了!谁让你们答应退货了!这时候哪有银子让他们退货?!我……我还当你是个聪明孩子,你居然干出这样蠢的事!居然答应给他们退货!你是以为我有银子,还是你自己有银子?!” 宁致奇在一旁小声劝道:“爹,您先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转头看向宁夏青,不解地说:“堂妹啊,我也不明白,你怎么能答应退货呢?是不是那些人上门逼着你答应的?” 宁夏青都没来得及说话,宁二老爷就接道:“难道真的是那些人逼着你退货的?你怎么这般不经事,那些人逼你退货你就答应?!亏得你从前看起来也是个有胆气的孩子,怎么这回被人一吓唬就干出这等没脑子的事?!” 宁二老爷显然动了怒,宁致奇都不敢直接劝,只敢小声地帮宁夏青辩解道:“堂妹啊,你到底是年轻,才会被那些人一吓唬就答应了的。我跟你说啊,甭管别人跟你怎么说,你只要不答应,他们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别看他们吓唬你的时候说得都厉害着呢,可实际上他们不敢的。” 宁二老爷闻言,脸色也稍微缓和了几分。宁夏青刚要开口,宁二老爷又道:“我早就说过,你一个年轻姑娘根本担不起生意场上的事!我告诉你,甭管那些人放什么狠话,你只要当做听不到,一概不理就成了!” 宁致奇又说:“堂妹,你别害怕。甭管那些人怎么威胁你,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没事了。别看他们说得离开,又是报官又是寻仇什么的,那其实都是吓唬人的话,实际上他们不会真的那么做的,你就放心吧。” 宁夏青刚要说话,宁二老爷忽然一拍桌子,愤怒地说:“行了,也甭管那些人怎么说了。宁夏青,你现在就把那些退货契约都烧了,就当没这回事。” 宁夏青刚一张口:“可是……” 二老爷登时眼睛一瞪:“怎么?你怕别人挑你的理?!我告诉你,生意场不是过家家,谁来挑理都是正常的,越有人骂你,越说明你买卖做得好!你别抹不开面子,结果给自己找罪受!” 宁夏青苦笑道:“我连人家退的货都收回来了……” 二老爷忽然眼睛一瞪,愤怒地说:“难道你今日来找我,是来找我退货的?我告诉你,你自己接受退的货,我可不接受,你休想把这批货再送到我这里来,你就是送来了我也不要!” 宁致奇也急急忙忙说:“堂妹,这批货真的不能退给我们,你就算退给我们,我们也拿不出银子来。我跟你说实话吧,之前的货款都拿去还欠下的债了,虽然剩下了一点,但也拿去进蚕丝了。” 宁致奇忙不迭地说:“堂妹,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大堂伯已经不给咱们提供蚕丝了,而且还联合了不少桑农联合抵制咱们。我爹为了弄到蚕丝,费尽了心思,找了不少路子,托了好些关系,才好不容易弄来些蚕丝,可却为此花了许多银子。” 说到这里,宁致奇神色一黯,小声说:“而且,自从出了这事后,不少持股的族人都来要求退股,都逼着我爹给银子呢。眼下咱们手里实在是没银子了。” 二老爷不耐烦地对宁致奇挥挥手:“行了,你别提这些糟心事了!”二老爷对宁夏青道:“我告诉你,总之我是说什么都不会给你退货的。你现在赶紧把退货契约给烧了,不然的话,你只能自己拿银子填补了,到时候恐怕你得卖光家产!” 二老爷说完这话,终于停了下来,宁致奇被二老爷吼了一句后也不敢说话,宁夏青见二老爷也撒了半天气了,这才缓缓道:“二堂叔,你消消气,听我说几句。” 她低声说:“二堂叔放心吧,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货退给你。我之所以来找你,是希望你能配合我一件事。” 宁二老爷眉头一拧:“配合你一件事?什么事啊?” 宁夏青道:“请二堂叔借个地方,让我把那些货都放到二堂叔这里。然后再请二堂叔跟我去趟衙门,请二堂叔配合我一下,就说我已经把所有的货都退到作坊了。不过二堂叔放心,我不要二堂叔的银子。” 宁二老爷难以置信地看着宁夏青问:“你这次又打得什么鬼主意?” 宁夏青微笑道:“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与二堂叔划清界限了。” 宁二老爷和宁致奇不由得都是一怔,异口同声:“为什么你要假装与作坊划清界限?” 宁夏青沉声反问:“二堂叔,你真的觉得,这事是三堂叔做的吗?” 宁二老爷刚想回答,就沉默了。宁夏青又道:“看来二堂叔也觉得,这事肯定跟三堂叔脱不了关系,但也绝对不仅仅是三堂叔一个人就能做到的。” 宁夏青眼若寒芒:“现在我们最需要知道的是,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否则,我们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够打倒敌人呢?” 宁二老爷想了一下,不由得也放低了声音,问:“难道你假装与我划清界限,就能把幕后黑手引出来?” 宁夏青点点头,道:“我正是这样想的。二堂叔应该知道,华彩苑里挂着两块匾额,二堂叔应该还知道,我送了两成作坊的股分出去,因为那两块匾额和那两成股分,让那幕后黑手忌惮我,这也是他没有将华彩苑像作坊一样直接封掉的原因。” 宁二老爷明白了,宁致奇也明白了,试探着问:“堂妹的意思是,那幕后黑手现在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是因为你还没有与我们划清界限。只要你表明与作坊再无瓜葛,那人就定然会进一步采取行动,彻底打垮作坊了。” 宁夏青点点头。宁二老爷看着她,沉声质问:“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不过,你要演好这么一出,就必然要把银子退给那些商户,还得假装是从我这里拿的银子,可眼下你没有银子,我也没有银子,你又拿什么去退给那些来退货的商户?” 第一百五十章 豪赌 宁二老爷忧虑地说:“他们大概有一千匹左右的料子,我知道你给他们的价格是每匹二十四两,这可就是两万四千两。我没有银子,你也没有银子,你有什么本钱来做这个戏?” 宁夏青只是平静地笑了一下,说:“关于银子的事,我自有计较,我定能弄到这两万多两银子,二堂叔就不必担心这个了。” 宁二老爷打趣道:“你倒是能说大话。行了,你要说的事情我明白了,这就按你说的办吧。” 宁夏青却说:“等等,我此次前来,并非只为了这一件事。” 二老爷不解地问:“你还有什么鬼主意?” 宁夏青莞尔一笑,悠悠说道:“我听我奶奶说起过一件很久之前的事。据说,在二堂叔接手作坊之前,作坊是在我二叔公手里,二叔公不善经营作坊,连连失利,差点把作坊整个败光。后来,二堂叔接手作坊,散尽家财才将作坊给重新撑起来,可有此事?” 宁二老爷愣了一下,不明白宁夏青为何忽然提起这件事,便只附和着说:“确有其事。当年你二叔公和三叔公都不看好我,而你爷爷那时还没从宁氏一族里分家出去,是你爷爷力保我接手这家作坊,我才能有今天。” 宁二老爷狐疑地问:“你奶奶为何跟你提起这件事?” 宁夏青垂首道:“我刚刚接手铺子的时候,遇到过许多困难。我奶奶为了鼓励我,就给我讲了二堂叔刚刚接手作坊时的一些事。我奶奶跟我说,二堂叔在刚刚接手作坊的时候,也遇到过诸多难题,二叔公留下的作坊本身就是个烂摊子,而二堂叔不被族人看好,二堂叔却都挺过来了。” 宁夏青叹道:“我奶奶就跟我说,二堂叔曾经遇到那么多困难,却还是挺过来了,所以说,我肯定也能像二堂叔一样挺过来。我奶奶还让我多跟二堂叔亲近,多学习二堂叔的经营方针。” 宁二老爷愣了一会,低声道:“若非你爷爷力保,我本无可能得到这个作坊,你爷爷对我有恩,我也没能报答一二,想不到你奶奶却还能跟你说这样的话。往后我能帮助你的,自然都会帮你。” 宁夏青闻言一笑,道:“二堂叔误会了,我今日提起二堂叔的艰难往事,并不是要二堂叔报恩。” 宁二老爷一愣:“那你到底为何提起那些陈年旧事?” 宁夏青笑着说:“我是想让二堂叔想起来,自己当年为了这个作坊付出过多少。您在这个作坊上倾注的家财与心血,是其他任何股东都比不上的。” 宁二老爷霎时间明白了宁夏青的意思,疑惑地问:“所以你是想说,我在作坊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却眼睁睁由着旁人持股,是叫那些人占了便宜吗?” 宁夏青笑着说:“听说族里有不少人都在作坊里入了股,他们从来没有像二堂叔一样为作坊付出过什么,却平白无故地年年从作坊这里拿到大笔的利益,二堂叔就不会不甘心吗?” 宁二老爷沉吟一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让我把族里那些人的股份收回来。其实,这次的事情一出,现在族里的那些人的确都来要求退股,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我根本没有银子给他们。” 宁二老爷苦笑道:“难道你以为,我愿意让那些好吃懒做之徒从我这里分利?” 宁二老爷满脸不屑:“在作坊顺利的时候,那些人死活都要入股,如今作坊出了事,他们都怕引火上身,全来要求退股,逼着我拿银子给他们。持股本来就是风险与利益共担,这帮人一遇到事却跟遇到猫的耗子似的,都是没骨气的东西!” 宁二老爷啐了一口:“我压根瞧不上那帮没骨头的人,也不乐意让他们从我这里分利。你以为事到如今,是我想拉着他们共沉沦?我但凡有银子,我早就给他们银子打发他们滚蛋了!好歹给我自己买个耳根清净!” 宁夏青微微一笑,问:“那么在二堂叔眼里,我是不是个有骨头的人?二堂叔心里愿意看到我在作坊里持股吗?” 宁二老爷瞥了她一眼,冷哼着说:“你嘛,心性狡诈,不过还算是有几分气魄。我刚刚说的是那些赶着来退股的软骨头,不包括你。” 宁夏青笑得更加灿烂了,确认道:“所以说,二堂叔是乐意让我持股的,对吗?” 宁二老爷冷哼一声不答话,宁夏青却明白,宁二老爷只是不好意思说。宁夏青也不计较,只是笑着说:“既然二堂叔看不上那些软骨头的人,而又不介意我持股,那么就请二堂叔收回那些人手里的股份,全部转让给我,如何?” 宁二老爷皱着眉看宁夏青,压根不相信宁夏青此言当真。宁夏青不疾不徐地补充道:“我收了那些人的股份之后,不会借机插手作坊里的生意,作坊的经营方针仍旧由二堂叔一人说了算。我之所以要多收一些股份,只是为了能在年终之时多拿几分利而已” 她又补充道:“而且,只要二堂叔能让我多持有一些股份,那么等我收回桑园之后,从我的桑园中所产出的蚕丝将首先供应到二堂叔的作坊。如今二堂叔正因为被大堂叔和三堂叔卡住蚕丝来源而烦心,而与我合作,就能为二堂叔免了后顾之忧。” 愣了半晌的宁二老爷这才说出话来:“你要入股?都这种时候了,旁人都忙着撤股的时候,你居然要求入股?” 宁夏青点点头:“二堂叔没听错,我的确要入股。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要让别人知道那些退掉的股份都被我买走了。我给二堂叔出银子,让二堂叔从旁人手里把股份收回来,之后你我再私下完成股份转让。” 宁二老爷沉默了一瞬,难以置信地说:“你现在要入股,是看准了作坊会盈利?说实话,连我自己都没有这个自信,我甚至都不敢说,作坊一定能撑过这次的事。你怎么就有这样大的信心?” 宁夏青莞尔一笑,说:“我也并没有这个信心,只不过会尽力一试罢了。” 宁二老爷蹙眉道:“你既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为什么要冒这个险?你可知道,一旦失利,你将倾家荡产,再无回天之力。” 宁夏青平静地说:“可我一旦赢了,此后才会有坦途大道。” 宁夏青的表情依旧平静,眼中却散发着奇异的光彩,她沉着冷静却又野心勃勃地说:“做生意嘛,从来都没有稳赚不赔的,风险越大,利益也就越大,这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宁二老爷皱眉警告道:“你自己执意如此,要是赌输了,可不能怪我。” 宁夏青平静地点头:“愿赌服输,这个道理我明白。” 宁二老爷不由得玩味地说:“你倒的确有几分胆气,这分胆气和担当跟你爷爷挺像的。不过,我倒是好奇,你哪来的银子来买股份?” 宁夏青只是淡淡一笑:“我说过了,关于银子的事,我自有计较,二堂叔根本不必为我担心。” 从作坊里盈盈走出来,下午的日头灿烂似水。 宁夏青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迷雾之上,迷雾之下是连绵的冰面。她看不清迷雾的背后究竟是利益还是风险,不知道那冰面是否已是濒临破碎,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下一刻就跌入冰冷的湖水深处。 自从她掌家以来,一个又一个的困难纷至沓来,终于将她逼到了这一步。 她既然敢赌,她就不怕输。 翠玉担忧地问:“姑娘,我知道我问的可能是废话,但我还是想说,你真的想好了,要在这种时候收作坊的股份吗?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不用再考虑了。”宁夏青摇了摇头,轻声地说。她微微掀起车帘,贪恋地看着外头的好光景,若是下一刻的她就将要沉入冰冷的湖水深处,这一刻的风景就会因此变得格外珍贵。 她既然敢赌,就定然早就备好了后手。 就在今儿上午,她已经在匆忙之中为老太太、曹氏和紫儿备好了后招。如果她输了,她便一力承担所有的后果,她会让老太太、曹氏和紫儿都能全身而退,余生无忧。 忽然,马车颠簸了一下,新来的车夫甄福立刻告罪:“对不住对不住!当家的,我没注意到右边,让右边的车轮子硌到石头上了!” “没事,继续赶车吧。”宁夏青丝毫没有责备之意,只是十分平静地说。 说起来,到了如今深渊之际,她却平静得过分,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如此平和而从容。 就仿佛,兴奋与平静本就是同源同根。当她的心弦紧绷到极致的时候,也是她平静到极致的时候。 甄福是新来的车夫。如今华彩苑的生意越来越忙,阿正又从谷丰手里接管了库房的事,宁夏青怕阿正忙不过来,就让董子真去另找车夫,董子真就找来了这个甄福。甄福才刚来不几天,正好阿正今日不在,所以就由甄福赶车了。 阿正被宁夏青派去柳阳县了。 柳阳县的一处风雅酒楼里,孤身前来的阿正坐在顾雪松的对面,他背负着宁夏青所有的希望。 阿正将柳安县这边的难题告诉了顾雪松之后,竟然破天荒地敬了顾雪松三杯酒。 北地的同盛金酒气熏人,从喉咙里流下去,像是刮着肚肠的刀子。 顾雪松瞧着阿正咕噜噜毫不迟疑地牛饮三杯,神情空白了片刻,却也没回敬,只是垂首蹙眉,沉吟了一会,低声说:“覃公公一时半刻都不会离开成宋郡,我得在此招待,眼下的确是回不去梅公郡。” 阿正垂首问:“顾大人既然无法亲自回去,还有别的法子能帮我们家姑娘吗?” 顾雪松边想边说:“礼部和工部较劲,势必要有一个结果,无论是哪一种结果,作坊恐怕都逃不掉沦为斗争祭品的结局。眼下我更希望宁姑娘可以收手,及时止损,不要再被作坊拖累了。” 顾雪松回敬了一杯,试探着说:“你还是去劝宁姑娘收手吧。只要宁姑娘收手,我会保她不受半点牵连。” 阿正沉声说:“我家姑娘不想收手。” 顾雪松闻言忽然一笑,说:“礼部的岑大人是新官上任,正忙着排除异己、树立官威呢,就算是我开口,也左右不了什么。” 阿正没有半点愠色,依旧微微垂首问:“顾大人可有别的办法?” 顾雪松垂眸浅笑,不疾不徐地打开随身所带的锦囊,从里面拿出一封信,递给阿正,温言道:“这是我亲笔所写的信,你让她拿给萧景元看,萧景元在工部有人脉,有萧景元帮忙,此事便可能有转机。至于覃公公那边,我会帮她周旋。” 阿正双手接过信,道:“多谢顾大人。” 顾雪松忽然说:“我已经见过耶律兀术了。” 阿正猛地抬头,正对上顾雪松意味深长的目光。 几日之后,工部下派的官员正式介入柘黄一案的调查,宁二老爷被左一趟右一趟地叫去问话。 至于华彩苑,因为已经将所有的“功德圆满”都退回到作坊了,所以并没受到此事的牵连。华彩苑依旧开张做买卖,在作坊风雨飘摇至极,华彩苑倒是红红火火,这家昔日与作坊连成战线的铺子仿佛已经在一夕之间与作坊断得一干二净。 因此而遭受非议的宁夏青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有好几日未曾在众人面前露面。等她再次出门的时候,便是直奔万盛行的大门。 对于她的到来,萧景元倒是并不感到意外,不过当她说她要借数额达到九万八千两之多银子的时候,萧景元还是怔了一下。 萧景元的神情像是哭笑不得,甚至都没生气,只是觉得难以置信,然而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站在他面前的宁夏青缓缓打开一只锦盒,萧景元登时被锦盒里的东西惊到了。 萧景元皱眉不解:“这东海珍珠串为什么在你手里?” 宁夏青只是平静地说:“这是萧太妃赏给我的,萧太妃说过,如若我有需要,就拿着这串珍珠找萧家,无论我有什么条件,萧家都会满足我。萧公子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顾老太太,看看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萧景元愣了一下,呢喃道:“你既然都能拿到这串珠子,我自然不会怀疑你。” 宁夏青微微一笑,合上锦盒,又将顾雪松的亲笔信递了过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娘家 宁夏青将厚厚的一沓银票放在一张信封里,将信封封好后贴怀放着,往自家的小破马车上走,每走一步都要通过动作来确认信封仍然在自己的怀里,来确认这样堪比身家性命一样的巨额银票没有丢失。 她小心翼翼地登上马车,只等着车帘子放下后就把信封拿出来,要放在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才放心。 谭文石刚从三老爷的一间铺子里出来,正巧看见宁夏青登上了宁家的马车,而当时宁家的马车正好停在万盛行的大门口。 谭文石微微蹙眉,宁夏青这时候去万盛行做什么?宁夏青不是已经和二老爷划清界限了吗?现在应该在安心经营华彩苑才对,为什么会出现在万盛行呢? 谭文石没来得及细想,就立刻登上自己的马车,吩咐车夫跟上宁夏青的马车。 两辆马车前后在四惠钱庄门口的路边停下,谭文石的马车停在转弯的隐蔽之处,他掀开车帘,看见宁夏青从马车上下来,径直进了钱庄。 不一会,宁夏青从四惠钱庄里出来,手里还拎着包袱,随后便上车走了。 谭文石立刻下车,走进了四惠钱庄。 四惠钱庄是天底下数得上号的连锁钱庄,一般来说,在这里存放银子的都是足迹遍天下的大商人,像华彩苑那样的小商户,跟四惠钱庄根本扯不到一块去。 谭文石只要联想到宁夏青是从万盛行出来的,就能猜到宁夏青究竟为什么会进四惠钱庄。 谭文石虽然也不怎么在钱庄存银子,但常替三老爷来四惠钱庄跑腿,因此跟四惠钱庄的掌柜算得上认识。谭文石隐晦地打听了一下,打听到宁夏青刚刚居然提走了近十万两的银子! 华彩苑不过是一个小铺子,宁夏青要近十万两银子会是做什么?尤其是在这个当口,谭文石不由得多思考几分。 谭文石走出四惠钱庄,上了车就往三老爷那里去了。 谭文石并没有注意到,宁夏青的马车在巷口转弯的时候,赶车的阿正好像十分偶然地向这边望了一下,看到谭文石的马车后没有半点的意外。 谭文石的马车往三老爷的地方去,却在半路被叫停,谭文石想了想,忽然又决定先回家一趟。 进了谭家,谭文石直接去往杜秋桐的屋里去了。 谭文石进屋的时候,杜秋桐正坐在窗边做女红。 见谭文石进来,杜秋桐立刻起身迎接,谭文石也没空说那么多,开口就道:“你现在就去宁家看看你姨妈。” “去宁家做什么?”杜秋桐一愣:“难道是表姐那边又出什么事了?爷不是说,表姐已经早就跟宁二老爷划清界限了吗,她能有什么事?” 谭文石摇了摇头,忧虑地说:“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但刚刚我在街上看见你表姐了,我觉得她有些奇怪。” 谭文石眯起眼,沉吟着说:“我猜测,她跟宁二老爷划清界限只是一个假象,实际上她还跟宁二老爷有联络。”谭文石抚了抚杜秋桐的肩,说:“我需要你现在就去一趟宁家,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消息来。” 谭文石想了想,又说:“你最好再找机会劝劝她,让她千万不要犯傻,这个当口了,明哲保身才是最要紧的。” 杜秋桐一愣,眼中流露出些许的妒忌,她迅速地别过脸,没有让谭文石察觉到。杜秋桐悠悠道:“可是……” 杜秋桐几乎从来没有拒绝过谭文石,谭文石不由得一愣:“你要说什么?” 杜秋桐拿起手头的女红,凄苦地说:“可是太太让我把这个帕子绣出来,太太急着要,我已经赶了一个晚上了,却还没赶完,我眼下得先把这个做完,不然没法跟太太交差……” 一提到薛芊芊,谭文石顿时面露不悦,看了看杜秋桐微微红的眼睛,不耐烦地说:“不过是一个帕子而已,她又不缺帕子,你赶不赶得及又能如何?你甭理她,也甭着急,她要是问起你,你就说是这话是我说的。” 杜秋桐立刻就善解人意地说:“不行的,若是这样说了,太太又要跟爷闹脾气了。爷需要我去宁家,我去便是了,若是太太过后问起我为什么没做完绣活,我就说是我手笨耽搁了。” 杜秋桐凑到谭文石面前,一双剪水双眸简直是人见人怜,杜秋桐软着声说:“我不希望爷和太太因为我闹不愉快,我不想让爷心里添堵。” 谭文石不由得叹了口气:“你不希望给我添堵,她却上赶着让我烦心。” 杜秋桐垂眸浅笑,安慰道:“太太出身高贵,难免有些大小姐脾气。” 谭文石忽然阴狠地冷笑出来,不屑地说:“她算什么大小姐?她爹如今可要地位不稳了,等她爹一下台,我看她还有什么底气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杜秋桐把头埋进谭文石怀里,掩饰住自己嘴角得意的笑容,说:“只要爷往后的日子能够顺心如意,我便别无所求了。” “还是你懂事。”谭文石说了一句,看了看那面没完成的帕子,说:“行了,你也甭忙活了,我让你哥哥去买一个成品回来给她,管她满不满意呢,总之她爱要不要!反正我是舍不得你再因为她累坏了这双好看的眼睛。” 杜秋桐倚在谭文石怀里,说了几句谭文石爱听的话,并更紧地抱住了谭文石。 还没到晌午,老太太和曹氏正准备用午饭的时候,忽然听闻杜秋桐来了。 老太太和曹氏都是有些意外。杜秋桐自从离开宁家后,就没回来过几次,如今又嫁了人,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就突然过来了呢?实在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曹氏拉杜秋桐坐下,老太太笑呵呵地让陈婆去添一副碗筷,再让厨娘做几个杜秋桐喜欢的菜色。 杜秋桐亲亲热热地说:“我本该提前知会一声的,可是突然很想你们,就冒昧前来了。老太太和姨妈不会怪我吧?” 曹氏连忙笑着说:“哪能呢?你有心过来,我和老太太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是在我家长大的,自从你搬出去后,我和老太太都时常想你呢。” 宁老太太认真地问:“秋桐啊,你跟咱们说说,你嫁人之后过得如何?夫家待你还好吧?要是受了委屈一定要跟你姨妈说。你爹常年在外,可能照顾不到你,你要是有什么事,你姨妈会帮你想办法的。” 看着宁老太太和曹氏真诚的脸,杜秋桐的笑容没有一丝破绽,眼都不眨地道:“谭爷对我很好,老太太和姨妈不用担心我。” 曹氏摸了摸杜秋桐的脸,心疼地说:“可姨妈怎么觉得你瘦了呢?姨妈自然是希望你在夫家一切都好,但若是真的不开心,不要报喜不报忧,姨妈又不是外人。” 杜秋桐却只说:“我真的一切都好,姨妈不用担心。” 杜秋桐转身,从谭老太太给安排的丫鬟石燕手里接过来一罐茶叶,递给宁老太太和曹氏,说:“这是谭爷给我哥哥的茶叶,是刚下来的碧螺春,最是鲜嫩了,比那些陈茶可好多了。我哥哥舍不得喝,硬要我给老太太和姨妈送过来。” 宁老太太和曹氏不由得对视一眼,皆是想起杜姨娘提过的让杜正硕入赘一事,曹氏垂眸道:“你哥哥也是有心了。说起来,自从年后,他都往这里跑了好几趟了,他的心思……我和老太太都明白……” 杜秋桐却说:“我哥哥只是为了孝敬老太太和姨妈罢了。其实我哥哥他一向都是最孝顺的,只不过因为一直在外头跑船,所以没什么工夫来看姨妈,现在不同了,我哥哥如今已经安定了下来,自然也就会多往这边跑了。” 杜秋桐说着,又拿出一个木盒,道:“这是从北地来的山参,少说也有一百年了,最是滋补养身,我家婆婆平日里常用这个煲汤。所以我向谭爷求了一株,拿来孝敬老太太和姨妈,若是老太太和姨妈觉得好用,我下次再带些来。” 宁老太太和曹氏皆是一愣。曹氏顺势接过木盒,打开看了一眼,果真是极好的北地山参,曹氏想都没想就把木盒扣上还给杜秋桐,认真地说:“茶叶我们就收下了,可这山参太贵重了,我们说什么都不能收。” 老太太也严肃地帮腔:“是啊,这东西我们可不能收。秋桐啊,虽然你说你夫家人对你都很好,可夫家到底不比娘家,你还是得处处小心,免得让夫家挑了你的错,再给你委屈受。” 曹氏也说:“是啊,尤其那个正房太太……在还是姑娘的时候就跟你有些过节,我这边又不是你的娘家。若是叫正房太太知道,你不过是看自己的姨妈就带了这么大的礼,会指摘你的,那你可如何是好?你还是把这山参拿回去吧。” 杜秋桐忽然就眼眶一红,委屈地说:“我知道,我是给人家做小的,处处都比正房太太低了一头,可我对老太太和姨妈始终都是一片孝心,难道就因为我是做小的,老太太和姨妈就连我的东西都不愿意收吗?” 曹氏连忙道:“这是什么话?咱们只是怕你受委屈……” 杜秋桐哭哭啼啼地说:“姨妈说这里不是我的娘家。可我母亲又去得早,父亲和哥哥早年又总不在我身边,我从小就在宁家长大,在我心里,宁家就是我的家,我回了宁家,就跟回娘家是一样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宁老太太劝道:“你姨妈不是那个意思,咱们只是怕你被夫家挑理罢了。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一直把宁家当作是你的娘家,你的心意咱们也收下了。不过一会走的时候,从厨房拿点燕窝走,算是有来有往,免得让你婆婆挑你的理。” “多谢老太太。”杜秋桐一边由曹氏帮着擦泪,一边呜咽着说。 就在这时,添的菜也端了上来,三人坐在桌边,杜秋桐不由得问:“表姐和紫儿呢?不叫她们过来吃饭吗?我也有日子没见她们了,怪想她们的。” 曹氏答:“紫儿被你表姐安排去书院读书了,午饭都不在家里用。” 杜秋桐不由得怔了一下,难以置信地问:“紫儿……上书院了?”曹氏点点头,杜秋桐不由得叹道:“紫儿真是有个好姐姐呢……” 曹氏又说:“紫儿不在家里也好,你可不知道紫儿现在有多淘气,她在家的时候,常常闹腾得我和老太太脑仁疼。”曹氏一边嘴上嗔着,一边露出宠溺的笑容,老太太也笑了,杜秋桐则陪着笑。 然而曹氏忽然又叹了口气,转口道:“说起你表姐啊……唉,她才最让我操心呢……她啊,最近这段日子总忙得让我见不着她的影儿,都好几天没过来跟我和老太太吃饭了。她今儿上午的时候又出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杜秋桐微微顿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说:“其实我也听谭爷说了,表姐这阵子日子不好过。” 杜秋桐低声道:“听说宁二老爷作坊的料子出事了,宁二老爷已经被官府叫去问好几次话了,这次的事都惊动京里了呢,一旦处理不好,宁二老爷都可能会被杀头。而表姐一向跟宁二老爷亲近,出事的料子上还印了华彩苑的名字,不知道表姐会不会被连累……” “哐当”一声,曹氏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曹氏瞬间变了声,带着哭腔问:“有这种事?” 杜秋桐抬头问:“表姐没跟你们说吗?” 曹氏摇摇头,快要哭出来了:“她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我们也听说了一些外头的风声,但你表姐一直跟我们说没事没事的,我们就也没当回事。” 宁老太太也一口都吃不下去了,差点将刚刚吃的那点都呕出来,忧心至极地说:“竟然……竟然这么严重,杀头……” 杜秋桐叹了口气:“看来表姐果然是没跟你们说……唉……我听谭爷说,这事闹不好啊,恐怕连表姐都得受牵连,这几日把我担心得连觉都睡不着。我担心老太太和姨妈受不了这消息,所以今儿才急忙来瞧你们。” “秋桐表妹可真是有心了啊。”忽然,一个清朗的女生从外头响起,随即,帘子被“哗”的一声掀开,宁夏青从外头走了进来。 只见宁夏青的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红色,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身上的斗篷仿佛还在往外汩汩冒着寒气,化作一缕缕白烟四散开来。 “青儿回来了?”快要哭了的曹氏惊异地问,随即连忙起身走到宁夏青面前,拉着宁夏青的手,好像是生怕再也见不到宁夏青了似的,哭着说:“青儿,你跟娘说实话,生意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宁夏青瞥了一眼杜秋桐,又对老太太和曹氏笑着说:“放心吧,上头的确可能会砍二老爷的头,但那不过是从程序上来说最坏的一种可能,基本上不会发生。而且我也已经把一切都处理好了,不管发生什么,我保证我不会有事的。” 宁夏青这话虽然模棱两可,但她的语气极度从容自信,绝对不是能装出来的样子。 老太太和曹氏都了解宁夏青,一听宁夏青这口气,一看宁夏青这表情,便顿时相信了宁夏青的话,脸上顿时松了下来。 宁夏青由着翠芷和翠萝给自己摘了斗篷,走到杜秋桐身后,亲昵地拍了拍杜秋桐的肩膀,说:“秋桐妹妹别怕,谭爷肯定是吓唬你、逗你玩呢,你怎么还当真了?” 自从宁夏青出现之后,杜秋桐的面上就一直有些尴尬,小声说:“我……我只是太担心表姐了,关心则乱……” “是啊……”宁夏青依旧亲昵地拍着杜秋桐的肩膀,却别有深意地说:“咱们表姐妹一同长大,最是感情深厚,我明白你关心我的心情。” 杜秋桐的肩膀被宁夏青压着,动弹不了,有些坐立不安,就仿佛宁夏青是把她按在了钉子上似的。 幸好宁夏青放开了她,而陈婆也已经替宁夏青添了一副碗筷,还给曹氏换了新筷子。 宁夏青坐下来,笑着说:“跑了一个上午,真是饿坏我了。”然后便开始吃起来,宁老太太和曹氏见宁夏青吃得香,不由得也被勾起了胃口,顿时就忘了杜秋桐刚刚的话,都慈爱地看着宁夏青。 宁夏青吃了几口垫垫肚子,忽然笑了,对杜秋桐说:“说起来也真是巧了,我刚刚在外面见到谭夫人,没想到一回到家又见到你。” 杜秋桐一怔,蹙眉问:“表姐见到我家太太了?” “是啊。”宁夏青答:“我想去买点枣子,掺在牛乳里做成枣酪糕,我想紫儿肯定喜欢。结果我刚一走进瓜果铺,居然就遇着了谭夫人,我还跟她打招呼来着。可我瞧着她好像没什么精神,我也就没好意思多跟她说话。” 曹氏不由得又是好奇又是关切:“谭夫人没什么精神?” “是啊。”宁夏青道:“我看她没什么精神,很是担心,所以特意多看了她几眼。我看她本来是打算买雪莲果的,可只是尝了一口,居然转头就呕了。” 宁夏青忽然问杜秋桐:“你家太太是不是很喜欢吃酸的啊?” 杜秋桐下意识就摇摇头。宁夏青就说:“那可真是怪了。我看她买了好几斤橘子,那橘子生得一点都不好,又小又干巴,我尝了一口,可酸死我了。”宁夏青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你家太太为什么要买那酸橘子吃。” 杜秋桐登时就愣了,宁老太太忽然叹道:“难不成谭夫人是有喜了?俗话说酸儿辣女,难道这第一胎就是儿子?倒真是有福气啊。” 杜秋桐的脸登时就黑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挑明 之后,杜秋桐就再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十分明显的,杜秋桐自始至终都心不在焉。 饭后,宁夏青让老太太和曹氏安心地歇午觉,并且硬是拉着杜秋桐,说是表姐妹好久没见了要说几句体己话,把杜秋桐从老太太的屋子拉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宁夏青开门见山地说:“原来你还不知道你家太太可能有了身孕的事。” 杜秋桐垂眸,平静地说:“太太是有福之人,就算是有了身孕,也不奇怪。” 宁夏青看着杜秋桐,笑着说:“你也别着急,反正这只是我和奶奶的猜测,未必就一定是真的。” 杜秋桐不吱声。宁夏青继续说:“不过嘛,她嫁过去有大半年了,的确也该有孩子了。”前世里,谭文石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薛芊芊的,虽然没有来的这样早。 杜秋桐依旧垂头丧气,像是只斗败了的蛐蛐。宁夏青平静地说:“不过嘛,如果此是是真的,对你来说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杜秋桐毫无欣喜之意地说:“若此事当真,我家爷就有后了,我自然会为我家爷高兴的。” 宁夏青忽然笑出了声:“你明知道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些套话。” 杜秋桐不解地望向宁夏青,低声说:“表姐说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 宁夏青叹了口气,道:“你嫁过去不足一个月,眼见着就瘦了好几圈。薛芊芊是什么性格,你我都清楚,从前在顾府,你们当众闹得那一场,谁也都没忘记。如今她是妻你是妾,她会怎么挟制你,我心里也能猜出一二。” 对着杜秋桐狐疑的目光,宁夏青平静地说:“可她若是真的有了身孕,自然就分不出心神来钳制你了,你不也就能多跟谭爷在一块了嘛。” 宁夏青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了,杜秋桐不可能听不明白。 薛芊芊是什么样的性子,谁都知道。薛芊芊有多恨杜秋桐,也是人尽皆知的。 杜秋桐刚嫁过去的那一晚,薛芊芊就当着众人的面拉走了谭文石,让杜秋桐狠狠地难堪了一下。幸好杜秋桐能忍,否则一旦露出半分不悦,将来更是会被薛芊芊以此做文章,让杜秋桐失了谭文石和谭老太太的心。 本以为在第一晚受了辱,这事也就结了。没想到在之后的日子里,薛芊芊仍是不断地拦着谭文石和杜秋桐在一块。在杜秋桐嫁过去的第二天,薛芊芊竟然就把自己屋里一个叫碧影的丫鬟抬了通房! 平日里,薛芊芊不是自己霸占着谭文石,就是让那个碧影替她霸占着谭文石。让薛芊芊这么一通搅和,竟让杜秋桐时至今日仍然是处女之身!像此等奇耻大辱的闺房秘事,杜秋桐根本没脸在宁家说出口! 因为杜秋桐始终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姨娘,谭家的下人们也都因此在背后议论不休,在谭家,杜秋桐早就没有任何脸面了。若不是杜秋桐能忍能顺从,哄得谭老太太开心,从而得了谭老太太的青睐,杜秋桐在谭家恐怕一天都待不下去。 更关键的是,谭文石待杜秋桐也算不上多么亲厚。 谭文石被薛芊芊看得紧,加上生意上的事又忙,也分不出心思来多顾及杜秋桐。若不是为了让杜秋桐来打探宁夏青的消息,谭文石恐怕都不会踏进杜秋桐的房门。 杜秋桐和谭文石可是早就相识了,彼此间也有过不少甜言蜜语,也算是一对有情的鸳鸯,如今终得双宿双栖,按理来说,怎么着都该有一阵子郎情妾意如胶似漆的时光。可如今,杜秋桐的日子里只有冷落和折磨。 理想落进现实里,竟是这般讽刺和惨淡。 可眼下,薛芊芊很可能已经有了身孕。若是薛芊芊有了身孕,自然就不可能伺候谭文石了。只要薛芊芊不能亲自上阵了,那个碧影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到时候不用杜秋桐表示什么,谭老太太就会把谭文石往杜秋桐的房里赶。 而且,谭老太太喜欢恭顺的儿媳,以那薛芊芊的心性,能讨谭老太太的欢心才怪了,因此谭老太太一直就不喜欢薛芊芊。如今薛芊芊怀了身孕,谭老太太定会借此扶持杜秋桐争宠,以达到钳制薛芊芊的目的。而这也将是杜秋桐的机会。 宁夏青的话有道理,对于杜秋桐来说,薛芊芊怀孕并不是坏事。 可是,这种话从宁夏青这样一个闺中女子的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显得奇怪,显得这闺中女子是经历过这等事一样。 杜秋桐垂眸,低声道:“表姐快别说这话了,叫人臊得慌呢……” 宁夏青只是冷淡地说:“为人在世,若是连厚脸皮都修炼不出来,还不得被人拿捏得俯首帖耳?无论是生意,还是家宅之事,都是一样的道理。” 宁夏青这样一说,杜秋桐神色忽然有些闪动,抬起头张了张嘴,好像想要说些什么。相对而坐的宁夏青盯着杜秋桐,似乎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杜秋桐这一微妙的动作变化,却像是了然于心似的,忽然说:“我最近很忙,铺子那边还有事,我就先过去了,不招待你了。” 宁夏青站起来,一边给自己披上斗篷,一边说:“老太太和太太都歇午觉呢,咱们就别去打扰二位老人家了。薛芊芊本就看不惯你,若是你在外面耽得太久,我怕她以此做文章。我这就送你出去。” 杜秋桐只好站起来,表情有些尴尬,石燕拿着杜秋桐的斗篷要来给杜秋桐披上,杜秋桐却挥挥手示意石燕推开,对宁夏青说:“我……我来了宁家一躺,还没来得及去看我姑姑呢。表姐若是忙,我就不耽误表姐的时间了,我自己去西厢就成,看过我姑姑后,我自行离开。” 宁夏青冷冷地看过来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也好,杜姨娘这些日子一直没什么动静,你难得来一趟,姑侄间说说话也是应该的。那我就不陪你了,你自便吧。”说完,宁夏青就走了出去。 宁夏青一出去,杜秋桐的脸上立刻显出些许不悦之色,扭脸就奔着西厢去了。 杜姨娘一见杜秋桐过来,立刻说:“可算是有亲人来瞧瞧我了。”随即吩咐身旁的丫鬟银雀,让银雀给杜秋桐上一壶白水来。 杜姨娘连着声地对杜秋桐抱怨道:“你都不知道,你那个表姐自从接手了生意以来,账上的银子跟流水似的,库房里的好料子堆得跟山似的。可是她是怎么对我的?根本没拿我当个长辈!我这连个好茶都没有,今儿只能让你喝水了。” 杜秋桐拿出四盒龙井新茶放在桌上,说:“小姑,这是我哥哥让我给你带来的,你留着吧。” 杜姨娘收了茶,笑着说:“还是我的亲人知道关心我。那个死丫头居然这般刁难我,压根就是没把我当一家人看!她都那么有钱了,却连一点都不愿意分给我,像她这样的畜生心肠,将来肯定不得好死!” 杜秋桐也没喝那白水,只是低声说:“其实我今日过来,也是替我哥哥给小姑带句话的。” 杜姨娘爱不释手地看着那茶叶,也没把杜秋桐的话当回事,只是随口问了句:“什么话啊?” 杜秋桐道:“我哥哥说了,小姑正年轻呢,在这里枯守一辈子岂不是耽误了?所以我哥哥想为小姑寻个出路呢。” 杜姨娘不由得身子一抖,表情有些尴尬,还露着怨恨,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戒备地问:“你哥哥想为我寻个什么样的出路?” 杜秋桐道:“我哥哥说了,如今华彩苑的生意正红火,小姑又身在宁家,若是想要借着华彩苑的生意来给自己谋点体己钱,也不是难事啊。” “原来是赚钱的事儿……”杜姨娘的表情骤然放松下来,却又叹了口气,怨恨地说:“你当我不想给自己谋划点体己钱?可你那个表姐贼有心眼,我如今只是想帮杜家人在华彩苑里拿几匹料子,你表姐都不让呢,我还从哪给自己谋划体己钱?” 杜秋桐道:“小姑难道忘了,去年的时候,小叔不是想借我姨妈的那间铺子开店来着吗?” 杜姨娘边想边说:“是有这事,不过你那个黄土埋半截的姨妈不答应,这事就黄了。你小叔如今还闲晃荡着呢,全靠你小婶每天从乡下挑些蔬果来县城里卖才能维持生计。哼,要不是因为你那该死的姨妈,你小叔怎么会直到如今还闲晃荡?” 杜姨娘有些疑惑:“不过,你怎么忽然提起这事来?” 杜秋桐道:“我姨妈没答应,是因为不想把那间铺子交出来。可若是小姑能自己盘一间铺子,只从华彩苑里进货,这事不是就还能商量吗?我可是知道,华彩苑如今给好几家铺子提供货源呢,既然都能给外人供货,那又怎么会不答应给小叔供货呢?” 杜姨娘不由得眼睛一亮,避开杜秋桐的目光,鬼鬼祟祟地盘算了起来,边想边说:“要是我能弄到一间小铺子,从华彩苑进货,让你小叔来打理,的确是个好主意。” 杜姨娘还不忘补充道:“你也别多想,我……我手里有点银子,我自己就能盘下一间铺子来。” 杜秋桐也没理会杜姨娘话中的闪烁,只是附和说:“咱们跟表姐是亲戚,从华彩苑拿货的时候能有几分折扣,就算是要求赊账,表姐也是会答应的。” 杜姨娘笑得特别开,趾高气昂地说:“那是。再者说了,让你小叔卖从华彩苑里进的货,这是帮华彩苑扩大名声呢,你那个该死的表姐还得感谢我呢!” 宁夏青从自己的院子出来后,假装去了前头的铺子,却只待了一会,就又去了老太太的屋子,一掀帘子,果然看见老太太和曹氏都满脸凝重地坐在那里。 老太太的眼皮耷拉着,严肃地说:“青儿,你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夏青沉声道:“就和我刚刚说的一样,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杜秋桐估计只是从谭爷那里听来了只言片语,所以才误会了。” “没那么严重?”老太太道:“那你说说,你二堂叔杀头要被什么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宁夏青一脸真诚地答:“二堂叔之所以惹了官司,是因为有人说他触犯天子之色。这事若往重了说,杀头也是可能的,但那需要有确凿证据证明二堂叔的确用了柘黄色,且还得证明二堂叔是蓄意如此,而且还得赶上上头有意要杀鸡儆猴。” “眼前这状况,以上三条一条都不满足。”宁夏青尽量直白地说:“我这么跟你们说吧,按照律法来说,触犯天子之色的人,最严重的确实可能会被杀头,但自建国以来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因为这条罪名而丧命,我这样说你们能明白吧?” 老太太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老太太到底是懂得多反应也快,立刻问:“可是,官府既然不想要你二堂叔的命,那闹腾这么一场,到底是想从你二堂叔这里得到什么呢?” 宁夏青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宁夏青并不十分肯定地说:“不过嘛,二堂叔的作坊不值得让旁人花这么大心思去惦记,我琢磨着,二堂叔值得人惦记的也就是一些核心的工艺机密了。总之这些都跟咱们华彩苑没关系,牵连不到咱们。” 老太太又问:“真的跟咱们华彩苑没关系吗?我可从杜秋桐那里听来了一些风声。我问你,旁人退回来的那些料子,你到底有没有退回作坊?你难不成在借银子帮你二堂叔做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宁夏青莞尔一笑,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料子当然都退回作坊去了,衙门那边都有记录的,我岂能作假?至于借银子,也不知道杜秋桐就从哪听来的,八成是她误会了。” 宁夏青又说:“不管怎么样,杜秋桐来了这一趟,也让咱们娘仨能把话说开了,现在你们都知道了,没人想要二堂叔和我的命,只要顺了上面的意,二堂叔的作坊也不会倒,咱们都能平安无事。” 曹氏不由得问:“‘不管怎么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却说:“好啦,青儿不是都说了吗,只要顺了上面的意,也没人会为难她二堂叔,更不会牵连到咱们华彩苑。咱们只要知道这个就好了。” 宁夏青欣慰地一笑,曹氏叹了口气,红着眼睛说:“罢了,青儿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反正咱们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的,这我也就放心了。” 曹氏嘱咐道:“青儿啊,上头若是要什么,你千万别吝啬,只管给就是了,大不了咱们穷一点。娘和老太太从来都不想你赚什么大钱,只要咱们一家人能吃饱穿暖,我便觉得满足了。” 宁夏青温柔地答:“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第一百五十三章 毒蛇 宁家大宅的暖棚里。 老人微眯着双眼。那张四方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一脸的沧桑,微微下陷的眼窝里,深深陷着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有如一双铜铃,那双眼睛极为有神,很少见到这样尖利明亮的眼睛,尽管眼角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纹。 那一头蓬松的灰白头发梳得十分认真,保养得很好,没有一丝凌乱。可那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有如严冬初雪落地,根根银丝一般的白发还是在黑发中清晰可见,像秋日的第一道霜,根根银发,半遮半掩,若隐若现。 老人的上颊严重凹陷,还长着一只鹰勾鼻,在那鼻子之下,嘴唇深深地瘪了进去,尖尖的长下巴上,飘着一缕花白色的山羊胡须,有点鹤发童颜的意思。 高高的个儿,宽宽的肩,身架瘦瘦巴巴的,浑身没有多少肉,干瘦得像老了的鱼鹰,身形却并不佝偻。老人脚上穿着一双油亮亮的云纹皮靴,头戴黑色的绒皮帽,身穿一件崭新的黑呢子长袍,袖口处正盘着一条竹叶青。 那竹叶青通体碧透,蜷着身子,晶莹的双眸射出冷冷的光,动不动地吐着红红的舌信子,警惕地看着周遭。 这竹叶青是条毒蛇,正是宁氏族长的心爱之物。 老管事走了过来,低声说:“礼部的岑大人也已经拍板,明天就会把作坊里所有的‘功德圆满’都拉去充公,作坊也将被彻底责令关门,但二老爷直到现在还不肯让步,若是作坊真的关了门,您名下的产业也会被牵连的。” 宁氏族长只是安静地听着,用粗粝的手拂过竹叶青光滑而微冷的身子,老管事不由得略有担忧地说:“那作坊毕竟是宁氏的东西,族长早年间也在那作坊里头倾注过一些心血,难道我们要眼看着作坊被封吗?” 老管事忽然又说:“对了,夏青姑娘居然在这种时候又收了作坊的股份,如今夏青姑娘手里已经有作坊近一半的股份了,等二老爷的作坊一关门,夏青姑娘也绝对讨不着好。” 宁氏族长这才微微一笑,说:“那丫头倒是骨头硬。”宁氏族长把竹叶青交给专门饲养它的下人,用湿热的锦帕擦了擦手,忽然开口对老管事说:“作坊的事先不谈了,你说说看,你觉得那丫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管事一怔,显然是没想到族长居然在这种时候问这个问题,老老实实地回答:“夏青姑娘看着弱不禁风,说话也细声细气,但很有胆识和勇气。自从接手家里的产业之后,把铺子经营得是蒸蒸日上。唯有一点,夏青姑娘身上的商人习气太重,见着利益绝不放手,甚至不惜亲身涉险。” 宁氏族长点了点头,说:“的确很像当年的宁望平。说起来,宁望平就一个儿子,偏偏是个不中用的,却不料竟能生出这样一个心思玲珑的丫头来,难怪都说隔辈人最相像啊。” 宁氏族长问老管事:“依你之见,那丫头到底像不像宁望平?” 老管事边想边说:“我只见过夏青姑娘一次,就是在醉花亭那次,夏青姑娘颇有胆识,的确在某些时候会有她爷爷的影子。不过夏青姑娘到底是年轻,行事还是远远不及她爷爷那般周全的。” “宁望平……”宁氏族长颇为意味深长地回忆起来:“咱们兄弟几个里,就数我这个四弟最是处处出挑,从小到大,他永远是所有人关注羡慕的对象。他还写的一手好字,早年曾经想要考取功名,若不是为了家里的生意,他早就当官去了。” 话说到这,宁氏族长忽然一叹:“若是他真的去考取功名,也不至于最后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老管事不吱声,宁氏族长忽然又说:“我记得,致恒那小子说过,那丫头模样生得极俊秀,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那丫头。” 宁氏族长忽然一笑,道:“等她进了郡里丝行的时候,我可真得把她找过来,好好瞧一瞧这个有翻天本事的丫头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老管事不由得蹙眉,确认到:“族长是准备纵容夏青姑娘继续这样下去了?可若是由着夏青姑娘继续这般行事,族里不少人会遭殃的……” 宁氏族长丝毫没理会这一点,只是压低了声音,说:“宁望平不会一点没有察觉的,他定然留下了线索,只可惜,宁永达实在是个平庸之辈,才让这件事尘封了十几年。” 老管事瞬间明白了宁氏族长的意思:“族长是想要纵容夏青姑娘去把当年的事给抖落在天下人面前?” 宁氏族长只是平静地说:“十几年了,那件事虽然一直被藏得很好,但不代表已经没人记得。” 老管事面色有些复杂,又问:“那……眼下的事该怎么办?二老爷那边很是焦灼,若是族长不施以援手,宁氏的作坊恐怕就真的倒了。” 宁氏族长却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丝毫不急地说:“那丫头既然在这时候收股,便是已经想好应对之策,既然她有办法,又何须我出手?” 风起云涌之际,宁夏青安安静静地坐在家中,越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越平静,甚至就算是她刻意想要表现出一些应有的紧张,居然都做不到。 不过,该准备的她也的确都已经准备了,眼下唯有安静等待,等覃公公和顾雪松。也的确,除了安静等待之外,她也没什么别的好做的事。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家中,竟恍惚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安安静静匍匐在草丛之中的蛇。 就在这时,艾绿来了一封信。据说覃公公已经正式向梅公郡织造局放了话来,点明了要收笼烟纱,然而这并不代表华彩苑就一定能够在这次事件中占据上风。 艾绿听织造局的人闲聊分析过,说是因为“功德圆满”的事,作为名字被印在“功德圆满”上的铺子,华彩苑很难完全置身事外。如今的华彩苑相对而言比较尴尬,在这种特殊时期,织造局很可能会为了避嫌而将华彩苑列入备选名单之外。 虽然黄氏作坊的笼烟纱是一绝,而黄氏作坊的笼烟纱又全被华彩苑收走了,但总有别家的笼烟纱可以替代黄氏作坊的笼烟纱,依照艾绿的分析,即便黄氏作坊的笼烟纱名声在外,织造局也不会因此就愿意跟华彩苑合作。 在艾绿递来的信里,艾绿隐隐约约地试探着问起,此事是否真的只是明面上看上去的样子。 这也正是横亘在宁夏青心中多时的疑惑。 明面上来看,是礼部新官上任急于立威,而工部想要借此狠捞一笔,挑起这件事的宁三老爷则是为了能够将二老爷的作坊收归己有。可这一切真的就像明面上看上去这样简单吗?她心里清楚这个答案。 自从当日,她从万盛行借了近十万两银子之后,她便一直隐隐觉得奇怪。 虽然说她手里有萧太妃给的东海珍珠串,但仅凭一串珍珠,就真的能从萧景元手里借走这样数目巨大的银子吗?他们是商人,又不是言出必行的江湖中人,萧景元此举是不是太过“讲义气”了? 这样大的数目,虽然萧景元借的起,但他总会怀疑宁夏青到底能不能还得起吧?可萧景元居然就这样丝毫不迟疑地当场就借了,没有拖延,没有减少数目,萧景元“讲义气”得不像是一个商人。 因为萧景元的过于“讲义气”,让她的计划进行得很是顺利。 她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一切都太过顺利了。从“功德圆满”面世之初,她所计划的一切都始终进行得很顺畅。 她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玄机,一定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可她的眼前仿佛有着重重迷雾,让她看不清那人到底是谁。 这些天里,她之所以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就是因为她一直为这件事困扰。 除此以外,还有另外一事也困扰着她。 事关谭文石。 那天谭文石过来华彩苑,跟她说了那些话,仿佛他就是专门来出卖宁三老爷似的,那并不是宁三老爷手下管事所该说出来的话。 宁夏青知道,谭文石此人心性狡诈,对宁三老爷并不忠心,将来也一定会与宁三老爷反目,踩着宁三老爷让自己更登高位,这些都是前世里就发生过的事,但没有发生得这样早。 虽然谭文石早早就布下了与宁三老爷反目的局,但谭文石目前还不足以与宁三老爷抗衡,真正的反目将发生在很久之后,眼下还不是可以将此事挑破的时候,谭文石是否过早地暴露了呢?这样可不利于谭文石继续假意效忠宁三老爷啊。 这让宁夏青不由得怀疑,谭文石这样早地暴露了自己,会不会是因为,在表面效忠宁三老爷之外,他还另有图谋,使他不得不选择暴露? 比如说,谭文石与什么人结成了利益联盟,在此种利益的驱使之下,谭文石甘愿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在这种时候向宁夏青说出这种话。 谭文石的此等反常行径,会不会跟那个在幕后推波助澜的人有关呢?难道谭文石与那个幕后黑手结盟了?抑或谭文石就是那个幕后黑手? 她越想越觉得眼前仍是迷雾,不由得走出屋子,想要去铺子里头看看,顺便也吹吹风,放松一下疲惫的头脑。 然而,她还没走到铺子后门,正巧遇见从库房搬料子过来的阿正。 一看见阿正,她忽然想起耶律兀术交给自己的那颗狼牙,这段日子的事情太多,她竟然忘记把狼牙还给阿正了。 “阿正。”她出声叫了一声,然后走到阿正面前道:“你的狼牙还在我那里,我一直都忘记还你了。” 阿正愣了一下,然后说:“原来在你那里。” 她又追问:“我想问问你,你跟耶律兀术是不是有什么约定啊?你是不是用你的狼牙做抵押,要他为你做什么事了?” 根据耶律兀术那句奇怪的话,她只能猜到这么多,她心里迷惑,便直接问了出来。阿正愣了一会,看着她的脸,却别过目光,只说:“没什么。” “什么叫做没什么?我在问你话……”她立刻反驳,阿正却忽然转口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倒是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阿正沉声说:“自从作坊出事以来,你就总是忧心忡忡。仿佛不仅仅是为了这次的事在担心一样,所以我一直都很想问问你,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这话从别人口中问出来,她的心都不至于有什么波动,但一听阿正这样问,她忽然觉得很害怕,竟然感觉很是委屈,眼眶“唰”的一下就红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通知 阿正愣了一下,明显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问:“到底怎么了?” 宁夏青心里很酸很酸,酸到说不出话来,伸出颤抖的手,扯住了阿正胸襟的布料,借着阿正才能勉强站稳。 阿正察觉到她的颤抖,仿佛是怕她会随时倒下一样,伸出手虚扶着她的手肘,仿佛准备随时接住可能会跌倒的她,闷闷地说:“你要是不想说,就当我没问过。” 她猛地抬头,与阿正的目光对上,她的眼中泪水涟涟。 宁夏青心潮汹涌,阿正全心全意地关注着宁夏青的喜悲,以致于他们二人都没有察觉到,有人就站在影壁的后头,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杜姨娘借口要去寺庙为宁永达祈福许愿,带着银雀就要出门,实则是为了去找苗老三商量盘铺子给自己弟弟开店的事。 就在她走到影壁后头的时候,忽然察觉到前头有人说话的声音,她连忙示意银雀在影壁后头躲好,饱含怨毒地注视着阿正和宁夏青。 杜姨娘露出鄙夷的表情。 生意场是什么地方?那是银子流通的圣地,堆积如山的银钱背后滋生了多少的不堪与丑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整天在生意场上打滚,能不脏?怕是早就没了羞耻之心,所以才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店里的伙计打情骂俏!年纪轻轻就这般淫贱! 还有那个跟她打情骂俏的阿正,也不是什么好货! 杜姨娘本来是不讨厌阿正的,毕竟这小伙子是宁家的伙计,模样生得俊俏,瞧着又年轻可靠,杜姨娘甚至还对他有那么一点点的幻想。然而,和苗老三一块被抓奸那事已经耗尽了杜姨娘对阿正的所有好感! 现在的杜姨娘对阿正只有恨!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喝他的血!恨不得当众把他扒光了游街!让他也同当日的自己一样,尝尝那颜面尽失的滋味! 杜姨娘看见阿正和宁夏青站在一块状似亲密,眼中的怨毒不由得蒙蔽了她的眼。 宁夏青抹了抹泪,心潮平复了许多,轻声说:“你的狼牙还在我那里,我这就拿过来还你。” 看着脆弱的她,阿正说:“不用了,你先收着吧,这事也不急。你……” 阿正顿了一下,再次确认到:“……你真的没事了?” 宁夏青点点头,忽然,阿正猛地察觉到了什么,看向影壁后头,眼神瞬间变得冰冷狠厉,倒把宁夏青吓了一跳。 宁夏青刚要说些什么,董子真忽然从铺子后门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高喊:“当家的,当家的,快过来快过来!” 宁夏青和阿正顿时都看向了董子真,董子真跑过来,说:“当家的,我刚得到信儿,覃公公和顾大人已经到郡里的织造局了,二老爷那边的情况正严峻着呢,当家的快点过去看看吧!” 宁夏青心神一敛,就准备叫上甄福赶车过去,阿正却说:“既然着急,就我来赶车吧,咱们尽快赶过去。”如今虽然已经雇了甄福,但阿正还是时常亲自为宁夏青赶车。 宁夏青心知,阿正已经够忙的了,况且又已经雇了甄福,如果还让阿正赶车的话,倒显得在苛待阿正的同时,又让甄福白拿银子了似的,易让旁人觉得她待人不公。但她偏偏愿意让阿正陪着自己出入各地,于是点点头,带着阿正与董子真一块往织造局赶过去。 事出突然,宁夏青也没那么多心思去顾忌男女大防的事了,宁夏青直接拎着董子真的领子,让他跟自己一块进了马车,在赶往织造局的途中,紧急商量着对策。 在马车上,宁夏青不解地问:“覃公公和顾大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董子真拍着手道:“谁说不是呢!刚刚织造局突然来人通知咱们,说是覃公公和顾大人眼下已经到了织造局,正请各家商户都直接过去呢。我这才知道,原来覃公公和顾大人昨儿就到咱们县上了,可愣是把这事儿捂得密不透风,谁都不知道他们已经来了。” 宁夏青微微蹙眉沉吟道:“他们昨儿就到县上了?” 董子真点头:“是啊。唉……我也是不明白了,顾大人既然回来了,就算不知会旁人一声,也得知会咱们一声啊,且不说当家的和顾大人交情深厚,毕竟顾大人手里还拿着当家的送给他的股份呢,就算是看在利益的份上,他也应该提早跟当家的打个招呼啊。” 宁夏青沉默了一瞬,又问:“现在都有谁在织造局那边?” 董子真边想边说:“织造局那边以覃公公的名义请了不少郡里商会的人过去,我琢磨着,本家那边的几位老爷应该都到了,不过宁氏的老族长八成不会现身……对了!我听说郡里商会的齐高原也在。” 宁夏青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问:“齐高原?商会里的那个管事?” 董子真点点头:“嗯,商会里的不少事都是他在操控。每年商会里都会公布这一年里各类匹料的生产数额、销量和定价,这些都是要向朝廷上报的,齐管事就是为了这事才到场的。而且郡里织造局派活计下来,负责掌管商会的齐管事不到场才是怪事吧。” 宁夏青点点头,她对这个齐高原有点印象,只是之前一时没想起来。 郡里的几个大匹料商一起牵头办了这个匹料商会,齐高原便是被众人推举出来的管事。 要说齐高原有多大的权利也不至于,齐高原的作用主要是平衡几大匹料商之间的利益纠纷,保障郡里皮料买卖的兴旺发达。虽说并没有说一不二的权利,但谁要是得罪了他,也没可能在郡里的皮料行里混下去了。 董子真有些紧张地问:“当家的,咱们这能拿下这批活计吗?不会因为二老爷的事,让覃公公不愿意收咱们家的笼烟纱吧?” 宁夏青摇了摇头,说:“根据我的消息,二老爷的事应该不会影响到咱们。对了,你刚刚说,二老爷那边的情况正严峻着,这话是什么意思?” 董子真揣着手答:“我本来正想跟当家的说这事儿呢,还没找着当家的呢,织造局那边的人就来了,倒叫我忘了跟您说这事儿了。” 董子真道:“不久之前啊,礼部的人又找去了作坊,要把所有的‘功德圆满’成品缎都充公,一共两千多匹呢!要是真的充公了,就等于僭越皇权的罪名坐实了,作坊也就彻底完蛋了。那二老爷当然不会答应啊,正跟礼部的人磨嘴皮子呢!” 董子真又说:“后来啊,工部的人又来了,说这事儿还不能下定论,要再分辨分辨。这种事还能怎么分辨?只能是让二老爷把‘功德圆满’缎从选丝到染色的所有工序都完完本本地说一遍啊。这可是作坊的工艺机密,二老爷当然也不答应啊,所以作坊那边现在正是一锅粥呢!” 宁夏青低声道:“看来背后的势力至今尚未达成一致。” “是啊。”董子真附和道:“要是背后的人真的已经谈妥了,早就直接查封或者干脆让这事过了,怎么可能还在这里扯皮,怎么可能还让二老爷有说话的机会,只要官府真的定了下来,二老爷一介平民百姓,还不早就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了,哪里还有说话的机会。” 宁夏青心里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她已经过来纠结这种事的年纪了,她想了想,说:“根据我的消息,二老爷的事应该不会影响到咱们,咱们应该能拿到这次的活计。一旦咱们拿到了这次的活计,也就可以证明,在二老爷的事里,三老爷也是被人耍了。” 董子真不解地问:“什么意思?不是三老爷想要害二老爷吗?难道有人知晓了三老爷的心思,所以在暗处推波助澜,推三老爷去斗二老爷,实则却并没有真的想要让三老爷顺心遂意?那这人图什么啊?” 董子真哭笑不得地说:“难不成就是专门为了逗三老爷玩?” “自然不是。”宁夏青嗤笑着嗔道,随即正色说:“之所以利用三老爷去斗二老爷,是为了把二老爷逼到绝境,却并不是真的为了打垮二老爷,而是为了看看在绝境之中的二老爷到底还能亮出什么底牌,或者说,其实是为了看看我能够亮出什么底牌。” 董子真登时有些愣,表情显得有些害怕,惴惴不安地问:“那当家的如今是否已经知道,那个想逼咱们亮底牌的人是谁了?” 宁夏青却叹了口气,沮丧又不安地摇了摇头。 她仍不知道,那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只能按照那人安排的局走下去。 她就像是一枚一无所知的棋子,不自量力地企图在乱局中揭开棋手脸上的面具。 等她匆匆忙忙赶到织造局的时候,却还是晚了一步。 还没进织造局的大门呢,竟然瞧见不少同行已经从里面出来了。 为首的几人里头有梅掌柜,梅掌柜一瞧见姗姗来迟的宁夏青,笑着走上前,对宁夏青和她身边的董子真拱手道:“恭喜恭喜了。” 董子真和宁夏青对视一眼,假装一无所知地开口问:“梅掌柜此言何意啊?华彩苑几乎是最晚得到消息的,因此赶来的有些迟,竟然错过了精彩的时候,梅掌柜却怎么倒恭喜上我们了呢?” 听到这对话的牛掌柜从一旁赶上来,有些不悦地说:“宁当家和董掌柜人虽来得晚,却运气最好,倒是我们这些倒霉蛋没看清形势,没能抱紧华彩苑的大腿,白白错过了发财的机会。”说完这话,牛掌柜便闷闷不乐地拉着梅掌柜一块走开了,也没再理董子真的追问。 而另一个从一旁路过的同行也不由得酸溜溜地嘀咕着:“到底还是华彩苑最有手段,之前跟宁二老爷的作坊撇得一干二净,如今宁二老爷翻了身,华彩苑却又能跟着吃好处……既能全身而退,又能坐享其成啊……”董子真刚想反驳,那人却愤愤不平地走开了。 之前同样将“功德圆满”退给华彩苑的吴掌柜也阴阳怪气地说:“到底还是宁二老爷的运气好啊,都落到快关门的地步了,居然还能让朝廷看重那‘功德圆满’。华彩苑也是厉害啊,之前跟宁二老爷撇清了关系,不受宁二老爷的连累,如今却又跟着一块鸡犬升天。” 董子真刚想说点什么,又有一人疑惑地说:“也真是怪了,华彩苑明明都跟宁二老爷撇清关系了,覃公公怎么又把‘功德圆满’跟华彩苑放在一块提了呢?” 那人拍了拍吴掌柜的肩膀,满是不屑地说:“老吴啊,像咱们这样没本事的小买卖人,是肯定琢磨不明白华彩苑到底是怎么跟着得道升天的了,行了,咱们还是回咱们的铺子里混吃等死吧!”说完就拉着吴掌柜走了。 其余从织造局里走出来的掌柜们也都不上前来跟华彩苑的人说话,都沮丧地低着头,却忍不住酸溜溜地看向宁夏青和董子真。 就在这时,齐高原也从织造局里走了出来。齐高原径直走到宁夏青和董子真的面前,客客气气地问:“请问二位可是华彩苑的宁当家和董掌柜?” 宁夏青点了点头,福了一福道:“我是华彩苑的宁夏青,身边这位是董掌柜,请问您可是齐管事?” 齐高原笑着点了点头,与宁夏青互道幸会,随即礼貌地说:“宁当家刚才不在,因此我奉覃公公之命通知宁当家,今年朝廷要求从民间采购的丝缎里,‘功德圆满’位列头等,还请宁当家早做准备。” 齐高原拱手道:“恭喜宁当家了。我话已带到,这便告辞了。还请宁当家这就进织造局去当面与覃公公商议。”说完,齐高原又与宁夏青见了一礼,随即离开。 宁夏青让董子真跟诸位掌柜拉拉关系,自己就要往织造局里去。忽然,观棋走过来,小声说:“宁姑娘,我家公子请您过去说话。” 被叫住的宁夏青只是愣了一下,不知道顾雪松要对自己说什么,不过她毫不迟疑地点头应下,打算跟观棋一块过去。可就在这时,又有另一个小厮走过来对宁夏青说:“宁当家,我家萧公子请您私下一叙。”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早退 被萧景元的小厮叫住之后,宁夏青不由得驻足。 宁夏青颇有深意地看了看观棋,又变了神色看了看萧景元的小厮,转而笑着问:“萧公子也在这里?” 那小厮道:“我家公子的马车停在一旁,正等宁当家过去说话呢。”顺着那小厮的目光,宁夏青看见了一顶在车顶上镶着西域宝石的汉白玉马车,不消说,那便是萧景元的马车,萧景元一定在里面等她。 宁夏青还未说话,观棋却忽然抢着说:“宁姑娘,我家公子已经等你很久了。” 宁夏青看了看这两位小厮,微微垂眸凝眉,只觉得去见谁都不妥,她微微看向身后的阿正,阿正随即走上前来,低声说:“当家的你看,二老爷在那边。” 顺着阿正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宁二老爷从织造局里走出来,原来二老爷竟然在织造局,她本以为二老爷在作坊被礼部和工部的人缠得紧呢,看来是覃公公的到来将二老爷从作坊的乱麻纷争里解救了出来。她遥遥喊了二老爷一声:“二堂叔。” 宁二老爷也看见宁夏青了,招招手示意宁夏青过来,宁夏青随即对两位小厮带着歉意地笑着说:“抱歉,我家长辈叫我过去说话,先失陪了。等他日定将登门拜访萧公子与顾大人。” 这理由十足地充分,两个小厮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略有遗憾地各自去复命了。 观棋回到黑楠木马车旁,向顾雪松回了话。 “知道了,我们回去吧。”顾雪松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随即,马车缓缓驶离了织造局,徐徐驶过的时候,声音寂寥而单调,缓慢地压过路边残存的积雪,车夫牵着马,观棋跟在马车一旁走着,给场面平添了几分凄美的惆怅。 在马车里,顾雪松从袖口的锦囊里拿出两个腰环。 其中一个是红色的,由红线做底,穿着朱砂串,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女人就总是戴着类似的红色腰环,丝丝绝色皆系于腰间,媚意透过皮囊从骨子里透出来,样是绝色中的绝色,然而那种绝色早就成了泥泞过去里的绝响。 另一只是青色的,正是在当今贵胄之家女子中所时兴的样式。白线的底穿着碧翠的绿玉,浩气清英,仙才卓荦,放在眼前一瞧,变幻的光线从绿玉间透过来,便似玉树堆雪,又似溶溶冷月。 他盯着手中的两个女子腰环看了许久,眼底的神色极为复杂,那红色的腰环仿佛牢牢系着他所有的晦暗,让他再也不得自由与安生,让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那般仙才卓荦的青色。 顾雪松沉默了一会,小心地将两个腰环并在一处,收到了随身的锦囊里。 拒绝了两位小厮的邀请,宁夏青和阿正并肩往宁二老爷的方向走过去。 宁夏青低声问阿正:“你说,萧公子和顾大人同时找我过去,会是一个巧合吗?” 阿正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思索着,显然是也觉得此事实在是有些蹊跷。 宁夏青转而叹道说:“这次的事虽然我早有预料,但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明明说好,由宁二老爷的作坊出面扛了这个名声,明面上不将华彩苑暴露出来,可听刚刚那些掌柜的意思,覃公公还是提到了咱们华彩苑的名字,这可真是奇怪。” 阿正也低声说:“是啊。本想着让二老爷担了这个名声,事后就说因为从前的合作关系,二老爷选择继续与华彩苑合作,且还让华彩苑给‘功德圆满’冠名,旁人也只会以为是二老爷看在亲戚关系上不计较咱们之前跟他划清界限的事。” 宁夏青又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连在奶奶和娘面前都说了谎,就是为了瞒过所有人去,才能让这个谎看起来滴水不露。可覃公公却提到了咱们,这下子咱们之前做的戏可就都白做了,旁人定然都猜到咱们跟二老爷只是假意划清界限了。” 阿正不由得疑惑地说:“明面上咱们已经跟二老爷和‘功德圆满’都划清界限了,所以说,覃公公又怎么会仍旧把‘功德圆满’跟华彩苑联系在一起呢?肯定是有人知道咱们和二老爷仍有联系,并且告诉了覃公公,覃公公这才会在提到‘功德圆满’的时候顺便提了华彩苑。” 宁夏青叹了一口气,道:“无论如何,这场戏最终是没做成,只会让那些人更提防我。刚刚那几位掌柜的话你也听到了,他们都很是不满呢。” 阿正也有些担心地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从今以后,只会有更多人的眼睛盯在华彩苑身上。咱们这次得了利,便是得罪了不少同行,那些人心里定然恨上了咱们,将来不知道会怎么对付咱们呢。” 说着说着,二人已走到宁二老爷身前,也默契地同时住了口。 宁夏青笑了笑,刚要向宁二老爷询问详情,急脾气的宁二老爷却先开口道:“快点进去吧,覃公公已经在里头等你呢。” 宁二老爷还低声说:“不少人正在里头跟覃公公套近乎呢,你三堂叔也在那些人之中,咱们可得快点进去,不能落在你三堂叔后头。” 宁夏青一听这话,便跟二老爷一块进了织造局,在织造局里逢迎了好一会,离开织造局的时候,晌午都要到了,宁夏青和宁二老爷告了别,便回华彩苑去了。 回去的路上董子真跟阿正一块坐在车辕上,董子真乐得跟什么似的,自从宁夏青从柳阳县回来以来,还真没见董子真这么高兴过! 董子真连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当家的,咱们这下子可真是打了一个漂亮仗啊!我给当家的数数啊……” 董子真坐在车辕上,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说:“首先啊,作坊差点就关门了,可还是顺顺当当地过来了!当家的手里可拿着作坊的股分呢,如今作坊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当家的以后每年坐着等着作坊给咱们送钱就可以了,真是痛快啊!” 董子真乐呵呵地说:“第二啊,‘功德圆满’从前只是在咱们郡里火了,可现在被列入朝廷采购的队列了,往后可就能火遍天下了,而且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只会比从前更受欢迎!就光靠一个‘功德圆满’,咱们这一年都能不愁吃喝了!” 董子真带着快意说:“而且啊,之前那些赝品把咱们给弄得都没办法了,可是眼下呢,那些赝品为了避免被波及,一个个都改了名,不劳咱们费心了!更重要的是,‘功德圆满’被列入朝廷采购的队列,就是得了官方的认证,旁人若是再敢买赝品,官府都不会答应!” 从马车里传来的宁夏青的声音倒是平静:“现在天还挺冷呢,你说个不停,倒是也不怕肚子里灌了风。” 董子真无所谓地嘿嘿一笑:“我皮糙肉厚,灌风也没事!喝几口热茶就全好了!关键是我心里高兴啊!” 宁夏青却有些忧虑地说:“虽然说这次的事是有惊无险地度过去了,但也不代表咱们就能高枕无忧了。首先,覃公公要的‘功德圆满’可不少,也不知道二老爷那边能不能赶出这些货来,朝廷要求的交货时间可是绝对不能耽误的。” 宁夏青盘算着:“第二,我从萧公子那里借钱的时候,答应了以后卖出‘功德圆满’的时候会给萧公子分利,所以咱们的利相对就变薄了。而且,‘功德圆满’若是真的火了,咱们需要打点的方方面面只会更多,那也是不小的开销。” 宁夏青总结道:“所以说,‘功德圆满’虽然火了,但不代表咱们就能凭‘功德圆满’赚到许多。说起来,还是得好好经营那批笼烟纱,对于华彩苑来说,最能给咱们打声名的虽然是‘功德圆满’,但最能给咱们赚钱的其实是笼烟纱。” 董子真忽然问:“幸好当家的之前从黄氏作坊里进了不少笼烟纱,咱们库房里的笼烟纱就能撑过这阵子。等笼烟纱火起来的时候,二老爷的作坊应该也赶完覃公公要的这批‘功德圆满’了,到时候就可以让二老爷主产笼烟纱,这不是正好吗?” 宁夏青道:“笼烟纱的消息已经在业内传开了,估计不出多久,普通百姓也就都知道了,所以说,笼烟纱很快就要火了。即便咱们库房里有存货,但恐怕也撑不了很久,得二老爷那边及时供应上才行,总之作坊那边的压力会很大。” “是啊,从时间上来说,作坊那边的确会比较紧张。”董子真说:“既然这样,我没事就去催催二老爷,看着他,让他快点赶工。” 虽然董子真看不到,但宁夏青还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嘱咐道:“嗯,你多去催着点。二老爷性子认真,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你去催着点,省得他万一钻了牛角尖,会耽误工期。” 宁夏青又吩咐道:“你一会备点礼,给覃公公身边的人还有织造局的人送过去。千万注意别漏了谁,免得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结了仇家。至于送什么东西,这分寸你自己能把握。” 董子真嘿嘿一乐:“当家的就算不说,我也打算一会回店里就着手准备这事呢。” 宁夏青也笑了:“你考虑得周到,倒是能让我少操不少心。” 就在这时,马车在许宁街的宁家门口停下来。 宁夏青下了马车,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便问阿正:“我这段日子有太多的烦心事,也没空招待耶律大哥,他已经走了吗?” 阿正摇摇头,说:“没有,他明儿才走。” 宁夏青点点头,说:“那你今晚去见他吧,也算是给他送个行。” 宁夏青掏出银子给阿正,说:“我没空亲自招待他,这点心思你可不能替他推辞。你拿这银子去找个好酒楼,请耶律大哥好好喝一顿。顺便告诉他,‘功德圆满’已经没事了,若是他还愿意要,你就带他去二老爷那里拉九百多匹‘功德圆满’。” 宁夏青又走进铺子,取出银票来,让阿正收好,说:“若是他已经在梅公郡收够了料子,不想再要那九百多匹‘功德圆满’了,你就把他之前为我垫的这些银子还给他。” 阿正点点头,想了想,忽然说:“我前几天去看他的时候,听他的意思,他眼下好像更想要收些带花纹的缎子,我带他来咱们铺子里挑,到时候直接跟董掌柜交接,也不麻烦你费心了。” 宁夏青不由得垂首浅笑。 就在这时,翠玉就急匆匆从内院迎了出来。 翠玉急匆匆地说:“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怎么了?”宁夏青不解:“出事了?” 翠玉抿了抿唇,说:“总之,老太太和太太都等着姑娘一块用饭呢,二姑娘和小宝也都回来了。” “紫儿和小宝回来了?”宁夏青微微蹙眉:“下午不用上书院吗?怎么回来了?” 翠玉垂首,好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宁夏青便让谷丰先领小宝回家去,然后跟翠玉进了内院。 进了内院,宁夏青却忽然在影壁处站定。 宁夏青一脸担忧地看向翠玉,说:“你在这儿说吧,书院那边到底怎么了?” 翠玉抿了抿唇,见左右四下无人,才小声说:“书院那边出事了,二姑娘和小宝因为这个才提前回家的。二姑娘和小宝倒是都没什么事,只是双喜的脸蛋被抓破了。二姑娘和双喜正在老太太的屋里呢。” 宁夏青立刻眉头紧锁,拉着翠玉就往老太太的屋子里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挠人 宁夏青拉着翠玉就往老太太的屋子去,刚走进院子,就听见里头传来曹氏拔高了的声音:“你这孩子别不说话,难道你以为你不说话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吗?今天在书院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提前从书院回来了,你都给我一五一十地说个明白。” 紧接着,又传来杜姨娘阴阳怪气的声音:“咱们二姑娘可真是能耐了啊,小小年纪居然跟人打架。老爷没小子这事儿一直都是老太太的心病,莫不是咱们二姑娘吃心了,所以想把自个儿当成小子,这才学调皮小子跟旁人打架?老爷泉下有知,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许是因为杜姨娘提到了过世的宁永达,竟让老太太和曹氏一时都没能接上话,只听杜姨娘又说:“送二姑娘回来的顾府下人说了,二姑娘挠了书院里小姑娘的脖子,这不是破人家的相吗?在顾氏书院里读书的人可都是非富即贵,这下子咱们可是得罪厉害人物了。” 又传来老太太不悦地斥责杜姨娘的声音:“这里轮不到你说风凉话。” 就在这时,门帘子被猛地撩开,宁夏青一脸杀气地走进来,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杜姨娘,连她自己都觉得,她从来没有这种发急火的时候,然而偏这种时候她的语气又极平静,只是冷冷地问杜姨娘:“你在说什么?” 杜姨娘被吓了一跳,无措地看着宁夏青,眼神有些闪躲,嘴唇也有些抖,竟一时回不出话来,只求助一般地望向老太太,老太太不悦地看了杜姨娘一眼,叹了口气,对杜姨娘说:“行了,你回你自己的西厢去吧。” 得了老太太这话,杜姨娘连忙起身应了一句就往外走,对此刻面色极为不善的宁夏青是唯恐避之不及。宁夏青余怒未消地看着杜姨娘彻底离开了老太太的院子,这才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怒火,走到紫儿面前,蹲下来,温柔地问:“紫儿怎么了?” 紫儿小嘴一撇,忍着委屈却硬摆出倔强的样子,执拗地喊:“我不要再去读书了!” 宁夏青闻言,心知紫儿这是小孩子脾气上来了,得给紫儿一点时间平复,于是没急也没恼,只是摸了摸紫儿的脑袋,然后细心地检查了紫儿全身上下,只见小胖墩那一身的细皮嫩肉没有半点损伤,宁夏青这才放心了许多。 宁夏青又往紫儿身后瞧了瞧,见双喜的脸蛋上正包着纱布,估计是在顾府的时候就已经被处理好伤口了。 于是宁夏青转头,平静地对老太太说:“奶奶,我才回来,还没来得及用午饭呢。这个时辰你们也没用午饭呢吧?咱们摆桌子吃饭吧。” “青儿……”曹氏出声说,显然是不希望这事就被宁夏青这样糊弄着过了,老太太却打断道:“就听青儿的,咱们先摆桌子用午饭吧。毕竟再大的事也不能比吃饭还要大。” 曹氏自然不会反驳老太太,但面有不甘,宁夏青温柔地安慰曹氏:“娘,放心吧,紫儿在书院的事就交给我来处理,我肯定能给您一个满意的结果,您就别操心了。” 曹氏点点头,面上稍安。用完了午饭,宁夏青摸了摸紫儿的脸,说:“紫儿要记住姐姐的话,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人不吃饭都是不行的,我瞧着你刚刚都没吃几口呢,下午让厨娘给你做点心吃吧。” 紫儿立刻问:“可以做绿豆糕吗……”紫儿有些委屈地说:“双喜最喜欢吃绿豆糕了,今天是因为我才害双喜的脸被抓破的,我想让厨娘给双喜做绿豆糕吃……” 紫儿身后的双喜连忙摆摆手,拒绝道:“二姑娘不用这样,我真的没事!这点伤不严重的!”宁夏青看了看跟在紫儿身后的双喜,只见那张肉乎乎的小脸上抱着大大的纱布,瞧着怪可怜的。 宁夏青对双喜说:“你是因为紫儿才受的伤,算得上护主有功,下午让厨娘给你多做几碟绿豆糕奖励你,不过你可不能贪嘴多吃,免得晚饭吃不下了。” 双喜面上一红,乖巧懵懂地点了点头。宁夏青看着紫儿,说:“跟姐姐说说,书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紫儿小嘴一撇,狠狠地忍着,却仍是带着哭腔说:“有人欺负我……”话没说完,就极其委屈地嚎开了。 宁夏青心一酸,只好把紫儿抱在怀里,一边悠着紫儿,一边说着好听话,安抚了几下,紫儿才终于转为低声地啜泣。宁夏青让陈婆搬把小凳让双喜坐着,问向双喜:“还是你来说说吧,别人是怎么欺负二姑娘的?” 同样很是委屈的双喜一五一十地答:“今天二姑娘休堂的时候,我正好去出恭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二姑娘跑出去玩了,我就也跑出去找二姑娘,结果就看见几个人围着二姑娘,正对二姑娘推推搡搡的。” 双喜说着说着也要哭:“我走过去才知道,原来是她们抢了二姑娘的东西,二姑娘跟她们要,她们非但不还,还要对二姑娘动手。我就上前去护着二姑娘,那些人就挠我的脸,二姑娘为了帮我,就挠了回去……” 双喜一边抽泣一边说:“然后那些人就又想去挠二姑娘,幸好小宝哥哥过来了,那些人才跑走了……” 说到这里,双喜再也忍不住,也一下子嚎了出来,委屈地说:“都怪我!都怪我去出恭了,要是我一直跟着二姑娘的话,那些人也不敢仗着人多就这般欺负二姑娘!” 宁夏青怀里的小人儿扭了扭,挣脱了宁夏青的怀抱,跑到双喜跟前,拉着双喜的手,跟双喜一块嚎了起来,边嚎边说:“不怪你,是我连累你受伤的!” 一旁的曹氏早已吓得脸色发白,把双喜揽过来,让双喜别哭了,仔细地瞧了瞧双喜挂了彩的脸蛋,心疼地问双喜还疼不疼,得到双喜否定的答复之后,曹氏不敢相信地问:“紫儿真的挠人家了?真的把别人家的孩子抓破相了?” 双喜点点头,曹氏登时害怕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老太太一边把仍嚎个不休的紫儿抱到自己怀里,一边安慰了曹氏几句。宁夏青又开口问双喜:“那些欺负二姑娘的人是谁?” 双喜一边抽噎着一边说:“我也不认识……平时书院里上课的时候,我都是在外头跟别的下人一块待着的,所以不认识那人是谁。” 双喜顿了一下,小声说:“不过我听说,书院里有人总笑话二姑娘,说二姑娘的坏话……” 宁夏青问:“是谁说二姑娘的坏话?说二姑娘坏话的人和今天欺负二姑娘的是同一个人吗?”宁夏青不由得担心地问:“总不会是顾府自个儿家的姑娘吧?” 幸好双喜给出的是否定的答案,双喜说:“说二姑娘坏话的不是顾府自家的姑娘,是顾府的表小姐,一个姓李的姑娘,全名叫作李可佳,我听别家的丫鬟姐姐们说,自从二姑娘去了书院后,那个李姑娘就总找二姑娘的麻烦,天天说二姑娘坏话。” 双喜又说:“我问二姑娘的时候,二姑娘总说没事,二姑娘说,因为有顾八公子时常来找二姑娘玩,所以那个李姑娘也不敢太过分!可我还一直不知道哪个是李姑娘,所以不知道今天抢二姑娘东西的人是不是那个李姑娘……” 宁夏青问仍在老太太怀里哭得尽兴的紫儿:“今儿欺负你的是那个李可佳吗?”在哭的紫儿说不了话,却委屈地点了点头。 宁夏青又对双喜说:“你说说看,那个李可佳生得什么样子,多大年纪了,被紫儿挠的是她吗?严重吗?” 双喜说:“那个李姑娘瞧着大概八九岁了,生得远没有二姑娘好看!她今天带着身边的几个丫鬟一块欺负二姑娘,二姑娘是迫不得已才挠她们的,当时也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了,所以……二姑娘就挠中了那个李姑娘,二姑娘真不是故意要挠她的……” 宁夏青又问:“那挠你的人是谁,是李可佳,还是李可佳身边的丫鬟?” 双喜的声音越来越小:“是李姑娘挠的我……” 宁夏青不由得沉默下来。 若是李家的丫鬟挠了双喜,而紫儿挠了李可佳,这叫丫鬟打丫鬟,主子打主子,相当于平辈打平辈,对方的丫鬟不占理,紫儿也不占理,双方半斤八两。 若是李可佳挠了双喜,而紫儿挠了李可佳的丫鬟,这事就更好办了。李可佳和紫儿两个小主子都没伤着,这就是双方互相道个歉的事儿。 但偏偏是李可佳挠的双喜,而紫儿却去挠了李可佳……李可佳挠双喜可以被说成是主子教训下人,而紫儿却去挠了李可佳,李可佳和紫儿一样都是主子身份,紫儿这样做,是把本来占理的事给弄得不占理了。 双喜虽然小小年纪,但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越说越没底气。曹氏也明白这个道理,不由得在心疼紫儿和双喜的同时,柔弱又害怕地说:“这下可如何是好……紫儿怎么就一点都没有姑娘的样子呢,怎么能挠人呢?” 老太太也想通了这个理,不由得说:“难怪刚刚顾府的下人送他们回来的时候,言语里的意思好像这事全怪紫儿,原来竟是因为这个……那李可佳是顾府的表小姐,青儿啊,你说说,咱们这下怎么跟顾府交代啊?就算顾府那边过得去,李家也定不可能轻饶了咱们……” 宁夏青看着紫儿愈发委屈的脸,对老太太说:“李可佳是顾府的表小姐,顾府本来就会向着李可佳,这也不代表这事儿就一定是紫儿的错。”听宁夏青这样说,紫儿的眼睛才微微亮了一点。 宁夏青又疑惑地问老太太:“说起怎么跟顾府交代的事……出了这么大的事,顾老太太那边总会站出来说点什么吧?不知顾老太太是怎么说的?” 老太太摇了摇头,说:“我听顾府的下人说,顾老太太和顾府的那几位奶奶今儿不是去上香就是去串门了,都不在府里。若是顾府的那些人在,也不会在还没有说法的时候就把紫儿送回来啊,肯定是当场就把咱们叫过去了。” 宁夏青点了点头,把紫儿从老太太怀里抱到自个儿的怀里,一边哄着一边说:“顾老太太那边我来想辙。紫儿今天肯定吓坏了,先让紫儿回自个儿屋里歇午觉,奶奶和娘也都去歇午觉吧。”宁夏青说完,就带着翠玉和双喜奔着紫儿的屋子去了。 到了紫儿的屋子,宁夏青让翠玉把门窗都关好,让翠玉去哄双喜歇午觉,自己则陪紫儿躺到一张床上,一边哄着怀里逐渐平度下来的紫儿,一边想着该怎么跟顾府交代这件事,忽然,怀里的紫儿小声向她求道:“姐姐,我真的不想再去书院了……” 宁夏青低头看了看怀里刚刚哭过的小胖子,只见紫儿的脸上还挂着泪水,宁夏青没有答紫儿的话,而是说:“你先跟姐姐说说,那个李可佳都说你什么坏话了?” 紫儿瞬间抿了抿唇,不肯吭声。宁夏青温柔地哄道:“给先生送礼的时候,你姐姐我可是给的只比旁人多,绝不比旁人少。平日里给你准备吃穿用度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吝啬过,绝不会让你在旁人面前低一头。而且姐姐雇了一辆精致的小马车专门送你上学。” 宁夏青继续哄着:“平日里,顾老太太常常留你在家里吃中饭,若是晚上放学的时辰稍微晚了些,顾老太太就让顾府的大马车亲自护送你回家,想来,就算是身为表小姐的李可佳都没有这般得顾老太太喜欢呢。” 宁夏青一边揉着紫儿的鼻子,一边笑着说:“而且啊,紫儿生得这般好看,若说李可佳笑话紫儿的样貌,那就可是不可能的啦。”紫儿不由得羞赧地咯咯一笑,把脑袋往宁夏青的颈窝里头埋,不好意思露出脸来。 宁夏青温柔地说:“所以啊,姐姐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那个李可佳究竟能说你什么坏话呢?” 紫儿这才小声地开口:“她……她笑话我的衣服不好看……” 宁夏青笑着说:“你的衣服向来都是从铺子里挑最好的料子给你做的,裁缝那里也一向都是姐姐亲自去跟裁缝商量样式,你觉得姐姐给你准备的衣服不好看吗?” 紫儿立刻摇了摇头,坚定地说:“我觉得姐姐准备的衣服都特别好看!李可佳那个人总是这样,看谁都不顺眼,她不光说我的衣服不好看,她还总在背地里说顾七姐姐的衣服不好看,可她不敢当着顾七姐姐的面这么说。” 紫儿很是不满地抱怨:“在顾七姐姐面前,李可佳总是奉承顾七姐姐人长得美,簪子也贵,但在顾七姐姐的背后,李可佳就总说顾七姐姐的簪子样式丑,笑话顾七姐姐脸上有麻子。顾七姐姐虽然是有几颗麻子,但我觉得她比李可佳好看多了!” 宁夏青不由得笑着说:“紫儿真是读过书的孩子了,还学会‘奉承’这个词了。” 紫儿不由得开心地嘿嘿傻笑了几下。宁夏青又问:“你觉得那个顾七姑娘更好看,是因为顾七姑娘和你的关系更好吗?” 紫儿摇头说:“不是的,我跟顾七姐姐也不是很亲近,只不过顾七姐姐不说我坏话就是了。”紫儿说到兴头上,开始喋喋不休地给宁夏青讲起书院里的事:“有一次顾七姐姐还和李可佳吵起来了呢,只不过我不知道她们在吵什么……” 宁夏青笑了笑,忽然说:“紫儿在骗我呢是不是?李可佳虽然说过你衣服不好看,但她说得最多的其实是你姐姐我,对不对?” 紫儿一下子就脸红了,一脸心事被戳破的表情,抿着唇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出谋 宁夏青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若不是因为自己,紫儿即便被书院里好事的小姑娘针对,也不会被这般严重地针对。 姓李……沈夫人不就是姓李? 因为之前她和沈家退婚的那段过往,沈夫人早就恨透了她,如今又见她非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把生意办得红红火火,沈夫人肯定都快要气死了。 此外,虽然顾老太太对沈家有万般不满,但毕竟生米煮成熟饭,顾怡梦还是被嫁进了沈家。沈夫人得偿所愿攀上了顾家,却定不愿意昔日的亲家宁家也跟顾家来往密切,少不得会暗中给宁家使绊子。 李家向来涉足较多的是香料产业,李仕林的万香楼就是李家产业之一。香料和染料多少有些重合的部分,因此李家人里也有涉足染料生意的。 宁夏青猛地想起来,在“功德圆满”刚火起来的时候,有一次她去作坊,正巧看到一个染料商正在和宁致奇谈买卖,她听了几句,觉得那染料商有问题,就把这事给搅和了。 现在想起来,宁致奇的确说过,那个染料商是从前没合作过的,忽然找上门来说要给二老爷的作坊供货,自报家门说是姓李。 这样一想,宁夏青不由得一身冷汗,幸好当时察觉不对就顺手阻止了那桩买卖,不然的话,被李家暗算了都不知道。 怀里的紫儿沉默了一会,小声地嘟囔:“那个李可佳说姐姐的坏话,我不要再上书院了,我不要再见到李可佳了……” 宁夏青低声问:“李可佳说我什么了?” 紫儿撇撇嘴不肯吱声,宁夏青却知道外头都说些什么,于是问:“是不是说我不像个闺阁姑娘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我成日里在男人堆里打滚,是我不守妇道,说从来没见过我这般不检点的女人,是不是这类的话?” 紫儿又要哭了出来,说:“我知道李可佳都是瞎说的,我才不理她呢。” 宁夏青问:“她是当着你的面这么说的?” 紫儿点点头,又说:“不过,不是李可佳亲口说的,是她的丫鬟说的,但我知道,其实就是她让她的丫鬟这么说的。而且,每次顾七姐姐过来附近的时候,李可佳就在顾七姐姐面前扮好人,让她的丫鬟不要这么说,还一个劲地跟我套近乎。” 紫儿说着说着就又委屈又生气:“她明明就是个大坏人,却总是最会扮好人了!” 紫儿不开心地念叨着:“今儿也是一样,她抢走了我的荷包,那是姐姐之前给我做衣服的时候,用剩下的料子给我缝的,我当然不愿意让她抢,所以我就管她要,她偏偏还笑嘻嘻地逗我,让别人都以为她只是在跟我闹着玩,所以谁都不来帮我。” 说到这里,紫儿已经又要气哭了:“可我明明就知道,她根本不是在跟我闹着玩,她就是故意要抢我的荷包!可是别人都不知道,别人都以为她是闹着玩,都觉得是我气量小,才会闹成这样子的……” “你这孩子,李可佳欺负你这么久,你该早跟姐姐说啊……”宁夏青叹了口气,心疼地拢了拢怀里的小胖墩。 小孩的心思长得快,那李可佳大紫儿几岁,心思自然比紫儿多多了,要是想要欺负紫儿的同时还得让紫儿有苦说不出,那可不是有的是招数吗? 若是因为这个就由着紫儿不去书院肯定是不可能的,但直接把紫儿送过去,紫儿以后少不得还得被那李可佳这般欺负。 宁夏青虽然可以求顾老太太护着紫儿,但顾老太太也不可能时时看着这帮小孩子,以李可佳的心眼,想要在大人不知道的情况下继续欺负紫儿还不是轻而易举? 宁夏青不可能由着紫儿不上学,但当然也不能让自己的妹妹继续被人欺负,可又不可能护着紫儿一辈子。 若是可能的话,她倒是真想永远护着紫儿,让紫儿就这么无忧无虑地活着,但她是经历过离合的人,她知道没谁可以永远陪着谁。 宁夏青叹了口气,说:“不上书院是不可能的,姐姐也不能护着你一辈子,这样吧,姐姐教你该怎么保护自己,好不好?” 紫儿微微点头,好奇又认真地看着宁夏青。宁夏青循循善诱:“李可佳今天抢你荷包的时候,双喜当时去出恭了,没在你身边,对不对?” 紫儿点了点头。宁夏青道:“既然你只有一个人,而李可佳身边有好几个丫鬟,而且李可佳本身又比你年纪大,你天然就占据劣势,既然明知是劣势,你就该暂且忍耐不去涉险,等事后再想办法要回荷包,而不是当时就追出去。” 宁夏青温柔地说:“而且,你当时身处劣势,就算追过去,也要不回自己的荷包,却还遭遇危险。你追过去不仅不可能有好结果,还肯定会让自己更加吃亏,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你今天其实不应该追出去的。” 宁夏青虽然是教训着紫儿,然而语调温柔,紫儿也没有什么不快的情绪,只是有些不开心地发泄着情绪:“可是……我怕我不第一时间追过去,她会弄坏我的荷包啊……” 宁夏青又冷静地问道:“既然双喜是特意去找你才找到的,说明你当时并不在人多的地方,没有旁人站出来帮你也可以侧面证明这一点。所以说,在你追李可佳的时候,她就把你引到了人少的地方了,对不对?” 紫儿又点点头。宁夏青说:“她们人多势众,你跟着她们往人少偏僻的地方跑,她们要是打你,你不仅不是对手,而且很可能连能帮你的人都喊不到。既然如此,你在追出去之后,在看到她往人少的地方跑的时候,就已经不该再追下去了。” 紫儿要哭了:“可是……要是我晚一点追过去,我怕她会把我的荷包弄坏了……” 宁夏青教紫儿:“所以你要尽快去找一个能帮你的人。课堂里有先生呢,你第一时间就把事情告诉先生,让先生帮你把荷包要回来,不就既能保住荷包,又能解决问题了吗?” 紫儿小声地“嗯”了一句。宁夏青继续说:“你呀,年纪还太小,遇到事情不想着如何能最好地解决问题,反倒是一味地发泄情绪,这样对解决问题一点好处都没有,而且会让别人觉得你无理取闹,甚至会因此就觉得你无理,就不站在你这一边了。” 紫儿委屈地小声抗议:“可是……我真的很难过啊……” 宁夏青温柔地说:“姐姐知道你难过,难过的话可以在跟姐姐单独说话的时候告诉姐姐,就比方说,你可以在这种时候把你的不开心都说出来。姐姐会听着,也会安慰你的。” 宁夏青耐心地教着紫儿:“所以呢,在顾府的人插手管这件事的时候,你要是发泄情绪,顾府的人弄不清真相,反倒可能会以为是你犯牛脾气,你当时就应该立刻冷静下来,把事情完完本本地讲一遍。” 宁夏青又教着:“而且,在你回家之后,你也应该立刻把事情完完本本地告诉家人,让我们替你想办法。而不是什么都不说,让我们又替你担心,又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紫儿淌了几滴泪,委屈地说:“嗯,我明白了。” 宁夏青揉了揉紫儿的头,夸道:“紫儿小小年纪就能明白这样深奥的道理,真厉害呢。” 紫儿嘿嘿一笑,却又说:“我知道我错了,可我以后真的不想再去书院了。” 宁夏青温柔地开解道:“若是你不去书院,岂不是就读不成书了?而且再也没办法在书院里解释今天的事了?到时候任凭李可佳的一张嘴在书院里造谣生事,别人都会以为,今天的事是你的错,而你因为犯了错所以不敢再去上书院了呢。” “那怎么行呢?”紫儿立刻急了。 宁夏青笑着说:“姐姐不是说了吗?遇到事情要先去想如何解决,而不是只顾着发泄脾气。你现在问我‘那怎么行呢’,不就是不想着解决问题,而只顾着发泄脾气了吗?” 紫儿抿了抿唇,想了一下,说:“那……我可不能让她得意了,我得回去上学,把事情解释给大家知道,让别人都知道,今天的事是李可佳的错,不是我的错。” “这样想就对了。”宁夏青欣慰地说。 紫儿歪了歪脑袋,宁夏青又说:“可是啊,这样却不足以对付李可佳,不足以让李可佳以后都不敢再欺负你。” 紫儿迷惑地问:“那我还要怎么办呢?” 宁夏青笑着给紫儿出主意:“你对付不了李可佳,可有人对付得了她啊。你想想,平时在书院里的时候,李可佳都怕谁?” 紫儿挠了挠小脑瓜子,傻乎乎地说:“她怕先生,所有人都怕先生。” 宁夏青引导着问:“除了先生呢?” 紫儿想了想,又说:“嗯……她怕顾八公子,顾八公子一过来,她就不敢欺负我了。她还怕小宝哥哥,因为她打不过小宝哥哥!对了,她还怕顾七姐姐,顾七姐姐一过来,她就开始装好人,而且她还总奉承顾七姐姐。” 宁夏青道:“所以说,如果你能让顾七姑娘站在你这一边,李可佳就不敢再欺负你了啊。比方说今天的事儿吧——” 宁夏青缓缓道:“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在李可佳抢走你的荷包之后,你就不该追出去。若是去告诉先生,是最快的解决办法,但这不足以让李可佳吃大亏,李可佳以后还是会欺负你,所以你得想更厉害的招数,就是把顾七姑娘搬出来。” 紫儿不解地插话:“怎么把顾七姐姐搬出来啊?” 宁夏青道:“你想个办法,把顾七姑娘引到李可佳想引你去的地方,让顾七姑娘知道李可佳的居心。你也说了,只要顾七姑娘一过来,李可佳就装好人,说明顾七姑娘是不喜欢李可佳欺负人的。你让顾七姑娘知道李可佳抢你的荷包,顾七姑娘肯定会看不过去的。” 宁夏青又说:“同时呢,你还得让双喜去想办法把先生或者是顾八少爷找来。到时候,顾七姑娘正和李可佳对峙起来,而先生和顾八少爷一过来,便是你的人证,能够证明不是你和顾七姑娘合伙诬陷李可佳,这就能让所有人都知道,李可佳到底是一个多坏的人了。” 紫儿诧异:“都有顾七姐姐了,还需要别的人证吗?” 宁夏青耐心地答:“你不是说,顾七姑娘和李可佳吵过一架吗?所以旁人可能会怀疑,是你和顾七姑娘合起伙来诬陷李可佳,想要报复李可佳。所以说,顾七姑娘不足以成为你的人证。只有让一个完全没有参与到此事当中的人亲眼看到此事,才能够充当人证。” 紫儿想了想,忽然小声说:“可是,这不是耍心眼吗?耍心眼是不好的……” 宁夏青叹了口气,问:“紫儿啊,你知道菩萨长什么样子吗?” 紫儿答:“知道啊,我在庙里见过,慈眉善目的,怪好看的。” 宁夏青又问:“那你知道金刚长什么样子吗?” 紫儿怯生生地说:“我知道,庙里头站在菩萨旁边的那个,长得可吓人了……” 宁夏青道:“你知道为什么菩萨温柔,而金刚可怕吗?” 紫儿摇了摇头。宁夏青说:“因为那是佛在告诉世人,人生在世,既要向菩萨那样,心怀善念,又要像金刚那样,杀伐果断。面对对自己好的人,要心怀善念,以诚相待,但面对像李可佳那样的坏人,就要比她更有心眼,让她彻底不敢再欺负你。” 紫儿迷迷糊糊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对待坏人的时候,要比坏人更坏。” “永远不要在坏人面前顾及仁义道理,因为坏人可不会管什么仁义道德。”宁夏青道:“不过嘛,还有一个人也很重要。” 紫儿傻乎乎地问:“谁啊?” 宁夏青答:“就是顾奶奶啊。顾奶奶不是很喜欢你吗?我问你,顾奶奶留你吃饭的时候,你有没有在顾奶奶的房间里遇到李可佳?” 紫儿点点头说:“遇到过几次,李可佳去给顾奶奶请安。” 宁夏青问:“在顾奶奶面前,李可佳可说过你或者是顾七姐姐的坏话吗?” 紫儿立刻答:“当然没有啊。每次在顾奶奶面前,她都装得可懂事了,顾奶奶可喜欢她了,总夸她,所以她以前欺负我的时候,我都不怎么敢跟别人说,因为我觉得,顾奶奶既然那么喜欢李可佳,会不会证明李可佳其实是个好人,一切都是我的不对……” 宁夏青温柔地说:“你自己心里觉得李可佳是坏人,那李可佳就是坏人,顾奶奶之所以觉得李可佳是好人,只是因为李可佳在顾奶奶面前会演戏罢了。姐姐告诉你,面对坏人的时候,你要比坏人更坏,还记得吗?” 紫儿点点头。宁夏青说:“所以啊,在顾奶奶那里面对李可佳的时候,你要比李可佳更会演戏。不然的话,顾奶奶就更会觉得李可佳好,而觉得是你坏了。” 紫儿咬着嘴唇点点头。 第一百五十八章 装乖 次日,宁夏紫一早就醒了,却在床上赖了好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去了顾氏书院。 宁夏紫到顾氏书院的时候,正巧在书院门口遇到了李可佳。李可佳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让人看不出她到底受了多么重的伤,就好像她伤得很重似的。而脸上破相的双喜却已经摘了纱布,只是脸上留着尚未结痂的血痕。 宁夏紫也没跟李可佳说话,像是没看见一样直接就往书院里头去了。 她倒是又在林荫路口遇到一身鹅黄色镶金边袍子的小子,那小子站在盛着薄雪的松树下,头发如黑玉一般有淡淡的光泽,小脸上的肌肤细致白净,正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宁夏紫的顾怀朗。 宁夏紫直接就从顾怀朗身前走过去了,就像是根本没察觉到顾怀朗脸上那明显有话想说的表情一样,直接就往设在课室后面的、林经国的小书室去了。 双喜跟在宁夏紫的屁股后面往里头走,就连李可佳也跟着往林经国的小书室去了。倒是已经改姓谷的谷小宝被顾怀朗拉住了。 顾怀朗一脸担忧地问:“昨儿我跟着我娘出去串门了,不知道书院里原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听人说,紫儿妹妹闹着闹着就忽然急了,还挠了李可佳?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昨儿不是在吗?你给我说说!” 谷小宝顿了一下,小声答:“难道八公子真信了传闻吗?宁姑娘是什么人,李可佳是什么人,八公子肯定都明白的。” 顾怀朗想也没想就说:“我当然明白了,我就知道,肯定是李可佳那个马屁精耍心眼欺负紫儿妹妹了,可我就是想知道具体的前因后果啊。” 谷小宝低声把昨儿的事原原本本地给顾怀朗讲了一遍,把顾怀朗给气得够呛。 就在这时,林经国走出了小书室,却没带着宁夏紫和李可佳,而是孤身威严地走到课室前,准备开始带着孩子们读书。 顾怀朗一瞧这场面,想了一下,忽然对谷小宝说:“我肚子疼,要去出恭,要是先生问起我来,你帮我答一声啊!”说完就跑走了,撒丫子跑走的时候可一点都没有肚子疼的样子。 顾怀朗试探着往老太太的院子去,一路上避开所有的下人,果然在老太太屋里的正厅里看见了宁夏紫和李可佳,看来两个丫头在进了林经国的小书室后,就被顾府的下人直接从小书室带到这里来了。 顾怀朗拜托门口的丫鬟姐姐别吭声,然后躲在门边往里看,只见屋子里聚满了人,除了顾老太太之外,顾家三位奶奶也都在这里,除此之外,李家人来了不少,瞧着阵势极大,而宁家人倒是只来了一个宁夏青,宁夏青正慢悠悠地端着杯子喝茶。 李家人都是满脸不悦,趾高气昂的,一副等着宁家道歉补偿的派头。顾老太太则和着稀泥,道:“孩子嘛,有个争吵打闹都是正常的,两家若是因为孩子打架就结下了仇怨,这事说出去都惹人笑话。” 李家人皆是不吱声,皆是愤恨地看着宁家两姐妹,宁夏青倒是神色平和就跟什么都没察觉到似的,顾老太太又说:“这次的事,我已经跟林先生讲明白了,不过是小孩子打闹,下手没轻重了,不过若是下次再犯,林先生也不容这两个孩子了。” 就连顾怀朗都听出来了,这一出儿算是恩威并施,连哄带吓唬。李家人即便脸上不满,却也只能点头称是,宁夏青更是笑着道:“多谢顾奶奶替孩子们说话。” 顾老太太点点头,把宁夏紫和李可佳都叫到身前,用类似哄小孩的语气说:“我问你们,你们以后还会不会这样无法无天了?” 李可佳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宁夏紫就忽然笑开来,亲切地拉住李可佳的手,道:“李姐姐,昨儿咱们俩不过是闹着玩抢东西来着,图好玩就互相打了几下,结果一不小心就下手重了,都是我的不对,李姐姐就原谅我吧!咱们以后还一块玩!” 看着这忽然转变的宁夏紫,门外的顾怀朗愣了,李可佳也愣了,直到李母从后面轻声提醒道:“佳佳,快点说话啊!”李可佳这才如梦方醒似的,出声道:“不,都是我的不对,我是姐姐,当然要让着夏紫妹妹了,我不敢跟夏紫妹妹生气的。” 顾怀朗撇了撇嘴,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明明是你的错,却说得好像是紫儿妹妹的错似的,说得好像自己多大度似的,哼,真是个两面三刀的小马屁精!气死我了!” 顾老太太欣慰地说:“两个小丫头知道互敬互爱了,这就对了。以后可一定要好好在书院里读书,不准再打闹了……”说到这里,顾老太太还打趣了一句:“……你们两个瓷人般的小丫头,成日这般打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个淘气小子呢!” 一屋子人都附和着笑了几下,顾老太太又说:“得了,上课的时辰也到了,别耽误孩子上课,让两个丫头去读书吧。” 宁夏紫看了宁夏青一眼,宁夏青微微点了点头,宁夏紫随即对顾老太太福了一福,然后笑着说:“那我就先行告退啦。”还不忘拉着李可佳的手道:“李姐姐,我们快点去读书吧,不知道先生今儿教什么呢,我们快去听吧!” 李可佳张了张嘴,李可佳的表情仿佛是自己准备的台词被别人抢了一样。 就连顾怀朗也觉得,宁夏紫像是抢了李可佳的词。 像这等装乖讨巧的话,平日里李可佳最是擅长了,而憨憨傻傻的宁夏紫则是对此一窍不通,今日的宁夏紫怎么就忽然灵光起来了呢?顾怀朗不由得十足费解。 瞧见宁夏紫和李可佳从老太太屋子里出来,顾怀朗赶紧往旁边一躲,两个小丫头没发现他,直接从他面前走过去了,顾怀朗则赶紧在后面跟上。 果然如顾怀朗所料,两个小姑娘一出了顾老太太的院子,刚刚的亲密劲头立刻就消失了,拉着的小手猛地一甩,不屑地瞪了对方一眼,硬是往不同的方向走去,宁可绕远路去书院都不要跟对方走同一条路。 顾怀朗想也没想就跟上宁夏紫。 “紫儿妹妹,紫儿妹妹……”顾怀朗从后面追上宁夏紫,关心地问:“你还好吧?”除了关心宁夏紫有没有在昨天的冲突中受伤,顾怀朗关心的还有,宁夏紫突然这么反常地乖巧,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顾怀朗一脸认真地说:“我听说了,李可佳昨儿为难你来着。都怪我昨儿没在家里,不然肯定去帮你出气的!刚刚我都听到了,李可佳在我奶奶面前还装乖呢,还故意说得好像是你的错一样,真是气死我了!我去帮你对付她吧!” 宁夏紫认真地盯着顾怀朗,想了一下,却摇了摇头,说:“我不会对付她的。” 顾怀朗不由得皱眉:“你是不是傻了?难道你真的要跟李可佳相亲相爱了?我还不知道那李可佳的脾性?她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千万别抱着跟她当好朋友的笨蛋想法啊!” 宁夏紫的表情有点僵硬,却还是硬着头皮说:“总之,我不会对付她的。”想了想,宁夏紫补充道:“如果以后我叫你来看我,你会来吗?” 顾怀朗立刻点头:“当然了,只要你找我,我肯定会来的。如果李可佳再欺负你,你就立刻来找我,我帮你出头!” 宁夏紫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那以后她再欺负我的时候,我就叫你过来!”说完,宁夏紫就蹬蹬蹬往书院的方向跑开了。 顾怀朗挠了挠头,搞不懂这小丫头在琢磨些什么,为何这小丫头今日的举止这般奇怪?明明昨天还是一个被李可佳欺负得吃亏又理亏的小受气包来着,今儿怎么就忽然变得古里怪气来了? 今儿她一会在老太太面前装乖讨巧,跟李可佳亲亲热热地拉手,一会又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跟李可佳相互斗气,宁可绕远都不想看见对方,一会又当着自己的面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对付李可佳,一会又好像知道李可佳以后肯定还会欺负她一样…… 顾怀朗可真是被搞糊涂了,不由得迷惑地挠了挠头,忽然从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这小丫头的姐姐果真是不简单啊。” 顾怀朗一边回头一边兴奋地叫:“六叔!”回味着顾雪松的话,诧异地问:“六叔的意思难道是,紫儿妹妹之所以跟昨天不一样,之所以有这么多反常行为,都是宁姐姐在家教的?可宁姐姐为什么要把紫儿妹妹教得奇奇怪怪的?” “你看不懂姐妹俩的心思用意,自然就觉得奇怪。若是你明白了你那漂亮妹妹心里头的算盘,你便该说那姐妹俩聪明了。”顾雪松笑着说,然后故意板起脸来说:“这个时候你怎么不在书院里呢?这次又是什么理由逃的课?头晕?肚子疼?” 顾怀朗立刻嘿嘿一乐,讨好地说:“六叔就当今儿没在这里看见我,放我一马吧……”然后撒丫子就追着宁夏紫一块往书院跑去了。 送走了两个小丫头,宁夏青端起茶杯,对李母道:“舍妹与令爱小孩子打闹,却无意中伤了令爱,若是伤得重了,请李家尽管来找我,我会负责医治费用的。” 还没等李母说话,顾老太太也对李母说:“是啊,我刚刚瞧见佳佳脖子上缠着纱布,本想问几句来着,可我琢磨着,小姑娘最是爱惜容貌,所以就没在佳佳面前提这事。佳佳的伤到底怎么样了?若是需要请大夫医治,只管来找我,我给佳佳找郡里最好的大夫。” 李母一听这话立马坐不住了,连忙磕磕巴巴地说:“没事的!都是小伤,不劳老太太操心了。” 顾老太太微微蹙眉,严肃地说:“你也不用跟我客气,若只是小伤,为何要包上那样一层厚厚的纱布?此事既然是在顾氏书院里发生的,顾家就定会负责到底,不管佳佳伤得多重,顾家都给治。” 李母连忙说:“不劳老太太操心了,佳佳伤得真的不重。之所以缠成这样……只是、只是因为小丫头爱美,不想让别人看见脖子受伤的样子,所以就用纱布遮着……” 顾老太太闻言,不由得别有深意地看着略显慌张的李母一眼,有些冷淡地说:“既然佳佳伤得不重,便是万幸。”宁夏青则笑着对李母说:“既然听闻令爱伤得不重,我也就放心了。”李母不由得幽怨地看了宁夏青一眼。 坐在不远处的沈夫人不由得怨毒地瞪着宁夏青,阴阳怪气地说:“听闻宁姑娘经营生意颇为辛苦,却还要为令妹如此操心,还能把令妹教得这般剔透讨巧,宁姑娘可真是能干,怕是多少大户人家的姑娘也比不上呢。” 宁夏青道:“这可是今年从婺州新来的高山云雾?”然而这话却不是回答沈夫人的,而是对着顾老太太说的。 顾老太太有些疑惑地说:“的确是婺州的高山云雾,你如何尝出来的?你这舌头倒是刁。” 宁夏青淡淡一笑,说:“并非我舌头刁,只是前几天去拜见覃公公的时候,覃公公也是用这茶招待我的,我当时便觉得此茶味道妙极。高山云雾以明前茶为最优,清香持久,可谓茶中极品,若非人中龙凤,岂有福享用这茶?我今日能再次用到这茶,全靠沾了顾奶奶的光呢。” 顾老太太便说:“你若是喜欢,一会回去的时候带上一点。” 宁夏青却推辞道:“并非我不领情,只是这茶这般金贵,我怕自己无福消受呢,只有在顾奶奶身边,沾着顾奶奶福气的时候,我才敢好好尝尝这茶水的味道。” 顾老太太随即笑着嗔道:“瞧你这般巧嘴,回回来都能哄得我高兴,总说我这里是东也好西也好,我看啊,你都是哄我这老太婆的!若是我这里什么都好,怎么不见你常来啊?” 宁夏青连忙掩口,故作慌张地说:“想不到我发自肺腑地夸顾奶奶这边的东西,倒叫顾奶奶挑我的理了。看来以后啊,我即便觉得这里千般好万般好,也不敢再轻易开口夸赞了,不然都会变成老太太数落我的理由呢!” 顾老太太笑着啐了一口道:“你这丫头,我还没说你什么呢,你就搬出好几句来!” 顾老太太看着宁夏青笑,越看越稀罕,眼睛笑得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宁夏青也笑,屋子里的人皆或真心或假意地陪笑,包括面色不善的沈夫人。 本来就是冤家路窄才会在今日遇着,李可佳的事又没能让宁家姐妹俩吃什么亏,沈夫人也是心里闷气才会出言讽刺宁夏青几句,可讽刺宁夏青的话却落到了地上,连个声都没砸出来,沈夫人却还得陪着笑,简直是令人恨极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花期 众人笑了一会儿,顾老太太一边嗔着宁夏青口齿伶俐,一边问道:“对了,听说昨儿除了佳佳,还有一个小丫鬟也挂彩了?是谁家的丫鬟?” 宁夏青答:“是紫儿身边一个叫作双喜的丫鬟,虽然脸上挂了彩,但并不严重。” 顾老太太微怔:“脸上挂了彩?”顾老太太不由得又问:“真的不严重?小丫鬟跟着紫儿去了书院那边吗?找个人带过来让我瞧瞧。” 宁夏青道:“双喜不在书院那边,我看她受伤,就让她在家里歇几天,不过今日的确是把她也带在我身边了,想着要是可能的话,让双喜给李姑娘赔个罪。”说着,宁夏青就叫身后的双喜站出来给顾老太太瞧瞧。 原来双喜一直站在宁夏青的椅子后头,就在翠玉的边上,可因为双喜的个子太小,整个人还没椅背高,所以竟没人瞧见她。双喜怯生生地低着头挪到屋子中央,跪下来给顾老太太行了磕头大礼,声音颤抖地说:“顾老太太万福。” 顾老太太微微点头,道:“这丫鬟年纪虽小,倒是知礼。来,抬头让我瞧瞧,脸上到底伤成什么样了。” 双喜一抬头,露出脸上的抓痕,顾老太太一看,不由得微微皱眉,道:“怎么还肿着呢?看来可真是伤的不轻。”随即扭脸吩咐身后的婆子:“你去把从京城里送过来的疗伤药膏拿来,送给这个小丫鬟。” 这下子,听众众人都是一愣,包括宁夏青。宁夏青站起身,有些无措地说:“顾奶奶千万别这样,顾奶奶这般看重,双喜怎能担受得起呢?等我带双喜回去,自然会找大夫为她治伤的,怎能还让顾奶奶为双喜操心?” 顾老太太却只是看着宁夏青微微笑着,摆手示意宁夏青坐下,又对身边的丫鬟说:“你再去把我炕桌上的六角方包那来,那里头备了几样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就一并送给这小丫鬟。”这下子,不仅厅中众人更是不解,宁夏青也愈发迷惑了。 宁夏青又站起身想拒绝,却正对上顾老太太的眼神,宁夏青识相地坐下来,愣了一下,然后忽然想起来什么,轻声对已经呆愣的双喜说:“双喜,怎么还不给顾老太太磕头谢恩。” “不用。”顾老太太阻止道:“这孩子脸上受了伤,赶紧回家去歇着吧,磕头什么的就免了吧。” 这下子,宁夏青几乎已经跟双喜一样呆了,她暗暗扫过厅中众人的神色,只见所有人都跟她一样对顾老太太的态度感到费解。 宁夏青本以为,昨儿的事少不得会双方争论一番,顾老太太最后为了息事宁人,应该会把事情推到双方丫鬟的身上,让丫鬟背了这个错,再也丫鬟年纪小不懂事所以不惩罚为由,把这事给怎么抹过去。 可是顾老太太却轻描淡写地把昨儿的事给撇过去了,也没怪罪丫鬟们。虽说顾老太太的态度并不算是委屈了李家,但对宁家实在是过于偏疼了点,就好似格外看重宁家似的,居然还这般用心地安抚双喜?这不就是在表明对宁家的偏疼吗? 宁夏青虽知道顾老太太待自己不错了,但之前也从来没有看重到这个地步吧?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包括宁夏青在内的厅中众人,宁家是顾老太太看重的人家。 宁夏青不懂,顾老太太为何这般看重她呢?若非她还有点自知之明,她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一飞冲天了,不然她无法理解顾老太太为何要这般示好…… 顾老太太赏了双喜一瓶治伤药,那药装在一个极为精致的白瓷瓶里,白瓷瓶上用彩墨描着山水,一看就是小孩子会喜欢的物件。而六角方包里装着一串琉璃手链和两朵锦缎绢花,更别提那六角方包本身又何等精致。 顾老太太又笑着对宁夏青说:“再过一个时辰,顾家就要用午饭了,你就留下来再陪我说说话,陪我一块用午饭吧,正好午饭的时候紫儿也在。” 在其余人错愕的眼神里,宁夏青站起身,微微一福,推辞道:“并非我不领情,只是我如今管着家里的铺子,着实是走不开。而且,我得赶紧回去跟我奶奶和我娘回话,免得她们担心紫儿。若是我再不回去,岂不是让她们更加悬心了吗?” 顾老太太点了点头,不由得十分遗憾地说:“你早点回去也好,回去告诉你奶奶和你娘,紫儿没事了,让她们别担心。唉,要是她们也都来了就好了,咱们就能一块用午饭。” 宁夏青微微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奶奶和我娘本想亲自过来的,说是须得家中大人出面,当面协商解决此事,才显得有诚意。” 说到这里,宁夏青的眼睛微微扫过以李母为首的那一大帮子李家人,说:“可我觉得,这不过是小孩子之间打闹而已,若是家里大人匆匆过来,倒像是要将此事闹大似的,不免伤了和气。所以我就拦了她们,由我自己先过来了。” 顾老太太笑着点点头,说:“你想的对,不过是孩子之间的打闹,若是伤了两家大人的和气就不好了。”宁夏青点头称是,眼睛再次扫过那一大帮子李家人,只见李家人的脸都黑了,沈夫人更是恨极似的瞪着宁夏青。 顾老太太又道:“对了,你一会回家的时候,跟你奶奶说一声,就说我有事找她,让她一定要亲自过来一趟。” 宁夏青不由得错愕地问:“我会转达我奶奶的,可不知顾奶奶有什么事,竟这般……郑重?” 顾老太太却只是摆摆手,神情颇有深意,笑着说:“是我们两个老太婆之间的体己话,不能告诉你。” 宁夏青也不好再问下去,只好起身,辞别了顾老太太。 她走出顾老太太的院子,竟不料遇见了顾雪松。 顾雪松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松树下,依旧那般清雅高华,从容淡泊。 宁夏青猛地想起第一次见到顾雪松的时候,那竟然已经是半年多年的事情了。在顾府的院子里,明明是那般如琢如磨的公子,可他站在那里,却好像周围的一切,皆与他没有关系。 但顾雪松和从前有些不同了。此时此刻,那光洁漂亮的下巴明明只是随意地仰起,眉间却含着沉思之色,似是有些迟疑。那原本柔和散淡的神色,在如今的眉眼衬托之下,竟显出微微的犀利。 顾雪松好似特意在等她似的,悠悠道:“顾某如今想见宁姑娘一面也是不易。” 宁夏青心知顾雪松是在为昨日之事生气,她知道的。她微微垂眸,却只说出不痛不痒的解释:“昨日临近上午才从织造局出来,本打算下午就去找顾大人,可舍妹在书院又突然出了事,我忙着安抚舍妹,实在是无暇抽身,只好请董掌柜代我去跟顾大人说一声。” “嗯,我听家里的小厮说了,董掌柜曾经来过。可那时我已经不在家里了。”顾雪松平静却缓慢地说:“听说,董子真是在酉时去找我的,那时我已经出门了。姑娘昨儿跟观棋说会去拜访我,所以我就在家中等着姑娘,等到了申时,姑娘还不来,我就出门了。” 宁夏青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或许早就不一样了,只是她却给自己的变化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或许从很早开始,他们之间就不一样了,然而那时的她却没意识到,或者是故意装作没意识到。 她就像是浑浑噩噩地被泡在温柔乡里,猛地意识到什么,再抬起眼时,已敛了眉目,认真地问:“顾大人这般急着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顾雪松只是摇了摇头,说:“并非要事。可能……可能我只是想当面恭喜姑娘,‘功德圆满’的前途一片光明,姑娘的前途同样一片光明,想来用不了多久,姑娘就能得偿所愿,收回自家的桑园,甚至是将华彩苑越做越好。” 这话说着奇怪,宁夏青却没有质疑,只是依旧平静地问:“多谢顾大人。顾大人请放心,作坊那边我会努力看顾,定不让顾大人的分成少了半点。” 顾雪松却不屑地笑了,宁夏青甚至从顾雪松的神情里看出来烦躁,她努力地敛着心神,尽量波澜不惊地说:“若顾大人没有旁的事,我这便告辞了。”说完,她就沿着沿路开着春梅的小径走开。 春梅挺立枝头,满树烂漫,如云似霞。远远望去,满树的春梅仿佛一片片染着余晖的云烟,这余晖不散。然惜花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花期终究只有不到一旬,如此短暂,又如此绚烂。 宁夏青离开了顾老太太的院子,讨了个没趣的李家人也就告辞了,沈夫人在临走的时候还特意看了顾二奶奶一样,顾二奶奶只对这个亲家点了点头,却没什么太好的脸色。 客人都走了,顾老太太就说自己累了要休息,让顾家三位奶奶也走吧。顾家三位奶奶告辞,随即从顾老太太的院子走了出去。 一走出去顾老太太的屋子,顾三奶奶就忍不住议论起来:“老太太对那宁大姑娘可真是看重极了,就连宁家的一个小丫鬟也不忍心罚,反而刻意安抚,又是赏药又是赏东西的。看来老太太是铁了心想给他六叔说这门亲事了,难怪今儿还特意把他六叔叫来。” 顾三奶奶叹道:“特意把宁大姑娘和他六叔凑到一块,咱们老太太这做媒的意思也忒明显了点……”说到这里,顾三奶奶忍不住掩口一笑。 顾四奶奶也立刻抚着胸口附和:“是啊是啊,老太太刚刚还说,让宁老太太过来说话,我当时就觉得,肯定是要跟宁老太太说这事了。唉哟,没想到老太太竟这般着急,当时真是给我吓了一跳,幸好我赶紧低了头,不然怕是得被老太太瞧见我的表情了。” 顾三奶奶不由得叹道:“宁大姑娘也真是好命,如今自个儿当了家,又早早放出要招赘的话。哪有女子招赘能招到贴心人的?依我看,她能招个本分听话、不图她家家产的就算是烧高香了。可这姑娘就是命好,得咱们老太太这般提携,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 顾四奶奶又道:“是啊,谁能想到她竟有这般好的运气……” 顾三奶奶瞧了顾二奶奶一眼,忽然问:“二嫂,你怎么也不吱声啊?” 顾二奶奶笑了笑,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我这不是一直听着呢吗?”就在这时,妯娌三人正好走到岔路口,顾二奶奶道:“我屋子里的香没了,我去香房那里挑点,你们先回去吧。”说完,就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瞧着顾二奶奶走远了,顾三奶奶小声对顾四奶奶说:“二嫂心里定是不痛快了。” 顾四奶奶接道:“怎么可能痛快啊?四姑娘的婆婆沈夫人娘家姓李,沈夫人今日又跟着李家人一块来给李家姑娘撑腰,可老太太也没卖给沈夫人这个面子,二嫂自然不乐意啊。” 顾三奶奶笑了笑,说:“四姑娘之所以会下嫁到沈家,少不了沈夫人在里头算计着,老太太自然对沈夫人不满,又怎么可能卖给沈夫人面子。” 顾三奶奶不由得叹道:“只可惜啊,二嫂如今跟沈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二嫂是永远甩不开沈家了,沈家跟宁家有怨,老太太却偏又提携宁家,二嫂往后可就难受了。” 顾四奶奶也说:“若换了我是二嫂,我心里也不舒服。谁不知道四姑娘的夫婿从前跟宁大姑娘订过亲,退亲的时候虽说没有闹得太难看,但也是从此能不见就不见的好,不然见了面多尴尬啊。” 顾四奶奶叹道:“老太太从前想把宁大姑娘说给腾哥儿,二嫂不就百般不乐意吗?如今好不容易给腾哥儿寻了项家,二嫂刚松了一口气,老太太却又是一副不把宁大姑娘娶进顾家就不罢休的意思。若换了我是二嫂,我心里头不知道得多膈应呢。” 第一百六十章 或许顾老太太只是想您了吧 宁夏青带着翠玉和双喜上了马车,宁夏青抬了抬双喜的胖脸,仔细地左右打量了一下,认真地问:“伤口还疼吗?” 双喜摇摇头,憨憨地说:“只是小伤,我皮厚,从前在家的时候常常刮啊蹭啊的,这点小伤不疼的。” 宁夏青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双喜的脸,再看了看双喜手里那只画着山水画的白瓷瓶,说:“你得好好抹药,不然的话,要是落下疤痕可就破相了。” 双喜眨了眨眼睛,说:“没事的,反正我丑。” “傻孩子,你哪里丑了……”宁夏青嗔道,并拨了拨双喜乱糟糟的头发,心想小孩子就是爱乱动,紫儿也跟双喜一样,头发总是乱糟糟的。不过拨开双喜挡住脸的那几根乱发,倒是能看出来,双喜长大后也会是个浓眉大眼的好看姑娘。 双喜想也不想就说:“跟二姑娘一比,我就丑了,所以我破相也没事的,幸好李姑娘没有挠到二姑娘……” 宁夏青正色道:“不准说这种话,挠到你也不行。这药你还是要好好涂,不准偷懒就不涂了,听到没有?” 双喜愣了一下,傻乎乎地点点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六角方包,还有方包里的琉璃手链和锦缎绢花,忽然想到了什么,把方包整个递给翠玉,说:“这个给翠玉姐姐吧,这绢花好看,翠玉姐姐戴正合适。” 翠玉连忙摆手,半是逗趣半是玩笑地对双喜说:“这可是顾老太太特意赏给你的,是奖赏你勇敢地保护了二姑娘,要是我拿走了,大姑娘一准扒了我的皮……” 双喜倒是真被吓着了,看了看宁夏青,小声说:“大姑娘,我想把这个送给翠玉姐姐,是我要送的,不是翠玉姐姐抢的,你别怪翠玉姐姐好不好?” 看了一眼笑得弯腰的翠玉,宁夏青不由得对翠玉嗔道:“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现在就扒了你的皮!” 宁夏青摸着双喜的手,安抚道:“这是赏给你的,你一定要自己留好了。这琉璃手串,你留着玩。至于这绢花嘛,你现在还小用不着,等过两年再戴,或者等以后,你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把这绢花送给别人做人情也是可以的,明白了吗?” “嗯。”双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想了想说:“那我留着做人情吧。” 翠玉不由得笑道:“你这孩子干嘛就不肯自己戴呢?” 双喜想也不想就笑嘻嘻地说:“我又不好看,戴绢花做什么?” 宁夏青嗔道:“谁说你不好看了。” 宁夏青打量了一眼双喜身上的衣服,自顾自地说:“为了给父亲守丧,过年的时候奶奶、娘、我和紫儿都没有添新衣。我们三个大人倒是无所谓,只是紫儿还小,正是长身量的时候,若是不添新衣,怕是过几个月就没得穿了。” 宁夏青对翠玉道:“你记得提醒我,有空的时候去挑料子给紫儿裁新衣。”又看着双喜说:“给紫儿裁新衣的时候,顺便给双喜也裁几身。” 双喜一愣,连忙推辞:“我……我不用的……我的衣服够穿的……” 宁夏青笑着说:“女孩子长到一定年纪,就该知道爱美了,你也得快到了学着打扮自己的年纪了。” 双喜忽然就眼圈一红,连忙咳了咳掩饰过去,道:“大姑娘……待我真好……我家里的父母都不这样对我的……” 宁夏青心疼地摸了摸双喜的头,说:“你这几日就好好在家里养伤,二姑娘那边有翠芷跟着,你就不用操心了。”宁夏青又对翠玉说:“还有,你记得提醒我,有空的时候叫牙婆过来,再给紫儿挑几个小丫鬟,让双喜以后不用那么累。” 双喜都傻了,翠玉赶忙捅了捅双喜的胳膊,道:“你看咱们大姑娘对你多好。” “谢谢大姑娘……”双喜傻乎乎地说,害羞地低下了头。 宁夏青又疼爱地摸了摸双喜的脑袋瓜子,心里庆幸自己还多少有点本事,能让紫儿过上现在的生活,而不用和双喜一样辛苦为奴为婢,或许是出于对孩童的天然保护心态,宁夏青只想要以后好好照顾双喜。 就在这里,马车转了个弯,车帘自然地稍稍晃了一下,一个熟悉的味道飘了进来。 “停车。”宁夏青忽然开口,阿正随即勒了缰绳。 宁夏青掀开车帘往外一瞧,写着“佟氏腌品铺”的招牌映入眼帘。 刹那间,宁夏青百感交集。 前世里,大概就是这个时候,佟氏腌品铺在这里开了张。 佟氏腌品铺的味道极佳,自开张伊始便生意火爆,每天成群的人在这里排队,无论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小小的铺子门前永远都有长长的队伍。 一开始,人们为了买到佟氏腌品铺的东西,常常要提早过来,不然经常会发生排了很久的队,结果在轮到自己之前就卖光了的事情。 后来,佟氏腌品铺只好规定每人只能买一斤,若想多买需要重新排队,以尽量避免让有些客人辛苦排队却空手而归。 因为这小小的铺子门前永远都有长长的队伍,所以无论是谁路过这里,都无法不被这壮观的队伍吸引目光,也因此记住了这个特别火爆的铺子。 后来,佟氏腌品铺甚至因此变成了一个标志性的地点,以致于有很多不喜欢腌制品、从来没在这里买过东西的人,在跟人约地方的时候都会直接约到“那个每天都排着长长队伍的铺子”。 蜜饯金枣就是佟氏腌品铺的招牌之一。 就连谭文石那般挑的嘴也喜欢这家的蜜饯金枣。 所以在前世的时候,她曾费尽心机,百般拉关系套交情,才从腌品铺老板那里讨教到了不外传的蜜饯金枣配方。 翠玉扶着宁夏青下了车,站在同时腌品铺的门口,翠玉感慨道:“这家店从前没见过,应该是新开的,可这生意居然就这么好了,看来一定是味道棒极了。” 宁夏青平静地站在这里,轻声说:“是啊,味道一定很好。” 翠玉问:“姑娘,咱们要不要买点?” 宁夏青沉吟了一瞬,想起自己最近太忙一直没跟紫儿下厨做好吃的,若是买点蜜饯金枣回去给紫儿也是好的,于是点了点头,加入了腌品铺前长长的队伍里。 排到她的时候,她一边让伙计称了一斤蜜饯金枣,一边问:“佟老板在吗?”她前世里跟佟老板关系很好,如今重新遇到,自然很想要见一面。 那年轻的伙计答:“我们老板不在,今儿正好去进货了。姑娘认识我们老板?找我们老板有事吗?” 宁夏青微微有些失望,只好笑了一下,平静地说:“其实……我并不认识你们老板。只是因为这味道闻起来很香,便知道老板定是个心灵手巧的妙人,所以想要见一面而已。既然老板不在,我改日再来。” 那伙计嘿嘿一笑,道:“老板就是我姐姐,姑娘能喜欢我姐姐的手艺,我……我替我姐姐谢谢您!” 宁夏青沉默地笑了,付了钱,转身离开了铺子,翠玉不由得诧异地问:“姑娘怎么对这腌品铺的老板这般在意?倒是……有些奇怪呢。” 宁夏青平静地说:“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心中钦佩那老板的手艺,所以想要认识一下而已。”忽然,她感觉到翠玉的脚步停了下来。 宁夏青转过头,诧异地问:“怎么了?怎么忽然不走了?” 翠玉揉了揉眼睛,磕磕巴巴地说:“姑娘,我……我好像看到了……姑娘你看那边……” 顺着翠玉的目光看过去,正是九成巷的方向。 九成巷之所以称为“巷”,主要是源于前朝旧称,然后在近一百年里,九成巷早就扩建成为横贯东西、绵延半里的大街了。 在九成巷这里,坐落着不少匹料店,宁三老爷手底下的数十间铺子有大半都开在这里,宁氏族长手底下的铺子也站了九成巷的一半。 因为九成巷这里匹料铺子多,所以很多买料子的人会直奔这里,图这里样式多,方便货比三家。 而正因为客人喜欢来这里,所以这里就吸引了更多的匹料商人,想要在九成巷这里有自己的立足之处,这些渴望进入九成巷的商人里也包括宁夏青。 然而本来就盘踞在这里的商人又怎么愿意看到别人在这里扎根立足,分走自己的生意?于是这里的租金被炒得越来越高,以宁夏青现在的财力,着实是负担不起九成巷这里的铺面。 翠玉小声说:“姑娘看到了吗?那个是不是杜姨娘?是不是我看错了?” 杜姨娘已经进了铺子,望着那个已经没有了杜姨娘身影的店铺大门,宁夏青平静地说:“你没看错,是杜姨娘。” 翠玉蹙眉发问:“杜姨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记得杜姨娘今儿不是要去上香给老爷祈福的吗?怎么跑到九成巷来了?” 翠玉又瞧了瞧,说:“瞧着杜姨娘进的也是匹料店呢,难不成她是为了买料子?买料子直接在咱们铺子里买不就成了吗?咱们肯定会算她便宜一点啊。她跑到这里来买料子,既要多跑一段路,又要多花银子,这是图什么啊?” 宁夏青轻声道:“咱们先上马车,找个隐蔽的地方看看再说。”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宁夏青倒是没什么意外之情。前世里,她曾听谭文石当笑话提起过,苗老三因为被妻子和小舅子给治得死死的,所以只能胆战心惊地瞒着妻子攒私房钱,又用攒下来的银子在外头偷偷置办了些田宅店铺。 她记得,刚才杜姨娘所进去的铺子,正是苗老三的铺子之一。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铺子的门。翠玉看着那人,忽然道:“我记得这人不就是杜姨娘的弟弟吗?” 宁夏青点了点头,而那铺子的门也从里面开了,杜姨娘将她的弟弟迎了进去,从这个角落看过去,能看到铺子里还有男人的衣袍一角。宁夏青自知也没有看下去的必要了,轻声吩咐阿正:“回家吧。” 马车开始稳当地驶离九成巷,宁夏青轻声嘱咐一脸疑惑的翠玉和迷茫无知的双喜:“今日在九成巷的事,你们谁都不准说出去,一点风声都不能漏,知道了吗?” 双喜傻乎乎地点头,翠玉随时一脸不甘和迷惑,却也听话地点头称是。 马车回了许宁街,宁夏青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太太和曹氏回话。 宁夏青把在顾府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太太和曹氏,两位长辈这才放下了心来,老太太不由得叹道:“想不到那老太婆这般心疼紫儿,非但没有责怪紫儿,还这般抬举双喜,唉,我这次倒是真的感激她……” 宁夏青一边把那一斤蜜饯金枣倒在大碗里存放好,一边说:“对了奶奶,顾老太太还说,让你有空的时候去顾府看她呢,还说你一定要去,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也不告诉我。” 宁老太太不由得愣了:“她有事找我?还不告诉你是什么事?” 宁夏青点点头,曹氏不由得担忧地预想道:“会不会是紫儿的事……顾老太太顾忌宁家的面子,不好意思当面责备紫儿,但想请老太太过去再说道说道?” 宁夏青连忙说:“我觉得不会是这样。顾老太太若是真的觉得此事还有说道的必要,就直接把这事抹过去,然后请奶奶过去见她就是了,又何必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般抬举双喜呢?她实在是没必要这样做的。” 曹氏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老太太点点头道:“青儿说得有理。可是,这样我就不明白了,除了紫儿的事,还有什么能让那老太婆非得急着见我呢?” 曹氏从旁对宁老太太说:“或许顾老太太只是想您了吧。” 宁夏青也点点头,边想边对宁老太太说:“我也觉得可能是这样。我这几次每次见到顾老太太,她都说您总不去找她什么什么的,八成只是太想见您了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赠物 宁夏青半是解闷半是宽慰道:“奶奶也不用想太多了,顾老太太八成只是想您了,您这几日找时间去见见她就成了。再说了,就算她真的是为了紫儿的事,凭她跟奶奶的交情,也不会为难咱们,只会帮咱们把这事儿给更好地全乎过去。” 宁老太太被宁夏青逗笑了,嗔道:“你这孩子啊……我跟她不过是从小一块玩过而已,算不上多么深厚的交情。唉,你每次从顾府回来都跟我说她想见我,其实我也总想见她,只不过她现在是贵人了,我若是总过去找她,怕被别人说我是刻意攀附她,这话不中听。” 宁夏青安慰道:“奶奶,您何必管别人说什么呢,您跟顾老太太是老交情,如今都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成日待在家里也闷,要是你们能时常聚在一块说话解闷,咱们做晚辈的其实都会跟着宽心的。” 就连曹氏都劝道:“是啊,老太太就常去看看顾老太太吧。毕竟您成日闷在家里也不好,若是常出去走动走动,对您的身体也有好处。” 宁夏青道:“顾老太太在顾府可是说一不二的,只要顾老太太看重您,整个顾府就没人敢说您半个不字儿。而顾府看重您,旁人就更不敢说您的闲话。您又担心什么呢?” 宁夏青笑道:“而且啊,您一去,顾老太太就开心,顾老太太一开心,顾家其他人也就宽心了,到时候感激您还来不及呢。” “这孩子,净胡说八道。”宁老太太这下是彻底笑了。 宁夏紫向老太太和曹氏回完了话,便回了自己的屋子整理了一下,然后就往铺子去了,一边走一边找董子真,在铺子后门的地方找到了刚刚用过午饭的董子真和阿正,宁夏青便将两个人一块带到了前厅谈事。 宁夏青没提杜姨娘的事,只是描述了一下杜姨娘所进的那间铺子,然后低声吩咐董子真:“你去帮我确认一下,那间铺子是不是苗老三的。” “苗老三的铺子?苗老三还有这么一间铺子?可我从来没听说这事啊。”董子真愣了:“而且,就算那是苗老三的铺子,那也跟咱没关系啊,咱们管这事干什么啊……” 宁夏青淡淡地说:“我瞧着他那铺子不错,没准以后就是咱们的了。”然而连她自己都察觉到,自己的尾音里带着几乎要抑制不住的喜悦。 “什么?!”董子真差点跳起来:“咱们能把生意做到九成巷上去?!” 还没等宁夏青答话,董子真就一边搓手一边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喜悦地说:“正好我下午要去九成巷附近办事,我就顺便去打探一番!要是这事真能成,咱们这生意可就是真的做大做好了!” 董子真连午休都不顾了,兴奋地说:“当家的还有别的事吗?没事的话我现在就去九成巷!”说完,还不待宁夏青回话,董子真就兴奋地跑出去了。 宁夏青不由得笑道:“董掌柜这是真的高兴啊,就这么跑出去了,连个帽子也不戴,今儿外面可冷着呢,他就这么跑一趟,少不得会着风寒。” 阿正说:“男人皮糙肉厚,没那么容易感风寒,更何况董掌柜现在又正是壮年,姑娘就别操心他了。” 宁夏青点点头,越想越觉得可乐,忽然想到了什么,说:“对了,那个狼牙我之前就要还给你,当时有事就岔过去了,我今儿给你拿过来了。”一边说,她一边把那狼牙从袖口里拿出来举到阿正面前。 “不过……”宁夏青莞尔一笑,说:“在我还给你之前,我想问问你你这狼牙上面刻的是什么啊?” 宁夏青早就注意到了,那狼牙上仿佛几个很像是字的东西,可那显然不是汉文,她着实是认不出来,又实在是心中好奇,所以打定了主意要趁机问阿正,又说:“你要是不给我讲,我可就不还你了。” 阿正微微笑了一下,好脾气地说:“这是契丹文。这狼牙是我养父的遗物,他去世之后,把这狼牙留给了我,上面的字儿是我后来刻上去的。” 阿正平淡地说:“后来有人欠了我的情,所以就将我刻在狼牙上的字儿当做了我的印章。” 宁夏青点点头,说:“原来这东西相当于你的印章,怪不得你从不离身。”她将手往阿正跟前伸了伸,说:“那……我这就还给你吧。” 阿正笑了一下,说:“就放你那吧,你比我更用得着。” 宁夏青不解地蹙眉问:“什么意思啊?” 阿正说:“之前在契丹的时候,有一些人欠了我的人情。如果你有什么难解的事儿了,写一封信再将这上头的契丹文印上去,把信送到契丹人的部落,就会有人来帮你解决这件事。比方说,如果你需要银子,几十万两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阿正又道:“再比如说,如果你需要人手,也会有几千几万个人过来,他们都可以不计后果地帮你的。反正我的事情我都可以自己解决,所以我不需要这个,倒是你平时总遇到麻烦,你比我需要这个,所以你留着吧。” 宁夏青愣了…… 几十万两银子……几千几万个人……这是什么样的概念…… 那些人究竟欠了阿正多大的人情啊…… 若只是个重要的物件,阿正要给,她或许真的会收,但这东西貌似不只是个物件,这东西的力量太强大了…… 她张了张嘴,连忙说:“这东西太要紧了,我还是还给你吧……” 阿正却无所谓似的摇了摇头,宁夏青连忙拉起阿正的手就要塞给他,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翠玉的声音:“姑娘,你在吗?太太喊你用午饭……”话音未落,翠玉就已经迈进了的董子真离开时未关的门。 在翠玉进来的一瞬间,翠玉愣了,宁夏青也愣了。唯有阿正一脸平静,抽出自己的手道:“你收着吧,太太喊你去用午饭,你快点过去吧。”然后,阿正径直走过翠玉的身边,回铺子那边去了。 翠玉和宁夏青大眼瞪小眼,翠玉不敢相信地喃喃着:“姑娘……我、我不是故意的……姑娘和阿正……” 宁夏青此时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摩挲着手里的狼牙,想了想,却最终没有澄清什么,只说:“你既然看到了,就别说出去,谁都不能说,尤其不能让老太太和太太知道,记住了吗?” 翠玉立刻点点头,同时还下意识地捂了捂嘴巴,但是在反应过来后,还是好奇地问:“姑娘跟阿正……”却在宁夏青看过来的时候瞬间噤声捂嘴。 看着翠玉这幅模样,宁夏青忽然笑了,张了张嘴,却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变成一句:“其实……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你先别说出去。” 下午的时候,给紫儿寻觅丫鬟的牙婆就已经上门了,就连紫儿也特意被从顾氏书院接回来了。 蓝英来叫宁夏青,宁夏青便往曹氏的院子去。 然而,宁夏青在还没进院的时候,就听见里面传来刺耳的说话声。宁夏青分辨了一下,诧异地问蓝英:“杜姨娘怎么在里面?” 蓝英也是一怔,说:“我也不知道,刚刚太太叫我过去叫大姑娘的时候,杜姨娘还没在呢,许是刚过来的吧。” 宁夏青不由得蹙眉,翠玉小声嘀咕道:“如今晌午才过,她倒是回来得快……” 蓝英小声对宁夏青说:“大姑娘,杜姨娘最近好像又动了给她弟弟谋差事的心思,时不时地就来烦太太呢……” 宁夏青和蓝英对视一眼,只听里头又传来杜姨娘的声音:“太太莫要嫌弃我,这些都是我特意挑的,专门来孝敬太太的,虽然算不上贵重,但好歹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太太若是不收,倒叫我……” 就在这时,宁夏青已经走进了屋子。 宁夏青瞧见,杜姨娘正在桌上摊着一个包袱,包袱里头装着不少精巧玩意,不是珠钗玉环就是孩童玩具,正一个劲地想要把东西捧给曹氏和宁夏紫呢。 宁夏青唤了曹氏一声,随即问杜姨娘:“姨娘不是去祈福了吗?怎么还带了这些好玩意回来?” 杜姨娘笑眯眯地说:“是啊,我是去给老爷祈福了,顺便去看了看我弟弟,我那弟弟特意把这包袱交给我,让我拿来孝敬太太呢。这都是我弟弟从他一个卖小器具的朋友那里淘来的宝贝呢,我弟弟他舍不得留着,让我一定要拿过来给太太。” 杜姨娘亲亲热热地给宁夏青介绍着:“这里头有不少玩具,是我弟弟专门给咱们的紫儿姑娘送来的,还有这珠钗玉环的,大姑娘喜欢哪个就拿哪个。” 宁夏青微微一笑,说:“请杜姨娘代我谢谢你弟弟。杜姨娘才祈福回来,定然累了吧,这便回去歇着吧,这些东西过后再挑也来得及。” 杜姨娘一愣,却还是笑着说:“那……那也好,不打扰太太挑丫鬟了,我这便回去了。”却还不忘把包袱往曹氏那边推了推,亲热地说:“我弟弟送来的这些东西就留在太太这了。” 说完,杜姨娘看了宁夏青一眼,挤出一个算得上讨好的笑容,然后离开了曹氏的屋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告密 杜姨娘离开曹氏的院子,一边暗自骂骂咧咧诅咒着宁夏青,一边往西厢走,忽然想到了什么,微微驻足,见四下无人,转身往前院去了。 穿过影壁,隔着一个院子就是华彩苑的后门,从华彩苑的后门进去,会路过隔间,然后就到了华彩苑的柜台。 在柜台那里,放着记录着进货数目的账本…… 听说谷丰近来不常常在店里,几乎是盘完账就回家歇着了,听说董子真常常会出门去办事,成日介地在外奔波,也不常在铺子里头,而宁夏青又身在曹氏那里,眼下时机正好,或许可以去碰碰运气…… 杜姨娘一边想着,一边快步穿过院子,刚要迈过华彩苑后门的门槛,就在这时,“你怎么在这里?”一个带着满满质问意味的声音从杜姨娘身后猛地响起。 杜姨娘是真吓了一跳,差点蹦起来,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地往后一瞧,竟是抱着几匹料子的阿正,杜姨娘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不悦至极的神色,抱怨道:“你走路怎么不出声啊?你想吓死我啊?” 阿正没答话,只是重复地质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平复下来的杜姨娘不由得冷哼了一声,看着阿正的神情先是恨,而后又是一种十分微妙的得意,仿佛把阿正看成了跟自己一类的人似的,大大咧咧地说:“这大中午的,铺子里就你一个人?” 阿正没再理杜姨娘,直接越过杜姨娘进了隔间,把手里的料子整理好。被忽视的杜姨娘十分不甘,追进铺子里,站在隔间门口高声说:“我问你话呢,铺子里是不是就你一个人?” 阿正依旧不吱声,而也没有任何人从柜台那里过来看看这边是什么情况,显然,此刻铺子这里果真只有阿正一个人在管着。杜姨娘一边瞧着在整理料子的阿正,一边趾高气昂地问:“你刚从库房那边过来?” 阿正冷漠地回了一句:“你要是没别的事,就不要站在这里,华彩苑不是你可以涉足的地方。” 杜姨娘不由得冷哼一声道:“虽说我是妾,但在你这个伙计面前,我好歹也能算是个正经主子,哪里就轮到你一个伙计对我这般吆五喝六了?!” 杜姨娘正色说:“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从库房那边刚过来?听说库房那边的事儿已经从谷丰手里交到你手里了?那你跟我说说,库房里都有些什么料子,各种料子的数量有多少,华彩苑每天能卖出多少,华彩苑每天又从外面进多少?” 杜姨娘一边说,一边示意银雀从柜台那拉了一把凳子过来,杜姨娘在凳子上坐下来,翘着脚,微微仰着下巴,神色倨傲,对阿正说:“我刚刚问你的问题,你给我一一从实道来。” 阿正没理她,只是将手里的最后一匹料子整理好,随即就走出隔间,并拴好隔间的小门,走到柜台那里。杜姨娘急了,在他背后叫:“阿正,你听到没有,我在问你话呢!” 阿正猛地回头瞧她一样,那神情里极为鄙夷和防备,冰冷地说:“铺子里的事,没有你插手的余地。” 杜姨娘先是气得怔了一下,随后猛地嗤笑出声,道:“在你面前,我好歹是个主子,你可没资格跟我这样讲话。你可别当我跟你一样,你只不过是个雇来的伙计,说换主子也就换了,我可是正经的宁家人,我自然有插手宁家生意的资格。” 阿正的目光猛地缩紧:“你是正经的宁家人?”阿正的表情似是在警告,然而那言外之意很明显了,可以加重的“宁家人”三个字是在告诫杜姨娘,若是杜姨娘再敢得寸进尺纠缠不休,她背叛宁家、与苗老三偷情的事随时都会被揭发出来。 杜姨娘愣了一下,不屑地冷哼几声,站起身来拍拍裙子,似是嫌弃从柜台拉过来的凳子脏似的,还往上面啐了一口,然后阴阳怪气地说:“不让我知道就不让我知道,反正我总能找到办法。” 杜姨娘细眉一挑道:“此外,我的确是名正言顺的宁家人,若是我现在死了,是要埋进宁家祖坟的,你要是现在死了,宁家祖坟你一点边都沾不上,你只能抛尸荒野喂狗。所以说,你如今也只不过是一个外人,居然也敢在我面前拿腔作调?也忒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我看啊,你是觉得自己早晚能进宁家族谱,对吧?”杜姨娘言有所指地说:“甭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你不就是看上这份家业了吗?我可告诉你,就算你盘算得再好,如今你毕竟还没成宁家人呢,我劝你还是别太早地把自己的狐狸尾巴露出来!” “狐狸尾巴露的太早,可就没人愿意上你的钩了,到时候任凭你算盘打得再好,你也甭想进宁家的门!”杜姨娘阴狠狠地揣测道:“瞧你这般不愿意让我知道库房的账簿,莫不是因为你在其中藏私,怕我发现了吧?” 阿正只是冷漠地走到杜姨娘身前,微微低头拿起被银雀搬给杜姨娘的板凳,回到柜台拿过抹布认真地擦了擦杜姨娘坐过的凳子,然后在柜台这里重新放好。 杜姨娘讨了个没趣,又从后门离开了华彩苑,越想越气,猛地驻足跺了跺脚! 自她撞进阿正和宁夏青之间的秘密后,一直还想好要怎么利用这个秘密给宁夏青添点堵,如今被阿正这么一气,杜姨娘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件事给捅出去!要让宁夏青和阿正都不得好下场! 晚些时候,杜姨娘琢磨着牙婆已经走了,宁夏青这会肯定也不在曹氏的院子里,杜姨娘便巴巴地又过来找曹氏了。 一见杜姨娘来了,曹氏先是一怔,随后说:“你来的倒是巧,我正想让蓝英把东西给你送回去呢。”曹氏一边说,一边把杜姨娘先前送来的那个包袱推回去。 杜姨娘跟曹氏推让着那包加在一块不值五两银子的东西,道:“我弟弟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对宁家表表心意,这些东西都是他废了好大价钱才换来的呢,专门为了孝敬太太挑的,若是我拿回去了,我怕是没法跟他交代啊。” 曹氏退让道:“你弟弟一向过得不容易,我又没能帮上过什么,怎么能拿他的东西呢?何况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你还是拿回去吧,钗环首饰留给你弟媳,剩下的让你弟弟留着给其他亲戚送人情都是好的。” 杜姨娘一愣,说:“看来是我这些东西太便宜,没能入太太的眼。”有些不快地把东西收了回来。 曹氏宽慰道:“你也别吃心,我只是不想你弟弟破费。” “嗨,我哪里会跟太太吃心啊?太太待我的厚意,我心里都懂。”杜姨娘一笑,寒暄道:“对了,刚刚不是挑丫鬟来着吗?太太可挑到可心的了?” 曹氏点点头,说:“挑了两个,都是快十五岁的,一个去伺候二姑娘,一个去伺候老太太。” 杜姨娘有些疑惑地问:“老太太屋子里缺丫鬟了?” 曹氏解释道:“现在还不缺,只是老太太屋里的一个丫鬟要回乡成亲了,所以提前给老太太预备着,先买回来让陈婆调教着。” 杜姨娘又问:“之前太太房里不是添了艾绿吗?如今艾绿走了,太太怎么也不重新挑一个?” “大姑娘也想给我也挑一个呢。一来呢,艾绿走了,二来呢,蓝英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 曹氏又说:“只不过啊,大姑娘没看着什么合适的,我呢也不想铺张,身边现在有个蓝英伺候也够了。蓝英也想让老家的堂妹之后来接替她,我也觉得可行,到底是知根知底的,比从牙婆那里买要放心。” 杜姨娘笑了笑,说:“到底是大姑娘事事都想得周到,眼光也高,想必,大姑娘看人向来都是极准的呢。” 曹氏不由得一愣,听出杜姨娘这是话里有话,不由得询问式地看向杜姨娘,杜姨娘却只说:“太太这屋子里是什么香啊?可真好闻!” 曹氏一怔,只好对蓝英说:“你去把香取来给杜姨娘看看。”打发走了蓝英。 杜姨娘这才说:“大姑娘看人向来都是极准的,就说最近这几次挑丫鬟吧,先是买了艾绿和双喜,又是翠芷和翠萝,如今又添了两人儿,我虽是没见到这两个新丫鬟,但只要一想到之前那几个新进来的丫鬟,就不难想象,大姑娘挑进来的定是极好的。” 曹氏一头雾水:“你说这话……难不成,你是想要给自个儿添个丫鬟了?” “嗨,太太想哪去了……”杜姨娘一笑,说:“太太身边都只有一个呢,我哪能比太太还铺张呢?” 曹氏诧异地说:“那你是在说什么呢?” 杜姨娘一笑,说:“我这不是在说大姑娘挑人的眼光好嘛。唉,自从大姑娘放了那话出去,勾得多少家小子的眼珠子都盯着宁家呢,到底还是咱们大姑娘眼光好,能在那么多混小子里挑出一个最好的。” 曹氏登时就愣了:“放了什么话?你指的是招赘的话?这……可是大姑娘并没挑什么人啊?你这话说的,怎么好像大姑娘定下哪家小子了似的?” 杜姨娘故作一怔,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说:“感情太太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唉哟,那可真是怪我,怪我不该瞎说八道。”说着,杜姨娘就一边站起身作出要往外走的样子,一边说:“太太就当我没来过这一趟,没说过那样的话……” “你等等……”曹氏果然叫住了杜姨娘。 就在这时,蓝英正好拿着曹氏让她去拿的香走了进来,曹氏却吩咐道:“蓝英,你先到外头候着。”就又把蓝英打发了出去。 曹氏让杜姨娘坐下,道:“这婚姻大事可是一等一的要紧,又事关女子名节,你可一定要给我说清楚,大姑娘到底定下什么了?” 杜姨娘忽然一拍手,道:“嗨,兴许只是我误会了呢。” 曹氏道:“你只管说,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杜姨娘看了看曹氏,故意装作难以启齿的样子,敛了目光道:“其实我也没知道什么。只是啊,我琢磨着,大姑娘如今在外头做买卖,成天在男人堆里混,外头的男人就不说了,光是咱们家里雇来的人,就有与大姑娘年纪相当的呢。” 杜姨娘阴阳怪气地说:“大姑娘手里头握着咱家的家业,光是大姑娘手里头的银子就能勾得不少男人心痒痒了,更别提咱们大姑娘生得美貌,更是能让不少小伙子心里头痒痒呢。我倒也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只是感觉大姑娘似乎有了中意的呢。” 曹氏呢喃着:“家里雇来的……大姑娘中意的……” 杜姨娘又说:“其实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感觉罢了。毕竟我跟大姑娘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也是从姑娘的时候过来的,有些事多少能感觉到一点。” 曹氏继续琢磨着:“家里雇来的……大姑娘中意的……” “太太?”见曹氏皱眉深思,杜姨娘就又补充道:“其实我也不是刻意想要打探大姑娘的心思,只不过同在一屋檐下,我关心大姑娘罢了。虽说大姑娘一直挺不喜欢我的,但我对大姑娘的关心从未变过,毕竟我比大姑娘年长,即便大姑娘不喜欢我,我也不会计较什么的。” 曹氏听到杜姨娘的话,于是说:“没有的事,大姑娘只是性子强,对你没什么成见,你也别想东想西的。” 杜姨娘叹了口气:“太太就别安慰我了,大姑娘对我是什么态度,我还能不知道吗?唉,我知道,从前老爷在的时候,待我不错,我也因此就有些恃宠而骄了,说起来那时都是我年轻不懂事,大姑娘因此厌恶我也是应该的。” 曹氏只好道:“你别多想,大姑娘待你也是极好的,她现在当着家,也从未克扣过你什么,你便该知道她待你的态度。” 杜姨娘叹了口气:“大姑娘待我的确是还可以,但大姑娘心里头还是不喜欢我,一直防备着我呢,若非如此,大姑娘也不会对正硕那般冷淡啊,说起来,还不都是因为正硕那孩子之前托我跟太太提起这事儿,才让大姑娘连带着连正硕都讨厌起来了。” 曹氏道:“大姑娘也没有讨厌正硕,她毕竟是个姑娘,当然不能跟正硕太过亲近。说起正硕来,那孩子最近怎么样了?还好吗?” 杜姨娘笑得跟朵花似的说:“好着呢,干活可卖力气了,那孩子现在可真是出息了呢。”杜姨娘顿了一下,说:“提起正硕那孩子,可真是个好孩子啊,人能干又机灵,时常来看太太,对太太很是用心呢。” 曹氏点点头附和了几句,杜姨娘又说:“反正大姑娘是要招赘的,依我瞧着,正硕是最好的人选,比咱们铺子里那些伙计都强。咱们铺子里的那些人哪有正硕那般知根知底啊,万一将来露了反骨……大姑娘不就被坑了吗?” 曹氏只点点头,依旧露出沉吟的神色,杜姨娘见目的已经达到,于是站起来,抱着自己先前送来的那包袱破烂玩意说:“太太也该歇着了,我也回我的屋子了。” 曹氏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叫蓝英进来送送杜姨娘,蓝英一进来,杜姨娘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过蓝英手里面的香盒,说:“对了,我还不知道太太这香是什么香呢。” 曹氏说:“是大姑娘新给我买的,算不得很香,味道挺淡的,只是安神用的。” 杜姨娘笑着说:“大姑娘可真是有心呢。不过……原来太太也不舒服啊,说起来,这一到了春天,我这身上就不爽利,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都瘦了好几圈呢,唉,要是这香真的好,赶明儿我也弄一盒来。” 话说到这份上,曹氏只能说:“你既然喜欢,这盒就给你吧。” 杜姨娘立刻夸张地说:“唉哟,这怎么好意思呢?我给太太送的东西太太都没收,反过来倒还给我东西,我哪能收呢?”话虽是这样说,杜姨娘手上却一直没把那盒香放下。 曹氏只好说:“无妨,你拿走吧。” 杜姨娘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却仍做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说:“既然太太好意,我也不好推辞。我这就出去了,太太好好歇着。”随即,在蓝英那明显鄙夷又不屑的目光中,杜姨娘大摇大摆地带着战利品离开了曹氏的屋子。 第一百六十三章 探话 杜姨娘一走,曹氏不由得沉思起来。 家里雇来的……难不成,是董子真? 曹氏越想越觉得是董子真。阿正是早就雇来的人了,若是宁夏青看上了阿正,没道理现在才看上,而应该早就有这个意思了才对。宁夏青年纪也不小了,又颇为早慧,按理来说,在这三年里,该动心思早就动了,没有现在才起意的道理。 可听杜姨娘的意思,这事应当发生了不是很久,那只可能是董子真了。董子真才来铺子这里没几个月,若说董子真来了之后,在这几个月之内,跟宁夏青之间逐渐熟悉起来之后动了心起了意,这也挺合理的。 而且,宁夏青之所以雇董子真过来,就是为了让董子真替自己分担一些。董子真来了之后在店里当掌柜,店里头除了宁夏青说话最算数的就是董子真,甚至宁夏青也不好总是自己做决定,凡事都跟董子真商量着来,两人配合默契。 这份相互依靠的默契如果变成了相濡以沫的感情也是正常的。而且据曹氏所知,宁夏青已经越来越依赖董子真了,将许多事情都直接交给董子真去做,曹氏作为一个女人,认为女子的这种依赖转变为对对方的情愫也并不奇怪。 说起来,董子真那孩子倒也不赖。 董家和曹流婉是故交,算是知根知底,曹氏对董子真那孩子倒还真不讨厌。 而且,董子真自从来了华彩苑之后,也一直很是能干上进,帮宁夏青把华彩苑打理得颇为顺当,并不是那种好吃懒做之徒,虽然嘴滑了些,但做事还挺靠谱,比别的小伙子都要强,倒是个挺好的人选。 此外,董子真懂生意,又已经在打理华彩苑了,若真的入赘,将来接手生意的时候铁定是十分得心应手,是最能帮宁夏青分担的人,若真的招了他,宁夏青就不用成日这般辛劳奔波了。从这个角度来考虑,简直就没有比董子真更合适的了。 然而,董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董家怎么可能会愿意让董子真入赘呢?曹氏不由得皱眉为难起来,感觉这事基本上成不了,八成得倒在这一步上。 曹氏在这边琢磨着,蓝英也在旁边琢磨了半天,犹豫又犹豫,最终小声地说:“太太,我说句话,您听了可别生气啊……” 曹氏待下人向来宽厚,听蓝英这样说也丝毫没有不悦,十分平缓地说:“你说吧,我不会怪你的。” 蓝英抿了抿唇,道:“刚才,我取香回来之后,您不是让我出去候着吗?可是,其实我还是听到杜姨娘和您说的话了……” “哦,就这事儿啊?”曹氏没当回事,道:“我的事本来也不瞒着你什么,不让你听只是因为此事事关大姑娘的名节,越少人知道越好,你既然听到了也没关系,别说出去就好。” 蓝英说:“谢谢太太大度。其实我还想说,我觉得……杜姨娘的话不可信,太太不要听她胡说八道……大姑娘向来稳重,喜怒不形于色,杜姨娘说看大姑娘神情看出来什么什么的,八成只是她自己胡乱猜想,会错了大姑娘的意。” 蓝英补充道:“太太天天见着大姑娘,不是也没看出什么来嘛。太太是大姑娘的亲生母亲,太太都没看出来大姑娘有什么不对,杜姨娘又怎么可能看出来?” 曹氏点点头,却说:“但这事不能就这么过去了,兹事体大,女子的名节比性命都重要,可是一点都马虎不得的。” 曹氏想了想,低声吩咐蓝英:“你去把翠玉给我叫过来,别说是我叫她,就说是你找她讨教女红花样,然后悄悄把她带到我这里。此事千万别让青儿知道,省得青儿猜出来。” “这……”蓝英不由得为难地问:“太太若是真怀疑这事,为何不直接去问大姑娘呢?若是将来叫大姑娘知道太太在私下里问了翠玉,大姑娘恐怕会不高兴的。” 曹氏叹了口气:“唉,可这事事关女子名节,我实在是……实在是无法当面问出口……即便青儿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也……总之,你去叫翠玉过来。” 蓝英点点头,按照吩咐去做了。 曹氏坐在屋子里,不由得越想这事越觉得为难。 的确是倒了该为宁夏青打算的时候了,曹氏刚刚在心里对董子真的那一番评判也是正常的,但这不代表曹氏认同她所揣测的存在于宁夏青和董子真之间的情愫。 男女婚配,自古以来是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若是在成婚前跟男子有了什么,对男子而言,可以当做是一段风流韵事,可对于女子而言,这等于是毁灭性的打击。 若此事是真的,曹氏是万万不会放任宁夏青这样胡作非为下去的! 蓝英故意当着翠芷的面,以讨教女红绣活的名义把翠玉叫了出来,拉着翠玉就往曹氏的院子走。 在往曹氏那里走的路上,蓝英匆匆跟翠玉透了个底,让翠玉在曹氏面前千万要小心说话。 宁夏青在屋子里歇了一会,起身准备去作坊那里瞧瞧二老爷,便十分自然地唤道:“翠玉,帮我找一件适合外面这天儿的斗篷,我一会要出去。” 进来的却是翠芷,翠芷道:“翠玉姐姐现在不在这儿,我替翠玉姐姐给大姑娘找。” 宁夏青有些疑惑:“翠玉去哪了?” 翠芷道:“刚刚蓝英姐姐来过,说是要讨教女红花样,把翠玉姐姐叫走了。” 宁夏青微微一怔,说:“也好,那我就再歇一会,等翠玉回来了再出门。” 然而这一等就是快两刻钟。 宁夏青有些疑惑,讨教女红花样需要这么久吗? 而且翠玉知道自己今天要出门去作坊,翠玉做事向来可靠,既然知道下午要出门,就不会在蓝英那里耽误太久的。 此事实在是越想越蹊跷。 宁夏青又把翠芷唤了进来,问:“翠玉还没回来吗?” 翠芷摇摇头,说:“还没呢。大姑娘是找翠玉姐姐有事吗?不如我去把翠玉姐姐叫回来吧。” “再等等吧。”宁夏青说。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翠玉回来了。翠芷一见着翠玉,立刻笑着说:“真是巧呢,大姑娘正问起翠玉姐姐,翠玉姐姐就回来了。到底还是翠玉姐姐最贴大姑娘的心,让大姑娘片刻都离不得翠玉姐姐呢。” 翠玉有些僵硬地笑了笑,说:“你出去吧,这里有我伺候。”然后看着翠芷转身出去了。 宁夏青看着翠玉,平静地问:“蓝英找你?” 翠玉点点头,宁夏青又问:“找你讨教花样?” 翠玉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有些发抖的双手好似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一遍遍往衣摆上蹭,在这乍暖还寒的天儿里,翠玉却似乎是手心冒了汗,翠玉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宁夏青心知此事有鬼,于是低声道:“你过来。” 翠玉点点头,看了看周围,确认翠芷和翠萝都不在,走到宁夏青跟前小声说:“是太太让蓝英姐姐跟我说找我讨教女红花样,实际上是太太找我过去的。” 宁夏青也把声音放得极低,问:“太太为什么找你?难不成太太骂你了?” 翠玉道:“太太是向我打听姑娘你的事。” 宁夏青不由得蹙眉:“打听我的事,太太与我是母女,她想知道我的事,尽管问我就是了,有什么事会让她不来问我,却找你私下里问呢?” 宁夏青瞬间想到了什么,问翠玉:“难不成是我和阿正上午的事?” 翠玉支支吾吾说:“这……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听蓝英姐姐说,好像是杜姨娘在太太面前说了什么,所以太太才找我过去问的。” 宁夏青问:“你没有把上午的事说出去吧?” 翠玉立刻像拨浪鼓似的摇头:“我绝对没有把大姑娘的事儿告诉太太。” 宁夏青拉翠玉跟自个儿一块坐到最里头的床上,小声地问:“太太生气了吗?” “没有。”翠玉老实地回答:“太太倒是没有生气,只是好像挺担心的,我觉得太太好像不太愿意看到姑娘和男子往来过密,不过太太会这样想也是正常的……” 宁夏青又问:“那太太又都问了你什么呢?” 翠玉答:“太太就是问我,姑娘平日里都去哪里,去见些什么人,跟男人说些什么话,是否会常常出神,看起来像不像有心事。” 宁夏青追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翠玉道:“太太问我,我不敢不答……我、我就说了实话,把姑娘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说过的话都完完本本地告诉了太太,所以才说了这么久。姑娘放心,有关阿正的事,我什么都没说!” 宁夏青看着翠玉,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翠玉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下子就红了脸低下头,小声辩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姑娘和阿正有什么事……我、我只是想说,我没在太太面前说阿正和姑娘……”却仿佛是越描越黑。 宁夏青拍了拍翠玉的背,道:“没事的,你也别紧张,去喝口水吧,说了这么久,也累了吧。” 翠玉摇了摇头,说:“我不渴,在太太那边,太太见我说了半天的话,已经让我喝过水了。”翠玉想了想,道:“不过……太太好像误会了什么……” 宁夏青不解翠玉的话,问:“什么意思?” 翠玉想了想,又说:“太太好像一直在问董掌柜的事儿,问了不少姑娘和董掌柜平日里说些什么话啊,有没有独处啊什么的,我觉得,太太心里好像以为那人是董掌柜……” 话说到这,翠玉猛地住口,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这话里仿佛在说宁夏青的确有一个那样的人,而那人是阿正。翠玉越说越想哭,垂脸道:“姑娘,太太不让我告诉你这些,你千万别让太太知道我已经都跟你说了……” 翠玉又说:“姑娘也别太担心,太太问的都是董掌柜的事,我就如实答了,太太瞧着也没有不开心……”然而翠玉越慌越错,话里却还是含了已经认定宁夏青与阿正有私的意思。 宁夏青也知道翠玉是被吓坏了,于是拍了拍翠玉的背,安抚了几句,忽然不解地问:“蓝英有没有说,杜姨娘为什么会在太太面前说这种话?” 翠玉摇摇头道:“蓝英姐姐也没太听懂杜姨娘的意思……或者……会不会是杜姨娘瞎说的,结果瞎猫撞见死耗……不!不是!”翠玉逐渐清醒过来,猛地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是杜姨娘故意在太太面前造谣挑事。” 宁夏青没有跟翠玉计较什么,只是开始因杜姨娘的行为而疑惑起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做媒 几日之后。 上午的时候,宁老太太去了一趟顾府,本来说好当天上午就回,结果在晌午之前,顾府的下人却来宁家报信,说是顾老太太留宁老太太在顾府用午饭,曹氏等人就只好自行用饭。 本以为午饭后不久就会回来,结果宁老太太愣是又在顾府多待了一个多时辰。宁老太太回来的时候,曹氏过去问:“老太太,顾老太太找您到底有什么是啊?怎么说了这么久?难道还是之前紫儿跟李家姑娘打架的事?” “这事儿跟紫儿没半点关系。说起来,顾府的亲戚多,李家未必是什么实在亲戚,顾府也没怎么把李家的那事儿放在心上。”宁老太太摆了摆手,把曹氏叫到跟前,说:“我琢磨着……那老太婆找我八成是为了青儿的事。” 曹氏登时就诧异地蹙眉,不由得问:“青儿能有什么事?” 宁老太太边想边说:“那老太太倒是没明说是什么事,不过话里话外总跟我提起青儿,还问我青儿的婚事有没有定。” 曹氏愣了一下,喃喃道:“怎么又问起青儿的亲事了?”曹氏不由得想起来,问:“之前为了给顾五公子提亲,顾府连婚书都送来了,结果遇到了太妃做媒,这事就黄了。听说那顾五公子快要跟项家姑娘成亲了,难道是顾五公子的婚事又有说道了?顾府想跟咱们旧事重提?” 宁老太太摆摆手说:“你想哪去了?不是顾五公子。顾五公子的婚事一直都筹备着呢,下个月就要正经办事儿了,顾老太太还让我到时候一定要过去吃喜酒呢,哪能是顾五公子的事儿?” 曹氏不解:“既然顾五公子那边没变动,又干嘛突然问起青儿的婚事?” 宁老太太琢磨着:“我也不知道,顾老太太也没跟我明说,只是话里话外总跟我打听青儿的婚事,让我觉得她可能有些别的想法。” 曹氏沉吟道:“难道,顾老太太还想给青儿找个夫婿?可青儿是要招赘的啊,顾老太太不会不知道这事儿。”曹氏不由得又设想起来:“莫非顾老太太有什么适合青儿招赘的人选,想要为咱们引荐引荐?” 宁老太太摇摇头,说:“不不不,顾老太太不是这个意思。我听她好像有意似的跟我说起过几件事,大抵都是谁家姑娘攀上了显赫夫家之后,娘家的糟心事就都解决了。所以她一直都问我,咱们愿不愿意把青儿嫁出去。” 曹氏不由得惊讶地问道:“难道,顾老太太的意思是,只要青儿能攀上一个好人家,就不用招赘了?” 宁老太太点点头,说;“她就是这个意思。她的意思是,只要青儿能够嫁个有权有势的好夫婿,嫁一个就连宁氏族长都不敢小觑了的夫婿,本家那边也就不敢再欺负咱们家,也就不会逼着咱们交出桑园了,青儿的招赘誓言也就可以不算数了。” 曹氏垂眸,想了一下,道:“有权有势的好夫婿……顾老太太忽然说起这事儿,总不会是随意闲谈吧?是不是她有了什么合适的人选,想要给青儿保媒?” 宁老太太点点头:“我也觉得是,可她没跟我明说那人选是谁。” 曹氏蹙眉,不敢相信:“可是,若真是那样显赫的公子哥儿,顾老太太又怎么能确定,那公子哥儿会愿意跟咱们结亲呢?” 宁老太太说:“顾老太太虽然没明说那人选是谁,但我听她的意思,似乎就是顾家自家的公子哥儿。顾府和咱们虽然差得远,但顾家从前就有让青儿嫁给顾五公子的意思,想来是不嫌弃咱家的,所以说,如果是顾家的公子哥儿,倒的确可能愿意跟咱家结亲。” 曹氏点点头,附和说有理,却又疑惑地问:“可是……顾府哪还有和青儿年纪相仿的公子哥儿呢?我记得,除了顾五少爷之外,剩下几位能勉强算得上与青儿年纪合适的可都是顾府的嫡出公子,顾府就算看重咱们,也绝不可能愿意让青儿嫁给嫡出公子啊。” 宁老太太说:“这倒不难,顾府不光有府里的那些位公子,顾家支系众多,肯定有与青儿年纪相仿的旁系,咱们都没听过的那种。” 曹氏点点头,呢喃道:“也对。” 宁老太太低声说:“这事儿还只是有这么个意思,具体的都还没定。顾老太太之所以跟我提起,其实也是想探探咱们的态度,看看咱们如今到底还有没有意让青儿嫁人。你是青儿的亲娘,我叫你过来就是问问你,你乐意让青儿嫁出去吗?” 曹氏不由得怔住了,心里竟理不出个头绪来。 宁永达去世之后,这个家便一直是风雨飘摇的,幸亏有宁夏青站出来,撑起了这个家,还用立誓招婿入赘的法子暂时从本家的虎爪之下保住了这点家业。 宁夏青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孩子,宁夏青吃过的苦,曹氏并不清楚。曹氏不由得日日夜夜都在悬心着宁夏青的处境,天天晚上睡不着,停不下来地琢磨宁夏青到底又遇到什么难事儿了,却不敢在宁夏青面前提起自己的担忧。 曹氏觉得,自己是十分亏欠这个大女儿的,自己无能,没办法撑起这个家,只能让不足十七岁的女儿站出来,用羸弱的身体挡在自己的面前,作为母亲,曹氏觉得自己是不称职的。 连她自己都意识到,自己如今总是不由自主地在两个女儿之中偏心大女儿多一些。正是因为她心里始终对大女儿有愧。 若是宁夏青真的能够攀上一个好婆家,让宁夏青不用这般辛劳也能保住家业,曹氏心里只会是一千一万个愿意。 而且,如果是招赘,宁夏青只能招一些家境贫寒、没太大作为的男子,可如果是把宁夏青嫁出去,就能给宁夏青找一个更好的、更有前途的夫婿。站在宁夏青本身来考虑,在考虑婚姻的时候,嫁人绝对是比招赘更好的选择。 所以说,作为母亲,曹氏不可能不希望宁夏青嫁出去。 可这事儿又没那么简单。 宁夏青既然已经发过誓,誓言一出,便等同于是泼出去的水,哪能随随便便就收回呢?即便顾府有本事把招赘的誓言给抹去一时,难道就能抹去一世吗?万一将来有人把立誓招赘的事翻出来做文章,宁夏青又该如何应对呢? 而且,宁夏青自从立誓招赘之后,便一直像个男子一般在外头东奔西跑。好人家的姑娘哪个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顾府难道真的不介意宁夏青的那些事儿? 曹氏心里明白,老太太心里定然有类似的想法。 更重要的是,杜姨娘前几日又找曹氏说了那些奇怪的话…… 那天,翠玉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透。根据翠玉的描述,宁夏青虽然成天在外头抛头露面,但行止一直都算是很规矩,这让曹氏的心稍微放下来了一点。可曹氏却也没有彻底放下来了,纯粹是母女连心,曹氏总觉得宁夏青是真的有点怪。 曹氏虽然不乐意看到宁夏青跟旁的男子暗度陈仓,因为曹氏不希望宁夏青坏了名节,但曹氏也不希望宁夏青伤心。若是宁夏青真的有心上人了,曹氏这边再给宁夏青定了旁的男子,这不是活生生拆散宁夏青和那小子吗?宁夏青准会难过的。 曹氏不想让宁夏青将错就错下去,但也不想活生生地拆散宁夏青和那小子,曹氏是既怕害了宁夏青的名声,又怕宁夏青难过。曹氏只觉得这事难办得很。 曹氏知道不能把自己心里的隐忧全部说出来,只说:“这事儿太复杂了,也不是一时就能说清楚的……” 老太太也说:“是啊,我也觉得很为难啊。” 曹氏想了想,说:“要不老太太再去打听一下,顾老太太到底想把青儿说给那位公子哥儿,那位公子哥儿的父母又乐不乐意,然后咱们再做决定?” 老太太点点头说:“我也正有此想。说实话,听顾老太太提起这事儿后,我也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说不明白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回来的路上这眼皮还一直跳个不停,也不知是吉是凶。”老太太自嘲道:“老了老了,我反倒越发沉不住气了。” 老太太拿出请柬,看着请柬说:“反正过几天就要去顾府喝顾五公子的喜酒了,到时候再问问吧。” 十几日之后。 过几日才是顾怀腾和项清淑大喜的日子,宁老太太已耐不住带着贺礼提前上门,算是给顾怀腾贺喜,到了顾老太太院子,刚要进门,正巧顾雪松正在里头,顾雪松正在起身辞行。 顾老太太见宁老太太到了,顿时乐开了花,直道:“巧了巧了,老姐姐快过来坐。我给老姐姐介绍一下,你面前这位是京城我那大哥的儿子,名唤雪松。” 顾老太太又向顾雪松介绍了宁老太太,顾雪松见礼,旋即告辞离去。顾老太太看着顾雪松离开的身影,笑着对宁老太太说:“雪松之前一直在京城那边,如今被朝廷派到梅公郡任职,因此才在梅公郡住下。” 宁老太太笑了笑,客气地奉承了一句:“顾大人的确是一表人才,前途无量。” 顾老太太道:“可不是,雪松将来的确是前景无限。唯有一点遗憾的,便是雪松这孩子如今不在我那大哥身边,也没个替他保媒说亲的人,所以啊,这婚事就一直耽搁到现在。我那大哥也是急坏了,只得托我给雪松寻门好亲事。” 宁老太太一怔,旋即会意,小声地试探着说:“顾大人仪表堂堂,又出身顾氏,仕途也是无限光明,如今又倒了议亲的年纪,定是不少大户人家都盼着能把女儿嫁给他呢。” 顾老太太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将满屋子的下人都遣走,把宁老太太拉到自个儿旁边的位子,拉着宁老太太的手,小声说:“雪松这孩子的确样样都好,唯有一点,雪松的生母并非是府中妻妾,且身份低微。雪松是长大后才被接回我大哥身边的。” 既然都提到顾雪松的这点隐秘身世了,便等同于是直接告诉宁老太太,顾老太太就是打算让宁夏青嫁给顾雪松。 宁老太太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这般仪表出众的顾雪松竟然有这样的身世背景。 也对,若非是因为这样的身世,顾老太太又怎会想把宁夏青许给顾雪松? 以宁夏青的条件,嫁顾怀腾都是高攀呢,又遑论嫁给样貌更好、前途更好的顾雪松。若非是因为顾雪松有这般的身世,连顾怀腾都不敢奢望的宁夏青又怎可能会被说给顾雪松? 然而,即便顾雪松有这样的身世背景,对于宁夏青而言,仍然是高攀了。 虽然顾雪松是外室所生,但也是顾老太太她大哥的亲生儿子,是正经的顾家血脉,将来是要进顾氏祠堂,享受百年香火的。宁夏青若是能嫁给顾雪松,将来也是要跟顾雪松一块被列入顾氏族谱的。 而且,顾雪松年纪轻轻已身兼要职,这般前景是大部分富贵公子都及不上的,说句对不起顾老太太的话,顾老太太的亲孙子顾怀腾八辈子也不可能有这出息。而顾雪松又是那般姿容出众,是难得的俊朗之人。 如天下所有长辈一样,宁老太太虽然知道宁家只是普通商户,但总觉得宁夏青并非其他商户之女可比,总觉得宁夏青的姿容心性远远胜过一般女子,并非一般男子可以相配的。但宁老太太如今都不得不承认,嫁顾雪松,是宁夏青高攀。 顾老太太从旁劝道:“雪松那孩子从小不在家里,长大后才被接回府,后来也一直跟我大嫂不亲近,所以将来估计也不会在我大哥大嫂身边孝敬。不过反正雪松是在外任职,不回家也是正常的,没人会说些什么,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顾老太太又劝说:“若是谁家姑娘嫁给雪松,可以跟着他在外开府另住,不用回去伺候公婆,也算是省了不少事。你觉得如何?” “我……”宁老太太仍在震惊中尚未恢复,支支吾吾地说:“这般出挑的公子哥儿,我自然只会觉得好……” 第一百六十五章 牵线 顾雪松从顾老太太的院子里走出来。 但顾雪松是何等人物,岂能看不出顾老太太的打算?顾老太太虽然没对他说什么,但这么多日的种种行为都在暗示他,顾老太太打算给他和宁夏青做媒。 他从顾老太太的院子往外走,心中竟觉得怅然,一时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刚走出院子没多远,就听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声音在不远处叫他:“六叔!六叔!我在这里!” 顾雪松回过神,果然是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的顾怀朗在对他开心地挥手。顾雪松笑着驻足,等着顾怀朗跑到自己面前之后,才无奈地嗔道:“怎么又逃学了?不怕我三嫂知道?” “我没有逃学!”顾怀朗立刻澄清:“这不是五哥快要办喜事了嘛,府里到处都在忙活张罗,先生就给我们放假了。” “你们?”顾雪松笑着重复,并看向跟着顾怀朗一块跑过来的那几个小团子。 其中一个格外出挑好看,皮肤白皙,脸蛋圆嘟嘟,比旁的小孩子都好看,是在众人里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的那种好看,跟她姐姐真的很像,她姐姐也是在众人里会被一眼注意到的那种绝色皮囊。 唯一不同的是,这孩子看人的时候,那眼神和她姐姐并不一样。这便是姐妹俩的区别了,这区别并不只是因为年纪,更是因为天性,这孩子天生就比她姐姐要单纯天真,这样的心性,是一辈子都会被人保护的那种有福之人。 春天格外明媚,日头逐渐变得温暖,就连吹拂过新叶的风也格外和煦,新叶托出了一个个娇嫩的花苞,一片生机勃勃,万物复苏。顾府里成片的花睁开了眼,鼓动着飘逸的风情,涂满了蓬勃的色彩,像一首瑰丽的诗,如梦般甜蜜。 顾雪松想起去年刚刚见到这小团子的时候,那时她比现在矮一点,更胖一点,脸上的肉随着跑动还会一抖一抖,如今虽然还是圆嘟嘟的脸,但显然更加清秀淡雅一些。 而且好像还比去年调皮了许多。顾雪松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小团子时,她被顾怀朗这混小子欺负得站在原地只知道嚎,现在不仅敢在顾府里头跑了,脸上还蹭了一道不很明显的泥印,看来是不知道去哪上房揭瓦过了。 顾怀朗笑嘻嘻地问:“六叔,你是从我奶奶的院里出来的吗?” 顾雪松点点头,顾怀朗又问:“我奶奶那里现在有客人吗?我奶奶让我带紫儿妹妹过来,要是我奶奶现在没客人,我就现在进去了。” 顾雪松答:“宁老太太正在里面呢。” 宁夏紫有些惊讶地张开嘴,歪着脑袋,娇怯怯地问:“我奶奶在里面?” 就在这时,顾老太太身边的婆子走了出来,带着笑迎道:“几位小祖宗可算是都来了,快进去吧,你们爱吃的点心都备好了呢。” 顾雪松见此,对顾怀朗道:“我去你父亲那里谈事情,你去见你奶奶吧。” 顾怀朗点点头,笑着,无忧无虑地说:“那我一会过去找六叔玩!”说完就蹦蹦跳跳地进了老太太的院子。 宁夏紫也要跟着进去。自从进了顾氏书院后,宁夏紫如今进顾老太太的院子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因此丝毫不怯就要往里跑,却忍不住回头看了顾雪松一眼。 正巧顾雪松也在看她。 宁夏紫抿了抿唇,终于鼓起勇气主动对顾雪松说了一句话:“谢谢。” 顾雪松微微蹙眉问:“为什么要谢我?” 宁夏紫嘟着嘴答:“我摔坏了你的东西,你没怪我,后来……后来还在着火的地方救了我,我一直没跟你好好说谢谢……” 顾雪松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脸,道:“你奶奶在里面呢,在去见她之前,把你的脸擦干净,不然你奶奶会发现你又调皮了。” 宁夏紫一怔,脸微微一红,眼睁睁看着带着笑意的顾雪松离开,这时,顾怀朗又跑了回来,说:“你怎么还不跟我进去?” 宁夏紫缓过神来,按照顾雪松之前的示意抹了抹自己的脸蛋,然后问顾怀朗:“我脸上还脏吗?” 顾怀朗认真地瞧了瞧,傻乎乎地摇了摇头,说:“不脏,就是让你揉得有点红。” 宁夏紫撇下目光,顾怀朗问:“你跟我六叔说什么悄悄话呢?” 宁夏紫道:“没什么,就是之前你六叔帮过我好几次,我想谢谢他。” 顾怀朗挠了挠头,不解:“什么时候救你了?” 宁夏紫说:“就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打碎他的如意,他也没生气,还替我背了黑锅,后来在着火的时候又救了我。” 顾怀朗一拍脑门:“哦,原来是这两件事啊。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啊?都是小事,不用放在心上,我六叔估计都忘了,你也甭总记着了。快点进去吧,里头肯定也备了双喜爱吃的绿豆糕,你给双喜带点回去。” 宁夏紫一听说有吃的,就浑然忘了顾雪松的事,开开心心地跟着顾怀朗跑进顾老太太的屋子里去了。 两个孩子是最houjin屋的,而顾老太太也已经和宁老太太说完正事了。宁夏紫跑到宁老太太怀里吃点心,刚坐下没一会,宁老太太就起身告辞。 顾怀朗立刻跑到宁夏紫身边,趁机协同宁夏紫将几个绿豆糕偷偷包在宁夏紫的帕子里面。 顾老太太想留宁老太太用午饭,宁老太太却识相地说,顾五少爷的婚期将近,顾府上下都很忙,自己今日就不打扰了,日后再来拜访。 顾老太太也只好让宁老太太走了,却也没忘让宁老太太带上几样顾府厨房新做的点心回去,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宁老太太一定要记得来顾府多坐坐,嗔怪宁老太太总是说会来会来却很少过来,逗乐了宁老太太后,又跟宁老太太客气了好一会。 顾雪松跟顾三老爷有正经事要谈,就连午饭都是在顾三老爷那里用的,从顾三老爷那里出来后,顾老太太身边的婆子迎上来,道:“六爷,老太太正好午歇刚醒,正等着您过去呢。” 顾雪松点点头。这婆子没说顾老太太找顾雪松什么事,顾雪松也没问就点了头,二者心照不宣,一块去见了顾老太太。一见到顾老太太,顾老太太就遣走了屋子里所有的丫鬟婆子。 顾老太太先是平静地道出准备好的话:“你也这个年纪了,却一直尚未婚配,已经是有些晚了。像你这种情况,若是放到外面,已经会被人说道,所以啊,你父亲和你嫡母一直都很是为你着急。” 然后顾老太太和缓地说:“你如今既然在梅公郡,你的事我自然会为你多想着,你父亲也说,让我帮忙留意着你的婚事。所以我也就自作主张,帮你琢磨了一个人选,你也认识的,便是那宁大姑娘,你觉得如何啊?” 顾老太太一边观察着顾雪松的神情,一边试探着说:“宁大姑娘虽然家境差了点,但是生得美,人又伶俐聪明。我多少也听说过,听说自从宁大姑娘接手家里生意之后,你们俩走的挺近,对于宁大姑娘的人品,可能你比我都要了解。你觉得宁大姑娘合适吗?” 顾雪松微微一笑,说:“多谢婶婶为我打算。”顾雪松起身,对顾老太太恭恭敬敬地一揖,平静地说:“我明白,婶婶是真心在为我着想,我心中当真感激。” 顾老太太一愣,难以相信地问:“你……这是……不想答应?” 顾雪松丝毫没有犹豫地说:“此事恐怕难成。” 顾老太太彻底不明白了,以往顾老太太说话都是很隐晦的,但事到如今,顾老太太都忍不住直言问道:“你竟然……说实话,我听说过你和宁大姑娘的不少事,你几次三番对她出手相帮,且你们二人的神情……难道你们之间没有……” 顾雪松却只是垂眸不答,顾老太太叹了口气,依旧是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难道你对她就没有那种心思?我这老太婆活了一辈子,难道竟看错了你们?雪松啊,你既然知道我是真的关心你,你就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对她有没有那种心思?” 顾雪松的神色似乎是千回百转,却忽然自嘲又放松地笑了一下,说:“婶婶忘了,那姑娘可是要招赘的。” 顾老太太一边忍不住用拐杖点着地一边说:“我自然知道此事,我既然为你说这个媒,自然也是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宁大姑娘那么说只是为了应付她本家那边的人,你俩要是真成了,宁家本家那边我都能替她打点了,你根本不用担心这个。” 顾雪松却带着丝毫不为所动的笑意,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宁大姑娘一言既出,即便您与宁老太太都赞同这门婚事,宁大姑娘八成也不会同意的。” 顾老太太不由得狐疑地问:“你如何知道她不会同意?” 顾雪松云淡风轻地说:“我既然与宁大姑娘相熟,自然对宁大姑娘的脾性通晓一二。”顾雪松的脸上忽然出现了几分打赌似的狡黠,道:“至于我的心思,若是婶婶能够说服宁大姑娘同意,到时候我会再来答复婶婶。” 顾老太太叹了口气:“我在问你的意思,你怎么倒把这件事推给宁大姑娘了?罢了,先等她那边的意思也成……”顾老太太不由得气笑了,对顾雪松哭笑不得地嗔道:“既然你觉得她不会同意……那你几次三番地帮她又是图什么?” 顾雪松眼眸微敛,不知答什么,只是带着平和顺从的笑意。 宁老太太带着宁夏紫回了家之后,便把曹氏和宁夏青都叫来了。 宁夏紫被打发出去玩,宁老太太简单说了几句,宁夏青便明白了宁老太太的意思,倒是不由得一怔。 顾雪松……竟然,竟然想要让她嫁给顾雪松…… 曹氏从旁劝道:“青儿啊,我刚听说这事儿的时候,也是心里没底,不过我想了几天,我琢磨着,要是真的能成,咱们就答应了吧。” 宁夏青心不在焉地问:“娘为何这样说?” 曹氏殷殷道:“你成日里在外辛苦奔波,说真的,你辛苦一天,娘也跟着提心吊胆一天,你根本不知道娘这颗心到底……”说到这儿,曹氏居然都红了眼眶,再也说不下去了。 宁夏青倒是真的不知道曹氏心里原来装着这么多事,有些惶惶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宁老太太出言宽慰了曹氏几句,接着曹氏的话对宁夏青说:“我和你娘想过了,与其让你这般辛苦,不如应了这门婚事,让你还有机会能做个平凡女子。” 第一百六十六章 劝嫁 宁夏青此刻心里很乱,垂眸低声问:“奶奶和娘如何决定?” 曹氏抹了抹泪,对宁夏青道:“女子婚姻,素来是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向来没有像咱们家这样,和家里的女儿一块坐下来商量的。可你自从掌家之后,娘也渐渐发现,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所以说,这事儿不能由我和老太太拿主意,须得你也愿意才行。” 宁老太太也对宁夏青说:“是啊,这事儿不能由我和你娘就这么定了。关键是,你曾经在你爹的灵前立誓招赘,而且你的婚事又牵连着跟本家那边的赌约,所以说,你的婚事不仅仅是咱家关上门来的事情,也得给本家那边一个交代,所以得先跟你商量好。” 宁夏青听着这话里的意思,不由得问道:“所以说,奶奶和娘都希望我嫁给那个顾大人?” 宁老太太点点头,道:“我的确是挺中意那个顾大人的。青儿啊,咱们抛开是嫁人还是招赘先不说,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是要跟你相守一生的。顾大人实属良配,你若嫁给他,后半辈子都无忧了。” 宁老太太殷殷道:“青儿,自从你立誓招赘以来,也有不少有意者上门,可你瞧瞧那些都是什么样的人,有的好吃懒做,有的居心难测,哪有一个能比得上那顾大人的半根手指?若真的让你跟那种平庸之辈过一辈子,岂不是糟践了你?” 曹氏从旁道:“我还记得正月十五的时候,我们出去赏灯,遇到了火灾,若不是顾大人突然出现救了紫儿,紫儿哪还能这般活蹦乱跳的?而顾大人待咱们也极有理,可见是个很有修养的人。” 曹氏感慨道:“青儿啊,你要知道,身为女子,能嫁给这样一位彬彬有礼的君子,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像顾大人这般出众的男子,天底下不会有太多的,你若是错过了他,之后恐怕就再难遇到比他更好的了。” 宁老太太道:“是啊,我今日见到那顾大人的时候,也觉得其仪表堂堂行止有度。而且那顾大人实属前途无量,年纪轻轻就担任要职。虽说身世坎坷了点,但也正好能够顺理成章地在外开府,不用看后宅女人们的脸色,你的日子也能过的清净。” 宁夏青依旧低着头,说话磕磕绊绊的,但语气里倒叫人听不出她的心思,她说:“可是……可是我已经下了赌注,若是……若是我嫁了人,咱家的桑园可就要落入本家手里了,我万万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 宁老太太道:“我如何会想不到这一点?就连顾老太太也替你想到这一点了。到时候,有顾大人和顾氏给你撑腰,就算碍着赌约没办法把桑园收回来,最起码也可以做到不让族里完全把桑园占了去,大不了咱们继续租给族里,收租金就是了。” 宁老太太又道:“反正你就算把桑园收回来了,不也还是要租出去的嘛。”宁夏青闻言却垂眸不语。 曹氏从旁连连叹道:“顾老太太倒是把一切都替青儿打算周到了,总之,顾老太太的确是给青儿找了一段不可多得的良缘。” 沉默了一会。宁老太太看着始终低着头说话的宁夏青,终于不由得迟疑地问:“青儿,你……你是不是不愿意啊?” 宁夏青不知说什么好:“我……” 宁老太太皱眉道:“你为何这般吞吞吐吐?而且我觉得你似乎有意推脱。” 宁老太太沉吟了一下,极小声极小声地说:“我听顾老太太说了,你与那顾大人似乎……很是熟识。所以我还以为,只要我跟你提起这件事,你心里会很愿意的。” 听宁老太太这话,曹氏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瞬间诧异地望向宁夏青。而宁夏青则不知该如何解释,颇觉焦头烂额地说:“我的确与顾大人来往过几次,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总、总之,这事儿以后再说吧。” 陈婆子将宁夏紫和双喜带出去之后,就被宁夏紫磨着去街上买糖葫芦了。 本来只是说好,买一串糖葫芦,两个孩子分着吃。然而,等回来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双喜手里拿着一串,宁夏紫手里拿着两串,双喜还挎着一个小包袱,小包袱里是盒装的杏仁糖。 宁夏紫拿着两串糖葫芦,欢欢喜喜地回了家,结果正巧在影壁前头遇见带着谷小宝的谷丰。 宁夏紫立刻大喊:“小宝哥哥!”一边喊,一边冲谷小宝晃着自己右手上的冰糖葫芦,笑得露出了一口还未换完的牙。 谷丰领着谷小宝走过来,谷丰慈爱地低头看了看宁夏紫,与陈婆子寒暄道:“带二姑娘出去买零嘴了吗?” 陈婆子答:“对。倒是小宝怎么来这里了?” 谷丰回:“今儿不是放假嘛,我就带他过来给铺子里帮帮忙。” 陈婆子不由得伸手,疼爱地摸了摸谷小宝的头,对谷丰说:“小宝平日里天天都在书院读书,今儿好不容易书院给了假,怎么不让小宝好好玩一天?就算不玩,在家里好好读读书、温习温习功课也好,何必带他过来干活呢?大姑娘估计也不希望小宝过来干活。” 谷丰叹了口气,带着常常出现在长辈脸上的笑意,拍着谷小宝的肩膀说:“家里就他一个孩子,他一个人也没得玩。至于看书嘛,我不在家看着,我那老婆子又什么都不懂,这小子正是顽皮的年纪,他会给我乖乖在家看书?我还不如把他带过来干活呢。” 宁夏紫立刻道:“那就让小宝哥哥来跟我一块玩呗!”双喜立刻附和地点点头。 宁夏紫补充道:“从后面出去有一片小林子,还有河,河里有红色的鱼,咱们去抓鱼玩呗!”双喜听着,不由得面露惊恐。 谷小宝笑着说:“二姑娘是个女孩,怎么总想着抓鱼啊?要是让太太知道了,太太又要说二姑娘了。”听到谷小宝这话,双喜的脸上才稍稍露出放松的神色。 陈婆子也对宁夏紫说:“二姑娘这调皮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太太都为了这个说二姑娘多少次了?每次二姑娘一调皮捣蛋,就会跟着双喜一块挨太太的骂。” 陈婆子微微黯然道:“小宝到底大几岁,比二姑娘懂事。”然而谁都知道,谷小宝之所以更懂事,并不仅仅是因为比宁夏紫年纪大,而是因为身份低微,早年又在豺狼环伺般的薛府里为奴,若不努力让自己懂事一点少胡闹一点,早就被吃得连渣都不剩了。 不是每个孩子都有福气像宁夏紫这般天真的。然而,此刻尚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宁夏紫只是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我不去抓鱼了……”然后发泄似的狠狠咬了一口冰糖葫芦。 陈婆笑了笑,对宁夏紫说:“二姑娘明白就好。好了,我也要去准备晚饭的菜色了,二姑娘就跟陈婆一块去厨房玩吧,瞧瞧厨房里有什么好吃的。” 宁夏紫却摇摇头:“我要去找姐姐,我给姐姐买杏仁糖了。” 陈婆子叹道:“大姑娘现在有事,二姑娘过后再去找大姑娘吧。” 宁夏紫想了想,说:“那我去找娘,让娘陪我玩。” 陈婆子蹙眉说:“太太现在也有事。” “那……”宁夏紫道:“那我要回我自己的屋子,我想去画鱼。” 陈婆子道:“不行,太太和大姑娘现下都在老太太那里谈事情呢,二姑娘不能回去,会打扰她们的。” 宁夏紫怔了一下,有些不悦地说:“那我就在这呆着,等她们谈完事情。” “这……”陈婆有些为难。谷丰见此便说道:“这样吧,既然二姑娘想在这里呆着,陈婆就去忙吧。放心,我会让小宝看着二姑娘,陪二姑娘玩的。这个时候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人,我在柜台那边也会时不时来瞧瞧的。” 陈婆子只好点点头,嘱咐道:“二姑娘可一定不要调皮啊,我一会就回来了,二姑娘可一定要听话啊。”陈婆说完就走了,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屡屡不放心地回头看着宁夏紫,谷丰则笑着慈爱地拍了拍谷小宝的头,然后去柜台那边了。 大人们一走,三个娃娃坐在门槛上。宁夏紫将右手里的那个糖葫芦塞给谷小宝,谷小宝不要。宁夏紫就说:“大人都走了,没人会拦着你收我的糖葫芦了,你拿着吧,正好我们三个一人一个。”然后硬是将冰糖葫芦塞给了谷小宝。 今儿暖和,宁夏青没穿斗篷,脱掉了笨重的冬衣,倒瞧得出是真的挺胖乎的。谷小宝看着宁夏紫,有些感到奇怪地问:“你怎么不问问,大姑娘到底是在跟老太太和太太说什么啊?” 鸟飞过天顶,叽叽喳喳地叫着。宁夏紫咬了一口冰糖葫芦,闷闷地说:“我知道,她们不想让我听到。”又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有些口齿不清地说:“但是,就算她们不说,我也猜到了。” 谷小宝点点头,但没有追问,他自然不会追问主人家的私事。谷小宝看了看双喜,关心地问:“你之前被李姑娘挠出来的伤都好了吗?” 双喜一边小心翼翼地舔着冰糖葫芦,一边说:“都好了。翠玉姐姐一直看着我敷药来着,怕我留下疤,但我倒觉得,就算留疤也没什么的。” 谷小宝说:“女孩子都怕破相的,你怎么一点也不在乎啊?” 双喜小声说:“因为……反正我也不好看啊。” 宁夏紫把嘴里的最后一口冰糖葫芦咽下去,理直气壮地说:“双喜,你很好看的,不要总这么说。小宝哥哥,你说是不是?” 谷小宝点了点头,顺着宁夏紫的话说了几句,说:“双喜长大之后也会很秀气的。”此时到处都是春光明媚的风景,越过宁家的院墙,可以瞧见西边墙外的那棵高大杉树的枝头已经生出颇为肥壮的芽簇。 院墙里,站着谷小宝和宁夏紫这两个生得仙人容貌的娃娃,双喜瞧了他们一眼,眼里有些羡慕和卑微,不吱声了。心细的谷小宝于是岔开话题,问宁夏紫:“李姑娘后来还欺负过你吗?” 就在这时,谷丰却忽然从柜台那边过来了,喊道:“小宝,过来一下,帮客人找个料子。” “诶,这就来!”谷小宝立刻答应,然后将手里那个一点都没动的冰糖葫芦递到宁夏紫的面前,举着空签子的宁夏紫看了看冰糖葫芦,眼睛有些闪动,却摇摇头,说:“我已经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了,我不能再拿回来。” 谷小宝说:“我要去干活了,没空吃的,你拿着吧。”宁夏紫却仍是摇头,谷小宝便把冰糖葫芦递给双喜,说:“那给双喜吃吧。” 双喜眼睛一亮,却瞬间又黯下去,只是小心翼翼地说:“我……我先替二姑娘拿着,小宝哥哥去干活吧。”然后一只手举着自己那串只吃了一小半的冰糖葫芦,另一只手从谷小宝处小心地接过来。 谷小宝说:“我去干活了。”然后就往柜台那边小跑过去了。 双喜把那串没动过的冰糖葫芦递给宁夏紫,宁夏紫看了看,却说:“双喜你吃吧。”双喜瞬间一脸惊喜,宁夏紫却面有忧色,双喜见此便问:“二姑娘,你怎么了?” 宁夏紫嘟着嘴说:“她们不让我听,可我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宁夏紫闷闷地低声说:“双喜,你说,姐姐会不会嫁到别人家里去啊,到时候我还能见到我姐姐吗?” 双喜微微一怔,不解地说:“大姑娘不是要招赘吗?怎么会嫁到别人家呢?” 宁夏紫说:“本来是这样的啊,可是最近,我听顾奶奶的丫鬟姐姐们说过,说顾奶奶好像是想给我姐姐说亲,想让我姐姐嫁出去呢,可能已经跟我奶奶说过了。她们虽然不让我听,但我知道,她们肯定就是在奶奶的屋子里说这件事呢。” 双喜傻乎乎地问:“二姑娘是不希望大姑娘嫁出去吗?” 宁夏紫歪着脑袋瓜子说:“我也不明白嫁人的事。但是,我在书院里听人说过,如果谁家的姐姐嫁出去了,就要住在外面了,很久才回一次家,家人也很少能见到她。所以,我不想让姐姐嫁出去呢。” 双喜皱了皱眉,宽慰道:“大姑娘也未必就会嫁出去呢。顾老太太虽然这么想,但大姑娘未必愿意啊。” “对啊!”宁夏紫的眼睛瞬间亮了。阵阵春风,吹散云雾,太阳出来了,世界一片晴朗,像刚洗过似的,特别清爽,空气十分新鲜,呼吸一口,甜丝丝的,像给人喝了蜜。宁夏紫开心地说:“如果姐姐不答应的话,我就不用跟姐姐分开了!” “嗯。”双喜点头附和道。小草偷偷地从土地里钻出来,带着泥土的芳香,一丛丛,一簇簇,又嫩又绿,风轻悄悄,草软绵绵。 “那……那我要许愿,我希望姐姐不要答应……”宁夏紫一派天真地说。 柳树舒展开了细长娇嫩的黄绿枝条,抽出细细的柳丝,上面缀洁了淡黄色的嫩叶,在微微的春风中轻柔地拂动,夹在柳树中间的桃树也开出了浅淡的花朵。 这时,陈婆也过来了,说是老太太正叫宁夏紫回屋去呢。 宁夏紫和双喜都站起身来,陈婆替她们俩拍了拍沾了土的屁股houjin,然后就把她俩带进去了。 没人注意到,阿正站在不远处,听完了这两个小丫头片子的对话。 第一百六十七章 震惊 自从听说了顾老太太想要给自己保媒的事后,宁夏青的心里头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一整个下午,她坐在自己屋子的窗边,看着窗外的树。 若是真的嫁给了顾雪松,她将会过什么样的人生呢? 她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为了码算盘,她的手早变成了十指秃秃,细嫩的指尖也在这种操劳中磨出了十个薄薄的茧子。 她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幕想象中的画面——她安静地坐下来,养尊处优地让丫鬟给染着指甲,她指尖红色的蔻丹比窗外的春花更娇艳。 如果嫁给顾雪松,或许就能像她奶奶说的一样,把桑园继续租给宁大老爷,然后她自己则成为一个寻常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知顾雪松定是前途无量,她也定能一生无忧。到时候,她就再也不用为了生意担心得夜夜难眠,不用承担随时被会分食吞掉的风险,不用忍受生意场上那些男人们的轻视与恶意。 此时此刻,她虽然无法完全想象出嫁给顾雪松之后的日子,但她十分十分地确定,那样的日子绝对没有任何不好。甚至可以说,嫁给顾雪松,可能是对她和宁家而言最明智的选择。 她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此刻只想暂时地逃避一下这个问题,她站起身走出去,打算去铺子那里逛逛。 她走进铺子里的时候,柜台边上只有阿正一个人在。 阿正见她来了,点了点头。 她问:“别人呢?” 阿正平静地说:“董掌柜去外面办事了,谷丰大叔已经带着小宝回家了。” 她走到柜台边上,接过阿正手里的账本,翻了翻。 这账目上的流水算不得很大,跟很多大商人比起来,华彩苑的这点流水根本不够看。在外人眼里,这点流水只是毫无生机的数字吧。 春天过去的很快,华彩苑的笼烟纱卖得如火如荼。 顾怀腾成亲那日,宁夏青借口有事没有去,却备了厚厚的礼,其中还包括专门送给顾老太太的赔礼,让宁老太太和紫儿一并带着去了顾府。 顾老太太把宁夏青的意思转达给了顾雪松,顾雪松的表情十分平静,甚至松了一口气,可松了一口气之后,却不见真正的欢喜。 四月的时候,谷丰算好了上一季度的账目,宁夏青坐在柜台里头,一边看着,一边跟董子真说着话。 董子真小声说:“对了,当家的之前不是让我打听九成巷的那个铺子嘛,我打听了,果然是苗老三的产业。苗老三自从盘下那间铺子之后,生意一直还不错,可最近遇到了一点问题,当家的您看,咱们要不要趁机动点手脚?” 宁夏青问:“他遇到什么问题了?” 董子真答:“好像是进货的事,听说苗老三最近一直货紧。” 宁夏青微微蹙眉:“我怎么没听说他最近货紧的事?” 董子真答:“他自家铺子里的货当然还是没问题的,可他自家的铺子都是他那几个小舅子在看着,九成巷的铺子是他偷偷盘下的,他哪敢用自家铺子里的货来填补九成巷这边啊。” 董子真凑过去小声说:“我听说啊,最近他在九成巷那边的铺子遇上点事儿,本来找个熟人帮忙也能周转开,但苗老三怕走漏风声让他家的母老虎知道,所以也不敢找熟人帮忙,只好一直硬撑着呢。” 宁夏青微微一笑,说:“行,你再去打听打听,看一下他在九成巷那边都是什么货比较紧,咱们替他准备一下。” 董子真哭笑不得:“当家的这般好心,想帮苗老三度过这关?且不说咱们没必要帮苗老三那个老混蛋,就算咱们帮他备齐了货,就苗老三现在的状况,估计也付不起货款啊。” “放心吧,我自有安排。”宁夏青问:“对了,我让你从佟氏腌品铺定腌品送给老顾客的事,你办了没有?” 董子真点点头,道:“都办好了,按照当家的给我的名单,刚刚给一些老顾客和总跟咱们合作的商户们送去了,也没落下宁二老爷和顾大人的。” 听董子真提起那人,宁夏青翻页的手指不由得微微一顿,随即又轻飘飘地将那页揭了过去。看完之后她合上账本,说:“叫翠玉过来跟我去趟佟氏腌品铺。” 却不料一出门,就遇上了顾雪松,许久未见,而顾雪松是专门来找她的。 她带着顾雪松来到佟氏腌品铺,顾雪松站在腌品铺的门口,十分沉默。 宁夏青走到柜台前,在招呼的人还是佟老板的弟弟。 宁夏青最近常来,佟老板的弟弟已经认识了宁夏青,一见宁夏青就笑,招呼道:“宁姑娘来了?又是来买蜜饯金枣的吧?真不巧啊,蜜饯金枣就剩最后半斤了,不过我姐姐正在里头做呢,很快就好了,要不宁姑娘等一会?” 宁夏青点点头,佟四里随即迎道:“宁姑娘是老顾客了,常常在咱们这买东西,要是不嫌弃的话,您到里面等着?” 宁夏青点点头,随即被佟四里迎了进去,而始终一言未发的顾雪松也跟在宁夏青的身houjin了佟氏腌品铺。 佟四里看了看顾雪松,迅速地挪开目光,却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地打量,然后十分识相地掏出抹布将店里唯二的椅子狠狠地擦了几下,把那椅子擦得锃光瓦亮。 佟四里指着椅子,对顾雪松和宁夏青点头哈腰道:“请!请!” 顾雪松和宁夏青坐下,佟四里则招呼来了自己的姐夫,然后就又回柜台那边去招呼源源不断的客人了。 吕有福也认识常来光顾的宁夏青,但还是第一次见顾雪松,吕有福揣着手,打量了顾雪松好几眼,简单说了几句“先坐、先坐”之类的话,然后就钻进了后厨。 等吕有福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放了一个茶壶和两个茶杯。然而那两只茶杯里,只有一只是和茶壶配套的,另一只明显是后买的。 吕有福将那只后来才买的杯子捧到顾雪松面前,说:“茶、茶是我家婆娘买的,是从南山来的紫果茶,虽然便宜但是很、很特别。这杯子是、是我家婆娘前儿在路边看、看见的,觉得好看就、就买回来了,还没、没用过呢,希望这位公子别、别嫌弃。” 顾雪松一言未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恍若没有知觉一般地接过吕有福递来的杯子,宁夏青便拿了另一只杯子,然后对吕有福笑着道:“多谢吕老板了。” 这佟氏腌品铺是吕佟夫妇还有佟娘子的弟弟一块开的。这一家人都是老老实实的手艺人,可没有像董子真那般能说会道的人物。在前头招呼客人的佟四里就够腼腆的了,而吕有福比佟四里还要腼腆,甚至紧张的时候还会结巴。 平日里,吕有福几乎都是在后厨帮佟三娘的忙。今儿是因为佟四里还得招呼客人,所以只好喊吕有福出来招待宁夏青和顾雪松。 宁夏青了解吕有福的性子,见吕有福在一言不发的顾雪松面前紧张得都沁汗了,宁夏青于是说:“吕老板,你不用招待我们了,你去后厨帮忙吧,我们自己在这边等就可以了。” “好好好,我、我这就去给您看看,蜜饯金枣什么、什么时候能好……”吕有福结结巴巴地说完,就如临大赦地钻进了后厨,再也没出来。 店里只坐着顾雪松和宁夏青,门口柜台前的生意虽然热闹,但那热闹吵不到里头的顾雪松和宁夏青。而这两人就一直沉默着,直到宁夏青开口打破了僵局,宁夏青语气柔和地问:“顾大人对蜜饯金枣的感情,并不只是口腹之欲那样简单呢。” 顾雪松却忽然站起身,道:“还有事,先走了。”放下杯子就往外走。 门口的佟四里正好把最后半斤蜜饯金枣包好,笑着地递给顾雪松,奉承道:“公子大驾光临,这个就当是送给公子的,还望公子别嫌弃这是剩的……”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童音从外头无忧无虑地响起:“舅舅!舅舅!我回来了!” 一个不到十岁、满脸泥巴的瘦小子冲着佟四里开开心心地跑过来,正是吕佟夫妇的儿子。 顾雪松冷冷地看了那小子一样,又看了佟四里一眼,然后就沉默地离开了,留下佟四里举着半斤蜜饯金枣的手停留在半空里。 而迷惑的宁夏青已经追到佟氏腌品铺的门口,只见顾雪松丝毫没有回头,背影甚至显得极为决绝。 佟四里看了看手里的半斤蜜饯金枣,嘴撇了撇,甚至有些想哭了,害怕地问宁夏青:“宁……宁姑娘,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宁夏青看着佟四里,安慰道:“没有,那位公子的确有急事,跟你没有关系。”宁夏青看着佟四里手里的半斤蜜饯金枣,说:“一会我把这半斤跟新出来的一块买回去,刚刚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佟四里嘿嘿笑了几声,带着脸上残余的不安继续去招待客人了。一脸迷惑的翠玉走过来,也有些害怕地小声问宁夏青:“顾大人是怎么了?” 翠玉磕磕巴巴,难以置信地说:“我……我还从来没有见顾大人这样……” 宁夏青摇了摇头,却答非所问地说:“我倒是见过一次。其实……算了……”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甜味,后厨的帘子被掀开,端着一大盆蜜饯金枣的吕有福走了出来,风韵犹存的佟三娘也在后面笑吟吟地走到了宁夏青的身边,招呼道:“宁姑娘又来了?怎么不坐啊?诶,不说是还有一位贵公子的吗?” 宁夏青平静地说:“那位公子有事先走了。不过他很喜欢你们家的蜜饯金枣,这次也是他特意让我带他过来的。所以还麻烦你们帮我包上两盒,我买回去送给他。” 佟三娘立刻点点头,说:“有福啊,去找两个最好的盒子,给宁姑娘包上!”吕有福应了一声,就又钻进后厨去找盒子了。 佟三娘和宁夏青一块坐了下来,宁夏青寒暄道:“佟娘子今天肯定又很忙吧?” 佟三娘笑了一下,说:“这不刚做完一盆蜜饯金枣嘛,眼下就能歇一会了。说起来,宁姑娘不仅自己常来,还常让董掌柜来我这里定货,而且还带这样的贵客到我这小破地方,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谢宁姑娘。” 宁夏青客气道:“说到底,都是佟娘子的手艺好,倒是我托了佟娘子的福,用佟氏腌品铺的点心送礼,讨好了我的那帮老顾客。” 佟三娘笑了笑,随即忍不住清了清嗓,似乎是有点渴了,为了找水四下看了看,却看见了那个顾雪松一动未动的、装着满满茶水的新茶杯。佟三娘不由得盯着看,叹了句:“那位公子也真的走得急,竟一口茶都没喝。” 宁夏青却猛地愣了。 怎么……怎么会…… “宁姑娘?宁姑娘?”佟三娘的声音把宁夏青从失神中唤醒,宁夏青缓过神来,只见佟三娘已经站起身来,而且手里还捧着两个已经包好的盒子。 见宁夏青回过神来了,佟三娘笑了一下,重复道:“我家那口子已经把宁姑娘要的两盒蜜饯金枣包好了,宁姑娘您收好。” “哦……”宁夏青示意翠玉收好并付钱,然后说:“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说完,宁夏青也匆匆离开了佟氏腌品铺。 佟四里捧着半斤蜜饯金枣愣在原地,对着宁夏青已经远去的身影忍不住低声道:“宁姑娘,这半斤你还没拿走呢……” 同样有些发愣的佟三娘也不由自主地追着宁夏青的身影走到柜台那边,佟四里说:“姐姐,宁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 佟三娘也十分不解地说:“可能……可能是突然想起有什么急事吧,毕竟宁姑娘的生意那么忙。”说完,佟三娘看着在佟四里身侧的那个小娃子,道:“过来。” 那小娃子走出来,佟三娘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嗔道:“快进后头去把脸洗一洗,瞧你玩得,都成小泥人儿了!” 上了车之后,甄福便按照原来的计划,将马车往顾雪松的住处赶去,都走出一条巷子了,宁夏青似乎才反应过来,道:“甄福,回家吧,不去顾大人那里了。” “好嘞。”甄福应了一句随即掉头。翠玉不由得迷惑地问:“姑娘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宁夏青垂眸道:“这不是刚刚都见到顾大人了嘛,就没必要再特意过去了。” 翠玉看了看手里的两盒蜜饯金枣,道:“那这个点心……” 宁夏青想了一下,说:“等咱们回家之后,再让甄福跑一趟,去给顾大人送去。” “嗯。”翠玉虽然不解为什么宁夏青不现在就直接给顾雪松送过去,而要甄福再麻烦一趟,但见宁夏青似有异色,便也知趣地没有问。 一回到宁家,蓝英就迎了出来,道:“大姑娘可回来了,太太正找您呢。” 宁夏青点点头,因有着心事,所以一言不发,只跟着蓝英一块往曹氏那边去。蓝英却无意似的猛地嘟囔了一句:“杜姨娘刚刚去过太太那里呢。” 宁夏青不由得驻足,回头看了蓝英一眼,心下了然。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外婆 进了曹氏的院子,曹氏正捧着一封信啜泣,见宁夏青来了,曹氏连忙擦干了泪,伤心地对宁夏青说:“你小舅舅来信告诉我,你外婆染了病,我打算回曹水县一趟,去亲自伺候你外婆,我明儿就动身。” 宁夏青也是一愣,连忙问:“外婆病得严重吗?” “你小舅舅在信里只说病得不重,不过嘛,他也可能是怕我担心,所以才这样说的。”说这话时,曹氏的脸都是白的,显然是心焦至极的样子。 宁夏青点点头,也跟着担心地叹了口气,又问:“外婆的身子不是一直都不错的吗?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曹氏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前天杜姨娘去曹水县看亲戚,顺路去看了看你外婆,结果你外婆忽然发病。当时你小舅舅一家都出门了,家里只有你外婆和几个下人,家里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 曹氏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地说:“幸好有杜姨娘在场,杜姨娘当即就找人去请了大夫,又一直在你外婆身边亲自伺候着,一直伺候到你小舅舅他们回家。然后你小舅舅给我写了家书,托杜姨娘带过来给我。” 宁夏青不由得蹙眉,若有所思地说:“原来是这样……” 曹氏道:“所以我准备尽快动身,也已经跟你奶奶交代过了。这几日我不在家,你可一定要照顾好你奶奶和紫儿。紫儿还好说,小孩子家家的,天天送去读书也就是了,倒是你奶奶年纪大了,你可以一定要分出功夫来照看着。” 曹氏担忧地说:“你外婆的这个事可真是把我吓坏了,你奶奶年纪不比你外婆小几岁,你可一定要照顾好老太太,别让她也跟你外婆一样染了病。” 宁夏青点点头:“娘放心吧,家里这边我会照顾好的。” 曹氏继续嘱咐道:“你也得照顾你自己,别太累了。要是你分不出精力来一边照顾铺子一边照顾你奶奶,那就把铺子关几天也好,你自己也能好好歇歇。” 宁夏青浅笑了一下,说:“我自己心里有分寸。倒是娘身体一直不好,总是受不了马车的颠簸,如今又要赶这般远的路,我好久没去看外婆了,本应该一块去的,可我这边实在是抽不开身,不能在娘身边陪着,我心里实在是不放心。” 曹氏抚着宁夏青的手安慰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再说了,我身边有蓝英呢。” 宁夏青立刻皱眉说:“娘只带蓝英一个吗?再把翠玉也带上吧,实在不行,翠芷翠萝也得带上。” 曹氏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曹水县也不算远,我带蓝英回去就行,其他人就留在家里帮你照顾老太太吧。说起来,杜姨娘也说要陪我去,我都没答应呢。” 宁夏青不由得皱眉:“杜姨娘要陪你一块去?” 曹氏点头,感慨道:“是啊,她怕我身子不好,在路上照顾不了自己,要陪我一块去。不过我没答应,咱家的马车不大,尽量少去几个人为好。说起来,这次的事情要不是有杜姨娘在场,你外婆恐怕……” 曹氏忍不住又哭了几下,平复了之后才说:“说真的,我以前是真的不喜欢杜姨娘这个人,可现在……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激她才好……” 宁夏青没有附和着往下说,只是问:“杜姨娘去曹水县看的是什么亲戚?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杜家在曹水县有什么亲戚?” 曹氏答:“我也是头一回听说她在那有亲戚,听她说好像是很远房的亲戚,几乎不来往,杜姨娘这回是为了一些事才特意去拜访的。” 宁夏青好奇地问:“杜姨娘是为了什么事?” 曹氏毫不怀疑地答:“她想要收一些料子,曹水县那边有她一个很远房的亲戚,好像在一个小的匹料作坊里做事,她是为了收料子才会去找那人的。” 宁夏青闻言便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杜姨娘去曹水县的小作坊收匹料?然而宁夏青却没再对此多说什么,只对曹氏说:“娘既然不愿意多带几个丫鬟,那也就算了,不过得让阿正亲自给娘赶车,不然我不放心。” 曹氏皱眉道:“阿正的确是个可靠的人,可是我听说,阿正现在已经接替谷丰管库房了,你让阿正给我赶车,那铺子这边怎么办?” “娘放心吧。”宁夏青安抚道:“铺子这边有这么多人呢,难道还能周转不开?总之一定得让阿正亲自送娘回曹水县,不然我是说什么都无法放心的。” 从曹氏的屋子一出来,宁夏青就去找阿正。 宁夏青跟阿正说这件事,细细嘱咐了阿正几句,将曹氏拜托给了阿正。 随即,宁夏青便往自己的屋子里去,叫上翠玉出门,打算去街上买一些好的补品之类的东西,让曹氏一并给外婆和小舅舅带回去。 刚带着翠玉从屋子里出来,就遇见了一脸谄媚的杜姨娘,杜姨娘笑着招呼道:“大姑娘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是因为太太娘家的事?” 宁夏青一瞧杜姨娘,顿时脸上露出几分哀切来,亲热地说:“是啊,我外婆染了病,我却没空回去看看她,实在是我这个做外孙女的不孝顺。” 杜姨娘走上来,顺着宁夏青的话随便安慰道:“大姑娘别这么说。” 宁夏青忽然轻轻拍了拍杜姨娘的手臂,认真地说:“我都听太太说了,这次要不是有杜姨娘在场,我外婆恐怕……”随即掩口。 杜姨娘受宠若惊,显然是没想到宁夏青还有这般慈眉善目的时候,立刻笑开了道:“大姑娘不必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咱们都是宁家人,出了事自然要相互帮衬,若是见自己家里人有难,却不伸手相帮,那不是连禽兽都不如了吗?” 宁夏青微微一笑,道:“是啊,杜姨娘说得有理。不过,虽然杜姨娘不在意,但这个情我还是会记在心里的,我宁夏青绝不是知恩不报的人,若有朝一日有机会的话,还希望杜姨娘能给我一个还人情的机会。” 杜姨娘立刻做出帕子掩口状,然后脸上那种深深的、得逞式的笑容还是从那布满奸纹的眼角眉梢里露出来了,杜姨娘做作地说:“我知道,大姑娘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大姑娘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推辞不是?” 宁夏青假装微微惊异地说:“哦?这么说,杜姨娘现在就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不知是什么事呢?杜姨娘不如说来听听。” 杜姨娘假意推辞了一下:“其实呢,我本来也不想用这事儿来麻烦大姑娘的,我这也是不希望大姑娘总觉得欠了我的人情,所以才想请大姑娘能在这事儿上帮我一把,其实对大姑娘来说,也就是举手之劳的事儿罢了。” 宁夏青面露和善地说:“杜姨娘不用客气,请讲吧。” 杜姨娘叹了口气,道:“大姑娘也是知道的,我那弟弟之前想盘太太那个铺子来着,可是后来没成。之后啊,我那弟弟就一直没找着什么好出路,全靠我那弟媳辛辛苦苦从乡下挑菜进城来卖,我那弟弟的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苦了。” 宁夏青明知故问:“难道……杜姨娘是还想要太太的那间铺子?” 杜姨娘连忙摆手道:“不是的,上一次的时候我之所以那样说,只是因为我不懂事而已,现在我明白事儿了,也知道那样的要求的确是过分了点儿,还望大姑娘别跟我计较那件事了。” 宁夏青笑了笑,故作不知地问:“那杜姨娘是希望我能为你弟弟做些什么呢?” 杜姨娘道:“说起来啊,我那弟弟最近倒是运气不错,无所事事了好长时间了,倒是竟然找到了一个差事。有一家匹料铺子的掌柜正好有事回老家了,那家匹料铺的老板和我弟弟是旧识,那老板倒是有意让我弟弟接手掌柜的位置……” 说到这里,杜姨娘面露难色:“只不过……那老板也了解我弟弟的德行,怕我弟弟胜任不了掌柜一职,所以就给我弟弟出了一个题,说是要是我弟弟能够解决了这个难题,就让我弟弟在那间铺子里做掌柜。” 宁夏青引导着问:“也不知是什么题呢?” 杜姨娘道:“嗨,还不是之前走掉的那个掌柜留下来的麻烦,之前那个掌柜经营不善,导致铺子里的货源断了,结果那个掌柜自己倒是一拍屁股走的干净,可那老板却把这难题交给我弟弟,说是只有我弟弟能够拉来新的货源,就让我弟弟当掌柜。” 宁夏青微微一笑,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这样啊。难怪我听太太说,杜姨娘去曹水县找一个远亲收料子,想来就是为了帮你弟弟解题吧?” “可不是嘛!”杜姨娘一拍手,说:“其实呢,我也不是不能从曹水县的远亲那里收来料子,只不过……一来呢,在两县之间往来货运的费用又是一笔开销,二来呢,嗨,说实话,我在华彩苑待久了,实在是看不上那里的小作坊出来的货色。” “我懂了。”宁夏青眉眼弯弯地说:“杜姨娘说得有理,小作坊出来的货,的确跟大作坊比不了,样式老旧,颜色也差点,而且小作坊的货源也没有大作坊稳定。” 杜姨娘立刻奉承道:“大姑娘说得有理,不愧是大姑娘,一下就明白了这桩货物里的关窍来。” 宁夏青笑着点点头,问:“那我能为杜姨娘做什么呢?” 杜姨娘就坡下驴:“我知道,大姑娘和二老爷的关系不错,一直从二老爷的作坊直接进货。我想,若是我弟弟能拿到二老爷作坊里的货,无论是价格还是质量,肯定都比联系曹水县那里的小作坊要有优势。” 宁夏青问:“所以说,杜姨娘希望让你弟弟那边也能拿到二老爷作坊里的货?” 杜姨娘连连点头:“对对对,大姑娘想的没错。” 宁夏青故意说:“若是想要宁二老爷那边的货,直接去作坊谈就好了,找上门去做买卖,难道还怕二老爷会赶客不成?又何必来找我呢?” 杜姨娘随即叹了口气:“嗨,大姑娘有所不知,我弟弟那边有点难处。” 杜姨娘故作为难地说:“我弟弟那边的铺子是间小铺子,流水实在是不够用,拿不出那么多的货钱……要是从曹水县那边的小作坊进货,我在那边的亲戚可以帮我弟弟说情,让我弟弟赊货款,可是二老爷那边是万万不会答应让我弟弟赊货款的……” 宁夏青微微挑眉:“拿不出货款却想要货,这……实在是难办啊……” 杜姨娘立刻讨好地笑着说:“所以才需要大姑娘出面帮忙嘛,我知道,大姑娘肯定有办法帮我的。” 宁夏青为难地说:“我跟杜姨娘说实话吧,我这边虽然不至于分文没有,但我只是一个小铺子的老板,我手里的银子也只够支持华彩苑的流水,实在是无法再承担起你弟弟那边的货款啊……” 杜姨娘连忙说:“大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要找大姑娘借银子。我是想问,宁二老爷那边能不能给我弟弟通融通融?宁二老爷家大业大,就看那作坊的规模,便知道宁二老爷一定财大气粗。大姑娘既然与宁二老爷那般熟识,能不能去拜托宁二老爷答应让我弟弟赊账?” 宁夏青叹了一口气:“这个恐怕更难,比找我借银子都难啊……” 杜姨娘闻言,瞬间神色一冷,明显是很不乐意。 宁夏青解释道:“宁二老爷的作坊虽然规模不小,但基本上都是宁氏上一代留下来的家业,宁二老爷自己本身是没什么银子的。为了维持这个作坊,他已经把家业全都搭进去了。我不瞒杜姨娘,宁二老爷为了把作坊经营下去,不久前还找人借过银子呢。” 杜姨娘不由得露出又是不悦又是无奈的神色,显然是既在因为宁夏青的拒绝而生气,又忍不住怀疑宁夏青话中的真假,怀疑宁二老爷是不是真的像宁夏青所说的那样手头紧巴。 宁夏青补充道:“别说是我介绍过去的人了,就是我自己,在作坊那边进货也从来都不赊账的,一来是二老爷真的没能力容许我赊账,二来是我知道二老爷那边银子困难,所以我也从来不提赊账的事儿,不想让他为难。” 杜姨娘沉吟不语,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已经不悦到了极点,张了张嘴,却硬生生把之前的话咽了下去,换了一种求人的口气道:“可是……要是大姑娘不帮忙,我就真的不知道还能去找谁帮我这个忙了。” 宁夏青心知杜姨娘之前咽下去的话是什么,心想杜姨娘今儿倒是还挺有脑子的,知道在求人办事的时候挟恩是大忌。 宁夏青不由得暗暗冷笑了一下,心想杜姨娘何曾是这种有脑子的人了?八成是旁人教的,很可能就是杜秋桐,看来这件事的背后定是还有杜秋桐掺和着了。 宁夏青忽然笑了,说:“虽然说有千万般难处,但既然杜姨娘开了这个口,我就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在杜姨娘诧异的目光中,宁夏青不疾不徐地说:“更何况,杜姨娘还对我外婆有恩了,我若是不知恩图报,用杜姨娘的话来说,我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抵押 杜姨娘连连摆手:“我、我、我……我没有那样说大姑娘……”杜姨娘的眼中冒着贼光问:“不知,大姑娘到底有什么办法呢?” 宁夏青笑着说:“我知道杜姨娘不是那个意思。至于怎么帮你弟弟嘛,我琢磨着,虽然华彩苑和作坊都没什么富余银子,但若是合力通融一下,或许还是能垫付上的,我看看能不能说服二老爷赊一半,另一半就由华彩苑垫付上。” 杜姨娘眼睛一亮:“真是……真是为难大姑娘了,多谢大姑娘,多谢大姑娘!” 宁夏青道:“杜姨娘先别急着谢我,此事我答应了,二老爷却还没答应,我会去劝劝二老爷,但这件事最后到底能不能成,我眼下也没法给你一个准信。” 杜姨娘笑着说:“大姑娘就别谦虚了,我知道,就凭大姑娘和二老爷的交情,此事准成!” 见宁夏青笑而不语,杜姨娘还不忘恬不知耻地补充道:“我弟弟那边的铺子可是在九成巷呢,那里可是个好地方啊,如今那里也卖从二老爷作坊里出来的料子,会叫更多人都知道二老爷的作坊,对二老爷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杜姨娘还东拼西凑了几句生意场上的话:“听说那‘功德圆满’上就印着华彩苑的名儿呢,可见咱们华彩苑和二老爷的作坊当真是铜墙铁壁的盟友关系啊。如今我弟弟能帮二老爷把料子扩大名气,也算是帮了作坊一把,那也就是间接帮了华彩苑了。” 宁夏青笑着,心知这一招先抑后扬是彻底把杜姨娘给哄得得意忘形了,宁夏青不由得浅笑,然后正色道:“只不过嘛,我这边是看在亲戚面子还有杜姨娘帮了我外婆的恩情上,愿意无条件为你弟弟垫付,可二老爷却不可能仅凭我一句话就同意让你弟弟赊账的。” 宁夏青道:“要想让我说服二老爷,杜姨娘须得答应我两个条件。我保证,我绝对不亏你弟弟半点银子,我只是想用这两个条件换二老爷能心里有底。不然,我空着手去找二老爷谈,二老爷对这事心里没底,他又怎么可能答应我呢?” 杜姨娘一怔,只简单想了想,就毫无察觉地问:“不知大姑娘有什么条件呢?” 宁夏青缓缓道:“第一,既然你弟弟的铺子在九成巷,那就找个机会带我去看看吧,一并把房契地契和开业相关的文书也都给我看看。” 宁夏青忽然一笑,用一种闲聊家常般的语气说:“若是叫二老爷知道,我连那铺子都没看过就同意让你弟弟赊账,二老爷不仅不会答应,还准得骂我做事毛躁呢!” “嗨……这、这是自然,这要求不过分……”杜姨娘眼神微微有些闪烁,但还是自信地应了下来。 宁夏青认真地说:“这第二嘛,我想问杜姨娘一句,我和二老爷可都不宽裕,若是你弟弟的买卖做得好,我和二老爷自然可以帮他解决赊账的事儿,但万一他的买卖做的不好,我和二老爷的银子可就都砸了,到时候可怎么办呢?” 杜姨娘一怔,摆摆手道:“不会的,我那弟弟不会把买卖做砸的……” 宁夏青紧追不舍:“凡事都有万一,对吧,万一买卖砸了,在二老爷那里赊的账怎么还?华彩苑垫的银子又怎么办?” “这……”杜姨娘有些无措。 宁夏青又说:“咱们是亲戚,杜姨娘又对我外婆有恩,华彩苑亏银子也就亏了,可是二老爷可跟你弟弟半点关系都没有,咱们可没道理让二老爷白白亏银子啊,到时候就算我想帮你弟弟还银子给二老爷,我也没有银子可还了啊。” “那……那可怎么办呢?”杜姨娘皱着眉问。 宁夏青假意沉吟一下,然后说:“除非能拿什么东西来做个抵押,万一你弟弟的生意赔了,这东西就作为给我和二老爷的补偿。唉,其实我也觉得你弟弟不会让生意赔了的,但若是没这个抵押,二老爷是万万不会答应让你弟弟赊账的。” 杜姨娘一愣,缓缓道:“这……说起来,是因为那东家着实拿不出银子了,所以才求大姑娘帮忙说请给他赊账的,若是他还有可以抵押的东西,早就拿去典当行了,哪里还有可以拿来抵押给大姑娘的东西呢?” “是这样啊,已经没有可以抵押的东西了吗?”宁夏青假意皱眉沉思了一下,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抵押铺子了,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抵、抵押铺子?”杜姨娘差点激动得直接站起来,拍着桌子说:“那东家眼下着实是困难,可就剩那一个铺子了,大姑娘要他抵押铺子,不就是要他的老本吗?” 宁夏青故作惊讶地说:“杜姨娘急什么?我说了,我觉得你弟弟不会让生意赔了的,这个抵押只是为了给宁二老爷那边一个交代而已。可杜姨娘说这话,好像是认定了你弟弟的生意一定会赔,那铺子一定会被赔给我一样。” 宁夏青笑了:“杜姨娘对自己的弟弟就这般没信心?” 杜姨娘一愣,扯出一个笑,有些尴尬地说:“不是,我相信我弟弟的生意一定能做起来,我……我只是觉得,这抵押对于那东家来说实在是太要命了……” 宁夏青皱眉问:“杜姨娘为何这般在意那东家的死活?” 杜姨娘顿时神色一凛,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宁夏青又道:“难道杜姨娘是怕那东家倒下了,你弟弟跟着受牵连?放心吧,你弟弟只是掌柜,就算那东家倒了,你弟弟也可以另外谋生,不会受牵连的。” 杜姨娘支支吾吾地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宁夏青莞尔一笑,低声说:“我跟杜姨娘说几句体己话,杜姨娘就算是为了你弟弟好,也该让那东家把铺子抵押出来。” 杜姨娘皱眉问:“什么意思?” 宁夏青解释道:“杜姨娘想想,那东家没有货款,却让你弟弟去给他找货源,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你弟弟拿什么换货?还不是得用杜家的人脉?那东家一文钱没出,却用杜家的人脉白白换来了货,这不是占杜家的便宜吗?杜家就甘心这么让人空手套白狼?” 宁夏青低声说:“若是不抵押铺子,万一真的买卖不好,我和二老爷得不到赔偿,肯定会怪罪杜姨娘今日所求,到时候得罪人的也是杜家。” 宁夏青亲切地说:“然而,如果让那东家把铺子抵押出来,万一买卖不好,就让那东家把铺子交出来,你们杜家不就能全身而退了吗?所以啊,我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也是为了杜家考虑。” 杜姨娘尴尬地笑了笑,附和道:“大姑娘想的有理,我这就去跟我弟弟说,让那东家把铺子抵押出来。” 宁夏青笑着说:“这样就对了。” 杜姨娘看着宁夏青笑了笑,又客气几句。宁夏青装作不知道那东家实际上是苗老三,而杜姨娘也只能陪着宁夏青演这么一场不在乎那东家死活的戏码,宁夏青便愉悦地看着杜姨娘演这出早已被识破的把戏。 送走杜姨娘后,宁夏青就准备带翠玉出去给外婆买补品,顺道从铺子前头经过,把刚刚的事情说给了董子真之后。 董子真不由得感慨了一番。皆因从杜姨娘口中说出来的所需匹料数额过大,让董子真不由得感慨九成巷上的生意就是红火好做。 此时她站在柜台前,董子真在柜台里。董子真不由得问:“当家的,你是不是就打算借着这件事把九成巷上的铺子拿下来啊?” 宁夏青摇了摇头,说:“也不一定,若是那边真的有心跟咱们好好做生意,能够及时还上货款,我也不介意跟他和气生财,可若是那边想要拖欠银子,我当然就会按照抵押文书办事了。” 董子真忽然想到了什么,说:“苗老三既然不怕给当家的看房契地契,就说明那上面肯定不是苗老三的名,八成只是个被推出来的幌子罢了。这样的话……” 宁夏青冷笑一声说:“管那上面是谁的名字呢,总之只要签了抵押文书,就是绝对赖不了的。不是苗老三的名字更好,到时候苗老三哑巴吃黄连,怕被夫人发现,不敢出面介入,而他岳丈那边对此一无所知,也不会插手。而被他推出来的那个傀儡又不可能是咱们的对手。” 董子真点点头,却说:“当家的说得有理。只不过……抵押铺子这事儿确实是动了根本。我要是苗老三,我八成不会答应,大不了找别人帮忙借银子呗……” 宁夏青摇摇头:“苗老三从前就与我算不上交情多深,若不是走投无路,他怎么可能来找我帮忙?他这招可是很难做手脚来坑我的,既然还是来找我,那就不是为了坑我,而是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 董子真点点头道:“也对。”董子真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是……表姑娘不是嫁给谭爷了吗?苗老三可以借由表姑娘去求谭爷啊,谭爷比咱们阔啊。” 宁夏青平静又含糊地说了一句:“阔的不是谭爷,是宁三老爷。谭爷事事都得顾忌宁三老爷,所以可能就算有能力帮忙,也碍于宁三老爷的关系,不敢出手吧。” 宁夏青没告诉董子真的是,眼下是谭文石最为关键的时候,所以如今的谭文石更加不会触怒宁三老爷一分一毫,也就更加不会做这种可能惹宁三老爷不快的事了。 在前世里,这个时候的谭文石已经快要在郡里的匹料商会里担任要职了,而就在谭文石担任要职之后,传承了几百年的、历经战乱和复兴的宁氏一族彻底倒台。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宁氏中人才会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偌大的宁氏早就被谭文石抽空了梁柱。谭文石这些年来不声不响,却把本来生机勃勃的宁氏变成了不堪一击的花架子,金玉仍然在外,内里却早就是空空如也。 就是在谭文石在郡里的匹料商会里担任要职之后,谭文石才抽走了宁氏的最后一根梁柱。 而正是宁三老爷的一手举荐和暗箱操作,才让谭文石能够在商会里担任这个要职。 宁三老爷养虎为患。 而这只虎装了这么多年的家猫,如今正是临门一脚的时候,为了不功亏一篑,这只虎只会比从前装得更加乖巧恭顺。 只可惜宁夏青知道的不多。前世里这个时候,她还只是个新妇,被刁钻的婆婆折磨得筋疲力尽,对谭文石的手段了解得并不多。 见宁夏青发呆,董子真不由得轻声喊:“当家的、当家的……” “嗯?”宁夏青迅速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说:“而且,谭爷的正房夫人怀了孕,表小姐在谭家未必说得上话了。” 宁夏青不由得有些焦躁,只觉得事情渐渐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前世里,谭文石的第一个孩子的确是薛芊芊的,但并没有这么早。重生之后许多事情都变得早或晚,也就是说,谭文石露出爪牙的时间也可能会变化。 所以,有关谭文石没有出手相帮苗老三的原因,也只是宁夏青基于前世所做出的推测。 宁夏青摇了摇头,随即准备出门去买东西了,一回头,却见阿正站在门口望着她,阿正刚去外面给曹氏备车回来,他一言不发地走进来,面无表情。 宁夏青心里不由得一动,吩咐翠玉先去外面等着,然后叫阿正跟自己一块去了隔间。 “有什么事吗?”被叫来隔间的阿正开口问。 宁夏青坦然地说:“我刚刚跟董掌柜盘算的事,你都听到了,对吗?” 阿正点点头。 宁夏青看着阿正的眼睛,从阿正的眼睛里,她没有看到任何对她龌龊心思的鄙夷,她忽然就带了飞扬的笑意,然后心情悠扬地走出了铺子。 次日,宁夏青送走曹氏之后,杜姨娘又紧接着出门去找她弟弟了,且宁夏青今日约了艾绿过来谈事情,因此,宁夏青在铺子待了一会后,就回房等艾绿了。 然而还没走回去,翠玉忽然过来了:“姑娘,表小姐来了。” 宁夏青微微蹙眉:“她来做什么?” 翠玉抿了抿唇,左右看了看,凑到宁夏青耳边说了什么,宁夏青一听,立刻起身去见杜秋桐。 第一百七十章 染剂 杜秋桐带来的这个消息可不简单。 据杜秋桐说,今儿谭文石从她房里起来后,便在她屋子里用早饭,结果禄子忽然跑过来,说是宁致奇和艾绿在宁三老爷那里惹了祸,让谭文石赶快过去处理一下。因着知道艾绿从前是宁夏青家里的丫鬟,所以谭文石就让杜秋桐来给宁夏青报信。 宁夏青不由得满肚子疑惑,宁致奇和艾绿跑去宁三老爷那里做什么? 难道是宁二老爷派去的? 这事跟宁二老爷又有什么关系? 宁二老爷知道他自个儿的儿子和他作坊里的女工匠在外头出事了吗? 总之也来不及问那么多,宁夏青就跟着杜秋桐登上从谭家过来的马车,直接往宁三老爷那边赶。在马车上,宁夏青问杜秋桐:“他们到底惹什么祸了?” 杜秋桐答:“听禄子说,好像是艾绿弄坏了宁三老爷作坊里的稀有染料。” 宁夏青不由得蹙眉:“是什么稀有染料?” 杜秋桐道:“我也不是很懂,只知道那染料很难得,是作坊里有名的老匠人花了很长时间才调出来的呢!更重要的是,宁三老爷的作坊那里现在正在赶一批急活,如今艾绿把染料弄坏了,宁三老爷的那批急活也就免不了要耽搁下来了呢!” 宁夏青微微垂眸,琢磨着此事。杜秋桐见宁夏青不说话,于是又道:“谭爷说了,艾绿的身契还在表姐这里,如今艾绿惹了事,宁三老爷肯定会找表姐算账的。” 宁夏青闻言不由得冷笑了一下:“怎么算账?要我承担那染料的损失吗?” 杜秋桐假意担忧地说:“我听谭爷的意思,这事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染料的损失是小,耽误了那批急活的进度才是最关键的。那批活计是个大客户定的,关系重大,若是耽搁了时间,宁三老爷那边损失不小。” 宁夏青倒是平静了下来,冷冰冰地说:“怎么?赔染料还不够,难道还要我赔给他一个大客户才行?反正我赔不出,也不想赔,他又能将我如何?” 杜秋桐假意安慰道:“虽然说,宁三老爷在郡里商会里身担要职,而且外界都传宁三老爷是最有可能接任族长位子的人,但毕竟表姐也是宁氏中人,想来宁三老爷还是很可能高抬贵手的。表姐你也先别担心了,免得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宁夏青何尝听不出杜秋桐在安慰语气里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何尝不知道杜秋桐就等着看自己惊慌失措的落魄样呢?不过宁夏青也不在乎,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对杜秋桐道:“放心吧,我没事。” 杜秋桐按住宁夏青的手道:“表姐,你就别在我面前嘴硬了,你怎么可能真的不担心呢?” 宁夏青微微侧目看着杜秋桐,平静地问:“我担心又如何?不担心又如何?” 杜秋桐拉着宁夏青的手殷殷道:“表姐别害怕,谭爷说了,看在咱们彼此间的交情,谭爷会尽量在宁三老爷那边帮表姐求情的。谭爷还说了,艾绿的身契虽然在表姐这里,但毕竟早就不在表姐家里干活了,只要表姐把艾绿的身契交给宁三老爷,就能从此事中抽身了。” “我明白了。”宁夏青平静地应了一句,却在心中暗暗冷笑,原来这次是冲着艾绿来的。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艾绿的时候,牙婆就提过,谭文石曾经想要买下艾绿,却阴差阳错耽误了几天,结果艾绿就正巧被宁夏青买走了。 看来谭文石这是贼心不死,所以才重新设局想要抢走艾绿啊。 马车停在宁三老爷的作坊门口,宁夏青和杜秋桐从马车上下来。 说起来,这还是宁夏青第一次来到宁三老爷的作坊,作坊门口看门的石狮子比人还高,而且雕的栩栩如生,简直像是随时就能活过来吃人的样子。就凭这对石狮子就能证明,宁三老爷果真要比宁二老爷财大气粗多了。 宁夏青回头看了一眼杜秋桐,正对上杜秋桐脸上幸灾乐祸又充满期待的表情。 杜秋桐被突然回头的宁夏青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顿时收了。 宁夏青倒是无所谓似的,再也没看杜秋桐,只是径直往作坊里去,任由杜秋桐跟在自己后面。 宁夏青按照作坊里伙计的指引,直接去了染缸那边,而宁三老爷、谭文石、还有作坊里的数十名伙计全在这里,围着宁致奇和艾绿不放。 “三堂叔。”宁夏青平静地招呼了一声。 坐在软椅上的宁三老爷冷冷地瞥了宁夏青一眼,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也没回应宁夏青的招呼。倒是宁致奇疑惑地问:“堂妹怎么过来了?我爹呢?” 谭文石站出来回答了宁致奇的问题:“是我请夏青姑娘过来的,毕竟艾绿是夏青姑娘家的人,夏青姑娘理应出面处理此事。至于二老爷嘛,此等小事就不用麻烦二老爷了,我相信夏青姑娘就可以解决,对吧,夏青姑娘?” 谭文石看着宁夏青,宁夏青也看着谭文石,不过她迅速地移开了目光。宁三老爷接口道:“好啊,就让这丫头片子来想办法解决。” 宁三老爷手底下的伙计们不怀好意地说:“夏青姑娘家的艾绿弄坏了我们的染料,这可不是区区一点染料的事,这可耽误了咱们的一批急活,其中损失不可估量!” 艾绿张了张口,惊魂未定地、求助地看向宁夏青,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宁致奇站出来道:“这不是艾绿的错,分明是你们刻意陷害!” 宁三老爷冷笑了一下,手底下的伙计们随即说:“致奇少爷说这话,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你这平白无故地诬陷自己的三叔,可就是不孝啊!” “三叔你……”宁致奇气愤难当却无从辩驳,宁夏青对宁致奇使了个眼色,让宁致奇先别急。随后,宁夏青站出来道:“这样吧,先带我去看看出了事的染料,也我了解一下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宁三老爷点点头,对谭文石使了个眼色,谭文石随即宁夏青道:“夏青姑娘跟我过来吧,我带你去看看出事的染料。” 宁夏青随即点了点头,示意艾绿和宁致奇同去,察觉到身后的杜秋桐也想跟着去看自己的笑话,宁夏青便回头吩咐:“你先回马车上等着吧,这边没你的事儿了。” “表姐,我想陪你……”杜秋桐刚想辩驳什么,谭文石却又已经对杜秋桐的方向扫过来一道冰冷的目光,杜秋桐不由得垂首,狠狠地咬了咬嘴唇,低声说:“那我先走了。”然后心有不甘、满怀不悦地转头离开了。 众人挤在出了事的染料前,宁夏青也逐渐听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二老爷的作坊那边缺了一种染料,宁致奇和艾绿一块出门采购,可走遍了县里专卖染料的市集,却听说这种染料已经全卖光了,要等几天后才能到货。 宁致奇和艾绿虽心知作坊急着用这染料,却只得无功而返,然而刚走出专卖染料的市集,就遇见了一个熟人。 此人从前是二老爷那边的工匠,因此跟宁致奇算得上挺熟,只不过此人后来被三老爷挖走了。 此人自称也是来采购染料的,跟宁致奇随意攀谈了几句,打听出来宁致奇今日的来意,于是就称,三老爷这边正巧有不少宁致奇所需要的染料,宁致奇若是愿意,可以来找三老爷这边的管事谈谈,看看能不能用原价让给宁致奇。 以二老爷和三老爷之间的关系,宁致奇本是绝不可能相信三老爷会愿意对二老爷施以援手的。 可那个被三老爷从二老爷手里挖走的人说,之所以愿意把染料让给宁致奇,是因为自己在之前采购的时候出现了失误,采购此种染料过多,如今堆在三老爷的作坊里用不完了,为此自己还挨了三老爷好一顿骂。 染料若是长久不用就会作废掉,所以那些染料就算不让给宁致奇,留在三老爷的作坊里也是白白浪费。那人拍着胸脯说,三老爷若是能把这批染料让给宁致奇,对三老爷而言也是好事。 那人还说,若是宁致奇肯收,也算是帮了自己的忙,毕竟那批多出来的染料是因为自己在采购中失误,若是他能牵线把那批染料让给宁致奇,也算是他将功折罪了,能少受些罚。 宁致奇本就是个心性仁厚之人,于是,看在彼此曾经共事过年的份上,宁致奇心一软,就答应到三老爷的作坊这边找管事谈谈。 然而到了三老爷的作坊,作坊里的人却说,刚刚已经有别的伙计拉来另外的客户,把多余的染料全都买走了。 这下子宁致奇和艾绿又是白跑了一趟,拉宁致奇过来的那人对此感到十分抱歉,就硬拉着宁致奇和艾绿过来染坊这边坐,说是要请茶赔罪。 宁致奇和艾绿盛情难却,只好坐下等着上茶,又见染坊里摆满了各种染料。染坊的老师傅就十分和善地说,如果宁致奇和艾绿感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还说如今有一种刚刚调好的稀有染剂,请宁致奇和艾绿来点评一下。 宁致奇和艾绿刚走到那装着稀有染剂的染缸旁边,艾绿忽然被猛地绊了一脚,整个人扑到了染缸上,将三老爷这边的染坊伙计随手放在缸沿上的一斗茜草红给打翻了,一斗的茜草红全都洒进了那装着稀有染料的染缸里! 谭文石把事情讲明白后,随即站出来唱白脸:“其实艾绿姑娘也不是故意的,这件事儿说起来就是个意外,咱们也不想为难艾绿姑娘,只是想得到一个合理的赔偿而已。” 宁三老爷身边的其他管事就负责唱红脸:“说的倒是轻巧,这是鲁师傅花了多少功夫才调出来的染剂,被这年轻丫头随随便便就给毁了,这事必须得有个说法!不能轻饶了她!” 艾绿不甘心地咬了咬唇,宁致奇站出来道:“此事分明是有人陷害,故意绊倒艾绿才让艾绿失手打翻茜草红的,更何况你们怎么又这么正好地把茜草红放在缸沿上?这件事不该由艾绿来承担损失!” 第一百七十一章 担待 宁三老爷身边的几个管事立刻反驳宁致奇—— “致奇少爷就为了一个身为贱籍的丫鬟,非得跟三老爷作对?三老爷可是致奇少爷的三叔,不仅是血亲,而且还是长辈,这事儿明明就是那丫鬟害了三老爷,致奇少爷却怎么处处帮着这丫鬟说话?” “就是,三老爷和二老爷之间本就曾经有些龃龉,如今二老爷那边的丫鬟害了三老爷,少不得会让外人觉得是二老爷刻意派她来陷害三老爷的。” 三老爷冷笑一声,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道:“致奇啊,我跟你爹之间的确有矛盾,但我到底是你的嫡亲叔叔,你和你爹这般陷害我,害得我得罪了大客户,这不是想把我往死里整嘛。亏得我还把你当亲侄子疼,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 三老爷的那些管事又连声附和起来—— “致奇少爷若不想让旁人误会是二老爷居心叵测,就大大方方地把这丫鬟交出来,证明这丫鬟不是二老爷派来的奸细。” “若是致奇少爷不把这丫鬟交出来,少不得会让外人对二老爷指指点点,说二老爷恶意竞争,致奇少爷肯定也不想看到二老爷被人戳脊梁骨吧?再说了,一个丫鬟而已,致奇少爷若是不肯交出来,这般处处维护的态度反倒更让人起疑。” “就是,致奇少爷这般处处维护这丫鬟,已经不仅让人怀疑这丫鬟是二老爷派来的奸细了,也让人怀疑致奇少爷和这丫鬟之间是否……嘿嘿嘿……” 话说到这,艾绿的脸已经是通红通红的,宁致奇也脸通红,却倔强地说:“本来就是你们刻意陷害的艾绿,怎么又说成是我爹陷害你们?若是我爹在这里,我爹也不会答应你们的无理要求的。” 艾绿的脸红的要滴血,不甘心地辩驳道:“是有人绊了我一脚,我才摔倒的。” 宁三老爷身边的一个管事冷哼一声道:“在作坊做事的人,谁不知道在染坊里须得谨慎小心的规矩,被绊到就应该马上蹲下,这规矩你都不知道?你怎么如此毛毛躁躁,被绊了一下就扑到染缸上?” 艾绿小声说:“我……我难得看见凤凰草木染的技法,心里激动,所以就一时不察……” 那管事又说:“哼,满口胡说八道!我看你八成是二老爷派来的奸细,刻意陷害三老爷,想让三老爷的生意泡汤!” 唱白脸的谭文石站出来打圆场:“虽说这丫鬟如今在作坊做事,但毕竟是夏青姑娘家里的丫鬟,此事还扯不上是二老爷刻意陷害什么的,也不用劳动二老爷出面,就让夏青姑娘来解决吧。” 谭文石这一段说完,宁三老爷手下的其他几位管事也都适时地、配合地噤声。谭文石随即说:“夏青姑娘,此事还请你给一个说法。” 所有人的目光一同聚焦到宁夏青的身上,宁夏青却只是看着那一缸被毁坏了的染料出神。宁三老爷见此不由得冷笑了几声,讽刺地问:“怎么了,青丫头?是不是被吓傻了?说起来,你不过是一个小女子,能成什么事?如今喊你来解决,是不是都要把你吓哭了?” 宁三老爷不忘多讽刺几句以发泄对宁夏青的恨意:“青丫头,我可告诉你,生意场上,比这更吓人的事可有的是!光是今天这点小事就能把你吓傻,我劝你还是快点回家去绣花吧,那才是你个女子该干的事!” 宁夏青回过神来,莞尔一笑,问:“三堂叔就直说吧,这次的事让你损失了多少?需要我如何赔偿?” 宁三老爷被噎得一堵,不屑地说:“你以为你赔得起?!真是说大话都不脸红!” 谭文石从旁道:“夏青姑娘,这批急活是三千匹波纹丝缎,原料是从大老爷那边过来的上等生丝,用产自湘地的上等刺红花做染料。五天之后交货,咱们这边还差最后两百匹没染完,就等着用这缸染料来染了,可这染料却毁了。” “而且,我必须得让夏青姑娘知道,这笔急活的客户是谁。”谭文石一边说,一边示意身后的伙计把样品拿过来,低声道:“这是已经完成的样品,夏青姑娘请过目。” 宁夏青只瞧了一眼,便不由得叹道:“果真是大客户。”那样品上竟印着四爪蟒纹,正是将相之人才能使用的纹案,原来这竟是朝廷下的订单。谭文石竟然能得到这样的订单,难不成,谭文石要凭借这笔订单彻底飞黄腾达了?宁夏青不由得眉头紧锁。 谭文石道:“看来夏青姑娘也知道,这位客户是咱们谁都得罪不起的。若是咱们得罪了这位客户,客户一气之下取消了这笔订单,且不说会让三老爷失去上头的信任,已经做好的这些料子也只能砸在自己手里,根本没有旁人能收印了这纹案的料子。” 谭文石补充道:“这下子,夏青姑娘应该能够明白,这次的事究竟有多大了吧?” 宁夏青微微垂眸不说话。宁三老爷不由得得意地冷哼一声道:“这下子知道自己赔不起了吧?还敢不敢说大话了?这也是给你这小女子一个教训,让你别得意,别以为自己搭上了顾大人和覃公公,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在梅公郡里横着走了。” 宁夏青还没说话,宁致奇走上前来,道:“三叔未免把事情说的太严重了吧。据我所知,凤凰草木染的染料在两日之内就可以做好。我会按照染料的价格来赔偿这缸染料,你们重新再调一缸新的,五日之内肯定能染完最后的两百匹。” 宁三老爷手下的管事不屑地说:“重新再调一缸新的?说得倒是轻巧哦,谁来调?” 宁致奇不卑不亢地说:“据我所知,在梅公郡里,凤凰草木染的技艺只有一个人会,就是班老师傅,班老师傅从前在我爹的作坊里做事,后来被三叔挖到了这边。我想,你们这批急活里用的染料全是班老师傅调的吧?那就请他再调一缸不就行了?” 谭文石道:“可是,班老师傅已经不在这里了。” 宁致奇难以置信:“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谭文石平静地说:“班老师傅回乡探母去了,昨日一早就已经出发,这是他在出发前调好的最后一缸染料。就算现在去追他回来,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六天,又如何来得及呢?” 宁致奇瞬间就脸色变了,不敢相信地说:“怎么……怎么就这么巧,班老师傅偏偏在这个时候回乡?再说了,你们既然开了作坊,难道不知道作坊的规矩吗?这种时候为了以防万一,作坊怎么可能放这么重要的工匠离开呢?” 宁致奇此言有理,然而却被宁三老爷那边的管事强词夺理地驳了回去:“我们这边都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我们万万没想到会有像这丫鬟一样的、存了心来捣乱的坏人啊!若是有人像她一样憋着要使坏,我们这边就算是千防万防也总会被钻空子的。” “你……”宁致奇气得都说不出话来,艾绿则始终低着头。宁夏青忽然问:“不知三堂叔可否透露一下,这批急活的总价多少?” 宁三老爷一愣,显然是不明白宁夏青问这个做什么。宁三老爷看了谭文石一眼,谭文石旋即会意,对宁夏青道:“一共是三十万两雪花白银。” 此言一出,宁致奇和艾绿都是一愣,宁三老爷得意洋洋地说:“青丫头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是要赔我三十万两?是你赔的起,还是老二赔的起?哼!不自量力!” 艾绿轻轻扯了一下宁夏青的袖子,宁夏青回头,只见艾绿也是一脸疑惑,而在那疑惑之后,是更多的悲哀和绝望,显然是被逼到了极点。宁夏青对艾绿安慰性地摇了摇头,转而继续思量起来。 这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三十万两雪花白银!宁夏青得多少年才能赚到这么多银子?! 虽然“功德圆满”已经飞黄腾达了,然而实际上,宁夏青并没有从“功德圆满”里赚到多少。毕竟,“功德圆满”能有今天,少不了上上下下达官贵人们的庇护,宁夏青得一一打点,这样没完没了地散出去银子之后,到她手里的根本就没剩多少了。 此外,跟朝廷做生意有一个坏处,就是朝廷拨银子慢。毕竟,没有商家敢去催促朝廷,朝廷因此也是能拖则拖。就比方说现在,朝廷还欠着宁夏青几百匹“功德圆满”的货款没付呢,而宁夏青也只能巴巴等着,不敢催。 所以说,从“功德圆满”那里,宁夏青其实没有赚到什么,甚至还没有春季里的笼烟纱赚得多。可眼前是三十万两的单子!若这个单子能够变成她的,她就能大发一笔财了! 宁夏青深吸了几口气,道:“三堂叔,你知道的,三十万两银子我肯定是赔不起的,不如三堂叔说说,有什么别的法子。” 宁三老爷忽然一笑,讽刺地说:“你怎么没有刚刚那么平静了?是不是被三十万两这个数字吓坏了?哼,到底只是个坐井观天的小女子,眼界狭窄,自以为是!” 宁三老爷过了嘴瘾,说:“其实嘛,虽然你这孩子屡屡冒犯我,但我毕竟是你三堂叔,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也不会跟你一个晚辈计较太多。这次的事儿,虽然是你家里的丫鬟惹的,但看在你力量微薄的份上,我这个做长辈的,自然是能为你担就为你担了。” 宁三老爷道:“罢了,你就把这个惹了祸的丫鬟的身契交给我,任由我来处置,然后你就可以回去了,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了。损失的银两、染料、客户都算在我的头上,谁让我是长辈呢,自然得为你多担待了。” 宁夏青不由得笑了出来,反问道:“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三堂叔留一个丫鬟又能补偿什么呢?” 宁三老爷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是让这丫鬟来承担责任?区区一个丫鬟,就算转手卖了也不值几两银子,能顶什么用?我这是教训你,让你明白厉害!我已经替你担待那么多了,这个丫鬟你给我留下,算是小惩大诫,让你明白管教下人不力的下场!” 宁三老爷身边的管事立刻说—— “三老爷,您不能这样啊,这么大的损失,您必须得让夏青姑娘赔偿啊,怎么能这般轻易地放过夏青姑娘呢?” “是啊,三老爷,三十万两雪花白银,必须得让夏青姑娘赔偿!一文钱都不能少!哪能让夏青姑娘用一个丫鬟就把咱们打发了?咱们这就亏大了啊!” 宁三老爷一脸严肃地说:“谁让我是青丫头的堂叔呢?青丫头不懂事,我除了担待她,还能怎么办?我这个做长辈的,难道还真的能跟小辈计较不成?既然我是长辈,我自然只能认倒霉了!你们都不要再劝了!” 那几位管事立刻痛心疾首地说—— “三老爷糊涂啊……” “致奇少爷、夏青姑娘,这次是三老爷大发慈悲放过你们,你们日后可得记得三老爷的恩情啊!别再干那种白眼狼才干的事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挽回 宁夏青听见,自己身后的宁致奇甚至冷笑出声,宁致奇道:“三叔,既然三叔如今也开了作坊,咱们不妨大大方方地比手艺,何必动心眼讹人,又演得这么做作,实在……实在是……不雅……” 宁三老爷眉头一竖,刚要说话驳斥,宁夏青忽然站出来道:“三堂叔,我跟你商量商量吧。” 宁三老爷便把怒火发到了站出来的宁夏青身上:“我跟你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宁夏青笑吟吟道:“三堂叔说要留下艾绿,可我不同意。艾绿的身契在我手里,这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宁三老爷瞬间气得七窍生烟,甚至都气得笑了出来,谭文石立刻站出来道:“夏青姑娘,你可想好了,你不留下艾绿,可就要赔偿三十万两银子了,你哪里来那么多银子?” 宁夏青摇了摇头,笑眯眯地说:“是啊,我没有那么多银子,所以我不赔。” 谭文石脸色一沉:“夏青姑娘,三老爷这般处置已是开恩了,莫要辜负三老爷一片好意。” 宁三老爷身边的管事立刻也站出来斥责道:“真是不知好歹的一伙人,三老爷是念在同宗同源的份上才对你们这般开恩,你们非但不赶紧给三老爷磕几个头谢恩,反而还这般不识好歹!居然还想全身而退?!做梦!” 宁夏青不屑地笑了一下,忽然朗声道:“我自然有别的办法。说起来,不过就是一缸染料的事,既然是染料的事,咱们就着手在染料上解决,别又牵扯艾绿又牵扯银子的,倒显得三堂叔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你……”宁三老爷指着宁夏青的鼻子,手指不断地抖,忽然冷哼一声道:“着手在染料上解决?我倒想看看你能怎么解决!” 宁夏青云淡风轻地说:“刚刚我也听明白了,制作凤凰草木染的染剂需要两天,只要能够现在开始重新开始调染料,就还赶得及工期。虽然说,可以制作这染剂的班老师傅‘凑巧’不在本地,但也未必就没法子调染料,不如让我来试试吧。” “你?”三老爷旁边的几个管事立刻嘲讽开了—— “到底是个小女子,果真没什么脑子,莫不是以为凤凰草木染就是什么人都能做出来的?黄毛丫头根本不明白这一行里头的深浅,就敢大放厥词,真是笑死人了。” “居然敢说出这样可笑的话来,可真是给宁氏丢人啊!黄毛丫头不好好待在家里做女红,出门来抛头露面,还闹出这么大的笑话,唉哟,可真是能让人笑上几十年啊,哈哈哈……” 谭文石无奈地看向那几个出言不逊的人,随即故作好心地劝宁夏青:“夏青姑娘,凤凰草木染的技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班老师傅就是靠着这门手艺才在这一行里立足了多年,所以一向对技法守口如瓶,就连对自己的儿子都没透露半点,夏青姑娘就别报那种不切实际的希望了。” 宁夏青却只说:“能不能成,得试试才知道啊。” 宁三老爷脸色一变,看了看宁致奇,似乎是在试探什么,随后立刻开口拒绝道:“宁夏青,你胡闹也要有个底线,这笔买卖的买主可是朝廷,岂是小女子的儿戏!” 宁三老爷板着脸吓唬道:“这事捅出去,那惹事的丫鬟定是流放,我是看在咱们同宗的份上,才想把你从这事儿里摘出去。你非但不明白长辈的好心,居然还敢大放厥词?你以为这是你小娃娃过家家的游戏吗?” 宁三老爷此言一出,宁夏青立刻察觉到,身后的艾绿扯了扯自己的袖子,随后颤抖着声音,小声对自己说:“大姑娘……别、别管我了……”宁夏青回头,只见艾绿已是脸色苍白,身着并不厚重的衣裳却是汗如雨下,显然是被逼到了极点。 宁夏青了解艾绿的性子,若是真的把艾绿交给宁三老爷,以艾绿那般刚烈的品格,在官府追责之前找根绳子吊死自己都是可能的。宁夏青拍了拍艾绿颤抖的手,安慰道:“你先别急,有我在。” 而且,宁夏青本就想要吃掉这笔买卖,自然不可能对宁三老爷妥协。宁夏青平静却又坚决地对宁三老爷说:“三堂叔,若是叫我试试,一旦成功了,三堂叔也能挽回局面不是?三堂叔却执意不肯叫我试试,看来三堂叔是打心眼里不想做这笔买卖了。” “你别血口喷人!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宁三老爷气急败坏地说。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宁三老爷为何不让宁姑娘试试?难道真如宁姑娘所说,宁三老爷是打心眼里不想做成这笔买卖?” 众人回头,只见一贵公子正微抬着下巴从外头走了进来。 此人腰系玉带,手持装饰性的象牙折扇,穿着墨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冰蓝丝绸的袖口,袖口上有雪白镂空的镶边,镶边上绣的是雅致竹叶花纹,雪白的镶边和和他头上的羊脂玉交相辉映。 谁也没想到,萧景元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宁三老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讨好地招呼道:“萧公子怎么来了?有什么事知会我一声就行了,萧公子又何必亲自过来?染坊这里又脏又暗,这不是玷污了萧公子贵足吗?” 萧景元微微一笑,说:“还有五天就交货了,我自然是来催货的。不过——”萧景元拉长音说道:“刚刚这里的争执,我已经都听到了。” 萧景元忽然冷冰冰地盯着宁三老爷,毫无和善之意地说:“听说三老爷的染料出了问题,这批货交不出来了?” “这……”宁三老爷瞬间额边沁汗。 萧景元扫了一眼艾绿,又说:“听说是因为这个丫鬟的原因,染料才出了问题,所以三老爷死活要求宁姑娘把这丫鬟留下。莫非,三老爷想用这丫鬟来向我交差?三老爷难道是觉得,这一个丫鬟就能打发我了?这不是存心戏弄我萧景元吗?!” “不是不是,萧公子误会了……”宁三老爷赶紧摆摆手:“染料虽然出了问题,但我可以保证,绝对不会耽误出货的日子。” 萧景元瞬间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可我刚刚听说,唯一能够调出这染料的班老师傅如今赶不及回来啊。宁三老爷又如何交差呢?难道是打算用旁的染料糊弄我?” 萧景元忽然敲了一下手里的折扇,说:“萧氏也做匹料生意,这次是因为上头点名要凤凰草木染,我冲着班老师傅的名声,才来找宁三老爷合作的。想不到宁三老爷竟打算滥竽充数,当我是没眼力的吗?” 宁三老爷讪笑了一下,刚要回复几句,萧景元却已经懒得再跟他废话,萧景元走到宁夏青身边,悠悠问道:“这丫鬟的身契在宁姑娘手里?” 宁夏青点点头。萧景元随即意味深长地说:“惹祸的是这丫鬟,既然宁姑娘是这丫鬟的主子,宁姑娘必然也得受牵连。” 艾绿登时忍不住拉了一下宁夏青的袖子,宁致奇也站出来说:“是我带艾绿过来的,不关我堂妹的事。” 宁夏青回头,对宁致奇摇了摇头,示意宁致奇放心,然后对萧景元道:“艾绿是我家的丫鬟,如今她出了事,我自然会为她善后。” “这就好。”萧景元一边似笑非笑地说着,一边意味不明地点头。 宁三老爷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得自认倒霉地说:“罢了罢了,青丫头就回家去吧,这事跟你没关系了,把你家的丫鬟也带走,我不要了,致奇也回自己家去,以后甭再来我这里捣乱了!谁让我是你们长辈呢?还不是得我替你们兜着!” 宁夏青却笑了,故意说:“三堂叔刚刚可说了,要么交银子,要么交人。三堂叔现在不要人了,难道是要我赔给你三十万两银子?唉哟,那我可赔不起哦。” 萧景元也适时地跟着凑热闹,悠悠道:“原来宁三老爷是想要宁姑娘赔银子,可三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啊。” 宁三老爷脸都青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咬着牙道:“不用赔银子了,我不要银子也不要人了,这事儿我自己能解决!” 宁夏青笑得更加开怀了,说:“三堂叔如今不要银子也不要人,将来岂不是又得说‘当年是我替你们扛下来过错,谁叫我是你们长辈呢’,唉哟,三堂叔的这份人情我可真是不想收。” 宁三老爷和手下的管事们全都脸色铁青,宁致奇微微凑到宁夏青的耳边,小声说:“堂妹,你也别讨嘴上便宜了,咱们还是快点离开这儿吧。” 宁夏青却说:“堂兄啊,萧公子不是说了嘛,这事儿我也得受牵连,意思就是,萧公子绝不会轻易地放过我。既然这样,我就只能按照我前面的说法来试一试了。” 萧景元颔首道:“若是宁姑娘真的成功了,这丫鬟闹出来的乱子就算是过去了,我定既往不咎。”萧景元看向宁三老爷,不冷不热地说:“而且宁姑娘还不用欠宁三老爷一个大人情儿。一举两得!这事儿就先这么定了!” 宁夏青点头道:“我定会全力以赴,不辜负萧公子的期望。” 除了萧景元和宁夏青,在场所有人的脸都是白的,宁三老爷一个劲地看向宁致奇,拼命地想要看出点什么,就像是要把宁致奇的脸看穿一样。 按照萧景元的决定,宁夏青、艾绿、宁致奇当下就被留在这里重新调配草木染。 而因为涉及到秘方相关的问题,宁夏青理所当然地把宁三老爷这边的人全都赶了出去。 宁三老爷甚至亲自在外头等消息,浑身紧张到僵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染房。 谭文石也已经慌了,小声对宁三老爷说:“三老爷,我看夏青姑娘脸上的表情,好像她真的有把握一样……”而且,在宁夏青打听出这一单价值三十万两的时候,谭文石曾感觉,好像从宁夏青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精光,然而只是一闪而过,所以谭文石当时没有在意。 宁三老爷小声又懊恼地拍着手说:“怎么可能呢?她肯定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她肯定、肯定只是缓兵之计,肯定会寻别的法子赖掉……唉,她不会真的有把握吧?难道……难道那姓班的从前在老二那边的时候,曾经偷偷把秘方给了宁致奇?” 谭文石摇了摇头,说:“班老师傅向来把这秘方守得极牢,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肯教,又怎么会教给致奇少爷呢?” 宁三老爷点点头,小声说:“也对,若是那姓班的把秘方教给了宁致奇,那他也就没必要离开老二,而转投我手底下来了。不过,那姓班的在老二那里待了那么久,会不会是被什么人偷学去了秘方,而姓班的自己还不知道?” “这,应该不会吧……班老师傅性格谨慎,据和他共事多年的师傅说,这么多年里,班老师傅就算是喝断片的时候,也从来不对秘方的事透露半点。”谭文石不由得沉吟着说。 宁三老爷懊恼地说:“若老二那边真的知道秘方,那可就棘手了。咱们这一单之所以能开这么高的价,就是因为班老师傅的秘方在郡里独一无二,可要是老二那边也能做出凤凰草木染来,那可就……” 宁三老爷不由得问谭文石:“你……你不是鬼主意多吗?你现在可有什么办法?” 谭文石摇摇头,示意了一下一脸期待地看着染坊的萧景元,说:“事已至此,萧公子在看着呢,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谭文石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宁汉,说:“既然是宁汉给三老爷出的这个主意,三老爷不如问问宁汉,没准宁汉会有办法。” 说完,谭文石就退下了。 而宁三老爷果然叫来宁汉,把宁汉拉到离萧景元稍远的地方,问了几句,随即传来宁三老爷压抑着的斥责声。 谭文石都听到了,却装作没听到。 宁汉是宁氏的偏远旁系,在宁三老爷手底下做管事,论能力,十个宁汉都不够谭文石玩的,但宁汉却正在和谭文石争夺宁三老爷手下管事里头把交椅的位置。 仅仅是因为宁汉姓宁,所以,与动辄被挑刺排挤的谭文石不同,宁汉得到了宁三老爷的格外优待,也一路青云直上,直到能够和谭文石相较量的地步。 今日之事,就是宁汉给宁三老爷出的主意。 因此,对于宁三老爷眼下这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处境,谭文石才不会站出来给宁汉擦屁股呢。更何况,眼下这情景,就连谭文石都想不出来解决的办法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秘方 染房的门一关上,只有宁夏青、宁致奇、艾绿三个人在里面,后两者立刻忍不住了,都围到了宁夏青的身边。 宁致奇忧心忡忡:“堂妹,你是不是以为班老师傅曾经把凤凰草木染的技法教给了我,所以才这样做的?刚刚那个谭管事说得没错,班老师傅从来不肯把草木染的秘方教给别人,即便他在我爹的作坊里头干了几十年,都从来没有把这技法透露一二。” 艾绿也说:“大姑娘,我虽然从前在织造局待过,但整个织造局里都没有人会凤凰草木染的技法,就算你让我去织造局找熟人帮忙,我也找不到可以在这种时候帮我们调配草木染染料的人。” 宁夏青只是神秘一笑,随后忽然半闭上了眼睛,凝声静气,一边微微着不安踱着步,一边像是在苦苦回忆似的,说:“将带露水的刺红花经碓捣成浆后,加清水浸渍,用布袋绞去黄汁……” “……再用已发酸的酸粟或淘米水冲洗,更深地除去残留的黄汁,用“杀花法”即可制得残花饼。”她一边说一边不安又兴奋地摩挲着手指。 宁致奇都愣了,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堂妹,你怎么……怎么会知道草木染的敌法?” 宁夏青反问:“堂兄觉得我所说的方法可行吗?” 宁致奇愣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草木染的秘方,你所说的方法,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信,但是……” 宁夏青笑了,接道:“但是,凭借堂兄的才干和品鉴能力,堂兄认为,我所说的方法很可能有用。” 宁致奇不由得连连摇头:“堂妹啊……我真是不敢相信,你从来没在作坊待过,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个的?” 宁夏青只说:“这个以后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解了眼前的困局。” 艾绿忽然道:“我虽然不知道这个到底能不能成,但听起来有三分可靠,咱们不妨一试。” 宁夏青点点头,似笑非笑地说:“三老爷用朝廷的单子来设计咱们,却被萧公子发现,如今三老爷骑虎难下。咱们就算是失败了,也顶多是无心之失,三老爷却是罪魁祸首。到时候,三老爷无法向朝廷交代,哪里还有精力来找咱们算今天的账?” 宁致奇愣愣地看了宁夏青一眼,小声说:“三老爷毕竟是咱们的长辈……堂妹说这话可别被旁人听见了……” 宁夏青却毫不在乎地笑了一下,独自走了出去。 染房外面,萧景元、宁三老爷、谭文石、宁汉等人都盯着染房的大门,和从染房里孤身一人走出来的宁夏青。 宁夏青平静地说:“致奇堂兄和艾绿都是内行人,留他们在这里,他们自然会调配出凤凰草木染的染剂,我就不在里面添乱了。” 宁夏青又对萧景元说:“这染剂的制作需要两日,两日之后方能见结果,还请萧公子耐心等待。” 萧景元拍了拍手,颇为期待地说:“我希望宁姑娘能给我一个好结果。” 宁夏青又道:“只不过,致奇堂兄和艾绿都是二堂叔那边的人,如今却是借了三堂叔的宝地在调制染剂,这染坊里到处都是名贵的染剂原料,若是致奇堂兄或者是艾绿再“不小心”失手打翻了三堂叔的什么名贵原料,那可怎么好?” 宁三老爷狠狠地瞪了宁夏青一眼,显然是只当宁夏青这话是在讽刺,没想到宁夏青却真的是在考虑这件事,她说:“这样吧,还请萧公子派一个萧氏的匠人来这里监督。” 宁夏青看着宁三老爷,笑着说:“若是致奇堂兄和艾绿再与三堂叔起了纠纷,若是有萧公子的人在,还能够做个证人,免得再有今日这种说不清的官司!” 萧景元点点头,对宁三老爷说:“就请宁三老爷派个人跑一趟,却去萧氏作坊里请位师傅过来。” “成,我这就派人过去。”宁三老爷说了一声,随即转头吩咐谭文石派几个办事稳妥得力的人去迎接萧氏的师傅过来监工。 宁三老爷搓了搓手,讨好地对萧景元说:“萧公子放心,这次的事肯定能处理好,就算是宁夏青的那缸染剂做不成,我也会想办法重新弄出一缸染剂来,绝对不会耽误这批活的进度的,萧公子就放心吧。” 萧景元忽然冷哼了一声,颇为不耐地看向宁三老爷,悠悠道:“宁永值,你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你居然连朝廷的单子都敢戏弄,如此不敬天家,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宁三老爷顿时面白如纸,抖如筛糠:“不是……我没有……” 萧景元不屑地说:“若不是因为临近交货的工期,我不放心才过来看看,还不知道你宁永值原来这般有胆气!你可知道,要是这批单子真的出了事,连我都得受牵连!你自己使心眼耍手段,居然还敢把我也搭进去!” 宁三老爷立刻摆手,苍白地辩解着:“我、我没有用这批波纹缎使什么心眼……” “是吗?”萧景元冷笑出声:“那我问你,你先是说班老师傅赶不及回来,却又几番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绝对能赶得及工期,这般出尔反尔,难道不是因为设下的陷阱被人戳穿了,所以才漏洞百出了吗?” “我……”三老爷不知该如何说。 谭文石适时地站出来,恭恭敬敬地对萧景元一揖,道:“萧公子误会了,班老师傅的确是赶不及回来,但班老师傅在临走前,为了以防万一,将秘方的一部分给了另一位师傅,所以就算是班老师傅不在,我们也能重新调出染料。” 萧景元忽然笑了:“不是说这秘方连班师傅的儿子都不知道吗?原来这么轻易就交代给了旁人?” 宁夏青却忽然说:“谭管事若是这么解释,倒也能说得通。” 萧景元饶有意味地看向宁夏青:“宁姑娘此话何意?” 宁夏青道:“若是已经存有用刺红花制成的残花饼,倒是可以直接用某种溶剂清洗此饼,就能得到染剂。至于最后的固色步骤,并不是什么机密。所以,若是班老师傅已经做好了残花饼,那么只将上述步骤交待给别的师傅,倒也不是不可能。” 所有人都是一怔,宁三老爷不敢相信地看向宁夏青,无法想象宁夏青为什么会对工序了解得这样清楚。就连萧景元都愣了,萧景元不由得意味深长地说:“只知道宁姑娘擅长经营铺子,却不料宁姑娘原来还对作坊里的染色工序这般了解。” 宁夏青谦虚道:“萧公子出言尚早,还请萧公子两日之后再过来一趟,亲眼看看结果如何。” 萧景元察觉到宁夏青此话别有深意,不由得眯起眼睛问:“宁姑娘为何非要在下亲自过来查看结果?” 宁夏青微微一笑:“自然是需要萧公子亲自来评定结果了,若是萧公子觉得我做的还不错……” 宁夏青的眼睛扫过在场所有人,朗声说:“萧公子不妨考虑以后与我合作。” “宁夏青!”宁三老爷咬着牙喝出一句:“你、你竟敢在我的作坊里,当着我的面对萧公子说这种话?!” 宁夏青却笑得云淡风气,语气更是毫不畏惧:“我就是在三堂叔的作坊里,当着三堂叔的面说了这种话,三堂叔又能奈我何呢?” 萧景元忽然笑了出来,拍手道:“宁姑娘年纪轻轻,却胆识过人。好!就依宁姑娘所说,若是宁姑娘当真能做的更好,我萧某人自然也会更愿意与踏实做事的手艺人合作。” 萧景元看向宁三老爷,悠悠道:“毕竟,若是再与这种不把心思用在正道上的人合作,说不好哪天这人作茧自缚,把我萧某人都给一并连累了!” 就在这时,去请萧氏工匠的人也回来了,萧景元对自家的工匠嘱咐道:“你在这里好好看着,不能让这缸染料出任何岔子。” 萧景元看着宁三老爷说:“此地既然是宁三老爷的地盘,还请宁三老爷尽一尽地主之谊,要是这缸作坊和染房里的两人再出什么岔子,休怪我萧某人不会放过宁三老爷。”然后懒得再听宁三老爷废话,扬长而去,嫌弃地离开了三老爷的作坊。 宁夏青微微一笑,不冷不热地说:“三堂叔,既然有萧氏的工匠在这里坐镇,我就更没必要留在这里了。我也走了。”说完,也懒得对宁三老爷行礼,转身就往外走,没有理会被气得七窍生烟的宁三老爷。 宁夏青刚走出作坊大门,谭文石却从后面追上来:“宁姑娘请等一等,让谭某送你一程吧。” 宁夏青顿足回首,直视着谭文石的眼睛,连她自己都意识到,自己眼中余怒未消,就连看向谭文石的时候,那股势不可挡的锐气都没被磨去半点,连语气都变得冷冰冰的:“谭爷找我有事吗?” 谭文石一愣,不由得蹙眉,语气却依旧平静,甚至在平静里添了几分悲哀:“宁姑娘……我、我其实只是想劝劝宁姑娘,艾绿只是一个丫鬟,宁姑娘没必要为了包庇艾绿,就与三老爷闹到这种水火不容的地步。” 宁夏青本来就没好气,不由得说话也冲了起来:“是我非要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的吗?难道不是三堂叔早就视我为眼中钉,不除不快了吗?” 谭文石顿时眉头紧锁,似乎连后槽牙也无奈地咬紧。宁夏青却依旧咄咄逼人:“谭爷,我不像你那般善于明哲保身。或许在谭爷眼里,区区一个丫鬟,是可以随意被当做棋子来摆布或者弃掉的。但我只知道,艾绿是我的人,我必须护着她。” “宁姑娘……”谭文石的眼神愈发悲哀:“宁姑娘不要意气用事。” 宁夏青忽然冷笑了几下:“是啊,谭爷可就从来都不意气用事呢。麻烦谭爷转告宁三老爷,华彩苑里头的每一尺布,与华彩苑有关的每一个人,我宁夏青都会护到底,绝不允许旁人逾界一尺一寸。”宁夏青说完就扭头离开,再不想与谭文石说话。 谭文石不由得又无奈地咬了咬牙,看着宁夏青远去的身影,眉头愈发紧锁。这时,一直等在附近的杜秋桐从旁边走了过来,温柔地低声宽慰道:“爷,你别动气……表姐一向心性高,说话难免比较冲。” 谭文石的眼睛依旧追随着宁夏青的方向,嘴上却在问杜秋桐:“你是按照我教给你的话去跟她说的吗?” 杜秋桐点点头,谭文石却又问了一遍:“说话啊,你到底有没有按照我教给你的话去跟她说?” 杜秋桐不由得眉头一皱,明白了谭文石根本没看到自己点头的动作,因为谭文石的目光始终都追随在宁夏青的身上。杜秋桐不由得委屈地别过目光,小声说:“我都是按照……” 然而杜秋桐话没说话,谭文石忽然又说:“你快追上你表姐,用家里的马车送她回家。她今天动了气,你好好宽慰宽慰她,别让她气坏了身子。” 杜秋桐不由得瞪大了眼,饱含泪水地看向谭文石,谭文石却根本没有注意到杜秋桐的异样,接着说:“还有,记得一定要跟她说,今日的事并非是我的主意,三老爷这边的势力也很复杂,很多事我也左右不了。” 杜秋桐的胸膛微微浮动了几下,咬着泪说:“我知道了。” 杜秋桐话锋一转,又楚楚可怜地说:“不过,还请相公帮我跟太太说一声,我今儿可能会在表姐家里待到比较晚,可能没法子伺候太太歇着了,让太太不要等我了,自己先睡吧。” “知道了知道了。”谭文石有些无奈地敷衍道,随后才意识到什么,看向杜秋桐说:“太太那边以后就不用你伺候了,她身边有不少丫鬟,根本不需要你天天给她值夜。” 杜秋桐垂脸温婉地说:“太太如今怀着身孕,太太觉得我伺候得周到,说是没有我在外头守着,太太会睡不着呢。” 谭文石道:“她睡不着干脆就别睡,有本事她就天天晚上都不睡!我哪能让她这么作践你?你放心吧,这事儿我会替你解决的。” 杜秋桐看向谭文石,殷殷道:“多谢爷体贴我。” 谭文石笑了一下,低声说:“再说了,你今晚得伺候我,哪还有空伺候她?” 杜秋桐不由得脸一红,甜甜地说:“那我去追表姐了。”然后便羞答答地往宁夏青的方向走了过去,还不忘回首凝望谭文石,只是谭文石的眼神虽是也看着她,却仿佛是越过了她,看着在她前面不远处的另一个女子,杜秋桐不由得眼神又是一黯。 第一百七十四章 抢活 宁夏青走出作坊的时候,就已经听见了宁三老爷的声音,知道是宁三老爷去追着要送萧景元了。 宁夏青也没理会,径直走自己的路。 还没走出几步,她又听见宁三老爷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传过来:“青丫头,青丫头!你站住!” 宁夏青回过头,果见是已经把萧景元送上马车后、又向她的方向快步过来的宁三老爷。 宁三老爷气喘吁吁又十分不豫地说:“你……你到底是我的堂侄女,是我的晚辈,咱们有话可以好好商量,你为何偏要跟我较这个劲?” 宁夏青冷冷地勾起嘴角:“三堂叔何必睁着眼睛说瞎话,咱们到底是谁跟谁较劲?” 宁三老爷气急败坏:“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尊敬长辈?” 宁夏青不由得反唇相讥:“我不懂得尊敬长辈?那我请问三堂叔,三堂叔又可否懂得爱护晚辈?三堂叔设局陷害的时候,不想着你我的同宗之情,如今被我反将一军,却又拿血脉亲缘来跟我拉关系,三堂叔这算盘打得未免过于轻巧,是真拿我当傻子了吗?” 宁三老爷还想说什么,忽然,一辆车顶上镶着西域宝石的汉白玉马车在宁夏青身边停了下来,萧景元掀开车窗的纱帘,笑着说:“怎么没看到宁姑娘家里的马车?难道宁姑娘不是坐自家马车来的?不如让萧某送宁姑娘回去吧。” 本来还在气头上的宁夏青立刻就笑了,温柔和善地对萧景元说:“劳烦萧公子费心了,是我表妹送我来的,而且我要跟我表妹一块回家,所以就不劳烦萧公子送我了。” 萧景元点了点头,也没跟宁三老爷再示意一二,而是毫不迟疑地放下车帘,然后那辆车顶上镶着西域宝石的汉白玉马车随即咕噜噜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宁夏青睥了宁三老爷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我也要告辞了,不劳烦三堂叔送我了。” 说完,宁夏青就和从后面追过来的杜秋桐一块登上了谭家的马车,吩咐马车就此离开三老爷的作坊,直接往华彩苑回了。 回了华彩苑,杜秋桐又缠着宁夏青说话,宁夏青倒是难得好脾气地应付了杜秋桐几句,从杜秋桐里打探出了一些事情。 据杜秋桐听说的消息,那笔订单的确是一共三十万两,但宁三老爷现在其实只拿到了十万两,之后的二十万两还没有付款。 按照生意场上的规矩,一般的买卖里很少有这样的情况,或许是因为这单买卖的买主是朝廷,就算是规矩霸道了一点,宁三老爷也只能笑着脸接受,不敢讨价还价吧。 宁夏青不由得更动了心思。 打听出这些事之后,宁夏青便说老太太要歇午觉,曹氏也不在家,紫儿在书院,自己也要忙生意,所有人都没空招呼杜秋桐,然后就半推半送地亲自把杜秋桐请出了华彩苑的大门。 当天夜里,宁夏青准备歇下了。 翠玉一边伺候着宁夏青梳洗一边说:“姑娘,杜姨娘来信儿了,说是已经跟那边的东家在商量了,让姑娘再等等。” 宁夏青点点头,也没太把杜姨娘的事儿放在心上,随口说:“嗯,知道了,反正我也不急。” 翠玉一边摘下宁夏青头上的唯一一根白玉簪子,一边小声说:“姑娘,其实我白天的时候就想问了,你是不是忘了让二老爷那边多来几个人看着了?” 翠玉压低声音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萧公子存心要偏向三老爷,你请萧氏的人去三老爷那里看着,致奇少爷和艾绿不就吃亏了吗?要我说,姑娘应该请二老爷那边也多派几个人过去看着的……” 宁夏青浅笑着说:“若萧公子和三老爷真的是一伙的,若萧公子真的有心在这两日动手脚暗中相帮三老爷,那我再请二老爷派几个人过去看着,不就是跟萧公子作对吗?” “也对……”翠玉嘟囔着:“姑娘既然想到了这一层,难道姑娘早就怀疑过萧公子可能跟三老爷是一伙的?” 宁夏青平静地说:“也谈不上是怀疑。他们早就谈下了这笔买卖,之间牵扯着不少利益,萧景元自然不想轻易与三老爷割裂,这是人之常情。” 宁夏青解释道:“三老爷既然能拿下这笔单子,虽说是因为有班老师傅这个活招牌,但也少不了要给萧景元好处来打点关节。而且今天三老爷追出去送萧景元,为了哄萧景元对今日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肯定又许了不少好处。” 宁夏青补充道:“如果我是萧景元,我也未必愿意放弃三老爷。论财力,二老爷和我加在一块也不是三老爷的对手,还是跟三老爷合作油水更足。所以说,萧景元现在的确有可能仍旧偏向着三老爷,不过我眼下也不能确定这一点就是了。” 翠玉忽然笑了出来,歪头道:“我明白了,姑娘之所以不多几个派二老爷那边的人过去,也是想试探一下萧公子的立场。” 宁夏青笑着点点头,说:“若是致奇堂兄和艾绿失败了,就说明萧景元不愿意放弃三老爷这块肥肉。那也没关系,三老爷说了,让我要么还银子要么交人,我不可能同意交人,倒是可以答应赔三十万两,前提是,在萧景元面前,三老爷能豁出去脸面收了这银子。” 翠玉忍不住笑了一下,宁夏青又说:“若是致奇堂兄和艾绿那边一切顺利,就说明萧景元已经放弃三老爷了。” 翠玉笑着说:“那样就好了,就说明萧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站在姑娘这边的。” 宁夏青也笑了一下,然而那笑意却不及眼底,反倒好像若有所思。 宁夏青没有在翠玉面前明说的是,若是萧景元站在她身边,反倒可能意味着某些更加危险的事。 意味着,萧景元似乎有意要坐山观虎斗,萧景元想要看到宁氏内部矛盾激化。 两日后,是个阴天。 天气阴沉,又浓又沉重,满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西南风呜呜地吼叫,肆虐地在人间奔跑,仿佛握着锐利的刀剑。尽管没有太阳,却格外闷热。 宁夏青和萧景元都一早就来了三老爷的作坊,正巧在门口遇上。 二人一同走进三老爷的作坊,宁夏青只觉得这里的气氛无比地压抑, 在三老爷的作坊里,除了萧景元和宁夏青外,所有人的脸色都沉得跟天上的乌云似的。 宁夏青心里已经了然几分。萧景元平静地说:“宁姑娘这次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宁夏青笑了笑,说:“结果应该是昨天半夜的时候出来的,我还不知道究竟是吉是凶,可萧公子也还没开口问三老爷这边的情况,却已经知道了结果,看来萧公子果真是消息灵通。” 萧景元也笑了笑,十分爽快地说:“事关我经手的买卖,我自然会多关心一些。” 就在这时,染房的门从里面开了,因为通宵而一脸苍白、脚步微浮、却欣喜得双目发亮艾绿从里面踉踉跄跄地往宁夏青身边走来,轻轻拉住宁夏青的手,然而因为一夜没睡,所以手掌用力又狠又虚,带着微微哭腔,笑着对宁夏青道:“成了!” 宁夏青也是一怔,虽说早有把握,但到底也不能完全确定可以成功,如今得到准确的答复,宁夏青的心也终于踏实下来了。而宁致奇也从里面走了出来,笑着对宁夏青道:“堂妹,咱们成功了。” 宁夏青感动地点点头,说:“辛苦你们了。” 艾绿咬了咬唇,感佩地说:“大姑娘重情重义,出手相救艾绿,艾绿没齿难忘。” 宁夏青对艾绿笑了笑,示意翠玉扶着点虚浮的艾绿,然后,她转头,看着宁致奇和艾绿辛苦染出来的成品。 漫天遍地的红,周围充满着刺红花的清苦味,让人似乎置身于琼楼仙阁的香火缭绕之中,又像漫山火焰,像是乱发似垂挂着的枝叶。 宁夏青又看了看周围,只见宁三老爷那边笼罩着最浓最浓的阴云。他们头顶上的整个天空就是一片乌青色,乌云没有一丝空隙是白的。 她认得其中脸色最为不好的那个人,好像叫做宁汉,是谭文石的死对头。她随即看向谭文石,令她意外又不意外的是,谭文石的脸上并没有什么遗憾或者是不悦的神色,相反,谭文石的脸上似乎挂着看戏似的表情,好似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萧氏派来监工的工匠已经检查完了成品,那工匠站出来欣慰地对萧景元说:“公子,最后这缸染料染出来的料子丝毫不逊色于之前的料子,甚至比之前的更为鲜艳,固色也做得很牢,实在是上乘佳品。” 萧景元微笑着连连点头,对宁夏青道:“宁姑娘再次令萧某人刮目相看了。”宁夏青也笑着点头,然而那看向萧景元的目光却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探寻,仿佛是要看透萧景元这个人,看穿萧景元背后的真实目的一样。 宁夏青收回钉在萧景元身上的探寻目光,转而将话锋引向宁三老爷,说:“刮目相看倒不必了,我这次之所以这样卖力,并非是为了出风头,只是因为我的人在三堂叔这里惹了事,我只是想要尽量弥补三堂叔而已。不知这样的结果,三堂叔可否满意?” “哼哼……”宁三老爷咬牙切齿地看着宁夏青,吹胡子瞪眼,显然是愤恨、恼怒到了极点。 萧景元则忍不住看着一脸狡黠的宁夏青,笑了几声,宁夏青也笑了几声,然而看向萧景元的目光依旧意味深长。萧景元却仿佛全然未觉,只说:“宁姑娘不是说过,让我考虑与你合作嘛,正好,几个月后我还要一匹缎子,宁姑娘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顿如惊雷,宁三老爷的脸色比刚才还要白上几分。相反的是,宁夏青志得意满,从容地笑着说:“萧公子以后有什么买卖,请尽管来找我,只要是萧公子的单子,我必认真对待,绝不会像我三堂叔这样,闹出这种让萧公子不愉快的事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授业 宁三老爷的脸彻底惨白惨白的了,连忙说:“萧公子可得三思,我这里的老师傅更多,手艺也更……” 就在这时,“致奇!致奇!”一个豪迈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正是宁二老爷的声音。宁二老爷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跟人吵起来,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生练出了一副大嗓门、和一张不好惹的脸。 一脸凶煞的宁二老爷走进来,宁三老爷不由得蹙眉,于是这俩兄弟又吵起来了。 宁致奇赶紧过去劝着,宁夏青则恍若未闻,只是一直在跟萧景元商定之后萧景元所要的那批丝缎。 谈好了买卖,宁夏青看了看吵得正激烈的两位长辈,觉得好笑似的微微挑了挑眉,然后便带着翠玉和艾绿准备离开。 谭文石却追出来送她,且在跨出门去的时候,微微抱了抱拳,轻声却温柔地说:“宁当家果真是大才,不仅能扭转局势,还能转危为安,抢走了三老爷的买卖。” 谭文石这话算不上友好,但语气却是十足的坦诚,似乎没有任何不悦与指责,倒像是真的敬服宁夏青一样。宁夏青不由得微微眯眼,问:“谭爷是三老爷手下的管事,理应为三老爷分忧,帮三老爷一块指责我才对,为何却好像对我没有任何敌意一样?” 谭文石微微勾起嘴角,说:“生意上的事,没有谁跟谁是永远对立的,我与宁姑娘将来未必不会联手,就算是宁姑娘与三老爷,也未必就永远没有联手的可能,将来的事,谁说得清呢?宁姑娘你说是这个理吧?” 宁夏青不答话,微微垂眸,谭文石又说:“更何况,我这次是真的从心底里佩服宁姑娘的胆识与运气。若有机会,谭某还真的希望能够与宁姑娘合作一次。” 宁夏青只是微微一笑,道:“若是真心实意的买卖,我自然也不会将谭爷拒之门外。先告辞了。”说完,宁夏青便带着艾绿和翠玉走了。 上了宁夏青临时租来的那辆马车,甄福刚一扬鞭,刚刚摆脱了惊惧、算得上是险中逃生的艾绿就困得一下子栽在翠玉身上睡着了。 就在这时,最开始的一滴雨也落了下来。 天地间扯起了千万道水帘,像千万条瀑布,倾盆而下的大雨似阵阵的惊雷在耳畔响起,让人心惊肉跳,然而这雨声却有着格外奇妙的安抚作用,艾绿就这样始终在宁夏青的马车里面睡得安稳。 这场雨来得凶,去得也急,马车才刚到许宁街,雨势就骤然转小,当她们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明灿灿的太阳居然从乌云背后跳了出来,把最后的一点雨势彻彻底底地驱散了。 翠玉手里握着已经准备好了、却没有用上的油纸伞跳下了车,然后扶着宁夏青下来。 宁夏青抬头看了看天,一场大雨过后,天乍然晴朗了起来,刚才灰蒙蒙的天被洗得瓦蓝瓦蓝的,就像刚用水洗过的琉璃,清透得反光。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泥土味,亲切,舒爽。 宁夏青带着翠玉和艾绿就要往里走,艾绿的声音却忽然在背后试探着响起:“大姑娘,你……你为何会懂得凤凰草木染的技法?那可是……可是班老师傅从不外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肯告诉的技法啊……” 宁夏青微微垂眸浅笑,抬起脸的时候问艾绿:“你想让我教你吗?” 艾绿不由得一怔,脸上立刻浮现出惊喜又不敢相信的神色,磕磕巴巴地说:“如果……如果大姑娘愿意的话,我……我身份低贱,也不能为姑娘做些什么,不如……不如就请姑娘让我拜姑娘为师,我余生定会视大姑娘为父兄……” 宁夏青又是意外又是好笑,说:“我年纪轻轻,如何能受你这一拜?” 艾绿也是一怔,喃喃道:“可是……按照行内的规矩,若非是血亲,就只有拜了师之后才能得到技法传授的……” 宁夏青又笑着说:“说起来,我并非行内人,我只是个生意人,只是凑巧得知了凤凰草木染的技法,又凑巧地用了出来而已。要你一个内行人拜我这个外行人为师,实在是太胡闹了。” 艾绿面上一红,道:“若不让我拜师,我……我如何能腆着脸向大姑娘讨教这凤凰草木染的技法?”艾绿深吸了几口气,下定决心道:“我已下定决心,一定要拜大姑娘为师,求大姑娘传授我凤凰草木染的技法。” “你不必如此的。”宁夏青笑着,和善地说:“你若是真的感兴趣,我把那技法告诉你便是了。” 艾绿难以相信,不由得脸更红了:“大姑娘……”艾绿忽然就对着宁夏青跪了下来,毫不迟疑地磕了三个头。 把宁夏青吓了一跳,连忙叫翠玉扶艾绿起来,艾绿却不肯起,只垂脸道:“自从遇到大姑娘之后,我既蒙大姑娘知遇之恩,又得大姑娘此番相救。可我连身契都在大姑娘手上,半点都无法偿还大姑娘的恩情。” 艾绿咬着唇说:“若是大姑娘真的能教我凤凰草木染,我只能给大姑娘磕三个头,以此为报。” 宁夏青微微蹙眉,嗔道:“你这性子……”宁夏青转念一想,说:“这样吧,我教你凤凰草木染,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被翠玉扶起来的艾绿连忙问:“什么条件?” 宁夏青低声嘱咐:“我可以教给你凤凰草木染,但你不能让别人知道是我教给你的。若是有人问你,你就说你是从我二堂叔那里学的。” 艾绿不解地蹙眉:“为何不能让别人知道是大姑娘教的?” 宁夏青笑了一下,说:“与你们这些手艺人不同,我只是个商人,本就不该会这种技法,若是让别人知道我会这个,反倒会给我带来麻烦。我二堂叔也是个手艺人,若是他会这个,才不会引人怀疑。放心吧,我早就和我二堂叔说好了。” 宁夏青的确已经跟宁二老爷说好了,宁夏青答应把凤凰草木染的方法教给宁二老爷。条件是,她因为入股而欠给宁二老爷的银子就不用还了,而且之后跟萧景元所签的单子,她要分大头的利润。 她用宁望平在那半本笔记里留下的技法跟宁二老爷换来了银子,她觉得很值,毕竟她又不是个手艺人,她只是个商人。 当天中午之前,宁夏青左右无事,干脆又去了一趟佟氏腌品铺,打算去给紫儿买点零食回来。 她到佟氏腌品铺的时候,铺子门前排队的人没剩几个的,站在柜台前招呼的人依旧是佟四里,佟四里一看见宁夏青,就笑得眯起眼来,问:“宁姑娘今儿要装点什么?” 宁夏青笑眯眯地说:“装两盒蜜饯金枣,再装两盒杏脯,只是拿给我妹妹去跟同窗们分着吃的,所以也不用太好的盒子装。” “好嘞!”佟四里招呼了一声,随即就开始给宁夏青装盒。 宁夏青一边等待,一边往店里看了看,随口寒暄着问:“佟老板在吗?运哥儿呢?又出去玩了?” 佟四里一边装盒一边回答:“我姐姐在后厨忙着呢,至于我那调皮外甥嘛,这几天刚刚被送去附近的书院读书了。” 宁夏青有些吃惊:“在哪个书院啊?” 佟四里连忙说:“就是附近的一个小破书院,随便念一念。” 宁夏青笑着说:“读书好啊,最起码将来能有个好点的前程。” “可不是嘛。”佟四里把装好的食盒递给宁夏青,宁夏青一边从荷包里掏银子,一边故作平静地问:“你还记得上次我带过来的那个公子吗?他后来还来过吗?” 佟四里摇了摇头,说:“我再没见过他,不过我有时候会去帮着进货,所以不在店里,我不知道那位公子有没有在我不在的时候来过。宁姑娘想知道的话,我去里头问问我姐?” “不用了。”宁夏青一边把银子给佟四里,一边连忙阻止道:“不用了,我就是随便问问。”宁夏青对佟四里笑着点点头,随即就准备离开。 然而在离开的时候,她察觉到,在对面茶楼的雅间里,有一扇半开着的窗子。 尽管她没有看过去,但她知道,坐在那雅间里的人是谁。 看来她之前的猜测可能是真的。 雨后的朗风拂过她的脸,虽然这桩恩怨与她毫无关系,但她作为一个见证者,以及一个间接推动了此事的人,心里也不由得很是感慨复杂。 宁夏青从作坊离开后,宁二老爷和宁三老爷吵了几句后,再一次不欢而散,宁二老爷带着宁致奇离开了宁三老爷的作坊。 宁二老爷一走,“宁汉,你给我滚过来!”宁三老爷立刻咆哮出来,然后拎着宁汉的领子就进了正厅。 不一会,灰头土脸的宁汉从正厅出来,脸上带着巴掌印。刚刚送过宁夏青的谭文石走过来,假意关心道:“宁汉,没事吧?” 一脸倒霉相的宁汉撇着嘴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谭文石也叹了口气,道:“这次的事情可真是……唉,难怪三老爷生气,我瞧着,三老爷这股火不知道得烧多久呢。” 宁汉懊恼至极地说:“本来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可谁能想到,二老爷居然也会凤凰草木染啊?!”宁汉越想越气,拍手道:“而且谁能想到偏偏就那么巧,萧公子怎么会在那个时候过来呢?” 谭文石微微垂眸,而宁三老爷在这时叫谭文石过去,谭文石便说:“我先过去了。”随后就去了正厅,而宁汉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拧起眉毛神色复杂地盯着谭文石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次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又这么难看,郡里的同行几乎都在一夕之间得知了此事。 宁氏族长也知道了此事。 在宁氏大宅的暖棚里,宁氏族长放下手上的竹叶青,皱眉问老管事:“外头到底是怎么传的?” 老管事道:“外头的人都说,是二老爷苦心钻研多年才能有今天。所以,二老爷如今的风头极盛呢。” 宁氏族长却轻蔑一笑,说:“一群短视之徒,连背后的高人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宁氏族长又问老管事:“你可看过那缸凤凰草木染的染料了?” 老管事点点头道:“嗯,那确实是凤凰草木染的染料,但我并没有看到染料制作的全程,所以尚无法确定细节。” 宁氏族长悠悠问:“听说,萧公子已经决定跟那丫头签单了?” 老管事说:“是,萧公子已经把剩下二十万两的单子跟夏青姑娘定下了,这次要的还是用凤凰草木染所染出来的波纹丝缎。二十日之后,夏青姑娘就会把样品给萧公子送过去了。” “谁能想到,那丫头竟然真的能弄到凤凰草木染的秘方。凤凰草木染啊……”宁氏族长颇有深意地一叹,闭目养神道:“你再去探探情况,要是真的能弄出凤凰草木染的样品,你就把那丫头带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第一百七十六章 推后 萧景元已经把剩下二十万两的单子跟宁夏青定下了,这次要的还是用凤凰草木染所染出来的波纹丝缎,并且约定好,二十日之后,宁夏青就会把样品给萧景元送过去。 宁夏青将记载了凤凰草木染技法的旧纸给了艾绿,让艾绿把秘方拿回宁二老爷的作坊,按照这旧纸上所记载的方法赶制萧景元要的样品。 只不过,按照宁夏青和艾绿的约定,此方不可流传出去,只许艾绿一个人知道。 且宁夏青还答应艾绿,只要艾绿能够耐心钻研凤凰草木染的技法,不出纰漏地完成萧景元的这一单子,待艾绿成为织染大家的那一日,宁夏青就将艾绿的身契还给艾绿。 如此,宁夏青方算是将艾绿彻底收服麾下了,只须坐在家里等着二老爷和艾绿在作坊那边帮自己干活赚萧景元的银子了。 几日之后,杜姨娘那边来了结果,说是九成巷上的那东家答应了。 宁夏青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与董子真对视一眼,然后便同杜姨娘一块去了九成巷。当见到从那间铺子里迎出来的东家之时,宁夏青和董子真不由得又对视一眼,皆对眼前的场面有所预料。 从铺子里出来的、自称是此间店铺东家的人不是苗老三,而是一个叫作万宝财的生脸人。 万宝财笑呵呵地将宁夏青和董子真迎进去,从小匣子里拿出地契房契和营业文书,在这些印着官印的文书上,所署的名字也全是“万宝财”三字。 宁夏青笑着随手翻了翻,也没细看,就递给一旁董子真,董子真也只是随便翻了翻,然后将一系列凭证文书全还给了万宝财。 宁夏青笑着寒暄道:“听闻杜姨娘的弟弟和万当家是旧识,我也算是久仰万当家大名,今日总算得见,日后你我合伙做生意,还望万当家多多照顾。” 万宝财呵呵一笑,满脸讨好地说:“是宁当家多多照顾我才对。宁当家请放心,我这间铺子可是在九成巷上,生意自然是好极了,只要宁当家能够答应让我赊几个月的账,等我这边周转过来,一定把银子都给宁当家还上!” 万宝财一边说,一边把账本递出去说:“宁当家和董掌柜瞧一瞧,瞧瞧我这铺子的流水是不是好极了。” 董子真接过账本翻了翻,不由得连声感慨:“生意可真是好极了,看来九成巷上的客流量的确不是许宁街可以比的啊!” 万宝财笑着奉承道:“董掌柜这是哪里话?九成巷生意虽好,但谁不知道华彩苑已在郡里出尽了风头,即便是开在许宁街上,仍有不少人专门冲着华彩苑的名头专门往那边跑呢。” 互相奉承过了,万宝财又道:“既然我与宁当家和董掌柜这般投缘,咱们这就签契约吧。按照规矩呢,宁当家这次是为我救急,我理当多分给宁当家二分半的利钱,算是报答宁当家对我的信任。” 一旁的杜姨娘立刻说:“唉哟,二分半的利呢!大姑娘啊,咱们快签了契约吧,这会咱们可捡着大便宜了!万当家可真是大方啊!” 万宝财嘿嘿一笑,与杜姨娘一唱一和地说:“大方谈不上,毕竟宁当家这般信任我,我给宁当家让利是应该的。宁当家若是愿意接受这条件,那咱们也别耽误功夫了,现在就签契约吧!” 宁夏青却微微摆手,道:“我的确与万当家挺投缘的,但签契约的事恐怕得推迟几天。” 万宝财一愣:“这……宁当家此话何意?” 宁夏青叹了口气,说:“我之前的确与宁二老爷说好,会在给华彩苑供货之余,再给万当家这里供货,可谁料最近忽然出了别的事,宁二老爷那边恐怕一时生产不出这么多货了。” 万宝财随即明白了,问:“宁当家所指的,是凤凰草木染的事儿?” 宁夏青点点头,故作为难地说:“是啊,二老爷那边本来可以生产出供华彩苑和万当家所用的货,可如今凤凰草木染的单子一下,二老爷那边开始忙了起来,如今作坊恐怕只能给华彩苑供货了,至于万当家这边所需的货,作坊那边还不确定能不能产出来。” 杜姨娘面露不悦:“大姑娘不是已经跟宁二老爷说好了吗?难道还能让宁二老爷说变卦就变……” 万宝财微微示意了杜姨娘一下,打断了杜姨娘的抱怨,善解人意地说:“我了解宁当家的难处,作坊那边来了急活,来不及生产也是正常的。” 宁夏青点点头,道:“多谢万当家体谅。这批凤凰草木染的活来得及,所以作坊那边还没能周转开,等我再去和二老爷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加紧生产,把万当家这边需要的货也供上。” 宁夏青起身道:“我会尽快去跟二老爷商量的,万当家就等我的消息吧。至于这契约嘛,等我和二老爷商量好了,这边的货能供上了,咱们再签也不迟。” 万宝财点点头,道:“宁当家此言也有理,不过……”万宝财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这边已经缺货有一段日子了,如今虽然还勉强支撑着,但恐怕支撑不了几日了,还望宁当家尽早为我斡旋此事,我等着宁当家的好消息。” “万当家放心,我这就告辞了。”宁夏青笑着说,随即就带着杜姨娘和董子真一块往许宁街回。 董子真和甄福一块坐在车辕上,宁夏青、翠玉、杜姨娘、银雀坐在马车里。杜姨娘今日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事到临头却功亏一篑,不由得不乐意地嘟囔着:“大姑娘今儿既然不想签契约,又何必巴巴地跑一趟,倒叫我白高兴了。” 宁夏青也不恼,而是耐心地解释着:“我并没有不想签契约,我是想签的,只是今天签不了而已。既然我已经打算签契约了,今儿就先过来瞧瞧地契房契什么的,也是人之常情吧。” 杜姨娘讪讪地笑了几句,也不敢得罪宁夏青,只好说:“大姑娘的真心实意我岂能不明白?我……我只是替我弟弟着急罢了……” 宁夏青笑着点点头,表示理解。杜姨娘随即又不放心地问:“大姑娘真的确定会签契约吗?”宁夏青闻言,不由得看向杜姨娘。 杜姨娘对上宁夏青的眼神,不由得神色一变,随即赶不迭地找补着:“那万当家可说了,只要大姑娘与他签契约让他赊账,他就给大姑娘让二分半的利呢!我这不是怕大姑娘犹犹豫豫的,结果错失了这个捞大便宜的好机会嘛!” 宁夏青笑了笑,没承诺会签也没说不会签,只说:“我的确是想签契约的,但最后真的会不会签,我这边说了也不算,得看二老爷那边到底能不能产出这么多料子来。杜姨娘放心吧,我会尽量去劝二老爷,在二老爷那边周旋的。” 杜姨娘讪笑了几声,道:“大姑娘如此承诺,我便安心了。” 宁夏青微微一笑,微微抬着下巴,颇有深意地说:“我一直以为杜姨娘对生意上的事不感兴趣,却不料原来杜姨娘对此事真的是上心的很啊。” 杜姨娘怔了一下,道:“嗨,我……我这不是为我弟弟着急嘛。生意的事我一概不懂,但万当家答应了,只要能跟大姑娘谈成这次赊账的事,就让我弟弟当掌柜。所以我才对这事这般上心的,说到底都是为了我弟弟嘛。” 宁夏青笑着点点头,也没再追问下去。杜姨娘又赶着跟宁夏青拉关系:“而且啊,杜家不止我一个人对这事儿上心,我那弟妹也一直说要亲自带点礼物过来谢谢大姑娘的恩德呢。总之,杜家人都盼望着这事儿能成呢,还望大姑娘在二老爷那边多多周旋!” “杜姨娘大可放心。”宁夏青只是莞尔一笑,语气道显得颇有深意。 回了华彩苑之后,宁夏青让杜姨娘下了马车,自己却没有下车,而是对杜姨娘说:“杜姨娘先回家吧,我这就去二老爷那边看看作坊的情况,跟二老爷商量商量增产的事儿。”然后,便在杜姨娘的千恩万谢中又离开了许宁街。 然而宁夏青并没有去作坊,而是去了顾雪松的宅邸。 之所以现在过去,是因为宁夏青心知,今日顾雪松休沐,可她在从九成巷离开的时候,却没有在佟氏腌品铺对面的茶楼里见到顾雪松。 顾雪松今日既然无事,为何却没有去那里呢? 宁夏青在去见顾雪松的路上,还不忘又去了一趟佟氏腌品铺,让翠玉买了两盒精装的蜜饯金枣。 顾雪松的宅院里草木茂密,幽深风雅。在末春里,院内池塘里的水安静得仿佛一场梦境,临池的树木已经颇为苍翠茂盛,被太阳晒得有些下垂,日头像是在树梢绽开,在树下投出斑驳的影子。 末春的色彩像是沾了水的墨,在天地间挥毫。末春的花朵颜色张扬,而映入眼里的墨绿与清绿,也都完全地脱了鹅黄的底子,它是这般的葱茏,不再浅薄、不再稚嫩,而是展现着复杂又浓郁的生命层次。 再这样的天气里,可当她见到顾雪松的时候,顾雪松却披着一件不薄不厚的披风。 她想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曾发现,顾雪松体弱畏寒。在每一个旁人知暖的时节里,顾雪松还总是碰不得半点人间清风。 她提着从佟氏腌品铺买来的食盒站在那里。 第一百七十七章 激怒 今日的天格外的暖,仿佛彰示着夏天快要到来。 在顾雪松的院子里,池塘的水面静得像一缎色的丝绸,一缕缕阳光轻抚着水面,使得在一阵阵微风划过的时候,水面总是泛起层层星星点点的波纹。 因为今日的天格外暖,所以站在院子里的她身着一身较春日更为轻薄的衣衫,提溜着食盒站在那里看着顾雪松。 顾雪松平静地问:“宁姑娘今日来此又为何事?” 宁夏青也很平静地说:“今日我去了一趟九成巷,就顺便在佟氏腌品铺买了两盒蜜饯金枣,然后亲自给顾大人送来。” 顾雪松看着那盒蜜饯金枣,眼里的神色了然却又残忍,只是似乎并未被那两盒蜜饯金枣所影响到心绪一样,十分敏锐又克制地问:“宁姑娘去九成巷做什么?” 宁夏青自嘲地笑道:“我是个生意人,赚的都是辛苦银子,之所以折腾到了九成巷,自然是为了谈买卖了。” 顾雪松似乎只是因为不想看宁夏青,所以眼睛始终盯着那两盒蜜饯金枣,可看向蜜饯金枣时,眸子深处的复杂与纠结又显然是在看人时才会有的薄怒表情,顾雪松忽然好像冷笑了一声,讽刺地问:“宁姑娘是又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宁夏青勾起嘴角,说:“是遇到难题了,所以来找顾大人帮忙。” 顾雪松忽然好似不悦,却又好似不愿让宁夏青看穿自己似的,转过脸去,徒然又生出几分愠色来,看着那两盒蜜饯金枣,讽刺道:“你就是这样求人帮忙的吗?” 宁夏青配合地微微皱眉,却一点都不意外地说:“顾大人此话,就好像是我哪里得罪了顾大人似的。” 顾雪松忽然用一种并不友善的目光盯住宁夏青,质问道:“难道你这还不是得罪?” 宁夏青也紧盯着顾雪松不放,忽然伸出手打开了其中一个食盒,用带着几分悲悯却残忍的语气,坦坦荡荡地说:“我只是想不到更适合用来求顾大人办事的方法。若是真的冒犯了顾大人,我也只能说句抱歉。” 蜜饯金枣的甜腻味道随着打开的食盒飘出来,顾雪松微微闭上了眼,不悦地问:“你要我做什么?” 宁夏青从怀里拿出一张写了两个名字的纸,放到顾雪松面前,说:“并非有什么为难之事相求,只是请顾大人帮我在官府的人丁造册里查一查这两个人的关系。顾大人官运亨通,人脉极广,这点忙应该很容易就能帮吧。” 顾雪松无所谓又狐疑地问:“这二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查他们做什么?” 宁夏青毫不掩饰地和盘托出:“我今日去九成巷所谈的买卖与这二人有关,我怀疑他们可能是合伙欺瞒于我,所以想摆脱顾大人替我查查他们之间可否有什么关系,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宁夏青说完居然就已经起身,顾雪松微微挑眉看向她,冷冷地说:“我已不想再帮你了。” 宁夏青却像是没听到似的,说:“我等着顾大人的消息。”最末春的好光景里,顾雪松的脸却像是冬日结了冰的湖面。 带着翠玉走出去,宁夏青不由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今日的确是冒了险。翠玉吓得脸都白了,一出了顾雪松的宅邸,就忍不住哆哆嗦嗦地问:“姑、姑娘……顾大人他是不是生气了啊?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宁夏青歪了歪头,苦笑了一声,自嘲地说:“应该吧,他应该是挺生气的。” 翠玉不由得担忧地问:“那他还会帮姑娘做事吗?” 宁夏青忽然笑了,说:“他会的。” 翠玉不解:“这……顾大人不是说不帮姑娘做事了吗?” “翠玉啊……”宁夏青忽然不着头脑地感慨道:“你知道一个人会有多复杂吗?一个人可能……既凉薄,又温厚,我虽然无法看透,但我直觉只要这样做,他就会帮我。” 果不出宁夏青所料,次日上午,顾雪松就让观棋亲自跑一趟,来给宁夏青送消息。 万宝财果然并非良籍,如今是奴才身份,万宝财的身契在苗老三手上,而苗老三在买下九成巷的铺子时,用的是万宝财名字登记的,以此避过了家中悍妻的耳目。 而就在杜姨娘带来确定消息的头一天,九成巷上铺子的房契、地契、经营文书就全都被申请转让到苗老三本人的名下。 只是官府那边的手续需要一些时间,所以虽然已经将申请交到了官府,但并未过户完成,所以说,宁夏青和董子真去九成巷查探情况时,看到的房契、地契、经营文书的确真实且有效,但很快就要作废了。 所以说,如果宁夏青在那天就跟万宝财签了契约,在契约当时的确是有效的,但很快就无效了,而且因为申请是在签契约前递交到官府的,所以说,就算是宁夏青告到官府去,怕也是桩难断的糊涂官司。 宁夏青想了想,便准备吩咐观棋给顾雪松带几句话,可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或许,在昨日激怒顾雪松之后,顾雪松虽然还会替她做事,但条件恐怕是她亲自过去恳求才行。有些话,要她亲自开口才有用。 几日之后,在杜姨娘催命似的不断催促之下,宁夏青终于松口,说已经和宁二老爷说好了,一大早就去跟万宝财签契约了。 刚签完契约,宁夏青就大大方方地敞开华彩苑的库房,让万宝财直接从华彩苑的库房拉料子走就行,说是和宁二老爷那边的事全由宁夏青交接,万宝财只要与宁夏青对接就行。当然,按照契约,万宝财一文银子都没付。 杜姨娘乐得跟什么似的,宁夏青也很高兴,和杜姨娘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话。 中午的时候,从曹水县的口信也递过来了。 口信说,曹氏本打算尽快回来,但曹老太太的情况不太好,所以,曹氏打算在娘家多待几日,侍奉在老母亲身边。 宁夏青闻言,就又让翠玉去买了好些上等补品,又给曹氏打包了几件更为轻便的衣裳,并亲手写了一封关切之信,请来传信的人给曹氏带回去。 就在这时,宁二老爷又派人过来,说是请宁夏青去作坊走一趟。 宁夏青细细一算,还没到萧景元所需样品做出来的时候,眼下正是凤凰草木染的最后一道工序,作坊那边应该正忙着呢。 宁夏青不明白,宁二老爷这时候找自己过去是为了什么。 宁夏青到作坊的时候,迎出来的人是宁致奇。 宁致奇招呼了宁夏青几句,解释道:“样品就快要出来了,我爹之前还一直将信将疑,这些天一直都亲自盯着呢。” 宁夏青点点头,问:“既然二堂叔亲自监工,那不知二堂叔觉得,这批样品成色如何?” 宁致奇连连点头道:“我爹说了,绝不会比三叔那边出来的差。所以,我爹更是不解了,这才叫堂妹过来,想问问堂妹……”说到这里,宁致奇露出几分为难的表情,挠了挠头,为难地说:“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堂妹愿不愿意说……” 宁夏青莞尔一笑,对宁致奇没说出口的话心知肚明,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跟着宁致奇一块往染坊去了。 进了宁二老爷的染坊,宁夏青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种荒凉破败之感。 宁二老爷这里的染坊足足是宁三老爷那边染坊的三倍那么大,无他,皆因这里是宁氏几代人传下来的作坊,几经扩建,甚至至今都留着因为扩建而留下的、不自然的高低结构和门槛,因此这里自然比宁三老爷的作坊要宏伟。 然而,跟宁三老爷的染坊比起来,这里的染坊显得颇为空荡。 因为宁二老爷这些年一直被宁三老爷打压,加上前段时间被宁三老爷挖走不少人,宁二老爷这边元气大伤。虽然染坊的规模是宁三老爷那边的三倍有余,但留下的工匠不足宁三老爷那边的一半。 因为工匠的流失,产量自然也是大不如前,有一大半的染缸都被挪去角落里积灰了,剩下的几个稀稀拉拉地摆在院子的侧中央,此情此景只一看,便不由得给人一种荒凉破败的感觉。 宁二老爷、艾绿、其余几名工匠都正在染坊里,围着染缸认真地琢磨着。 “爹,堂妹过来了。”宁致奇出声唤了一句,宁二老爷这才意识到宁夏青来了,目光从染缸上移到了宁夏青的身上,随即对艾绿和其余几名工匠吩咐了什么,然后那几人就跟着宁致奇一块离开了此地。 空荡荡的染坊里,只有几个孤零零的染缸,和宁二老爷与宁夏青。宁二老爷不由得又看了染缸一眼,道:“要不是今日亲眼看见这缸染料,我还一直不敢相信。” 宁夏青叹了口气:“说实话,在三老爷那边讹上艾绿之前,我也并没有完全相信那张秘方。之所以有今天,我也是赶鸭子上架,误打误撞罢了。” 宁二老爷看着染缸,有些感慨,忍不住回忆起来:“你知道的,我之所以能接手这个作坊,少不了你爷爷的功劳。不过,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在我接手这个作坊之前,你爷爷曾经打理过这个作坊,而班老师傅那时刚刚入行,就是跟在你爷爷身边的。” 听宁二老爷提起宁望平,宁夏青不由得神色有些复杂感慨,轻轻地说:“我知道此事。” 宁夏青忽然轻轻一笑,问:“二堂叔今日叫我过来,就是要问我这件事吗?那二堂叔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技法的确是我从我爷爷那里学来的了。可我不明白,二堂叔一定要知道这个是为什么。” 宁二老爷哼了一声:“就算没听到你亲口承认,我心里也早就猜到了。叫你过来,一是因为我想要印证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二来,我有事要提醒你。” 宁夏青不由得蹙眉问:“什么事?” 宁二老爷一脸凝重地说:“你骗过老三那边,让老三那边以为凤凰草木染是我研究出来的,老三那老小子不怎么了解工艺上的事儿,自然也就能轻易地信了。可你难道以为,你还能瞒过族长吗?难道你以为族长会相信,这技法是我这里出来的吗?” 宁夏青不由得也蹙眉问:“难道族长会猜到,这技法是从我这里出来的?” 宁二老爷点点头,没好气地说:“我告诉你,以我的推测,不出几日,族长就会找你过去问话。我今日叫你过来,就是为了提醒你一声,让你早做准备,想好应对之策。” 宁夏青不解:“为何族长一定会怀疑我?班老师傅在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依常理来推断,最有可能的就是班老师傅曾经泄露一二,而您就是从班老师傅漏出来的口风里得到了一些启发,从而自行钻研出凤凰草木染的技法啊。族长为何就一定不相信这技法是从您这里出来的呢?” 宁二老爷点点头,低声道:“按照常理来推断,的确这是最有可能的,所以老三也信了。可是……”宁二老爷的声音越来越低:“……你可知道,宁氏族内有一个传闻?就因为那传闻,族长就一定会怀疑这凤凰草木染的技法是从你那里出来的。” 宁夏青也压低声音,问:“族内有什么传闻?” 宁二老爷低声答:“族内曾经传说,你爷爷在自立门户的时候,带走了宁氏的不少技法配方。” 宁夏青恍然大悟,喃喃道:“原来竟有这样的传闻,所以如今凤凰草木染的技法现世,族长自然会怀疑是我爷爷当年带走了配方,也会怀疑是我在今日将凤凰草木染的配方拿了出来。” 宁二老爷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而且据说,你爷爷当年拿走的配方远不止凤凰草木染这一种,所以说,族长叫你过去问话,也定会问起其他配方的事情。” 宁二老爷又说:“这次的凤凰草木染你推到我头上,我可以帮你在族长那边圆谎,可以后若是再闹出类似的事,难道你还能全都推到我头上?族长又怎么可能相信你?” 宁夏青忽然笑了,颇为不悦地说:“就算族长知道真相了又如何?难道族长还能逼我把我爷爷留下来的东西都交出来不成?” 宁二老爷见宁夏青这般反应,不由得叹了口气,劝道:“就算族长真的逼你交出所有秘方来,你也怨不得族长。宁氏能够在风风雨雨里立足几百年,能有今天的盛况,是许多代先辈的心血,而这些配方正是先辈留给我们的财富。” 宁二老爷苦口婆心:“族长是一族之长,他身上背负的是让宁氏一族繁盛不衰的担子,他要做的,是凝聚宁氏所有子孙的财富与头脑,以保宁氏能够走得长远。你若是站在他的角度来想,便也能够理解了。” 宁夏青不由得微微敛眉,道:“我明白了,我爷爷既然已经自立门户,族长就不可能让我爷爷带走宁氏的配方,尤其是不会允许我爷爷握有已在宁氏内部失传了的配方,所以族长一定会想尽办法向我要回来的。” 宁夏青忽然一笑,看向宁二老爷,又说:“不过,凤凰草木染的配方我已经交给了二堂叔,也算是还回了族里,就算是族长,也不能从中挑出什么理来。” 宁二老爷叹了口气,道:“这也是个说法,只是恐怕只能应付一时,不能应付一世。”宁二老爷再次压低声音,苦口婆心地告诫:“既然只能应付一时,你以后就尽量不要再闹出同样的事情,这次的事我替你圆谎,可以应付宁氏内外……” 宁二老爷颇为担忧地说:“但若是再有下次,不仅无法继续应付过去族长,恐怕也会引来宁氏外部的注意。” 第一百七十八章 签单 一听宁二老爷提起宁氏外部,宁夏青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二堂叔说宁氏外部?是什么意思?” 宁二老爷叹了口气,说:“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爷爷的事从头到尾都好像跟宁氏外部的势力有着牵扯。” 宁二老爷缓缓道来,宁夏青这才渐渐知道一些她从未听过的宁氏旧事。 正如她从她奶奶那里听来的一样,几百年的战乱几乎毁掉了宁氏的根基,新朝稳定之后,宁氏才一步步靠着桑园重新站稳脚跟。 可直到今日她才听说,当宁氏终于重新在梅公郡站稳脚跟,成为郡里的望族之后,宁氏也彻底成为了其余家族的眼中钉。而后,宁氏外部的小人在这时候从中挑拨,最终导致宁望平自立门户。 而宁望平自立门户之后,便有了宁望平带走族内秘方的传言,而那传言也并不是族内传出来的,而是宁氏外部开始传起,后来才传到宁氏族内,才被族内人知道。 这也是为什么,宁二老爷说宁望平的事一直都跟宁氏外部的势力有所牵扯。 宁二老爷颇为忧虑地说:“以后你要是再使出你爷爷留下来的配方,少不得又会挑起某些外人的心思。到时候,你不仅瞒不过族长,也会招来来自宁氏外部的祸患。” 宁夏青不由得沉吟道:“我爷爷的事一直都跟宁氏外部的势力有所牵扯……”她忽然看向宁二老爷,若有所指地问:“敢问二堂叔一句,二堂叔是否知道,我爷爷当年到底为何丧命?” 宁二老爷愣了一下,不解地说:“这哪跟哪啊?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爷爷不是落水的吗?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宁夏青的眼睛却越眯越紧,依旧沉吟地说:“我爷爷是意外落水,我爹是意外坠亡……” 宁二老爷猛地一惊,额上瞬间落下一滴冷汗:“难道、难道……你竟怀疑……” 宁夏青忽然长叹一口气:“多谢二堂叔今日好心叫我过来,我回去之后,会好好想想该如何跟族长他老人家交代这次的事。” 宁二老爷点点头,宁夏青本打算走,又忽然开口问:“对了,我问二堂叔一句,二堂叔可否想要我爷爷当年留下来的所有秘方?” 宁二老爷一愣,忽然暴怒:“你这丫头!难道你以为我也是那种一肚子坏水、整天琢磨怎么算计旁人的小人?当年你爷爷自立门户之后,到处都传他带走宁氏秘方,但我当年就未曾动过你爷爷的心思,今日也不会在你身上动心思!” 宁夏青微微一笑,平静地说:“二堂叔的心性我明白。只不过,二堂叔是手艺人,面对这样诱人的秘方,难道就真的一点不动心思?” 宁二老爷不由得瞥过目光,道:“我虽然动心,但我有底线。还有,我告诉你,你休想用那些秘方来胁迫我拿捏我!我没有艾绿那么单纯,那么容易任你摆布!你休想用那些秘方就胁迫我以后事事都听你的!” 宁夏青不由得苦笑着说:“二堂叔未免把我想得太坏了。” “哼,难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二老爷一挑眉,忽然又沉声说:“不过我可提醒你,别偷鸡不成蚀把米。你如今虽然拿捏着艾绿,但我提醒你,当年老班对你爷爷也是很忠心的,可忠心这种东西都是嘴上说说,你小心养蛇不成被蛇咬!” “多谢二堂叔提醒。”宁夏青微微一笑,就此告辞。 有关班老师傅的事,宁夏青也知道一二。 班老师傅刚入行的时候,进入了宁氏的作坊,当时的宁氏作坊还是宁望平在管着,班师傅跟在宁望平身边,因天资卓绝,因此恨得宁望平器重,宁望平对班师傅算得上的倾囊相授。 后来宁望平自立门户,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外界谣言四起,有人说宁望平偷走了宁氏的秘方,而班师傅也站出来亲证,因为班师傅从前是宁望平身边极为亲近的匠人,有班师傅出面作证,使得谣言的可信度大大提高,宁望平因此蒙了污名。 在李口给宁夏青的那半本残卷里,宁望平也写到了这件事,并由此嘱咐自己的后人,用人虽不疑,却也不能不存防人之心。 正因看了那半本残卷上宁望平的告诫,宁夏青至今依旧握着艾绿的身契。 数日之后。 萧景元要的样品已经出来了。 宁夏青从二老爷那里取来样品,带着翠玉和董子真,一块去了万盛行。 萧景元的手指纤长,且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惯了,比许多女子的手指都要细腻,配上他谦谦君子般的修长骨骼,划在样品上时,格外地好看,手指的光彩丝毫不逊色于那凤凰草木染所染出的绝美丝缎。 萧景元叹道:“宁姑娘果真没让我失望,从你这里出来的波纹丝缎,比宁永值那里的波纹丝缎还要柔滑,色泽和光度更胜一筹啊。” 宁夏青客气道:“能入萧公子的眼,是我的福气。” 萧景元点点头,随即叫身边的管事来跟董子真签合同,又叫宁夏青随自己一同去萧氏园林参观一番。 宁夏青也曾听说过,万盛行并非只是一个铺子,在万盛行的北面紧挨着萧氏园林,万盛行的后门便是萧氏园林的东南门。 宁夏青久闻萧氏园林盛名,说不想看是假的,但眼下董子真这边正在谈买卖,宁夏青又想亲自在这里监督进度,不由得面露难色。 萧景元似是察觉她心中所想,劝道:“宁姑娘不要太担心,这买卖的具体细节直接用的是我从前跟宁永值谈好的细节,宁姑娘不用对此有任何异议。” 宁夏青心中仍是担忧,但萧景元都这样说了,宁夏青要是再拒绝,显得好像是不信任萧景元,反倒容易因此而激怒萧景元。宁夏青只好点点头,客气地说:“久闻萧氏园林大名,我一直都想要看看,今日既然有机会,就劳烦萧公子带路了。” 花影移墙,峰峦当窗,宛如天然图画,并有伶人在其中做评弹、昆曲,宁夏青隐隐能够听到那水磨调的歌声。 在萧氏园林里,建筑、水池、草坪、花坛等的布局无一不讲究,种满了玫瑰、杜鹃、牡丹、小檗与黄杨,错落有致,令人赏心悦目。 通过平桥小径与逶迤长廊,萧景元邀请宁夏青于幽深的问梅阁里对坐品茗。汤色绿中透黄,滋味苦涩,又香气馥郁,茶底柔软厚实,肥壮优渥,叶底里还夹有铜绿色的芽叶,一品便知是极品香茗。 就在这时,从园林的尽头送来一阵清风,平静的湖面上徒然起了一片涟漪,然后,风竟呼啸起来,像一触即发、奔腾而至的千军万马。 萧景元十分平静地感慨:“我想,今年丝缎行里的排名定是唯宁姑娘马首是瞻了。” “其实宁姑娘去年就已经凭借‘功德圆满’声名大噪,只可惜那时候已临近年终,为赶得及行内排名的时候,不过今年‘功德圆满’被朝廷看重,想来登榜是势在必得了。”萧景元饶有兴致地说:“宁姑娘真是不容小觑啊。” 宁夏青微微浅笑道:“听说丝缎行里排名定生死,若是能够上榜,产家便能声名大噪财源广进,若是就不上榜,就会渐渐被行内遗忘直到再也支撑不下去。还望能借萧公子吉言,今年让我也体验一次登榜发财的乐趣。” 萧景元笑了,说:“对了,去年的时候,有一种用凤凰草木染染出的料子登了榜,排在第十几位。”萧景元的手微微拂过宁夏青带来的样品缎子,问:“不知宁姑娘今年可否会带着这缎子去参展?没准会取得比十几名更好的名次。” 宁夏青立刻摇了摇头,老实地说:“这批缎子是朝廷定的,上头有四爪蟒纹的纹案,既有这般招摇的纹案,我又哪敢拿出去与其他同行相赛?我只想好好完成萧公子的订单,赚点养家糊口的钱,也就知足了。” 萧景元立刻笑了,说:“怪我怪我,忘了跟宁姑娘说了。我不仅要这批四爪蟒纹缎子,还会要一种没有特殊花纹图案的料子,宁姑娘可以去拿后者去参赛。对了,董掌柜不是正在签契约嘛,我的管事应该已经跟董掌柜提起此事了。” 宁夏青不由得问:“萧公子已经确定,那种普通料子也会在我这里定了?具体是什么纹案,什么要求呢?” 萧景元却只说:“这个以后再说,这批活不急。” 宁夏青自然不会追问,倒是萧景元又问:“所以说,宁姑娘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参加今年的竞榜,去体验一回登榜发财的乐趣了?” 宁夏青也没直说,只是叹了口气,道:“反正秋天的时候才开始竞榜,我还没有想好。到时候也要看我手上有没有合适的料子可以去竞榜。” 宁夏青转口奉承道:“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了萧氏的皇缎,这些年来一直位列榜首,被称为丝缎中的状元,像此等荣耀,我是万万不敢想的。若我真的参与竞榜,我只盼着能得个不太次的名次,让我小富即安便好。” 萧景元却笑着说:“宁姑娘莫要谦虚,虽说我萧家的皇缎声名极噪,但宁氏不是也曾产出过传世琉璃这等绝美丝缎吗?” 萧景元颇为惋惜地说:“真是可惜了,在萧家的皇缎出现之前,宁氏的传世琉璃就已经失传了,且在传世琉璃还在的时候,丝缎行里还没有竞榜排名的规矩呢,所以啊,皇缎和传世琉璃便一直没有一较高下的机会。” 宁夏青对此事避而不谈,倒是萧景元依旧惋惜地说:“宁氏的拢丝缎倒是从织法上传承自曾经的传世琉璃,只可惜,拢丝缎只保留了传世琉璃的织法,远不足以与传世琉璃相较。每年竞榜之时,一直无法超越萧家的皇缎,说来也是可惜。” 宁夏青垂首道:“皇缎之姿的确并非拢丝缎可比,萧公子这样说未免太抬举宁氏了。更何况,皇缎是御用丝缎,本就该待在榜首之位,若是让民间缎子越过了皇缎的名次,岂不是有大不敬之嫌吗?” 萧景元笑了。宁夏青边说:“多谢萧公子今日的招待,既然园林也赏过了,茶也品过了,不如我们回去看看董掌柜那边谈得怎么样了吧。” 萧景元微微挑眉,点点头:“好。”随即站起身,看着宁夏青,表情似笑非笑,十分客气地说:“宁姑娘请。” 不出宁夏青所料,二十万的波纹丝缎订单从宁三老爷手里易主到宁夏青手里一事像是乘风飞起来了似的,迅速地传遍了梅公郡。 也果然如宁二老爷所说,宁氏族长特来传宁夏青去了宁氏大宅。 对于这位传说中的宁氏族长,同时也是宁夏青的三叔公,宁夏青只在前世里见过两次,如今想来,她竟然连族长的样子都记不得了。 在前世里的两次见面,第一次是在宁三老爷养蛇不成被蛇咬的时候,族长把侵吞了宁三老爷全部家业的谭文石叫过去,她作为谭文石的妻子,也被一同叫去,第二次是族长临终的时候,她和谭文石又被叫过去。 前世见到族长的这两次,都是族长带领着族内众人,对谭文石和她一块劈头盖脸地咒骂斥责。在族人眼里,谭文石是贼,而她是帮着贼一块窃取宁氏财富的内鬼。 如今想来可笑的是,前世里她曾经很不服气,觉得是族内人对她太过苛刻,一直想着要侵吞她家的家产,所以才把她推到谭文石身边的。每当她如今想起这些,都是满腹难以言说的嗟叹。 她到了宁氏大宅的时候,老管事把她带到族长的院子,然后让她单独去见族长。她倒是有些意外,族长叫她过来,居然不是要统率族中众人一块将她治罪?高高在上的族长他老人家居然要单独接见她? 宁夏青不由得微微皱眉,按照老管事指的路走了进去,见到了她的三叔公。 屋子里并不暗,但族长站在窗框的阴影里,阴影把老人家的脸切割得一块一块的,半明半暗里,宁夏青甚至看不清族长的模样。 族长开口说话,脸部苍老的筋骨皮肉也在半明半暗中被牵动着,他并不严厉地招呼道:“青丫头来了。” 宁夏青不由得微微敛目,福了一福,想要回应一句“族长好”,话到嘴边却忽然转口变成了:“三叔公好。” 第一百七十九章 族长 族长站在宁夏青对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吞咽间发出老年人特有的声音,道:“之前听人说过,你虽然年纪轻轻,样貌生得又好,但老成持重,做事沉稳笃定,不似寻常年轻人。今日见你,也算是传言不虚了。” 宁夏青忽然皱了皱眉,问:“三叔公……是我爷爷的三哥,对吧?” 宁氏族长点点头,家常似的说:“嗯,你爷爷排行老四。自从他自立门户,从宁氏出去之后,我跟你爷爷也没联系了。” 宁氏族长坐下来,抬头看着宁夏青问:“听说你要招赘?你爹就你一个是吧?” 宁夏青平静地回答:“我还有一个妹妹,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孩子。” “哦,原来是这样。”族长怔了一下,点点头,又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然后简单扼要地开门见山:“你爹去世的时候,是不是把你爷爷留下的东西都给你了?” 宁夏青十分从容地说:“是的,我爹留给我两间铺子,还有我爷爷当年留下的桑园,只不过桑园至今还租给大堂叔,我只是从大堂叔那里收租金而已。” 宁氏族长不由得笑出了声,却也没有把宁夏青故意带偏的话题重新挑起来,而是顺着关心了几句:“铺子里的生意还好吧?” 宁夏青答:“算不上好,只是能让一家老小吃得饱饭罢了。我没什么野心,只想要保护自己家里的家人和财产,这一点,三叔公应该能看明白。” “没什么野心?”年迈的族长不由得微微牵动嘴角,问:“既然没什么野心?抢你三堂叔的生意做什么?” 宁夏青不急不缓地答:“三叔公居然这样认为?看来三叔公八成是听到什么谣言了吧?三叔公误会了,我并没有抢三堂叔的生意。我三堂叔年纪长资历深,我哪有从他那里抢生意的本事?” 族长叹了口气:“看来你对我很是不信任,才屡次在我面前用这种似是而非的拙劣话术。” 宁夏青不说话,像是块软硬不吃的石头。宁氏族长又叹了口气,无奈地问:“我就直说了,你爷爷当年的那本笔记,是不是在你手上?” 宁夏青态度十分和善地反问:“什么笔记?三堂叔在说什么?” 宁氏族长无奈地撇过头去,颇有耐心地说:“我本以为那本笔记早就丢了,要不是这次的事,我还不知道它竟然原来还在。” 宁氏族长悠悠道:“那笔记后面记录了宁氏祖上传下来的几种密技,凤凰草木染就是其中之一,而也只有凤凰草木染的技法比较完整,其余的都因为各种天灾人祸而残缺了。” 族长回忆着:“后来,你爷爷历尽千辛万苦,请教族内的一些老工匠,翻遍了记载了各种织造技法的族内藏书,又自己潜心研究实验了很久,才将那几种在流传中残缺了的技法勉强补齐了。” 说到这里,族长不由得一声叹息:“就在这时候,因为一些旧事,你爷爷自立门户,并离开了宁氏作坊。你爷爷辛苦复现的那几种秘技,也就只能留在纸笔之上,再也没有了在作坊里施展的空间。” 听到这里,宁夏青也是颇为感慨,她还是第一次听说爷爷的这些事。爷爷去世的早,她对爷爷没有任何印象,只听奶奶口中听说过爷爷的事,可奶奶口中的爷爷和族长口中的爷爷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她不由得敛目道:“多谢三叔公给我讲我爷爷的事。” 族长回应式地点点头,随后说:“你虽不承认,但我知道,你爷爷当年记载秘技的本子就是留给你了。你放心,我现下不会向你讨要秘方的,毕竟,你手里握着宁氏作坊的股份,那秘方留在你手里,也算是能够物尽其用。” 宁夏青却不答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族长。族长又说:“不过,有关圣丝培育的那部分,你还是交给我吧。你又没有桑园,就算留着有关圣丝培育的那部分,也是白白浪费,没有用武之地,再说了,你手里也只有一半,你又拿不到另一半,还不如交给我,让我来处理。” 宁夏青勾起嘴角,十分友善地说:“三叔公怕是误会大了,我已经说过了,我爷爷没有留给我任何本子。我想,三叔公之所以这样觉得,是因为凤凰草木染技法现世的关系,让三叔公联想到了我爷爷当年在本子上记载的秘方。” “只不过……”宁夏青故作惋惜地说:“三叔公真的是想错了,我爷爷记载了秘方的本子并不在我手里。凤凰草木染之所以现世,是我二堂叔从班老师傅那里窥见了一些皮毛,后来自行研究出来的,跟我没关系,跟我爷爷也没关系。” 听她这般无礼,族长只是微微蹙眉,竟然没恼,而是自顾自地说:“虽然你否认,但我也知道,就是你抢了你三堂叔的生意。你这般得罪于你三堂叔,难道你以为,你的华彩苑还能平平安安地经营下去吗?” 族长好声好气地说:“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要跟你做一笔交易。你把那半本记录了培育圣丝的笔记交给我,我就护着你的华彩苑,不让你三堂叔对你下手。” 宁夏青忽然笑了,毫不在意地说:“谢三叔公好意,但我恐怕要辜负三叔公美意了。三堂叔若真的对我下手,我能扛便扛,扛不过也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三叔公操心了。铺子里还有事,我先告辞了。”说完话,宁夏青只是福了一福,便扭脸走了。 族长不由得有些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老管事走上来敬茶劝道:“族长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族长越想越气:“这丫头,难怪老大和老三都吃了她的亏,这丫头脾气不燥,但专爱给人碰软钉子,对长辈也没有半点敬畏之心,简直……简直跟她爷爷一样!油盐不进!” 老管事微微一笑,平和地说:“要是换了从前,族长早就发脾气了。族长如今上了年纪,性子也愈发温厚了。” “哼!”族长冷笑一声叹道:“唉……年纪大了,生不动气了。”说着说着,不由得自嘲地冷笑了几声。 族长脾气缓和了下来,老管事便问:“夏青姑娘不愿意交出笔记,这可怎么办?” 族长疲惫地摆摆手,道:“反正她也是宁氏中人,她不想交,就由她去吧。如今我知道那东西没丢,还在宁家人手上,我心里其实是挺欣慰的。” 族长抿了口茶,眯起眼睛,颇有兴致地说:“而且那丫头虽然叛逆,但是……倒是个好苗子,比那些软骨头黑心眼的人好多了。要是族里人都是那种只知逢迎不知做事的货色,宁氏早晚得完蛋。所以啊,我倒是挺希望这丫头能起来的。” 老管事想了想,说:“也未必所有人都是这样,二老爷便很好,一心在手艺上,心眼也厚道。” “他可忒厚道了!”族长嫌弃了一句,随即下了判语:“老二那性子,就适合在作坊里干活,若是叫他挑大梁,他可防不住人心算计。” 老管事附和地一笑,族长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道:“老大那边,你记得要多用点心,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知道了。”老管事低头应道。 宁夏青回到华彩苑,刚刚与族长说起宁望平的许多事,让她心里一时难以平静,急着去找老太太多问问有关爷爷的事,然而刚一进华彩苑的门,就见翠芷迎出来道:“大姑娘,太太回来了!” 宁夏青登时心里大喜,也顾不上去看老太太了,直道:“快,快带我去太太院里!” 宁夏青一边拉着翠芷往曹氏的院子走,一边忙不迭地问翠芷:“太太什么时候回来的?说没说我外婆怎么样了?太太还好吧?累着没有?回来之前怎么也不来个信儿,我好提前……” 宁夏青话还没说完,就被实在无法再忍下去的翠芷打断:“大姑娘大姑娘,太太不在自己屋里。”翠芷一边说,一边拉住急叨叨地往曹氏院子走的宁夏青。 对上宁夏青满脸不解,翠芷又说:“三老爷家的致礼少爷来了。” 宁夏青更不明白了:“致礼堂兄来了?来我家了?他来干什么?” 翠芷也说不明白,只说:“总之,致礼少爷在待客厅里,太太也在,大姑娘快过去吧。”宁夏青闻言,也只好转头又往待客厅去了。 一进待客厅,果然见宁致礼正一脸倒霉相地揣着手,握在她家待客厅的小椅子上。宁致礼一见着她,还不等她开口问好,宁致礼就急匆匆站起来问:“夏青堂妹回来了?知道谭管事的消息了吗?” 宁夏青一脸迷惑,实在无从理解眼前的情景,只好先开口道:“致礼堂兄坐下说。致礼堂兄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来我家了?还……还这幅样子?”宁致礼这倒霉相一瞧就是被揍了,满脸乌青,衣服也被扯破了几块。 宁致礼瞥了宁夏青一眼,没好意思说话,去取伤药的蓝英已经来替宁致礼上药了。 还未出声的曹氏起身,把宁夏青拉到一旁,对宁夏青小声说了几句,宁夏青这才勉强明白了眼前个状况。 原来,曹氏今儿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宁致礼。曹氏并不知道宁致礼之前到底是遇到什么事了,她遇到宁致礼的时候,宁致礼就已经是这幅倒霉相了。 曹氏遇到宁致礼的时候,宁致礼慌慌张张的,好像在躲什么人,一见到曹氏,宁致礼就哭唧唧地哀求曹氏帮帮自己。 宁致礼手脚并用地爬上曹氏的马车,曹氏觉得,宁致礼定是遭事儿了,就让阿正先去宁氏大宅,把宁致礼送过去,宁致礼却不肯回家,非要来华彩苑,曹氏也没办法,只好把宁致礼带了回来。 宁夏青听明白了曹氏的话,转头看向宁致礼,只见宁致礼正在哀嚎:“唉哟唉哟,蓝英姐姐你轻点,我这疼着呢……” 蓝英举着蘸了治伤药的棉布,十分无奈地说:“致礼少爷,我还没碰到你呢……” 宁致礼登时又唉哟起来:“那……那劳烦蓝英姐姐给我拿面镜子,我在镜子里看着你给我伤药,也好有个准备……” “好,镜子是吧?我这就去给少爷取。”蓝英只好叹了口气,放下棉布回后院去拿镜子了。 宁致礼不忘冲着蓝英的背影道:“诶诶诶,蓝英姐姐可快点回来给我上药啊!我这疼着呢!” 蓝英只好无奈地回句“知道了”然后走了,宁夏青开口问宁致礼:“致礼堂兄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惹三堂叔生气了?怎么还不敢回家了呢?” 被问话的宁致礼忽然面露尴尬,看了一眼宁夏青,尴尬地说:“其实……那个……也、也不是……”随即十分生硬地移开话题,转头问曹氏:“婶婶,你不是去帮我请谭管事了吗?谭管事到底什么时候能来啊?” 生性温柔的曹氏好脾气地说:“已经去请了,可谭管事素日繁忙,也不知道是在铺子里还是在别的地方,所以啊,想请谭管事过来,恐怕得费点时候。你先别急,再耐心等一会啊,让蓝英先给你上药。你……你要是实在着急,我还是去跟你爹说一声……” “不行不行不行!要是、要是让我爹知道了,我的小命都会没了!婶婶你千万别告诉我爹啊,以后也不能告诉我爹啊!”宁致礼立刻催命似的制止,此举不由得引得宁夏青更加狐疑的目光。 曹氏也很是怀疑,不由得问:“你都被人折磨成这样了,要是不告诉你爹,那谁去给你出气啊?致礼少爷,不然你跟婶婶说说,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让你爹知道?” 第一百八十章 壮汉 宁致礼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幸好这时候蓝英正好拿着镜子回来了,宁致礼如临大赦,立刻装傻冲蓝英大喊:“蓝英姐姐快来帮我上药啊,唉哟,可真是疼死我了!” 蓝英走过来,镜子被宁致礼接走,蓝英则重新举起纱布,严肃地说:“致礼少爷这下有了镜子,可就别再乱动了,要是乱动碰到了伤口,会更疼的。” 什么都没问出来的曹氏和宁夏青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是无奈。宁夏青开口问曹氏:“阿正不是一直跟着娘吗?我怎么没见到他?娘说派人去替致礼堂兄找谭爷了?难道就是派阿正去的?” 曹氏点点头,宁夏青又转头问宁致礼:“致礼堂兄还没回答咱们呢,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了?为什么不能去告诉三堂叔?” 宁夏青这样问,宁致礼的小眼睛就不由得从镜子处瞄向了宁夏青,却立刻又心虚地瞟了回去。宁夏青跟温柔的曹氏不一样,宁夏青问起话来可一点都不温柔。宁致礼不由得缩了缩脖,继续装傻喊痛:“蓝英姐姐轻点诶,疼死了疼死了。” 这人还装疯卖傻上瘾了?且这宁致礼一直偷瞄给他上药的蓝英,还一口一个“蓝英姐姐”的,真是个不中用的废物公子。宁夏青越想越气,语气也一下子冷了:“致礼堂兄这般吞吞吐吐,依我看,定是惹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 曹氏听宁夏青这样说,不由得一愣,脸上顿时浮现出惊恐之情。宁致礼不吭声,宁夏青就继续道:“要我说嘛,不是杀人越货败了行迹,就是与人通奸被正主逮了个正着,要不就是……” “唉哟堂妹这是什么话?”宁致礼哭笑不得:“我、我、我可是个老实人,哪能干出那种事?” 宁夏青讽刺地说:“我料致礼堂兄也不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要我说嘛,致礼堂兄顶多也就是因为吃喝嫖赌所以欠了某人的银子,现在被债主追账呢。” 宁致礼脸一白,连忙看向蓝英,道:“蓝英姐姐,好姐姐,你、你帮我跟我堂妹分辨几句……”一边说,一边就去抓蓝英的手。 蓝英立刻抽回替他上药的手,冷冷地说:“我与致礼少爷又并不熟识,如何能替致礼少爷分辨什么?药已经上好了,致礼少爷好生养着吧。”说完,就拿着镜子和药罐等物走了。 “蓝英姐姐……蓝英姐姐……”宁致礼依依不舍地目送着蓝英的背影,假装听不见宁夏青的话。 宁夏青心里知道,自己八成是说到点子上了,不过她也没那闲心去管宁致礼的事,便说:“致礼堂兄既然不愿意说,我这里就也不方便继续留你了。既然致礼堂兄不敢去见三堂叔,我便好人做到底,让人送致礼堂兄去谭爷那里,致礼堂兄请吧。” “可、可是……成,也行……”宁致礼根本不敢瞄宁夏青半眼,只低着头,一脸丧气样地嘟囔着。 宁夏青对曹氏温言道:“娘这一路上辛苦了,这便回屋里先歇着,致礼堂兄这边有我在,我会把他送走了。” 曹氏看了宁致礼一眼,却有些犹豫,小声跟宁夏青嘟囔:“这样赶人家走会不会不太好啊?到底是本家那边的人,这样赶出去,将来见面多尴尬啊……反正阿正已经去请谭爷了,咱们就等谭爷过来再说吧。” 宁夏青微微一笑,说:“无妨,娘救了致礼堂兄,咱们又已经帮致礼堂兄上过药了,算是仁至义尽。反正致礼堂兄现在本来就是急着要见谭爷,咱们与其在这里等谭爷过来,不如直接把堂兄送过去,岂不是更快?” 曹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宁夏青就转头对宁致礼说:“堂兄请吧。不知堂兄伤的重不重,要是不便走动的话,我这就叫人来把堂兄扶出去。” 宁致礼一脸丧气地连连摆手:“不不不,不用了,我、我还是可以走路的……” 宁致礼也知道曹氏心软,冲着曹氏微微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再跟曹氏说几句话拖会儿时间,却碍着宁夏青如钉子般的眼神一直瞪在他身上,只好畏畏缩缩地抿了抿唇,垂头丧气地起身往外走。 宁夏青就跟着宁致礼后面,赶客之意明显急了。却刚走出华彩苑的大门,就瞧见街对过有几名满脸凶神恶煞的壮汉猛地往这边冲过来。宁致礼登时就想要回头往华彩苑里头跑,就有另外几名壮汉从另一个方向冲过来,拦住他的去路。 宁致礼吓得“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同时十分迅速地缩着身子躲到宁夏青的身后,两只手牢牢地把着宁夏青的肩膀,把脑袋缩到宁夏青的肩膀后头,根本不敢抬头跟那几个壮汉对视。 那几名壮汉将两人越围越紧,宁致礼吓得连声音都发抖了,因为脑袋埋在宁夏青的肩膀后面,所以连声音也闷闷的,又怂又窝囊地说:“你们……你们怎么追到这里来了?不是、不是说明天还钱吗?你们、你们追来干嘛?” 一个壮汉粗鲁地说:“你休想糊弄我们!天都快要黑了,明天马上就快要到了,你不是还没弄到银子吗?” 另一个壮汉也十分粗鲁地说:“想不到你居然躲到这种地方来了,害得哥儿几个一顿好找,不狠狠揍你小子一顿,哥儿几个今天就白被你耍这么一通了!兄弟们揍他!”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喊:“别打别打!”同时挤过几名壮汉冲过来站在宁夏青身边,正是翠玉。 那几名壮汉好像本来也没想真的动手,其中一个壮汉调笑道:“妹妹着急了?放心吧,哥儿几个就是吓唬吓唬这小子罢了。”说着说着,就转了高声道:“毕竟这小子是宁氏的少爷,哥儿几个不会轻易动他的。” 宁致礼忽然从宁夏青的肩膀上抬起头来,哭丧着脸不敢相信地问:“你们……你们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一个壮汉得逞式地笑了几声,阴狠地说:“那是自然。而且,宁少爷要是再不还钱,哥儿几个就去找宁三老爷要账了!” “别别别……别去找我爹……”宁致礼立刻连声哀求。 那壮汉又笑了,面带猥琐地看着宁夏青道:“不过我瞧着,艳福不浅的宁少爷似乎是找到了新相好啊。干脆这样吧,宁少爷让你的这位相好替你还银子,哥儿几个就不去找宁三老爷了!” 翠玉立刻怒道:“瞎说什么呢?我家姑娘是致礼少爷的堂妹!” “堂妹?这小子居然有这么好看的堂妹?”那壮汉愣了一下,随即忽然又说:“堂妹更好!既然是亲戚,就更应该帮这小子还银子了!”一边说,一边就理直气壮地把宁致礼按了手印的欠条怼到宁夏青脸前。 宁夏青还没说话,谷丰也挤了进来,和气地对那几名壮汉说:“几位先别急,这位姑娘虽然是宁少爷的堂妹,但也不是什么实在亲戚,各位想要账的话还是到别处去要吧。” 宁夏青也冰冷地说:“他自己欠下的钱自己还,别说我只是他堂妹了,我就算是他亲妹妹,他欠下的钱,也跟我没关系。”说完就想要甩开宁致礼。 可宁致礼却把宁夏青当着救命稻草了,说什么都不肯撒手放开宁夏青,躲在宁夏青后面不出来,任凭宁夏青冷言冷语地呵斥,宁致礼就是死不要脸地不肯撒开与此事毫无关系的宁夏青,一边躲一边求:“堂妹救我!堂妹救我!” 那几名壮汉本想把宁致礼从宁夏青身后拖出来,看宁致礼这么不要脸,让这几人失去了耐心,蛮横地说:“既然这小子赖上你了,你就也别跑了!”说完就要将宁夏青一块抓走。 “你们凭什么胡来!”翠玉急忙去护宁夏青,却被一个壮汉一把推开了,幸好被谷丰给扶住,不然翠玉的后脑恐怕都得磕了。宁夏青登时也慌了,眼睁睁瞧着一名壮汉的手马上就要碰到自己的胳膊,就在这时,那只手忽然迅速地后退。 连带着,那名去抓她的壮汉整个人都在迅速地后退,宁夏青只看到那张由蛮横转为惊恐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整个人都跌了出去,宁夏青才看见,是阿正忽然出现将那壮汉拎走。 其他几人见宁夏青这边来了帮手,都愤怒地朝阿正扑过去,然而这几人又怎么是阿正的对手?阿正轻轻松松地甩出去几个,把所有前来挑事的壮汉都给摔懵了,那几人都躺在地上哎哟哎哟的,想要站起来,却怎么都站不起来。 阿正站在宁夏青身前,脸色极为不善,开口冷冰冰地问:“既然已经没事了,致礼少爷应该松开我家姑娘了吧?” 宁致礼一愣,讪讪地松开牢牢把着宁夏青肩膀的手,嚅喏道:“那个……我……我也不是故意牵累堂妹的……” 然而阿正根本就没在听宁致礼说话,当宁致礼放开宁夏青的时候,阿正便伸手拉了宁夏青一把,把宁夏青送到了董子真和翠玉的身边,一脸苍白的翠玉连忙抱住宁夏青,哭着说:“姑娘没事吧?刚刚吓死我了……” 阿正看了宁致礼一眼,随后抱起手,显而易见表示刚刚只是为了保护宁夏青,并不是想管宁致礼的闲事。 宁致礼见本来被自己拿来当盾牌的宁夏青已经被阿正拉走了,慌忙之下见阿正离自己最近,想也没想就打算躲去阿正身后,蠢蠢欲动的脚步却被阿正冷冰冰的目光又钉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谭文石从后面拉了宁致礼一把。宁致礼一见到谭文石,比见到亲人还亲,差点哭出来:“谭管事……” 谭文石看了一眼那几名还没能站起来的壮汉,立刻对宁致礼说:“咱们快离开此地吧。” 宁致礼立刻点头,宁夏青却走上来拦住宁致礼和谭文石,没好气地说:“我人微力薄,今日没能帮上致礼堂兄,致礼堂兄勿怪,这样吧,我帮致礼堂兄去找三堂叔求情,让三堂叔出面,总能解决此事了吧。” 宁致礼登时就要哭了,连着声地哀求:“别别别,好妹妹你千万别去我爹那里告状啊……” 谭文石只好抱拳替宁致礼向宁夏青致歉:“刚刚的事是致礼少爷失礼了,致礼少爷也是情急之下才慌了手脚,还望夏青姑娘勿怪。夏青姑娘就原谅致礼少爷刚刚的行为吧,可千万别去三老爷那里告状,不然致礼少爷真的会没命。” 宁夏青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撒了火后也就懒得再在这件事里攀扯了,不耐地说:“行了,我知道了,你们还不快走?” 那几名壮汉已经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谭文石见此,赶紧冲宁夏青一抱拳,随即拉着宁致礼就爬上马车跑了。 那几名壮汉站起来,作势冲着谭文石的马车追了几步,然而谭文石的马车跑得飞快,那几名壮汉铁定是追不上。 那几人只能恨恨地看了阿正一眼,却不敢再上前胡搅蛮缠。且欠债的正主已经跑了,几人自然也不会继续在华彩苑浪费时间,马上爬上了马车,朝着谭文石离开的方向寻了过去。 宁夏青这才叹了口气,连忙吩咐翠玉:“刚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老太太和太太恐怕都听到了,你快点进去报个平安,就说宁致礼已经走了,没咱们的事了。” 翠玉点点头,就往后院跑。宁夏青长舒一口气,后怕地对阿正说:“幸好你及时回来……” 阿正皱眉,不悦地说:“宁致礼怎么竟然窝囊到这种地步?!躲在你身后像什么样子?!” 宁夏青都被宁致礼气笑了,冷冷地说:“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不要脸成这样……” 阿正也不耐地哼了几声,又问:“对了,董掌柜呢?怎么从今天回来之后就一直没见他?你派他出去办事了?” 宁夏青摇摇头道:“不是,是董叔的病又重了,下不了床了,董子真回家去背董叔去看病了。他最近可能没太多功夫顾忌铺子这边,所以你多费心吧。” “嗯,知道了,我今晚去看看董叔,顺便以你的名义送点礼过去。”阿正说。 宁夏青又嘱咐道:“嗯。对了,铺子这便该进货了,但二老爷的作坊最近可能比较忙,产量恐怕不够,咱们得从别的地方进一点,你去清点一下库存之后,再跟董子真商量去哪进货的事吧。” 阿正不解:“二老爷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宁夏青答:“也没出什么事,就是来了一批凤凰草木染的单子,二老爷那边急着赶这笔单子呢。”然后,宁夏青将之前的事详详细细地给阿正讲了一遍。 阿正递给宁夏青一杯茶,道:“既然这样,是得想办法从别的地方进货,而且得仔细着,外头的货肯定不比二老爷的货可靠,到时候得多留点心眼。” 随即,阿正又担忧地说:“族长说得有理,三老爷那边不会轻易放过咱们。” 宁夏青不在意地挑了挑眉,颇为自得地说:“是啊,我估摸着,应该会拉着几家铺子一块降价,跟咱们打价格战吧。不过我也不怕他,我有的是方法对付他。” 阿正笑着说:“你的主意总是最多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空寂 宁夏青笑了几声,说:“对了,刚才那几个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宁致礼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惹上那么一帮麻烦人物?” 阿正笑了,知道她的意思,说:“你想知道?那我现在去打听打听?” 宁夏青十分自然地点了点头,阿正只好笑着出了门。 宁夏青看着阿正的背影,又琢磨起刚刚的事情来,笑容便渐渐消失,她觉得宁致礼肯定是因为吃喝嫖赌欠了旁人银子,所以被讨债的追上来了。 只不过,宁致礼不敢去找宁三老爷,却找谭文石……只要扯上谭文石,宁夏青便觉得此事定没有那么简单。 宁致礼这事儿又并不涉及什么秘密,想要打听的话还是很容易的。阿正很快就打听到,这事儿的起因在一家青楼。 一个月前,宁致礼在逛青楼的时候,结识了一位叫作香槐的姐儿,这个香槐可谓是顾盼生姿,人见人怜,把宁致礼迷得是七荤八素,片刻也离不开,直嚷嚷着要把香槐给赎出去,抬进门当小妾。 然而,宁致礼没银子。宁三老爷很富,但宁三老爷知道宁致礼是个什么败家性子,因此很少给宁致礼零花钱。宁致礼也的确是个仿佛跟钱有仇的主儿,连一文钱都不能放在自己的荷包里,非得花出去了才安心。 宁致礼没银子给香槐赎身,香槐就天天跟宁致礼哭,说自己被老鸨逼着接客,身不由己。美人泪把宁致礼彻底给惹急了,因此,宁致礼一时冲动,进了赌场。 宁致礼没银子,就连进赌场的本钱都是偷偷找谭文石借的。然而一进赌场就是踏上不归路,宁致礼连连败北。 更有趣的是,每逢宁致礼将要输光的时候,他就会小赢一把,然后以为自己时来运转,于是继续赌下去,可手里剩下的钱往往又不够押下一局,于是自然而然地,他向赌场借银子。 于是,宁致礼竟欠了赌场好几万两银子!赌场的人要他还,他又如何还得起?被打了一顿之后,在欠条上按了手印,被责令限期之内还清,然后被赌场的人一脚踹了出去。 好几万两的银子啊,宁致礼如何还得起?以往宁致礼没少背着宁三老爷找宁三太太要银子,但好几万两的银子,宁三太太也根本无法在宁三老爷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挪出来。于是,宁致礼在走投无路之下,求助于最后一株救命稻草——谭文石。 宁夏青闻此皱眉,这事情的走向她太熟悉了。看来谭文石在赌场果然早就埋伏了人脉啊,前世里用这些人对付了宁永达,这一世谭文石又用这些人对付了宁致礼。 看来谭文石已经准备对宁三老爷下手了。不过,这一世跟上一世不同的是,这一世的故事里多了一个人——香槐。阿正办事稳妥,已经去找过赵香娥,把香槐的事情都给打听清楚了。 不出宁夏青所料,这个香槐果然跟谭文石有关。香槐刚进青楼的那时,之人就是谭文石,谭文石包下了香槐之后,也从没不让香槐接其他客人,而人生得俊俏,也素来懂得讨好女人,香槐对谭文石可谓是死心塌地。 宁夏青一听到这些,不由得觉得厌烦恶心。 谭文石洞察人性,最擅摆布人心,而宁致礼又是个没什么城府的纨绔子弟,谭文石自然早就把宁致礼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自然也会教香槐该勾引宁致礼,才能让宁致礼唯香槐之命是从。 阿正告诉宁夏青,听说宁致礼已经还债了,赌场那边已经放过宁致礼了。 宁夏青不由得疑惑:“还完债了?那么多银子,他怎么还?对了,我还不知道他一共欠了多少。” 阿正想了想说:“据我听到的消息是,一共欠了五万六千多两,因为拖了几天,所以又加了利息,我估摸着,他最后应该是还了将近六万两。” “六万两?”宁夏青都愣了:“那么多?天呐……” 宁夏青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说:“不过,对于三老爷而言,六万两并不多。”看来谭文石很是精明,将数目拿捏得很是合适,没有贪心地想要一口把宁三老爷全都吞掉。宁三老爷根基颇深,谭文石若妄想一口吞掉,恐怕只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宁夏青又问:“那你打听到宁致礼现在如何了吗?闹出这种事来,三老爷还不打死他。” 阿正却摇摇头,说:“三老爷好像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什么?三老爷不知道?”宁夏青难以置信:“难道不是三老爷替他还的银子吗?他自己哪有这么多银子?就算是三太太也没办法拿出这么多银子啊。难道是谭文石?不可能,谭文石怎么可能自掏腰包替宁致礼还债?” 阿正沉声说:“可能还的不是银子,可能还的是东西。” 宁夏青不懂:“赌场要东西做什么?” 阿正解释道:“赌场并不是见得光的买卖,混黑道这行的,一般都会在白道里也开一些铺子什么的,制造一个渠道,让那些见不得光的黑钱从白道里流进来,这样的话,就算是官府查也查不出来什么。” 宁夏青明白了:“我懂了,赌场不要东西,但假如赌场的老板有个当铺,就可以直接在当铺里收东西,以物抵债了。” 宁三奶奶向来溺爱宁致礼,对宁致礼有求必应,而宁三奶奶娘家也是有钱的,嫁进宁氏时,嫁妆里也有几间铺子,而宁致礼只要再从家里偷点值钱的玩意出来,也就能凑够这将近六万两银子了。 就算有朝一日,此事败露,宁三老爷追查起来,宁三老爷也只能看到这样的“真相”——宁三奶奶是溺爱儿子、哺育败儿的慈母;宁致礼是色欲熏心、胆大妄为的窝囊废;赌场是仗势欺人、设局骗财的恶人;香槐是这一切惨剧的源头。 而谭文石呢?谭文石只做错了两件事——第一,在宁致礼说要银子的时候,没有问清楚宁致礼具体要做什么就大大方方地借了;第二,在宁致礼被赌场要债的时候,庇护宁致礼,帮宁致礼一块瞒着宁三老爷。 宁三老爷就算再蛮横,也无法责怪谭文石在这件事里的所作所为。 而实际上,作为给赌场拉客的回报,谭文石白得了宁三奶奶嫁妆里的那几间铺子,又成了宁致礼心里的救命稻草大恩人。宁致礼是宁三老爷唯一的儿子,将来八成要接手宁三老爷的铺子,到时候谭文石必将得到无上的信任,想要取宁致礼而代之便轻而易举。 宁夏青不由得内心茫然,今日的宁致礼何尝不是前世的她?一辈子都活成了谭文石手里的笑话。 她曾对谭文石感恩戴德,却在临死之前,才知道这辈子恨错了人,误了自己一生。而以宁致礼的脑子,怕是连死的时候都不知道是谁害了他吧。到时候就算是一死,又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家人? 她如今竟连却恼怒谭文石居心可恶的心思都没了,只觉得莫大的悲哀,莫大的空虚,人世都因此毫无意义,毫无留恋之处…… “怎么了?”阿正问。 “没事……”她死气沉沉地说,随后准备往铺子后门走去,阿正连忙拉住她的胳膊,不解又担心地说:“你怎么不看路?差点撞到门框上!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她却毫无察觉,抬眼看去,近在眼前的好像的确是门框,可她也不知道该不该躲,只觉得一种无尽的悲凉在此刻包围了自己。阿正察觉到她不对劲,温柔地扶住她的肩,想要把她拉到椅子坐下歇一会儿。 就在这时,后门的帘子忽然被掀开,翠玉的脑袋伸了进来,看见阿正两只手扶着宁夏青的肩膀,翠玉的脸登时就红了,愣了一下,脑袋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 然后,外头忽然响起翠玉磕磕巴巴的声音:“你、你、你给我站住!” 随后,传来董子真摸不着头脑的一句:“你、你、你这么大声干嘛?差点吓死我!怎么了?” 翠玉磕磕巴巴地说:“你、你是不是欠了我手巾没还?” “我欠你手巾?!”董子真的声音难以置信:“我早就还给你了好吗?!” 翠玉却不依不饶:“你、你就是没还!” 董子真理直气壮地辩解:“我还给你了!还给你的那天还下雨呢,你让我在影壁等你,结果你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让我在雨里干等了一刻钟,那天风还大,把我冻得要死,我还差点着风寒!你居然忘了?!” 翠玉又说:“是、是啊,是有那一回……你等等,你先别进去,你给我站住!你、你后来又喝多了,我看你吐得要不行了,好心好意借了你一条新手巾,你还没还我呢!” 董子真的声音里透露着不耐烦:“哪有这回事!你别胡说!我喝多了从来都是倒头就睡!什么时候喝吐过!” 翠玉高声说:“你、你就是欠了我一条!” “成成成成成!我还你一条新的!不,还你两条新的,行了吧?我今儿就去给你买!你今儿怎么这么奇怪啊?!”说完,在翠玉喊着“站住”的声音里,董子真已经打帘子进来了。 董子真一进来,就瞧见宁夏青坐在椅子上,阿正站在宁夏青身前隔了一段位置的距离,屋子里只有他俩。 董子真一下子就愣了,看了看阿正,又看了看宁夏青,这场面没什么不对,但就是……就是翠玉太奇怪了…… 董子真登时反应过来,立刻说:“那个……我还有事,我先出……” 然而董子真忽然噤声,董子真看着神情十分奇怪的宁夏青,不由得又愣了,一脸的迷惑不解…… 宁夏青依旧恍惚着,阿正见董子真愣在那里,于是轻声问宁夏青:“对了,需要我把这件事告诉三老爷吗?” “啊?什么?”宁夏青缓过神来,反应过来阿正说的是宁致礼的事儿,想了一下,说:“嗯……再等等。你先去按照我说的位置,帮我打听一下这几间铺子的消息。”然后,宁夏青就按照自己的记忆,把宁三奶奶那几间铺子所在的位置讲了出来。 阿正点了点头,平静地问:“然后呢?” 宁夏青想了一下,说:“这事儿咱们得告诉三老爷,但得等事情闹得更大了之后。总之你先去打听打听这几间铺子如今的情况,如果都过户完了,就让赵香娥想想办法把这事儿传到三老爷耳朵里。” 阿正沉声道:“好。”随即阿正冲外面喊:“翠玉!” “怎、怎么了……”脸仍红着的翠玉走了进来,阿正严肃地说:“大姑娘可能是生病了,刚刚差点晕倒,你快扶着大姑娘进去歇着吧。” 董子真一愣,连忙问:“当家的病了?我说怎么瞧着脸色这么差,要不要紧啊?当家的可千万别硬撑着,不行就请大夫吧。” 阿正对董子真说:“应该没什么事,估计就是太累了吧。行了,你也别话痨了,让翠玉赶紧扶着姑娘去休息。” 翠玉应了一声,就把宁夏青搀回去了,宁夏青倒是仍半知半觉,整个人失魂落魄着。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上位 夏至过后。 火球似的日头高悬空中,炙烤着大地,地上热浪腾腾灼面而来。天气闷热得要命,连一口喘气儿的余地都没有,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注了。一阵南风刮来,从地上卷起一股热浪,火烧火燎地使人感到窒息。 杂草抵不住太阳的曝晒,叶子都卷成细条了。街上的柳枝像得了病似的,叶子挂着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无精打采地低垂着。连林子里的鸟,也都张着嘴巴歇在树上,懒得再飞出去觅食了。 整个老城像烧透了的砖窑,使人喘不过气来。狗趴在地上吐着红舌头,骡马鼻孔张得特别大,小贩们不敢吆喝,泥土路像是要晒化掉,甚至铺门上的铜门环好像也要被晒成了滚铜水。 之前宁汉给宁三老爷出主意,结果害得宁三老爷丢掉了后续二十万的草木染单子,而宁二老爷接手这单子之后,又在宁三老爷面前耀武扬威,把宁三老爷气得满嘴火泡,疼了好一阵子。 而且,从前人人都以为凤凰草木染是班老师傅的独门秘技,而宁汉出的这个主意意外地让大家发现,原来宁二老爷那边也会这个。更糟糕的是,此事让萧景元很是不豫,甚至话里话外有暗指宁三老爷以独门秘技为由抬价的意思。 萧景元心里不痛快,宁三老爷就如履薄冰,宁三老爷不知道萧景元有没有把那天的事告诉朝廷,若是让朝廷知道宁三老爷用朝廷的单子设局害人,宁三老爷怕是以后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宁三老爷心里害怕这事儿,只好忍着荷包痛,备下重礼去求萧景元对当日之事守口如瓶。然而出身萧氏的萧景元又怎会在意那区区礼品?萧景元还在气头上,压根没打算给宁三老爷这个面子,把宁三老爷和礼品一块赶出了万盛行。 幸好有善于钻研的谭文石站出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可能是买通了萧景元身边的人,才终于让萧景元松了口,收下了宁三老爷的礼,也就等同于答应对宁三老爷利用朝廷订单设局害人一事绝口不提了。 这算是宁汉惹祸,谭文石收场,而宁三老爷在其中又是丢银子又是丢面子。自此,宁汉彻底失去了三老爷的信任,而谭文石因为具有救世之能,被提拔成为宁三老爷手底下的大管事,成为宁三老爷手下所有管事的头领。 宁汉走出宁氏大宅,谭文石从匆匆后面赶过来,追上那个后背衣裳已经被湿透了的落魄背影。 谭文石急切地唤了几声:“汉哥,汉哥,你等等。” 宁汉站住脚,回头看见满头大汗追上来的谭文石,不由得神色复杂。谭文石已经追上来,一脸忧色,饱含真挚地说:“汉哥,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也别上火,三老爷也是一时气话,不会真的厌弃你的。” 谭文石从怀里挑出一个小包塞给宁汉,诚恳地说:“咱们共事多年,这点银子就算是我对汉哥的一点心意,给汉哥当盘缠用,汉哥这一路务必小心。汉哥就在曹水县好好待一阵子休息休息,放心吧,我定会找机会为汉哥在三老爷面前求情的。” 宁汉掂了掂手里的小包,眼神无比讽刺,冷笑了几声,毫不留情地说:“谭大管事还何必在我面前演戏?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落得今日的下场,背后都是你谭大管事一手谋划的。” 谭文石顿时蹙眉,却无比痛心地说:“汉哥这是什么话?咱们一块为三老爷办事,平日里的确有些意见不和之处,但咱们都是希望三老爷的买卖可以做到更好,我从未因此而存了陷害汉哥的心啊。” “‘希望三老爷的买卖可以做到更好’?谭文石,你可真是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啊!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宁汉冷笑了几声,没好气地说。 谭文石一脸大义道:“汉哥被三老爷斥责,心里不痛快,我明白。但我是真心实意来宽慰汉哥的,汉哥不能因为与我素日里不和,就把火气撒在我身上啊。更不能因为一次失利,就随意攀咬,认定是我陷害你的啊。” “你小子少在我面前装样子!”宁汉本是心灰意冷,懒得再与谭文石纠缠,此刻却是被谭文石的做作样子彻底惹火了,质问道:“我问你,难道不是你叫萧公子过来的吗?” 谭文石故作一怔,随即说:“汉哥这是哪里话?萧公子是何等尊贵之人,岂是我让他过来他就能过来的?” “你少跟我打马虎眼,你我都清楚,只要稍微动点心思,就能想出无数种引萧公子过来的办法。”宁汉将小包银子嫌恶地塞回给谭文石,提了提肩膀上将要下滑的包袱,恶狠狠地说:“谭文石你记住,我早晚会找你算这笔账!” 说完这话,宁汉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谭文石站在原地,掂了掂手里的小包,神色严肃至极。谭文石之所以追过来,是为了拉拢宁汉,将宁汉收归麾下,但这老小子并不是好糊弄的,只能留待来日再想对策了。 看着宁汉逐渐远去变小、最终在拐角处消失不见的背影,谭文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十多年了,最后的这一块绊脚石,终于也让他踩到脚底下了。 想他刚在三老爷手下做事的时候,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厮,任打任骂不敢还口,风里雪里任贵人们随意差遣,那样的日子,他过够了,再也不想过了。 熬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走到了今天,踩下了宁汉,成为了三老爷手下说一不二的大管事,呼风唤雨挥斥方遒。而他的野心还远不止于此。他也始终在朝着他的野心前进,只是他知道,他心中仍有遗憾。 谭文石不觉得自己是个情种,相反的,他觉得自己是凌驾于男女情爱之上的智者。但偏有那人让他念念不忘,思之如狂。 他不喜欢太过于聪明的女人,但聪明的女人却对他有着独特的吸引力,像是手持着钩子,勾着他最渴望被人理解、却从来不被人理解的那份桀骜与张狂。 又或者,他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愈发为她牵肠挂肚。 当晚,谭文石回了家,见过谭老太太之后,就直接去了杜秋桐的屋子。还让人来给薛芊芊传话,说是为了让薛芊芊好好养胎,自个儿今晚就不过来打扰了。 薛芊芊挺着大肚子,早就让人备好了谭文石爱吃的菜送到自己屋子里来,却不料谭文石压根就没过来!谭文石之前再怎么给薛芊芊碰钉子,最起码也会来她屋里走个过场,可今日干脆是连来都懒的来了,真是愈发的得寸进尺! 如今薛芊芊还怀着孕呢,谭文石就这样冷淡了,等到将来可还了得!薛芊芊气得一下子掀了桌子,满桌的好菜都被掀翻到了地上! 奶娘一直在旁边陪着,好声好气地劝,让薛芊芊再怎么样也要顾忌肚子里的孩子,要是真的生气,叫碧影过来打骂几句,抽几个嘴巴,撒撒气也就是了,可千万别气坏了自己身子。 奶娘细声细气地劝着:“太太可千万别跟那贱人置气,要是真的气出个好歹来,可就是遂了那贱人的愿了。眼下,太太肚子里的孩子最重要,要是能生出个哥儿来,太太哪怕是娘家已经失势,后半辈子也能有这个指望。” 薛芊芊气得眼眶通红:“我爹只是被调离了而已,又不是被降职,他就当我们薛家已经败了?!如今竟敢这般给我脸色看了?!也不想想他能有今天,里头有我爹多少帮衬?!如今竟偏向那个贱人了?!” 薛芊芊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咬着唇开始喘个不停。奶娘见薛芊芊的脸都气得失血了,吓得也白了脸,连忙把大着肚子的薛芊芊扶到床上,捡着好话劝:“太太别……别多想,爷应该……应该不是冲着薛家的变故才这样的……” 薛芊芊嘶哑地控诉:“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奶娘连忙劝:“爷如今外头忙,应酬又多,难免比从前更加疲累,回家的时候心里也总是有火。如今太太怀着身孕,爷也是怕跟太太冲撞起来,伤了太太的胎气,所以才干脆去那贱人房里的,爷也是为太太着想。” 奶娘啐了一口说:“那贱人天生就是伺候人的贱命,最是低眉顺眼,拿她给爷撒撒火也好。太太肚子里怀着爷的孩子,爷怎么可能不惦记太太呢?等爷在那贱人那里撒了气,自然也就来看太太了,夫妻俩和和美美的,让那贱人干瞪眼去!” “奶娘,你别哄我。”薛芊芊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泣不成声,连话都说不全:“我、我……”转而心灰意冷地一叹:“我还有什么指望……” 奶娘一听这话就哭了,忙不迭地安抚着:“来日方长,太太可千万别这样想……” 谭文石回了谭家之后,见过了谭老太太之后,就去了杜秋桐的屋子。 春天的时候笼烟纱大火,谭文石扯了几丈笼烟纱来给杜秋桐裁寝衣。虽说笼烟纱透气凉爽,但并不是适合做寝衣的材质,并不比棉布的寝衣舒服,但谭文石说喜欢看杜秋桐穿这笼烟纱的寝衣,杜秋桐就夜夜都穿着。 谭文石还专门为杜秋桐做了一个笼烟纱的面纱,上面镶着石头那么大的珍珠,杜秋桐每次戴着那面纱,谭文石就总会盯着她那张半明半暗的、让人看不清楚的脸出神。 杜秋桐戴着面纱,穿着笼烟纱的寝衣,周身仿佛笼罩了一层薄薄的轻烟,杜秋桐的手指轻轻拂过谭文石疲惫的肩颈,指节处力度拿捏得当,谭文石只觉得浑身都松快了下来,看着杜秋桐戴着面纱的脸,越看越觉得可爱。 杜秋桐见谭文石又盯着自己,不由得害羞地微微垂首,小声说:“我最近在外头跟人学了一首小曲儿,唱给爷听吧。” “好啊,唱来听听。”谭文石随意地说,杜秋桐羞答答地垂首,小声哼了几句,谭文石不由得听得入迷,笑着问:“哪学的啊?练了挺久的吧?” 杜秋桐的脸都红了,说:“嗯,听旁人说爷喜欢听这个曲子,特意请人来教我的,偷偷练了好久,不知道爷喜不喜欢……”这曲子不是什么正经曲子,杜秋桐请来教自己的人当然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人。 杜秋桐虽然干得出这种事,但杜秋桐到底只是新妇,当着谭文石的面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不由得语调加快,面红如血。谭文石倒是很受用她这幅害羞模样,轻笑着说:“你用心了,唱得不错,再唱一遍。” 杜秋桐甜蜜一笑,又哼了一遍,哼着哼着,谭文石的手就伸到了杜秋桐身上。杜秋桐欲拒还迎地哼了几声,随即伸手想要摘下面纱去亲谭文石,谭文石却抓住她的手,沉声吩咐:“戴着。” 杜秋桐的眼里顿时浮现出娇羞之意,显然当这是谭文石的新花样,脸也又红了几分,听话地戴好面纱。 谭文石却又盯着杜秋桐那张脸出神,心道从前只觉得这对表姐妹长得不像,如今看杜秋桐戴着面纱,才惊觉原来她们在骨相上还是有些共通之处的。 次日。今儿简直是热的离奇,不仅热,而且闷,像个蒸笼。才一大清早,东边日头就跟火球似的,地上的土块被晒得滚烫滚烫的,连虫子都嫌烫脚不出来爬。 宁三老爷只不过是从床上坐起来,就已经热得汗珠往下直滚。屋子里早已放了避暑的东西,宁三老爷本不该热成这样,今儿也真是怪了,仿佛是被暑气蒸出病来了似的,宁三老爷只觉得浑身无力。 宁三奶奶带着端了凉茶的丫鬟进来,瞧见宁三老爷脸色惨白惨白的,还不住地冒着汗,宁三奶奶吓了一跳,赶紧叫人去请大夫,自个儿忙过去扶着,连着声地问:“老爷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老爷快躺下歇歇!” 宁三老爷没好气地说:“你少在这天天咒我,我好着呢,屁事没有!歇什么歇,我哪里有空歇着?!” 宁三老爷有些粗暴地推开宁三奶奶的手,头重脚轻地起身,一股火气从丹田冲出:“你知不知道,这段日子我一共亏了几十万两?!你个妇人就知道成天唠叨我,你要是这么闲,就好好教教致礼,让他赶紧替我分忧,不比你成天唠叨要强……” 话没说完,宁三老爷忽然一头栽倒了床上,把宁三奶奶吓得魂不附体,连忙上前一边帮宁三老爷顺气,一边唤丫鬟给倒茶,把凉茶端到宁三老爷嘴边,带着哭腔道:“老爷先喝口茶,生意虽然要紧,但是……但是也没有老爷的身子要紧啊……” “妇人之见!”宁三老爷狠狠斥了一句,却因为说话大声而震得自个儿脑仁更疼,连忙用手指揉着太阳穴,就着宁三奶奶手里的杯子喝了口凉茶。 凉茶入腹最是能消火,宁三奶奶见宁三老爷火气似乎没那么大了,便说到:“我知道,老爷素来爱吓唬我,说什么亏了几十万两,肯定又是在吓我。老爷就是把生意看得太重了,其实有那么多管事在,老爷又何必事事亲力亲为呢?” 宁三老爷的火瞬间又起来了:“我告诉你,这次可不是吓唬你!你个妇人懂个什么!甭在我面前提那些管事,要不是宁汉那个不中用的,我又怎么会亏这几十万两?!我真想宰了那没用的老小子!” “啊?难道……难道这次不是在吓唬我?”宁三奶奶脸色一白,却也顾不上自个儿害怕,只忙着安慰着宁三老爷:“老爷也别急,虽然亏了不少银子,但老爷也算是看清宁汉那个人的本事了。” 宁三奶奶从丫鬟手里接过另一杯凉茶,捧到宁三老爷跟前说:“老爷手下不是还有一个谭管事嘛,听说已经被提拔成大管事了?既然谭管事那么有能耐,宁汉害老爷亏得几十万两肯定很快就能被谭管事赚回来了,老爷就别上火了。” “谭文石……”宁三老爷忽然沉默下来,眼神极为复杂。 第一百八十三章 败露 片刻之后,宁三老爷嫌恶地瞥了宁三奶奶一眼,道:“我刚刚都喝了一杯,你怎么又给我倒了一杯?你当我是水牛,想喝死我是吧?!” 宁三奶奶只好讪讪一笑,让丫鬟把杯子拿走,细声细气地说:“我这不是看老爷火气大,想给老爷消消暑嘛……”宁三奶奶眼珠子一转,又十分小心地说:“虽然说老爷信任谭大管事,但谭大管事总归也是个外人,老爷也得留个心眼不是?” 宁三老爷冷哼一声,没有反驳。宁三奶奶见此便往下说道:“要我说啊,咱们的致礼也大了,如今连孙子都给咱们生了,老爷也该对致礼多点信任,凡事多交给致礼去做……” 宁三老爷瞬间不屑地说:“那个废物能干成什么事?!比那宁汉还没用!”宁三老爷忽然盯着宁三奶奶,冷冷地问:“你今日怎么这么奇怪?” 宁三奶奶一慌,连忙说:“我哪里奇怪了?我最近不是一直都这样嘛……” “你最近都怪怪的。”宁三老爷没好气地说,随即又道:“你要是想让我多活两年,就别总在我面前提致礼,那就是个废物,我一想起他就来气!” 宁三奶奶只好住口,不敢再提起宁致礼了。喝了凉茶清醒不少的宁三老爷却忽然问:“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听说你手里的那个制香铺子换掌柜了?之前那个掌柜不是挺好的嘛,怎么突然换人?” “换……换人了?”宁三奶奶脸色顿时就白了,含含糊糊地说:“是……是吗?” 宁三老爷顿时气了:“你还问我是不是?你自己的铺子你自己不知道?” 宁三奶奶讪笑了一下,避开问题,道:“老爷那么忙,怎么还想起来那间铺子了?” 宁三老爷随意地说:“也没什么,就是昨天正好在街上遇见原来的那个掌柜了,那掌柜主动叫住我跟我打招呼,说了几句之后,他就告诉我他已经不在你的铺子里做事了。” “这……这样啊……”宁三奶奶低头顺从地嘟囔了一声,压根不敢抬头看宁三老爷。 宁三老爷的眼睛瞬间眯紧,盯着宁三奶奶,把宁三奶奶盯得额头沁汗,宁三老爷忽然冰冷又严肃地质问:“你最近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心虚得很,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宁三老爷忽然又问:“是不是跟那制香铺子有关?” “老爷……”宁三奶奶吓得连腿肚子都在抖,小声说:“老爷……老爷定是多心了,我从来是什么事情都不瞒老爷的。” 宁三老爷不依不饶,连声质问:“那你就给我说个明白,你的那个制香铺子到底为什么换掌柜?那掌柜在铺子里待了多年,不是一直都做得很好吗?要不是出了事,平白无故换了他做什么?你跟我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宁三奶奶慌了慌神,小声打马虎眼:“没有没有,什么事都没出……” 宁三老爷冷哼一声,语气极为不悦:“那你说说,没出事为什么要换掌柜?” “也……”宁三奶奶的嘴都不听使唤了,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的:“也没换掌柜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之前我去铺子里查账,见上个月的流水不太好,就说了那掌柜几句,还说要把他换了,其实我不是真的想换掉他,我就是随口一说……” 宁三奶奶越说越起劲:“肯定是那个掌柜当真了,以为我真的要把他换掉,所以才这样跟你说的。你放心,我这就把那掌柜叫过来,我跟他把话说明白。这就是个误会,老爷也别当真……” 宁三老爷只是冷冷地看着宁三奶奶,眼中神色极为复杂深沉,一声不吭。宁三奶奶则说个不停,刚说完掌柜的事就站起身,冲外面喊:“不是让你们去请大夫的吗?大夫怎么还没来?” 然后又跟宁三老爷说:“那丫鬟办事也真是的,请个大夫都请不来!老爷在这等等,我、我、我这就去瞧瞧……”说完就快步出去了。 宁三老爷始终没再说话,但恶狠狠的眼神一直盯着宁三奶奶的身影。 宁三奶奶出去后,宁三老爷眼眸一垂,伸手把刚刚倒水的那个丫鬟唤了过来。 宁三奶奶离开自己的屋子,想也不想就往宁致礼的院子去,一进院子,丫鬟便进正屋去通报,随即帘子从里面打开,迎出来的却不是宁致礼,而是宁致礼的妻子李氏。 李氏迎道:“娘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致礼还没起呢。娘先坐一会,我去叫他起来。” 宁三奶奶皱着眉就往里走,冷冰冰地说:“我自己去叫他,你甭管了!叫你屋子里的下人都出去!你也出去!”说完就越过李氏往寝屋去。 宁三奶奶进寝屋的时候,只觉得里头清凉无比,在这大热的天儿里,而宁致礼正抱着薄锦被睡得正酣,宁三奶奶走到床边,轻轻拍了拍宁致礼,温柔地唤:“致礼,致礼,时候不早了,快醒醒。” “别吵我睡觉!滚!”宁致礼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地骂道。 宁三奶奶也是好脾气,依旧温柔地说:“致礼,是娘,快醒醒。” “娘?”宁致礼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瞧,果然是宁三奶奶,宁致礼不由得皱眉问:“娘一大早的找我什么事啊?” 宁三奶奶正色,低声问:“你跟娘说实话,你到底要那间制香铺子做什么去了?听说把之前的掌柜辞了?你为什么要辞他?” 宁三奶奶语重心长:“你说你害家里铺子亏了一笔钱,想要经营那香料铺子赚回来,把亏空偷偷填补上,娘这才把那几间连着的铺子交给你的,可你换掌柜做什么?以前的掌柜不是干的挺好的嘛,你把他换了,难道还能找到更合适的掌柜?” 宁致礼登时就傻了,张了张嘴,说:“娘……娘怎么知道换掌柜的事?难道娘去打听了?还是……还是那掌柜来找娘说情了?” 宁三奶奶叹了口气道:“不是,是你爹知道了,刚刚问我来着。” 宁致礼顿时连嘴唇都白了:“爹……爹知道了?” 宁三奶奶摇摇头:“还没呢,让我给圆过去了。” 宁三奶奶坐到宁致礼床边,语重心长地说:“你跟娘说,这次到底害家里亏了多少银子,不然还是让娘想办法帮你填补上吧。要是你再折腾那香料铺子,闹出什么事来,你爹听到风声,你亏家里银子的事可就瞒不住了,到时候你可怎么办?” 就在这时,忽然有丫鬟在外头道:“三奶奶,致礼少爷,三老爷请你们过去呢。” “什么?!”宁三奶奶和宁致礼同时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母子俩面面相觑,脸一个比一个白,宁致礼更是被吓得魂都没了半条。 只穿着中衣的宁致礼跪在宁三老爷跟前,宁三老爷一言不发,却仿佛有黑云压在宁致礼的头顶,像是要把宁致礼的脊梁压塌。 宁三老爷忽然猛地将手边的茶杯一个个向宁致礼砸了过去! 在第一个茶杯还没落地的时候,宁三奶奶就已经扑过去挡在宁致礼身前,茶杯砸在宁三奶奶的鞋尖,炸开形状优美的碎片。 “畜生!”宁三老爷暴怒起身斥道,宁致礼立刻扑到宁三奶奶怀里不敢露头。宁三奶奶立刻哭着喊:“老爷别动怒,我可就这一个儿子,他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活啊……” 宁三老爷指着宁三奶奶的鼻子骂:“像他这样的畜生还不如死了算了!你居然养出这么一个混蛋玩意,你不如跟他一块死去吧!也让我多活几年!” 宁三奶奶哭道:“老爷……你不能不要我们母子啊……老爷……”宁三奶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那铺子是我的嫁妆,我只有致礼这一个儿子,那铺子早晚都是要给致礼的,致礼卖了就卖了吧……” “卖了就卖了?你在说什么胡话?”宁三老爷仿佛根本不敢相信宁三奶奶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宁三老爷怒斥道:“他一文钱都不会赚,却学会变卖家产了,将来可还了得?这混蛋居然敢偷你的印章卖你的铺子,将来不知道还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像这样的败家畜生,我、我还是现在就打死他算了!” 宁三奶奶哭着喊:“老爷啊,致礼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啊!老爷!” 宁三老爷气得在屋里打转,想要找趁手的东西揍宁致礼,然而这屋里什么都金贵,就连刚刚宁三老爷被气疯失智时,顺手砸的那一套茶杯都是价格不菲的前朝古物,宁三老爷打着转不知用什么揍宁致礼为好,宁三奶奶趁机凑过去扒着宁三老爷的腿道:“老爷消消气……” “老爷……”满脸泪水的宁三奶奶喊:“老爷消消气,事已至此,你就算打死致礼也没用了。咱们还是先问问致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咱们一家子坐下来好好商量如何解决,我相信,最后肯定都能好转的!” 宁三老爷被气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忽然恶狠狠地瞪着宁致礼,道:“你现在就给我说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铺子如今是在什么人的手上?!” 宁致礼抬头看了一眼,见宁三老爷已经不是那种不揍死他不罢休的样子了,身子一下子后怕地瘫下来,小声说:“是这样的……” 话刚出口,宁三奶奶就过去扶宁致礼,道:“致礼别怕啊,你把事情都说明白,说明白到底是卖给谁了,娘这就去找那人把铺子赎回来,这事就过去了。致礼别怕,来,咱们坐下慢慢说!” “让他跪着!”宁致礼刚半蹲着站起来,宁三老爷恶狠狠的斥责就传来了,把宁致礼吓得又瘫倒了,膝盖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地上,立刻喊疼,宁三奶奶立刻心疼得不行,然而母子俩却被宁三老爷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吓得不敢再说半句废话。 宁致礼磕磕巴巴地说:“是这样的……那铺子是卖、卖给一个叫汪虎的人了……” “汪虎?”宁三老爷显然是没听过这个名字,因此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之后就没再多问,转而又问:“你把铺子卖给汪虎的时候,卖了多少钱?” 宁致礼小声说:“卖、卖了六万两……” “六万两?”宁三老爷难以置信地说:“那几间铺子是连着的,地段又好,少数也值十多万,你居然卖了六万两?!” 见宁三老爷又要发火,宁三奶奶立刻开口劝:“致礼不懂事,不知道那铺子这么值钱,所以卖便宜了,致礼这次吃了亏,下次准就能长记性了。”说完又忙不迭地试图移开话题:“致礼啊,那六万两银子呢?” 宁三奶奶宽慰道:“致礼别怕,你把那银子给娘,娘去把铺子赎回来。” “赎回来?”宁三老爷冷哼一声:“那个叫汪虎的用六万两就买下了那几间铺子,可是占了大便宜了,你以为他会轻易把那铺子吐出来?你就算想去赎,怕是没个十几万两赎不出来!那汪虎定是要狠狠敲你一笔!” 宁三奶奶讪讪地笑了一下,讨好地说:“没事,差的银子我拿自己的体己给填补上就是了,老爷就别生致礼的气了……” 宁三老爷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宁致礼,斥道:“把那六万两银子给我交出来,我现在要去赎铺子,回头再找你算账!” 宁致礼马上就要哭了,极小声极小声地说:“我、我没银子……” “你说什么?”宁致礼声音太小,宁三老爷没听清,即便听了个大概也不敢相信,便又问了一遍。 宁致礼真的哭出来了,抽噎着说:“我没银子……” “银子呢?”宁三老爷顿时急得从脸红到了脖子,宁三奶奶见状急忙插话道:“致礼啊,你跟娘说,银子去哪了?不是卖了六万两吗?是不是那汪虎没给你银子?” 宁三奶奶拍着胸口庆幸地说:“这样就好办了,他既然没给你银子,这铺子就还不算已经卖了,咱们现在就去找汪虎,告诉他这铺子咱们不卖了,咱把铺子要回来,也不用多搭银子进去了。” 宁致礼嚎啕起来:“已经……已经卖了……” 宁三奶奶也懵了:“已经卖完了?那……那银子呢?”宁三奶奶目不转睛地看着嚎啕不已的宁致礼,像是要从宁致礼的脸上瞧出答案似的。 忽然,传来宁三老爷冰冷的声音:“那铺子卖了六万两,再加上铺子里头存着的香料,少说也得快要八九万,这么多的银子……”宁三老爷的声音冷的像是冬天里的冰棱,一字一句地问:“你、到、底、花、到、哪、里、去、了?” 宁致礼一边嚎着,一边小声说:“没、没有,香料没卖,只卖了铺子,香料被我拉去李仕林的万香楼存着了……” “我!在!问!你!银!子!去!哪!了!”宁三老爷的吼声几乎要冲破屋顶,几乎要传遍前屋后院! 宁致礼彻底吓懵了,裤裆一热,什么都管不了了,张口就说:“我欠赌债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密谋 “爹!”裤裆里流出滚滚热流,宁致礼是真的完全傻了,哭着喊:“爹!你给我个痛快吧!” 宁三老爷却再也说不出话了。宁三老爷站在原地,傻了。 宁三老爷是老江湖了,对于赌这件事,他理解得更为透彻。这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被列为底线的事情。 在生意场上浸润的人,多多少少都见过因进了赌场而家破人亡的例子。对于宁三老爷来说,这事儿实在是无法接受。 就连宁三奶奶都傻了,即便是深闺妇人,也听说过赌博将人害得倾家荡产、活得不如路边野狗的例子。一旦沾上了这个,便等同于将一整个家都拖入了深渊。宁三奶奶过了大半辈子养尊处优的富贵日子,宁致礼的赌债却能将她的日子拖上濒临破碎的湖面。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宁三老爷十分平静地问:“到底是谁带你去赌的?你欠了赌债后,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是谁叫你用铺子来还债的?” 宁致礼张了张嘴:“我怕爹生气,不敢跟爹说……我、我、我……”宁致礼顿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就是路过赌场的时候,想着碰碰运气,就进去了,没人带我进去。至于铺子的事,是赌场的人教我,要是还不起银子就拿铺子或者东西来抵债……” 宁致礼支支吾吾地说完,宁三老爷站起身来,连背都佝偻了,满面无措和思索的表情。忽然,从屋子里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宁三老爷踉跄了几步,终于还是倒地不起。 谭文石一听说这事儿之后,就立刻赶过来看望宁三老爷。 在宁三老爷的床边,谭文石悉心地陪宁三老爷说话。 谭文石把手底下生意的近况都完完本本地跟宁三老爷念叨了一遍,以稍稍安慰宁三老爷,让三老爷能够有个心理安慰,又以此劝宁三老爷莫要灰心,让三老爷明白,既然自己家大业大,就算是一时失足也不是不能东山再起。 宁三老爷无力地一下又一下大喘着气,平静地跟谭文石说:“我可能是真的老了,最近总觉得累,我想,我真的该好好歇一歇了,外头的事儿,你看着办吧。” 谭文石认真地发誓:“三老爷放心养病吧,我肯定把外头的事儿都办得明明白白,铺子和作坊那边我都会时常去看着。我会替三老爷看好手底下的事,直到三老爷痊愈那日。” 宁三老爷闭了闭眼,又问:“对了,宁汉走了之后,从前他管着的铺子和生意是不是都归你管了?” 谭文石点点头说:“嗯,按照三老爷的吩咐,我已经都接手了。”然后又把从前宁汉所管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地给宁三老爷说了一遍,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宁三老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而那深深的皱纹却仿佛再也抹不平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有你看着,我很放心。好了,我实在是乏了,你走吧。”说完,宁三老爷就闭上了那双浑浊的眼。 “三老爷保重。”谭文石轻声说,一脸凝重地对宁三老爷抱了抱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外头的天阴了,没什么光从窗户透进来,屋子里一时暗极了,唯有桌子上一片片幽幽亮亮的,隐隐约约有些白光,好像是很多银器反射的亮光。 只是那些看似华贵的器具却在此时透着丝丝诡异和阴森的感觉。 这时,宁三老爷无声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球也反射着阴森的亮光。 有一个人从内堂的隐蔽处走出来。此人是宁三老爷手下的管事,年纪并不大,地位也不高,但姓宁,且从小就跟着宁三老爷做事,算是在三老爷身边长大的,因此对宁三老爷很是忠心。 宁夏青瞧瞧问阿正:“赵香娥那边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阿正也低声说:“已经都办妥了,按理来说,三老爷现在应该已经知道真相,已经知道此事是谭文石在背后一手操控。” 宁夏青点点头,微微叹了一句:“到底也是我的三堂叔,居然也有这养蛇不成被蛇咬的一日。”不冷不热地叹了一句后,宁夏青又有些担忧地说:“即便三老爷知道了,恐怕也无济于事了,谭文石走到今日,三老爷已左右不了他了。” 阿正低声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三老爷也不可能让如今的谭文石一击致命。他们鹬蚌相争,咱们渔翁得利。” 宁夏青忽然笑了,带着几分快意说:“就算咱们得不了利益,能看他们两败俱伤,我也觉得值了。” 宁三老爷在榻上休养了几日,有不少昔日的合作伙伴听说此事后,忙着上门送礼献殷勤,全被宁三老爷的管家挡了回去,说是宁三老爷身子实在不适,大夫说需要静养,因此不见客。 因此,除了谭文石曾经来看过宁三老爷一次、以及那个小管事偷偷来找过宁三老爷一次之外,宁三老爷一个人都没见,直到宁大老爷过来那天。 宁大老爷端起茶杯,解释说:“听说你要静养,谁都不见,所以我才一直没过来看你。” 宁三老爷看着宁大老爷,平静无波又疲惫地说:“那我可要多谢大哥在百忙之中还愿意来看看你这个倒霉的三弟。” 宁大老爷皱眉道:“不是你派人去找我,让我以探病的名义过来的吗?你到底要我过来做什么?” 宁三老爷闭了闭眼,叹:“我啊……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 宁大老爷听完宁三老爷的叙述,不由得也愣了一会,叹道:“谭文石竟做出了这等事。”宁大老爷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老三啊,你也算是聪明一世,想不到能有今日,居然栽在了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人手里。” 宁三老爷冷冰冰地说:“你也别冷嘲热讽了。如今老二和那丫头结了盟,族长对那丫头的态度也不明朗,要是我再倒了,你一个人斗得过老二和那丫头?你还是趁早帮我想想,如今该怎么处置吧。” 宁大老爷冷哼一声,道:“还能怎么处置?谭文石心机如此深沉,你如今只能断尾求生,否则,怕是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你是让我立刻把他辞掉?”宁三老爷的眼睛蓦的睁大,不满地吼:“难道我被他骗走的铺子就不要回来了吗?难道我就白白栽了这个跟头?” “要回来?”宁大老爷阴阳怪气地说:“你怎么要回来?你现在还有办法要回来吗?我告诉你,你要是不现在就把他辞了,恐怕只会被这条狗咬上一口又一口,直到他把你全吃光喽!到时候你只怕更后悔。” “可是……”宁三老爷满脸不甘,却反驳不出来什么。 宁大老爷忽然转口,低声道:“除非……” 宁三老爷立刻问:“除非什么?” 宁大老爷忽然沉声说:“除非谭文石这个人忽然死了。” 宁大老爷的态度不阴不阳,让人听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心思,道:“谭文石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和一个傻兄弟,正妻薛氏虽出身不错,但母家已经败了,成不了气候。到那时,你有的是办法把谭文石留下来的那些铺子和家产弄到手,其中也包括他这次从你这里骗走的铺子。” 宁三老爷不说话了。 宁三老爷没有忘记之前的织金锦一事,当时宁三老爷就曾经怀疑过,是谭文石和宁大老爷合谋坑害自己。虽然后来谭文石在自己这里洗脱了嫌疑,但宁三老爷也从此就种下了对谭文石和宁大老爷的戒心。 最起码,宁三老爷知道,若是自己真的栽了,宁大老爷和谭文石一样,都是毫不犹豫就会对自己落井下石的。 而宁大老爷偏偏在这时候给宁三老爷出这种主意…… 如今,老组长退位之心日渐明显,下一任族长之争也越演越烈,如今正是最焦灼的时候,当下,老大、老二、还有宁三老爷自己都不敢犯错,一旦犯了错被人抓住把柄,就等同于再也没有争夺族长之位的机会了。 如今这当口,一旦犯错,就可能会导致一生心血一败涂地。而老大偏偏在这时候给自己出这种主意…… 宁大老爷瞧着宁三老爷,忽然笑了,说:“你想哪去了,我又没说让你亲自动手。” 宁三老爷带着怀疑地看着宁大老爷,宁大老爷低声说:“这种时候,傻子才会选择亲自动手。你可别忘了,咱们的敌人是老二和那丫头,你对谭文石暗示一二,让谭文石对他们下手,待谭文石得手后,你再以此为由除去谭文石。” 宁三老爷顷刻间便明白了宁大老爷的意思,却不屑地说:“这种明显是拿他当弃子的馊主意,我让他做,他会听我的?你以为谭文石傻吗?即便是我暗示他,他也肯定是装傻充愣,而我一旦明示,不就是被他抓住把柄了吗?” 宁大老爷却说:“你聪明一世,怎么这时候傻了?这世上,没有差遣不动的人,只有不够使人动心的条件。” 宁三老爷不由得皱眉问:“事到如今,他早已将我架空了,我还能许下什么让他动心的条件?” 宁大老爷沉吟一下,说:“他虽然已经将你架空,但你手里仍有可以让他动心的筹码。那是即便他有银子也无法得到的东西,那东西一定会让他动心。” 宁三老爷追问:“什么筹码?” 宁大老爷悠悠道:“在梅公郡的匹料商会里,你的话分量可不小。” 宁三老爷不由得讶异:“难道你是让我许给他进商会的机会?你疯了?那几乎是我最后的筹码了,我要是把这机会给他,岂不是白白送他去结交行里最显赫的那些人?他巴结上了那些人,更加扶摇直上,到时候立刻就会回身踩我!” 宁大老爷无所谓地说:“我让你许给他,又不是让你真给他。” 宁三老爷这才冷静了一点,却还是不认同:“只是许给他,他未必会动心。他也不傻,不是真的到手上的东西,他定是存了十二万分的戒心。” 宁大老爷略一思索,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说:“那你就再许给他另一样他心爱之物。两样东西加在一块,他定会更容易上钩。” 宁三老爷不解:“什么心爱之物?” 宁大老爷阴冷一笑,说:“谭文石虽然心思深,但到底还是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要知道,便是再精明的少年人,都难以压灭心里的那团火。你之前不是感觉,他对那丫头似乎……” 言尽于此,宁大老爷和宁三老爷忽然深意无限地相视笑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烦闷 果如宁夏青等人之前所料,宁三老爷开始跟她打价格战了,作为被抢走凤凰草木染订单的报复。 宁三老爷在商会里地位颇高,多方斡旋,竟联合不少商家一块降价,且此次降价就是专门针对华彩苑,因为所有降价的料子都是华彩苑里同样有售的料子,而华彩苑里没有的料子,却都是分文没降。 此次降价力度之大,简直是透着亏本也在所不惜的意思。华彩苑只是一间小铺子,被几乎全郡的同行集体挤兑,势单力薄,孤身作战,小胳膊如何拧得过大腿?华彩苑只会在同行亏死之前先被耗死。 而且有关降价一事还被人可以宣扬了出去,使得匹料降价的消息几乎传遍了行业内外,那些买料子的人自然也都知道这此降价的事,自然也就都奔着更便宜的铺子去,无人再来华彩苑买料子了。 无人来华彩苑,华彩苑众人便也乐得清静。 在店里无外人的日子里,董子真捧着一杯茶,一边解着渴一边有些担忧地说:“这场价格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唉,这价格战一日不结束,华彩苑便一日开不了张啊。” 宁夏青平静地接话:“急什么?趁机歇一歇不是正好?” 董子真嘿嘿一乐:“也是,反正当家的早就跟我说不用急着进货了,咱们本来就没库存,而铺子又是自己的,也不用愁交租金的事儿,大不了咱们就把门一关,自个儿歇着去也挺好。更何况,咱们什么都不做,二老爷那边的‘功德圆满’和凤凰草木染就能给咱们赚银子。” 董子真又傻笑了一下,小声说:“不过嘛,我还是希望价格战早点结束,咱们也能早点开张,多赚一点是一点嘛。” 宁夏青轻笑了一下,转口问:“我让你去九成巷那边打听消息,你打听到没有?” 董子真点点头连声道:“打听了打听了,反正华彩苑一天天的闲着没事,我就一天好几趟地往九成巷上跑。” 董子真抿了口茶,优哉游哉地说:“上次咱们库存里的货几乎都让杜掌柜拉走了,后来咱们就再也没进货,如今价格战打起来,咱们没遭殃,杜掌柜那边倒是惨喽……” “杜掌柜进价跟咱们一样,他们根本没有跟着降价的余地,如今是积了满库房的货卖不出去。”董子真不由得咂咂嘴:“真惨啊……” “行了,别瞎感慨了。”宁夏青嗔道:“你再去关注关注价格,等降到成本价的时候,就到了咱们买货的时候了。” 董子真眼睛都圆了,不由得一愣:“咱们要买货了?咱们不等价格战结束了之后在买?现在买货,卖不出可怎么办啊?” “放心。”宁夏青看了看外面的天,道:“秋天快到了,等秋天一到,就又要有丝织市集,到时候又何须担心出货的路子呢?” “行!”董子真起身整了整袖子,说:“反正铺子里没买卖,我也坐不住,我这就去外头瞅瞅,他们都降到什么价格了。”说完,董子真就出去了。 董子真出去之后,阿正从库房过来,看了宁夏青一眼,不由得问:“你怎么了?” 宁夏青微微一愣,忽然皱眉,满脸的忧色,长叹一口气,不安地说:“我就是不明白,三老爷那么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呢?三老爷不是那种能甘心吃亏的性子啊,再不济辞了谭文石也总好过继续被谭文石蚕食啊,可三老爷为什么一直没动作呢?” 阿正问:“你这么想?” 宁夏青忽然冷冷一笑,说:“我们想做渔翁,对面或许也想做渔翁,这场价格战或许不仅仅是针对我。如今三老爷和谭文石那边明明离心离德,却仍不见硝烟,很可能,战火是以别的方式点燃的。” 阿正明白了宁夏青的意思,微微点头:“你是说,以三老爷的性子,定不甘心吃亏,而之所以没有明面上对付谭文石,那就很可能是以别的方式在对付谭文石,比如说在这场价格战里给谭文石下了套?” “这两件事的时间撞到了一起,让我不得不这样想。”宁夏青沉声说。 听说宁三老爷几乎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谭文石去办,此次价格战定然也是谭文石一手主导的。 然而,让宁夏青无法理解的是,谭文石怎么就甘心上套了呢?谭文石既然暗踩了宁三老爷,便也一定防备了对方可能的报复,所以说,谭文石如今应该是步步小心才对,却怎么这么听宁三老爷的话? 宁夏青并不觉得,谭文石是一个忠心于宁三老爷、唯宁三老爷命是从的人。忠心二字放在谭文石身上就是个笑话。 可若不是出于忠心,宁夏青想不到谭文石在这种时候仍旧听命于宁三老爷的原因。除非,宁三老爷仍有什么筹码许给谭文石,而这条件对谭文石来说极为诱人,让谭文石明知可能是陷阱,却仍然愿意冒险一试。 会是什么诱人的条件呢?宁夏青未必就一无所觉。 宁夏青忽然觉得很是烦躁,只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早在柳阳县的时候,她就对此有所察觉,但正是因为有所察觉,她才更加觉得心里烦闷。 阿正站在她对面,忽然问:“你要出去走走吗?” 出去走走?这要求太奇怪,但转念一想,却是再合适不过了。反正店里也没生意,她又向来繁忙,很久都没有去踏青散心了,如今虽是夏季,早过了游春赏玩的时候,但出去走走仍然是放松思绪的好办法。她点点头:“好。” 两人走出铺子,她站在门口发呆,心里仍旧难受,只见阿正从旁边的巷子里把马车牵了出来,她愣了一下说:“我不想乘车,我想自己走走。” “嗯,那你等我一下。”阿正点点头,就又牵着马车回去了,将马车安置好再回来的时候,宁夏青还站在门口等他。 盛夏里,太阳几乎天天恣意横行,偏偏最近总是在阴天,时刻都有些暴雨落下的可能,乌云遮蔽了天空,整个人间都游离着灰暗的危险意味。这样的炎夏里,竟让人觉得有丝丝阴冷之意。 天空青白,那青白的颜色一直延伸到天际的另一端,街边鳞次栉比的房屋好像都被研磨成了最可怖的洪水猛兽,嘶吼着,绝望地去撕扯铅块似的积云。天空就像模糊了的眼睛,这样的天太浓,太沉重。 而在青白的天空之下,云却十分昏黑,那片片乌云仿佛要压下来一样,黑压压的。此刻并没有下雨,但暴烈的感觉仍然泛滥着,叫嚣着想要解脱。偏有有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 “阿正,我听说,对于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她忽然感慨了一句,明知故问道:“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阿正微微沉吟了片刻,才说:“对于有些人来说是这样的。因为得不到的还有千万种可能,贪心不足的人可以在上面付诸种种幻想。而到手的却只能随着时间慢慢腐朽。” 她微微冷笑:“还真是贪婪啊。” 阿正却忽然有些悲悯:“嗯,不过,也可能只是一种苦中作乐,可能只是自我安慰吧。”转而又道:“但我不会,因为我不喜欢骗自己,既然已经知道那只是幻想,我便不再去想了。” 宁夏青倒是没想到阿正会说这样一句话,不由得微微驻足,愣在原地,微微眯起眼,露出一种认真的思索表情。 就在这时,一辆水柳木车身的素色马车停在她面前。 她不由得看过去,神情里带了几分疑惑和警惕。显然这辆马车是冲着她来的,而显然她并不认识这辆马车。 随即,马车的帘子从里面掀开,露头的那人她倒是认识,是宁氏族长身边的一位老管事,宁夏青觉得此人很得族长信任。 随即,老族长微微往她这便瞥了一眼,看见她身边的阿正,倒是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即下了马车,然后说:“青丫头,走吧,咱们去茶馆叙话。”说着就往路边一间挂着“永川茶舍”的茶馆走过去。 宁夏青有些茫然,但也跟了上去。这间永川茶舍并不奢华,但是极为风雅干净。族长与宁夏青进了上层的小包间,一脸疑惑的宁夏青忍不住先开口:“三叔公是特意来找我的?” 族长点点头,道:“本打算去华彩苑找你,倒是没想到正巧在路上遇见你。”说着还忍不住看向她身边的阿正。 阿正随即对宁夏青说:“我去外面等你。”然后便起身出去了。 阿正一走,宁夏青对族长说:“他叫阿正,我很信任他,三叔公没必要赶他走。” “我没赶他,是他自己走的。”族长显然是不想跟她纠缠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移开话题:“听说你最近生意不好做?” 宁夏青不由得一怔,倒是没想到族长居然是冲着这件事来的,微微一滞,难以置信地说:“三叔公专门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儿?” 宁氏族长神色严肃,认真地说:“我是来问问你,能不能撑过这段日子?老三给你的压力,你到底扛不扛得住?需不需要我帮你?” 宁夏青愈发觉得奇怪。 之前族长叫她去本家大宅那次,就提出过要帮她扛过宁三老爷的报复,然而那时,宁夏青却觉得,族长八成只是为了逼她交出宁望平的笔记,所以才许给她这个。 可今日,族长怎么又说了同样的话?难道族长还没死心,还想要逼她交出宁望平的笔记? 宁夏青自然不愿意答应,于是略一皱眉,并不和善地说:“多谢三叔公好意,但我并不觉得我现在的处境糟糕到需要三叔公帮忙的地步。三叔公若是无其他事,恕我不再奉陪。我也希望三叔公以后不要再跟我提及此事了。”说完就起身要走。 “站住!”宁氏族长猛地喝了一句,不悦地斥道:“话都不听完就要走,你这急性子什么时候能改?这点定力都没有,将来在生意场上岂不是要吃亏?!” 宁夏青不由的微微站定,倒不是因为被族长的喝声吓到,而是因为她忽然觉得,族长或许并没有恶意。 难道是她误会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世仇 宁夏青这下倒是真的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听宁氏族长往下说。 宁氏族长悠悠道:“青丫头,你可知道,老二的作坊门口挂的是什么匾额?” 宁夏青一愣,平日里一直都管那作坊叫“宁氏作坊”,后来三老爷也开了作坊,她便改口叫宁氏作坊是“二老爷的作坊”或者“二堂叔的作坊”,她还从来没有注意过那作坊门口的匾额上到底写的是什么名字。 不对,不止是她没有注意过,而是她从小到大,在听族人提起那作坊的时候,从来没人提起那作坊的名字,仿佛是一种默契似的,所有人都避忌提到宁氏作坊门口挂着的名字。 为什么会这样呢?那作坊的名字到底是有什么缘故,才会让族里所有人都默契地绝口不提? 宁夏青仔细地想了一下,才犹豫地回答:“我没怎么注意过,只知道好像……是叫什么韵作坊……” 宁氏族长补充道:“叫作古韵作坊。”转而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老三开的作坊叫什么名字?” 宁夏青一愣,不知道族长为什么问起这件事,不过她之前听董子真提过一嘴这事儿,所以倒是很快就回答:“三堂叔的作坊叫逢源作坊。” 族长点点头,再问:“那你知不知道,宁氏所开的店铺叫作什么名字?” 宁夏青迷惑地回答:“我爷爷自立门户开了望永阁,‘望永’二字分别取自我爷爷和我爹的辈字,我爹去世后我接手铺子,改名叫华彩苑。宁氏其余的铺子全叫作凝辉堂,听说这名字用了很多年了,还听说‘凝’字是取自‘宁’字的谐音。” 宁夏青看着族长的眼睛,不解地问:“三叔公到底想要说什么?” 宁氏族长悠悠地说:“的确,‘凝’字是取自‘宁’字的谐音,以此表示此铺是宁氏的铺子。可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既然想要表明此铺是宁氏的铺子,为何不直接用‘宁’字来取名,而要用一个同音字呢?” 宁夏青不由得一头雾水,却隐隐觉得族长说得也有理。 像宁氏这样的大商户在整个郡里都是有名气的,一般来说,这种商户都会直接用姓氏来命名旗下产业,比如说,宁氏的铺子可以直接叫作“宁氏匹料行”。 “宁氏匹料行”虽然没有“凝辉堂”风雅,但开铺子不是写诗词,风不风雅无所谓,反而是越直接越好。若是叫作“宁氏匹料行”,不仅让人一下子就能知道这店是卖料子的,也能让人一下子知道这是宁氏旗下的产业。 至于“凝辉堂”这个名字,宁夏青从小就觉得这名字起得不好,过于附庸风雅,反而不伦不类,让顾客不能立刻知道里头是卖什么的,而且听起来很像是街边小铺子,一点都不像是经商世家的店铺。 所以说,宁氏的铺子到底为什么要叫作“凝辉堂”呢?宁夏青越琢磨越不解,不由得疑惑地向宁氏族长发问。 宁氏族长点点头,说:“你终于注意到这一点了,很好。”说着说着就叹了口气,把这名字的典故讲给宁夏青听。 原来在几十年前,宁氏的铺子竟然真的叫作“宁氏匹料行”,直到上一任族长因为打赌,将“宁氏匹料行”这个名字输了出去之后,宁氏旗下的铺子才全部改名为“凝辉堂”。 此外,就连作坊都不能挂“宁氏”二字,所以二老爷的作坊才都起了“古韵作坊”这个名字。而因为此事对于宁氏中人来说并不光彩,所以宁氏众人很少提及作坊的名字,口头上仍以“宁氏作坊”来称呼,算是表达心中的一种不甘心。 也正因如此,三老爷在开了作坊后,也避开了“宁氏”二字,起名叫“逢源作坊”。 宁夏青不由得追问:“到底是什么样的赌约呢?” 宁氏族长却不答反问:“听说过皇缎吧?” 宁夏青被宁氏族长的答非所问给噎了一下,顿了一下之后,不假思索地说:“听说过,那是萧氏的绝活。” 宁氏族长又问:“关于萧氏的皇缎,你知道多少?” 她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萧氏皇缎产自天泉山,如今是御用丝缎,民间不得使用。而且……” 她鬼使神差般地说:“而且我听说,萧氏的皇缎技法来自宁氏的传世琉璃……”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样说了,就好像是一种久久埋在她心里的疑惑终于被她宣之于口,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但又隐隐有一种终于说出口了的痛快感。 宁氏族长十分平静,没有责备她,甚至顺着说下去:“是啊,不过更准确地说,萧氏是从宁氏这里偷了技法过去,才有了萧氏皇缎的。” 宁夏青心里一惊,只听族长继续说:“萧氏虽然只偷到了传世琉璃的皮毛,却已然产出了这等被列为御用丝缎的皇缎,由此可见,倘若宁氏的传世琉璃还在世,该是何等珍贵的宝物。” 宁夏青不由得微微扶额,觉得自己脑子里是一团乱麻,不解地问:“难道……皇缎跟宁氏店铺的命名有关系?” “不是跟皇缎有关系,而是跟萧家有关系。”宁氏族长道:“跟上一任族长打赌的人,正是萧家。” 几十年前,萧氏和宁氏前任族长用丝缎行的排名打赌,争夺榜首之位。 那时,萧氏的皇缎刚刚被织出来,但因为被列为御用丝缎的关系,民间几乎都没见过皇缎,加之萧氏有意隐瞒有关皇缎的事,使得宁氏也只知道有皇缎这种御用缎子,却不知道皇缎竟然精美绝伦到这种程度。 那时的传世琉璃虽然已经失传了,但宁氏还有流丝缎和拢丝缎,尤其是拢丝缎,那可是宁氏的得意之作,其织法承袭自传世琉璃,宁氏就是凭借着拢丝缎再次兴旺发达起来。因此,以拢丝缎为底牌的宁氏前任族长认为自己赢定了这场赌局。 而萧氏当时又几番露怯出错,整个家族风雨飘扬,更让宁氏前任族长对于赢得赌局充满了把握。然而后来才知道,这都是萧氏的诱敌之策,宁氏前任族长上了萧氏的当,因此轻敌地押上了天大的赌注。 在丝缎行的排名出来之后,拢丝缎输给了皇缎,萧氏赢了赌局,要求宁氏交出传世琉璃的织法和琉璃丝的培植方法,虽说琉璃丝早已绝迹,但宁氏一族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些关于琉璃丝残本秘籍,萧氏要的就是这个。 宁氏前任族长说什么都不答应,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宁氏前任族长咬紧牙关,把萧氏逼得也是没招了。最后萧氏只好妥协,要求宁氏一族再也不得用“宁氏”二字来命名旗下产业。 宁夏青忽然想起来在薛府见姚三兴的那次,那次谭文石拿了拢丝缎出来,然后萧景元便感慨了一番,她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原来皇缎和拢丝缎的织法都是来自传世琉璃。 后来,萧景元也曾跟她提过有关丝缎行排名的事,可她今日才知,原来宁氏和萧氏在丝缎行的排名上还有这样一段过节。 族长还告诉宁夏青,萧氏曾经放话,说是宁氏如果想要拿回“宁氏”二字的话,就带着丝缎来向萧氏皇缎挑战,若能在丝缎行的排名上得了榜首之位,此后就可以重新使用“宁氏”二字。 对于宁氏众人来说,身为宁氏却不能用“宁氏”二字,简直是奇耻大辱,因此宁氏众人几乎都想向萧氏夺回“宁氏”二字。 然而,没人敢轻易向萧氏挑战。因为萧氏也说了,给宁氏一次挑战的机会,如果宁氏再输了,就必须得把传世琉璃的织法和琉璃丝的培植方法二话不说地交出来。 听族长说完这些,宁夏青只觉得自己心里某个角落既愤慨又不耐,像是有源源不断的、决了堤的潮水在激荡,浩浩荡荡地倾泻着,在拍打她的心扉。 宁氏族长只说:“虽然你爷爷自立门户了,但你到底还是姓宁,到底还是宁家人。我是宁氏族长,我不愿意偏私,但也不愿意看到宁氏一族被旁人趁虚而入。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希望你能好好想想。”说完就走了。 宁夏青却在茶馆的雅间里愣了很久。 从茶馆里出来后,她仍旧神色恹恹,漫无目的地走着,竟鬼使神差般地走到了宁二老爷的作坊,或许是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很想来亲眼看一看那个凝聚着宁氏众人不甘的匾额吧。 她站在作坊门口抬起头,看见匾额上的“古韵作坊”四个字发呆。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个无形的大石压住,心中好像有一面小鼓,一直在“咚咚咚”的敲着她的心,可她的脑子里却又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就在这时,“堂妹!”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她回头,只见是刚从外面办事回来的宁致奇。宁致奇一见到她,先是笑了笑,然后说:“堂妹今儿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吗?来来来,到里面坐。” 她收敛了心里的波澜,跟着宁致奇进了作坊,寒暄道:“堂兄刚刚出门了?” “是啊。”宁致奇不假思索地回答:“去进染料了。” 宁夏青抿了口茶,随意地接道:“染料不够了?最近不是一直在做凤凰草木染的单子吗?难道是凤凰草木染的染料不够了?” “是啊。”宁致奇憨厚地说:“这凤凰草木染的染料跟一般染料不一样,我好不容易才弄到这些。说起来,要不是因为这单子是跟萧公子签的,有萧公子替我牵线,我还真买不到这等染料呢。” 宁夏青忽然动作一滞,脸瞬间白了三分,喃喃着重复道:“这是……萧公子替堂兄牵线买到的染料?” “对啊。”宁致奇乐呵呵地点头。 宁夏青瞬间看向阿正,阿正对上她的眼神,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变了脸色,但也明白她是因为染料才这样的,于是阿正走到新买的染料跟前,检查了几下。 宁致奇看了看阿正,看了看宁夏青,脸上的表情愈发迷惑了。 阿正检查了一会,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却还是谨慎地说:“致奇少爷,你这里有之前的染料吗?” 宁致奇想了一下,说:“我记得应该是还剩了一点底子……怎么,你要看看吗?那我现在去给你拿吧。”说完就让身边的小管事去取剩下的染料底子。 阿正取过新旧两种染料,放在一块比较,若只是瞧着,在颜色上别无二致,他却忽然说:“味道不一样。” 宁夏青站起了身,立刻也走过来闻,宁致奇也走过来闻,却迷惑地说:“我没闻出来有什么不同啊。”随即问宁夏青:“堂妹,你闻出来了吗?” 宁夏青摇摇头,却严肃地说:“阿正的嗅觉一向比普通人灵敏,能闻到我们闻不到的东西。堂兄,你还是好好检查一下吧。” 宁致奇虽十分不解,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让身边的小管事去请作坊里的几位染色师傅过来。 这几位师傅都是老匠人了,在作坊里待了几十年,把一种染料放在他们面前,只凭味道,他们就猜得出是什么染料,且向来十拿九稳。 然而这几位老师傅仔细地分辨了一下,并没发现两种染料有任何不同。 除了阿正之外,没有人觉得这两种染料有任何不一样,包括宁夏青,但宁夏青却坚持地追问:“堂兄,你跟我说说,这染料到底是从哪里拉来的?” 宁致奇愣了一下,唤过身边那位小管事让小管事说,那小管事立刻拼了命地摆手,连声道:“这批染料真的没问题,我都验过了,绝对没有任何差池。” 宁夏青垂眸,心知那小管事既然是负责购入这批染料的人,自然是最怕这批染料出问题的。若是万一染料除了问题,要么是小管事办事不力,要么是小管事收受好处之后为作坊购入了劣质染料,总之小管事是逃不掉责任的。 可她相信阿正的判断。而且,事关萧景元……不由得她不警惕。 宁夏青对那小管事道:“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阿正的嗅觉向来灵敏,这批染料可能真的有问题,也许咱们都发现不了,只有阿正能发现。”她又对宁致奇说:“堂兄,保险起见,咱们还是请温家人过来一下吧。” 第一百八十七章 色稠 那小管事年纪轻,又毕竟只是个管事,不敢反驳宁夏青,但脸上显然是很不悦,觉得阿正和宁夏青给他平白添麻烦了。而宁致奇也是愣了一下,显然是不相信宁夏青的话,可架不住宁夏青一脸严肃,宁致奇抹不开面子拒绝,只好派人去温家请人。 温家是本地的大染料商,宁二老爷的作坊一直同温家合作,从温家进染料来着,与温家算是很有些交情在。 只不过,这次要的是凤凰草木染的染料,并非寻常染料可比,温家根本没有这种染料,所以宁致奇才不得不从别的途径想法子购入。 小管事已经去温家请人了,宁致奇和宁夏青在作坊等。 宁夏青很是不安地来回踱步,宁致奇看了看宁夏青,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说:“堂妹啊,我跟你说,这些染料是你三堂叔进的,是我跟萧公子求情,让萧公子找人帮我说了几句好话,我才从你三堂叔那里分来了这些。” 宁致奇很是为难:“你请温家的人来验货,这要是传出去,萧公子怕是会不高兴的……” 宁夏青不由得问:“是从我三堂叔那里分来的?” 宁致奇点了点头,宁夏青不由得脸色更差了,宁致奇见此也不敢再说什么。 不一会,作坊的软轿就从温家抬来了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 老人的头发、眉毛、胡子全都是白的,因为常年在染房里,不怎么见日头,皮肤也很白,唯有指尖颜色极深,染着洗不掉的深黛色,显然是常年接触染料的结果。 老人认真地比对着新旧两种染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老人。 那老人检查了一下,微微抬起弯下去的腰,慢悠悠地说:“大体上来看,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小管事一听这话松了一口气,立刻说:“就是,怎么会有什么问题呢?就算真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也是正常的,毕竟新调出来的染料和放了一段时间的染料肯定有不一样的地方,根本没什么值得当回事的嘛。” 宁夏青看了阿正一眼,阿正却坚决地摇了摇头,宁夏青顿时就对那老人说:“能不能麻烦您再给仔细地检查检查?” 那老人倒也没说什么,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可那小管事却急了,看着宁夏青道:“唉哟,夏青姑娘何苦非得……” 宁致奇摆了摆手制止那小管事,却也有些为难地对宁夏青说:“堂妹,你今儿怎么这么奇怪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最近降价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你是不是因为这事儿所以没怎么休息好啊?” 宁夏青却不答话,只是仔细地盯着那老人,宁致奇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挥挥手把周遭看热闹的匠人们都遣走,好脾气地在一旁陪着宁夏青。 忽然,那老人皱了皱眉,除了阿正以外的所有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跟着皱了皱眉,那老人神色凝重地说:“好像……的确有些不对。” “啊?”宁致奇一听这话不由得十分吃惊,且迷茫至极。 那老人沉声说:“这里头的确有一种不对劲的味道,这味道很淡,几乎没人能闻得出来,我也只是因为从前闻过这种味道,所以才隐约察觉出来的。” “到底是什么味道?”宁致奇忍不住又去闻了闻,甚至还上手抿了一小块刚进的染料放在鼻子尖闻,却说:“我还是什么都没闻出来。” 那老人悠悠问:“没有闻到一种像是陈水的味道吗?” 宁致奇愣了一下,又闻了闻,皱着眉迟疑地说:“好像……的确有点。”转而不解地问:“这不是很正常吗?估计是制作染料的时候没有存好染缸,或者是染坊太暗,让染料积了湿气,这也没什么的啊。” 那老人却说:“宁少爷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作色稠的调色品?” 宁致奇想了想,说:“好像听说过,几十年前有不少作坊都用这个,加在红色染料里作为固色之用,不过后来有人发明了浆色这道工序,浆色比色稠的固色效果更好,所以就很少有人再使用色稠了。” 那老人道:“色稠不易沉淀,在调制过程中需要沉积很久,所以常常伴随着陈水味。宁少爷知不知道色稠有什么特点?” 宁致奇摇了摇头,有些羞赧地说:“我只听我爹说,色稠虽然可以固色,但在遇到特定的染色原料的时候,也极易染色。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老人点点头,道:“几十年没人用过色稠了,宁少爷还能知道这玩意就不错了。色稠在遇到某些染色原料的时候极易走色,在这些染色原料里,比较常见的就是柘木。” 那老人一边琢磨一边摇头,显然是极为不解:“色稠对凤凰草木染的染料本身不会有什么影响,也不会影响这批料子的色泽。可是,凤凰草木染并不需要色稠来固色,这缸染料里却添了本没必要添进去的色稠,这事实在是蹊跷……” 宁夏青听到这里,不由得心如擂鼓。 这批料子是朝廷下的单子,而柘木又是天子之色,也会被和其他染色剂掺在一起后,用在其他贵人服色上。而色稠这东西一旦遇到柘木,便极易走色。也就是说,这批料子不会出什么问题,但一旦进入宫廷之中,便会和柘木相互影响,酿成严重后果。 到那时,二老爷和她绝对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局?竟如此深奥,让她竟吓出了一身冷汗,根本看不透对面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宁致奇一听就明白了这事儿的关窍,吓得不轻,赶紧去找宁二老爷来主持大局。宁二老爷这辈子只爱钻研工艺,最烦这种弯弯绕的害人事儿,一听就火了,想也没想就要去找新染料的供应商说理去! 宁夏青赶紧拦住宁二老爷,和宁致奇一块把宁二老爷拉进了旁边的库房,让阿正看着别让旁人进来。 宁夏青赶忙劝宁二老爷:“二堂叔消消气,这事儿咱们得从长计议。” 宁二老爷恨得扯着脖子喊:“我才懒得跟他们从长计议,我这就去找他们,告诉他们,要害人就光明正大地来害我,少跟我玩这些恶心人的阴招!” 宁夏青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这批新染料是萧公子派人说情才弄来的,二堂叔觉得,这事儿跟萧公子有没有关系?” 就这么一句话,宁二老爷就安静了。 说起来,她一早就觉得,这笔单子来的太过轻易。 萧景元毕竟已经和三老爷说好了合作之事了,虽然没有签契约,但也算是有个口头约定,可萧景元转头就把之后二十万两的单子给了她,这事做的未免有些不地道。 班老师傅的手艺是跟宁望平学的,班老师傅的手艺并没有超过宁望平,因此,凭借着宁望平留下来的秘方,她这边出来的料子的确比三老爷那边的料子光泽更好。但说实在的,差别相对细微。 此外,三老爷的确是用朝廷的单子来设局害宁夏青,这事儿让萧景元很是不快,认为三老爷对朝廷的单子不够敬重。但这种事只要萧景元警告一次,三老爷以后就肯定不敢再犯了,萧景元不至于非得换人来合作。 以上这些理由,都不足以让萧景元放弃打点时出手大方的三老爷,转而选择财力相对微薄的她。 当时她觉得,萧景元可能是想要挑动她和三老爷之间的争斗,从而做得利的渔翁。 可今日之事让她忽然觉得,或者萧景元算计得远远超过她的想象!或许,萧景元的心思之深,也远远超过她的了解! 宁二老爷听宁夏青说了这些,也明白了,沉声问:“所以说,萧景元这是要害我们?” “或者……”宁夏青缓缓说:“……不止是害我们,很可能,连三堂叔那边也一样在萧景元的算计之中。” 宁夏青问宁致奇:“堂兄说过,这批染料本来是三堂叔的,是萧公子求人说情,堂兄才从三堂叔那里分来这些的,对不对?” 宁致奇点头称是。宁二老爷沉默一瞬,叹了口气,问宁夏青:“看来姓萧的没打算放过宁氏中任何一人。现在咱们怎么办?” 宁夏青想了一下,说:“咱们根本无法跟萧氏的力量抗衡,所以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而订单也已经签了,别说咱们赔不起违约款,就算是赔的起,这毕竟朝廷的单子,也没人敢违约。只能另寻他法,但我想先问问二堂叔——” 她看着宁二老爷,认真地问:“——二堂叔打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三堂叔?” 第一百八十八章 破冰 这些年来,宁三老爷和宁二老爷斗得是你死我活,按理来说,有这种机会,宁二老爷才不会管宁三老爷的死活,肯定是巴不得看着宁三老爷就此完蛋。 然而,在这件事里,对面的敌人是萧家。 宁夏青缓缓地说:“二堂叔,既然咱们现在并不是萧景元的对手,咱们就必须寻个最稳妥的方式解决染料的问题,不能让萧景元察觉到咱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图谋,否则他定会更厉害地对付咱们。” 宁二老爷却一脸为难地说:“不行,这事儿瞒不过萧景元。” 这染料的原料来自湘地的上等刺红花,染料商也是湘地人,如今看来,应该是早在这批燃料还在湘地的时候,萧景元就已经动手脚了。 极有可能,湘地的染料商跟萧景元在一块,在这批染料里动了手脚。 若是宁二老爷去找对接的商人要求更换新的染料,萧景元就一定会得到消息。 宁夏青微微一笑:“二堂叔的耿直之名远扬,若是二堂叔利用一次这耿直名声,没准就可以瞒过萧景元了。” 宁二老爷哼了一声,说:“你惯会叫我演戏。”顿了一下,不由得转口道:“我还是不明白,萧景元费这个劲做什么?” 宁夏青神色也是一敛,黯然道:“我刚刚见过族长了。族长给我讲了几十年前宁氏和萧氏打赌的事。” 宁二老爷顿了一下,恍然大悟:“原来……” 宁夏青苦涩一笑:“二堂叔那时候还很年轻吧,可能不太记得这件事了。” 宁二老爷顿了一下,也十分苦涩地说:“是啊,我因为是庶子,所以接手族里事务相对较晚,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还不太明白生意场上的这种事。”宁二老爷微微眯起眼睛,黯然道:“我只记得,前任族长那时候几乎是一夜愁白了头……” 宁夏青平静地叹:“整个家族的命脉差点就毁了,前任族长的心情,我大概可以体会一二。” 过了一会,宁二老爷不解地说:“不过我也真是想不到,族长居然会把这件事告诉你。” 宁夏青说:“族长是专门来找我说这件事的。” 宁二老爷挑了挑眉,揶揄道:“族长已经很少出山了,居然还会专门找你说这件事,看来族长很是欣赏你啊。” 宁夏青却并没有任何轻松之色,她看着宁二老爷的脸,问:“二堂叔可否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我爷爷是怎么死的。” 宁二老爷登时就愣了,瞬间收敛了神色。只听宁夏青悠悠道:“我爷爷意外溺水,我爹意外坠亡,或者,族长是为了提醒我,好让我不要重蹈我爷爷和我爹的覆辙。” 或者,她的厄运已经不远了,她隐隐猜测,或许,自从她接手家业以来,她的性命,就已经在某些人的计算之中了。 按照宁夏青的建议,宁二老爷顺利解决了染料的事儿。宁二老爷怒气冲冲地去找湘地染料商派来的管事,揪着人家的脖领子,振振有词地说染料有问题,要求对方给更换新的染料,把对方的管事给吓得够呛,老老实实地答应对这事儿负责。 而果不其然,萧景元立刻就派人过来,以关心买卖的名义打听此事详情。宁二老爷在萧氏的管事面前依旧是一副怒天冲天的样子,说幸亏自己这里有鼻子好的小伙计,闻出来味道不对。 宁二老爷又说幸亏自己认识那识货的老匠人,请老匠人过来,才发现这里头有色稠。色稠这东西已经几十年没有人用过了,要不是有入行近五十年的老匠人在,根本就没人会发现。 宁二老爷怒气冲冲,扬言这事儿没完,说自己心里的火实在是消不下去,这事儿必须得去要告到官府去!萧氏派来的人只得好声好气地劝了半天,宁二老爷才总算答应不把这事儿告去官府了。 宁二老爷说的也不是假话,的确是嗅觉过人的阿正发现了端倪,也的确是从温家请了老匠人来才发现了色稠,而宁二老爷也的确是怒火难消,恨不得冲去官府去讨个说法。因此,宁二老爷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半点没作假。 而宁二老爷又素来耿直名声在外,萧氏派来的人见宁二老爷这般义愤难平的神色,实在是不可能不相信。由此,宁二老爷就算是既解决了染料的事,又暂且把外人都糊弄了过去。 几天之后,族长又把宁夏青叫去了老宅一次。 上次族长给宁夏青讲了宁氏和萧氏的恩怨,今日族长则讲了一件与宁夏青更为关系密切的往事。 多年以前,萧氏偷走了宁氏传世琉璃的技法,但偷走的并不全,凭借着这不全的秘方,织出的皇缎便已是巧夺天工。然而萧氏并不满足于此,因此,萧氏数代一直苦心钻研,想要重新浮现传世琉璃的风采。 萧氏中人的苦心并没有白费,萧氏在天泉山钻研多年,曾真的差一点就复现了传世琉璃,但最终功亏一篑,不过还是凭此让皇缎变得比从前更为华丽夺目。 之后的这些年里,萧氏那边好像一直都没有进展。而宁氏虽然凭借桑园重新站了起来,但再也没能复现传世琉璃的风采,因此始终落后于萧氏,至今只是一个在梅公郡里有些势力的经商世家而已。 这些年里,萧氏与宁氏宛如并行的马车,萧氏领先于宁氏,但二者都再也没能让曾经的宝物再次现世。 此事虽算不得和宁夏青息息相关,但足以让宁夏青联想到另外一件事——在十几年前,宁望平曾经真的造出了圣丝!然后宁望平就意外溺亡了! 若是宁望平没有死,宁氏或许会真的再次复现传世琉璃,宁氏也将就此超越萧氏。所以说,会是萧氏在听到风声之后对宁望平下手的吗?宁夏青不敢确定,毕竟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宁氏和萧氏,若是旁人下手也不是不可能…… 宁夏青不由得蹙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宁氏族长,眼神里溢出森森冷意,猛不防地问:“三叔公,你知道我爷爷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宁氏族长只是一怔,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却说:“我在生意场里沉浮这么多年,没有发现过任何与此有关的证据,所以我劝你,暂时不要为此而轻举妄动。” 眼下的确不能轻举妄动,她须得小心谨慎,不能激起萧景元的任何戒备之心,否则不仅仅是她,甚至是整个宁氏都可能会遭到灭顶之灾。 想几十年前,宁氏在萧氏的算计之下,永远失去了使用“宁氏”二字来命名旗下产业的资格,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可宁氏却仿佛从来没有记恨过萧氏一样,依旧与萧氏平常来往。 真的不记恨吗?并不是,而是因为宁氏根本无法跟萧氏相比,就连在萧氏面前表现出内心不满的资格都没有。 萧氏是何等望族,萧氏在前朝、后宫、商界、乡野的势力早就连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墙,就连顾氏都被压在后面,区区商户的宁氏又如何能够冲破这堵墙?所以,宁氏即便内心再恨,表面也只能摆出讨好的笑脸。 宁氏内心的挣扎与记恨,萧氏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提防。几百年了,宁氏和萧氏之间恩恩怨怨纠缠不清,萧氏有愧于宁氏,也忌惮着宁氏,宁氏需要巴结萧氏,却也记恨着萧氏,这关系宛如一潭深水,宁夏青不敢轻易踏足其中。 不久之后,宁二老爷那边的订单经过装裱、打包等种种后续流程之后,彻底交付给了萧景元。宁夏青听宁二老爷说,在宁二老爷这边染料事发、萧景元知道了那批染料有问题之后,萧景元并没有将此事通知宁三老爷。 宁二老爷在作坊里一圈又一圈地走着,像是在拉磨似的,低着头又好似在赌气,很是不痛快。毕竟,这事儿放谁身上,谁都不会痛快。宁二老爷心有不甘地说:“咱们真的就这么不管老三了?” 宁夏青瞥过去一眼,笑着揶揄道:“怎么?二堂叔这时候顾念起兄弟亲情了?” 宁二老爷皱眉道:“毕竟老三也风光了这么多年,到了这把年纪一败涂地,想来也是唏嘘。” 宁二老爷和宁三老爷就是斗得再狠,毕竟都留着宁氏的血,如今眼睁睁看着萧氏暗害宁三老爷却不加以提醒,想来的确是让人抑郁难平。 宁夏青也不再玩笑了,认真地说:“三堂叔手底下还有那么多铺子呢,他又不会就此真的一败涂地,二堂叔何须担心?反倒是他的作坊挡了咱们的路,咱们若能就此让他的作坊倒闭,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她眉毛细挑,鼻梁过高,下颚尖细,眼睛漆黑明亮得像是一双黑玛瑙珠子,说起这无情话的时候,眼睛里就不由得带了睥睨万物的味道,不点而朱的唇有些刻薄地上扬,带了点嚣张的意味,仿佛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有一种隐隐的傲慢。 她此刻那一袭无情的冷厉气度简直慑人,仿佛是一条毒蛇,让人不由得心生畏惧。 她承认她是自私的。她就是想要打倒三老爷的作坊,让二老爷的作坊在宁氏里独占天下。她既然手握古韵作坊的股份,就不会允许任何人从这里分走一杯羹!既然萧景元不怀好意想要削弱宁氏,她愿意顺水推舟。 她要让古韵作坊成为宁氏唯一的作坊,只有在那时,她才会拿出爷爷留下的笔记,那可能是爷爷搭上性命才换回来的财宝,她一定不能轻易将那笔记交给族里。 宁夏青冷冰冰地说:“三堂叔的作坊对宁氏整体没有任何好处,他抢走的全是二堂叔这里的匠人,他开作坊的唯一目的就是跟咱们斗。宁氏如此内耗,实在是没劲透了,不如趁着这次的事,让三堂叔的作坊关门,对宁氏一族来说利大于弊。” 宁二老爷想了一下,叹了口气,默许地点点头,宁夏青又说:“等三堂叔的作坊倒了,三堂叔从您这里挖走的匠人肯定都会回来的,这些手艺人依旧会为宁氏做事,宁氏整体也没什么损失。” 她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优美却凌厉的骨骼线条,缓缓道:“更重要的是,我们不告诉三堂叔,也是怕萧景元发现咱们已经识破他的伎俩了。为了迷惑萧景元,只有牺牲三堂叔了。咱们暂时稳住了萧景元,也能避免宁氏受到更大的打压。” 宁夏青看着宁二老爷的眼睛,她的双眸,闪着邪气和狡黠的光彩,肯定地说:“既然对宁氏整体有害无益,我相信,族长自然也是赞成咱们这样处置的。” 宁二老爷微微皱眉:“你如何能确定?” 宁夏青微微一笑:“我相信,这么大的事,二堂叔不会不跟族长说的,可族长也没有提醒三堂叔,不是吗?族长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宁二老爷不由的微微错愕,瞬间明白了宁夏青的意思,也明白了族长的意思。 和身为庶子的宁二老爷不同,宁三老爷可是宁氏族长的嫡子,也向来被视为最有望接任族长之位的人,可这次的事里,宁氏族长却没有管宁三老爷。 只有一种可能,宁氏族长也想借着这件事来间接关停宁三老爷的作坊。宁三老爷开这家作坊完全是为了打倒宁二老爷,对于宁氏一族来说,完全是内耗而不是扩张,长此下去只会不断损耗宁氏的力量。 宁氏族长身为一族之长,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且宁三老爷开了作坊之后,既要看顾铺子又要照料作坊,未免会有顾此失彼的时候,族长心里或许早就看不惯宁三老爷此等贪得无厌、急功近利的行径了。 因此,即便宁三老爷近些年来颇得族长看重,又是族长的亲生嫡子,但族长还是选择大义灭亲,以保全宁氏的长远利益。 此外,宁氏族长或许也想看看,萧氏到底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隔了几十年,宁氏和萧氏的斗争像是冰面下的暗潮,或许,已经到了冰面破裂的时候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消暑 随着行内对华彩苑的排挤,华彩苑的生意果然一日冷清胜一日,很快就门可罗雀,几乎一天都开不了张。 开不了就开不了,反正库房也没东西可卖,华彩苑忙着进货呢。 董子真捧着账本对宁夏青说:“当家的,按照你的吩咐,这段日子进了不少货,虽然说进价不高,但进了这么多,咱们账上的银子还是有点吃紧,而且咱们还得给伙计们开工钱,还得给官府上税,还得给顾大人那边,实在是快撑不住了。” 给顾雪松那边的虽然是分红,但她当然没有胆子真的跟顾雪松平起平坐,名义上是分红,实际上只有在赚钱的时候才会给顾雪松分红,不赚钱的时候,她得自己出银子按照保底的数目往上孝敬。 也就是说,无论盈亏顾雪松都是赚的,而一旦亏了,顾雪松就赚她的。若非如此,又如何能让顾雪松愿意一路保她?再加上伙计们的工钱和向官府缴的税,的确是有些难以支撑下去了。 除了她之前从柳阳县进的大批笼烟纱,如今的华彩苑是什么都卖不出去的。若不是有跟织造局那边的“功德圆满”和笼烟纱,华彩苑能不能开下去都不一定。 她叹了口气,看了董子真一眼,只见董子真也瘦了好几圈。如今铺子里没生意,董子真就天天在外头跑打听消息,如今正是大热天,董子真这样天天跑,早就变得黑瘦黑瘦的了,倒是她成日在屋子里琢磨事情,倒是皮肤白净半点没晒着。 饶是如此,董子真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只是偶尔像现在这样,跟她唠叨唠叨账目的事,也只是为了让她心里对铺子的流水有个概念而已,并没有其他目的。而且只要她让董子真去做的事,甭管多热的天儿,董子真都乐呵呵地立刻跑去办。 年轻又肯吃苦,对于宁夏青而言,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宁夏青把账本递回给董子真,说:“我心里有数了,生意的事也急不得,再等等吧。你最近也累了,给你放半日假,回家去歇歇吧。” “我没事,反正年轻,身强力壮。”董子真嘿嘿乐了,又说:“不过,当家的要给我放假,我要是不答应,那不是不识好歹,不给当家的面子嘛!” 宁夏青“噗嗤”一声乐了,董子真随即挥挥手准备回家,却忍不住清了清嗓。宁夏青不由得问:“怎么了?着风寒了?” 董子真大喇喇地摆摆手说:“没事,就是嗓子有点肿。最近店里生意不好,可能是心里头着急,所以嗓子就有点肿,不是大事,喝点水就好。” 宁夏青叹了口气,把翠玉叫过来,吩咐道:“你刚刚不是去厨房帮忙了吗?今儿厨房做没做消暑的东西呢?” 翠玉点点头答:“嗯,做了酸梅汤。” 宁夏青点点头,说:“你盛几碗过来,给谷丰大叔、董掌柜、阿正还有甄福分了喝吧。” 翠玉微微迟疑,瞥了董子真一眼,为难地说:“厨房是按照家里人的量做的,给老太太、太太送去之后,剩下的倒是也可以给他们分,但是每个人分不到一满碗,而且姑娘就分不到了……” 宁夏青却道:“没事的,我不想喝冷的东西,你给他们分了吧,明儿记得叫厨房多做一些,尽量让家里的丫鬟婆子们也都能跟着用一点。” 翠玉抿了抿嘴,咽了一下口水,却说:“姑娘,那得做多少啊,算了吧,咱们别这样浪费了,能省一点是一点。” 宁夏青笑了:“你这是什么话,多做一点你不是也能喝到吗?你怎么还不愿意呢?反正咱们又不少这点买酸梅的钱。” 翠玉顿了一下,小声说:“听说铺子里生意不好……” 宁夏青一怔,瞬间明白了,翠玉是听说华彩苑不怎么开张,所以有些担心,变着法地想要省银子呢。 宁夏青不由得笑了,翠玉是个什么性子她最了解,素来是个爱唠叨的丫头,心里头从来藏不住事,成天在她面前喋喋不休,想不到如今竟然也学会不声不响地暗暗留心做事,暗暗心疼她了。 宁夏青欣慰地笑了一下,拍了拍翠玉的头,认真地安慰道:“放心,即便生意不好,我也不差这点银子。你现在就去厨房告诉厨娘再煮一锅,让丫鬟婆子们都跟着分一点吧,今儿这天确实挺热的,大家干活都辛苦了。” 翠玉甜甜地应了一句,就跑走了,董子真乐呵呵地坐下来,嬉皮笑脸地说:“当家的对咱们可真好!当家的是个大好人!那个……既然当家的要赏我酸梅汤喝,那、那我就先不回家了,我、我喝完再走,嘿嘿!” 宁夏青不由得笑出了声,说:“对了,之前一直让你多招几个伙计,你怎么也不上心啊,如今就你们几个人,也是够忙的了。” “唉哟,当家的,你这可就冤枉我了!”董子真一拍大腿道:“我可上心了,一直记着这事儿呢,可是合适的伙计实在是不好雇啊。我瞧得上的人吧,开价太高,开价低的那些,又实在是不中用,要是把那种人雇回来,怕是干不了活还得添乱!” 宁夏青笑了一下,说:“你倒是理由多。如今不是正好没什么活嘛,你就多去找找,尽快把这事儿给办了,不然总拖着也不像话啊。” “好嘞好嘞!”董子真连声答应着,往后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见翠玉还没回来,于是讪讪地站起身,挠了挠头,说:“要不我先去库房点点货,等翠玉回来了让她去叫我。” 宁夏青笑了,追问:“怎么?怕继续跟我在一块待着要挨我唠叨?想要躲着点我?” 董子真嘿嘿傻乐说:“当家的唠叨我是为我好!我哪会想躲呢?”说完就留了一句“我去点货”然后就撒丫子跑了。 看着董子真的背影,宁夏青越想越觉得好笑。就在这时,翠玉打着帘子进来了。宁夏青不由得皱眉叹:“倒是不巧,董子真刚走,你就回来了。你去叫他吧,他去库房点货了,阿正和谷丰大叔应该也在库房,你把他们也叫来喝酸梅汤。” 翠玉点了点头,放下手里摆了三碗酸梅汤的托盘,往库房去了。翠玉这一走,柜台这边又只剩下宁夏青一个人了。 然而翠玉刚走,就又有人一打帘子,从后院过来找她。 杜姨娘当日是从华彩苑的库房里拉走料子的,九成巷上的那间铺子里的货既然都来自于华彩苑,那间铺子所售匹料自然跟华彩苑所售的是同样品类。 如今行内联合打压华彩苑,将华彩苑有售的料子全部压价售卖,九成巷的那间铺子自然也跟着遭挤兑。华彩苑这便好歹还有笼烟纱撑着,而九成巷那边已经好多日子无人问津了。 按照说好的,杜姨娘的弟弟赊了货款,可如今已经快到还款的日子了,九成巷那边不仅没怎么开张,还为了支付伙计工钱和官府赋税而亏了一笔,这哪里能还上银子?这样下去如何使得? 杜姨娘一打帘子走了进来,一边摆着扇子,一边扭着腰身不耐地说:“唉哟,这是什么天儿啊,还让不让人活了,怎么这么热啊!” 走到柜台这边,杜姨娘随即讨好地给宁夏青轻轻扇了两下,随口寒暄道:“大姑娘今儿生意如何?” 然后,还不等宁夏青回答,杜姨娘就端起托盘上的一碗酸梅汤抿了一大口,颇为开怀地说:“还是大姑娘会享受,让人给送来这消暑的酸梅汤,这一口下去,只觉得连天儿都还不热了。” 杜姨娘咂摸咂摸嘴,又道:“要是能加点冰就好了,翠玉呢?让翠玉加点冰来吧。” 宁夏青顿了一下,严肃地说:“杜姨娘,这几碗酸梅汤是给店里伙计喝的,既然摆在这里,你不会看不懂吧?何况这酸梅汤是有数的,你喝了之后,你让他们喝什么?你要是想喝,自己去厨房要不就行了?” 杜姨娘微微皱眉,耐着性子讨好地说:“大姑娘这话说得轻松,可我不是大姑娘啊,大姑娘去厨房要能要的来,我去厨房那里要,厨房压根不会搭理我啊。” 宁夏青懒得理会杜姨娘做作的抱怨,面无表情地说:“虽说现在店里没客人,但这里到底不是后院,杜姨娘根本不该走到这里来。你要是有事找我,等我回后院的时候去我屋里找我说。” 杜姨娘被噎了一下,讨好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叹道:“唉,看来是因为我喝了伙计的酸梅汤,让大姑娘生气了,所以大姑娘赶我走。唉,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如今又在一块做买卖,可在大姑娘心里,我连个伙计都比不上。” 宁夏青只当没听见,压根不愿意费心神理会杜姨娘。杜姨娘见宁夏青压根没说话,只好说:“既然大姑娘生我气了,我也不在这里碍大姑娘的眼了,我这就回后院去,反正我的事儿也不急,晚上再说也是一样的。” 杜姨娘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摇着扇子走了,留下一碗虽然只喝了一口的、却只能扔掉的酸梅汤,上头的红唇印子还油腻腻的。 宁夏青连杜姨娘的背影都不用看,就知道杜姨娘现在定是一脸不屑的傲慢表情,不过她也懒得理会杜姨娘就是了。 她倒是好奇杜姨娘到底想要说什么,虽然没有听到,但她大概能猜出来,肯定是跟九成巷有关的事。 想要求情,求她宽限还款时日吗?未必。她觉得,杜姨娘应该是有些别的打算。或许是已经跟苗老三串通好,要跟华彩苑来阴的了。 就在这时,翠玉带着阿正过来了,翠玉道:“姑娘,有一批料子的数目有点糊涂,董掌柜正帮谷丰大叔算呢,我就先把阿正带来了。” 宁夏青点点头,指了指其中一个碗,对翠玉说:“刚刚杜姨娘来过,还喝了一口。你把这碗倒了,碗好好洗一洗,然后再去盛一碗新的来,反正厨房不是已经在重新做了吗?” 翠玉登时就不乐意了,眉头皱得紧紧的,嘴一撇,不高兴地抱怨:“她怎么什么都乱动啊?这又不是给她的,难道她看不出来吗?” 翠玉说完就端起碗要去厨房,却又忽然驻足,有些迟疑地说:“要不让阿正把这两碗端去库房吧,我一会再送一碗去库房?” 宁夏青面不改色地说:“不用了,库房里不得坐,还是等你再端一碗过来之后,叫谷丰大叔和董掌柜过来喝吧。” 翠玉顿了一下,看了阿正一眼,没说话就走了。翠玉一走,阿正低声说:“不然我现在给他们端过去吧。” “我不是说了吗,库房不得坐,等他们忙完之后过来坐着好好喝。”宁夏青想也没想就说,并端了一碗出来放到自己面前,道:“既然你先过来了,你就先喝一碗,这天太热了,你先消消暑。” 阿正只好坐在她面前,看了她一眼,问她:“既然今儿天热,你不喝一碗吗?” 宁夏青摇了摇头,叹了一句道:“我虽然也觉得热,但我也怕凉,像这种凉的东西,我还是少喝为好。” 前世里她嫁给谭文石十年,吃了不少药,一直在调理身体,却始终无一儿半女,甚至连身孕都没有过,大夫说她体质太寒不易受孕。如今想来,或许就是早年贪凉太多的缘故。 她想起从前,夏天的时候她总是嫌热,总是忍不住一碗又一碗加了冰的酸梅汤下肚,与其他母亲一样,曹氏总唠叨她让她少喝凉的,她却因为耐不住热,而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曹氏对她向来不严厉,甚至有点溺爱的倾向,因此虽然总是担心地唠叨她,却从来都不忍心真的去管教她这贪凉的习惯。 说起来,曹氏对她向来是溺爱,对紫儿倒是严厉,紫儿若是这般贪凉早就挨骂了,这或许就是天底下长女和次女的普遍情况。 想起母亲,她的心情就放松下来,也温柔下来。 一阵穿堂风适时地吹过来,带着清新又静谧的味道,微微掀起她裙子的一角,并将外头的零碎落叶和两三花瓣带进了华彩苑。 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滴滴欲翠的叶片沙沙地掠过来,铺在华彩苑的地上,看起来软绵绵的。 阿正坐在她对面,刺溜刺溜地喝着夏季里的酸梅汤,似乎也是格外放松又闲适。她虽然没喝,这穿堂风却也吹得她一阵清凉,她安安静静地陪着阿正喝酸梅汤,甚至不由得微微困倦了些。 阿正放下碗,说:“有什么事?”阿正明白她是特意留自己下来独处的,无需多言阿正就明白她的暗意。 宁夏青努力地睁了睁快闭上的眼,轻轻抹了抹脸,问:“你最近去九成巷了吗?” “哦,这事儿啊。”阿正答:“万宝财最近好像要出远门。我估摸着,他们铺子里的东西卖不出去,他可能是在外地找到能接手的买家了。” “哦,原来已经找到买家了啊。”宁夏青微微一笑,说:“所以说,他们应该能还上货款,而且还要继续进货了。看来杜姨娘是要跟我说这事儿。” 宁夏青笑了,如今生意正是不好的时候,既然杜姨娘上赶着要为她“分忧”,她怎么会不接受这份“好意”呢? 阿正忽然问:“最近生意不好,要不要我把兀术找过来,他应该会愿意收咱们的料子。” 宁夏青微微摇头,说:“不用了,等他折腾一趟,也到了丝织市集的时候,到那时本来就不用愁销量。不过如果他有空的话,你叫他过来也可以,让他来看看丝织市集也是好的,毕竟市集规模不小,还是值得一看的。” 第一百九十章 身契 晚上的时候,杜姨娘果然急巴巴地跑过来找宁夏青。 少见的是,杜姨娘这次居然不是空着手来的,居然还带了礼,不过并不是什么贵重的礼,不过是一篮子茶果,包的模样倒是挺讲究。 杜姨娘一进门,就忙不迭地把篮子放在桌上推到宁夏青面前,大声说:“大姑娘,这是我弟弟下午的时候让人送过来的,说是专门送给大姑娘吃的。大姑娘看在亲戚面子上让他在这里赊账,他还一直没来得及好好感谢感谢大姑娘呢。” 宁夏青也懒得跟杜姨娘讲道谢的客套话,只点了点头,让翠玉去叫翠芷翠萝备茶。杜姨娘笑吟吟地捧起来喝了一口,却差点吐出来,洒了些茶水在杯碟上,苦着脸说:“这是什么茶啊?好苦!大姑娘怎么给我喝这个?” 宁夏青微微一顿,面色平静地抿了一口,说:“这是莲心茶,取夏季的莲子,把莲子掰开,去除莲子心后泡水。这茶清心火,平肝火,泻脾火,降肺火,消暑除烦。自入夏以来,我喝了有一段日子了,倒是没觉得怎么苦。” 杜姨娘笑了笑,讪讪地说:“这还不苦?我是喝不惯这个的,我还是喝点酸梅绿豆一类的,甜津津的,也凉快……” 宁夏青不动声色地打算:“杜姨娘今日找我到底要说什么事?” 杜姨娘微微一怔,也不敢生气,只好开始说买卖的事:“听说大姑娘得罪人了,如今郡里的同行都联手降价打压大姑娘的买卖。唉,我弟弟是从大姑娘这里进货的,自然也跟着收了牵连。” 杜姨娘这话简直是非要往宁夏青身上讹,宁夏青也没生气,只是平静地说:“做买卖嘛,向来盈亏自负,当日既然来求我,就要有与我共进退的觉悟,不能只想要跟着我发财却不想跟着我吃苦,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 杜姨娘被噎了回去,面上有些不快,却还是忍了回去,讪讪地说:“大姑娘误会了,我没有责怪大姑娘的意思,我是想说,我弟弟那边和华彩苑一样都不开张,我弟弟都急得不行了,大姑娘却还是……还是这般沉稳。” 宁夏青微微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说:“做生意赚钱赔钱都是常有的事,要是一赚了钱就乐不可支、一赔了钱就愁眉苦脸,那还怎么过日子了?既然做了买卖,就不得不练出一颗石头心。行了,你到底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杜姨娘刚要张口奉承两句就又被宁夏青噎回来了,只见杜姨娘的脸都是青的,却硬是忍着,不敢再废话半句,道:“我是想来跟大姑娘说,我弟弟那边的货已经出了,郡里如今打压着咱们,我弟弟就只好找了一个外地的货商,那货商答应是收了我弟弟的料子。” 宁夏青故作惊讶地抬了抬眼,说:“那恭喜他了,困境得解,是好事啊。” 杜姨娘笑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说:“只不过嘛,那货商要收的料子不少,我弟弟手里的料子不够,所以想从华彩苑这边再进点货。” 宁夏青平静地问:“还需要多少货?” 杜姨娘笑眯眯地说了个数,宁夏青一听,心里就是暗暗一惊,这要的数目还真不小,看来杜姨娘这次是真打算搞点大动作了。 杜姨娘笑呵呵地跟宁夏青聒噪着,说听说华彩苑最近买卖不好,如今九成巷那边从华彩苑拉货,算是给华彩苑解困了。杜姨娘聒噪着聒噪着,简直就要把她弟弟说成是帮宁夏青解困的大恩人了似的。 宁夏青只是微笑地听着,启口说起最要紧的事:“进货是可以,按照契约,只要他还上之前的货款,我就再赊给他一批货。这样吧,你让他明儿带着银子来找我,然后顺便再拉一批货走。” 杜姨娘登时就神色有些僵硬,讨好地说:“大姑娘也知道,因为华彩苑的关系,我弟弟那边一直没开张……又要给伙计开工钱,又要缴税,如今非但没赚到银子,还赔了不少……” 宁夏青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所以说,之前的货款还不上?按照契约的话,不还上一笔货款,我是不会再赊给他料子的。” 杜姨娘连连保证:“大姑娘放心,只是拖几天而已!如今我弟弟已经找到了销路,等他把料子跟那外地商结完了,连着上次带这次的货款,一并都给大姑娘结清!” 宁夏青不说话了,眉头不由得皱起来,露出一副犹豫的表情。杜姨娘忙不迭地劝道:“大姑娘还担心什么呢?我弟弟难道还会不还钱不成?只是拖欠几日罢了。” 杜姨娘把果盘往宁夏青面前推了推,几乎快要抵到宁夏青的下巴尖了,杜姨娘笑呵呵地说:“我弟弟也知道,这要求不合契约,所以才特意把这果篮给大姑娘送来,希望大姑娘能同意宽限几日。” 杜姨娘的嘴角一勾,徒然带了几分傲慢,说:“大姑娘就别犹豫了,如今华彩苑的日子不好过,我弟弟这样做,不也是给华彩苑添进项了嘛。大姑娘好好想想吧,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得什么时候能再等到开张啊?” 杜姨娘乐呵呵地说:“我听说啊,如今郡里联手打压着华彩苑呢,要是再这么下去,华彩苑恐怕就撑不下去了。我弟弟虽然是赊账,但却是在替华彩苑解困,这样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大姑娘到底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宁夏青叹了口气,有些黯然地说:“也好吧,我若不是急着出货,也不会答应你弟弟再赊账的。不过须得在买卖文书上面写清楚还款的日期。” 杜姨娘乐开了花,愉悦地连声答应着:“一定一定。大姑娘放心,等我弟弟跟那外地商交接完,把货款收回来,就还大姑娘银子,最多不超过十天……哦不,八天!八天!八天之内一定还大姑娘的银子!” 宁夏青点点头,与杜姨娘约定了明儿交付货物的时辰,杜姨娘说明儿会是他弟弟来拿货,那九成巷上的东家也亲自过来跟宁夏青签契约。 宁夏青露出一副放心的表情,点了点头。 杜姨娘笑了,把果篮往宁夏青跟前又推了推,说:“这时节的茶果不禁放,大姑娘可要记得快点吃啊,放久了的话恐怕就坏了。”说完就扭着腰肢,志得意满地走了出去。 杜姨娘一走,宁夏青也瞬间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色。 宁夏青觉得杜姨娘今儿格外有耐性,虽说杜姨娘从来不敢在宁夏青面前张牙舞爪,但今日杜姨娘格外好脾气,宁夏青估摸着,杜姨娘这次一定不是只想占小便宜,一定是要搞点大事,所以杜姨娘才这般愿意做小伏低、低声下气。 翠玉立刻走上来,收拾杜姨娘用过的茶杯,并打算把杜姨娘送来的那个茶果篮子一块送到厨房去,却在提起那篮子的时候用力过猛,不由得往后仰了一下,翠玉便有些惊讶地嘟囔了一句,说没想到这篮子居然这样轻得,害得她差点跌了。 宁夏青看向翠玉,点了点头,翠玉随即会意地拆开篮子,主仆俩这才发现,那篮子只有最上面一层摆放着茶果,底下都是蓬松的干草,难怪这样轻。 茶果最怕挤压,的确有不少人在打包的时候会在底下垫上干草,但几乎都只是在最底下垫上薄薄一层,可这篮子里的干草占了大半个篮子。一个茶果篮子能值多少银子?倒真是让人想不到,杜姨娘在这种事情上也如此小气。 宁夏青看了看那堆厚厚的干草,不由得露出微微讽刺和不屑的表情,摇了摇头,便也没再去理会了,只吩咐翠玉从厨房回来的时候叫阿正去待客厅等她,她要跟阿正商量商量。 翌日一早,杜姨娘就带着自己弟弟和万宝财一块来了华彩苑,杜姨娘带着自己弟弟去取货,万宝财则在柜台那里跟宁夏青签契约。 条件之前都由杜姨娘出面跟宁夏青谈得差不多了,因此签契约的过程很顺利,除了宁夏青临时更改的一个条件——之前说的是那店铺来抵押,若是不还款便把铺子抵给宁夏青,然而宁夏青这次却改了条件,说自己不要铺子了,要十万两现银。 九成巷上的铺子并不值十万两现银,宁夏青提出这个要求时,万宝财不由得讪讪一笑,说:“宁当家这临时加价码,看来还是不够信任我啊。这两次赊的货钱加起来不足五千两,宁当家却开口就要我赔十万两,这有点不合适吧……” 宁夏青平静地说:“若是你们按时还我货款,这十万两对你们而言就只是一个存在于纸上的数字而已。毕竟你们的第一笔货款就没还,我心里自然有些不安,还望你谅解。” “行行行。”万宝财也没多说什么就答应了,叹了一句:“宁当家不要铺子要现银,看来华彩苑最近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是不是周转不开了?” 万宝财嘿嘿一乐说:“宁当家放心,这笔买卖做完之后,我就有银子了,宁当家也能开张了。”然后就签了契约。 见万宝财如此轻易地签了契约,更加印证了宁夏青心里的猜测。看了在万宝财的心里,这十万两的确是一个存在于纸上的数字,万宝财根本没打算掏银子,根本就是想要直接赖账。 之后,阿正还去九成巷打听了几回,看到的全是九成巷那边在备车出货、万宝财在整理行装。总之,在阿正面前,那边演得很像是那么回事。 而阿正也演得很像是那么回事,还帮着检查货车装没装好。总之双方看起来都没有任何破绽。 五天之后,杜姨娘又来找宁夏青。 杜姨娘这次是来赶着跟宁夏青提前报喜的,说是万宝财从外地来信说,交易已经完成了,货款很快就到。 宁夏青露出几分欣慰的笑意。杜姨娘也很欣慰,直拍着手说:“银子很快就到了,华彩苑也很快就有周转银子。自从被同行联手打压之后,华彩苑有日子没怎么开张了吧?如今这笔买卖一成,大姑娘也终于能安心睡几觉了。” 宁夏青波澜不惊地瞥过去一眼,只点了点头。 杜姨娘咬了咬唇,转了一下眼珠子,犹自喋喋不休着:“说起来,这次要不是有我和我弟弟,华彩苑哪能走出这困局来?虽说一开始是大姑娘帮了我们,但如今可是我们帮了大姑娘,还希望大姑娘看在这次的事上,以后对我……” 宁夏青微微瞥过去一眼,平静地说:“放心吧,我早便跟苗老三说过,待丧期过去之后,会把你的身契给他。如今爹过世一年,按理来说,杜姨娘还年轻,又无子女,是不能就这样白白耽误了。这件事我会跟太太说的,杜姨娘放心。” 杜姨娘面上一红,显然是没料到宁夏青身为一个闺阁女子,竟然大大方方地说出这种话来,手指互相搓了搓,道:“那……那我就等着大姑娘的好消息了。” 宁夏青点点头,依旧直直地看着杜姨娘,杜姨娘竟然坐立难安起来,寻了个借口就走了。杜姨娘虽然不是什么贤淑贞洁的女子,但跟宁夏青大大方方地把那种事摆在明面上来说,总归还是很不得劲……所以杜姨娘才急匆匆地找借口溜了。 毕竟当初是宁夏青抓住苗老三和杜姨娘的。虽那事儿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但一想起自己衣衫不整被人逮住时的样子,杜姨娘还是觉得心里臊得慌,甚至不敢去回想自己当时的心情。 杜姨娘唯一庆幸的就是宁夏青说到做到,在毁了证据之后真的就从来没提过那件事。杜姨娘甚至以为宁夏青淡忘了那件事。 可刚刚宁夏青在杜姨娘面前大大方方地提到了苗老三,原来宁夏青从来都没忘记半分,而宁夏青当着杜姨娘的面提到那件事,提起杜姨娘心里最不愿回想的、最耻辱的那件事,由不得杜姨娘不膈应。 说起来,杜姨娘要不是为了要回自己的身契,也不用特意来跟宁夏青暗示这事儿,也就不用听宁夏青当面提起这件事了。 其实杜姨娘在进门的时候,宁永达和曹流婉一是顾念着亲戚情分,二是顾念着曹流婉身子不好不能辛苦,所以本打算将杜姨娘按平妻身份抬进来,好帮着曹流婉料理家事。 但杜弘盛为了多管宁家要点银子,硬是又弄了一张身契,活脱脱把这事弄得跟卖身一样。天底下哪有身上背着身契的平妻?因此杜姨娘就失去了平妻的身份,成了一个姨娘。 而那张身契至今也牵绊着杜姨娘的脚步,让杜姨娘不得不想办法在事发之前从宁夏青手里把身契要过来。一旦要回身契,杜姨娘就再也不用看宁夏青的脸色了。 虽然宁夏青从来没提过捉奸那件事,但那件事却始终刺在杜姨娘心里,杜姨娘恨死宁夏青了,甚至觉得宁夏青要是突然暴毙就好了!让宁夏青将那件事带进坟墓里去,这样就没人知道杜姨娘曾有那样屈辱的经历了! 杜姨娘心里恨着宁夏青,却碍着身契,不得不在宁夏青面前做小伏低。而一旦要回身契,这样的日子就到头了……杜姨娘心一横,感觉自己心里有一团火在烧,再也等不下去了!干脆彻底把脸豁出去,又回去找宁夏青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跑路 “杜姨娘怎么又回来了?”宁夏青见杜姨娘进来,不由得问。 杜姨娘讨好地讪笑了一下,坐在宁夏青对面,委婉地说:“我想了想大姑娘刚刚说的事儿,其实我挺舍不得太太的,我是真想一辈子在太太身边伺候太太,可我天生粗苯不会伺候人,太太身体又不好,我成日在太太面前晃,怕是反而给太太添堵……” 宁夏青微微一挑眉,问:“杜姨娘到底想说什么?” 杜姨娘咬了咬嘴唇,豁出脸面,说:“我琢磨着,我还是别继续给太太碍眼了,所以……” 宁夏青了悟地点点头,确认道:“杜姨娘的意思是,现在就想把身契要回去?杜姨娘就这么急着离开宁家?” 杜姨娘笑了笑,说:“嗨,其实我并不是急着离开宁家,只是身契在旁人手里,肯定是心里不踏实的嘛……我知道我的身契在太太手里,能不能麻烦大姑娘现在就和我去跟太太说一句,让太太把我的身契还给我?” 宁夏青直视着杜姨娘的双眼,杜姨娘已经臊得抬不起头了,宁夏青微微一笑说:“既然还不急着离开宁家,也就没必要非得在今日拿到身契。杜姨娘放心,太太那边我会去说的,只不过嘛,恐怕得再等几日。” 杜姨娘眼睛一瞪:“为何要再等几日?” 宁夏青耐心地说:“太太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放杜姨娘出去的,最起码太太需要知道杜姨娘要去哪,确定杜姨娘有一个好归宿之后才会放人。杜姨娘是我姨夫的妹妹,太太若是不闻不问就放你走,也没法跟我姨夫交代不是?” 宁夏青平静地说:“放心吧,杜姨娘还年轻,太太和我肯定都不想耽误杜姨娘。只是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能急着办的事儿,咱们就算以后不是一家人了,也总还有亲戚关系在,太太还是得管着你的,最起码得知道你要去哪,杜姨娘你说是吧?” 杜姨娘只好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契约上签订的八日期限到了,果然没有人上门来还银子。 到了晚上的时候,董子真跑去九成巷看了一眼,只见那铺子早就关门了。董子真向左右的店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铺子已经两天没开过门,也没人见过这铺子的东家或者是掌柜,而且之前好像就已经搬空了。 董子真打听了万宝财的住址,却见里头住的是旁人。原来万宝财的屋子是租的,而万宝财几天前就卷铺盖跑路了,如今是房东来收拾屋子。 于是董子真去找杜弘添,杜弘添倒是没跑,但杜弘添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也被万宝财坑了,哭诉说万宝财还欠自己工钱没给就跑了。 即便东家是万宝财,但杜弘添身为掌柜,也少不了会跟着吃点瓜落,董子真如今逮不着万宝财,自然就只能先扣住杜弘添。 杜弘添连声地告饶:“董掌柜啊,我跟你一样都只是个掌柜,你应该理解我的苦处,这事儿真的跟我没关系!咱们这些做掌柜的,还不都是看东家脸色、靠着东家发工钱过日子的嘛,你现在抓着我不放也没有用啊!” 董子真哼了一声:“你少跟我套近乎,这招没用!我问你,听周围的商铺说,万宝财跑了好几天,你要真的不是万宝财的同谋,你为什么不来华彩苑,请华彩苑帮你一起去找万宝财?” 杜弘添油嘴滑舌道:“我、我、我……我这不是被吓着了嘛,所以就一时慌神了……其实我、我、我正打算去华彩苑告诉你们呢,这不是你正巧过来了嘛……” 董子真揪着杜弘添的脖领子吼:“我不想听你这些借口,咱们这就去官府,看看官府怎么说这事儿!” 杜弘添立刻就急了:“别别别,好端端的,去官府干嘛啊,杜家和宁家是亲戚,要是闹到官府去,那不是伤了亲戚情意嘛!” “好,那就先不去官府。”董子真道:“你不是要正去华彩苑吗?你现在就跟我一块回去,你自己当面跟我们当家的说!” 杜弘添却摆摆手:“我是想去华彩苑通知你们这事儿,既然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就不用我再过去了吧。”杜弘添挤出讨好的笑容说:“董掌柜,契约是万宝财签的,这事儿其实牵扯不上我……” 董子真却吓唬道:“你要是不愿意过去,我现在就去官府告状,到时候官府会来这里请你过去的。” “别别……”杜弘添一脸丧气:“成,我、我亲自去一趟还不成嘛……”随即便被董子真扯着脖领子拽去了华彩苑。 杜弘添到华彩苑的时候,宁夏青正一脸焦色地在柜台前头踱步。 一见杜弘添现身,宁夏青立刻露出几分惊喜和不满,抱怨道:“杜掌柜怎么才过来啊?虽然还没过还银子的日子,但杜掌柜也不能拖到这么晚吧,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还银子还得这般不痛快,我下次还怎么敢让你赊账?” 董子真道:“当家的,杜掌柜不是来还银子的。万宝财带着货跑了,那边的铺子也关了,我只好把杜掌柜拉过来了。” 宁夏青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什么?万宝财跑了?” 宁夏青在柜台前不安地转悠了几圈,不愿意相信似的,追问杜弘添:“你确定万宝财带着货跑了?他不是去外地销货了吗,会不会只是在回家的路上耽搁了时辰,过两天就出现了?” 杜弘添一脸无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董子真回答了宁夏青:“万宝财的住处都空了,这不是跑了还能是什么?!” 宁夏青登时扶额后退了几步,要不是有翠玉眼疾手快地上来扶着,宁夏青怕是会直接跌在地上。 杜姨娘听说这事儿后,立刻去宁夏青的屋子里看望宁夏青。 杜姨娘去的时候,宁夏青脸色格外的白,半躺在床上,双目涣散。 杜姨娘想要直接坐到宁夏青床上,翠玉却搬了个小凳子摆在床边,让杜姨娘坐到凳子上。杜姨娘横了翠玉一眼,坐到了小凳子上,一脸担忧地看着宁夏青。 “大姑娘,我都听说了,这事儿……”杜姨娘居然哭了出来,抽噎着说:“怎么会出这种事啊……现在可怎么办啊……” 宁夏青无力地瞥过去一眼,杜姨娘又说:“大姑娘,听说董掌柜把弘添抓来了?这事儿其实也怨不得弘添啊。唉,弘添时运不济,一直混的不好,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好活儿,结果又遇到了这种事,弘添他也不容易啊……” 宁夏青沉默了一会儿,悠悠道:“如今只好先报官了。” 杜姨娘愣了一下,只听宁夏青又说:“契约上画押的人是万宝财,的确是不关杜掌柜的事儿,之所以把杜掌柜带来华彩苑,只是需要杜掌柜来说明情况而已,现在已经放他走了,杜姨娘放心吧。” 杜姨娘不住地连声道:“多谢大姑娘,到底是大姑娘明事理。是啊,画押的人是万宝财,如今万宝财跑了,实在是不关弘添的事儿。说起那个万宝财可真是气死我了,真是混蛋!让他这样一骗,我以后还有什么脸来见大姑娘啊!” 宁夏青叹了口气,说:“我如今也没主意了,让我自己歇歇,你回去吧。记得别让老太太和太太知道这事儿,免得她们担心。” “成,那大姑娘好好歇着。”说完这句话,杜姨娘就一边抹着泪一边走了,背影里面露着已经掩饰不住的轻快。 宁夏青看着杜姨娘的背影,微微勾起嘴角,用帕子擦掉脸上的,直起腰来伸展了一下躺得有些酸痛的手臂。杜姨娘、苗老三、万宝财,他们一个都别想跑! 翌日一早,杜姨娘刚要去找宁夏青,没想到宁夏青竟然先来西厢找杜姨娘了。 宁夏青的意思是,当初之所以会让万宝财赊账,全是看在杜姨娘的面子上,如今出了事儿,虽然说赖不到杜姨娘的身上,但杜姨娘要是不做点什么也不像话。 所以说,宁夏青的意思是,让杜姨娘去负责把万宝财给找回来。 杜姨娘一听这话,差点没有当面乐出来,嘴角几乎抑制不住上扬地说:“我也正这样想呢,这事儿毕竟因我而起,我不能干看着。我这就去找我弟弟,我跟他一块去找人,就算是挖地三尺,也得把万宝财那个畜生给找出来!” 杜姨娘把包袱往宁夏青跟前一推,说:“大姑娘你看,我连包袱都打好了,正想去跟你说一声,然后我就出门找人呢。” 就在这时,银雀走了进来,看了宁夏青一眼,又看了杜姨娘一眼。杜姨娘眉头一皱,说:“有什么话就说吧。” 银雀小声说:“阿正不在。” 宁夏青不由得眉头一皱,问:“你们找阿正有事吗?” 杜姨娘笑着说:“嗨,我这不是打算去找万宝财嘛,所以想麻烦甄福把我送到我弟弟那里,我想先去跟弘添商量商量,可是听说甄福这两日请假回家了,我就让银雀去找阿正,让阿正给我赶车。没想到阿正也不在,真是奇怪了……” 宁夏青微微垂眸道:“我刚刚让阿正出门去打听万宝财的行踪了。眼下也没人可以赶车了,只能麻烦杜姨娘自己去雇马车了。” 宁夏青从怀里掏出点碎银子塞给杜姨娘,赶不迭地催促道:“杜姨娘这便走吧,总之一定要把万宝财找回来。” 宁夏青又将一只不起眼的荷包塞进了杜姨娘的包袱,道:“杜姨娘这趟怕是得跑挺多路,这些给你盘缠。路上什么都别小气,该花的银子就得花,千万别耽误了事儿,如今什么都没有找到万宝财重要!” 杜姨娘一见了银子,乐得跟什么似的,开心地简直想要去拉宁夏青的手,宁夏青不漏痕迹地避开,杜姨娘又连声道:“大姑娘放心,我这就去找人!”说完,杜姨娘就带着银雀一扭一扭地走出了宁家 第一百九十二章 正室 杜姨娘一走,宁夏青便匆匆去了柜台,华彩苑还没开门,但董子真居然都到了,正在柜台前等着宁夏青的吩咐。宁夏青低声问:“阿正来消息了吗?” 董子真点点头,说:“他昨晚上托人给我带了个口信,说是一直盯着呢,万宝财跑不了。”宁夏青点点头,对董子真小声说了什么,董子真点了点头,便跑出了华彩苑。 杜姨娘本打算坐宁家的马车装模作样地去杜弘添家里找杜弘添,但既然宁家没人可以驾车送她,她便连样子都不装了,直接去了九成巷,在九成巷的后院里,等着早就急不可耐的苗老三。 “唉哟,你可来了,我的心肝儿。”苗老三笑着搂上去,把杜姨娘抱在怀里。 “唉,我问问你……”杜姨娘没什么见识,对生意的事儿压根不了解,这次的事儿全是按照苗老三的计划干的,杜姨娘本人并没有出什么主意,因此也并不像苗老三那般有信心。杜姨娘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问:“这事儿真的就这样成了?” “难道你还信不过我?”苗老三一边在杜姨娘身上大力地揉着,一边调笑着。 “当然信得过你,只不过……”杜姨娘忽然惊呼一声:“轻点,疼!只不过,我在宁家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如今一下子熬出头来了,这一时还真不敢相信……” “嘿嘿,以后你跟着我,有的是好日子过!”苗老三一边解杜姨娘的衣服,一边说:“万宝财早就跑了,宁夏青只能任亏,华彩苑肯定是撑不下去了,到时候我就把华彩苑给买下来,让你在那里当老板!” 杜姨娘不由得笑起来没完,边笑边说:“那铺子后头就是宁家的房子,到时候咱们在前面把买卖干得红红火火,让宁夏青在后院干看着,到时候准把她气死!我想想就痛快!让她成天给我脸色看!” 苗老三一边专心地摆弄着杜姨娘,一边附和着:“那死丫头这些年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到时候咱们可得好好折磨折磨她!” 杜姨娘简直乐得快要开花了:“我一想到之后的事儿,一想到那死丫头气得脸色发白的样子,我就觉得痛快!你是不知道,昨儿那死丫头被吓得都瘫了,哼,看她平日里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我还一直当她多厉害呢!” 苗老三捧起杜姨娘的手亲了亲,心疼地说:“这些年可真是苦了你了,那死丫头平日里没少折磨你吧,以后你跟着我,让我好好疼你!”苗老三说着就把杜姨娘推到了床上,兴奋地说:“我可都好久没碰着你了!” 苗老三的确是挺久没碰到杜姨娘的身子了。 苗老三之前被宁夏青讹了一大笔好料子,损失不小。苗老三家里是悍妻掌权,铺子损失了这么多料子,悍妻不可能不察觉,苗老三只能提心吊胆地编借口糊弄着。 为了补上那边的窟窿,为了在悍妻那边瞒天过海,苗老三只好先挪九成巷这边的存货过去,也是因为这样,才让这边之前缺货缺得厉害。 一方面在悍妻面前夹着尾巴做人,一方面忙着补窟窿,因此,苗老三一直没抽出太多时间来陪杜姨娘。 更重要的是,上次被阿正逮个正着,苗老三被吓得不轻,此后每逢人事,便屡屡不从心。不过这次,苗老三设计了宁夏青,打算接杜姨娘出来双宿双栖,自然也早就备好了与杜姨娘欢好的一应用具。 苗老三把那些玩意拿出来在床上摊开,杜姨娘的手指在上面划着,嗤笑着说:“你还有这花样?” 苗老三乐了一下:“一会这花样用在你身上,看你爽不爽!” 杜姨娘眼睛却忽的一横,道:“你心里只惦记床上这点事,一下了床就不管我了。还说什么以后要好好疼我呢,你若真的这样想,就该早点打算把我抬进门才对,可我跟你提了这么多次,你却总是一推再推,哼,满口都是哄我的鬼话。” 苗老三连忙哄着:“我这不是心疼你嘛。我家里那母夜叉凶得很,你要是进了门,她准保折磨你。我哪舍得你去受那种苦?” 杜姨娘舒舒服服地躺着享受了一会,浑身都没了力气,任由苗老三在自己身上折腾着,脑子里迷迷糊糊地说:“要我说……我还是不要许宁街的那间铺子了……” 杜姨娘一门心思地开始打算了起来:“我只要……只要在那间铺子里待着,就少不得会想起那死丫头,一想起她我就觉得膈应,我……我才不想给自己添堵呢,而且,许宁街那里的生意也没有九成巷这边好……” “我要九成巷这边的铺子,这边的买卖多,到时候我就能赚到许多银子了。”杜姨娘美滋滋地说:“只要咱们有银子,还怕旁人做什么?到时候我看你家里那个母夜叉还敢不敢在咱们面前耀武扬威……” 苗老三愣了一下,一时手上停了动作,嘴上也没说话,杜姨娘察觉到了苗老三的不对,微微动了动腿轻轻踹了他一下,疑惑地问:“怎么了?”杜姨娘不由得带着醋意问:“难不成,你还心疼上你家里那位母夜叉了?” 苗老三立刻说:“哪能啊?我哪会心疼那女人,那女人就跟条疯狗似的,我早就懒得搭理她了。”苗老三摆出一副油腻的笑脸,说:“这天底下,唯有咱俩是一条心,你体贴我,我心疼你,咱俩双宿双飞,我才不管那母疯狗的死活!” 杜姨娘露着白花花的身子躺在床上,浑身酸得没力气,在这样的天气里,杜姨娘早就出了一身的汗,整间屋子都是她身上香粉的味道,还有难以言喻的男女腥味,杜姨娘颇为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你要是还敢在意那母狗,我便不饶你!” 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被狠狠推开,推门那人大力到连门都发出了好似要被拆下来了的“吱呀”声响,在床上的两人甚至都感觉到一股劲风从门边只吹到这里!一个面若金刚的壮女人忽然出现! 苗老三和杜姨娘都惊恐地看向门口,这样忽然的事情把床上的二人都吓呆了,苗老三愣了一下,忽然一下子瘫下来,难以相信地大叫:“你、你、你……”却你不出来半句。 在这种场景下,饶是杜姨娘脑子不灵光,却也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仿佛直觉似的,杜姨娘就认定了这一定是苗老三口中的那个“母疯狗”! 苗老三的妻子扈氏天生面色赤红,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虽是女子,腮边却隐隐似乎浮现出几缕落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站在那里活似寺庙里头的怒目金刚,只看着便令人心里发毛。 扈氏的身后站着一位随身跟着的婆子,这婆子瞧着至少比扈氏大上二十岁,且样貌粗陋毫无长处,但跟扈氏站在一起,竟是这老婆子要显得水嫩顺眼一些。 扈氏直接冲到床边,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到苗老三的左脑上,把苗老三给一下子扇蒙了,扈氏又立刻伸出粗手臂去扯杜姨娘光着的白胳膊,杜姨娘吓得连声尖叫,连躲都忘了,被扈氏直接给提了出来。 杜姨娘几乎被扈氏提到了半空中,随即又被狠狠地摔在地上。而杜姨娘的脚勾到了薄被,随着杜姨娘被扔到地上,那床被面光滑的薄被也被“呲溜”一下给勾到了地上,本来还有薄被盖着半边身子的苗老三也一下子赤条条了起来。 苗老三登时连脖子都红了,立刻吼:“你干什么?你冷静一点!”随即又冲着扈氏身后的婆子大吼:“你、你、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 眼前这场景着实尴尬,那婆子再老也是女人,苗老三被一个婆子看光的确不像话,那婆子也明白事,低头捡起地上被那对狗男女匆匆脱下来的衣裳,将男子的衣裳给放到了椅子上,又将女子的衣裳,包括肚兜和亵裤都一块卷了卷带了出去。 杜姨娘挣扎着想要从地上起来,想起自己身上还不着寸缕呢,急忙去扯被子想要把自己遮住。扈氏灵活地一闪身,闪去了杜姨娘的背后,把那被子牢牢地踩在了脚下! 杜姨娘也是急了,根本没心思想太多,伸手就想把被子从扈氏脚底下扯过来,然而扈氏哪能让她得逞?就在杜姨娘的手伸过去的时候,扈氏猛地一跺脚就往杜姨娘的手上踩! 得亏杜姨娘躲得快,不然要是被扈氏那一脚跺下去,这手非得废了不可!杜姨娘被骇了一下,愤怒地看向扈氏,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扈氏的巴掌正从上面飞下来! 杜姨娘连忙转身,狼狈地逃开,而就在杜姨娘转身的那一霎间,扈氏已经抬起脚踹了过去!杜姨娘适时地绊了一脚,反倒躲过了扈氏这一踹,扈氏那一脚擦过杜姨娘的腰,踹上了床边的矮凳,只听"咔嚓"一声,矮凳登时就碎了! 杜姨娘腰间被踹到的地方也马上就出现了青紫的恐怖痕迹,而扈氏已经在了杜姨娘赤裸的背上,扈氏左手揪住杜姨娘的头发,右手猛地扇了好几个巴掌! 杜姨娘跟苗老三都脱了衣服,但杜姨娘的首饰并没有摘掉,扈氏这样一扇杜姨娘的脑袋,杜姨娘的耳环钩子就猛地划到了耳后的皮肤,两道鲜血从耳朵蔓延下来,而杜姨娘已经趴在地上起不了身了。 而苗老三早就溜到床边跪好了,无助地摆手重复道:“别、别打了,闹出大动静来不好看……”然而声音却是越来越小,根本不敢劝。 杜姨娘被打得在地上爬了半晌,幸而如今还不是冷时候,不然杜姨娘非得冻病不可。苗老三就在一旁跪着,扯着床幔的一角遮着自己重要的部位,见杜姨娘躺在地上都起不来了,却压根不敢去扶一把。 杜姨娘在地上挣扎着,扈氏把杜姨娘给狠狠地揍了一顿,气消了几分,这才冷哼了一声,盘问杜姨娘:“你到底是谁家的贱货?报上名来,我非得找到你家去好好把这事儿说道说道不可!” 杜姨娘耳朵后面的血依旧汩汩流着,其实只是划了口子,并不是多重的伤口,但杜姨娘此刻身无寸缕,那两道细细的、在末端分叉的血痕流淌在白花花的肉上,就让这场面显得有些恐怖。 扈氏揍得虽狠,却并没想真的把这事儿闹大。皆因如今早就不是扈氏第一次发现这种事,若说早年间还有闹大的心思,夫妻这么多年下来,扈氏早就对此麻木了。 扈氏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显然是冷静了不少,这次不再问杜姨娘,而是转而对苗老三道:“你自己说说吧,这是我第几次抓到你在外偷腥了?” 杜姨娘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苗老三,苗老三也看向杜姨娘,却被扈氏那如钉子一般的目光给瞅得心里发毛,苗老三支支吾吾地说:“记……记不清了……” 扈氏一见这场面,登时有些得意,带着报复的恨意说:“怎么?有胆子做,没胆子在你这小情人儿面前说?” 扈氏并非第一次抓到苗老三偷腥了。有丈夫的女人都懂,天底下的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真风流,一种是假正经,总之,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只要兜里头有了钱,就少不得在外头拈花惹草。 扈氏心知这是男人天性,也早就不对苗老三抱有什么忠贞的指望了。既然现实如此,扈氏也只能从一开始的不甘变成如今的麻木。 反正只要苗老三最后还能回家就好,扈氏才是跟苗老三过一辈的人,而外面的那些贱婢终究只是暂时的,既然那些贱胚子愿意上赶着白送,扈氏也懒得深究了,揍那贱婢一顿,扈氏撒了火,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扈氏知道,揍了贱婢之后,再把苗老三拎回家,苗老三就得在自己面前夹着尾巴好一段日子,然后等事情渐渐淡化之后,苗老三便再出去偷腥,这种事永远不会断绝。而夫妻俩的日子还会这样过下去,反正男人就是这种死德行。 至于像这种爱勾引男人的贱胚子,没了这个还有另一个,反正都动摇不了扈氏的正室地位。因此扈氏刚刚只是随口问一句,而实际上扈氏根本懒得去弄清楚眼前这个贱胚子到底姓甚名谁。 扈氏高高在上地吩咐了一句:“行了,衣服穿上,跟我回家。” “好嘞。”苗老三没骨气地答了一句,随即开始穿起衣服来。而杜姨娘这时才逐渐缓过来,逐渐起身,扯过手边仅有的东西往自己身上遮。扈氏这会也懒得再揍杜姨娘了,只当这屋子里没有这贱胚子在,权当眼不见为净。 杜姨娘所有的东西都被之前那婆子拿走了,杜姨娘只能卑微地扯着床幔来遮着自己的身子,杜姨娘的动作有些迟缓,瞧着便是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扈氏看着杜姨娘的反应,嘴角不由得更是得意地勾起,今日叫这贱胚子如此狼狈,可算是大获全胜! 就在这时,婆子急匆匆进来说:“太太,这是从拿贱婢的随身包袱里找到的,不知道是写了什么,总之上面有手印,太太看看吧,别是那贱婢唬老爷送给她什么房产地契之类的。”那婆子不认字,因此只能拿进来让扈氏看。 扈氏一听这话,瞬间就急了,立刻从凳子上“蹭”的一下站起来,比刚刚反应还大。扈氏眼睛瞪向苗老三,恶狠狠地质问:“行啊你,偷腥就算了,居然还敢给这贱婢东西?!难道你还真跟她当真了?!这次我真得好好收拾你才行了!” 苗老三一脸的疑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不由得看向杜姨娘,以为那是杜姨娘自己的东西。杜姨娘也是一脸疑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见过那东西,随即有些气恼地撇过脸去,不肯再看苗老三。 而扈氏看着那纸上写的东西,脸居然白了,那张天生赤红的、从不见纸色的脸居然渐渐白了! 扈氏脸上的肉不住地抖了起来,眼睛渐渐充血,下颌骨咬得嘎嘎作响,连头发丝都因为怒火而倒立了起来! 而苗老三的表情从迷茫,到微微怀疑地皱眉,再到终于确认后的不敢相信! 这张纸不是早就被烧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杜姨娘的包袱里?! 第一百九十三章 求情 扈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心过。 尽管苗老三在外头拈花惹草,可还从来没有这样过的时候,苗老三居然跟外面的贱人合谋还害扈氏? 苗老三娶了扈氏之后,凭借着扈家的关系才有了今日。扈家并非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只是小有财帛而已,这些年来,扈家几乎是全力帮扶着苗老三,才让苗老三有今日的。 是扈氏陪着苗老三从平平无奇走到了今日,而苗老三却像天底下所有男人一样,一有了银子就偷腥,甚至今日,苗老三还和外头的贱胚子合谋要害死扈氏! 扈氏再也忍不下去了,扈氏整个人都在发抖,却还没发作,外头的婆子又进来说:“不好了,官兵来了!” 官兵?官兵怎么会在这时候来? 扈氏虽气得头昏脑涨,但也不能因为气恼就不去理会外头的官兵,扈氏看了看苗老三,苗老三皱了皱眉,试探着起身,见扈氏没有制止的意思,苗老三便灰溜溜地出去,去前头应付官兵了。 一共只来了两个捕快,其中领头的那个四十多岁,一见苗老三,便立刻公事公办地喝问:“你是何人?是这里的东家吗?” 苗老三点了点头,讨好地说:“小人姓苗,是这里的东家。二位官爷坐下喝茶,敢问官爷来此何事?” 按照一般的流程,苗老三得请两个捕快坐下喝茶,然后自然地孝敬上银子。然而那两名捕快根本不为所动,连茶都不喝。 苗老三顿时觉得事情不妙,这两个捕快连孝敬银子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看来这来意不善。且一进门就问铺子的事,苗老三明白了,八成是华彩苑报官了,这两个官兵是来为此公干的。 这就奇怪了,宁夏青不是让杜姨娘去找万宝财吗?怎么忽然又去报官了呢?而且官府何曾办事这么快了,宁夏青一报官,官兵就找过来了? 苗老三十分不解,只能认为宁夏青是真慌神了,所以一时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遣了杜姨娘去万宝财之后,又心有不安地去报了官。 苗老三不由得想,官兵这么快就出动了,且连孝敬银子的机会都不给自己,这都不用想,肯定是宁夏青给官府孝敬银子了,而且孝敬的数目定然很大,所以才能官府这般来势汹汹地替宁夏青出头。 苗老三不由得有些想笑,这次的事儿做的滴水不漏,宁夏青的孝敬银子怕是只能打水漂了。眼前这两名官兵气势汹汹,但万宝财早就跑了,官府再凶也奈何不了苗老三,苗老三只要好声好气地把这两个官兵打发走,宁夏青也只能干生气。 苗老三嘿嘿一乐,讨好地说:“实不相瞒,小民前不久才盘下这间铺子,不知二位官爷问这个做什么呢?难道小人的铺子是犯了什么事吗?” 那两名官兵把万宝财的事儿一说,苗老三立刻露出吃惊的表情,拍手道:“还有这种事?!唉哟,想不到那姓万的竟是这种人!”随即,苗老三转了嬉皮笑脸的神色道:“可是,这事儿可跟小人没有关系啊。” 领头的那捕快却忽然说:“是吗?拿敢问苗掌柜一句,从前认识万宝财吗?跟万宝财是什么关系?” 苗老三一愣,登时有些傻了,官府怎么连这个都查到了?登时,苗老三刚刚的那点胜利的庆幸登时就没了…… 事情有些不妙,官府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查到这一步了呢? 苗老三忽然感觉到后背一阵阴风,他回头看过去,只见扈氏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可能已经听到了这里的一切。 苗老三盘下九成巷铺子的事是瞒着扈氏的,然而如今却被扈氏逮了个正着! 扈氏之前在屋子外听见了苗老三和杜姨娘在床上的对话,二人说把这间铺子给杜姨娘打理,二人赚了银子后,就再也不怕扈氏了。当时扈氏一心忙着捉奸,还没来得及细想这话中的意义,可这两名官差的到来却等同于是印证了刚刚的话! 原来苗老三竟瞒着扈氏在这里盘了铺子,且要跟那贱胚子一块做买卖赚银子,还想用赚来的银子来谋害摆脱扈氏! 苗老三哪里来的银子盘这里的铺子!苗老三还不是凭借着扈家才爬起来的?!苗老三的银子都该是扈家的银子!可苗老三居然用扈家的银子去讨好那贱胚子,还要卷走扈家的银子来摆脱扈家! 领头的那捕快对苗老三道:“既然苗掌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就只能请苗老三走一趟了,到县衙去亲自跟县太爷说吧。” 苗老三连忙回身对扈氏摇了摇头,扈氏一咬后槽牙,走上前道:“二位官爷,这不成器的男人是我外子。你们是来打听万宝财的?我们夫妻的确认识万宝财,但也有一阵子没见了,不知二位官爷需要我们协助什么吗?” 领头的那捕快看了扈氏一眼,道:“还是苗夫人明白事理,既然万宝财跟你们有关系,你们就负责把万宝财给找出来吧。” 扈氏点点头,道:“官爷放心,我们夫妻一定会尽力帮官府抓人的。”这次的事儿,官府显然站在宁夏青那边,苗老三是定然逃不掉了,扈氏这样主动揽下责任,总比一口咬死与己无关、让苗老三被官府抓走盘问的要体面。 领头的那捕快点点头,似乎是赞同扈氏的明理,又说:“我们这些当差也不想为难苗掌柜,既然苗夫人应下帮忙找人了,限你们一天之内给答复,我们俩这就告辞了。若是一天之内不把万宝财交出来,苗掌柜就得去县太爷面前走一趟了。” 那捕快又说:“我们兄弟俩是不想为难苗掌柜的,但这次的事儿,上头要咱们一定严办,苗掌柜还是自求多福吧。”说完就走了,连扈氏已经伸出手递过去的孝敬银子都没收。 那捕快的意思很明显了,他们俩就是听差办事的,跟苗老三又没过节,不愿意为难苗老三,因此能不抓苗老三就不抓苗老三,但这事儿是上头发话要严惩,苗老三是逃不过去的。 那两位官差一走,苗老三就“扑通“一下给扈氏跪下了。 事到如今,苗老三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全部都招了,苗老三供出自己攒私房钱盘下这间铺子的事儿,又说杜姨娘就是宁永达的妾室,还向扈氏供出自己之前和杜姨娘被宁夏青抓住,在宁夏青的胁迫下写下供状的事儿。 苗老三对天发誓,那张供状上的内容并不是真的,只是在胁迫之下才写的。苗老三说这话时痛哭流涕,扈氏暂且相信了他,也就没有那般生气了。 苗老三讲了自己被宁夏青讹诈了一批料子,心有不甘,所以才设计了这次的事儿,却不料官府竟然站在宁夏青那一边。苗老三现在是走投无路了,若是什么都不做,定是会被官府追责的。 苗老三哭着求扈氏说:“你娘家那边不是认识不少人嘛,你求求岳丈大人,让岳丈大人帮我找人通融通融。华彩苑那边定是找了上面的人了,若是我这边不找人的话,我这回肯定就难逃一劫了!” 扈氏气愤地甩了苗老三一个巴掌:“你还敢求我帮你摆平这事儿?你有本事干下这种事儿,怎么没本事自己善后?还要我帮你平事儿?” 苗老三扒着扈氏的腿哭着说:“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求求你一定要帮我找找人。你放心,那万宝财如今已经不是我的人了,官府并没有足够的证据,但如果我不找人的话,官府就算是没有证据,也少不得会折磨我一顿,求求你一定要帮我!” 扈氏深吸了一口气,一滴泪从那张赤红的脸上滑下来,失望至极地说:“姓苗的,我是看在咱们的夫妻情分上,帮你这一次,但我告诉你,要是再有下次,我定亲手把你的皮给扒下来!” 苗老三不由得一哆嗦。扈氏说的是真的,扈氏是真的会扒了他的皮!苗老三连忙说:“是是是,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总之这事有蹊跷,我感觉咱们八成是上了那死丫头的当了,依我看,咱们现在……只能跟那丫头私了,不然官府就真的要来抓我了!” 扈氏冷哼一声,愤怒地甩掉苗老三扒着自己大腿的胳膊,目光登时射出凉意,整个人宛如怒目金刚,冷冰冰地吩咐:“来人,去把华彩苑当家的给我请过来!” 宁夏青过来得很快,且来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宁夏青并没有惊讶,显得她好似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但宁夏青也没有表现出幸灾乐祸,又好似她压根不知道苗老三的后院现在乱成了什么样的一锅粥。 宁夏青坐在扈氏身边,接过扈氏身边婆子上的茶,却警惕地一口未动,只问:“苗夫人找我有事吗?” 扈氏端起自己身旁的茶杯,似乎是刚刚打人打累了,直接牛饮下一杯,然而这一杯下肚之后,扈氏却再也不见刚刚的激动了,反而平静得异常,沉声喝道:“宁家是不是有一位杜姨娘啊?” 宁夏青答:“的确有这么个人,她怎么了吗?” 扈氏冷哼一声:“没怎么,就是光着屁股在我家后院着呢。”扈氏放下茶杯,霸道地说:“听闻宁当家的父亲去世不满一年,宁家的这位姨娘居然就耐不住性子出来勾引男人了,居然还敢欺负到老娘的头上,真当老娘是好欺负的吗?” 扈氏对宁夏青怒目而视道:“居然敢勾引老娘的丈夫,真是胆大包天!你们宁家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宁夏青何尝不知这是扈氏的话术,宁夏青却只是微微一笑,滴水不漏地堵了回去:“苗夫人既然气不过,直接绑了杜姨娘去官府告状吧,我不介意。而且杜姨娘姓杜不姓宁,冤有头债有主,苗夫人想找就去找杜家,别来找我宁家。” “你……”扈氏被噎得一时间说不上话来,宁夏青却又笑着补充道:“对了,官府承办通奸案时,向来是捉奸捉双,到时候恐怕苗老三也逃不过去。” 宁夏青不由得讽刺地笑了,看着扈氏说:“苗老三总说苗夫人如何如何善妒,想来苗夫人是不愿意看到苗老三在外偷腥的吧。可苗夫人如今想要惩办杜姨娘,却害怕牵累苗老三,看来苗夫人应该是已经和苗老三和好了。” “这么快就和好了,苗夫人倒真是大度啊,一点都不像苗老三说得那般善妒小性。”说到“大度”二字时,宁夏青故意加重了字音,扈氏登时气得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却无从反驳半句。 第一百九十四章 拉锯 扈氏深深吸了一口气。 宁夏青瞧着扈氏,心里头不由得冷笑。刚刚的话的确只是故意在激怒扈氏罢了。 宁夏青也知道,这样的话除了让扈氏心里不痛快之外,并没有任何其它的作用,扈氏依旧会忍着委屈替苗老三善后,宁夏青太明白这种女人了。 果然,扈氏的脸色越来越差,手越来越抖,重新坐下来,颤抖着声音冷笑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问:“宁当家之所以这样说,看来是不希望我把这件事闹大,莫非宁当家希望,这件事能就这样算了?” 宁夏青十分老实地回答:“嗯,我的确不希望把这件丑事闹大。” 扈氏刚想开口,宁夏青却忽然又说:“刚刚过来的时候,正巧在路上遇见两位捕快,听说那两名捕快是来这里找苗掌柜的?那两名捕快应该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吧,不知道苗掌柜和苗夫人打算如何应对呢?” 扈氏不明白宁夏青为何忽然说起这事儿,虽然说自个儿今日找宁夏青过来的确就是为了这事儿,但扈氏毕竟是用杜姨娘的事情开口的,宁夏青却直截了当地绕到了正事儿上。 扈氏本打算用杜姨娘的事情威胁宁夏青,借此让宁夏青答应将万宝财的事情私了,然而此刻却被宁夏青带走了话题,竟直接跳到了生意事上,扈氏却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把话题拉回去,只能坐在那里不说话。 宁夏青十分从容地说:“我劝苗夫人一句,白纸黑字写着呢,十万两现银,一个子儿不能少,苗夫人有功夫跟我在这里打嘴仗,不如赶紧把万宝财交出来,顺便准备好十万两银子,我明儿就来取。” 宁夏青的傲慢态度把扈氏气得火冒三丈,扈氏“啪”的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指着宁夏青的鼻子怒喝道:“你这小妮子年纪轻轻,口气倒是不小,你说要十万两就要十万两?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能让你想怎样就怎样?” 扈氏动作极大,微微牵动了衣襟,而扈氏又天生体壮,加之此时怒火冲天胸脯不住起伏,竟有几缕长长的黑色毫毛从扈氏高高的领口里冒出头来,此等悍妇着实是世所罕见。 体格不及扈氏一半的宁夏青却一点也不怕,只说:“素来听苗掌柜说,苗夫人骁勇胜似血性男儿,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 宁夏青忽然轻笑出声:“只不过,苗夫人这招对我没用,我自从接手家业以来,强装豪横的人我见得多了,苗夫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劝苗夫人一句,如今这个时候,已经由不得苗夫人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强撑样子了。” 扈氏登时就脸上冷了下来。 扈氏出身扈家,扈家并非大富大贵之家,但扈家人在柳安县里还是能横着走的。全因扈家人人彪悍,跟外人干起架来简直有一股不要命的派头。 旁人都当这家人是疯子,自然是能躲就躲,避免与扈家人发生冲突,而扈家人也的确借此占了不少小便宜。 说到底,旁人并非真的完全没法子治他们,只是觉得没必要为了那点小小的损失,就费大量的心思与工夫去对付这种人罢了。至于被扈家占去的那点小便宜,往往都自认倒霉了。 扈家人,包括扈氏,从此等行径中得利颇多,因此便逐渐将豪横霸道视为人生法则,并信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认为只要自己够横、够不要命,就能占据上风。 然而光脚的并非不怕穿鞋的,只是穿鞋的人懒得计较而已。如今遇到有备而来的宁夏青,饶是扈氏再如何张牙舞爪,再如何耀武扬威,也根本撼动不了宁夏青的上风地位。 扈氏刚刚已经听苗老三说了,万宝财的身份虽然现在已经都做好了,但就在宁夏青第一次来这边铺子的时候,万宝财在户籍上还是苗家的下人,只凭这一点,苗老三就很难完全逃脱干系。 而且如今官府向着宁夏青,完全可以借此治苗老三和万宝财合谋欺诈的罪。就算苗老三推得一干二净,将一切事情都推到万宝财的身上,万宝财也不能答应背黑锅啊,到时候万宝财肯定会死咬苗老三不放的。 扈氏一想到这些,且自知以往的豪横作风根本唬不住宁夏青,扈氏就不由得神色越来越沮丧。 宁夏青见此,便添油加醋了几句:“我就明说了吧,万宝财是何许人也,我已经知道了,官府也已经知道了。苗夫人应该已经明白,到如今,我的确可以想怎样就怎样。” 扈氏恶狠狠地瞪了宁夏青一眼,宁夏青却顶着扈氏的怒火补充道:“而且我还已经知道,万宝财之前是扈家的下人,曾经犯过事,在牢里待过,后来被苗夫人从扈家带到了苗家做事。” 宁夏青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十分惋惜地说:“这事儿要是真闹大了,因为这万宝财的身份,说不定还得让扈家跟着丢脸面。我是真替苗夫人不值啊,奸夫淫妇合谋诈骗,出了事却要正房出面收拾烂摊子,还要连累正房的娘家,唉……” 听宁夏青这般冷嘲热讽,扈氏便恨恨地瞪了宁夏青一眼,却收敛了神色,且已经不似刚刚那般蛮横了。 眼前这局势,扈氏也明白了,蛮横吓唬不住宁夏青,眼下只能认栽了。 扈氏并非头脑不清之人,宁夏青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事儿要是闹到公堂上,苗老三和扈家都得跟着被扒一层皮。扈氏明白,眼下只能满足宁夏青的要求,以求与宁夏青私下和解。 可宁夏青开口就要十万两现银,这实在是太多了…… 苗老三已经交代了,从宁夏青那里赊来的料子是真的已经出给外地商了,且货款也在苗老三这里。 但是因为苗老三是白得的这些料子,根本没有成本,所以在出货的时候,苗老三要的价格是低于契约上的进价的,若非是苗老三要的价低,那外地商也不会在梅公郡里如今争相降价的情况下,还愿意收苗老三的这批料子。 苗老三本来是打算赖华彩苑的账,白得这一笔银子的。所以在低价卖出去之后,苗老三还沾沾自喜了一阵子。没料到宁夏青居然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就算是按照契约上签的进价还款,苗家都要亏上一笔,更何况宁夏青的胃口根本没有那么点。 扈氏的后槽牙不由得一动再动,十万两银子,实在是太多了…… 宁夏青见扈氏半天都不说话,宁夏青也不想继续耽误工夫了,反正她胜券在握,没必要跟扈氏多费口舌,悠悠道:“苗夫人要是不想还十万两,自会有官府的人来处置此事。我就先告辞了,苗夫人不用送我。”说完竟真的起身要走。 “你给我站住!”扈氏一急便喝道,扈氏的确是声若洪钟,把宁夏青冷不防给吓了一跳,宁夏青回身瞥过去,冷冷地抱怨了一句:“苗夫人半天不说话,又不让我走,到底想怎样?” 扈氏一咬牙一狠心便说:“我听我家苗老三说,契约上的确有写要赔偿十万两现银,但那是在后面那张契约上添的,一开始的契约里头只写了把这铺子给你。既然如此,那十万两现银的约定便不能作数,总之我会把进货钱还你,你就休要胡搅蛮缠了。” 宁夏青嗤笑出声:“还我?好一个还我。苗夫人不会不知道吧,昨儿才是还款的日子,到了今儿苗夫人却想用那点货银来打发我,我真不知道是苗夫人太天真,将事情想得太简单,还是苗夫人以为我天真,想要占我便宜。” “至于用铺子抵押的条款的确有过,但十万两现银的条款也是白字黑字按过手印的,如何就不作数?这铺子并不值十万两,我当然更愿意要十万两现银,就算你要把铺子抵给我都不答应,又何况只是区区货银?”宁夏青微微挑眉,态度极为强硬。 扈氏有些被宁夏青的态度激怒,扈氏知道宁夏青不是个好对付的,可宁夏青的条件实在是等同于天价了,扈氏实在是舍不得。 盛怒的扈氏冷哼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威胁之意极为明显:“宁当家难道是以为,只有你在官府有人脉吗?扈家在县里待了这么多年,宁当家也不要小看扈家的实力。这事儿要是真闹到官府去,华彩苑未必就一定讨得好处!” 扈氏又颇为骄横地补充了一句:“而且,宁当家若是存心跟我们这边过不去,扈家人也必不会放过宁当家和宁当家的家人!” 扈家最不缺的就是不要命的莽夫,从主子到下人,都是不要命的主儿,要是真的要找宁家的麻烦,便等同于是将宁家一家女眷的安危置于悬崖之上。这种威胁几乎是所有人的死穴,扈家凭借这一招,已经威胁过无数良民了。 然而宁夏青根本不是良民,宁夏青忽然笑了一下,笑意里有些张狂,盯着扈氏的眼睛道:“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生意场上向来刀光剑影,我早有准备。” 宁夏青紧紧盯着扈氏,沉稳认真却又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我要是没把我全家人的命都给豁出去,我早就回家绣花了,万不敢在柜台前拨算盘!” 扈氏这次是真的沉默了,竟没料到这娇娇弱弱的姑娘竟说得出这种话。扈氏之前是被宁夏青的态度激怒,一时激愤才这般威胁,却不料宁夏青虽看着柔弱,心性竟狂妄如斯。 扈氏深深吸了几口气,自知是真栽了。扈氏只得说:“我不与宁当家争辩了,这样僵持下去也没有结果,咱们各让一步吧。” 宁夏青微微挑眉示意扈氏说下去。 然而谁都知道,其实两人都早已暗示过。 扈氏何尝不知道宁夏青不会答应只赔货款,宁夏青又何尝不知道扈氏定不会出十万两白银,双方都那么说,不过是一种生意场上的默契话术。至于那个真正可能成交的条件,二人早就彼此暗示过了。 扈氏指了指脚下的地,平静又沮丧地说:“按照最开始的条件,这铺子归你了。” 宁夏青微微一挑眉,彼此都心明眼亮,话说到这里,等同于摆到台面上说开了。宁夏青点点头,又道:“既然说好了,我这就回去准备手续了,请苗夫人这边也尽快准备着吧,咱们今儿就把过户的事儿办了。” 宁夏青说完就起身准备出去了,又不忘说:“至于后院的杜姨娘——我知道,是杜姨娘害苗家损失这间铺子的,苗夫人心里有火想要找她算账——但还是让我把她带回去吧。” 扈氏眼睛一挑,尖酸地问:“一个给宁家戴绿帽的姨娘,宁当家也要护着?” 宁夏青平静地说:“我早就说了,我不希望把苗老三和杜姨娘的事情闹大。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件事一旦闹大,伤的是苗家、宁家、杜家三家人的脸面。如此三方俱损的事儿,我不想做。” 扈氏不由得沉默。扈氏心里恨不得当场把那勾引苗老三、诱骗苗老三设局、却导致苗家损失一间铺子的杜姨娘给打死,但宁夏青的话也有道理。 若是这事儿真闹大了,苗家的脸面也不用要了。况且杜姨娘只是宁家的姨娘,宁家只有管家不严之责,大可直接把那贱婢给赶出门去。可苗老三是苗家的顶梁柱,却干出这等被人戳脊梁骨的丑事,苗家的名声会比宁家更难听。 宁夏青看着扈氏,忽然莞尔一笑,说:“我知道,杜姨娘的事儿,苗夫人心里不痛快,这股火非得撒出去不可。既然都是女人,我愿意成全苗夫人……” 宁夏青和善地说:“今儿让我把杜姨娘给带回去,算是维护宁家、苗家、杜家的脸面。明儿我会让我家长辈出面,把杜姨娘放出去,身契也一并转卖给苗夫人。以后杜姨娘就是苗家的人了,到那时,苗夫人尽可慢慢在杜姨娘身上撒气。” 宁夏青显得十分善解人意:“苗夫人处处维护苗老三,甚至不惜让自己受委屈。可我这主意却是在帮苗夫人。苗夫人今儿留下杜姨娘,也顶多就是打一顿,又不敢打死。可等我把杜姨娘的身契交给苗夫人,到时候可就是由着苗夫人处置她了。” 扈氏明知宁夏青这样做完全是为了维护宁家的名声,像杜姨娘那种伤风败俗的贱胚子,宁家不想留,所以宁夏青才答应把杜姨娘塞给苗夫人。可宁夏青的提议也的确很符合扈氏的利益。 扈氏恨宁夏青,不愿意让宁夏青痛快。但扈氏更恨杜姨娘,更想让杜姨娘生不如死。因此,扈氏只能带着满腹不甘点点头,答应了宁夏青对杜姨娘的处置。 第一百九十五章 过户 一切顺利,宁夏青回去准备了一下,便又过来与扈氏签了过户的契约。过户的手续办得很快,扈氏并不是举棋不定的小女子,既然和宁夏青说好了,便催着苗老三立刻跟宁夏青办手续。 这间铺子如今已经在苗老三名下了,自然是由苗老三出面办手续。在扈氏恶狠狠的目光下,苗老三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连个正脸都没抬起来给宁夏青瞧过。 苗老三就低着头站在那,任由扈氏把他喝过来,指示他在那里那里按手印,在那里那里写名字,苗老三全程不敢多嘴一句。 这间铺子是苗老三用私房钱盘下来的,在扈氏的蛮横之下,苗老三不知道费了多少劲才攒下了这间铺子,如今却都流进了宁夏青的口袋。即便如此,苗老三也不敢当着扈氏的面表现出任何的不满。 再往这边回的时候,宁夏青还特意让翠玉去多租了一辆空马车跟在自己的马车后面,这辆空马车是用来拉杜姨娘回去的,宁夏青自然不会愿意跟杜姨娘同乘一辆马车回家。 办完了过户,约定好明儿去官府交付杜姨娘身契的时辰,宁夏青便去后院一趟。 到后院的时候,门口站着一个婆子,婆子手里拎着一堆女人衣服,一脸严肃。宁夏青走到那婆子面前,向那婆子伸出手。那婆子一愣,却无动于衷。 宁夏青道:“苗夫人已经答应放人了,你就把衣服给我吧,总不能让一个女人光着身子走出这里吧,那样苗老三和苗夫人也说不清了。” 那婆子一怔,往前院去了一趟,确定扈氏确实答应放杜姨娘走了,便回来把杜姨娘的衣服塞给翠玉,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后院。 宁夏青推开门,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床幔后头一动不动,且被宁夏青推门的响声吓了一跳,剧烈地发起抖来。 宁夏青还瞧见,地上有点点滴滴的血迹,看起来并不像是什么严重伤口造成的血痕,但也能证明的确是有人受伤了。宁夏青刚刚瞧见苗老三了,苗老三除了脸肿起来了之外,并没有见血,看来这血是杜姨娘的,估摸着应该是吃了不少皮肉苦头。 宁夏青让翠玉把杜姨娘的衣服放在桌子上,冷冰冰地对床上的人影说:“快点穿好衣服跟我回去吧。” “哗啦”一下,床幔被猛地扯开,光着身子的杜姨娘从床幔间探出头来,看着眼前的宁夏青,难以置信地说:“怎么、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宁夏青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杜姨娘。杜姨娘忽然暴怒起来:“是不是你又算计我了?不然那母疯狗怎么会找到这里?”杜姨娘忽然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身子就冲宁夏青扑过来。 翠玉赶忙上前护住宁夏青,挡着不让杜姨娘碰到宁夏青,宁夏青只是冷冷地说:“是苗夫人通知我过来的。你快点把衣服穿好,我没有太多的耐心用来等你。” 宁夏青莞尔一笑,看起来高高在上:“苗夫人本想把你留在这里,是我千求万求,苗夫人才答应放你离开。你应该知道,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会有什么下场。我劝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万一苗夫人越想越气非要找你算账,我也救不了你。” 说完,宁夏青就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宁夏青微微抬头,只见天空澄碧,晴得像一张蓝纸,几片薄薄的白云,像被阳光晒化了似的,随风缓缓浮游着。 宁夏青站在位于九成巷的、自家铺子的后院里,心情有些复杂与唏嘘。她知道,苗夫人不值得同情,她也从来不是什么多愁善感之人,但她仍忍不住有些许感慨。 杜姨娘很快穿好了衣服,狼狈地从屋子里出来,显然是怕苗夫人真的改主意要把她留下。宁夏青回头看了一眼杜姨娘,便径直往外走,而杜姨娘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宁夏青后头,仿佛生怕宁夏青把她丢给苗夫人处置似的。 宁夏青带着翠玉上了停在前面的一辆马车,把杜姨娘赶去后面的马车,两辆马车缓缓驶离了九成巷。 九成巷本就热闹,是远近闻名的热闹之地,此刻又正值晌午,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马车因此便驶得很慢。 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宁夏青始终不怎么说话,翠玉担心地看了看宁夏青,咧嘴一笑,说:“姑娘,那苗夫人可真吓人,她那大嗓门吓得我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我、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可怕的女人,姑娘肯定也被吓坏了吧?难怪苗老三那么怕她……” 宁夏青点点头道:“苗老三的确挺不喜欢苗夫人。既然不喜欢,大可一开始不要娶她,可苗老三贪图扈家的势力,所以将苗夫人娶回了家,却又只想要利用她,而不想要善待她,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苗老三是自作自受。” 翠玉点点头,说:“嗯,而且苗老三还总想要害姑娘,苗老三是个坏人,他活该!”翠玉嘿嘿一笑说:“不过那苗夫人那么凶,我瞧着姑娘却挺敢跟苗夫人打交道的,居然真的能从苗夫人手上把那间铺子给要了来,姑娘真厉害!” “我不厉害。”宁夏青解释道:“苗夫人本来就有意要把铺子给我。你没听到吗,是她先提起契约里说抵铺子的事儿的。是她有意把铺子抵给我,而我也觉得,这样对我来说很合算,所以我就答应了。” 翠玉想了半天,不明白地问:“那铺子值这么多银子,苗夫人到底为什么要把铺子抵给咱们啊?就为了膈应苗老三啊?也是,那铺子是苗老三辛辛苦苦攒出来的,苗夫人把那铺子给咱们了,估计苗老三得心疼死。”翠玉越说越乐。 宁夏青却只是勾了勾嘴角,嗔道:“傻孩子,苗夫人把铺子收回自己名下不好吗?那铺子虽然是苗老三攒出来的,但苗老三挪的也是苗家的银子,苗夫人把铺子收到自己名下不必给我一个外人要好?” 翠玉不明白了:“那……那到底为什么?” 宁夏青微微一笑,看着窗外,有些惆怅,又十足感慨地说:“你想一想,苗夫人是在那间铺子的后院抓住苗老三和杜姨娘的,而且还听苗老三和杜姨娘在背后那般诋毁自己,苗夫人又如何愿意再和那间铺子扯上关系呢?” 再强悍的女人,心也是会痛的。 宁夏青虽不及扈氏一半强悍,但宁夏青的头脑很好,前世里,谭文石正是忌讳宁夏青的心机,所以才联合杜秋桐害死宁夏青的。在谭文石和杜秋桐眼里,宁夏青很可怕很强悍,但宁夏青自己却知道,再强悍的女人,心也是会痛的。 这也是她现下忍不住感慨的原因。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宁夏青自知扈氏不值得同情,却还是不由得感伤。 翠玉忽然问:“姑娘,咱们真的要把杜姨娘卖给苗家吗?” 宁夏青被翠玉的问题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也没想就说:“当然啊,我都已经答应苗夫人了。况且,就算不卖给苗夫人,我也不想留杜姨娘了,像这种人留在家里没有好处,难道你还愿意继续跟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杜姨娘做了对不起苗夫人的事,把她交给苗夫人去处置也好。” “那……”翠玉支支吾吾地问:“那杜姨娘能卖多少钱啊?” 宁夏青微微皱眉道:“其实我没打算真的收苗家的银子,从苗家手里拿了一个铺子,我觉得已经够了,要是再收银子,倒显得锱铢必较。不过,要是苗夫人愿意给我的银子的话,我也不介意收,毕竟谁都不会跟银子过不去。” 想到这里,宁夏青不由得讽刺地勾起嘴角道:“要是打发走杜姨娘还能为我赚一笔银子,倒也不枉杜姨娘吃了宁家这么多年的饭。”说完还冷笑了一下,深觉打发走杜姨娘是一桩好事。 翠玉却沉默下去。 又过了好久,马车驶上许宁街的时候,翠玉终于忍不住问:“姑娘……那、那你会为了银子把我卖了吗……” 宁夏青猛地看向翠玉,也是一愣。 宁夏青竟没想到,翠玉居然会想到这一层。 难怪……难怪翠玉这个小话痨在刚才却沉默下去了。原来是因为自己卖杜姨娘的事让翠玉想到了自己。 也是,翠玉虽然与宁夏青之间早就是彼此依赖的关系,但翠玉毕竟是仆人,身契攥在宁家手里,在这种事情上,翠玉所想的事情自然与宁夏青会有不同。 宁夏青微微一笑,说:“会啊。” 翠玉一愣,抬眼看向宁夏青,显然是没料到宁夏青回答得这么干脆,眼底的一点点期待没有了,余下的失望和小心翼翼却愈演愈浓。眼见着翠玉就要哭出来了,宁夏青赶紧说:“要是谁愿意出几百万两金子来买你,我不介意考虑一下。” 翠玉傻乎乎地“嗯”了一声,歪着脑袋这才反应过来宁夏青的意思,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碰了宁夏青的胳膊一下,又哭又笑地大声控诉宁夏青:“姑娘,你……你居然欺负我……” 回到了宁家,宁夏青立刻吩咐把银雀给遣去厨房帮忙,不许银雀再去西厢伺候,随即把翠芷翠萝调去了西厢,美其名曰伺候杜姨娘,实则是看管。 安排了这些,宁夏青便去找曹氏,把杜姨娘的事情给曹氏完完本本地说了。 曹氏可是从来没想过居然还有这种事,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竟忍不住带了泪:“你爹、你爹才走多久啊,她怎么就……你爹要是知道这事儿……” 宁夏青知道曹氏是又为宁永达伤心了,便连忙岔开话题:“娘,既然杜姨娘想离开咱们,咱们就把她打发了吧。况且,以她的性格,留在家里也只会给咱们添堵,把她打发出去,娘也耳根清净。要是继续把她留在宁家,反倒是给宁家抹黑。” 曹氏点点头,在宁夏青的安抚下住了泪,勉力平复了一下抽噎,随后叹道:“其实我何尝不知,她年纪轻轻,又无子女,把她留在家里也是耽误了她。只是,好歹得等你爹的丧期过了啊……” 宁夏青叹了口气,说:“事到如今,也等不了了。况且,就她这样的,就算是留着她的人给爹守丧,她也没什么诚心。反正这事儿也没张扬出去,还不算是太丢人。把她一送走,她就跟咱们再没瓜葛了。” 曹氏闭上眼,长久叹了口气,道:“虽说我不喜欢她,但毕竟在一个屋檐下住了那么多年,想不到她竟这般突然就要走。” 曹氏明白此事已成定局,便也没多说什么,只让蓝英把杜姨娘的身契拿出来交给了宁夏青。 曹氏还让蓝英取点银子过来,想要送给杜姨娘,算是对杜姨娘的最后一点情分,却被宁夏青给拦下了,宁夏青说什么都不让曹氏给银子,曹氏性情温婉,也很少违拗宁夏青的意思,便只好作罢。 次日一早。杜姨娘坐在镜子前,一只手举着另一面小镜子在背后照着,心疼地瞧着自己耳后的刮伤。 宁夏青推门进来,直截了当地通知杜姨娘:“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苗家也已经派人来接你了,动身吧。” 杜姨娘登时流露出可怜的神色,似是要哭:“大姑娘真的要把我卖到苗家?那苗夫人……大姑娘也看见了,我要是过去那边,我非得被她折磨死不可……”杜姨娘竟登时就给宁夏青跪了下来,哀求道:“大姑娘,从前是我不对,大姑娘……” 宁夏青却压根不愿意等杜姨娘说完,只说:“你的身契已经交到苗家手里了,你要是不自己走,我就叫苗家的人进来把你绑走。” 宁夏青还想说,杜姨娘的心早就飞了,早就不想待在宁家了,如今得偿所愿,应该开心才是。 但宁夏青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杜姨娘耳后的刮伤,宁夏青不是没看到。杜姨娘以后的日子,宁夏青也不是想象不了。 杜姨娘扒着宁夏青不愿意松手,杜姨娘何尝不知道,一进了苗家,那扈氏定然会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杜姨娘从未有一刻这般的依恋宁家,这般想要留在宁家,这般把宁夏青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 宁夏青只好看向翠玉,翠玉会意地吩咐了翠芷翠萝几句,随即翠芷和翠萝就把杜姨娘给拉了出去,宁夏青站在西厢,听着杜姨娘渐渐远去的哀求声,宁夏青甚至也觉得不忍了起来。 在苗家派来接人的马车快要动身的时候,翠玉还是追了上来,掀开帘子,丢进去一个鼓鼓的小荷包,冷漠地说:“这是太太和大姑娘的意思。”说完就放下帘子,任由马车把抽泣不已、不情不愿的杜姨娘拉走了。 宁夏青到了官府,与苗老三和扈氏一块,将铺子过户的手续和杜姨娘的身契都一并在官府那边备案好了。九成巷的铺子,终归是让宁夏青得了。 与此同时,宁三老爷的作坊出事了。 宁夏青站在新开在九成巷上的华彩苑分铺里,穿堂风拂起她鬓角,生意场的风云变幻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三老爷作坊出事的消息穿过来,她便知道,下一场已经来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借钱 宁三老爷做出来的料子送到了朝廷,朝廷按照品阶,依制送到了各侯府王府和朝廷重臣家里。 其中,忠肃侯府家的侯爷夫人分到料子之后,便用料子裁了新衣。在宫中娘娘办宴招待勋贵女眷之时,侯爷夫人便穿着新衣服进了宫,新衣服不小心沾了茶水,便给宫中娘娘的衣服上染了点红色。 虽然宫中娘娘并未怪罪,甚至还帮着圆场,但侯爷夫人这个脸是丢大发了。 朝廷震怒,查出原来是料子的染料有问题,朝廷的意思是,这事必须追责,绝不姑息,而责任追究下来,宁氏首当其冲。 宁三老爷的作坊立刻就关了门,且这还只是一开始,之后朝廷会如何发落宁三老爷还不好说。 宁三老爷又不是京里人,他只是一个梅公郡的匹料商,如今却一跃成为被朝廷盯上的罪人,宁三老爷立刻就病倒了。摊上这种事,只是病倒是轻的,要不是宁三老爷在生意场里沉浮多年,要是换了旁人,畏罪自尽的都是有的。 宁三老爷整天躺在榻上一言不发,宁三老爷如今就算是想出门也没那个力气了,因此一应打点奔波事宜全由谭文石代为出面。 雁过留痕,染料的事儿肯定会留下马脚,人们很快就发现是从湘地来的那批染料本身有问题。而当初,那批染料是谭文石去订购的。 宁三老爷气得快要昏过去,瞪着凹进去的眼睛,连打人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死气沉沉地质问谭文石,到底是不是谭文石在订购染料时搞了鬼。 谭文石却澄清说,的确是自己去订购的,但去订购的时候,自己并不是单独去的,当时身边还带了几个老匠人一块去检查,那几个老匠人都说染料没问题。 宁三老爷脸色骤然大变,红得就像红彤彤的落日,怒容满面,他的双目通红,从眼里迸射出仇恨的火花,闪烁着无法遏止的怒火,他冲口而出:“你休得狡辩!我本来让你去温氏染坊订染料,是你说温氏染坊的染料不行,才去找湘地的染料商订的。” 宁三老爷发出一种受伤的狮子般的怒吼声,仿佛有满腔的仇和恨煎熬着他:“我已经去问过那几个老匠人了,去了温氏染坊之后,你只看了一眼就摇了摇头,说温氏的染料不行,也没让那几个老匠人帮着看看,你就自作主张地拍板说要换一家。” 他的眉毛拧到了一起,眼睛里迸发出一道道刀一般锋利的光,鼻孔里仿佛一只在喷出一缕缕呛人的怒火,露出的牙齿好像要咬人,大声呵斥道:“哼,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就跟那湘地的奸商串通好,故意说温氏的染料不行,才好引我上那湘地奸商的当!” 谭文石顿了一下,看着宁三老爷,似乎想要从宁三老爷的脸上看出什么答案来。 宁三老爷的脸色比从前苍白了不少,脸色枯萎如同一张干瘪的黄菜叶,两个颧骨像两座小山似的突出在那里,呼吸急促而微弱,嘴唇因干燥而裂出了口子,在末端渗出丝丝已经凝固的血点。 宁三老爷的眼角带着好些红丝,两眼无力地张着,一双蜡球似的呆滞双目一动不动地瞪着谭文石。 谭文石敛了神色道:“我并未说谎,若要做凤凰草木染,温氏染坊的染料确实差太多,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才没有让随行的几位老匠人再去确认。听说二老爷那边这次用的也不是温氏染料,这说明温氏染料的确不适合做凤凰草木染。” 谭文石看着宁三老爷,宁三老爷也看着谭文石。 谭文石如平常那般,谦卑地半跪在宁三老爷面前,然而爪牙却早就藏不住了,也不想藏了。 谭文石拱了拱手,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脸色说:“三老爷,还染料商的事并非我自作主张,我已经同您说过,您也同意了,且是您亲自去跟那湘地的商人签的契约,契约上头也是您亲自画的押,这件事跟我并没有关系。” 谭文石十分平静、十分冷淡地说:“三老爷,若是您真的一定要怪我,我也没办法。若是您觉得我办事不利,那从今日开始,您便不再用我做事就是了,我定不在您眼前晃悠,让您能眼不见为净。” 宁三老爷气得都支起身了,手指颤抖地在谭文石鼻尖前三寸点着,不敢相信地说:“你、你竟然……竟然……” 谭文石平和地呼吸,平和地眨眼,平和地说:“三老爷若想处置我,也不必急于一时,当下还是想想如何打点上头,求个从轻发落,作坊已经关了,不能再让三老爷手里的铺子也跟着受牵连了。” 宁三老爷愣了许久。 “咳咳咳……”宁三老爷不由得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被咳得激烈地起伏着,不断地咳起来又栽下去,因病而瘦得突出的骨骼和软软的床垫不断地撞击出闷闷的声响,连这声响都透着不支的苦闷意味。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一些,宁三老爷的整张脸已经都咳得通红通红的,红得像是烧着了的碳。宁三老爷躺在床上,双目睁得大大的,看着床幔,不断地喘着粗气,一下又一下,像是渴水的鱼。 宁三老爷冷哼一声道:“你现在跟我说想不干了,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莫不是想等着我倒台了,等我的铺子都收归官府之后,你能用低价将我手底下的产业全都盘下来?” 谭文石不由得愣了一下,故作惊讶地说:“三老爷居然是这样想的?我从来没有半点此等心思!我在三老爷手底下做事多年,向来对三老爷忠心耿耿,三老爷为何会这样看待我?” 宁三老爷悠悠看着谭文石,道:“你甭以为我不知道……” 宁三老爷的声音沉得像是地狱恶鬼,带着无尽的失望和憎恨。谭文石猛地眯了眯眼,看着宁三老爷。从这一刻,谭文石像是被发现了的毒蛇,猛地立起了脖子。 宁三老爷悠悠道:“宁永达还没死的时候,我便让你给我把宁永达的铺子和桑园拿下来,可你呢,办事如此不利,之后也屡屡让那丫头占上风。你甭以为我不知道,以你的本事难道斗不过一个黄毛丫头?你说,你为什么总是在她那里吃亏?!” 谭文石一愣,连嘴都错愕地微微张开,却很快反应过来,低头不说话了。 宁三老爷冷哼一声道:“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你还不就是舍不得真的动那丫头?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谭文石嚅动了几下嘴唇,辩解道:“三老爷交代的事,我从来都是尽心尽力地在办,不敢有一丝藏私……” “你少跟我放屁!我呸!”宁三老爷气得又咳了几下,说:“我让你拿下宁永达的铺子,结果呢,华彩苑都开分铺了!我让你把老二的作坊弄倒闭,结果呢,老二那边忙活得热火朝天,我这边倒是先关门大吉了!” 宁三老爷恨铁不成钢:“你个没用的狗东西!你妈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没用的废物!难道你这辈子没见过女人?” 谭文石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便低着头任宁三老爷尽兴骂着。宁三老爷骂完了,咳了好一会,才以身体不行了为由让谭文石滚蛋,然后宁三老爷就闭上了眼睛,谭文石这才站起来,后背上都已经氲出一片汗渍了。 谭文石神色复杂地看了宁三老爷几眼,然后微微点头示意,随后就转身出去了。谭文石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后,宁三老爷悠悠睁开眼,一双蜡球似的眼睛颜色颇深,连其中闪动的意味都看不清。 宁三老爷作坊出来的料子出了问题并没有连累到宁夏青。从萧景元那边传来确切消息是,保证不会影响宁夏青,宁夏青和二老爷大可专心赶工,朝廷依旧在等着二老爷那边的凤凰草木染料子。 而有董子真这个跑腿勤快的人到处打听消息,宁夏青对宁三老爷那边的消息知道得不少。听董子真说,宁三老爷的作坊是铁定保不住了。 而宁三老爷果然已经去求过族长出面,也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到的官府人脉,搭了不少银子进去,才将这件事勉强压下来,只关了作坊就停了,没有连累到宁三老爷本人和其名下的其他产业。 而宁三老爷那间关停的作坊被充公了,如今已经收归官府,官府很快就要着手把那个作坊卖出去了。 而原先在作坊里做事的匠人们如今也都前路未卜,那些只卖力气的长工和短工自然都是树倒猢狲散,而有手艺的匠人们都在之前被宁三老爷要求签下了长约,他们自然无法轻易离开。 董子真打听到,官府那边的处置是,有契约在身的这些匠人们就跟着作坊一块处理,归给买下作坊的买家。 那间作坊规模不小,又附带着那么多手艺精湛的工匠,所以,有意想要买下那家作坊的大财主好像还挺多的,郡里的好多大商人们都跃跃欲试呢。 宁夏青听说了这件事后,便让董子真去打听一下那作坊大概会被卖到哪个数。 此举把董子真吓了一跳,董子真难以置信地问:“当家的,我、我、我早觉得你可能会这样说,但是……那个……咱们虽然有两个小铺子,但咱们哪能跟那些大财主比啊?你不会想买那个作坊吧?咱们真的买不起!” 宁夏青却只让董子真去打听价格,说银子的事儿她会想办法解决。 银子嘛,要么是找钱庄借,要么找旁人借。 既然那作坊抢手,一定已经有不少人去找钱庄借银子了,宁夏青没那么多可以拿来抵押的本钱,钱庄未必会愿意把银子借给她。 而且……许是前世里宁永达曾经因赌而欠债的关系,宁夏青内心深处一直对向钱庄或赌场借银子而发自内心地警惕排斥。 既然不找钱庄借,就只能找旁人借,可又能找谁借呢?宁二老爷?自然是不行,宁二老爷没银子。萧景元?她之前倒是向萧景元借过银子,可如今的她已经不敢向萧景元借银子了。 宁夏青沉吟了片刻,倒是想到了一个人。 第一百九十七章 拨雾 宁夏青到了宁氏大宅的时候,里头正乱成一锅粥呢。 在她过来的半个时辰前,宁氏大宅里就已经乱成一团了。 混乱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宁三老爷这次的事儿。 宁三老爷的事儿虽然终于平了,但在平事的过程中,宁三老爷花的银子……宁三老爷一算账,顿时觉得自己的半条命都掉了。 宁三老爷这大半辈子努力挣来的银子,倒不至于说是全搭进去了,但铁定是元气大伤,宁三老爷十分清楚,若是不做点什么挽回一下损失,自己肯定再无翻身的机会。 因此,当宁三老爷身子骨好了一些之后,宁三老爷便撑着一把老骨头硬是跑到组长这边来闹了。 宁三老爷的要求很简单,要族里帮忙承担一些损失。除此以外,宁三老爷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方法可以稍稍弥补此次的巨大亏损了。 可族里人又怎么会答应?这祸事是宁三老爷自己惹出来的,族里的银子是为全族人谋福祉用的,凭什么为宁三老爷一个人的错而破费?一来二去的,一帮素日里德高望重的老爷子们就这样争执得谁都不肯让步。 宁三老爷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也只能把一张老脸全豁出去了,倒是也摆出几条歪理来—— 首先,这件事之所以能够平息,是宁氏的老族长出面拉关系送礼才摆平的。族长代表的是宁氏全族,既然族长都出面了,说明这件事已经不是宁三老爷的事儿了,而是宁氏全族的事,既然这样,就不该由宁三老爷一个人出银子。 其次,宁三老爷开作坊的时候,老族长也没说什么,因为老族长也希望族里的产业能够扩张做大,所以老族长是支持宁三老爷开作坊的。既然宁三老爷开作坊是为了全族产业扩张在着想,如今作坊出了事,自然也要全族一起承担损失。 而且,宁三老爷这些年经营铺子,每年都往族里送分红。宁氏之所以这样富庶,少不了宁三老爷的功劳和苦劳。因此宁三老爷如今遭难,族里就没理由不管。 在族里众多德高望重的老人面前,宁三老爷腆着老脸喋喋不休,虽说做买卖的人就没有脸皮薄的,但宁三老爷就算有再厚的脸皮,也知道自己此举不妥,更知道自己此举会得罪族里许多人,可是他已走投无路。 一个老人再也听不下去,站起来指责道:“行了,这件事说到底是你惹出来的,那有问题的染料也是你签契约买下来的,既然错在你身上,你又凭什么要求族里承担损失?” 此人是宁夏青的七叔公,早年读过书,虽未考取功名,但也颇有几分书生意气,在宁氏众人中向来以耿直著称。 宁永达也是个耿直的人,因此,宁永达还在世的时候,与这位老人还偶尔会走动走动,在与沈家退婚时,宁永达也是求这位老人出面做主的。 这老人算是今儿这一帮人里最敢说话,说话最直的了。而宁三老爷则素来跟这老人不合,天生就性格不对付,二人都瞧不起对方。 宁三老爷直接回嘴:“七叔这话就没有道理了。我给族里交了那么多银子,如今想要拿回来一点,不也是人之常情吗?倒是七叔,从来不交银子,却每年都靠族里给银子养着,七叔凭什么指责我?” “你……”老人面上一白,立刻说:“我并不是靠族里的银子养着,我用族里的银子,都是为了给族里办事,都是有正当理由的!” 宁三老爷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到底是不是都拿去为族里办事了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七叔一个子儿不交,却每年从族里支走大笔银子,而我每年交那么多银子,如今想要拿回来一点,七叔却百般阻挠!” 老人一拍桌子,怒火冲冲地指责:“宁永值,你就是这样跟我说话的?!” “都给我住嘴!”老族长忽然喝了一句。 登时,堂里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只剩气得大喘粗气的老人,和一脸顽劣、誓要诡辩到底的宁三老爷。 随后,老族长威严地叹了一口气,却仍旧没有表态。 宁三老爷见此,只好另寻路子,苦苦恳求道:“爹,您要是真的不能给我拨银子,我也不能说什么,可您不能真的就不管我了啊!我可是您的儿子啊!” 宁三老爷连忙说:“爹,您不给我拨银子也行,那您能不能帮我把那作坊给买回来。官府很快就要往外卖了,我就算想府也不会卖给我,爹,你能不能出面帮我买回来?” 老族长悠悠看了宁三老爷一眼,眼神冷冰冰的,依旧没表态。宁三老爷十分焦急地说:“爹,就算你不为我着想,你也得为族里着想啊,你也知道,那族里还有很多老匠人呢。要是宁氏不能把作坊给买回来,那些老匠人可就都要便宜别人了!” 老族长还没说话,那老人便起身道:“出面可以,但是银子谁出?总不能族里出吧!宁永值,只要你自己出银子,我出面帮你把那作坊买回来都行!” 宁三老爷登时就怒视那老人,老族长只好喝道:“行了,七弟,你先少说几句,不然又要吵个没完了!” 那老人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一脸愠色地瞪着宁三老爷不放,宁三老爷回了一个狠狠的眼神,随即继续一脸狼狈地看向族长,刚想要再说什么,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来报:“族长,夏青姑娘来了。” 顿时,厅中众人都是一脸大为意外的表情,只有老族长仿佛毫无意外,只点点头说:“带她进来。” 宁夏青走进这大厅的时候,里头正乱成一锅粥呢,倒是让宁夏青好一顿意外。 宁夏青还从来没见过族里这么多人,族里许多人也是头一回见到她本人。宁夏青也是属实没想到,自个儿居然来得这般巧,今儿这里竟然这般热闹。 宁夏青敏锐地察觉到,宁三老爷愤怒的、怨恨的双眼快要把自己盯穿了,然而宁夏青压根懒得理会,权当没看见。 宁夏青对老族长点了点头,平静地说:“我是来找三叔公的,没想到来的不巧,原来大家正在议事,我改日再来吧。”说完她就真的打算离开了。 老族长却悠悠叫住她:“等等。来都来了,想说什么就说吧。这里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宁夏青微微一顿,稍微有些为难,低声道:“我并非刻意隐瞒,只是我今日前来,只是为了我自己的一些小事,不敢劳烦众位长辈一块听我唠叨此等微末之事。反正我也不急,改日再说也是一样的。” 宁夏青说完这话,便与老族长说了句告辞,然后就转身而出,并没有与其他人见礼。 倒真不是她故意不想与那些人见礼,而是她真的不认识几个,一一见礼太过麻烦,而且宁夏青并不认为那些人对她会有什么好感,既然彼此都心有芥蒂,那像这种虚礼还是能免则免的好。 而且她也担心一一见礼会太耽误时间。她之所以匆匆告辞就走,便是不想给族长再开口挽留她的机会。 这么多族亲聚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她猜得到。既然如此,若是她真的在这么多族亲面前道出来意,定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怕是这帮老头子能当场就把她的皮扒了,一想这些便觉得烦得很。 宁夏青从宁氏大宅出来,倒是也没走,只是让阿正把马车停靠在对面茶楼的后面,而她在雅间临窗的位置坐定,默默瞧着大宅那边。 直到将近两个时辰,族亲们才纷纷从大宅里走出来,宁夏青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活动了一下已经等酸了的腿,又进了大宅。 她正沿着游廊往族长的院子方向走,却好巧不巧地遇到了宁三老爷。 宁家大宅占地极广,也早就分了各家宅院,老族长、宁大老爷、宁三老爷都分院别住了,而且也各自在临街的地方开了门,平日里互不干扰。 这游廊在族长宅院一进门的地方,而这游廊也连接着宁三老爷和宁大老爷两家的宅院,因此,若是大老爷和三老爷想从自己的宅院去对方的宅院时,一边都会为了抄近路而走这条游廊。 一脸丧气的宁三老爷从自家宅院的方向走过来,正要往宁大老爷宅院的方向走。宁夏青瞧了一眼,便猜三老爷八成是刚刚在族长那里受了挫,被族长打发走之后又不甘心,所以准备去找大老爷商量对策呢。 宁三老爷也同时看见去而复返的宁夏青了,登时一双眼睛就瞪大了。宁三老爷登时就用手指着宁夏青,恶狠狠地质问:“你今日古古怪怪的,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宁夏青冷冷地看过去一眼,随意地回了一句:“三堂叔误会了,我没什么鬼主意。” “你还没什么鬼主意?你的鬼主意最多!”三老爷一看见宁夏青,简直连病都气好了,整个人容光焕发地指着宁夏青的鼻子骂:“你甭以为我不知道,我之所以有今天,也少不了你的功劳!你早就知道染料有问题对不对?不然老二那边怎么就什么事都没出?” 宁夏青懒得回话,一脸无所谓地看着宁三老爷。宁三老爷一顿,忽然恶狠狠地警告:“我告诉你,你休想再利用谭文石来算计我。” 宁夏青微微一滞,不明白宁三老爷到底在说什么,也懒得再跟宁三老爷废话,只说:“我还有正事要办,三堂叔要是没有正事的话,恕我不奉陪了。”说完就要往族长屋子里去。 忽然,宁夏青脚步一顿,她想明白了宁三老爷为什么在自己面前提起谭文石。宁夏青回过头来,悠悠道:“三堂叔,我奉劝你一句,到了这时候,继续刁难我并非明智之举,若是你我再这么斗下去,只有两败俱伤的结局。” 到了这个时候……是啊,这个时候就是宁夏青在等的时候。 价格战打了这么久,所有人都想要看看宁夏青到底会如何应对。结果宁夏青居然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动作,甚至还在九成巷上开了一家分号,此举可谓是让所有人都意外极了。 有不少人都觉得,宁夏青在这种时候居然开分号,除了赌气之外实在没有其他的解释可能。所有人都看不懂宁夏青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说起来,从前宁三老爷生意不错,有足够的实力可以打压宁夏青,宁三老爷联合同行压价,跟宁夏青打价格战,便是与宁夏青拼财力,而宁夏青根本就不可能耗得起。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宁夏青知道染料有问题,却并没有告诉宁三老爷,让宁三老爷因为这次的事元气大伤,如今的宁三老爷,已经不是宁夏青的对手了。 如今的宁三老爷再也打不起价格战了,虽然当下的宁三老爷也没顾得上价格战的事,但价格战的结束是势在必得的,只是早晚的问题,总之华彩苑的困局已经解了。而在华彩苑困局解了的时候,华彩苑的分号正巧刚刚开张。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事情终于进展到这一步,宁夏青在价格战里一切行为背后的原因也终于在众人面前走出了团团迷雾。 第一百九十八章 底线 宁夏青去而复返,族长也仿佛早料到她会再来。她刚坐下,新茶就被捧上来了。宁夏青向宁氏族长直截了当地道明来意,族长居然也没有很吃惊,只不过也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犹豫了半晌。 良久,族长意味深长地看着宁夏青:“你想要作坊?你手里有那么多银子。” 宁夏青十分老实且平静地回答:“没有,如果我有银子,我今日就不会过来了。” 族长被气笑了:“你是来找我借银子的?” 宁夏青点点头。 族长连气都没生,干脆就是不敢相信地冷笑个不停。 哪有宁夏青这样的人?找族长借银子,让族长出面把作坊从官府手里买回来送给宁夏青,等宁夏青慢慢用那作坊赚到银子之后再还,这样的要求居然也说得出口?族长白费力气又得不到好处,宁夏青这是把族长当成冤大头了? 刚刚宁三老爷只是族里出银子补贴自己的亏空,毕竟宁三老爷这些年也的确往族里交了不少银子,而且宁三老爷又是族长的亲生儿子,可饶是宁三老爷在族长膝下几番哀求,族长都没有松一点口。 又何况是一个早就自立门户的宁望平的后代?这些年来,宁望平这一家子没往族里交过一文钱,如今宁夏青却要族里出银子为她赎作坊?简直让人想不明白,宁夏青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到底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把这话说出口的? 老族长简直都被她逗笑了!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宁夏青却看起来势在必得、胜券在握,她十分平静说:“我手里有我爷爷留下来的技艺。若是不给我一个作坊,宁氏便永远不要想从我这里得到那几样秘技。” 族长不由得愣了一下。 宁夏青稳操胜券地说:“三叔公出银子赎作坊,我出秘技,咱们三七分股。”族长反应了一下,还没说话,宁夏青就又补充道:“我七。” 族长的脸色便一下子不好看下来,出银子的人占三成?空手套白狼的人占七成?要是族长七宁夏青三,这事儿还勉强能说得过去,可宁夏青怎么就胃口这般大? 宁夏青看着族长的眼睛,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三叔公一定觉得我的要求很过分,三叔公肯定连考虑都不想考虑。但三叔公换一个角度想一想——” “——梅公郡里匹料行业很发达,光是百人以上的作坊就不下几十家,而宁氏的作坊也并没有在郡里遥遥领先太多。其实我大可不与三叔公合作,我大可以去找那些并不逊色于宁氏的作坊,跟他们谈同样的条件,我相信,他们会答应我的。” “所以说,如今是我占优势,三叔公只能任我开条件。而且我知道,若是我提出要整个作坊的全部股份,三叔公是定要恼我的,可我愿意分给三叔公三成,我估摸着,这样的条件差不多正好是三叔公心里的底线,三叔公还是考虑一下吧。” 老族长一声冷笑:“你倒是会算计,连我的底线都想好了。” 宁夏青大言不惭地说:“做生意嘛,讲究的就是最低的成本和最多的收益,若是不会算计,又如何能够知道成本最低是多少,收益最高又是多少?我算过账了,三分股的话,三叔公稳赚不赔,所以我猜,只要给三叔公三成股,三叔公就应该会答应我了。” 老族长不悦地冷哼一声,故意顿了一会,厅里陷入了沉默,宁夏青也不急,只是悠悠喝着自己面前的茶。 良久,老族长才终于开口:“四六分,我四你六,且技艺不能只用在你的作坊,你须得把技法交到本家。” 宁夏青一口回绝:“必须三七。三叔公放心,我会分给二堂叔一成股,也就说是,我只占六成。二堂叔是您的亲儿子,也就是说,你们实际上还是有四成股的。” 老族长有些不悦,却也没说什么,宁夏青说得有道理,族长这便实际上的确是占了四成。老族长不由得露出沉思的表情,微微颔首琢磨着此事。 宁夏青起身,道:“既然正事说完了,我便回去了,三叔公好好考虑考虑,尽快给我答复。”说完,宁夏青竟真的站起身。 但她起身之后,却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十分平静地说:“三叔公只要答应了我今日所求,那么三叔公要我把技艺交给本家,我没意见。因为我爷爷在笔记上说了,他说他虽然自立门户,但永远是宁家人,我爷爷希望他的后代把技法还给族里。” 宁氏族长不由得一愣,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 宁夏青又说:“还有,其实就算三叔公真的不答应我,我也不会去找别人的。因为,虽然我与本家关系紧张,但我也永远姓宁。” 听她这样说,宁氏族长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宁夏青柔柔弱弱,说起话来却是一点都不含糊:“即便我们宁氏内部再如何争斗,我都不会帮着外人对付宁氏。因为我知道,宁氏若在,我们大家就有靠山,宁氏若是倒了,丧家之犬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 宁夏青微微点头道:“我先回去了,希望三叔公早点给我个准信儿。” “你给我站住!”老族长微微无奈地斥了一句,叹了口气,又斥道:“说完话就走?性子就这般急躁?” 宁夏青也不说话,倒是老实地回身坐了下来。 老族长想了一会,不由得问:“你倒是为什么不去找你三堂叔,你三堂叔虽然这次损失惨重,但他要是真想赎回作坊的话,还是能拿出银子来的。你只要拿出那几种技法,他肯定二话不说就会答应你。” 老组长看着宁夏青的眼睛,认真地试探着:“我知道你与他向来不合,难道你心里就一点都不能原谅他?” 宁夏青忽然笑了,爽快地说:“三叔公此言差矣,我并不怨恨三堂叔,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仇家,我不去找三堂叔,只是因为我不看好他的能力和态度而已。” 老族长审慎地看着宁夏青,用眼神示意宁夏青说下去。 宁夏青却微微一顿,低声说:“三堂叔不是踏实做事的人,根本不适合经营作坊。而且三堂叔的确是技艺不精,他经营铺子是把好手,但在织造技术,他懂得还是太少了。若非如此,他这次又怎么会栽得这么惨呢?” 老族长忽然冷不防地问:“这次的事里到底有没有你?” 宁夏青抬眼看过去,那双娇柔似水的女子浅眸与年迈族长那双如鹰一般的眼睛对视着。 她十分平和地说:“若三叔公觉得我做了什么,那么就算我矢口否认,三叔公也不会相信我。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回答的必要了。”她再次站起身道:“我真的该走了,三叔公快些考虑我的条件吧。”说完竟真的走了。 老族长神色复杂地坐了一会,眉毛皱得紧紧的,终于无奈又释然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宁夏青的条件已经很厚道了。只要宁夏青愿意把技法交给本家,就算是她想要作坊的全部股份,族长也只能给她。 宁三老爷一到了宁大老爷的地盘,便开始撒起气来:“大哥,刚刚你也在,你也看到了,我都那么求爹了,他居然还不答应,难道他真的不怕有外人把作坊买走吗?那作坊里头毕竟还有咱们宁氏的匠人啊!” “好了好了,你坐下来喝口茶。”宁大老爷带着忍不住的笑意,假模假样地劝了一句:“放心吧,你也说了,作坊里头有宁氏的匠人呢,爹不会眼睁睁看着作坊被外人买走的。爹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猜啊,他肯定早就为赎回作坊做准备了。” 宁三老爷愣了一下,想了想,拍了拍脑袋,道:“也是啊……” 宁大老爷抿了口茶,四方目微微一转,趁机瞥向宁三老爷,见宁三老爷的脸色已经不如刚刚阴沉,宁大老爷便开口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宁三老爷问。 宁大老爷冷笑一声:“只不过,就算爹现在把作坊赎回来,恐怕也不会交给你。” 宁三老爷猛地蹙眉:“不交给我交给谁?难道交给七叔那个糟老头子?那老头子什么都不懂!根本不懂什么是买卖!至于其他人,一个个都是没用的货色,哪有一个能撑起大局的?不交给我,难道交给他们?” 宁三老爷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看着宁大老爷。 宁大老爷知道宁三老爷心中所想,便冷哼一声道:“你休要这般瞧我,我又没说会交给我。若是爹真的要在族里另找一人来管理作坊,当然是交给老二最合适了。” “老二?”宁三老爷眉头一皱,不屑地说:“老二就是个驴脾气,一点人情世故都不通!交给他,他能撑起来?他如今手里的作坊都差点没撑住呢,要不是他运气好,他手里的作坊早就倒闭了!” 宁大老爷不屑地说:“你也不能说是老二运气好,没准是人家真的有本事呢。” 宁大老爷挑拨着:“再说了,老二经营作坊多年,比咱们都懂得作坊里的那些事儿,我要是爹,我肯定把作坊给老二。别看爹一直不待见老二,但在这种事上,爹不可能因为偏心就故意打压有本事的人。” 宁三老爷的眉头皱成了好几个深深的“川”字,真的思索起族长把赎回来的作坊交给宁二老爷的可能性。 刚刚族里众人聚众议事的时候,宁二老爷压根没来,只让一个小管事传话过来,说他在作坊那边忙着赶工走不开,所以就不来了。 宁三老爷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瞧不起宁二老爷。觉得宁二老爷实在是傻透了,族里议事的结果关系到族里的每一个人,这种时候要是不在,谁知道会不会被旁人针对下套呢?这老二着实是个猪脑子,赶工还能比族里议事重要? 然而,宁二老爷没来,宁夏青却来了。 宁夏青和宁二老爷结盟的事儿早就传遍族内了,众人都知道,宁夏青手里有宁二老爷作坊的股份,宁夏青又向来颇多阴谋诡计,且刚刚宁夏青去而复返,瞧着神情怪异,似是有些古怪。难道,宁夏青是来为宁二老爷出头周旋的? 宁三老爷颓然坐在椅子上,呢喃着:“你说得对,爹可能真的会把作坊交给老二,那丫头都来为老二做说客了,八成就是打着我那作坊的主意。” 宁大老爷却阴恻恻地讽刺道:“哪里就是你的作坊了……” 宁大老爷语气阴恻恻的,颇为幸灾乐祸,这语气让人很容易就能听出那言外之意来,宁大老爷的言外之意是,那作坊虽然是宁三老爷盘下的,但招牌匠人们都是从宁二老爷那里挖来的,等于是宁三老爷从宁二老爷手里抢走了作坊的核心力量。 抢走的东西,如何能够理所应当地当成是自己的? 宁大老爷幸灾乐祸地说:“说白了,你作坊里最重要的东西——那些老匠人们,都是从老二那里抢来的,如今兜兜转转,你的作坊很快就又要回到了老二手里了,啧啧啧……” 宁三老爷可是被气得不轻,冷笑一声道:“你也休要说我,宝罗庄的桑园难道不也是宁永达的?你不也是总管那边桑园叫作是你自己的桑园吗?” 宁大老爷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气恼地看着宁三老爷,宁三老爷丝毫不惧地说:“而且你也不用幸灾乐祸,要是老二真的得了我的作坊,那丫头就等于是更上一层楼,想必几年之后,她便能将宝罗庄的那片桑园从你手里讨回去了!” 宁大老爷冷哼一声,神色不悦。 的确,之前与宁夏青的赌约一直都是宁大老爷的一块心病。 签赌约的时候,宁大老爷是觉得宁夏青肯定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所以才答应签契约的,可没想到宁夏青竟一次又一次地让他们大为意外,照这样下去,宁大老爷的那片桑园简直是丢定了! 这事儿早就让宁大老爷急得心浮气躁了。 宁大老爷满脸不忿,像是一头气坏了的牛。宁三老爷这才舒坦了一点,主动说:“行了,咱俩既然结了盟,就谁也别笑话谁,总之现在,对付老二和那丫头才是最要紧的。” 宁大老爷瞪了宁三老爷一眼,这才开口绕回到正事上:“我不是已经给你出过主意了嘛,谁叫你自己办事不力来着。”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中秋 宁三老爷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宁大老爷说的是谭文石的事儿。宁大老爷曾经给宁三老爷出主意,让宁三老爷使一招借刀杀人除去谭文石。 一说起谭文石,宁三老爷就更生气了。 宁三老爷气得鼻子都要歪了:“那姓谭的精明得跟猴子似的,哪那么容易就让我摆布了?你出的那破主意根本没用!就前几天,那姓谭的来看我,居然还说他办事不力,让我打发了他。” “哦?”宁大老爷有些意外地一挑眉:“然后呢?你打发了他没有?” 宁三老爷立刻说:“我当然没答应。哼,他害得我这样惨,捞走了我那么多家底,又害得我落得今日这般地步,我岂能轻易放他走?” 宁三老爷忽然语气黯淡下来,声音听起来带着无尽的恨意和深深的不甘:“而且,他在我手底下干了这么多年,我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他知道我这么多事情,我又怎么能放他走?” 宁大老爷一听这话,不由得蹙眉,又问了几句,大致知道了谭文石究竟已经在宁三老爷的产业里介入到了何等程度。 听到这里,宁大老爷不由得也是一叹:“终是养虎为患啊。这姓谭的怕是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定也知道你不敢轻易打发他。这姓谭的年纪轻轻,却不料这般老谋深算!” 宁三老爷不甘心地冷哼一声道:“你到底有没有别的法子了,总不能看着我被那姓谭的拿走一切吧?” 在这三兄弟里面,本来是三老爷最占优势,然而在谭文石和宁夏青轮番设局之后,三老爷如今已经是黔驴技穷了,如今只能靠大老爷给出主意了。宁大老爷眯了眯眼,想了一会,阴狠地说:“既然如此,便只能……” 宁大老爷对宁三老爷低语了几句,宁三老爷的神色极为复杂难测…… 几天之后,官府开始拍卖宁三老爷的作坊,宁氏的老族长用自己的私产将作坊给高价赎了回来。 此事一出,宁氏不少人都是颇为不解的。老族长不用族里的银子,而用自己的私产来赎作坊,摆明了是不想让这作坊成为族里公产,那老族长究竟对这作坊有何打算呢?老族长年事已高,归山多年了,总不可能重出江湖亲自打理吧? 族里不少人都被这作坊牵动着贪念,纷纷去老族长那里磨着想要打理作坊,族长却没给个准话。 于是族里人就以为,族长是要把这作坊给宁三老爷,毕竟这作坊本来就是宁三老爷的,族长又向来偏爱宁三老爷这个儿子,为宁三老爷闯的祸事善后也是理所应当的。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老族长有一日突然宣布,这作坊交给宁二老爷打理。 族里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个消息。 宁二老爷是庶子,生母出身一般,宁二老爷向来不得族长喜爱。且他脾气又拗,就连族长的话都敢顶撞,不似左右逢源的三老爷那般在族里众人间吃得开,也没什么威望,人人都嫌弃他。 所以说,族长把作坊交给宁二老爷打理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尽管宁二老爷打理作坊多年,本该是最合适接手作坊的人选,但在宣布结果之前,族里是真的没人认为宁二老爷会被老族长选中。 更令人意外的是,三老爷在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十分平和。 三老爷和二老爷之间的战火延绵了几十年,二人是斗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三老爷的作坊之前也是从二老爷那边挖人过来的,如今二老爷得势,三老爷居然毫无反应,可真是奇怪至极。 族里所有人都因为老族长和三老爷出乎意料的态度而迷惑不解,二老爷本人倒是没想太多。 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当二老爷从宁夏青手里拿到那几种精妙绝伦的织染技术之后,二老爷就把那些麻烦的人情世故都抛到脑后了,一头扎进了作坊里。 一场潮水来时凶猛,去时无声。随着数十家匹料铺子依次悄悄地恢复了原先的价格,宁三老爷在背后一力操控的这场价格战以一种悄无声息的形势不告而终了。 如今的华彩苑恢复了往日的红火,有了九成巷上的分铺之后,宁夏青更是如虎添翼,每日在董子真手里流过的银子像源源不断的河水,生机勃勃。 忙忙碌碌之中,秋天的雨说下就下。不似夏季的暴雨,秋雨更加蜿蜒安静,时而细密,时而点滴,催着人的心事。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而天儿也一天比一天的冷,一寸秋雨一寸秋。秋高气爽,天气凉爽。 雨后清晨,秋高气爽,秋风沁凉。树上的叶子随着秋风飘落,几日之后,变成了烂泥。夏日的浮躁被那几日的连绵雨冲刷了个干净,人世逐渐变得安静,安静中带着几分凄凉。 宁永达的第一个祭日到了,祭日后不久便是中秋。 她永远记得,父亲的脸上带着她从没见过的笑意,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放心地嘱咐她:“你娘最近胃口不好,你记得要劝她多吃几个柿子,我走了啊!” 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中秋左右,正是丝织市集的时候。每逢丝织市集,远近不少匹料商人便都聚集在了梅公郡,在市集之外,商户们常常相邀彼此宴请,算是解了中秋仍在外奔波的乡愁与辛苦,更是彼此拉关系谈买卖的好时候。 在中秋前一天,宁夏青意外地收到了荷风亭晚宴的邀请。 如今的宁夏青在梅公郡已经算是小有名气了,且亏了董子真的卖力,在这一年里,华彩苑和不少同行都相处得不错,宁夏青能收到这样的邀请也不奇怪。 董子真知道这事儿后,乐不可支地撺掇宁夏青去赴宴,董子真说了,如今快要到了丝缎行一年一度排名的时候,在晚宴上,同行们肯定也会说到排名的事儿,既然宁夏青有意要竞榜,去听一听总是没有坏处的。 虽说一帮大老爷们喝起酒来往往一时半刻都没个头,宁夏青一个女流之辈,也的确不好跟那些男人们拍着肩膀喝到半夜,但喝酒应酬的事儿都可以交给董子真去办,宁夏青只要露个面,跟同行们谈完正事就可以走了,不会闹到太晚的。 宁夏青倒是不反感这个,只不过,荷风亭位于府桥街,挨着好几家勾栏瓦舍。想来这帮匹料商之所以选在荷风亭办晚宴,怕就是为了在宴后可以就近去快活吧。好在荷风亭虽挨着勾栏瓦舍,却是家正经酒楼,宁夏青倒是也不介意一去。 董子真跟宁夏青说好之后,便去九成巷那边忙了,约好晚上直接在荷风亭门口见。 而宁夏青则去找阿正了。阿正如今仍常常为她赶车,况且今晚要去的是府桥街,即便荷风亭是正经地方,她还是有些打怵,她觉得,如果阿正陪自己一块去,她心里能比较有底一些。 晚间,阿正已经备好车等着了,宁夏青带着翠玉刚走到影壁,忽然一个娇怯怯的娃娃声音带着几分意外、几分失望、几分期盼地从她身后叫住她:“姐姐!” 她一回头,宁夏紫便一头扎了过来,不敢相信地问:“姐姐要出去吗?明天就是中秋啦,先生都给我们放了两天假,姐姐不放假吗?” 宁夏青微微一笑,摸了摸紫儿的脑袋说:“姐姐只是去见几个人,很快就回来了。” 宁夏紫却说:“那姐姐能不能带上我啊,我也想出门呢,我要去找蝶姐姐玩!” 蝶姐姐?宁夏青有些不解,这个蝶姐姐是谁? 宁夏青一问才知道,原来紫儿口中的蝶姐姐是宁大老爷的小女儿宁玉蝶,宁玉蝶比宁夏紫大上一岁半。宁望平自立门户之后,宁家便几乎不与本家那边往来,宁夏青虽然听说宁大老爷有一个小女儿,但从来都没见过这个宁玉蝶。 可她家和本家从来不来往,宁夏紫又怎么会认识宁玉蝶呢? 宁夏紫的小嘴巴絮絮叨叨地给宁夏青讲了半天,宁夏青才明白,宁玉蝶和宁夏紫的一个同窗是手帕交,宁夏紫去那个同窗家里玩的时候遇到了宁玉蝶,堂姐俩挺投缘的,便也成为好姐妹了。 据宁夏紫交代,她这几个月里常和宁玉蝶一块玩,都已经往来很久了,甚至都到对方家里去过好几次了。 宁夏青不由得赧然,紫儿到别人家里去了好几趟了,而且还是去的宁大老爷那里,可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居然都不知道。想来也是因为老太太和曹氏顾念宁夏青在外打拼太辛苦,所以也不让宁夏青为了宁夏紫的这些孩童琐事烦心。 不过,紫儿居然都能交到朋友了,宁夏青还是挺高兴的,看来让紫儿上书院是个正确的决定。 虽然说宁夏青不太愿意让紫儿和宁大老爷的女儿来往,但既然已经来往上了,宁夏青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是小孩家的事,做姐姐的也不方便掺和。 尤其是宁夏紫现在已经穿戴整齐,且已经跟宁玉蝶约好了的情况下,宁夏青也不能不让宁夏紫去。 宁夏青之前给紫儿添了丫鬟,但那丫鬟年纪比紫儿大不少,一直像姐姐一样照顾着紫儿和双喜,却不太能跟这两个小娃子玩到一块去,自然也不太能跟宁玉蝶这个年纪的娃子玩到一块去,因此宁玉蝶今儿只请了紫儿和双喜过去。 宁夏青琢磨着,虽然是去宁大老爷那里,但宁玉蝶毕竟还是个孩子,不会像宁大老爷那般心机深重的,因此便也准了紫儿和双喜过去了。 宁大老爷的宅邸和荷风亭并不顺路,其实去荷风亭更近,但宁夏青坚持让阿正先送宁夏紫去宁家大宅。宁家的小马车骨碌碌的,很快就到了宁大老爷宅邸的大门。 宁夏青亲自送宁夏紫下车,竟见已有数辆马车停在宅邸门口,还有几辆马车里也正有精心打扮过的小姑娘从里面下来。 而在大门口,站着一个比紫儿大一点的小姑娘,小姑娘身后还站着数位丫鬟婆子,那小姑娘显然是一副宾主做派。 宁夏紫在下车之后,便与那站在门口的小姑娘打了个招呼,那小姑娘显然正是宁玉蝶。 宁夏青见此便明白了,原来宁玉蝶并不是只邀请了宁夏紫过来,而是宁玉蝶在家里办了个小聚会,宁夏紫只是宁玉蝶邀请的小姐妹之一,宁夏青由此才彻底放下心来。 在把宁夏紫送进去之前,宁夏青牵着宁夏紫的小手问:“你们什么时候结束?姐姐什么时候来接你?” 宁夏紫一愣,傻乎乎地答:“不知道啊……” 旁边一个婆子立刻站出来说:“夏青姑娘就被操心了,等蝶姑娘的宴会结束之后,大老爷这边会安排马车送夏紫姑娘回家的,若是夏紫姑娘能够愿意在这里住一晚,我们也会托人去许宁街捎个口信的。” 宁夏青微微垂眸,客气地说:“不麻烦了,紫儿晚上还是要回家的。” 那婆子笑着说:“其实夏青姑娘不必如此客气的,我们家太太说了,大家都是亲戚,往日走动得不多,如今幸亏夏紫姑娘和蝶姑娘彼此亲近,两家就应该趁此多走动走动才对。” 宁夏青看着那婆子,隐约记得这婆子是宁大奶奶身边一个很得力的婆子,估计是宁大奶奶特意派来为宁玉蝶操持这个小聚会的。宁夏青笑了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给双喜使了个眼色,示意双喜看好紫儿,然后就看着紫儿进了宁家大宅。 第二百章 花街 府桥街花天锦地,四时皆粲然。 临近中秋,商铺店家也都纷纷在门口挂起了红灯笼,能在此处开业的商户都财大气粗,像是在攀比似的,把红灯笼挂得一个比一个大。 相连铺市门口的红灯笼仿佛连城了一条红色的彩带,位于大路的一左一右,像是两只并行游曳在府桥街的火凤凰。 白色的月亮挂在东面天际,已经快圆了,看起来像是一只大白盘子。 翠玉虽然从前跟宁夏青来府桥街找过赵香娥,但若是论正经在府桥街逛,还是翠玉这辈子头一遭。 这里可比许宁街热闹奢华得多,不似许宁街那般的平淡烟火气,这里繁华得宛如神仙所居之处,金银财宝仿佛河水一般在此地鲜活地流淌。 翠玉坐在马车里,忍不住悄悄掀起车帘,好奇地打量着两边的景色,忽然看见了一家颇为古朴的商户,古朴却不失华丽,在周围商铺的衬托下,显得极为品位不俗。翠玉忍不住扯了扯宁夏青的袖子问:“姑娘姑娘,那间铺子叫什么啊?” 宁夏青顺势往外面一看,顺着翠玉的手指看向那挂在铺子上面的匾额,宁夏青不由得顿了一下,平静而小声地念道:“鑫雅坊。” “鑫雅坊……这名字真好听啊!”翠玉忍不住感叹道,咂舌着说:“看看人家这名字起得多好听多文雅啊,比咱们许宁街街口的万寿酒楼要好听多了!” 宁夏青神色复杂地看了翠玉一眼,没有答话。 翠玉的眼睛忽然瞪得老大,指着一个在廊柱上全都镶着金边的店铺又问:“唉,姑娘姑娘,那个写的又是什么啊?” “……桂音阁。” “桂音阁……也太好听了吧,这名儿起得跟神仙住的地方似的!”翠玉此刻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十足十地兴奋和新鲜,想也没想就又扯着宁夏青问:“姑娘,还有那个呢,那个叫什么?” “……环彩亭。” “环彩亭……是不是跟我们华彩苑的名字里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字?”翠玉挠了挠头,认真地问:“过这名字好奇怪啊,难道也是卖布的吗?” 宁夏青看了翠玉一眼,却没有答话,而翠玉又发现了下一间气派铺子,拉着宁夏青喋喋不休地问。 宁夏青耐心地回答:“那个叫美春班。” 宁夏青目不转睛地盯着翠玉,只见翠玉忽然微微皱起眉,十分投入地在思索着,一边思索一边念叨:“美春班……美春班……这名字好奇怪啊……” 翠玉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地看向宁夏青,正对上宁夏青带着几分戏谑的看戏表情。 “难道!”翠玉的眼睛登时就长得跟珠子一样圆,脸在瞬间就转作排红,立刻放下帘子垂首,鲜艳的红晕则迅速地蔓延到身后颈间,宁夏青则彻底没忍住,在翠玉带着无尽娇嗔的目光中,爽朗地笑了出声。 到了荷风亭所在的洞春巷口,因为前面人车拥堵,马车不好进去,因此阿正便在巷口停了车。 宁夏青和翠玉下车来,宁夏青刚往前走几步,就故意停下脚步来,认真地拉着翠玉的手说:“放心,荷风亭是只喝酒吃饭的正经地方。” 翠玉被宁夏青的严肃神情弄得一愣,转而才意识到宁夏青又是在戏弄自己,登时就又脸红了几分,娇嗔道:“姑娘你……” 宁夏青绷不住地噗嗤一乐,也不再开玩笑了,带着翠玉就往荷风亭的大门口走,董子真已经在那里等她了,看见了她们过去,董子真大力地挥着手。 翠玉低着头,显然是还在害羞,看见董子真这副傻样就忍不住跟宁夏青嘟囔了一句:“他这般用力挥手多显眼啊,咱们又不是没看见他……” 宁夏青心知翠玉这是还在因为刚刚的误会而不好意思,所以才这般顾左右而言他,不由得心里更想乐,未免惹翠玉生气只敢背过身来偷偷抿着嘴角,同时终于走到了董子真身前。 董子真根本不知道翠玉刚刚议论他傻的事儿,在宁夏青走到跟前的时候,热情洋溢地说:“当家的可算来了,快上去吧,那群老头包了一个二楼的大包间,现在都喝上了!” 宁夏青点点头,随即让董子真在前引路,带着翠玉就往上走,却仍不忘颇有深意地看了翠玉一眼,让翠玉一下子想起刚刚的误会,脸更红了,一脸负气地看着宁夏青,宁夏青于是很是满足地跟着董子真往楼上走。 宁夏青接手家业近一年了,这一年里,大大小小的宴席她也去过几个,几乎每一次她出现的时候,都会成为席间的焦点。 宁夏青自然也清楚原因,第一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商场上向来是男人的天下,一个女人当家作主的确够引起围观的,第二因为她生得美,她自己生得如何她自己当然清楚。 其实宁夏青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其实不喜欢旁人总是因为这两个原因而对她投来带着打量意味的好奇目光,毕竟没有人喜欢被打量吧。但她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只能在每一次现身之前都做好准备,对于那些好奇的眼神,当做没看见也就完了。 她做好准备之进了大包间,然而并没有人看向她。 宁夏青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首先是诧异,居然没有人像从前那样好奇地打量过来,第二是庆幸,庆幸自己这次逃过那难熬的一劫,最后则是不解,不明白这一次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奇怪…… 一阵争吵声传来,宁夏青顺着吵声看过去,只见是几个喝多了的中年商人不知在争执些什么,貌似只是一些酒后龃龉。宁夏青明白了,八成是因为席间所有人都被那场争执而吸引了目光,所以才没有注意到一个女当家走了进来。 而且,宁夏青此刻已经注意到,在这个大包间里,坐着几位在弹奏乐曲的乐伎,不愧是开在府桥街的酒楼。只是乐伎在弹奏的乐曲不过是民间小调,而非风雅之曲,倒不是高门大户喜欢的那般风雅曲目。且还有打扮入时的年轻姑娘往来穿梭给上着酒菜。 既然这屋子里本就有年轻女人,宁夏青并非唯一一个女子,那么没人注意到宁夏青也是正常的。虽然一般女人都把被人误认成乐伎或者是婢女视为奇耻大辱,但宁夏青此刻竟没什么被冒犯的不悦心情,甚至还有些为被误认而庆幸。 宁夏青往一个空位上走,忽然,她感觉自己的左臂上一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年轻女子的惊呼声! 宁夏青站在那里,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站在宁夏青旁边,那女子手里端着一碗汤,而那碗汤已经有一小半都洒在了宁夏青的左臂衣衫上! 那肇事的女子登时就吓得脸色惨白惨白的,翠玉连责备那女子的话都没说,只赶着帮宁夏青擦衣服,一边擦一边问宁夏青有没有被烫到,而董子真则登时就很是不悦,让人把荷风亭的掌柜给叫来说理。 这事儿一出,那几名在争执的醉汉也安静了,所有人都看向宁夏青这边,终于有人注意到宁夏青了,屋子里登时议论纷纷—— “那个人我见过!那是华彩苑的宁当家!” “宁当家?那个年纪轻轻的女当家?居然……居然这般年轻貌美!居然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 有喝醉了的中年男人不由得胡咧咧起来:“真是好看啊,比旁边万嫣坊里的好多姐儿都好看呐!啧啧啧,真是让人……” 赶紧有那还清醒一些的人叫停了:“唉唉唉,别乱说话。宁当家可是宁氏中人,你在这胡说八道,要是得罪了宁氏,有你好受的!” “宁氏?”另有一人不由得重复了一下,随后在大包间里四处打量了一下,接道:“对啊,宁三老爷呢?这种时候他从来都不缺席的啊,今儿怎么还没露面?真是奇怪了!” “对啊!”人们这才终于发现宁三老爷居然没有,有人猜测道:“宁三老爷从来不缺席这种场合的,肯定会来,八成很快就到了吧!” “真是的,这种时候怎么不早点来啊,一点都不像宁三老爷的作风啊!”有一人道:“诶,我才发现,齐管事怎么也没来?这种场合他怎么能缺席呢?” 一个喝醉的人大着舌头问:“什么……什么齐管事?” “就是郡里商会的齐管事啊,商会里的事儿几乎都是他管着。” 先前那人认真地问:“齐管事?怎么变成什么齐管事了?商会不是一直都在宁氏手里把持着吗?怎么推了一位姓齐的管事上来?” 一个本地商认真地看向发问的那人,恍然大悟道:“对了,我忘了,你上次来这边都是三年前的事了,难怪你不知道!” 本地商耐心地解释说:“之前的确都是宁氏把持着商会,但宁氏这几年不咋样,有些败了,然后就有人推了齐家人来顶替。齐家虽然不是什么郡里豪商,但或许商会就是看中了齐家不是豪商,背后没有利益牵扯,所以处事能相对公允吧。” 就在众人因宁夏青的到来而逐渐讨论到齐高原的时候,荷风亭的掌柜也终于来了,那掌柜生得稍胖,光是走上二楼来就累得出了满头汗,一边拿云纹袖子抹着汗一边不好意思地跟宁夏青道歉。 宁夏青也不好多说什么,虽然自己今日是无辜遭殃,但总不能以此就得理不饶人。那掌柜的先是不停赔罪,然后便请宁夏青移步荷风亭后堂等待,承诺一定会给宁夏青找一件可以替换的干净衣服。 宁夏青叹了口气,只好先留董子真在这里应酬着,随后就带着翠玉跟着荷风亭掌柜去了后堂。 梅公郡处于陈江和梅公河交汇之处,是远近闻名的通商通客之地,府桥街便建在离交汇处不远的地方,便与迎来送往。 能在府桥街里开铺子挣银子的人本身都是富商豪奢,荷风亭的老板在修建荷风亭时,斥巨资命人在荷风亭后面引水造湖。 还在这湖上设了一座桥,桥连接着湖中心的亭子,桥的两头分别正对着荷风亭和万嫣坊的后门。那老板还给这湖取名为万荷湖。荷风亭紧邻着万嫣坊,又有万荷湖相连,再联系起万荷湖这个名字,不难想出来这老板究竟是什么意思。 总之,自从荷风亭开门之后,生意便好得不行。那老板之前引水造湖的银子没白搭,两三年就回本了,要是没有这引水造湖的本钱,也做不成这么大的买卖。 胖掌柜把宁夏青安置在后堂一间空房里,抹着汗歉道:“宁当家,我这边也没个女子衣裳,虽然说有侍女衣服,但也不能让您穿那个啊!您屈尊在这里等一会,我这就去让人给您弄一套新衣裳过来!” 宁夏青抬眼看着那掌柜问:“这个时候了,成衣店应该都关了吧,你总不能敲开成衣店的门去买衣裳,难不成是要去旁边的……” 宁夏青有些无措,她觉得这掌柜应该是打算去旁边的万嫣坊给宁夏青弄一套新衣服来,万嫣坊里爱打扮的女人多,肯定有新衣服。 那胖掌柜摊了摊手,十分为难地说:“宁当家,我知道您可能介意,但这个时候,您也知道,我也没办法去别处给您弄衣裳了……” 宁夏青只好叹了口气道:“也好吧,你记得替我要一件素的,越素越好。” “好嘞!”那掌柜如临大赦:“您在此稍等片刻,我很快就回来!”胖掌柜说完就匆匆跑出去给宁夏青要衣服了。 宁夏青和翠玉在房里等着,那掌柜一走,宁夏青便忍不住有些好奇。 她从前就听说这荷风亭的老板很会赚钱,斥巨资在荷风亭后院造了一个万荷湖,用这个湖将荷风亭和万嫣坊连起来,借着万嫣坊的风光让荷风亭也一跃出了名。 宁夏青身为女子,从来没机会来府桥街仔细看看。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次,她着实是好奇,那个传说中的万荷湖到底长什么样。 宁夏青和翠玉等了一会,那胖掌柜还没有回来,宁夏青便忍不住走了出去,站在荷风亭的后门边,看见万荷湖上映出的月亮影子。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不寻常的声音—— 第二百零一章 失足 在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忽然传来一个男子吵吵嚷嚷的声音:“赵……赵香娥,老子都在这里等了她半个时辰了,她怎么……怎么还不来?” 这声音竟是宁致恒!而且听起来大着舌头,显然是喝醉了。 不知道旁人说了什么,只听得宁致恒的高声叱骂又传来:“你个不长眼的东西!以为老子好骗是不是?招待什么贵客?我可是早就定下她了,怎么,你以为老子好糊弄是不是?” 不知旁人又对宁致恒说了什么,总之宁致恒忽然从万嫣坊后院的一间厢房里冲了出来,大着舌头说:“我他妈今儿倒是要看看,她到底是在招待什么贵客?” 此处虽然是万嫣坊后院,但并没有用墙隔开,而只是立了几间小房子。 宁夏青和翠玉循声过去,便见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从一间厢房里窜出去,往另外一间厢房冲进去,还大喝:“赵香娥是不是在这里?赵香娥是不是在这里?”而后面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匆匆跟着跑进去,却说什么拉不住喝多了的宁致恒。 登时就传来旁的男人怒骂宁致恒的声音,而宁致恒从屋子里退出来后,竟然变本加厉往另外一间屋子冲,说什么就是要找到赵香娥不可。 宁夏青只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他这样闹可怎么行?你快点去阿正找过来,阿正现在应该跟董子真一块应酬,你叫阿正过来帮忙先把宁致恒按住,不然让宁致恒这样闹下去,非得出大事不可!” 翠玉有些犹豫:“姑娘,咱们就别管了吧,又不关咱们的事儿……” “我当然不想管他。”宁夏青有些急地说:“但荷风亭的掌柜知道我姓宁,自然也知道我和宁致恒是族亲,而我之前又和宁致恒颇有过节,万一这事儿将来被说成是我陷害宁致恒怎么办?谁叫我看见了呢,要是不管的话将来怕会说不清。” 翠玉抿了抿唇,只好叹了口气道:“姑娘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然后就往酒楼前面跑。 宁夏青只见宁致恒又闹腾完一间屋子后还不消停,居然还要往下一间屋子冲,看来如果今儿不找到赵香娥,宁致恒是不会罢休的。 宁夏青气得在心里暗暗骂了宁致恒一句,同时往前头瞧了瞧,只见翠玉还没回来。 忽然,小厮惊恐的声音从万嫣坊某间厢房的后院传出来:“别打!别打!唉哟,别打别打,别动怒,再打就死人了!” 宁夏青心里一急,只听见不远处一片混乱的打砸声,宁夏青不由得往前迈了两步,又听见那小厮忽然更为惊恐地叫道:“死人了!快报官!快报官啊!” 死人了?宁夏青心里猛地一咯噔,不由得又往前走了十几步,可翠玉还没回来,宁夏青心里急,却又不敢贸然走过去查看情况,只好往吵闹处勉力探着头,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忽然,她踩到了一块极为光滑的石头,身子一歪,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竟然掉进了万荷湖里! 她的意识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水知淹没!心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顿时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活着!她要上岸!她不停地在水中挣扎,双臂慌乱地拍打着身边的水,水晕一圈一圈荡开,她的手狂抓着,像是要抓住什么着,却只溅起一片片水花! 然而,宁致恒那边的争执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即便她落水的附近并不是空无一人,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她落进了夜里漆黑的湖里! 万荷湖是引水而建的,水底修有暗渠与梅公河相通,因此在平静的湖面之下水流并不温和,宁夏青很快就被水流卷走,卷到了距离落水处几十丈远的湖心! 不断往下沉的身体让她感受到了死亡发出的冰冷讯息,她已经支系,仿佛有阎罗小鬼在紧紧地内勒住她的脖子,不断地用力,让她一下更比一下难以呼吸! 她勉力地扑腾着,那动静却只像是一只跃上水面的鱼,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 宁夏青在冰凉的水里沉浮,浸了水的衣服重得像是石头,把她往下坠。 她只觉得自己越来越丧失意识,在巨大的不甘之中,她的心像是撕裂一样痛,脑海里不断地回响起那几句话—— “好一个谭家说一不二的太太,如今还不是落得这般下场!看着你垂死挣扎的样子,可真是让我痛快极了……谢谢你替爷攒下来的家业,等你死了,我会好好享用你的心血的!” “十年前,姐姐被沈家退亲,姐姐的父亲突然去世,你们一家子老弱妇孺被宁氏亲族排挤欺压,这些可都是爷的安排呢……你真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其实啊,爷只是利用你罢了,可怜你将爷当做恩人,替爷打点了这么多年,还将宁家的桑园拱手相送……” 杜秋桐那虚伪的笑容,那冰冷残忍的、透着嗜血疯狂的眼神不断地在她眼前晃! 现实被回忆猛地冲垮,她几乎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噩梦,什么是现实,只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被谭文石骗得家破人亡的笨女人,她的手最后无力地挥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求生,还是只是不甘的绝望挣扎。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猛地将她的腰托了起来! 她以为是水流在冲着自己,可那人的力量极为强大,牢牢地将她托起抱在自己怀里,两个人像是野流里的一叶扁舟,被吹得不断飘荡。 她忽然哭了,狠狠地哭了起来,只觉得又是恨又是酸楚,紧紧扒着对方,疯了一样无力地捶打着对方的胸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骗我,究竟为什么……我……” “你清醒一点!”忽然,男人严肃的喝声传到她耳朵里,忽然就震醒了她的层层噩梦,她睁开眼,隔着满满的泪水,看见了那张带着湿意的、轮廓起伏过分的脸。 暗流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二人,两个人像是落在水面上的一株苇草,被水流冲得不断来回飘荡,宁夏青已经傻了,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不断地在水里沉浮,艰难地呼吸。 阿正在这里,她知道,然后就睡过去了。 八月十四夜里,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唯有树丛掩映的深处在月光下变成了一片黑色。 二人身边的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兼有跌落的莺鸟婉转地炫耀着它的喉咙。 她咳了几下,终于醒了过来,将自己身处一片树木草丛之中。 得救了,看来。 她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自己身前传来一股莫名的暖意,她看过去,见一簇火团在她身前跃动着,那火团给予了她暖意,股暖意像是河水一般包裹着她,在她身边游走,逐渐在驱散落水后的津津寒意。 宁夏青恢复了一些之后,阿正带着宁夏青沿着一条偏僻小路回去。原来刚刚在水里的时候,二人被汹涌的暗流冲了很远,阿正好不容易将晕厥的宁夏青拉到岸上的时候,两人已经离荷风亭很远很远了。 宁夏青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其实她连呛水都没呛到两口,只是被那恐怖的、足以将人毁灭的梦魇纠缠得一时情绪过于起伏而已。宁夏青缓慢地与阿正并肩而行,一言不发,直到阿正把她带到一处稍有破损的院墙处。 她可怜地问:“这是哪里?” “万嫣坊的一个小门。”阿正低声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给你偷一件可以换的衣服。” 宁夏青这时才注意到,自己浑身上下早就湿透了,尽管刚刚烤了火,但湿意还是很明显,这样肯定是没办法见人的…… “等等……”她拉住阿正,可怜地说:“我……我有点害怕……”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又刚刚受了惊吓,实在是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阿正看了看周围,显然也是一脸担忧,可又是十足为难,毕竟又不能带着宁夏青一块溜进去。宁夏青并不如他一般身手矫健,相对来说比较容易被人发现,而一旦被发现宁夏青一个姑娘家出现在万嫣坊里,宁夏青可就说不清了。 宁夏青想了一下,低声问:“你能找到赵香娥吗?要不我们直接去找赵香娥吧,让她帮我们。” 阿正想了一下,说:“我记得我刚刚听说,她今晚会在万荷湖旁边的厢房里陪齐凯风,要是想找她,咱们得绕回万荷湖旁边。” “我知道她在万荷湖那边……”宁夏青刚说完这句话,便不由得自己都愣了,落水的事把她吓了一跳,她差点忘了,刚刚万荷湖旁边好像是出了命案! 她心里于是又急起来,让阿正赶快带自己回万荷湖那边。 他们被水流冲走后,阿正是在一处偏僻树丛旁艰难上岸的,在那里简单烤了火后,看宁夏青此刻的模样实在是不适合出现在众人面前,阿正就带她从林间小路穿到了万嫣坊附近,此刻若是想回到万荷湖旁,须得从一条小巷子穿过去。 这条巷子从前也是很繁华的,两边本来都是店铺。 直到几年前,其中一边的所有地皮都被扩张的万嫣坊给买下来并走了,万嫣坊建了一堵高高的院墙。后来,另一边则被另一家扩张的青楼给买下来,同样建了一堵高院墙。从那以后,这条巷子上就再也没有商铺了。 这两处青楼像是在较劲似的,暗戳戳地攀比谁家的院墙盖得更高,先是万嫣坊修了三丈的院墙,对方不服气,就修了三丈半,万嫣坊自然也不甘示弱,于是修到了四丈高,几天之后,对方便又动工修到了五丈,由此往复,谁也不服谁。 可对方的生意要比万嫣坊差多了,在攀比修院墙的时候又洒了大把无用银子,竟一时周转不开了,对方的老板只好将这块地皮兑了出去。新来的商户就要老实多了,压根就没再动过这堵墙。 这就导致,左右两堵高达十丈的墙将小巷紧紧围了起来,让这条巷子变得极暗,且因为两边都是院墙而没有商铺,所以在夜里就更为晦暗阴森了。因此,少有人在这里走动。 阿正带着宁夏青走上了这条巷子,虽然这巷子阴森,但宁夏青倒是一点也不怕,毕竟这巷子里此刻就她和阿正两个人,又没有旁人在,自然无需害怕,且她紧紧跟在阿正旁边,更是心里有底极了。 她一边走,一边轻声问阿正:“你到底怎么知道我在水里的?翠玉知道我掉进去了吗?” 阿正回答:“翠玉去叫我的时候,我刚安顿好马车要上楼,遇见翠玉之后我就直接去找你了,而翠玉就上楼去找董掌柜了。我想找到你不难,但翠玉应该还不知道你落水的事,现在一定在急着找我们。” 宁夏青不由得蹙眉,今晚发生了太多事,她得赶紧找到翠玉才行,而且那边的人命案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且她现在又是这样一副狼狈样子,实在是不安生的一晚…… 第二百零二章 命案 黑暗中,在这条边墙高高的暗巷里连灰尘都看不见。旁边的万嫣坊是个永远不会黑灯的地方,可那般明亮晃人眼的灯光都丝毫无法照射到巷子里来。 宁夏青走着走着,不由得微微伸出胳膊挡在身前,怕自己不小心撞到墙。今晚要不是有阿正在,她是死也不会走进这条巷子的。 就在这时,忽然从巷子深处传来“吱呀”一声,阿正和宁夏青同时顿足,就见两个窈窕的身影忽然出现。 原来那里是万嫣坊的一个小门。这巷子向来人少,客人们当然不从这里进,也正因如此,万嫣坊的姐儿在想要出门办事的时候,就比较爱走这个门,能避开缠人的客人们。 那两个身影刚刚迈出万嫣坊的地界,忽然也是一愣,显然是因为没想到这巷子里居然有人在。 宁夏青心里不安极了,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条破巷子里遇到人。就在这时,她见阿正微微向后伸手。 虽然阿正从来没有牵过她的手,但她莫名就意会到,阿正是担心她会害怕,所以才对她伸出手,她只微微顿了一下,就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躲在阿正肩膀后面不敢抬头。 阿正牵着她往前走着,那两个姐儿在被骇了一下之后,也开始试探着往他们的方向走,四个人就这样越走越近。 四个人无言地走了十几步之后,许是他们这边两个人实在不像是坏人,那两个姐儿也就不再充满警惕了,而是开始平常地说起话来。 一个听起来还带着几分童稚感的声音讨好地说:“金雪姐姐何必在大半夜的时候跑这一趟呢,不就是想东街口的点心了嘛,让我去跑一趟不就得了,金雪姐姐又何必亲自劳动一趟。” 那个叫金雪的听声音大约十八九的样子,带着嗤笑声不屑地说:“嗨,不是那个谁要回来了嘛,我不想跟她碰面,看她那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我就来气,我惹不起她,我躲得起还不行嘛。” 小一点的那个女孩子立刻接道:“论样貌,论才艺,金雪姐姐哪样不比赵香娥好上千百倍,偏那些臭男人都是没眼光的,我都替金雪姐姐生气!” 金雪嗤笑一声道:“你呀,也就是当着我的面才说这种话,我就不信你在那个人面前也这样讲!” 那个小女孩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却又逞强地说:“才不是呢,我、我是真的这样想,就算是金雪姐姐让我去跟赵香娥说这种话,我也是敢的……” 金雪得意地笑了几声,也没再说什么,不过听那笑意,似是对那小女孩的奉承很是受用。 听着这两人说话,一点都不像是刚刚发生过人命官司的样子,宁夏青不由得微微有些不解。 不过转念一想,万嫣坊生意甚好,养着近百位姐儿,又几经扩建,既然并非是一开始就全盘设计好的,里头的地形肯定会有些复杂,或许消息还没传遍万嫣坊也是可能的。 但是……但是……宁夏青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就在这时,四个人交错而过。 宁夏青察觉到,那两个姐儿看向她与阿正,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幸好夜色昏暗,那两个姐儿只是打量了一下,也没看出什么来,就转过头走开了。 四个人刚刚交错而过,宁夏青就听金雪嗤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哟,你说……” 那个小女孩也是噗嗤坏笑着。显然,金雪和那小姑娘没有看清宁夏青的脸,但已经看出来宁夏青与阿正是一男一女了。 在这种暗巷里,两个姐儿会如何想宁夏青与阿正并不难猜。 只听金雪悠悠叹了口气道:“反正是两个人,我一开始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鬼哩,吓得我心都不跳了……”金雪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隐没在暗巷的另一头。 宁夏青长长舒了一口气,继续想刚才的事。要说万嫣坊地方大人又多,消息不会立刻传遍是正常的,但这可是人命官司,这样轰动的事情,即便放在万嫣坊这种地方,也是应当立刻传遍了才对。 可听金雪和那小姑娘的对话,似是完全不知赵香娥刚刚那边出了事。 难道其实并没有出人命?虽然说宁夏青听到有人喊“出人命”,可或许只是打晕了?没有真的死人?可这就更不对了,刚刚闹了那样一出,就算没有死人,也会已经被人当成笑话传开了。 那金雪看起来好似与赵香娥不合,而刚刚那事又事关赵香娥,既然如此,金雪应该幸灾乐祸一番才对,可听金雪刚刚的话,似是并不知道赵香娥那边的客人起了冲突。 宁夏青几番思量,忽然想,会不会是真的出了大事,所以消息被封锁了,金雪才没有听说。看来还是出大事了! 阿正和宁夏青走到了刚刚金雪出来的小门,见左右无人,便带着宁夏青钻了进去。 阿正常常替宁夏青来这里找赵香娥说事,因此很顺利地带着宁夏青找到了赵香娥的闺房,刚走到门口,忽然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阿正赶忙带着宁夏青躲进隐蔽处,然而宁夏青的裙角却因为这样的动作而飘了起来。 “什么人?”一个略带着惊恐和警惕的声音传来。 阿正听到这声音,反倒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只见身前不远处站着赵香娥。赵香娥看见阿正和宁夏青,脸上的惊恐才稍稍平复下来,却转而立刻不解地蹙起眉问:“你们两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话音未落,赵香娥就已经借着手中灯笼的光亮看见了宁夏青的异常模样,连忙走上前来,难以相信地打量着,问:“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宁夏青将手从阿正手中抽出来,低声说:“我刚刚落入了万荷湖里,衣裳都是湿的,没办法走去大路上,所以想来找你借一套衣服。” 赵香娥听到她的话,却面露惊恐,只让阿正和宁夏青在隐蔽处等着,然了自己闺房,把屋子里的两个小丫鬟打发了出去,然后匆匆把宁夏青和阿正带进了自己屋子,脸上神色极为不安。 刚进了屋子,宁夏青想要开口让赵香娥帮自己找件衣服,赵香娥却先是十分不安地拉住她说:“荷风亭那边的人正在到处找你们呢!” 宁夏青有些吃惊,若说翠玉和董子真在找他们还可能,不至于惊动了整个荷风亭的人吧。赵香娥却已经赶不迭地说:“你们知不知道,那边出大事了!” 宁夏青被赵香娥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刚想开口问,赵香娥却已经开始翻箱倒柜起来,从里面抽出一件蓝底水波缎衣服丢给宁夏青,宁夏青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赵香娥说:“趁着现在这里没有旁人,你快换上衣服走,不然恐怕你就出不去了。” 宁夏青捧着那件蓝底水波缎衣服十分不解,赶忙拉着赵香娥的手,问:“荷风亭那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宁致恒出事了?” “宁致恒?”赵香娥一愣,随即说:“他的确是闹了一场,跟齐凯风打了一架,差点把齐凯风打死,不过那已经是小事儿了!” “你快点去换衣服!”赵香娥说着就把宁夏青推进了屏风后面,宁夏青一边老实地换衣服,一边疑惑地问:“到底出什么大事了?” 赵香娥在屏风外面一边继续翻箱倒柜,一边说:“有个当官的忽然死在万荷湖旁边的厢房里了,那间厢房离荷风亭和万嫣坊都挺近的,两边的人都能走过去。现在那边正在闹着呢,荷风亭和万嫣坊都脱不了关系!” 宁夏青愣了一下,有个当官的死了?不过她倒是明白了,当官的死了,而她和阿正又失踪了,他们自然会被所有人怀疑。 宁夏青换好衣服出来,赵香娥这时已经又翻出了一件白色薄斗篷。这件斗篷看起来有些旧,且料子也很一般,十分不起眼,估计是赵香娥刚入行、还不怎么有名的时候穿过的,也亏赵香娥还翻得出来。 赵香娥站在被翻得一地凌乱的箱子旁,一边给宁夏青系斗篷,一边说:“我说我要回自己屋里拿东西,不离开万嫣坊,所以那边才放我过来的。现在你们要是过去的话,就说不清了,你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才好。” 宁夏青点点头,随即就被赵香娥推了出去,赵香娥连灯笼都不敢打,一路避着人把宁夏青和阿正送到了二人刚刚进来的小门。 这一路上,宁夏青忍不住一直跟赵香娥说话,赵香娥却怕被人发现,直接伸手堵住了宁夏青的嘴。只送到小门门口,赵香娥见巷子里无人,才给了宁夏青说话的机会。 宁夏青从赵香娥口中打听到,那个齐凯风有些古怪。 在梅公郡,齐家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匹料商,但远远无法跟宁氏相比。正是因为齐家势力不大,因此齐高原才会被推出来在郡里的商会做管事。齐高原的作用主要是平衡几大匹料商之间的利益纠纷,正因为齐家势力不大,所以才能保证齐高原处事时的相对公正。 可据赵香娥说,齐凯风整个人却哪哪都透着古怪。周身上下的穿戴装饰根本并不似齐家人理应负担得起的样式,穿得像是个富甲一方的豪奢子弟,更重要的是,齐凯风身上的香味有些古怪,那是一种赵香娥没有闻过的幽香。 赵香娥用过的好东西比寻常人见过的好东西都多,可赵香娥愣是没认出来那是什么香。赵香娥也曾好奇地问过齐凯风身上是什么香料,齐凯风却神神秘秘的不肯说,只是跟赵香娥好一通炫耀。 不过赵香娥认识齐凯风这么久,倒是也偶尔听齐凯风漏过几句口风,齐凯风曾在酒后隐约地炫耀说自己很受萧氏的待见。 宁夏青不由得蹙眉深思。 萧氏发家于成宋郡天泉山,这些年一直在成宋郡叱咤风云。萧氏虽然早已在梅公郡布下势力,但还没有在梅公郡这边形成一手遮天之势,毕竟梅公郡的本地匹料商也不少,本地上自然不会轻易看着外来的萧氏在此跑马圈地。 可萧氏的入侵野心从来都不是秘密,当年摘走宁氏招牌便是一个萧氏的某种震慑与试探。 梅公郡本地的匹料商虽然勾心斗角,但心里都有一种不说口出的默契,便是在内斗之时,也永远留着心眼防着萧氏趁虚而入,防着萧氏瓦解本地商人的势力从而鸠占鹊巢。 可没想到,如今的齐家居然已经被萧氏收买了。 宁夏青不由得猜测,齐高原之所以能当上商行的管事,八成便是萧氏在暗地里一力推上来的。在齐高原上位之前,商行是彻底掌握在宁氏手里的,萧氏不过是借齐家意图一步步蚕食宁氏罢了。 宁夏青曾经与宁大老爷打赌要进入商会,本以为只会受到宁大老爷等人的阻挠。可既然萧氏的手已经伸进来了,看来境况会比宁夏青从前预想得更为艰难。 就在这时,巷口处忽然传来隐约的人声,赵香娥赶紧推了推宁夏青,焦急地说:“你们快走,我这就回去跟那边的人说我看见你们早就走了。” 宁夏青微微张口想要阻止,却只是感激地点点头。宁夏青怕的是替自己说话会连累赵香娥,但转念一想,以赵香娥的心思和分寸,应该不至于把话说得引火上身才对。 赵香娥又把宁夏青往外推了推,说:“不过他们也未必会信,我尽力便是了。放心,我也会跟翠玉说一声的,你们快走。” 宁夏青点点头,对赵香娥道了谢。巷口的人声已经越来越近了,宁夏青便赶紧跟阿正一块离开了这里。 宁夏青随着阿正一块偷偷摸摸到了宁家马车停驻的巷口,宁夏青上了马车,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今晚实在是不太平,她的脑子还没有转过来,阿正见她如此,便说:“放心,我有办法。” 宁夏青还没来得及反应,阿正便已经扬鞭,马车缓缓从洞春巷驶上了府桥街。 就在他们刚刚拐上府桥街主路的时候,忽然和迎面而来的几十个衙役撞个正着! 那几十名衙役均一手持火把一手持长刀,在火光中映出几十张凶神恶煞的脸! 幸好阿正及时勒绳,宁家的马车只是颠了一下,倒是把那些衙役吓了一跳,领头的那个十分不悦地呵斥:“走路看着点!连官差都敢撞,不要命了?!” 阿正低头不吱声,那些衙役也没工夫搭理一个过路的马车,狠狠地瞪了阿正一眼,绕过马车就走了。 等衙役们一走,阿正若无其事地再次扬鞭,而马车里宁夏青的心刚刚差点没被那些衙役吓得跳出来! 然而距离落水也过了一会儿了,宁夏青也已然冷静了下来,隐约猜到阿正要带自己去哪里,于是微微掀开车帘,果见马车是在往她心里所想的那个方向去。 她知道,赵香娥既然答应帮她圆谎,说宁夏青是在事发之前就已经离开了,她便必须配合赵香娥的说法,给自己编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这个理由须得要紧,要紧到让她即便在宴席之上也一刻不能多等地离开,且急到连贴身丫鬟都没带上。 而且她须得尽量把时间都伪造得像是她早已离开荷风亭一样。果然,阿正几番地扬鞭策马,让马车在路上疾驶而过,往宁家大宅飞驰而去。 第二百零三章 奸情 八月十四这晚,宁氏大宅热闹非凡。 中秋是民间除了除夕之外,最为重要的一个团圆之日,家家户户都要聚在一块共度佳节。而正因为中秋十分重要,各行各业也都有相互宴请庆祝的礼节需求,一般来说,为了不与家人团圆冲突,此等民间聚会都会安排在八月十四。 这一晚的宁氏大宅热闹非凡,除了宁玉蝶请了一群小姐妹来家里之外,宁大老爷那边也早就觥筹交错。 宁大老爷与宁三老爷自从结盟,便一向关系还行,因此,在宁大老爷今晚的宾客名册里,也包括了宁三老爷及其手下的几名得力管事,谭文石作为宁三老爷手下的大管事,自然也在宾客之列,坐席只在宁三老爷之次。 谭文石既然坐在这样重要的位置,自然会有不少人来向他敬酒,此外,宁三老爷借口说自己大病初愈不宜饮酒,便让谭文石代自己喝,谭文石便不由得被灌了一杯又一杯,直至酩酊大醉。 这些年来,谭文石没少替宁三老爷纵横酒场,虽并不至于千杯不倒,但喝酒时绝对算得上不要命,因此落得个喝酒豪迈的名头。今日被这样一杯又一杯地灌,不由得便渐渐两眼发直,眼前虚影绰绰的。 所幸谭文石还有最后一点点理智在,他知道自己喝多了,而且也知道自己如今与三老爷只见关系紧张。此刻三老爷就坐在他旁边,喝多的人又容易说错话,谭文石便想要先行离开,免得在三老爷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可谭文石刚刚站起来,就被突然出现的宁大老爷一把按了回去。宁大老爷有些不悦地说:“谭管事近来平步青云,在老三手底下成了大管事,却不料刚当上大管事就这般拿起架子来了。” 谭文石连忙摆手说没有的事。 宁大老爷又说:“既然不是拿架子,又为何急着走?平日里你谭管事喝酒的豪迈人尽皆知,我知道,这点根本不是你的量。” 谭文石只好起身恭恭敬敬地敬了宁大老爷一杯,道:“是我惹大老爷不痛快了,我自罚一杯。” 喝过之后,谭文石又大着舌头说:“并非我拿架子,只是我家中妻子将要临盆,我怕我喝得多了,手脚没个轻重,一会回家之后吵吵闹闹,会扰到她休息。” 宁大老爷笑着说:“原来谭管事也是要当爹的人了,恭喜恭喜啊。我也是父亲,我当然明白谭管事的心情。” 说完,宁大老爷就招手从一旁唤了一个丫鬟过来道:“你陪谭管事去院里逛逛。” 宁大老爷拍了拍谭文石的肩膀道:“我这院子里风景不错,你去院子里走一走,先醒醒酒再说。” “多谢大老爷!”得了离席的机会后,谭文石立刻如释重负地对宁大老爷拱手抱拳致谢,随即跟着领路丫鬟的步子,跌跌撞撞地从宴厅走了出去 坐在宁三老爷旁边喝酒实在是太难受了,宁三老爷以大病初愈为借口滴酒不沾,而谭文石又被一杯接着一杯地灌,谭文石是真怕自己喝多了之后在三老爷面前说错话,被三老爷捏住把柄。 如今他和三老爷之间表面一潭死水,实则剑拔弩张,谭文石如今对三老爷是能躲就躲,以薛芊芊将要临盆为借口,谭文石已经推掉不少可能会与三老爷见面的场合了。 可今日不同,因为在宁大老爷的人送来请柬的时候,那小厮无意中漏了一嘴,说是宁大老爷家里会邀请族内女眷来赴宴,许宁街那位也会来。 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谭文石的心瞬间一咯噔。宁大老爷会邀请宁氏女眷来家里,而许宁街那里的宁氏女眷,除了宁夏青还有谁? 谭文石知道今晚荷风亭的宴席邀请了宁夏青,但宁夏青向来很少在这种事情上露面,几乎全是让华彩苑的那个董掌柜代劳的。既然如此,谭文石理所当然地认为,宁夏青肯定不会去荷风亭,而会来宁大老爷这里。 谭文石二话没说就答应过来了。 却不料,他在到了这里之后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宁大老爷邀请族内女眷来赴宴,只是宁玉蝶宴请了几个女娃子而已。而所谓的许宁街宁氏女眷指的也不并是谭文石朝思暮想的宁夏青,而是那个连毛都没张全的宁夏紫。 谭文石坐在宁大老爷的院子里,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越想越觉得自己卑微。 其实只是想见她一面。 谭文石看着天上的月亮,那月亮永永远远地挂在那里,却又总是残忍而遥远。 谭文石的心不由得被一阵阵的酸涩浸湿,凄凉地轻轻叹气,决定现在就回家去,免得再跟三老爷见面。于是他站起身,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世情百态,能上得了台面的祥和奢侈永远只属于少数人。 对于其他的大多数,只能猫在阴暗晦涩的角落里,抛却尊严与体面,为贵人们拼死拼活,才能苟且地从贵人们手里讨口饭吃。 宁大老爷的宴席上鱼虾酒肉堆积如山,然而宅里的一众下人就不同了,下人们非但享受不到半点,还得为了贵人们的欢庆,在这样喜庆的节日前夕愈加忙碌。 一个满脸黝黑,额上与手上都青筋暴起的中年男人蹲在角落里。八月十四的夜里早就不热的,然而这男人却不住地伸手抹汗,似是刚刚忙完一大场。 连点灯时辰都过了,这个精壮粗糙的中年男人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一直在为宁大老爷的风光宴席而陀螺似的地忙碌着。 在宁大老爷家里的几百名家奴里,这中年男人并不是个例。 他蹲在角落里,借着月色注视着自己的鞋尖,惊觉自己的鞋尖竟在不知何时起毛了,眼瞅着就要破洞了。他不由得气愤地啐了一口。如今这鞋子那么贵,却又这样不经穿,真是气死个人! 他抬起苍凉的眼看着夜空,眼里全是悲色。 说起来,他是个苦命人,出生卑贱,这么多年来还是一个最下等的苦力夫,娶的老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居然在外头给他戴绿帽子,气得他狠狠地揍了那贱婆娘一顿。 不料这事儿传了出去,在下人里议论纷纷的,影响不太好,而管家又凑巧气不顺,嫌他没本事还事多,一个不高兴就想打发了他。 然而之后,管家忽然来跟他说,大老爷的意思是还想让他留下来做事,但管家的意思是,大老爷是一时慈悲才会放过他的,大老爷心里也有些没底,不知道他日后还会不会惹出事来。 路小财明白管家话里头的意思,十分上道地给管家塞了一小块自己辛苦攒下来的银子,求管家在大老爷面前给自己说说好话。管家掂了掂银子,才勉为其难地答应替路小财在大老爷面前担保。 路小财十分气恼,因为那贱娘们,不仅害得自己颜面扫地,又让自己不得已而破费了这一回,这让路小财越想越气,嘴里立刻就起了一圈的泡。 路小财蹲在角落里,一个佝偻着背的中年男人忽然走到他身边,在他旁边蹲下,从怀里掏出一壶酒来。 路小财看了一眼对方,没说话,自然地从对方手中接过酒,想也没想就灌了苦闷的一大口。 嘴里满嘴的泡被烈酒这样一过,疼得路小财吱哇乱叫。 旁边的人一把夺过酒壶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你少喝点,给我留点。” 路小财手里的酒壶被夺走,独自颓丧地盯着自个儿的鞋,一边瞧着那发毛的、磨得泛白了的鞋尖,一边忍耐着那满嘴的刺痛。 旁边人喝了好几口酒,似是带着几分醉意似的说:“行了,别再琢磨你家里那点破事了,如今好不容易留下来做事,就该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在这里站稳脚跟,我可告诉你,现在人人都在瞧你笑话呢,你这一关可不好过啊。” 路小财嘴一撇:“瞧我笑话?” “那可不!”那人信誓旦旦地说:“谁不知道你家里那点破事,如今谁不在背后戳你脊梁骨!” 路小财闻言不由得狠狠地骂了一句:“臭娘们!” 旁边人敬了路小财一口,路小财刚刚剧痛了一回之后,如今却像是麻木了似的,一口接着一口无声地喝着,此时的夜色忽然被压抑的、随时可能爆发、灰暗无望的沉默填满了。 路小财心里头憋屈,便只顾着一口又一口地喝酒,旁边人也不拦,只在路小财喝过酒之后嘟囔了一句:“你把老子的酒都抢光了,老子下次不跟你喝酒了。” 路小财只抹了抹嘴,没接话,站起身来跺了跺脚,觉得自己腿有些麻。 旁边人把酒壶给了路小财,说:“还没吃晚饭吧?快点去吧,一会厨房没饭了。对了,帮我把这酒壶还有这把刀送去厨房。” 一把剔骨尖刀和酒壶一块,被塞进了路小财的手里。 路小财瞧了瞧那把剔骨尖刀,在夜色下,那把刀泛着冷津津的阴森白光。塞给他刀的那人说:“要不是我答应替厨房那老头磨刀,那老头又岂能偷这壶酒给我?反正你也要去厨房找饭,就帮我把刀和酒壶一块还给厨房那老头吧。” 路小财麻木地点了点头,眼睛直直的,走路有些踉踉跄跄,打着酒嗝走远了。 谭文石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弄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只觉得心里空白了一下,随即恍恍惚惚想起来,自己是在宁大老爷的院子里想宁夏青,然后不知怎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是晕过去了吗?他怎么会晕呢?难道是今晚喝太多了吗? 这是哪里?瞧着是间屋子里。是宁大老爷派人把他送回自己家里吗?还是说宁大老爷把他安置在自己宅里的空房了? 谭文石撑着剧痛的额头坐起身来,觉得有些冷,一抬胳膊才惊奇地发现,自己没穿上衣。 谭文石登时有些迷惑,难道自己这是喝断片了?可是他一扭头就发现,在自己躺着的床上,还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 他立刻就察觉到不妙,猛地从床上窜到了地上,只见地上凌乱地摆着好几件衣裳,他抓起一件想要先穿上,却意识到这好似不是自己的衣服,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隐约月色,他觉得那大概是一件女人衣裳,定是床上那个女人的衣裳! 完了完了,定是中什么人的计了。谭文石立刻蹲下来努力地辨认着,勉强找出了自己的衣裳,来不及多想就赶忙往自己身上套。 就在谭文石急匆匆地往自己身上套衣服的时候,“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路小财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拎着剔骨尖刀往厨房走,路过自己的小破屋子的时候,见屋子门窗紧闭,连灯火都没了,此时远没到妻子睡觉的时辰,路小财见此便不由得心里疑惑,于是不由自主地过去看了一眼。 月色透过窗纸照进来,路小财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正在鬼鬼祟祟地穿衣服! “哐当”一声,路小财手里的酒壶掉到了地上,路小财终于再也忍耐不了这样的人生了,登时就将手里的刀子向那可疑的男人猛地刺过去! 第二百零四章 伤人 谭文石根本来不及细想,就见一道冷光从自己头侧劈过来!本能似的,他便往旁边一躲,电光火石间,他将手里唯一的东西——那件拎在手里、还没来得及穿好的衣服向对方猛掷过去! 路小财正挥着那把剔骨尖刀往谭文石的身上刺,忽然感觉自己被什么给遮住了眼睛,路小财第一反应是谭文石扑过来抱住了自己,于是拼命地挥刀,想要避开谭文石。 借着从窗子外透进来的月色,谭文石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是一把剔骨尖刀!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此刻挥刀的那只手是只极可怕的手,那把刀的刀锋仿佛能够划破平静的夜色,让这夜色都染上一层血渍! 路小财像是疯了一样,脚步歪歪斜斜,却每一下挥刀都带着十足十的醉鬼莽力,那把剔骨尖刀在屋子里划出猎猎声响,那把刀的威势足以震散谭文石的魂魄,谭文石只好步步后退,可却已经退无可退,身子已然贴上了床框! 在黑暗之中,醉酒后的路小财终于恍惚地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什么都看不见了,并不是因为有人抱住了自己,而是因为自己的眼睛被蒙住了。路小财于是伸手去扯,然而他的头正好卡在了袖筒里,他又胡乱地乱扯一气,竟一时扯不下来了。 路小财气极了,竟挥刀在自己脸前胡乱地割了下去!将谭文石的衣服一下子给割断了!袖子已经留在路小财的脑袋上,而其余的部分已经变成碎片,终于不再遮挡路小财的视线了,将路小财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一下子暴露在谭文石面前! 就在这时,一把破凳子忽然砸到了路小财的脸上!正中路小财额头! 路小财登时天旋地转,一下子跌坐在地,谭文石已然明白,眼前的路小财是个醉鬼,而且自己与他无冤无仇,他却不分皂白就要砍死自己,定然是个疯子! 对这样的人生,路小财再也忍耐不下去,他拼命地挥舞着手里的刀,像是要与人生同归于尽!路小财手里的刀竟一下子划过了谭文石的耳际,差一点就划破谭文石的喉咙了! 谭文石此刻根本也来不及多想,更没有时间跟路小财讲道理,他只能挥着手里的破凳子拼命地向路小财头上砸去!一下又一下地拼命砸着! 路小财逐渐不动了,谭文石终于如梦方醒,惊出一身冷汗,只听得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人生,还有一片光亮,似是有不少人提着灯笼往这边赶了过来! 中计了!定是宁大老爷和宁三老爷合谋要害死他! 谭文石只觉得从来都没有这么恨过什么人!他虽有心里有所防备,却也没想到,宁大老爷和宁三老爷竟真的想在今晚弄死自己! 外面的人声已经越来越吵闹,谭文石心里头慌,脚步也慌,踉踉跄跄地从后窗狼狈地爬了出去。 宁家的下人们推开门,却在门口愣了,将灯笼伸进来,试探着问:“出什么事了?怎么闹出那么大动静啊?” 没有人回答。 忽然有人说:“我怎么好像闻到血腥味了……” 另一人慌了:“什么?血腥味?该不会是路小财打媳妇打出人命来了吧?” “天呐,不会吧!路小财!路小财你在这里吗?在的话出来说句话啊!” 有人把灯笼又往里探了探,大喊道:“唉哟,躺在地上的那个不就是路小财吗?!” 众人连忙把路小财扶了起来,将路小财的半边脸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倒是还剩了几口气,众人连忙忙活着准备把路小财送去医馆。 宁大老爷和宁三老爷早已找了借口离开酒席,哥俩在偏殿喝茶,就等着事发了。 却不料管家此时来报,说是路小财被打了,还有一口气,打他的人已经跑了,下人在墙边发现倒了几丛名贵兰花,墙檐上还有血迹,估计是匆忙之下踩着花丛翻墙跑走了。 宁大老爷和宁三老爷一听,都愣了,宁大老爷反应过来后,不悦地挥挥手把管家打发走了。 宁三老爷气得拍桌子愤怒地说:“老天不开眼啊!怎么就没死人呢?” 宁三老爷指着宁大老爷的鼻子怒骂:“这主意可是你给我出的,是你说他们俩个不管谁打死谁,咱们都不亏的。可你倒是给我说说,路小财怎么还活着?还有那谭文石,居然还有力气跑了?你不是都给他下药了吗?” 宁大老爷自然也是恼怒至极:“那药也不能多下,下多了他会尝出来的!你还好意思怪我?谁让你不多灌他几杯?!” 宁三老爷不由分说地指责:“主意是你出的!药是你下的!这就是你办出来的事?!” 宁大老爷怎甘示弱:“你也不想想,我这是在为谁出主意,在为谁摆平他养的白眼狼!你居然还敢对我这样说话?!真是大白眼狼养出小白眼狼!” 要在从前,宁大老爷即便再如何自矜身份,也不会这样对宁三老爷说话,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宁三老爷只好重重地叹了口气,坐下来转口道:“事已至此,你我争辩再多也无用了。总之……得叫人赶紧去追!还有,虽然没出人命,但是、但是还是得报官!不管怎么说,谭文石把人打伤了,那姓谭的铁定要为此吃苦头!” “我叫谁去追?!”宁大老爷丝毫没有和好的意思,直接呛道:“我这里招待着这么多客人,都忙着呢,谁有空帮你去抓人?!反正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既然嫌我事情办的不好,那剩下的事,你自己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老子不伺候了!” 说完这话,宁大老爷甩袖子就走。宁三老爷一时都气得说不出话来! 真是墙倒众人推啊!就连老大都敢这样对他了! 宁三老爷气得一下子推了偏殿的桌子,桌子上的茶盏碎了一地,宁三老爷气得差点站不稳! 谭文石缩在宁家大宅外一个阴暗的小巷子里,整个人躲在阴影之中,浑身都在痛,也浑身都麻痹无力,只觉得自己再也跑不动了,像是一条活生生的丧家之犬。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悲,在尘世里流浪多年,在迷失的现实中越走越远,想要找寻到自己的位置,想要给母亲和兄长一个安稳的后盾。旁人嘲笑他、欺辱他,他却只能默默地收起所有内心深处的茫然与彷徨。 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以失去,他站在命运凄凉的岸边,唯独担心他承担不住这千斤的重。他倔强了半辈子,好强了半辈子,无非就是想要挣一个好前程而已。 这些年里,他从没见过彩虹后的花开,从没见过红日落下的壮美,从没见过初雪飘零的惊喜,从没见过新生命的喜悦哭声。 这就他的一生,就是他的宿命啊。 在他这般灰暗的一生里,他从跌跌撞撞,逐渐变得游刃有余,在黑暗里,我点起一支蜡烛,昏黄的火焰引着他孤独地走在这条路上,直到他寂寞的心跳被夜色吞噬,他不敢反抗,挣扎也全是徒劳。 黑楠木车身的马车在夜色里匆匆疾驰着。 卜天佑恭敬地微微垂首,有些担忧地说:“巩大人昨儿才到梅公郡,还没来得及上任,便竟丢了性命,那位贵人知道此事之后,肯定会勃然大怒。” 顾雪松的脸色绷得像是冬日中的冰湖,只沉声道:“我知道,那位贵人那里便由我去说。” 卜天佑没有说什么,只说:“天寒露重,大人身子金贵,又何必趁夜跑这一趟呢,反正事情已经出了,大人明儿去官府问一句也就是了。毕竟大人是市舶司提举,如此匆匆赶往这样的现场,未免有些……” 顾雪松看了卜天佑一眼,平淡却又有些意味深长地说:“若是我不赶过去,你便要催我了,不是吗?” “属下听命于大人,自然不敢妄言大人该做什么。”卜天佑立刻将头垂得更低了。 顾雪松没再说话,不再看卜天佑,转头看向外头的浓浓夜色,暗自思索起来。 巩寿平是朝廷命官,居然敢这般直白地对巩寿平下手,看来是真的被逼到底线了。 顾雪松要的就是把那些人逼急。不过那些人居然这样直接大胆地动手,多多少少也有些出乎顾雪松的预料就是了。 以前,顾雪松还在京里的时候,便与巩寿平有些往来。 那时候,卜天佑曾十分不解,且几次三番地劝阻顾雪松,明明白白地告诉顾雪松,巩寿平是天子的人,顾雪松要是跟巩寿平过于亲近,会被旁人误会顾雪松是有意左右蓬源,更会让那位贵人对顾雪松心生疑窦,怀疑顾雪松的忠心。 然而顾雪松并没有听从卜天佑的劝阻。那位贵人也的确对顾雪松有所怀疑,幸而有卜天佑在那贵人面前为顾雪松力保,才让那位贵人暂且放下了对顾雪松的怀疑。 直到今日,卜天佑才明白过来,为何顾雪松宁愿冒着得罪那位贵人的风险,也要和巩寿平结交。 果然如顾雪松所料,五皇子按捺不住了,竟干出刺杀朝廷命官的蠢事。五皇子定是被顾雪松和巩寿平的密切往来迷惑住,真的以为巩寿平真的与顾雪松勾结,选择转投了那位贵人的麾下,才这般直接地下了手。而五皇子此举正中顾雪松下怀! 说起来,五皇子也的确是被逼急了。 上半年,在那位贵人的手腕之下,五皇子接连被端了几个大金库,如今正是元气大伤之时。 梅公郡是商业重郡,此地的税赋官可是一个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求得不的肥差。 那位贵人又曾让旁边给五皇子一些暗示,让五皇子以为五皇子手底下的人可能会得到这个好位置,再把这个好位置转手忽然给了巩寿平,五皇子此时自然恨死了巩寿平,被逼到了绝路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顾雪松正思忖着,忽然手指微微一顿,看向车外夜色的目光不由得直了。 虽然只是在巷那头一闪而过,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辆熟悉的马车。 那辆马车与他的方向相反,且隔着一条巷子,只是在两辆马车同时通过两边巷口的时候,顾雪松才凑巧地看到了对方,而对方并没有看到他。 顾雪松放下了车帘,不再向外看去,沉默地闭上了眼,不知在思量什么。 宁夏青的马车很快便到了宁氏大宅。 在阴暗的角落里,一个落魄至极的人忽然神色微动。看着宁夏青的马车,谭文石一时间竟然有些恨意。 她不是不来吗?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呢?谭文石忽然很恨她,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才出现,在他最最狼狈的时候,在他如丧家之犬的时候,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呢? 谭文石一动不敢动,往夜色里隐了隐,心里的酸涩卷着酒中的药劲疯狂地、一声不吭地上涌! 很快,另一辆马车也匆匆过来,在宁夏青身边停下来,车辕上坐着董子真,从马车里跳出来的是翠玉。翠玉一见到宁夏青,就立刻走过去拉着宁夏青不肯放,余悸未消地哭着说:“姑娘,我刚刚一直找不到你,吓死我了!” 惊恐不安的翠玉拉着宁夏青絮絮叨叨,原来翠玉得了宁夏青的吩咐后,便去找阿正和董子真,想要让他们来去管一管酒后闹事的宁致恒,却在楼梯口遇见了停好马车后准备上楼的阿正,翠玉就让阿正先去后院找宁夏青,自己则上楼去找董子真。 然而,当翠玉和董子真一块下来之后,却已经不见宁夏青和阿正的身影了。 虽然董子真说,宁夏青与阿正在一起,肯定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但翠玉还是一下子就差点急哭了,董子真只好找来荷风亭的胖掌柜,问那胖掌柜知不知道宁夏青在哪。 对于那胖掌柜来说,宁夏青的突然失踪同样很是让他摸不着头脑。那掌柜只好又叫来几个荷风亭的伙计,帮着一块找宁夏青和阿正。却就在此时,听说不远处出大事了! 翠玉和董子真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就被荷风亭的人给扣在了那里。翠玉找不到宁夏青,又被扣在荷风亭不得离开,当时真是急得不得了。 更让翠玉担心的是,荷风亭这边不知怎么的,忽然开始全员找起宁夏青和阿正来,也不知道到底是有什么大事,总之好像是认定了跟宁夏青与阿正有关,一群人都在忙着找他俩。 所幸赵香娥后来出现了,说是之前在万荷湖旁边正巧看见了宁夏青和阿正,宁夏青当时气鼓鼓地就走,阿正没办法,只好在后面跟上了宁夏青,两人就这样离开了荷风亭,且是在事发之前离开的。 赵香娥问翠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翠玉说宁夏青的衣服被弄脏了,胖掌柜打算去万嫣坊帮宁夏青借衣服穿。赵香娥便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说宁夏青定是觉得穿万嫣坊的衣裳等同于受到了羞辱,所以才会一怒之下拂袖而去的。 因为赵香娥的证词,宁夏青与阿正的嫌疑才暂且解除,翠玉和董子真也被放了出来。 那胖掌柜送了翠玉和董子真一程,对于刚刚曾经怀疑过宁夏青而向二人致歉。送到巷口,见宁家的马车不见了,胖掌柜便更加相信了赵香娥的话,信了阿正已经驾车带宁夏青离开了。 那胖掌柜倒是也很会做人,直说既然董子真和翠玉是荷风亭的客人,荷风亭就不会不管二位,于是叫人用店里的马车送董子真和翠玉回家。 不过翠玉却吩咐马车不往许宁街去,而让马车先带自己去宁家大宅,因为翠玉觉得,宁夏青即便离开了荷风亭,应该也不会直接回家,而是回去接家里的二小姐。果然,翠玉在宁家大宅的门口碰见了正在等宁夏紫出来的宁夏青。 谭文石看着宁夏青,宁夏青身上穿着一件并不新的素色薄披风,站在将圆的月下,明媚得宛如夜里的仙子,明艳绝伦、又冰肌玉骨。而他呢,他只是一条背了伤人案的、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丧家之犬罢了。 谭文石不知怎的,竟忽然站起身来,想要到她身边去。 第二百零五章 羁押 鬼使神差了,他只是想到她身边去,尽管无济于事。 他动作轻轻,害怕被人发现,害怕在自己到她身边之前就被人劫下来,然而就在他即将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阿正猛地看向他。 阿正甚至没有怎么偏头,只是状若无意地看向谭文石藏身的方向,可谭文石知道,阿正就是在看他。 旁人谁都没有意识到,连宁夏青都没有意识到,阿正沉默地与身在暗处的、一身狼狈地谭文石对视。 谭文石猛地想起,在柳阳县初春的晚上,宁夏青站在那个卖小玩具的摊前,当时的她好似有些醉酒,她看着阿正,眼底露出信任备至的、明媚灿烂的笑容,而阿正眼底的波纹也几乎溢出了眼眶,而那个春夜对于谭文石来说,实在是太冷了。 她怎么能这样信任那个男人呢?谭文石明明清楚地知道,她与自己是同一种人,同样的机关算尽,同样的不择手段,同样的如野草一般顽强。 所以,或许是出于一种悲观的自我安慰,谭文石觉得她就应该跟自己在一起,就应该和自己一样,永远不相信任何人,孤独地活下去,孤独地与他彼此算计,孤独地与他相互依靠。 可她相信了那个叫阿正的人。 谭文石看着阿正的眼睛,不敢再有半点动作,心里却早就醋海翻天。他嫉妒,嫉妒阿正,甚至嫉妒宁夏青。 谭文石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怨恨过一个人,哪怕是宁三老爷,他也只是单纯地想要搞垮对方,可是宁夏青啊,他竟不知自己心里到底是想要她生还是想要她死。 就在这时,宁大老爷家里的一个婆子领着宁夏紫出来了,宁夏紫之后还跟着一个看起来傻乎乎的胖丫鬟。 宁夏青跟那婆子好一通客气,然后从那婆子手中接过了看起来同样傻乎乎的宁夏紫。宁夏紫一下子就扑到了姐姐怀里,宁夏青也看起来一副很受用的样子,带着欣然的笑意捏着宁夏紫的胖脸蛋,然后便把宁夏紫塞上马车带回家了。 宁家的马车咕噜噜地平稳离开,阿正再也没看过来一眼,像是根本懒得理会谭文石在这里一样。谭文石怔了半晌,心里无尽悲凉,趁着没人追出来,他宛如瘸了一条腿的野狗一般,拖着脚一瘸一拐地狼狈逃离此地。 宁大老爷心里还跟宁三老爷怄着气,却还得若无其事地招待着宾客,天越发晚了,宁大老爷渐渐露出几分疲色,就在这时,有人来报信,说宁致恒为了争一个姐儿,在万嫣坊把旁人给暴打了一顿,对方昏厥过去了,到现在还没醒! 宁大老爷气得一拍桌子!那万嫣坊是何等地方,平民百姓哪里去的起,能去那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家世! 宁致恒替宁大老爷做事,是宁大老爷手下的得力人,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还不得是宁大老爷出面替他善后?宁大老爷少不得得破费一番,还得搭不少人情! 宁大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耐地问:“被打的是谁啊?” 来报信的人登时就流出几分为难的神色,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齐凯风……” “什么玩意?你再说一遍?!”宁大老爷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齐凯风是齐高原的小儿子,很得齐高原疼爱,宁致恒打谁不好,偏偏……宁大老爷听不下去了,只觉得脑子里忽然一痛,身子一歪跌坐在椅子上。 然而,祸不单行,又有人来报信,说是万嫣坊出事了。 宁大老爷摆摆手:“我已经知道了,都退下,让我想想……” 来人面露难色,跟先前来报信的那人对视了一眼,犹犹豫豫地说:“不是致恒少爷打人的事儿……” “嗯?”宁大老爷眼睛一睁,眉毛一拧,问:“还有什么事?” 来人报道:“万嫣坊里死了一位昨儿刚从京里过来的朝廷命官,此事事关重大,而且还没找到凶手。而致恒少爷又正巧刚刚在万嫣坊闹了一通,官府找不到凶手,就先将致恒少爷给扣住了。” 宁大老爷眼睛一瞪,连话都问不出来了,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拼了命地往天灵盖上拥! 官府扣住了宁致恒,这意思很明显了。死的是朝廷命官,郡府和县府都不会允许此案成为悬案的。要是抓不住凶手,官府结不了案,无法跟上面交代,说不好就会把闹事的宁致恒给定为凶手向上头交差! 而且,宁致恒这个兔崽子居然打了齐高原的儿子!还把人家打成了重伤,齐高原岂能善罢甘休?!要是齐高原一时气不过,在官府里动用关系,真的将宁致恒定为了杀害朝廷命官的凶手,到时候宁大老爷也得跟着倒霉! 宁大老爷平复了一下疯狂流动的血液,哑着嗓子疲惫地问:“齐高原找上门来了吗?” 管家答:“还没有。不过齐家肯定也已经得到消息了,之所以还没来,八成是因为还在忙着为齐凯风医治,估摸着再过不久,齐高原就会来找大老爷了。” 宁大老爷往前伸了伸手,挣扎了一下,管家会意地上前,帮宁大老爷从椅子里站起来,宁大老爷吩咐道:“趁着齐家还没上门来找麻烦,赶紧、赶紧先跟族长商量商量这事儿……” 随即,颤颤巍巍的宁大老爷便被管家搀扶着,往老族长的院子去了。 宁家的马车平稳地往许宁街赶着。 翠玉和宁夏紫都发现宁夏青穿的不是之前的衣服,且宁夏青的发髻里面还带着湿意,宁夏青便只好解释给她们听,告诉她们自己之前不小心掉进了万荷湖里,所以才找了一身新衣服换上了。 宁夏紫傻乎乎地问:“姐姐掉进湖里了?姐姐没事吧?” 宁夏青摇了摇头,摸了摸宁夏紫的脑袋,嘱咐道:“姐姐掉进湖里这件事,你们绝对不能说出去,也不能让奶奶和娘知道,要是让她们知道,她们肯定会担心的。知道了吗?” 眼带不安的宁夏紫想了一下,听话地点了点头,一旁的双喜也傻乎乎地跟着点头。 宁夏青想了一下,又问宁夏紫:“姐姐去接你的时候,你们的小聚会还没有结束,对不对?” 宁夏紫点点头。宁夏青又说:“姐姐不是不想让你多玩一会,只是姐姐见天晚了,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而且姐姐正好也要回家,所以就去接你了,明白了吗?” 宁夏紫想了一下,认真地点点头,似乎在宁夏青说这话之前,宁夏紫根本就没有想过,宁夏青到底为什么会忽然来接自己。 其实宁夏青也知道,自己来接紫儿的理由说出去有些牵强,毕竟宁大老爷家的人答应会送紫儿回来,还说如果紫儿愿意住下,他们很乐意让紫儿在那里住一晚。宁夏青却这般急着接紫儿回来,着实是显得有些突兀。 其实宁夏青也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她之前想用接紫儿来作为自己忽然离开荷风亭的借口,可这个借口其实并不是很站得住脚,紫儿好端端的,她为何会忽然这般急着要去接紫儿呢?她本来还在为如何编好借口而烦恼过。 所以她在还没到宁大老爷宅邸的时候,也曾想过要不要换个借口。 可她转念一想,今晚荷风亭闹出了事儿,死了一个朝廷命官,宁致恒又暴打了齐凯风,而她今晚又曾经出现在荷风亭,这诸多事端联系在一块,她怕宁致恒会深陷泥潭,而宁大老爷会将这件事联系到她的身上。 像这种时候,宁夏青如何能够让紫儿待在宁大老爷家里呢? 幸好赵香娥在那边帮她圆了话,她便能说自己只是因为生气所以想要回家,而顺道去接紫儿回家。 到了许宁街,在进门之前,宁夏青又把宁夏紫和双喜拉住,完完本本地又嘱咐了一遍,说自己落水之后换了衣服然后就去接宁夏紫,但宁夏紫和双喜不可以把宁夏青落水的事情说出去,只能说宁夏青是不放心宁夏紫,而且正好自己也要回家,所以就顺道去接宁夏紫了。 宁夏紫点点头,根本没想太多,就答应了下来。 双喜倒是好似察觉到有些古怪,宁夏青察觉到,双喜似乎有意无意地瞥了自己一眼。宁夏青问双喜怎么了,双喜却没说什么,只是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大姑娘是觉得天晚了,所以就去接二姑娘了。” 宁夏青一愣,心道双喜到底比紫儿大上一点,且又是丫鬟出身,所以心思比紫儿要细腻一些,也察觉到宁夏青今晚看起来不似平常那般镇定。所幸双喜十分懂事,而且听话,即便察觉到了什么,也知道有些话不能说,说会坏了宁夏青的事儿。 宁夏青将两个小丫头送进了老太太的屋子,随即回了自己房间,打发走了翠芷翠萝后,疲惫地坐在桌边,整理脑子里那一团被水泡过的乱麻。 不多时,翠玉已经为宁夏青备好了热水。宁夏青今晚经历了这么多意外,自从回来之后就坐在屋子里发呆想事情,倒是翠玉记着宁夏青今天掉进了水里,此刻该泡个热水澡去去寒才好。 宁夏青受用地泡在热水里,翠玉又给她端来一碗姜糖水,宁夏青捧着碗喝着,只觉得身子里的寒意全都一点点离开了。 她低声问翠玉:“荷风亭那边到底怎么样了?宁致恒呢?” 翠玉小声答:“在我们离开之前,官兵好像就把致恒少爷给押走了,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听人说万嫣坊出大事了,难道是致恒少爷真的打死人了吗?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为什么又要找姑娘和阿正的下落呢?这又不关姑娘的事儿。” 宁夏青微微垂眸,翠玉还不知道有人死在万嫣坊的事儿。宁夏青低声把今晚的事给翠玉讲了,十足十把翠玉给吓得够呛。 当晚,宁夏青一夜未眠。次日,天都没亮,就有人登门拜访了。 一夜未睡的宁夏青头昏脑涨,但她知道,此时此刻,有人比她还头疼。她知道,一夜未眠的人绝对不止她一个。 翠玉披了衣服去应门,回来告诉宁夏青,宁大老爷请她去本家大宅那边。 第二百零六章 请人 是宁大老爷的管家过来请宁夏青过去的。这管家近五十岁,已算不得年轻,脸上有微微胡茬,皮肤白净,有些富态,一身石云纹紫檀色对襟袄子,大约让人瞧得出他也是有些地位的主儿。 管家眼圈乌黑,眉毛和眼角都有些不自然地耷拉着,两腮的肉也显得有些松弛,嘴角向下撇,在鼻翼至嘴角间扯出两道长长的纹路。瞧这副憔悴模样,可能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宁夏青也是一夜没睡,大早上的过来待客厅见这管家,她只觉得自己脚步虚浮,甚至有些打滑。 今儿是八月十五了。不知是不是昨夜一夜未眠的关系,宁夏青觉得今儿早上冷得有些过分,一阵阵穿堂冷风嗖嗖地刮在她脸上,就跟刀子划似的,又冷又疼。 宁夏青刚进待客厅,还没来得及坐下,那管家便不客气地说:“大老爷要见夏青姑娘,夏青姑娘走一趟吧。” 宁夏青登时就有些冒火,甚至觉得生气到好笑。果然是宁大老爷家的管家,和宁大老爷一个脾气,自矜身份装模作样,实在是令人作呕。 宁夏青悠悠道:“怎么?是我家紫儿昨晚在大老爷那里闯了什么祸吗?” 那管家一愣,立刻摆摆手说:“夏青姑娘误会了,不是夏紫姑娘闯了什么祸……” “既然不是紫儿闯了祸……”宁夏青冷冰冰地打断:“那大老爷凭什么这般盛气凌人地来叫我过去呢?大老爷怕是忘了,自打我爷爷开始,我家就已经自立门户,与族里无瓜葛。我又不是大老爷养的狗,大老爷恐怕无权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管家愣了一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被噎得无话可说,良久才换了一种口气重复了一遍:“大老爷请夏青姑娘过去叙话,劳烦夏青姑娘走一趟。” 宁夏青心里气还没消,再说了,她本来也懒得搭理宁大老爷,于是优哉游哉地拿起桌边的茶盏品了一口翠玉刚端上来的热茶,无所谓地回道:“大老爷向来高高在上,能有什么话要跟我叙?” 宁夏青顿了一下,故意讽刺道:“难道是大老爷念在今儿是中秋,打算邀我一叙亲戚情分?那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带话给大老爷了,就说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那管家又被噎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不悦地说:“夏青姑娘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你应当知道,大老爷究竟为何要你过去?” 宁夏青的眼神冷冰冰地瞥过去,打定了主意一问三不知:“你倒是说说,大老爷为何要我过去?” 那管家阴沉着脸说:“昨晚在万嫣坊闹出来的事儿,夏青姑娘不要说自己不知道!” 宁夏青看着那管家,忽然笑了,无不讽刺地说:“别说我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就算我已为人妇,万嫣坊那种地方,我也是万万不会踏足的。你拿万嫣坊的事情来找我兴师问罪,我倒要问问你——” 宁夏青的眼神骤然冰冷无比:“——你是否刻意羞辱于我?” “你……”那管家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无法怼回去,只好耐着性子说:“夏青姑娘果然巧舌如簧,然而我今日并非来跟夏青姑娘斗嘴的。” 那管家此刻露出一副手握底牌的自信表情道:“昨晚万嫣坊出了事,事儿正出在万荷湖旁,在紧邻荷风亭的位置。而夏青姑娘昨晚也在荷风亭,总不能说自己跟那事儿无关吧?既然如此,夏青姑娘还是不要强辩了,走一趟吧。” 宁夏青却笑得更快意了,反问道:“昨儿在荷风亭办的是商宴,本地的加上外地的,去赴宴的商人足足几十个,这还不算荷风亭里的其他客人。难道昨晚在荷风亭的所有人都跟你所说的事情有关?” 宁夏青从容地说:“大老爷要我过去,我本来也不是不可以去。这样吧,若是大老爷把昨晚所有在荷风亭里的人都请到了宁氏老宅,我作为昨晚荷风亭的客人之一,倒是也可以跑一趟。” 那管家登时气得七窍生烟,还要再说什么,宁夏青却已冷冰冰地道了句“送客”,随即,在阿正的“护送”之下,那管家被“请”出了华彩苑。 管家回宁大老爷跟前回话的时候,差点没把宁大老爷给气得当场昏过去!宁大老爷没想到,区区一个宁夏青居然还敢不听自己的吩咐?!居然还敢拒不出面?! 宁大老爷已经大致算过了,按照宁夏青来接宁夏紫的时间往前算,在出事的时候,宁夏青应该还在荷风亭,既然如此,宁夏青不可能不知道荷风亭里发生了什么,却在管家去问话的时候装得好似一无所知!真是气死人了! 而且管家明明提到在紧邻荷风亭的地方出事了,宁夏青却没有好奇地问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可见宁夏青其实已经知道出了什么事,却故意装傻,装得跟不知道宁致恒现在已经身陷囹圄了似的。这小蹄子实在是令人气恼! 宁夏青明知出了什么事却装傻充愣,看来宁夏青是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了! 宁大老爷分明已经派人去荷风亭打听过了,荷风亭的掌柜说了,宁夏青本来在万荷湖旁的厢房里,结果突然就失踪了,这般形迹可疑,肯定跟昨晚的事情有关!她不仅仅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是跟事情切身有关,却这般推三阻四! 宁大老爷坐在椅子上,撑着几乎快要支撑不下去的脑袋,昨晚一夜没睡,此刻又被宁夏青气了一通,宁大老爷简直是愈发头疼。 说起昨天晚上,那着实是把他这副老骨头累得够呛。 当时他还在待客,忙得脚打后脑勺,齐家的人乌泱泱找上门来,一个个义愤填膺,要宁家给个说法,宁大老爷不得不一边应付着恼怒的齐家众人,一边防着这事儿打扰到还没走的宾客们。而齐家的人还没走呢,宁永敬又来宁大老爷救救宁致恒。 宁大老爷只好又抽出时间应付了宁永敬半天,着实是烦得很。其实,就算宁永敬不来,宁大老爷也不会不管宁致恒的,倒不是因为什么亲戚情意,而是因为这罪名要真的落在了宁致恒头上,宁氏所有人都讨不了好,包括宁大老爷他自己! 至于昨晚同样让宁大老爷头疼了一阵的谭文石?早被宁大老爷抛到脑后了,宁大老爷现在压根没工夫搭理谭文石。 倒是听管家说,宁三老爷后来从自家宅邸里叫来不少人,准备去抓逃跑的谭文石。然而就在那时,齐家人轰轰烈烈地找上门了,族长听说这事儿之后,立马让宁三老爷集结起来的人都去帮宁大老爷稳住齐家人。 宁大老爷心知,宁三老爷肯定得气得够呛,自己想抓的人没抓到,还白白帮宁大老爷去善后。 宁永敬在一旁揣着手,气得啐了一口,恶狠狠地咒骂:“那个该死的臭丫头,居然敢不听大老爷的话,大老爷请她过来她居然敢不过来?哼,要是致恒真的出了事,我定要那个该死的臭丫头给致恒抵命!” 宁大老爷瞥过去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要真是有本事让那丫头抵命,那我从前还真看错你了呢!” 宁永敬被噎了一下,也不敢反驳,只好揣着袖嚅喏着咒骂了宁夏青几句,随即不安地站起身道:“不行,我非得去把那丫头给弄过来好好问问不可!我亲自过去把她找过来!她要是还不肯来,我扯着她的领子也得给她拽过来!” 见宁永敬真的要冲出去找宁夏青,宁大老爷连忙喝止,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当那丫头是好拿捏的?你这样冲过去,怕是非但提不回来她,还得被她那边的人给打出来!难道你忘了,她之前挟持你从宝罗庄到我这儿来的事儿了?” “可是……”宁永敬一摊手,也没了主意,惶惶道:“可是,致恒还在牢里呢!也不知道那帮天杀的官兵是怎么对他的,肯定不会给好吃好喝,说不定还会用刑!我一想到这些,我就……我不能眼睁睁等着致恒受苦啊!” 宁大老爷嫌恶地看了语无伦次的宁永敬一眼,懒得理。宁永敬忽然一拍手,恶向胆边生,狠狠地说:“我一定要把那丫头给拽过来,让她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要是敢不来,我就……我就去官府告她,就说杀人的是她!” 宁大老爷气得向宁永敬摔了一个茶盏,斥道:“你空口白牙的,官府能信你?你倒是说说,你能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杀人的是她?” “我、我、我……”宁永敬“我”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我要去跟官府说,宁夏青昨晚鬼鬼祟祟从荷风亭逃出来,形迹可疑,肯定跟命案有关,让官府好好查一查这件事!” “你敢?!”宁永敬话音刚落,忽从屋外传来一个气若洪钟的怒吼。 宁大老爷和宁永敬都是一愣,往外一瞧,只见华发苍颜的老族长大步迈了进来,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如今真是胆子大了,居然还敢行诬赖构陷之事,而且居然要诬陷同宗亲人,是当我这个族长死了吗?!” 宁大老爷吓得赶忙起身迎族长坐到主位,惶惶道:“我没有想要诬陷那丫头,话是老五说的,跟我没关系……而且老五也就是说句气话罢了,不会真的这么干的,老五你说是不是?” 宁大老爷拼命向宁永敬使眼色,宁永敬也赶忙顺着宁大老爷的话说:“是啊,我、我就是一时气话,我怎么会真的诬陷自己的晚辈呢……” 族长冷哼一声,阴恻恻地说:“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话,你们以后还是少在我面前说的好,我年纪大了,不愿同你们计较,你们的这点小心思,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不代表我老糊涂了!” 宁大老爷和宁永敬面面相觑,都不敢随便再说话了。族长这时候问道:“老三呢?老三怎么没过来跟你一块商量?”族长瞥了宁永敬一眼,不悦地说:“不叫老三过来,倒叫老五这个没本事的在这里瞎出主意?!” 宁大老爷连忙解释:“不是我不叫老三,是老三不肯过来。他、他、他昨儿也跟着折腾到后半夜,才回去歇下,我刚刚让人去叫他,他那边的管家却说,老三大病刚好,昨晚累着了,现在歇着呢,今儿可能就不过来了。” “族长,三老爷不管我,您不能不管我儿啊!”宁永敬登时就跪下了,哭着求道:。 “先起来!哭天喊地的成什么样子?!”族长嫌恶地看了宁永敬一眼,不悦地说,随即也不再管宁永敬,而是看向宁大老爷,问道:“你可有什么主意了?” 宁大老爷连忙回话:“我琢磨着,得先派人去瞧瞧牢里的致恒,问问昨晚到底是什么情况,可我已经走遍关系了,却怎么都没办法往牢里塞进去人,看来官府那边对这事儿是真的铁了心要严惩了。而且齐家那边肯定也在走关系了……” 宁永敬一听这话,登时又要哀嚎起来,被族长一个眼神给瞪回去了。 族长看着宁大老爷,宁大老爷继续说:“我琢磨着,要是致恒继续在牢里待着,万一官府那边屈打成招,把两桩案子都安在致恒头上,咱们可就完了,所以说,眼下得先救致恒出来。” 宁大老爷捏着胡子,故作精明地盘算道:“致恒之所以被关起来,是因为打齐凯风的事儿。所以,我琢磨着,要是能让青丫头出来作证,证明是齐凯风先动手打人,致恒只是无奈反击,官府没准就能把致恒放了。” 族长气得吹胡子瞪眼:“这就是你想出来的馊主意?宁致恒是个什么货色,他会不会先动手打人难道你心里没数?你想让青丫头一个人站出来为宁致恒作伪证?你是当青丫头傻,还是当官府傻?” 宁大老爷连忙摆摆手说:“这事儿是这样的,不少人都看见是致恒冲进齐凯风的屋子,但在致恒冲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并没有几个人看见,所以不会有什么人站出来作证是致恒先动手的。” 见族长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宁大老爷连忙接着说:“而我听荷风亭的掌柜说,事发的时候青丫头就在附近,所以只要青丫头站出来说话,官府还是可能会信的。” 族长不由得沉默了一下,显然是开始思考了。 若真像宁大老爷所说的这种情况,宁夏青只要站出来作证,能够对宁夏青所言提出反驳的人并不多,没准真的可行。 宁夏青毕竟和宁致恒是堂亲,官府看在这层亲戚关系上,不可能直接采纳宁夏青的证词,但宁夏青的证词总归也能算作是一个对宁致恒有利的可能证据,总好过宁家什么都不做,由着齐家往宁致恒身上泼脏水要好。 宁永敬见族长沉默下来,立刻扑到族长脚边,跪着求道:“如今这情况,只能让那丫头出来作证了!可是,大老爷已经去请了,那丫头却一点亲情都不念,铁了心不管致恒的死活。族长,如今只能您派人去请,才能说动那丫头了!” 族长沉吟道:“我的确能请她过来,但恐怕很难请她答应作伪证……” “不是伪证,不是伪证……”见族长松口,宁永敬赶忙说:“致恒虽然、虽然有些不务正业,但绝对不是会先动手打人的。族长无需请那丫头作伪证,只需要说服那丫头把真相说出来就好!” 族长把宁永敬踢开,不悦地说:“你要是真的相信你口中这等唬人的话,你就自己去跟县太爷说,看县太爷信不信你儿子的清白!” 宁永敬登时就没话说了。 族长给宁大老爷使了个眼色,宁大老爷会意地让人上前把脑子不清醒、胡搅蛮缠的宁永敬拉到一边。 族长问宁大老爷:“你说你无法塞人进去看宁致恒?” “是。”宁大老爷说:“昨晚已经走过关系了,却还没有结果,我、我今天会再试试。”宁大老爷看了族长一眼道:“爹人脉比我广多了,不知能不能劳动您老人家……” 族长看了宁大老爷一眼,眼中神色看不出是不是不悦,宁大老爷见此连忙移开话题:“那个、那个……这个可以再说,只是那丫头还请爹出面斡旋,致恒到底是她堂亲,她总不能真的看着致恒去死啊……” 族长冷哼一声道:“让我出面斡旋?难道你觉得,我一句话,那丫头就能听我的?那丫头精明极了,若不许她天大的好处,她会答应替你们在官府面前作伪证?” 宁大老爷愣了,看着老族长,登时明白过来,眼中的神色瞬间近乎祈求。 第二百零七章 替罪 距离天擦亮还没过多久,宁大老爷的管家就又来了。 管家铁青着脸讲了宁大老爷的条件,宁夏青甚至都听笑了,反问道:“提前将余下两年的租金给我,就想让我出面作证?” 宁夏青颇为讽刺地说:“那租金早晚都是我的,大老爷本来就该给我。可大老爷却拿租金当条件,显得跟给了我什么额外好处似的。” 那管家一咬牙,按照宁大老爷的吩咐开始加码:“大老爷说了,额外再给夏青姑娘一成租金。夏青姑娘,这一成租金算不算的是额外好处?” 宁夏青愣了一下,边想边说:“两年,一成……一百多两……”宁夏青忍不住笑了几声,却没说什么。 宁夏青在笑什么,她无需多言,那管家也心知肚明。 身为管家,主要帮大老爷打理宅邸之事,外头的生意都由管事去亲自照料,但管家对于主子的财务情况还是十分了解的。据管家所知,宝罗庄那里的桑园风水极好,产出的蚕丝皆是上品,即便是收成不好的年份,也能净赚个七八千两。 可宁永达在世的时候,宁大老爷软硬兼施,逼着宁永达签下契约,每年只给宁永达不到一千两的租金,且并非一次付清,不是拖欠就是短账,每年下来,宁永达拿到手的一般只有六七百两。 按照之前在醉花亭签契约,宁夏青会按照宁永达生前所谈好的租金,继续将桑园租给大老爷三年。如今一年已过,余下两年的租金再多付一成,也不过只多付给宁夏青一百多两。 要是宁永达还在,一百多两,宁永达不会拒绝,可宁夏青怕是不会答应。 虽然管家只帮大老爷打理宅邸之事,并不怎么打理外头的生意,但宁夏青自从接手家业以来这一年里的所作所为,身在宅邸的管家也是听说了不少的。 虽然外界都不知道宁夏青具体究竟赚了多少,但很容易就猜得到,对于宁夏青而言,一百多两估计是真的无法让她动心。 果然,宁夏青冷冷一笑,说:“既然我已经与大老爷签下契约,我便只按契约上所说的收租金,其余的银子,我一文都不想多要,你这便去回话吧。” 宁夏青的拒绝之意无比明显,那管家愣了一下,不由得问:“难道夏青姑娘真的就不管致恒少爷死活了吗?不管怎么说,你们总是堂亲啊!” 宁夏青瞥过去一眼,道:“我并非不管宁致恒的死活。若是我真的看见是齐凯风先动的手,我自然不介意为宁致恒作证。可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居然要我出来作伪证,是当我傻,还是当官府傻?” 宁夏青可一点都不傻,作伪证是什么下场,宁夏青不会想不到。 且不说宁大老爷许的条件压根入不了宁夏青的眼,就算宁大老爷的条件真的打动了宁夏青,宁夏青也得思量思量。 宁大老爷是什么人,宁夏青不会不知道,即便宁夏青今日帮了宁大老爷,宁大老爷将来也不是不可能告宁夏青一个作伪证的罪名来扳倒宁夏青。 做伪证本就是铤而走险,又何况是帮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作伪证?宁夏青又不傻。 那管家愣了一下,抿了抿唇,终于说道:“如果说,只要夏青姑娘愿意作证,大老爷现在就把桑园交给夏青姑娘呢?” 宁夏青一听这话,抬眼看向管家。 宁夏青知道,这是对方的底牌了。刚刚的条件无非就是宁大老爷先拿出来试探的筹码,宁大老爷知道宁夏青不会答应,而宁夏青果然也真的没有动心。果然,宁大老爷现下是亮出底牌了。 宁夏青暗自沉吟,要是真的能提前拿到桑园,她倒是不介意为宁致恒斡旋一番。 宁夏青悠悠道:“大老爷应当知道,即便我出面作证,可因为我与宁致恒是堂亲,我的话定不会被官府全然采信。既然我说话也不一定有用,大老爷又何必为了我这一句话就搭上桑园呢?” 那管家微微一笑,问:“夏青姑娘这是同意作证了?” 宁夏青故意说反话:“非也。反正两年之后,那桑园也是我的,而且我如今也没有做好接手桑园的准备。既然如此,那桑园再让大老爷留两年也无妨。我没必要为了一个迟早属于我的桑园而冒险作伪证。” 那管家只是笑而不语,道了声“知道了”便离开了华彩苑。 管家把宁夏青的原话回给宁大老爷,宁大老爷一听就火了:“她、她竟……” 宁永敬在一旁听着,已是忍不住道:“那贱丫头装什么装?!她不是一直都想要那桑园嘛,之前还去那桑园转悠过一趟,她定是觊觎那片桑园,如今却装得一副不想要的样子?!” 宁永敬眼珠子一转,不安地说:“难道、难道她是记恨我和致恒,所以宁愿不要桑园也要置致恒于死地?” 宁大老爷啐了一口:“蠢货!她哪里说她不要桑园了?她的意思是,让我先把桑园给她!她的意思是,她不会为了我这一句许诺的话,就同意出面作证!” 宁大老爷说完这话,不由得沉默了。 宁夏青想要桑园?宁大老爷怎么可能答应?! 宁大老爷也知道,区区一成之利,不足以让宁夏青动心,宁大老爷之所以让管家循序渐进地说,就是要给宁夏青一种自己终于亮出底牌的感觉,让宁夏青以为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也就能够相信宁大老爷是真的在被逼无奈之下同意交出桑园。 实际上,宁大老爷压根没打算真的兑现,只是想哄宁夏青出面作证,之后再赖掉也就是了。却不料宁夏青年纪虽轻,却一点都不好糊弄!竟要宁大老爷先交出桑园,她再出面作证! 宁大老爷怎么可能舍得交出桑园?!那么大的油水,宁大老爷不可能舍得! 宁永敬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宁大老爷,忽然明白过来什么,一下子扑过去求道:“大老爷,事到如今,什么都没有致恒的命要紧啊!求求大老爷开恩救救致恒!” 宁大老爷不为所动,表情十足冷漠,甚至透着决绝。 宁永敬慌了,立刻说:“只要大老爷愿意救致恒,我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大老爷的恩情!大老爷,我知道您舍不得宝罗庄,其实我替您看管宝罗庄这么多年,我也一样舍不得宝罗庄啊……” “你……”宁大老爷怒火冲天,瞪着宁永敬。 宁永敬的意思很明显,自己看管宝罗庄多年,知道不少宁大老爷的内幕,若是宁大老爷不救宁致恒,宁永敬便要鱼死网破!眼下这时候,宁永敬便犹如落水之人,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紧紧扒住宁大老爷! 宁大老爷气得脸上一阵白,恶狠狠地叹了口气,道:“把桑园那边的租赁契约拿来,我亲自去会会那丫头!” 宁永敬松了一口气,立刻道:“谢谢大老爷!谢谢大老爷!” “哼!混账东西!”宁大老爷怒骂了一句,背着手去找宁夏青了。 观棋泡茶回来的时候,正好遇见顾雪松站在门边看着风景,观棋皱了皱眉,轻声道:“公子怎么出来了?今儿的天格外冷,公子还是回屋去避避这风吧。” 顾雪松只是眼眸微微一动,牵了牵嘴角,没有说话。 观棋不安地看着顾雪松,小声说:“天儿一冷下来,公子就容易犯病。” 观棋走进屋去,放下热茶,无奈地拿起一个斗篷,披到顾雪松身上,忍不住唠叨:“公子就算不想待在屋子里,也得多穿一点啊。” 顾雪松站在门边没说话。他昨晚亲自去了府桥街一趟,回来之后便觉得浑身乏力,头晕脑胀,似是有些着了寒气。体内的寒意一阵阵催他发抖,让他一夜未得安枕,便干脆在天刚擦亮之时起了身。 今儿这中秋注定不太平。 很快,卜天佑就来了。卜天佑明显有些风尘仆仆,虽然眼神依旧犀利,却似乎有些神色疲惫,看来定然也是忙了一夜,也不知都在忙什么,是否亲自跑了一趟去当面问了那位贵人的意思。 顾雪松让观棋为二人倒茶,随后连观棋都遣走了,和卜天佑单独商量昨晚的事。 据卜天佑说,五皇子那边貌似是打算找一个倒霉蛋送上断头台。 死者又是朝廷命官,当地的官府定然急着破案,若是找不到真凶,到时候都不用五皇子那边打点,当地的官府都会上赶着找替罪羊交差。反正这里是梅公郡,又不是京城,就算有个冤假错案,也不会闹出什么来。 卜天佑说,五皇子那边已经锁定了两个适合定罪的人了,第一个自然是如今已被羁押的宁致恒。 然而,宁致恒虽然曾经闯进巩寿平的屋子,但在看见屋里没有自己要找的人之后,就出去了。宁致恒闹事的缘由很简单,只是跟女人有关,而巩寿平跟那女人没什么关系,若是硬说宁致恒杀了巩寿平,在杀人动机这方面,着实难以自圆其说。 至于第二个适合被定罪的人—— 卜天佑低声说:“也是巧了,这人也跟宁氏有关,是华彩苑的伙计,叫阿正。” 第二百零八章 驱逐 阿正并非本地人,四年前来到梅公郡,自此非亲非故,一直在许宁街上不起眼的一家小店里做伙计。 像阿正这样的人,便犹如在风中飘零的一颗种子,茫茫天地间,少了一颗种子,又有谁会发现呢? 如果要找替罪羊,比起出身宁氏、不过一好色之徒的宁致恒,阿正绝对更为合适,因此,五皇子那边极有可能直接把阿正推上断头台。 卜天佑补充道,昨儿有一位叫作金雪的姐儿曾经在万嫣坊附近看见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其中一个从身形上看很像是那个阿正,只要五皇子那边跟金雪串通好,金雪一定会站出来指认阿正的。 顾雪松略一沉吟,道:“巩寿平是朝廷命官,又是圣上亲信,如今死于非命,圣上一定会派钦差来查清此案。钦差哪有那么好糊弄,怎么会轻易就信了被推出来的所谓凶手?” 卜天佑道:“钦差的确不是可以随便糊弄过去的,但五皇子或许本来也没想糊弄过去。也许五皇子那边只是想要借此来搅乱办案进度,从而拖延时间。毕竟,天子之怒总有平息的那一日,五皇子打的可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算盘。” 顾雪松不由得又沉吟起来。 顾雪松拉拢巩寿平,让五皇子以为巩寿平已经投靠了那位贵人,从而引中计的五皇子对巩寿平下手,是顾雪松的一步妙棋。这步棋走到如今,又怎能让五皇子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顾雪松垂眸道:“你先去稳住牢里的那个宁致恒,阿正那边,我自有计较。” 卜天佑不由得皱眉:“大人……” 顾雪松却闭上了眼,卜天佑无法,只好暂且作罢。 此时,在华彩苑里,宁夏青坐在待客厅等人。 太阳越来越高了,今儿的天际仿佛带着茫茫的雾气,太阳从山脊缓缓向中天爬去,把白白的雾蒸散开来,日光由暗淡的灰色变成了一片鱼白,最后和雾连成了一片。 宁夏青送走了宁大老爷的管家后,便坐在待客厅里等宁大老爷亲自到来。她知道,宁大老爷一定会来的。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比宁大老爷先过来的人是顾雪松。 顾雪松一席青衣,神色凝重地站在她面前。 她不由得一怔,下意识站起身来,看着顾雪松愣了一会,然后福了一福,语气有些飘忽地问:“顾大人怎么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顾雪松微微垂眸,低声道:“我是来找阿正的。” 她不由得更不明白了,紧紧地皱起了眉:“顾大人专门来见阿正吗?” 顾雪松没说话,她盯了顾雪松一会,只好无奈地让董子真去把阿正叫过来。 此时,翠玉正从厨房往前院走,一绕过影壁,便瞧见一脸凝重的董子真正在待客厅外瞎转悠。 今儿是中秋。去年的中秋正逢宁永达刚刚去世,宁家当时忙成了一锅粥,自然是不会过中秋的。 今年这时候,虽然宁永达去世已满一年,但自然还是不可能大肆欢庆,只是做些好吃的,一家人团圆团圆也就罢了。只不过,既要顾忌宁永达的去世,又要照顾到一家女眷的胃口,这个团圆饭究竟要准备到何等规格实在是很难拿捏。 厨娘粗粗想出了几道晚饭上的菜色,然后去找翠玉,请翠玉去请示宁夏青的意思,看看厨娘所选的菜品是否合适。 翠玉听翠芷说宁夏青在待客厅,便前去待客厅找宁夏青,刚绕过影壁,便瞧见一脸凝重的董子真正在待客厅门外瞎转悠。 翠玉悄悄绕到董子真背后,然后忽然窜出来问:“你干什么呢?做贼呢?” “唉哟姑奶奶,你吓死我了……”董子真捧着胸口不敢大声叫,硬生生把被翠玉吓到了嗓子眼的小心肝给咽回去了,连忙示意翠玉小点声,然后拉着翠玉就往影壁后面走。 “干什么,松开……”翠玉一边挣扎一边被董子真拖到了影壁后头,董子真连忙说:“小点声,别吵着里头。”一边说,一边还望待客室那边使了个眼色。 翠玉明白过来,忙问董子真谁在里面,得知是顾雪松来了之后,翠玉吓了一跳,不安地说:“顾大人已经很久没来过了,怎么……怎么今日……” “还有更奇怪的呢。”董子真小声告诉翠玉:“顾大人一来就说要找阿正,现在正跟当家的还有阿正三个人一块说话呢,连我都被赶出来了,这事儿怕是不简单呐……” 翠玉愣了一下,眉头紧皱起来,不安地嘟囔:“到底是什么事儿啊……”翠玉想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出于一种直觉,她犹犹豫豫地问董子真:“你说……会不会和昨晚的事情有关?” 董子真看向翠玉,示意翠玉继续说下去,翠玉吞吞吐吐地说:“昨晚在府桥街,发生了不少事儿呢……” 董子真想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道:“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 翠玉瞪着大眼睛瞧他:“你明白什么了?” 董子真道:“我刚刚在外头隐约听到了几句,说是万嫣坊什么什么的,昨儿咱们所在的荷风亭可不就在万嫣坊边上吗?而且我听说了,万嫣坊里头昨晚死了一个朝廷命官,我估摸着他们就是在商量这事儿呢!” 翠玉一怔,没想到自己竟猜对了,连忙追问董子真:“你还听到什么了?” 董子真忽然神色一黯,道:“除了这个,我只听到顾大人说让阿正离开。” 翠玉难以置信地看着董子真重复道:“顾大人让阿正离开?” 董子真分析着:“我虽然没听到顾大人为什么要阿正离开,但昨晚咱们都在府桥街上,今天一大早,大老爷的管家又过来找当家的,看来这件命案怕是非得缠上咱们了,不管怎么说,咱们这次是麻烦了。” 翠玉愣愣的,满脑子都在想着董子真说顾大人让阿正离开的话。 翠玉虽然不聪明,但她也不傻,有关宁夏青、顾雪松、阿正三人间的复杂羁绊,翠玉早就有所察觉,如今顾雪松当着宁夏青的面开口让阿正离开,翠玉不由得跟着担忧起来,心里像是搅成了一团。 翠玉往待客厅的方向望过去,目中满是忧色,似乎是巴不得想要透过紧闭的门去关注宁夏青此刻的心情。 翠玉心里头千回百转,便不由得看了董子真一眼,忽然发现董子真眼中神色有异。 尽管有些事不方便当面说出口,但翠玉明白董子真心里在想什么,也明白董子真想问什么,更明白董子真为什么而欲言又止。 翠玉假装不理解董子真心里的抓耳挠腮,无视了董子真的求知,转头看向待客厅,又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行为不妥,脸不由得红了一下,心里暗暗责怪董子真做事毛躁,并连忙故作自然地与董子真拉开距离,慢慢挪步到待客厅门外的廊下。 顾雪松坐在上首的位置,平静地说:“事态紧急,如今已经不是缓缓商量的时候了。今天夜里,我会安排一辆马车来接你,会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阿正看了顾雪松一眼,还没说话,顾雪松便已经站起身,宁夏青赶忙开口问:“顾大人,就不能缓两天吗?” “我说了,如今已经不是缓缓商量的时候了。”顾雪松平静地解释着:“京里的人明天就会到,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宁夏青登时便心乱如麻,只觉得像是有刀子在自己心里乱窜,却刀刀伤的都是她的血肉,而割不断那团让她心痛如斯的乱麻。顾雪松打量了宁夏青一眼,道:“宁姑娘尽快为阿正打点行囊吧,告辞。” 顾雪松走了出去,宁夏青瘫倒在椅子上,看着顾雪松离开的身影,阿正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将她扶稳在椅子上,随后追出了待客厅。 顾雪松走出宁家的小院,在华彩苑的后门驻足,阿正从后头走上来。 顾雪松身子未动,只是微微回身,看了阿正一眼,忽然挑了挑眉,无所谓地问:“你是来问我,此事有没有迂回的余地?” 阿正刚想说什么,顾雪松倒是自己回答了起来:“没错,就算你不走,我也有别的办法可以让你不被牵连进去。但是——” 顾雪松回身看着阿正,神情里透着极度的自信和桀骜:“——只要你不走,就总有被卷入事情的可能。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一旦真的发生,你必然会牵连她。所以,你应该能够做出正确的决定吧。” 宁夏青瘫坐在待客厅的椅子上,只觉得心如刀绞。自从顾雪松和阿正前后离开之后,翠玉便跑了进来,见宁夏青这幅模样,把翠玉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着宁夏青。然而就在宁夏青还没有镇静下来的时候,董子真又跑了进来道:“当家的,大老爷来了。” 宁夏青看向门口的方向,竟觉得已经隐隐听到宁大老爷的脚步声,她虽早知道宁大老爷会来,但是,她只恨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 宁夏青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纸扎的假人,被堆在椅子上,支撑起身子的竹竿牢牢地别在椅子上,隐隐约约似乎是有刻骨的疼痛。 宁大老爷带着管家走进来,宁大老爷看了并未起身迎接的宁夏青一眼,不敢相信地愣了一下,随即气愤地冷哼一声,然后理直气壮地坐到了刚刚顾雪松所坐的上首,毫不犹豫,似是上首之位就该是他的一样。 翠芷翠萝端了新茶过来,就在这时,宁大老爷把手里的契约“啪”的一下拍在了桌子上,吓得翠萝一哆嗦,手里的茶杯登时就碎在了地上。 茶杯碎裂的声音宛若梦中警钟,敲在宁夏青失神的梦里,让她登时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我、我……”翠萝看着脆裂的瓷器,脸都白了,吓得连话都说不全。宁大老爷瞥过去一眼,不屑地说:“小门小户家的丫鬟就是没教养,毛手毛脚的!” 翠玉气得脸一红,看向宁夏青,见宁夏青神色还有些恍惚,便自作主张地维护道:“谁都难免有失手的时候,我们自己家的丫鬟,自然会自己教训,不劳大老爷在此等小事上费心!” 宁大老爷气得登时就指着翠玉的鼻子骂:“你一个身份低贱的小丫鬟,竟然也敢顶撞我,实在是……” 就在这时,宁夏青的声音冷冰冰地传来:“大老爷来此何事?难不成大老爷今日贵足登门,就是为了来帮我教训丫鬟的?” “你……”宁大老爷看向宁夏青,翠玉也看向宁夏青,除了低着头瑟瑟发抖的翠萝之外,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宁夏青。 宁夏青坐在那里,头发衣裳一丝不乱,神情毫无缝隙,眼神微微看向前方以下,既规矩又威严,明明是年纪轻轻的姑娘,身上却莫名有一种当家主母的雍容气度。 翠玉心里一动,眼眶有些红,赶忙定了定神,给翠萝使了个眼色,让翠萝先下去,随即带着翠芷来打扫碎裂的杯盏,并重新上了一杯茶,其间不住地打量宁夏青,见宁夏青已然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自若,翠玉的神色也渐渐跟着冷静下来。 宁夏青抿了抿茶润了润嗓,看了宁大老爷手里的契约一眼,悠悠问:“大老爷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这张契约?” 宁大老爷冷哼一声,这才说:“我已经如了你的意,咱们这就官府走一趟吧。” 宁夏青却一动未动,忽然像是一尊沉默的铜像。 第二百零九章 遗志 但凡宁大老爷早点拿出这份诚意来,宁大老爷所要求的事儿现在就成了。 但是顾雪松来过了,所以一切都晚了。 宁夏青要是现在去官府作证,说她曾亲眼看见是齐凯风先动手打的宁致恒,就等于是承认她昨晚曾经在万荷湖旁边待了好一阵子,且正好能对应上那朝廷命官被害的时候。 阿正是她的伙计,两人自然无法被分开看待,若是她被人知道曾经在万荷湖旁边待了好一阵子,那么阿正又会被怎样想呢? 宁大老爷不屑地说:“你那个不中用的爹还活着的时候,桑园到了我手里,你接手家业后,为了抢回桑园居然还发誓招赘,也是够不知廉耻!之后你盘算来盘算去,不也是为了桑园吗?既然你那么想要,我今儿就遂了你的愿!这下满意了?” 宁夏青看向宁大老爷。 的确,她接手家业之初,或者说她之所以会接手家业,全是为了这个桑园,才被宁大老爷逼着走到了今日。这桑园是她爷爷留下来的,她一直一直做梦都想把属于她的桑园拿回来。 可如今,却发生了那样的事…… 宁大老爷见宁夏青不说话,不由得更气了:“怎么?你别告诉我你不想要这桑园!这个时候了你还装什么清高?假模假式扭扭捏捏,简直给姓宁的丢脸!” 宁夏青只是冷冷地看向宁大老爷,连宁大老爷惯常的、高高在上的污言秽语都懒得反驳,她的眼睛瞥过那张契约,却像是一滴划过叶片的露水,若有所思地移开了,闭上眼,轻声说:“容我考虑考虑。” 宁大老爷登时就火了,指着宁夏青的鼻子骂:“我是你的长辈,今日我亲自登门来跟你谈事情,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端架子?!我看你是在生意场上占了几回小便宜,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吧?我告诉你,你是宁家人,就得明白尊重长辈!” 宁夏青终于不耐烦了,冷冷地瞥过去回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老爷从未做到爱幼,又何必在我面前谈什么敬老?我也没说我不答应,我只是要考虑考虑。作伪证这种事,我自然不可能轻易答应。” 宁大老爷被怼得脸红脖子粗,刚想咒骂几句,一夜未睡后的体虚感在怒火的技法之下,却一下子让他脸色苍白起来,一旁的管家连忙上前来帮宁大老爷拍了拍后背,帮宁大老爷顺着气。 宁夏青冷漠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宁大老爷,丝毫不为所动。 管家一边帮宁大老爷顺着气,一边和缓着说:“夏青姑娘不愿立刻上官府去也可以,那便请先跟我们去齐家走一趟。先把这话跟齐家人说一遍,好压一压齐家人的气焰,免得齐家人整天来宁氏老宅里不由分说地闹。” 宁夏青看了那管家一眼,没说话。 宁大老爷想要让她出面杀一杀齐家的威风,她不是不明白。但她眼下却不能这样做。 若是真的去跟齐家说了这种话,就等同于是把她在杀人案发之时曾出现万荷湖旁的事情招摇出去,迟早还是会让那桩杀人案牵连到阿正。 宁夏青沉着地说:“既然我现在无法给答复,自然也无法去齐家人面前做这等伪证。大老爷想让我去替你杀一杀齐家的威风,恕我不能从命。” 宁大老爷登时就气得咳个不停,抓起手边的茶盏就要往宁夏青额头上摔,幸好被管家给拦了下来。 管家一边安抚着宁大老爷,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宁夏青:“夏青姑娘,你就别为难大老爷了。大老爷这次是真心想要跟你谈条件了,连契约都带来了,你何必还要继续逼大老爷呢?” 宁夏青瞪了那管家一眼,懒得反驳,一心琢磨着阿正的事儿。 那管家见此,不由得威胁道:“夏青姑娘,我跟你说个最简单的道理,若是致恒少爷真的出了事,宁氏一族都会受牵连,到时候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夏青姑娘,丧家之犬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宁夏青不动声色地看过去一眼,心里也是火到了极点,她素日里不是爱发火的人,可此刻着实是心烦意乱,不耐地呛道:“既然如此,大不了船沉一起死。” 那管家都愣了,宁夏青不耐烦地撇下一句:“我已经说过,我需要考虑的时间,你们却这般逼迫于我,我警告你们,若是真的把我逼急了,就等着跟我一起给宁致恒陪葬吧!”宁夏青起身喊:“董掌柜!” 董子真揣着手跑进来,被屋子里压抑的气氛弄得不敢说话,宁夏青道:“送客吧。”随即把宁大老爷留给董子真,自己回了后院。 好容易把宁大老爷给劝出去,被宁大老爷骂了一顿的董子真垂头丧气地走回待客厅这边。 见翠玉正带着翠芷在收拾茶盏,董子真不由得走到翠玉身边抱怨了一句:“这老爷子也真是的,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他明明有求于当家的,却那般颐指气使,当家的当然不高兴了。” 翠玉愣了一下,说:“可是姑娘并不是那种会轻易被惹怒的人,眼前这利益这么大,我实在是不明白,姑娘为什么不答应此事。姑娘精打细算步步为营,不就是为了咱家老太爷留下来的桑园吗?” 翠玉将茶杯放在托盘上,看着翠芷把托盘端出去,忍不住又跟董子真嘟囔了一句:“而且现在拿回桑园,还不用赔给大老爷五万两!那可是五万两啊!” 翠玉眉头紧皱。宁夏青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翠玉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一点一滴都陪着宁夏青走到了现在。翠玉心里头为宁夏青报了多少委屈,报了多少不平,连宁夏青自己都不知道。 翠玉心知,自家姑娘本来可以有安稳幸福的人生,却为了这个家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自家姑娘可还不到二十岁啊。翠玉心知,宁夏青这般辛劳一开始就是为了桑园,可事到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宁夏青怎么就…… 董子真想了一下,忽然说:“其实……我倒是大概猜得到当家的为什么没答应大老爷。” 董子真将事情细细说给翠玉,翠玉不由得一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董子真也满面愁容。 五万两,不仅翠玉觉得可惜,董子真也觉得可惜。虽然宁夏青的生意做得算是顺风顺水,但五万两仍然不是一个小数目,若是宁夏青两年后真的给大老爷五万两,即便宁夏青拿得出来,对于华彩苑的账目来说,仍会造成不小的亏空。 做生意的都怕没有周转银子,之前苗老三便是因为缺银子缺货,所以才一步步走进了宁夏青将计就计设下的局,最终赔了九成巷上的铺子。 若是将来华彩苑的账目真的亏空了,按照生意场上尔虞我诈的险恶,华彩苑一个不小心,恐怕就会步苗老三的后尘。 翠玉心里担心,一收拾完了待客厅,便打算回去伺候宁夏青,却偏在这时,又有人来找宁夏青了。 翠玉眉头一皱,董子真赶忙去外头应声,竟见是宁氏族长派人来召宁夏青前去。翠玉心里头不由得更是担忧,满脸心事地去后院向宁夏青禀报此事。 宁氏族长专门派了一辆马车来接宁夏青,且来请宁夏青的人客气无比,对比刚刚大老爷和大老爷管家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 马车直接把宁夏青拉到一家茶馆,正是族长上次与宁夏青在外叙话的那间茶馆。 族长脸上的皱纹仿佛比平时更加深刻了几分,沧桑凹陷的眼窝显然是一夜未安眠的结果,那眼窝里深深陷着的眼眸却依旧尖利明亮,不似寻常老人,但宁夏青总是觉得,他到底仍旧是一位老人,且是一位疲惫的老人。 宁夏青坐下来,语气比刚刚面对大老爷时平和了许多,开口问:“三叔公和大老爷应该是一个来意吧。” 老族长没有回答,只是从袖子里拿出一样小东西,摆在茶桌上,静静地推到宁夏青的面前。 那是一个放在盆景里的摆件,做成了河岸和波涛的形状,这摆件瞧着有些旧,模样也很普通,只是在案边雕着一个七角亭。 天底下只有一座七角亭,坐落在云山之东,松峰之南,洪江岸边。 想起阿正的话,宁夏青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族长。 族长似是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平和而低沉地说:“你可知道,洪江是我的人。” 宁夏青愣愣地看着族长,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此刻心里是警惕、是戒备、还是不信任与怀疑。 可她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若是她爷爷还在世,会不会看起来跟她三叔公生得很像。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想,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爷爷生得什么样子。 族长似是看出来宁夏青眼里的千回百转,忽然叹了一口气,无不感慨地说:“其实,你爷爷当年交给洪江的那半本残卷,一直都在我这里。” 在这一瞬间,宁夏青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族长平静地解释:“不要误会,洪江并不是奸细,他是我派过去帮你爷爷的。” 许多年前,宁氏里的老三和老四是那一辈里最出挑的两个,然而行事作风大相径庭,老三满满的商人铜臭气,而老四因博览群书,因此颇有文人风骨。 二人为人完全相反,却也都凭借不同的手段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却因为竞争关系而矛盾日渐激化。 一山不容二虎,两人最终背道而驰,老四最后离开宁氏自立门户,与本家老死不相往来,倒也算是难得的好结局了,毕竟总比二者斗个你死我活要好。 这是所有人眼里的事实,除了那兄弟二人。 而老四最后骤然离世,在离世前,将半本笔记暗中交给了老三。 宁夏青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有些颤抖地捏着桌角问:“三叔公今日跟我讲起那些陈年旧事,究竟意欲何为?难道还是为了我手里的半本笔记?” 老族长看着强作镇定的宁夏青,话锋一转:“族外有人对宁氏虎视眈眈已久,我与你爷爷当年虽然是真的闹掰,却同样也是为了演戏给那些人看。却不料你爷爷最后还是锋芒太露,招致祸患。我虽讨厌他,却也觉得万分怅然。” 族长苦口婆心地劝:“青丫头,如果你答应老大的条件,你放心,就算他想使什么小人伎俩,我也定会为你做主,让你拿回你爷爷的桑园。青丫头,你爷爷是为了宁氏的桑园才死的,如今,只要你答应老大的条件,你就能拿回桑园,继承你爷爷的遗志了。” 宁夏青忽然冷笑出来,却并非觉得气恼,而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冷笑,难怪人都说姜还是老的辣,可见还是老人家最会谈条件。 宁夏青连嘴唇都在拼命地抖,她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掉下泪来,心里头又是不甘又是酸涩,所有最激烈的情绪都在此时搅在了一起。 “当年害死你爷爷的人,如今都不在了,宁氏又出了这档子事,外人都以为宁氏要垮了,如今正是外人对宁氏最少戒心的时候,也是他们最疏忽的时候。你要是真的想继承你爷爷的遗志,让传世琉璃再次现世,如今便是最好的机会。” ——族长留下这么一句,便离开了,让宁夏青自己琢磨。 第二百一十章 煎熬 宁夏青连华彩苑的大门都没进呢,董子真就急匆匆迎了出来,道:“当家的,快到中午了,大老爷那边一直在催呢。” 宁夏青抬头看了看日头,这渐南的日头虽然还未直照,但路旁的沙土已现出胆怯的光亮,秋季肃杀的草木像经受不住这般煎熬,慢慢地垂下了叶子。 晨起时她还觉得天寒地冻,此刻却觉得地上像是着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简直使人透不过气。 她耐不住这天儿,受不住地眯起了眼。这恶毒的天,宛如是先将她冷冰冰地熬上了一阵,随即又放在大火上煎烤一般。 她走进华彩苑,董子真愣了一下,赶忙在后面跟上她的脚步。她刚走进华彩苑的时候,一回头,见刚刚随她出门的阿正竟然不见了。 “阿正呢?”她问。 董子真愣了一下,往门口瞧了一眼,也没瞧见阿正,便随意地说:“大概是去停马车了吧。”然而董子真却忘了,是族长派马车来接宁夏青的,并不是阿正赶着宁家马车过去的。 董子真无暇想这个,连声催道:“当家的,你可想好到底答不答应大老爷的要求了吗?” 宁夏青看着董子真,只见董子真脸上并无半点喜悦的神色。 董子真是华彩苑的掌柜,事事以华彩苑的利益为先,华彩苑的利益与董子真的荷包直接相关,对于董子真而言,在华彩苑的利益面前,其他的都不足挂齿。董子真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今日大老爷可是许诺将桑园提前还回来,只要拿到了桑园,华彩苑不仅能多收获一份经营桑园的利润,桑园所产的生丝还能解了二老爷那边的原料之难,且还不用多付给大老爷那五万两银子。 按理来说,董子真应该极力促成宁夏青和宁大老爷达成交易才对。可此刻,董子真脸上并无半点喜悦的神色,就仿佛,他只是例行公事地询问宁夏青的意见,而他本人其实并不愿意看到这场交易达成。 宁夏青明白,董子真是想通其中关窍了,董子真已经知道,若是宁夏青答应了宁大老爷的条件,阿正就危险了。 宁夏青久久不说话,董子真在一旁沉默地陪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记性,还有件事忘了跟当家的说了。” 董子真道:“刚刚大老爷的管家来的时候,我趁着谷丰大叔去招待的时候,跟大老爷家的车夫闲聊了几句,从那车夫口中听到一件怪事。”董子真小声地告诉宁夏青:“听说三老爷手底下的谭管事失踪了。” 宁夏青不由得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谭文石……失踪了?” “是啊。”董子真说:“我也觉得奇怪,就稍微去打听了一下,别的倒没打听到,只听说自从谭管事失踪之后,三老爷那边的买卖就乱套了。三老爷手底下的大部分产业都由谭管事给看着,如今谭管事失踪了,三老爷那边不乱就怪了。” 宁夏青不由得蹙眉,神色逐渐异常。 谭文石……失踪了?谭文石在这个当口失踪,这也太巧了吧……里头会不会又有什么阴谋? 宁夏青站在原地,整个人竟忽然像是一尊在破庙里待久了的铜像,在那一瞬间,甚至似乎有蛛网在她额边鬓角蒙了尘。 那些深夜对着床幔发呆的时光,那些熟悉的庭院街角,那些曾习以为常的场面与风景,隔着重叠而冲突的时光,忽然冲破了落了尘埃的、故事织成的蛛网。 董子真也跟着呆了半晌,小声喊:“当家的,当家的?” 宁夏青反应过来,却像是被董子真吓了一跳,其实董子真的声音已经放得很轻了,然而宁夏青的反应还是让董子真的脸上浮现了短暂的愧疚之色。 董子真顿了一下,更小声地说:“当家的,咱先别琢磨谭管事的事儿了,先去应付一下大老爷那边吧,管家一直在待客厅等着当家的回话呢。” 宁夏青一声不吭地点点头,随即步履坚定地往待客厅走去,这样坚定的步伐倒是把董子真给看愣了。 董子真在华彩苑的柜台前站着,当有客人来的时候,董子真便笑着脸迎候,当没有客人的间隙时,董子真便满面忧愁。 没过一会,宁大老爷的管家就从后门走进了柜台这边,对董子真点了点头,随即穿过铺子,从华彩苑的正门出去了。 董子真愣了,这是什么情况呢?那管家居然还跟董子真点头,看来是得偿所愿了,所以才这般心情顺畅,可既然那边交易达成了,当家的不是应该按照大老爷的要求立刻去官府作证吗? 董子真顺着后门瞧了瞧,只看见了影壁,影壁前头空荡荡的,宁夏青好像根本没有出门的意思。 就在这时,翠玉从影壁后头绕了过来,正对上董子真打量着后院的眼睛,翠玉连忙走上前嗔:“看什么呢?后院里可都是姑娘家里人,也是你能看的?” “你想什么呢?!我才不是那种人!我只是想知道当家的在哪。”董子真立刻澄清,然后连忙小声问翠玉:“当家的呢?当家的是要出门吗?” 翠玉愣了一下,不解其意又毫不犹豫地答:“没有啊,好端端的出门做什么。姑娘去老太太屋里了,正用午饭呢。” 董子真一愣,不明白宁夏青这葫芦里到底又卖着什么药,翠玉便说:“对了,我一跟你说话,倒把正事儿给忘了。姑娘让我来告诉你,你和谷丰大叔现在就可以回家了,还让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铺门关上。” 今儿是中秋,铺子里自然要给伙计们放假,宁夏青早就说过,中午的时候就放董子真和谷丰大叔离开,只是也没具体说他们什么时辰可以走。 董子真挠了挠头,抓耳挠腮,却心知今儿是见不到宁夏青了,想问的问题是注定问不到了。 翠玉说完了话,对董子真道了句“好好过中秋”,然后就跑回后院了。董子真挠了挠头,叹了口气,去库房跟谷丰交代了一句,随即就开始整理柜台上的账簿,准备就此离开。 然而,就在董子真离开之前,阿正从前门进来了。 董子真愣了一下,立刻迎上去,严肃地说:“你上哪去了?怎么才回来?当家的刚刚也问你呢。” “只是去见一个认识的人。”阿正平静地回答,却说得含糊其辞,并转口问董子真:“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董子真点点头,阿正又问:“谷丰大叔呢?已经走了吗?” 董子真又点点头,阿正便提出四盒月饼来,将月饼给了董子真,道:“当家的每逢节庆从不会落下咱们,可今儿事忙,所以她就忘了。这有四盒月饼,你就当做是当家的买的,自己留两盒,剩下两盒你回家的时候顺路给谷丰大叔送过去。” 董子真刚要开口,阿正又说:“对了,这还有两斤果脯,是我给董叔董婶买的,你一块带回去。” 董子真左手拎着四盒月饼,右手拎着阿正塞过来的果脯,好半天说不出来话,诧异地问:“月饼就算了,你送我果脯干什么?” 阿正只说是因为过节。 董子真抿了抿唇,道:“你也不能跟当家的她们一块过节,要不跟我一块回我家吧,咱俩正好喝一顿。” 阿正笑了一下,道:“改日吧,今儿是中秋,你回家陪董叔董婶要紧。” 董子真却坚持道:“正因为是中秋,你也不能在伙计的房间里独自待着啊,反正你也不能跟当家的她们一起过节,不如来我家过节。你过年的时候不就来过嘛,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阿正无所谓地摆摆手说:“我又不是中原人,不讲究什么中秋节不中秋节的,你就不用操心我了。你快回家吧,我还要打点一下库房那边。” 董子真嘴角微微一动,点了点头,提了提果脯向阿正道了声谢,刚提步,却又终于停下来。 董子真为难地问:“你知不知道当家的到底怎么定的?你……唉……其实我都听到了,顾大人让你离开这里避避风头。” 阿正顿了一下,回答董子真:“我不知道啊。”随即阿正往店外推了推董子真,然后从里头关上了华彩苑的门。 阿正在库房那里待了一会,把所有的料子都清算明白了之后,便去厨房用了一顿为他留下的午饭。在阿正离开厨房不久,宁夏青便进了厨房。 此时已过晌午,刚刚在老太太那边用完午饭,老太太、曹氏、放假的紫儿现下都歇午觉呢,宁夏青却连躺都躺不下去,在屋子里跟无头苍蝇似的转悠了半天,然后竟来了厨房。 翠玉在后头跟着,见宁夏青走进厨房,不由得小声问:“姑娘是不是饿了?姑娘中午都没吃什么,现在肯定是饿了。姑娘想吃什么,我给姑娘做吧,姑娘回房等着吧。” “我?”宁夏青仿佛后知后觉一般,澄清道:“我不饿。” 翠玉不由得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而宁夏青已经走进了厨房,翠玉在后头跟着瞧了一会,这才看明白,宁夏青是要做盐水牛肉。 翠玉明白过来,小声说:“姑娘是要给阿正做盐水牛肉吗?” “嗯?”宁夏青愣了一下,随即看了看自己手头的东西,像是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做盐水牛肉一样,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又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般,专心致志地看着手里的食物,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去想那些恼人的俗事。 当盐水牛肉做好的时候,宁夏青看着翠玉装好的食盒,不知道该不该送过去。 她以为开口会很难,但当真的开口的时候,反倒变得很简单:“你、你应该都知道了吧?毕竟,顾大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我今天着实是累坏了,昨天落水的事儿把我的心都快给吓出来了,一夜都没睡成。今儿一大早就又要应付大老爷,还被族长叫去,族长还跟我说了一件有关我爷爷的秘密。我啊,的确是有些累了……”她一边叹气一边抱怨着。 她忽然自嘲地笑了出来:“我、我可能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坚强。” 就在这时,一双挑着盐水牛肉的筷子伸到她跟前。 阿正笑着说:“别这么想,每个人都有累的时候,你已经比别人好很多了。” 阿正的动作像是要喂她吃牛肉一样,他手里的筷子还是他刚刚用过的。 宁夏青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抱怨:“我实在是没胃口,说实话,我中午的时候都没吃什么,感觉……感觉这里很堵……”宁夏青一边说,一边抚上自己的胃。 阿正点点头,随即愉悦地把筷子上的牛肉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宁夏青笑着皱了皱眉,忽然说:“这一打岔,我都忘了我一开始要说什么了。” 她接道:“你不用担心,虽然顾大人说,上头是肯定要找替罪羊的,而那替罪羊很可能会是你。不过……不过顾大人很有人脉,他背后的人比顾家还厉害,所以我想,他让你走也只是以防万一,就算你不走,他肯定也有办法保住咱们。” 她想起刚刚重生之后,那时对阿正的印象的确算不上好,倒是也不坏,只是没怎么注意过罢了。而且,她一开始让阿正帮她做事的时候,阿正甚至还拒绝过,虽然最后还是帮了,但她那时候为了说服阿正,也十足十费了番心思。 她轻飘飘地说:“反正我心意已定,我已经拒绝大老爷了,我不会出面替宁致恒作证的。我想,既然我不承认在案发时身在万荷湖旁边,即便上头的人要把你定做替罪羊,他们也没有充足的理由。” 重生前她曾经帮谭文石打点过十年的生意,不敢说看人分毫不差,但也绝对是有眼力的。她能看出来阿正和平常人不同,可至于具体是哪里的不同,她一度只发现阿正异于常人地热爱食物。 而她的厨艺正好还不错,毕竟曾为人妇十年,厨艺自然不会差。于是她常常给阿正做吃的,其实也不是没抱着借美食来笼络阿正的心思,不过看着阿正吃得香,她心里也高兴,毕竟,任何一个厨子都希望别人能中意自己的手艺嘛。 她故作轻松地说:“虽然说,他们位高权重,但凡事也都得讲理,对吧。要是他们真的在没有证据证言的情况下还把罪名强安给你,我就去求顾大人帮你洗冤,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去告御状嘛。” 说到兴起,她甚至挥舞着手臂,豪迈地说:“戏里面不是常有告御状的故事嘛。” 阿正点点头,笑着看她,连连应声,而就在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牛肉便已被风卷残云。 阿正忽然问:“你的孝期还有两年对不对?” 她一愣,不明白阿正怎么忽然问这个,然而转念一想,却瞬间领悟了什么,只是不知阿正要说的是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便只点点头,等着阿正说下去。 第二百一十一章 落空 果然,“等你孝期满了,咱们成亲吧。”阿正说。 她从未想过,成亲这种事居然会以这样简单的方式被说出来。 古往今来,成亲都是三媒六聘,繁琐又复杂,她当间跟沈家定亲的时候,也来来往往麻烦了好几回。但她也没觉得奇怪,似乎成亲一事本该是阿正说的这样简单,戏文里七仙女和董永不就是以天为媒、以地为聘的嘛,或许这事儿本来就该简单。 “你、你……”她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脑子里一团乱麻,天马行空想什么说什么:“你八字在什么时候?咱们、咱们有空去合个八字吧。” 阿正无所谓地说:“你忘了,我是弃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八字。” 对啊,阿正是一个没有身份来历的人,又何来八字呢? 阿正忽然笑了,笑着说:“不然你把你的八字告诉我,我去找人算一个跟你合的八字,以后就当做我自己的八字用吧。” 她蹙眉道:“哪有这样的……八字可是天命,哪有自己胡乱算……” “可我连生辰都没过过。”阿正居然有些委屈地说:“汉人不是都过生辰嘛,如果我有了八字,是不是也可以过生辰了?” 她一愣,之前倒是没想到这个。 阿正的眼睛亮晶晶的,似是天上的星子,那两颗星子直直地看着她。 阿正满怀期待地说:“等我有了八字,我就可以让你给我过生辰了。等到我生辰那天,铺子打烊之后,咱们就一块出去闲逛,给二姑娘买吃的。就像在柳阳县的时候,咱们在小摊前闲逛一样。” 她忽的心里一酸,忽然意识到,阿正成日跟着她跑进跑去,可两个人真正闲适过的时间,竟只有在柳阳县时的那一次。 她竟忘了,在永无止境的忙碌里,那样的美好原来只有那一次。 她忍不住靠上阿正的肩,阿正身形高大,肩膀紧实又柔软,她靠在阿正的肩膀上,轻声说:“嗯,等我生辰的时候,咱们也一块出去闲逛。以后,无数个节庆,无数个生辰,咱们都一块出去闲逛。” 她靠在阿正肩上,看不到阿正的表情,却感觉到阿正似乎微微向她这边俯下了头,阿正温柔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你是不是困了?” “嗯?”她想了想,好像的确有点,好像就是因为困了所以才下意识靠在阿正肩上的。 “你快回去歇午觉吧。”阿正说。 “嗯。”她老实地应了一声,忽然觉得,除了困之外,自己似乎还有点别的感觉,就在那一刻—— “咕咕咕……”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了。 她登时就觉得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阿正轻笑了一下,说:“看来你在歇午觉之前还得去趟厨房。” “嗯。”她捂着红红的脸软着声回答,因为捂着脸,所以声音听起来格外闷,也格外娇羞。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几下,不好意思地避着阿正的目光,说:“那我去了?” “嗯。”阿正应了一句。 她随即站起身,害羞得不敢再看阿正,直接就出了阿正的屋子。 一定是昨晚没有睡觉的关系,等她用了点心又歇过午觉后,居然连月亮都露头了。 就这还是翠玉叫她起来的。翠玉知道她昨晚没睡,因此有意让她多歇一会,可现下都快要用晚饭的时候了,翠玉只好叫她起床,笑着道:“姑娘好好过个节,晚上接着睡。” 她笑了笑,跟翠玉调笑了几句,在翠玉的服侍下穿戴整齐,随即便准备去老太太院子里过节了。 她刚走出自己屋子,只见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皎洁的月光下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柔和似絮,轻均如绢,大地上一片淡淡的银光,好似笼着轻纱,在银白的月光下,一切都好像含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心里悲喜交加,那种脾胃堵着的感觉又来了,像是梦魇般纠缠着她不放,她不由得又是眉头紧锁。 桑园她可以晚两年再拿回来,那五万两的赔款她可以出,这些她都不在乎了,总之她不会答应大老爷的要求的。 可是,难道这样就可以让阿正置身事外了吗?若是上天真要咬着她不放,她真的有把握能在夹缝里觅得生机吗? 中秋的月亮很美,她贪恋地盯着。 下一次月圆的时候,她还能有这般闲适观月的机会吗?她并不知道。 二老爷作坊险被查封那次,她一时情急,给家人备好了后招,以防自己垮台之后累及老太太、曹氏和紫儿。如今她心里抱了同样的决绝。 若天命不顾她,这个命她认了。她甘愿以终生相酬,也不想去承受失去的煎熬。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于是吩咐翠玉:“你去厨房把今晚的菜色分一份给阿正送过去。” 翠玉道:“阿正已经离开了,他去董子真家里过节了。” “是吗?”宁夏青下意识地问了一嘴,然后点点头道:“也好,总好过他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不过。”宁夏青忽然转口,有些为难地说:“本想让他帮我跑一趟,他却不在,不然你去帮我找一趟赵香娥吧。” 翠玉愣了一下,喉咙动了动,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宁夏青只觉得,翠玉此刻的表情可以用视死如归四个字来形容。 宁夏青也知道,去万嫣坊那种地方对于翠玉来说实在有些困难,于是她说:“你带上两匹料子去,就说是赵香娥之前在华彩苑订的,今天刚到货,所以你给她送过去。” 翠玉这才脸色稍缓,十足坚定地又点了点头。 宁夏青想了一下。送料子不过是借口,其实就是为了去跟赵香娥谈正事的。从前她都是直接把事情交代给阿正的,可阿正今儿不在,宁夏青有些担心翠玉一紧张就传不好话,到时候再耽误了事儿。 于是宁夏青又走回了屋子,写了一封简短的小信,把信给了翠玉,交代说:“你就说你要亲自见赵香娥,跟她确认这是不是她要的料子。然后你把这封信给她,让她看过之后就烧了,你一定要亲眼看着这封信被烧了才可以,记住了吗?” 翠玉一脸认真地接过信,将信贴身收好。宁夏青笑了笑说:“你不要一副这么严肃的表情,你现在的表情,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你绝对不仅仅是去送料子的。” 翠玉愣了一下,认真地想了想,努力地挤出一个看起来轻松的笑容。宁夏青摸了摸翠玉的头,随即便打发翠玉去万嫣坊了。 中秋当夜,正是人人团圆的时候。 顾雪松以公务无法脱身为由,拒绝了顾老太太请他去顾府过节的邀约。 在那般月色下,他独自一人饮着同盛金,北地的酒气熏得他连眸子都醉了,透着一阵阵快意的凌冽。 顾雪松知道,阿正走了,官府找不到阿正,便会定他是畏罪潜逃,且追查他到天涯海角。不得不说,顾雪松心里着实是痛快。顾雪松不介意真的帮阿正逃脱,他为阿正打点好了一切远行的事宜,却没有为阿正将来可能回来而做任何准备。 毕竟这一去,哪里还有回来的时候? 阿正倒是明事理,白日里主动找了过来,跟顾雪松约定好会离开此地。眼下这时候,只要阿正还在这里,他便永远是个威胁。一旦五皇子那边真的死咬着阿正不放,宁夏青便一定跟着受连累。 宁夏青还不知道阿正离开的事。顾雪松不由得揣测,宁夏青此刻在做什么,反正她不会比他这个无家可归、独自过节的可怜人更凄凉。 宁夏青正同家人吃着团圆饭,忽然,有人叩响了华彩苑的门。 这个时候了,还会有谁过来呢? 宁夏青不解,让蓝英去应门,原来是董子真急着找宁夏青。宁夏青连忙过去见董子真,且心里一直犯琢磨,这个时候了,董子真不好好在家里过节吃月饼,跑到华彩苑来干嘛? 董子真递给宁夏青一张纸条,喘着粗气说:“这是顾大人身边那个叫观棋的小哥儿刚刚送到我家的。” 宁夏青展开纸条,那是阿正的字,她认得。 阿正在上头写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阿正还写,说只要往这个地方去,就能找到耶律兀术,而找到耶律兀术,就能找到他。 她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她不由得登时就泪流满面,那种堵着她脾胃的恐慌感缓缓消散,可当那种不适都褪去的时候,她的心又变得好空好空,空到甚至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出了柳安县,在行至荒野时,车夫抹了抹汗,对车里喊了一声:“小哥儿,前面有一处破庙,咱们就在那庙里过夜吧。毕竟还没有离开梅公郡,咱们不方便住客栈,那样太招摇了,你就委屈一下吧。” 无人回应。 车夫笑了一声,似是在笑这车里的小哥儿倒是心大,竟然睡着了。行至车夫口中的破庙外,车夫一边掀开车帘,一边说:“小哥儿,醒醒,咱们今晚得在这里过……” 车里空无一人,车夫愣了。 中天之时,观棋有些畏惧地走到在亭中独自观月的顾雪松身边,小声说:“大人,阿正……阿正消失了……”明明是观棋亲自看着阿正上车的,而且观棋还亲眼看着马车驶远了,观棋怎么都想不通,阿正到底是怎么消失的…… 酒意凌冽的顾雪松动作和反应都稍稍有些迟缓,半天才缓缓地点了点头,道:“他那个人,本就不会去我给他安排的去处。” 观棋一愣,见顾雪松竟然没有生气,观棋支吾了几下道:“他既然有去处,既然自信不会被五皇子逮住,那他自己离开不就行了,又何必要上大人准备的车?” “你以为他是要躲五皇子吗?”顾雪松带着凌冽地酒意,稍稍有些摇晃地摇了摇头,笑着说:“他之所以走,不是因为五皇子,是因为我。他知道我心里有谋划,所以走了,这是在告诉我,他不会打乱我的计划。” 观棋不敢说话了,跟了顾雪松多年,观棋第一次觉得,他看不懂顾雪松的情绪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焦灼 宁大老爷昨夜一夜未眠,白天里亲自跑了一趟华彩苑,回来之后又被宁永敬拉着好一通哭诉,烦得宁大老爷是头痛欲裂。 好不容易把宁永敬给打发走了,宁大老爷想要闭一会眼,然而上了年纪之后,睡眠早已不如年轻人那般瓷密,在床上躺了半天也睡不着。只好一边在嘴里咒骂着宁永敬教子不善,一边无可奈何地起身。 今晚是中秋,宁大老爷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过这么憋屈的中秋。 宁大老爷独自坐在家中偏厅里,此刻倒是困了,然而却得等消息,只得喝着浓茶驱除困意。从二老爷和三老爷的宅院那边隐隐传来庆贺中秋的觥筹声响,衬得宁大老爷这边更显凄凉。 “妈的,这天杀的宁致恒!给老子添了多少乱!”宁大老爷气得啐了一口骂着。 就在这时,管家从外头跑回来,急匆匆地禀告:“大老爷,成了成了,那姐儿答应替咱们说话了。” 宁夏青并没有答应大老爷的要求,却也没有对这件事坐视不管,而是给大老爷指了另一条出路。宁夏青说了,既然宁致恒是为了赵香娥才跟人打起来的,而那命案又是在宁致恒所在的附近发生的,官府应该肯定会听取赵香娥的证言。 如今官司还没开审,宁大老爷不如尽早去跟赵香娥联络一下,请赵香娥帮忙证明宁致恒的清白。赵香娥与宁氏并无瓜葛,若是赵香娥能够作证,可信度比宁夏青这个姓宁的人出面作证要高多了。 宁大老爷得知此事后,对于宁夏青所指的那个法子倒是认可,但是去找赵香娥……宁大老爷难道会不知道赵香娥在这件事儿中的重要程度?早就派人过去了,只不过压根连赵香娥的面都没见着! 虽说宁氏是本地富商,赵香娥只是一个卖笑的姐儿,但赵香娥身负众多达官贵人青睐,想给宁氏脸子看就可以给宁氏脸子看,宁氏碍着那些达官贵人的面,也只能不断地恳求,不好撕破脸。 不过,在宁大老爷的人第七次去求见赵香娥的时候,赵香娥不知道是不是被弄得不耐烦了,终于一脸不悦地答应见一面,并且在宁大老爷这边的重金许诺之下,答应明儿一早就去官府,出面为宁致恒说话。 次日一早,按照宁夏青的吩咐,董子真终于将招伙计这件事放在了所有事前头去抓紧办。 如今店里只有谷丰和董子真两个人,甄福虽然也被拉来帮忙跑腿了,但甄福之前也没干过这个,手脚的确生疏,帮不上什么忙不说,有时还会干错活,让董子真头疼死了。因此,董子真不得不先将其他事情都放下,赶忙先去招伙计回来。 几天后,董子真就招过来两个伙计。 其实董子真之前并不是找不到愿意来这里伙计,只是一直没找到合心意的,可如今已经没有让董子真慢慢挑选的时间了,董子真也只好凑活着找了两个。这俩人算不得机灵,都不太懂得该如何招呼客人,唯一的好处就是还算肯干。 至于库房那边的事儿,自然是不放心让这两个新来的愣头青去管,只好请已经年迈的谷丰重新接手,多费些心思了。 自从赵香娥出面作证之后,齐家的气焰就不如从前那般嚣张了。可即便如此,齐家还是成天来宁家闹个不休。 如今的齐家已经不似一开始那般咄咄逼人,转而变得有些无赖泼皮起来。 宁致恒好端端地在牢里吃吃喝喝,可齐凯风就不同了,齐凯风可是在床上躺着昏迷不醒呢,就算官府那边信了赵香娥的话,信是齐凯风先动的手,但宁致恒毕竟把齐凯风打成了这样,完全超过了反击的界限,宁致恒绝对得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齐家成天到宁氏大宅这边来闹。 宁大老爷琢磨着,如今唯有一个法子,便是一手来硬的,让赵香娥出面替宁致恒说话,一手来软的,好声好气地向齐家争取私下和解了。 宁大老爷如此软硬兼施,为的是先把宁致恒从牢里弄出来。毕竟当下还有一个悬而未决的命案呢,宁致恒在牢里多待一天,就多了一分被屈打成招扣上杀人凶手之名的风险。 然而齐家却丝毫不买账,甚至拿捏着宁大老爷这边急着把宁致恒救出来的心思,就是死拖活拖不愿意和解,成心要给宁家添堵。 宁大老爷把好话都对齐家说尽了,可齐家压根不吃软的这一套。宁大老爷只能继续跟齐家来硬的。 赵香娥已经指出是齐凯风先动手,宁大老爷便借此大做文章,有意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让所有听说万嫣坊里这场斗殴事件的人都以为是齐凯风先动手的。正因如此,当晚在万嫣坊里的殴斗事件越传越广,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而且宁大老爷还重金买通了几个大夫,让那几个大夫去牢里给宁致恒验伤,证明宁致恒身上也被齐凯风打得不轻,说是什么脏器受损,内里淤血,伤情极重,总之把宁致恒说得跟快死了似的,力证宁致恒在那晚也被齐凯风打得够呛。 齐家气得七窍生烟,指责宁家先是买通赵香娥,再是买通那几个毫无医德的大夫,把宁家骂得狗血淋头。 这样一来,齐家和宁家之间的这股火就更盛了,至于宁大老爷原想的和解法子,几乎是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总之,在齐家和宁家的这场对峙里,这事儿越来越大,闹得满城风雨,谁都知道宁家和齐家结梁子了,而在牢里头的宁致恒的命运也越来越扑朔迷离。 一层秋雨一层凉,秋雨绵绵秋意长。秋天的天空很高,很蓝。秋风吹过,叶子一片一片飘落在地上,火红火红的,红得让人心惊,红得让人心悸,在秋风吹拂下一个劲儿地飘荡,深入泥土,化为淤肥,落向冥冥世界,归于沉寂。 宁夏青坐在宁二老爷的作坊里,端着茶杯抿着,宁二老爷也在一旁闲适地饮茶,时不时和她聊几句丝织市集的事儿,聊着聊着话题带远。宁二老爷不由得蹙眉,忧虑地叹道:“这事儿闹腾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宁夏青知道,宁二老爷说的是和齐家的那事儿,虽说这事儿跟宁二老爷没什么关系,但宁氏上下全都为这事儿悬着心,宁二老爷也不例外。 宁二老爷道:“本来只是老大那边跟齐家杠上了,结果老三偏偏也在这个时候插了一脚。唉,你说也真是的,本来这事儿就挺大,要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多好了,可如今老三那边也跟齐家不对付起来,这事儿铁定是没有结束的那一天了!” 宁夏青默默看着茶杯,没有说话。 说起来,宁家和齐家虽然从前没什么大梁子,但不对付是肯定的。毕竟,从前的梅公郡同行商会一直都是宁家把持着,可就在前几年,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齐高原忽然被推上了管事之位。 也不能说齐高原是突然出现的吧,毕竟齐家也是郡里小有名气的匹料商,但齐家向来不起眼,齐高原能够忽然站出来分走了宁氏的权利,是谁都没想到的。 就因为这事儿,宁家心里头一直有点膈应齐家。如今跟齐家闹起来,也算是新仇旧恨一同爆发了,因此宁三老爷也跟着掺和起来,摆出一副要跟齐家拼个高低的势头。 “要我说啊,这事儿要是就这么一直闹下去,铁定是没完没了的。我就觉得咱们还是应该尽量跟齐家和解,可是……可是老大和老三压根没有这个意思。”宁二老爷不无感慨地说。 “二堂叔真的这样想吗?”宁夏青平静地问。 她看着宁二老爷,理智地说:“当年不起眼的齐高原之所以能够天降商会管事之职,皆因他身后有推手,齐家所倚仗的人是希望用齐家来制衡宁家的。如今这时候,他身后的倚仗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宁家。” “所以说,如今就算是宁家想要息事宁人,齐家那边也不会答应。既然注定不死不休,宁家倒不如全力与之一搏。这个道理,二堂叔定然明白。”宁夏青语气冷漠地仿佛不是在说自己本家的事。 宁二老爷不由得重重地叹着气,无奈地说:“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说到底,我只是心里着急,怕这件事就这样没完没了下去,可我心里也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有更好的结果。” 宁二老爷看了宁夏青一眼,见宁夏青的脸色比平时看起来更为淡漠疏离,宁二老爷不由得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宁夏青愣了一下,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移开话题:“齐家背后的人是萧氏,对吧?” 宁二老爷愣了一下,问:“你知道了?” 宁夏青点点头,忧虑地说:“丝织市集要开始了,如今将近冬季,每年的业内排行也要开始了。这两件事都绕不开商会,可商会如今是齐家把持的,而如今咱们和齐家闹得正欢,看来今年咱们很难在这两件事上有什么优势了。” 宁二老爷哼了一声,有些不屑地说:“就算没有今年这事儿,以往宁氏也没怎么在这两件事上占优。就算没有齐家,宁氏也早就大不如前了。” 宁夏青看了宁二老爷一眼,心里明白宁二老爷的意思。 宁氏族里内斗的厉害,宁家三位老爷各成一派,余下的族人纷纷站队,这些年来,宁氏几乎把所有的心血都用在排除异己上了,像这样的宁氏,外人只需抱臂上观,宁氏自己都能把自己给斗死。 从前的宁氏虽然说不能和产出了皇缎的萧氏相比,但也没有落后太多,可如今的宁氏,也就只有拢丝缎能拿得出手,其他的逐渐趋于末流货色。 她从前也听宁二老爷说过,宁氏的料子虽然都是从宁二老爷作坊里出来的,但宁二老爷并不能够控制作坊里的所有事情。 因为宁三老爷的手早就伸向织造这一块了,在宁三老爷还没有开作坊的时候,便已经收买了不少宁二老爷这边的匠人。 这也是为什么,宁三老爷在一开作坊之后,便能如此迅速地从二老爷这边抢走大批优秀的匠人,几乎让宁二老爷在措手不及之间就被抽空了基石。 那些被宁三老爷收买的匠人们都与宁三老爷一般地唯利是图,甚至在宁三老爷的授意之下,有意破坏宁二老爷这边的活计。这些人在原料上缺斤短两,以次充好,却按照上等原料的价格向宁二老爷报账,其中的差额便流入了这些人的口袋。 宁三老爷在宁氏的织造上布了一盘大棋,为了暗中破坏二老爷的买卖,宁三老爷甚至不惜砸了宁氏的招牌。如今宁三老爷的作坊落入了宁二老爷手里,宁三老爷元气大伤,手再也伸不到织造上了,宁二老爷只觉得大快人心。 宁夏青顿了一下,继续商量着丝织市集的事:“二堂叔打算拿什么去丝织市集?” 宁二老爷毫不犹豫地答:“拢丝缎、曲香缎、那批凤凰草木染的料子、还有‘功德圆满’。” 宁夏青想了一会,说:“二堂叔觉得,那批凤凰草木染的料子能不能一鸣惊人?” 宁二老爷撇撇嘴,道:“之前老三的那件事,让这料子给外人留下了很坏的第一印象,就算我们想要把这料子推上去,齐高原那边肯定借着之前老三那次的事大做文章,进一步败坏这料子的名声,不让咱们如愿。” 宁夏青不由得在心里一叹,倒没想到,萧景元布的那个局除了差点扳倒宁氏作坊之外,居然还能造成这个影响。 宁夏青微微偏过头,若无其事地说:“如今跟宁家不对付的就是齐家,若是齐高原能从那个位子下来,想必,旁人也不会闲极无聊地翻出三老爷作坊出的那事儿。” 宁二老爷只当她是在玩笑,哈哈一乐,说:“好好好,既然咱们的青丫头发话了,明儿就把齐高原从商会里赶出去!” 宁夏青知道宁二老爷这并非在嘲讽,而是在故意逗她乐。宁夏青也知道,宁二老爷压根没把她所说的让齐高原从那个位子下来的话当真。 商会的管事之职是由商会里所有人共同选定的,岂是宁夏青一句话就能左右的?且不说齐家背靠萧氏,萧氏会力保齐高原的管事之位。就算没有萧氏,别的同行也会更愿意看到齐家人在那个位置上,而不是宁家人坐上那个位置。 齐家势力微薄,让齐家人坐在那个位子,齐家在处理商行事务中不会太偏心,而且齐家也更好操控。 宁家却是本地富商,若是让宁家人坐到那个位子上,宁氏还不在梅公郡匹料行里一手遮天了?到时候别家岂有活路? 宁夏青微微牵了牵嘴角,问宁二老爷:“假如说,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不是齐高原的话,二堂叔觉得,凭凤凰草木染的实力,能不能一鸣惊人?” 宁二老爷依旧没把宁夏青所说的让齐高原从那个位子下来的话当真,却仍是认真地回答了宁夏青的话。 宁二老爷边琢磨边说:“要我说嘛,咱们宁氏的招牌拢丝缎自不用提,而‘功德圆满’毕竟是净缎,定不会有太好的名次,可曲香缎和凤凰草木染却都是能独当一面的绝品,要是只凭实力的话,曲香缎和凤凰草木染绝对会给人惊喜。” 宁夏青一边听,一边平静地点点头。 第二百一十三章 查税 很快,华彩苑来了两位不速之客,点名要找阿正,董子真说阿正早就不告而别了,那两人便点名要华彩苑的东家出来。 董子真连忙去请宁夏青,同时紧张地小声问:“当家的,要不要我现在去给顾大人报个信?” 宁夏青想了一下,说:“现在还不用。”随即打发董子真去忙了,自己去待客厅里会见那二人。 宁夏青刚坐下,翠玉就进来送茶水了。翠玉送完了茶水就从待客厅里出来了,在待客厅外的廊下,一脸鬼祟的董子真正等着翠玉。 董子真连忙拉着翠玉小声问:“怎么样?你瞧见了吧?那两个人是不是看着就来者不善?” 翠玉脸色苍白,点了点头。 董子真心里着急,又小声问:“你感觉那两个人有没有难为当家的?要是情况不好的话,我可就要去找顾大人了。” 翠玉琢磨了一下,小声说:“那两个人的确挺凶的,但我瞧着,姑娘好像应付得了,应该还不用吧……” 董子真听了这话只好作罢,按照宁夏青的吩咐去了柜台那边,心里却始终记挂着待客厅那边。就在董子真抓耳挠腮快要忍不住的时候,宁夏青送那两人出来了。 董子真瞧着宁夏青脸色还行,似乎不是摊上大事了的样子。 将那两人送走后,董子真立刻凑到宁夏青身边,不安地问:“当家的,那两个人说什么了?咱们会不会有麻烦啊?” 宁夏青安慰似的笑了一笑,说:“没事,那两人只是问了我一些问题。跟顾大人说的一样,阿正已经离开了,旁人便不会再来如何难为我。” 董子真又焦虑地问:“既然他们没有在华彩苑找到阿正,就一定会派人去追查吧。也不知道阿正能不能跑得掉。” 宁夏青微微垂眸,让人看不到她此刻的神情,她平静地说:“这一点不劳我们操心,阿正要是想躲,没人找得到。” 听宁夏青这般笃定,董子真这才把心揣回了肚子里,而宁夏青又让董子真去叫甄福过来,说是要去见顾大人,说是有事要跟顾大人商量,并嘱咐董子真要开始着手为丝织市集的事情做准备了。 随后,宁夏青便带着翠玉和甄福出门了。 董子真瞧着宁夏青的背影,嘴上没敢问,心里头却打鼓,不知道这当家的到底是去跟顾大人商量什么事。 虽然宁夏青说阿正的事儿不会牵连到华彩苑头上,可依宁夏青那个性子,若说她怕董子真担心所以说假话安慰也不是不可能。而宁夏青在那两人来过之后就立马去找顾大人了,仿佛验证了那两人的到来让宁夏青心里打怵一般。 董子真不由得觉得,也许那两人还是威胁了宁夏青什么,才让宁夏青在慌神之下这般急着去找顾雪松的。毕竟,宁夏青都没有像平时一样,派董子真去问问顾雪松此刻在不在,就贸然过去了,这不同寻常的举动不就是她慌神了的证明吗? 宁夏青的确是有些急着要见顾雪松,而且忘记派董子真先来约见的后果就是,她到顾雪松宅邸的时候,顾雪松没在,她扑了个空。 不过和董子真的担忧不同的是,宁夏青急着要见顾雪松和之前那两个人的来访并没有关系。 宁夏青在顾雪松的宅邸前站了一会,听门房说,顾雪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宁夏青不由得有些犹豫。自己是在这里等顾雪松好,还是先回去、改日再来的好。 顾雪松并没有让她犹豫太久,因为很快,黑楠木马车就骨碌碌地驶了过来。 “顾大人。”见顾雪松下了车,宁夏青微微一福行礼。 顾雪松走到宁夏青身边,没有看向宁夏青。 自从顾雪松帮阿正瞒着宁夏青离开之后,这还是宁夏青和顾雪松第一次见面。 说起来,在顾雪松上次拜访华彩苑之前,宁夏青和顾雪松有好久好久都没见面了。 这样的秋天,似乎连日光都带着凄凉的疏远,幽暗又静谧,仿佛有什么情绪在这样的日光里不甘又悲凉地跳动着。 “顾大人。”宁夏青轻声说:“顾大人可否让我进去一坐?” “宁姑娘请。”顾雪松的语气缓缓的、淡淡的,十足客气。 二人相对而坐,观棋为二人倒茶,顾雪松先开口问:“听说已经有人去找过宁姑娘了,对吗?” 宁夏青反应过来,顾雪松说的是刚刚去华彩苑找阿正的那两名不速之客,她回答:“嗯,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就走了。” 宁夏青一时有些矛盾。 那两个人之所以没有难为宁夏青,是因为在顾雪松的安排之下,阿正已经离开,那两个人便没有了为难宁夏青的理由。按这个理,宁夏青应当感激顾雪松的庇佑。 可阿正与顾雪松合谋,瞒着宁夏青私自离开,并没有征得宁夏青的同意,这让宁夏青腹中对顾雪松的感激之言实在是无法启口。 宁夏青心里头的矛盾便这样愈演愈烈。 顾雪松盯了满面纠结的宁夏青一会,状若无事地问:“既然没有遭到为难,宁姑娘来此何事?” 宁夏青看了顾雪松一眼,心里头复杂无比,甩掉脑海中的阿正,她开始讲正事:“我今日前来,是为了齐家的事来求顾大人的。” 顾雪松一愣,随即边想边说:“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听说了,宁家和齐家闹得正僵,双方互不相让。”顾雪松忽然转口,眼皮一抬,带着几分嘲讽又气恼的语气,难以相信地问:“宁姑娘莫不是想让我帮你把宁致恒救出来吧?” “自然不是。”宁夏青并没有因为顾雪松的语气而感到半分气恼,好声好气却又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想请顾大人帮我调查一下,齐高原的纳税数额。” 顾雪松忽然轻笑起来,笑声听起来宛若天山上的凤凰轻鸣,带着几分慵懒和无奈,宁夏青一见顾雪松这样笑便知道,顾雪松已经明白她的打算了。 这招姑且可以叫做釜底抽薪,顺带还能围魏救赵,虽然围魏救赵并不在宁夏青的本来意图里。 梅公郡每年都向外出口大量的匹料,作为商会的管事,齐高原是主办此事的人。而齐高原自然要每年往市舶司报账并缴税,每一年里,光是齐高原往市舶司交的银子便数额不菲。 宁夏青曾听谭文石说过,梅公郡的商会每年向外出口匹料上达几百万两,而且这仅仅是向外出口的,还不算在境内各地的买卖,宁夏青估计,加在一块至少得近千万两。 这样巨额的利益摆在面前,没有一个人会老老实实缴税的,只要上头一查,绝对没有一个富商巨贾是干净的。这就是生意场上最最常见的暗中操作。 只要顾雪松答应查,就不怕查不出齐高原的错处来。虽然说,齐高原肯定会把明面上的账做的滴水不漏,但商会那边总还有宁氏的势力在,只要宁氏愿意竭尽全力,肯定能找出齐高原漏税的蛛丝马迹。宁氏和顾雪松联手,不怕齐高原不倒台。 而顾雪松是市舶司提举,顾雪松要是想着手调查齐高原有没有偷税漏税,简直是名正言顺。然而,顾雪松没有平白去查齐高原的理由。 没有人是干净的,可那么多富商巨贾还是活得好好的,这便说明了,上头几乎不会查这个的。 为人处世,谁都知道不能把事情做绝。顾雪松跟齐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忽然开始着手调查齐高原,这便是主动树敌,顾雪松这是在平白给自己招祸。 而且,若是真的查出事情来,去年曾经手过齐高原所纳赋税的市舶司一众官员,上至当时在任的市舶司提举,下至去核查赋税的专员,都会被追究监管不力之责。 顾雪松这不仅是在主动跟齐家结仇,也是在主动树立官场上的政敌。 当然,这事儿也不是对顾雪松全无好处。 顾雪松是跟宁夏青绑在一块的,宁夏青的利益就是顾雪松的利益。若是顾雪松此刻打压齐家,扶持宁家在商会里掌权,宁家握到了这个肥差,从今以后,顾雪松能从宁家这里拿到的油水是不可限量的。 虽然说,即便齐高原被拉下来了,在商会其余人的忌惮之心里,宁家人不可能很快就坐上管事一职。但市舶司提举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商会里的人也不傻,必然都不敢再怎么针对宁氏。 少了旁人的暗中针对使绊,宁氏自己的买卖也能蒸蒸日上,顾雪松与宁夏青利益绑定,宁夏青蒸蒸日上,顾雪松便也会荷包渐丰。 顾雪松不是圣人,没必要跟银子过不去。 而且,顾雪松坐上市舶司提举一职已经时日不短了,却也算不上资历深厚。顾雪松坐在这个位置,并不是完全能够服众的,眼下的顾雪松需要一个立威的机会。 此举等于刀尖上舔血。 眼下全看顾雪松应不应。 顾雪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不屑地笑了几声,威胁道:“宁姑娘,若是我真的查了商会的税款,宁氏有把握独善其身吗?” 宁夏青愣了一下,笃定地笑着说:“不会。” 巨额的利益摆在面前,没有一个人会老老实实缴税的,没有一个富商巨贾是干净的。齐高原不例外,宁氏也不会是例外的那一个。 顾雪松有些气恼,眼前人的态度仿佛是认定了他一定会庇佑宁氏,不会翻出宁氏错处一样。 从利益角度来说,宁氏如今是彻底投靠顾雪松了,宁氏与顾雪松绑在一块,顾雪松自然不会动宁氏。 但宁夏青的笃定并不是出于这个。顾雪松知道她为何笃定,不由得烦闷难当。 宁夏青看着气恼的顾雪松,似乎是并不觉得自己此举有什么冒犯之处,也不打算说什么好听话来给顾雪松听。 宁夏青反倒说:“齐家背后站着什么人,顾大人心里清楚。齐家并没有投靠顾大人,顾大人就应该明白,齐家背后的人也是不打算与顾大人联手的。” 顾雪松神色一凛,倒是没想到,宁夏青原来已经思虑得如此之深,且当面把这话跟顾雪松挑明了。 虽说二人说话时早已屏退左右,除了他二人之外,没有任何人听到这话。但有些话,只要说出来,只要有了声儿,便不由得有振聋发聩之感。 宁夏青微微歪头,道:“顾大人,咱们永远是一条心的。” 顾雪松有些厌烦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们准备着吧,到时候里应外合。” “知道了,多谢顾大人。”计谋得逞的宁夏青语气称得上是心满意足,又像是早有预料。 第二百一十四章 保送 卜天佑晚间又来看了顾雪松一次,把当下的情况向顾雪松禀报过一遍,随后就听顾雪松说起要清查齐高原的事儿。 卜天佑愣了。 卜天佑知道,宁家和齐家如今正对峙着,然而那只是商户间的勾心斗角,顾雪松身为高高在上的市舶司提举,何必要搅进这趟民间争斗的浑水? 就算顾雪松觉得齐高原的税务有问题,大可直接给齐高原递个话,齐高原自会夹着尾巴来求顾雪松,二人私下解决此事,也算是不伤和气。 齐高原又没惹过顾雪松,顾雪松这般突然对齐高原出手,不仅仅会无故树敌,也会让旁人觉得顾雪松此人行事仅凭心情且不留余地,并非可交之人。 这样的坏名声,将会是顾雪松官场之路上的绊脚石。 即便顾雪松手里握着宁氏作坊的股份,也不至于为了那点银子就犯这样大的忌讳。 卜天佑不明白,顾雪松为何这般护着宁家?甚至不惜做出危害前程之事。 顾雪松表情平静,让人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他无所谓地说:“我自信大业必成,即便暂时树敌,也不会影响到那位贵人和我之后的路。” “而且,梅公郡市舶司上一任提举也是有背景的,我若是借着齐高原的事情重创上一个坐在我这个位置的人,便能追根溯源,牵出不少背后之人。那位贵人不是一直都想要这样做吗?”顾雪松说得平淡,一句句都是站在那位贵人的角度来说。 顾雪松的话术很是打动卜天佑,卜天佑沉默了一会,不安地皱起眉头,仔细地想着。 自从顾雪松顶替了上一位提举,坐在了如今这个位置的时候,五皇子便已经开始有危机感,直到巩寿平又被派来梅公郡,五皇子那边终于忍不住对巩寿平下了手。 那位贵人一心想要抓五皇子的错处,如今正是好机会! 可区区一个巩寿平,即便有确凿证据证明是五皇子下的手,圣上也不会因此就废弃五皇子,顶多是训斥一顿,找其他借口处罚一二罢了,甚至会为了维护天家颜面,帮五皇子把这桩丑事给瞒过去。 然而,如果能从齐高原身上层层推进,直牵出五皇子,将这件事和巩寿平的死同时捅出来,一同向五皇子发难,到时候,五皇子恐怕就不会轻易逃脱了。 一旦出手,必须一击致命,这道理卜天佑是明白的。那位贵人和顾雪松也一直都这样打算,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如今倒是个难得的时机! 只不过,蛰伏了那么久,忽然竟要翻出这么大的风浪,这风浪一旦开始掀开,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卜天佑并不是害怕,也没有激动的感觉,却不由得心潮澎湃起来,就像是有一把紧绷着弦的琵琶在他耳际一直嗡嗡嗡地响个不停。 卜天佑走的时候,月将中天,顾雪松病容憔悴,看着如水的银白月光,露出些许讽刺的自嘲笑意。他自己又如何不知,这箭一旦射了出去,他便将自己置于了风口浪尖之上,再也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观棋从一旁默默地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药,低声说:“大人,药熬好了。” 这还是楠木寺的大师亲自给顾雪松开的方子,治顾雪松的寒症。每年秋天开始,天气愈寒一分,顾雪松的身子就愈虚弱一分,直至凛冬之时,顾雪松有时甚至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楠木寺大师给开的方子,每年从入秋开始服用,每晚一服,虽无法根治,却能暂且缓解顾雪松的寒症。大师同时告诫顾雪松戒操劳、戒饮酒、放平心绪。 除了喝药之外,顾雪松没有一样是按照大师的嘱咐做的。观棋也不是很敢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顾雪松面前,观棋开始寡言。 次日,宁夏青一早来到柜台这边找董子真,把昨日跟顾雪松说的话对董子真说了,并让董子真就此准备一番。 董子真的反应与卜天佑很像,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董子真曾听宁夏青说过,齐家背后站着的是萧氏。如今宁夏青要动齐高原,便等同于是与萧氏结怨。董子真更明白,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华彩苑了,就算是倾整个宁氏之力,招惹萧氏也等同于以卵击石,稍不留意便会落得自取灭亡的下场。 董子真有些犹豫:“当、当家的……” 宁夏青似是知道董子真要说什么,只是笃定地说:“宁氏和萧氏之间早晚都有一较高下的那一天,就算想躲也没用,与其有这个担忧的工夫,倒不如想想如何将齐家一击致命。” 董子真脸色有些不好。 宁夏青安慰道:“放心,又不是我出面,就算萧氏要报复,也报复不到咱们身上。就算整个宁氏都因此而被搞垮,船沉一起死,咱们也不用怕寂寞。” 董子真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登时目瞪口呆,虽并未跟宁夏青一样燃起斗志,但也不敢再反驳,只好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宁夏青笑了,说:“而且,别忘了我和大老爷的那个契约。若是这次真的成了,我进商会的事情就有指望了,要是进不了商会,我又怎能拿到桑园呢?” 宁夏青在与大老爷签订那张契约的时候,当时只以为进商会一事会受到大老爷等人的阻挠,那时她还天真地想,只要以后能够设法逼迫大老爷等人点头,她进入商会就是迟早的事。 可如今才知道,原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想要进商会,远比她想象得还要难。在宁氏之外,萧氏的势力更像一座阻挡在她面前的大山。 对于宁夏青而言,走进商会的路上前狼后虎,内忧外患。不过,如果她能够竭力解决了外患齐家,便等同于是宁氏的功臣,到时候宁氏便会更愿意接纳她身为女子当家做主的权利,就不太会阻挠她进入商会了。 董子真明白,宁夏青这一动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相当于向宁氏本家交的一封投名状。 董子真抿了抿唇,虽十分担忧,却也只能接受了宁夏青将要有大动作的事实。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对了,当家的,我想到一件事,可能跟齐高原有点关系,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董子真偶然听几个同行说起,据说齐高原以商会的名义,从成宋郡进了一批价值近百万两的料子,并将交货日期定在了丝织市集的前两天,摆明了是为了丝织市集所准备的。 丝织市集是倾货的好时候,商户都会在市集之前抓紧时间进货,所以这本是常见之事。然而在当下这时候,任何与齐高原有关的事都不能够被忽略。 而且这件事也的确值得思量。齐高原是从成宋郡进的料子,而萧氏的作坊正在成宋郡……难道齐高原是进了萧氏出产的料子? 只可惜,董子真没打听到料子是否产自萧氏作坊。董子真虽然好交朋友,但那些上层的掌权之人,董子真自然是巴结不上的,董子真交好的都是一些与华彩苑几乎同等水平的小商户。正因如此,董子真所听说的消息也很有限。 不过,如果真的是萧氏所产的料子,就凭借萧氏这块大招牌,齐高原绝不会藏着掖着,定会拼命造势,好借着萧氏的名声给这批料子抬价。 说起来,若真是从萧氏所产的料子,这事儿便会变得有些古怪了。 萧氏的根基在成宋郡,蚕丝大多产自天泉山,天泉山每年出产的蚕丝有限,这也限制了萧氏出产料子的匹数。萧氏的料子因数量有限,且的确美轮美奂,所以从来都是炙手可热,上至皇室下至民间,都对萧氏所产的料子竞相追捧。 萧氏从来不愁销路,一般来说,都是旁人花高价求着萧氏出产,萧氏才能给少许几匹,可这次的料子居然近百万两!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宁夏青从未听说过萧氏这样大手笔地销过料子啊! 只可惜,前世里这个时候,谭文石还在对付宁三老爷,即便对宁夏青偶尔说起生意上的事,也都是有关宁三老爷,很少是有关萧氏或者齐高原的。 不过,这些都要等到确定那批料子是否是萧氏出产之后才值得好好琢磨。 虽然说齐家背靠萧氏,但齐家如今跟宁家斗得焦头烂额,齐高原的心肝儿子躺在床上起不了身,齐高原愁得不行,没什么心思打理生意上的事儿,在这种时候,萧氏估计也不会放心把自家的料子给齐高原去卖吧。 宁夏青一边想着,一边去了宁家大宅那边。 宁夏青见到老族长的时候,老族长手里正拿着一截树枝。 那截树枝上还带着翠青色的浓密叶子,与此刻屋外金黄的秋意格格不入,一瞧便知是特意在暖房里养出来的东西。只不过,宁夏青不明白,族长拿着一截树枝做什么。 待她走进的时候才发现,在那截盖着清脆树叶的树枝上,盘着一条通体碧绿的蛇。那条蛇的脑袋又大又尖,清脆的颜色透露着危险的意思,眼睛周围一圈是鲜血般的红。宁夏青的脚步登时就顿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后脑有些发麻。 “你怎么来了?”老族长问,并且没有一点让人把那条竹叶青给拿走的意思。 宁夏青抿了抿唇,从树枝上移开目光,壮着胆子上前几步,道:“我有一个对付齐家的好办法,想来征求三叔公的帮忙。” “哦?说来听听。”族长跟宁夏青说着话,眼睛却始终不离那条漂亮的竹叶青。 宁夏青定了定神,把请顾雪松清查齐高原的事情说了,同时请族长出面,与顾雪松里应外合,暗中翻出齐高原往年的账目。 做生意以和为贵,轻易不与人交恶,免得多方树敌自断生路。可如今宁家和齐家已经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了,即便不想交恶也已经交恶了,走到如今这一步,若是不能将齐家一击致命,以齐高原在商会里的地位,宁氏将来的路会越来越难走。 族长也明白,如今是必须下死手的时候,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今日宁夏青的到来就宛如一场及时雨,拨开罩在宁氏命运前的那团迷雾。 然而,迷雾之后,是坦途还是险崖,没人知道。老族长到底年纪大了,行事要比宁夏青沉稳,考虑的也比宁夏青多。 族长的脸上露出些许怅然,宁夏青见此,殷殷劝道:“生意场上的你死我活,三叔公亲眼见过的比我道听途说的都要多,还请三叔公这次再冒一次险。” “如今这局势,若是不冒这个险,就无法救出宁致恒,也无法继续在梅公郡立足,更不可能从萧氏手里拿回‘宁氏’二字。”宁夏青越说越笃定。 “我知道。不过,我倒是好奇,你如今这般上心,到底有什么目的,你总不会是出于血亲之情所以才对宁致恒伸出援手的吧。”族长看着手上的剧毒竹叶青,口中所言却是在问宁夏青:“说说吧,你想要什么?想要你家的桑园,对吗?” 宁夏青大大方方地说:“自然,我想要桑园,想要三叔公保我进商会。” 族长不由得笑了。 宁大老爷虽然与宁夏青签了契约,但宁大老爷从来都没打算真的把桑园还给宁夏青。这一点,族长知道,宁夏青也知道。即便签了契约,宁大老爷也可能会寻到其他法子来抵赖,总是只凭一纸契约,很难说来日不会有变数。 可若是族长出面敦促,宁大老爷便不得不按照契约办事了。 族长虽然早已退居宅院多年,但族长在宁氏族内仍旧有着绝对说一不二的地位。不仅如此,在整个梅公郡,宁氏老族长咳一嗓子,官商黑三道都听得见。只要族长保宁夏青进商会,绝对没人敢说个不字,即便敢拦也没人能拦得住。 老族长笑了几声说:“可我为什么要帮你?老大是我的儿子,而你只不过是宁望平的孙女。我何必帮着外人对付老大?” 宁夏青直视着那条竹叶青,竟越看越觉得起初的畏惧之心剧减。她平静地说:“以三叔公的眼界和胸襟,绝不会一味护着自己儿子的。” 这话纯粹是恭维。实际上,宁夏青真正能够倚仗的,是宁望平留下来的那半本残卷,还有她在顾雪松那边的影响。若是没有宁夏青,就连宁氏族长都别想推倒齐家,而且宁氏也得不到宁望平苦心所复现出的秘技。 就凭这两点,宁夏青有跟族长谈条件要桑园的资格。 第二百一十五章 哭诉 “麻烦三叔公了,还请三叔公代我将此事告知大堂叔和三堂叔,我就不亲自去跟他们说这事儿了。”宁夏青讽刺地一笑,道:“若是我去跟他们说这件事,他们少不得又要污言秽语一番,我懒得听。” 族长皱了皱眉,没说话。 “对了,今日拜访三叔公,其实还另有一事。”宁夏青忽然转口。 族长将目光从手上的毒蛇移到宁夏青脸上,示意她说下去。 宁夏青颇为玩味地问:“三叔公可知道,商会从成宋郡进了一批近百万两的料子。” 族长的眼睛蓦的一瞪,诧异地看着宁夏青。 宁夏青心知,自己只用说这一句话,她三叔公便能瞬间从中察觉出此事的蹊跷之处。族长顿了一下,说:“明白了,我会叫人去打听一下,如果有消息了会告诉你。” 心满意足的宁夏青微微一福:“我便告辞了。” 她与宁氏族长达成了协定,算是初步促成了扳倒齐家一事,一边思虑着一边回到了华彩苑,却不料家里竟然来了客人。 倒也不是别人,是久未来过宁家的杜秋桐。 宁夏青刚进华彩苑,董子真就迎出来道:“当家的,翠芷说,谭管事家的杜姨娘来了。” 宁夏青微微不耐地蹙眉,点点头往后院走去,然而只走出几步,脸上的不耐倒是散了,因为她想明白了杜秋桐的来意,她觉得,杜秋桐定是为了谭文石失踪的事情来的。 对于谭文石失踪一事,宁夏青心里也是一头雾水。谭文石失踪可不是小事,一个大活人突然就不见了,背后指不定藏着什么惊天秘密。宁夏青对此也是十分好奇,也让董子真去继续打听,可惜董子真对此一无所获。 既然杜秋桐来了,要是能从杜秋桐口中打听到什么消息也好。于是宁夏青便也没有那么不耐了。 果然,宁夏青和翠玉刚走到影壁,翠芷就迎了过来,禀报说:“大姑娘,表姑娘在太太那儿呢,眼下正哭的厉害。” 宁夏青问:“是为着谭管事失踪一事吗?” 翠芷点点头,道:“表姑娘哭着来的,一来就要见大姑娘,我琢磨着,表姑娘或许是想求大姑娘帮忙呢。但大姑娘出门去了,所以表姑娘就去找太太了。” 翠玉不由得接了一嘴:“谭管事失踪了,找咱们也没用啊,咱们又不是官府。” 宁夏青心知翠玉一直记恨着杜秋桐,便劝道:“总之咱们去听听,看她有没有谭管事的消息。反正我也挺好奇,要是能从她口中听到什么也好。” 一边说着,宁夏青和翠玉便已经到了曹氏的院门口。大夫嘱咐曹氏要多给屋子通风,因此在日头足的时候,曹氏都会把门开一会儿。所以,宁夏青和翠玉在院门口就听见了杜秋桐的啼哭声。 杜秋桐哭得倒的确是惨,哽咽非常。宁夏青觉得,前世今生加在一块,自己都认识杜秋桐几十年了,竟还是头一次听杜秋桐这般发自肺腑地哀恸。 宁夏青便在房门口站住了,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这时,杜秋桐说了什么,然而杜秋桐啜泣得太厉害,宁夏青根本听不清杜秋桐在说什么。然后传来曹氏的声音:“你也别慌。他娘、他哥哥、他妻子、还有他那未出世的子女不是都还在呢嘛,他不可能抛下这么一大家子不管的,你且再等等。” 杜秋桐稍稍提高了声音,口不择言道:“他就这样走了,把我丢在谭家。要是他三五年都不回来,难道我就要这样在谭家待上三五年吗?” “你如何不能待在那里?你……”曹氏的语气稍稍严肃了一点:“你既然嫁了他,他对你又还不错,你为何就不能等等他呢?” 曹氏这话说得古怪,宁夏青却知道曹氏为什么会这样说。曹氏定是想到了与苗老三通奸的杜姨娘,因此想说“你别学你那姑姑”,却顾念到杜姨娘和杜秋桐是姑侄,所以才没有明说。 宁夏青知道,曹氏是个实心肠的人,在曹氏心里,对于大难临头各自飞这种事是不认同的,因此曹氏才会劝杜秋桐再等等。 许是察觉到曹氏的语气稍稍严肃了一点,杜秋桐立刻改口,细声细气地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姨妈,你不知道,爷在的时候,还能偶尔护着我,可爷如今不在了,我家太太对我……姨妈,要是真等个三年五载,我怕是都没命了……” 曹氏沉默了一会。 宁夏青知道曹氏为什么而沉默,曹氏是不信杜秋桐的话。 从前杜姨娘还在宁家的时候,明里暗里没少污蔑曹氏给她穿小鞋。可实际上,曹氏是个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老好人。曹氏虽然也知道杜姨娘的那些混账话,却也从来没计较过,然而不计较不代表不往心里去。 曹氏虽然没有为难过杜姨娘,但曹氏绝对不喜欢杜姨娘那个人。而杜姨娘和杜秋桐是姑侄,如今杜秋桐在曹氏面前说家中正室的苛刻,很难不让曹氏联想到杜姨娘那些年里的混账话,自然便不太容易相信薛芊芊真的像杜秋桐所说的那样恶毒。 然而这次倒是曹氏误会杜秋桐了。杜秋桐虽然素来谎话连篇,但宁夏青知道,杜秋桐说薛芊芊的那些话倒几乎都是真的。 曹氏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好心地说:“你要是不愿意天天在谭家苦等,就没事过来陪陪我,咱们说说话。” 杜秋桐登时就接道:“难道姨妈以为,我可以随意出门吗?姨妈有所不知,今日是我家老太太打发我出来买灯油,我才能顺便来看看姨妈的。平日里,我家太太根本不让我出门,我倒是想天天来看姨妈,可是我……” 曹氏矛盾地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估计是一方面对杜秋桐的话半信半疑,一方面又心疼自己的亲外甥女。 杜秋桐忽然开口道:“姨妈,你能不能让表姐去求求我家太太,让我搬过来跟你一起住?” 一听杜秋桐说这话,宁夏青便不得不立刻迈步进了屋。 谭家妻妾相斗,那是谭家自己的事儿,杜秋桐却要宁家向薛芊芊提出接杜秋桐过来,这不是让宁家出面做坏人吗?曹氏那个老好人心疼外甥女,不懂拒绝,很可能被架着应下,可宁夏青是绝对不允许宁家被杜秋桐当做盾牌推到薛芊芊面前的。 “听翠芷说,秋桐过来了?”宁夏青的话里听不出任何欢迎的意思,还透着明显的冷漠。 杜秋桐一见宁夏青走进来,不由得垂了垂脸,仿佛是发自内心地害怕宁夏青,这样一害怕,就显得杜秋桐更为可怜了。 宁夏青道:“谭管事失踪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们应该已经报官了吧?” 杜秋桐点点头,哭着答:“那晚爷没有回家,太太知道爷是去宁大老爷家里赴宴了,所以着人去问宁大老爷,可宁大老爷却说我家爷不胜酒力,早早退席了。我家太太又挺着肚子亲自去报官,可官府也没把她当回事,几句话就给打发回来了。” 宁夏青不由得垂眸。薛副尉被调职之后,薛家等同于败了,薛芊芊遭到这样的待遇,也是让人唏嘘。 杜秋桐拉着宁夏青的袖子,凄凄惨惨地说:“表姐,你能不能帮帮我,帮我找找我家爷?” 宁夏青垂眸,耐心地说:“我自从听说谭管事失踪之后,便让董掌柜去打听消息,可是什么都没打听到。” 杜秋桐的脸上登时浮现出失望的神色,那神色里还带着微微的责备。 宁夏青冷脸道:“听说宁三老爷那边因为没了谭管事,所以生意弄得一团糟,我想宁三老爷也一定在找呢。可如今,连宁三老爷都找不到谭管事,我又怎么能找到呢?而且你哥哥跟着谭管事,你哥哥比我更可能知道谭管事的下落。” 杜秋桐闻言更为失望了,无措地顿了一下,忽然道:“那表姐去求求顾大人吧,表姐跟顾大人不是很交好吗?” 宁夏青闻言心中一动,看向曹氏,只见曹氏也在看她。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杜秋桐当着曹氏的面说她和顾雪松交好,曹氏不多想就怪了。 宁夏青便赶忙说:“我与顾大人并不是交好,只是认识而已。人家是市舶司提举,我一个小商户,难道我叫他帮你找人他就会答应?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杜秋桐一愣,宁夏青继续说:“而且顾大人是市舶司的,他不是官府里的县太爷,他又不管找人的事儿。” “可是,只要顾大人跟官府那边说一声,官府那边肯定就会加紧帮我们找的。”杜秋桐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着宁夏青,求道:“华彩苑开张的时候,顾大人不是还亲自来过吗?顾大人很看重表姐,只要表姐说话,顾大人肯定会帮的!” “顾大人是因为我奶奶和顾老太太之间有交情,所以才代表顾府过来的,并非是他看重我。”宁夏青再次撇清关系,随即说:“总之顾大人那边我说不上话,我只能继续让董子真去打听,而董子真的消息也不可能比你哥哥更灵通。” 杜秋桐看着宁夏青,立刻低下了头,宁夏青却还是从杜秋桐的脸上看出了一点点恨意。 夫君失踪这么大的事儿,若杜秋桐与宁夏青关系要好,宁夏青不会不帮自己表妹这个忙的。要怪也只能怪杜秋桐居心不正,屡次冒犯宁夏青,总之宁夏青不可能为了杜秋桐拿这件事去烦顾雪松。 杜秋桐哭了一会,宁夏青见曹氏半天没说话,似是有些乏了,便让曹氏歇下,带着杜秋桐回了宁夏青自己的屋子。 毕竟,宁夏青还是想从杜秋桐这里打听一点关于谭文石失踪的事儿的。 然而杜秋桐所知也不多,只知道宁三老爷那边已经在扶持别人接替谭文石从前的位置了,而宁三老爷还说谭文石逃走的时候卷了宁三老爷的银子,说是要把谭家告上官府,逼谭家一家子老病妇弱替谭文石还银子。 宁夏青不由得心里头觉得讽刺。 谭文石虽不是好人,但绝对是个孝子,谭文石不可能卷了银子后独自跑路,把家人丢下的。而宁三老爷又向来最擅长欺负弱女稚子,这一点,宁夏青深有体会。 想到这些,宁夏青竟然都无法对谭文石幸灾乐祸了。 而杜秋桐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有关谭文石的下落,杜秋桐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说着说着,杜秋桐又把话题绕到要留宿在宁家上,哀求宁夏青去跟薛芊芊说,把杜秋桐留在宁家。 宁夏青怎么可能答应? 宁夏青便跟杜秋桐打太极,把话题又绕回谭文石的失踪上。宁夏青提醒杜秋桐可以把谭文石的失踪和宁致恒的伤人案联系起来想。 这只是宁夏青自己的猜测。宁致恒伤人、齐家找上门来闹事跟谭文石失踪是在同一晚,按照这条线索追查,可能会有什么答案。 杜秋桐愣了一下,还在琢磨宁夏青所提供的这个思路,就在这时,薛芊芊的奶娘居然找来了宁家。那奶娘对宁夏青倒是恭敬,却根本不正眼看杜秋桐一眼,只对宁夏青说薛芊芊还等杜秋桐回去服侍呢,所以要赶紧接杜秋桐回去了。 那奶娘让杜秋桐回家,却全程不跟杜秋桐说话,只跟宁夏青商量。很显然,这奶娘甚至没当杜秋桐是个活人,仿佛杜秋桐是个可以带走的物件,只要征得宁夏青的同意就行。 宁夏青倒是没想到,薛芊芊果真对杜秋桐磋磨得这般厉害。杜秋桐才出来不到两个时辰,薛芊芊的奶娘居然就找到了宁家来。从这场面看来,杜秋桐对薛芊芊的控诉果然都是真的。 宁夏青自然是同意的,亲自将杜秋桐送上了谭家的马车,并不忘当着那奶娘的面嘱咐杜秋桐:“秋桐,你别怨宁家不留你。你在宁家长大,又是我的表妹,宁家永远都是你的家。” 那奶娘听了这话,瞬间恶狠狠地横了杜秋桐一眼。 宁夏青端庄持重地说:“可你如今已经嫁了人,理应专心侍奉你家太太,万不可像个小孩子一般任性,说要住下就住下。回去之后好好侍奉太太和婆婆,安心等着你家爷回来。尤其是你家太太要临盆了,你一定要多顺着她。” 那奶娘笑着跟宁夏青客气道:“到底是宁当家明白事理。我家太太也说了,宁当家事忙,让杜姨娘平日里少来耽误宁当家的工夫,可杜姨娘却总是不听,我家太太觉得很是对不住宁当家呢。” 宁夏青笑着说:“我与杜姨娘是表姐妹,来往是应当的。代我向你家太太问好,请她好好养胎。”转身从翠玉手上接过一匹天香绢,递给那奶娘,道:“你家太太要临产了,这天香绢最是柔软,适合给孩子做衣裳,帮我带给你家太太吧。” 那奶娘难以相信地推辞了几下,最终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连连道谢,对宁夏青赞不绝口,满声欢心地离开了华彩苑。 宁夏青看着谭家的马车远去,可以想象得到,杜秋桐回去之后又将面临怎样的磋磨。宁夏青微微垂眸,心情复杂,她虽很谭文石,但薛芊芊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无辜的,宁夏青不由得还是为此心软了,所以才送出了那匹本不必要的天香绢。 第二百一十六章 井七 谭宅门庭凄凉,一家老病妇弱无望地苦苦守了多日,竟真的盼来了谭文石的消息! 一家人几乎要留下来泪来! 谭文石不知究竟使了什么法子,给禄子捎去了一个口信,禄子趁夜里偷偷去了谭家,把谭文石的话带给了谭家人。 连久病不起床的谭老太太都硬是要爬下床来坐着,薛芊芊挺着一个几乎快要不能走路的大肚子,坐在次首的位置,就连杜秋桐在听到消息后都赶不迭地跑了过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发髻在跑过来的时候被门框刮花了几丝。 禄子小声而急促地说:“谭爷说了,他一切都好,让老太太好生养身子,千万不要为他担心。” 谭老太太听了这话,不由得眼眶一红,连连抚着胸口。 禄子又说:“谭爷还说,太太即将临盆,身子最重要,不用担心他,只需要帮他照顾好老太太即可。等他处理好外面的事,定会尽快回来的,不会让太太等太久。” 薛芊芊也是眼眶一红,抿了抿唇,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杜秋桐站在一旁听着,殷殷地看着禄子。 禄子却说:“就这些了。我不宜在这里待太久,得先走了,免得旁人疑心。” 薛芊芊大方地往禄子手里塞了点打赏银子,道:“你向来得爷器重,好好替爷办事,等爷回来,好处少不了你的。” 禄子嘿嘿一乐,道了好几声谢,便走了。谭老太太和薛芊芊担心了这么久,终于得了谭文石的消息,立刻拉着手互相安慰,皆是满面欢喜。 杜秋桐站在一旁,完全被忽略了,跟着高兴也不是,扭脸就走也不敢,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像是唯一多余的存在。 距离八月十四那晚已经过了十多天了。宁大老爷不知使了多少银子,才终于争取到让宁致恒保外养伤的机会。宁永敬得知这消息后,正激动地操持着借宁致恒出来的手续。 齐高原也听说了风声,简直是七窍生烟!这事儿明明是齐家占理,宁致恒那小子本来绝对跑不掉!可宁大老爷却拿银子硬生生给宁致恒砸出了一条生路。分明就是欺负齐家没有宁家有势力! 齐高原只觉得憋屈无比。齐家不如宁家财大气粗,在关系打点上自然不必宁家出手阔绰。齐高原即便背靠萧氏,但不过是萧氏的卒子,就算想要凭借萧氏的关系走动一二,还得顾虑到萧氏的脸色,因此行事处处受制。 事到如今,眼瞧着宁家都快要颠倒黑白了,齐高原却一点办法都没有!齐高原不是没去向官府喊冤过,可气的是,官府居然劝齐高原同意与宁家和解!齐高原心里清楚,连官府也被宁大老爷拿银子给买下来了,不然怎会这般偏向宁家说话? 齐高原悲愤又无处发泄。哼,什么官德法度?在银子面前屁都不是! 唯一让齐高原稍感安慰的是,因为那桩朝廷官员的命案到现在还没有确切结果,宁致恒并没有完全摆脱嫌疑,所以,就在宁家将要把宁致恒接出来的时候,上头有人站出来提了此事,宁家也因此没能接出宁致恒,宁致恒仍在牢里关着呢。 唯有这一件是能让齐高原稍稍感到公理正义的存在。然而齐高原也清楚,一切只是时间问题,宁致恒的释放虽然被拖后了,但只要宁大老爷继续砸银子奔走,早晚有一天,宁致恒会被放出来。 齐高原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若是再斗不过宁大老爷,齐凯风这顿打可就白挨了! 可就在这时,齐高原收到一条密报,说是市舶司即将暗中清查他往年的税务情况,让他务必做好应对准备。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居然还叫他做好应对准备?笑话!他能做好什么应对准备?要是市舶司真的有心要查,齐高原不就是瓮中之鳖吗?! 齐高原登时就火得起了满嘴燎泡,嘴角也红了起来,不张嘴都疼,一张嘴更是痛楚不堪,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很快,齐高原的亲信说,有人偶然发现,宁家好像是在暗中调查商会刚进的那近百万两的料子。 齐高原感到不敢相信。商会每年都会从外地进大批的料子,以商会进货的规模来说,近百万两并不是什么很惊人的数目,既然如此,宁家为何忽然开始调查起这次的货来? 那亲信也一时半刻摸不着头脑,答不上来。 齐高原不由得觉得当下真是腹背受敌,一方面,市舶司那边要调查商会往年所交的税务,一方面,宁家又要对这次的货下手,齐高原越想越气,不由得咒骂了几句。 那亲信听着,不由得一愣,说:“这样同时发难,的确是奇怪了点。宁家与咱们是仇敌,对咱们下手不奇怪,可是市舶司为何也掺和了进来?市舶司与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难咱们做什么?” 顾雪松自从上任以来,对外称身子不适,因此始终深居简出,齐高原早就想要打点过,却一直没有门路。 要是出身一般的官员,基本上都抵不住金银的诱惑,只要送名贵之物就好。可顾雪松出身名门望族,又向来行事低调,齐高原摸不着顾雪松的喜好脾性,想要巴结却又担心拍马屁排到马蹄子上,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而且,正因为顾雪松行事低调,齐高原不知道顾雪松究竟有没有站队,如果站队的话又站的那一队,因此更是不敢贸然妄图与之深交。 顾雪松上任这么久了,在政绩上始终没什么太大动静,算是行事中庸的人,也从来没为难过齐高原。二人算得上是毫无交集,关系不好也不坏。 可顾雪松竟突如其来地要清查齐高原,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此刻听自己的亲信这样说,齐高原心里头忽然想到了什么。 顾雪松之前一直在京城,刚刚当上梅公郡市舶司提举不足一年,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一个年纪轻轻的外乡官员,忽然要查本地商会的旧账,怎么可能查出什么来?! 除非,有本地的人帮他从内部探听消息。在眼下这个当口,能帮顾雪松从内部探听消息的本地人只可能是宁家! 齐高原皱着眉头问:“难道是宁家大老爷去求了顾大人?可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们二人还有交集。” 那亲信想了一会,忽然提起了华彩苑,讲了顾雪松曾经在华彩苑开张的时候前去捧过场。 齐高原登时就反应过来了:“我记得华彩苑的老板是宁望平的孙女,我在织造局见过她,对她印象挺深!不过,她家从宁望平那一辈就自立门户了,听说她家的桑园还被宁大老爷占了,彼此没少因为这事儿扯皮,难道她会帮宁大老爷出头?” 亲信还没说话,齐高原便已经恍然大悟:“到底都姓宁啊。对她来说,就算与本家有天大的矛盾,这种时候都得帮着本家,不然她不就成了丧家之犬吗?” 齐高原连连叹息,直道如今自己是前狼后虎,寸步难行。眼下只好倒霉认栽,要是真的被市舶司查出账目有问题,便只能忍痛补上自己曾经亏过的税银了。总之,市舶司那边的事儿就算事发,也可以用银子解决,可那批料子就棘手了。 要是那批料子里的猫腻真的被查出来了……这不是齐高原自己要倒霉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会连累他背后的那人。到时候被那人找后账清算的下场,会比被官府惩罚更为可怕!如今,对于齐高原而言,自家儿子被宁致恒重伤已经是小事了! 齐高原想了半天,忽然想出了一个釜底抽薪的法子,恶狠狠地说:“要是没有华彩苑的那个臭丫头,这事儿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那亲信问:“齐管事可想好该如何解决了吗?要不要赶紧跟萧公子那边通个气,求萧公子出手帮忙?” 齐高原闭上眼,十分犹豫矛盾。 宁氏族长的人脉宛如铺陈在本地商会里的经络,很快就打听到了不少有关那批来自成宋郡料子的事,原来那批料子的供应商不止一家。 宁夏青从族长那里得到了不少有关于此的情报,这其中,最最令她如五雷轰顶的是,那份供应商名单上的一个名字,是她怎么都忘不掉的! 那人叫作井七。 去年,宁永达为了解进货渠道被封的困境,与苗老三合资走船进料子,就是从一个叫作井七的人手里进的! 这样少见的姓氏,宁夏青不认为有任何同名同姓的可能!一定是同一个人! 宁夏青听说了这个消息,立刻就去库房找谷丰。 她匆匆跨进库房大门的时候,谷丰正巧差点跌跤,宁夏青赶忙上去扶住,原来谷丰是在往上层的货架放料子的时候一时间头晕了一下,没站稳。 宁夏青心里不由得愧疚,阿正离开了,年纪大的谷丰不得不再次干起这种体力活,说到底,还是宁夏青这个做东家的安排不善。 谷丰似是看透了宁夏青的心思,连连摆手,拍着胸脯保证说:“我平时不这样的,咳咳,刚刚只是因为心里在想事情,所以一时……咳咳……走神了,大姑娘放心,我以后肯定不会!” 宁夏青听谷丰还有点咳嗽,不知是不是最近累的,连忙让翠玉去厨房煮一碗补身润燥的银耳羹来,拉着谷丰坐下歇息,道:“谷丰大叔等等,陪我说会话,一会翠玉回来,您就把银耳羹喝了,然后今天就回家休息。” “让大姑娘替我费心了,是我这个老东西没用,不能为大姑娘分忧,还劳烦大姑娘为我操心。”谷丰大叔扶着腰坐下,先是客气了几句,随后认真地问:“大姑娘忽然来找我,到底是要跟我说什么?” 宁夏青神色微微一黯,问:“我向找谷丰大叔确认一下,我爹当时和苗老三合资走船南下进料子的时候,是不是从一个叫作井七的人手里拿的料子?” 谷丰想了一下,说:“对,那人是叫井七,井这个姓还挺少见的,所以我记得挺清楚。”谷丰不解地问:“没头没脑的,大姑娘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宁夏青不答反问:“谷丰大叔可知道,那个井七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爹是怎么跟井七联系上的?” 谷丰便认真地回忆了一下。谷丰记得,当时宁永达准备和苗老三去进货的时候,本来是想要进一些萧氏出品的下等货。萧氏名声在外,要是能进到萧氏的货,定然不用愁销量。 可萧氏毕竟是萧氏,即便是萧氏出产的下等货色,价格也是很高的,宁永达只敢想想,根本负担不起。 与此同时,宁永达正好从谭文石口中听说了这个叫作井七的人。据谭文石说,这个井七是个专门倒卖仿造料子的掮客,专门仿造萧氏的料子,质量自然没办法与萧氏相比,但也算过得去,且价格便宜很多。 于是,宁永达就专门想办法联系到了这个井七,从井七手里定了大批仿造的料子。 然而那批料子还没有到的时候,宁永达就去世了,当时宁家忙着操持宁永达的丧礼,也没顾得上那批料子,苗老三就把那批料子给吞了。后来宁夏青虽然从苗老三那里讨了料子,但也并不是当时从井七手里所进的那些。 所以,无论是谷丰还是宁夏青,都没有亲眼见过井七倒卖的仿制料子,并不知道那个井七手里的料子究竟是什么成色。 宁夏青不由得沉默下来。井七居然是倒卖萧氏仿料的掮客,也就是说,这件事居然也跟萧氏有关?而宁永达居然是从谭文石口中听说井七这个人的,也就是说,这件事还跟谭文石有关? 宁永达不由得问:“既然是谭管事把井七介绍给我爹的,那在后来的买卖中,谭管事有没有参与进来?” 谷丰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谭管事只是跟老爷提起过井七这个人,是老爷自己想办法联络上井七的。后来听说江上有船出事的时候,老爷心里着急,走投无路的时候倒是去找谭管事说过这事儿,可谭管事跟这事没关系,自然也帮不上忙。” 宁夏青又问谷丰,还记不记得宁永达出事当天的事。 谷丰想了一下,十分详细地把当天的事讲了一遍。 当天宁永达听说有船的消息了,很是急切,脸上满是焦色。那时,谷丰在柜台前码账,正扒拉算盘的时候,宁永达从铺子后门进来,当时谷丰见宁永达脸色不对,便放下手里的算盘,问宁永达怎么了。 宁永达说船有消息了,自己得去问问情况。谷丰就问宁永达要去找谁问情况,什么时候回来。 宁永达当时似乎也是没太想好,被谷丰这样一问,便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说反正先找个熟人去问问准没错,还跟谷丰说自己很快就回来,然后就走了。 而谷丰当时心里也因为走船的事在烦心,听宁永达这样一说,心里也烦了好一阵,等谷丰回过神来,连刚刚码账码到哪里都忘了,只好从头又来了一遍。却没想到,那天宁永达并没能回来。 宁夏青不由得皱眉沉思。 宁永达所说的去找个熟人问问,会不会是去找谭文石了呢?宁夏青不知道。宁永达可能去找谭文石,也可能是去找了别人,这一点实在是难以确定。 宁夏青记得,在宁永达出事之后,附近的证人说,宁永达似乎是约了人的样子,在那里等了很久,却半天没有等到,等不及了准备离开,之后就坠亡了。所以到最后,也没有人知道,宁永达那天究竟是去找谁打听消息了。 坠亡真的是意外吗?如果不是意外,究竟是跟谭文石有关,还是跟萧氏有关呢?如果不是意外的话,宁永达被害的理由又是什么呢?宁永达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商人,没有挡谭文石的路,也没有挡萧氏的路,二者都没有害宁永达的理由啊。 宁夏青觉得,她家唯一值得人惦记的只有宁望平留下的那半本笔记了,可在那个时候,李铁父子还没有把宁望平的那半本笔记拿出来啊,既然如此,旁人害死宁永达又能得到什么呢? 第二百一十七章 售假 宁夏青离开了华彩苑,在许宁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觉得心里像是一阵阵风雨吹过,她就像是岩壁夹缝中一株可怜的野草,被迷乱风雨给蒙住了目光,摇摇欲坠,不知往事,不知前路。 身为一株野草,她所身处的天地如此静穆,她不能大笑,不能歌唱,只是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中苦苦挣扎,而自己承受着几乎撕裂的痛苦。 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座茶楼前。 她站在这茶馆门前的路缘石上,有些破旧的青石板在茶馆前铺就了一块小小的四方形,上头栽了几株叶子落光的老树,明明这时节到处都是秃丫丫的树,可这里的老树就显得比旁的书更为凄凉。 这里就是宁永达丧命的那间茶楼。 这家茶楼虽然古朴,生意却不错,不断有进进出出的客人在她身边走过,且回过头看呆站在这里的宁夏青。 这茶楼的伙计不由得提着装满热水的茶壶走出茶馆大门,来到宁夏青面前,讨好地问:“姑娘要喝茶?” 宁夏青愣了一会,那伙计耐心地等着,并带着奇怪的表情打量着她,她无声地点了点头,走了上去。 那伙计见只有宁夏青和翠玉二人,便自然地问:“姑娘不如上楼去坐吧?楼上有包间,比一楼清净。” 这一楼的大堂里坐着的都是男人,估计那伙计因此才建议宁夏青上二楼。宁夏青也没反对,点点头跟着走了上去。 上了楼才瞧见,哪里有什么包间,只是用一架又一架的屏风隔出来的卡座而已,估计这样比较省钱吧。宁夏青也没有对此有什么抱怨,只是寻了靠墙那排最边上的位置坐了下来。 那伙计问宁夏青要点什么,宁夏青不想说话,只示意了翠玉一眼,翠玉便会意地向那伙计要了几样宁夏青素来喜欢的茶水和小点。 听着翠玉和那伙计在说话,宁夏青便开始望着窗外出神。她忽然在想,宁永达来这里的时候,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呢? 一这么想,她就觉得想哭。 翠玉立刻打发走了伙计,微微动了动身子,站到宁夏青身前,挡住了可能从屏风空隙里看进来的目光,无声地替宁夏青抹着泪。 就在这时,屏风外凑巧传来三个人的脚步声,那三个人貌似是在找座位,而且貌似是冲着宁夏青的位子来的。 那三个人走到角落的时候,应该是从屏风缝隙里看见了翠玉挡在那里的背影,所以接下来就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里头有个丫鬟。”估计是在跟自己的同伴说。 随即传来另一人的声音说:“那咱们就坐这里吧。”随即,宁夏青和翠玉听见,她们旁边的那个卡座里传来动静,估计是那三个人就近选择坐在旁边了。 随后,宁夏青和翠玉就隔着屏风,听见旁边的卡座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 “公子之前就为了这事离了梅公郡,估摸一时半会都回不来,眼下又出了齐管事的事儿,依我看,咱们还是得去封信,把这件事告知公子一声,免得酿成大祸。” “公子如今正忙着,咱们为了齐高原的事去叨扰公子,公子万一因此恼了咱们怎么办?齐高原是个聪明人,他自己知道分寸,应该不会惹出乱子的。” 宁夏青觉得,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仔细听了一会,她忽然怀疑其中的一个人就是万盛行里的一位管事!宁夏青虽然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但跟那人打过照面,那样沙哑而独特的声音,让宁夏青稍稍留下了一点印象。 “唉,宁家也真是麻烦,万一让宁家查出什么来,事情可就难办了。” “宁家不容小觑,虽然如今已是日落西山了,但从前也曾是咱们家的劲敌。” 就在这时,伙计端着一个大托盘上楼来,同时给宁夏青和邻边的那桌都上了茶水和点心,道了“几位慢用,有事吩咐”,然后就下楼去了。 对面传来品茶的声音,然后,其中一人咂摸咂摸嘴,闲谈道:“这家的茶水还凑活吧。诶,说起宁家,你知不知道,宁家有一个人曾经死在了这间茶楼里?” 宁夏青不由得心弦一紧,连带着翠玉也脸色一变。 旁边那间里的另一人压低声音道:“我知道,说是踩空了,摔死的。唉,活了一世,最后竟发生了这种意外,也是世事难料啊。” “意外?”那声音里带着一点戏谑。 另一人顿了一下,小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有所怀疑罢了。你难道不知道,那个人在死之前,从井七手里进料子来着?” 沉默了一会,另一人说:“唉……这事咱们就不清楚了。” 宁夏青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对面又传来倒茶的声音,有人说:“说起井七,这老小子也真是不消停。眼下宁家正追着井七在查这批货呢,井七这小子不躲一躲,偏偏这个时候往梅公郡来。” “唉,也怨不得井七,毕竟他的货款还没拿到呢,岂能不来看着?放心吧,我一直派人看着他呢,出不了事。” 还有人帮腔道:“更何况,井七跟齐高原都没对接过,宁家岂能查到他?就算查到了又怎样?如今丝织市集将近,天下的匹料商都往梅公郡来,井七怎么就不能来了?” 之后,几个人聊到丝织市集,聊到为了丝织市集而齐聚梅公郡的天下商人,聊到外地商人们在此地的消遣,聊到此地最适合消遣的府桥街,聊到府桥街上那些令人魂牵梦萦的姐儿…… 有一个男人笑着说:“小点声,旁边不是有个小丫鬟在吗?” 另一个人像是故意似的,微微提高了声音道:“这种话让那小丫鬟听到了,定会叫她脸红心热吧?”这语气显然随口调戏,微微提高的声音就是故意让翠玉听到的。 然而翠玉并没有脸红,此时的翠玉和宁夏青一样,皆是满脸凝重严肃。 不一会,对面传来喊伙计结账的声音,那三人结账后便离开了。 在那三人离开的时候,宁夏青微微侧过身子,躲在屏风后,壮着胆子瞧了一眼,果然其中一人正是万盛行的那个管事!另外两人她也认识!一个是商会里的人,宁夏青前世里见过好多次,而另一个是萧景元的表舅! 萧景元的这个表舅跟谭文石关系不错,前世里谭文石曾经把这个人介绍给宁夏青认识过。谭文石私下里跟宁夏青说,这个人虽然不是萧氏家族里的人,但因为是萧景元的表舅,因此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脉,谭文石正因如此才跟这人来往的。 萧景元的表舅…… 宁夏青忽然在想,有没有可能,谭文石其实跟萧景元本来就有联系?萧景元的这个表舅只是在谭文石与萧景元中间传话的人?! 宁夏青登时觉得一阵寒意在后背窜上来。她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宁三老爷能够从萧景元手里拿到凤凰草木染的单子,必然走了不少关系,会不会就是谭文石帮忙走了关系?而萧景元为何又那般轻易地将本打算给宁三老爷的单子给了宁夏青? 就是因为那批单子,宁三老爷的作坊倒闭了,而因为宁夏青抢走了宁三老爷的单子,差点导致宁二老爷的作坊也跟着倒闭!就差那么一点,宁氏的作坊就被一锅端了! 萧氏想要扳倒宁氏的意图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而前世里,谭文石最终扳倒了宁氏!萧景元和谭文石这两个人似乎从来都没有交集,但他们却有着同样的目的!会不会,没有交集只是这两个人在表面上做给所有人看的?! 她之前怀疑,如果宁永达的死不是意外,那么,要么跟谭文石有关,要么跟萧氏有关,她无法确定。可如果谭文石和萧景元早就暗中勾结了,宁永达去世的答案就瞬间明朗了! 确定那三人已经彻底离开之后,宁夏青才从茶楼出来,匆匆去宁氏大宅找老族长。可老族长不在,宁夏青只好回了华彩苑。 一回到华彩苑,宁夏青就嘱咐董子真去打听这个叫作井七的人。 井七是那批料子最主要的供应商,而井七又是个倒卖萧氏仿料的掮客,齐高原从井七手里进这批货,很可能是想要打着萧氏的旗号售假! 难怪宁夏青一开始就觉得奇怪,萧氏不会往梅公郡这边运这样一大批料子的,可如果这批料子是假货,并不产自萧氏作坊,那就解释得通了! 而齐高原背靠萧氏,按理来说,齐高原绝不敢背着萧氏干这种售假的事,很有可能,售假本就是萧氏授意的! 萧氏真是贪得无厌!且狡诈无比! 这匹假货要是真的瞒天过海了,萧氏定能从齐高原或井七的手里得到抽成,萧氏不出料子不出力,就能白白得到一大笔白银!若是售假的事被发现了,萧氏就可以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梅公郡商会的身上,自己反倒成了受害者! 宁夏青垂眸思量了一会,沉声吩咐董子真:“你这段日子可以少用些心在铺子里,先专心做好这一件事——我要你找几个生脸去跟井七套近乎,万万不可让井七察觉到这几个人是刻意接近他的,然后让这几个人带着井七去府桥街逍遥逍遥。” 宁夏青的神色愈发坚毅。她知道,萧氏既然指使齐高原做这样的事儿,便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把齐高原当做挡箭牌,打算万一事发就把齐高原推出去定罪。 不管齐高原是知情却无法反抗,还是被井七和萧氏联手蒙骗,总之,如果齐高原和井七碰了面,且给萧氏一种这两方私下在密谋什么的错觉,无论是出于可能被背叛的警惕、还是出于可能被揭穿的担忧,萧氏都不可能再容得下齐高原和井七! 正因如此,宁夏青才要董子真这般费力地引井七去府桥街。而为了宁致恒的伤人案,齐高原定会再去找赵香娥,到时候,不需宁夏青费心,齐高原自然会出现在宁夏青想让他出现的地方! 第二百一十八章 碰面 丝织市集将近,来自东南西北的外地商人都汇聚在了梅公郡,而这些外地商们往往都有相对固定的聚集处。 人脉就等同于银子,商人们都明白这句话,因此在结交人脉方面,都十分地积极主动。正因如此,这些人习惯于每年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聚集,既便于闲暇时互相喝酒套近乎,又便于旁人能够随时来此找到他们。 在几个聚集处转悠过一圈之后,董子真很轻易地就发现了井七的踪迹。 按照董子真的安排,先是由几个操着本地口音的生脸假扮无赖,合伙去找井七的茬,并出言勒索井七,然后董子真以过路人的身份出面调停,“公义正直”地维护了井七,让井七不由得对董子真心生感激。 后来,董子真假装不经意地透露出匹料商的身份,让井七产生想要拉拢董子真的想法。于是,井七便以报恩为名义请董子真喝酒,在酒局上,董子真按照之前对井七其人的一些了解,故意顺着井七的喜好说话,让井七产生一见如故的感觉。 从此以后,董子真和井七的关系日渐亲密,董子真又介绍了自己的几个朋友给井七认识,实际上,这几个所谓的朋友是董子真花钱雇来的另一批生脸。 那几个人跟井七很快也成了酒肉朋友,动不动就跟井七说起梅公郡府桥街的盛况,讲府桥街上的那些姐儿如何风姿绰约。梅公郡府桥街本就是远近闻名的消遣之地,井七对此早有耳闻,如今被这样一忽悠,更是心里痒痒。 终于有一天,其中一个人提议带井七去府桥街最有名的万嫣坊找找乐子。 在同一天,齐高原收到了赵香娥的口信。 赵香娥的措辞十分不客气,说齐高原前几日开的那个条件倒是也行,只是还不够让赵香娥满意,让齐高原在戌时过来一趟,赵香娥要与齐高原本人商量商量,且赵香娥很忙,齐高原要是不能如时赴约,就不要再想见到赵香娥了。 齐高原已经求了赵香娥很久了,如今赵香娥那边可算是松了一点口风,齐高原半点都不敢怠慢,推掉了旁的事,依着赵香娥交代的时辰老老实实地去了万嫣坊等着,并带上不少银票,打心眼里做好会被赵香娥狠狠勒索一笔的准备了。 齐高原却不知道,赵香娥的目的根本不是齐高原口袋里的银子。 入了夜,宁夏青却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待在家里的待客厅。待客厅里没有客人,只有宁夏青一个。宁夏青闭着眼,她一动不动,在昏暗的油灯光线里,甚至听得到她若有若无的均匀呼吸声。翠玉从外头走进来,刚要开口,却没有说出来。 宁夏青毫无反应,让翠玉不由得猜测宁夏青是不是睡着了。 “怎么了?”宁夏青忽然开口。 翠玉应了一声,答:“董掌柜回来了。” 宁夏青睁开眼,董子真已经从外头噌的一下窜了进来,满脸喜气洋洋,赶不迭地说:“当家的,当家的,一切顺利!” 宁夏青看着董子真,等着董子真细细道来。 齐高原到了万嫣坊之后,却只见到了赵香娥身边的一个小丫鬟,那个小丫鬟说,赵香娥临时接了客人,没空招呼齐高原了,让齐高原改日再来。 齐高原登时就很是恼火,只是不敢对赵香娥抱怨什么。而那小丫鬟倒是很会做人,好声好气地说赵香娥是很有诚意要与齐高原谈的,今日的爽约实在是个意外。 那小丫鬟细声细气地解释了很久,与赵香娥之前对齐高原的傲慢态度截然不同,齐高原有些惊讶于赵香娥态度的转变,正因如此,也欣然原谅了赵香娥的爽约。 就在这时,被一帮酒肉朋友包围着的井七恰巧走进了万嫣坊,齐高原和井七看见彼此时,都是不由得一怔,眉头紧皱着。 万嫣坊的老鸨围上去招呼井七等人,井七这才回过神来,跟那帮同伴各自点了心仪的姑娘,随即又纷纷搂着姑娘进屋了。 然而,井七在进屋之前,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齐高原一眼。齐高原便会意地向老鸨要了一个安静的雅间,独自在里头喝茶。 没过一会,井七就悄悄溜进了雅间。雅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别说是姐儿了,就连送茶水的伙计都被吩咐不准靠近,董子真便无法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总之那二人密谈了很久,之后齐高原便离开了万嫣坊,而井七则回去找自己点的那个姑娘去快活了。 宁夏青点点头,低声吩咐说:“你今日在万嫣坊观察齐高原和井七的时候,没有被人发现吧?” 董子真摇摇头,连连说:“没有没有!姓赵的那位姐儿替我安排了一个好房间——别误会,那房间里就我一个人——从那间房正好能看清楚万嫣坊大堂的情况,从齐高原进来,一直到齐高原离开,我从头到尾都瞧着呢,而且没人发现我。” 宁夏青点点头,嘱咐道:“既然已经确保齐高原和井七碰面了,以后你就把心放回到铺子的生意上,那边的事儿就不用你亲自去盯着了,免得被人发现咱们搅和在了这件事里。” “我明白!”董子真乐呵呵地一口应下。 当天晚上,齐高原约见赵香娥未果,回到家之后,却收到一则口信,有人约他去一处小别院碰面。 齐高原在问明白那传口信之人的身份后,毫不犹豫就去赴约了。 给齐高原传口信的人从前也是万嫣坊里的姐儿,十年前,齐高原与她曾经恩爱过一阵。如今,这位姐儿已是年过三十,身子落下点毛病,因此有一阵子都不怎么接客了,也从寸土寸金的万嫣坊搬了出来,住到了一处破旧小别院里。 没想到,她今日竟给齐高原传口信,说自己身子已经好了,想见齐高原一面。 二人许久未见,如今再续前缘,忍不住被翻红浪,往年旧情被勾起,仿佛重新回到了彼此风华正盛的年月,齐高原的心宛如老房子着了火。 一番回味之后,那位姐儿说自己的身子已经好了,明儿就搬回万嫣坊去接客做生意了,还让齐高原以后去万嫣坊找自己。 齐高原自然不会不答应。 而井七自从体会过万嫣坊里那些姐儿的妙处之后,更是忍不住天天往那边跑。 井七不比那些住在高门大院里三妻四妾的老爷们,井七是个掮客,是个行商,常年走南闯北,成宋郡、梅公郡,甚至南方都曾经踏足过。像他这样的男人,对女人的渴望是被压抑,压抑滋生了旺盛,行商比其他男人更需要温柔乡的慰藉。 眼下丝织市集还没开,井七成宿成宿地泡在万嫣坊,齐高原也总来这里看他的老情人,于是,就像第一次在万嫣坊“偶遇”的那样,两人常常在这里打照面。 最近这段日子,宁氏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抵御外敌,就连就不出山的老族长都忙得不可开交。宁夏青之前相见族长而不得,等她好不容易守到族长没有出门的日子,已经是好几天之后了。 宁夏青面见老族长,请老族长出面去跟井七谈谈,并假意要买下井七带来的料子。 宁夏青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 首先,老族长之前曾经打听过井七的事儿,这一消息很可能会传出去,若是老族长平白无故打听井七,必会惹人怀疑,但如果老族长接下来去找井七谈买卖,旁人就会觉得,老族长之前打听井七是想要找井七收料子,这样便能迷惑旁人。 其次,在这些年来,匹料行里一直都有一个说法,就是说萧氏所产料子的品质江河日下,一年不如一年。宁夏青从前还没觉得什么,如今想来,未必不是仿制品的关系。宁夏青需要老族长去跟井七套套近乎,多打听打听有关仿制品的事儿。 老族长想了一会,点点头,却又有些犹豫地说:“你的想法是不错,但我久不出山,贸然出面,难免惹人怀疑……” 宁夏青道:“那便请三叔公帮我去向三堂叔说说,此事由三堂叔出面也可。” 宁三老爷掌管宁氏的商铺,此事由宁三老爷出面最合适不过。老族长只考虑了一下,便同意了宁夏青的请托。 距离丝织市集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萧景元也即将回到梅公郡。 齐高原知道萧景元大概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因为萧景元不会错过丝织市集,于是,齐高原便跑去了萧府,想要见萧景元。齐高原刚刚被市舶司叫去问了不少话,当下正是心慌意乱的时候,要是不跟萧景元商量商量,齐高原无法安心。 到了萧府门口,却被告知萧景元还没回来。门房颐指气使地说:“我哪知道我家公子什么时候回来?你要买什么事就赶紧走吧,别挡在大门口,堵了贵人们的路。” 面对狗仗人势的门房,齐高原也只能堆着笑脸,塞了丰厚的赏银过去,讨好地问:“既然您不知道萧公子何时回来,那请问谁会知道萧公子的行程呢?或者,有没有谁是可以代替萧公子做主的?” 那门房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子,对齐高原这般上道的行为很是满意,鼻孔出气地说:“你去万盛行找荀管事吧,荀管事或许会知道公子回来的日期,若不是大事的话,荀管事也可暂时做主。” 齐高原立马乐开了花,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多谢多谢,多谢告知。” 齐高原到了万盛行,求见那位荀管事。荀管事是萧景元身边很重要的一位管事,也曾帮萧景元去华彩苑跑过几次腿,萧景元但凡不在梅公郡,一般都会把这边的事宜交给荀管事来代为处置。 齐高原一见到荀管事,立刻就绷不住了,他刚刚被叫去市舶司问了好些话,是顾雪松亲自接见了他,顾雪松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把齐高原这些年来的真假两份账簿都给简单地念了一遍,把齐高原惊出了一身冷汗! 齐高原没想到,顾雪松竟已经知道得如此清楚,要不是齐高原知道那份真账本始终被自己保管得很好,齐高原都要怀疑顾雪松是不是派人把那本真账给偷走了!顾雪松对种种证据的掌控程度让齐高原觉得自己这回肯定是完了! “荀管事,你可不能不救我啊!”齐高原都急疯了,把荀管事当成了救命的浮木。 荀管事却只是笑了笑,说:“我只是万盛行的管事,远不及你这位商会管事有声望,既然你都摆不平,我又哪有本事将手伸到市舶司?” 齐高原皱了皱眉:“荀管事向来跟市舶司那边有往来,我是知道的,荀管事莫要过于自谦!” 荀管事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就算我在那边有关系,又为何要用我的关系来帮齐管事脱困呢?齐管事偷税漏税,这可是触犯律法的行为!我要是贸然对齐管事伸出援手,连我自己恐怕都会被拖下水呢。” 齐高原登时就怒了:“我少缴的那些税,哪次不是让你们拿走了大头?明明是你们利用我来牟利,如今事发,却想让我一个人揽下所有责任?” 荀管事冷冰冰地瞥过去一眼,齐高原立刻就不敢再说了。 齐高原愣在那里,嚅喏了几下,小声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荀管事冷哼一声,露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道:“莫说我与公子从未参与过你偷税的那点破事……”荀管事傲慢至极地说:“就算参与了,我也能让这件事变成你一个人的错,牵连不到我与公子,你明白吗?” 齐高原抿了抿唇,不甘又无奈,像只梗着脖子的鹅,既拉不下脸面服软,却又不敢反驳什么。 荀管事不屑地看了齐高原一眼,又说:“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到最后,都会变成齐管事一个人的错处,齐管事应当明白。” 齐高原一下子就惊讶地微微张了张嘴,齐高原明白,荀管事这话一语双关,明着是在说偷税的事,暗着却是在说从井七手里进仿制料子的事儿。 齐高原愣了一下,不明白荀管事为什么忽然说起那批料子的事,迷惑不解,支支吾吾地问:“怎么……怎么忽然说起那件事?” 荀管事冷笑了几下,说:“总之,齐管事还有丝织市集要忙活,公子既然需要齐管事来打点丝织市集上的买卖,自然就不会让齐管事被税务的事绊住。齐管事放心吧,市舶司那边我已经在打点了,齐管事只需专心办好丝织市集上的差事。” 齐高原顿了一下,小声说:“多谢荀管事出手相救。”然而齐高原心里忍不住一阵又一阵地犯嘀咕,既然荀管事已经帮忙在市舶司那边打点了,那早说不就得了嘛,又为何要故意给自己脸色看? 齐高原的心思拼命地转着,不由得想,难道,荀管事刚刚的脸色是故意给自己看的?是故意想要刁难刁难自己? 第二百一十九章 猜测 齐高原不由得满肚子火。 这荀管事比齐高原年纪要小上好几岁,却在齐高原站着的时候大喇喇地坐着,还这般给齐高原脸色看,简直是欺人太甚!齐高原只觉得,萧氏的下人就跟改不了吃屎似的,改不了这狗仗人势的混蛋样! 齐高原心里头骂归骂,表面上还是只能恭恭敬敬地道谢不休。 荀管事对于齐高原这种懂事恭顺很是受用,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知道感恩就好!放心吧,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也不会亏待你,等什么时候有空了,我请你到万嫣坊消遣消遣。” 齐高原登时就愣了。齐高原明白了,原来荀管事之所以给自己脸色看,是因为荀管事知道自己最近匆匆跟井七碰面的事了。 齐高原有些恼。虽然知道萧氏对自己一直以来都只是利用,可如今才知道,原来就连自己的一切行踪,甚至包括风月场上的那事儿,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齐高原有些羞愤,因着这种羞愤,继而生出对眼前人的怨恨。 而且,齐高原虽然在第一晚见到井七的时候跟对方说了话,可后来却再也没有过交流,只是在打照面的时候对了眼神,权当是客气地打个招呼而已。萧氏若是一直在派人跟踪齐高原,那么不会不知道齐高原已经在与井七避嫌了。 可萧氏竟然连这个都不愿意包容,甚至就因为齐高原和井七碰面,就给齐高原这般脸色看。齐高原明白,既然替人办事就少不得要看人脸色,但萧氏也未免刻薄过头、傲慢过头了! 可齐高原也只能咬咬后槽牙忍下来,他不敢对萧氏生出任何反抗之心,心里愤懑不已,咬牙切齿地澄清道:“我只是恰巧在那里碰见井七而已,并没有……” “齐管事说话时何必咬牙切齿,难道是对萧氏有什么不满吗?”荀管事趾高气昂地说:“我听着,齐管事的态度,似乎对萧氏很是不敬啊!” 齐高原不再说话了。长久以来,他只当对方的傲慢是合作时必然会有的摩擦,只当是讨生活时不得已的委屈,但今日,对方这过了头的傲慢和往日的摩擦累积在一起,让齐高原心里的恨意开始变得刻骨铭心! 当天晚些时候,宁夏青去见了一次顾雪松。 还未进屋,宁夏青便已隔着厚厚的门帘,感觉到一股热气从屋子里窜出来。门帘盖得很瓷实,几乎一点缝隙都没有,而且窗子也全都拴得紧紧的,缝隙处还用竹帘给挡上了,几乎没有一点能够让屋内热气散逸到屋外的机会。 但宁夏青还是隔着门帘感觉到了热气,那股热气竟是直接穿透了厚厚的门帘而跑出来的。宁夏青已经可以想见,屋子里究竟点了多少火盆,才会让热气强烈到这种程度。 观棋来迎宁夏青进去,掀开门帘的时候,跟宁夏青寒暄了几句,说起这门帘,观棋还有些担忧地说,往年顾雪松的屋子都是挂双层门帘的,今年是顾雪松说双层门帘太重所以才换成单层的,不过观棋觉得单层不保暖,还是得换回双层才行。 观棋的语气十分自然,似乎这样的事对于顾雪松来说是常事。宁夏青不由得有些恻隐,也不知顾雪松的寒症究竟严重到什么地步。 宁夏青看起来穿得也很厚,如今才是深秋,宁夏青便已经披上了冬日里的斗篷,然而当翠玉替宁夏青摘下斗篷的时候,宁夏青里面的衣裳竟是初秋时的薄裳。 宁夏青是故意这般穿着的,皆因她知道顾雪松的屋子定然点着许多火盆,对于她来说,顾雪松的屋子实在是太热了。所以她只好里面穿着薄一点,再加一件厚一点的斗篷。 其实她也害怕这么穿会被顾雪松看穿她的心思,从而触到顾雪松心里头认为她嫌弃顾雪松的寒症,可她着实是受不了顾雪松屋子里的热度,也只能如此穿着了。 顾雪松打量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道:“宁姑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你说服宁氏的族长替我搜罗了这些证据,让我这边一切顺利,却不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宁夏青不卑不亢地:“大人清查税款的事,齐高原还被蒙在鼓里吗?” “自然不是。”顾雪松的回答倒是也附和宁夏青的猜测。 宁夏青虽不了解官场之事,但她并不傻,最起码,她可以想得明白,顾雪松年纪轻轻,又调来不久,自然不可能将市舶司所有人都收归麾下,齐高原在梅公郡的势力盘根错节,肯定在顾雪松稍有动作的时候就已经收到消息了。 顾雪松道:“既然他已经知道,我便也明着地请他来了一趟。他走了之后,立刻就有人来我这儿为齐高原求情了。” 宁夏青皱眉,顾雪松看着她,问:“下一步,你打算要我如何做?” 宁夏青直白地问:“请问大人,来为齐高原求情的人是如何说的,难道希望大人高抬贵手放过齐高原吗?” 顾雪松摇摇头,道:“非也,那人只是希望我能在丝织市集之后对齐高原下手。” 宁夏青便说:“那我便希望大人能够在丝织市集刚刚开始的时候下手。” “为何?”顾雪松看着宁夏青。 顾雪松是在问,他为何要违拗旁人的要求,听宁夏青的吩咐。 宁夏青却当他是在问自己为何希望齐高原在丝织市集举办其间倒台,于是开始洋洋洒洒地给顾雪松讲起她的计划与打算。 顾雪松始终一言不发,她讲完之后,顾雪松也只是看了她一会,忽然闷闷地道了句:“算了。” 宁夏青却被这句“算了”给说糊涂了。 宁夏青犹豫了一下,觉得或许开口问问比较好,可顾雪松却忽然下了逐客令:“我这边还要再为此准备一些东西,宁姑娘无事便回吧。” 宁夏青只好起身,微微一福,道:“大人保重身体。”顾雪松眼眸一动,宁夏青却没有看到,而是已经转身礼貌客气地离开了。 次日,赵香娥借口挑料子,来华彩苑见了宁夏青。 赵香娥被直接请进了宁家的后院,在跨过影壁的时候,赵香娥微微一愣,做出请这一姿势的翠玉有些不解,赵香娥随即立刻掩饰了自己的失态,跟着翠玉去了宁夏青的屋子。 彼时,宁夏青正在看几本陈年账簿,见赵香娥进来了,歉道:“对不住,我这边正在码账,要是走开了,就会忘了自己刚刚算到那里了,所以只好请你进来了。” 翠玉端了几盘瓜果上来,宁夏青邀请赵香娥:“这是许宁街上一家小店里做的,这家小店不怎么有名,许宁街外的人几乎都不知道它,但这家的点心其实极好吃,你尝尝,顺便等我一会,等我把这页看完。” 随后,宁夏青便真的在认真地盘着手上剩下的半页账簿,且手上的动作显然有些加快了,赵香娥丝毫不急,拿起那小点,优雅地放进嘴里。没过多久,宁夏青长舒一口气,放下算盘道:“好了,我这边完事了。” 赵香娥点点头,抿了口茶,说:“这些年里,萧氏内部不太平,导致他们的产业也受到了影响,许多上等的料子都做不出来了,就算做出来,成色也远不如从前。” 宁夏青恍然大悟:“若是萧氏宣布停产,他们很快就会被世人忘记,所以萧氏才能容忍像井七这种卖仿品的掮客存在,这样才能让萧氏的名头一直响着。” “嗯。”赵香娥点点头,道:“这是井七在喝醉了之后,跟我们家的姑娘吹牛的时候说漏嘴的。他炫耀说是即便他卖萧氏的仿品,萧氏也不会拿他怎样。” 宁夏青不由得问:“那井七有没有说过,萧氏将来是如何打算的?难道就让井七这样的人一直逍遥着?” 赵香娥道:“我们家的姑娘问过大概同样意思的问题。井七说,萧氏有一些签了许多年的长单,若是推掉那些单子,萧氏会损失不少。而且萧氏又是食朝廷俸禄的,出了这等事,要是让朝廷知道了,可不得了。所以萧氏如今是骑虎难下。” 宁夏青不由得叹道:“难怪这个井七这般嚣张。萧氏肯定也一直在寻找可以弥补的办法,可井七都已经横行这么多年了,说明萧氏一直都没有寻到好法子。” “倒也不能过分乐观。”赵香娥道:“毕竟是井七的醉话,又是当着万嫣坊姑娘的面,若说井七吹牛夸大也不是不可能。” 宁夏青点点头:“这个我明白。对了,小宝今儿去书院了,要不要把他叫回来,让你见见?” 赵香娥眼睛一亮,却瞧了瞧自己的穿着打扮,顿时黯然道:“还是不见的好。” 宁夏青笑了笑,安慰道:“小宝长高了不少,读书很用功,先生总夸他又努力又聪明,他之前还找我借书来着,你只管放心,他是个好苗子。” 赵香娥神色动了又动,有些感慨地说:“他一切都好,我就放心。我、我明儿能不能来瞧瞧她?” 宁夏青笑着点点头,嘱咐赵香娥别忘了带上丫鬟的装扮,随即送赵香娥出去了。 丝织市集将近。 宁夏青正在二老爷的作坊叙话的时候,魏三忽然来报,说是族长过来了。 二老爷登时就严肃起来,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准备迎候,同时有些诧异、有些手足无措地说:“老爷子从来不过来了,今儿是怎么……” 宁夏青微微一笑,也站起身准备迎候,道:“自然是我请三叔公过来的。” 二老爷登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无奈地问:“你又要干嘛?你把我和老爷子给凑到一块,难道是齐高原的事儿又有什么麻烦了吗?你要找我们一块商量?” 宁夏青笑而不答,而族长已经被魏三引着走了进来,宁二老爷和宁夏青连忙向族长见礼。几人坐定后,宁夏青便将从赵香娥那里听说的消息告知了族长与宁二老爷,族长和二老爷都是满脸严肃。 其实,宁夏青心里早就有此疑问。从萧景元将那么大一笔凤凰草木染的单子给了宁三老爷开始,宁夏青便觉得奇怪了。 萧氏的织造技艺绝对不亚于宁氏,若是萧氏自己能够做的话,为何要把这个又赚钱又能扬名的机会白白让给宁氏呢?萧景元不会算不清这笔账。而且萧氏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有这等赚银子的机会,就连朝廷也会更愿意把单子交给萧氏的。 可萧氏还是把那笔单子全然交给宁氏来做。那么据宁夏青猜测,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萧氏虽依旧名声在外,然而实际上,萧氏早就产不出好料子了!只是,萧氏把这消息埋得太深,宁氏这边根本一无所知,宁夏青也不敢随意揣测。 可井七出现了!井七成了印证宁夏青这一猜测的重要证据! 第二百二十章 弃棋 若是萧氏真的再也产不出好料子了,那么此时就是宁氏的机会! 这是宁夏青为宁氏一族找到的出路! 一旦将来借此撕开一个口子,必能扯下萧氏外强中干的表皮! 族长转口沉声问:“我听说,你今天去找过老大?” 宁夏青平静地答:“今儿一大清早,我便去大堂叔的府邸候着了,只可惜大堂叔太忙了,让我直等到中午,他也没有来见我。”她的语气倒也没见不悦,只是带着年轻女人特有的温柔与骄矜。 族长点点头,没有说话。 宁大老爷向来傲慢,素来看不起宁夏青一个姑娘当家作主,而且,宁大老爷之前让宁夏青出面作证,却被宁夏青给挡了回去,宁大老爷自是恨宁夏青恨极,若不是看在族长的面子上,怕是连自家的门都不会让宁夏青进。 这件事,族长明白、宁二老爷明白、宁夏青心里也明白。 宁夏青低声说:“宁家和齐家的事闹了这么久,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思,反倒牵扯进越来越多的人。若是叫大堂叔和齐高原这样继续僵持下去,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无论宁家和齐家谁输了,赢的那一方也只定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族长看向宁夏青,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倒是有办法叫停这场斗法。齐高原之所以敢扯着宁家不放,是因为齐高原自恃背靠萧氏,所以他有恃无恐。可若是齐高原知道,自己早已被萧氏当做弃子,萧氏只想要榨干他最后一丝利用价值,那么……”她言尽于此。 齐高原依靠萧氏,也只有萧氏,所以,即便齐高原对萧氏曾有什么不满,也只能全盘忍耐下来。可若是齐高原知道萧氏已经放弃了他,打算将他推给顾雪松处置,齐高原又会如何?齐高原岂能甘心让自己与齐家都成了萧氏的垫脚石? 即便这个弃子论并无法证实,齐高原心中也定存芥蒂。到时候,齐高原和萧氏之间互相猜疑,矛盾更甚。 而根据宁夏青从顾雪松那里听来的消息,她推测萧氏格外重视这次的丝织市集,暂留齐高原就是为了不耽误丝织市集的日期。若是在这种时候挑起齐高原和萧氏之间的矛盾,到时候定是一场好戏。 此计全为诛心,齐高原与萧氏的矛盾像是一团干柴,宁夏青决心要在这团干柴上面浇油—— 她想过了,井七之所以还要亲自来这里跑一趟,八成是因为银货还没两清,井七既然没有完全收到货银,便不会把所有的货都交出去。 也就是说,虽然井七这次带的货已经全被齐高原定了,但齐高原肯定还没有拿到所有的货,应该还有一部分在井七手里。 她微笑着说:“三堂叔不是已经在与井七谈交易了吗?如今三堂叔假意想要买下井七还没有交付给齐高原的那部分货,会让这件事看起来,像是井七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在给自己留退路。” 带着年轻女人特有的狡黠,她颇为自得地盘算:“若是齐高原知道,连井七都在找退路了,齐高原定会更加动摇。此计全为诛心,意在挑起齐高原和萧氏之间隐藏的矛盾,让他们互不信任。” 萧氏不信任齐高原,那么便不会继续再保齐高原,一旦顾雪松向齐高原发难,萧氏会比之前更为坚决地把齐高原推出去! 而齐高原心里怨恨萧氏,若是齐高原倒了台,从前帮萧氏做的那些丑事,齐高原也绝不会再藏着掖着,定会拖着萧氏同归于尽! ——她决意要在这团干柴上面浇油,且她知道,只要她浇上足够多的油,到时候,根本不用她再费心点火,这团干柴就会自己烧起来! 到时候,无论萧氏能不能粉饰太平从而金蝉脱壳,齐高原都肯定是前途尽毁,到时候就休要再想继续坐在商会管事的位置上了。 齐家一倒,萧氏失去了这一得力的傀儡,失去了这个安插在梅公郡地界上的势力,到时候,宁氏便能喘过气来了。 听完了她的计策,老族长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沉思着,半晌过后才点点头,而宁二老爷则跟听见了天方夜谭一样。 宁夏青得了老族长的许诺,便起身告辞了,见宁夏青走远,宁二老爷才连连感慨,想不到宁永达那样的木头性子,竟能有一个这般聪明剔透的女儿。 族长微微顿了一下,说:“这丫头心思的确剔透,不然也不会去找老大。” 宁二老爷不解,老族长反问:“难道你以为,她今天先去找老大,是真的觉得她能见到老大的面吗?老大如今对她是什么态度,谁都清楚,她自然也清楚。” 宁二老爷被族长这样一提点,才慢慢反应过味来。 宁大老爷的性子谁都知道,素来傲慢,看不起宁夏青一个姑娘当家作主,而且又因为之前让宁夏青替宁致恒作证的事,宁大老爷心里记恨着宁夏青,为了找回这个面子,宁大老爷定要好好晾一晾宁夏青,这般明显的结果,宁夏青不会料不到。 但宁夏青还是去了。 其实,若是宁夏青把刚刚所说的计策托人给宁大老爷讲一声,宁大老爷还是会让她进去详谈的,毕竟,宁大老爷虽然跟宁夏青怄气,但宁夏青的主意与布置的确是高明,宁大老爷还不至于到了这种程度还不分轻重地甩脸子。 但宁夏青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宁大老爷。 族长问宁二老爷:“她明知老大不会见她,也不搬出这个足以让老大见她的托词,却又巴巴地在老大家里等了一个上午,转过头来又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你知不知道,她这一步步究竟都是为了什么?” 宁二老爷小声说:“她不用这个托词来见大哥,是因为她知道大哥不信任她,她怕把这件事告诉大哥之后,大哥非但不领情,反倒怀疑她的居心,到时候就浪费她这一番筹谋了。但这主意的确是高,所以她又来跟您说。” 宁夏青要是把计划告诉宁大老爷,宁大老爷出于对她的忌惮,几乎不可能照做,到时候反倒会坏事。 可只要跟族长说了这件事,族长判断可行之后,就会吩咐宁大老爷按照宁夏青的计划去做,到时候便能如宁夏青一开始所筹谋的那样。 宁二老爷嚅喏着又说:“至于她明知道大哥不会见她,却还是去找大哥,而且不说明她的计谋,就在那里干等了一上午……我心里有些猜测,但我不敢说……” 族长冷哼了一声,听不出来有没有生气,却也没再说话。 宁夏青之所以还是去找了宁大老爷,是为了揽功,是因为宁夏青并不信任族长。 此计划经由族长口中吩咐下去,旁人顶都觉得是族长的功劳,宁夏青又几乎没有明着参与过这件事,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宁夏青在背后操控。 此计若成,宁夏青便帮宁氏解了大困,是宁氏的大功臣,可她自己这一回不仅没落着好处,还因为始终在幕后的关系,连个功臣名声也落不着。 除非族长主动将宁夏青是幕后军师的消息放出去,宁夏青才能获得应有的敬佩与尊重。就相当于,宁夏青能够获得这个好名声,全看族长愿不愿意给她。 然而宁夏青是绝不可能把赌注押在族长身上的。 所以她去找宁大老爷。日后她今日去找宁大老爷的事被翻出来,旁人便会反应过来,她其实是去献计的。到时候,人人都会明白,她才是这一妙计的幕后军师。 宁夏青要这个名声,是在为以houjin入商会做铺垫。 一旦进入商会,就等于是得到了宁氏的承认,在整个宁氏里头都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宁夏青需要先有这个功臣的名头,才能顺理成章地进入商会。 虽然族长答应会推举她进入商会,但显然,比起相信族长的承诺,宁夏青还是更愿意自己去搏一把。 当日,宁大老爷匆匆去拜访齐高原。 当然,宁大老爷被十分不客气地挡在了大门外,还受到齐家上下的怒视,不过宁大老爷跟门房的人简单说了什么,门房的人去禀报齐高原之后,宁大老爷就被客客气气地请进去了。 宁大老爷并没有在齐宅待太久,很快,他便满面春风、极其笃定地走了出来。 而经历了宁大老爷的来访,齐宅已经乱了套。 齐高原反复地踱着步,打发了一个管事去打探消息,很快,那个管事就跑回来了,并告诉齐高原,原来萧景元早在五天前就回来了! 自从被顾雪松叫去市舶司问话以后,齐高原前前后后跑了好几趟萧府,第一回的时候,门房说萧景元没回来,齐高原被打发去万盛行找了荀管事,之后齐高原再去萧府的时候,门房仍是一派笃定地说萧景元还没回来。 齐高原知道,眼下丝织市集将近,萧景元不可能不回来坐镇,齐高原知道萧景元肯定回来了,只是不想见自己而已。 可齐高原没想到,原来萧景元那么早之前就回来了!早在齐高原去万盛行见荀管事的时候!原来从那时起,萧景元就开始骗齐高原了! 之后,齐高原又往萧府跑了那么多次,可萧景元还是始终不肯见齐高原。 萧景元态度这般决绝、这般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难道真的如姓宁的所说那样,自己已经被彻底放弃了吗? 齐高原怎么都不愿意相信,确认道:“你真的确定,萧公子是在五天前回来的吗?” 那管事答:“我过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一个送菜的菜农从萧府的侧门出来。那菜农已经给萧府送了小半年的菜了,就凭萧府每日管他要的菜,他都能大概猜出萧府里的主子有几位。他说,看萧府这五天里要的菜,就知道萧公子肯定是回来了!” 齐高原的心越来越凉,越来越冷。 他再次动身前往萧府,却依旧只得到门房那一如既往的回应:“你怎么又来了?烦不烦啊你!不是告诉你了嘛,我们家公子还没回来呢!” 齐高原看着那门房,冷不防地反问:“可是明儿就是丝织市集了,这样重要的事,萧公子向来到场,又怎么会还没回来呢?” 那门房不屑地说:“凭你也敢揣测我们家公子的行程?我们家公子在路上耽误了,回不来就是回不来。你也不想想,就算那个什么丝织市集再重要,难道我们家公子还能为了这就长了翅膀飞回来?” “我知道了。”齐高原忽然讽刺地笑了。 齐高原去了万盛行找荀管事。 荀管事一见齐高原来了,不由得蹙眉,满脸责备地斥道:“明儿就是丝织市集了,你不好好准备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齐高原只冷冷地说:“听说萧公子还没回来。” 荀管事顿都没有顿一下,便说:“无论公子回不回来,齐管事都只需要好好办好丝织市集就行了。这个当口,齐管事还是快点回去准备吧,别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 荀管事说完就挥了挥手,送客之意十分明显,且立刻就有万盛行里头的小管事走上来,想要请齐高原出去。 齐高原却纹丝未动,说:“荀管事不是说已经打点过市舶司那边了吗?可我却听说,市舶司那边并未真的打算罢手。” 荀管事登时就瞪起眼睛,两条眉毛跟要竖起来似的,怒斥道:“怎么?你这是怀疑我?怀疑我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齐高原丝毫不怵,直视着荀管事的双眼,不卑不亢地说:“可根据市舶司那边这几天的风声,此事的确是没有完全揭过去。” 荀管事顿了一下,忽然转了语气,安抚道:“你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连这点事都不懂?那顾大人先是雷厉风行地查你,要是如今一下子没了动静,岂不是自打嘴巴?是不是那边少不得还要做做样子,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需要一些时间。” 齐高原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荀管事。 荀管事走过来拍拍齐高原的肩膀,宽慰道:“好了,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连这点事都能让你急成这样?你放心,市舶司那边绝对没问题,你只需要把你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丝织市集就行了,丝织市集要是办不好,公子可饶不了你!” 齐高原半晌无话,良久,才小声说:“即便市舶司那边已经有你们打点了,可我心还是放不下。那个宁致恒至今还好端端地待在大牢里,而我的儿子至今还起不了身,我敢问一句,萧公子打算何时替我儿讨回这个公道?” 荀管事笑得一脸道貌岸然,说:“你得把丝织市集办好了,公子一高兴,自然就会替你忙活你儿子的案子了。总之现在你什么都不用管,你儿子的案子也不用管,只要管好公子让你办的事就行。” 齐高原没有说话,想了很久,点点头,然后便未发一言地离开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发觉 荀管事在打发走齐高原之后,越想越觉得此事有些不妥,便从万盛行的后门悄悄出去,偷偷摸摸地进了萧府。 在见到萧景元之后,荀管事颇为不安地说:“公子,我觉得那个姓齐的好像有点……有点发觉咱们的打算了。” 萧景元没有出声。荀管事有些担忧地小声说:“其实公子不妨见他一见。眼下丝织市集在即,要是他起了疑心,难免会影响到咱们的事。若是公子亲自见一见他,安抚几句,让他安心地咱们把丝织市集办好,这也未尝不可啊。” 萧景元十分冷漠地说:“顾雪松已经在查齐高原了,要是我现在见齐高原的面,难免不会被顾雪松知道,到时候岂不是连我都要被拖下水?在这种时候,还是能不见就不见的好。” 荀管事连忙说:“公子说得有理。” 萧景元又问:“对了,之前不是说,齐高原和井七见了几次面吗?现在如何了?” 荀管事恭恭敬敬地回答:“自从我警告过齐高原之后,齐高原就再也不往万嫣坊去了。其实之前齐高原和井七在万嫣坊碰面的那几次,除了第一次说了一会话,其他时候都只是点点头打招呼,也并没有在密谋什么。” “你是觉得我不该这般小心?”萧景元不屑地说:“俗话说,要防患于未然。即便他们没有在密谋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再见面了。若是不趁早用重棒敲打,即便他们现在没异心,却不能保证将来也没有。” 荀管事显然是习惯了萧景元这般雷霆手段,只是点头附和了几声,没有再敢提出任何异议。 萧景元嘱咐道:“总之,你还是要看紧齐高原,眼下丝织市集在即,万不能让齐高原在这个时候坏事。你既然说他可能察觉到了咱们的打算,就更要看紧他,要是他起了那种心思,你就趁早处理。” 萧景元长吁一口气,道:“眼下什么都没有丝织市集重要。等丝织市集结束,我便不用再这般费心地躲着齐高原了。” 荀管事领命出去之后,萧景元继续坐在屋子里,从屏风后走出来一个男人。 萧景元看了看那人,问:“你好不容易回到了梅公郡,不急着回家去看看你的家人吗?你妻子不是要临盆了吗?” 那人想都不想就说:“无妨,还是先把公子这边的事情料理完再说吧。” 萧景元笑了一声,说:“其实你现在回去也无所谓,姓宁的把你告去了官府,咳官府近来案子多,压根没空管你这点小事,所以一直没有裁决。你现在回去,可以试着去跟那姓宁的私下和解,让他把官司撤了,免得这案子没完没了地悬着。” 那人恭恭敬敬地说:“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全赖公子仗义相救,官司的事也只能麻烦公子替我费心了。往后我定当竭尽全力,为公子鞍前马后,助公子成就大业。” 萧景元露出欣慰的笑容来,说:“你我之间相互成就,无需言谢。” 齐高原踉踉跄跄地走出万盛行,盯着万盛行的牌匾愣了一会,神色颇为复杂,在下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车夫问他:“老爷,咱们去哪?回家吗?” 齐高原“嗯”了一声,马车便咕噜噜地跑了起来,却刚走出没一会,又从马车里传来齐高原疲惫地声音:“不如……还是再去商会看看吧……” 丝织市集就在明日,齐高原还有一些最后需要确认的事情。 齐高原不是不知道,那姓宁的之所以跑过来跟自己说那种话,无非就是想要挑拨离间!可挑拨离间的话却未必是假话…… 萧景元明明已经回来了,却为何就是不见齐高原呢?齐高原不敢去深思。 又或者,万一、万一真的如那姓宁的所说,萧氏已经放弃了齐高原,齐高原又能去倚仗谁呢?这么大的梅公郡,又有谁还能容得下齐高原呢? 若真到那时,这世上怕是再没有比齐高原再无用无助的人了吧。 丝织市集……齐高原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确保丝织市集能够顺利办完。万一、万一萧景元还没有放弃他,他便能凭着这次丝织市集重新搏得萧景元的器重。 九成巷是柳安县里远近闻名的匹料一条街,匹料商会也坐落于九成巷附近,齐高原的马车行至九成巷边上的时候,正巧遇见一位刚从九成巷上出来的同行。 这位同行和齐高原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里竟透露出让齐高原脸色一白的信息!齐高原惶恐至极,一时乱了阵脚,连商会也不去了,让车夫立刻把他拉去府桥街。 都快到万嫣坊门口了,齐高原才想起来,此刻天还没黑,还不是井七素日里光临的时候。他是真的心乱了,才会连时辰都忘了,直接往这边跑来找井七。 而且这里是万嫣坊,齐高原可是要找井七说正事的,在这等烟花之地说正事,显得跟儿戏似的。 来都来了,齐高原此刻头脑不清醒,愣了一下,还是下了车,走进了万嫣坊。站在万嫣坊大堂里,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在这里等井七来,还是应该先行回家,晚一点再过来。 就在这时,赵香娥正巧从大堂的东门走了进来。 赵香娥看了齐高原一眼,齐高原也看了赵香娥一眼。 赵香娥点了点头权作招呼,随后就穿过大堂要往南面去,似乎是急着有事。齐高原赶紧向赵香娥走去,从后头叫住了赵香娥:“赵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香娥愣了一下,说:“有人在后面的厢房等我呢,是几位从外地来赴丝织市集的匹料商,与齐老爷还是同行呢,既然如此,不如齐老爷与我一起过去吧。” 齐高原一听说有几位外地来的同行在万嫣坊的后院,不由得眉尾一跳,随即就跟着赵香娥一块穿过大堂的南门,往后院走去。 赵香娥瞥了齐高原一眼,齐高原此刻脸上满脸严肃,似乎是憋着不少话。赵香娥微微垂眸,道:“齐老爷若是有雅兴,不如与我一块去浣朱亭瞧一瞧吧,那里的红菊开得正好呢。” 万嫣坊是柳安县数一数二的温柔乡,无数文人骚客都常来此处附庸风雅。而万嫣坊的老板财大气粗,为了满足那些文人骚客的高雅意趣,买下了周围不少地,将万嫣坊不断扩建,修建亭台楼阁,种下奇珍异草。 有钱能使鬼推磨,万嫣坊的老板大把大把的银子砸下去,让后花园甚至丝毫不逊色于花艺大师柳易如的花房。一年四季,这里都有鲜花盛开,美不胜收,让这里浑似人间仙境。 万嫣坊,嫣的既是年轻鲜活的美人,也是这些永不缺席的花朵。 赵香娥带齐高原一路到了浣朱亭,道:“齐老爷究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浣朱亭这里层峦叠翠,掩掩映映,这欲说还休的布景浑似风月话本里官宦小姐家的后花园,而那些来此与姐儿相会的客人,也可以想象自己是话本里得官宦小姐青睐的多情书生,以此更添情趣。 齐高原粗粗打听了几句,竟得知原来井七已经在万嫣坊里了,而赵香娥刚刚正是要过去井七那边,据赵香娥说,井七现在正在跟其他几个匹料商喝酒呢。齐高原一听井七在和几个匹料商喝酒,就更是面色沉重。 据赵香娥说,井七在这几天里常常泡在万嫣坊,一泡就是一整天,总和几个匹料商在一块,好像是在跟那些商人谈什么买卖。井七他们谈买卖的时候,从来不让她们这些姐儿听,而井七也常常会将她们这些姐儿短暂地打发出去。 齐高原不由得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测。井七果然是在找退路了! 井七已经跟齐高原谈好买卖了,而且井七明知道虽然齐高原是表面上的买主,但实际上是萧氏在暗中操控此事,可井七却还是动了这种心思,难道……难道井七也察觉到萧氏不可靠,所以在找退路了吗?! 桩桩件件,都是在印证齐高原心中最坏的那种揣测! 可是……齐高原转念一想,萧氏为了扶持自己坐上商会管事之位,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自己为萧氏做了不少事,要是自己倒了,萧氏就失去了在梅公郡商行的实际主事权,所以……所以说,萧氏是不可能轻易放弃自己的! 远的不说,就说眼下的丝织市集,要是没有齐高原,萧氏可不好办事。就冲着这次的丝织市集,萧氏也一定会保他的!齐高原抹了抹脸,连忙告诫自己,姓宁的想要挑拨离间,自己不能中了姓宁的奸计! 就在这时,忽然从叠翠掩映的后面传来几声娇笑—— “唉哟,你说说,那姓齐的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天真?” “此话怎讲?” “你们不知道吗?连那姓井的都打算抽身了呢,如今正忙着甩货呢,打算拿了银子就溜了。偏偏那姓齐的,还相信上头呢,一心一意地替上头做事,以为上头肯定会拉他一把,殊不知上头早就准备把他给卖了!” “上头打算把他卖了?你详细说来听听。” “你可知道,市舶司那边在查姓齐的?” “知道啊!这又不是秘密,谁都知道。” “我前儿接了一个客人,那客人有个远亲在市舶司做事,听说啊,有人跟市舶司打招呼,让市舶司等到丝织市集之后再收拾那姓齐的呢!” “什么?竟这般绝情?用那姓齐的做事,却还打算事后把他给卖了?唉哟,这可真是惨啊……唉,我心里倒是有点同情那姓齐的……” “他有什么好同情的?还不是他自己蠢?上头唬他他就信,一把年纪了,一点心眼都不长,就知道忠心耿耿地给上头当狗,却不知道上头打算把他宰了吃肉呢!” “唉……”也没再说下去,然而这叹息声里透露着满满的惋惜和同情。 赵香娥眉头一皱,微微咳了一声,那边登时传来惊恐的声音—— “谁在那里?” “天还早呢,都没几个客人来,怎么会有人……” “别说了,快走快走……” 赵香娥看了齐高原一眼,齐高原已经脸色煞白煞白,双目无神,似是失去了所有的希望。赵香娥若无其事地说:“齐老爷,若是你已经问完了,我就要去厢房那边伺候客人了,或者,齐老爷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跟我一起过去。” 齐高原看了看赵香娥,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忽然又一惊一乍地说:“不不……我……你能不能帮我把井七叫出来,我想单独跟他说话。”并塞给了赵香娥一个元宝。 赵香娥掂了掂手里的元宝,歉道:“抱歉,齐老爷的银子我恐怕赚不成。井老爷正和人喝酒呢,没准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我怎么把他叫出来?”赵香娥一边说着,一边殷殷看着齐高原。 齐高原反应过来,又掏出两个元宝塞给赵香娥,好声好气地说:“赵姑娘本事大,肯定能……肯定能让我单独跟井七见上面的!” 赵香娥笑了一下,将三个元宝收了起来。 没过一会,在赵香娥的安排之下,齐高原和井七单独在一间厢房里碰面了。赵香娥从厢房里走出来,替齐高原和井七关好了门,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却露出一丝笑容。 那人藏得还不错,隐身在屋侧,本来没人会看到,可惜那人的头巾一角被树枝勾到了,这便让赵香娥发现了踪迹。 说起来,那人最近也常常过来万嫣坊,而且每次都几乎是跟齐高原同时来的。赵香娥越想,脸上的笑容就越深。 互不相信的人,只会是狗咬狗一嘴毛。 当晚,荀管事收到消息,得知齐高原去找过井七,还单独说了好一会话。在此之前,荀管事已经收到消息,说是齐高原忽然命人将从井七那边进的料子给暂时扣下了,并没有分派给已经从齐高原这边定了货的那些散商。 荀管事的脸色沉得比外头的夜色都沉。 第二百二十二章 市集 九成巷的东巷口拐过去的地方,有一座庄园,是前朝状元归乡后所建的府邸,经历数百年战乱之后,如今成了梅公郡里的一个名胜之地。因这庄园极度宏伟,因此郡里的一些重要集会常常在这里举办,每年的丝织市集亦是在这里举行。 深秋的天空里,团团白云像弹好的羊毛,慢慢地飘浮着,今儿的风不小,在偌大的庄园花园里肆无忌惮地穿梭,吹起那一排排被高高挂起的、用来展示的料子。那层层叠叠的料子飘忽着,像是身着千色彩衣的仙女降临,游移灵动,变幻无方。 那飘忽着的料子下面,搭着一个又一个的小亭子,亭尖是深沉的枣红,亭柱是古老的墨绿,这亭子看着结实,仿佛与寻常亭子并无不同。可实际上,这些亭子并没有基石,只在亭底有一个较重的底座,亭身则皆由漆过色的竹子搭建而成。 这些亭子不仅比起寻常的亭子要轻得多,而且易于拆卸。像这样的亭子,是梅公郡的匹料商会专门为丝织市集所准备的临时道具。每座亭中还都放有石桌与石椅,是商会专门为来此参展的商户们准备的。 此刻,近百座小亭错落有致地摆在古老庄园的花园中,亭间绿树掩映,流水潺潺,更有用以装饰的、秋季所特有的红色藤蔓沿着亭前的八角门蜿蜒攀爬上去。而每一间亭子都已经被不同的商户占上了。 忙活着的商人们正一边控制住被秋风吹得不断起伏的料子,一边继续往亭前网架上搭自家的招牌匹料,忙活着的人们给这深秋的景色平添了几分热火朝天的感觉。 每家每户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展示的都是最好的料子,锦布绚丽多色,缎布平滑光亮,绸料工整紧密,红绡质薄轻透,绫罗轻薄,绢纱细腻,正因为这千奇百怪的质地,当这些料子被纷纷挂起来时,才会有这般独一无二的错落美感。 宁夏青早就嘱咐董子真要为华彩苑占一个好位置了,宁夏青一边往董子真所挑的位置走过去,一边欣赏着身侧匹料的光泽变幻,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有人叫她。那声音她很熟悉,她循声望过去,果然是耶律兀术! 跟她上次见到耶律兀术的时候相比,耶律兀术变化不小。 从前耶律兀术总挎着那把长刀,如今却没有带在身边。 而且,耶律兀术身上穿的也是汉人衣衫,连那一脸大胡子都剃光了,甚至还在脑袋上插了一根银发簪,若不是那张过于异域的脸,甚至可能被当做汉人。 宁夏青先是微微惊讶于耶律兀术的变化,随后笑着招呼道:“耶律大哥何时来的?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我该请耶律大哥去华彩苑坐坐才对。许久不见,耶律大哥如今样貌不同往日了。” 耶律兀术爽朗地笑了几声,解释道:“毕竟我总在南边行走,从前那副装扮还是有些不便。我刚到梅公郡不久,我猜你应该在忙着准备丝织市集,所以就想着不去打扰你了,干脆直接在丝织市集上找你!” “即便再忙,耶律大哥过来,我也应该亲自为耶律大哥接风洗尘才对。”宁夏青心知耶律兀术性子直爽,因此也没跟耶律兀术一直客气下去,很快就转口道:“耶律大哥这次赶着丝织市集的时候过来,是来收料子的?” “是啊。”耶律兀术一边点头一点说:“北地那边要入冬了,一入了冬,就会有大雪封山封路,到那时可就没法往来运货了,所以我这次打算多拉一点货回去。而且啊……” 耶律兀术嘿嘿一笑,开心地说:“而且,我要当父亲了,我打算在家等我儿子生下来之后再出门,这就肯定得有好一阵子离不了家了。所以啊,我就指望这次多倒卖一点,多赚点一直呢。” 宁夏青一听这话,连忙笑着恭贺道:“那就提前恭喜耶律大哥了。” 耶律兀术笑哈哈地说:“总之,我这次要不少货。宁姑娘可要给我留点好的啊!我一会去华彩苑的亭前收货!” 宁夏青赶忙道谢,随即就看着耶律兀术去忙了。 耶律兀术是要把料子拉回北地去卖的,北地那边的人可不似这边的人,北地的人可没听说过千里之外的什么华彩苑、什么“功德圆满”的,北地的人对于这种来自南边的料子,全凭个人喜好来判断高低,不似本地人这般认店铺认名头。 像耶律兀术这样的北地行商,来这边进货自然也是要先看看料子的质量,然后再决定是够采购。然而耶律兀术却连宁夏青的料子都没看,就要进宁夏青的料子。 宁夏青虽然知道自家的料子质量不错,但她并不敢说,在这数百家匹料商里,自家的料子一定是最上乘又最便宜的。宁夏青明白,耶律兀术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给她面子,照顾她的买卖。 因为耶律兀术的好意,宁夏青心里头觉得很是妥帖。 宁夏青到了自家亭子这边,见董子真正跟旁的商户一样,在忙活着展料子,董子真一见到她,便告诉她宁二老爷之前来这边瞧过一次,不过很快就有人请他去留馨堂了。宁夏青便随即去了留馨堂找宁二老爷。 留馨堂曾是此座庄园的待客正厅。如今庄园不再有人常住,留馨堂就变成了各种活动中的议事厅。此时此刻,梅公郡匹料商会的元老们自然都在留馨堂里头,诸多外地过来的商人们也纷纷过来跟梅公郡商会的元老们打招呼套近乎。 深秋的丝织市集正是一年一度匹料排名的时候。不过一会,今年匹料排名的结果就会在留馨堂揭晓了。因着南北往来的客商都在这里进进出出地相互奉承,宁夏青作为商人,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就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了留馨堂。 然而在进了留馨堂之后,宁夏青却发现,这里头似乎有些混乱,时不时传来人们吵吵嚷嚷的不安议论声。 宁夏青皱着眉走进去一打听,才得知,齐高原忽然称病不来了。 齐高原是商会的管事,不仅丝织市集需要有齐高原出面主持,而且一会的匹料排行亦需要齐高原一力承担。 齐高原本来应该是今日最露脸的人物,却忽然不来了,让今日的丝织市集一下子就有些乱了。 眼下这情况,也只能由商会的其余话事人来共同代替齐高原的任务了。 宁夏青本来是想来找宁二老爷,问问他刚刚过去华彩苑的亭子那边是不是有什么话要交代自己,却偶然在留馨堂里听到了齐高原不来了这一消息,这下子,宁夏青也知道宁二老爷有的忙了,便也未去打扰,转身离开了。 宁夏青走出留馨堂,翠玉问是不是要回华彩苑的亭子那边,宁夏青却摇摇头。自家亭子那边有董子真看着呢,宁夏青没什么好操心的,她倒是想去别家铺子瞧瞧料子,看看同行们都在买什么,看看什么料子比较时兴。 不瞧不知道一瞧吓一跳,倒果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宁夏青刚刚只是简略地打量了一些都有些什么种类的料子,此刻仔细地一一瞧过去,才发现原来竟有这么多新花样! 宁夏青并不是没见过好料子,她前世便经手了成千上万笔匹料买卖,见过的珍稀料子不计其数,但像今儿这般成千上万匹她没见过的新花样摆在一块,还是让宁夏青的眼睛都花了。 更别提翠玉了。翠玉不似宁夏青,翠玉不识得那一堆堆如花团锦簇的料子堆里究竟名贵在哪,更看不出那些料子能够价值几金,但那些料子所散发出的各异美妙光泽已经足以让翠玉张大了嘴巴。 宁夏青回过头看了翠玉一眼,笑了一下,敲了敲翠玉的下巴,翠玉反应过来,羞得满脸通红,宁夏青则忍不住笑话起翠玉来。 今儿的这些料子里有大半都是宁夏青从未见过的,然而在诸多料子里,唯有一种让宁夏青忍不住凑上去仔细打量的。 那是一匹水红色的双雁纹锦,更绝的是,这料子里掺了玉线,这玉线埋在水红色的料子里,让人都看不到,但这料子在日光下发出的奇异光彩却是玉线才特有的温润光彩。 玉线本就金贵,且和旁的丝线不同的是,玉线越细越结实,也越细越昂贵,民间说最细的玉线堪比金刀,一是说纤细玉线如刀刃般可以切割东西,二是说纤细玉线的价格贵比黄金。 宁夏青把这料子捧到眼前,这料子的玉线细得她甚至都找不到,便知这料子里的玉线究竟有多么纤细。 “这料子,真好看啊……”翠玉不懂玉线,只对这料子的如玉色泽啧啧称奇,忍不住惊讶地说:“别说是咱们家了,就是整个梅公郡,我也从来没见人穿过这种纹案的料子呢!” 翠玉连忙从旁劝道:“姑娘快买一匹吧,等丧期过去之后,姑娘就裁了衣裳穿!保准在整个梅公郡里都没人会跟姑娘穿一样的衣衫!” 那亭子里的掌柜笑呵呵地附和道:“这料子是刚从岭南来的,梅公郡可没有呢!今儿又是丝织市集,料子比别时便宜,姑娘今儿买划算!” 宁夏青看着那掌柜,只见掌柜一瞧便知是岭南来的,眼眶深凹,肤色微黑,听口音也绝非本地人,宁夏青心里便对这掌柜的身份更加笃定了。 她笑着问:“这可是双雁纹锦?” 那掌柜不由得一惊,笑着赞道:“姑娘好见识啊!这是刚做出来的新锦,还从来没有在这边卖过,姑娘居然都能认出来,可真是让人吃惊!” 宁夏青只笑了一下,又问:“你这的亭子里头可是岭南的桂绮院?” 那掌柜更是一惊,不由得说:“姑娘年纪轻轻,听口音也不像是岭南人,却连远在岭南的桂绮院都知道!姑娘真是不简单!” 宁夏青客气地奉承道:“桂绮院声名远扬,我早有耳闻了。” 桂绮院的确是天下闻名,人们常说,桂绮院出产的料子,甚至可以和萧氏所产的料子相比较一番。在岭南的地界上,桂绮院是唯一一个在名声上可以勉强与萧氏商铺比肩的匹料铺子。 那掌柜一听这话,愣了一下,忍不住试探道:“姑娘如此了解匹料铺子,莫非姑娘也是行内人?”那掌柜的语气里满满都是不敢相信。 宁夏青对匹料铺子的了解程度,要说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外行人,任谁都不信。 可她一身待嫁姑娘的打扮,看起来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怎么会跟匹料行扯上什么关系呢? 宁夏青对这掌柜心中所想全盘了然,却只是习以为常地笑了一下,平静地说:“我的确也是做匹料生意的,只不过铺子不成气候,说了恐怕您也没听说过就是了。” 翠玉连忙在一旁接道:“我家姑娘是梅公郡华彩苑的宁当家。” “宁……”那岭南掌柜微微咂摸了一下,虽然没听说过华彩苑,但梅公郡的宁氏却是天下闻名的匹料商,那岭南掌柜立刻拱着手奉承道:“原来是宁氏中人,难怪姑娘有如此眼力!” 宁夏青笑着点点头,拿起手上的水红色料子,奉承了回去:“听说这双雁纹锦格外炫目稀奇,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这样奇异又柔和的色泽,怕是连萧氏的料子也比不上呢。” 那掌柜嘿嘿一笑,说:“这双雁纹锦的确少见,姑娘既然是行内人,应该知道要把最细的玉线织进料子里有多难吧,这双雁纹锦里头便织了最细的玉线,好几个熟手匠人一天才能织出半匹,因此这料子很是少有,就连岭南那边都不多见。” 那掌柜忙不迭地推销着:“往常啊,要是有人想买这个,至少得提前半个月订货,现买的话根本不可能买到。现在摆着的这几匹是小店专门为了这次丝织市集准备的,就开市这么一会,已经卖出去好几匹了!姑娘来一匹吧,要是错过了恐怕就没有了!” 宁夏青放下那匹料子,笑着说:“既然是这样金贵的料子,想必在今年的丝料排行上,定能一鸣惊人了!我在这先恭喜桂绮院了。” 那桂绮院的掌柜笑得乐呵呵的,先是谦虚了就,又口不停地对宁夏青和宁氏说着好听话。 宁夏青笑了笑,忽然话锋一转,道:“听说在岭南,唯有桂绮院可以和萧氏的商铺并驾齐驱。今年桂绮院准备了双雁纹锦来竞榜,看来是势在必得了。可萧氏却好像只送了皇缎来,除此以外,再没送别的料子竞榜了,真是怪事。” 桂绮院的掌柜呵呵一笑,说:“萧氏凭借一个皇缎,就能再辉煌几十年,既然如此,他们自然就无意再如小店这般卯着劲去博取名声了。” 宁夏青听着这话,感觉桂绮院似乎对萧氏挺有敌意的。 果然,桂绮院的掌柜小声跟宁夏青说:“看姑娘是行内人,我就多说几句。今年在岭南啊,萧氏的料子少了不少,倒不是没人买,而是他们送到岭南的少。”这掌柜的语气里充满了戒备和警惕。 宁夏青有些诧异,连忙问其原因。 那掌柜小声说:“这不是听说梅公郡这边要重视向外出口了嘛,所以萧氏如今把大把大把的料子都往梅公郡这边运呢。依我看,萧氏对这次的丝织市集是势在必得,打算在此一举压过其他家的料子,好在将来的出口里头拔得头筹。” 宁夏青没答话,往周围看了看。 那掌柜忍不住在她耳边酸溜溜地念叨:“萧氏今年把最多的料子都给了梅公郡,都不怎么往别的郡运料子,所以啊,从别的郡来的客商都指望着在这次丝织市集上进萧氏的料子呢。看来这次的丝织市集啊,咱们谁都压不过萧氏啊。” 宁夏青笑了笑,没再说话。 听了岭南掌柜的这些闲话,她这才知道,原来萧氏在别郡传的口风是为了出口而将料子都拉到了梅公郡,殊不知拉来梅公郡的这些料子都不是萧氏自家作坊产的,倒是好一招移花接木、偷梁换柱啊! 第二百二十三章 纹锦 “宁当家不来一匹?这双雁纹锦要是错过了恐怕就买不到了啊!”见宁夏青要走,那桂绮院的掌柜连忙叫住她。 宁夏青回头客气地笑了笑,说:“算了吧,我不是来买料子的,只是来看看别家都在卖什么,希望以后有机会,宁氏可以有幸和桂绮院一起发财。” 那岭南掌柜听了这话便笑了笑,连忙说:“好好好,祝宁当家生意兴隆啊!” 宁夏青点点头,转身走了。 刚走出几步,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回头一看,果然是一脸不舍的翠玉。 翠玉凑到宁夏青耳边,用别人都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念叨:“姑娘,那双雁纹锦多好看啊!虽说这丝织市集上好看的料子不少,但那么好看、又那么适合姑娘的料子实在是不多啊!咱们既然瞧见了那料子,就说明咱们跟那料子有缘分,姑娘要不就买了吧……” 宁夏青看了翠玉一眼,笑了,说:“我对穿着打扮没兴趣,要是有那个工夫,我倒是更愿意用来琢磨怎么做好买卖。你要是那么喜欢那料子,我一会让董子真去给你买一匹。” 翠玉连忙摆手,受到惊吓似的,连着声拒绝:“那么名贵的料子,我、我哪里……” 宁夏青笑眯眯地说:“你都这个年纪了,我该为你准备添箱的东西了。咱们再逛几家,你呢,就好好瞧瞧,除了那个双雁纹锦,看看你还有什么喜欢的,我一并在丝织市集上给你买下。” 翠玉愣了一下,脸登时就红了,忙道:“姑、姑娘又打趣我……我、我才不添什么箱!我又不要嫁人……” 打趣翠玉得逞的宁夏青笑得更加开怀了,拉着翠玉继续走了几家,这丝织市集太大了,她们只走了没一半,便腿肚子酸软了,便往华彩苑的亭子回,刚回去,董子真就笑着说:“姑娘刚刚买的料子可真好看,我都没见过,那料子叫什么啊?多少钱啊?” 宁夏青和翠玉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董子真见她俩这反应,也愣了,支支吾吾地说:“姑娘、姑娘刚刚不是买了两匹水红的料子嘛……” 宁夏青反应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你说的是不是桂绮院的料子?” “对对对。”董子真拼命点头,道:“就是桂绮院的伙计给送来的。” 宁夏青和翠玉相顾不解,董子真见她俩这反应,也是愈发迷惑了。 宁夏青苦笑着说:“应该是送错了吧……” 董子真还没说什么,刚来华彩苑干活不久的多子抱着料子窜出来,有些愣头愣脑地说:“没错的,那个人说了,这料子就是给当家的送来的。” 董子真解释说,桂绮院送料子来的时候自己不在铺子这边,是多子收的货。 宁夏青连连摇头说:“我跟翠玉的确看了这料子,但我们并没买啊。” 她并不觉得,仅仅在一面之缘后,桂绮院就会白送两匹这么名贵的料子给她,她一个小小华彩苑的东家,不值得桂绮院这般看重。 可既然不是桂绮院白送给她的,那又会是怎么回事呢? 董子真哭笑不得,搞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挠了挠头,只好说自己把这料子拿去桂绮院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等。”宁夏青叫住董子真,问多子:“送料子的时候,那人是怎么说的?是说给宁当家,还是说给宁夏青?” 多子迷惑不解:“当家的不就是宁夏青吗?” 宁夏青快要气笑了,好脾气地说:“你就把那人的原话告诉我吧。” “可是、可是那人都说了……”多子颇为为难地说:“那人说,这料子给华彩苑的宁当家宁夏青。” 宁夏青立刻和翠玉相视一眼,她们都记得,她们并没有在桂绮院那里提及过宁夏青的闺名啊。 宁夏青立刻跟董子真说:“你快去桂绮院问问,这料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猜这料子顶不是桂绮院白送我的,你去那边问问,是不是有谁买下送来的。” 董子真点了点头,拿起料子就要过去,可就在这时,有人来华彩苑的亭前看料子了,董子真一时不知道是进是退。 宁夏青看了看董子真,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多子,心想还是自家买卖最要紧,于是把董子真留在这边看买卖,让多子去桂绮院问问。 没一会,多子就抱着那两匹水红色的双雁纹锦回来了,直愣愣地说:“我去问过了,那边说的确是有人买下,让给当家的送来。”多子就说了这些。 这回连翠玉都差点气笑了,哭笑不得地问:“然后呢?你就没问问买下这料子的人是谁?” 多子一愣,摇了摇头,脸一红。多子年纪小,刚从乡下出来,凡事都爱脸红。宁夏青等人都是哭笑不得,又不忍心责备什么。 翠玉无奈地笑着说:“要不你再去问问吧。”多子刚要走,却被宁夏青叫住了。 而此时日头渐南,往来的客人越来越多了,也丝织市集上也越来越拥挤,宁夏青见自家生意越来越忙,而且又怕人一多会把多子吓得找不着路,只好让多子先待在这边帮着一块招呼客人,至于这双雁纹锦的事,只好先放到一旁。 就在这时,宁二老爷从外面走了进来,宁夏青赶忙起身招呼。 齐高原称病缺席,只好由商会的其余话事人来共同代替齐高原主持丝织市集和匹料排行的事儿,商会的话事人不少,自然不能让这么多人七嘴八舌地一块干活,所以就选了几个最有威望的出来。 在选出来的这些人里,有一大半都是齐高原派系的人,在这些人里,只有一个人能够确定在萧氏和宁氏之间站在宁氏这边,因为这个人是宁三老爷。除了宁三老爷之外,宁氏没有任何一个人被选中。 所以,即便齐高原不在,萧氏在梅公郡商会的影响依旧可以保着萧氏在丝织市集上高歌猛进。 董子真摸着下巴琢磨道:“其实,那些人虽然是齐高原一派的,但他们也不过是利来而聚利尽而散,如今齐高原又不在这里,他们也未必就一定会为难宁氏,咱们或许还可以拼一拼呢。” “或许吧。”宁二老爷迟疑着点点头。 不过,事实证明,即便齐高原不在,那些人到底还是帮着萧氏的。因为,很快,萧氏的料子便开始在留馨堂开售了! 在留馨堂卖料子,就等于是梅公郡商会出面作保。无论是谁,都不会怀疑这批料子的真伪。 果不其然,成百上千的商人都涌着去留馨堂排队去了,队伍蜿蜿蜒蜒折了好几个弯,从留馨堂排到游廊,从游廊排到花园。 而花园亭子的商户们则只能闲来无事地看着那好似没有尽头的队伍,这些商户都被在留馨堂售货的萧氏抢跑了客人。 直到头一天晚上,华彩苑这边也才赚了二百多两,其中一大半还是在留馨堂开售萧氏料子之前赚的,而其他在花园里售货的商户也没比华彩苑的情况好到哪里去,在丝织市集上,所有商户的利润都被萧氏如海上风暴般席卷而去。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从来都不是等距的,第一名就是第一名,而第二名和最后一名则差不了太多。至少,在丝织市集上,就是这样一种情况。 三天过后,萧氏的利润达到了五十万两。 而华彩苑的利润……一万两…… 董子真愁得拢着袖子蹲在自家亭子门口,唉声叹气地抱怨:“商会一共拉来了近百万两的料子,现在才三天,就卖出去一半,还有好几天呢,看来萧氏这回赢定了……” 宁夏青只是无所谓地一笑。董子真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吧,这要是平时,咱们开门三天赚一万两,我得乐得蹦到房顶上!但如今一想到,咱们赚一万两,萧氏赚五十万,我就乐不出来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呐!” 宁夏青笑着嗔道:“你有空在那瞎感慨,不如去算算账。” 董子真无所谓地说:“早算完了,一万三千两,再怎么算也不可能多出一两来。” 翠玉拧了一下董子真的耳朵,宁夏青笑了几声,说:“我是让你去算一算,咱们最赚钱的是什么,是‘功德圆满’还是凤凰草木染。” “啊?”董子真愣了一下,应道:“哦。”随即拿过账本,算了一会后,回宁夏青道:“赚钱的还是‘功德圆满’,咱们的凤凰草木染基本没赚什么钱。” 宁夏青不由得蹙眉,忧愁地说:“虽说为了跟朝廷所订的那批料子有所区别,二老爷在这批售向民间的料子上进行了一些色调上的调整,但是……但是我觉得这个颜色也没有逊色很多啊,怎么销量这么差?” 董子真道:“当家的不知道吗?商会所售的萧氏匹料里,有一种生叶染,跟凤凰草木染特别像。我去看过那种生叶染的料子,跟咱们的料子看着差不多,但那料子挂着萧氏的名儿呢,所以人们都去买那个了,就没人买咱们的了。” 她有凤凰草木染,萧景元就弄出一个差不多的生叶染。宁夏青不由得微微冷笑,萧景元这是刻意堵她的路啊。 匹料竞榜的结果会在几天之后才出来,既然萧氏在梅公郡商会里这般有势力,到时候生叶染就一定会压过凤凰草木染了,说不定,凤凰草木染都会被刻意排挤得根本上不了榜! 不过转念一想,生叶染的销量越好,反而对她越有利。因为生叶染的销量越好,就越能证明,这种料子很受欢迎。 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待萧氏从高处跌落之后,那些买了生叶染的,就不得不另寻替代品了,比如说,凤凰草木染。既然如此,她又急什么? 第二百二十四章 揭发 现下华彩苑的亭子里面没有一个客人,董子真闲极无聊,一边左右闲溜达,一边在嘴里念念叨叨的,一直抱怨萧氏太贪心不给别人家留活路,忽然,董子真看见了什么东西,高声道:“这不是……这不是双雁纹锦吗?我都忘了这茬了!” 说起来,那天宁夏青本打算差人去桂绮院问问这双雁纹锦到底是怎么回事来着,但当时有客人来了,后来又忙了一阵,之后就再也没人提过这两匹双雁纹锦了,董子真都忘了这事儿了。 董子真看了看亭子外头,不像是有客人要来的样子,于是他拿起那两匹双雁纹锦,道:“反正现在也没事,我去桂绮院问问吧。” 宁夏青平淡地说:“过了好几天了,桂绮院那边肯定也前前后后不下几百个客人,你现在去问,他们的伙计都未必记得了吧。” 宁夏青微微垂眸:“而且我大概能猜到是谁送的。”当时她的确是没有反应过来,但后来忙了这几天之后,她好好想了几回,也就大概猜到了。 董子真愣了一下,说:“难道……难不成……是顾大人?”在这种时候,也只能猜到是顾雪松了吧,董子真自然会这么想。 不过,董子真立刻疑惑地问:“要是顾大人,没必要不署名吧,大可直接送过来,不用这般神秘吧……” “不……”宁夏青似乎是不愿提起什么,带着些回避的神情,随口道:“不可能是顾大人。” 董子真不清楚,宁夏青心里却明白,自己如今与顾雪松是怎样一种彼此厌恶的关系。她一想起这些,不由得心里有些自嘲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大跨步地走进了华彩苑的亭子。 此人步伐极大,三两下就走进来了。宁夏青和董子真一瞧,立刻笑着招呼:“耶律大哥来了?” “是啊。”耶律兀术笑着说。 无论何时,耶律兀术似乎永远都挂着爽快又好说话的笑意,然而并不会让人觉得他真的好说话,那种笑容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笃定霸道横扫一切的热情。 或许北地的人都是这般性格,无论走到那里,都带着一种四海为家的豪迈。 耶律兀术开怀地说:“之前几天忙着装货,今天才有空过来瞧瞧。宁姑娘生意不错吧,别是已经卖光了吧,有没有记得给我留一点啊?” 宁夏青笑了笑,耶律兀术又说:“对了,之前看见宁姑娘看见一匹水红的双雁纹锦,我瞧着那料子很配宁姑娘,可是宁姑娘没买下来,我觉得这料子要是不给宁姑娘穿就实在是太可惜了,所以就买下来送过来了,宁姑娘喜欢吗?” 董子真张大了嘴:“难道……难道那料子是耶律大哥送的?” “是啊。”耶律兀术笑哈哈地说:“我当时疏忽了,买的时候忘了留下个名儿,桂绮院的伙计忽然送来两匹料子,是不是把宁姑娘给吓着了?” 宁夏青似是全无意外,只是连着声地感谢着。 耶律兀术今儿没打算来这里定料子,只是凑巧路过华彩苑的亭子,所以来跟宁夏青打个招呼罢了,打过招呼之后,耶律兀术说还有别的事要忙,明儿再来跟宁夏青谈买卖,然后就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看着耶律兀术的背影,宁夏青没有再说什么。 翠玉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两道细缝,欣慰又毫无察觉地说:“原来是耶律大哥送来的啊,这我就放心了,要是不知道是谁送的,这料子咱们还真不敢用。” 宁夏青看了翠玉一眼,回应了一个浅浅的笑意,却没有说什么。 自从阿正离开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打听过有关那桩命案的事,不过她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毕竟,身为宁氏众人,她知道不少有关宁致恒的消息,宁大老爷那般周旋,宁致恒却仍然被关在牢里,只可能是受了那桩命案的牵连。 看来之前那些人仍然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打算,准备找个替罪羊来顶下杀人罪名。阿正消失了,那些人无法把阿正捉拿归案,这才仍旧扣着宁致恒,或许打着万一永远找不到阿正,就拉宁致恒上断头台的主意。 此时实在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时候,只要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她也无法预知最后会如何,不知道顾雪松最后会怎样解决此时,更不知阿正如今又流落到了哪里。 次日一早,刚到辰时,华彩苑这边的亭子便已经开张了。耶律兀术也很快就依约来了,而且这次还带着两个同样来自北地的外族人,看样子那两个人应该是耶律兀术商队里的人。 董子真一见成交有望,且知道这肯定是笔大买卖,整个人立刻乐得从眼角到嘴角全都往上扬,都快拐到太阳穴了,忙不迭地开始给耶律兀术那几个人介绍华彩苑的各种料子。 不过耶律兀术等人倒是没怎么听董子真的介绍。 这批料子是耶律兀术等人要运到北地去卖的,那里的人不认料子的名字和时兴什么的,那边的人买料子纯看料子好不好看。因此,耶律兀术等人挑料子也只有一个原则,纯粹取决于能否看对眼。 而董子真此刻兴奋极了,兴致高涨,充分发挥了一位掌柜所应有的热情,耶律兀术那边“嗯嗯啊啊”地随口应着。 董子真说完之后,耶律兀术和自己带来的那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就这么定了几种他们看上的料子。 然后,耶律兀术就大手一挥签契约,每一样都要了近千匹。 董子真递来契约的时候,耶律兀术也没有细看直接就签了,然后就爽快又大手笔地付了定金,完完全全地信任华彩苑。 自从丝织市集开始以来,华彩苑还没接到过这样大的单子! 董子真乐呵呵的,到底还是耶律兀术爽快又仗义!比那些进几百匹料子却还要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的本地商人让人舒服多了! 签完了契约,耶律兀术大手一挥,道:“成了,我之后会让人来这里取料子的,宁姑娘就等着吧。我还有事,这便要走了。”说完就又打算像上次一样风风火火地离开。 “耶律大哥等一等。”宁夏青忽然出言叫住了耶律兀术,一旁的翠玉被宁夏青忽然出口的话惊了一下,不解其意地看着宁夏青。 宁夏青看着耶律兀术的双眼,温温柔柔地说:“不知道耶律大哥这趟过来梅公郡,是住在哪里呢?” 耶律兀术愣了一下。 宁夏青笑吟吟地说:“既然耶律大哥这样忙,又怎么能麻烦耶律大哥再安排人来取货呢?我直接派人给耶律大哥送过去就好。” 耶律兀术愣了一下,摇摇手,宁夏青继续说:“而且,这一次耶律大哥这般照顾我的生意,我应该请耶律大哥好好吃一顿,我还欠着耶律大哥酒呢,耶律大哥得给我一个机会还啊。” 这话说得让耶律兀术没办法拒绝,耶律兀术只好模糊不清地说:“我住在附近的古朋客栈,不过宁姑娘别过去了,我最近实在是太忙,常在外面东奔西跑,就算宁姑娘过去,恐怕也找不到我。等我下次过来,我请宁姑娘吃饭!” 古朋客栈离华彩苑不远,宁夏青露出满意的笑意,没再坚持,点点头应下了,随即客气地送耶律兀术离开了。 今日便是丝缎排名出结果的日子了。 一般来说,丝缎排名的结果都会在丝织市集的中间阶段出结果。在这个时候出结果,既能够参考之前几天的销量高低,又能够为之后来购买料子的客人提供一个参考。 耶律兀术离开不久,外头便陆陆续续传来此起彼伏的吵闹声,董子真还没来得及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就见宁二老爷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宁二老爷见到宁夏青之后立刻急吼吼地大喊:“快点快点,齐高原出现了!留馨堂里都乱套了!你们快跟我过去看看吧!” 宁夏青虽然早料到会这样,却还是不由得有些兴奋。 可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齐高原挑在这个时候出现,看来是决心要跟萧氏鱼死网破了!萧氏不给他活路,他也绝对不甘心乖乖被萧氏整死! 宁夏青忍不住笑了,悠闲得宛如话家常:“二堂叔给我说说,现在留馨堂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宁二老爷喝了一口翠玉递来的水,润了润嗓,然后急吼吼地说:“齐高原突然出现,说商会进的料子并不是真的来自萧氏作坊,你想想,这还能不乱套?” 据宁二老爷说,萧氏前几天料子卖的那么好,上当受骗的人自然是成千上万,现在都聚在留馨堂,扯着齐高原的领子要说法,那人海简直都能把齐高原给淹死,拥挤的人群简直要把留馨堂都给挤塌了! 要不是宁二老爷本来就离门口比较近,他压根就不可能从现在的留馨堂里挤出来给宁夏青报信!总之,留馨堂里现在的场面可真是吓人极了,无论是谁看到那场面,都会觉得,萧氏这回定是大厦倾颓、难复盛况了! 宁夏青微微一笑,说:“现在留馨堂里吵吵闹闹的,到处都是人,我还是不去凑热闹了。还是先等等,晚点再过去吧。” 宁夏青心知,齐高原前几天称病不露面,定是因为在万嫣坊与井七见面之后,让萧景元起了戒心,所以把齐高原软禁起来了。 不过宁夏青很放心,她知道,自会有人帮齐高原逃出生天,让齐高原做这个拉萧氏下马的人。 如今齐高原出面揭露萧氏售假的事,即便萧氏能够把这件事压下去,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最起码,这件事在梅公郡和成宋郡两地就绝对压不下去,萧氏在这两个地方的名声已经臭了! 梅公郡将来会作为对外出口的重要之地,而萧氏如今失了在梅公郡的人心,即便萧氏算计过一千一万,他们计划中的商业版图也彻底都化为了泡影! 等了都快小半个时辰了,宁夏青才慢悠悠地往留馨堂走去,刚到留馨堂门口,却发现,之前吵吵闹闹的那些人已经不再吵闹了,而是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起来,原来是因为,留馨堂里忽然来了几位官差,正在里头执行公务。 那几位官差是来追究齐高原这些年来偷税漏税一事的。那几名官差宣读着调查结果,大致报了一下齐高原的逃税数额和逃税项目,引得本是来找说法的商人们被这变故给惊得面面相觑,皆是惊奇不已,忍不住跟周围的人悄声议论起来。 那几位官差公事公办,宣读完了调查结果,便准备把齐高原和其手下的主要管事都一并带回官府羁押待审。 宁夏青、宁二老爷、宁致奇、董子真、翠玉、魏三六个人站在不远处看戏。 就在这时,人群里忽然传来一个微弱却又不甘心的声音:“官老爷不能把齐高原带走啊,咱们还有事没有跟齐高原分辨明白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里陆陆续续传来附和声—— “是啊!我们要退货退银子!齐高原不能走!齐高原要是走了,我们可找谁去啊!” “官老爷通融通融,把齐高原留下来,先让他把假货的事情给我们解决了!” “是啊!不能带走齐高原!要是带走了齐高原,我们连个债主都找不到,我们不就白白被坑了吗?!” 自从第一个人发声之后,越来越多的人鼓起勇气恳请官府把齐高原留下来,那几个官差只是来办偷税案的,怎么会管什么假货不假货的?!登时就冷了脸,大声喝道:“官府办案,闲杂人等不得阻拦!” 人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哀求声:“官老爷行行好……” “夸嚓”一声,领头的官差将腰间所佩的长刀向外拔了三寸抵在虎口,清脆而响亮的拔刀声震慑了不甘心的商人们,这群上了当的倒霉蛋都不敢再多嘴了。 眼瞧着这场面,宁三老爷忽然站出来,大义凛然地说:“诸位不用担心,既然假货是以商会的名义售出的,商会自然会负责到底,即便齐高原不在,商会也不会推卸责任的,诸位尽管来找我们梅公郡商会讨说法,别耽误官老爷办案了。” 宁三老爷此言一出,众多上当者像是抓住了水中浮木似的,开始往宁三老爷等其余商会成员身边凑。 而商会里的其他人则都惊呆了,宁三老爷揽下责任,好名声都是宁氏的,而后果却要商会所有人一起承担,其余商会成员都是满脸震惊和愤懑。 站在宁夏青身边看戏的宁二老爷忽然笑了,忍不住拍手,对宁夏青说:“还真别说啊,我平日里最看不上老三这幅道貌岸然的嘴脸,但今日见他这般,我反倒觉得还怪痛快的!” 宁夏青、宁致奇等人忍不住都笑了。 那几位官差押着齐高原等几人离开,人群也自然为他们让出了道路。齐高原好歹也算是风光过一阵子,可他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密谈 如宁夏青计划的一样,齐高原决心要跟萧氏鱼死网破,在这样你死我活的关头,齐高原也是丝毫余地没留,直接下了死手! 齐高原在商会现身之前,便已经将萧氏售假的证据给大肆传播了出去,这样一来,即便齐高原被萧氏灭了口,萧氏也休想擦干净屁股! 齐高原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了,因为萧氏根本没给齐高原留活路!所以齐高原如今只想要彻底整垮萧氏!即便无法扳倒萧氏,也要从萧氏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让萧氏好好痛上一痛! 而事情果然越闹越大,来留馨堂讨说法的人只多不少,而宁三老爷虽然言辞凿凿地说会为齐高原犯下的过错负责,但宁三老爷向来是个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的性子,竟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他不知使了什么通天遁地的法术悄无声息地溜之大吉了! 其他的商会成员大眼瞪小眼。事儿是宁三老爷揽的,好名声让宁三老爷给拿了,结果宁三老爷跑了?!把烂摊子留给其他商会成员了?! 来这里讨说法的人无非就是要退款加卖方售假的赔偿,按照契约,售假的卖方是必须要给予总价三倍的赔偿,如今齐高原不在了,难道这些退款和赔偿都要梅公郡商会来承担? 当然不能!于是这群被宁三老爷坑了之后又留下来的商会成员们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向被骗者好声好气地解释,说这一切都是萧氏的错,梅公郡商会也不知料子是假,商会一样是受害者,所以这件事还是需要去找萧氏讨说法。 萧氏反应倒是很快,立刻就派人过来庄园这里,以萧氏的名义保证,说这批料子跟萧氏没有关系,萧氏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批料子的存在。 萧氏一方称,售假一事是梅公郡商会自导自演的,因为萧氏名声响亮,所以梅公郡商会才打上了萧氏的名义。 萧氏还说,梅公郡商会的行为损害了萧氏的名声,萧氏才是从头到尾一无所知的被害者,萧氏还恶狠狠地威胁,说绝不会与梅公郡商会善罢甘休。 萧氏并不自己在丝织市集上售假,而是让齐高原以商会的名义订购井七手里的料子,为的就是万一事发了,萧氏能够完完全全从这里摘出来,因为旁人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萧氏知道这批料子的存在。 当下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商会赖萧氏,萧氏赖商会,双方各执一词推卸责任,而那些受骗者就惨了,眼下像是球一样被双方踢来踢去,无论是商会还是萧氏都是一副为此事遗憾的嘴脸,却没有人站出来为这些受骗者真正地解决问题。 受骗者自然不甘心,此事闹得越来越离开。 萧氏、商会、受骗者三方都在等一个相对可以接受的结果。 在这件事里,商会无论是否知情,其售假行为是实,而受骗者的银子已经搭进去了,所以,商会和受骗者都是被动方,然而萧氏只要咬紧牙关强辩清白,无人能奈萧氏何。 在这三方里,只有萧氏能够全身而退。 果然,不知是经历了一番如何激烈的拉锯,最终受骗方退让,同意让商会退回受骗方所交的定金,而不再追究三倍赔偿的事儿,而商会也退让了,商会老老实实地把前几天里收的几万两白银全都掏了出来,到头来商会什么都没赚到。 银子的事情谈妥了,可大众还需要一个说法。 商会称是萧氏的错,萧氏却称不知情,要是双方这样互相推卸下去,这事儿就永远没有定论,所幸双方找到了合适的替罪羊,最终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了齐高原和井七的身上。 商会和萧氏用来安抚众人的说法是,齐高原胆大包天,从井七手里进货,并谎称是从萧氏手里进货,商会全程被蒙在鼓里,萧氏也是如此。如此一来,商会和萧氏总算是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了。 总之,齐高原和井七背了黑锅,商会损失了银子,只有萧氏在毫无损失的情况下全身而退了 说到井七,这个人一听风声不对早就溜了,至于溜去了哪里,没什么人知道。人们只知道,那些拿了退款的商人们重新把目光瞄向了花园亭中的众多商家,华彩苑等一众之前备受冷落的商家如今都忙得晕头转向。 在忙得晕头转向之际,宁夏青还不忘派人去悄悄散播消息,让人把萧氏曾经向宁氏订购凤凰草木染的事情传了出去。 闹出齐高原揭露售假、官府查出齐高原偷税一事,丝料排行一事自然没人顾得上,这事儿就被推后了。 一天之后,织造局官方派人来接手这一片乱局,织造局还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业内翘楚,再叫上几个商会里未涉及齐高原一案的成员,称将综合考虑质量、美感、销量等因素,来决定此次丝织市集上匹料排行的结果。 一边在忙着排行之事,另一边,萧氏曾经向宁氏订购凤凰草木染的消息越传越广,人们都有些意外,萧氏明明有差不多的生叶染,却为何不用自家的料子,而去向宁氏订购凤凰草木染,人们得出的结论自然是萧氏自知生叶染不如凤凰草木染。 于是,在榜单结果出来的时候,凤凰草木染理所当然地登榜了,而生叶染则被凤凰草木染远远超过。 生叶染并不只是在榜单上被远远超过,那些去找商会退货的人也都转而去寻找与生叶染类似的凤凰草木染,华彩苑的凤凰草木染一改前几日的颓势,成了丝织市集上最炙手可热的料子。 华彩苑就此名扬梅公郡,甚至在外地商人的心里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作为华彩苑的东家,宁夏青的名字也彻底被人记住,宁夏青知道,经此一事,商会的大门将要为她敞开了。 在丝织市集快要结束的时候,宁二老爷去华彩苑的亭子走了一趟,一脸欣慰地瞧着华彩苑这里的盛况。 宁夏青这几日是真的忙得脚打后脑勺,见到宁二老爷行了行礼,小声说:“对了,二堂叔,你去与大堂叔谈谈生丝供应的事吧,我想他以后应该就不会再在生丝的事上为难你了。” 宁二老爷愣了一下,不敢相信:“他有那么好心?莫不是你又在他那里动了什么手脚吧?” 宁夏青眉毛一挑,笑着说:“哪里还需要我动手脚?丝织市集之后,宁氏族内大局已定,大堂叔又不傻,自然不会再为难您的作坊。” “族内大局已定……”宁二老爷愣了一会:“青丫头,你……你给我透个底,你这回到底赚了多少?” 宁夏青摇头晃脑糊弄玄虚地说:“反正我这次接到的订单会让二堂叔的作坊有的忙了,估计两三年内都不会有闲下来的时候。订单这样多,就意味着需要源源不断的生丝,大堂叔不会跟银子过不去,更何况是将源源不断流进他口袋里的银子。” 从此以后,宁大老爷不会再怎么为难宁夏青和宁二老爷了,不仅仅是因为宁夏青如今得势,还因为,由于宁夏青得势,连带着在牢里的宁致恒都要出来了,如此一来,宁夏青绝对算是宁氏族内的功臣。 宁致恒之所以被关押,其实还是因为打了齐凯风的事。可齐高原倒台,齐凯风的案子自然就不了了之。如此一来,宁氏族长再动一动人脉,宁致恒终于能够从那个鬼地方出来了! 宁氏发家,就算萧氏什么都没有损失,萧氏都会变得比从前弱势。更何况,萧氏真的没有什么损失吗? 萧氏的确没有损失银子,但名声上的损失是换不回来的!虽然如今表面上的说法是一切都是齐高原和井七所为,但还是有很多人怀疑其实萧氏也参与其中了。 说到底,做生意的最重要的是货物的质量,宁氏的料子扬名天下,而萧氏则陷入造假风波,此消彼长让萧氏如何甘心?而在萧氏众人眼里,都是萧景元办事不力,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萧景元不断平复着胸口的滔天怒火,愤怒地质问:“齐高原到底为什么会逃出来?” 荀管事低着头,压根不敢看萧景元。荀管事的年纪长了萧景元至少一倍,却被萧景元的怒火给吓得一直发抖。荀管事小声地说:“顾大人……是顾大人插手了……” 萧景元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忽然冷笑起来:“那个姓宁的小美人,我从前还真是没把她当回事。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商户女,居然能走到这一步。看来,当初我扶她来对付宁永值,竟是我走错的一步棋。” 萧景元的话深意无限,听语气好似是欣赏,但他所说的话明显没有半点善意,荀管事越听越觉得寒意森森。 萧景元似是转了心情,问道:“齐高原和井七如何了?” 荀管事连忙手:“齐高原在留馨堂被市舶司带走,但市舶司毕竟没有长期扣押的权利,所以已经放齐高原回齐家了,不过之后肯定还会对付他。商会那边因为在丝织市集上售假的事,已经去官府告齐高原了,齐高原肯定得坐牢。” 荀管事接着说:“而井七就是个掮客,官府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不过井七手里所有的料子被官府以证物的名义给扣了,官府虽然没把井七怎么样,但井七要是不好好打点一番,肯定也跑不了。这一回,井七肯定倾家荡产,但总比齐高原要好。” 荀管事说完之后便不再说了,显然,齐高原和井七的下场都不怎么样,像这样的人,已经不值得萧氏再去理会了。 然而萧景元却只是微微挥了一下手,示意荀管事。 荀管事一惊,有些不敢相信。 萧景元平静地说:“狗急跳墙,不能给他们把萧氏供出来的机会,我不允许萧氏的名声受到半点威胁。” 荀管事愣了一下,点头应下了。 萧景元继续说:“这两个人解决完之后,你就去好好给我看着华彩苑那边。”萧景元狠厉地叹:“看来,当初我走错的棋,如今却要花当初十倍的心思来改错啊。” 丝织市集结束后,宁夏青歇息了半日,挑了一个夜色浓厚的日子,去了古朋客栈。 外地商人喜欢扎堆,而耶律兀术和井七凑巧都扎在了古朋客栈!所以,耶律兀术就这样发现了井七藏身在古朋客栈的事,还把这件事告诉了宁夏青。 到了古朋客栈,她打听到了耶律兀术的房间,然而房间里并没有人,耶律兀术还没有回来,她在耶律兀术的房门前站了一会,神色复杂地转身了。 既然他不在,宁夏青便打听了一下井七的房间,打算先去见井七,可井七也不在。 虽说没什么人知道井七的下落,但官府其实早就找到他了,而且很快就会因为商会所告的齐高原售假一案而传唤井七。 宁夏青很想要见井七,她有话必须要当面问井七。她知道,等到官府传唤井七之后,她就很难有跟井七单独见面的机会了。所以她必须在今晚见到井七。 宁夏青看了一眼耶律兀术的房门,转身离开了古朋客栈。 据她猜测,井七如果不在客栈待着,就只可能是去了府桥街,毕竟,除了这两个地方,井七在梅公郡里实在是没什么常去之地。 宁夏青到了万嫣坊,顾不得许多,带着翠玉就进万嫣坊去找了赵香娥,果然,赵香娥说井七的确在这里。 听了这个,翠玉不由得叹道:“祸到临头,他倒是有这个心思……” 赵香娥却摇摇头,说:“他虽然在这里,却没有点姑娘。他只点了酒,一直憋在后院的厢房里呢。” 赵香娥看了一眼宁夏青,会意地说:“你想去找他?你放心,现在还不是热闹的时候,后院的厢房大多是空的,你现在去找他,不太可能被人撞见。” 宁夏青感激地点点头,让赵香娥带路去了井七所在的厢房了。 刚把门推开一个缝,就从里头传来浓得刺鼻的酒气。 宁夏青还没说话,就从里面传来愤怒的醉鬼喊声:“谁让你进来的?!我不是说谁都不准进来吗?!给老子滚!所有人都给老子滚!” 宁夏青微微一顿,将门彻底推开。 井七满脸通红,从耳朵涨红到了脖子根,甚至连眼眶里都是通红通红的,整个人散发着酒气和臭气,如一滩烂泥一般,整个人都因为浓醉而微微地发抖,浑然丧失了所有神志。 “你叫什么名?”井七喝醉了,醉得甚至都没有发现,宁夏青的打扮明显跟院子里的姐儿不一样,所以他迷迷糊糊地问宁夏青的名字。 宁夏青知道井七以为自己是院子里的姐儿才会问自己的名字,宁夏青却还是答了:“我叫宁夏青。”她走进房里,坐到井七对面,平静地说:“我是宁永达的女儿。” “宁夏青……”井七愣了一下:“这几天好像总听到这个名字。” 宁夏青轻声却笃定地说:“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可以帮你拿回你被官府扣押的料子。”之后的说话声,就随着被翠玉从外面关上的门而被掩在了门里。 翠玉站在房门口守着,翠玉知道,宁夏青此刻要问的问题,甚至比生意的好坏都重要,所以翠玉要好好替宁夏青守着门。 翠玉这样想着,忽然后脑一痛,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随后,万嫣坊后院的某间厢房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业火 在万荷湖旁的一个隐蔽凉亭里,谭文石不安地站起身,他觉得,自己刚刚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走了过去,好像是宁夏青! 就在这时,有人将手紧紧地按在了谭文石的肩膀上,那人的声音宛若来自阴司地狱的恶鬼:“谭爷,咱们就别过去了,免得被牵连进去。” 谭文石闭上眼,眉头紧紧地皱出了川字纹。 他被叫来万嫣坊后院万荷湖旁的凉亭里,因为有人告诉他,荀管事在这里等他,有要事与他商量。可等他到这里之后,却没有看到荀管事的身影,只有一个凶神恶煞、左脸还带着一个刀疤的、刻意打扮得十分不起眼的男人。 那个男人告诉他,荀管事不来了,自己会代替荀管事请谭文石喝几杯。谭文石虽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果如谭文石所料,没过多久,附近的一间厢房就着火了。 谭文石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就是下一个齐高原。若是将来此事案发,谭文石身在案发现场,便将是最好的替罪羊。就如同利用齐高原来顶替售假一事,将来谭文石同样会被利用来顶替今日的纵火一案。 身不由己啊,谭文石无奈又绝望地闭上了眼。那些高门大户才是真真的吃人不吐骨头!本以为是寻着了一个倚靠,却不料自己在人家眼里,连做条走狗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一枚将来迟早会牺牲的棋子。 可即便谭文石知道了,却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就如同齐高原一样,没有反抗的可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架到高处,做一个表明风光的傀儡,再眼睁睁着看着自己被人毫不留情地抛弃,看着自己的家族随之流落到比一开始更惨的境地。 这就是高门大户吃人不吐骨头的手段。他们的风光背后,是无数人的累累尸骨。那便是谭文石的未来,他心里清楚,因此更觉得凄凉。 那人笑着说:“谭爷,这是从波斯运过来的葡萄酒,每年运到中原的不足百壶,就连许多宫廷贵族都喝不到。荀管事特意交代我把这难得的好酒带来给谭爷品尝,谭爷请吧。” 那酒的味道甜醉的不似寻常中原米酒,于酒香中带着浓醇的果香。殷红的酒液盛在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的翠绿色杯子里,谭文石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东西。 那杯壁薄如纸,光亮似镜,内外平滑,玉色透明鲜亮。在湖风阵阵的亭子里,把那杯子迎着月色举起来,里头的酒液仿佛能够散发出光芒,色泽熠熠,诱人至深。 谭文石出身贫寒,即便在宁三老爷身边叱咤多年,也从没见过这等好酒,没想到如今改弦更张,倒是一下子就过上如此金贵的日子了。 那人又道:“这是同样从波斯运过来的夜光杯,最是配这等西域美酒。将这酒盛在夜光杯里,酒色便与鲜血一般,饮酒有如饮血,最是彰显男儿豪气。谭爷日后替咱们做事,万望谭爷放开手脚,挥洒男儿志气,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男儿豪气?大事业? 谭文石心中苦笑,若他傻一点,痴一点,被富贵奢华一诱惑,再被对方的花言巧语一挑唆,说不定就真的兴致勃勃地替对方卖命了。 可是,即便谭文石识破了富贵的虚妄和言辞中的陷阱,他又能如何呢?既然结果他改变不了,他倒宁愿自己傻一点,最起码还能真心实意地抱有一些美好的奢望。 他真不知道,像他这种清醒着,看着自己一步步化为高门大户背后干枯尸骨,却无可奈何的可怜人,和那些一无所知被骗到底的蠢蛋相比,到底是谁更可悲一些。 谭文石看了看那酒,眼里有些讽刺,放下了杯子,依旧不安地看着着火的厢房。 他虽然刚刚只是隔着距离匆匆一瞥,又因为夜色浓稠而视野不明,但他一下子就看清了,那个过去的人是宁夏青!谭文石的脚步来回移动,心里头矛盾极了。 看着谭文石这般不安的样子,那人笑了一下,说:“谭爷不用担心,那酒早就动过手脚了,不然这火都起了一阵子了,里头的人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谭文石不由得一怔,往那边一看,的确是没有一点动静的样子。可是,若是刚刚进去的人是宁夏青,宁夏青应该不会不出声吧?除非,刚刚进去的其实是万嫣坊的姐儿,姐儿陪井七喝酒,因为喝了同样的酒,所以才会同样发不出声音? 难道真的是谭文石看错了? 谭文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难道他已经这般对她着迷了吗?着迷到会把旁的女人错认成她? 谭文石颓废地坐下来,脑子里全是宁夏青。 就在这时,他居然看见了一个被人扶起来的身影,谭文石难以相信地揉了揉眼,可以确定那个被扶起来的人是……是翠玉! 难道里头的人真是宁夏青?!谭文石猛地坐起来,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一般,六神无主。不行,他必须去救宁夏青! 谭文石登时就往亭子外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了,然而,在他迈出亭子之前,那只手再次重重地按在谭文石的肩膀上。 那阴沉沉的、宛若来自阴司地狱的声音再度警告道:“谭爷,还请你诚心合作,否则,你应该想象得到结果。” 那结果会比当下的齐高原还要凄惨几百倍! 秋季本就干燥少雨,丝织市集又向来会选在几乎不下雨的时日里进行,因此,丝织市集后的今晚格外的干燥,燥得宛如第六层的铜柱地狱,泛着令人绝望的火花。 着了火的厢房就宛若那行刑的铜柱,而猎猎的秋风宛如铜柱旁的小鬼,小鬼不断地施力,顷刻之间,火势就立刻变得无法收拾了起来! 这个时候,万嫣坊还没有到开始热闹的时候,后院的厢房有不少都是空的,即便有客人,也是那种已经在此喝了一整个白天的酒、此刻醉得不省人事的醉鬼。 因此,来此救火的只有几个凑巧发现了火情的小丫鬟。那几个小丫鬟提着水桶拼命地来回跑,可她们提不动满桶的水,她们运过来的水,丝毫不足以熄灭那般恐怖的火焰。 不一会,前院的不少人也发现了后院厢房的火情,吵吵嚷嚷地跑到了附近,来此救火的人也多了起来,可这个时候,厢房的火已经蔓延到了旁边的厢房,彻底连成了火线! 随着发现火情的人越来越多,随着火情越发蔓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后院也越来越混乱—— “来人啊!着火了!来人救火啊!” “天呐!好可怕!” 赵香娥也是闻讯从前院赶过来的人之一,赵香娥看到着火的那间厢房,愣了一下,然后就疯了一样地往火场跑去。 万嫣坊的其他人赶忙拉着赵香娥,赵香娥却固执地推开了所有人,跑到火场旁边,在树下的暗影里发现了晕倒的翠玉,赵香娥赶忙把翠玉喊醒扶起来。 翠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怎……怎么了?” 赵香娥见翠玉无事,稍稍安心了,说:“没什么,只是着火了,你没事就好。你家姑娘呢?” “姑娘!”翠玉忽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直愣愣地坐起来,看着着火的厢房,忽然大喊:“我家姑娘在里面!我家姑娘在里面!” 赵香娥的脸登时就白了! 看着那猛烈的、仿佛无法挽回的火势,翠玉一下子就崩溃了,想都不想就要哭着往里冲,赵香娥连忙带着自己的几个丫鬟拼命拉着翠玉,不让翠玉去送死。翠玉被赵香娥等人拉着,哭着大喊:“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快去救火啊!”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其中有不少人因为之前参与救火所以此刻脸色焦黑,看着苦苦哀求着众人的翠玉,皆有些不忍地说—— “这火太大了,不是不想救,实在是救不了啊……” 起初人们还拼命地打水救火,可眼下却没人再动了,一是因为人们已经疲惫到脱力,二是因为即便再去打水,也救不了这样大的火啊!人们只能任由大火烧光相连的几间厢房,只能等着火自己熄掉。 “求求你们了……”翠玉哭着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哭声凄惨至极也真切至极:“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姑娘……” 谭文石站在亭子里,流着泪看着那蔓延着的、无法再挽回的火势,他连脚都在不断地颤抖,宛如此刻被火烧着的人是他!他周身像是被地狱业火燃烧着,仿佛是罪恶的火苗燃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痛若凌迟! 他想要往那边去,想要到她那边去。可却像是有无数的小鬼在拖着他的脚,让他寸步也无法前行。谭文石甚至没有感觉到,无所留恋的泪水正从他两边的脸颊疯狂洗刷而下!他从来没有这般软弱过,也从来没有这般绝望过! 第二百二十七章 救命 宁夏青终于被包围了她整个人的浓烟给呛醒了。 醒来的时候最先恢复的是意识而不是视野,在意识恢复的那一刻,她最先感觉到的是后脑的剧烈痛楚。 怎么回事?她恍惚地起身,被呛得猛烈咳嗽了几声,然后她发现,好像着火了! 周围都是金色的火光和烧焦东西的味道,宁夏青觉得快要憋死了,无助地想要大口呼吸,却只吸入了更多的烟,甚至从眼角呛出了眼泪! 她左右看了一眼,想知道该如何离开这里,同时看见了自己不远处趴着仍旧昏迷的井七。 难道井七也是被打晕了吗?宁夏青心想,同时拼命地晃着井七的身体,想要喊醒井七一起逃跑。 可井七却怎么都喊不醒! 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眼前的黑烟越来越浓。再也不能等了!她只好去扯井七的胳膊,可她如何能够拖得动井七这样一个大男人呢?! 火焰使得梁柱不断地疯狂砸下来,堆在一起更加助长了火势,噼里啪啦的声音充斥了她的双耳,让她无法听到除此以外的任何声音,她无助地看了看门外的位置,她听不到外面有没有声音,根本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着火了。 她看了看井七,想要自己逃出去,却又觉得无法把井七丢在这里。而且现在这个时候,她就算是自己逃出去,却都不知道能不能逃脱成功。 还是……还是先把井七叫醒更要紧!她只好拼命地拍打井七,可井七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宁夏青拼了命地想要叫醒井七,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她忽然心里一紧,伸手往井七的鼻下探去…… 居然……她、她还没有问清楚啊! 在一瞬间,她脑海里便已千回百转,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诸多事情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里流转,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爆掉了! 忽然,门被人猛地推开! 受到惊吓的宁夏青猛地回过头看过去,她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不管不顾地往她这边过来。 在那一瞬间,她害怕极了,也惊讶极了,却又觉得早有所料…… 他果然一直都在这里…… 她什么都管不了了,她吓坏了,也想他想得厉害,只顾着扑到他怀里! 他的怀抱还湿漉漉的,看来是浇过水之后跑进来的。湿漉漉的水珠在他的衣襟边角滴落,被火舌卷起微微化成炎热的水汽,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体周围蒸腾。 “阿正……你怎么、怎么不早点来见我……”她哭着说,到了这种时候,礼教与克制都没有他重要了。 “是我不好,我带你走……”她只听到这一句,便被浓烟熏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火势犹如疯狂蔓延在草原上的野草,覆盖了厢房里的分寸毫厘,压根没有下脚的余地。阿正只能把被烟熏得昏迷的她护在怀里,艰难地从中寻找着可以脱离的路径。 阿正在进来前往身上浇了一桶水,然而那些水珠已经在疯狂的火场里被蒸得七七八八了,顷刻间就蒸干了所有的水意! 阿正的衣襟边角开始窜起一股股火苗,灼热的火势燎到他的胳膊,他的胳膊顷刻间就被烧得如同鲜血一般红! 他整个人都开始烧了起来!他抱着宁夏青,把宁夏青护在怀里,宁夏青没有被烧到,却被他这样一个宛若火苗一般的人包裹着。 火势已经彻底放肆起来,眼前的路全都被堵住了! 等阿正终于把她抱出来的时候,等在外面的人立刻将一桶桶水往两人身上浇。 阿正和疯狂扑过来的翠玉一块瞧着宁夏青,老鸨早先派出去的人已经把大夫给请来了。那大夫赶过来瞧宁夏青的情况,一脸凝重。 翠玉看着宁夏青,浑然忘了那火场里本该还有一个井七。阿正也看着宁夏青,却不忘对一旁满脸惊恐的老鸨说:“里头还有一个,已经死了。” “死、死了?”那老鸨登时就哭天抢地起来:“之前那桩命案还没弄明白呢,怎么又……怎么……唉哟,我这生意是做不下去了……” 宁夏青咳了几声,悠悠转醒,看了一眼阿正,微微蹙眉。 赵香娥见宁夏青看阿正的担忧眼神,便立刻说:“在外头待着怎么能行?”随即指着阿正吩咐道:“你,快点把这姑娘搬去别处歇息,就、就先去我那里吧!” 阿正点点头,把宁夏青给抱起来,跟着赵香娥就走了,慌了手脚的翠玉立刻跟上,那大夫也要跟着,却被赵香娥给拦住了。 赵香娥道:“这姑娘既然已经醒了,想必没有大碍,你也不用跟着了,让她先去歇着吧。”说完就往大夫手里放了一锭银子。 那大夫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银子,对于赵香娥不让自己跟着的事感到有些奇怪,看了看手里的银子,却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这一愣神的工夫,赵香娥便带着那三人走远了。 谭文石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嫉妒、愤怒、怨恨通通像是火一般烧没了他的理智! 他宁愿宁夏青今晚死在了火场里!也不愿意看到是那个人冲进去救了她! “那个人……”谭文石狠狠地咬紧了后槽牙,他一路走来,逢迎过许多人、讨厌过许多人,却从来没有这样,对一人感到爱极又恨极! 他从来都对自己心里对宁夏青的感情心知肚明,可越是清醒就越是残忍。 旁边那人立刻说:“请谭爷快去确认一下,井七是不是真的死了。” 谭文石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对于那人不自己过去、而让谭文石去确认井七是否死亡的原因,谭文石同样心如明镜。 可这真相对他而言同样残忍。他闭上眼,再次睁眼时,眼里全是狠厉,没有半分心软。他一步步向刚刚的火场走过去。那里的一切都几乎烧光了,一切都被这场大火夷为了平地,井七已经被焚毁的尸体就躺在那间厢房的残骸里。 “没事了吧?”赵香娥紧张地问宁夏青,得到肯定的眼神之后,赵香娥立刻便说:“我现在去安排马车了,趁着火场那边还乱,所有人都忙着救火,你们赶紧离开这里吧。不然再等一会,阿正恐怕就走不了了。” 宁夏青点了点头,赵香娥随即就去替他们准备马车了。宁夏青看着阿正,阿正此刻身上挂着从火场出来后被人浇上的水珠,熄灭了他身上的火焰,却无法抚平他手臂上被烫出的黑色焦痕,她心里一酸,万般痛楚涌上心头。 赵香娥弄来了马车,他们随即匆匆往许宁街去了。在许宁街的街头便是古朋客栈,阿正说,耶律兀术现在应该在客栈里,耶律兀术常年随身带着各种药膏,眼下没时间去医馆,所以得先去找耶律兀术要一点药膏治伤才行。 第二百二十八章 治伤 在去往许宁街的路上,阿正的脸色越来越白,在深秋的天气里,他的额头渐渐沁出汗珠。宁夏青并不知道,一个人被活活烧伤是什么感觉,她只是被蜡油烫到过一次,便觉得痛得钻心,而阿正为了救她,两侧手臂上被灼出了殷殷血痕。 到了古朋客栈的时候,阿正已经连唇色都白了。翠玉匆匆跳下马车跑进来客栈,很快,带着烫伤药膏的耶律兀术就满脸焦色地冲上了马车。 “这……这……”耶律兀术双眉紧皱,嘴唇紧紧的抿起,宁夏青还从来没有见过耶律兀术这样紧张的神情,她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耶律兀术严肃起来真的很可怕,原来北地人认真起来会一点都没有平日里他们那种好说话的感觉。 “这只是治烫伤的药,我没有烧伤药,只能姑且给他用这个了。”耶律兀术匆匆给阿正涂上烫伤药膏,一脸担忧地看着宁夏青,严肃地说:“还是得去看大夫,可这个时候了,医馆都关门了。” 宁夏青垂眸,同样烦恼。耶律兀术又看了她一眼,似是才想起来,关心道:“对了,我刚刚忘了问,宁姑娘如何?伤到没有?” “阿正保护了我,我没事。”她想也没想就这么说,却觉得好像是有些对不起耶律兀术似的。毕竟耶律兀术和阿正是兄弟,阿正为了保护她而受伤,她觉得会对耶律兀术有愧也是正常的。 见她面上似有愧色,耶律兀术却爽快一笑,说:“我兄弟是男人,保护宁姑娘是应当的,宁姑娘无需心里有什么负担。” 宁夏青一惊,她心中有愧,却并没有说出口,然而耶律兀术却意识到了她的细微心思。宁夏青不由得心想,难道这些北地人都是这样的吗,表面豪迈不拘小节,实际上又早就察觉到了所有的细枝末节,明里暗里都始终在照顾着周围所有人? 然而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宁夏青顿了一下,说:“是啊,医馆肯定都关门了。不然去把董子真叫过来吧,他认识的人多,拜托他去找烧伤药,我觉得他应该可以找到。” 耶律兀术听完点了点头,道:“董掌柜认识我,我亲自去找他。”随即问了董家的地址,然后便匆匆去找董子真了。 宁夏青看着阿正,觉得把阿正留在这里也不是回事,还是要把他放在舒服的地方才好。此地已是许宁街上的地界了,宁夏青便让甄福立刻赶车回家。 回到宁家,宁夏青让甄福把阿正就近扶到待客厅,再让甄福去古朋客栈门口等耶律兀术与董子真,告诉那两人阿正已经回宁家了。 阿正坐在待客厅里,待客厅里连油灯都没点,宁夏青就着从门口照进来的月色,看着阿正。 自从她认识阿正以来,阿正的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苍白过,阿正浑身都是黑色的痕迹,有的是被火灼过的衣衫焦炭,有的是他那被火灼过的皮肉。 翠玉给上了茶,就着宁夏青的手,阿正将将饮了一杯,翠玉小声地对宁夏青说:“姑娘,你先去后院换身衣服吧。” 宁夏青刚要回绝,翠玉却用眼神示意她看看自己身上。宁夏青一低头,只见自己身上也全是焦痕,她常穿霜白、月白、鱼肚白等色,如今却是全身宛若黑炭,就连她露出衣衫之外的手腕也是黑黑的。 翠玉又说:“姑娘回了家,太太肯定会得到信的。姑娘每次回家之后都会去跟太太说一声的,若是姑娘不过去,太太就会打发人来问,总之姑娘得收拾收拾应付过去才行啊。” 宁夏青点点头,看着阿正,在阿正身前蹲下来,温柔地说:“等我一下。” 阿正点点头,低声说:“我没事,你快去回太太的话吧。” 宁夏青和翠玉匆匆回了后院。 她平日里回家之后,都会跟曹氏说一声的,要是拖延一会没过去,曹氏就会遣人来问。她得赶紧把自己收拾收拾,然后去见曹氏,先把曹氏给糊弄过去再说。 一进了院子,在里头等着的翠芷和翠萝都吓了一大跳,看着狼狈不堪的宁夏青,瞪大了眼睛。翠玉吩咐她二人千万别说出去,翠萝还愣着,翠芷则已经反应过来,拉着翠萝退下了。 就在翠芷即将走出院子的时候,蓝英从院子外头进来了! 蓝英的声音传进屋子里宁夏青和翠玉的耳朵里,蓝英问翠芷翠萝:“大姑娘是不是回来了?太太让我来瞧瞧大姑娘。” 宁夏青和翠玉对视一眼,眼里皆是不安,幸好翠芷在外头对蓝英说:“大姑娘的裙角溅了一点泥,正在换衣服呢,换好衣服后就去找太太了。” “这样啊,那就好。太太见大姑娘还不过去,有些急了呢。”蓝英放心地说了一句,然后就走了。宁夏青和翠玉这才放下心来。 宁夏青的衣裳几乎都黑了,在火场里被困了那么久,即便不被烧黑也得被熏黑了,连带着宁夏青的头发和脸上都满是黑的,而且身上还带着股股火场里特有的糊味。 翠玉先帮宁夏青脱下黑黢黢的衣服,从里到外给宁夏青换了一身干净的,然后又匆匆帮宁夏青洗脸。 “幸好姑娘的头发本就是黑的,虽然现在有些被熏黑了,但此刻都是晚上了,大姑娘一会去太太房里,太太估计也不太会看出来。”翠玉一边说,一边帮宁夏青把发髻最顶层的浮灰给梳走。 翠玉有些担忧地说:“姑娘,今晚这事闹得这样大,恐怕瞒不了太太多久。” “我知道。”宁夏青闭上干涩的眼睛,疲惫地回答。 走水本就不是小事,何况是这样凶猛的火势,还烧死了一个人,此事定会成为梅公郡里茶余饭后的谈资,尤其,此事发生在万嫣坊,定然更会引起人们谈论的兴趣。不用多久,曹氏肯定也会听到风声。 而且,虽然在她被救出来的时候,夜色昏暗,她的脸上又蒙了一层黑黑的烟尘,没什么人认出来她,但不代表之后不会有人顺藤摸瓜地猜到被救的人是她。到时候也定会有那好事的人到曹氏面前嚼舌根。 最关键的是,井七死了,官府定会追查。宁夏青作为关系最为重大的证人,绝对会被官府找到,定会被传唤去上堂作证,到时候绝对是一番更麻烦的事,那样就更瞒不了曹氏了。 宁夏青闭上眼。曹氏胆子小,她得好好把这事跟曹氏说了,尽量不要让曹氏太过于震惊。 她睁开眼,有些不安地说:“反正肯定是瞒不住了,我一会就跟太太把这事说了吧,总比让她从旁人口中听到要好。” “姑娘想好怎么说了吗?”翠玉不安地问。 宁夏青忽然伸手捂住脸,烦恼地说:“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该如何跟曹氏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万嫣坊那种地方?难道要告诉曹氏自己是去找井七的吗?可又不能直白地告诉曹氏,她怀疑宁永达的死因,所以去询问井七,那样会让曹氏更加跟着提心吊胆。 宁夏青拿下抚在脸上的手,逃避似的问:“阿正呢?怎么样了?耶律大哥和董掌柜来了吗?” 翠玉一直跟宁夏青在一块,自然也不知道待客厅那边的情况,然而宁夏青却仿佛本就不是要真的问翠玉,而是在自言自语,并立即就接着说:“我去看看他。他伤得太重,我不放心。” 翠玉都没来得及叫住宁夏青,就见宁夏青已经往前院那边去了,翠玉只好跟上。 宁夏青和翠玉到待客厅的时候,只见耶律兀术和董子真已经在那里了。原来董母曾经在生火的时候烧伤过手指,当时买了烧伤药回家,所以董家本来就有剩下的烧伤药。听耶律兀术一说情况,董子真拿着家里的药就跑过来了。 宁夏青和翠玉站在那里,看着耶律兀术和董子真一左一右围在阿正身边,正在给阿正涂药。 宁夏青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亲自去给阿正涂药,毕竟是阿正救了她的性命,可她看着耶律兀术那娴熟的手法,就连一旁的董子真显然也是很有涂药经验的样子,她就觉得自己很是没用,就算过去了恐怕也只会添乱。 她站了一会,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吩咐翠玉:“再去点几盏灯吧,屋子里有点暗。” 耶律兀术连忙说:“没事没事,这样就够了,我能看见。”说话的时候丝毫没有抬头,全然在一心一意地为阿正治伤。 隔着这样的距离,在并不甚明亮的待客厅里,宁夏青并不能够从一片焦黑中分辨出阿正的伤情,但看着耶律兀术严肃的神情,和耶律兀术额头上慢慢沁出的汗水,她想象得到,阿正伤得很重,一定是很重很重,不然耶律兀术不会这样严肃。 就连素来能说会道的董子真都不说话了,一心一意地帮耶律兀术给阿正上药。 耶律兀术一边帮阿正上药,一边不安地说:“他已经晕了,不过没大事,只是太疼了,所以疼晕过去了而已。不过他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不能带他回客栈了,他不是在这里有自己的屋子嘛,还是就近把他送回他从前的屋子去养几天吧。” 宁夏青连连点头。 帮阿正大致处理好伤口,董子真直起身,抹了抹额上的汗,道:“耶律大哥,快要宵禁了,你先回客栈吧,这边我会照顾阿正的。” 耶律兀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点点头道:“那我先回去了。” 宁夏青看着董子真道:“董掌柜,你也回家吧。不是我不想留你,而是你也知道,我这边没有多余的屋子,你留在这里也休息不好。阿正由我照顾,你回家去吧,明天再来。” 董子真想了一下,道:“也好,当家的今晚也受了惊吓,好好休息吧。我先帮你把阿正送回房间,然后我就先回去了。” 耶律兀术也来帮忙,和董子真一块把阿正给送回了屋子。随即耶律兀术和董子真便趁着没有宵禁匆匆离开了。 宁夏青待在阿正的屋子里,她已经让翠玉在这里多点几盏灯了,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她终于看清了阿正的伤势。 一寸又一寸地蔓延在他的胳膊上,上面覆盖着半透明的药膏,药膏几乎盖住了他的整条胳膊,可是在药膏没有涂抹到的地方,还是露出了点点被耶律兀术和董子真忽略掉的伤处。 宁夏青拿过董子真留下的烧伤药,开始小心地给阿正涂抹起来。 “姑娘,我来吧。”翠玉小声地说。 宁夏青愣了一下,轻声道:“你先出去吧,还有,把门关上。” “姑娘……”翠玉有些急。 “出去吧。”宁夏青平静却又坚决地说:“你自己也去收拾一下。你不是被人打晕了嘛,衣服和头发也都脏了吧?还不去换一下。一会你还要跟我一块去见太太呢,要是你一副狼狈样,岂不是就会让太太察觉到不对了吗?” 翠玉看了看宁夏青和阿正,抿了抿唇,眼中有些无奈与担忧,却还是乖乖出去了。 门外的架子有日子没有人打理了,那个架子是伙计从前用来搭衣服的,后来有了更结实的新架子,所以伙计们就不用这个旧架子了。只有阿正还会偶尔用一用这个架子,晒一晒被子衣服什么的。 阿正走了这些时日,已然有那见缝插针的藤蔓沿着架子曲曲折折地攀了上来。 藤蔓绿色的嫩叶上脉络清晰,在月色下显出了立体的轮廓。 第二百二十九章 私情 宁夏青的指尖上抹了一些半透明的烧伤药,手指相触碰的时候还会混起一点乳白的浓稠药液,在夜里,她指尖的药膏有一丝丝的微凉。 阿正的手忽然搭上了她的手腕,她忽然察觉到从手腕处传来的微微痛楚。 然而那痛楚很轻,阿正并不是故意弄痛她,而只是提醒她。 她顺着阿正手握着的地方看过去,那里还有些黑,原来,翠玉在刚刚替她清理身上灰尘的时候,因为只是匆匆收拾了一下,所以就忽略了这里,忘记替她擦手腕了。可是,那里不过是沾了些浮灰,又怎么会这般痛呢?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手腕,竟见下面有些红,原来她也烧着了一点,不过并不重,八成只是她在火场里无措乱撞的时候被烫了一下而已,后来又被浮灰给盖住了,所以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阿正轻轻抓起她沾着烧伤药的手指,按在她手腕的伤口上。 阿正动作很轻,她甚至感觉到,阿正抓着她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刚刚耶律兀术说,阿正疼晕过去了,而现在阿正虽然醒了,却有些发抖,可见阿正究竟有多么痛!她不过是手腕上被烧了一下,便已经痛到这种地步了。 她手指上的烧伤药被轻轻地抹在她手腕的伤口上,温柔又晦涩。 “骗人……”她忽然就哭了出来,温柔的波纹在她心底里隐晦地晕开,层层昏暗的水波蔓延开来,一层层向外推进像是花开,带着几分新生的娇嫩粉色,风吹过去的时候,沁凉的水痕味道鲜明又笃定。 她啜泣着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阿正低声地、断断续续地说:“我一直都在柳阳县。我根本就没有出城,而且我知道兀术会来这里参加丝织市集,所以我就直接去找他了,跟着混在他们商队里。” 她一边哭一边笑,心里头的欣然就像是拂过柳枝的春风,将嫩绿的新芽剥离出来,暗地里偷来的这份欢悦宛如上天赐给她的宝藏,给了她源源不断的窃喜与力量, “别哭了。”阿正温柔地说,抬起手替她擦了擦泪,阿正手上带着被炙烤过的干燥纹路,微微刮着她的脸。 阿正忽然道:“咱们将来可是要成亲的,我可不想总看着你在我面前哭。” 她横过去一眼:“你上次跟我说这种话,然后可就不告而别了。” 阿正笑了笑,见她似乎没那么不开心了,嚅动了一下嘴唇,低声说:“顾大人说得对,如果我不消失,就永远是个隐患。那桩命案至今还没有定案,越来越有要成为悬案的意思了,可这把刀早晚有一天要落下来。” 她皱眉看了他一眼,似是因为他的这些话,又不高兴了。 沉默了一会,她有些忧心地问:“现在可怎么办?”她已然没了主意,又或者说,她有主意,却心有矛盾。 阿正愣了一会,低声说:“顾大人那边,一时半会都还不会把我保下来,我还是得走,不然肯定会给你带来麻烦。” 她皱了皱眉,自言自语似的说:“不然我再去问问顾大人吧,我去问问他能不能尽快把那桩命案给解决了吧。” “不用了。”阿正笃定地说:“你别去为难顾大人。” 她狐疑地看了阿正一眼,阿正若无其事地说:“顾大人不是说了吗,那桩案子背后牵扯到的是上面的势力,我想,顾大人此刻必然也在艰难地与对方斡旋着。你若是去催他尽快把我保下来,反倒是让他为难了。” 她看了阿正一会,倒是不疑有他,转口道:“对了,还有耶律大哥,你在他的商队里藏了这么久,若是将来那些人追查起来,恐怕会连累耶律大哥,得让他也快点离开梅公郡避一避才好。” 阿正点点头道:“放心,他知道我如今的处境,也早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总之你不用担心他的安危。” 宁夏青直直地看着他,低声逼问:“那你何时回来?” “不会拖太久的。”阿正坚决地保证:“肯定会在你孝期结束之前回来,我可是一直等着娶你呢。” 宁夏青微微启口:“那我……” 阿正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些疲累地说:“你快去回太太的话吧,不然太太要着急了。” 她只好点点头,转去给曹氏请安。 曹氏今晚似乎有些疲累,说是受了点风寒,有些精力不济。宁夏青过去的时候,曹氏正躺在榻上,由蓝英服侍着喝药呢。 宁夏青赶忙问了问,却得知曹氏只是微有不是,且在下午用过一次药过后,已经比之前好多了,只是那药喝了会嗜睡,所以曹氏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头。 曹氏躺在榻上,宁夏青自己身上破绽百出,想要接替蓝英亲自服侍曹氏喝药,却又怕自己走到曹氏跟前会让曹氏发现自己身上的狼狈。 看着昏昏欲睡的曹氏,宁夏青坐在桌边简单地说了几句,编了一套自己为何这样晚回来的说辞。从始至终,宁夏青都刻意没有往曹氏的眼皮子底下去。 屋子里只点了两盏蜡烛,几片乌云适时地挡住了月光,而曹氏因为感了风寒,更怕受风,因此屋子门窗紧闭,让透过窗子照进来的月色变得更暗了。 在这样暗的屋子里,宁夏青只能看得清曹氏的五官轮廓,因此她猜想,曹氏定然也不会发现自己此刻身上还有些淡淡的焦痕。 宁夏青又简单问候了曹氏几句,便说自己有些累了,要先回自己屋了,然后又嘱咐曹氏一定要好好休养,随后就离开了曹氏的院子。 离开曹氏的屋子,宁夏青长舒一口气。她之所以过来,一是因为阿正催她过来,二是因为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要是再不过来,曹氏就该起疑了。 她知道今晚起火的事情瞒不住曹氏,也知道自己应该尽早先跟曹氏把今晚的事情交代了。可直到现在,她都没想好该如何跟曹氏说,所以她极其为难。 然而,正因为曹氏神思倦怠,宁夏青才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充足的理由,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把起火的事再瞒着曹氏几日。 从曹氏的屋子里出来,宁夏青站在月色下,长舒了一口气,站了一会,转头去了阿正的屋子。 阿正的屋子已经空了。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又是再骗她! 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她忽然觉得委屈极了,颓然坐在地上,眼泪开始不争气地留下来。 就在这时,门被人推开了。 她震惊地看着门口,看见的是同样满脸震惊的曹氏。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曹氏满脸病容,哭着说:“我就知道你今晚有些古怪。你又到阿正的房里做什么?!” 犹如豆瓜的藤蔓缠绕在门外的旧衣架上,交错着、攀缘着,那藤蔓上的枝权极像交错的树枝,缠绕在一块,彼此错落,难以分割。 宁夏青知道,再也瞒不住了。 原来,刚刚宁夏青去曹氏屋子里的时候,曹氏已然察觉宁夏青行为有异,在宁夏青走后,曹氏越想越不安,决定还是去问一问,走到宁夏青的院子,却发现没人在院子里。 曹氏便开始满宅子地寻宁夏青,最后抱着难以相信的心态,竟真的在阿正从前住过的屋子找到了宁夏青。 “我就觉得你今晚怪怪的,跟娘说说,到底是怎么了?”曹氏一边说一边不安地拉起宁夏青的手,这才发现女儿的手腕上还带着烧伤的痕迹。 曹氏又瞧了瞧宁夏青的头发,只见宁夏青的头发上还带着淡淡的烧焦味道,又见宁夏青泪眼滂沱,不知为何哭得伤心至极,曹氏也快要急哭了,忙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宁夏青哭着告诉曹氏,自己去万嫣坊找一个人,可是遇到了火灾,是阿正豁出性命救了自己。 “你要哪种地方去做什么啊?!咳咳……咳咳……”曹氏气得咳个不停,语气里满满都是责备,然而这种责备却并不是对宁夏青出格行为的不满,而是对宁夏青不爱惜自己名声的担忧,以及对宁夏青竟然让自己身陷险境的抱怨。 宁夏青不说话,曹氏看着于悲泣渐渐平复下来的的女儿,叹了口气:“除了手腕,你还伤到哪里了?你真是要吓死我,要是今晚你真的因为那场火而……那我可真就不用活了!” “我没事。”宁夏青的声音沉得像是湖水:“除了手腕,我哪里都没伤到。” 曹氏显然是不信,拉起宁夏青的袖子看了看,倒是果见除了手腕之外的细皮嫩肉没有伤到分毫,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微凉的夜风吹进屋子里,屋外的藤蔓缠绕着让母女俩难以启口的风月秘密。 “青儿啊,那……阿正呢?他不是救了你吗?他人呢?”曹氏终于按捺不住了,忧心地问。 撞见宁夏青在阿正的屋子里哭,曹氏便感觉有些不对劲了,宁夏青的那种伤情并不似普通情绪…… 曹氏不由得深深地皱起眉。 在曹氏心里,宁夏青是个极有分寸、从不让自己操半点心的孩子,曹氏一直觉得,暗通款曲这种丑事,永远不可能跟宁夏青扯上关系。 在宁永达去世之前,宁夏青一直就是一个让曹氏骄傲的女儿,曹氏虽未盼着宁夏青大富大贵,但却一直盼着宁夏青做个进退有度的正室,盼着宁夏青做个在公婆、夫君、子女、妾室、下人眼里都称得上是万里挑一的、值得尊敬的女人。 宁永达去世之后,宁夏青掌管家业,行事也颇有出格之处。可或许是为人母亲的关系,曹氏虽然是个性子保守的普通中年女子,却从来没有真的觉得宁夏青有错,曹氏一直都暗暗地为宁夏青的勇敢而骄傲。 谁料有一日,曹氏会发现宁夏青竟然做出了这种事! 与男人暗通款曲这种事,从来都是那种因为被父母娇惯所以没什么心眼的大家小姐才会做出来的蠢事。那种女孩子都不食人间烟火,不了解人世的阴险之处,所以才会被男人轻易哄骗,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迷迷糊糊地误了自己的终身。 可宁夏青从来都不是那种不长心眼的女孩啊……曹氏怎么也无法相信,宁夏青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曹氏甚至忘记了寒心,而只是震惊和不敢相信。 “娘,他已经走了……”宁夏青黯然至极地说:“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曹氏蓦的有些恼:“难道他……” 宁夏青意识到曹氏误会了,连忙说:“不是这样的,他离开是为我好。因为他惹了一点麻烦,其实也不是他惹了麻烦,那单纯是天降横祸无妄之灾,但他怕连累我,所以就走了。” 曹氏并不知道宁夏青所说的“天降横祸无妄之灾”到底是什么,也习惯了宁夏青对自己的常有隐瞒,只是叹了口气,无望地说:“我也管不了你了,你自己决定吧……” 宁夏青有些失落地看着曹氏,道:“对了,今晚的火灾可能有点蹊跷,官府一定会调查这件事了,而我作为唯一一个从火场里逃生的人,一定会被官府叫去问话的。” “啊?官府要叫你去问话?这……咳咳……”曹氏一下子就竖起了眉,一听官府要叫宁夏青去问话,曹氏立刻就将阿正的事情抛到一边去了。 宁夏青点点头,安慰道:“不过只是去问问情况而已,娘不用担心。毕竟,我也是受害者,官府是肯定不会为难我的。” 曹氏看了宁夏青一眼,只见宁夏青眼里全是坚决笃定,曹氏便也点点头,道:“那好吧。不过……” 宁夏青颓然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今晚的事瞒不了,旁人肯定会知道我今晚曾经出现在万嫣坊里,到时候,奶奶、娘、紫儿的名声都会被我连累……” “现在说这些早就晚了。”曹氏闭上眼,绝望地说:“我和老太太年纪都大了,即便被人家说三道四,也就这么着吧,可是紫儿还小,她将来还要嫁人的……” 宁夏青神色一黯,曹氏自知失言,连忙转口道:“罢了,实在不行,等官府叫你去问过话之后,咱们就搬到别处去,搬到没人知道这事儿的地方去。总之,咱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地在一块就好。” 宁夏青想了一下,说:“总之,这事儿先瞒着奶奶吧,奶奶年纪大了,我怕她受不住。” 曹氏点点头,边想边说:“嗯,最近天冷了,就说怕老太太也感上风寒,让老太太尽量在家里呆着,免得出门听到风言风语。只是,紫儿在书院里恐怕也会听到不少闲话,不如就别让紫儿去书院了,省得她知道了之后告诉老太太。” 宁夏青摇摇头,皱眉说:“要是咱们既不让奶奶出门,又不让紫儿去书院,奶奶肯定会起疑的。” 曹氏想了一下道:“你说得对。放心,这事儿我会去跟紫儿说,让她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准在老太太面前说出半点。” 第二百三十章 错过 次日一早,宁夏青就被官府带走了。 虽说还是清晨,却已经有不少赶着去开门的伙计长工正路过许宁街这里,且华彩苑周围也已经摆出了几个早点摊子。 宁夏青被官府带走的时候,不少人都看见了。 看着一个年轻姑娘被官府带走,实在是极其不常见的事。人们先是愣了,随后就互相对了几个眼神,议论个不停。 董子真也一早就赶过来了,送宁夏青出门后,对着那些看热闹的人群挥挥手道:“我们当家的可没犯事,只是去官府回答几个问题而已,一会就会回来了,不信你们就等着看吧。总之你们可别瞎说啊,可别胡乱造谣,败坏我们当家的名声!” 而与董子真所说的一样,宁夏青果然没一会就回来了,而且并不是在衙役的押送之下回来的,而是带着贴身丫鬟翠玉,面色如常、步履随意地自己走回家的,总之看着一点都不像是犯了事的样子。 一个年轻姑娘被官府大喇喇地带走,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宁夏青看起来又不像是惹上了什么麻烦官司的样子,让旁人议论此事的兴趣徒然减弱了几分,猜测她应该只是被官府叫去打听打听情况而已。 要说被官府叫去打听情况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只是普通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没什么好让官府打听的罢了。说起来,宁夏青之所以会被官府叫去打听情况,还不是因为宁夏青一天到晚总是抛头露面的。 如今跟官府扯上关系,旁人只觉得这是她自作自受,然而却也知她本就这样的人,更是少了谈论此事的兴致。 宁夏青一回来,董子真就赶忙凑过来,不安地问:“当家的,那边是什么情况?” 宁夏青叹了口气,把在官府里发生的事儿给董子真讲了一遍。 她到了官府之后,只觉得官府根本没想要好好调查井七遇害的案子。好似只是为了走个过场,所以才把她这个最重要的证人叫去问问而已。 她这个最重要的证人站在堂下,那个看起来老眼昏花的县官甚至都没睁开眼睛瞧她一眼。 那老县官躺在椅子上假寐,打了几个哈欠,迷迷糊糊地问了她几句堂下何人何方人士的例行问话,然后就是让她把昨晚的事给讲一遍。 宁夏青便开始详详细细地开始讲起昨晚的事,谎称自己去找井七谈买卖,然后告诉老县官,自己被人打晕了,是被烟给呛醒的。 宁夏青反复跟老县官强调,自己醒来的时候,井七就已经死了,所以宁夏青怀疑井七早就被人下了药,怀疑井七或许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毒死后焚尸的。 那老县官就跟没听见似的,旁边的师爷也跟没听见似的,对于这位重要证人对案件的猜测,一个字都没往案卷上写。 宁夏青看了看那县官,又看了看师爷,于是不再说话了。 那县官又问是何人救了宁夏青,宁夏青只说她当时被呛昏过去了,所以什么都不知道,还请县太爷找到那人后告知她一下,她要好好谢谢人家的救命之恩。 那老县官恩恩呀呀地敷衍着,然后就大手一挥说宁夏青可以走了。 宁夏青有些郁结。她本希望官府可以查一查究竟是谁放的火,可官府却对此毫不在意。 其实,像这种发生在闹市里的纵火案,因为人员成分复杂,人员流动颇大,所以本就很难查出凶手。梅公郡里这样的无头纵火案估计就不少,所以,井七的案子查不出结果也是正常的。对于这样的案子,官府本就懒得管。 可井七并不是普通人,井七是齐高原一案的证人,在即将上堂作证的时候忽然意外死亡,官府总该怀疑点什么吧。这县官这般敷衍,显然不仅仅是因为觉得什么都查不出来,看来是凶手那边早就买通县官了。 一想起井七,她就想起她去探井七鼻息时,发现井七早已死去时的那种恐惧感。昨晚那么大的火,估计井七最后都得面目全非变成焦炭了吧。一开始想象这个,她就更觉得背后发冷。 董子真听她讲了这些事,不由得一脸忧色,随即说:“对了,当家的,那两个人又来了。” 宁夏青立刻意会地问:“上次来过的那两个?” “嗯。”董子真点头:“他们过来之后,我告诉他们说当家的去县衙了,他们就走了,走之前还问阿正在不在。” 宁夏青面露担忧:“看来果然已经有人发现昨晚阿正出现的事了。” 董子真点点头,说:“我按照当家的交代我的话说了,不过他们好像也没有完全相信。我估摸着,他们肯定还会再来的。不过既然阿正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们就算再来也没用了。” 当天中午,耶律兀术就来信说要返程了。 丝织市集的时候,耶律兀术从华彩苑这里订了不少料子,忙活了老半天,才好不容易把那大批大批的料子都搬完,耶律兀术还说,如果这批料子销路好的话,就打算跟华彩苑签长期订单了。 这是宁夏青梦寐以求的事情,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她如今方才明白,原来站得越高,风就越猛烈,如今的她比之从前,更是一步错便会万劫不复。 她只盼着这样的日子早点是个头。 当天下午,宁夏青出现在顾雪松宅邸的时候,顾雪松当时在招待旁的客人。 宁夏青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发现,顾雪松还有一些她所不了解的秘密。 她之前拜托顾雪松查商会账簿,是为了扳倒齐高原,按理来说,齐高原倒台之后,顾雪松也就可以收手了。 可顾雪松却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顾雪松好似还有些旁的秘密,非但没有收手,甚至借着齐高原的事,将整件事情越翻越大。不过几日,商会众人便风声鹤唳起来,从前表面平静的梅公郡商会被顾雪松搅得杯弓蛇影起来。 她想知道,顾雪松到底想干嘛。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问,她也知道,顾雪松现在所查的方向都逃开了宁氏和宁夏青,但她担心顾雪松搅起的这摊风浪会脱离他自己的控制,从而还是席卷到她自己。所以她不得不来探探风声。 宁夏青在偏院等了很久很久,顾雪松才过来。 顾雪松素日里穿得多,如今却没有披斗篷,倒是观棋匆匆拿着斗篷跟过来给顾雪松披上,宁夏青倒是能够从这样的场面里感觉出来,刚刚的顾雪松在见的人一定很要紧,彼此商量的事情一定很是紧张,紧张到让顾雪松连斗篷都顾不上了。 或许是刚刚忙完,顾雪松对待宁夏青的语气倒是比之前平静了许多,忙得印了口茶,直截了当地问:“怎么了?” 宁夏青有些歉意地道:“顾大人很忙吗?” 顾雪松抬眼看她,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顾雪松问:“难道是为了万嫣坊着火的事?” 宁夏青愣了一下,原来顾雪松早就知道了万嫣坊里的事儿,也对,那样的事本也不可能瞒过顾雪松的耳朵。 宁夏青没有说话,顾雪松瞧着她,揶揄道:“听说有一个人救了宁姑娘一命,据说,要是没有那个人,宁姑娘就死在火海里了。可那个人在救了姑娘后又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让姑娘连好好说声谢谢的机会都没有。” 宁夏青平静地答,却答非所问:“当日的确十分凶险,我差一点就没有再见到大人的这一天了。不过我今日过来,却并不是为了万嫣坊的事。” “我知道,你是为了商会账簿的事。”顾雪松平静地接道。 宁夏青怔了一下,看着顾雪松,有些微微地哑然。 她想知道顾雪松到底想要干什么。 顾雪松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说:“宁姑娘想要入商会对吧。宁姑娘曾经跟宁大老爷签了契约,若是不能在契约后三年内加入商会,便无法拿回自家的桑园。” 宁夏青点点头,看着顾雪松。 顾雪松忽然说:“那顾某恐怕无法如姑娘所愿了。如今的商会可不太平,宁姑娘若是进了商会,恐怕也会被牵连其中。可宁姑娘若是不进商会,又拿不回自家的桑园。这般两难的境地,说到底都是因为顾某,顾某只好在这里给宁姑娘赔不是了。” 宁夏青愣了一下,不死心地问:“顾大人身子不好,这般操劳下去也不是办法,不知顾大人何时准备暂且休息一下呢。” 顾雪松状若无意地说:“明年吧,不过至少也要拖到明年六七月。” 宁夏青恍然大悟,忍不住微微提起嘴角,连忙道:“多谢顾大人。” 顾雪松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与顾雪松接触这么久,顾雪松并不是没有这般直直地注视过她,可那都尚在礼教允许、礼貌所需的范围之内,然而顾雪松此刻的注视却有些不同。 不过那并不是什么很暧昧的注视,那目光里是一种……很庄严、很认真、很严肃的感觉。仿佛此刻的宁夏青不是宁夏青,而带着某种再也见不到的、特殊的意义。 宁夏青不知道顾雪松为何这样看她,她只是觉得奇怪,她并没有这般猜不透顾雪松心思的时候,顾雪松并不是个喜欢故弄玄虚的人,也从来没对越来越过分的她做过什么防备,所以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完全猜不透顾雪松在想什么。 她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无法再猜中,所以也隐隐有一点自然而然的不安感觉。她连忙告辞,随后就离开了。 当坐到马车上时,她才恍惚地想起,自己其实是想要来问问顾雪松这般追着商会账簿不放,究竟是想做什么,可她并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是顾雪松告诉她,事情不会波及到她,而且也告诉她,如果不想惹上是非,就等到明年六七月份之后再加入商会。 她忘记问自己一开始的问题,可顾雪松给她的回答,却又解决了她心里的困扰。 顾雪松沉默了很久。 他如今的处境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因为清查齐高原的事,他算是立了一个功,所以这件事后,他极有可能升官。 那位贵人曾经让卜天佑跟顾雪松说过这个意思。顾雪松自己也知道,如果要升官的话,他便到了该考虑亲事的时候了。 独木不成林,他若是真的高升,只凭他现在的势力,他恐怕很难站稳脚跟。所以他需要找一个适合结盟的世家,与其结成姻亲。 一旦真的与其结成姻亲,顾雪松此后就多了一种倚仗,他这一生、他子孙后代的一生也都将永远和顾雪松所选择的那个家族荣辱与共,再也无法分开。 就连顾老太太也催过他好几次了。顾老太太倒没有跟他说结盟的事,只说他年纪到了,早就该结亲了,京中那边已经为他挑了几个合适的世家千金,来信让顾老太太问问顾雪松的意思呢。 他忽然自嘲地笑个不停。 其实他不是没有想过任性一次,他也曾经有过短暂的幻想,幻想过如果她同意,他便也豁出去一次…… 可是那次,她并没有同意。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她对自己态度转变的时机,所以他常常在想,若是他早点有那一次的勇气,早在她转变态度之前,或许他们两个之间就会不一样。 他只觉得自己笨,其实自己隐隐察觉到过她的变化,却并没有很放在心上,也没有为此做过什么挽回。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做了些什么,或许都会不一样吧,可现在却已经太晚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便已经觉得太晚了,而每当时间往后推进一点点,他都觉得比从前更加来不及。 或许他终于还是放过了她,把她放归到人海中,错过短暂花开的刹那,与她渐行渐远,彼此都辛苦而努力地活成正确的样子。 他只觉得一阵阵心痛。 他不是不知道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患得患失,和因为患得患失而生出的喜怒无常。他常常想,若自己不是这样的人,若自己一开始的时候能够不这样瞻前顾后,自己就一定不会错过她的。 可这就是他的命运,那样的身世,他又如何能够生出勇气来?他注定会成为一个患得患失的人,注定只能无止境地敦促自己去做一个痛苦而正确的人。 或许只能等下辈子了。他想,若有下辈子,他再好好活一次吧。 眼瞧着就到初一十五的大日子。 宁夏青忽然说要去楠木寺上香,曹氏也跟着一块去。本来也打算让老太太一块去的,但老太太年纪大了,楠木寺又建在山上,怕老太太吹了山上的冷风受不了,便把老太太留在家里歇着了。 楠木寺并不在柳安县城里,想去楠木寺上香,需得前一晚就出城去,住在山脚下的客栈里,才能够赶在早上的时候进寺上香。 因此一大早,曹氏就催宁夏青赶紧梳洗安歇:“快歇下吧,明儿可得早点起来。拜佛这种事赶早不赶晚,咱们最好能够赶上明儿的头一炷香。你素来不怎么吃斋念佛,好容易才来上一次香,我可不容你偷懒半分。” 宁夏青怕曹氏刚过三更就叫自己起床,于是连忙说:“人人都想赶头一炷香,可头一炷香自然只可能被一个人赶上。既然大部分人都赶不上,咱们又何必急着赶这个呢?” 曹氏却不准她偷懒,道:“就知道你心不诚。” 宁夏青不敢再反驳什么,只好老老实实地按着曹氏的吩咐去歇下,生怕曹氏看出破绽来。 宁夏青的确心不诚。 往常初一十五的大日子里,她从来没想起来过给佛祖添香进供。 正因如此,当她说要来楠木寺上香的时候,曹氏和老太太都很是吃惊,直道宁夏青转性了。宁夏青随口敷衍了几句,说自己做生意以来遇到不少事,觉得还是求求神佛保佑比较好。老太太和曹氏也只是半信半疑。 其实她不仅心不诚,她甚至根本不是来上香的。而是因为,楠木山这里,正是耶律兀术商队离开时会经过的地方。 如今那边追查阿正追查得很她,她不知道有没有在指望着通过跟踪她而逮住阿正。所以,若不是到楠木山这等相对人少之地,她不敢轻易跟阿正见面。 果然,次日刚到四更,睡得正熟的宁夏青就被曹氏叫起来了。母女俩匆匆梳洗了一番,带着蓝英和翠玉就开始往山上爬。 楠木山虽然是山,却并不难爬。早有寺庙里的僧人在山坡上修出了宽阔而漫长的阶梯,且阶梯路旁隔一阵子就点着灯笼,为像曹氏和宁夏青这样爬夜山的人照明。 当她们终于到了楠木山大门口的时候,东方的天色刚刚泛出一点鱼肚白,而楠木山的门口竟然已经稀稀拉拉地站了几十个香客了。 宁夏青瞧着那些比她们早到的人,感觉那些人也没睡醒,同时暗暗咂舌,没想到人们竟然这般虔诚,即便困成这样子也要提早来上香,反正宁夏青是做不到这般虔诚的。 曹氏也看见了这些人,顿时十分懊恼地自责说还是起得太晚了。宁夏青倒是一边偷偷打着哈欠,在心里暗自庆幸曹氏没有更早地把自己叫起来,一边劝曹氏说心诚则灵。 第二百三十一章 约会 东方的天色刚刚泛出一点鱼肚白。 “公子,公子……”小心翼翼地声音从萧景元所在的房屋外响起。 榻上国色天香的美人先醒了,听见外面有人在叫萧景元,再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微微有些诧异。往常这个时候,没人敢来吵萧景元的,今儿怎么…… 那美人也不敢擅动,更不敢帮着叫醒萧景元,只好闭上眼睛假装没醒。 “公子,公子……”门外的声音依旧硬着头皮响着,看来定是极要紧的事了,只是那人的声音里依旧带着惧意就是了。 萧景元忽然一下子睁开眼,怒火一下子窜了上来。近来因为齐高原办事不力的事,他劳心劳力许久不得安枕,昨晚叫一个素来懂事贴心的姬妾过来好好伺候自己了一通,这才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却才这么一会又被叫醒了! 萧景元登时就心烦意乱至极,一下就把自己身旁一丝不挂的美人给踹了下去,愤怒地说:“滚!” 那美人抽噎着起身,对于这无妄之灾不敢有什么不满,粗粗披上衣服,按着被踢得酸痛到失去知觉的腰部,一声不吭一瘸一拐地退下了。 萧景元撒了火,心里头依旧不悦,愤怒地对门外喝道:“大早上的这是要做什么?” 门外的荀管事听出了萧景元的怒火,因此声音有些哆哆嗦嗦的:“工部的那位大人也来信了。” “知道了。”萧景元不悦地说:“就为了这点事?” 荀管事连忙说:“是、是关于井七的死……” 萧景元心里一惊,立刻穿了中衣,并让荀管事进来回话。 听荀管事细细说完之后,萧景元只觉得烦恼异常,就连刚刚被叫醒时的怒火都不值一提了。 工部那位大人来消息说,巩寿平命案的事,可能已经牵连到萧氏了。 据那位大人说,因为巩寿平可能牵连到华彩苑的阿正,因此,京里那边一直都关注着这家小小的华彩苑,也关注着华彩苑的东家宁夏青。 而前几天,宁夏青又差点被井七连累得烧死。宁夏青作为华彩苑的东家,在这种时候被卷进这样的事,京里那些人自然会就此暗中调查,结果居然隐隐查出有萧氏参与其中! 京里对井七这样一个掮客的死没有半点兴趣,可京里却因为查到了萧氏,从而往下调查,居然也查出了萧氏与巩寿平一案里有些关系! 大事不妙!萧景元忽然懊悔至极。 他早就听谭文石说过,一定要小心宁夏青,宁夏青的心思深不可测,而且很多时候,不到最后一步,你根本看不出宁夏青到底在打算什么,谭文石说,没有人可以猜透宁夏青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可他却从来都没有真正把那个小小的商户之女放在心上过,他一直觉得,宁夏青不过是小小商户女,铁定翻不出天。 如今他才明白谭文石的话。不到最后一步,自己永远不知道宁夏青究竟还有没有什么四两拨千斤的后招。 他如今懊悔万分也已经是迟了! 萧景元咬了咬后槽牙,心里的火气转变为阵阵阴寒之意,他咬着牙吩咐荀管事:“把谭文石给我叫来。” “是。”荀管事瞥了一眼萧景元的脸色,又说:“还有,天泉山来消息了,而且是二少爷亲自来送的信。” “什么?!”萧景元一下子支起身子,身子如绷紧的弦,连忙问:“二哥来了?可眼下天还没亮,他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荀管事小声说:“二少爷是走船来的,船刚刚才靠岸。”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萧景元站起身来穿衣,心里头不悦至极。 萧景从并不是萧景元的亲二哥,而是萧景元的堂兄,按理来说,萧景元应该叫萧景从为“二堂兄”。不过,萧氏族内为了体现族内和睦,因此一直是所有的堂兄弟在一块排辈分,所以萧景元一直只叫萧景从“二哥”,这样听起来更亲近。 萧景从在族里排行老二,其父本就比萧景元的父亲要得势。且萧景从比萧景元更早接触族内的事务,因此在萧氏内部更有威望地位。此外,萧景从跟宫里那位贵人的亲缘更进。因此,在萧景从面前,萧景元也只能低眉顺眼地逢迎讨好着。 此外,萧景从亲自过来这边,说明族里对萧景元这次的失算要大动干戈了。 萧氏本对这次的丝织市集抱有极高的期待,也因此而事先做了许多布置,可结果非但不如萧氏一开始的预期,甚至对萧氏造成了重大打击,让萧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萧氏内部均将这次的失利归咎于萧景元。 丝织市集之后,萧景元并非没有采取补救的措施。将井七灭口之后,萧景元立刻就派人去控制住井七留下的那些货,心想就算这次名声受损,但要是能白得井七手里的那些货,倒是也能勉强跟族里做出一个交代。 却不料撞上了顾雪松。原来市舶司早就盯上井七的货了,井七死后,官府立刻出面把井七的货给扣了,萧景元连那批货的边儿都没碰着。 这般接连失利,让萧景元大为光火。萧景元为此一直躲在梅公郡,不敢回天泉山复命。因为萧景元知道,比起失利,失利之后族里对自己的审判将比失利本身更为可怕! 果然,因为萧景元的无能,让萧氏竟派萧景从亲自过来了。为此,萧景元只觉得更是头痛欲裂,心知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当宁夏青终于拜完各殿神佛的时候,天早就大亮了,日头刚刚才完全冒出头,她一边根据天色盘算着时辰,一边觉得自己的双腿都跪得发抖,然而在曹氏面前,她却不敢稍稍揉一下。 “好了,咱们上完了香,这就去听讲经吧。”曹氏一边说着,一边挎着宁夏青往楠木寺里的讲经堂走。 宁夏青赶紧说:“娘,我、我想……”她凑到曹氏耳边极其小声地说:“我想出恭……” “怎么这个时候?”曹氏微微蹙眉。 宁夏青却十分不安地说:“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肚子痛……” 曹氏面露担忧,看了看四周,却不见有类似茅厕的地方,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翠玉立刻站出来小声说:“太太放心,我会去替姑娘问清茅厕在哪的。太太先去听讲经吧,我跟姑娘一会就过去。” 曹氏看了看讲经堂那边,只见那边已经开始讲经了,只好点点头,说:“快去快回吧,要是还不舒服,咱们就尽早下山看大夫。” 宁夏青答应了一声,便和翠玉一块低头离开了。 她沿着石阶往后山那边去,那边是楠木寺的旧址,后来因为山路过于崎岖,加上寺庙房屋老旧,所以就迁到了如今的地方,后山那边也很少有人过去了。 她沿着石阶走过去,很快,石阶就没有了,转而只有被在此往来的僧人踏出来的窄窄山路。 从后山那边回来的时候,天都大亮了。翠玉满脸忧色,不安极了,道:“姑娘,太太肯定会怀疑的。” 她沮丧至极地说:“就说咱们没找到茅厕,在楠木寺里迷路了吧,太太应该不会多问的。” 她虽然很快就回答了翠玉的话,却显得极为心不在焉,连差点跟人撞上都不知道。 不过那人却并非是不小心差点撞上她,其实那人在她走过来之前就已经停住脚步了,而且在看她。 她抬起头,顾雪松的神色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温润却又疏远,带着永远不让任何人窥见其内心的淡漠。其实顾雪松的神色比起平常,更添了几分如死灰一般的平静,可她此刻心神不稳,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顾雪松看着她,也没说什么,有些漠然地说:“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宁姑娘原来也会拜佛。” 她努力打起精神,却依旧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只是偶尔。倒是大人竟然也过来了,倒是巧了。” 顾雪松神色丝毫没有变化,甚至像是在闲话什么,平静得吓人,道:“并不是巧。今天是我生母的忌日,她的牌位在这里。” 宁夏青忽然心头一跳,刚刚的沮丧之请倒是有些被惊讶之感而冲淡了。可顾雪松的神情却平和异常。 宁夏青不明白,她自问自己是没办法在宁永达忌日的时候这般平静的,难道是因为宁永达丧期并未过太久的关系?可是这种痛失亲人的共通感,倒是让她觉得与顾雪松之间少了一些嫌隙。 于是她终于发现,顾雪松的神色与平日有些不同。似是他经历了什么很重要很要紧的事。可据她所知,顾雪松近来只是依旧在追查商会账簿而已,至于顾雪松是否经历了什么要紧事,她并不知道。 她这才察觉到顾雪松神色有异,却觉得自己现在才发现未免太迟,因此也不好问什么。 “若无事,我这便去祭拜我母亲了。”顾雪松平和异常地说,然后安静地向往生殿那里走去,逐渐与宁夏青渐行渐远。 当宁夏青和曹氏回到许宁街时,竟听说杜秋桐正在跟宁老太太说话呢。 几天之前,谭文石就已经回来了。杜秋桐当时就到宁家来说了这件事,让曹氏不用继续为她担心。 如今没过几日,杜秋桐怎么又来了? 说起来,在谭文石回来之前的那段日子,杜秋桐隔几天就跑到宁家来找曹氏哭一次。起初,就跟头一回一样,薛芊芊总是派人来找杜秋桐,可渐渐的,薛芊芊倒是不再派人过来了。 宁夏青一直只当薛芊芊是因为即将临盆所以没心思再管杜秋桐了,对于杜秋桐的频频来访,宁夏青也只当杜秋桐是为了免得在家里受薛芊芊的刁难。 可眼下谭文石都回来了,杜秋桐还过来做什么?宁夏青心里不由得有些警惕起来。 宁夏青和曹氏先去了宁老太太的院子,只听杜秋桐正在说:“老太太可听说了,前几日府桥街那里起了一场大火,可吓人了,我听说啊……” “秋桐来了?”曹氏立刻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姨妈。”杜秋桐起身行礼,笑着说:“姨妈向来不怎么出门,怎么忽然想起去上香了?倒叫我扑了个空,只好来烦老太太了。” 曹氏笑着说:“也是闲来无事,又赶上大日子,所以才过去的。秋桐啊,你今儿怎么过来了?” 杜秋桐眼睛一转,道:“听说前几日府桥街那里起了一场大火,我才……” 曹氏立刻说:“起了一场大火……唉哟,竟有这等事……真是可怕。”曹氏抚了抚胸口,道:“这样的事,你就别再老太太面前说了,咱们家老太太心慈,听不得那可怕的事呢。” 曹氏看着老太太,笑着说:“儿媳前几日感了风寒,如今虽然好全了,却恐怕病气还在,不敢多在老太太屋子里待,怕把那残余的病气过给老太太,这便带着秋桐出去了。” 宁老太太还想说什么,宁夏青连忙假装兴奋又遗憾地说:“奶奶,楠木寺可好玩了,唉,要是奶奶也能一起去就好了!” “这孩子说什么傻话,要是把老太太给累着了,我可不饶你。”曹氏与宁夏青一唱一和,然后就向老太太告了个辞,拉着杜秋桐走了。 宁夏青跟老太太讲了好一会话才走,随即立刻就去曹氏那边把杜秋桐给领到了自己屋里。 “表姐,我听说你差点在万嫣坊里出事,可真是吓死我了。难怪你要去楠木寺上香,也是,刚刚从万嫣坊那种地方捡回一条命,是得去楠木寺去去那浊气呢。”杜秋桐眉飞色舞地说。 宁夏青看了杜秋桐一眼。 宁夏青心知,杜秋桐这些日子定是没少打听那晚火灾的事。 如今外头已经有传闻,说是当时从火场里捡回一条命的人就是华彩苑的当家宁夏青,可宁夏青为何会出现在万嫣坊那种地方呢? 因为宁夏青出现在万嫣坊,因此,种种难听话、种种不堪入耳的肮脏揣测早就如过江之鲫一般,在柳安县的大街小巷里传扬开来。 宁夏青可以想象得到,以杜秋桐对自己的怨恨程度,这些难听话会让杜秋桐兴奋到何等地步,就算说杜秋桐因此而开心得睡不着觉,宁夏青都是信的。 而宁夏青也可以想象得到,杜秋桐肯定会在曹氏面前故意把这些难听话说出去。就连刚刚在老太太那里,要不是曹氏解围,杜秋桐都会把这些话说给老太太听的。 宁夏青微微垂眸,觉得此事稍稍有些奇怪。 以往杜秋桐在自己面前向来是做小伏低装无辜,今日虽说也是一脸顺从,但宁夏青感觉得到,杜秋桐和平时有一些不同,从杜秋桐的语气里,宁夏青听得出那一点点微妙的傲慢。 要说从前,杜秋桐这个人可是从来没有表现过任何傲慢的。 宁夏青微微琢磨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听娘说,你前几天来过一次,说谭管事已经回来了?” “是啊,我家爷好生生的,原来只是去做买卖了。”一说起谭文石,杜秋桐立刻接话,同时故意顿了一下,提高声音道:“表姐还不知道吧,我家爷已经不是管事了呢。” 宁夏青看着杜秋桐,这下明白了杜秋桐语气里那种微妙傲慢的来源。 第二百三十二章 和解 谭文石从前只是宁三老爷手底下的管事,而宁夏青则是华彩苑的当家,虽说谭文石手里的买maibi宁夏青手里的买卖要大,但管事与当家毕竟有个身份上的差距。 因为这个,杜秋桐自从嫁了谭文石后,在宁夏青面前一直都是抬不起头的,在宁夏青面前做小伏低,即便察觉得到宁夏青对自己的嫌恶,杜秋桐也只能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可如今,谭文石终于也自己开店当东家了,不再比宁夏青低一头了。而且,谭文石的铺子无论是规模还是地段都远远优于位于许宁街的这家小小华彩苑。杜秋桐终于扬眉吐气了! 再加上万嫣坊火灾的事,让宁夏青的名声难听到了极点。因此,如今的杜秋桐只当自己是苦尽甘来了,杜秋桐的心里终于有了一种超过宁夏青的优越感觉了! 对于杜秋桐这种后宅女子特有的酸性子,宁夏青只觉得又是不屑又是好笑。 比起跟杜秋桐置这没必要的气,宁夏青倒是更好奇谭文石如今的情况。 谭文石自己开铺子的事,宁夏青早就知道了。谭文石当初勾结赌坊,白白骗走了宁三奶奶手里的几间铺子,如今谭文石便是在他骗来的那几间铺子里心安理得地做那名正言顺、风光无限东家呢。 宁夏青不由得有些好奇地问:“谭爷自己出去开店,不知宁三老爷是如何看这件事的?” “嗨,别提了……”杜秋桐矫揉造作地抿了口茶,才缓缓说道:“宁三老爷当然不乐意看我家爷好了!我家爷在宁三老爷手底下做了这么多年事,立下那么多功劳,可是宁三老爷居然还去官府告我家爷,那姓宁的可不是个东西了!” 杜秋桐看了宁夏青一眼,连忙说:“唉哟,表姐,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宁三老爷呢。反正宁三老爷跟表姐关系也不好,我在这里抱怨宁三老爷两句,表姐可千万别生气呀!” 宁夏青装作有些生气的样子,说:“罢了,不提宁三老爷了,还是说说你家爷吧。” 许是见宁夏青有些不悦了,杜秋桐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惧色,也比刚刚收敛了许多。宁夏青趁此便又问了杜秋桐好些事,杜秋桐自以为刚刚在宁夏青面前成功耍了一通嘴皮子,此时正得意呢,便想也没想地老老实实回答了宁夏青的问题。 据杜秋桐说,谭文石这阵子是去成宋郡做买卖了,还从成宋郡进了好些料子回来,如今谭文石自己开店,卖的便是从成宋郡进的那些料子。 宁夏青还从杜秋桐的口中听说,谭文石有意想要经营宁三老爷从前的作坊,可那作坊却已经被宁氏重新赎走了,谭文石买不来才暂时作罢。 宁夏青微微垂眸,她觉得谭文石不会甘心就此作罢,以她对谭文石的了解,她觉得谭文石一定还会想办法把作坊弄到手!而且,谭文石还想要进商会,还想要参与上层的争斗,谭文石的野心,宁夏青一直都是知道的。 宁夏青问了杜秋桐好些事,等杜秋桐走的时候,日头都西了。看着杜秋桐摆着腰肢离开的身影,宁夏青不由得沉思起来。 果然,杜秋桐很是反常。 最近不仅来宁家来的勤快,而且居然待到这个时候…… 宁夏青还记得,谭文石刚失踪的那几天,杜秋桐过来了一次,当时还没坐一会,薛芊芊就派人来找杜秋桐了,那一回,杜秋桐还好一通哭诉,说薛芊芊总是磋磨她,总是不放她轻易出门。 可如今杜秋桐不仅常常出门,而且还在外头待到这个时候…… 难道真如宁夏青之前所想,薛芊芊是因为即将临盆,所以没心思再管杜秋桐了吗?不对,宁夏青觉得,薛芊芊即便自顾不暇,也不可能由着杜秋桐这般不管的,以薛芊芊的脾气,杜秋桐今日回去,少不得又得被薛芊芊刁难一番。 可杜秋桐如今的反常表现,倒像是不把薛芊芊放在眼里,丝毫不在乎被薛芊芊刁难似的。薛芊芊的手段,宁夏青也多少知道一点,杜秋桐怎么可能不害怕呢?可杜秋桐既然害怕,又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杜秋桐明知故犯,宁可被薛芊芊磋磨也要出门来,是为什么呢?宁夏青心里忽然有一些莫名的不安感觉。 当晚,谭宅果真出了大事! 宁夏青的不安预感成真了!薛芊芊的孩子没能生下来! 宁夏青这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那种不安的感觉。因为前世里,薛芊芊也曾经流产过! 事情过去很久,有些细节宁夏青已经记不清了,但宁夏青仍记得,自己当时就觉得薛芊芊的流产很是蹊跷。 薛芊芊体质健旺,孕期又一直小心养着,大夫也说薛芊芊胎相稳固,可薛芊芊最后却忽然流产了。 宁夏青不是没有曾经怀疑过是杜秋桐动的手脚。杜秋桐和薛芊芊就是一对不死不休的对头,最有可能害薛芊芊的只有杜秋桐。 宁夏青没想到,再来一世,薛芊芊仍旧流产了。而且在事发之前,杜秋桐这般异常地频繁来往宁家,似是要躲开薛芊芊,似是在刻意避嫌。 一个无辜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宁夏青觉得心里的滋味很复杂,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她恨谭文石,却同情薛芊芊,更可怜那个没来得及来这世上看一眼的小生命。 宁夏青心里像压着颗石头,说不出个滋味来,宁氏族长在这时却叫她去大宅。 她站在老族长面前,发呆似的看着老族长把玩着手里的竹叶青。那竹叶青似是刚刚蜕过皮,颜色如刚剥开的翠绿葱叶,她觉得那蛇的颜色格外鲜明好看。 “三叔公怎么这时叫我过来?”她故作闲谈般问:“难道是保我进商会的事情有眉目了?” “不,那件事要再等等。”老族长说。 宁夏青眼神一垂,眼中的戒备消了几分。 老族长又说:“商会如今是个是非之地,若我此时让你进商会,那反倒是害你,这一点你不可能不知道,又何必故意试探我?” 宁夏青低着头,不说话了。 良久,老族长才说:“终归是宁家人,我虽看不惯你爷爷和你,却还是不会害你。” 她懂得这个理。 都姓宁的人,到底要比外姓可靠多了。 她前世被谭文石算计,被谭文石当枪使,替谭文石对付宁氏。那时,她只当宁氏是最大的恶人,以为世上不会有比宁氏更恶毒的人了。可她死了一次才知道,原来世间的险恶永远超过她的想象。 家族内部的利益千丝万缕,因亲缘而衍生出来的利益总会反过来维系亲缘本身。 她懂得这个理,也懂得她三叔公为什么跟她说这句话。 前几日,灰头土脸的宁致恒终于被从牢里接了出来,宁夏青虽然没有现身,却让董子真送去了不少补身子的东西,还白送了两匹“功德圆满”给宁致恒,让宁致恒裁两身新衣去去晦气,摆脱从前的霉运。 正因为她的这一举动,她三叔公才会跟她说这句话。她和老族长都明白一个道理,因亲缘而衍生出来的利益永远会是和解的契机。 如今,并不只是宁夏青有和解之心。 在经历了宁致恒一事后,宁大老爷元气大伤,如今再也没有力气去刁难宁夏青,也不再视宁夏青为敌了。对于从前的恩怨旧账,双方均默契地绝口不提。 而宁三老爷因为谭文石而损失惨重,如今要不是有宁二老爷用作坊里的料子救济着,宁三老爷手下的铺子怕是连进货都困难。 在滚滚洪流面前,过去的恩怨就算了吧,人总要向前看。 老族长语重心长地说:“你也别怪我偏心,老大和老三都一把年纪了,你毕竟是晚辈,退一步给他们个面子,对你而言也不是坏事,毕竟你从前名声不好,人人都说你不肖,虽然你不在意,但到底还是可能影响你将来的路。” 宁夏青点点头,对此并无异议。晚辈退让一步本就是应该的,而且她的名声的确是不好听,虽说她不在乎,但宁老太太和曹氏其实心里是在乎的,宁夏青要是能摆脱不肖的名头,老太太和曹氏也会乐意看到。 不过,说起名声…… 她有些担忧地说:“三叔公,关于井七的死,您肯定也听到了不少流言吧,如今我的名声……” 族长却忽然打断道:“谭文石已经进商会了,是从前齐高原阵营的人合力举荐的。” 宁夏青忽然心口一震。看来萧氏是打算让谭文石做下一个齐高原了。 如今商会动荡,这时候就算有人请宁夏青进商会,宁夏青都不愿意进,难道谭文石会看不懂这样的局势?可他还是进了商会,究竟是谭文石自信能够在暗流汹涌中活下来,还是谭文石也是被逼无奈呢? 宁夏青只觉得,谭文石怕也是身不由己。如今谭文石跟宁氏已是彻底反目,此时若是什么都不做,难保日后不会被宁氏报复,而谭文石此时名正言顺地站在萧氏那一边,有萧氏做靠山,宁氏反倒一时无法拿谭文石怎么样了。 谭文石如今风光无限,连带着杜秋桐都扬眉吐气了,这样的风光与过去的齐高原有何不同?就连这身不由己,也与过去的齐高原别无二致。 终归都是表面风光的棋子罢了。棋子一个接一个地被吃干抹净,而吃人不吐骨头的萧氏永远在背后高高在上地安然冷笑。 萧氏永远在笑,而棋子连遗骸都被沉入阴谋的潭底。齐高原便是一个血淋淋的前例,而谭文石又能得意到几时? 老族长低声说:“外头的非议便如流云易散,你无需在意。倒是井七的死还有谭文石进商会的事,背后意味着什么,这更值得你留意。” 第二百三十三章 流产 今儿是谭文石的名字正式被写进梅公郡商会的好日子。 谭文石本人并没有出现在商会,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傀儡,他本人甚至都不用出现,他的名声地位便自有人替他安排周全。 谭文石没出现是有原因的。禄子来报信说:“爷,商会里的老爷们专门为您摆席庆贺,请您去吃酒呢。” 谭文石还没来得及说话,薛芊芊登时就火了,那双浮肿、殷红、带着血丝的眼睛不甘地瞪着,难以相信地骂道:“这种时候,你居然还去吃酒席庆祝?都这种时候了……居然……”薛芊芊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谭文石连忙安抚道:“好了好了,只是那边给我摆席了而已,我不是没去嘛。今儿这么大的日子,我都没过去露个脸,不都是为了陪你嘛。别哭了,眼下还是你的身子最要紧。” 谭文石眼眶深深地凹了下去,连安抚的话里都带着无尽的疲惫。 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如何不痛心? 那死胎诞下来的时候,他还看了一眼,那青紫青紫、一动不动的笑脸仿佛一直在他面前晃,让他实在挤不出笑容去应付外头的觥筹交错。 薛芊芊失去了十月怀胎的胎儿,也被带走了所有的希望与欢喜,愤恨地、怨毒地说:“这次的事,我绝对不会饶了她!我要她偿命!”她拍打着谭文石,疯了一样地喊:“你怎么还不去杀了那贱人?!她害死的可是你的孩子啊!” 谭文石微微皱眉,不耐烦地说:“好了,我都说了,你不要再胡乱揣测了。昨儿出事的时候,她人都不在,能关她什么事?因为你的事,娘也一宿没睡,你这时候说这种话,万一让她老人家听了,她不是更受不了嘛。” “因为你娘受不了,所以我就不能说?那有没有人管我受不受得了?!”流产之后薛芊芊的嗓门又尖又细,嘶吼道:“那可是我的孩子!我怀了他十个月啊!那是个男孩啊!” 谭文石疲惫又无奈地闭上眼,显然是累极了,顾念着薛芊芊刚刚失子,只好忍着宽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还是好好歇着吧。” 薛芊芊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那小贱人呢?她怎么不敢来见我?!让她过来!我要亲手掐死她!” “行了行了。”在薛芊芊成千上百此杜秋桐的诅咒里,谭文石已经被消磨尽了所有的耐心和怜悯,语气也终于变得有点冲了起来:“她如今在娘那里呢。娘一夜没睡,不舒服,她在那边伺候呢。” “她装什么孝顺?!”薛芊芊气得七窍生烟:“她惯会装出这幅无辜样子!我敢肯定这件事就是她搞的鬼!” “孩子没了我同样很难过,我也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想骂就骂两句,我也不说什么,可你这样平白无故地诬陷旁人,没完没了地喋喋不休,实在是没有道理。我到真希望你能有半分她的善解人意。”谭文石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完。 他似乎是自知失言,有些心虚地看了薛芊芊一眼,连忙说:“好了,你不是想找她嘛,我亲自去把她给你叫过来。”说完谭文石就溜了,往老太太屋子里去了。 谭文石从薛芊芊的屋子里寻了蹩脚借口离开后,随口唤了个丫鬟过来,让那丫鬟叫杜秋桐去服侍薛芊芊,然后就逃也似的,飞快地逃出了这个令他窒息的家。 禄子跟在后面,看了一眼谭文石,问:“爷,咱们去赴宴吗?我瞧着您脸色不太好,要不您还是歇歇吧,那宴席不去也没什么的。” “歇歇……”谭文石有些怔然:“去哪歇歇?”他忽然自嘲地一笑:“难道回那个家去歇着?” 谭文石看了看天色,感觉冷风飕飕地在他脸上刮,让他觉得疲惫不已。他叹了口气,沮丧地说:“拉着我在这街上走走吧。” 谭宅的那辆单人小马车被赶出来,谭文石坐在上面,感觉马车咕噜噜的,昨晚看见的那个死胎又浮现在他眼前,随之而来的还有薛芊芊无休无止的粗鲁咒骂,让他忽然觉得眼眶很酸很酸。 在逼仄的单人小马车里,车帘没有掀开,车窗也关着,还有那些不能在人前流的辛酸眼泪。 “爷,到了。”禄子在外面小声地说。 谭文石大力抹了抹脸,深吸几口气,掀开车帘。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何时吩咐车夫往华彩苑来的。 可能他只是想见宁夏青一面,单纯地只是想要见她一见。 其实他只是很想念在柳阳县里与她共游的那半日,眼看着快过去一年了,却在他心里鲜明如昨日。 谭文石在华彩苑门前站了很久,心里忽然升起阵阵胆怯与惧意,明明是为她来的,可临到了门口,又忽然害怕见到她了。 路过的人不由得纷纷回过头来,诧异地打量在华彩苑门口呆站着的谭文石,很快,华彩苑里头也注意到了,董子真走出来,笑呵呵地招呼:“谭爷来了?恭喜谭爷当东家了!谭爷今儿是来谈买卖的?先到里面坐!” 谭文石垂首,支支吾吾地问:“宁……宁姑娘在吗?” “唉哟,不巧,我们当家的出去了。”董子真拍着脑袋答。 谭文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松了一口气,还是莫大的空虚与失望。 董子真不由得打量谭文石明显异常的脸色,小声问:“谭爷?谭爷?您今儿是来谈买卖的?不然您跟我简单说说,等我们当家的回来,我给她带个话?” 谭文石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惘然地摇了摇头,还不知为何伸手拍了拍董子真的肩膀,然后就转头上了自家的单人马车,留董子真在原地不明就里。 “爷,咱们还去哪啊?”禄子的声音从马车外小声传进来。 “去四横胡同吧。”他疲惫地答。 他还能去哪呢?他见不到宁夏青,又不想回家,更没有半分心力去商会的宴席上周旋,还不如去他在四横胡同那里的铺子看看,总好过回去听薛芊芊的污言秽语。他此刻觉得,料子比女人好,最起码料子不会说话。 宁夏青从宁氏大宅出来,心事重重。 甄福问了一句:“当家的,咱们回家吗?” 宁夏青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甄福刚刚扬鞭,宁夏青忽然又说:“先等等。先去一趟佟氏腌品铺,给二姑娘买些点心,好让她带去书院跟同窗分着吃。” “好嘞!”甄福答应了一句,随即就扬鞭往九成巷那边去。 宁夏青在佟氏腌品铺门口下了马车,佟四里一见到宁夏青,登时就乐得亲切,开心地招呼着:“宁姑娘好些天都没亲自来了!定是生意太忙了,抽不开身吧。” “瞎忙活而已。”宁夏青应了一句,就在这时,她忽然瞧见,在佟氏腌品铺里,坐着一个人。 她不由得一怔,昨日在楠木山上遇见他,却不料今日又在九成巷这里遇见了他。 而且很难得的,她终于从顾雪松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伪装褪去后的真实冷意。 奇怪,顾雪松为何会这般不加掩饰呢?宁夏青有些微微的诧异。 吕有福从后厨走出来,将两盒蜜饯金枣恭恭敬敬地交到观棋手里,见到宁夏青,吕有福点点头,怯怯地招呼道:“宁、宁姑娘来了……” 宁夏青点了点头,笑着温和地说:“麻烦给我两盒蜜饯金枣,还有两盒酒糟甜杏。” “好、好嘞……”吕有福应了一声,然后就又转身钻进后厨了。 店门口柜台边的佟四里眼下正好没在招呼客人,便转过头,因顾雪松在场所以不敢大声,只是尽量小声地跟宁夏青闲谈着:“宁姑娘许久不来,好容易来一次就来得这般巧,今儿可就剩两盒蜜饯金枣了,全让宁姑娘买走了。” “只剩两盒了?”宁夏青有些微微地诧异,眼下这天色并不晚,怎么卖的这般快?正巧这时,吕有福从后厨拎着宁夏青要的东西出来了,翠玉接过东西的时候,宁夏青便问了一嘴:“今日的蜜饯金枣怎么卖的这般快?” 吕有福老老实实地回答:“不、不是卖的快,是、是我家三娘病了,所以今儿做得少。” “病了?”宁夏青不由得问道。 “是,有些着了风寒……”吕有福老实地说,随即好似想到了什么,腼腆一笑,憨厚地挠了挠头,小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都怪她嫌药苦不肯喝,要是早点喝药,就不会难受到现在了。”说起佟三娘,吕有福倒是难得不磕巴了。 宁夏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顾雪松忽然没头没脑地冷冰冰说了一句:“冰糖山楂最是解苦,有些药店里还会卖这个,九成巷口的那家药坊就有卖的。”顾雪松所说的药坊,正在九成巷的南巷口上,是四横胡同与九成巷的交汇处。 宁夏青被顾雪松这话说得一愣,顾雪松忽然含义颇深地看了宁夏青一眼,宁夏青甚至察觉到,在顾雪松此刻的眼神里,有一种他难得表现出来的、易碎的脆弱。 顾雪松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迈出了佟氏腌品铺的门。 宁夏青看着顾雪松的背影,心里有些悲悯地叹了口气,只觉得空落落的。吕有福和佟四里也都愣了,佟四里小声说:“这位公子瞧着冷冰冰的,没想到原来这样好心……” 宁夏青皱了皱眉,不知该说什么,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沙哑的、却洋溢着幸福与温柔的声音从后厨响起:“福哥!” 与此同时,风韵犹存的佟三娘从后厨打着帘子走了出来,边走边说:“福哥,你去给我买点冰糖山楂……唉哟,宁姑娘来了?可真是好久不见了。”一看见宁夏青,佟三娘不由得露出欣喜的笑容。 “你怎么不好好歇着啊,有事的话叫我过去不就行了嘛。”吕有福温柔地抱怨了一句,同时担心地扶着佟三娘在店里坐下,忽然说:“对了,刚刚、刚刚的那位贵人也让我去买、买冰糖山楂。” 佟三娘微微一诧,好奇地问:“什么人啊?” 吕有福老老实实地回答:“一位、一位生得极好的公子,来买蜜饯、蜜饯金枣的,他说冰糖山楂解苦。” 柜台那边的佟四里笑呵呵地搭了一句:“真想不到那位公子居然还知道这种事,我还是今天头一回知道,原来冰糖山楂能解苦呢。” 佟三娘有些发怔,问:“不知是怎样一位公子啊?” 吕有福挠了挠头:“一看就是贵人,而是生得好极了。” 佟四里补了一句:“对了对了,宁姑娘认识那位公子,还是宁姑娘把咱们的店介绍给那位公子的呢。” 佟三娘看了宁夏青一眼,在那一刹那间,宁夏青只觉得,佟三娘的眼神像是锁住了她一样。 宁夏青心情难以言说,而从佟三娘的眼里,宁夏青也看到了那种脆弱。 第二百三十四章 童年 佟三娘愣了一会,忽然看着吕有福,绽出一个笑容,温柔地娇嗔一句:“福哥,你怎么还不去给我买冰糖山楂?” “这就去这就去。”吕有福脸一红,嘿嘿一笑,一边解下围裙一边说:“我给你买回来,你可就得好好吃药了。”说完就出去了。 看着吕有福的背影走出佟氏腌品铺,佟三娘转回头来看着宁夏青,轻声问:“在我家那口子回来之前,宁姑娘可愿意陪我说说话?” 宁夏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脑海里又浮现出佟三娘看着茶杯的模样,在此之前,顾雪松也曾那样看过那只杯子,就是那两个极为神似的侧脸,让当时的宁夏青心头一震,猜想了一些不得了的事…… 宁夏青垂眸,沉吟了片刻,终于小声地说:“我的确并非有意,当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佟三娘的目光微微流转,犹如易碎的琉璃,喃喃道:“不关宁姑娘的事,说到底,还是我与他之间骨血牵连的缘分,或许都是天意吧……” 宁夏青却知道,这关自己的事。 是自己前世里跟佟三娘学了这做蜜饯金枣的手艺,这辈子,自己才会因为这手艺而在一开始得到顾雪松的注意。 而自己也正是为了把这家卖蜜饯金枣的店介绍给顾雪松,才会带顾雪松来这里。 宁夏青想起之前,在楠木寺里,顾雪松明明说他的生母已经过世了的,可怎么又……这一点,宁夏青实在是不明白。 宁夏青只知道,这对母子从前是真的没有交集了,若不是因为自己,他们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他们都活在这小小的柳安县城里。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对母子会永远这样,活在同一片天底下,却又活在两个世界里。是因为宁夏青,所以才搅乱了这两个本已毫不相干的人的心神。 佟三娘的眼睛里雾蒙蒙的,长长的的睫毛上挂着繁重的露水,透过迷迷蒙蒙的水气,忽然浮现出一张被现实折磨到了极点的脸。 宁夏青明白,这世间的悲欢离合阴差阳错从来没有停歇过,人与人之间悲伤的故事从来都不会有尽头。 她知道这件事本不怪她,却仍是有一种快要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并不是担心佟三娘和顾雪松会将秘密的曝光、体面人生的终结都归咎于她,因为佟三娘和顾雪松大抵都只当这件事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然而她自己却知道,这不过是前世今生的循环因果,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宁夏青心情复杂地走出了佟氏腌品铺的门,她站在门口望了望天,天空一碧如洗,澄净无暇,她的心却仿佛被地面上的什么给牢牢牵绊着,即便她向往天空的澄澈,却仍是被世俗牵绊得不得脱身。 世人都有旁人看不到的苦处,她这样想着,随即回头,竟发现一个满脸疲色的人站在一旁,似是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盯了她半天。 那人的眼珠似是已经疲惫得再也无法转动,神情竟是难得的单纯和不设防,这般模样的他,瞧着甚至有些可怜。 他如何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又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呢?宁夏青回过头,不再与对方对视,同时心里不由得诧异着。 “没想到宁姑娘居然在这里……”他的这一句话,让宁夏青不由得狐疑地看过去。宁夏青不明白,到了今时今日,他何意还要用这般带着惊喜和无措的可怜口气对自己说话,难道是想要博取她的同情,哄她放松警惕? 这样一想,宁夏青心里就不由得有些光火,只微微沉吟了一瞬,便礼貌又疏远地说:“听闻谭太太痛失爱子,还请谭爷节哀。” 谭文石愣了愣,没想到宁夏青说这个。不过到了此时此刻,他也明白,除了这件事,宁夏青不会对自己说别的。谭文石眼里那点残余的、不仔细看甚至无法发现的微弱光亮登时就熄灭了,他沮丧地说:“没想到宁姑娘的消息这般快。” “并不是我的消息快,而是昨儿秋桐从我这走的时候,忘了拿我娘要给她的楠木寺檀香,所以我就让人去府上送过去,结果就听说了这桩事。”宁夏青平静地说。 谭文石微微一怔,叹了句:“罢了,这件事不提也罢。”他似是想要着力避开这件悲伤的现实,左右看了看,正巧看到挂着“华彩苑”匾额的华彩苑分号以及正好在往里面走的客人,便立刻以此代开话题:“宁姑娘的生意永远都是这么好。” 宁夏青自然而然地顺着谭文石的目光看过去,却马上又把目光收回来了,转而看着九成巷南巷口的方向道:“我听秋桐说,谭爷自己开店了,就在四横胡同那里。” 谭文石微微垂首:“不过都是讨生活罢了。” 谭文石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急巴巴地说:“宁姑娘既然来了,便去我店里看看吧,反正也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我刚刚自己开店,想请宁姑娘去帮我瞧瞧店里是否有何不妥,还请宁姑娘赏光。” 宁夏青不由得冷眼看了谭文石一眼。 她一时竟有些难以下决断。 说起来,她其实也挺好奇谭文石的铺子里都卖些什么料子,铺子是什么格局设计,又有哪些装饰摆设。作为同行,要说她不想一观,那实在是假话。 可是谭文石说“请宁姑娘去帮我瞧瞧店里是否有何不妥”,这话让宁夏青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自己前世帮谭文石打理生意时的场景。 若是她去了谭文石的铺子,跟谭文石在其间并行,就铺子的买卖而交流意见,这场景就跟前世里她帮谭文石打理铺子时一模一样。 光是这一模一样的场景,就让她本能地想要逃离。 “宁姑娘……”见宁夏青久久不答,谭文石就还要再说什么,旁边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等了宁姑娘许久,宁姑娘为何还不过来?” 谭文石和宁夏青同时往声音的来源处看去,见那衣冠楚楚的俊朗公子正站在不远处,脸上没带什么笑意,却始终看着谭文石和宁夏青两人不放。 宁夏青想也不想就对顾雪松说:“是我失礼了。” 随即,她看着谭文石,礼貌又不容置喙地说:“我已与顾大人有约,恐怕只能辜负谭爷美意了。”说完,她便飘飘然离开了谭文石的面前,走去了顾雪松身边。 在那一刻,她虽然没有回头看谭文石一眼,但她却莫名地能够感受到,谭文石目光里的心碎,可想到这些,反而让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更快地逃离了谭文石的身边。 就连她的背影,都不由得透露着对谭文石的深深厌弃。 佟氏腌品铺对面的茶楼雅间里。 “多谢顾大人替我解围。”她先是说了这一句。 顾雪松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很是严肃,却并没有半分愠色,看了她一眼,似是想说却又无法启齿。 良久,街边传来稚童嬉闹的声音,顾雪松被声音吸引往窗外一看,先是一愣,随即皱了皱眉,喃喃自语一般道:“我倒是真希望,我能跟他换一下。” 宁夏青有些不解,顺着顾雪松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不到十岁、满脸泥巴的瘦小子开开心心地跑进了佟氏腌品铺。 那孩子衣衫简陋,头脸上的泥巴一看就是穷苦人家雇不起看管孩子的佣人、所以只能放孩子在外头疯玩乱跑才会造成的后果,那孩子的脸上还有刚刚结痂不久的血痕,不知是疯跑的时候摔的,还是跟旁的小孩起口角打架留下的。 吕有福也正好从外头乐呵呵地给佟三娘买了冰糖山楂回来,一瞧见那孩子,便用手轻轻打了一下那孩子的后脑勺,数落那孩子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泥。 佟三娘只是温柔地把那孩子抱在怀里,嗔怪地瞧了吕有福一眼,笑着耐心地替那孩子擦拭脸上的泥巴。 那孩子看见吕有福手里的冰糖山楂,眼睛都亮了,吕有福却不给那孩子吃,反而把那冰糖山楂放在柜台里头孩子够不到的高柜子上。 那孩子登时就撇撇嘴,佟三娘又嗔了吕有福几句,然后让佟四里把冰糖山楂拿过来,笑眯眯地亲手一个个喂给孩子吃。 那孩子这一辈子都将贫穷且平凡,就像是他的父亲吕有福一样,一辈子都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可这样的人生,却是顾雪松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小的时候,她从来没这样对过我。”顾雪松黯然地说。 他小的时候,佟三娘每天几乎都在忙个不停地去应酬那些客人,好不容易没有客人的时候,佟三娘就总是疲惫地呆坐着,眼神里满是空虚和寂寞。 顾雪松小的时候生了场病,总是不肯吃饭,佟三娘从来没有哄过他,从来都只是冷冰冰地让人把所有的饭菜都撤下去,然后顾雪松就会一夜又一夜饿得难以入眠。 后来他长大了一点,就总跟佟三娘要糖吃,佟三娘却只会冷冰冰地数落他。他不长记性,下一次还会跟佟三娘要糖吃,结果自然是又挨数落。 直到很多很多次之后,他才终于记住了,原来他不可以跟佟三娘要糖吃,要什么都不行,无论他要什么,佟三娘都不会给他。 他没有爹,他的娘也并不喜欢他,甚至,娘一看到他,就会因为想起他那个负心的爹而怨恨他、冷待他。 所以,顾雪松甘愿跟那孩子交换,用富贵去换那贫穷平凡的一生。说到底,谁都只不过是个想要得到爱的小孩子而已。 可顾雪松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爱,他是注定将要凄凉一生的人。 后来,娘要他走,要他考取功名,建功立业,一展宏图。可他不想,他只想要留在娘身边,虽说娘对他不好,可他终归只有娘一个。 但他咱们也想不到的是,娘居然因为他不肯离开而自杀了。 他已经失去了他唯一的亲人,他已不再对人世有任何牵挂,出于对这位亲人的愧疚,他选择去完成娘的遗愿,去考取功名、去建功立业、去一展宏图。 他曾经自我安慰似的想,娘终究还是爱他的,所以才会不惜一死,只为了逼顾雪松去闯出一个坦荡前途。 顾雪松一直是这样想的,每当这样想,他的心才能不那么空荡无助。 可当他看到佟氏腌品铺的时候,看到佟三娘幸福至此的时候,顾雪松终于再也无法对自己撒谎下去了。 顾雪松不得不承认,其实佟三娘只是……只是不想要他了……对于佟三娘而言,他只是一个必须要甩掉的包袱…… 佟三娘想要过平凡简单的余生,而顾雪松便是最大的阻碍。 所以顾雪松才会被告知佟三娘已死,并怀着沉痛的愧疚活了这么多年。而佟三娘在彻底与顾雪松斩断关系之后,早已成家生子,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佟三娘或许是以为顾雪松在京城,为了躲避顾雪松所以才迁到了梅公郡。却不料造化弄人,顾雪松原来也在梅公郡。 由此可见,佟三娘是真的没有打听过有关顾雪松的半点消息,是真的半点都不曾挂念过他。 连他的母亲都这般对他,世间还有谁会对他好?他终究是个注定一生凄苦的人。 宁夏青从没听顾雪松说过这些,不忍地说:“顾公子……” 她终于忍不住,还是叫了一声“顾公子”。 第二百三十五章 祝福 几场大雪层层铺下来之后,年味也越来越浓了。 宁氏大宅里。 老族长、宁大老爷、宁二老爷、宁三老爷、宁夏青等几十个人围坐一堂,宁夏青作为唯一一个年轻姑娘,在一堆中老年男人里显得有些另类。 这么多族中重要人物都在,自然是商讨族内大事了。今日之所以把大家都聚起来,主要是催缴个人上交到族内的分红。族内总需要开支来维系全族人的利益,因此这些生意做得好的自然会按时往族里交银子。 可是,眼瞧着都到年底了,不仅有许多人拖欠着,即便是那些交了的,也交的少,远不及往年的数目。 老族长话音刚落,宁大老爷立刻理直气壮地说:“我可都已经上交了,拖欠分红这种事,我做不出来。”宁大老爷一边说,还一边看了宁三老爷一眼。 因为宁夏青在丝织市集上大获全胜,宁二老爷的作坊忙得不可开交,所需的生丝也是从前的好几倍,宁大老爷如今光靠给宁二老爷提供生丝便足以维持生计了。宁大老爷如今手里不缺银子,分红自然也就痛痛快快地交了。 宁大老爷一边得意洋洋地摆着架子,一边看了宁三老爷一眼。 宁三老爷知道宁大老爷为何看自己,不由得气得眼睛通红,愤恨地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说:“我并非故意拖欠,只是我手下铺子的账还没有盘好,等我那边盘好了账,自然就会立刻把分红送过来,不会拖太久的!” 宁三老爷向来擅长做表面功夫,而且向来爱摆出一副大度样子,往年不管交多少分红,至少都是一副积极主动的样子,从来不拖欠半日。今年之所以会拖欠,可见是真的遇到难以解决的困难了。 宁三老爷如今才知道,谭文石此人做事阴险到何等程度,这些年来,谭文石就如阴沟里的水,精准地渗入了宁三老爷买卖里的每一个核心关键,如今谭文石撂挑子了,宁三老爷这边看似只是失去了一个管事,实际上却是失去了无数个轴心。 而且,谭文石如今自己开店,又加入了商会,几乎取代了从前齐高原的位置,鸡犬升天的谭文石怎可能与已撕破脸的老主子和平相处?如今谭文石处处与宁三老爷作对,宁三老爷恼怒难当,左支右绌。 要不是宁二老爷如今在货源上给予了宁三老爷不少方便,宁三老爷怕是处境更为艰难了。但宁二老爷也顶多只能在货源上给予宁三老爷方便,至于买卖的经营上,宁三老爷还是吃了谭文石不少亏。 宁夏青辈分小年纪也小,自然坐在几乎最尾的位置,捧着小暖炉暖着手,一副什么都与她无关的样子。 其实的确与她无关。 自从宁望平自立门户那时起,她家便与族里没有关系了,她家无论是发达了还是落魄了,都是她家自己的事,族里不用负责,也管不着。在分红一事上,族里没资格要求她交银子,她也没打算掏一文钱。 即便如此,她今日之所以还是过来,主要是因为如今的她已算得上是宁氏里说得上话的人物了,不仅生意做得蒸蒸日上,手还伸到了宁氏作坊的上头去。因此,这样的场合,即便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说,她也不得不来露个面。 宁夏青坐在那,半个字都不说,端着手炉暖手,连眼睛都不眨,像是发呆似的,不知道的都会怀疑她究竟有没有在听。 其实她的确在听,不过也的确在认真想事情就是了。 一方面,她深深地觉得族长的确不易。虽不知是不是每次都要这般催着才能收到分红,光是这份为了维系族人而花费的心力,便不是常人愿意承担的。她虽然没做过族长,但也能对族长的这份苦心想见一二。 另一方面,她有些担忧。她虽然不是很了解宁氏内部每年上缴分红的情况,但看情况往年似乎没有这种集体拖欠的情况,这是不是说明宁氏今年的买卖不怎么好?想到这里,她就不由得开始忧虑起来。 宁三老爷愤恨地说:“如今谭文石进了商会,从前支持齐高原的人如今都转而支持他了,我瞧着,商会管事的宝座怕是要落到谭文石头上了!从前齐高原在的时候就没少为难宁家,要是谭文石当上管事,咱们只会比从前更难!” 宁三老爷话音一落,其余人也纷纷附和,均抱怨自从谭文石进了商会之后,自己的买卖有多难做,进货进不到好的,价格也竟不过联合起来的别家,谈好的客户也被别家撬了,卖出去的货也总被人拿回店里来刁难。 总之,自从谭文石进了商会之后,宁家人便半日不得安生。眼下所有人都盼着族长站出来为宁家讨个公道呢—— “族长,再这样下去,咱们的日子就不用过了!” “再这样下去,我的铺子就要关门大吉了!” “族长,你得替咱们讨个公道啊!要是让谭文石继续这般猖狂下去,不仅是宁氏会被他搞垮,整个梅公郡的匹料行都会被那混蛋吃掉!到时候谁都讨不了好!” “谭文石就是个祸害,那小子可贪了,有他在,旁人就永无宁日!族长您德高望重,这时候了,您得出面管管啊!” 老族长咳了咳,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族长不悦地斥了一句:“要是这点事就让你们沉不住气了,咱们宁家也不用继续在匹料行混了,干脆全回家种地去吧!” 顿时就没人敢说话了,厅里一片死寂。 老族长低声说:“如今的商会不太平,你们也都看在眼里。管咱们这些从商的能折腾出什么风波,只要上头有心收拾咱们,咱们就都是任人宰割的小鱼小虾。如今上头的意思不明确,咱们暂且避避风头保全自身最要紧,这种时候吃亏是福。” “可是……”宁三老爷喃喃着,脸色为难极了。 老族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的日子难过,但你们都得给我挺住喽!越是折腾的人就死得越快,只要咱们能挺到最后,咱们就算赢了。今儿叫你们来,就是告诉你们,如今不仅得勒紧裤腰带,你们一个个的还都得给我稳住喽!” 厅里沉默了一瞬,一个个脸上都是沮丧忧虑、却顽强如野草的表情。 有人在此时不安地出言:“可是,我听说萧氏近来有意要在梅公郡大展手脚。萧氏若真像占山为王,必定得先针对咱们这样的本地商。咱们以后的日后会不会更难过……”这语气里明显带着对萧氏的畏惧。 “萧氏……”老族长念叨了一句,不由得看了宁夏青一眼,正好宁夏青也看了过去。 老族长沉吟道:“萧氏又如何?咱们莫要自己失了志气。萧氏如今春风得意,也不过是因为上边的势力,可风水轮流转,萧氏如今得意,却未必能得意到最后。咱们以不变应万变,又急什么?” 老族长这话几乎什么都没说,却莫名透着历经风雨的老人所特有的笃定,倒是意外地让厅里的人都跟着笃定了下来。 到底是老族长,这份气度就是宁夏青这种年轻人所没有的,宁夏青心想。 此外,她还想到她从顾雪松那里听来的事情。 之前为了作坊分红的事见了顾雪松一次,从顾雪松那里听说,因为巩寿平之死而受到责备冷遇的五皇子因为立了一个小功,重新得了皇上的恩宠,甚至隐隐有威胁太子之位的意思。 正因如此,萧氏比从前更得意了。 不过,她记得,前世里未曾听说过太子被废的消息。虽然她前世作为深宅妇人,消息十分不灵通,但她常听谭文石说起外面的事,而且若是太子被废这样的事,她应该还是能听说的,可她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说明太子应该还是安全的。 既然如此,对于宁氏和萧氏的角力,宁夏青倒也不那么慌张。凭借着前世所知的信息,她也能勉强和老族长一样的笃定下来。 从宁氏大宅出来后,对于萧氏的事,她犹自有些不放心,打算再去找顾雪松打听打听,却在到了顾雪松门口的时候,遇上顾雪松正好要返京。 顾雪松掀开车帘看她,他的眼里一片平静。 宁夏青站在顾雪松的车窗旁,微微有些诧异地说:“想不到大人这时候要回京。” “年关将至,要回京复命。”顾雪松平和至极地说:“而且,这趟回京,也会顺便把亲事定了。” 宁夏青同样平和地站在顾雪松的车窗边,微微牵起嘴角,真挚地说:“愿大人得觅佳人,举案齐眉,和顺一生。” 第二百三十六章 商路 顾雪松告诉宁夏青,这次商会的事情远比宁夏青想象得还要大。 这次的事情是从商会账簿开始查起的,但顾雪松在搜查的过程中,居然还发现了商会行贿的事实,并循着蛛丝马迹查到了某些官员的头上。 如此一来,并不是梅公郡的商会将有一场血雨腥风,而是整个梅公郡都会翻天了。 正因事关重大,顾雪松只能按兵不动,暂且先把这件事扣好,并立刻进京复命,将此事直接禀报上面。 这场风雨也远比宁夏青想象的要大,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请顾雪松帮忙扳倒齐高原,最后会让事情失控成为今天的样子。 不过,或许因为她宁家人的身份,所以,自从她投生到宁家的那一日起,她便注定会被卷入这场风波中了。 这盘大棋终于要逐渐拉开帷幕了。 年前,宁老太太带着两个孙女去拜访顾老太太。 自从紫儿去了顾氏书院读书以来,常得顾老太太照拂,紫儿生得冰雪可爱,性子又娇憨不失懂事,因此格外得顾老太太偏爱,顾老太太如今几乎是快把紫儿当亲孙女那般疼。 为着顾老太太素日里对紫儿的照顾,宁老太太和宁夏青这才在年根底下带着厚礼来答谢顾老太太。 顾老太太自是不缺这点礼,但也明白这里头所包含的情分,笑呵呵地把紫儿搂在自己怀里,嘴上跟宁老太太客气了几番,随即又感叹这段日子以来紫儿长得极快,虽然不怎么长肉了,却抽条长高了不少,越来越有大孩子的样儿了。 顾老太太抱着紫儿不撒手,笑呵呵地问:“紫儿是正月里的生辰吧,眼瞧着又要长一岁喽!” 宁老太太和宁夏青对视一眼,相视一笑,皆因顾老太太爱惜紫儿不撒手的样子,反倒像是自己才是紫儿的亲奶奶一样,让宁老太太和宁夏青又是好笑又是欣慰。 “对了。”顾老太太忽然问:“青儿是什么时候过生辰来着?我从前是不是问过?瞧我老糊涂了,竟给忘了!” 顾老太太一边说着话,一边仍旧眼睛不离紫儿,紫儿便顺着答:“我姐姐是春天生的。” 宁老太太和宁夏青又对视一眼,宁夏青虽然没什么,宁老太太却是满脸黯然。 宁夏青的生辰虽不算大,可也不小,等生辰一过,虚岁便是足足十九岁了,而在等过了宁永达的丧期,宁夏青可就是老姑娘了。 天底下哪有这般年纪还没嫁人的姑娘?更何况宁夏青如今持家,整日进进出出的,一点没个姑娘的样子,且还要招赘,这样的女婿何等难找? 顾老太太自然也明白宁老太太心里的忧虑,便笑着说:“难怪青儿这般好看。那春天里百花齐放,春天里生的青儿果然也跟朵花似的。” 宁夏青对着顾老太太客气地笑了笑,说:“听闻三奶奶刚生了位小公子,我还没见过呢。听闻三奶奶如今已出月子了,我想带紫儿去瞧瞧小公子。” 顾老太太连连点头,笑着说:“你们去吧,正好我想跟你奶奶说点贴心话,你倒是懂事。” 宁夏青笑着点点头,然后便带着紫儿去三奶奶那边了。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仙子一般的女孩出去,顾老太太不由得叹了一句:“青儿这般如花的样貌,真是可惜了,我没福气让她做顾家的媳妇。” 宁老太太神色黯然地说:“是这孩子没福。自从永达过世之后,这孩子便成日里忙里往外,我虽不好说她什么,却心里一直为她担心着。如今青儿越发瘦了,婚事也没个着落,说到底,这孩子就是个劳碌命,没有那等养尊处优的福气。” 顾老太太感慨地说:“其实这孩子跟雪松倒是般配,我从前一直希望他俩能成一对。可是雪松年纪也不小了,京里那边等不及,居然给雪松说婚事了。这俩孩子倒是错过了……” 一提起顾雪松和宁夏青之间的事,顾老太太便感慨不已。 宁夏青带着宁夏紫一块往顾三奶奶的院子去,刚到门口,正好遇到顾怀朗从里面出来。顾怀朗如今年过总角,正是如春笋一般速度蹿个子的时候,竟已经快赶上宁夏青了,而小小的宁夏紫连顾怀朗的胸口都到不了。 顾怀朗一见这姐俩,脸上立刻堆起了开心的笑容,热情地招呼:“宁姐姐带着紫儿妹妹过来了?我好久都没看到宁姐姐了呢。” 宁夏青笑着,和煦地说:“听闻三奶奶刚给八公子添了个小弟弟,我特意备了些礼,带着紫儿过来看看小公子。三奶奶如今身子恢复得好吗?” 顾怀朗连忙作揖,客客气气地说:“宁姐姐有心了,我娘身子很好。宁姐姐无需跟我客气,口口声声八公子实在是太见外了,宁姐姐叫我朗哥儿就好。宁姐姐和紫儿妹妹快请进吧。” 宁夏青一边带着紫儿跟着顾怀朗往里走,一边在心思想起了顾怀朗的前途,于是自然而然地唤了一句:“朗哥儿。” 她知道,顾怀朗再过一阵子就要去参加秋闱了,若是能够中选,便有了选官的资格。以顾氏的能力和手段,顾怀朗的前途必然一片大好。 其实以顾怀朗如今的年纪,参加秋闱还有些早。不过此事宜早不宜迟,若家里可以帮忙安排的话,让顾怀朗早点去试试也无不可。 不过,既然是去试试,或许顾氏这一次也没打算让顾怀朗中举,毕竟,若是顾怀朗此时就中举,实在是太显眼了些,那并不是顾氏行事的一贯风格。 以宁夏青的猜测,顾氏或许只是打算让顾怀朗先去走个过场也说不定,或许会等顾怀朗年纪再大一点之后,再安排顾怀朗进官场吧。 总之,无论顾怀朗此次秋闱究竟会得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其此后前途绝对是那些贫寒子弟一生都无法企及的。 宁夏青倒是愿意跟顾怀朗多亲近亲近,再过几年,顾怀朗对她而言也会是一个难得的助益。 年后,宁夏青带着紫儿去了一趟宁氏大宅。 自从宁望平自立门户之后,她家便几乎彻底断了与族里的往来。然而时移世易,到了她这一辈,终于再次带着紫儿踏进了宁氏大宅的门槛。 她与本家那边越是亲近,就越是证明,萧氏带给宁氏的压力越大,已经大到让宁氏内部团结至斯。而萧氏带给宁氏的压力越大,也就越证明,往后的局势将一日比一日严峻。 接下来的几个月,是宁夏青接手家业以来最清闲的几个月,也是她最提心吊胆的几个月—— 年后不久,京城里,顾雪松将商会行贿的证据提交了上去。 太子带着种种证据去面见圣上,证据表面不少官员都涉事其中,且那些官员素来与五皇子交好,算是五皇子其下羽翼,太子此行便是将矛头直指五皇子。 五皇子却将此事全部推到了商会的头上。五皇子辩解说,此等民间组织在当地相互勾结为非作歹,甚至勾结官员,这对于地方政府的统治始终都是威胁,进一步来说,便是对皇权的威胁。 依五皇子所言,对于官员受贿一事,此乃人性贪欲所致,历朝历代都无法完全遏制。因此,在受贿一事上,治标不如治本,只要打击此等民间组织,便能从根源上杜绝了受贿一事。 此外,若是想查,恐怕没有官员是完全干净的。只要那些官员依旧忠于皇上,不如此次就放过他们,严查商会的同时放过那些官员,一松一紧张弛有度,这才显得皇上处事有度。 太子自然不赞同五皇子的意见。一时间,两派官员皆纷纷站了出来,各持一词,一时间朝堂上一片混乱。 萧氏早就听到风声。于是,谭文石等萧氏的簇拥纷纷退出商会明哲保身,并牵头建立了与商会性质类似的公所,此番改弦更张,摆明了是要金蝉脱壳。 而谭文石等人所建立的组织,自然是排斥宁氏加入的。因此,宁氏只能暂且留在商会里。若是商会真的倒台,宁氏反倒得独立承担后果。 太子与五皇子的争斗如火如荼,皇帝终于下定决心,打算承办商会。 却不料,就在这时,北边发生了一件大事—— 天山走廊被攻破了! 天山走廊被攻破,意味着被阻遏了几百年的天山商路将重启,北地与西域之间的通路将不再受到莱什人的阻隔,两地之间的通商将比从前更为频繁。 被搁置了多年的西域商路重新开通,中原所产的瓷器与匹料终于能够再次流向西域。在这种时候,中原的瓷器与匹料登时就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于是,太子上书,提及民间商贸一事。 太子有云,梅公郡乃是匹料重镇,若是在这种时间解散梅公郡匹料商会,梅公郡商人失去了领头羊,匹料行陷入混乱,商人们乱了阵脚,很容易就会失去这一向西域扩张市场的好机会。 梅公郡每年上缴朝廷的赋税不少,若是梅公郡错过了此次机会,对于朝廷而言也是笔不小的损失。 因此,千里之外的天山走廊一役,反倒保全了梅公郡的匹料商会。 当顾雪松从京里回到梅公郡市舶司时,已经是夏季了。此时的梅公郡里,以宁氏为代表的商会和以萧氏为后盾公所之间的矛盾也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天山走廊通路,意味着北地会有许多商人转而来往西域通商,而北地必将从中原进更多的料子。此时,梅公郡的商会和公所中,谁能与北地谈下长期的合作,谁便能够占据商场上的先机。 ——对于宁夏青等宁氏众人来说,之前的小半年里,他们只能什么都做不了地等待上头的风声,而如今却到了他们这些商人出场的时候了。作为商会这边的代表,他们须得在公所得手之前,尽力争取与北地之间的长期合作。 然而,这并非易事。 萧氏作为境内盘根错节的大氏族,早已渗入了皇室血脉之中。在萧氏内部,荣耀得封翁主的萧氏女子便不下十位,身负萧氏血脉的公主也有不少。 近百年来,中原这边与北地的关系相对不错,中原常常会送公主去北地和亲,这些被送去北地的公主里,有不少都是跟萧氏有所关系的。 因此,无论是中原皇室,还是北地朝廷,都早已被萧氏渗入了。 如今商会和公所都想要争取北地的长期订单,与宁氏的商会比起来,北地自然更会倾向于萧氏的公所。 以宁氏族长等人为首的宁氏众人都对此事忧心忡忡,包括宁夏青。就在这时,宁夏青被顾雪松叫去见了一面。 原来,京里那边的局势过分紧张,离不开顾雪松的筹谋,因此,顾雪松才刚回来不久,就又要离开了。 顾雪松是赶在离开前匆匆见宁夏青一面的。此次见面,顾雪松主要是想问商会打算如何去争取北地的单子。 宁夏青告诉顾雪松,宁氏这边打算派宁三老爷过去。宁三老爷打理宁氏商铺多年,纵横商场,宁氏要派人去北地,没人比他更合适。只不过,宁三老爷在宁氏族内地位不低,此次派宁三老爷走这一趟,几乎证明宁氏已经被逼到底线了。 顾雪松闻言倒是一笑,说:“那还真是巧,宁三老爷与谭文石这两个人,看来不分个高低是不行了。” 宁夏青明白了,公所那边是要派谭文石过去。 宁夏青不由得心里一突,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 谭文石是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宁三老爷虽然曾经是谭文石的主子,可如今的宁三老爷无论是体力、精力、心机、手腕都不是谭文石的对手。 她一直就担心公所那边会由谭文石亲自过去。看来萧氏也是势在必得了,所以才会让谭文石亲自去走这一趟。 这下子倒是不妙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商队 她满心忧虑:“顾大人可有什么办法可胜此局?” 顾雪松平缓地说:“我今日之所以请宁姑娘过来,便是因为太子殿下让我告知宁姑娘,请宁姑娘务必亲自北上一趟。” 宁夏青怔了。 太子居然还知道她这个人的存在? 而且,太子居然打算让她北上去谈这么大笔的买卖? 宁夏青压根就没反应过来,便听顾雪松低声道:“我没有太多时间继续留在梅公郡了,还请宁姑娘早做打算,此行必须一定要拿下北地的订单,否则的话,宁氏的下场便会如同曾经的齐家。” 宁夏青更愣了,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顾雪松却只说:“宁姑娘不会不明白。” 她忽然明白了一件很可怕的事实。宁氏之于太子,便如同萧氏之于五皇子,便如同齐家之于萧氏。 前阵子商会风雨动荡,后来却又被保了下来,想必便是太子出言的关系。 如今太子需要宁氏出面抗衡萧氏,若是宁氏办事不力,太子对待宁氏的态度不会比萧氏对待齐家更为和缓。 她忽然觉得全身发冷! 顾雪松劝道:“宁姑娘不用觉得不甘心,也不用觉得太子为人绝情。毕竟,太子之所以能够保下商会,用的便是通商后需要商会在梅公郡统筹大局的理由,可若是商会拿不下来订单,这个理由便不再成立,到时候太子自然便不能再保商会了。” 她明白顾雪松的意思。可是,要她北上去谈买卖,此事比她从前所经历的一切都要艰险,她实在是没有任何信心…… 她只觉得浑身冷到发抖。 她想来想去,只能留存了一点希望试探着问:“顾大人,既然太子无法再出言保全商会,宁氏若是现在就退出商会呢?” 顾雪松却摇摇头:“宁姑娘觉得,宁氏如今还可以退缩吗?” 顾雪松冷冷地说:“宁姑娘难道真的以为,万嫣坊着火的那次,五皇子没有查到阿正吗?若不是有太子殿下在背后阻挠,五皇子的手下早就去华彩苑抓人了。若是宁氏如今退缩,不再受太子殿下庇佑,五皇子自然立刻就会对宁氏发难。” 顾雪松口中所言,对于宁夏青来说,正是最坏的情况。 这么久以来,她借了顾雪松这么多力,便等同于是早已投靠到太子的羽翼之下,早已与五皇子和萧氏作对。如果这时候宁氏退出,即便太子不会报复临阵脱逃的宁氏,五皇子和萧氏也不会放过宁氏的。 到时候,宁氏失去太子这一靠山,又被五皇子和萧氏打压,结局会如何,她可以想见。所以,事到如今,她与宁氏都早已失去了退出的权利。箭在弦上,她已是不得不去北地了。 她简直都要哭出来:“既不可以退出,又不可以失败,这不就是直接把我逼入了死局……” “宁姑娘怎知自己一定不会成功?”顾雪松看着她,问。 她不忿地说:“我如何能成功?萧氏在朝廷和北地都有势力,而宁氏不过是梅公郡本地的一个小商户,我在千里之外的北地没有任何倚仗,到了那里我又如何能从萧氏手里抢来生意?顾大人,我虽素来自命不凡,却也是有这点自知之明的。” 顾雪松沉吟了一会,低声说:“难道宁姑娘会觉得,太子殿下在明知你不会成功的情况下,还会让你去北地?” “难道太子殿下以为我能有这等翻天覆地的本事?”她虽有些气恼,却不敢口出僭越之言,只是语气里带了些不悦。 顾雪松却只是有些沉重地看着她,眼神里无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的眼神飘远,深深皱着眉,低声说:“宁姑娘可知道打下天山通路的人是谁?” 宁夏青皱了皱眉,看了顾雪松一眼,顾雪松也在看她。 在宁夏青出发之前,老族长给了她一样东西。 这趟北上,宁永值特意联系了一个常年往来北地与中原之间的商队,心事重重的宁夏青带了一些宁氏作坊的货,跟着这一只全是男人的商队开始了北上的路。而令她更为担忧的是,公所那边不仅去了谭文石,甚至萧景元都亲自出马了。 北地部族不少,耶律兀术所在的部落只是其中一支相对较强的部落,北地最强的部落是蒙古大汗的部落。 阿正并不是任何一个部落的人,阿正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弃婴,虽然在耶律兀术所在的部落长大,但却不能算作是耶律部落的人。 这一次,蒙古大汗带头发起攻打天山,并向耶律部落借来了阿正,最终大获全胜。 这些年来,北地各部族因为常年受到莱什人的侵扰,因此相对团结,没什么内部战争,但并不代表他们之间没有一点摩擦。比如,因为阿正的威望和他特殊的身世,蒙古部落和耶律部落一直都为了留下阿正而暗暗较劲。 阿正威望甚隆且来历不明,像他这样的人,就等同于是流落的玉玺,谁能争到他的归属,便等同于能够成为名正言顺的北地之王。 阿正没有父母兄弟,若想要他名正言顺地归属,只能给他安排一桩婚事。若是他能够与蒙古部落或者耶律部落的女子成婚并生下子女,便等同于他的血脉融入了该部落,他也就顺理成章是这一部落的人了。 耶律部落这些年来一直屈居于蒙古部落之下,自然免不得会有取而代之的想法。耶律部落希望可以借助阿正而名正言顺地压过蒙古部落一头,因此极力希望阿正可以娶自己部落的女子,却被阿正拒绝了多年。 另一方面,蒙古部落也早有此意。阿正成长于耶律部落,心里待耶律部落很是亲近,却也不能不给蒙古部落面子,以免耶律部落被恼羞成怒的蒙古部落报复,只好一边拒绝,一边尽力周旋。 近一年来,耶律部落逐渐壮大,渐渐有威胁蒙古部落在北地统治地位的趋势。阿正出身于耶律部落,且迟迟不肯答应蒙古部落所指的婚事,这让蒙古部落怀疑阿正更倾向于耶律部落,因此对于阿正的态度日渐紧张。 这些年来,阿正始终被夹在这两个部落之间,他的身份算是相当敏感。 此次蒙古部落借阿正去攻打莱什人,既感念阿正的英勇,又忌惮阿正愈发水涨船高的威望,因此愈发急迫地要阿正娶一个蒙古部族的女子。 阿正此番为北地诸部族立了功,可他本人的处境却比从前更紧张了。 宁夏青从顾雪松口中听说了关于阿正的这些事,她不由得犯难。她知道阿正肯定会帮她,可阿正的身份这般敏感,即便阿正帮忙,此事最后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她完全说不好。 而且她也从顾雪松口中知道,当今蒙古大汗的弟弟,蒙古部落的齐首大将军娶了一位来自中原的翁主。 齐首大将军顾名思义,是部落里地位可以与大汗相比肩的人,是除了大汗以外,整个蒙古部落里最有权势的人。 数年前,中原朝廷封了一位萧氏女子为翁主,送去北地与齐首大将军和亲。这位萧氏女子正是萧景元的亲姐姐,也就是说,齐首大将军是萧景元的亲姐夫。 蒙古部落是北地势力最大的部落。她此番北上,自然是要去与蒙古部落谈生意。与身为齐首大将军妻弟的萧景元比起来,宁夏青只觉得自己的处境太难了。 等到达北地,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 原来天下竟是这般大! 若是不亲自走出去看看,真的很难体会到这一点。宁夏青千里迢迢走到这里,只觉得自己像是大海里的孤舟,离乡越来越远,前途也遥不可及。 只有走出来才能切身地感受到,天下之大原来竟是这般惊人! 此时正值酷暑,常听人说北地凉爽,可如今亲自过来,宁夏青才知道,什么北地凉爽都是骗人的! 瘦瘦的宁夏青和黑黑的翠玉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马车晃晃悠悠的,她俩也昏昏沉沉的,像是被晒在沙地上的两条快成干的鱼。 “姑娘……”翠玉的嗓子沙得像是被草原上的风沙刮过:“姑娘,你……咳咳……喝口水解解暑吧。”翠玉说着,就把水壶递到宁夏青嘴边。 “不喝不喝。”宁夏青摆摆手:“要是喝了还要出恭,实在是太麻烦了。” 跟商队出来的这一月里,出恭和月信这两件事简直要折磨死她了。商队里都是男人,这群大男人在一块,常常随地出恭,她和翠玉有时连马车都不敢下。 若是在中原地带,官道两旁都是树林,女子或许还可以躲到树林里去。可这里是草原,一望无际,宁夏青和翠玉连棵能遮挡身子的小树苗都找不到,想要出恭几乎只能等到在营寨落脚的时候。 宁夏青闻了闻自己身上,觉得自己都臭了。再问问翠玉,也挺臭。宁夏青不由得自嘲地一笑。 翠玉以为宁夏青在笑话自己,不由得嗔道:“姑娘……” 宁夏青笑呵呵地说:“咱们回梅公郡之前,可得找个客栈好好洗个澡。不然的话,你臭烘烘地回去,还怎么见董子真?” 翠玉脸不红心不跳地哼了一句,说:“说起他我就来气,我和姑娘在这吃苦受罪的时候,他铁定在家里优哉游哉地喝着酸梅汤呢!真是的,早知道……咳咳……就把他也叫上了,让他也好好吃吃这苦头!” “哟。”宁夏青用略带夸张的语气打趣说:“要是把他带上,你一准就整天跑去跟他斗嘴了,那还顾得上陪我啊?” 翠玉脸一瞥,毫不犹豫地说:“我才不去理他,让他在外面风吹日晒去,我就跟姑娘坐在马车里!”翠玉一边歪着脑袋想象,一边憋着坏笑。 就在这时,马车外凑巧传来几个商人开黄腔的哈哈笑声,宁夏青在马车里听着,也跟着笑了出来,翠玉也在一旁捂着嘴乐不可支。 宁夏青从前便知道,这些走商的人跟普通商人不一样,走商的人都性子爽直,说话也很脏,脏到句句不堪入耳的程度,正因如此,她从前甚至很怕跟行商打交道。 可如今她自己跟着商队走了一趟,才终于体会到为何走商的这些人这般粗鲁了。 因为走商着实是太苦太苦了。而且一个不小心,他们就会连命没了。走商苦到几乎在挑战每一个人的承受极限,而且有了今朝都不知有没有明日,在这种时候就会觉得,仁义礼智是真的狗屁不如,还不如一口珍贵的水来的要紧。 翠玉抿了抿嘴,想起了什么,忽然问:“对了,姑娘出发前不是给阿正写信了吗?也不知道阿正收到了没有。” 一提起这个,宁夏青就有些愁了:“很难说。战事瞬息万变,之前只听说天山通路打下来了,可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连阿正现在在哪都不知道,只好先把信寄给耶律兀术,请他帮我传给阿正了。” 她不知道战事进行到何种程度了,不知道阿正究竟能不能来。可她心里是希望阿正能够收到信并且来接她的。 因为战事的关系,附近多出了不少北地流民。此外,还有许多莱什的俘虏逃出去之后一直在附近流窜,这些人自然而然地变成了难民。这些人自然而然就将吃饭的希望放在了商队的身上。 此地因为管辖不力,几乎每座山头上都有靠打家劫舍过活的北地贼寇,如今又添了一群流民和难民,商队如今想要平安通过就更难了。 前段日子,大约有十几只商队经过这里,其中有一半都遭了打劫,最惨的是其中有一队全都被亡命的难民给斩首了! 也正因如此,宁三老爷重金请了镖师来护卫,可即便如此,却也无法保证能够从那帮亡命之徒的手里逃出来。 宁夏青只盼着阿正能收到信之后来接她。不然如今的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却不知—— 天山一役,以蒙古部落为首的北地部落虽然胜了莱什人,却没能擒住莱什王,莱什王带着残部逃走,出于报复,时不时就去偷袭北地诸部的营帐。如今北地诸部正在忙着到处追击莱什王。 ——因此,阿正并没能及时得知宁夏青前来北地的消息。 第二百三十八章 难民 宁夏青往马车外探了探头,顶着烈日往天上瞧了一眼。 此时,他们离图鲁河大约还有半个月的路程。 因为这批商队是来往于图鲁河与梅公郡之间的商队,所以,宁三老爷和宁夏青打算跟着商队一起先去图鲁河,在图鲁河落脚之后先好好休整休整,然后再往蒙古部落所在的地方去。 宁夏青顶着烈日瞧了一眼,只见日头渐渐西了,他们应该已经离过路的营寨不远了,看来今日的行程将要结束了。 而这时,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条小溪,商队于是停了下来,众人开始纷纷到小溪旁取水。 宁夏青在马车里坐了一天,腿着实是又酸又痛,见那小溪的水清澈无比,宁夏青再也忍不住,赶紧催着翠玉把自己扶下了马车,匆匆赶到小溪旁。 为了避免出恭,她一路上都不怎么喝水,但此刻着实是忍不住了,沁凉的溪水捧在掌心里,她就着自己的手饮了一口,只觉得溪水冰凉得连牙齿都打颤,凉意像是一根线穿过她的喉咙和肚肠,又很快就在她腹中的燥热里蒸发掉。 她忍不住又捧起一捧,溪水太凉,她不敢再喝,却用那水扑了扑自己的脸。 尽管坐在马车里,她却仍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风沙,再加上在马车里闷出来的汗,此刻被凉水一冲,让她实在是舒服极了,在那一瞬间,她甚至感动得产生了一种自己前世今生都没有这般舒服过的错觉。 翠玉在一旁也开心地不断捧着溪水洗手洗脸,忽然,翠玉指着下游不远处好奇地说:“姑娘,你看那些在喝水的马好奇怪啊,我还没见过那么大的马呢!” 宁三老爷正巧走到旁边,哼了一声道:“没见识了吧?那才不是马,那是黑牛!” 翠玉瞧瞧瞪了宁三老爷一眼,不敢说话。宁夏青却从溪水的倒影中看到翠玉敢怒不敢言的白眼,觉得愈发好笑。 宁三老爷见翠玉不搭理自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逮着翠玉挖苦道:“你可小心着点,你身上这红衣裳最是招牛喜欢,小心那牛冲着你冲过来!把你顶得飞出半里地去!牛犄角能把你的肚肠都给挑出来!” “哦!”翠玉十分敷衍地应了一句,同时暗暗不屑地撇撇嘴,懒得理会宁三老爷,于是往相反的方向看过去,却忽然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便扯了扯宁夏青的袖子,指着不远处诧异地说:“姑娘,你看那是什么?是不是起风沙了?” 宁夏青顺着翠玉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不远处卷起了一阵奇怪的沙尘。 难道真的是起风沙了?她从前也听人说过,草原上风沙大,连人都能卷走。 于是宁夏青站起来,拉着翠玉道:“我们先回车上吧。” 却在这时,忽然有一个镖师大喊道:“快跑啊!是难民!是难民来了!” 翠玉登时就被吓傻了,宁夏青赶紧拉着翠玉就往马车那边跑,而此时此刻,如风一般席卷而来的难民已经冲着商队跑过来了! 这批难民不是别人,正是逃亡中的莱什王!以及莱什王所带的近百名近身精兵! 商队登时犹如受惊的兔子,不管不顾就冲着莱什王所冲过来的反方向被追逐着四散逃去! 眼下这当口,全乱套了!各跑各的,能不能活下去全看天意了! 变数太快,刚刚她还在溪水旁享受着清凉的感觉,转眼间却就落入了生死境地! 宁夏青和翠玉的马车几乎在最后头,车夫为了自己活命全力赶着车,宁夏青和翠玉压根都不知道车夫在把马车往那边赶,两个人在车里摇摇晃晃的,几乎快要被甩出去了! 宁夏青忽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事情! 她和翠玉是商队里唯二的女人…… 若是她们被抓到,那么她们的命运…… 宁夏青想也没想,“唰”的一声,从袖口抽出匕首!同时喝道:“翠玉!快点把匕首拿出来!” “啊?”翠玉都哭了,宁夏青见翠玉完全傻了,皱了皱眉,从翠玉的袖口里抽出翠玉随身带着的匕首,然后把匕首交到翠玉手上。 “翠玉,若有万一,你明白的!”宁夏青死死盯着翠玉道。 翠玉握着匕首,浑身都在发抖。 若有万一,她们便只能在被抓前自尽! 马车依旧在疯了一样地向前逃命。宁夏青知道,一旦她们落入难民的手里,她们将面临什么可怕的处境。而她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是,便是此刻商队里的那些男人们会不会把她们两个丢出去吸引难民的注意,然后趁机逃命? 她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来摆脱追击,否则的话,她和翠玉便都无法自保! 宁夏青忽然掀开车帘,冲着马车外大喊:“三堂叔!三堂叔!” 宁三老爷正抱着马的脖子拼命地跑,他本也是坐马车的人,何曾受过这种苦?眼下宁三老爷整个人抱着马脖子,两条腿拼命地夹着马肚子,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连方向都不管了,眼下只能顾上拼命催马往前跑! “三堂叔!”宁夏青又唤了几句。宁三老爷艰难地睁开眼,刚想张嘴问她要干嘛,却一张嘴就进了满嘴的沙子,把宁三老爷咳得连肺子都要出来了,咳得满脸涨红。 “三堂叔!草木染!咱们的草木染!”宁夏青拼了命地大叫! 宁三老爷简直想骂她这个时候了居然还顾着料子,却听宁夏青又喊:“草木染!红色的!牛!牛!” 宁三老爷登时就明白了,立刻转头去寻他们所带来的那辆装货的马车,只见那辆装货的马车离他们不远,而马车旁边正好还跟着好几名在逃命的镖师。 宁三老爷想也没想,立刻就往装货的马车那边跌跌撞撞地策马而去! 莱什王一行人已经被阿正所带的兵马追了快一个月了! 莱什人发迹于波斯,东行之后占据天山几百年,也算是世代枭雄了,却在几个月之内,被北地部族给追成了丧家之犬! 这些天以来,阿正带人追莱什王追得紧,莱什王当日落荒而逃的时候几乎没有带任何物资,这些天里过得是又凄惨又贫穷,甚至就连莱什王都几日没吃上饭了! 甚至已经有人提议杀马吃肉了,要知道,马对于莱什人的意义简直可以用神圣来形容。此时,对于正在逃命的莱什人来说,要是没了马,就没了命!可如果不杀马,莱什人就都要饿死了! 或许是莱什人命不该绝,他们竟在这时撞见了宁夏青所在的商队!瞬间,莱什人都像是疯了的狼一样! 只要追上商队,莱什人就可以活命了!于是他们疯了一样地追过去,那股从心底里生出来的狠劲,甚至不比商队逃命求生的意识弱! 就在这时,忽然从前方飘过来一阵如雨一般的红! 夏季的草原上一片青碧,天色又是一望无际的蓝,此刻忽有比云霞还要浓稠的红色在半空中飘荡开来,这样的美景是许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领头的莱什王登时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立刻勒紧缰绳,用莱什话喊道:“散开!都散开!快跑!” 只是,原本疯了一般向前冲的马队想要调转方向何其困难? 一匹匹红色的料子仿佛比天际西侧的红霞还要软,顺着风一下子飘过来,正好跟从商队后面奔过来的莱什人撞了个正着! 红缎缠住了莱什人所乘马匹的腿!还有的裹住了莱什人的头脸!红缎子牵住莱什人的脚步,挡住莱什人的视线,一时间,莱什的这批逃亡马队前后冲撞到一起,红缎子便缠住了更多的莱什人! 登时,莱什人仿佛被染成了一支红色的马队! 那群原本在溪边喝水的黑牛宛若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瞬间向莱什人的队伍冲了过去! 宁夏青和翠玉在马车里颠颠簸簸的,听宁三老爷在马车外兴奋地喊:“哈哈哈,成功了!成功了!” 翠玉连忙抚了抚胸口,惊魂未定地拉住宁夏青的胳膊,欣喜地晃:“姑娘,咱们……咳咳……咱们逃出来了……” 宁夏青的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只是告诉翠玉:“你先把匕首收回去,免得伤了自己。” 马车仍在疾驶,宁夏青仍不放心,虽然用红缎牵住了那批难民的脚步,但是……难道这样轻易就能逃出一命了吗? 就在这时,商队后面又隐隐传来难民呼喝的声音! 翠玉一下子就白了脸,拉着宁夏青不知所措。 宁夏青脸也一白!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的!宁夏青掀开车帘往后头一瞅,只见追过来的难民虽然与刚才相比有所减少,也不如刚才有章法,但其凶悍程度却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那批红缎的关系,追击而来的难民受了挫,眼下比刚刚更疯狂了!除了带着劫掠的凶性之外,还带着穷途末路之后只想要报复的疯狂! “快!快跑!”宁三老爷察觉不对,立刻紧了紧跨在马肚子两侧的腿,抱着马脖子疯狂地逃命! 那群难民疯了!局势比刚刚更凶险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逃生 马车的车夫甚至都从车辕上站起来赶车了! 宁夏青和翠玉都觉得,马车比刚刚跑得更快,简直快要超过马车所能够承受的极限! 果然,忽然传来清脆的一声,因为马车行驶过急,居然有一只轮子脱离轮轴猛地向旁边滚了出去! 宁夏青和翠玉都觉得马车往旁边一歪,还没反应过来,就传来绳索断裂的声音,竟连缰绳都因为不堪重负而断裂了! 登时,残余的马车残骸脱离了马匹,而那车夫早已眼疾手快地跳到了马背上逃走了,马车借着余力往前窜了几丈,终于在草地上停了下来。 宁夏青和翠玉只觉得全身的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宁夏青最先反应过来,什么都顾不得了,拉着翠玉就从快要散架的马车里爬出来! 刚爬出来,却发现,堵在她们面前的正是几个异域样貌的难民!那些难民一见着她们,脸上立刻洋溢起令人作呕的笑意! 那几个人脸上满是黑漆漆的泥巴,连嘴角都带着泥巴,和从嘴唇里因为干裂而渗出的血丝混在一起,凝固在嘴巴上。其中一人舔了舔嘴唇,看着宁夏青,眼神里流露出无法忍耐的凶光!策马想要靠近她! 宁夏青“唰”的一下从袖口抽出匕首,指着那个意图靠近她的人!就算要死,她也要拉一个垫背的!就算不行,能刺对方一个窟窿也值了!她这样想。 然而,对方的长刀一下子就横过来,幸好她躲得快,不然她就会被刺中了!宁夏青眼角登时就溢出愤怒的泪,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于是横起匕首就要往自己身上刺! 就在这时,她耳侧忽传破空之声,她登时就觉得自己的眼前一片鲜红,双目刺痛不休,似是有鲜血溅到了她的眼睛里! 隔着那斑驳的鲜血,她忍着痛楚,看见有一只箭横在自己面前那男人的脖子上! 而那男人的表情似是什么都没发觉,依旧带着那般令人作呕的笑意看着宁夏青,却从眼角和口鼻中缓缓流下血来,这场面简直诡异至极! 那男人本就是冲着宁夏青来的,此刻,七窍流血、笑意渗人的男子与宁夏青对视着,彼此间的距离极近,而那男人的鲜血已经喷了宁夏青满脸,甚至进到她的眼睛里,让她的全部世界都蒙上了一层红色! “砰”的一声,那个男人向后砸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宁夏青已经吓傻了……眼睛被鲜血刺激得流泪,站在原地,抹了抹自己的脸,然后看着通红的手长久地发呆…… 莱什王像是受到惊吓的野兽一样回头。 地平线上,大地震动。 莱什王登时就用莱什话怒吼:“跑!快!跑!!!”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还是追上了他们!他们明明已经甩掉对方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会被阴魂不散的那人追上! 对方究竟是怎么找到他们的!简直就像狼一样紧追不舍阴魂不散!难道……难道真的如传说中一样,对方可以闻到只有狼才能闻到的味道! 就连那些正在逃跑的商队都意识到,后面来了一批比之前可怕百倍的人! 商队只觉得是天要亡自己!让自己一劫未过就遇见更加可怕的对手!天要亡自己啊!然而,出乎商队预料的是,后来的这批人居然只顾着杀先前的那批难民! 这场屠杀简直就像是草原上狼群对猎物的群起而攻之,撕开猎物的咽喉,扯掉猎物的头颅,破开猎物的肚肠!然而这猎物是活生生的人!商队众人看着眼前的一切,一个个都不由得对这场景感到作呕! 其中,宁三老爷吓得裤子都湿了!整个人浑身都哆嗦!在这一刻,他是真的宁愿自己眼睛瞎了,宁愿自己从来没看到过这一幕! “姑娘……”翠玉哭着去抱住宁夏青,赶忙替宁夏青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宁夏青的眼睛被鲜血刺激得一阵阵流泪,连流出来的泪都是殷红的,看着恐怖极了! “姑娘……”翠玉都哭傻了,抱着宁夏青不放,却只见宁夏青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宁夏青定定地看着那个方向,留着掺满鲜血的红色眼泪。 宁夏青所望的人,横刀立马,如疾风一般席卷过先前的那帮人。翠玉愣了,翠玉从来没见过这场面,其实她根本不敢看,却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要移开眼。翠玉已经吓傻了。 那个横刀立马的人,她很熟悉,可是,却又好像从来没见过。那真的是阿正吗?翠玉觉得自己要疯了,她实在是无法相信,那个领头的将军就是阿正。 宁夏青的眼泪逐渐变得清澈,逐渐慢慢止息。一行行泪痕冲刷净了她脸上的鲜血,露出她原本的白净容颜。 宁夏青失去了对时间的意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刚刚因为鲜血进了眼睛所以流了好多好多的眼泪。 她也不知道,这场可怕的、宛如人间炼狱的屠杀到底是何时结束的。总之她一直都看着那个人。她在想,那个人……真的是她的阿正吗? 其实,在楠木山上,阿正曾经对她讲过一些他在草原上的事,她也对此早有想象,可是,想象与现实是不同的,当这样的现实场面在她眼前上演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承受能力和想象能力的极限,她发现她真的无法接受这样的阿正…… 她只觉得自己渺小…… 屠杀结束后,所有的将士都士气高涨无比兴奋地齐声高呼着那个男人的名字,可那个男人想也不想就往她这边飞奔而来。 而她还在傻傻地发呆…… 阿正向她走过来,眼睛亮极了,里面写满了因她出现而产生的无上欣喜,却又满脸不安,一直在衣服上擦着那双沾满了鲜血的大手。 阿正他……看着有点傻…… 像是一个偷玩泥巴后害怕被大人责备的小孩子,他拼命地在衣服上擦着自己的手,直到走到宁夏青跟前,他确定被自己擦得通红的手上已经没有了泥巴和鲜血之后,才小心地去扶了一下宁夏青的胳膊,不安地问:“没事吧……” 在这一刻,宁夏青忽然想起来一个完全无关的画面。 她想起很久之前,她在厨房给曹氏做了一碗酸豆角肉汤面,那时的阿正在院子里帮厨娘劈柴,当她端着面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阿正就这样看着她,在发觉她不是给自己做面之后,他的两条眉毛又立刻委屈地耷拉了下去。 那时她仿佛看见,有一条不存在的尾巴在阿正的身后冲着她摇。 现在,阿正傻乎乎地擦干净手才来碰她,与她久别重逢的时候,仿佛又有一条不存在的尾巴在他背后欢快地摇啊摇。 她终于有了一点真实感,确定眼前的人就是她的阿正,她忽然一皱眉,委屈地哭了:“阿正……”随后她忽然就晕过去了。 逃亡一个多月的莱什王被俘,其部下全部被杀。 商队这边的镖师几乎在拼杀中死光了,商队也损失了几位脚夫,而宁三老爷及其手下管事,以及宁夏青和翠玉都安然无恙。 宁夏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安置在一个颇为舒适的营帐里了。 她也听说过,听说北地的人不住屋子,只住营帐,而且为了方便移动,他们的营帐都很是简陋。所以宁夏青一直以为,北地人应该是直接睡在地上的,就算有一个简单的铺席,估计也是极为不舒服的。 但出乎她预料的是,她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所待的地方还不错,而且自己身下的床还挺软的…… 而这营帐里挂着不少装饰品,她虽然统统不认识,但依靠光泽和大小,她猜测,这些东西应该都挺贵的,是身份高贵的人才能享用的营帐。 所以,这里是阿正的营帐吗?她不禁想。想起阿正之前那般受拥戴的样子,她觉得这的确很有可能。 就在这时,趴在她旁边睡着了的翠玉醒来了,一见宁夏青醒了,翠玉兴奋地跟什么似的:“姑娘姑娘你醒了!阿正……阿正说你不出一个时辰就会醒,果然……” 宁夏青的嗓子也已经哑了,无力地问:“这是哪里?是阿正的营帐吗?” 翠玉摇摇头:“不是,但这里是蒙古部落的地盘了。阿正表明身份之后,这里的人立刻就腾出了一个最好的营帐来,阿正就把姑娘送到这里来了。” 宁夏青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着翠玉,忽然伸手抹了抹翠玉的脸,皱眉问:“何时伤的?” “嗯?什么?”翠玉不解,随即伸手往自己脸上摸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居然挂彩了!而且那伤口都已经结痂了。 所幸伤口不大,宁夏青观察着,那伤口锋利整齐,倒像是什么武器给划的,宁夏青想起了什么,随即抽出翠玉的匕首,果见匕首顶端沾着一点已经发黑的痕迹。 宁夏青明白了,八成是翠玉举着匕首在马车里颠簸的时候不小心自己划的。 宁夏青看着那匕首,有些愧疚地说:“不该让你跟着我出来受苦的。” 宁夏青是真心实意地这样觉得。她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前途拼命也就算了,翠玉又不姓宁,翠玉若是真搭上一条命,那实在是太冤了。而且她自己活了两辈子,看开了许多事,可翠玉年纪还小,怎么能…… “姑娘说什么呢?”翠玉嘿嘿一笑:“当然是姑娘去哪我就去哪了。” 翠玉脸一红,说:“是我太担心,没能保护好姑娘,要是有下次,我肯定会比这次表现好!呸呸呸,瞧我说什么呢?姑娘别听我这个乌鸦嘴的!肯定不会再有下次了,姑娘吉人天相,以后都会平平安安的!” 宁夏青皱眉苦笑,外头的人听见里头的动静,知道宁夏青已经醒了,便提了热水进来给宁夏青和翠玉洗漱。 草原这里并不似中原地带水量充沛,所带来的热水将将只够一个人洗身子的。宁夏青干脆也不洗了,只跟翠玉用沾湿的毛巾把从头到脚都擦了一遍,出来走商这段日子,她是彻底学会不拘小节了。 翠玉一边擦着身子一边余悸未消地说:“其实,今天的事可真是……咳咳……幸好他及时赶过来!姑娘提前给他写信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宁夏青却忽然想起来信的事,不由得蹙眉,想起阿正看到她时的惊喜神情,她倒是隐隐觉得阿正似乎不像是收到她信的样子。 阿正和翠玉刚刚收拾好了,宁三老爷也在这时过来了。 宁三老爷一脸赧然,瞧了瞧宁夏青,又瞧了瞧翠玉,注意到翠玉脸上的伤,微微皱了皱眉,没好气地问:“没事吧?” 宁夏青摇摇头。 宁三老爷哼了一声,抱怨道:“咱们带来的凤凰草木染都废了,唉,这得损失多少钱啊……” “反正又不用三堂叔掏银子。”宁夏青阴阳怪气地反击。 “你……”宁三老爷气得白了她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说:“对了,那个谁在旁边帐子呢,你记得去谢谢人家,这回还真是人家救了咱们的命。听说他还受伤了,也不知道严不严重。” 一听说阿正受伤了,宁夏青不由得皱眉,想要再问问,宁三老爷却已经走了。 她赶紧过去阿正的帐子前,只见帐前站着几个士兵模样的人。她心里更安了,阿正不仅来了,还带着部队,她知道她这下是彻底安全了。 那几名士兵看见宁夏青,立刻客客气气地躬身请宁夏青进去,宁夏青进去的时候,阿正正好包完伤口。 第二百四十章 晨光 当宁夏青在翠玉身边躺下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要散架了。 奔波多日,又险些丧命在莱什人手里,此刻又终于能够彻底确定安全,按理来说,她应该倒头就呼呼大睡才对。 可她竟一夜都没有合眼,直到她看到晨光从帐子的缝隙里漏进来。 她想了很多,想了许许多多关于这次生意的事。 阿正如今威望如此之盛,宁夏青甚至觉得,在广袤的北地里,比阿正还要有威势的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可她从不觉得有威势一定就是好事,她比旁人都要明白安危并存的道理。 她想要让阿正帮她拿下这笔买卖,真的能够成功吗? 阿正的威势越隆,就意味着阿正越会得到蒙古部落的忌惮。这样一来,蒙古部落真的会在这时候不看萧氏的面子而看阿正的面子吗? 而且,她知道阿正一定会全力帮她,可她难道不会因此而给阿正带来麻烦吗?会不会因为她的事,让阿正在北地的暗流汹涌中陷入更加艰难的处境? 除此以外,她想得更多的,是她与阿正的婚事…… 在过去,无论是从阿正这个人本身流露出来的气度,还是从阿正对她偶尔说起的只言片语,她都知道阿正不是个寻常人。在楠木山上的时候,阿正也给她讲了许多,让她更为了解阿正在北地所拥有的身份。 可那些听来的话终归没有她亲眼见到来的震撼。 这样的阿正,她居然想要他入赘到自己家? 她以为自己是公主吗?就算是中原公主要阿正入赘,以阿正这样的身份,阿正也算是屈尊了吧…… 她不过……是梅公郡的一个小小商户女,她居然还曾经妄想过让阿正入赘?! 且不说阿正自己,单是蒙古部落和耶律部落又怎会放走他呢? 她只是最平凡不过的宁夏青,而阿正是个在草原上、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她虽不至于因此就自怜自伤,可她也知道,她不能那么自私地耽误阿正的一生。 阿正可以不在乎,但她不可以。 她知道,阿正有他该去做的事。 而她也有她平凡的一生。 或许有些事,真的只是天意弄人罢了。 次日,她洗漱之后走出了营帐,却见阿正已经在她的帐子前等她了。 “要去走走吗?你坐了这么多天的马车,应该也累了吧。”阿正问她。阿正的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整个人都是精神很好的样子,脸上也带着自从见到她以后就挥之不去的笑意,似乎昨日所受的伤丝毫没有影响到他。 宁夏青点点头,嘴角牵着,心却不由得泛起丝丝苦涩。 两人刚走出几步,正巧有一个妇女带着孩子向这边走过来,那孩子一见到阿正,登时就眼睛一亮,满心欢喜地向阿正跑过来,那妇女在后面跟上,双手合十笑着对阿正说了些宁夏青听不懂的话。 阿正也会以礼貌的笑容,并伸手在那小孩子的胸口轻轻拍了拍。那小孩子登时就露出兴奋至极的表情,那妇女也跟着开怀至极,感激涕零地看着阿正止不住地点头,似乎是在道谢,好一会之后才拉着那依旧兴奋着的小孩子离开了。 见那对母子走远,宁夏青不由得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阿正平和地说:“当地的习俗,是祝福那孩子能够成为草原上最勇猛的大将军的意思。” 宁夏青看着阿正,只见阿正的眼睛还看着那孩子离去的方向,似乎还因为那孩子的开心而跟着开心。随即,她意识到阿正的目光将要转回来瞧她,她便连忙垂下头,不让阿正看见她的表情。 她看得出草原上的人们对阿正究竟崇拜到何种程度。难道她还能把阿正束缚在一间小小的华彩苑里,让他在那里数一辈子料子,为她赶一辈子车吗? 她自知,她生来渺小。 这里的白昼要比中原漫长,东侧的天际早早便红透了。 此时此刻,周遭笼罩着金色的寂静,远处的山峦披上朝霞的彩衣,天际边的云也被染得似火焰一般鲜红。 这里地势平坦而辽阔,只在远方有微微起伏,整个大地都被青色覆盖,一碧千里的草浪被风吹得不断起伏,在天际线边有着几群安静的牛羊在吃草,商队的骆驼群也懒懒散散地趴在地上。 悠扬的马头琴、质朴高亢的当地民歌、奔驰的骏马、安逸的牧民……这一切的一切,都美好得宛若人间仙境。 在东边天际红透了的时候,她主动牵起阿正的手。 阿正的手惊喜地微微一顿,随即反握回去。 她的心里安宁,又有些悲伤。 在红霞似被注水晕开之后,这一行人也终于启程了。 阿正带着几十名精兵,押送着莱什王,还有伤亡过后的商队残余,再加上运货的马车,也算是规模不小了。 此时此刻,里图鲁河已经不远了,而宁夏青也必须对之后的行程做出一个决定了。 他们这次所跟随的商队是要去图鲁河的,宁夏青和宁三老爷之前打算跟着商队一块去图鲁河歇歇脚,再行打算之后的路。但他们却在半路遇到了阿正,眼下阿正要回耶律部落,宁夏青也可以选择跟着阿正一块去耶律部落歇脚。 于是,宁三老爷来和宁夏青商量是否要更改行程的事。 其实宁夏青此时也还没有考虑好。 说起来,她的确想要和阿正在一块,只是想要跟他多待一会,所以自然而然的,她想要与阿正一块回耶律部落。 可是眼下这时候,她心知耶律部落是希望借助阿正来争夺地位的,所以耶律部落打算让阿正娶一位耶律部落的女子,若是她此时跟着阿正一块去了耶律部落,可想而知耶律部落会以什么态度来对待她,那恐怕也会让阿正为难。 她便不由得因此而犹豫不已。 趁着歇脚的时候,宁三老爷走到她身边,刚与她商量了几句,便阴阳怪气地说:“我瞧着你就是想跟那小子一块走,对吧?就你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透?” 宁夏青不由得反唇相讥:“难道三堂叔不愿意去耶律部落?” 宁三老爷一听反倒拿起了架子,故意说:“是啊,我不乐意去!你也跟我走吧!跟我一块去图鲁河!” “我偏要去!”宁夏青立刻回嘴:“三堂叔要是愿意跟我走,你就好好坐在马车里跟我走,要是不愿意,我就让阿正把你绑起来,塞在马车里拉去耶律部落!” “你这死丫头……”宁三老爷咒骂的话刚出口,宁夏青哼了一句转头就走了。 可这样一来,她虽然只是随口跟宁三老爷斗嘴,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推翻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因此不得不就此跟着阿正去耶律部落了。 她听阿正说,自从天山被攻打下来之后,阿正几乎一直在追击莱什王,而就是阿正追击莱什王的途中,他便遇到了不下十只来自中原的商队。那些商队有的是贩茶叶的,有的是贩瓷器的,也有贩丝绸的。 其实,虽然天山已经被打下来了,但天山通路还没有放开。一来是因为莱什王仍旧在逃亡,莱什还有复辟的可能,二来是因为天山通路已经被莱什人堵了几百年,想要重新打开通路,需要不少修建工作。 可还是有这样多的商人已经开始在北地与中原间往来了,看来嗅觉敏锐、出手迅速果然是商人们的特点。 宁夏青有些担心。既然已经有这样多的商队从中原过来了,那么萧景元和谭文石他们会不会也已经过来了呢? 阿正并没有遇到过他们,所以也无法确定。但宁夏青猜想,以萧景元的实力,他们的脚程绝不会比宁夏青这一行人要慢吧。 既然萧景元和谭文石可能比他们早到,也就意味着,萧景元很有可能已经与蒙古部落的齐首大将军联系上了,很可能已经在洽谈签订单的事情了。 若是宁夏青不快些赶上萧景元的进度,而让萧景元拿下了单子,这一趟北地她可就白来了! 阿正已然从宁三老爷那里得知她这一趟的前因后果。果然不出她所料,阿正向她保证会帮她促成这笔订单。 阿正的意思是,他是蒙古部落向耶律部落借走的人,而他在这场战役里立功不小,又因为宁夏青的关系而抓住了逃亡的莱什王,按草原上的规矩来说,他是该得到封赏的,因此他现在完全可以与耶律部落和蒙古部落谈条件。 他要带她回耶律部落,然后请耶律部落的大王出面,去向蒙古部落求来匹料买卖。 与她先前所想的不同,阿正的意思是,她无需费尽心思地从萧景元的手里抢买卖,而可以由耶律部落出面,从蒙古部落手里直接要走所有途径北地的匹料买卖。 之所以与宁夏青先前设想有所不同,也是因为草原上部族相争的缘故。 如今的草原,并非是蒙古部落一家独大,耶律部落渐渐有崛起之势,成为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若是从中原途径北地与西域通商,其中必会有几个主要品类。 若是蒙古部落一家独大,蒙古部落必将毫不犹豫地吞掉所有品类的渠道,但如今耶律部落日渐崛起,耶律部落自然不甘心让蒙古部落独占这块肥肉。 因此,耶律部落本也打算去与蒙古部落商谈,从蒙古部落的手中分来几个品类。而阿正的意思是,他可以去求耶律王,让耶律王去向蒙古部落求要所有途径北地的匹料买卖。 只是,宁夏青却觉得此事仍有不妥。 萧景元来势汹汹,就是冲着所有途径北地的匹料买卖的,萧景元又是蒙古齐首大将军的妻弟,蒙古不可能不给萧景元这个面子,如今就算是耶律王想分走匹料买卖,蒙古也未必会答应。 此外,耶律王与宁夏青之间非亲非故,甚至因为阿正,耶律人对宁夏青都不免有些敌意。因此,耶律王更不太可能为了宁夏青而努力促成这件事,更不可能因此而得罪蒙古部落。 让耶律王为了宁夏青去得罪蒙古部落?尤其还是在蒙古部落和耶律部落之间关系愈发敏感的时候?宁夏青不觉得耶律王是这般没有脑子的人。 即便有阿正求情,也难保耶律王不会在表面答应之后却暗地里使坏。 第二百四十一章 敌友 他们足足走了许多日,才终于到了耶律王所在的营帐。这里由数百个帐子共同环绕而成,最中间的帐子最是恢弘雄伟,简直跟汉人的宫殿没什么两样。 而宁夏青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北地人。成百上千的人在帐子前欢呼,庄严隆重地欢迎阿正回来。旌旗被猎猎草原烈风吹起的模样,犹如有天神下凡一般。 宁夏青自从踏上草原以来,几乎连人都很少见到,因此她一直觉得北地这里地广人稀,如今才知道,其实只是因为北地人习惯聚集生活,所以在非聚集区才会那般少人而已。 托阿正的福,宁夏青等人得享贵宾礼遇,时隔这么多天,她终于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围绕在她身上那么多天的臭味也终于消了。 宁夏青捏着翠玉的脸蛋,帮翠玉瞧着脸上的伤口。 跟着阿正过来耶律部落的这些天,她们吃得比从前好,住得也比从前好,跟被阿正救的那时候相比,少了些憔悴,竟多了些红润出来。 宁夏青宽慰道:“好了,都好得差不多了,虽然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疤,但我记得你不是容易留疤的体质,估计过不多久就消了,要是消不了的话,咱们还可以去看大夫,总归不会耽误你见董子真的。” 翠玉撇撇嘴说:“姑娘,我瞧着,连耶律王都亲自来迎接阿正呢,阿正在这里一定很厉害吧,看来咱们这次要求他办的事肯定能成!” “或许吧。”宁夏青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道。 这时,帐外有人过来,说是耶律王已经准备了盛宴,要款待从中原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宁夏青和翠玉对视一眼,翠玉欢喜地说:“姑娘这下子就可以跟耶律王商量买卖的事了,有阿正在,肯定能成的!” 宁夏青瞧了翠玉一眼,没有说话。 宁夏青带着翠玉走出帐子,见到宁三老爷,从宁三老爷口中听说,耶律部落的人打听到了,萧景元等人已经到了蒙古部落好几天了,而耶律部落现下正在商议该拿莱什王怎么办,或许可以押莱什王去向蒙古部落讲条件。 宁夏青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件事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宁夏青等人被带到耶律王帐,一群人围坐其中,筵席张布,酒肉满几。与宁夏青所担心的不同,这里并不全是酒肉蒙食,而是在席间菜色里掺了一半的汉食。 也不知道是可以为了招待他们这几个汉人才如此安排,还是因为通商多年,所以北地也早有了食用汉食的习惯。 宁夏青坐在那里,翠玉坐在她旁边,宁夏青忽然察觉到,翠玉似乎有些僵硬。 她看了翠玉一眼,又顺着翠玉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阿正身边坐着一个北地女子。 即便坐着,也看得出那女子身材很高,比宁夏青至少要高一个头,想必站起身时定是长身玉立,英姿飒爽。那女子剑眉大眼,满脸英气,鹅蛋般的脸蛋犹如羊脂,是个十足美貌的少女。她坐在阿正身边看着阿正时,双目如水,双颊晕红。 宁夏青虽不了解北地风俗,却也看得出,那女子的衣饰远比普通牧民要华贵,看来定是出身不凡。 宁夏青回过目光,不再看阿正那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心里却早已泛起一阵阵愁意。 宁三老爷正巧坐在宁夏青身边,宁三老爷回头问了身后的译者几句,随后凑到宁夏青身边小声说:“那个是耶律王最宠爱的小女儿敏敏。” 宁夏青看过去一眼,心知宁三老爷说的是坐在阿正身边的那个貌美女子。 原来那女子竟是耶律王的女儿……她早知耶律部落想要让阿正娶自己部落的女子,却不料耶律王居然想让阿正娶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 这下子,事情就要更棘手了。 阿正一直在跟旁边的人皱眉说个不停,似是在商讨什么严肃的大事,再加上这里是王帐,阿正更是放松了全身的警惕,所以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身边的人从耶律兀术换成了敏敏,一回头才猛地发现敏敏坐在自己身边,阿正也是吓了一跳。 阿正连忙往宁夏青那边看了一眼,宁夏青却已经不再看他。阿正想也没想就起身走到了宁夏青身边,跟她挤在一张小几上坐下。 满屋子的人都为此错愕,敏敏更是不悦地皱起了眉。 阿正向耶律王拱了拱手,道:“他们远道而来,不了解这里的风俗,也不会说这里的话,我理应在他们身边照顾。” 耶律王看了一眼宁夏青,许是因为不愿意让帐中所有人都听到,所以也如阿正一般用这里少有人懂的汉话说:“自有人会在他们身边照顾,这种小事何必劳烦你亲自来做?你还不快点回到敏敏身边去。” 帐中旁人大多听不懂耶律王和阿正在说什么,但隐约也知道他们在说的是汉话,于是只当他们是因为顾虑到宁夏青等人在场,为了让宁夏青等人不至于觉得被孤立,所以才说汉话的。因此根本没有察觉到耶律王的语气里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但宁夏青却听得懂,也听得出耶律王语气里的威严与不悦。她不由得担忧地看了阿正一眼,阿正却只回了一个让她别担心的眼神。 阿正端起酒杯做敬酒状,只是用汉话平静地对耶律王道:“大王,关于敏敏的事,我早有回复,还请大王收回成命吧。” 耶律王看着阿正,没有再说什么,眼中的神情却明显是十足的不悦。 敏敏站起身,恼怒地看了这边一眼,然后就不悦地跑了出去。 宴席结束之后,阿正带着宁夏青出来在营帐之间到处逛逛。 宁夏青心里很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人。刚刚宴席之上,耶律王的态度、敏敏的态度,宁夏青都看在眼里,也全都明白。在阿正坐到自己身边、敏敏跑出去之后,席间耶律部落的人看她的眼神,她也都看在眼里。 “想什么呢?”阿正看着她关心地问。 “没什么。”她扯出一个笑容,忽然想起什么来,从领口里拉出那个有些硌的狼牙,对他说:“你还从来没跟我详细说过你的身世呢,你只说你的身世很复杂,三言两句说不清,以后再告诉我,可我现在就想听。” “我的身世?”阿正微微顿了一下,耐心地说:“我的父亲是一头狼,它把我送到离耶律部落不远的地方。” “至于这颗狼牙。”阿正看了看她手里拎着的项链,说:“这既是我养父留给我的遗物,又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我父亲送我过来的时候,已经很年迈了,所以他留下一颗他的牙给我,权当做是标记吧。” 宁夏青听得愣愣的。 阿正又说:“不过这些故事大多都是我养父告诉我的,至于其中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这里人们的想象,我就不确定了。” 宁夏青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地说:“可你天性善战,打了无数场胜仗,在北地有很高的威望,这些都是真的。就算是因为这些,人们为你添上几分离奇的身世,也都是可能的。不过,你这般特别,或许那些传说都是真的也不一定。” “是不是真的都无所谓,在我心里,哪些并不是很有关系。”阿正平静地说:“对我而言,重要的终归是眼前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分得清。” 宁夏青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息。阿正分得清,可不代表别人也愿意让他分得清。阿正不愿意被冠上那些离奇的故事,他只想做阿正,可旁人未必会容许他任性。 次日,宁夏青刚起床,便有人来她的帐子通传,说是耶律王请她过去。 宁夏青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忐忑。对于耶律王所要与她说的事,她心里能猜个七七八八,但她仍是不安。对方是草原上叱咤风云的耶律王,她昨日也亲眼见识到对方的风云气度了,此刻对方单独召见她,由不得她不忐忑。 耶律王三十来岁年纪,身材甚是魁伟,一身的锦衣华服,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国字脸,顾盼之际,豪迈飒爽、不怒自威。 耶律王所跟她谈的交易,果然就如她心中所料,却也让她的心彻底冷下去。 据耶律王说,在耶律部落里有不少从事布料织造的工匠,在北地,耶律部落的匹料制造算是顶尖的,就连蒙古部落都会固定地从耶律部落这里大量购入耶律部落自产的匹料。耶律部落也很有眼光,一早就开始频繁派出商队去中原进匹料。 因此,在北地,耶律部落几乎垄断了这里所有的匹料买卖。如今,要是耶律部落发话向蒙古部落求要匹料买卖,蒙古那边倒是可能会同意。 而既然宁夏青愿意同北地人合作,那么,看在阿正的面子上,耶律部落很愿意同宁夏青合作,也很愿意同梅公郡商会合作。 但是,宁夏青只可以从耶律部落这里得到订单,却不能从这里得到阿正。 阿正是耶律部落养大的孩子,如今又有这般声望,耶律部落需要留下阿正来振兴自我,不可能允许阿正跟着宁夏青离开。 若是宁夏青愿意留在这里,耶律部落倒是可以接纳宁夏青做阿正的侧室。但耶律王也知道,宁夏青不会留下来,一如耶律王不愿意放阿正离开。 果然如她所料,耶律部落的人不会放阿正离开。更何况如今,就连她自己,都对她与阿正的事有所动摇。 从王帐里出来,她微微站了一会,选择去见了宁三老爷。 宁三老爷一见到她就阴阳怪气:“稀客啊,怎么来找我了?” 她毫不客气地白了宁三老爷一眼,坐下来,严肃地说:“事情有变,如今不仅仅是商会和公所之间的争夺了。” 宁三老爷不解:“什么意思?” 宁夏青沉吟了一下,说:“这块肥肉,不仅被商会和公所盯上了,就连耶律王也盯上了。如今是三方博弈,所以才说是事情有变。” 宁夏青不傻,她看得出,耶律王本来就想从蒙古部落手中抢来匹料买卖这条线。 事到如今,先不说耶律部落对于宁夏青来说究竟是敌还是友。但她知道,对于萧景元来说,天降来抢生意的耶律部落一定是敌人! 或许可以让耶律王先去跟萧景元对抗一番。萧景元虽然是齐首大将军的妻弟,但毕竟不是齐首大将军本人。而耶律王在北地的威望不小,最起码,耶律王出面说话,要比萧景元出面说话胜算更大吧。 只要耶律部落能够从萧景元手里抢来订单,她就算是成功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得说回耶律部落对她究竟是敌是友的问题。耶律王几乎已经是直说了,只要她跟阿正分开,耶律王便会十分乐意地与她合作,可她若是不与阿正分开,耶律王便会把她当做是耶律部落的敌人。 宁三老爷盯了她一会,忽然问:“是不是只要你让那小子留在这里,耶律王就会去向蒙古大汗开口要订单,而且还会把订单给你。” 宁夏青看着宁三老爷,不知道宁三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宁三老爷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势,所以想要劝她放弃阿正?还是宁三老爷单纯只是好奇地一问呢。 她无所谓似的挑了挑眉,不说话站起身,在宁三老爷赶不迭的留客声里,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宁三老爷的帐子。 而她走出来的时候,阿正就站在门口等她,似是已经等了很久。 他只是看着他,平静却又好似确定了一般问:“我昨日便觉得你奇怪,你究竟在想什么?我听说大王把你叫过去说话了,他跟你说什么了?有没有为难你?” 她看着阿正,心里不知是喜是悲。 第二百四十二章 侧室 或许是在看到阿正的那一瞬间,她便已经决定了。 她偏不要。 即便她自知生来渺小,也绝不任由人摆布,她更不会允许自己用阿正去交换什么! 当听到她的决定时,宁三老爷是震怒的! 宁三老爷暴跳如雷:“你在想什么啊?你的脑子是不是坏了?别的不说,那小子在这里的地位你也已经看到了,你自己又是要招赘的,你不会觉得你可以把这小子给招回去吧?既然你跟他成不了,你干脆顺势去耶律王面前立个誓不就得了!” 宁三老爷气得跟头牛一样在屋子里乱转,指着宁夏青喝道:“你脑子清醒一点,这小子肯定不可能跟你回去的。你现在就给我去耶律王面前立誓你不会再跟这小子有什么关系!你要是舍不得这小子,你就自己嫁过来!总之我不允许你犯浑!” 宁夏青十分平静地说:“咱们出发的时候,三叔公吩咐过的吧,三叔公说这次在草原上的全部事情都由我拿主意,让三堂叔一切都听我的。” “你……”宁三老爷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这是跟我耍横是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不疾不徐地说:“总之我已经决定了,我不会去跟耶律王承诺什么的,三堂叔说什么我都不会去的。” 宁三老爷气得叉腰,宁夏青看过去一眼,平静地说:“三堂叔,阿正是个活人,他想去哪就会去哪,耶律王如今想要的不过就是阿正不离开耶律部落而已,可我又如何能保证阿正将来究竟会不会离开这里呢?” 宁三老爷看过来一眼,眼神里稍有迟疑,却也渐渐明白了宁夏青的意思。 即便宁夏青保证会跟阿正彻底断了,可万一阿正将来为了什么别的原因离开了耶律部落,耶律王还是第一时间就会怀疑阿正是去找宁夏青了。到时候,耶律王出于报复,便会撕毁与宁夏青所签订的订单。 耶律王要宁夏青做这个保证,无非就是在拿阿正的前路来交换订单,可其实这个交易从根上就是错的。阿正去哪里只有阿正自己能做主,他的前路从来都不在宁夏青的手里,宁夏青又如何能够用阿正的前路来交换什么呢? 若是宁夏青真的答应了,万一阿正将来离开了耶律部落,宁夏青反倒会陷入麻烦,由此可见,这笔交易看似轻松,实则隐患无穷。 此外,宁夏青也有在为阿正考虑。 来到这里这些日子,她发现北地这里的情况并不比中原简单,这里的权利斗争同样触目惊心,阿正作为一个身份如此特殊的人,虽然他今日风光,可前路却难说。 若是万一,阿正将来陷入了两难境地,不得不离开这里,宁夏青不希望她和耶律王之间的交易成为让阿正心里的顾忌。 宁三老爷琢磨了一会,犹豫地说:“可是,只要咱们在跟耶律王达成交易后,再去对蒙古大汗示好,对蒙古大汗许以利益,请蒙古大汗帮忙约束耶律王的行为,到时候就算是耶律王想要撕毁跟咱们的合约,蒙古大汗也不会答应的吧。” 宁夏青不由得一笑,心想,到底是宁三老爷,脑子就是要快一点。 “不行!”宁三老爷反应过来,立刻否定自己前面的话:“要是耶律王真的想毁约,蒙古大汗到时候肯定是第一个答应的!毕竟要是耶律王跟咱们毁约了,萧景元就可以接替咱们的位置了,到时候蒙古大汗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帮咱们。” 宁夏青点点头:“三堂叔考虑的是。”她看着宁三老爷,忽然道:“不过三堂叔的想法是对的。既然咱们在耶律王这里没法谈了,那咱们不妨便去找蒙古大汗谈谈。” 宁三老爷像看傻子一样看她:“你疯了?咱们去找蒙古大汗谈?萧景元可就在蒙古大汗那边呢!你觉得蒙古大汗会搭理你?” “未必不会,关键是咱们怎么跟蒙古大汗谈。”宁夏青露出几分笑意。 宁夏青晓得那个道理,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蒙古部落是草原之王,而耶律部落的势力日渐隆起,双方关系越发紧张。因此,双方才这般急迫地争夺着阿正,谁都不愿意放手,争着要让阿正娶自己部落的女子。既然两虎相争,宁夏青便就有坐收渔翁之利的机会。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比起被对方得到阿正,双方一定更愿意彼此都得不到阿正。在两虎相争的焦灼局面里,或许,让宁夏青带走阿正是唯一解决此困局的办法。 或许蒙古部落和耶律部落都会因此而恨上带走阿正的宁夏青,但宁夏青敢肯定,比起被对方得到阿正,这两个部落肯定还是更愿意看到宁夏青将阿正带去中原。 至于如何从这件事里盘算得来宁夏青想要的订单,那就要看宁夏青筹谋的本事了。 按照宁夏青所交代的,宁三老爷以宁夏青长辈的身份去见了耶律王。 看着宁三老爷离开的身影,翠玉不安极了,扯了扯宁夏青的袖子,忐忑地问:“姑娘……万一这件事出了岔子,难道、难道你还能真的嫁到这种地方来?” 宁夏青微微一笑,宽慰道:“放心。” 她让宁三老爷以长辈的身份出面,去回禀耶律王,说宁夏青愿意嫁到耶律部落给阿正当侧室,条件是耶律部落必须去向蒙古大汗求要到匹料订单。 耶律王明白阿正和宁夏青之间的关系,也明白,把宁夏青留在自己身边,要比宁夏青答应把阿正留下来更能牢牢地把阿正给拴在耶律部落。所以,对于这样的条件,耶律王不可能不答应。 宁夏青微微一笑,宽慰翠玉道:“放心,我会让蒙古大汗拒绝把匹料订单交给耶律王的。” 入秋之后,宁三老爷、宁夏青等人跟随耶律王一块前往蒙古部落的大本营。 自从宁三老爷出面与耶律王商谈,答应会将宁夏青嫁到耶律部落之后,耶律部落待宁夏青的态度显然与从前不同了。 耶律王不仅多给宁夏青安排了几个佣人,还特意请了一个译者到宁夏青身边,衣食住行均按最好的及时供上。就连宁三老爷都跟着沾光了,不仅吃得好喝得好,周围伺候的人都没断过。 而且,每逢晚间,耶律王一定会邀请宁三老爷和宁夏青一同来王帐用饭。宁夏青总是被安排坐在阿正身边,而宁三老爷则被迫要成天接受耶律王的敬酒,论酒量,宁三老爷哪里是耶律王的对手?这些日子可把宁三老爷给苦完了。 而且,考虑到宁夏青的汉人身份,怕宁夏青觉得被孤立,这些日子,耶律王几乎一直都用汉话交流,也让王帐里其他人尽量都说汉话。宁夏青也摆出一副好学的样子,成天跟着阿正学习北地语,一副真的要嫁过来的样子。 草原上的消息传得很快,蒙古部落那边很快就听说了,阿正将要在耶律部落完婚。 说起来,近十年前,北地曾刮起一阵飓风。 当时还未成年的阿正忽然从耶律部落里走出来,带领耶律部落的人四处征战,硬生生为当时还只是小部落的耶律部落打下了如今这片江山。后来,正是凭借阿正打下的江山,耶律部落才能迅速发展,直到如今可以与蒙古部落一较高下的地步。 与此同时,阿正也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子成为了远近闻名的战神,在草原上声名鹊起。随之而来的,阿正的离奇身世也被传播开来,人们都传他是狼的孩子。 正因为阿正是狼的孩子,而并非耶律部落的血脉,这才让逐渐声名鹊起的阿正开始被归属问题困扰起来。耶律部落需要更加牢牢地笼络住今非昔比的阿正,而蒙古部落也对阿正虎视眈眈,一直希望可以把阿正收归麾下。 而阿正本人一直对这种事避而不谈,甚至还失踪了几年,其余时候都只是留在哺育了他的耶律部落里,为耶律部落训练兵马,让耶律部落的实力日渐壮大。 随着耶律部落一日比一日兵强马壮,蒙古部落也一日比一日更急迫地想要把阿正拉到自己阵营。最近,蒙古大汗正忙着想要把自己的小妹妹嫁给阿正,只可惜一直被阿正拒绝。 蒙古大汗早就听说了,耶律王一直积极地想要把耶律敏敏嫁给阿正,而且同样遭到了阿正的拒绝。却不料,如今忽然传来阿正将要在耶律部落完婚的消息,只不过完婚的对象并不是耶律敏敏,而是一个汉人女子。 正巧萧景元在蒙古部落,因此,蒙古大汗很快就从萧景元的口中得知了不少关于宁夏青的事。原来,在阿正失踪的那几年,便是一直与宁夏青在一块,阿正很是在意宁夏青,而且如今,宁夏青已经答应耶律王,决定留在耶律部落了。 对于蒙古部落来说,这绝对是个坏消息。虽然阿正最终也没有娶耶律敏敏,但若是宁夏青留在耶律部落,还是等于阿正被留在耶律部落了。对于终年被耶律部落威胁地位的蒙古部落来说,这是一个坏的不能再坏的消息了。 而且眼下这时候,就算蒙古部落想要跟耶律部落开战都很难。 因为阿正刚刚打下了天山,活捉了莱什王,有关阿正的身世也在草原上越传越离奇,因此,如今的耶律部落可谓是声势极壮。 蒙古部落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从耶律部落手里把阿正抢过来,若是抢不来阿正就想与耶律部落开战,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对于蒙古部落来说,眼下的形势的确是越来越棘手了。 宁夏青等人终于随着耶律王在蒙古部落的大本营落脚了。这里明显要比耶律部落还要宏伟一些,不愧是雄霸了草原多年的蒙古部落。 耶律部落的人到了蒙古部落的时候,蒙古部落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营帐,却不料耶律王丝毫不买账,居然嫌蒙古部落安排的营帐太小,直接自己在蒙古部落的王帐之北一里处选了个地方,自己安营扎寨了! 耶律王的挑衅之意实在是太明显了!蒙古大汗那边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由着耶律王这般僭越,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明显表现出蒙古大汗这边已很不悦了。 宁夏青站在草原上,只觉得局势越来越严峻,草原上的风越来越大了。 她微微回过头,竟见谭文石站在几丈之外,痴痴地看着她。 第二百四十三章 内斗 草原上的秋天堪比中原的冬季,冷得令人发抖。宁夏青虽然带了冬日的衣裳,却还是有些难御寒凉,因此也披上了北地人的裘袄。 她身量没有北地姑娘这般高挑,裘袄披在她身上有些大,被这北地的猎猎秋风一吹,裘袄不由得鼓了起来,恍若她整个人都要被吹走一样。 在这般猎猎秋风里,谭文石站在那里,眼神也越发悲哀。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问:“谭爷找我何事?” 谭文石愣了一下,说:“听闻宁姑娘在过来的时候遇到了难民,险些遇险,也不知宁姑娘伤到了没有,可有吓到?” 这话从谭文石口中说出来,宁夏青隐约听得到其中关心的意思,但这关心来得太迟了,宁夏青遇险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如今,就连翠玉脸上那个不小心被匕首划出来的小伤口的疤痕都已经没了,谭文石此时问起,稍有些不合时宜。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已无碍。”她浅笑着说,却见谭文石的神情在听她说了这话后更为黯然了。 她没有再等谭文石开口,直截了当地问:“谭爷过来找我,只是为了问我遇到难民的事?” 谭文石嚅动了一下嘴唇,似是放弃了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话,只好把话题带到正事上:“我是想来告诉宁姑娘,宁姑娘为生意打算,不必牺牲这么大。其实宁姑娘完全可以加入公所,我可以做主,萧公子也绝不会反对。” 宁夏青忽然一笑,明白了,谭文石这是要她别留在耶律部落,是要劝她与宁氏本家脱离关系,拉她加入萧景元那一边。 宁夏青不知道,这是谭文石自己想出来,还是萧景元让谭文石这样做的。 她只觉得,这跟前世很像,拉她去对付宁氏本家,然后在功成之后第一个除掉她。且不说她是否忍心放弃宁氏本家,光是丧家之犬的下场,她前世已经尝过一次了,不会再尝第二次了。 她在心里冷笑了一下,看着被草原秋风吹低的草浪,不屑地说:“谭爷好意我心领了。” 谭文石忧心忡忡:“宁姑娘,我并非有什么私心,而是在为你考虑。” 谭文石苦口婆心:“难道宁姑娘忘了,令尊去世的时候,宁家本家是如何逼迫你们一家老小的?宁家本家是何等心性,宁姑娘难道不知道?宁姑娘,你如今并未进入商会,为何又要这般帮着商会,为何要为了商会的前途而牺牲自己呢?” 宁夏青冷冷地看过去一眼。她的确并不认为本家那边是心性仁厚的,可她却更不相信谭文石。如果一定要她选择的话,她宁愿帮着姓宁的。 谭文石皱着眉,好似要哭出来:“更何况,宁姑娘在令尊灵前立誓招赘,难道不算数了吗?宁姑娘若真的嫁到这里来,按照你与大老爷所签订的契约,你家的桑园可就拿不回来了,难道宁姑娘也不在乎吗?难道宁姑娘不管你的家人了吗?” 听谭文石提起家人,宁夏青故意皱眉,似是有所松动的样子。 谭文石看着她,无比真挚地说:“宁姑娘,你一定要三思啊。” 宁夏青看着谭文石,忽然问:“若是我不再帮着宁氏本家,而转而投靠谭爷麾下,谭爷可以保证让我加入公所吗?” 谭文石眼睛一亮,连忙惊喜地说:“这是自然,我既然跟宁姑娘说了这种话,就一定会为宁姑娘办到此事。宁姑娘手握资源,萧公子一定也会欢迎宁姑娘加入的。” 宁夏青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分。 她忽然觉得,她是真的分不清谭文石的意思,分不清谭文石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究竟是算计还是真心。 她有时会很讨厌谭文石这一点。比起从头到尾的算计,这样的复杂交织更让她觉得反感。 宁夏青坚定地说:“多谢谭爷了,可我若是不答应留在这里,我就不能嫁给他了。” 谭文石满眼都是不敢相信:“难道宁姑娘只是为了嫁给他?为了这个,誓言、桑园和家人都无所谓了吗?” 宁夏青毫不犹豫地说:“家人我会想办法的。至于誓言和桑园,跟有些事情比起来,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谭文石眼中残余的光亮渐渐熄灭。 宁夏青从来都没从谭文石的脸上看到这样落寞的表情,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可她不明白,若是谭文石真的有此心,前世又为何要她的性命? 她不知道,谭文石究竟有没有过几分真心?若是有,为何可以那般绝情,若是没有,又为何屡屡这般情难自禁? 良久,谭文石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她看着谭文石离开的背影,其实她刚刚不过是在谭文石面前扮演一个被爱情冲昏了理智的少女而已,因为她素来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她也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扮演得有多像,但她觉得谭文石是真的信了。 罢了,只要谭文石信了便好,其余的,她不愿再去深思。 垂头丧气的谭文石把话回给萧景元,萧景元又把话回给了齐首大将军,这下子,蒙古人更加确定了,宁夏青是真的要留在耶律部落。 听说这件事后,蒙古的齐首大将军倒是生出不少心思来。 在北地,不仅仅是蒙古部落和耶律部落之间明争暗斗不断,就连蒙古部落内部也是暗流涌动。 北地不似中原,有着立嫡立长的习俗,在北地,若是上一代大汗去世之后,常常会是弟弟来继承地位,而蒙古大汗如今又已上了年纪……由此,在蒙古部落里,齐首大将军和蒙古大汗的大王子之间已斗了多年的法。 大王子年轻善战,在此次天山攻打莱什人一役中也颇有立功,由于曾在战场上合力杀敌的关系,大王子与阿正之间颇有交情。 所以,之前和耶律部落争夺阿正时,大王子一直主张把蒙古大汗的小妹妹嫁给阿正,若是大王子真的成功地借此拉拢了阿正,这就是大功一件,因此齐首大将军一直反对这法子,主张直接与耶律部落决一死战,不过没得到蒙古大汗的同意。 如今大王子的办法没能奏效,阿正依旧倾向于耶律部落,对于齐首大将军而言,这倒是一个机会。 在齐首大将军的帐子里,萧景元坐在齐首大将军对面,二人密谋着。 萧景元低声进言:“将军,大王子希望用大汗的妹妹来拉拢阿正,却没能成功。既然大王子没能处理好阿正的问题,若是大将军能够为大汗解了这个难题,大将军不就能盖过大王子一头了?” 将军看了萧景元一眼,低声问:“事到如今,我该做什么?” 萧景元毫不迟疑地阴狠道:“耶律部落眼下占优,无非是因为留住了宁夏青,可若是耶律部落杀了宁夏青,阿正一定会与耶律部落反目,我想,大汗一定会愿意看到那幅场景的。” 将军听了萧景元这话,也只是平静地问:“可耶律部落又如何愿意杀了那汉女?” “他们不愿意,咱们可以帮他们动手。”萧景元的神情愈发凶悍。 将军想了一会,低声说:“比起把罪名安到耶律部落头上,我倒是更愿意把罪名安到大王子头上,到时候让阿正直接去找大王子算账,这才是从根上解决了我的烦恼。” 萧景元连忙道:“大王子处事庸懦,从前大将军主战的时候大王子就主和,若说大王子敢派人去杀宁夏青,阿正不会信,大汗也不会信,到时候矛头还是会指到大将军的头上。” 将军冷笑一声:“我也知道,我只是……”将军的眼神也越来越冷:“我只是太希望那个敢与我争高低的混小子尽快去死了。” 萧景元笑着安抚:“将军莫急,若是将军能够解了大汗眼下的烦恼,将来登上大位之后,还愁没有对付大王子的那一日吗?” 齐首大将军不说话了,低着头,目光却因为提到了大王子而愈发阴寒。 萧景元起身敬了齐首大将军一杯酒,亲切地说:“姐夫,萧氏永远都支持姐夫这边,祝愿姐夫早登大位。” 齐首大将军这才笑了笑,回敬了一杯,却有些忧虑地说:“只不过,要想杀了那汉女,究竟该如何安排?” “姐夫莫急。”萧景元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更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 坐收渔翁之利这种事,宁夏青会,难道萧景元就不会吗? 耶律王本打算把耶律敏敏嫁给阿正的,可阿正不同意,这才退而求其次,同意把宁夏青留在耶律部落,可这终究不是耶律王一开始的打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道理,耶律王不会不懂,耶律部落也不会不懂。即便耶律王同意宁夏青留下来,耶律部落里那么多人,也不是每个都乐意接纳宁夏青的。 若是能够挑拨耶律部落里对宁夏青潜在的不满,萧景元便有了可乘之机。 更何况,耶律部落难道就是一团铁桶吗?蒙古部落这边争权争得厉害,耶律部落那边也不干净! 耶律部落里有不少位高权重的老派人物便与蒙古部落这边有往来,也与齐首大将军有往来,齐首大将军也曾送过重礼过去示好,如今便是用到那些人的时候了。 除了这些人以外,还有不少早就被蒙古部落彻底收买的人在,如今便是要他们效力的时候了。 总之这一次,萧景元是一定要宁夏青的命! 在听闻宁夏青要留在耶律部落嫁给阿正之后,蒙古部落这边,不仅是齐首大将军蠢蠢欲动起来,大王子那边也早有动作。 蒙古大王子不似齐首大将军,大王子善战却不好战,在一应部落事宜中,也一向主张能和就不战,因此在不少蒙古人口中,大王子是一个有些懦弱的人。 不过大王子自己不这样认为,阿正也从来都不这样认为。大王子只不过是不喜欢战事而已,并不是害怕战事。大王子知道阿正了解自己的心思,就如同他也了解阿正的心思。 说起来,大王子与阿正已经认识许多年了。 近十年前,阿正带领耶律部落的人外出征战,那时便在战场上跟大王子并肩作战过几次。 一开始,大王子挺讨厌阿正这个家伙的,这个家伙年纪轻轻,却总是一副内向样子,见谁都不爱说话,让大王子挺瞧不上他的。不过后来彼此在战场上切磋了几次,两人反倒变成了好朋友。 说起来,对于阿正来说,大王子也是一个难得的知己了。 前几年阿正从草原上失踪了,大王子也派人找过几次,却都没有下落,不料阿正忽然又回来了,一回来就打了天山那场大胜仗,如今竟还要与一个同样来到北地的汉人女子成婚,这实在是让大王子颇为意外。 大王子与阿正相约策马,两人先是叙了半天的话,大王子才终于讲到正事上:“你真的要娶那汉女?” 阿正看了大王子一眼,心里有些复杂,只低声说:“是,我是很想娶她。”阿正知道宁夏青的全盘计划,也知道宁夏青所说的留在耶律部落只是权宜之计,不过阿正对大王子所说的倒也不是假话,他的确本就要娶宁夏青的。 大王子皱了皱眉,有些担忧地关心道:“只是,耶律部落的人真的会愿意看你娶那位宁姑娘吗?我听说,他们之前不是还想把耶律敏敏给你的吗?” 阿正点点头,随口答:“嗯,不过我已经拒绝了。” 大王子看了阿正一眼,苦口婆心地说:“其实你既然要娶宁姑娘,也不一定就非得留在耶律部落。我知道你顾念耶律部落对你的养育之情,但你总得为宁姑娘的将来考虑。” 阿正看着大王子不说话。 大王子缓缓道:“说实话,其实我就是希望你能过来蒙古这边。耶律部落虽也不错,但才壮大起来不久,整个部落里都没有汉人女子。可蒙古这边不一样,蒙古这边世代与汉人通婚,更适合汉人居住。你既然要娶宁姑娘,就该为她考虑考虑。” 阿正低着头,看着地上稍稍已有些枯黄的野草,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不可以把宁夏青的计划告诉大王子,心里也因此而有些不舒服。 大王子拍了拍阿正的肩,爽朗一笑,说:“你再好好想想吧,总之,只要你愿意过来,你的地位绝对不会低,而宁姑娘也能过得更惬意些。” 阿正依旧低着头不说话。 “好了,不管怎么说,你小子要成婚了,有机会我可一定要见见那位宁姑娘究竟生得什么样貌,把你小子迷成了这样!”大王子笑谈几句,随即勒马离开,留阿正在原地看着大王子离开的背影,只觉得有些苍茫。 大王子回到自己的帐子,此时,被他叫来的宁三老爷已经等在里面了。在大王子进入帐子前,手下走过来,小声说:“萧公子刚刚从齐首大将军的帐子出来。” 大王子点点头,眼神也逐渐复杂。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失踪 阿正走进了宁夏青的帐子,翠玉随即便出去了。 帐子内光线昏暗,而外头的秋风呼呼吹过,整个世界都乌沉沉、黑压压的。 “大王子找你了?”宁夏青问阿正。 “嗯。”阿正点了点头,把大王子对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宁夏青。 宁夏青听完不由得蹙眉:“大王子和齐首大将军之间关系很紧张,如今大王子希望拉你加入蒙古部落,齐首大将军为了和大王子作对,肯定会从中作梗,说不定还会波及你我。” 她不由得支着额头,不安地说:“就连三老爷也被人请走了,事情越来越不妙了。” 入夜之后。 阿正在自己的帐子里睡着,忽然被什么声音惊醒了。 他瞬间警惕地起身,悄声又迅捷地走出自己的帐子,只见头顶一片深墨蓝,周围寂静无声,仿佛什么都没有。 可他刚刚明明听到了。 阿正不由得眯起眼,左右仔细巡逻了几圈,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那声音。 是野狼的嚎叫!跟他刚刚听到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股极浅极淡的香气飘过来,阿正回过头,果见是宁夏青正在往他这边走。 顺着他先前目光的视线,宁夏青看过去,诧异地问:“怎么了?” 阿正又听了一会,小声说:“可能是有小狼走失了,狼群在找它,不过现在应该已经找到了。” 对于阿正的话,宁夏青向来是深信不疑。她点点头,之前被狼嚎从睡梦中唤醒,此刻实在是困得要命,不由得打了个哈欠道:“找到了……就好……” 见她整个人都带着疲惫,阿正低声说:“快些回去休息吧,外头冷,别站在这了。” “好。”宁夏青应了一句,然后就眯着睡眼甜甜地笑了,想也不想就往自己的帐子回了。阿正看着她的背影,却忽然发现,有一个帐子出现了不合时宜的动静。 他瞬间警惕起来,盯着那帐子看,眼神越来越冷。 宁夏青随着耶律部落的人到了蒙古部落后,却一直没能见上蒙古大汗一面,就这样干巴巴地被晾了十几天。 因为在见这些中原商人之前,北地人自己尚需商讨出一个利益划分的法子。因此不仅是宁夏青被晾着,所有来此的中原商人眼下都得靠边站。 本来呢,以北地人这种从不圈圈绕绕的爽朗性子,利益划分这种事本也无需讨论太久,可是这一次情况稍有不同。 这一次,耶律王颇有点故意找茬的意思,几次三番反对蒙古大汗的决定,一言不合便与蒙古大汗激烈争执起来,所以才让本来很快就可以商量好的事情足足拖了十几天。 宁夏青从阿正口中得知了这些事,不由得沉思起来。 耶律王之所以这样做,既是示威也是试探,耶律王要通过与蒙古大汗作对来展示自信与实力,也以此来试探蒙古大汗对耶律部落的忍耐程度。这种示威兼试探的行为从耶律部落拒绝蒙古部落安排的帐子、自己安营扎寨的时候便开始了。 眼下耶律王蠢蠢欲动,蒙古这边虽然还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但心里定是早有不满,如今这局势愈发焦灼了。对于宁夏青而言,这既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等耶律王终于和蒙古大汗商议出一个结果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天之后的事。当这个结果出来了之后,也才终于可以开始着手于寻找适于合作的中原商人,才终于到了宁夏青等人出场的时候。 只不过,还没等到宁夏青出场呢,刚刚与蒙古大汗吵完十几天架的耶律王还没坐下来歇口气,耶律部落内部又接着吵起来了。 这次吵架的原因,是因为宁夏青与阿正。 耶律王之所以与蒙古大汗争执这么久,主要就是为了拿下途径天山的匹料买卖,只有拿下这一项之后,才能把宁夏青留在耶律部落,从而留下阿正。 然而耶律部落的人却对这场交易本身就抱持着怀疑态度。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耶律部落的人明白,他们中的好些人从来就没有真的信任过宁夏青,在他们眼里,中原人都是一肚子坏心眼,要是真的把宁夏青留在了耶律部落,难保宁夏青不在这里使坏,到时候反倒会给耶律部落招祸。 而且,宁夏青并不是耶律部落的人,她没有耶律部落的血统,就算宁夏青眼下同意留在耶律部落,对于耶律部落而言,却并不是什么很强有力的保障。 此外,大王子对阿正的拉拢已经在耶律部落里传开了,而大王子与阿正之间的关系也几乎是人尽皆知,难保阿正不会被大王子打动。到时候,并没有耶律血统的宁夏青肯定会跟着阿正离开,而不会劝阿正留在耶律部落。 而蒙古大王子和齐首大将军之间的争斗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如今大王子这般明显地表示要拉阿正过去,齐首大将军肯定早就急了。 推测齐首大将军的心思,肯定是希望能够抢在大王子前面来替蒙古大汗解决阿正这一心病,而且齐首大将军肯定不屑于与大王子采用同样的怀柔策略,齐首大将军向来好战,情急之下不知道会使出什么麻烦招数来使阿正离开耶律部落。 总之,大王子如今急着拉拢阿正,再有齐首大将军从中作梗,总之阿正很难说还会不会继续留在耶律部落。 若是阿正将来离开耶律部落,那么,耶律部落如今为了留下宁夏青而所做的种种努力便都是无用功。 对于耶律部落的人来说,他们之所以想要与宁夏青达成交易,就是为了留住阿正,可这交易本身却并不十足可靠,既然如此,还不如采用更加直接的办法留下阿正。 比如说,耶律部落这边已经得到消息,得知齐首大将军已经盯上宁夏青了…… 若是耶律部落能够顺水推舟,再留存证据,这样一来,阿正定将与蒙古那边反目,而耶律部落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总之,对于耶律部落的人来说,让宁夏青去死,比留她活着更有意义。 与此同时,萧景元去了齐首大将军妻子的帐子,去探望自己的姐姐,并把自己的计划对自己的姐姐和盘托出。 萧景元说,他已经把消息递给了耶律部落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故意误导对方,让对方以为这是蒙古王和齐首大将军的意思。 就算将来事情真的追查到萧景元身上,萧景元便会说这完全是自己的意思,是自己作为萧氏众人为了打压宁家所以才对宁夏青下手的,与蒙古王和齐首大将军都毫无关系! 到时候,耶律部落的人既会助他除掉宁夏青,又无法把宁夏青的事推诿到蒙古王和齐首大将军的头上。等到那时,在阿正眼里,两面三刀的耶律部落定比蒙古部落更为可恶!而阿正也定会和耶律部落决裂! 到时候,不是阿正灭了耶律部落,就是耶律部落杀了阿正,总之定是两败俱伤,而蒙古部落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如此一来,萧景元就算是为蒙古王立了大功了,而萧景元作为齐首大将军的妻弟,这一功劳必然会算在齐首大将军的头上,齐首大将军便能压过大王子一头了。 这一次,只要萧景元能替齐首大将军背了这个黑锅,助齐首大将军除去阿正这个麻烦人物,待齐首大将军在蒙古部落得登大位之后,必将反过来回报在身在中原的萧氏,到时候,萧氏将会得到千倍百倍的利益。 耶律王和蒙古大汗吵了十几天的架之后,初步定下了不少事项的分利模式,却仍在为几样双方都不肯让步的项目争执不下,其中就包括宁夏青等人所关注的匹料一项。 那些先定好的项目,已经由承包的部落陆陆续续地与中原商人谈合作了,宁夏青看着就羡慕,却也只能干等着。 又等了几天,还没等来有关匹料一项的最终消息。倒是蒙古大王子忽然来了邀约,请耶律王和阿正去自己的帐子赴私宴。 阿正想让宁夏青同去,毕竟大王子之前也说过想见见宁夏青,却被几个耶律部落的人给劝住了。这些人说大王子请他们过去是喝酒的,宁夏青一个女人去了也不自在,若是要将宁夏青引见给大王子,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都这样说了,宁夏青也不好再跟着阿正过去了。看着阿正离开后,宁夏青便去找宁三老爷了。 那些已经决定好分利模式的项目如今已经被承包的部落拿去和中原商人谈合作了,随着谈判的逐一落定,那些玉器、皮毛、宝石等生意也立刻就开始活络了起来,草原上的商贸活动也逐渐频繁了起来。 中原商人们带来了不少好东西,如今正忙着和这边的部落交易呢,同时也在这便散卖,于是便有了一个个专卖玉器、皮毛、宝石等东西的小集市,听说很是热闹。 蒙古部落和耶律部落迟迟没有谈定匹料项目的归属,因此宁三老爷和宁夏青都闲的无聊,干脆决定去那些小集市上看看热闹。 一般来说,少有如大王子这样,大白天就请人去赴宴的,不过或许是因为大王子就是想跟阿正好好聚聚,所以才在白天的时候就把阿正和耶律王请过去。 果然,在吃喝一顿之后,大王子又依依不舍地拉着阿正跟自己摔跤,摔过跤之后又拉着阿正跟自己比骑射。 耶律部落的人一直在旁边怂恿阿正好好陪陪大王子。耶律部落和蒙古部落还因为匹料项目的事情僵持着,若是阿正今日好好陪陪大王子,说不定大王子一高兴,就能帮耶律部落在蒙古大汗面前说几句好话,帮耶律部落争取来匹料项目了。 因此,阿正便一直被留在大王子那边,不得回去。 阿正并不知道,去了小集市的宁夏青与宁三老爷走散了,也与翠玉走散了,没人知道宁夏青的下落。 阿正得知宁夏青失踪的时候,宁三老爷和翠玉已经找了宁夏青半天了,实在是找不到宁夏青的踪迹,翠玉急了,便壮着胆子跑到了大王子这边找阿正。 阿正听说了此事后,二话不说就走了,独自一个去找宁夏青,留下演武场上一众人面面相觑。 然而阿正直到傍晚才回来,且回来的时候,马上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宁夏青。 他也没找到宁夏青。 出了这等事,大王子的宴席自然是不用开了,耶律王和大王子都已经派人去找宁夏青了,却也全是一无所获。阿正回来的时候,耶律王和大王子仍在之前宴席时所在的帐子里,却都是一脸肃杀。 见阿正独自回来,最先愣住的是大王子,大王子上下打量了阿正几下,诧异地问:“难道你没找到宁姑娘?” 大王子这样问并不奇怪。阿正的嗅觉天生灵敏异于常人,这一点许多人都知道,大王子也知道。而且在草原上地形空旷,味道更能飘得远,宁夏青又刚失踪不久,定不可能被带到太远的地方,阿正策马去追的话,不可能嗅不到宁夏青的气味。 但阿正却是一个人回来的,这让大王子也愣了。 大王子问话后,阿正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大王子顿了一下,忽然看向坐在一边的耶律王,沉声问:“宁姑娘这些日子一直在耶律王帐下做客,也是耶律部落的人在照顾服侍吧?” 耶律王看向大王子,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戒备,等着大王子说下去。 大王子又说:“草原上人人都知道,用天葵花泡过的水洗澡,只要连续洗上三天,就足够在短时间内遮住人身上的气味了,猎户们有时会用这种办法来迷惑猎物。阿正不可能闻不到宁姑娘身上的味道,除非有人给宁姑娘用过天葵花的水了。” 宁夏青的一应事务都是耶律部落的人在照顾,如果说有人给宁夏青用天葵花的水,只可能是耶律部落的人下的手。 大王子的意思很明白了——是耶律部落的人用天葵花掩盖了宁夏青身上的味道,也就是说,宁夏青的失踪是耶律部落的人一手安排的,耶律部落的人还用了天葵花,以防阿正找到宁夏青。 耶律王登时就拍案而起,一脸严肃地说:“大王子莫要血口喷人。宁姑娘随身带了一个丫鬟,若是耶律部落的人给宁姑娘用了天葵花的水,宁姑娘身边的丫鬟怎会不知道?既然大王子怀疑耶律部落,把那丫鬟叫来问问便知!” 翠玉随即便被带了进来,被一群大汉盘问了半天,翠玉才终于说明白,原来宁夏青的确用过天葵花的水来沐浴,而且是宁夏青自己吩咐人去给她准备的! 不过,没人知道宁夏青为何要用天葵花的水来沐浴,大王子不由得猜测是耶律部落的人跟宁夏青说了什么,比方说天葵花的水能够消除病痛之类的,故意诱导宁夏青自己要求用天葵花也说不定。 由此,耶律王更气恼了,直接就跟大王子吵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蒙古兵忽然走进来,说是有关于宁夏青失踪一事的线索了。这所谓的线索,是一个中原商人,这商人站出来作证,说宁夏青的失踪跟耶律部落的某人有关,还说得头头是道。 耶律部落如何能认?耶律部落说是蒙古部落买通了这商人作伪证,一切都是蒙古部落为了嫁祸耶律部落才这样做的,包括宁夏青的失踪,也是蒙古部落为了假货耶律部落而想出来的阴谋! 事情便这样越说越乱,而阿正就在这时忽然消失了。 在蒙古王帐东方近百里处,天完全暗下去的时候,宁夏青才被人从马上放下来,被带到了一个已经废弃的帐子里。 这里从前水草丰茂,因为后来溪水改道的关系,这里便被荒废了。 宁夏青被丢进帐子的时候,因为掳掠者动作的粗鲁,她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摔断了,而在她落地的一瞬,因为溅起了长久未打扫过而堆积起的灰尘,她差点没把自己的肺子咳出来。 宁夏青看着那个掳掠她过来的壮汉,那壮汉也好奇地打量着她,彼此都不说话。 很快,有人来这里找她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死因 当看到那个人时,宁夏青的反应很难用准确的语言来描述,似是并不意外,又似是有些惊讶。 她的声音在烟尘里被呛得有些沙哑:“萧公子。” 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吧,与萧景元这般撕去伪装地会面。 暮色四合,杀机浮现。 “说起来,咱们好久不见了。”萧景元一步步踏进来,忽然迸发出几分深刻的笑意:“从前我还真的没想到,有一日我竟会与宁姑娘之间走到这一步。” 萧景元的语气极为不屑:“想不到,有朝一日绊了我一脚的人,居然是你这样一个小小的商户女。” 宁夏青沉默了一瞬,低声说:“萧公子本不必过来的,这里离蒙古王帐这么远,萧公子亲自过来,废了不少力气吧。” “若是旁人嘛,我倒的确是懒得过来。可若是宁姑娘,我不得不来送送你。”萧景元忽然笑得极为肆意:“若是不亲眼看着宁姑娘饱受痛苦折磨地死去,实在是难解我心头之恨。你可知道,你都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宁夏青不由得浑身发抖。 她此刻被绑着,这里又荒无人烟,若是萧景元真的就这样一刀宰了她,她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且尸首也会在被人发现之前先被野兽吃掉,或许都不会有人知道她死在这里了。 她一想到这些,便不由得紧张得发抖。 看着仇敌被吓到发抖,萧景元似乎很是满意,却又有些惋惜,冷哼了一声道:“你的确很聪明很能干,其实你若能为我所用,我倒是可以对你从前所做的事情既往不咎。可惜了,你不识抬举。我其实想给你个机会,可你自己不要。” 宁夏青紧张得不断喘粗气,断断续续地问:“你说的……是让我加入公所的事?” 萧景元笑了,点点头:“的确挺聪明的,都这种时候了,脑子还是转得跟平时一样快。可惜啊,到底是个女人,会被感情牵绊,居然为了那个阿正拒绝加入公所。” 萧景元带着几分自得说:“看来女人即便聪明也终究是女人,还是会为了感情犯蠢,这样看来,我没能把你收入麾下或许也不是坏事。” 宁夏青浑身都在发抖,眼睛却在死死盯着萧景元。 萧景元也在回望她,带着无尽的嘲讽和艰难胜利后的欣慰自怜。 宁夏青终于忍不住问了:“我有一件事,一直都很想问清楚。既然我已经快死了,还请萧公子能够告诉我真相。” 萧景元微微一顿,便问:“你父亲的事?” 宁夏青死死瞪着萧景元,带着无尽的不甘和愤恨,几乎是喊出来一样,仿佛瞬间发泄出了所有的怨恨和疯狂:“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你杀了我父亲?” “别急。”萧景元笑眯眯地说:“那么久远的事情了,我得回忆一会。是不是我动的手来着……唉哟,我居然给忘了!” 宁夏青再也忍不了,疯了一样地吼道:“一定是你!” “你说是就是吧。”萧景元此刻的表情甚至称得上是嬉皮笑脸,带着激怒宁夏青后忍不住的得意快感。 宁夏青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嘶吼道:“你到底是怎么害死我父亲的?是不是你把他推下去的?!”她的声音里已经抑制不住沙哑和强忍着的哭腔,愤怒到了极点,怨恨到了极点。 对于宁夏青的反应,萧景元十分满意,却故意不说清楚,吊着宁夏青的胃口:“不过是找他去茶馆谈谈而已,其实我也不是必须要他死,只不过我手底下的人向来行事不留半点后患,所以就动了手而已。” 萧景元看着宁夏青的眼睛,故意开怀地笑着说:“宁永达也是的,运气怎么就那么差呢,有人直接从二楼的窗子栽出去都没事呢,可他不过是从楼梯上滚下去而已,居然就死了,看来或许是老天都觉得他该死也说不定呢。” 宁夏青快要疯了:“你害死我父亲,居然还敢说这种话?!” 萧景元只是冷笑了几声,说:“他死了只能怪他运气不好,滚了一层楼梯就死了,可怨不得我啊。等你到了阴曹地府见到他的时候,记得问问他为什么运气这么差。” “你……”宁夏青的眼眶酸的几乎无法视物,悲愤地问:“我父亲不过是一个小商人,你是高高在上的萧公子,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跟他过不去?” 萧景元忽然愤怒地指责道:“你得问问宁永达他做了什么!他居然跟苗老三合伙要去找井七进料子!井七手里的料子都是仿的萧氏的料子,宁永达居然想要进井七手里的料子?难道他想要用井七的料子来与萧氏这几年出品的料子做比吗?” “什么?”宁夏青紧紧拧起了眉,她不敢相信,她听到的居然是如此荒谬的理由! 她甚至需要想一下才明白萧景元刚刚究竟在说什么。萧氏作坊产不出料子,这些年来纵容井七以次充好,而宁永达身为宁氏众人,想从井七手里进料子,萧景元于是怀疑宁氏是要掀开萧氏作坊停产的事实,所以才对宁永达下手。 可当她想明白之后,只觉得更荒谬了! 难道萧景元不知道,自从宁望平独立门户之后,她家便与本家几乎没有来往了吗?即便宁永达要进井七手里的料子,也不代表宁永达背后站着宁氏啊! 而且,宁永达根本不可能知道井七和萧氏的联系啊,宁永达只知道井七是个匹料贩子而已,所以才去找井七的,萧景元居然就怀疑宁永达是冲着萧氏去的?! 宁永达不过是个小商人,不过是宁氏一族里最最不起眼的一支而已,可即便如此,萧景元居然还是不肯放过宁永达,甚至因为那一点点牵强的怀疑,就半点生路都不给,直接了结了宁永达的性命?! 原来,她的父亲就是为了这般荒谬的理由才丢了性命的?! 萧景元究竟还有没有生而为人的一点点同情心?! 宁夏青早就知道,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贵族眼里,平民百姓的命不过就是草芥,可以随便利用随便处置,这些她都是早知道的!她也从来没有奢望过萧景元这样的人会对她这样的人有什么善念!可是,萧景元的狠毒还是超过了她的想象! 知道了这些之后,她愈发觉得心里发冷。 她想起宁永达刚刚去世的时候,自己为了保住桑园,在醉花亭里与宁大老爷、宁三老爷对峙,签下以桑园为赌注的契约,那时的萧景元一脸正气地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撑腰,而这就发生在萧景元杀了宁永达之后不久! 她向来知道,在利益面前,人人都狠毒,可萧景元的狠毒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萧景元杀了她的父亲,这种切骨之恨,永远都不可能被淡忘分毫! 她瞪着萧景元,她只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样恨一个人。她阴冷地、一字一句地说:“多谢萧公子在我临死之前告诉我真相。” 萧景元很是受用地笑了,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宁夏青此刻行至末路的样子,才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 宁夏青听见,萧景元在外面跟之前掳她过来的壮汉说了什么,宁夏青并不能完全听懂,只能根据她这些天向阿正学的那点北地语,勉强听得出萧景元是在吩咐对方等他走了之后再杀宁夏青。 宁夏青深深地闭上眼,悲愤的眼泪从眼角汩汩而下。 萧景元一走,那壮汉就进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反射着冷光的匕首。 在这种地方,等宁夏青一死,鲜血的味道将很快就引来野兽,然后她的尸首会被吃个一干二净,她的死亡将和这废弃的帐子一起在无人的草原上永远地沉默,之后就算有人找过来,都不可能知道这里曾经死过一个人。 宁夏青瞪着那个拿着匕首的大汉,紧张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那大汉忽然笔直地向前跌落,然后便没有声音了。 随着那大汉倒下后,另一个异域样貌的男人露了面。 那男人凑到泪流不止的宁夏青跟前,粗粗检查了一番,见宁夏青没什么事,这才放下心来,随即给宁夏青松绑。 得以松绑的宁夏青仍然在流泪,她恨极了萧景元,恨极了她的杀父仇人! 那救了他性命的男人转身就要走,还带着哭腔的宁夏青忽然开口:“你要去追萧景元?” “是。”那人以为宁夏青是害怕这里的黑暗,不想一个人待着,于是没什么耐心地说:“我先走了,你只要安心等一会,大王子和阿正就会过来了。” 宁夏青瞪着一双通红的肿眼睛看那男人,冷冷地质问:“大王子应该没有吩咐你要趁机抓住萧景元吧?” 那男人被问得一愣,被宁夏青一语道破事实后,那男人不耐烦地回过头,不说话。 宁夏青早就与大王子商量好了今日的事,这男人便是跟来保护宁夏青的。 眼下若是能够抓住萧景元,便可以借此直接押着萧景元去见蒙古大汗,直接在蒙古大汗面前告上齐首大将军一状,对于大王子而言十分有利。 宁夏青冷冷地说:“你不要自作主张了,若是你抓了萧景元,便是彻底将大王子给暴露出来了。你想一想,大王子为什么没有让你抓萧景元,难道大王子没有想过借此来重创齐首大将军吗?” 那男人不由得沉默下来。 宁夏青低声道:“大王子只不过是更不愿意暴露自己而已。今日你跟着我过来的事必须保密,你还不明白么?” 那男人想了一下,带着遗憾的表情,不得已地点点头,这才走了。 宁夏青自己留在废弃的帐子里,一边等着人来找到她,一边止不住地流泪。 她费尽心思演了这么一出戏,这才终于弄明白了宁永达的死因!从萧景元口中听到的那些话,也印证了她之前所有的猜测!只是她没想到,竟只是为了那样荒诞的理由?! 她要萧景元偿命!她一定要萧景元为宁永达偿命! 第二百四十六章 获救 宁夏青等了很久,眼泪都渐渐干掉,化作埋于心底的悲愤,而阿正还没有找过来。 她不由得觉得,看来自己天葵花的水的确用得太多了。 天越来越冷,周遭越来越黑了,她开始有些忐忑,试探着走出去。 面前是一片茫茫无人的草原,和数十顶被废弃的帐子。 这秋夜的冷风就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呼啸着卷起一片狼藉,这里因为久无人至,因此野草生长极为茂盛,几乎到了宁夏青的小腿,高高的野草像是被镰刀割着一样,被吹得东倒西歪,夹杂“啪”的脆断之声,仿佛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野草堆里跑出来…… 对于宁夏青来说,都不用是野兽,就算是跑出来蛇,都能把她吓死…… 冷风呼呼地吹着,宁夏青不由得抱住了自己。她从前还从来没有这样冷过。之前在中原一带的时候,就算是冬天都没有这么冷。这里不仅冷,而且风很大,狂风在空旷的草原上毫无阻碍,肆无忌惮地刮着她的脸,把她的头发卷得乱七八糟。 她往前方看去,只见有些帐子的门帐已经脱落了一半,在半空中打转,被这呼啸的秋夜冷风一吹,不断地飘着,不时会露出帐子里面的场面,帐子里面黑黢黢的,看着似乎会有鬼怪从那里跑出来……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退回了之前的帐子里…… 她在破旧的帐子里坐着,心里十足忐忑,等着阿正来接她。阿正没等到,倒是听到了一声狼嚎,吓得她不由得一哆嗦…… 这帐子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能挡住狼的样子,要是真的有狼来了,那她岂不就会成了狼的食物……她登时慌了神,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从领子里扯出狼牙来。 万一……万一真的有狼过来的话,她把这狼牙挡在身前,应该有用吧,她想。随即,她把项链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心想,若是万一来了狼,她便可以立刻伸手去把狼牙展示给对方看。 她颤颤巍巍地把狼牙项链摘下来,却因为这里太冷,她被冻得太久了,忽然忍不住猛地打了个冷战,项链便这样从她手中掉到了地上。 她赶紧伸手去摸。 可眼下没有灯火,帐子又不透光,帐子里一片黑暗,她瞎摸了一通也没找到。 就在这时,狼嚎声仿佛又近了一点,她吓得魂不附体,只想赶快找到那颗狼牙,于是愈发努力地在地上寻摸,可狼牙没摸到,她倒是摸到了一个有些热乎的、像是木桩子的东西。 她愣了一下,瞬间意识到那是掳她过来的那人的小腿!那人之前被打晕后,便被大王子的那个手下给捆了。 她吓得赶紧缩回手,继续在别处摸着,终于摸到了,她激动地把狼牙捡起来,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一些异响…… 是那个掳她过来的大汉因为她刚刚的动作醒了…… 那大汉比她反应快多了,醒了之后立刻就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于是猛地向宁夏青的方向滚过来! 要不是那大汉此刻全身都被绑着,宁夏青根本就躲不过去! 宁夏青手脚并用地爬走,而那大汉已经又猛地飞扑过来了。即便是被绑着,那大汉的动作仍像野兽一般迅捷。面对这样一个壮汉,即便对方被绑着,宁夏青也根本不是对手。看着那飞扑而来的壮汉,宁夏青吓得本能地伸手抱住头…… 此时,耶律王已经回到了耶律部落所驻扎的地方。 在耶律王的王帐里,还坐着几个耶律部落的元老,此时的这里一片肃杀,人人都面色凝重,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就在这时,有人冲进来禀报:“属下无用,追了好久都没能拦住阿正。” 耶律王低声问:“有没有告诉他,发现有蒙古部落那边的人动作诡异,很可能跟宁姑娘失踪的事情有关。” 那人回禀:“说了,我是在后面喊的,他应该是听到了,因为他回身看了我一眼,不过他没说什么就走了,应该是忙着去找那汉女了。” 耶律王沉吟了一瞬,低声喃喃道:“他听到了就好。” 一个胡子花白的耶律部落元老担忧地说:“可是他会信吗?” 耶律王不由得看了那胡子花白的人一样,脸上浮现出同样的担忧。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人冲进来禀报:“已经有宁姑娘的踪迹了!” “你说什么?!”耶律王猛地站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在那张略长又深邃的脸上,这双平时算不上大的眼睛格外显眼。 据说,大王子派出去找人的手下捡到了宁夏青随身的帕子,阿正此时都沿着那条路线在找,连大王子都亲自跟着一块去找了。 耶律王怔了一下,立刻问:“那……找到了吗?宁姑娘还活着吗?” 那人回:“还没找到,阿正和大王子还在找。” 登时,王帐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胡子花白的那人最先反应过来,立刻说:“大王子都亲自跟着阿正去找人了,咱们也得快点派人跟着过去啊,不然将来阿正就只会记得大王子的好了!” 耶律王点了点头,旋即吩咐这次从耶律部落大本营带来的所有男人都立刻整装,他亲自带领耶律部落的人去找宁夏青! “阿正,还没闻到吗?”大王子骑在马上,担忧地看着阿正。 阿正手里拿着宁夏青的帕子,皱着眉摇摇头。 大王子不由得抿了抿唇,满脸忧色。他们已经在这里转悠了好几圈了,阿正之前似乎闻到了一点线索,但很快就乱了,这才使得他们在附近反复打转。 就在这时,耶律部落的人也从后面追过来了。正因为阿正和大王子在原地打转,所以才给了耶律部落的人追上他们的机会。耶律部落来了乌压压一大帮人,似乎是将这次从耶律部落大本营带过来的男人都发动起来了。 耶律王策马上前,同样是一脸忧色,问大王子:“怎么样了?” 大王子皱着眉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阿正忽然抬头看向远方。 所有人都被阿正这无声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由得都顺着阿正的目光看过去,竟见到了一个十分神奇的场景! 一个身量玲珑、显然要比北地女子矮小瘦弱的姑娘走在前面,她的后面居然跟着一头狼!而在那狼的后面,居然跟着一个身长近五丈的巨人! 看起来那狼似乎很是听那姑娘的话,乖乖地跟在那姑娘后面。可是,一头狼怎么会听一个姑娘的话?!而且这世上怎么会有身长五丈的人?! 待那一行奇异的组合走近之后,人们才看清,原来那不是什么身长近五丈的巨人,而是一个汉子扛着另一个汉子,之前是因为月色昏暗的关系,所以人们才会将他们看成是一个人。 可是,那狼却的的确确是跟着那少女的! 那狼怎么会…… 阿正立刻策马过去,到了那少女身边,阿正一伸手,便将那少女给掳上了马背,将那已经很是虚弱的少女安稳地放置在自己怀里,然后小心地驾着马带她往回走。 那匹狼忽然驻足不再靠近前来寻找宁夏青的那一帮乌压压的人,只是站在那里,目送着阿正带着宁夏青回去,以及他们身后的那两名大汉。 大王子和耶律王、以及他们带来的所有人很久才反应过来,然后匆匆下了马。对面的狼站在那里,他们也没资格骑在马上。那狼站在那里不动,他们便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还礼。 耶律王和他身后几位耶律部落的元老忍不住交换了几个眼神,谁也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谁都不知道宁夏青为何能够被那头狼所相中。 阿正小心地把宁夏青带回来,把她交到其余人身边,让虚弱的她在马背上安坐着,自己却跳下马来,向着那两名大汉走过去,对着那位扛着人的大汉行了礼,然后伸手接过他所扛着的那个昏迷的人。 那位扛着人过来的大汉看起来年纪不小了,连胡子都稀疏了,在半空中飘啊飘的,欣慰地看着阿正,随即有些不悦地指着那个昏迷的大汉,冲着人群这边喊:“这到底是谁的人?自己来领走吧!” 这老人明明年纪很大了,说起话来却气若洪钟,余音在空旷无际的草原上竟一点都没有散掉,冲着人群喊话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而那老人一发话,人群也瞬间喧闹了起来。既为那老人所说的话,又因为他们已经听出了那老人的身份。 那竟是蒙古部落最有声望的占卜师,已经许多年不知去向了,草原上一直有传说他已经死了,却不料竟还是如此精神矍铄! 阿正看着那老人,不由得热泪盈眶地说:“多谢师父帮我救了她。” 那老人戏弄似的看着他,居高临下地问:“她是谁?” 阿正愣了一下,似是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终于垂首坚定地说:“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而人群这边已经彻底懵了,大王子立刻遣人去将老占卜师回来的消息去禀报蒙古大汗,请蒙古大汗亲自过来迎接。 与此同时,耶律王立刻焦急地派人赶紧去把那个昏迷的大汉给带过来,却被大王子果断地拦住了。 在夜色里,大王子看着耶律王,威严又颇有深意地对耶律王道:“既然发生在蒙古部落的地盘上,自然无需耶律王操心。” 耶律王看着大王子,大王子也看着耶律王。所有人都知道,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出乎预料了。 当夜,蒙古部落一夜灯火未歇,审问那个已经被从昏迷中弄醒的男人。 宁夏青这边的说法是,她被那个男人掳走,趁机用棒子打晕了那个男人,然后把那个男人绑起来了,后来那个男人醒了,就要攻击她。凑巧的是,老占卜师和那头狼正好路过附近,于是便救了她。 当然没人相信宁夏青能够用棒子把一个壮汉打晕。 可老占卜师的说法是,他带着狼赶到的时候,那帐子里的确只有那个男人和宁夏青,而且那个男人也的确是被绑着的,而且正要攻击宁夏青,幸好狼扑上去咬了那壮汉一口,那壮汉直接疼晕了,宁夏青才得救。 老占卜师的说法和宁夏青的说法没什么出入,这样一来,即便人们不相信宁夏青可以用棒子就把那个壮汉打晕,但是也一时找不到别的证言,也就无法推翻宁夏青的说法。 宁夏青和老占卜师说完了这些之后,自然就被恭恭敬敬地请去休息了。而那个掳走宁夏青的壮汉则被审问了整整一夜。 大王子本来也想请耶律部落的人回去休息,由自己带人审问那壮汉的。可耶律部落的人说事关宁夏青,宁夏青又是耶律部落的贵客,耶律部落不能不管,执意要参与。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阿正却跟大王子低声说了什么,然后大王子便同意耶律部落的人参与进来了。耶律部落的人因为得以参与审问而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没注意到阿正看他们的眼神。 不过,所有的人都知道,经过了今晚的事,阿正和宁夏青的声望都将改变了。 所有人都知道宁夏青与阿正之间的关系,而阿正从前便一直被传有诸多离奇的身世,如今就连宁夏青都跟狼扯上来关系,阿正的声望只会比从前更加沸腾,在这片草原上,他将会拥有比从前更为煊赫的地位。 阿正自然也知道这些,却只觉得喜忧参半。 第二百四十七章 反击 这一夜,蒙古部落大本营这里通宵亮着灯火,大王子亲自审问着那个掳走了宁夏青的男人,而萧景元的帐子里也是灯火通明,除了焦急得来回踱步的萧景元之外,还候着一脸忧色的谭文石。 谭文石看着萧景元,在昏暗的烛光里,谭文石的表情很是奇怪,与恼羞成怒的萧景元不同,谭文石的脸上甚至看不出半点不悦,反倒带着松了一口气后的怅然。 谭文石叹了口气,平淡地宽慰道:“萧公子也不必着急,这件事说到底还有耶律部落的人挡在前面,大王子就算要查也只能查出是耶律部落动的手脚,不太可能会追查到耶律部落背后的我们。” 萧景元看了谭文石一眼,因为谭文石的态度,萧景元的眼中不由得闪露出狐疑之色,质问道:“这件事究竟哪里出了错?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谭文石平静无波地说:“应该是耶律部落的人做事不利落,露出马脚了吧。” 萧景元仍旧盯了谭文石一会,终于无趣似的移开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萧景元惴惴不安地说:“其他的先不管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让大王子查出大将军。最好能像你说的那样,大王子在查到耶律王之后就收手,哪怕他再追查到我都没关系,只要别查到大将军就好。” 萧景元只盼着大王子最好能把事情全都算在耶律王的头上,就算查到了耶律王背后的萧景元,那也没关系,萧景元完全可以推几个手下出去顶罪,就算萧景元暴露了,此事也大可归咎于萧氏和宁氏的百年积怨。 可若是大王子再追查到萧景元背后的齐首大将军,那可就难办了。到时候齐首大将军名声有损,失去了地位,萧氏在蒙古部落里的势力也将受损,少了蒙古这个强有力的助力,萧氏在中原的势力也将遭遇危机。 然而,萧景元虽然这样盼望,却也明白,大王子和齐首大将军之间早就你死我活了,有这个可以扳倒齐首大将军的机会,大王子几乎不可能放过,除非大王子没想到这一层,可萧景元不觉得以大王子的头脑会想不到这一层。 见萧景元面色不好,谭文石叹了口气,宽慰道:“眼下夜已深了,萧公子不妨放宽心,先休息一会吧。我想,以大王子一贯以来的和缓作风,应该不会用这件事就咬死大将军不放的。” 萧景元看着谭文石。 谭文石的态度很是奇怪,对于眼前的困境,谭文石的态度有些过分乐观了。竟让人一时说不好他只是单纯地想在萧景元面前说好听话宽慰萧景元,还是这个结果本就是谭文石所期盼的那样。 萧景元眼中闪过怀疑,立刻又把话题带了回去:“我倒是还不知道,这件事究竟哪里出了错?为什么会暴露?” 谭文石看了一眼萧景元,眼神一动,眉头就不由得皱起。萧景元并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萧景元此刻心里对谭文石的怀疑已经是昭然若揭。 谭文石只是无奈地对萧景元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什么。在此刻失去理智的萧景元面前,解释反而会让萧景元愈加纠结此事不放。 萧景元冷哼了一声,不屑地瞪了谭文石一眼,随后移回目光,坐回椅子上,也收回了自己的怀疑,想了一会,沉声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保住大将军别暴露了才好。” 萧景元招招手,谭文石会意地走到萧景元身前,萧景元低声吩咐:“你现在快点去找他们,一定要保证他们的口风够紧才行,快去吧。” 谭文石拱手道:“是。” 萧景元又站起身,谭文石一愣,有些迷惑又讨好地问:“这么晚了,萧公子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去做就可以了。” 萧景元摆了摆手,说:“我是要去找我姐夫。”说完就策马出去了。 只不过,月已中天,大将军夫妇早就歇下了,萧景元只好无功而返,打算等天明时再来。 宁夏青被问完了话之后就回了自己的帐子,一边让翠玉给自己上药,一边听翠玉心有余悸的唠唠叨叨。 宁夏青本已经困得眼皮打战,却在翠玉说起一事时,恍然清醒了起来。 翠玉说,她找不到宁夏青了之后十分慌张,立刻跑到大王子那边找阿正,却连大王子的帐子都进不去。 就在翠玉急得只哭的时候,谭文石却忽然出现,告诉翠玉阿正在演武场那边,之后翠玉就跑去了演武场,演武场倒是好进,翠玉也从而立刻找到了阿正。 宁夏青只以为今天是阿正在拼命地想救自己,倒是没敢想,原来谭文石也曾那样尽力……听了翠玉的话,宁夏青不由得脸色不好看起来,心里头颇不是滋味。 次日清晨。 大王子已经审了那人一夜,那人基本上只审出耶律王参与其中,倒是也受不住刑供出了萧景元,却有诸多蒙古部落的人站出来证明萧景元没有离开过蒙古王帐一带,因此大王子没有证据可以指认萧景元。 而耶律部落见自身已经暴露,便一不做二不休,想要拉齐首大将军一块下水。然而,萧景元早就让谭文石安排好了知情人的口风,耶律部落虽言辞凿凿,却没别的证人能证明齐首大将军与此事有关,因此自然只能当做是耶律部落在胡乱攀咬。 萧景元这边早就把嫌疑推得一干二净,这件事情到现在,责任全都落到了耶律王的头上,被传是耶律部落因为阿正执意要娶汉女而丧心病狂地报复阿正。 阿正从审问那汉子的帐子里走出来,在外头吹了一会早晨的冷风,鼻腔里浓稠的血腥味才逐渐散去,他早已发现,耶律兀术在不远处盯了他很久。 他冷冷地看过去,只见耶律兀术一脸严肃和愧疚。耶律兀术见阿正看着自己,便走上前来,不无遗憾地说:“我已经都听说了……我们这边几乎已经都传开了。” 阿正看向远方,眼神十分复杂。 几年前,他便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意气少年,他天性善战善断,在战场上屡立战功,可这草原上人的心胸却并不如草原一般开阔,他觉得厌了,于是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几年后他回到这里,他所讨厌的那些一点都没变,甚至变本加厉。耶律部落和蒙古部落之间的矛盾,齐首大将军和大王子之间的矛盾,依旧都要扯着阿正,甚至还因为他,把宁夏青都给牵扯进了这团乱麻里。 耶律兀术忽然单膝跪地,跪在阿正面前,一字一句地歉道:“是耶律部背信弃义对不住你!” 阿正皱着眉看向耶律兀术,伸手把耶律兀术拉起来,看着对方的眼睛问:“你老实告诉我,这件事情你之前是否知情。” “我不知道。”耶律兀术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不止我不知道,除了大王和几位元老之外,几乎没人知道。” 阿正低头想了一下。 这件事如此机密,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除了耶律王和几位元老之外,其他人的确应该都是不知情的。 耶律兀术只不过是以为常年做匹料生意,所以才跟着耶律王一块过来蒙古这边,从旁协助耶律王跟蒙古大汗谈匹料交易而已,并不是耶律部落里身份地位多高的人,所以耶律兀术应该是真的对此事不知情。 阿正也明白耶律兀术的意思。此事虽然跟耶律兀术半点关系都没有,但却跟耶律部落有关,耶律兀术是为了耶律部落在向阿正赔罪。 阿正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疲惫地往宁夏青的帐子那边走,想去看看宁夏青伤的如何,耶律兀术陪着阿正沉默地走了一会,支支吾吾地开口说:“对了,大王和几位元老要见你。” 阿正顿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对于耶律王为什么要见阿正,见了阿正之后又要说什么,阿正都心知肚明。 到了宁夏青的帐子前,阿正停住脚步,对耶律兀术说:“你先去大王那边吧,我一会再过去。” “好。”耶律兀术应了一声便走开了。 阿正站在宁夏青的帐子前,没有进去,而是皱眉盯着用作门帘的毡布发呆。 他已经知道了,宁夏青就是在故意瞒着他,私底下跟大王子密谋,甚至还用天葵花的水,就是为了避着他。 阿正在门口站了一会,皱了皱眉,最终没有进去,留了话后就先去耶律王那边了。 此时,齐首大将军那边也已经得到消息了。 齐首大将军气得在帐子里乱转,一个劲地怒吼和抱怨。 对于昨夜之事的功亏一篑,齐首大将军简直要气死了! 大将军将一切都怪罪到萧景元和耶律王的头上,怪他们办事不力,非但没能杀了宁夏青,还让大王子把他们派去干活的人给活捉了,要是大王子审出什么来,大汗定要会责罚自己的! 就算大王子没审出自己与此事的牵连,可是,因为大王子与阿正一块去救宁夏青,大王子与阿正之间更为亲密了,这对大将军来说极为不利!大将军先前好一番筹谋,如今不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为大王子做了嫁衣!真是好不憋气! 齐首大将军怒吼了半天,把萧景元咒骂了无数遍,偏这时大汗派人来叫他,齐首大将军忙问何事,来人说事关之前大汗和耶律王之间争执不下的匹料生意。 齐首大将军愣了一下,这才安静下来,匆匆出去见大汗了。 阴华翁主半天没说话了,齐首大将军出去之后,她才微微招手唤人来,细声细气地问:“景元昨晚可来过?” 下人愣了一下,答道:“的确来过,不过那时大将军与翁主都已经歇下了,所以萧公子便回去了。”下人不解地问:“翁主怎么知道萧公子来过?” 阴华翁主皱了皱眉,声若细蚊地说:“把景元给我叫过来。” 当萧景元从阴华翁主那里出来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人都是僵的。 他从前从来没想过,原来弱弱柔柔的女人可以可怕到那种程度!要不是姐姐看穿了那女人的阴谋并告诉他,萧景元只怕自己直到最后还被蒙在鼓里! 原来宁夏青从来都不是为了男女情爱才要嫁去耶律部落的!她只是故意那么说的,就是为了让蒙古部落和耶律部落都因为这件事而蠢蠢欲动起来,昨天的变故,也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早料到会有人去掳走她,所以她早就跟大王子串通好了。萧景元就觉得奇怪,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打晕还绑住那个大汉,原来从一开始,就有大王子的人在她身边暗中保护她! 更可怕的还不是她的诱敌深入和未卜先知,更可怕的是她的四两拨千斤! 她明明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化解这一危机,但她最终选择了将所有的罪过都推到耶律王的头上,以此来事先她来到北地的目的。 为了将所有罪行都推到耶律王头上,她还需要两个帮凶。 第一个是大王子。大王子亲自陪阿正去救她,亲自审问那个掳走她的人,而且审问出的结果全都指向耶律王,这一切其实全都是那女人事先就跟大王子定好了的。 而这第二个帮凶,就是萧景元自己!从一开始,萧景元就落入了宁夏青的圈套里!是萧景元急匆匆地到处封知情人的口,才使得耶律王的话被视为胡乱攀咬,萧景元为的是不让大将军与自己被拖下水,却反而帮宁夏青做实了耶律王的罪名! 事到如今,耶律王彻底洗不清罪名了,阿正也必将与耶律部落决裂。宁夏青所谓的嫁到耶律部落的鬼话自然不用再兑现,而且她也给了阿正一个脱离耶律部落的充分理由。 而在整件事情里,大王子几番出力,并且亲自审问出犯人,得出了耶律部落参与此事的结论,算是一力推动了阿正与耶律部落的决裂。如此,大王子替大汗解了心腹大患,地位将扶摇直上,在大汗面前,大王子将比齐首大将军更有分量。 至于宁夏青所关心的匹料买卖——如今耶律王闹出这种丑事,自然是没脸再争取匹料买卖了,匹料买卖自然会落到蒙古部落的手里,而在蒙古部落这边,经过这件事后,大王子已比齐首大将军更有分量,而大王子肯定会向大汗力荐宁夏青。 如此,宁夏青算是实现了她来北地的目的! 若非得阴华翁主点拨,萧景元只怕永远都想不明白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若是他昨晚听说姐夫和姐姐歇下了之后仍然执意要请人通传,若是他昨晚能够见上姐姐的面,把事情告知给姐姐知道,就不会中了宁夏青的计,到处去封人家的口了!只可惜,现在说这个已经太迟了! 眼下只能死马做活马医,而姐姐刚刚也已经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若是那条路走得通,若是他的料子能够压过宁夏青的料子,他就能够一举反击宁夏青! 听姐姐说,姐夫已经被大汗叫去商量匹料买卖的事了……看来匹料买卖的事情已经被提上了日程,留给萧景元去反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决裂 阿正在耶律王的帐子中央站着,听着周围一群老头子没完没了的聒噪,却始终面色淡漠,似是没听到。 耶律王和几位元老几乎把好话都说尽了,阿正却仍是不为所动。 耶律兀术站在一旁,作为阿正的多年好友,此刻却也不敢上来说什么。 耶律兀术明白,阿正其实不是一定不能原谅耶律王什么的,阿正其实只是厌烦了。 说起来,一开始,阿正不过只是一个弃婴,却走到今天这一步,落到这般为难的境地,这定是阿正不想的,也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的。 阿正愣了一会,嘴上浮现出一抹讽刺的笑,一掀袍子单膝跪下来,拱了拱手,缓慢却坚决地说:“多谢耶律部对我的养育之恩。” 此言一出,帐子里的人都愣了。 这是……要诀别? 阿正皱了皱眉道:“我在此立誓,离开耶律部之后,绝不会加入蒙古,从此以后,草原上的所有事,都跟我没有关系了。”此言一出,便是再无回头的余地了。 “阿正……”耶律兀术皱了皱眉,忍不住喊了一声。 阿正站起身来,看着耶律兀术,忽然爽朗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却让耶律兀术莫名觉得苦涩。 到了今天这局面,阿正只提了一个要求,便是耶律部落不要因为他而为难宁夏青,也不要断了兀术和宁夏青之间的买卖,似乎除此以外,他已经再无其他可言了。 阿正走出耶律王帐的时候,见宁夏青正在门口等他。 她站在那里,整个人沐浴着草原的晨光。 虽说她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可此刻她没有任何精于算计的样子,整个人安逸闲适得就像是在等丈夫出来的妻子,正歪着脑袋跟不远处的一头小乳羊逗着玩。 阿正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走到她身边去,与她并肩而行。很显然,她是听到阿正给她留的话之后才过来的。 宁夏青带着几分小心,谨慎地说:“你是不是还没吃早饭?我让翠玉准备了吃的,咱们回去吧。” 阿正顿了一下,却说:“大王子那边还有些后续的事情要处理,我得过去一下。” 宁夏青瞪着大眼睛看了阿正一眼,随即挤出笑容来拼命点头,阿正牵了一下嘴角作为回应,随即便离开了这里。 阿正离开之后,宁夏青脸上笑意全无,只有无尽的担忧。 她知道,她利用了阿正,亲手促成了阿正和耶律部落的决裂。 阿正曾经说过,他没有家,也流浪惯了,可宁夏青不会真的认为阿正对于抚养他多年的耶律部落毫无感情。 虽然说,因为阿正在草原上的声名鹊起,已让阿正与耶律部落之间有了嫌隙,或许彼此的决裂是早晚的事,但是够由宁夏青亲手推动,对于阿正来说是不一样的。 若是推动此事的是旁人,或许都不算什么。可偏偏是宁夏青。 她知道是她对不起阿正,她兜来转去,最终还是利用了他。 她觉得,从耶律王帐里出来的阿正,脸上带着她从前没见过的遗憾和落寞。 耶律部落主动退出了对于匹料买卖的争夺,这项买卖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蒙古部落的手中。因为离间阿正和耶律部落有功的大王子被大汗钦点主持之后与中原商人谈合作的所有事务。 大王子刚刚接下成名,齐首大将军却忽然站出来,颇为“好心”地说大王子还年轻,素来没有运作匹料买卖的经验,所以建议大王子此番一定要慎之又慎。 齐首大将军话里有话,大王子不会听不出来,大汗也不会听不出来。 大汗顺着问了一句,齐首大将军便建议大王子在与中原商人签订契约之前,应该让那些中原商人把料子拿出来,通通放在台面上让大家瞧瞧,选择最好的料子成交,而不能连料子都没见过就随随便便地签了契约。 齐首大将军此言说得十分在理,大汗自然是毫无异议,大王子也不能反驳什么。 第二天,萧景元、宁夏青等人便带着料子前来蒙古王帐了。 说起来,其实这次前来蒙古部落谈匹料买卖的中原商人不止他们两个,只不过,当其余人听说萧景元意在此次订单,便大半都退出了,剩下的也没什么争夺之心,只是神色恹恹地来走个过场罢了。 谁都知道,蒙古的齐首大将军是萧景元的亲姐夫。所谓的齐首,便是与蒙古部落的首领——也就是大汗——齐位的意思,自然不会真的可以与大汗分庭抗礼,不过绝对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萧氏有这样的靠山,其余人哪里还敢跟萧氏争? 萧氏除了有靠山之外,萧氏的皇缎在北地也是很有名的。皇缎在中原是皇室御用的缎子,在北地也是各部落的王族才有资格使用的缎子。 就在宁夏青走进被扩得能够容纳几百人的蒙古王帐时,她一眼就看到了萧氏皇缎。 不过她看到的不是萧景元展出的料子,而是被一个女人穿在身上的料子。 那个女人生得一副汉人样貌,穿着皇缎坐在王帐中的高位,在周围一众北地人的围绕下,那女人显得格外娇小。那女人端坐在那里,带着中原大家闺秀常有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有些僵硬,仿佛是刻在她脸上了似的。 那女人一动不动的,说实话,有点……像是个死人…… 宁夏青当然知道对方不是一个死人,她就是觉得,那女人端得像是傀儡娃娃,像是糖人……一动不动,反倒显得阴森诡异。 宁夏青觉得,此人定是阴华翁主! 直到对方动了动,宁夏青才回过神来,连忙从对方身上移开目光。 只见阴华翁主是在跟身旁几位尊贵的北地女子说话。那几个北地女子似乎是在就那阴华翁主身上的料子打听着什么,而阴华翁主热情地回着,同时带着和善的笑意,如此一生动起来,倒是不像傀儡娃娃了,就像是寻常的贵族妇女。 宁夏青知道,阴华翁主等蒙古部落的贵族妇女将决定最终采购谁家的料子。 阴华翁主和几位贵妇人说着话,几个人瞧着热络极了。北地人没那么讲究男女大防,就在那几个贵妇人旁边,还坐着蒙古大汗、齐首大将军、大王子等人,同样热络地攀谈着,而且上首的位置中还坐着阿正。 阿正明确立誓不加入蒙古部落,但以他的特殊身份,他会出现在上首丝毫不奇怪。 蒙古人的上首之位被垒得约有一尺高,极宽极广,约莫能装下几百人,这般大的空地上摆放着无数小几,上头满是瓜果美酒,宁夏青跟宁三老爷一块站在下面,看着各家拿出自己的料子来展示。 其实几乎没什么可看的。大部分远道而来的商人在得知萧氏有意争辉之后,便退出了一大半,剩下的也都只是来走个过场的,连神情里都写着丧气,随便捧料子上来展示一下就下去了。 宁夏青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看着。跟宁三老爷不同,宁夏青几乎一直没怎么动,她不敢看向上首,既是不太敢看那个生得如傀儡娃娃一般的阴华翁主,也是以为不太敢看向阿正。 如此,她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这样安静的她倒是有些像是傀儡娃娃了。 直到萧景元出来的时候,宁夏青才算是终于醒过神来。 果然如宁夏青所料,萧景元没拿别的料子上来,而是直接拿了一匹跟阴华翁主身上花色极像的皇缎上来。 天泉山上气候特殊,所产的蚕丝纤细柔韧,光泽异常,在不同的角度下能够呈现不同的颜色。那样特异的光泽,会令所有见到它的人都不由得感慨。 那样的光泽,有时像早晨时少女妆前的脸颊,有时像夕阳下风吹动的湖面,有时像蝴蝶翅膀上的磷光,有时是雨打过之后竹叶的微芒。那光泽像滑腻的水,轻软的烟,飘逸的云,晕开的水墨……更像是上首坐着的、美丽的阴华翁主。 人尽皆知,天底下最名贵的蚕丝全部产自中原,而中原最名贵的蚕丝是天泉山所产的萧氏蚕丝,萧氏蚕丝织出来的皇缎是当今天底下最名贵的料子。而萧氏居然连皇缎都直接拿出来了,看来是对这订单势在必得。 宁夏青却丝毫没有畏惧,反倒在想些别的事情。 她在想,萧景元这回肯定是真的急了,看来她快要把对方逼到极点了。 萧氏很少会直接拿皇缎出来炫耀的,更遑论是在这种场合拿出皇缎来。今日是要择优质布料长期合作的,可天泉山的蚕丝产量极低,且三名经验丰富的纺织长工一年才能织出一匹皇缎,这样的产量,萧氏根本做不到大批向这边供货。 也就是说,就算萧氏凭借皇缎拿到了蒙古部落的单子,以后往这边供的货也不可能是皇缎,顶多就是萧氏的琥珀绸、芙兴锦、杏容缎、辛蚕罗什么的。如此一来,萧氏今日的做法多少有挂羊头卖狗肉的嫌疑。 可萧氏还是拿出了皇缎,说明萧景元是真的急了。 不过,就凭皇缎的光泽和名声,和阴华翁主亲自穿在身上的这份面子,即便不少人都觉得萧氏此举不妥,但谁又敢说什么呢? 皇缎摆在几上,阴华翁主坐在上首,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诸多贵妇人都争相说着什么,宁夏青听不懂她们所说的话,不过从她们的表情里,宁夏青看得出来,她们是在夸赞萧氏的皇缎。 不出意外的话,萧氏的皇缎肯定会赢了今天这一局。 宁三老爷脸上的表情十分难看,狠狠地瞪了萧景元和谭文石几眼,随后连忙凑到宁夏青耳边焦急地问:“他们拿皇缎出来,这不是耍无赖嘛。咱们眼下可怎么办?若是不做点什么,可就会输给他们了。” 宁夏青知道,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萧氏的皇缎肯定是赢了。 只不过,宁夏青早就给萧景元准备好一个“意外”了。 萧景元的皇缎展示过去,便到了宁夏青上场了。译者喊了宁氏的名字,宁夏青却没有走上前,反而转向后面,往门口的方向看去。 随即,大王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看到大王子,所有人都是心里一惊,都不知道本来坐在上首的大王子是何时离开的。原来大王子在刚刚皇缎展出引起骚动的时候就已经悄悄出去了,只是当时所有人都在因为皇缎的光泽而惊叹,大王子又故意掩人耳目,所以竟没人注意到。 萧景元不由得皱起眉,显然是没料到居然有这等事,更想不明白宁夏青和大王子这是要演哪一出。 大王子走进来后,恭恭敬敬地等在那里,随即,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走进了偌大的王帐。 顷刻间,所有人都是一愣,随即上首的贵族妇女们纷纷起身行礼,除了蒙古大汗之外,上首的男子们也都站起了身示意。王帐里登时一片肃寂。 第二百四十九章 传世 上首之位上,那个傀儡娃娃一样的女人盯着宁夏青与那个走进帐子来的人,眼神恍若傀儡一般毫无生意。 走进来的女人竟是蒙古大汗的阏氏! 近五十岁的蒙古阏氏容貌虽然已经显出了老态,可气质和身段皆保养得极好,半点不输给养人的中原所滋润出的汉人女子。 蒙古阏氏走进王帐里,王帐里登时一片肃寂,没人敢出半点声,上首的贵族妇女们纷纷起身行礼,除了蒙古大汗之外,上首的男子们也都站起了身示意。 在大王子的引路之下,面带威严笑意的中年阏氏一步步地走向上首,她每走一步,身上的衣裳便随着因她走动而变换的光线反射出不同的颜色,这料子色彩虽亮丽,光泽却柔和,光影斑驳之时格外的剔透含蓄,高贵华丽,流云漓彩。 在这料子的映衬之下,阴华翁主身上的皇缎黯然失色,犹如丝绸旁的粗麻布,仿佛是在暗处放了许久,上面已经落了灰扑扑的尘土一样。 天底下,能让皇缎如此黯然失色的料子只有一种! 谁也没想到,轻易不露面的阏氏竟都被大王子请动了,而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阏氏竟然穿着传世琉璃现身了! 十几年前,中原皇帝特意赠了一匹传世琉璃给蒙古部落,作为两方签订永久停战盟约的贺礼。 那匹传世琉璃是皇家珍藏多年的宝物,乃是从前朝国库里抢过来的古董,因为传世琉璃已经绝迹的关系,那匹料子真真称得上是无价之宝。 今朝的国库里传世琉璃不过十几匹,早被定为是决不可擅动的文物,无数后妃做梦都想要穿上这无价之宝,却始终无法求得皇帝的恩许,就连最最得宠的妃子,都无法求一匹来裁衣裳。 想不到,蒙古阏氏竟把这样的料子穿在了身上! 身披流光溢彩的传世琉璃的阏氏站在上首中央的位置、蒙古大汗的旁边,带着母仪天下般的气韵,笑着说:“听说今日这里在评比中原来的料子,我这里正好有一间用中原料子裁的衣裳,便穿来凑凑热闹了。” 阴华翁主和萧景元对视一眼,扯出傀儡娃娃似毫无生气的笑容,细声细气地问:“阏氏身上所穿的可是传世琉璃?” 阏氏温婉地笑着说:“到底是出身萧氏的翁主,看料子的眼光就是好,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传世琉璃。” 传世琉璃已经绝迹这么久了,中原一带唯有的传世琉璃全都收藏在国库里,整个北地也只有之前中原皇帝赠与的一匹,一直都在阏氏那里珍藏着,从不拿出来示人。所以,阴华翁主应该是从未见过传世琉璃的。 但阴华翁主却能一眼看出来阏氏身上的便是传世琉璃,无他,皆因除了传世琉璃之外,不可能再有这般可以牢牢压过皇缎一头的料子了。 传世琉璃之所以名中带有“传世”二字,乃是因为传世琉璃有着几百年不腐不褪色的传说。琉璃丝本身坚固异常,所以织出来的传世琉璃才能如此美艳长存。 中原赠予蒙古部落的传世琉璃是一百多年前织出来的了。阏氏身上的传世琉璃跟新的别无二致,流光溢彩、变幻瑰丽,因其本色极淡因此颇为素雅出尘,而随着光线变幻的光泽却又让其格外高贵不俗。 阴华翁主微微一笑,盈盈一拜,带着十二万分的拜服,无比妥帖又恭顺地奉承道:“此等流光溢彩的绝美缎子,即便保存多年仍如新的一般,此缎远胜过皇缎万千,只有阏氏这样的美人,才配的上这样好的缎子。” 在宁夏青不远处,萧景元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了,不过倒是也没有立时发作,甚至还带着几分无所谓的样子。 反正传世琉璃早已绝迹,即便宁氏把传世琉璃搬出来压过了皇缎一头,这也无关紧要! 阏氏和婉一笑,对阴华翁主道:“其实我身上这匹是新的,并不是多年前中原赠予的那一匹,而阴华翁主却把我身上的料子错认为是多年前的那匹,可见传世琉璃的确能够保存多年仍然崭新,这让才阴华翁主产生了此等错觉。”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阴华翁主的脸色重新僵硬成了傀儡娃娃的样子,而萧景元则是脸都白了。 这种时候,到底是从哪里会弄到新的传世琉璃? 萧景元还没来得及细问,宁夏青就在此时站了出来,走到上首之下,翠玉跟在宁夏青后面,手里捧着一个托盘,宁夏青回过神摘下蒙在托盘上的红布,登时,一匹如琉璃般异彩纷呈的缎子被展示在众人面前。 那料子的底色近乎透明的纯白,却在不同的角度散发着不同的光彩,那光彩极为柔和浅淡,因而这料子堪称华丽又不失素雅,如此高贵华丽、天工自拙,一瞧便知是极为稀有难得的料子。 此等料子,不似凡间之物,倒似自仙宫而赐下的绝美宝物。 宁夏青平淡又正式地说道:“宁氏今日带来为蒙古诸位展示的料子,便是传说中的传世琉璃。” 萧景元再也忍不住,出声质问:“传世琉璃早已失传了,唯有中原国库里有十几匹,当今这时候,哪里还会弄到新的传世琉璃?你莫非……” 其实不仅仅是中原国库里有十几匹,蒙古阏氏手里也有一匹中原朝廷赠送的。 但萧景元因为知道如今不会再有新的传世琉璃,因此认定蒙古阏氏身上的就是中原赠送的那匹,可既然这样,宁夏青手里的传世琉璃又是哪里来的呢?总不能是宁夏青从中原国库里弄来的吧?!这也太荒谬了! 萧景元此言之意,便是指宁夏青说谎,用旁的料子来冒充传说中的传世琉璃。 宁夏青回望过去,平静无波地说:“若我手中的不是传世琉璃,萧公子认为这又是什么料子呢?” 萧景元无法回答。 宁夏青的问题本就问得让人无法回答,若此等绝色的料子不是传世琉璃,又能是什么呢?天底下哪里还有这般若天赐恩典一般的料子呢? 见萧景元不说话,宁夏青接着道:“琉璃丝曾经绝迹多年,十几年前,经过宁氏一族的多年钻研,终于重新培育出了琉璃丝,往后这些年里,宁氏也一直在为了复现传世琉璃而努力,而到了今日,传世琉璃终于重新现世了。” 宁夏青年纪轻轻,站在那里的时候,身后却仿佛背负着宁氏一族世世代代的命运,她缓缓道:“宁氏一族已经重新培育出传世琉璃,今日在这草原上,便是传世琉璃重新出世的重要日子。” 萧景元说不出话,站在那里,脸上甚至没有了丝毫愤怒的神色,只留下荒诞和不敢相信的表情。 萧氏蚕丝已经是凡人所能做到的最好,而宁氏的圣丝则是天赐的恩典,实非凡人凭借努力就可以做到的,需得人心与天意相呼应时,才能再次等到这天赐恩典。 宁氏几代人的钻研与牺牲,终于等来了今日的天时地利。在此等天赐般的传世琉璃面前,萧氏的皇缎黯然失色。宁夏青生得逢时,背靠着宁望平等人的付出,她站上了风口。 正如阴华翁主之前奉承阏氏时所说,此等流光溢彩的传世琉璃,远胜过皇缎万千。 这场比拼,不可能再有别的结果了。 多年前,宁望平作为一个胸怀大志、身负大才的宁氏子弟,经过多年钻研,终于使得琉璃丝重新现世,并参考了宁氏族内的拢丝缎织法,终于艰难地复现出两匹传世琉璃。 那时,传世琉璃的技法还不成熟,在复现传世琉璃的这条路上,宁望平也仅仅走了一个开头。宁望平当时一心想要再努力完善一番,争取让传世琉璃在几年之内重新现世。 就在宁望平满心希望的时候,危机也一步步接近了他。宁望平自知危在旦夕,于是只要把那两匹传世琉璃和记录着重要技法的笔记都托付出去,随即坦然赴死。 在宁夏青北上草原之前,宁氏族长叫她过去,把宁望平曾用性命交换的这两匹传世琉璃交给了宁夏青。 对于宁夏青来说,丝缎再美,终归是身外之物,她真正想要传承的不是这个,她想要传承的是她祖父骨子里的血性和傲气。 虽然她从未见过她祖父,甚至不知道她祖父长什么样子。但祖父在她心里便如同神明般可敬。 宁望平死前曾经嘱咐过,说是若自己的后辈平庸,便也无需继承他的遗志,只要小富即安便可,这份取舍之间的大气更让宁夏青感佩不已。 每每想起宁望平的故事,她都觉得自己渺小,也愈发体会到自己身为宁望平后人肩上所背负着的责任。 订单就此签了下来,偷得传世琉璃三分风采的皇缎在真正的传世琉璃面前,只能黯然退场,宁夏青为宁氏拿下了草原上的大单。 订单签下之后,宁夏青站在草原上,看着茫茫碧色发呆。刚刚在王帐里,她搬出传世琉璃的时候,虽然表面上保持着平静,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 那时,她一想到宁望平作为如此出众的人物,却英年早逝,便觉得感伤异常,而她身为宁望平的后人,至今承蒙宁望平的庇护,这才有了今日,这让她为血脉的传承而觉得感动。 她看着茫茫碧色,努力平复着心绪。 宁三老爷走到她身边,带着几分难掩的喜悦,说:“这次算是大获全胜啊,你这丫头的确有两下子。” 宁夏青揶揄道:“能从三堂叔口中听到夸我的话,实在是不容易。” 宁三老爷撇过头,似是不想再与她讨论这个问题,转而道:“眼下快入冬了,一入了冬,北地这里就冷的要命,咱们得快点启程回梅公郡,毕竟回去之后还有不少事要办呢,要是拖到入冬再回去,这路上得多遭不少罪。” 宁三老爷所指的事情,自然是因为传世琉璃现世而连带出的一系列问题。 对于宁氏而言,传世琉璃现世既是宁氏的机遇,也是宁氏的挑战。 如今传世琉璃一现世,必将接到源源不断的订单,尤其是皇宫定会来找宁氏进购传世琉璃。宁氏胆敢在民间玩物以稀为贵的那一套,却不敢在皇室面前动这个心眼,一旦皇宫那边来了订单,宁氏岂敢不接? 这便是传世琉璃带给宁氏的挑战。传世琉璃是比皇缎更为金贵的缎子,三名经验丰富的纺织长工一年才能织出一匹皇缎,传世琉璃只会更费功夫。 而宁望平所研究出来的织法虽然已经得到宁二老爷的一定改进,改进的效果却不明显,如今仍是很艰难才能织出一匹,这样的产出量,着实是牢牢地拖累了宁氏的脚步。 宁夏青明白宁三老爷所说的事情是什么,却也知道,自己不是技艺方面的能人,就算自己回去了,恐怕也无法对眼前的困境提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这个难题仍将是个难题。 宁三老爷见宁夏青不说话,催道:“诶,你想好没有,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启程?” 宁夏青往不远处看了一眼,那个人席地坐在那里,身边只有一匹跟了他许久的马,在空旷无边的草原上,那坐着的背影于落寞中带着凄凉。 她为此觉得心痛。 宁夏青微微皱眉,正欲答宁三老爷的话,却见大王子朝着她和宁三老爷走过来。 大王子笑着,施着汉人的拱手礼走来,和善地说:“宁姑娘,大汗有令命我来传。” 宁夏青和宁三老爷瞬间正色。 大王子道:“大汗说了,宁姑娘和阿正都是蒙古部落的好朋友,既然你们要成婚,大汗必得为你们好好操办一番。听说宁姑娘孝期未满,所以大汗请宁姑娘在此多住几年,蒙古必会好好款待你们的。” 宁三老爷听完就愣了,皱眉看了看宁夏青,刚要说什么,却听宁夏青道:“多谢大汗好意,我却之不恭。” 宁三老爷震惊地看着宁夏青。 第二百五十章 归心 “那个……”宁三老爷艰难地嚅动了一下嘴唇。 宁夏青看着大王子,温婉地说:“我也有心多再次叨扰一阵子,只不过,我家里的生意还需要我尽早回去看顾,且我家中祖母和母亲都需要我照顾,我着实是延误不得。大汗若是有心为我与阿正操办一番,不若替我们办一个定婚之礼,如何?” “定婚……”大王子沉吟了一会。 宁夏青又道:“我如今孝期未满,又急着回去,若是大汗留我们在这里成婚,我实在是做不到,也请大王子谅解。” 大王子紧皱的眉头一松,无奈地点点头,道:“那我去回禀大汗,宁姑娘稍候。” 大王子一走,在一旁屏息半天的宁三老爷登时长舒了一口气。 宁三老爷神情古怪地看了宁夏青一眼,揶揄道:“我还以为你真的打算留在这里成婚呢。我就说嘛,你不是那种为了一个男人就放纵自己、不管家里的人。” 宁夏青垂眸道:“之所以那样说,不过只是权宜之计罢了。我要是一开口就拒绝,蒙古这边恐怕不会放我走,咱们与蒙古之间的订单也会受到牵连。” 宁三老爷皱了皱眉问:“为什么?” 宁夏青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大汗之所以想要为阿正操办婚事,无非就是为了显得阿正与蒙古之间关系密切。阿正立誓不会加入蒙古部落,但蒙古大汗即便不能够把阿正完全拉入蒙古的阵营,也要让蒙古成为阿正最倾向的部落。” 宁夏青微微一笑说:“所以,我不能直接拒绝,若是直接拒绝,违拗了大汗的意思,大汗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地放我走,而且还可能会影响到后面的订单。” 宁三老爷看着宁夏青,神情犹是有些古怪,似是想说什么又在措辞的表情,宁夏青立刻道:“三堂叔先去准备启程的事吧。定亲的事我还得跟阿正商量商量。” 宁三老爷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走了。 宁夏青看着宁三老爷的背影,也松了一口气。 她不会给宁三老爷开口的机会,不会征求宁三老爷对此事的看法,这件事从头到尾必须由她自己来决定,她不会给宁三老爷任何插手此事的机会。 于她而言,这件事的确有些难办。她心知大汗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拉拢阿正,所以她知道,若是她不答应大汗的条件,恐怕会影响到宁氏和蒙古之间的订单。 但若是轻易答应了,于她而言便是后患无穷。她知道,若是她没能立刻拿出个主意,而是跟宁三老爷商量这件事,宁三老爷一定会极力怂恿她答应大汗的条件,在草原上与阿正成婚。 若是答应了大汗的条件,与阿正在草原上成婚,她要么就得破了孝期的规诫立即成婚,要么就得在这里多住上几年再成婚。 前者会使她因此而被人说三道四。宁三老爷当下肯定会劝她不要墨守成规,但如是之后二人之间再有利益上的冲突,宁三老爷肯定会把这件事拿出来大做文章,给宁夏青安一个不孝的罪名,让这件事成为宁夏青的一个把柄。 后者会拖累她回梅公郡的脚步。若是她不能及时回到梅公郡,就只能让宁三老爷带着签好的契约先回去安排。到时候,宁氏会把功劳分给不在场的她吗?她虽然与本家和解,但不代表她忘了本家曾经对她家做过的事,她可不会犯这个傻。 若是她让宁三老爷自己带着契约回去,宁三老爷铁定不会分给她半点好处,她家里那一家子老病妇孺也争不来什么。而宁三老爷独占功劳后,借着这笔订单足以恢复往日盛况,到时候必将重燃吞并宁夏青手下家业的贪念。 她好不容易借着宁三老爷和谭文石之间的争斗压过了宁三老爷一头,这才让宁三老爷在她面前老实了下来。可她清楚宁三老爷的为人,自然不会给宁三老爷东山再起胜过她一头的机会。 而且,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最终的结局都是她与阿正在草原上成婚。这样一来,即便成婚后阿正随她回去梅公郡,可因为是在阿正老家成的婚,多少还是有点她嫁过来的意思。 她没忘记,她跟宁大老爷签的契约里明明白白地写了,她须得招赘,才能拿回自家的桑园。若是她真的跟阿正在草原上成了婚,宁大老爷少不得会用这件事来大做文章,意图侵占她家的桑园。 因此,宁夏青既不能不答应大汗的条件,也不能轻易答应。所以她才想了一个在草原上立刻定亲的折中办法。 除此之外,她之所以答应立刻定亲,还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在于曹氏。 她记得,前世里这个时候,曹氏快要病了,且一病不起,很快就过世了。宁夏青不知道这一世里曹氏是否还会如此,但她决心一定要尽快回到梅公郡,尽快回到曹氏身边去。 她满心都想着要尽快回到梅公郡去。这样一来,她就算答应大汗的条件,却也不可能答应在这里多住几年直到宁永达的丧期过去,因此只能折中一下,采用立刻定亲的法子。 第二个原因在于阿正。 若是不与阿正定了亲,她会不安。 蒙古需要用定亲礼来把阿正的名字与蒙古拴在一起,而她也同样需要这个定亲礼,来把阿正的名字和她拴在一起。 宁夏青这边百般要求,大汗才同意尽快为她与阿正办定亲礼,因为宁夏青多番催促,定亲礼也按照她的要求一再简化,直到大王子说再简化就会显得蒙古部落小气、给蒙古部落丢人,宁夏青才只好作罢。 此时此刻,梅公郡柳安县里。 天越来越冷了,眼瞅着就要入冬,又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到处都漂浮着寒冷的味道,只要一出门就会踩一脚的水,到处都一片肃杀景象。 曹氏已经在病床上躺了有一阵子了。 自从入秋之后,天气便冷暖不定,在一个骤然变冷的夜晚之后,曹氏便感了风寒,在床榻之上躺了几天,又请了医馆的孙大夫来看,喝了无数碗苦药,病情却也一直没有起色,反倒愈发重了起来。 曹氏总是咳个不停,连终年苍白的脸都咳得一阵阵泛红了。因为嗓子又肿又哑的关系,如今曹氏连话都不怎么爱说,有什么事也只是随便打个手势吩咐蓝英。 病越来越重之后,曹氏就连饭都无心吃了,只是常常喝水来滋润痛楚不堪的喉咙,眼瞧着曹氏一日比一日瘦。如今曹氏几乎每天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半梦半醒。整个宁家也因为曹氏的病情而萧条了下来。 宁夏紫走进曹氏的屋子,手里拎着一包东西,放在曹氏屋里的桌上,说:“娘,这是顾奶奶给我的,顾奶奶让我带回来给你。” 曹氏瞥过去一眼,只见是几个包装精致的礼盒,曹氏不由得担忧地蹙眉,立刻催促蓝英去打开看看,蓝英打开一瞧,只见里头都是人参鹿角等补身子的东西,蓝英把东西拿到床边给曹氏看,曹氏的眉头登时就皱得更深了。 曹氏哑着嗓子,一边咳一边说:“你怎么……咳咳……怎么能拿顾家的东西呢?” 宁夏紫登时流露出紧张的表情,立刻摆摆手解释道:“我知道不能随便拿别人家的东西,娘教过我很多遍了,我都记得。但这个是顾奶奶非要给我的,我推都推不开,所以只好……” 见宁夏紫果真是一派无辜又为难的样子,曹氏也只好叹了口气,示意蓝英把东西都收好。 宁夏紫见曹氏不生气了,这才继续说:“娘,顾奶奶听说你病了,这才特意让我把这些东西拿来给你补身子的。” 曹氏往床上一躺,对宁夏紫道:“你明儿去书院,可要记得替娘再好好谢谢顾老太太。” “知道了,我今天已经谢过了,明儿我再去谢一次。”宁夏紫老实地回答。 曹氏闭上干涩的眼,点点头,睁开眼看了看宁夏紫,叹了口气,道:“我身子不好,你快出去吧,可千万别过了我的病气。这些日子你就尽量待在老太太那边吧,等我病好了,你再过来。” 宁夏紫想了一下,表情有些委屈和担心,点点头就出去了。 宁夏紫离开了曹氏的屋子,曹氏躺在榻上,不由得满心忧虑。 自己这病来的如此凶猛,一开始曹氏也觉得不过跟过去一样,是凶猛的风寒而已,可日复一日,自己的身子迟迟不见好,实在是……由不得曹氏不往那方面想了。 曹氏自幼体虚多病,这样的事情她不是没想过,更何况她也人到中年,又经历了丧夫之痛,生死之事她已想得比较开,虽不至于无所谓,但也不会因此钻牛角尖。若实在好不起来,曹氏也能认这个命。 然而,当下唯一让曹氏挂心的就是宁夏青。 曹氏怕,万一自己的身子撑不到青儿回来,岂不是抱憾终身……曹氏只盼着宁夏青早点回来,现下心中唯一所想,便是要尽快见上宁夏青一面。 可远在北地的宁夏青却迟迟没有消息递回来。 宁夏紫和双喜走出曹氏的院子,宁夏紫满脸忧色,嘟着嘴巴,似是要哭。 双喜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安慰道:“二姑娘别担心,太太肯定会好的。” 宁夏紫看了双喜一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既不相信双喜的话又不愿意去设想最坏的那种情况。 两人走回老太太的院子,却见老太太不在院子里,向别的丫鬟一打听才知道,老太太又去铺子那边了。 宁夏青离家的时候,将华彩苑的生意托付给了董子真和老太太,董子真如往常一般照应打点着,老太太则暂时代替宁夏青当家做主。因此,自从宁夏青离家之后,老太太就常常去铺子那边。 但最近这些天,老太太去铺子去的格外频繁。 宁夏紫早几日便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便猜测是不是家里铺子的买卖出了问题,但她自知无论是去问老太太还是去问董掌柜都肯定不可能得到答案,于是便去问了谷小宝。 谷小宝一开始也不肯说,后来被宁夏紫磨得没办法,才说好像是作坊那边出了点问题,这是谷小宝偶然偷听到谷丰和董子真说话时听来的,不过再具体的,谷小宝也不知道了。 宁夏紫站在院子门口,一想到老太太又去铺子那边了,想来定又是去解决铺子里的麻烦了。 宁夏青的嘴便不由得嘟得更高了。 翌日,宁夏紫去书院的时候,按照曹氏的交代,专程去顾老太太的院子里道谢。 在顾老太太的院子里,宁夏紫正巧遇到了顾雪松和顾怀朗。顾怀朗知道宁家人如今都盼着宁夏青的消息,便自告奋勇要替宁夏紫去打听宁夏青的消息。 原来,顾怀朗要跟着顾雪松去一趟京城。而一旦宁夏青从北地回来,必定会先经过京城,只要顾怀朗得知宁夏青已经从北地回来了,便会派人快马把消息带回梅公郡给宁夏紫的。 说起来,顾怀朗之所以要跟顾雪松去京城,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因为秋闱将近,顾怀朗想要在秋闱之前向林经国再讨教一番,而林经国如今人在京城,于是顾怀朗打算亲自去一趟京城拜见林经国。 第二是因为,顾雪松要在京城成亲了,顾三老爷身有公务无法离开梅公郡,因此特遣顾怀朗去贺喜。 顾雪松即将要迎娶太子太傅次女过门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冰释 在曹氏的病情一日比一日重,甚至已经开始偶有神志不清的时候,在宁夏青于草原上焦急不安地等了许多天之后,宁夏青的定亲礼终于到了。 前世里,谭文石曾以正妻之礼迎她进谭家,那时谭文石也算是小有势力,荷包也丰厚,迎娶她的礼仪办得也算是热闹。 但跟今日草原上的定亲礼比起来,前世里的成亲礼简直称得上是寒酸,倒不是财帛上的寒酸,而是热闹程度以及受重视的程度。 定亲这一天,宁夏青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北地人。因为她一直以为北地这里地广人稀,人口很少,所以在这一天,她甚至产生了所有北地人都聚集在了蒙古部落里的错觉…… 几乎所有草原上的部落王都来了,都带着数量极大的牛羊做贺礼,很有北地特色,同时还带着用雪貂或雪狐皮毛做成的披风与轻裘,以及北地特产的千年山参,和天山一带所产的绝美玉石。 这与汉人的送礼习惯实在是天壤之别……宁夏青有些不习惯,却又觉得新奇。不过,总的来说,她的心情算不上好,甚至有些沉重,几乎一整天都只是强颜欢笑。 这场定亲礼,从一开始就是蒙古大汗为了拉拢阿正而主动揽过去的,虽说是阿正和宁夏青的定亲礼,但阿正和宁夏青更像是两个被推上台前演出的傀儡,什么心都不用操,什么力都不用出,由着蒙古这边的人摆布,只是按照要求演出。 不过,即便如此,毕竟是自己的定亲礼,一般来说还是会有喜悦在的,宁夏青心情不好并不是因为被当了傀儡。 宁夏青跟着阿正一块,与各个部落里的人寒暄周旋着。北地的小部落里懂汉话的人不多,宁夏青几乎也说不上话,只看着阿正跟对方热情地说着什么,然后阿正会在说了几句之后就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这喝酒的架势也是宁夏青没见过的。她知道阿正酒量好,但头一回见他们北地人这种不把酒当酒的饮法,她却仍是在一旁看的心惊。 在中原,只有那种刻意饮闷酒、企图把自己灌醉后倒头就睡的苦闷酒鬼才会这般饮法。 今日前来贺喜的部落很多,每个部落都来了百十来号人,乌压压坐了一里地,她跟着阿正在其中一圈又一圈地打转,敬完这一圈酒下来,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她觉得自己的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敬完酒的阿正被几个熟人拉去闹了。此刻也已经没有宁夏青什么事了,宁夏青觉得有些倦,想要先回自己的帐子里歇一会。 她刚走到自己帐子的门口,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她:“宁姑娘。” 宁夏青回头,只见是谭文石。 自从宁永达去世后的两年间,宁夏青便一直穿白衣服孝,这么久以来,她还是头一回穿得这般艳丽。 头上的金簪鹤钗衬得她华贵万千,头顶垂下北地女子所喜爱佩戴的珍珠链饰,与长脸挺鼻的北地女子比起来,她的样貌更为柔和精致,与这珍珠的绝美光泽相互映衬,这北地女子的珠饰佩在她头上,竟格外的和谐优雅。 北地这里的盛装虽不似中原一带的大红,却也极为色彩鲜艳,一身明红色绸缎长袍,红得如在草原上烧起来的一团火。 说起来,谭文石已经许久没见她这般华丽打扮过了,今日终于得见,却是在她与旁人的定亲礼上,谭文石不由得露出讽刺的自嘲笑意。 “谭爷有事吗?”她看着谭文石,问。 “无事,只是特来恭喜宁姑娘。”谭文石的语气犹如一潭没有风吹过的死水。 宁夏青忽然想起来,华彩苑开张的时候,那时谭文石刚娶薛芊芊,谭文石来华彩苑祝贺她开张,她当时也曾向谭文石这般道喜,那时谭文石的表情同现在很像很像,平静无波,却悲愤又无力。 自重生之后,她心里便打定主意要与谭文石彻底割裂开来,再不会回心转意。但直到今日,两人终是各有嫁娶的时候,她才彻彻底底地感觉到尘埃落定,彻彻底底地确定,她与谭文石的一切是彻底过去了。 那些心酸,心动,苦涩,感伤,所有的细节与点滴,于她而言,终于变成了可以平静谈起的另一段人生。 时间让那一段人生变成了空有经历、却情绪虚无的一段平淡故事。 她走进自己的帐子,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找了翠玉过来一问,听说原来阿正说自己不胜酒力,已经回他自己的帐子里了。 宁夏青一听不由得蹙眉,转身去了阿正的帐子。 她以为她会看到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阿正,却不料她走进帐子的时候,阿正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似乎是过于闲得无聊,因此在面无表情地擦拭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眼神有些木然,见她走进来也没什么反应。 她以为阿正是醉的,所以才没有想好理由就直接走进来,可阿正没醉,她便站在那里,反倒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阿正是苦闷的,她是不安的。她从来没想过,她与阿正会有彼此都强颜欢笑的这一天。没能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只盼着所有的不好都过去,让她跟阿正两个人好好的,平平淡淡的,可如今才走到定亲这一步,两个人之间却已经闹成了这样。 “你怎么过来了?”阿正先开了口。幸好阿正先开了口,否则她怕是不知道要在哪里不知所措地站到何时。 “我……听说你喝醉了,有点担心,所以过来看看。”彼此破冰之后,她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走到阿正身边坐下来,道:“看来你没喝醉。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借口喝醉了把自己闷在帐子里?” 阿正苦笑了一下,说:“今日过来贺喜的那些人,都知道我不过是被蒙古操控的傀儡而已,这样的酒喝着实在无趣。” “是啊,不过我们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等我们离开这里之后就好了,没有人能再控制我们了。”宁夏青先是顺着阿正的话说,又问:“不过,虽然这场定亲礼本身动机不纯,但毕竟是我们定亲的日子,你有没有一点开心?” 阿正不说话,而是微微撇过头去。 她有些不安。自从她设计阿正与耶律部落决裂之后,她与阿正之间就一直都有些奇怪。她自知她对不起阿正,因此,面对阿正的冷落和苦闷,她感觉自己没资格劝什么,也只能受着这份冷落和苦闷。 自始至终,阿正都没有停下手里擦着匕首的动作,宁夏青以为他是心情苦闷所以才无聊地做这种事,于是为了寻找话题就随口问道:“你一直擦这把刀做什么?” 却不料这样一问,阿正倒是一愣。 宁夏青也一愣,不知道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让阿正反应这么大。 阿正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如果我去杀了萧景元,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宁夏青吓傻了。 阿正居然……想要去杀萧景元? 她登时就蹙眉:“为什么?” 阿正道:“留着他对你来说始终都是麻烦,他随时可能要你的命,因此我觉得,不如干脆杀了他,可我又怕杀了他之后,萧氏会找你的麻烦,那样恐怕更不好收拾,因此我这些天一直都感觉很矛盾。” 宁夏青难以相信:“你这些天闷闷不乐,就是因为在犹豫要不要杀萧景元?” 阿正点点头,回了一句:“嗯。” 宁夏青愣了,没想到在她想着自己如何对不起阿正的这些天里,阿正居然在想要不要杀萧景元…… 不对……她直觉这有些不对…… 她皱着眉问:“除了这个,你心里还有别的事情,对不对?”在得知阿正想要为了她杀萧景元的时候,她便登时觉得自己在阿正面前有了底气,道:“你绝对不只是在想这件事,如果只是这件事,你大可来跟我商量的。” 终于,她鼓起勇气问:“你是不是因为我挑拨你和耶律部落的关系,所以一直都没消气……” “嗯?”阿正下意识就发出疑惑的声音,然后看向宁夏青,皱了皱眉,表情有些古怪,又似有些释然。 “那个不是你的错。”阿正说:“自从我在草原上有了点名声以来,这些年里,朝着我过来的算计就没断过。说到底,一切只是因为耶律部对我早有戒心,就算没有你,我与他们也迟早都有决裂的这一天。所以那个不关你的事。” “可是因为是我这样做了,所以……而且你在耶律部长大,你跟他们之间的感情非比寻常……”宁夏青的语气有些急迫,眼神里带着点恳求。 阿正温柔地叹了口气,释怀地说:“因为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为了达到目的,你不得已要做这样的事,我不会要求你因为我而做出任何妥协,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怪你。” 宁夏青看着阿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面对对她这样包容的阿正,她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阿正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头发,道:“真正让我生气的,是你居然不提前告诉我,还用天葵花的水来躲我……”阿正的眼神越来越伤悲,带着未消的余悸,后怕地说:“我当时真的很害怕你会死……那种害怕的感觉你不明白……” 宁夏青不由得动容不已,忍不住想要落泪。 她的确不懂得失去的感觉,但是她也曾经体会过类似的情绪,那时她想,如果阿正真的被官府定罪抓走,她付出一切也要救阿正出来,若是救不得,也不惜与他同死…… 此刻,她只希望能跟对方一直在一起。于她而言,别处的风景再好,与他做比都会黯然失色。 阿正微微咳了一下,收回看着她时逐渐有些再难克制的目光,看向别处,问:“咱们什么时候回梅公郡?既然订单都签下来了,咱们也该尽快回去了吧。” “嗯。”她随口应了一句,伸手从阿正手中接过匕首,把匕首收好,道:“萧景元的事咱们不用急,而且也急不得,眼下对我来说,你能跟我回去,我就觉得很好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病重 定亲之后,宁夏青终于得以从蒙古启程,回到她魂牵梦萦的梅公郡。 除了她与阿正以外,耶律兀术也跟着他们一块回来了。 不管怎么说,耶律兀术是阿正在这个世界上少有的朋友,虽然阿正和耶律部决裂了,但阿正和耶律兀术之间交情仍在,且宁夏青和耶律兀术之间还有长久买卖在做,总不可能真的老死不相往来。 因此,耶律兀术作为阿正和宁夏青的朋友,特意跟着他们一块过来中原这边,作为阿正的朋友,打算等到参加完宁夏青和阿正的成亲礼之后再走。 路过京城的时候,宁夏青遇见了特意在等她的顾怀朗,她便托顾怀朗把她这次在北地发生的事情告诉顾雪松。 她与顾雪松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这次去北地,帮商会从蒙古大汗手里拿下了天山通路的订单,这个消息需得尽快让顾雪松知道,也能让顾雪松尽早安排之后的事情。 这半年里她都不在中原,实在是不清楚中原这边如今是个什么形势。太子和五皇子之间的斗争又将如何波及到她这种小民的生存,而萧氏如今又是什么局势,宁氏这边又准备到哪一步了,这些对她而言都至关重要。 等宁夏青一行人终于风尘仆仆地进入梅公郡地界的时候,这一天正是个雪天。 他们是在酷暑时到北地的,如今竟然一晃都过了半年,宁夏青还从来没有出过这样久的远门。 自从进入梅公郡地界之后,宁夏青便心里焦躁不安,都快要在马车里坐不住了,她满心只想要快点回家见到奶奶、娘和紫儿,已经快要等不及了。 她坐在马车里,听见外面的亲切人声。 远行这半年里,为了跟不太懂汉话的北地人们交流,她和翠玉只好努力勉强自己说中原官话,长此以往,她们就连本地的口音都淡了几分。 今日一听到熟悉的乡音,宁夏青觉得,这一切亲切得就像是落入了母亲的怀抱。犹如故乡伸出了手臂,露出宽广的胸膛,接纳了风尘仆仆的她。 翠玉也是第一次出这样久的远门,且跟历经世事的宁夏青不一样,翠玉还是个小姑娘,因此开心的神色也一直挂在嘴角,笑得连牙都露出来了。 满心欢喜地掰着手指头道:“咱们这次回来,厨娘一定给咱们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肯定有姑娘喜欢的松鼠醋鱼,葱油香菇,还会买东街那家的肘子,还有厨娘拿手的葱油饼……对了,肯定还有杏仁糖和绿豆糕,只要一想想都要流口水了……” 在遇见顾怀朗的时候,顾怀朗不仅替她向顾雪松传了话,还特意招待了他们在京城里好好歇息了半日,而且还特意命人快马回梅公郡传信给宁家,告知宁夏青等人已经进入中原的消息。 只要一算日子,老太太和曹氏应该都知道宁夏青将在今天到家。 老太太和曹氏既然知道宁夏青要回来,肯定会让厨娘操办一大桌子好吃的,说不定还会让紫儿也留在家里,一家子一块等宁夏青回来团圆。 宁夏青笑着看翠玉,不由得思绪飘远。 作为女子,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对她来说,出远门都是不多见的事,也很少能够体会到出远门回来之后,家人欢迎自己回来的场景。不过她前世里曾经嫁过人,每次回门的时候,倒是能体会一次跟现在差不多的场面。 那时,她每一次回门,老太太都会让厨娘为宁夏青操办一桌子好吃的。前世里她家败落了,老太太的体己又都拿出去为宁永达还赌债了,手头并不宽裕,可每次她回门,老太太都从不吝啬。 她几次三番地跟老太太说,她一个人吃不了什么,吃不完的东西会浪费,所以让老太太别这般铺张了。但老太太从来都不听,每次都执意要为宁夏青置办一大桌子好鱼好虾。还每次都会准备不少好茶叶好点心,让宁夏青带回谭家去孝敬婆母。 前世里紫儿未曾去过书院,每次宁夏青回门去看紫儿的时候,都只会见到紫儿猫在自己的昏暗小屋子里胡乱涂画。 紫儿还有一次在宁夏青面前说溜了嘴,说希望宁夏青能够多多回来几次,因为宁夏青每次回来家里就会有好吃的了。宁夏青就问紫儿,在自己不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和紫儿都吃什么,紫儿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老太太给喝止了。 虽然最终没有问出来,但宁夏青也知道,不过就是些清粥小菜,怕是连油腥都不多见,更遑论紫儿喜欢的甜食点心了。 那时她每次离开娘家回谭家的时候,老太太和紫儿都会一块送她。老太太拄着一根粗糙的拐棍站在那里目送她,紫儿小小的身影就缩在老太太身边,一双大眼睛始终咕噜噜地盯着她,眼神里带着破落家孩子特有的内向和胆怯。 而老太太和紫儿身后,便是破败的门庭。 那凄凉的一幕至今都牢牢印在她的脑海里,让她时不时仍会想起。晚景凄凉的奶奶和内向胆怯的妹妹站在破败门庭前的场面深深地刺着宁夏青的心,让她每一次想起,都会不由得悲伤,并更加坚定要让自己强大起来。 终于进了柳阳县的县界,过了界碑进了不算高大的柳阳县大门,宁夏青掀开车帘往外张望,认真地寻摸着,却出乎意料的一无所获。 “姑娘在干嘛呢?”翠玉见宁夏青行为奇怪,不由得问。 宁夏青却只是摇摇头道:“无事。”没有多说什么,却低着头沉思起来。 她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老太太和曹氏又应该算得出她会在今天到家,可怎么没有派人来这里迎她呢? 按理来说,曹氏应该已经迫不及待地派蓝英来这里迎宁夏青了啊。就算蓝英抽不开身,董子真、甄福、谷丰也都可以派过来啊,可怎么没有人在这里迎她呢? 她倒是不会因为这样就失望,只是有些不安。 按照前世的日子算,曹氏的身子可能要出问题了。一见没人来接她,她便不由得开始往最坏的方面想,是不是曹氏的身子不好了,所以家里才抽不出空来接她? 进了柳安县的地界,她的心也始终没能放下来,快到许宁街的时候,他们先路过了古朋客栈,一行人也暂时停了一下。 宁夏青走下马车来,看着宁三老爷也从她前面的一辆马车里下来,耶律兀术和阿正等人则直接从马上下来。 耶律兀术走到她面前,跟她寒暄了几句,暂且作了个别,随即走向阿正。阿正招呼着耶律兀术一行人进古朋客栈落脚。 宁三老爷也跟在耶律兀术等人的后面走了进去。 耶律兀术这行人是冲着与宁夏青的买卖来的,宁夏青总不能一点都不表示,就把这些人都丢给阿正去招待。但她身为女子,若要亲自去招待,的确又多有不便。 因此她便去找宁三老爷,摆出晚辈尊敬长辈的架势,把宁三老爷给哄了一通,然后终于道出正题,请宁三老爷以宁夏青长辈的身份去招待耶律兀术一行人。 宁三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不敢不听宁夏青的。如今在宁氏族内,宁夏青的地位可不比宁三老爷低了。 宁三老爷只好气鼓鼓地接下了这桩麻烦差事,替宁夏青去招待耶律兀术等人。 其实宁夏青之所以把这桩差事推给宁三老爷,除了因为她身为女子多有不便之外,也因为她想要早点回家,想要多留一点时间陪陪家人。 送宁三老爷和耶律兀术等人进了古朋客栈后,宁夏青便打算转身上马车回家去。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闯进了她的视线,她忽然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是几张白色的纸钱…… 几张纸钱洒落在许宁街的街口…… 她浑身一凉,立刻往纸钱那边走过去,身后跟着翠玉的声音:“姑娘、姑娘!你做什么去?” 宁夏青慌了手脚往街口去,只见更多的纸钱洒在许宁街上,一路洒过去,她登时就心慌了,忽然开始跑起来,翠玉在后面一边叫她一边跟着跑,直到她找到纸钱源头的时候,才终于停下了脚步,驻足在那家挂着白灯笼的门口。 不是华彩苑。 是隔了几家的老李家。 老李家的婶子走出来,见呆站在自家门口的宁夏青,吓了一跳,走上前去问:“宁大姑娘不是出远门了吗?回来了?怎么站在这里?” 宁夏青看着满地的纸钱,恍然问:“这是……谁过世了?” 老李家婶子眼眶一红,道:“还不是我家那个在床上躺了多年的爹……” 宁夏青松了一口气,却也不由得怅然,对老李家婶子道了声节哀,随即开始往华彩苑的大门走去。 华彩苑看起来一如往日,她刚走到大门外,里头的董子真就已经瞧见了她,董子真那张满脸忧愁的脸愣了一下,连眼睛都瞪成了平时两个大,足足愣了一会,才难以置信地向她冲过来,磕磕巴巴地道:“当家的,你……你居然回来了?” 宁夏青身后的翠玉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忙道:“怎么说话呢?难道你以为姑娘回不来了?” “不是……”董子真忙摆着手澄清:“只是,只是我听说当家的在路上遇到拦路的强盗,遭了难……” “什么拦路的强盗?我没有遇到啊,你从哪里听说的?”宁夏青皱眉,比董子真更诧异,道:“而且我不是托顾家八少爷帮我寄了书信回来吗?难道你没收到?” 董子真一拍脑袋道:“没有收到信啊,这路上风雪大,许是耽搁了吧。” 宁夏青更是不解:“就算是风雪大,可信总比人快吧,我都到家了,信还没到?” “我也不知道啊。”董子真显然也是一头雾水。 宁夏青又问:“到底是听谁说我遭遇强盗的?” “行内都这么传呢,我也不知道是谁先说的……”董子真忽然伸手拍了几下,似是想要把话题给拍散似的,赶紧急巴巴地说:“总之咱们别站在这说话了,这些都可以以后再说,当家的就快点进去吧……” 原来,曹氏之前感了一场风寒,迟迟未愈,而之前又不知从何处听说宁夏青遭遇了拦路的强盗,在荒山野岭遇了难,曹氏登时就昏了两天两夜,醒了之后也一直哭个不停,如今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宁夏青立刻向曹氏的院子跑去,刚进院子,正巧遇见宁夏紫从里头出来。 宁夏紫的眼睛又红又肿,一见到宁夏青,宁夏紫都愣了,半晌才磕磕巴巴、难以置信地开口:“姐……姐姐?” 宁夏青跑过去,蹲下来保住宁夏紫,宁夏紫傻傻地张着嘴巴看了宁夏青一会,才缓缓道:“姐姐,你……你回来了?” “是啊,我好好的,已经回来了。”宁夏青赶紧道:“听说娘病了?你是在这里服侍娘吗?” “嗯。”宁夏紫点点头。 宁夏青明白了,曹氏一定是病得极重,而紫儿作为如今家里唯一的孩子,即便年纪轻轻,也得承担起照顾曹氏的重任,因此连书院都不去了,整天在曹氏床边伺候汤药。 宁夏青放开紫儿,匆匆往曹氏屋子里去,一进门,一股浓烈得不能再浓的药味就冲进了她的鼻子,简直是直冲她的天灵盖。 宁夏青登时就要流下泪来。前世里曹氏卧床不起的时候,就是这样浓烈的药味,宁夏青闻过很多次的! 在这样浓烈的药味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曹氏的去世!这股深入她记忆深处的味道足够唤醒她不愿想起的那段回忆。 那一瞬间,宁夏青觉得自己被抛入了悲伤的轮回里。 她站在浓厚的药味里,就像是两年前,她呆呆地站在宁永达身故的那间茶馆前。 父亲母亲的状况都与前世一模一样,即便她已经这样努力,即便她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全力,也没能多留父亲与母亲几年吗? 她轮回一世,难道就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经历一次丧父丧母的痛楚,却用尽全力也改变不了这结局吗? 第二百五十三章 亲礼 曹氏如今已是米水难进,那本就不丰润的双颊更严重地凹下去了,瘦削的脸十分苍白,白得像一张纸,没有一点血色,涣散的眼中带着好些血丝,嘴唇因长期干燥而裂出了口子,头发有些微乱。 这般的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仿佛一阵风吹过来,就会把她那骨瘦如柴的灵魂带去阴曹地府。 可能是因为身上痛楚的缘故,曹氏的表情也十分痛苦,就连呼吸都十分微弱。那双悲凉的眼睛无神地望着狭xiaobi仄的床榻,眼里没有任何光彩,眼底只有深深的绝望。丧夫和丧女的痛楚已经把曹氏折磨到了极点。 听见门口的动静,曹氏一点反应都没有。宁夏青哭着唤了一声“娘”,曹氏却似乎没有听见。宁夏青又悲痛地大声叫着,曹氏那双蜡球似的、仿佛两个黑洞一样的呆滞眼睛才动了动,无力地微微往上翻,望向宁夏青。 曹氏的嘴唇微微在动,带着悲凉的意味,唤道:“青儿?” “是!娘,是我回来了!”宁夏青赶忙连着声答。 曹氏似是难以相信,眼睛略略动了一下,十分仔细地打量着宁夏青,接着头也微微动了一下,嘴也动了一下,喉咙发出一个咳嗽似的声音,她似乎想说话,却又吐不出一个字来,而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曹氏越咳越猛,苍白的脸咳得通红,嘴巴张着,像是渴水的鱼,鼻翼吃力地扇动着,似乎快要无法呼吸。 宁夏青已经傻了,看着咳个不停的曹氏,宁夏青只知道不停流泪。半年不见,本来还算精神不错的曹氏竟变得这般瘦弱憔悴,整个身体都chousuo了,往日的神采再也寻找不回来,头发蓬长,眼眶青灰,眼窝深陷,肤色苍白…… 曹氏咳了半天,终于缓过来一点,已经病入膏肓、脸色憔悴的曹氏奄奄一息地睁开眼,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床单,将床单都抓出了褶皱,曹氏的手背青筋暴起,额上汗如雨下,勉力地想要坐起来,却已经没有坐起来的力气…… 曹氏似是不敢相信宁夏青居然又出现了,艰难地用一只胳膊肘支起了身子,口中气喘吁吁,一边流着泪一边伸手去抚宁夏青的脸,这才敢确定宁夏青确确实实是好生生地回来了。 宁夏青再也忍不住,伏在曹氏的被子上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听说了消息的老太太匆匆走进了曹氏的屋子,走进来的时候还差点跌了一跤,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在陈婆的搀扶下站稳了之后,刚忙匆匆过来曹氏的床边。 老太太一见宁夏青是真的回来了,登时就红了眼眶,一个劲地拉着宁夏青不撒手,似是害怕宁夏青又消失一样。 老太太的手简直像是长满结疤的老树根,尽管骨节并不突出,青筋却不由得暴起,老态顿显。这些日子里宁夏青不在,曹氏又病了,紫儿又年幼,老太太只能挺着这幅颤颤巍巍的身子撑起这个家,着实是比从前老态了不少。 直过了半晌,老太太才做主,让陈婆和翠玉把哭得站不起来的宁夏青给拉出去,免得宁夏青扰了曹氏养病。 傍晚,老太太又去曹氏的屋子里看曹氏,只见已经梳洗过、仍是眼睛通红的宁夏青正在那里侍奉汤药,老太太见宁夏青风尘仆仆已是很累了,于是便赶宁夏青回去休息,然后自个儿在曹氏的床边坐了一会。 见老太太来了,曹氏也很是郑重地挣扎着从床上坐起。 尽管老太太不让曹氏起身,曹氏却仍是坚持着非要坐起来不可,就仿佛是有什么话必须要正式地跟老太太说一样。曹氏苍白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细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好似每移动一下,对她来说都是巨大的消耗。 见曹氏执意如此,老太太只好无奈地扶着曹氏起来,让蓝英打些水来给曹氏擦擦脸醒醒神。 老太太坐在曹氏床边,一边耐心地抚着曹氏的手道:“好了好了,青儿如今好端端地回来了,咱们什么都不用担心了。眼下只要你把身子给养好了,咱们家就都好起来了。” 曹氏的额上依旧挂着细密的汗珠,扯出一个苍白的笑,释然地道:“是啊,青儿好端端地回来了,我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曹氏这话听得像是要安心撒手,老太太面上便咯噔一下,流露出几分不安的神色,立刻说:“你说什么丧气话?你也得好端端的,咱们这个家才算圆满。” 曹氏看着老太太笑,说:“我听说青儿和阿正在草原上定亲了。” “我也听说了。”老太太点点头道:“唉,也是没想到,青儿也没跟长辈商量,就跟那孩子定亲了,我知道青儿总有她的苦衷,咱们该理解她。不过我琢磨着,既然他们已经定亲了,咱们这边也得有个说法,不然旁人会对青儿说三道四。” “是啊,咱们是得有个说法。”曹氏笑着,点点头道:“依我看,既然定亲都已经定下了,咱们这便把婚事给青儿办了吧。青儿身上的孝也快要过了,不如就让她现在成亲吧。” 老太太皱眉,摇头道:“如今你身子这样,青儿怎么可能有心思办婚事?永达的丧期还有几个月,要是咱们现在就让青儿成亲,青儿会被旁人非议的。要我说,还是等你把身子彻底养好之后,咱们再好好替青儿操办一番。” 曹氏微微睁着眼睛,静静地靠在床边,额上的汗珠在冬日里消散得很快。曹氏面庞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无力地笑了笑,认命般地说:“老太太,我话里的意思,其实你是明白的。” 老太太登时面色一沉,流露出十分为难之色。 曹氏平静地说:“我这身子这般不好,就当是给我冲喜,让青儿快点成婚吧。” 曹氏的意思,老太太何尝不明白? 所谓的冲喜,无非就是怕女子被丧期耽误了年纪,所以才想出来的说法罢了。曹氏是怕自己走后,宁夏青再为自己守三年孝,会更耽误了宁夏青。宁夏青如今已是老姑娘了,真的再也耽误不得了。 “而且——”曹氏笑着说:“我也想看看青儿成婚的样子,我怕再拖下去,我就看不到了。不然的话,等我到了下面见到夫君,夫君问我青儿成婚了没有,我该怎么答呢……”说起宁永达,曹氏终于忍不住,带了哭腔。 老太太的脸色开始变青,眉头不忍地皱成了“川”字形,只好顺着曹氏的意思道:“也好。你之所以病重至斯,全是在为青儿担心的缘故。如今青儿人没事,要是再成了婚,终身一定,到时候你放下心来,心里舒朗了,病也就能好了。” 曹氏只是苦涩地笑,无力地抹了抹泪,忍不住眉头紧皱,脸色苍白,神情痛苦。老太太连忙又宽慰道:“总之我瞧着阿正那孩子很好,待青儿很好,又救过青儿的命,青儿有了这个终身倚靠,你只管放心养病就是。” 宽抚完曹氏,老太太从曹氏的院子里出来,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把宁夏青叫到自己院子里,把冲喜的事交代给了宁夏青,并责令宁夏青一定要顺着曹氏的意思。 宁夏青又如何不懂冲喜的真正意思?又哭了半天,老太太只好又安慰了宁夏青许久。宁夏青平静下来,见天色已晚,便退了出去。 宁夏青走出老太太的屋子,就见紫儿正站在院子里,正在看着老太太的屋子这边,嘴紧紧地抿着,正瞪着大眼睛盯着宁夏青看。 紫儿倚在自己的门框边,对上宁夏青的眼神后,只垂下头想了一下,就忽然向宁夏青跑过来,一下子扎扎实实地扑进了宁夏青的怀里。 或许是到了抽条的年纪,紫儿变瘦了,小脸也尖了,原来胖乎乎的圆下巴变成了小尖下巴,而且也长高了不少,如今都快到宁夏青的胸口了。 姐妹俩半年没见了,从紫儿长大到现在,姐妹俩从没分开超过十天,这次分别却都足够紫儿长高了一头,对于姐妹俩来说,这半年都是十分难以忍耐的。 “姐姐……”紫儿撒起娇来还跟小时候一样,赖在宁夏青怀里就不肯起来,刚一叫“姐姐”就立刻带了哭腔。 “这半年来我不在家里,一直都是你照顾奶奶和娘,听说也一直是你在娘身边伺候。”宁夏青抚着紫儿的头发,欣慰至极地说:“紫儿果真是长大了,这下姐姐就放心了。” 紫儿立刻摇头,认真又带着几分不安说:“我远不及姐姐能干,姐姐会掌家,我不会。” “因为紫儿还是小女孩啊,等紫儿长大了就会了。姐姐相信,紫儿长大以后一定能帮上姐姐的忙,到时候姐姐就不用这么累了。”宁夏青说着说着就压低了声音道:“其实,姐姐现在有件事,旁人都不好问,所以只能来问你。” 宁夏紫一听这话,立刻瞪着大眼睛看着宁夏青,认真地说:“姐姐问吧。” 宁夏青低声道:“你告诉姐姐,我遇上强盗的事究竟是哪里传出来的。” 据宁夏紫说,同街的焦姑姑听说曹氏病了,前几天来看病,然后就把宁夏青遭遇强盗的事情给说了出来。曹氏吃了许久的药,那时刚刚稍有起色,结果在听说这件事后,立刻就病得比之前更重了。 宁夏青想起,董子真说过,她遇强盗的事是在同行里传的。同街的焦家是做绣品买卖的小商户,也能接触到一些匹料行内的人。或许焦姑姑便是从匹料行内的人口中听说的。 宁夏紫还说,自从这件事传来之后,董子真立刻就去商会打听消息了,足足在外头跑了一天,就连老太太都亲自去本家那边打探消息了,只不过一直都没有听到确切的消息,但董子真从不少人那里都听到了同样的说法。 宁夏紫说,曹氏当时就非要去找宁夏青,老太太赶紧拦着,曹氏却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子蛮力来,非要往外冲,结果立刻又晕倒了。 宁夏青越听越心酸,同时不由得沉思,这件事究竟是有人刻意为之,还是只是流言纷扰以讹传讹。 为了给出一个说法,老太太和曹氏打算再给宁夏青办一个定亲礼。次日,她们便请耶律兀术来宁家参加定亲礼了。 说是定亲礼,其实只是一个过场,未免以后被人说道而已。因此,这场定亲礼极为简单,只是让厨娘简单操办了一桌郑重的酒席,又请耶律兀术作为阿正的家人过来宁家而已。 曹氏起不了身,只能让老太太来为今日的定亲礼做主了。 让老太太头疼的是,家里没有人可以出面招待耶律兀术。曹氏身子不好,不能起身,老太太年纪大了,实在是招待不动,宁夏青作为待嫁姑娘,又自然不可能亲自招待,这下子,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女性长辈可以出面。 想来想去,老太太便打算让宁夏青去请宁二奶奶过来。宁二奶奶性子谦和,且宁夏青与宁二老爷之间关系不错,这种事情宁二奶奶来替宁夏青张罗倒是也合适。 老太太吩咐宁夏青去请宁二奶奶,宁夏青点点头便准备出门去大宅那边,然而,就在她即将迈出华彩苑大门的时候,董子真忽然从后面追上来,一脸焦急地说:“当家的、当家的……” 宁夏青和翠玉同时回头,疑惑地对视一眼。翠玉忍不住问董子真:“有什么要紧事吗?姑娘眼下急着去大宅那边找二奶奶呢。” 董子真的神色为难极了,道:“我也知道当家的现在忙,但我要说的事也是真的不能再拖了……” 宁夏青一听这话,脸色就沉下来了,立刻正色道:“到底怎么了?你说吧。” 董子真答:“其实是二老爷那边……那边出了点事……” 听了董子真的话,宁夏青的脸色立刻就暗了下去。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处境 不仅是二老爷那边出了事,就连华彩苑这边竟也已经难以支持下去了。 宁夏青不在的这半年里,梅公郡匹料行发生了许多令她始料未及的事,尽管董子真已经全力在周旋了,却仍难保住作坊和华彩苑。 原来,宁夏青和宁三老爷启程后不久,宁大老爷那边就开始闹了起来,宁大老爷竟要分家!宁大老爷想要像当年的宁望平一样,带着自家的产业自立门户! 宁大老爷掌管着宁氏的桑园,宁大老爷那边一闹起来,桑园不可避免地跟着受波及,如今宁氏桑园的管理是一片混乱。 而且,宁大老爷一闹起来,就断了二老爷作坊所需的生丝,如今二老爷的作坊再现困境,这几个月里,二老爷为了生丝的货源不知道操了多少心。 宁大老爷闹起来,宁氏外部也不消停。 萧氏牵头成立了公所,此后便要大张旗鼓地吞并梅公郡匹料行了。为了达成目的,萧氏洒了大批的本钱进去,宁可亏本也要让利,就是为了将宁氏挤兑死,从而实现对梅公郡市场的垄断。 在萧氏亏本让利之后,果然,许多从前与宁氏签约的老客户都转而去亲近萧氏了。这些老客户一般签的都是长约,如今这些人想要跟宁氏毁约,却又不愿意支付高额的毁约赔偿,便想要逼宁氏提出毁约。 因此,老客户们开始故意拖欠宁氏该得的货款。等宁氏资金周转不开,撑不下去的时候,自然便会为了收回货款而去求那些拖欠货款的客户们,客户们便能借此谈条件,将取消契约作为尽快还款的条件,逼宁氏不得不同意放弃毁约赔偿。 在宁氏的商铺里,华彩苑首当其冲。今年华彩苑的有一大半都货款都没收回来,店里眼瞧着就支撑不下去了! 董子真也一直拿不定主意,究竟是想办法凑银子勉强周转着,还是现在就去向那些拖欠货款的人要银子。像这样的事,董子真作为掌柜不好自己做决断,须得等宁夏青回来再下定论。 董子真把事情给宁夏青说了,宁夏青听完,先是问了问董子真的意见。 有关这件事,董子真已经想了好几个月了。 其实董子真不是不能去向那些主顾催债,而是不敢。因为一旦去催债,必然会被要挟着放弃契约,而契约一旦中断,宁氏作坊里已经做出来的那些料子就全砸手里了!那可是好几万匹昂贵料子呢,要是真砸手里,作坊根本承受不起。 因此,董子真愁了好几个月,都不敢去催债。 但如今的情况有些不同了。宁夏青等人还没从北地回来的时候,传世琉璃出世的消息便已经乘着风吹遍了匹料行。而且董子真还听说,宁夏青已经拿下了天山通路的订单。 既然如此,作坊里堆积的料子大可通过天山通路销出去。如今即便宁氏被迫与老客户们中断契约,作坊里那几万匹料子也可以通过天山通路销到西域去。 既然没了库存堆积的后顾之忧,董子真认为,华彩苑其实是可以去找那些欠债不还的人催账的。 要是继续跟萧氏这样拖下去,华彩苑也讨不着什么便宜。既然对面是不惜赔本的萧氏,宁氏不如避其锋芒,将重心先暂时移去天山通路的市场。 而萧氏这样做其实是有风险的。若是不能够彻底把宁氏赶出业内,萧氏就会陷入非常尴尬的局面。 到时候,若是继续保持低价,萧氏就会赔流水般源源不断的银子进去,若是放弃保持低价的策略,萧氏之前砸下的大笔银子就等同于是白砸了,收不到任何效果。 所以,董子真觉得,华彩苑不如讨回货款暂避锋芒,等萧氏自己耗尽银财而死。 听董子真讲了利弊,宁夏青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跟董子真说把此事再搁置一段时日,容她再多想几天,随即便准备去大宅找二老爷,然而又被董子真拦住了。 董子真满怀忧虑地说:“当家的,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你真的要跟本家那边站在一块吗?” 宁夏青回眼看他,问:“你在担心什么?” 董子真言辞恳切:“眼下这形势越来越一触即发,上头的斗争越来越激烈,萧氏对宁氏的敌意也越来越强烈。在梅公郡这片地界上,萧氏和宁氏是再也无法维持表明和平了,必将斗个你死我活。若是咱们跟本家站在一块,万一……” 董子真的意思很明显,若是宁氏最终输给了萧氏,或者是太子最后输给了五皇子,那么宁氏全体都将倒台。 到时候,如果宁夏青跟宁氏本家牵连太深,便会随着宁氏本家一块倾覆。 其实,自宁望平起,她家便与本家脱离关系了。所以,其实她大可同宁望平一般与本家划清界限。这样一来,若是宁氏真的败了,她也不至于太受连累。 董子真并非是杞人忧天,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宁氏本家如今风波不停,本身便如风雨中的小舟,跟这样的本家扯上关系,对于华彩苑而言,实在是太危险了。 如今宁大老爷在闹着要自立门户,这着实是一桩大事。 每一个世家大族能够站稳脚跟,都是因为相互扶持庇佑的关系,就连宁夏青能够走到今日,都少不了她跟本家之间相互利用的关系。因此,每一个世家大族内部的利益纠缠都是极为复杂的。 宁大老爷想要自立门户,且不说族长和其余族人能不能同意,就算同意了,又要如何拨开重重利益纠缠,划分清楚宁大老爷所持有的家业,这也是很难的。 宁大老爷为了实现自立门户的目的,且为了多分到一点家产,什么妖都作得出来。萧氏得知这件事后,为了趁机挑拨,也定会无所不用其极。 因此,宁大老爷这件事看似只是宁大老爷想要自立门户,却因为宁大老爷在宁氏内部的地位,变成了一件极为复杂又危险的事。一旦宁氏出现一点纰漏,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宁氏很可能会迅速瓦解! 偏偏在这个当口,又出了传世琉璃的事。 宁氏在北地拿出传世琉璃,这件事早已在行内传得沸沸扬扬,可宁氏却再没动静了。因此已有不少人猜到,宁氏虽然拿出了传世琉璃,目前却并不能够生产,所谓的传世琉璃现世,只是宁氏的构想而已。 这件事若是被人大做文章,说不定会给宁氏安上什么罪名,极有可能让宁氏所有人都陷入极为险恶的境地。 眼下宁大老爷要分家,为了打压本家,从而趁本家疲软的时候分走更多的利益,宁大老爷自己就可能会拿传世琉璃的事来做文章。而萧氏更有可能会用传世琉璃的事对宁氏发难。 眼下这时机着实是不利于宁氏,宁夏青若是继续跟宁氏牵扯太深,着实不是明智之举,不如明哲保身。 然而对于这件事,宁夏青却早已是身不由己了。 她比旁人更清楚,划清界限表面上说得轻巧,实际上根本做不到。每一个家族能够站稳脚跟,都是因为相互扶持庇佑的关系,家族内部的利益链接甚至比当事人所知的都要深刻许多。 从宁望平到她,从自立门户到兜兜转转再次与本家联合,她家三代人已经用性命和一生去验证了这一道理。她不觉得她真的能够做到完全与本家划清关系。 而且,萧景元早已视她为死敌。她此时若是跟本家划清界限,就等于是落单的羊,萧景元绝对不会放过她。在这种时候,她跟本家站在一块,反倒没准还能死得晚一点。 更重要的是,顾雪松身后的那位贵人已经知道她了,她如今一旦表现出退意,那位贵人会怎样对待她可想而知。其实她跟过去的齐高原、现在的谭文石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这份身不由己,她早已领会得深刻。 宁夏青也没有回答董子真的话,只说对于萧氏压价的事情,她要再考虑几天。 她本想直接去大宅请宁二奶奶,然而听了董子真的话后,她转道作坊先去见了宁二老爷,商量了一些生意上的事,随即才去见宁二奶奶。 宁二奶奶性子和善,一听说这事儿,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对于宁二奶奶来说,能够被同族的人请去主持女子的婚姻大事,本身就是一件有面子的事,而且宁二老爷又素来与宁夏青关系不错,宁二奶奶自然乐得为宁夏青奔走这一趟。 宁二奶奶出面,宁老太太实际做主,便把宁夏青的婚期定在了一个最近的吉日。 第二百五十五章 贺礼 婚期定下来后,宁夏青便得忙着操劳婚事了。 因为是阿正入赘,所以一应事务应当都由女方家来办,但到头来基本上还是阿正在为此奔波,阿正知道她忙,便压根不拿这件事去叨扰她。 加上又有宁二奶奶好心帮忙。宁二奶奶从自家叫来十几个管家仆妇,帮着进进出出地操办打点着,那操心劲跟对待自家亲姑娘似的,在宁家后院里忙得不可开交。 因此,跟那些在宁家后院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人比起来,宁夏青倒是莫名地闲,也可以一心去琢磨生意上的事。 眼下局势不明朗,她觉得还是得去问问顾雪松,不然心里总是没底。然而她又觉得亲自去见顾雪松有些不妥…… 思来想去,她便准备了几匹上好的缎子和金玉首饰作为贺礼,加上一份大红请帖,让董子真给顾雪松送过去。 其实顾雪松成亲的时候,董子真便托人送了一份贺礼去京里。不过顾雪松最近正好携妻回到了梅公郡,这还是顾雪松的妻子婚后头一回来梅公郡,因此宁夏青送份礼过去也算是师出有名。 宁夏青让董子真把贺礼和请帖给那位顾夫人送过去,更重要的是,要顺便去向顾雪松探听一下当今局势。 董子真前脚迈出华彩苑的门,杜秋桐后脚就来了。 宁夏青坐在华彩苑的柜台望出去,只见杜秋桐背着光的身影走进来,昔日的杜秋桐身段玲珑腰肢窈窕,如今却着飘飘宽袍,斜垂的发髻更添温婉妩媚。 宁夏青看了过去,扯出一个笑,问:“没想到我离家这么久,竟有这样的好事。几个月了?” 杜秋桐抚着肚子,面色红润,言笑晏晏,带着娇俏的语气,颇为自得地说:“有五个月了呢。” 宁夏青笑了一下,微微别过头去。 曾经,宁夏青站在湖边,身旁的杜秋桐怀胎五月,那结了冰的湖面像是巨大的镜子,映出如水一样的天色,就是在那里,杜秋桐要了宁夏青的命。 那时的杜秋桐双手笼在暖手筒中,高高在上地看着在水中无助挣扎的宁夏青,在那之前,宁夏青没有想到,与自己一块长大的表妹居然能做到这么绝! 那时的杜秋桐就挺着这般大的肚子。 宁夏青微微别过头,心里头有些难以平静。 杜秋桐这般算计,害死了薛芊芊的孩子,无非就是为了让自己生下谭文石的长子。 宁夏青不由得蹙眉,心想,若她是杜秋桐,待她怀上这孩子、感受到稚子在腹中一日日成长,体会到为人母的感受后,必会为当初残害薛芊芊稚子一事而后悔。 但显然,杜秋桐没有这种悔意,杜秋桐的脸上只有自得和骄傲。 看着杜秋桐这幅模样,宁夏青不由得有些作呕。 “对了,我今日过来,是来给表姐贺喜的。”杜秋桐自然不知宁夏青心中所想,自顾自地笑道:“没想到,表姐与阿正竟真的成了呢。我从前就觉得阿正对表姐与对旁人不同,当时还没当回事,倒没承想表姐与阿正还真有这一日。” 杜秋桐这话无非就是在寒碜宁夏青,在暗指宁夏青与阿正之间早就暗通款曲罢了。 宁夏青心里又是不屑又是好笑,也就只有杜秋桐这样的小性妇人,才会如此在乎名节声誉,如此在乎男女大防,以致于想当然地以为宁夏青也同她一样在乎,所以才拿这话来膈应宁夏青吧。 殊不知宁夏青早已对这种事情看得淡了,男女大防、名节声誉对于宁夏青而言,只要她不被人抓住把柄,不连累老太太、曹氏和紫儿都跟着难堪,其他的,宁夏青压根不在意。 宁夏青心知杜秋桐对这种事情是很在意的。因此笑着,语音婉转地说:“这话说的,好似你见过阿正很多次一样。你从前住在这里的时候,一直都在后院待着,你怎么会知道阿正是如何对别人,又如何对我的呢?” 宁夏青故意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难不成你还成日盯着这家里的人,看这家里的人是如何对旁人又如何对我的?” 杜秋桐的脸登时就是一白。 宁夏青又笑着感慨道:“说起来,当初你与谭爷才真是吓了我一跳。我知道你们在我家铺子里见过,却不知是何时交好的,竟然在顾府一下子闹出那么大的事,唉,可见啊,男女间的缘分是真的说不好呢。” 杜秋桐的脸比刚刚更白了,强装的笑容也登时变得僵硬无比。 送杜秋桐离开的时候,宁夏青以杜秋桐身子重怕旁人冲撞为由,让杜秋桐别来喝自己的喜酒了。随即,宁夏青目送杜秋桐的马车离开,心里头有些打转。 杜秋桐能过来,应该是谭文石的意思吧。宁夏青在蒙古定亲的时候,谭文石与宁夏青之间曾发生过那样的对话……今日杜秋桐过来,八成也是谭文石授意的。 宁夏青回头准备进门,就见董子真已经在柜台那边了。原来顾雪松此刻不在家,董子真把贺礼和请帖给了顾夫人,然后一早便回来了。 天近二更,顾雪松才回家。 到了家之后,顾雪松走进屋子,却见江氏正在屋子里等他,面前还摆着冒着热气的宵夜。容色娟好、静雅娴淑的江氏起身服侍顾雪松解下斗篷坐好后,一双素手把一直小心温着的药端到顾雪松跟前。 江氏微微垂着头,温婉道:“夫君这时候才回来,岂不是误了服药的时辰吗?若是夫君公务忙碌,不如就让观棋把药带去市舶司,在那里煎好给夫君服下。” “既然公务繁忙,又那里有服药的时间呢?”顾雪松道:“以后我再回来这般迟,你便不用等我,自去休息吧。” “夫君服药是大事,我须得亲自服侍夫君把药喝下,或者知道夫君已经喝下了药,否则我实在是不安心……”江氏微微皱眉,带着几分不安,担忧地说。 顾雪松垂眸。之前有一次他也是没有及时回家,江氏便在家里煎了药,亲自拎着去了市舶司。 江氏在马车上一直点着炉子,把药放在炉子上暖着。到了市舶司之后,江氏自知不方便下车,便让车夫把药送进了市舶司,自己就坐在市舶司外的马车里等。 等车夫带着空碗回来的时候,江氏已经在马车里等了快一刻钟了。正值隆冬,江氏冻得浑身冰冷。顾雪松因此就不准江氏再去市舶司送药了。 顾雪松忍不住咳了几声,看着江氏,安慰道:“我明白你是担心我的身子。要你跟我过来实在是委屈你了,这里伺候的人少,免不得要你亲自操劳。” “我既然嫁给夫君,伺候夫君便是我的本分。”江氏说着就羞涩一笑,随即把仍冒着热气的宵夜推到顾雪松面前,服侍顾雪松进下。 顾雪松只一尝便知,这又是江氏亲手做的。家里不是没有厨子,江氏却总是担心厨子没有她对待顾雪松细心,因此总是坚持要亲自为顾雪松下厨。 江氏的手艺很好。太子太傅家的女儿,无论是诗书还是持家都是天底下顶尖的。 江氏一边服侍顾雪松用宵夜,一边说:“对了,夫君久没来这边住,怕是都没注意,这里大门口的漆都有些驳了。” 顾雪松微微一怔:“是吗?我的确是没注意。”太久没回来了,回来之后又一直在忙,连进出间都是行色匆匆,的确是注意不到门口漆色的小事。 江氏带着些不安说:“我着人明日用黄梨木色漆重新漆一遍。我知道夫君不喜欢这等显眼的颜色,但我琢磨着,毕竟是门口,最好还是能气派一点为好。希望夫君莫怪我自作主张。” 顾雪松立刻摇摇头,正色道:“你说得对,门口与里面不同,是要稍微显眼一点才合适。这边伺候的人少,连这等小事都要你亲自过问,原是我的不是。幸好有你替我操持着家事。” “夫君不生气我自作主张就好。”听了顾雪松的话,江氏脸上的不安褪去,转而变成了羞涩的红晕,忽然又道:“对了,今日有一位姓贾的店铺掌柜来找夫君。” 顾雪松动作一滞,问:“他来找我何事?” “是替他东家送贺礼的。他说他东家与夫君是旧识,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收下了,等下让夫君过目,若是夫君不想收,我明日就着人送回去。”江氏立刻谨慎地说。 顾雪松还没说话,江氏便又说:“对了,他还替他东家送了一份喜帖过来。” 顾雪松怔了一下,说:“是啊,他东家的好日子是快到了……他送来的礼应该是专门给你的对吧?你就收下吧,然后再去准备一份贺礼,到时候与我一同过去贺喜。” 听到顾雪松略有不同的语气,江氏有一瞬间的微诧,随后温顺地说:“那我这便去库房看看有什么可以送的。”随即便轻声退下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成亲 腊月初三那天,顾雪松携江氏乘着那辆黑楠木马车一起来到了许宁街。 车子本打算直接驶到华彩苑门口,却在离华彩苑还有七八十丈的时候就被迫停下了,原来华彩苑门口早已堆了无数的马车,熙熙攘攘的堵在路上,使得路上的车马都只能十分缓慢地断续行驶,顾雪松的马车根本无法立刻驶近华彩苑。 江氏不由得叹了一句:“想不到一个女东家招赘,竟能有这么多的人来捧场,想必这位女东家必是人中龙凤,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这般难得的女子,我倒真希望能与她结交一番。” 顾雪松看了江氏一眼,没有接她的话。 到底是太子太傅养出来的女儿,不似寻常官家女子,自恃官宦人家出身就看不起商户出身的女子。太子太傅家的女儿无论是眼界还是胸襟,定都与寻常女子不同。 观棋掀开车帘,问:“公子,是现在就下车,还是等到门口的时候再下车?” 顾雪松没言语,马车里有一瞬间的沉默,江氏看了顾雪松一眼,又看了观棋一眼,便善解人意地说:“今天外面不冷,夫君,不如我们现在下车走几步吧,夫君觉得呢?” 顾雪松看着挂着大红灯笼的华彩苑大门,顿生怯意,不由得移开目光,语气黯然地说:“我忽然想起来还有公务要处理,你代我去向她贺喜吧。” 江氏愣了一下,喃喃道:“夫君有公务吗?”毕竟之前没听说过顾雪松今日有事。 “嗯。”顾雪松点点头,撇下目光,语气稍有些敷衍:“总之你去替我把贺礼送给她吧,我就不去了。” 江氏的眼中闪过担忧和疑虑,却没说什么,只是顺从且体贴地说:“那我这便下车吧,等喜宴结束后,我会自己回家去,夫君无需再来接我。” 顾雪松没有出声,只是点点头,江氏下车后,顾雪松的黑楠木马车便勒马回转,咕噜噜地离开了许宁街。 宁夏青成亲这一日,热闹无比,这条小小的许宁街至少有十年都不曾这样热闹过了。天亮之后,华彩苑门口便噼里啪啦地炸了鞭炮,响得震天,左右邻居都出来看热闹。 而这一日,许宁街上车水马龙,前来华彩苑贺喜的人也很多,像潮水般熙来攘往,热闹得超出了宁家人的想象,宾客也几倍地超出了宁家所发出去请帖的数目。隔着三条街,都听得到华彩苑的熙攘热闹声音。 宁夏青原就没想要大操大办。她本就不是喜爱张扬的个性,加上又担心人多的话会叨扰曹氏休息,所以本就打算尽量少请一些人。 老太太和曹氏都不是柳安县本地人,所以也没有韩家和曹家人来贺喜。因此,宁夏青基本上只请了本家数人、一众街坊邻居还有素来同宁家亲近的顾氏中人。 却不料,织造局来了人,商会也来了人,郡里其余做匹料生意的家族代表,顾老太太携顾家三位奶奶,柳易如门下的弟子,甚至连柳阳县的罗家都来了不少人。 就连宁夏青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小小一家华彩苑已经容纳不下这般多的人了,华彩苑里挤得几乎让人转不开身,真真堪称是摩肩擦踵。而还有源源不断的交好商户们在从华彩苑的正门往里头涌。 华彩苑的人多得把紫儿都给吓着了。 按理来说,紫儿自从上了书院之后也算是见过世面了,但像这般的盛况,着实还是让紫儿吓得不轻,紧紧拉着老太太的衣角不放。 老太太也始终小心地看顾着紫儿,生怕在这般熙攘的人群里,小个子的紫儿不容易被人瞧见,再这般被人给撞了踩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旁的宴席比今日华彩苑的宴席人多,要说是世家大族里头的宴席,哪一场不比今日的华彩苑奢华气派? 可世家大族门庭广阔,因而也不显得人多,可华彩苑这小门小户的,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就不可避免地显得人多了,多得跟下饺子似的。 幸好宁家之前在万寿酒楼也准备了酒席,特来帮忙的宁二奶奶见宁家热闹成这样,赶紧叫人去万寿酒楼再多订十桌,将客人都请去万寿酒楼之后,华彩苑才勉强松快了一点,那般失控般的拥挤也没有持续很久。 这一日,曹氏硬是要起身迎候客人,非要亲眼看着宁夏青的成亲礼,宁夏青着实拗不过曹氏,且看着曹氏的气色似是比前几天好了一些,也就只好答应了。 成亲礼的时候,宁夏青的眼睛也几乎一直盯在虽妆饰过却仍嘴唇苍白的曹氏身上,因为曹氏的身子,宁夏青的心里总是不由得一阵阵没底。 成亲次日,一大早上,宁夏青和阿正还没起,就听见从曹氏院子那边传来了不寻常的动静,把宁夏青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匆匆披了衣服就跑去了曹氏那边。 原来是曹氏起身喝水的时候,因为屋子昏暗,所以没看到脚边的矮凳,撞了上去,跌了一跤。宁夏青安抚完曹氏才从屋子里出来,心里头却愈发不安,不知道这所谓的冲喜究竟能不能让曹氏转危为安。 从曹氏的屋子里出来,便见翠玉匆匆迎上来,说是董子真和宁二老爷正在前厅等着呢。 宁夏青不由得十分疑惑,这一大清早的,华彩苑还没开门呢,董子真和宁二老爷就过来了,难道是出什么大事了? 而且就算是有什么大事,董子真和宁二老爷又怎么会一块过来呢?宁夏青一皱眉,问:“他们是一块来的吗?” 翠玉答:“是一块进来的,不过听说他们是在门口遇上的。” 宁夏青点点头,随即去待客厅那里见他们。 “怎么了?”已盘上妇人髻的宁夏青走进待客厅,心知对方来得急必是有急事,因此也没多废话,反正都是自己人,也便直接问了。 听宁二老爷一说才知道,宁大老爷昨天闹到半夜,终于实现了自立门户的目的,算是跟宁氏本家彻底决裂了。 这件事之前闹了这么久都没成,全都是族长一力压着的功劳。 宁大老爷提出分家时同时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要分走宁氏的两成桑园。宁氏素来重视桑园,将桑园视作宁氏立身之本,只看从前族里为了拿到她家桑园使了多少手段便知道了。总之,族里是万万不会允许宁大老爷一下子就分走两成桑园的。 但昨晚,宁大老爷又去找族长闹了一夜,族长不知怎么的竟答应了。 如今宁大老爷自立门户,就等同于宁氏的势力被削弱了一部分,对于如今危在旦夕的宁氏而言,这绝对不是好事。 与此同时,董子真那边也遇到了麻烦,原来朝廷竟要从宁夏青这里订购传世琉璃。 因为宁夏青忙着成亲一事,所以这桩差事就没找宁夏青而是找上了董子真,董子真听说之后便急忙忙来找宁夏青了。 眼下传世琉璃还不能造出来的事,董子真是知道的。因而董子真也知道,眼下宁氏还不能接传世琉璃的单子。可对方是朝廷的人,董子真也不敢直接拒绝。 于是,董子真便十分两难,既不敢接下单子,又不敢拒绝朝廷,便只好想办法寻借口来推脱,说作坊那边忙着已经签下来的订单,实在分不出人手来织造传世琉璃,因此这单子接不了。 对方却说这单子要的不急,明年冬天交工就行,眼下还预留着一年的时间,作坊肯定能周转得过来。 这下子,董子真也没办法了,便推说要跟宁夏青商量商量,暂且拖延着那边,然后就跑来找宁夏青了。 宁氏拿不出传世琉璃,可传世琉璃出世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宁氏若是现在再以无法生产为理由拒绝这笔单子,朝廷恐怕不会相信宁氏的说辞,且会给宁氏扣上一个藐视皇权的帽子,到时候宁氏全族可都要大祸临头了。 宁夏青之前就知道,传世琉璃出世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宁氏便免不了要接到传世琉璃的订单。 而像传世琉璃这样的金贵玩意,即便能够造出来,产量也不可能高,所以,宁夏青本来打算用这个借口来推掉传世琉璃的单子。 可眼前的单子竟然是朝廷派下来的,宁夏青想好的借口便就不顶用了。对于宁夏青而言,眼前之事着实是个大危机。 宁夏青想了一会,心里暂且还没个主意,有些懊恼地问董子真:“到底是谁来定传世琉璃的?是户部?还是礼部?” “都不是。”董子真摇摇头,答:“是位皇子。” “皇子?”宁夏青眉头一皱,不由得更加沉吟起来。 “是啊。”董子真道:“对方说了,这笔单子是为宫里娘娘准备的四十大寿的贺礼,还说就连皇上知道那位皇子要用传世琉璃给娘娘做贺礼的时候都很是欣慰呢。话说的就好像皇上跟娘娘都等着瞧皇子献上去的传世琉璃呢。” 这一切好像都跟宫里有关,不由得让宁夏青更懊恼了。 宁夏青无措地看了看董子真,又看了看宁二老爷,想起宁二老爷的来意,她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凑巧。 在宁氏接到这笔棘手单子的时候,宁大老爷也正好分家出去了,这难道只是一个巧合吗? 会不会是,宁大老爷早就知道宁氏将有此劫,因此才执意要分家出去避祸? 第二百五十七章 泄密 宁夏青向宁二老爷道出心中疑惑,宁二老爷的脸色登时就变得很难看,十分为难地嚅动了几下嘴唇之后,终于道出了实情。 原来,所谓的宁大老爷分家其实只是对外的说辞,实际上不是宁大老爷要分出去,而是族长要把宁大老爷赶出去。 其实,是族长和宁大老爷之间有了分歧,所以族长一气之下才要把宁大老爷赶出去。只是宁大老爷毕竟是族长的亲儿子,为了给亲儿子留这点最后的面子,才没有向外明说是要赶宁大老爷走,而说是宁大老爷主动要离开。 至于族长和宁大老爷之间究竟有什么分歧,这一点就连宁二老爷也不清楚。 宁二老爷猜测,事情可能跟萧氏有关。据宁二老爷听到了一点风声,好像是宁大老爷提出让宁氏跟萧氏联手,却彻底惹怒了族长,父子间这才闹僵了的,吵了小半年,才终于分了家。 而宁大老爷分走的两成桑园跟宁氏用以立身的桑园没有半点关系。宁大老爷分走的是别处的桑园,那片桑园本也不属于宁氏,而是宁氏前些年从桑农手里买的,虽然也是宁氏的桑园,但倒也不是那么致命。 也对,如果宁大老爷要分走的是宁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桑园的话,族长就算是死也不会答应让宁大老爷拿走的。不过在这个当口,即便被分出去的两成桑园并不是最要紧的部分,对于宁氏来说,这件事仍旧是很要命的。 宁夏青听了这话,心里头不由得疑惑起来。宁大老爷和族长吵了小半年,也就是说,宁大老爷提出和萧氏合作应该是差不多秋天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宁夏青刚刚离开中原前往北地。 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提出呢?宁夏青十足不解。 而且萧氏明明是视宁氏为死敌,不除不快,怎么又希望能够合作了呢?这更加令她不解。 宁氏上下能够让萧氏有兴趣合作的也只有圣丝了,圣丝可是萧氏觊觎了百年都没能得到的天赐宝物。难道萧氏是为了圣丝才想要与宁氏合作的?她不由得这样设想。 宁夏青寻了个空闲时间,去了一趟本家大宅。 她这次回来之后十分匆忙,先是被曹氏的身子吓得丢了半条命,后来又忙着操持婚事和生意,还没来得及来见见族长。今日这一过来才知道,族长居然病得卧床不起了。 日薄西山的族长脸色枯萎如同一张干瘪的黄菜叶,泛着菜青色,没有一点红润感,连呼吸也变得十分艰难,头发蓬长,胡子青灰,长有一寸,眼窝深陷,肤色灰黄。瘦削的脸颊上,两个颧骨高高地凸起,像两座小山似的突出在那里。 族长眼中还带着好些血丝,一双悲凉的眼睛毫无光彩,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似是心中极为抑郁难平。 宁夏青心知,宁大老爷闹了这小半年,族长怕是跟着操了不少心,昨晚宁大老爷又分家出去,族长八成是急火攻心气得病倒了。 宁夏青见族长这般憔悴,便坐到床边的凳上,平静地问:“三叔公保重身子最要紧,族里还需要三叔公来做主。” 瘦弱憔悴、已渐渐苍老的族长叹了口气:“我年纪大了……” “三叔公别这么说,族里不能没有您,您务必要保重身子。”她说。 这话明明是关心的话,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却不似那般热切,而老族长的回答也有些黯然,与族长素来的稳健作风大有出入。 屋子里出现了长久的沉默,至于沉默的原因,族长和宁夏青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终于,宁夏青先开口了,她想要验证她的设想:“大堂叔为何忽然想要和萧氏合作了呢?” 族长的脸色变得比之前更难看了,在之前的病容上,又添了几分悔恨。 虽然没有回答,但宁夏青已经得到答案了。果然如她所料,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她冷笑一声,不悦地说:“那可是我托付给三叔公的东西,三叔公就是这样保管的吗?” 她离开之前,族长把她交到大宅,把宁望平留下的传世琉璃交给了宁夏青。那时候,除了交付传世琉璃,宁夏青与族长之间也达成了一笔交易。 宁夏青同意交出宁望平留下来的另外半本笔记,族长则答应做主把她家的桑园还给她,不再插手她家桑园里的事务,每年只需要她同族里其他人一样向族里交分红就行了。 宁夏青与族长之间的这笔交易其实更像是在宁望平自立门户的多年以后、宁夏青再次回归宁氏的一种标记。 却不料,在她离开之后,族长居然把她交给族长的笔记给宁大老爷看过了。 宁大老爷在看到那本笔记后,从那本笔记里看到了培植圣丝的办法,自认是个好机会,便动了不少歪心思,甚至提出要与萧氏合作这样的馊主意。 宁夏青不由得怒火攻心。 虽然说,站在族长的角度,她多少能够理解这种做法。宁大老爷是族长的亲儿子,又一直负责打理宁氏的桑园。族长把培植圣丝的办法告诉宁大老爷,也是希望宁大老爷能够大规模地着手培植圣丝。 可族长却没有考虑到,宁大老爷并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宁大老爷自恃是长子,惯爱拿腔作调,因为宁致恒一事害得宁大老爷元气大伤,失去了与宁夏青继续抗衡的资格,这让宁大老爷一直郁郁难平。 因此当宁大老爷拿到培植圣丝的办法之后,宁大老爷便打算利用这一点来为自己谋求在宁氏内部说一不二的地位,想要做宁氏下一任族长。 或许是为了打压宁夏青这个族中后起之秀,又或许是在萧氏的怂恿之下,宁大老爷甚至提出和萧氏联手,结果反倒和族长闹掰了。 如今宁大老爷想要在宁氏内部谋求地位不成,反而带着培植圣丝的办法离开了宁氏,又跟萧氏已经扯在了一块,就等于是把宁氏圣丝的秘密送到了萧氏手里。 这绝对是最糟糕不过的情况了! 宁夏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族长叹了口气,道:“你也先别急,我还没有把完整的办法给他看,他所得知的也不过是部分罢了。” “部分?”宁夏青正在气头上,冲口而出:“萧氏本来就知道圣丝培植方法的部分,如今大堂叔又带走了部分,若是萧氏将这些给结合起来,从而研究出了培植圣丝的办法,就等于是宁氏最重要的秘密被萧氏偷走了。” “以萧氏在朝局中的地位,宁氏还哪里能和萧氏斗?”宁夏青的眼神越来越冷,看着族长冷笑:“不知若真是有那一天,三叔公又打算怎么带领宁氏跟萧氏斗呢?” 族长躺在床上,仿佛行将朽木一般,无力地说:“我年纪大了,这次的事或许真的是我老糊涂了,也是我太心急了,太想尽快培植出圣丝了,所以才一着不慎,酿成了这般大祸。” 宁夏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看着眼前的老人,她只能硬生生将心里的怒火压下去。明知眼下生气也是无用,她只能耐着性子问:“如今咱们到底怎么办?” 族长无奈地说:“宁氏桑园剩下的部分交给你五堂叔打理了,至于宝罗庄的那片桑园,按照我之前跟你的约定,我帮你从老大手里要回来了,你直接去半个交接就成,之前的那份赌约你就不用管了。” 族长继续道:“还有,你进商会的事也开始准备吧,你最近尽量跟里面的人熟悉熟悉,我很快就安排你进去。” 宁夏青气得不知道说什么。 她知道现在的商会是什么情况。自从公所成立之后,被抽走骨架的梅公郡匹料商会基本等于是个空壳了,那些没有跟谭文石一块离开的商户见形势不对,也纷纷退出商会,要么观望,要么加入了公所。如今的商会比她离开时更为门庭冷落。 萧氏的公所意味着将与宁氏之间的对抗放到了台面上。萧氏也不再掖着藏着了,而开始光明正大地使尽手段打压宁氏的买卖,包括之前董子真说过的低价竞争。 而宁氏几乎是一己之力对抗公所众人,生意一天比一天差,几乎要被打压得无法喘息了。 要不是宁夏青从北地带回来大笔单子,宁氏都要连口气也喘不上来了。 在这种艰难的形势下,族长居然要宁夏青进商会,还要把桑园也还给她,这不就等于是把烂摊子都交给宁夏青去处理吗? 宁夏青真是恨铁不成钢。 第二百五十八章 桑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由不得宁夏青不同意了。既然如此,她也只好尽快才去行动。 首先是商会那边。她之前去北地的时候,有不少商会成员跟着她一块去的,因此,虽然她还没有正式加入商会,但商会里的人对她早已认可。 如今商会的大部分成员都是宁氏中人,宁夏青在宁氏中的地位早已赶上甚至超越宁二老爷和宁三老爷等人,因此,宁氏内部对宁夏青加入商会一事没有任何异议。 加之,在如今这个破败不堪的商会里,宁氏是唯一的大头,凡事还选择留在商会里的外姓成员,无不是唯宁氏马首是瞻的,如今宁氏想要让宁夏青进入商户,外姓成员没有不同意的。 还有跟宁大老爷之间的契约。宁夏青当天就去找了宁大老爷,按照族长和宁大老爷说好的,宁夏青给了宁大老爷五万两银子,之前与宁大老爷所签的契约也彻底作废,宝罗庄的桑园终于回到了宁夏青手里。 她辛辛苦苦这几年,为的就是这个,只不过她也没想到,桑园最后会在这种时候,以这样一种仓促的形势被她拿回来。 五万两并不是小数目,尽管她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宁夏青了,但对于现在的她而言,突然要她拿出五万两来,也不是那么轻松的。其实她并非拿不出来,只是总要给店里留一些周转银子,因此她也只能想办法变卖些东西来凑。 之前阿正带兵攻打天山的时候,灭了莱什部落,从莱什部落收缴了不少珍宝玉器。于是,数十代莱什人攒了几百年的、堆积如山的好东西大多都归了耶律部。 这些珍宝玉器让耶律部落的金库扩充了好几倍,耶律部落辛苦牧羊经商近千年,都没能攒下这么多好东西,耶律部这下子就算是发家了,其财富地位远超北地的其他部落。 而因为阿正带兵有功,所以耶律王将其中最好的几件宝贝赐给了阿正。后来阿正离开蒙古部落的时候,蒙古大王子也送了阿正和宁夏青不少好玩意。 宁夏青从里面挑出一些相对不起眼、卖出去不会过于引人注目的,拿出去当掉,准备赎回桑园。 作为当日赌约的公证人,顾雪松自然也到场了,见证赌约作废后,顾雪松与宁夏青一块走出宁大老爷的地盘。 顾雪松和宁夏青一走,宁大老爷卸下面无表情的伪装,忍不住露出了恨之入骨的神情,简直想当场就把宁夏青千刀万剐! 宁大老爷自认打理了宝罗庄桑园小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桑园按理来说怎么着都该分给自己至少一半才对! 自己辛苦打理桑园几十年,将那桑园打理得肥沃又高产,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桑园落到了宁夏青的手里,哪有这种不公平的事?! 宁夏青为那桑园出过半点力吗?那么好的一块地,如今全让给了宁夏青,真是让宁夏青占了大便宜! 说起来,宁大老爷认为,自己之所以会吃这个亏,全都是因为族长的关系。 本来,他与宁夏青签契约的时候没想过有一天会真的兑现。要他把那块肥沃之地吐出来,他如何能愿意?他本打算到时候寻些别的由头赖过去的。 可是没想到族长居然插手此事了。要不是族长逼着宁大老爷交出宝罗庄的桑园,宁夏青能这么轻易就把那片桑园给占了去? 近一年多来,族长可是越来越偏向宁夏青那个丫头了。 宁大老爷不明白,宁夏青那个丫头有什么好,不过就是有点不入流的鬼主意罢了,有哪点能跟宁大老爷这种沉稳老道的生意人相比了? 宁大老爷可是族长的亲儿子,族长居然不帮着自己儿子,而帮着宁夏青这个外人?!甚至还帮着宁夏青抢走了应该属于宁大老爷的桑园?!这简直要把宁大老爷给气死了! 宁大老爷觉得,族长真是老了!糊涂了!居然不帮着自己儿子而帮着外人?! 而且,宁大老爷明明向族长提了那么好的建议,要是族长能够采纳的话,宁氏就可以和萧氏联手,宁氏所有人都将因为宁大老爷的这份功劳而摆脱眼前的困境。 这么简单的事情,族长偏偏就转不过来那个弯,死要面子活受罪,非得以卵击石,要和萧氏死扛到底!宁大老爷觉得这定是宁夏青那个丫头怂恿的! 定是因为宁夏青担心族长应了宁大老爷所说的与萧氏联手的条件之后,会让宁大老爷在族里出尽风头,声望水涨船高,这样一来,宁夏青再想抢走宁大老爷的桑园就不容易了。 所以宁夏青就怂恿族长和宁大老爷作对!一定是宁夏青为了针对宁大老爷而想出了这样的阴谋诡计!才害得宁大老爷落得这样被逐出家门的下场! 对于这种针对自己的恶人,宁大老爷绝对不会轻言放过! 顾雪松和宁夏青一块离开宁大老爷的地盘,随即,顾雪松就被宁夏青请走去商量事情了。 宁夏青之前让董子真去给顾雪松送贺礼和请帖,并请教顾雪松几句,可顾雪松那时候正好不在家。之后宁夏青成亲那日,顾雪松也没来。 今日终于得见,如此算来,还算是两人各为他人夫妇后头一次见面。 宁夏青之所以要留住顾雪松,其实是必须就朝廷下的那笔传世琉璃订单跟顾雪松商量一二。 宁夏青心知这笔订单背后的买主来者不善,自己又不敢直接拒绝,眼下只能请顾雪松帮忙周旋一二,帮她推掉这笔订单。 顾雪松似是早就知晓了此事,听她说完之后也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甚至也没问她过多的细节。 从顾雪松这里她得知,这笔订单果然是五皇子下的,目的也的确是和萧氏联手一同对付太子和宁氏。 顾雪松没有说什么,只是直截了当地要她给出宁氏可以出产传世琉璃的具体时间。 宁夏青便有些支支吾吾。且不说她本就不了解桑园和织造方面的事,就算她能够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也总抗拒不了天灾人祸。 万一今年气候不好、或者又遇上什么人为变故,圣丝的产出必然会受到影响。因此,她根本无法保证传世琉璃究竟能不能造出来。 “宁当家,我要一个准信。”顾雪松丝毫不急地催促道。 宁夏青有些为难地说:“我不知道。我原想着,一年之内,从产丝到织造应该是差不多的。但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没有十足的把握?”顾雪松平静无波地问:“那你有几成的把握?” 宁夏青垂首想了一下,才有些犹豫地说:“也就五六成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走到今天,即便没有十足的把握,也只能赌一把了。”顾雪松道。 宁夏青看着顾雪松,她印象里顾雪松不是这种爱赌的性格,顾雪松应当是云淡风轻、气定神闲、一切都尽在掌握的,“赌一把”这种话从顾雪松的口中说出来,显得连他也像是个平凡人了。 “宁当家?”顾雪松见她发愣,便唤了她一声,然后道:“五皇子那边,你只管去回他,说是有人早就定下宁氏明年所有的传世琉璃了,用这个理由来推掉五皇子的订单,无论是皇上还是五皇子都不会再说什么了。” 宁夏青微微摇头,语气不解:“顾大人这是要我骗五皇子吗?欺君之罪可是比贸然拒接订单严重得多,五皇子定会以此大做文章,置宁氏于死地的。” “并不是要你欺君。”顾雪松微微摇头,低声道:“我自然会给你造出一个买主。” 宁夏青明白了,顾雪松要去请太子殿下先行下单,与宁氏签约,买下宁氏明年所有的传世琉璃。 此计倒不是不可行。五皇子指望着用这笔单子来挑宁氏的错处呢,而太子殿下却会庇佑宁氏,若是这笔单子的买主从五皇子换成是太子殿下,对于宁氏而言有益无害。 可即便买主从五皇子变成了太子殿下,这笔买卖却仍是真实存在的,宁氏还是必须在明年产出传世琉璃来。太子殿下只是不会像五皇子一般故意找宁氏的茬罢了,却不代表太子殿下会容许宁氏不交货。 对于宁夏青而言,这倒是唯一可以解决五皇子发难的法子了。 如今,宁夏青已然收回了桑园,而明年又必须要产出圣丝来,这样才能交付传世琉璃的订单。对于曾经产出过圣丝的宝罗庄桑园,宁夏青几乎在上面寄予了自己全部的希望,只盼着能够靠那片桑园来完成明年的重任。 于她而言,除非阿正亲自去看着那片桑园,否则她无法安心。 虽说那边有李铁李口两父子,但对于她来说,李氏父子并不是她所熟悉的人,像产出圣丝这等会关于宁氏生死存亡的重任,不是阿正亲自去的话她绝对不会放心。 那片桑园在县城之外,阿正若是过去,定不能常常回来,对她来说,唯一的苦楚就是又要与阿正长相别离了。 好不容易才带阿正一块从北地回来,如今却又要分开。于她而言,聚少离多或许是她在生意场上前进的必然代价。 顾雪松从许宁街回了自己的住处,进了家门后,便将两匹料子送了江氏。 那是两匹“功德圆满”,一匹是松色,一匹是石青。 “功德圆满”本就是净缎,比寻常缎子要素净很多,偏这两匹缎子的颜色又格外清淡,因此,这两匹料子美虽美,却不符寻常官家夫人所钟爱的华贵锦缎。 江氏看见这两匹缎子,喜悦之情从眼睛里连连溢出,几乎是想掩饰都掩饰不住,江氏一双妙目殷殷看向顾雪松,惊喜地问道:“夫君为何这般了解我的喜好?” 寻常官家妇人自然是不会喜欢着这种古朴净缎的,但江氏不是寻常官家妇人,她是太子太傅之女。 太子太傅地位极高,论及实际地位,在朝中没几个人能够比太子太傅还风光了。然而,太子太傅这个官职虽然风光,但无论是论银帛还是实权,其实都并不富余。 在文武百官中,太子太傅始终都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不太像是一个官员,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其实就是一个教书先生,但却是全天下最顶尖的教书先生。 若不是书香世家出身,怎有资格做太子太傅?江家本就是世代读书的墨香之家,江氏出身这样的家庭,自然被熏陶养成了喜洁喜素的脾性。 世间妇人无不爱美,这两匹净缎算是送到江氏的心坎里去了。然而比美丽本身更令人欣喜的,是被在意和被理解。 被指婚给顾雪松时,江氏心里是有不愿意的,因为听说这位顾大人的出身有些复杂,江氏怕顾雪松不是良人,会耽误了自己一生。 却不料成婚之后,江氏发现顾雪松不仅样貌过人,而且心性温和,待人接物永远从容宽和。江氏此时才知,顾雪松是自己不可再得的良人。 对于江氏来说,这两匹料子固然称心至极,却不及良人与她心意相通来得可贵。 顾雪松垂下眼,道出实情:“这是华彩苑的东家送你的,她听人说起她成亲那日你去赴宴的事情,说你仪态大方不同凡俗,因此推断你定然会中意这两匹净缎。” 江氏先是一愣,随即疑惑不解地说:“可是,华彩苑的东家为何要送这两匹净缎呢?她之前不是请人送过贺礼了吗?这两匹缎子是什么说法?” “是谢礼。”顾雪松平静地答:“我当日曾做了她的公证人,今日她也算是赢了赌约,因而把这两匹缎子作为给我的谢礼。” 江氏越听越糊涂了。 什么公证人,什么赌约的……通通都是江氏无法想象的。作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真正闺秀,江氏无法想象宁夏青的人生,却又不由得因此而好奇起来。 “夫君。”江氏让人把那两匹净缎好生收着,然后在顾雪松身旁坐下,好奇地说:“那位宁当家到底是什么人啊?你能不能给我讲讲?” “你……好奇她?”顾雪松不由得微微蹙眉,反问江氏。 几乎是毫不迟疑,江氏点点头,十分认真地看着顾雪松,等着听宁夏青的精彩故事。顾雪松却是眼神千回百转,最后以自己今日有些疲累为由,没有给江氏讲她想听的事。 江氏心里不由得狐疑更甚。 顾雪松是从容的男子,他经历过那么多,早已看淡世事,如今,对于他而言,无论是诋毁还是赞颂,都不足以掀起他心里半分波澜。这就是江氏眼里的顾雪松。 可草草提及宁夏青的这几次,江氏却会发现,顾雪松的眼里会带着平时所没有的复杂冷意,似怨似悲,难以言明。那仿佛是江氏从来都触碰不到的领域,属于顾雪松的,极为隐秘、从不示人的领域。 江氏想起之前听到过的一个不知真假的传言,说是梅公郡的顾老太太曾经想把宁夏青说给顾雪松。 江氏从前还未曾深思,如今却不由得总是想起那个传言。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丧命 宁夏青腊月初三成的亲,没几天后阿正便启程去宝罗庄了,再过了二十几天,便到了年关。年年光阴似箭,每年都似往年,街上喧闹无比。只不过,万盛行再也不复昔日的气派风光了。 萧景元受五皇子之命,派人去华彩苑下传世琉璃的订单,却被告知明年的传世琉璃早已经都被别人定下了。萧景元当然不会这样就被糊弄过去,可宁夏青那边却拿出了盖有太子官印的订单,萧景元哪有那么硬的头皮去和一国太子争高低? 本想着借这笔单子好好刁难一下宁夏青,最好能够趁机给宁氏安一个无法洗脱的罪名,扳倒整个宁氏,却不料宁夏青那边有太子坐镇,根本没给萧景元见缝插针的机会。 太子和五皇子之间日渐焦灼,彼此越来越有你死我活之势,只是现在尚未分出胜负,萧氏也不是不懂得要给自己留点退路。萧景元自然会看在太子出手的面子上,暂且知难而退。 只是,知难而退之后,五皇子那边却又不好交代。五皇子要萧景元办的事,萧景元没有办成,五皇子会轻易饶了他?萧景元夹在中间,自是十分难做,这些日子里,萧景元可真是受了不少夹板气。 办不好五皇子交代的差事,五皇子不饶他,萧氏也不饶他。这些日子天天跟催命似的往他这里递消息,耳提面命冷嘲热讽,萧景元都快被萧氏给折磨疯了! 萧景元一直是无人敢惹的嚣张少爷,如今却都快被磨得没脾气了,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被两条街外小孩子放炮竹的吵闹声给烦得要命,却连抱怨都懒得抱怨。 夜夜被气得无法安枕,还哪里有力气去抱怨这等小事。 荀管事走进来禀报,说是宁夏青加入商会的手续都办完了,而因为宁夏青拉回来了北地单子,不少之前从商会跳槽到公所的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那些人不过都是见风使舵罢了,如今的萧景元已经无心去管那些墙头草了。 曾经的锐气被磨去大半,萧景元宛如被追击到横冲直撞的困兽。 之前为了拖垮宁氏,萧氏注入大笔的本钱,企图用低价来拖死宁氏,本来已经快要功成,宁夏青却在蒙古旗开得胜,为宁氏另寻到了生路。 如今萧氏的处境着实是尴尬无比。要是继续这样拖着宁氏,萧氏就会消耗更多的银子,但若是知难而退现在收手,之前投入了那些本钱就都打水漂了! 那可不是几十几百万两啊!近一年的时间,萧氏手头的订单不计其数,搭进去的银子也不计其数!现在还如何能够说放手就放手?! 且不说萧景元不愿意放手,就算是萧景元愿意放手,萧氏会饶了他?他搭进去这么多银子,萧氏之后还不找他算账? 如今收手也不是,不收手也不是,这局面宛如把萧景元架在高高的火堆上炙烤。萧景元思来想去,觉得只能另寻他法,剑走偏锋,才能解萧氏如今之困,也解自己如今之困。 荀管事却觉得,萧氏这一年来已经因为宁氏而损失了太多,眼下若是继续死咬宁氏不放,对于萧氏而言,只会有更多的损失。 在荀管事看来,不如暂且认栽,先把心思都放在发展公所上。公所刚刚成立,根基尚不稳,不如从长计议,先扶持公所,待来日再和商会相争。 荀管事虽然没说,却表露出了这样的意思,便是觉得萧景元太过急于报复了。 萧景元苦涩一笑:“你当我不明白?都这种时候了,我怎么会不明白事有缓急的道理?!”他已受了这么多挫折,又怎么会不懂得事有缓急,从长计议的道理?! 可是,他想从长计议,萧氏允许他从长计议吗? 萧氏一天好几次地往他这边传信,天天催他戴罪立功,争取重新取得五皇子的器重,萧氏催命一样,都快把他给烦死了。 他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事到如今,萧景元早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按照萧氏的意愿,以打垮宁氏为首要任务,尽快占据梅公郡市场,将宁氏赶尽杀绝。 到时候,在梅公郡里,公所的地位将无可取代,而宁氏倒台后,北地的订单也必然会落到萧景元手里。 走到如今,从萧景元个人来说,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谭文石刚刚布置完年关的一系列事宜,交代完年下的进货出货开业布置流程后,就从四横胡同的自家店铺走了出来。 自从谭文石离开宁三老爷自己开店做东家之后,正逢宁三老爷显出颓势,又凭借着公所给予的便利条件,占尽了天时地利的谭文石可谓是一帆风顺,日进斗金了。 唯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可靠的。对于谭文石而言,这几间铺子不仅仅是他脱离宁三老爷的资本,也是他将来脱离萧氏的资本。 谭文石不希望变成第二个齐高原,每次想起齐高原的结局,谭文石都心有戚戚。谭文石所有的指望都寄托在这几间铺子上,他只希望倚靠这几间铺子来摆脱他这二十几年来未曾逃脱的,为人棋子、任人鱼肉的命运。 谭文石还没走出自家铺子,站在四横胡同上,忽然,一辆马车疯了似的停在他面前,那马匹和车辆差点直接撞到他身上,车辙擦过他的脸,离他不过半寸距离,幸得禄子在一旁扶着,不然谭文石非得被惊得仰面跌倒不可。 谭文石还没来得及反应,马车里忽然跳下来一个人,那个人十分惊慌,跳下来的时候几乎是完全迎面摔下来的,差点趴到谭文石的脚上。 那人一抬头,谭文石才发现,居然是自家的小厮,此刻那小厮满脸都是从未有过的慌张,这才让谭文石刚刚居然都没发现。 “慌慌张张的干什么……”禄子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那小厮便失了魂似的开口,哭着说:“不、不好了……” 谭文石略一皱眉,脸色也不太好,沉声问:“怎么了?夫人又遣你来做什么?” 这小厮挺得薛芊芊器重的,薛芊芊每次有事找谭文石,都是遣这个小厮过来。 然而薛芊芊找谭文石通常都没什么正事,无非就是又跟杜秋桐争风吃醋,或者是跟谭老太太起了龃龉罢了。 正因如此,如今谭文石每次看到这个小厮都觉得头疼,没半点好脸色。 谭文石心里头挺无奈的,真后悔娶了薛芊芊这个霸道的婆娘!若没有薛芊芊,谭文石就能少了许多烦恼,也不至于终日忧心头痛! 那小厮慌里慌张地答:“太太她……她跌了一跤……” 谭文石这下子彻底怒了:“她跌了就跌了,请大夫去瞧不就成了?!我又不是大夫,来找我做什么?!” 谭文石心中积怨顿生,不由得说了几句狠话:“是不是又让我回去陪她?不知道我这边忙吗?她就不能懂点事吗?还是又让杜姨娘去伺候?不知道杜姨娘怀着孕吗?她就不能消停几天?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非得气死我才甘心是不是?!” 谭文石心里对薛芊芊着实是怨怼已久,刚刚又被这小厮突如其来的马车吓了一跳,因此一时有些难以平复,就将心里的怨气全对这小厮发泄出来了。 “不、不是……”素日里,若是谭文石发这么大的火,小厮早就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但今日这小厮显然是遇到了比谭文石发火更可怕的事情,因而一时竟也没有被谭文石吓得失语,开口道:“是、是太太她……没了……” “你再说一遍!!!”谭文石登时就面色变了。 发现薛芊芊尸体的人是谭老太太身边的朱婆子。朱婆子当时路过院子,听见井中似有异声,还以为是有蛤蟆呢,过去一瞧,却差点没吓掉老命! 朱婆子吓得连腿都软了,怎么都站不起来,是旁人听见朱婆子的叫声赶到之后,才七手八脚地把薛芊芊给捞上来,薛芊芊的身上还带着余温呢,却再也没气了! 谭老太太听说这个事,吓得当时就脸色一白晕了,家里人慌了手脚,又是掐人中又灌人参的,却直到现在都没能把谭老太太弄醒。 而杜秋桐在听说这件事后,直接吓得瘫倒了地上,吓得腹中痛楚不已,八成是要早产了!现在正在西厢叫唤着好像要生了! 而碧影和另一个妾室则也都慌了手脚。碧影和那个妾室反应了半天,才一个去照应谭老太太,一个去照应杜秋桐,所有人都吓蒙了! 而薛芊芊的尸体,还在井边摆着,谭家此刻全乱套了!甚至没人记得要把薛芊芊的遗体给安置一下。 冰冷的天里,薛芊芊的遗体就大喇喇地摆在院子里,浑似没人收尸般凄楚! 谭文石回到家里,见那具摆在井边的尸体。 薛芊芊身材较胖,皮肤白皙,那副外表,一瞧便知其养尊处优趾高气昂。如今死了,竟然显出几分可怜来。 谭文石曾经在心里无数次地诅咒薛芊芊去死,如今薛芊芊真的死了,他不知怎的,竟然没有半点得偿所愿的喜悦。 谭文石站在那里,看着妻子的遗体,他心里不由得害怕,却又移不开目光。很是难得的,谭文石也有这等手足无措的时候。 “爷,您回来了?”一个丫鬟匆匆忙忙跑过来,赶忙道:“杜姨娘那边……” 谭文石登时心里一咯噔,忙问:“杜姨娘怎么了?孩子还好吗?”他生怕自己再失去一个孩子。 “杜姨娘已经平复下来了,刚刚应该只是吓到了而已,并不是早产。”那丫鬟报的算是个喜讯。 “这就好……”谭文石怔怔地说。 丫鬟又道:“不过,杜姨娘受到了惊吓,现在还有些后怕,爷快去看看吧。” “是吗?”谭文石的神志渐渐回来,道:“我这就过去。”离开之前,谭文石还不忘让人先把薛芊芊的遗体给抬到屋子里去,这大冷天的,总不能把这般可怜的薛芊芊给晾在外面。 谭文石随即便抬步往杜秋桐的西厢走,却在即将迈进西厢的时候,听见里头传来杜秋桐的一声呵斥:“你这丫鬟说什么呢?偷情这顶污秽的帽子,你也敢随便往太太头上安?!要是传出去,外人得怎么议论爷?!你再说这话我撕烂你的嘴!” 谭文石登时就停住了脚步,紧紧地皱起了眉。 第二百六十章 新丧 谭文石站在杜秋桐的门口,满脸凝重地思索着,就在这时,另一个丫鬟走过来向谭文石耳语了几句,谭文石的脸色登时就变得无比难看。 原来,就在薛芊芊骤然离世、谭家一片混乱的时候,谭家的下人们竟然在家里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此人正是薛芊芊的表弟,叫作庄开元。 从前薛副尉在梅公郡里横着走的时候,带活了其身边一众亲戚,当时庄家也是依靠薛副尉过活的家族之一,也算是荣耀过一时。只不过,后来薛家败落,薛副尉调离梅公郡,庄家也就又回到了之前的惨淡境遇。 然而,这个庄开元过惯了好日子,无法再过回那种贫寒生活了,且伸手惯了,因此无法自食其力,于是便来依靠薛芊芊。 说起来,薛芊芊和庄开元同龄,小时候也曾在一块玩过,算是有点交情。因此,薛芊芊念在亲戚情分和过去的交情上,便时不时对庄开元照顾一二。 这个庄开元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了一些香料,如今主要靠倒卖香料过活,而庄开元的主要主顾就是薛芊芊。庄开元懒散惯了,吃不了在外奔波吆喝的苦,因此每次进了香料后,就厚着脸皮来谭家找薛芊芊,把香料高价倒卖给薛芊芊。 薛芊芊本来也有些烦他,但毕竟亲戚一场,不好直言拒绝。 再者说,自从薛副尉调走后,薛芊芊在梅公郡里算是举目无亲,在谭家的地位也大不如前,这个庄开元虽然不成气候,却好歹都算是薛芊芊的娘家人,因此,薛芊芊对庄开元多加照顾,也有扶持娘家的意思在。 只不过,这个庄开元实在是不成事,薛芊芊这般照拂,庄开元却仍是烂泥扶不上墙,除了给薛芊芊增添负担之外,帮不到薛芊芊半点。 就在薛芊芊出事的时候,这个庄开元被人发现出现在谭宅,且形容鬼祟,似是做了亏心事一般。谭家的下人们二话不说,便联合起来把庄开元给扣住了,先关在了库房里。 之后,谭家的下人们搜查庄开元随身携带的物品,却不料,竟然在庄开元的包里发现了下三滥的欢好药! 而庄开元一口咬定,自己包袱里的欢好药是薛芊芊命他带来的…… 谭文石站在杜秋桐的门口想了一会,脸色越来越难看,然后没有进杜秋桐的屋,而是直接转去看庄开元了。 庄开元包袱里装着下三滥的药,而杜秋桐又让丫鬟不要揣测薛芊芊是否偷情,桩桩件件摆在谭文石面前,事实仿佛已经很明显了。 谭文石刚刚走到库房门前,还没走进去,就有一个丫鬟从主院那边过来,小声地跟谭文石说:“爷,刚刚抬太太遗体的时候,从太太的贴身衣物里面忽然掉出了这个东西。” 谭文石接过来一看,只见是一块玉佩。那块玉佩的成色算不上好,一看便知定不是薛芊芊瞧得上的东西,既然不是薛芊芊的东西,定是旁人赠给薛芊芊的。而薛芊芊在贴身衣物里放着,可见定是极为要紧的物件了。 这玉佩的成色算不上好,上面雕着荣华富贵的纹案,倒是很符合庄开元的出身和品味。以庄开元的身价,要是想戴个玉佩附庸风雅,八成就会选中这样的玉佩。 倘若真是庄开元的玉佩,出现在薛芊芊的贴身衣物里,这就说明……谭文石气得浑身发抖! 庄开元包袱里的欢好药、杜秋桐所喝止的有关薛芊芊偷听的传言、从薛芊芊贴身衣物里调出来的玉佩……这一切仿佛都在彼此印证着!薛芊芊竟敢…… 谭文石刚刚所生出的那一点愧疚、怜悯登时都烟消云散,只剩下震惊,和恨不得让薛芊芊活过来,自己亲手拿刀将对方再砍死一次的恨意! 就连精明如谭文石都气得怔了一阵,反应过来后,就打算拉着庄开元去报官,要把庄开元给扭送法办! 就在这时,一句娇声从他身后响起,正是杜秋桐那柔情似水的声音:“爷……” 谭文石回过头,只见身后的女子一脸担忧地站在自己身后,那女子的眼睛似秋水,在瘦弱的身子上,肚子却微微隆起,里面正是谭文石的亲生骨肉。 谭文石想起来之前薛芊芊的那个孩子,顿时甚至怀疑起薛芊芊腹中骨肉的血脉来,在那一瞬间,谭文石甚至有些庆幸薛芊芊的那个孩子没了,不然的话,那孩子岂不成了谭文石一辈子的心头疑虑? 谭文石不由得一皱眉,对杜秋桐道:“你怎么过来了?怎么不好好休息?看过大夫了吗?” “我不要紧的,我只是担心娘。娘刚刚昏过去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咳咳……我要是不亲自看娘一眼,我怎么都无法放心……”杜秋桐一边忍不住咳,一边情真意切地说。 “你怀着孕,照顾好自己最要紧。”谭文石一边说,一边盯着杜秋桐的肚子发呆,神色复杂。 杜秋桐莞尔一笑,笃定地说:“没关系的,因为我相信,咱们的孩子一定会争气,为我争气,也为爷争气。” 谭文石的脸上依旧不见喜色,却在杜秋桐的殷殷目光下,还是抬起手抚了抚杜秋桐的肚子。 薛副尉被调走后,虽还有薛家人在梅公郡里,却因为薛副尉已经不再得势的关系,对薛芊芊也淡了许多。如今薛芊芊骤然离世,且死因可疑,也没有薛家人来为她争辩一二。 倒是有不少庄家人过来,为被谭文石关着的庄开元鸣不平,要谭文石赶紧把庄开元给放了。 因此,就在这一年的年关将至之时,薛芊芊好生生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忽然没了,且连个死因都说不明白,却连个为她申诉一二的人都没有。反倒是非亲非故的宁夏青,在听到消息后,心里头一阵阵为此发冷。 宁夏青不喜欢薛芊芊,却也不至于讨厌。在前世里,宁夏青与薛芊芊也算是相处多时,如今听闻薛芊芊骤然离世,宁夏青虽不至于为此悲痛,心里头却总是不由得空落落的,仿佛为了薛芊芊而没着没落的。 宁夏青听到的说法是,薛芊芊和旁人偷情,结果不知为什么起了争执,薛芊芊一气之下就投井自尽了。 宁夏青却有些不敢相信。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薛芊芊对谭文石的情,宁夏青都是看在眼里的。薛芊芊霸道跋扈,目中无人,举止失度,可她纵是千万般不好,宁夏青都从不觉得,偷情这种事会跟薛芊芊扯上关系。 宁夏青听到这个说法,着实是觉得不可思议。她甚至有些不敢深思。 宁夏青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薛芊芊去上一炷香,姑且算是前世里也曾同为谭文石妻妾的情分。 薛芊芊的丧礼很简单。因为眼下将近年关,丧礼总不好排在年后,因此在腊月二十九当天,薛芊芊还未满头七,就要被匆匆抬离谭家了。 薛芊芊被抬出去的那天一早,想给薛芊芊烧一炷香的宁夏青就这样登上了谭家的门,迈进了这个她前世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 宁夏青到的时候,谭文石就站在灵堂里。 谭文石没有着白,而是穿着一身玄衣。那身衣裳衬得他也颇为俊朗,却透着不可忽视的憔悴。那颜色透着温柔的极端,像是永远没有尽头的黑夜。谭文石绝对称得上俊俏,不然前世今生也不会有那么多女人为他倾倒。 谭文石回头看宁夏青,不由得愣了一瞬,忽然有些失常,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宁夏青太了解谭文石了。她太知道谭文石这语气后面代表着什么情绪了。她知道,谭文石心里难过,无论是对于薛芊芊的骤然去世,还是对于薛芊芊可能的偷情,谭文石都觉得无法承受。 周围有很多人,这让宁夏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跟谭文石说些什么。 按理来说,没人愿意在腊月二十九这样的日子里来参加白事的,可谭文石如今是公所的领头人,自己的买卖又经营得如此之好,地位远远超过当年。因此,即便是白事,还是有不少人蜂拥前来。 在这样多的人面前,宁夏青不知道该跟谭文石说些什么,只好点头致意,烧香之后便进了谭宅的后院。 对于宁夏青来说,这后院的一草一木都很是熟悉,却都有些陌生感。到底是两世了,住进了不同的人,院内陈设也多有不同,一切都不可避免的物是人非。 她之所以进谭宅后院,是为了去找杜秋桐。她看到杜秋桐的时候,杜秋桐一身素缟,眼眶红红的,瞧着可怜见儿的。 “表姐,可真是吓死我了,幸好你来看我……”杜秋桐话刚出口,就带了哭腔。 “好了,没事了,如今还是你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宁夏青宽慰了一句。 其实,她之所以来找杜秋桐,是因为她心有疑虑,对薛芊芊的死总是无法释怀,这才想要来打探一二。 然而,出乎宁夏青预料的是,她还没开始问,杜秋桐倒是先开口说了:“表姐,你不知道,当天我家老太太吓得都晕过去了,我也吓得不轻,差点早产,谁知道我家太太竟……” 宁夏青见自己没问杜秋桐就要说,便知杜秋桐早已排演好了今日的戏码,干脆顺着问:“你家太太竟怎么?” “唉哟,我可真不好说出口,那种事情说出口会让我家爷难堪的……”杜秋桐连忙摆出一副深明大义的表情。 不好说出口?宁夏青听杜秋桐这话,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冷笑。 薛芊芊涉嫌偷情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在华彩苑的宁夏青都听说了,难道还能是谭文石自己到处讲自己的丑事? 薛芊芊偷情这种话是谁传出去的还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表姐,你是不知道,那天的场面有多可怕,我家太太脸色煞白,从井里捞上来之后,脸都是白的,衣服都湿的乱七八糟,连身上斗篷都不知去向了,要知道现在可是大冬天啊!唉哟,那场面可真是……”杜秋桐一边说不愿意讲这件事,一边假装忍不住地跟宁夏青念叨。 宁夏青忽然一阵阵恶寒。 前世是湖,今生是井吗?今生的薛芊芊和前世的宁夏青有什么两样?!薛芊芊怕是和前世的宁夏青一样死不瞑目,而前世里,杜秋桐恐怕也是这样,害死宁夏青之后又往宁夏青身上泼脏水! 宁夏青觉得自己很蠢,自己居然在为薛芊芊鸣不平,居然因为薛芊芊而恨上了杜秋桐!她怎么都无法停止自己心里这愚蠢的、毫无道理的推己及人。 越是这样想,宁夏青离开谭宅的脚步就越快,仿佛是要尽快离开这个充满阴谋算计得、令人作呕的谭宅一样。 直到走出谭宅的时候,宁夏青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上了马车,忍不住往薛芊芊的灵堂那边看了一眼,不知怎么,又想起他在灵堂看见一身玄衣的谭文石时,谭文石那失魂落魄的表情。 薛芊芊是谭文石的妻,而宁夏青前世里是谭文石的妻。直到这时,宁夏青才忽然开始设想,前世里她死了之后,谭文石是什么反应呢?会不会如今日一般失魂落魄呢? 第二百六十一章 求证 年后。 一身绿沉色褂子、青白色比甲、外披毛领斗篷,头顶立着端庄双云髻,一身妇人打扮的宁夏青站在院子里。 雪后初晴,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她终于等到了这一日,终于等到了勉强可以称作是苦尽甘来的这一天了。 大年初一那日,宁夏青与蒙古部落签订的契约也正式开始运作了。 去年因为萧氏亏本压价,不少与宁氏签了长约的商户都因此动了歪心思,想要以拖欠尾款的方式逼宁氏自己提出解约。后来董子真干脆与那些人撕破脸,将他们欠着华彩苑的货款都要了回来。 和一开始预想的不同,当撕破脸之后,倒是也没太多人真的跟华彩苑解约。 毕竟,宁夏青从北地拉回大买卖的事不少人都知道,因为这件事,从前奄奄一息的商会似乎都能看见了曙光,那些签长约的商人自然也在萧氏和宁氏之间犹豫起来,心中摇摆不定,因此才没有多少人真的因此而要挟华彩苑主动解约。 然而这些事都不是宁夏青心里在琢磨的。 宁夏青心里琢磨的是曹氏的病。 前世里,曹氏就是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年三十夜里走的,当时的曹氏油尽灯枯,夜里昏暗的光线在曹氏的病容上投下重重的阴影,宁夏青和紫儿在曹氏身边快要哭死过去。 然而这一世,自从宁夏青成婚后,似乎冲喜真的有了一点效果,阿正的稳重可靠让曹氏很是放心,继而就真的病一日好似一日。宁夏青知道,曹氏的病本就是重重变故叠加在一块后活生生哀痛出来的。 宁夏青有时候会觉得,阿正从北地回来与她成婚之后,这个家里似乎多了不少人气儿。尽管阿正很快就去宝罗庄那边长住了,而且阿正本不是个爱言语的人,但还是让这个家莫名地显得比从前热闹了许多。 昨晚,宁夏青在曹氏的屋子里守了一夜。谁都不知道宁夏青为什么非要这样坚持,无论是老太太还是曹氏都劝宁夏青回去休息,可宁夏青就是不肯。 无他,只是即便看着曹氏的病一日好似一日,可只要不亲眼看着曹氏安安生生地度过这个年关,宁夏青就是放心不下来。 所幸,过了年三十后,曹氏还是好端端的,脸也开始有血色了。 对于宁夏青而言,重生后宁永达的死是她永远的伤痛。她曾以为,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注定的,无论她如何努力,无论她牺牲多少,无论她怎么呕心沥血,所有的悲痛都是她无法化解的。 尽管她从来没有跟别人这样说过,可她自己知道,这几年来,这样的想法始终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无时无刻不在刺着她的心。 因为这个想法,所以她的心里一直都是没底的。这几年里,她都是咬着牙前进,在不知自己付出的会不会都付诸流水的情况下,她只能咬着牙,把所有的情绪都咽下去,趟风冒雪地走下去。 可是曹氏并没有像前世一般过世,虽然现在尚未痊愈,但显然是一日胜过一日了。宁夏青自知平凡,从未想过能够改变天下,只要能够通过她的努力,能够让她的家人平平安安,她便已经很是感激上天了。 几个月忙忙碌碌地过去,宁夏青与阿正依旧是聚少离多,宁夏青除了从姑娘改为妇人装扮之外,日子倒是与做姑娘时没什么不同,还是整天围着家人和生意打转。她也以为这样平淡的日子能够维持一阵子,直到收到赵香娥的消息。 那一天正是桃梨芬芳的日子,赵香娥以买料子为由登上了华彩苑的门,然后去了宁夏青的屋子。 宁夏青一身妇人装扮。今日天气有些热,宁夏青便穿了一身鸭卵青色外罩纱衣,头发挽着双云髻,瞧着温婉又安逸。 宁夏青在听闻赵香娥到了的时候,曾对自己的装扮有过一瞬间的迟疑。 同为女子,宁夏青有这等嫁为人妇的运气,赵香娥却不会有。若是宁夏青以这等妇人打扮出现在赵香娥面前,怕赵香娥会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宁夏青由姑娘变成妇人的转变,会勾起赵香娥心里的隐痛。 但宁夏青又转念一想,自己成亲的消息早已告诉过赵香娥,如果自己今天刻意在赵香娥面前扮成姑娘模样,反倒显得有些做作,赵香娥那般剔透,定想得明白宁夏青心里的担忧,到时候只怕会更觉得不舒服。 既然如此,还是彼此都坦诚一点为好。而且宁夏青也知道,赵香娥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赵香娥走进来,送上了一份贺礼,还有几件给谷小宝的衣服。为了和宁夏青彼此避嫌,在宁夏青新婚的时候,赵香娥没敢给宁夏青送礼,今日算是补上了。 果如宁夏青所料,赵香娥进来之后便打量了几眼宁夏青的装扮,随即神色有些复杂,不过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过于纠结此事。 赵香娥之所以过来,是有正事要跟宁夏青说的。 其实宁夏青有挺久没有拜托过赵香娥替自己做事了,赵香娥也很久没来过了。因为宁夏青如今的战场已经渐渐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而赵香娥也有自己在忙的事情。 赵香娥如今风头正声,在万嫣坊乃至整个府桥街,都可以算是越来越有威望和地位了。虽不至于成了府桥街地头蛇,但在府桥街那一片,赵香娥想要什么、打算做什么或者想要知道什么,可以说,没有赵香娥做不到的。 在万嫣坊老鸨的威势之下,赵香娥仍是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地盘。如今在府桥街,不少姐儿都唯赵香娥马首是瞻,其中还包括本不属于万嫣坊的许多姐儿。如今的赵香娥,已经不是那个仅仅以色侍人的可怜女子了。 当然了,赵香娥之所以能有今天,少不得宁夏青在背后给她出的不少主意就是了。 正是因为有了如今的地位、威势和消息渠道,赵香娥才会得知了这件不得了的事。这件事的起因是,庄开元跑去府桥街喝酒寻乐。 自从薛副尉调职后,庄开元便再不复往日风光,自然也去不起万嫣坊那种地方,因此只能去便宜一点的小青楼。只不过,那小青楼里有几位姐儿素来同赵香娥往来密切,所以就把庄开元说得一些奇怪言语传给了赵香娥。 据说,自从薛芊芊死后,庄开元便有些神志失常,倒不至于疯疯癫癫,但总是睡不好觉,白天里也总是神思倦怠,迷迷糊糊,看起来,庄开元好像是被薛芊芊的死给吓着了。 就是这样神志不清的庄开元,在青楼里连续喝了几天的大酒后,终于忍不住把压在他心底的那块大石给吐出口了。 庄开元一口咬定,薛芊芊的死定有蹊跷。 据庄开元说,他那天去谭宅是为了送欢好药给薛芊芊的,那药是薛芊芊管他要的。他去的时候却没有见到薛芊芊,只见到了薛芊芊身边的丫鬟。 那丫鬟把买欢好药的银子给了庄开元,然后也没有送一送庄开元,而是扭头就走了,把庄开元一个人丢在薛芊芊的院子里。 庄开元当时就觉得莫名其妙,心想,定是因为自家不得势,所以自己才被薛芊芊的丫鬟冷待的。于是,庄开元暗暗咒骂了几句,随即就准备离开谭宅,却听见不远处似有异声。 庄开元一时好奇,就顺着那声音过去看,结果,薛芊芊就掉进那井里了,落水时还发出了好大的声响! 当时四下无人,庄开元立刻就觉得自己是上当了,定是有人故意引自己过来的。庄开元心里一慌,准备逃跑,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匆匆离去的可疑身影。 庄开元根本没看清那人的样子,不过,根据衣裳的颜色,他觉得那应该是个女人,而那女人很胖。 就在他因为那个可疑身影而发愣的时候,听见落水声赶来的谭家下人们已经围了过来。庄开元百口莫辩,就这样被人逮住扭进了库房关了起来。 至于后来在薛芊芊贴身衣物里发现的玉佩,那的确是庄开元的东西,庄开元也一直戴在身上,但前阵子不知怎么就丢了,庄开元找了许久都没找到。 庄开元知道,自己是上了别人的当,被别人利用了,有人利用他来污蔑薛芊芊。既然如此,庄开元自然会怀疑薛芊芊的死因有问题。 庄开元被谭文石关起来后,实在是有口说不清,后来八成是因为薛芊芊已死,所以谭文石才没有继续追究庄开元,而且庄家人又跑到谭家闹了一通,谭文石这才放走了庄开元。 赵香娥知道宁夏青和谭文石一个代表商会,一边代表公所,两人之间矛盾很深,因此才特意来把这件事告诉了宁夏青,看看能不能帮上宁夏青什么忙。 宁夏青想了一下。 据宁夏青所知,谭家后院貌似没有很胖的女人。若一定要说有的话,也只有那时怀着孕的杜秋桐了。杜秋桐大着肚子,如果庄开元只看到一个模糊人影的话,认定那是一个很胖的女人也是有可能的。 宁夏青想了一会,让赵香娥想办法把这件事不留痕迹地透露给香槐知道。以香槐跟谭文石之间的关系,香槐在得知此事后,必定会告诉谭文石的。 赵香娥露出微妙的笑容,不解地说:“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怎么做?谭宅里的杜姨娘不是你的表妹吗?难道你们关系不好?” 赵香娥成日混在女人堆里,勾心斗角见的多了,因此,对于宁夏青与杜秋桐之间的恩怨,赵香娥尽管一无所知,却也能够想象出一些。赵香娥定是觉得那个心思恶毒的杜姨娘从前得罪过宁夏青,所以宁夏青才想要借此报复。 宁夏青摇摇头,道:“并不是。你也知道,谭文石代表公所,我代表商会。若是这件事能够让谭文石为之烦忧,从而忽略公所里的事情,便是商会的机会。” 宁夏青也不是不想跟赵香娥解释自己跟杜秋桐之间的事,但宁夏青心里最恨的其实是杜秋桐前世里害死自己的事,而这件事又没办法跟赵香娥解释明白,所以宁夏青只能含糊带过。 赵香娥没有再多问。对于宁夏青的决定,赵香娥几乎从不刨根问底。 赵香娥只是微微迟疑道:“可是,这件事终究没有证据,就算传到谭文石耳朵里,恐怕谭文石也不能拿杜姨娘怎么样。薛家又已经败落,谭文石也不用顾忌薛家的意思。更重要的是,杜姨娘刚给谭文石生了个儿子,此事怕只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没关系,只要能够扰乱谭文石的心思就可以了。”宁夏青平静地说。 实际上,除了扰乱谭文石的心思之外,宁夏青也是想要借此挑拨谭文石和杜秋桐之间的关系。 虽然没有证据,但只要谭文石开始思考这种可能了,他跟杜秋桐之间的嫌隙就已经种下了。只要这根刺埋在了谭文石的心里,谭文石和杜秋桐就再不可能回到当初了。宁夏青觉得,经年累月的猜疑有时会比突然的爆发更折磨人。 除此之外,宁夏青也是替薛芊芊不平。抑或者,她只是在替前世的自己不平。尽管薛芊芊的死尚没有证据,但宁夏青也不愿意看着杜秋桐就这样逍遥得意下去。 有一件事,自从在北地的时候,宁夏青心里就开始疑惑了。 那时候,她被萧景元安排的人给掳走,是谭文石帮翠玉去找阿正的。谭文石明明是萧景元的人,在那时却想要救宁夏青,这太不合常理了。便是从那时起,宁夏青第一次开始疑惑起来,这样的谭文石在前世真的会对宁夏青痛下杀手吗? 而薛芊芊的死更让宁夏青为此而疑虑。薛芊芊八成便是死在杜秋桐手里的,正如前世宁夏青死在杜秋桐手里一样。而谭文石对薛芊芊的死一无所知,会不会,其实在前世里,谭文石对宁夏青的死也是一无所知呢? 宁夏青对谭文石已无任何幻想,在这一点上她胸怀磊落,可她还是想知道,自己的真心付出难道就真的一点没让谭文石感动吗?她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真心付出在别人眼里,难道就那么不值钱吗? 自从她重生以来,这个怀疑始终折磨着她,让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可在薛芊芊的灵前,她看到谭文石的那副因薛芊芊之死而复杂的表情,她心里忽然又有了一点希望,就愈发地想要求证前世之事。 不管怎么说,谭文石对薛芊芊不是淡漠的,而宁夏青做谭文石妻子的时间远远长于薛芊芊,既然这样,宁夏青愈发不敢相信谭文石对自己能够那般绝情。 次日夜里。 杜秋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云髻雾鬟,娥眉青黛,身上一件海棠色的春秋中衣,露出温婉的笑意。 自从生产之后,她便一直努力在恢复旧日的样貌。她怀孕时便很是注意,成日里用补药吊着给腹中胎儿补充养分,其余的不敢多吃一口,生怕变胖了之后不好恢复。因此,才产后没多久,她便迅速地恢复了旧日美丽。 如今的杜秋桐和从前比起来,怯意和娇弱丝毫不减,青涩却逐渐褪去,愈发像个女人了,而且生了孩子之后,杜秋桐的身材也从苗条变成了丰满。和从前一味可怜楚楚的杜秋桐比起来,如今的杜秋桐既丰满又纤细,风华远胜从前了。 身上的海棠色中衣是去年做的,那时候薛芊芊还活着,杜秋桐身为妾室,只能用这种粉红色。杜秋桐盯着身上的海棠色中衣,眼里流露出不满,随即却又换成了释怀的笑意。 的确,去年的她还只能穿粉红色。 可她相信,她很快就可以穿鲜艳的正红了。 薛芊芊死了,杜秋桐又为谭文石生了唯一的儿子,另外两个妾室都是胆怯又蠢笨的,根本不是杜秋桐的对手。而且,杜秋桐的四叔杜弘文似乎有些要出头的迹象了,或许日后真的能发达,能让杜秋桐借力也说不准呢。 既然如此,只要杜秋桐多给谭文石吹一吹枕边风,或许扶正就指日可待了。正巧,谭文石之前传话过来,说今晚又要来杜秋桐房里。杜秋桐瞧了瞧镜子里明眸善睐、我见犹怜的自己,顿生出几分信心,打算尽管催谭文石把自己扶正。 门口传来动静,谭文石走了进来。 第二百六十二章 积怨 杜秋桐立刻露出笑容,低着头婉转动人地说:“爷回来了?爷累了吧?我给爷捏一捏腿吧。”杜秋桐一边说,一边就伸手打算服侍谭文石歇下。 谭文石却没有顺着她的动作,只是走到床边,去看自个儿的儿子。 丫鬟青凤正照看着那孩子。 杜秋桐的丫鬟被打发走后,谭老太太便又买了两个丫鬟给杜秋桐用着。其中一个丫鬟清秀美貌,另一个相貌平凡。 后来不知怎的,那个美貌的丫鬟竟忽然就失踪了,再也没在谭宅里出现过。而那个相貌平凡的留了下来,杜秋桐还特意给这丫鬟改名叫青凤。 见谭文石去看孩子了,杜秋桐立刻给青凤使了个眼色,青凤登时会意,对谭文石道:“爷可算是来了。之前才哥儿一直哭,可把杜姨娘给折腾惨了。不料爷一回来,才哥儿就不哭了,看来才哥儿定是想爷了,盼着爷来西厢呢。” 谭文石心不在焉地随口问:“才哥儿哭了?” “是啊。”杜秋桐从后面搂住谭文石,靠在谭文石的肩上答:“有的时候莫名其妙就哭,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才哥儿好端端的,什么毛病都没有。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就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请了大仙儿过来瞧瞧。” 谭文石语气有些冷漠:“哦?大仙儿怎么说?” 杜秋桐语调婉转地道:“大仙儿说了,之前家里出了丧事,现在还有些阴气呢,才哥儿是因为家里阴气重所以才总哭的。” 谭文石面无表情地接道:“是吗?那大仙儿有没有说什么办法可解?” 杜秋桐故作为难的语气,说:“大仙儿说了,才哥儿总哭是因为家里阴气重,若是爷常常过来,给后院添些阳气。可我知道,爷在外头忙着打拼事业,哪里能常常有空过来呢?所以我就问那大仙儿,有没有别的法子,只是……” 谭文石看着杜秋桐,示意杜秋桐说下去。 杜秋桐假装极度为难地说:“大仙儿说了,若是爷不能常常过来,也可在家里办场喜事,冲一冲之前的晦气,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赶走。我说才哥儿百日的时候刚办了喜事,大仙儿却说,既然是为才哥儿解煞,才哥儿自己的喜事是不管用的。” “那什么管用?”谭文石的表情看起来倒是认真。 杜秋桐皱了皱眉,小声说:“大仙儿说了,得是才哥儿亲人的喜事才管用。后来那大仙儿问了我几句咱家的情况,然后就说,既然家里现在没有当家主母,若是爷再立一位正房太太,办场喜事,便能冲走那缠着才哥儿的煞气了。” “当家主母……”谭文石微一沉吟。 杜秋桐见谭文石被说动,心里头正暗喜,忽听谭文石道:“咱家又不是没有当家主母。尽管薛氏过世了,可娘还在,如今后院的大事都是娘在做主,因此咱家并不是没有当家主母。” 杜秋桐被谭文石的话说得一愣。谭文石的反应跟她预想的不一样啊…… 谭文石作思考状,然后说:“既然西厢这边煞气重,总冲撞了才哥儿,不如就把才哥儿挪个地方,搬去娘屋里养吧。娘她老人家福寿双全,定镇得住缠着才哥儿的煞气。” 杜秋桐愣了,反应了一会才嚅喏着说:“不……不行。才哥儿还太小了,哭闹起来会吵着老太太歇息的……若是让才哥儿扰了老太太清净,我就是万死也难赎罪过啊……” 谭文石皱眉,为难地说:“可是才哥儿总哭闹,这样的话,会扰了我在你房里歇着的。我白天已经很累了,晚上想在你这里好好睡上一觉都做不到。” “我……可是……”杜秋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身为人母哪里舍得把孩子交出去?更何况,自从有了才哥儿后,谭文石为了看才哥儿,天天都来杜秋桐这边走一趟,要是才哥儿被送去老太太那里养,杜秋桐岂不是就失去争宠的筹码了? 谭文石深深地看了杜秋桐一眼,说:“既然你不愿意把才哥儿送走,那便算了。才哥儿夜里哭闹,会扰得我休息不好,我这便走了。”说完,谭文石竟真的起身离开了,转头就往碧影的屋子去了。 杜秋桐站在原地,愣了,这一些都跟她之前设想的不一样…… 窗外的鸟儿叫了几声,听在杜秋桐耳中,都是对自己的嘲笑。杜秋桐登时就怒火中烧!瞬间从温婉变成了不可遏制的暴怒,转变的突然把青凤给吓了一跳,甚至连才哥儿都感受到了杜秋桐这股无声的怒气,登时就哭了! 杜秋桐感觉得出来,谭文石似是对她有些不满。可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昨晚谭文石歇在这里的时候还好好的,对杜秋桐也温言温语的,今日怎么就突然…… 难不成……看着谭文石走向碧影屋子的身影,杜秋桐不由得想,难不成是因为碧影那贱婢在谭文石面前说了什么? 自从杜秋桐生下这个孩子后,谭文石不仅天天过来西厢这边看孩子,连带着杜秋桐的日子都滋润了不少,衣食待遇都远超从前,谭老太太也赏了杜秋桐不少好东西,难道就是因为这样,碧影那贱婢红眼了,所以暗中给杜秋桐使绊子吗? 她不明白谭文石怎么会突然对自己改变了态度,杜秋桐只觉得,这一定是因为碧影那个贱婢在谭文石面前说什么了。杜秋桐恨得要死,直呼大意了。杜秋桐从前一直觉得碧影庸懦胆怯又蠢笨,所以从来没把碧影当成对手,却不料还有今日。 杜秋桐的心里登时就又起了杀意! 谭文石从杜秋桐房里出来,去了碧影房里之后,便一连几日都宿在碧影屋里,故意冷着杜秋桐。 杜秋桐想着,才哥儿是谭文石唯一的儿子,谭文石又这般疼爱才哥儿,既然才哥儿还在西厢,想来谭文石也不会舍得一直冷着她,肯定会过来瞧她的。 却不料,谭文石竟真的一直就这么冷着她! 谭文石如今每天都让人把才哥儿抱到老太太那边去,然后去老太太屋里看孩子。 而且,谭文石似乎是着人刻意监视杜秋桐似的,每次让人去抱才哥儿的时候,都挑杜秋桐沐浴或者歇觉的时候,杜秋桐想跟去老太太屋子都没法跟去。就这样,杜秋桐竟有小半个月都没能见上谭文石一面! 别说才哥儿出生后没有过这样的事,就算是在才哥儿出生前,谭文石每五天都至少会来杜秋桐房里一次,从没有过这样冷待杜秋桐的时候。 杜秋桐明白,谭文石这是在跟她赌气呢。看来谭文石是铁了心要把才哥儿交给老太太养了,若是杜秋桐不松口,谭文石就会一直这样冷着她。 杜秋桐愈发觉得,定是碧影那贱蹄子挑拨的!若不是碧影,杜秋桐不可能落得这样的下场! 杜秋桐心里的杀意越来越盛,连在梦里都想要杀了碧影那个贱婢! 终于,杜秋桐亲自把才哥儿送去了老太太屋子。 碧影的事情要从长计议,眼下还是挽回谭文石的心最要紧。 杜秋桐最是明白,女人不能跟男人较劲,即便谭文石如今受了碧影那小人的蒙蔽,不辨好坏,杜秋桐也得顺着谭文石,即便暂且委屈自己也不能违拗谭文石的意思。等谭文石回过味来,便会觉得愧对了杜秋桐,定会加倍补偿杜秋桐。 杜秋桐红着眼睛想,只要碧影死了,只要那个蒙蔽了谭文石的贱婢死了,谭文石就会回心转意了!到时候,她就能把才哥儿接回自己身边,就能做谭文石的正房太太,就能重新得到谭文石的爱了! 果如杜秋桐所料,谭文石果真是只在跟她赌气。因为,她把才哥儿送给老太太的当晚,谭文石就过来西厢这边了。 杜秋桐料到谭文石会来,事先打扮了许久。杜秋桐瞧着镜中的自己,胭脂色的中衣衬得她肤光如雪,领口还隐隐约约露出殷红的、绣着鸳鸯戏水纹案的肚兜,杜秋桐知道,谭文石最喜欢她穿这个了。 杜秋桐觉得自己上次有些心急了。眼下需得以退为进,顺着谭文石的意把才哥儿送给老太太,而且别再提扶正的事,明面上不能触怒谭文石,然后暗中把碧影除掉,才是最好的办法。 谭文石走进来,杜秋桐立刻换上笑容去迎接。 母子连心,才哥儿被送走后,杜秋桐忍不住哭了一下午,又故意把自己的眼睛给画得红红的,对着谭文石露出楚楚可怜的笑容,温柔又无比顺从地说:“爷,这是我亲手做的蛋饺汤,爷素来喜欢吃的,我服侍爷用饭吧。” 那蛋饺汤颜色金黄,连上层的浮油都已经被杜秋桐小心撇去了,鸡蛋和肉香飘散在整个屋子里,显然是火候掌握得极好。 谭文石是真的喜欢这道菜,只是这道菜很是费功工夫,所以他不太吩咐人做,倒是杜秋桐时常会在厨房泡一个下午给谭文石做这个。 谭文石看了一眼自己已许久未吃过的蛋饺汤,眼神里却都是冷意,道:“我听说你已经把才哥儿送去老太太那边了,所以来看看你,见你无事便好。饭我就不用了,我早就跟碧影说好了,今晚去她那里用饭。” 杜秋桐愣了。杜秋桐的眼睛还很涩。一整个下午,她一边在厨房做蛋饺汤,一边抹眼泪。流了一下午的泪,把她的眼睛都哭干了,此刻正涩涩的疼。可谭文石就是这样的反应? 杜秋桐再也忍不住,对着已经向外走去的谭文石的背影,忽然绝望地问了一句:“碧就是青,碧影……就是宁夏青的影子,对不对?” 谭文石登时就驻足,站在原地不动了。 杜秋桐心中一阵阵发冷……果然…… 杜秋桐早就觉得怀疑过,自从她听说是谭文石给碧莹改名成碧影之后,杜秋桐就开始怀疑了! 竟真的又跟宁夏青有关! 杜秋桐不明白,难道自己这一辈子都无法从宁夏青的阴影中走出来吗? 从小她住在宁夏青家里,宁夏青模样比她美,心思比她灵,又是宁家的女儿,在宁家,所有人都看重宁夏青而不看重杜秋桐,杜秋桐只能做小伏低地去讨好每一个人,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不得不学会掩藏自己的情绪来讨生活。 到了谭家之后也是一样。谭老太太苛刻,薛芊芊更是凶恶无比,杜秋桐却只能事事忍让,没有止境地容忍谭老太太的刁钻,无休无止地遭遇薛芊芊的磋磨,甚至连做梦都会为此害怕。 可是,在谭文石面前,她还只能装出贤惠大度的样子,不敢表现出半点不满。 她心里难道真的没有怨吗?! 如今好不容易苦尽甘来,谭文石却还是这样对她,难道谭文石心里对她的付出就没有半点感动和顾念吗?! 为什么,难道她的付出就这般不被人珍惜吗?从前在宁家的时候也是!难道她真的喜欢绣花吗?!难道她真的喜欢针线活吗?!她才不喜欢!那种累死人的活计有什么好喜欢的?! 可她只能逼着自己喜欢!逼着自己夜以继日地在昏暗的灯下做那些活计!熬得她脖子酸痛无比,熬得她眼睛痛得钻心,针在她手上一下又一下地扎着,扎得她手上每一块好肉!她就是这样为宁家付出的! 可是宁家人是如何回报她的呢? 宁老太太嘴上说的好听,从来没把她当亲孙女看过!曹氏更是只顾着自己孩子,根本不顾着杜秋桐这个外甥女,宁夏青也从来没有像对待紫儿一样对待杜秋桐!宁家一家子都是道貌岸然的恶人! 说回宁夏青。杜秋桐本以为,自己离开宁家嫁给了谭文石,便再也不用忍受宁夏青的存在了。却不料,宁夏青的名字就像是鬼魂一样缠着杜秋桐!杜秋桐为谭文石付出了那么多,可谭文石心里还是只有宁夏青,半点不感念杜秋桐的付出! 杜秋桐何尝不知道,谭文石每次蒙上她脸孔的时候,心里头在想什么?!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两年来,杜秋桐每每去宁家忍受宁夏青的冷眼,都是为了谭文石!因为杜秋桐知道,谭文石心里头只有宁夏青,所以杜秋桐想,只要自己与宁夏青之间多些往来,为了打听宁夏青的事,谭文石也会多看自己几眼。 谭文石知不知道,在他每一次蒙上杜秋桐脸孔的时候,在他每一次向杜秋桐询问宁夏青近况的时候,杜秋桐的心里到底有多恨!谭文石知道吗?!谭文石想过杜秋桐的感受吗?! 杜秋桐忽然就像失了支柱的傀儡一样瘫坐下去,忽然如疯似癫地说:“你还念着她是不是?即便她如今已经成婚了,你还念着她,对不对?” 谭文石虽然没有转身来,没有让杜秋桐看到他的表情,但语气里忍耐着的怒气已经极其明显了,冷冰冰地警告杜秋桐:“以后你不准再提她。” 杜秋桐忽然笑了出来,将十多年的忍耐和辛苦全都疯狂地报复出来:“你这般念着她,却不知道,她从来都看不上你!她跟阿正早就私相授受了!这么多年来,她从来都没正眼看过你!你天天想她夜夜念她,殊不知她根本不在乎你!” 忽然,清脆的一声,杜秋桐的脸上浮现出清晰的巴掌印痕。 谭文石的脸上浮现出克制已久的怨恨和卑微,再也无法克制住怒火,恶狠狠地、阴沉无比地警告杜秋桐:“不准你再提她!” 随即,谭文石露出厌恶的表情,再也不愿意看杜秋桐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第二百六十三章 击垮 阿正常住宝罗庄后,便一门心思扑在那边,幸得风调雨顺,得以重现宁氏圣丝。 此外,未免恶性竞争多方俱损,阿正有意联合宝罗庄周围的散户蚕农,彼此联合统一丝价,或者干脆由宝罗庄收购周围商户的蚕丝,然后代为定价销售。 宁夏青明白,阿正之所以有这样的打算,表面上说是为了避免恶性竞争,实际上是为了避免被萧景元或者是宁大老爷钻了空子。 若论恶性竞争,跟规模大、资金足、质量高、货源量大、出产稳定的宝罗庄比起来,周围那些小散户根本没有跟宝罗庄竞争的本钱。 之前几十年里,宝罗庄便是一直这样死死压制着周围的散户们,几乎压榨走了散户们利益的八九成。 而且,宝罗庄从前是在宁大老爷手里,宁大老爷又素来自命不凡爱拿腔作调,宁大老爷高高在上的样子让散户们对宝罗庄的怨恨加剧不少。 散户们不太清楚宁氏内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在散户们心里,宝罗庄姓宁,而无论是从前的宁大老爷还是如今的阿正,也都是姓宁的。因此,不清楚宁氏内部阵营的散户们很容易会把对宁大老爷的怨恨转移到阿正的身上。 如今宝罗庄被交到阿正手里,如果萧景元或者宁大老爷使什么把戏,故意挑拨散户们和阿正之间的关系,到时候恐怕就麻烦了。 因此,阿正之所以要跟散户们谈这个,说是为了避免恶性竞争,这样既好听又给了那些散户们面子,实际上却是为了跟散户们先打打交道,先化解散户们心中对阿正的敌意。 无论是圣丝的出品,还是与周围散户们的周旋,这些缠人的琐事几乎把阿正给牢牢地牵在了宝罗庄,让他没有回到县城里的空闲,因此,宁夏青常常一整个月都见不到阿正的人影。 不久之后,宁夏青得到消息,说是顾怀朗高中了,如今已成了举人。 宁夏青记得,前世里顾怀朗自中了秀才之后,便是一路高中后,名列金榜,只是她记不得具体的年份了。 如今她才意识到,顾怀朗竟在这么早的时候就中榜了。按顾怀朗的年纪来算,这个年纪中榜有些过于年轻了,未免太过年少有为、锋芒毕露。 她之前之所以觉得顾怀朗不会这么早中榜,也是因为她记得,顾怀朗在金榜题名之后并没有留在京城任职,反倒被下派到了地方。按照顾氏的势力来说,绝对能够给顾怀朗在京城安排一个好位置,没必要放他去地方受苦。 宁夏青因此觉得,顾氏是不想顾怀朗太过招摇,所以才安排他去地方,也是因为这样,宁夏青之前才以为顾怀朗不会被安排这么早中榜。 宁夏青不由得感到奇怪,为何顾怀朗先是年纪轻轻高调中榜,之后又出人意料地被下派地方呢?难道被下派地方并不是顾氏的本意,高调中榜才是?那下派地方究竟是为何呢?莫非这是顾氏的另一重考虑?还是有旁人作梗的结果? 在顾怀朗前途不明的同时,京城里也愈发不太平。 圣上的身子愈发不安生了。 在梅公郡,日子逐渐过去,宁夏青与以谭文石为代表的公所成员之间斗争日渐激烈,尽管表面上相安无事,见了面还总是相互寒暄。 既然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宁夏青却始终对公所紧追不舍。她既然要向萧景元报仇,就一定要先从公所下手。如今,只要是公所有意的买卖,宁夏青都要争到底!寸步不让,誓要把萧景元逼入绝境。 最近,公所把不少精力放在了河源郡的一笔买卖上,宁夏青得知此事后,便一直着意与之相争,手段百出寸步不让,直至今日还未见分晓。 不过,据宁夏青所知,萧氏内部最近不太平。 萧景元因为在梅公郡的接连失利,受到了萧氏内部的严厉斥责,还被削了不少权。听闻萧氏对自家子弟素来是棍棒育人,稍显疲态便会被狠狠教训,若非对自己的这份狠心,萧氏也走不到今日。 萧景元因为流年不利,在萧氏族内失却人心,几乎快要被萧氏排挤在外了,萧景元如今急于先挽回在族里的地位,因此常常往成宋郡跑,几乎不太顾得上梅公郡宁夏青的事。 因此,河源郡的那笔买卖,萧景元恐怕顾不上了,只待过些时日,那笔买卖自然就能落到宁夏青手里。 其实,河源郡的那笔买卖,萧景元本就只是做做样子,压根没想跟宁夏青硬碰硬到底。对于宁夏青的步步紧逼,萧景元表面上节节败退,实际上,萧景元打算裁弯取直。对于萧氏来说,比起和宁氏寸寸相争,不如釜底抽薪,直接打垮宁氏。 尚未有人见过宁氏出品的传世琉璃,传世琉璃和圣丝出世一事便已闹得沸沸扬扬。如今的宁氏便如被架上高台一般,登得高却也容易跌得重。 只要能抓住这个机会,让宁氏狠狠地摔一次,趁着宁氏喘不过气,便能将根基不够深的宁氏一举击溃。 这便是宁氏与萧氏的不同。萧氏是望族,在天底下到处都遍布着萧氏的势力,因此,即便如今的萧氏节节失利,却仍屹立不倒。而宁氏不过是梅公郡商户,以宁氏这般浅的根基,只要走错一步,便不可能有重来的可能。 老虎和蚂蚁的对决,即便蚂蚁咬了老虎几口,却也不能真的让老虎痛上一痛,可一旦蚂蚁闪避不及,便会被老虎一脚踩死! 如今的圣丝一事,便是一个可以让萧景元裁弯取直的好机会,也是让萧氏一脚踩死宁氏的好机会。 萧景元开始安排人刻意传播消息,将传世琉璃和圣丝出世的消息大肆宣扬出去,甚至还添油加醋,有意将圣丝和传世琉璃捧起来,闹腾得天下皆知。因此,宁氏登时就变得炙手可热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华彩苑去打听传世琉璃的事。 萧景元想,只要能够借着传世琉璃把宁氏给扳倒,到那时,萧氏一家独大,萧景元就能从宁夏青手里顺理成章地接下本属于宁夏青的订单和主顾,如今失去的河源郡的买卖和那些订单比起来,便无关紧要了。 宁夏青手里可有不少让萧景元眼馋心热的买卖呢。除了北地的买卖,还有几笔出口的买卖,姚三兴便是宁夏青的大主顾之一。 自从当初“功德圆满”一事后,姚三兴便成了宁夏青的大主顾之一。随着梅公郡对外出口数量的增加,姚三兴找宁夏青下订单的料子也越来越多,几乎每笔都能达成上百万的交易额。 且传世琉璃出世的事吵得沸沸扬扬,姚三兴心里定是对传世琉璃这一传说中的料子感兴趣之至,想来肯定会对之后将与宁夏青所谈的买卖寄予厚望,也会预留更多的本钱在与宁夏青的交易上。 但是,只要萧景元能够在姚三兴与宁夏青达成交易前,用传世琉璃的事来打垮宁氏,到时候来到梅公郡的姚三兴不能与宁夏青合作,便只能来找公所,那笔预留出来的庞大交易便能被公所收入囊中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圣旨 几天后,宁二老爷、宁夏青、古韵作坊里的几位老匠人一块来了宝罗庄。 自从圣丝出世之后,此事几乎变成了宁氏内部最最要紧的事,宁二老爷和宁夏青都把这件事当成首要之事来办,常常一群人过来宝罗庄这边检验出品的圣丝。 之前出的圣丝虽然还不错,却始终没有达到宁二老爷心中的标准,因此并不能够被允许制成可以售出的传世琉璃,只能用来给织工们练手。 趁着这次来宝罗庄,宁夏青也向宁二老爷打听有关宁大老爷的事。 自从宁大老爷自立门户之后,宁夏青便几乎没了宁大老爷的消息。就连宁二老爷也很少知道宁大老爷的消息了,宁大老爷仿佛在这一行里销声匿迹了。 族长、宁二老爷、宁夏青都看得清楚,宁大老爷其实只是被萧氏利用了,萧氏也从没有真的把宁大老爷当成自己人。其实宁大老爷应该也清楚萧氏的本意,宁大老爷八成是自信地觉得自己可以在与萧氏的周旋中全身而退占到便宜罢了。 很快,顾雪松着人来给宁夏青传话,让宁夏青夫妇去顾雪松那里一趟。 宁夏青不由得为此而担忧。顾雪松从来没有这般着急地请宁夏青过去,更没有点名一定要阿正一块去,难道是因为出了什么大事,才让顾雪松这般着急吗? 宁夏青和阿正到顾雪松宅邸的时候,顾雪松并不在,说是在市舶司还没回来。听闻京中的局势愈发焦灼了,因此顾雪松近来很忙,一趟趟地在京里和梅公郡之间往返,好像是刚从京里回来,一回来就找宁夏青过来,可见定不是什么好事。 宁夏青和阿正坐在那里等顾雪松。 忽然,宁夏青察觉到有人往这边走过来,她以为是顾雪松来了,便抬头看过去,却是一个素衣简服的女子带着丫鬟过来给宁夏青二人奉茶。那女人布衣韦带,双目如萤,肤洁映雪,而且,小腹明显有些隆起。 宁夏青怔了一下,刚要开口询问,阿正便开口与那女子寒暄了几句。果如宁夏青所料,这女子正是顾雪松的妻子江氏。 宁夏青成亲的时候,江氏是去了华彩苑的。但宁夏青那时始终蒙着盖头,因此并没有看到江氏。刚刚也不过是觉得对方身上有一种隔着几丈也能令人感受到的风华气度,才猜测对方便是顾夫人的。 今日一见顾夫人,宁夏青不由得叹,顾夫人与顾雪松真是般配,这才让宁夏青在看到江氏的那一刹那,不由得有一种以为是顾雪松来了的错觉。 宁夏青起身,福了一福道:“如何敢劳烦顾夫人亲自为我上茶?我……” 江氏温婉一笑,和善地说:“宁当家有所不知,我听了不少有关宁当家的故事,内心一直对宁当家很是好奇钦佩,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听闻宁当家到了,我便借这个机会亲自过来,想要见一见宁当家的面。还望宁当家不要嫌我唐突。” 宁夏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宁夏青虽不拘什么官商之别,但她听闻江氏是太子太傅之女。这太子太傅可不是普通的官,可以说是天下最最顶尖的读书人,对于书香世家,宁夏青心里还是会不由得尊敬的。 而江氏的温婉里不掺半点杂质,那是无数个安宁岁月才养得出来的淡然纯净,那是宁夏青没有福气沾染的净地。 宁夏青是在淤泥里打滚的女人,对于江氏这种依旧赤子又进退有度的女人,她反倒会不知道该如何招架。 宁夏青和江氏刚说上几句话,顾雪松便在这时走进来了。顾雪松的脸色算不上好,可见京中局势果然日渐焦灼了。顾雪松在看到江氏的那一刹那,愣了一下。 江氏连忙带着几分歉意道:“夫君莫怪。我心里一直很是钦佩宁当家,今日听闻宁当家过来了,这才自作主张地过来这边,只是想与宁当家见上一面罢了,希望没有打扰到夫君的事。” 顾雪松皱了皱眉,说:“我不是怪你这个。只是你如今怀着身孕,大夫也嘱咐你多多休息不要操劳,你应当好好在屋里养着,不要在外面乱跑。” 江氏垂下脸,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温然道:“我知道了,我这便回去。”随即与宁夏青和阿正作了别,扶着小腹步履盈盈地走向了后院。 顾雪松目送江氏离开,又看了一会江氏远去的背影,脸上神色有些凝重,让人看不出顾雪松此刻的情绪。顾雪松回过头来,这才开始与宁夏青商讨起正事来。 当宁夏青听闻顾雪松所言的正事之后,莫说整个人都傻了,干脆连脑子都不转了,连时间的流逝都感觉不到了。 竟然…… 皇上竟然点名要见阿正…… 当今皇上年事已高,这段时日以来,身子愈发不安生了。太史令便进言说是天象有异,冲撞北方紫薇星斗,才会导致龙体不安。 随之,太史令便将这件事指向了圣丝。 原来,在几百年前,宁氏产出圣丝的时候,正逢政权交叠权利交换的乱世,天下勉强维持了几十年的和平,朝局终于崩塌,随后是几百年乱世。 太史令言道,几百年前正是因为圣丝的出现,才导致了时局纷乱,而近几个月来,圣丝再次现世,皇上也愈发龙体不安,可见圣丝是不祥之物。 宁夏青有些恼:“敢问顾大人,那太史令为何要不利于宁氏?” 顾雪松的回答简明扼要:“太史令家中有一独子,五皇子前阵子给太史令的独子安排了一个好前程。” 宁夏青这才明白过来。之前萧氏推波助澜,一力推动传世琉璃和圣丝的名望,使之达到天下皆知的地步,原来就是为了和太史令的说法里应外合,将宁氏的圣丝坐实成是乱世的源头,从而以此将宁氏赶尽杀绝。 萧氏的确差点将宁氏赶尽杀绝。太后在得知太史令的说法后,当即就下令将宁氏全族都带入京中候审。若不是太子殿下说了几句帮宁氏回旋的好话,恐怕宁氏全族现在就在天牢里了。 太子殿下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说明,宁氏的圣丝产自宝罗庄,而宝罗庄如今是一个叫阿正的人在打理,这个阿正来历不凡,在北地有着极高的名望,若是朝廷在此刻追究宁氏出产圣丝一事,必然会牵连阿正,到时候恐怕会引发北地诸部的报复。 顾念北地诸部的势力,太后的懿旨才暂且搁下了。太子又在皇上面前言明自己已经从宁氏手里订购了明年的传世琉璃,并反复强调传世琉璃之美,引得皇上有了几分兴趣,打算亲眼瞧瞧这传世琉璃到底是何等宝物。 因此,皇上圣旨是,传阿正带着传世琉璃进京面圣。 宁夏青知道,皇上要见阿正,是因为阿正是宝罗庄主事,宝罗庄是圣丝出产之地,圣丝被太史令定为不详,皇上定然就会要见阿正。可宁夏青觉得,皇上想见阿正绝不只是这样简单,定然也是以为阿正在北地的名望。 皇上会把阿正怎样呢?扣在京城?用来作为牵制北地的棋子?还是用来作为与北地达成交易的筹码?还是……宁夏青心里闪过一阵阵不好的预感。 她说不出话来,阿正坐在她旁边,想了一下,问顾雪松:“传世琉璃和圣丝的事被传得天下皆知,我记得,太子殿下从宁氏手里订购明年的传世琉璃一事也随之被大肆宣扬,对吧?” 顾雪松点点头。 宁氏的圣丝被断为不详,宁氏全族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按理来说,太子殿下在这种时候应该与宁氏避嫌才是。 可太子殿下不刻意避嫌,反而主动在皇上面前说出自己从宁氏订购明年的传世琉璃一事,只可能有一个原因,那便是订购一事早就传开了,太子遮遮掩掩也是无用,不如主动说出来,反倒能够消除皇上的戒心。 五皇子和萧氏之前的推波助澜,除了为了助长传世琉璃和圣丝的声望之外,也是将太子和宁氏彻底绑在了一块,所以太子才会在太后下懿旨的时候站出来替宁氏说话,而且此后也会着力保住宁氏。 如果宁氏倒了,太子也等于是被削弱了不少力量。可若是宁氏真的眼看着保不住了,太子自然也不会与宁氏共沉沦。总之,这次太史令的发难是对着宁氏来的,若是宁氏到最后真的保不住了,太子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宁氏作为弃子。 京中局势波澜诡谲,太子和五皇子越斗越激烈,皇上的意思难以揣测,太子也随时可能弃掉宁氏,所以阿正这一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而顾雪松告诉他们,明天,阿正便得动身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告别 事发突然,根本没给宁夏青反应的时间。 顾雪松的意思是,阿正须得尽快进京。 圣意难测,随时可能转圜,非他们这些寻常百姓可以预测,当下这时候,皇上顾念着阿正在北地的威望,尚且还不想杀他,若是阿正能够于此时说服皇上,赢得皇上的宽宥,宁氏一族便能转危为安。 若是拖下去,一旦皇上改变心意,无论是阿正还是宁氏,都将再无半点生机。 而且,这一去,宁夏青不能同行。 京中情况难测,梅公郡这里同样不安生。这里有萧景元,还有谭文石,如果宁夏青不在梅公郡坐镇,而是跟阿正一块去了京城,到时候就算他们从京城平安归来,宁氏恐怕也早已被萧景元连根拔了。 除了为阿正打点行囊,准备好厚厚的银票之外,宁夏青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知道京中究竟有什么派系,不知道到了那边该如何找门路,不知道该去求谁庇佑。她不知道京中将发生什么,皇上会如何裁决阿正,阿正在北地的身份又是否会影响到阿正的生死。 她甚至开始担心,开始担心京中是何天气,不知道是寒是热,若是阿正不幸在路上遇了祸,或者是在京中染了病,她还能不能见到阿正的面呢? 之前阿正离开梅公郡回北地的时候,她都没怎么担心过。因为她知道,阿正很厉害,他可以活得很好。那时,她知道阿正是回草原了,那就像将一头狼放回了草原,所以她并不为此担忧。 可如今阿正要去的地方是京城,是她从来都无缘融入,更谈不上了解的京城。如果说她重生之后对自己仅有的信心便是前世里对梅公郡内匹料行的了解,那么京城便是她根本不了解的盲区,这一次,犹如在黑暗中摸索,她不可能不害怕。 自从当家主事之后,她便进进出出忙个不停,一直是老太太、曹氏、紫儿送她离家,她一直是在外奔波的那一个。直到如今,她才终于被换成了留在家里守着的那个人。 她站在门口看着阿正,心里一遍遍想过那些不好的可能性。 眼下她能想到的唯一照应便是族长在京城那边的铺子了。宁氏出品的料子不仅在梅公郡有名,在整个中原都是小有名气,因此也在京城开了一家专门销宁氏料子的分号。她只能尽量让族长安排在那边的人帮忙照应阿正。 除此之外,商会里也有一些人在京城开了铺子,不过那些人未必愿意在这时候与阿正搅和在一块就是了。如今宁氏危局,为了与宁氏划清界限,那些人恐怕会对阿正敬而远之。 “你不用这样担心,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上阵打过仗,这点事情吓不到我。”诀别的时候,阿正站在门口,平静地对她说。 她知道,阿正经历过的比她经历过的要多,像面圣这样的事,阿正比她更容易接受,也更能够应付。 可她害怕,骏马也难免有失蹄的时候,更何况如今是一步踏错便会万劫不复。更何况,在京城里,有野心勃勃的五皇子,还有居心叵测的萧氏,他们早已备好了无数招式,以逸待劳地等着阿正去自投罗网。 阿正忽然笑了一下,轻声说:“其实我一直都挺喜欢你的,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开始。” 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应该回答的话,阿正等了一瞬,在没有得到答复的时候,似是觉得时候不早了,转身就上了顾雪松给打点好的马车。 此时天都没亮,只在东方的天际露出一线苍凉的白,照在载着阿正的马车车顶上,咕噜噜地往东城门的方向驶去,划破了寂静的拂晓街道。 宁夏青站在门框,手扶着门,目光长长久久地追随着消失在清晨雾气里的马车。 阿正走后她才知道,等待原来是这样痛苦的事。 此刻她才能够理解,在她去北地的时候,曹氏为何会因为担忧就病重如斯。 因为在等待的那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京中那边已经去了阿正,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守好梅公郡里的战场。 这种事情自然不该全由她来承担,而且她也承担不起。如今整个宁氏都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自然要齐心协力共同保住宁氏,族长和其余宁氏众人都为此而奔波不已。 除此之外,她唯一的指望便是顾雪松了。 可她不知道,她究竟是否可以去求顾雪松。 其实她不是不明白,之前万嫣坊命案的时候,顾雪松究竟为何非要送阿正离开。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她是顾雪松的软肋,也是顾雪松怨念的源头…… 她从前的激怒,她对顾雪松的利用,她明白,她也明白顾雪松明白,她不是不知道自己亏欠顾雪松,而在她看见顾夫人的那一瞬间,她便想要彻底终止那种令她愧疚的行为了。 顾夫人是那般美好的女人,美好得几乎不像是凡间存在的女子,知书达理,心地善良,与顾雪松无比般配,又比顾雪松要从容大气,让宁夏青不由得心生敬畏。 宁夏青好意思亏欠顾雪松,可她实在是不好意思亏欠顾夫人,她没胆子亵渎那样的女子。 所以她告诉自己,顾雪松既然已经成婚了,她便放过顾雪松,也放过自己,即便是看在顾夫人的面子上。 可她却要对自己食言了。事到如今,她即便踏碎自己的良心,也得不惜一切手段地保住宁氏和阿正。 她到顾雪松府邸门口的时候,天际微白,黄梨木色的大门典雅端庄,观棋有些为难地把宁夏青带进来,并小声说:“宁当家有事请快些说,我家大人近来着实事忙,一会就要去市舶司议事了。” 宁夏青走进去,果见顾雪松身着官服,而顾夫人正在一旁表情略有严肃地忙碌着,替顾雪松打点着出门要用的东西。 宁夏青从前便知道,顾雪松喜净喜素,因此在梅公郡久住之后,家里也没有安排太多的下人,就连如今府里的丫鬟都是顾夫人嫁过来之后才添的,因此至今这里都算不上热闹,家事也免不了需要顾夫人亲自动手。 顾夫人忙完了手中的事,看了一眼宁夏青,点头示意后,便善解人意地离开了。 “宁当家有什么事?”顾雪松略微冷漠地问,那冷漠里还带着怒气。 宁夏青会过来这里,只有一个可能,便是求顾雪松设法保住阿正的命。在她明知顾雪松心里有她的情况下,在顾雪松也知道她知道他心里有她的情况下。她知道自己残忍,顾雪松也知道她残忍。 宁夏青鼻头微酸,走上前,把手里的盒子放在桌上,道:“这有佟三娘亲手做的蜜饯金枣,还有几样她曾经常做、却很少拿出来示人的手艺,据说是因为这几样东西的原料在梅公郡这边不太好买到,所以如今的佟氏腌品铺里并没有卖……” “宁夏青!”顾雪松终于忍不住对她发了脾气,那双看着她的眼睛是前所未有的冰冷,里面透着宁夏青从未见过的寒意,甚至对于顾雪松而言,那股寒意都是他数年未曾体会到的。 “顾大人……”她心酸的要命,心里明知自己千万个对不住顾雪松,却无法将一句对不起宣之于口,因为一旦开始道歉,反而会引出顾雪松心里对她的旧日怨气,所以她只能不断地继续激怒顾雪松,不给顾雪松反击的机会。 “顾大人,我只是想求你救救我的阿正。”她带着十二万分的恳求道。 “宁夏青,你最好懂得适可而止。”顾雪松不由得一阵阵深深地喘气,带着无尽的恨意警告道,随后气得拂袖而去,却被门口的江氏给拦住了。 “我要去市舶司了。”顾雪松对江氏说着,语气里带着仍未完全褪去的不悦,却已然平复了不少,言外之意是让江氏不要拦路。 江氏微微皱眉,言辞恳切地劝道:“夫君,既然选择了与宁氏同舟共济,就不能半路抛下宁当家的夫君,就算不能肝胆相照,也该尽力而为,更何况那是一条人命,咱们怎能袖手呢?” 顾雪松看了看江氏,面上已然平静下来,又回望了一眼宁夏青,只有在看着宁夏青的时候,顾雪松的眼里才会流露出那种难以遏制的恨意来。不过,顾雪松终于还是对江氏说:“你这就送宁当家离开,至于救她夫君的办法,我之后会告诉她。” 说完,顾雪松便没再跟宁夏青说半个字,带着未消的余愠离开了。 当天下午,观棋送了一个小锦囊去华彩苑,里头便是顾雪松在盛怒之后给的办法。 其实这办法,是让宁夏青去找楠木寺的住持。 原来,楠木寺的住持竟然是几十年前的太史令!住持精通天象,年纪轻轻便成了深受圣上倚重的太史令,后来却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不顾先帝和太后的多番挽留,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出世之路。 至今,太后都很是信任住持大师,几乎每年都会让人来楠木寺里请住持出山入宫,住持却总是婉拒,且住持常年云游在外,宫里派来的人甚至都很难得见住持一面。 也就是说,如果宁夏青能够说服住持替阿正说话,有住持大师出山,现任太史令的预言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只不过,这办法……怎么可能做到呢…… 住持是连太后都请不动的人,宁夏青请得动吗?况且,住持常年云游,甚至有时一云游就是两三年,宁夏青连能不能见到住持都说不准…… 然而眼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想要保住阿正,只能想办法请楠木寺住持出山。 把事情几乎全托付给了董子真,宁夏青当天就带着翠玉奔了楠木山。 顾雪松在市舶司里忙了一天,等终于回家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 顾雪松走进屋子的时候,江氏正在等他,面前还摆着冒着热气的宵夜,以及依旧小心温着的药。 顾雪松如今甚至不再跟江氏说早些休息之类的话,之前说过无数次,江氏却总是坚持要等他回来,亲眼看着他用药,坚持亲手为他做宵夜,时间久了,顾雪松便也不再说了。 顾雪松坐下来,由着江氏伺候他喝药用宵夜,江氏坐在他对面,一面喝大夫开给她的安胎药,一面带着几分小心道:“夫君……今早是我多事了,我不该偷听,也不该多嘴……” 顾雪松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平静地说:“无妨,你不用放在心上。” 江氏脸色稍安,道:“前几天父亲的信里说,梅公郡出去的三姑娘刚刚得宠。”这事儿的确是喜事,江氏在提起的时候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顾怡诗得宠固然是喜事,却未免锋芒太过了,再加上同样从梅公郡出去的顾怀朗已中了举人,顾氏近来有些过于出风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顾雪松自是知道江氏心里在忧虑什么,道:“无妨。反正我也不会以顾氏中人的身份亲自出面,我让宁当家去找楠木寺住持了。能不能求得住持出山,便看她自己了。” 听闻这话,江氏的脸色这才终于彻底好转起来。 今早是江氏替宁夏青求情,顾雪松才答应帮忙的,可若是因为顾雪松帮宁夏青的忙而害得顾氏出风头遭人嫉恨,江氏定会自责的。不过,既然顾雪松让宁夏青去求楠木寺住持,江氏的担忧也就不成立了。 不过,楠木寺住持不问世事多年,眼下若是出山帮宁夏青说话,便等于是在夺嫡之战中站到了太子的阵营,楠木寺住持会答应吗? 可是,若是宁夏青真的成功了,便等于是把楠木寺住持拉入了太子的阵营,江氏作为太子太傅之女,自然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 江氏看了顾雪松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只是觉得,咱们跟宁当家之间交情不浅,素有往来,若是今日让宁当家无功而返,未免有些薄情寡恩了,所以才多了嘴……” “你无需想这么多。你说得对,咱们跟宁当家是一条船上的,若是把她逼急了,她万一报复起来,咱们恐怕也没有好下场,所以帮她一把是应该的。”顾雪松温柔又认真地宽慰着江氏。 江氏看着顾雪松,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迟疑了半晌,终于低着头犹犹豫豫地说:“夫君你……对我向来温柔,从来不会对我发脾气呢,从来都不像你今早对宁当家时那样……” 顾雪松的动作不由得停滞了,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尊雕塑。 第二百六十六章 求情 “夫君,其实你心里,根本不像表面上这般温文尔雅吧。”江氏话里带着几分揣测的意思,却又好似已经笃定,低着头也不敢看顾雪松,只是勉力平淡地说着自己心里的话。 被戳破的顾雪松一动不动,想了一会,用依旧平和冷静的语气道:“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吧。” “可是,夫君你不为人知的一面,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来。”江氏的语气里已带了几分委屈。 顾雪松温柔地皱眉,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自然敬重你。” 江氏微微偏过头,鬓边的一缕碎发不小心垂下来,遮住她的半边侧脸,在烛火下显得温婉又委屈,江氏略为愁苦地说:“自从我被指婚给夫君,便听说了不少夫君的事情,所以我猜,夫君心里头必然有很多委屈吧。” 江氏眼睛忽然一闪,意识到了什么,便连忙着急地解释道:“我无意探究夫君的内心,我只是希望,夫君不要把苦都压在心里,如果可以的话,夫君可以跟我说一说,也能让夫君心里不那么委屈。” 顾雪松怔了一会,和善地说:“你是个很好的女人,温柔又聪慧,善良又不偏激。” 江氏忽然眉头一皱,道:“夫君在我面前就这般不愿意打开心扉吗?我都说了这种话,夫君仍要装出那副人前的平静模样吗?” 顾雪松手上的动作早已恢复,修长的手指捻着筷子,吃着江氏给他做的宵夜,在江氏时候的时候,顾雪松甚至已经面不改色地吃完了两只玉笋蒸饺。 顾雪松一边放下筷子,一边温言道:“我要再去书房里处理一些事,可能会到很晚,你不必等我,早点睡,睡前记得喝大夫给你开的安胎……”在顾雪松抬头与江氏对视上的一刹那,顾雪松忽然一愣。 江氏的眼里是慢慢的幽怨与酸楚。那种幽怨,绝不仅仅是妻子对夫君的怨气,而是女子在得不到深爱丈夫回应时的怨气。 江氏一双四方眼,在暗暗的烛火里慢慢攀上了泪水,璀璨得宛若天上的两颗星辰。 顾雪松怔了一瞬,低下头,似乎有一点点底气不足,平静地说:“早些休息。”随后起身便离开了江氏所在的屋子。 顾雪松走了,江氏之前为顾雪松准备的宵夜也都凉了。江氏的陪嫁丫鬟走进来,低声问:“夫人,宵夜是否要再拿去厨房热……”那丫鬟一怔,急切地走到江氏身边,不安地问:“夫人,您怎么哭了?难道身子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大夫?” 江氏无力地摇摇头,看着顾雪松离去的方向,泪眼滂沱。 那陪嫁丫鬟见江氏望着书房的方向,不解地说:“难道是大人说了什么让夫人不高兴的话吗?怎么会呢?大人是最彬彬有礼的啊……” 不明就里的陪嫁丫鬟赶忙挤出笑低声劝和:“夫人不是还说过,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便嫁鸡随鸡罢了,却不料大人是这等人物,简直跟书里画里走出来的一样,玉树临风又沉稳有礼,夫人不是还觉得好生幸运,想跟大人白首到老的嘛……” 江氏不由得绝望地闭上了眼。 那陪嫁丫鬟意识到说错了话,登时脸色一白,吓得不轻。江氏自从怀孕后便有些不适,那丫鬟生怕江氏忧思过度损伤身体,便连忙好声好气地劝道:“夫人快别难过了,身子要紧啊……” 宁夏青带着翠玉直奔楠木寺,等到了楠木山的时候,天色都暗了。 不巧的是,楠木寺住持就在今天上午的时候离开去云游了! 楠木寺住持向来喜爱云游,且云游时从来不带随从,也不会交代自己的去向和回来的时间,万万是一声不吭就走,且一出门就会很久都没有音讯,有时候甚至会两三年才回来,这下子岂不是见不到住持了? 那看管寺院大门的小和尚见宁夏青的脸色着实可怜,便好心道:“后山的昙花要开了,今年的昙花长得比往年都好,住持或许会为了看那几朵昙花而回来一趟。女施主若是不介意,可以在这里住几天等等,寺院周围有提供给女施主的庵房。” 宁夏青心思焦急,却无计可施,只能暂且现在楠木山上住下来。她不知道,那几朵昙花究竟能不能引得住持回到楠木山来,但这已经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只盼着住持能记挂着那几朵昙花。 几天过去了,住持仍不见踪影。宁夏青几乎无法入眠,在一夜月上柳梢的时候,她再也待不住了,走出庵房,往后山走去。 那几朵昙花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忽然很想去看看那几朵昙花。 等她走到后山的时候,阵阵清香一阵阵向她扑来,原来那几朵昙花正好开了! 在荒凉的楠木寺后山里,昙花的花筒慢慢翘起,紫色的外衣慢慢打开,白色的花瓣一层一层地展开,皎洁似水莲。播撒着醉人的香粉。那一层层、一片片的花瓣如大雪纷飞,楚楚动人。 宁夏青站在原地,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宛若她也变成了一朵缄默的昙花,站在那里愣住。忽然,那皎白的千层长瓣倏地一颤,继而又在宁夏青的目光迷眩中,缓缓闭合。在这样的美景前,宁夏青却忽然落泪。 昙花已经开过,住持却没有回来,是不是……她等不到住持了? 在这一夜,楠木寺迎来了一位故人。 这人未着官服,只着一身白衣,在夜里登上楠木山前高高的阶梯,月光拉长他的影子,被阶梯分割成一段一段的,他便如白色昙花的千万花瓣,孤独又缄默地在暗夜里辛苦地攀爬着。 观棋在后面跟着,小心地去扶着,却不敢言语什么。 那天宁夏青从他府上离开后,顾雪松便派了手下去楠木寺问,得知住持刚刚离开楠木寺,他便派人去附近的郡县去寻,终于把住持请了回来。 顾雪松告诉住持,在楠木寺里,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所以希望住持在回来的时候不要张扬,等顾雪松也赶到之后再说。 楠木寺的这阶梯在白天显得宽敞又宏伟,可在夜里,在无旁人在的时候,这里却显得格外空寂又虔诚,高高的阶梯宛若能通向云雾缭绕的天上,顾雪松艰难地一步步踏在阶梯上,宛若一个诚心不已的信徒。 “姑娘……姑娘……你在吗?”翠玉不安的声音在夜里响起,从宁夏青的身后越来越近。 “姑娘!原来你在这!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出来了?我醒来之后发现你不见了,我……我吓死了……”差点吓哭的翠玉从后面跑上来拉着宁夏青不撒手,忽然愣了一下,问:“姑娘,你哭了么?” 宁夏青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有一个小和尚也往她们这边跑过来,那小和尚显然也是寻了宁夏青一会才寻到这边来的,一过来就说:“原来女施主在这里,住持回来了,女施主要过去拜见吗?” “住持回来了?”宁夏青不敢相信,旋即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赶忙随着那引路的小和尚往住持的禅房里去,却更加意外地在禅房门口见到了顾雪松。 顾雪松未着官服,而是如他在顾府与宁夏青初次相见那样,一袭简单的素袍,站在楠木寺的庭院里,只是他的脸上再也不复那时的温柔从容,他的表情严肃而高不可攀,月光映着他比旁人格外苍白的肤色,一如往日却又不复当年。 “顾大人……”宁夏青不知道顾雪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仿佛已经无法思考问题,她只能看着顾雪松,无助地发呆,无助地唤他“顾大人”。 顾雪松语气残忍地说:“宁当家,我已把事情跟住持说过了,可住持早已出世,不愿再沾染世俗,恐怕我也爱莫能助。” 宁夏青登时就要落泪,没想到自己等了几日竟等来了这样的结果,她凄然道:“那……那我可以再亲自去求一求住持吗?” 顾雪松摇了摇头:“住持不想见你。” 宁夏青不知该说什么,她站在那里,住持不想见她……不想见她……她忽然跪了下来! 顾雪松看着她,似是并不意外她的举动,眼神却很是悲哀,一言未发地走进来住持的禅房,且关上了门。 宁夏青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这样死皮赖脸地跪在这里求住持。刚刚顾雪松说,住持不想见她,却没有请她回去,她不由得抱了一线希望,或许住持也没有那么坚决……或许看她这般可怜无助,住持就会回心转意…… 顾雪松走进禅房,走到住持大师的身后。 住持背对着门,对着屋内的菩萨像打坐。 住持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苍老,却很有气势:“顾公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对着你吗?” 顾雪松想了一下,悲哀地回答:“因为凡人总是不肯回头。” 住持叹了一句:“顾公子也是一样,总是不肯回头。老衲已经说过,早已不问世事,顾公子再求也是无用。” 顾雪松忽然也跪了下来,跪在住持身后,求道:“只要大师不赶我走,我便在这里一直求下去,求住持大师出山。” 禅房里登时就安静下来,再也没人说话。 宁夏青跪在禅房外,月光照着她越来越惨白的脸,她的身体逐渐开始颤抖,越来越觉得体力不支。 她不知道这样跪下去,住持会不会心软,会不会答应替她出山。 她也不知道顾雪松会不会替她向住持说说好话,她此刻忽然开始后悔,觉得之前她那般惹怒顾雪松真是错误又偏激的决定,或许她应该采用更和缓的方式来解决此事,可她当时太心急了。 她甚至感觉到月光的逐渐西斜,通过玉兰树的树枝,月亮逐渐往西去,从树的东面树枝移到西面树枝的上面,月亮在动,她身体的抖动也越来越剧烈…… “姑娘,姑娘……”翠玉心疼地从后面抱住宁夏青,替宁夏青抵御从背后吹来的山间夜风,扶着宁夏青逐渐不支的身体与灵魂…… 忽然,“吱呀”一声,禅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顾雪松站在门边看着他,在月光的照射下,他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苍白的宛如一张纸,平日里便比常人缺少血色的脸显得更加没有血色了。 顾雪松站在禅房门口,高高在上地看着她,他的眼神淡漠,神情疏离,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宁夏青。 宁夏青艰难地抬起头回望顾雪松,她再一次从顾雪松眼里看到,顾雪松的那种桀骜,以及他骨子里的偏激,还有他在骨子里狂欢的报复过后的痛快感。 “宁当家向来游刃有余,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顾雪松的语气平静,甚至带着悲悯的叹息,却又好似只是事不关己的无情评判。 “没有人能永远游刃有余,没有人永远都能赢,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无助的一面,不是吗?”宁夏青悲戚地说。 顾雪松看了看她因久跪而苍白的脸,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轻声吩咐观棋:“扶宁当家起来,住持要请宁当家进去说话。” 宁夏青的眼睛和嘴巴登时便惊喜地同时张大,在那一瞬间她简直是难以置信,翠玉也愣了一下,然后惊喜地立刻要扶宁夏青起来,观棋也从顾雪松身后走出来去扶宁夏青。 顾雪松就一直冷漠地站在禅房门口,看着宁夏青双腿打颤地站起身来。 第二百六十七章 住持 住持将宁夏青叫进去之后,让顾雪松、观棋、翠玉三人都离开,只留宁夏青在里面单独说话。 宁夏青站在那住持身后,此刻双腿仍止不住地打颤,背对着宁夏青打坐的是一个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这僧人已是年纪不少,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 见住持就不说话,宁夏青逐渐沉不住气,有些浮躁地恳求道:“大师可愿帮我?” 住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问宁夏青:“女施主可知道,我为何愿意见你?” 宁夏青不知道该说什么。 之前顾雪松曾说,住持不答应她所求之事,却没说住持要赶她走,她便觉得住持心里其实也在犹豫,只是她不知道住持究竟为何而犹豫,难道住持有些站队太子之心,却还没有决定?可看住持这般看破红尘的样子,又不似如此。 她怔了一会,终于试探着小声说:“因为……住持其实很想见我一面,想看一看,死过一次又活过来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住持发出几声沧桑的笑音,显然是丝毫不因宁夏青所言之事而意外。 她就知道。 住持曾任太史令,或许,住持早就知道,宁夏青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她忽然觉得被人彻底看透了。她那无人知晓的秘密,在此刻被暴露在这禅房之内。她重生后所有的心机和胜利,其原因也都被住持猜得一清二楚。 她忽然明白,所有的话术都毫无意义,因而反倒长舒一口气,平静地问:“大师,您究竟可否救我夫君?” “我还没想好。”住持回答得迅速又坦诚。 宁夏青问:“大师在犹豫什么?” 年老的住持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好奇,道:“依老衲看,女施主既然踏过了阴阳门,捡回了一条命,必然要付出代价,或许这代价就是有人要替女施主去偿还这条命。” 宁夏青忽然就要哭了:“大师是说,我的夫君会因为这冥冥天意而死?” 住持摇摇头,带着几分犹豫说:“老衲也说不好。像女施主这般情况,老衲是头一次见,而且也从未听说过,所以并不能笃定什么,老衲只是觉得因果有份,或许真的就是一命换一命。” 一命……换一命……难道阿正会因为她而死? “不过,女施主你很幸运。”住持忽然开口。 泪眼滂沱的宁夏青不解地望着住持的背影,不知道住持此言何意。 住持笑道:“正因为老衲从未见过这样千载难逢的奇事,所以反倒很愿意参与其中。我年岁已高,所剩时日不多,若是能在死前尝试一下改变天意,也是一桩趣事,若能成定然是好,若是成不了,反正也试过了,等百年之时也不会有遗憾。” 宁夏青愣了一会。 住持的意思是,答应她了? “老衲会尽快启程,女施主回吧,老衲不送客了。”住持一边说,一边扶着地慢悠悠地站起来,然后走进了禅房内院,再也不出来了。 时隔多日,宁夏青终于回到了华彩苑,风尘仆仆的她刚走进华彩苑的门,居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华彩苑里挑料子。 她没想到,顾夫人竟会亲自过来。 顾夫人正在几匹天香绢前犹豫,听见门口的动静,转过头来便瞧见了宁夏青,顾夫人立刻笑着点头道:“听闻宁当家不在家,我还以为今日见不到宁当家了,却不料宁当家竟然在这时回来了,倒真是巧了。” 宁夏青一愣,想起自己之前去刺激顾雪松,顾夫人却以德报怨地替自己向顾雪松求情的事,便登时流露出些许愧疚的笑容,招呼道:“顾夫人是来挑料子的吗?” “是啊。”顾夫人温婉一笑,手抚上隆起的小腹,道:“该给孩子准备衣服了,所以就来宁当家这便挑几匹。” “顾夫人身怀有孕,出门多有不便,若是想要料子,着人来跟我说一声,我叫人一样拿一匹送去府上让顾夫人挑就是了,又何必劳烦顾夫人亲自跑这一趟呢?”宁夏青一边说,一边招呼翠玉给顾夫人看座。 顾夫人却笑着制止了翠玉,对宁夏青玩笑道:“自从怀了身孕,谁都叫我好好在家养着,结果我成日里在床上躺着,实在是把我给闷坏了,今日好不容易出门来一趟,宁当家就饶了我,让我松快一会儿吧。” 宁夏青笑着走上前去,拿起顾夫人手里的天香绢,道:“这天香绢最是柔软,拿来给小孩子做衣裳最合适了,只不过,顾夫人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天气应该都凉了,不如再拿几匹厚实的给孩子做外衣。” 随即,宁夏青便让董子真给拿了几匹质地柔软的净缎,还有厚实的上等棉布,通通送给了江氏,还不肯要江氏的银子。 江氏却哪里肯,直说若是不给银子会被顾雪松责怪失礼的,因此,硬是坚持按照价格一文不少地付了。 好生送走了顾夫人,宁夏青站在华彩苑门口,笑着目送着顾夫人的马车离开,却在看到马车驶离许宁街之后,脸上浮现出忧虑之色。 她回头看向董子真,小声问:“顾夫人什么时候来的?” 董子真想了一会说:“来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小半个时辰……宁夏青不由得更加忧虑了。 “哦对了,我觉得顾夫人今天有点奇怪。”董子真补充道:“顾夫人一过来,就先问当家的在不在,看起来不像是来买料子的,反倒像是专门来找当家的一样。可当家的回来之后,她好像也没跟当家的说什么要紧事啊。” 宁夏青登时就明白了江氏的心思,却更是惆怅。 江氏回家之后,听闻顾雪松回来了,便直接去书房找顾雪松,果见顾雪松正在那里一脸严肃地处理公务。 “夫君何时回来的?”江氏一边小心地护着肚子一边走进去,温柔地说。 顾雪松抬头看着她问:“刚回来不久。倒是你去哪里了?大夫不是说叫你安心养胎,不要随便出门吗?” 江氏直言道:“我去华彩苑了,如今得开始准备给孩子的衣裳了,再不准备恐怕就来不及了,所以我就去华彩苑挑了几匹料子。” “哦。”顾雪松应了一声,又低头看着自己手头的公务。 江氏在一旁坐下来,对正低着头的顾雪松说:“夫君昨晚一夜未归,我担心得很,生怕夫君出事。若是夫君以后夜里出门,还请至少告诉我一声,我也不是非要知道夫君的去向,我只要知道夫君平安无事就好。” 顾雪松的动作顿了一下,察觉到了什么,太阳穴处的青筋微微一动,随口应付道:“嗯,知道了。” 江氏微微一顿,书房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江氏说:“我在华彩苑见到刚从外面回来的宁当家了,我瞧着宁当家脸色不好,很是憔悴,想来还是为她那身在京城的夫君忧心吧。” 江氏平静地说:“我看宁当家也不容易,就想着,或许我可以给我父亲写封信,让父亲帮忙照顾一二。可我怕夫君介意,所以刚刚就没跟宁当家说,打算先问问夫君的意思。” “不必了。”顾雪松想也没想就答:“这件事连我都不好明着出手,若是让岳父大人出面,岂不是跟我直接露面一样吗?岳父大人与我是同一阵营,在这种时候,咱们都得按兵不动。” “是啊,父亲与夫君是同一阵营,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被嫁给夫君吧。”江氏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有些凄婉地说。 顾雪松微微皱眉,看着江氏,旋即却对上江氏看过来的笑颜,江氏殷殷道:“夫君才回家,应该先把公务放一放,暂且休息一会,不然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顾雪松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东西,道:“好,不过我手头的事情很急,处理完这些我就休息。” “那我先去歇一会。”江氏说着,一边捧着肚子站起身一边往后院去了。 阿正已经离开很久了。 从这里赶往京城,在圣旨传召不得不昼夜赶路的情况下,大约三四天便能到了。而从京中传回来的消息时,阿正于启程的三日houjin京,之后又等了几天,才等到了皇上传召,被带入了皇宫,却再也没有出来了。 对于阿正的离开,在梅公郡这边,除了顾雪松夫妇,宁夏青,董子真,翠玉,观棋,宁氏族长之外,几乎没人知道。 宁夏青的说法是阿正要去桑园常住一阵子,而且还有几个外县的生意需要阿正亲自过去一趟,就连面对老太太、曹氏和紫儿时,她都是这样说的。 然而,在宁夏青得知阿正被带进皇宫的消息不久后,这一消息便几乎传遍了梅公郡匹料行每个人的耳朵里。 而且,行内流传最广的说法是阿正被带入皇宫问罪,已被关入大牢,择日便将被斩首,且宁氏全族都难逃罪责,来办宁氏一案的钦差已在路上,宁氏定然难逃抄家株连的下场。 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这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宁夏青虽然不知道阿正如今究竟是何境况,但凭借从顾雪松处得知的消息,钦差办案抄家株连什么的肯定都是假的。 宁氏如今忙着到处澄清这谣言,却收效甚微。其实,要想澄清这一谣言,最有力的办法就是让阿正现身,只要阿正露上一面,谣言便不攻自破,但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宁氏如今是光凭嘴说,拿不出半点证据,辟谣自然没有说服力。 这便是对方的算计了。趁着阿正入宫后杳无音讯的时候,到处散播这一谣言,让宁氏有口说不清。 一时间,梅公郡匹料行里人心浮动。所有跟宁氏有关的商户都开始逐渐疏远宁氏,不仅是合作逐渐减少到几乎没有,之前那些因为依附宁氏而留在商会的商户也纷纷开始往公所转移了,公所迅速壮大,而商会则又一次面临被架空的境地。 越拖越久,谣言也越传越邪乎,时间也拖到了姚三兴前来梅公郡的时候。 自从姚三兴和宁夏青谈成“功德圆满”的买卖之后,姚三兴便成了华彩苑的老主顾,每年至少三笔单子,且每一笔的金额都够华彩苑一年不开张的。 姚三兴早半年就给她透过信儿,说是会在大约这个时候亲自过来梅公郡一趟。姚三兴之所以要亲自过来,是因为有一笔数目极大的单子,大到姚三兴不亲自看着都不放心。 看在合作多次的份上,姚三兴给宁夏青透了不少消息,所以宁夏青隐约知道那笔单子的金额,那是之前单子的三四倍! 且姚三兴是想要来谈长约的,也就是说,如果这笔单子能够拿下来,之后姚三兴运往海外的单子也基本上都是宁夏青的了,而且每笔单子的金额都只会比这一笔多,不会比这一笔少。 因此,宁夏青打定了主意要把这笔单子拿下,提前几个月就开始清仓备货,原想着能直接跟姚三兴把契约签了,没想到却在这时候传出了宁氏将被抄家灭族的谣言,且还传得有鼻子有眼。 而且公所那边早有准备,在姚三兴还没踏上梅公郡地界的时候便开始招待了,把姚三兴的行程给安排得十分周到且细致,以致于姚三兴在柳安县里待了十几天之后,宁夏青居然还没见到姚三兴的面。 其实就算没有公所,为免日后瓜田李下殃及池鱼,姚三兴本也在躲着宁夏青。姚三兴在到达柳安县之后,曾派管事来华彩苑这边打过招呼,虽然言辞依旧客气,却明明白白地透露着这笔单子不会跟宁夏青谈的意思。 第二百六十八章 笃定 宁夏青看着自己为了这笔单子而预留的那些货,觉得头疼得紧。 宁夏青叫来董子真,吩咐道:“你安排一下,务必要让姚三兴答应见我一面。” 董子真有些为难:“我尽力吧,不过姚三兴如今正跟公所那边接触着,可能已经谈上了,这时候要见他,怕是也晚了。” 宁夏青有些烦躁,听董子真提起公所,却又想到谭文石,便问了一嘴:“谭东家的买卖怎么样了?” 董子真叹了口气,道:“他的买卖自然是好。如今这谣言越传越烈,不少从前跟咱们合作的商户都转去公所了,谭东家又是公所的领头人,自然得利最多。而且谭东家本来就是一个极会做买卖的人,如今真是春风得意极了。” 宁夏青也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忽有一人迈进了华彩苑的门,宁夏青看过去,竟是谭文石身边的禄子。 禄子走进来,直奔宁夏青过来,对宁夏青施了个礼,道:“宁当家,谭爷有了在京城那位宁姑爷的消息,请您去四横胡同口的茶楼一叙。” 宁夏青登时便是一皱眉,便听禄子又说:“谭爷说了,事关重大,希望您别带旁人。”说完还看了翠玉和董子真一眼,显然是在暗示别带这两个人去,然后扭脸就走了。 宁夏青愣了,董子真和翠玉也愣了。过了一会,翠玉才疑惑地说:“这……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董子真也疑惑地说:“是啊,要是真有咱家姑爷的消息,顾大人肯定一早就会告诉咱们!既然顾大人都没有消息,那谭东家又能知道什么?” 翠玉不安地扯着宁夏青的袖子,毫不犹豫地说:“姑娘,你可不能去啊,那谭……谭……他可没什么好心眼。” 宁夏青沉吟了一会,站起来,说:“我得过去,不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都得去瞧瞧才行。”说罢,便唤来甄福驾车,随即真的往四横胡同那边去了。 宁夏青到茶楼的时候,谭文石正站在窗边,略有些急躁地在等她。 她知道,和清闲的她不一样,谭文石近来一定是焦头烂额,公所春风得意,姚三兴又过来了梅公郡,谭文石定是忙得连吃饭睡觉的功夫都没有。 在这种时候,谭文石却特意要见她,究竟会是什么事呢? 谭文石邀她去楼上雅间详谈,宁夏青没答应。 宁夏青又不傻,孤身前来,若是跟谭文石在雅间独处,且不说谭文石会不会借机暗算她,就算谭文石老实,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她的名声、阿正的名声、宁氏的名声也都不用要了。 谭文石也不强求,便在大堂里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坐了。 宁夏青坐在谭文石对面,带着几分警惕,带着几分不安,冲口道:“听说谭爷有我夫君的消息,可否告知于我?” 谭文石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毫无掩饰,甚至算得上是真诚,低声道:“宁当家可知道,阿正可能不会回来了。” 宁夏青立刻就不悦地皱眉,反问:“谭爷此言何意?” 对于宁夏青的强烈反应和恶劣态度,谭文石丝毫不恼,甚至算得上颇为坦诚,把前几日谭文石去郡公府上赴宴时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宁夏青。 原来,阿正在到达京城之后,正逢皇上每年炎夏里的避暑之期,皇上如期北上,便把阿正的事给暂且搁下了,打算等避暑回来再说。 可皇上刚刚启程,大理边境的南越忽然叛乱,举兵攻入大理城内。 如今朝中所有人都在为了这件事而忧心,一切议事均围绕着大理战事,皇上便完全顾不得阿正了。而五皇子便在这时候主动请缨,替皇上分担了传世琉璃一案,很快就得到了皇上的允准。 也就是说,如今阿正在五皇子手里,传世琉璃的案子也归五皇子了! 晴天霹雳!宁夏青死死地盯着谭文石,她不愿意相信,可谭文石的神情清清楚楚地在告诉她,谭文石一个字都没有骗她。 她此刻竟无比希望谭文石是骗她的…… 谭文石看她这个反应,不由得也是一怔,叹了口气,道:“我本以为宁当家已经得到消息了,至少不会是一无所知吧。可看宁当家的这个反应……难道顾大人没有告诉你吗?” 宁夏青麻木地摇摇头,忽然意识到什么,看着谭文石问:“谭爷以为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既然如此,谭爷今日找我过来,便不是为了告知我此事的吧,那是为了什么?” 谭文石真切地说:“我的心思,宁当家自然明白。之前在北地,我对宁夏青所说的请你加入公所的话,希望宁当家能够在此刻再考虑一次。” 宁夏青忽然笑了,似是听到极为可笑的话,不由得质问道:“谭爷,你可知道我与萧公子如今是什么局势,你此刻让我加入公所,不怕被萧公子降罪吗?” 谭文石只是看着她,笃定地说:“谭某已经想好了,必然有办法护住宁当家。” 这样简单的承诺,反倒令宁夏青不喜。 若是他花言巧语还好,可他越是言语简单,宁夏青知道,那代表他心里早已打算周全了。 也就是说,让宁夏青加入公所的事,谭文石早已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考虑过也安排过,如今只等宁夏青点头了。或许在谭文石心里,如今已是打定了主意,宁愿顶着千千万万的明枪暗箭,也要费尽心血来护她周全。 这算什么?得不到就愈发痴迷吗?如果是以前,宁夏青会这样想。 但如今,宁夏青忽然释怀了。那个她想要的答案,虽然晚了,但她得到了。 宁夏青忽然放松下来,头脑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放空,倚靠在椅背上,一边打量着窗外的景色,一边闲聊似的问谭文石:“姚老板的买卖,公所已经拿下了吗?” 谭文石愣了一下,没想到宁夏青忽然扯到这个,却也如实答了:“这个本不该透露给公所以外的人知道,但宁当家既然要问,我不会不答。的确,基本上已经定了,只待确认一些种类和数目的细节了。” 宁夏青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叹了一句:“那谭爷最近可真是有的忙了。” 谭文石眼神一动,似是有些动容,又似是有些受宠若惊,没有答话,只是认真地深深地看着她的脸。 宁夏青站起身来,嘴角依旧挂着无所谓的笑,简单地说了一句:“容我想想吧。”便离开了茶楼。 看着宁夏青离开茶楼,谭文石便也起身准备回铺子去,刚走出去就遇见来这边找他的杜正硕,原来铺子里又有事情忙了,所以杜正硕才这般急着来找谭文石。 当天下午,谭宅里。 杜秋桐整个人瘦得厉害,之前为了从臃肿变回苗条,她又是忌食又是服去肿药的,那时可没想到,如今会落得这种不想瘦却也疯狂瘦个不停的地步。 杜秋桐眼神冰冷,不敢相信地问:“真的?宁夏青真的来找爷了?” “那可不。”杜正硕拍着胸脯说:“我亲眼瞧见的,我去茶楼找妹夫的时候,夏青表妹正在上马车呢!你是没看到妹夫当时望着宁家马车的眼神,我也是男人,我可一下子就看明白妹夫的心思了!妹夫心里头定是想娶夏青表妹做续弦!” 杜正硕推了推杜秋桐的胳膊,一脸焦急地说:“我跟你讲,你可得想想办法,千万不能让夏青表妹嫁过来啊!那姓薛的臭娘们好不容易死了,你可得抓住这个好机会,让妹夫把你扶正才是!难道你还想当一辈子小妾?!” 杜秋桐不由得浑身发冷…… 她本还以为,谭文石之所以冷落她,是因为宠爱那个被当成是宁夏青替身的碧影,没想到,谭文石惦记的竟然是宁夏青本人! 过了这么久了,宁夏青都嫁人了,谭文石居然还没死心! 原来……谭文石竟从来都没死心……即便宁夏青嫁过人了,谭文石居然也不嫌弃,居然还想要宁夏青嫁过来! 杜秋桐忽然明白了,她忽然明白谭文石为何一定要将她的儿子送到老太太那边养了,想来谭文石是打算等宁夏青嫁过来之后,就把才哥儿记到宁夏青名下! 所以谭文石才要这般强硬地分开杜秋桐和才哥儿。谭文石怕才哥儿长大一点后会认识杜秋桐,到时候再把才哥儿交给宁夏青养着,宁夏青这个母亲恐怕会不好当! 所以谭文石压根就不给杜秋桐和才哥儿亲近的机会,从一开始就分开这对亲母子,就是为了给宁夏青铺路!为了给宁夏青省心! 宁夏青嫁过来的事还八字没一撇呢,谭文石就连儿子都给宁夏青预备好了,而且还是不顾杜秋桐与稚子之间的难分难离,硬生生从杜秋桐手里抢走的! 谭文石不仅给宁夏青预备好了儿子,连那正妻之位也留给宁夏青,不容旁人觊觎!原来,从一开始,那个正妻之位便是杜秋桐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达到的目标!原来杜秋桐为了正妻之位所做的一切都是无人观看的丑角戏码! 为了给宁夏青铺路,为了让宁夏青顺顺当当地嫁进来,为了给宁夏青一个只认宁夏青为母亲的孩子,谭文石就能这般残忍地对待杜秋桐和杜秋桐的亲儿子,让他们母子分离,自幼不得相认! 谭文石的心竟这般狠! 第二百六十九章 守株 宁夏青几乎是闯进顾雪松宅邸的,彼时顾雪松正在书房里为了堆积如山的公文头痛。观棋不敢硬拦,因为宁夏青算是直接闯进书房的。埋首案间的顾雪松一抬头,瞧见了急躁不安的宁夏青和一脸为难的观棋,对观棋使了个眼色。 观棋随即领着翠玉出去了,还把书房的门关好。门一关上,宁夏青就用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口气悲哀地质问:“大人到底想瞒我到什么时候?难不成……连他的死讯都不告诉我知道吗?” 顾雪松的神色出现了一瞬间的厌烦,斥道:“他又还没死,你就这般沉不住气了!” 宁夏青想问问顾雪松为什么瞒着自己,可她心知她没有资格质问顾雪松。顾雪松本来就没有事事都要告知于她的义务,更何况,以她与顾雪松现如今的关系,就算顾雪松是出于报复故意瞒着她,她也只能受着。 顾雪松厌烦地叹了口气,不悦地问:“你如何知道消息的?是不是公所那边的人告诉你的?” “是。”她咬着唇回答。 顾雪松冷笑一声问:“公所那边把这个消息告知于你,怕是为了拉拢你进入他们的阵营吧?” 她给予了肯定又简短的答案。 顾雪松的眼神变得阴冷无比,死死地盯着她,质问:“那你有何想法?为了阿正,你要背弃商会加入公所?” 无声地对峙了许久,她黯然道:“我不会这样做。” 她不傻,谭文石对她的心思她都明白,要是真的加入公所,怕是也不会让谭文石就此放过阿正。 更何况,背弃商会加入公所就等于是背弃宁氏投靠萧氏,这下场她已经尝过一次了,丧家之犬她是不会去做的。 “我也不能这样做。”她带着几分绝望说:“可若真的走到那一步,我总得去见他最后一面,总得亲自去一趟京城才行……” 此刻宁夏青泫然欲泣,她的眼睛红红的,整个人都在不停地抽噎着,豆大的泪水从眼前滑落。 “那一步还早着呢。”顾雪松的态度稍稍和缓:“此事虽交由五皇子去办,但太子殿下不会由着五皇子胡来,而且住持已经见过太后了,太后如今也对这一案有了兴趣,加之皇上忌惮着阿正在北地的身份,眼下五皇子不敢把阿正怎样。” 宁夏青有些慌乱,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五皇子如今可能不会把阿正如何,可是……可若是皇上总也想不起来阿正的事,时日一长,五皇子难免不会把阿正……” “太子殿下自然会在合适的时机提醒皇上。”顾雪松打断道:“只是眼下朝事烦忧,若是太子殿下在这时候跟皇上提起阿正的事,反倒会显得不合时宜,对阿正也没有好处。所以还只能暂且等等。” 顾雪松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你明白了吗?” 宁夏青抬起红红的眼睛,有些呆地看着顾雪松,点点头,老老实实地答了一句:“我明白了。” 顾雪松看了她一眼,赌气似的转过头去,连语气里都透着明显的送客之意:“你要是明白了就赶紧出去。至于姚三兴的那笔买卖,你不可就此放手,不可把利益让给公所,需得尽快把那笔买卖拿下才可以,懂了吗?” 宁夏青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顾雪松,老实又怯弱地点头。 顾雪松不悦地瞥了她一眼,挥挥手,她也只能懂眼色地灰溜溜走了。 宁夏青离开的同时,后院的江氏不安地起身,满脸不安地问:“到底怎么了,我听说前院吵起来了?” 陪嫁丫鬟赶忙走过来安慰道:“听说是宁当家来了,跟大人起了些冲突,现下已经走了,前院那边没事了。” 陪嫁丫鬟一边扶江氏躺下,一边不安地说:“夫人就别操心了。夫人这几天本来就不舒服,又说什么都不肯看大夫,要是好好养着也就罢了,偏偏还总是跟着大人操心,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江氏叹了口气,担心地说:“父亲来信说近来京里情况不好,夫君最近也是不分昼夜地忙碌,若是我请大夫过来看病,夫君肯定会知道大夫来过家里,就会知道是我不舒服了,岂不是又要为了我忧心?我只是想给夫君省点心……” 江氏看了一眼窗外,望着前院的方向道:“夫君身子不好,本应该好生养着,可这段日子里,他整个人都扑在公务上,我听他咳嗽的次数都比从前多了几倍。要是我在这时候请大夫过来家里,岂不是让他心里头的忧虑又多了几分?” “说到底,夫人还是为了大人。”贴身丫鬟不忍地说:“夫人的这份苦心,大人早晚会明白的。” 江氏垂眸,眼底不由得流露出几分委屈和酸楚。 之前顾雪松夜里忽然从家里消失了,果然如江氏所料,顾雪松和宁夏青在一起。 他们在一起做什么呢?竟都让两人那么晚才各自回家…… 那陪嫁丫鬟看了看江氏的脸色,抿了抿唇,终于壮着胆子,小声地替江氏诉不平:“夫人这般为大人着想,委曲求全生怕惹大人忧心,可那宁当家却在这时候闯进来跟大人吵架,实在是不长心……” 江氏垂下脸,似是安慰那丫鬟,又似是在安慰自己,无力地说了一句:“别这么说。宁当家的事是夫君的公事,跟我的事不一样的……” 宁夏青回到华彩苑,理了理情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点。当走到华彩苑柜台的时候,她看起来已与平时无异。 “当家的,”董子真走过来,担忧地说:“我想尽了办法,好不容易联系上了姚三兴,提了约他见一面的事,可姚三兴居然直接就拒了……” 结果跟宁夏青预料的差不多。谭文石说,姚三兴已经跟公所那边谈得差不多了,眼下正在定货物的品类和数目,到了这个份上了,姚三兴不想再跟宁夏青这边多费口舌也是正常的。 宁夏青心里发冷,问董子真:“姚三兴住在哪里?” 董子真说了一个自己打听到的客栈,随即,宁夏青便让翠玉去叫甄福,打算去那间客栈直接堵姚三兴。 董子真自然知道宁夏青的打算,有些怔的劝:“当家的,这样会不会不太好,要是惹姚三兴反感,咱们反而得不偿失了。咱们要不这次就认栽吧,来日方长,以后再想办法挽回姚三兴。” 宁夏青忧虑地说:“我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我眼下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这笔单子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必须拿下这笔单子,因此无论会有什么后果,我都得把该尝试的法子给尝试一遍。” 宁夏青到了姚三兴所下榻的客栈,拿了一块碎银子给了店小二,打听到姚三兴今日还没回客栈呢,随即她干脆就坐在客栈大厅里头要了壶茶,巴巴地等着。 日落西山,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炊烟落下,晚饭的时间过去,姚三兴还没回来,宁夏青也一直都饿着肚子在那里等着。 她察觉到店小二好几次偷偷打量着她这个奇怪的人,但她只当做没看到,空着肚子厚着脸皮在这里等。 当姚三兴走进客栈的时候,宁夏青已经从天大亮等到了天黑透。 姚三兴一眼就瞧见了宁夏青。姚三兴不傻,也不青涩,自然知道在此时装看不见是没有用的,因此姚三兴在看见宁夏青后,直接就往宁夏青身前过来了。 走近宁夏青的同时,姚三兴抱拳直言道:“宁当家,这次是我对不住。宁当家有所不知,这次的买卖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还有几位一共出资的合伙人,我得对他们负责才行。”语气真挚,却没有转圜的余地。 宁夏青立刻说:“姚老板,我不是来跟你抱怨的,也不是来逼你跟商会谈买卖的,我这次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姚三兴愣了一下,眼里有些许疑惑,还有几分狐疑。 宁夏青心里明白姚三兴为何而疑惑,也明白姚三兴为何而狐疑。 宁夏青知道,姚三兴在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定然会下意识觉得自己是来拉买卖的,而自己却跟姚三兴表示有重要的事情必须要说,自然会引得姚三兴有些许意外和好奇。 宁夏青也知道,姚三兴是老江湖了,听宁夏青这样说,自然会在被宁夏青牵着鼻子走的同时,同时怀疑宁夏青是不是在故弄玄虚。 宁夏青开口道:“姚老板这次弃商会选公所的原因,我都清楚,也就不再跟姚老板赘述了。我只是想说,姚老板难道就这般笃定,明日的局势能一如今日的局势,今日的优势依旧是今日的优势,今日的劣势依旧是明日的劣势吗?” “宁当家……”姚三兴的表情有些为难。 宁夏青急切地打断道:“姚老板,我并非在强辩。想必姚老板也知道,光是这几年里,宁氏差点撑不下去的时候有多少,宁氏今日不过又是遇到了与以前相似的困境罢了,还请姚老板不要被一时表象蒙蔽,把眼光放长远一些才是。” 姚三兴叹了口气,为难地说:“宁当家,我并非被一时表象蒙蔽。看在过往的交情上,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姚三兴告诉宁夏青,姚三兴今日去与公所谈买卖的时候,遇到了一位从京里过来的官差,这官差跟姚三兴因故旧年相识,算是老朋友了。从那官差的口中,姚三兴听说了,这次要整宁氏的人比从前那些人都厉害。 若像从前一样,宁夏青的对手是宁三老爷、是薛副尉、是在与工部对峙的礼部、姚三兴都相信,宁夏青可以寻到转圜的法子,但这一次,要整宁氏的是朝中炙手可热的皇子……一个地方上的小商户能够抗衡当朝皇子?是个人都不信吧。 宁夏青听到姚三兴的话,却忽然轻松地笑了,笑吟吟地问:“那位官差有没有告诉姚老板,既然宁氏的对手是那位贵人,那宁氏为何却迟迟没有被查封,依旧在梅公郡好端端地做生意开铺子?” “这……”姚三兴面路狐疑,说:“听说是因为南境战事,所以耽搁了。若是没有南境战事,皇上就要从宁姑爷身上开始问责,将宁氏连根拔起了。” “的确,是因为南境战事,所以才耽搁了。”宁夏青没头没脑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迎上姚三兴立刻投来不解的眼神,宁夏青道:“姚老板,你被人骗了。” 第二百七十章 误导 姚三兴更是一头雾水,宁夏青稍稍躬身离姚三兴稍微近了一点,同时放低声音说:“姚老板只知道,是那位贵人要对付宁氏,可姚老板难道就不好奇吗,宁氏一个地方上的商户,是如何得罪了那位贵人,如今进了那位贵人的眼的?” 姚三兴听她这话,不由得也沉思起来。宁氏一个地方上的小商户,根本不是那位贵人的对手,却被那位贵人视为不得不除的眼中钉,这事儿的确有些怪…… 宁夏青顿了一下,继续低声道:“姚老板想想,那位贵人的对手是谁,就明白那位贵人为何要针对宁氏了。” 那位贵人的对手……自然是太子了!也就是说…… 姚三兴忽然眼睛一亮,眉头紧紧皱起,不敢相信地看着宁夏青,显然是不敢相信小小的商户宁氏居然背靠着当朝太子! 可若不是因为宁氏背靠太子,便再没有别的理由能让五皇子非要对付宁氏了…… 姚三兴的眼中连番闪过震惊和不敢相信这两种情绪! 宁夏青一脸轻松地说:“姚老板,你被骗了。其实,说是你被骗了,也不完全对,只是公所那边有意误导你罢了。公所那边只告诉你,是那位贵人要对付宁氏,却没有告诉你,宁氏并非孤军作战,在宁氏的背后,有另一位贵人。” 姚三兴沉吟着,忽然问:“那宁当家所说,因为南境战事所以才耽搁了,是什么意思?” “那个啊……”宁夏青干脆一五一十毫不掩饰把事情给姚三兴讲了,她告诉姚三兴,皇上在五皇子的建议下,本打算惩处阿正牵连宁氏的,但在太子殿下的建议下,又改了主意,所以皇上正犹豫不决着。 宁夏青还向姚三兴透露,自己已经请了一位重要人物出山,几乎已经快要扭转局势了。只不过眼下南境战事一起,国中以战事为先,阿正和宁氏的事就被耽搁了。 “所以说,圣上打算惩处宁氏,却又改了主意,偏偏这时南境交战了。对方告诉姚老板的圣上降罪和南境交战两件事都是真的,只是其中却省略了另一件事,所以才误导了姚老板。”宁夏青一脸真诚地说。 震惊的姚三兴愣了一会,慢慢理解着宁夏青的意思。 宁夏青不忘加一句:“姚老板,我猜公所那边一定催着你签契约呢吧。姚老板想想,若是他们那边稳操胜券,他们还催你做什么?无非就是趁着眼下局势看起来好似是他们有利,所以想要骗你签契约罢了。” 姚三兴表情一动,有些了悟,同时附和地点点头。 宁夏青乘胜追击:“姚老板,那两位贵人之间胜负未定,宁氏和萧氏之间谁死谁生也不好说,姚老板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姚三兴自然明白这个。太子和五皇子之间的斗争日渐残酷,如今谁都说不好来日继承大统的人究竟是谁。 只要皇储不稳,萧氏和宁氏之间也就永远没有结果。 姚三兴若是在这时候站队,万一赌错了,将来必将连坐遭殃。 姚三兴现在最应该做的,不是选择站队,而是避开这个乱局。姚三兴是精明商人,不是为了银子不要命的商人。 姚三兴的喉结动了动,皱着眉艰难地说:“我明白了,我会再仔细考虑一下。” 宁夏青却说:“姚老板,上头的事情,咱们就算考虑,也考虑不出一个明确结果的,毕竟天意难测啊。” 姚三兴看了宁夏青一眼,似乎是在征求宁夏青的建议。 宁夏青笑吟吟地说:“眼下对于姚老板这种局外之人来说,最好的办法是静观其变。听闻姚老板在别的地方还有一笔买卖要谈,姚老板不如先去谈那笔买卖,也给自己一点时间捋清梅公郡的局势。” 姚三兴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会再等等。” “其实,这些话是极机密之事,我本不该跟姚老板这样的局外人说,也不该用这些事吓唬姚老板跟我签契约的。”宁夏青故意加了一句。 言外之意其实是在遍地公所那边刻意用五皇子的威势来吓唬姚三兴签契约。 宁夏青又道:“可若是我再不说,姚老板便要上当,我也会损失姚老板这一大主顾。因此我上头的贵人才准我过来向姚老板透底。” 这话说得仿佛她是极其不情愿、迫于无奈才道出此事一样。其实她是不希望姚三兴把她今日的话当做刻意用来忽悠姚三兴一样。 说服了姚三兴之后,她从客栈走出来,晚饭还没吃,她却半点胃口都没有,满脑子想得都是姚三兴的事。 刚刚不过是缓兵之计,她须得在姚三兴回到梅公郡之前缓解局势,让局势看起来对她有利,才能拿下姚三兴的单子。 宁夏青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地往家去,忧心着自己眼下的境况。 宁氏如今背靠太子,可太子真的能笑到最后吗?若是太子倒台,她可就再没有扭转局势的本事了。 前世她是在开始替谭文石打点生意之后才开始得知局势的,她只记得好像没有听说过国储易位,毕竟,这样大的事,当张榜昭告天下子民才对,可她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皇榜。 她知道,前世里她丧命那时,是新帝登基之后不久,在她丧命之前的那些年,谭文石总跟她抱怨国储不稳,局势混乱,商人池鱼遭殃,各种买卖难做,但还从来没跟她说过国储易位。 这样一想,太子这个靠山应当是可靠的。 可是…… 不知为何,她总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发生在朝中的大事。 前世里这个时候她还没接手买卖,因此对此时的朝事知之甚少,实在是想不起来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有些慌,怕自己忘记的事情会最终影响到自己,害得自己一败涂地。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眼下她最应该去考虑的是如何在姚三兴回到梅公郡之前,让局势看起来有利于她。 然而,就在她费尽心血筹谋了几日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阿正被押入了大理寺监牢! 其实这件事早就发生了,只是顾雪松没有告诉她罢了。 而姚三兴也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才会决心要跟公所合作。可宁夏青不知道,所以宁夏青在去说服姚三兴的时候,仍自我感觉良好,带着满脸的自信与轻松。 姚三兴也只是委婉地跟宁夏青说她如今局势不好,没在宁夏青面前直言阿正吃牢饭的事。姚三兴以为宁夏青知道,又看宁夏青一副自信轻松的样子,所以才误以为阿正吃牢饭的事情其实不怎么严重。 可当宁夏青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宁夏青却觉得这件事简直不能更严重了! 在谭文石即将告诉宁夏青这个消息的时候,自知再也瞒不住的顾雪松才把宁夏青叫到自己家中,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宁夏青。宁夏青得知之后,心里头立刻就打算亲自进京去! 她再也坐不住了! 姚三兴已经离开柳安县了,估计得因为谈买卖所以多耽一阵子,宁夏青去一趟京城再回来,应该能够在姚三兴回到柳安县之前回来。 她觉得她必须得去看阿正一眼!必须得亲自去京城一趟不可了! 宁夏青匆匆走进华彩苑,刚打算把自己要去京城的事情告诉董子真,却见董子真一脸慌张地走出来,抢在宁夏青开口之前说:“当家的你可回来了!不好了!太太跌了一跤,腿都摔断了,当家的快去瞧瞧啊!” 宁夏青的脸色登时就是一白,心力交瘁之下,差点一下子栽倒过去! 第二百七十一章 约见 她听见,那日在楠木山上,住持对她说的那一番话—— 女施主既然踏过了阴阳门,捡回了一条命,必然要付出代价,或许这代价就是有人要替女施主去偿还这条命。 因果有份,或许真的就是一命换一命。 ——她忽的惊醒,看见的自己屋子里的床榻顶,身旁的翠玉赶忙凑过来,不安地说:“姑娘,姑娘,你醒了吗?” 宁夏青只觉得头昏脑涨,喃喃问:“我怎么了?” “董子真说太太摔断了腿,姑娘一着急就晕过去了。”翠玉答。 曹氏摔断了腿……宁夏青想起来了,自己是去见了顾雪松,从顾雪松口中听说阿正下狱的事,正想要亲自去一趟京城,结果董子真告诉她曹氏摔了的事。 “娘怎么样了?”她一边问翠玉,一边努力想要起身。 “姑娘别去!”翠玉赶忙扶住想去看曹氏的宁夏青,道:“姑娘,现在可都四更天了,太太早睡下了。” “四更天了……”自从听到阿正下狱的事情后,宁夏青的脑子就没有清醒过,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如在梦中一般恍惚。 “姑娘放心吧。”翠玉在床边坐下来,温柔地安抚着宁夏青:“蓝英姐姐说了,太太的伤已经找人看了,现在睡得很熟。姑娘就再睡一会,天亮了之后再去看太太吧。” 宁夏青点点头,却仍是起身,在窗边站着。如今还没入秋,白日依旧漫长,东方的天际已经泛出一点点白,她听见院外树上的鸟鸣,想着远在千里狱中的阿正,不由得心浮气躁。 她站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听见曹氏的院子里有动静。 此刻尚未至卯时,而曹氏又惯常觉少,每天天不亮就醒,宁夏青也急着看曹氏的伤情,便直接去了曹氏的院子。 从曹氏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她便让甄福备车,打算去找族长商量一下阿正的事情,却刚跨出华彩苑大门,就瞧见那辆黑楠木马车停在路的对面,不知已在这里等了多久。 她知道,顾雪松一定是来找她的。她走到顾雪松的马车边,站在一侧,听观棋向马车里禀报了一句,随即,顾雪松伸出修长的手指,掀开马车的窗帘。 顾雪松问:“你要上京去?” 宁夏青眼眸一垂,摇摇头,说:“本打算去,但我娘摔了一跤,我得在家里照顾我娘,眼下家里离不开我。” 顾雪松的语气本来极其冷淡,却在听宁夏青说她娘摔了一跤之后不由得转为柔和,带着几分和善说:“我正好要上京去,阿正的事情我会去替你打点,你就不用跑这一趟了。” “大人……”她忽然心动,想要好好求一求顾雪松,却不知道该如何说。 她明白顾雪松之前为什么不怎么愿意告诉她阿正的消息,这一次顾雪松替她上京打点阿正的事,在这件事上,她对顾雪松无法完全信任。 “求求大人……”她开口,却很是苍白无力,却也多了几分真挚。 顾雪松忽的别过头去,似是认命地闭上眼,道:“总之,在我上京的这段日子,你在梅公郡这边要想办法拿下姚三兴的单子。” “我、我知道!”她连话都说不全,却一脸热切地跟顾雪松保证着。 “我走了。”尾音一落,顾雪松放下车帘,黑楠木马车悠悠地往东驶去了。 宁夏青站在原地发呆。 眼下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还得努力拿下姚三兴的单子,只要拿下这笔单子,她就还有翻盘的可能。 她想了想,便叫甄福送自己去四横胡同。 到了四横胡同谭文石的铺子门口,此刻明明天已大亮,铺子里却仍然点着灯,她站在门外,是不是就能看见谭文石在里面忙忙碌碌的身影。可见谭文石八成是在里头忙了一夜直到早晨,所以才会在天亮了之后忘记吹灯。 谭文石一回头,见晨光里她的身影,愣了一下,忽然扔下手头的东西都向她跑过来。她看见谭文石的唇边已经冒出青色的胡茬。谭文石跑到她面前,惊喜地说:“宁当家这么早就来了?” 她点点头,谭文石又说:“这个时候,宁当家定然还没用早饭吧,要不……要不我请宁当家去隔壁茶楼坐一会?听说那里的杏仁粥很不错。” 说完这话,谭文石似是也自知失言,面上有一瞬间的窘迫,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若不是因为忙了一夜后头晕脑胀的关系,谭文石是不会这般失言的。 杏仁粥……谭文石不能吃杏仁,所以才是听说的而已,可刻意在她面前提起,仿佛是知道她喜欢杏仁一样,怎么知道的呢?难道是从杜秋桐口中听说的? 不管怎么说,这话里的痴情都已掩饰不住。 宁夏青点点头应下,两人在茶楼大堂里寻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了。此刻茶楼里没什么人,两人点了几样小食,宁夏青也真的点了一碗杏仁粥来尝尝。谭文石此刻根本无心吃喝,看着宁夏青,带着惊喜问:“宁当家怎么这么早来找我?” 宁夏青叹了口气,心里头千头万绪竟一时不知该怎么跟谭文石说起。 谭文石等了一会没等到答案,不由得关心道:“宁当家怎么了?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我瞧着宁当家脸色很不好,到底是在为什么事情忧心?” 宁夏青叹了口气,照实说道:“其实是前几天谭爷跟我说过的事。我想了想,商会如今虽然是危在旦夕,但公所定然也不是一帆风顺吧。只要上头的事情没定,谁的前程都无法保证。我并不想一直过这样的日子。” 谭文石愣了一下。 宁夏青话里的意思是,商会虽然局势艰难,但风水轮流转,公所也未必会一直得意。若是她真的从商会转向公所,下场也未必会多好。 对于谭文石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真的已经开始考虑加入公所了。 谭文石欣喜得有些语无伦次:“宁当家放心,不……不论怎样,我都会护着你,公所也……也比你想的要可靠……”谭文石简直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一心想要跟宁夏青下保证,不由得支支吾吾地讲了许多公所内幕出来,只为了让宁夏青安心。 宁夏青跟谭文石谈了好一阵子,谭文石简直喜形于色,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宁夏青,再也移不开。甚至,宁夏青起身要走的时候,谭文石还硬是拉着宁夏青约了再谈之机,总之是迫不及待想要说服宁夏青加入自己的阵营了。 月上三竿,谭文石才终于回了家。他已经连续三天没回家了,一直待在四横胡同的铺子里忙活,实在顶不住了才趴在柜台边上眯一会,此刻终于有空回趟家,谭文石已累得头昏脑涨。 只不过,谭文石心里欢喜得不行,即便累得头昏脑涨,也兴奋得没有半点睡觉的心思,直接去了碧影的屋子,让碧影从老太太那里把才哥儿抱过来,说老太太年事已高不方便抚养才哥儿,让碧影先养两天。 碧影答应之后,谭文石说自己饿了,让碧影出去给自己弄点宵夜,碧影应了一声就去了厨房。谭文石打发走了奶娘和丫鬟,亲自抱着才哥儿,简直是爱不释手。 自从姚三兴过来梅公郡之后,谭文石为了忙活姚三兴的单子,时常是久不归家,很久没跟才哥儿亲近了,才哥儿都快不认识他了,因此他这一抱才哥儿,才哥儿却猛地哭了起来。 门外,许久未见到谭文石的杜秋桐听说谭文石回来了,心里头有些浮躁,又听说谭文石让人把才哥儿抱去碧影那里,登时就沉不住气了,也不顾谭文石如今对自己的冷待,巴巴地往碧影院子里去,想质问谭文石是不是要把才哥儿给碧影养着。 刚走进院子,就听见才哥儿的哭声,杜秋桐的心猛地揪紧了,她想知道才哥儿到底为什么哭,她下意识就猜测是不是碧影欺负才哥儿了?于是想也不想就往屋檐下疾步过去。 谭文石今日心情好,笑看怀里一直哭的才哥儿,温柔又耐心地哄着:“臭小子还挺认生!快别哭了,好好认认这地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要在这里住上一阵,等爹给你再娶一位娘进来,就把你送给那位做儿子。” 趁着屋里没人,看着还听不懂话的儿子,谭文石这才终于能念叨念叨这在他心窝里躁动了一天的喜悦:“说起来,你娘还是你的表姨母呢,她心性宽厚,连家里账房的养子都送去书院读书,所以她肯定会待你很好的!” 谭文石越想越欣喜,仿佛已见佳人坐在屋内烛火下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心里幸福快要溢出来,不由得温柔地自言自语:“她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妻子,最好的母亲,世上再也没有比得上她的女子。我把你交给她,把我也交给她。” “杜姨娘?”碧影捧着宵夜走进自己的院子里,竟见杜姨娘站在自己的屋檐下,不由得诧异地唤了一声。 杜姨娘回过身,脸色如带着青苔的石头一般难看,冷冰冰地应了一声。 碧影看了一眼杜姨娘,不由得说:“杜姨娘,既然都来了,与我一块进屋去吧。爷和才哥儿都在里头呢。” 碧影走到杜姨娘身边,小声又为难地说:“爷说老太太身子不好,无力照顾才哥儿,想把才哥儿交给我照顾。可我没有生养过,实在不会照顾孩子,我怕才哥儿放在我这出事。要不你跟我进去说说,跟爷说让你把才哥儿领回去吧。” 杜姨娘的眼神似在神游天外,听了碧影的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两人一块走进屋,碧影自是不敢被谭文石知道是自己不愿意抚养才哥儿,于是就说自己是正好在厨房遇见口渴去煮茶的杜姨娘,看杜姨娘挺想才哥儿的,就顺道带着杜姨娘回自个儿院子里来看看才哥儿。 碧影赔着小心说了一通话,说自己不会照顾孩子,怕照顾不好才哥儿,杜姨娘是才哥儿的亲娘,自然是亲娘照顾最为稳妥,说了半天,总之就是想把才哥儿送还到杜姨娘院子里去。 杜秋桐几乎没说话,自始至终都垂着眼睛。她本就生的楚楚可怜,这样一瞧,竟有些像是心怀愧疚似的。 谭文石见杜秋桐这般可怜,且自始至终都是碧影在说话,杜秋桐没有为争取才哥儿而出言一句,在谭文石冷了杜秋桐这些时日后,杜秋桐此刻的表现倒似真的乖觉了一般。 谭文石神情有些不忍,便同意把才哥儿暂且放在杜秋桐那里几天,还强调只是暂且放几天,只要谭老太太身子见好,就得立刻把才哥儿再送回老太太院子里。 杜秋桐低着头抱走了才哥儿,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过了几天后,谭老太太身子稍有好转,杜秋桐竟真的把才哥儿又送回来老太太院子里。当身在铺子的谭文石听说此事后,都有些惊诧。 杜秋桐的种种表现,竟真似学乖了一般。 杜秋桐在把才哥儿送回谭老太太院子里后,同时跟谭老太太说了一事,杜秋桐说她想要回娘家看看,谭老太太见杜秋桐这几日十分乖觉,便也欣然同意让她回门。 这一日,正好是谭文石约宁夏青的再谈之日。 宁夏青按照说好的时间地点到了府桥街的酒楼,却见在等她的人是杜秋桐,而不是事先约好的谭文石。 在杜正硕去华彩苑通知宁夏青约定时间提前了的时候,宁夏青便已经觉得事有蹊跷,果然,杜正硕是帮杜秋桐假传消息的。 宁夏青坐到杜秋桐对面,疑惑不解地问:“你要想见我,直接去华彩苑找我不就得了,何必费这个心思?” 杜秋桐笑着说:“若是直接去找表姐,恐怕表姐不愿意见我吧。这大半年来,我去过华彩苑那么多次,表姐不是一直推三阻四不愿意见我吗?” 的确,自从薛芊芊过世后,宁夏青便很少再见杜秋桐了。 从前是看在曹氏的面子上,宁夏青不得不跟杜秋桐周旋。但薛芊芊的死成了宁夏青心里的一道坎,让宁夏青对杜秋桐的厌恶已经到了无法再粉饰太平的程度了,因此宁夏青便干脆用生意忙来避见杜秋桐的面。 如此算起来,竟真的大半年没见面了。 杜秋桐给宁夏青倒了杯茶递过去,笑吟吟地说:“若不是用我家爷的名头约表姐出来,我恐怕今日也见不到表姐呢。” 一听杜秋桐这话,宁夏青便明白了,杜秋桐是在暗讽宁夏青和谭文石的关系。宁夏青压根就懒得理会杜秋桐,也自然不会接杜秋桐递过来的茶,谁知道茶里会不会下什么药,杜秋桐可干得出那种事。 宁夏青站起身,冷冰冰地说:“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回谭家吧。” 杜秋桐停在半空中的手里攥着那杯没有递出去的、不尴不尬的茶,尖刻地笑道:“表姐这就走了?连我为何非要见你的面都不问一句?” 宁夏青不在乎地说:“你要真的有什么正事,大可直接去华彩苑告诉我。不明不白地骗我来这里,岂能有什么好事?” 见宁夏青又要走,杜秋桐忽然道:“如果事关阿正呢?” 走出几步的宁夏青果然驻足,回头看向杜秋桐,皱着眉问:“你知道阿正的消息?” 第二百七十二章 浮尸 杜秋桐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却没有回答宁夏青的话,反倒看了一眼窗外,神色复杂地说:“有些话,其实我早就想跟表姐说明白了。表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不要以为我不懂,宁家为何要养我那么多年,无非就是博个好名声罢了。” 宁夏青简直气笑了:“博个好名声?你要是还有一点脑子,你就好好想想,我家是开铺子的,又不是做官的,我家要好名声做什么?” 杜秋桐却反驳道:“宁韩氏对待我比对待丫鬟还不如,而宁永达和曹流婉更是虚伪至极,表面上说是拿我当自家女儿养,实际上却是拿我当丫鬟使唤,明明苛待我,却还到处跟别人说对我如何如何好,这不就是搏名声?” 听杜秋桐对自家长辈直呼其名,宁夏青前世今生的怨怒一股脑都上来了,冷斥道:“你要是还没变成瞎子,就睁开你那双忘恩负义的眼睛看看,丫鬟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再出去打听打听,宁家可曾把养你这件事在外说道了?” 杜秋桐忽然拍着桌子暴怒起来:“曹流婉表面上说是疼爱我,实际上却不过是贪图我娘的嫁妆罢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爹送我去宁家的时候,把我娘的嫁妆也一并送过去了,可曹流婉却把那笔嫁妆昧下,从来不跟我提一句!” 宁夏青都愣了,虽然知道杜秋桐心里怨恨宁家,却不知道杜秋桐竟能想出这样一套可笑说辞来,宁夏青气得竟都冷静下来了,笑着问:“所谓的嫁妆是你姑妈告诉你的吧?” 宁夏青忽然走到桌旁坐下来,郑重地告诉杜秋桐:“那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你爹送你到宁家的时候,的确给了东西,不过不是所谓的嫁妆,而是二百两欠条,让我爹替他还。我娘怕你觉得低人一等,所以才说你爹送来的是嫁妆。” 宁夏青嗤笑着讽刺道:“你爹是什么贪财的心性,你自己不知道?你也不想想,你爹能往宁家送银子?” 杜秋桐忽然笑了出来:“表姐啊,你嘴上功夫果然厉害!”杜秋桐指着宁夏青的鼻子骂:“要不是有我娘的嫁妆,宁家的买卖能做到今天这样大?你非但没有半点感激,还说得好像宁家多么宽厚仁义,你果真是商人,撒谎没有底线!” “没有底线的一直都是你。”宁夏青颇有深意地说了一句,便站起身准备离开。若说她一开始还会因为杜秋桐的胡言乱语感到生气,到了此刻,宁夏青已经连气都不生了,这样的疯子还理她干嘛? 杜秋桐却扯住宁夏青不放,用一种极端愤怒的语气吼道:“你总是这样高高在上!你总是这样!一副恩人的样子,一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的样子,表面上对我好,心底里却从来都看不起我。冠冕堂皇,沽名钓誉!” “放开。”宁夏青回望杜秋桐,冷冷地说。 杜秋桐忽然疯狂地大笑出声,道:“表姐终于不再装好人了,终于露出真面目了!这些年来,我就一直想着,宁家什么时候会对我露出真面目来!其实我一直很怕,很怕你们连样子都不跟我装了,所以我一直想尽办法讨好你们。” 杜秋桐举着自己的手,痴痴地说:“在宁家的那些年里,我一共做了十八双鞋袜,十五顶帽子,十三件皮袄,至于女红帕子就更不用说了,我天天在灯下熬着,只盼着你们能对我好一点,最起码给我寻一门好亲事。可是——” 杜秋桐的手指“划”的一指,尖尖的指甲险些划到宁夏青的脸,把宁夏青都吓了一跳,杜秋桐喝道:“可是我的好姨妈非但不给我寻一门好亲,还怕我阻了你的婚事,处处压着我刁难我,害得我沦落到给人做小、看正房脸色的地步!” 宁夏青忍不住微微偏头打量杜秋桐,宁夏青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疯子,甚至一点都不生气了,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忽然无奈地笑了出来,转身就往外走,再也不理杜秋桐。 却听杜秋桐在她背后忽然极为凄苦地哀嚎道:“表姐!表姐!表姐你别丢下我啊!表姐……” 宁夏青只当没听到,自顾自地往外走,刚刚杜秋桐说有关阿正的消息,宁夏青虽然有些怀疑,却也愿意留下来听听,万一杜秋桐真的从谭文石那里听来了宁夏青所不知道的消息呢,可事实证明杜秋桐只是发疯而已。 宁夏青快要走出酒楼的时候,杜秋桐却又忽然从后面扑上来抓住宁夏青的胳膊,身旁的翠玉都惊呆了,宁夏青想挣却挣不开,只听杜秋桐忽然说:“我刚刚失言了,其实我今天真的是要跟表姐说阿正的事。” 宁夏青看了一眼杜秋桐,只见杜秋桐已是神色清明,不似刚才那般疯癫,倒好像真的清醒过来了。宁夏青便不再急着走,而是一边推开杜秋桐,一边说:“我没空跟你耗,你要是再胡言乱语一句,我即刻就走。” 杜秋桐立刻点头,乖觉地说:“我听表姐的。”随即放开宁夏青,嫌弃地看了翠玉一眼,又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关阿正的事情十分机密,不能让旁人听见。”一边说还一边看着翠玉。 宁夏青心知杜秋桐是让翠玉避开,有些无奈地示意了一下翠玉,随即杜秋桐又说:“表姐,这里人来人往,不方便说话,咱们找个人少的地方。”说完便往酒楼后面去。 见杜秋桐说得煞有介事,宁夏青只好跟上,想拉着杜秋桐去避人的地方说,可杜秋桐越走越快,甚至快要跑起来,宁夏青甚至追不上杜秋桐,在后面呼哧呼哧地跟着。 “终于到了!”杜秋桐停下脚步,长舒一口气,语气轻快至极,甚至带着几分欣赏风景的轻快。宁夏青从后面一脸怨气地跟上来,只见杜秋桐站在万荷湖旁,万荷湖里还有游来游去的鱼儿,杜秋桐猛地回过头来,问:“表姐,这里好看吗?” 杜秋桐的话里带着喘息,宁夏青更是已经喘个不停,累到连喉咙里都带着血气了。也真是奇怪了,杜秋桐的身板也就那样,怎么今天这么能跑?宁夏青都快要累瘫了,杜秋桐却还好端端的,只是微微喘气而已。 宁夏青微微躬身,抚着胸口喘气,抬眼看着杜秋桐质问:“阿正到底怎么了?” 杜秋桐忽然抬起一根手指在嘴边,一边想一边说:“前几天有一个商人来找我家爷,说起了阿正的事情。” “商人?”宁夏青一边艰难地喘气,一边说:“哪里来的商人?” “嗯……”杜秋桐做沉思状:“好像是南边来的呢。” “南边来的?”宁夏青追问:“江南?巴蜀?还是南越?” “都不是!”杜秋桐笑着,清脆地一拍巴掌,道:“是西夏。” “西夏?!”宁夏青登时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西夏明明在西边,怎么会是从南边来的商人? “是啊,就是西夏!”杜秋桐一边说,一边忽然猛地靠近还没有喘息好的宁夏青,猛地拽住宁夏青的胳膊往万荷湖里一推! 却不料,杜秋桐反倒忽然一个趔趄,差点重心不稳让自己掉进万荷湖里去。 宁夏青站在那里,高高在上地看着杜秋桐,宁夏青此刻尚未喘匀气,却已经十足坚定下来,冷冰冰地呵斥杜秋桐:“你想做什么?杀人的勾当你也敢做?” 重活一世,宁夏青岂能不长这个记性?! 杜秋桐的表情忽然变得十足可怜,软着声求道:“表姐……” 宁夏青看着杜秋桐,心里头有千言万语,对这般不识好歹的杜秋桐真是恨铁不成钢,却也觉得跟这样的杜秋桐已经是无话可说了,冷冰冰地说:“我已上了你两次当,不会再信你了。从此以后,你与我之间就不要再见面了。” 宁夏青说完便打算原路离开,心里暗暗想着,杜秋桐已经彻底疯了,今日想杀自己没杀成,以后肯定也不会安生,说不定还去宁家骚扰曹氏,留着杜秋桐一天,自己和曹氏就危险一日。 看来,不能再心慈手软了,得把薛芊芊的死给捅到官府去,让官府把杜秋桐给抓起来才行。 就在这时,宁夏青忽然感觉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抵上了自己的脖子! 在万荷湖反射出的光线里,抵在宁夏青脖子上的那把刀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宁夏青知道,杜秋桐是真的疯了! 杜秋桐从前便一直最习惯用推人入水的方式来除掉什么人,若是把宁夏青退下万荷湖,还可以让人认为宁夏青是失足溺亡,可杜秋桐今日却连刀子都备好了,若是用刀子杀了宁夏青,便一定会被官府认定是杀人案,杜秋桐就一定会被官府抓起来的! 看来杜秋桐是真的疯了!是真的会一刀抹了宁夏青的脖子! 宁夏青立刻说:“杜秋桐,你想想你的儿子!” 却不料一提起儿子,竟让杜秋桐更发疯了!杜秋桐在宁夏青的耳边愤怒地喝道:“你还好意思提!你当我不知道你想从我手中夺走我的儿子吗!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那是我的骨肉!你竟然想要从我手夺走他!” “你在说什么?”宁夏青愤怒地皱起眉,她根本听不懂杜秋桐到底在说什么,也搞不懂杜秋桐到底在想什么。就在这时,宁夏青看向不远处,语气里带着十足的惊喜,孤注一掷地喊:“谭文石!” 杜秋桐却冷笑起来:“你惯常诡计多端,如今又想用这招来骗我……”话音未落,持刀的手却已经被人掰开,随即整个人都被甩开! 匆匆赶来的谭文石立刻扶住惊魂未定的宁夏青,后怕地猛问:“怎么样怎么样?没事吧?伤到你了吗?” 在谭文石后面匆匆跑来的是给谭文石引路的翠玉,翠玉已经被这场面吓得哭出来,走到宁夏青身边拉着宁夏青的袖子,哭得说不出话。 而在一旁跟着跑来后呆滞了的禄子忽然惊呼:“杜……杜姨娘!” 谭文石和宁夏青这才顺着禄子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杜秋桐的一半身子浮在万荷湖上,从杜秋桐的后脑正不断涌着血,把万荷湖都染红了! 禄子慌得跌坐在地,哭道:“杜……杜姨娘被推开的时候,头撞到了湖岸边的石头,然后就滚进了湖里,挣扎了几下之后就……就不动了……” 就在这时,谭文石已经想也没想就跳下去捞人,却为时已晚,杜秋桐的尸体已经软弱无力地在万荷湖上飘着,一如前世宁夏青的尸体飘在别院冰湖上一样。 第二百七十三章 难产 杜秋桐的死,让宁夏青有了拖延加入公所的借口,心力交瘁的谭文石也无力再坚持让宁夏青加入,只是回了自家铺子关起门来避人不见。 宁夏青知道,谭文石这是累了。 不到一年的光景里,谭文石就死了一妻一妾,旁人自然会因此对谭文石指指点点,这也是谭文石暂时避人不见的原因。 人们自是不知谭文石家宅内院里的宅斗琐事,都传是谭家有脏东西。因为这些不好的传言,谭老太太不得不请了大师来家里做法,一来是担心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二来也是为了平复流言和家里头的人心惶惶。 却不料,连番来家里做法的大师把谭文石的那个疯子哥哥给吓病发了,如今谭文石的那个疯哥哥成天在家里头胡言乱语鬼哭狼嚎,扰得谭家更是家宅不宁,外头的人听见谭家的动静之后,有关谭家有脏东西的传言便越传越盛。 谭家没一个能主事的,之前薛芊芊还在的时候,多少还能替谭文石分担一点后宅之事,如今薛芊芊死了,事无巨细都要谭文石亲力亲为才行。 而姚三兴在推迟签契约的日子、离开柳安县之后,在外地的买卖似是遇到了一点困难,因此耽搁了很久。 公所之前打算尽早哄姚三兴签契约的,却不料一直拖到了这个时候,公所里不由得开始人心浮动起来。 因为之前以为肯定能拿下姚三兴的单子,因此公所里不少人都为此囤货,如今囤的货出不去,于是都来找谭文石抱怨。 因为家里头的一摊子烂事和外头的风言风语,谭文石焦头烂额,无暇顾及生意。谭文石这样一走开,公所瞬间就被商会抢走了不少买卖。 公所里的其他成员平日里不成气候,这时候倒是纷纷跳出来了,理直气壮地指责谭文石领导无方。 眼下,桩桩件件麻烦事都等着谭文石去处理,谭文石一颗心恨不得分成两半使。 偏偏在这个时候,听闻萧景元要回梅公郡这边了。 之前谭文石带领公所全盘压制着商会的时候,萧景元不在梅公郡,因此并没有看到。如今谭文石流年不利,导致公所也跟着失利,萧景元却偏偏在这时候要过来了。这不是老天都在跟谭文石作对吗? 谭文石只得把自己铺子里的所有事情都放下,先去把公所打点好再说,好歹得先跟萧景元交差。 与此同时,在宁夏青的授意和宁氏族长的安排下,太子向宁氏订购传世琉璃的事情重新被提起并有意传开,行内一听太子的名头,对宁氏的态度便缓和了不少。 之前盛传宁氏即将被抄家灭族,可过了这些时日,虽然阿正至今没有音讯,宁氏却始终照常开铺子,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之前的谣言也渐渐有不攻自破之势。 那些因为之前流言而跟宁氏划清界限的商人们也开始一个个重新来找宁氏谈买卖了。商会又渐渐热闹了起来。 宁夏青也没想到,杜秋桐一死,倒能引发这么多后续的事情,最后竟能让公所与商会的局势逆转了过来。 族长有些不安:“青丫头,咱们是利用太子的名头来挽回颓势的,太子若是知道了,恐怕会怪罪咱们……” 宁氏如今尚算不上安全,传世琉璃一案至今没有定论。在这种时候,太子不会愿意跟宁氏牵扯太过的,因为若是牵扯太过,一旦宁氏因为传世琉璃而获罪,太子恐怕会遭受牵连。 宁夏青毫不犹豫地说:“若不这样做,恐怕宁氏等不到被太子降罪的日子,就先被抄家灭族了。” 她看了一眼厅内的族内众人,道:“萧景元要回梅公郡这边了。公所有萧景元坐镇,咱们的境况只会比从前更恶劣,若是不能尽快挽回颓势,恐怕宁氏就没有反击的机会了。” 在萧景元回到梅公郡之前,顾雪松先回来了。 顾雪松看着宁夏青,平静地说:“他已经出狱了。我见过他,他一切都好。” 顾雪松看着比从前憔悴了不少,本就是苍白孱弱的人,如今更是憔悴,眼下都带了乌青,可见如今的京城有多么的凶险。 惊喜不已的宁夏青强忍的欢欣问:“那他何时能回来?” 顾雪松平静地说:“过些日子吧。前段时间北地送了一批骏马过来,皇上让阿正留下来驯马。估摸着一个月之内,他怎么着都会回来了。” 听顾雪松说,阿正之所以会入狱,是因为五皇子要陷害太子,阿正凑巧卷入其中。 太子进献给皇上一匹西域骏马,五皇子却在皇上将要骑那匹马狩猎的前一天,着人给那匹马下了会令马兴奋的药,那天适逢阿正被皇上唤去避暑的别宫。阿正鼻子灵敏,当即就闻出那匹马的草料有问题。 翌日,皇上在骑马狩猎的时候召见阿正,阿正认出了皇帝骑的那匹马,知道那匹马有问题,便立刻去拦住将要发疯的马。可皇上却误以为马会发疯是因为站在马前的阿正,以为阿正想要偷袭自己。阿正刚要解释,就有人来报南境战事的消息。 于是,皇上也没听阿正的解释,就将阿正下狱了。五皇子自请处置此事,将阿正定为刺客,并有意重提传世琉璃不详一事,想要借此除掉阿正和宁氏。 多亏太子和顾雪松在其中周旋,草料的事情被揭发,也还了阿正一个清白,皇上感念阿正救驾有功,因此对传世琉璃不详一事也颇有松动,而且因为阿正是北地人,所以还特意留阿正在宫里驯马。 就在这时,姚三兴在外地的买卖谈完了,也终于回到了柳安县。 阿正被留在宫里驯马的事情早被宁夏青刻意散播出去,加之商会和公所如今的强弱局势,姚三兴自然而然地选择与宁夏青签了契约。 这笔买卖伴随着梅公郡被设为口岸的时候签下,意味着比从前更加丰厚的银帛,也意味着至少会持续十数年的长久买卖!商会就此扭转颓势,将公所踩在了脚下! 在姚三兴与宁夏青签下契约后,第一个来找宁夏青的人是谭文石。 谭文石站在华彩苑门口,背影被日头勾勒出一层晕影。宁夏青许久没见谭文石,上次见他,还是他从杜秋桐的刀下毫不犹豫地救了宁夏青的时候。 她自知在这件事上,是她对不起谭文石。语气有些冷淡:“谭爷找我何事?” 谭文石的语气听起来饱含怒意:“谭某来问问宁当家,所谓宁当家要加入公所的事,是不是一开始就是在骗我?” 宁夏青记得,那天早上她去找谭文石,谭文石铺子里的灯火都忘了熄,他从铺子里看见宁夏青,就巴巴地向她跑过来,带她去茶楼喝杏仁粥。 或许这便是彼此间的报应。前世里的恨,她或许真的已经报复够了。 她站在谭文石面前,面无表情地说:“谭爷说我骗你,那我要问问谭爷,我三堂叔为何会进一批有问题的染料,最终导致作坊关门?艾绿为何会在我三堂叔的作坊打翻染料?” 她桩桩件件与谭文石清算:“谭爷可还记得沈夫人,可还记得李仕林,可还记得万香楼?再早一点,谭爷可还记得哄骗我爹进的那批罗心棉和靛蓝布?” 她不把前世的账算在这一世,只把这一世的桩桩件件都说出来,已让谭文石无力反驳。 “谭爷,你又何尝不是早早就对我存了算计之心呢?”她虽不会与谭文石清算前世之事,却不代表她不记得,她记得谭文石哄骗宁永达去赌场,害了宁永达的命,她记得谭文石骗走了她家的桑园,利用她去对付宁氏。 其实她早就原谅了,其实她也不忍。但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怨恨,早已经没有别的可能了。她已是阿正的妻,不如与谭文石断个干净。 谭文石不敢相信地看着她,眼里透着被戳破后的无助和被欺骗后的悲哀。这戏里几多真情,或许谭文石自己也说不清。 她却只觉得,他们两个之间,爱恨都早该断个干净了。 看着谭文石离去的身影,她有些无力和恍惚,时间的力量真是可怕,轮回给了她一身的悲戚。她转过身,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一回头,只见是去顾雪松那里送分红回来的董子真。 说起来,按照顾雪松所说的日子,阿正应该已经回来了才对。她想再去顾雪松府上问问阿正的事情,董子真却有些不安地说:“当家的,我刚刚去送分红的时候,瞧见两个丫鬟引着一个接生婆进去了。” 接生婆?她想了一下,不解地说:“可是我记得,顾夫人临盆的日子应该在三个月后吧。” 董子真点点头说:“我也感觉顾夫人这孩子生得有点早,是不是早产了?” 宁夏青不由得有些担心,道:“你去叫甄福备车,再备点上等的补品,我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她虽与顾夫人不熟,之前还被顾夫人刺探过和顾雪松之间的关系,但她心里其实很是倾慕顾夫人,且若真是早产三个月,可不是小事! 等她到了顾雪松宅邸的时候,离老远就听见里头传来阵阵哭声。 甚至连个给她引路的人都没有。 她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站在隔开前院与后院的垂花门处,从后院传来的哭声环绕了她。 江氏的床边,顾雪松握着江氏的手。平日里的从容稳重都没有了,顾雪松的眼睛红得像狮子,握着江氏的手不放开。 江氏苦涩又无力地说:“是我没用,只生了个女儿……” 顾雪松啜泣着说:“女儿也很好,咱们以后还能生儿子……” 江氏掉下泪来,泫然道:“夫君,我没福气,没福气为夫君生儿子,没福气与夫君相守。其实,从夫君挑起我盖头,我第一眼看见夫君的时候起,我便……一心想和夫君白首到老了……是我没这个福气……” “是我没福气……”顾雪松忽然十足悲戚地说。 这样好的女子,他不能永远拥有,岂不是他没福气至极吗?他没福气,所以上天惩罚他拥有得很短,却要遗憾一生。 “其实我好羡慕她。”江氏忽然道,顾雪松诧异地看了江氏一眼,登时就明白江氏所指是谁。 江氏哭着说:“我好羡慕她能够有那般精彩的人生,更羡慕她,得了我夫君的真心……”江氏的声音骤然转低,整个人都没了声响。 第二百七十四章 结局 姚三兴带着货物即将从梅公郡启程。这批货物很要紧,宁夏青决心要亲自跟船,这个决定倒是把不少人都吓了一跳,然而她态度坚决,旁人谁也拦不住她。 她之所以要亲自跟船,其实是因为从顾雪松那里听来了一个消息。 原来,阿正之所以还没有回来,是因为皇上要去近年来气候异常的周泽山祭天,并钦点阿正随行。帝王的行程自然是秘密,若不是为了告知她阿正下落,顾雪松是不会把这件事透露给她的。 然而,当她听到周泽山这三个字时,她便忽然想起来,她所忘记的天下大事究竟是什么了! 周泽山位于梅公郡之南,姚三兴的货船也要从南边出海,正好路过周泽山! 即将随船启程之前,董子真告诉她,听说萧景元回了梅公郡之后,公所拉到了一笔从南边来的买卖,而且是他国买卖,出船的日子跟宁夏青出船的日子差不多。 宁夏青想了一下,忽然问:“是不是西夏的买卖?” “什么?”董子真一头雾水:“当家的,您是不是没听清啊,我说那笔买卖是南边来的,您怎么忽然扯到西夏去了……” 宁夏青的眉头却愈发紧皱,萧景元在这个时候出船去南边…… 宁夏青将杜秋桐死前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董子真。董子真皱着眉想了一会,说:“我感觉,八成是表姑娘记错了吧……又或者,是对方刻意隐瞒,谎称自己是西夏的,但南方口音又一时改不掉,所以表姑娘才说对方是南方来的西夏人。” 一旁的翠玉不懂了:“可好端端的,为何要谎称自己是西夏的?” 董子真解释道:“如今南境不是正在打仗吗?对方可能是从南越国来的商人,怕因为身份而惹麻烦,所以就谎称是西夏人。毕竟南越和西夏这两个国家是最常跟咱们通商的了。” 宁夏青不由得沉吟,难道对方真的是谎称西夏的南越人?难道萧景元这笔买卖的买主是南越人? 姚三兴这一行一共是十艘货船。姚三兴、宁夏青、宁三老爷都在主船上。 宁夏青几乎每天都站在甲板上,一直往前进的南边看个不停。宁大老爷都看不下去了,劝道:“你就算天天看,咱们也不可能一下子就飞过去,你老老实实进船舱里待着多好,天天在这吹风,万一吹病了怎么办?这里可没人给你治病!” 宁夏青白了宁三老爷一眼,问:“咱们什么时候到周泽山?” 姚三兴从一旁靠近这里,随意地靠在甲板边的栏杆上,经验丰富的姚三兴笃定地说:“最多两天,肯定能到。” 宁夏青点点头,往后看了一眼,状若无意地说:“那艘船是不是一直跟着我们?” “是啊,我也发现了。”姚三兴不当回事地接道:“八成是同路的商船吧。” 宁三老爷不由得问:“那艘船怎么了吗?” 宁夏青微微皱眉,迟疑地说:“不知道怎么了,我一直觉得那艘船怪怪的。” “哪里怪了……”宁三老爷白回去一眼。 宁夏青看着那艘船,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却还是盯个不停,道:“就是觉得有点奇怪,我也说不上来……” 宁夏青的话倒引的姚三兴也不由得注意到了后面的船了。姚三兴仔细地看了一下,神情忽然就变了,立刻说:“那艘船的确有点怪!那艘船的吃水线不对,就跟上面没有装货一样!” 宁夏青看了看那艘船,又看了看姚三兴这边的另外九条船,登时就一拍手,说:“对了,我就一直觉得奇怪却说不上来,原来就是因为那船看起来太轻了!” 姚三兴看了宁夏青一眼问:“宁当家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那艘船的?” 宁夏青答:“那艘船不是一直跟咱们同路吗?路过上一个关口的时候,他们跟咱们同一时间通关的,当时我听见他们的口音很怪,所以就多注意了一下。” 姚三兴摇摇头说:“南来北往的商人本来就口音各异,这个应该不足为奇。不过宁当家倒是阴错阳差地注意起了那艘船,这才发现了那艘船吃水线有问题。” 要说不装货只走船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也可能是运货后回程的货船,但这样的话就无需通关了。毕竟通关的时候要交大笔的税银,如果不运货的话根本无需交税银。可那船明明没有货却一个不落地通关交税银,岂不古怪? 宁夏青看了一眼姚三兴,问:“姚老板觉得,不运货的船为何要交税银?” 姚三兴低声说:“按照我的经验,像这样的船里八成装着不能被人看见的东西。走私的船一般都会这样,运私盐的船也会。” 为了躲避高昂的税银,有些货船会被伪装成客船。官府为了查出这种情况,会对每一艘过路却不主动通关的大型船只仔细盘查,官府几乎能把这样的船给翻个底朝天,每个人都仔仔细细地盘查清楚,这个过程往往繁琐且耗时。 在这套流程里,只有两种船是例外。 第一种是不运货却赶时间的船,这种船会在官府上船来盘查的时候塞银子,然后就能被很快放行了,这样比挨个关口去通关交税要快也便宜。 第二种船不运货却主动登岸通关,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船上有不能被官府看见的东西。所以宁可付高额的税银也不能让官府上自己的船。 宁夏青摇摇头说:“这船上不像是装货的样子,走私和私盐都不可能。” 宁三老爷听懵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姚三兴不解地摇摇头,宁夏青也不解地摇摇头。 两天之后,姚三兴的船停在了周泽山脚下的关口。宁夏青看见,跟在他们身后的那艘奇怪的船也停在了关口附近。 宁夏青准备下船的时候,却被关口的士兵告知,每批商队只可以有一个人下船,也就是说,只有姚三兴可以下船,宁夏青和宁三老爷等人都得待在船上。 宁夏青心知,既然士兵这样谨慎,看来皇上现在就在周泽山上。 若不是因为周泽山近几年气候不好,皇帝是不会跑到这里来祭天的。其实,就算气候不好,也不至于劳动皇帝亲自过来。 当朝皇帝喜好出游这一点天下皆知,皇帝也时常因此被官员进言劝阻,更有民间悄悄非议说这是劳民伤财。 据顾雪松说,皇帝为了避免听朝中官员的唠叨,因此把周泽山一事设为机密,皇宫里知道这件事的太监都不出十个。皇帝甚至连周泽山所在郡县的官员都没知会,带着一队亲兵就来了。就连宫中后妃们都以为皇帝是又去别宫避暑了。 也只有太子和五皇子因为在宫中布有眼线所以才知道内情。 这皇帝老儿也够荒唐的,一国皇帝不好好在京里待着,非跑到周泽山这地方来玩,临到了周泽山才草草通知本地关口的官员。 这一个关口里头也就二十几个常驻兵,皇帝这是把自己的安危全寄托在这二十几个常驻兵的身上了。 难怪这一个个士兵看起来都苦大仇深的。 趁着停船的时候,宁夏青从船上找了一个水手,吩咐他下水去悄悄打探一下那艘奇怪的船。 此刻天已近黄昏,姚三兴此刻去办通关,至少得明早才能回船上来,便在下船之前把船托付给了宁三老爷和宁夏青看着。 到了晚上,宁夏青又以宁三老爷年纪大了熬不动夜,把宁三老爷给劝进去休息,自己在甲板上守着。 到了半夜,那个被派去打探消息的水手慌慌张张地回到甲板上,吓得哆哆嗦嗦,白着一张脸,说他发现那艘奇怪的船上竟然全是假扮成商人的南越国士兵! 这水手走南闯北多年,最常打交道的就是两种人——商人和士兵。一个水手绝对不会搞错这两种人! 果然!这一切都和宁夏青记忆里的片段一样!南越士兵在周泽山上行刺,皇帝回銮后彻查此事,牵出五皇子,于是朝中腥风血雨,牵连无数底层的性命! 这些都是谭文石透露给她的。前世里,谭文石明面上还是宁三老爷的人,暗地里却跟萧景元勾结,所以谭文石没有受到牵连,却从萧景元处得知了此事详情!然后告诉了她! 宁夏青只沉吟了一会,便伸手从颈间摘下了那只狼牙,交给那水手说:“你现在就去周泽山上,找一个叫阿正的人,把这只狼牙给他!把这里的情况告诉给他知道!” 那水手愣愣地站在那里,宁夏青斥道:“若是不去,南越国在周泽山上闹出大事,你的性命也保不住!” 那水手还是一脸无措,宁夏青只好去敲响了宁三老爷的房门,毫不犹豫地把被从睡梦中惊醒后骂骂咧咧的宁三老爷给扯出来,将事情说了后让宁三老爷与那水手一块上山去找阿正。 送走了宁三老爷和水手,翠玉颤着声问:“姑……姑娘,他们现在去送信还来得及吗?” “八成是来不及的。”宁夏青想也不想就答。 “啊?”翠玉懵了,却已见宁夏青冲进了船舱,扯着掌舵的船夫说了什么,争辩了半天,那一脸无奈的船夫只好发动船只,直直地向后面那只船撞了回去! 对方的船上瞬间蹿出了三四个满脸迷惑的人,愣愣地看着宁夏青的船,随即便开始破口大骂。宁夏青这边船上跟着不少水手和管事,都被撞醒了,听到动静之后纷纷冲到甲板上,见对方在骂自己这边,自然是管也不管就先骂了回去! 深夜的水上,就这样喧闹起来!惊动了关口的士兵! 关口的士兵不由得过来查看情况,一见大半夜的水面上居然吵了起来,连忙呵斥出声,双方却各执一词,都说是对方的原因,关口的士兵一时竟压不下去,水面上登时便是一片混乱! 双方谁也不肯让步,加之语言不通,宁夏青带头胡搅蛮缠,底下的水手也都跟着强词夺理,宁夏青说自己这船上是几十万两的货,如今都被对方撞坏了,非要对方赔不可! 关口的士兵在这里,对方就算是掉头就跑也不行,可也不能真的赔给宁夏青几十万两!只能跟宁夏青这般争执下去,这样一来一往竟不知不觉吵了一个多时辰! 就在这时,不远处声响雷动,只见从山上忽然下来了一批骑着北地骏马、身穿禁军服饰的人,且在不远处,还有本地驻兵匆匆赶来的声音。 宁夏青拉着翠玉扭头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底下的水手和管事见她这样,也不明所以地一哄而散。 在逼仄的房间里,她听见外面不断传来刀剑相交的吵闹声,不敢出去查看情况。当关口的士兵来礼貌客气地敲响她的房门时,天色都大亮了,一夜竟都过去了! 这么多年来,被皇帝用来给东宫练手的五皇子被斩首,站在五皇子一边的萧氏被诛九族。阿正和宁夏青因为护驾有功,得了皇帝亲赐的荣耀,这荣耀将成为他们夫妻头上永远的baohusan。 对于宁夏青来说,这一切本都过于遥远,当这些遥远的事情忽然发生在她面前时,她只觉得不真实,而且有些难以自处。虽说一切都是她种的因,但这个果实在是让她有些难以相信。 其实她本来真的只是想替父报仇而已。 当宁夏青回到梅公郡时,她得知公所因为受到萧景元的牵连,全部下狱,其中包括谭文石。官府查了好几个月,得知公所诸人并没有参与周泽山刺杀一事,不过在这好几个月里,公所诸人的家产也都被官府以各种名义给收押了。 大年三十的那天,被关了好几个月、一贫如洗的谭文石被从牢里放了出来。 后来宁夏青听说,谭文石赶着一架破旧的驴车,回了他已有十几年未踏足的老家,他的驴车上只有病重的母亲、疯傻的哥哥、杜秋桐生的儿子、还有薛芊芊的棺椁。 一年后,传世琉璃出世,按照太子订购的数目交货,传世琉璃取代了皇缎,宁氏取代了从前萧氏在匹料行里的地位,又或者说,宁氏终于拿回了本属于自己的荣耀与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