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尘飞》 第一章 兰花指与战士 模模糊糊、蒙蒙胧胧中,我只感觉到似乎听到了姐姐那柔和又熟悉的声音,似乎还有父亲深情而低沉的呼唤。 偶尔地,不知是谁轻呼我的名字,我就半仰起头。 面前好像出现了校长熟悉慈祥的笑脸,我笑笑,仿佛说了一句:“这是我们校长,姓江。”然后,停了停,似乎还说了一句抱歉的话:“校长,你先坐坐,对不起,我头疼。” 半仰起的头实在控制不住地重新落上枕头。 青色的雾气在四周氤氲升腾,缥缈迷离。 北京师范大学?我似乎伫立在母校那高耸到蓝天的门前。 那背着书包、提着行李箱的,是我吧?正默默地与生活了四年的母校依依告别吗? 热风吹拂着我额前的头发,浓郁的酸苦味道好像刚刚打开瓶盖的啤酒倏地从心底涌起,强烈地撞击着我的胸口,疼痛、迷惘、失落、或许夹杂着些许希望的情绪立即弥漫过来,包围着我,吞噬着我。 还记得不久前我们走上街头呼喊“救救孩子”“拯救中国”的场面,但这一切仿佛早已成为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我们游行过吗?我们呼喊过吗?不过我很明白,我喊掉了自己的城市梦想,把自己喊回了家乡。 站在校门口,凝望着母校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庞,我终于体会到“竟无语凝咽”的况味。 恍恍惚惚、隐隐约约之间,我回到了家乡,背着行囊,骑着长征牌载重自行车,穿行在乡间小路上,走进远离家门、濒临长江的一所初级中学。 几排教室,红墙灰瓦,高高大大的梧桐、蓊蓊郁郁的水杉、歪歪扭扭的刺槐、青青黑黑的垂槐之间,穿梭着几条曲曲折折的土路,一人高的红色围墙外面,正南方向对着一条高过屋脊的岸堤,其他三面偎依着碧绿的田野。 岸堤外,有大片的芦苇滩,夏天莽莽苍苍,清风吹拂,簌簌作响;秋季芦花飘荡,绵延逶迤,与远处向东奔流的长江水互相应和,渲染出一派苍茫风光。 我带着学生站在大堤上、走在芦苇丛,我们观察欣赏、我们欢呼跳跃。 咦,那个男孩头上戴上了柳丝编成的帽子,帽子下的眼睛眨巴眨巴着,多可爱啊。 我好像在办公室品味他写的作文,在所有孩子里头,他写的《走进芦苇荡》这一篇最棒了,夺得了班级第一名。 第一名? 我看到自己正站在舞台上,穿着粉红色的裙子,戴着湖绿色的斗笠,脸上轻描娥眉,淡施胭脂,与其他三个女孩子一起,踩着音乐的节奏,迈动细碎的舞步,摇着裸露的手臂。 谁能想到,一个身高1米75的男教师,居然男扮女装,在市中学生文娱会演的大舞台上,与学生们一起演绎凤飞飞的独唱歌曲《夏艳》的意境?谁又能想到,演出过程中竟没有人看出我这堂堂七尺男儿身? 有几个年过半百的观众,居然对我竖起大拇指赞美有加。 他们夸我身材修长、面相娇美、气质高雅,还稍嫌遗憾地指出,在四个女孩中嘴显得太大,个子显得太高,实在是美中不足呐。 当时,我们学校团支部书记坐在他们旁边,早已识破了我的乔装打扮,半开玩笑地说:“你们担心个什么劲儿啊,人家这么天生丽质,这么貌比婵娟,还愁她将来嫁不出去、钓不到金龟婿吗?” 就是嘛,小生我品貌俱佳,嘿嘿,在大学里对我虎视眈眈的师姐师妹本来就车载斗量啊。 更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有我辅导编排的舞蹈居然夺得市中学生文娱会演一等奖第一名。 真要感谢那位女孩子父亲的守旧与固执呢。 若不是他坚决不允许女儿来城里参加演出,说什么冬天穿裙子跳舞有伤风化啊,女孩子在那么多人面前扭扭捏捏的像什么话,等等等等,在发现女儿准备爬窗子偷偷出去参加演出时,又连扇了她几个耳光! 就在快要打熄另外三个女孩的信心与希望的时候,我奋不顾身地站了出来:“别灰心丧气的,我和你们一起跳,不就扭扭屁|股甩甩手嘛,有什么打紧的!” 还有两个节目就到我们的了,可是我那胡子还在嘴唇上精神抖擞着呢。 赶快去理发店,好说歹说拉开一个胡子刮了一半的男人,他下巴正往下滴着泡沫水,一脸不满地看着我。也许太匆忙,刮胡刀刚与我上嘴唇亲密接触,嘴唇就被刮开了一个不小的口子,鲜血直往下流。 来到化装室,换衣、画眉、抹粉、穿肉色长筒丝袜。 有女老师提醒我跳舞时注意手型,就是从那时侯开始,我明白了什么叫兰花指。 我只觉得眼前有星星点点、幽幽蓝蓝的光,待到定睛看时,又变成了舞台上不停闪烁的彩灯。我左手拿着话筒,站在滨江市天都大剧院的舞台上,声情并茂地演唱着那首老歌《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我仿佛走进了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岁月,手中拿着的话筒似乎变成了琵琶,俨然成了一名刚毅、浑身上下都迸发着侠骨柔情的战士。 置身于微山湖畔,伫立在血色霞光中,我弹起了琵琶唱起了歌。 该深沉时救深沉,要豪放时救豪放,得抒情时即抒情,需高亢时即高亢。 我以自己真切独特的理解诠释并演绎着经典,唱出了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中的战士对大自然的热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入侵敌人的仇恨,对革命事业的忠诚。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爬上飞快的火车, 像骑上奔驰的骏马, 车站和铁道线上, 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 我们爬飞车那个搞机枪, 闯火车那个炸桥梁, 就像那钢刀插入敌胸膛, 打得鬼子魂飞胆丧。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嗨…… 歌曲唱毕,掌声雷动,明星的感觉大约就是如此吧。 晕晕糊糊地走下舞台,坐到座位上,我仍然感觉到心在剧烈地跳动,怦、怦、怦。 激动,紧张,甚至还有渗透着的令人窒息的情绪包裹着我。 我不知道后面的歌手都唱了些什么,只知道那位漂亮的女主持人说的话,猛烈地敲打我的听觉神经:“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滨江市一九九一年‘五四’杯卡拉ok歌曲大奖赛冠军花落谁家呢?” 也许为了调动观众激动的情绪,也许为了制造引人的悬念,女主持人作了恰到好处的短暂停顿,声音修饰得更明亮更圆润更甜美:“冠军有来自芦花荡中学的楚明溪老师撷取!”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夺得了第一?不会吧?有那么多高手呢。 直到主持人再次请冠军上台,我才如梦方醒。 颤颤巍巍地走上舞台,颤颤巍巍地从文化局局长手中接过证书和奖品。 我站在炫目的彩色光圈里,仿佛站在云端,站在山巅,有点踉跄,还有点迷醉。 突然,眼前一切都变了,我好像来到了滨江市工人文化宫。 第二章 演讲 透过玻璃门,我可以看到滨江市工人文化宫大厅里人影幢幢。 我不经意地向前走着,看到红色天鹅绒作背景的舞台幕布上方写着大字“滨江市西马克杯‘改革青春奉献’电视演讲比赛”,在眩目的舞台灯光的辉映下,这些字辐射出金黄的梦幻般的色彩。 我身著铁锈红衬衫白色长裤,神态自若地走上舞台,开始了演讲。 尊敬的的评委老师、亲爱的青年朋友: 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奉献青春》。 我们都知道,我市改革开放的成功,经济建设的腾飞,有赖于我们每个人的努力,尤其是我们青年。也许有青年朋友说,搞改革开放,搞经济建设,那是领导或伟人的事呀。 哦,不,朋友,要实现我市两个文明建设的目标,还需要我们这些奋斗在平凡岗位上的青年,去发光发热,去奉献青春。 下面来说说我自己吧。 八九年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分到芦花荡中学。说真的,我是带着几分惆怅、几多迷惘跨进长江边上这座毫不起眼的乡村中学的。 可是不久,我的惆怅与迷惘就给学生们的热情与理解消融了。 课堂上,没有学生捣乱,他们都端端正正地坐着,神情那么专注,那么认真。 这对一个刚刚从师范大学毕业的我来说,是多么不容易啊。 我庆幸自己,遇上了一群听话的好学生。 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上好语文课,决不让学生失望。于是,我认真地备课、讲课;我认真地辅导学生、帮助学生。我们不仅谈学习,还谈社会,谈人生,谈他们愿谈的一切。 我永远忘不了一件事,它在我脑海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那是八九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天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放学后,我到班上看看,发现班长张宾雨没带雨具,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我没有想什么,也没有说什么,拿来了自己的雨衣。 他接过雨衣问我:“老师,明天您去市里参加文娱会演还用它不?”我笑着回答:“没关系,我再想办法。”张宾雨迟疑了一下,随即说:“老师,还是您用吧!” 我拍拍他的肩膀,要求他拿去用,可是说了好几次也没用。 我有点生气了:“张宾雨,这次得听老师的,要不以后就别喊我老师了!”张宾雨顺从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穿上雨衣。 天已经黑了,外面的风把门吹开了几次。 我正坐在宿舍里看书,突然听到了敲门声。谁呀,我起身打开门。“老师,您的雨衣。”啊,是他! 霎那间我明白了,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朋友们啊,你一定也会明白,他是担心我第二天没有雨衣穿呵! 当时,我没有接雨衣,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怨气:“谁叫你送的?谁叫你的?这么大的雪,这么大的风!我可以不要雨衣,不要雨衣!你懂吗?懂吗!”他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口,身体似乎由于冷而在发抖,而我的心也在发抖啊! 我抬高了声音,用手重重拍着他的双肩:“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借,就让你淋雪,淋雪!你呀,你呀!”…… 这件事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每当想起它,我心中就奔腾起股股热流。 朋友,你不觉得我的学生是多么可爱、多么懂事么?他们关心着我、理解着我,给了我许多许多,而我付给他们的却太少太少。 从那时起,我深深地爱上了我的学生,深深地爱上了芦花荡中学。 于是,我更没日没夜地去工作,孜孜不倦地去讲课。当楚小花同学的作文在全国获得二等奖时,当蔡妙雪的作文获得滨江市一等奖时,我忽然觉得自己每一个子夜的艰苦每一次心灵的寂寞都是值得的,学生的进步与成功,比所有的财富与荣耀还要有意义有价值。 九○年上学期快要结束时,班上学生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我下学期不在芦花荡教书了。为这,好些学生在一天下午来到我宿舍,请我留下继续教,眼神中写满了期待与信任。 班长张宾雨说:“老师,留下吧。有些同学说,如果你不教他们了,他们就不想上了。” 曹俊斐笑着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讲了一句:“也许我就是其中一位,老师。”学***杜中正则调皮地向我挤挤眼睛:“如果你走了,老师,我们每个学生都去您家请您。” …… 望着他们亲热的面庞,听着他们朴素的话语,朋友们啊,你说,我能不被撼动吗?虽然我想调离芦花荡,寻找一片更适合自己翱翔的天空,可是,我又怎能离开我朝夕相处的孩子们! 我强忍住眼眶中快要泛滥的泪水,动情地答应他们:“我不会走的,我怎么会走呢?不会。” 可是他们终究不放心,暑假里又赶了三十多里路,来到红旗乡楚家庄我家里。 我永远记得那是七月二十日,天很热。我再一次被强烈地撼动了,凝视着满屋子学生期盼的笑脸。朋友们啊,你说我能拒绝他们吗?我一字一顿地仿佛告诉他们又好像告诉我自己:“我不会走的,不会。”没有掌声,也没有欢呼,从他们的眼神中,我读出了写在里面的兴奋与满意。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我作出的牺牲。 为了给差生暑假补课,我放弃了《南疆诗刊》一个小型记者聚会;为了继续呆在芦花荡,我和哥哥姐姐磨破了嘴皮,甚至放弃了表哥为我工作调动作出的成功的努力。 但是,我的朋友们啊,我爱我的事业,我爱我的学生,学生们需要我,我更需要学生啊。为了学生,我可以放弃一切,荣誉、名利、财富;为了学生,我可以奉献一切,青春、生命,甚至热血。 说到这,朋友们,也许你要说:“这是很平常的呀!”是的,我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没有什么气吞山河的誓言,我很平凡。但是,我要把青春奉献给教育事业,为我市的腾飞尽自己的努力。 因为我明白,因为我们在座的都明白,千尺之台,起于垒土,涓涓细流,汇成大海。 年轻的朋友们,无论你是清洁工,还是管道工,是泥瓦匠,还是驾驶员,都不要蔑视自己的工作吧,抬起头来,挺起胸来,让我们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宣告:“我市经济建设的腾飞,改革开放的成功,离不开平凡岗位的支撑,离不开我们每一位普通青年的奉献!” 朋友们,让我们携起手来,用汗水、用热血、用青春去谱写振兴滨江的凯歌。我坚信,在不久的明天,我们必将用青春捧起滨江,笑傲全国,走向世界;我们伟大的祖国,也必将像凤凰一样,展翅飞翔在广袤的蓝天,掠起浩瀚的大国风范! 谢谢大家,谢谢。 一种激情奔流澎湃于血管,一种豪迈洋溢燃烧在心田。 恍恍惚惚迷迷蒙蒙间,清澈的目光落在那位女评委的脸上,我发觉她正在用左手擦着自己的眼睛。 我摇摇头,不知怎么的,我看到手中捧着一等奖获奖证书,那位女评委对我说了什么,好像是说市广播电台主任特别欣赏我的演讲,声情并茂什么的,要我等会儿去录音,预备在即将到来的教师节播出。 听着听着,我仿佛听到校长说,昨天晚上从收音机里听到了我的演讲,蛮动人的。真可惜啊,我心里说,昨天晚上因为回家看望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我都忘记去听听自己的声音了。 正在我欣喜若狂、羞涩又骄傲的时候,时空好像穿过隧道,蓦然间一切都弥散了,一切都变得漆黑一片,连我自己都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否还存在。 我似乎看见好多人,甚至还有高中的同学、小学的老师、大学里的辅导员,许许多多人的面孔排成一个没有尽头的行列,让我目不暇接。他们被串成了好像dna一般的双螺旋结构的链子,悬浮在黑暗之中。远处好像有很多光亮,我迎着光亮走去…… 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绿色的,很多光束象探照灯一样晃来晃去,又都充满了螺纹一般的阶梯,仿佛神秘的通道一般。 我迟疑着,似乎害怕和什么东西错过,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我好像回到了学校芦花荡,周围的一切都重新恢复了正常。 一切幻境都消失了,我看见了金色的的阳光从窗外活泼地穿进教室,讲台上的杜鹃花热情地张开笑脸,走在教室里宛若漫步于诗歌散文中,我闻到了最为熟悉的青春味道。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从天上垂下来一条雪白色的光柱,带有螺纹一般的阶梯,在隧道的那一端似乎传来了学生的呼唤:“来吧!亲爱的老师,我们在这里等着你!虽然我们因为爱你而希望你能到高远的天空挥舞你的才情,但是我们想说,我们更希望你留下啊,你来,我们好高兴……” 那是孩子们的声音,绝对是孩子们熟悉的声音。 我再也忍不住,终于张开双臂地呼喊出来:“我来啦……” 我相信,那是属于我和我的学生的天堂,应该仅仅属于我和我的学生。 我终于明白了,我永远只能属于我的学生的,离开了对方,我一点也不能完整。 今天,也许就是我们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最后永久融合的机会了。 我的一切欲望和冲动重新被点燃了,兴奋地张开不知什么时候生出来的五彩斑斓的翅膀,象破蛹之后刚刚羽化成彩色霓虹似的蝴蝶,怀着对未来世界的好奇和憧憬,和我的学生,飞翔在那五彩的流云之上…… 我又一次站在了讲台面前。 我开始把中考成绩单一张张往下发。 “好啦,同学们,我们在一起已经3年了,待会儿下课铃一响,就该说‘再见’啦。” 刚进初中时成绩在本班倒数第一的王海风考上区重点高中了,超过分数线4分呢。当她看见自己的分数时,一定会以为自己看错了吧?王海风今天特地用雪白的发夹把瀑布似的长发挽住,上身铁锈红的衬衫,下身雪白的长裤,看上去既精神又清纯。 程林泉也考上区重点高中了——就是那个喜欢穿蓝色t恤衫的小个子。 一年前他对升学一点信心也没有,上课总是打瞌睡。幸亏多次找他谈心,谈落了太阳,谈上了月亮,他才终于匍匐在教育的殿堂。 而班长杜承明呢,3年前是个小不点儿,现在两条腿上的汗毛浓浓的,体育非常出色,跑起来像个小豹子,一直跑进滨江市中学生运动会长跑第一名。不过学习成绩到中考前一个月的综合测试时仍然未进入年级前十名——可是我依然坚信他一定会考上市重点的。 在我眼里,我的学生总是最聪明最优秀的。 真的,班长杜承明中考成绩非常棒,超出市重点10分。 “同学们,从92年开始,通过三年的努力,大家都考上了高中,整个班级升学率,名列全校第一名。”我看了看表,心里有种莫名的骚动,“还有五分钟铃响,你们就要走了。也许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但我会在心里时时为你们祝福。” 稍停,我又继续说:“高中的老师要严格得多,学科难度也比初中大,你们要继续努力学习,做个好学生,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迅速转过身,一边让别人不易察觉地用右手擦擦眼睛,一边走进办公室拿出东西,返回教室。 “柴亚,这是我没收的你的象棋,请上来拿;武晓,你的武侠小说,也请上来拿;黄川,这是你的足球——进了初三你就没有射过几次门,这都是因为我,我很抱歉……” 柴亚、武晓、黄川等学生朝我走来,其他同学也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把我团团围住。 黄川眼里噙着泪水,发出变调的喉音:“老师,没什么。我知道,***门不会把我射进市重点。” 他挨近我,低头小声说:“谢谢您!” “我也是。”武晓说着,也挨近我,我都能听到他熟悉的呼吸声,“我以后再也不看武侠小说了,您放心!” 我重重拍拍他的肩膀,笑了。 他们都挤在讲台周围,有的送给我贺卡,有的递来留言簿请我写点什么。 “老师,”柴亚抽泣着,“您办公桌上的茶叶是我拿走的!” “老在自习课上唱歌的是我!”洪亮耷拉着脑袋,一米八零的小伙子此刻变成了孩子。 “再唱一次吧,怎么样?”望着眼前这位高我半头的小男子汉,我要求着。 于是,洪亮张开挂着泪珠的嘴巴发出浑厚的男中音。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也许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不知不觉中,学生们都唱了起来(这支歌我曾教过,初三的班会课我一般上成音乐课,用以调节学生的紧张学习情绪)。他们就像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一样紧挨着我,深情地唱着,唱着,仿佛在向我告别。 歌还没有唱完,铃声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穿过六月的阳光,穿过幽长的走廊,闯进每间教室。 我的腿不由得打起哆嗦,刹那间,头脑中触电似的晕眩,这种感觉又迅速在眼前凝成一道波痕。我连忙用双手扶助讲台,脸上绽放出最亲切最动人的微笑。 “到时候啦,同学们,我们该再见啦!” 学生们拿着成绩单,一个一个走出教室,走下楼梯,又一个一个骑上自行车,飞出校门。 空空荡荡的教室门口,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站着,孤孤零零;讲台上的象棋和武侠小说躺在那儿,安安静静;雪白的足球独自躲在墙角,冷冷清清。 我弯下腰,轻轻地捧起足球。 无声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暗淡的球面。 第三章 我来啦 窗外,一阵叽叽啾啾的鸟啼把我瞬间吵醒。 我睁开惺忪的双眼,明亮的晨光从南面敞开的窗外像学生一样向我扑过来,我感觉有点亲切,有点晕眩,急忙闭了闭眼睛。 怎么回事? 我似乎没有躺在家里的床上呐,我究竟在哪里? 头有点重,身子也有点沉,上下两层眼睛皮似乎睁开也不大容易。 缓了一口气,我慢慢地积蓄着力气。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终于发现我躺在病房里,四周静悄悄的。 我环视着室内,病床、椅子、手臂上的吊液……不错,一点都不错,这是病房! 我转动着眼珠,努力去想发生过些什么,我怎么会住在医院,怎么会吊液?我不是在班上给毕业班的学生们上课吗? 我拼命地想啊想啊,可除了想起好像不久前在班上上课的事情之外,就再也不能从脑子里搜索出一星半点的有用信息了。我想从床上爬起来,竟没有成功,再试试依然如故。 我只感觉头有点沉重,不过很清醒。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许我轻微的叹气声惊动了同室病友,北床上半躺着的一位先生对我说:“楚老师,醒啦?你在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啊。你姐姐出去打早饭了,马上就会回来。” 躺了一个星期!天啊,怎么会? 难道、难道我竟然病到了如此严重地步吗? 我呆呆地望着病友,脸上充满疑惑。 也许看出我精神尚好吧,病友向我笑笑,解释道:“我们同一天到的滨江市人民医院,我的情况比你好得多。这一星期来啊,你一直昏迷不醒,嘴里老嘀咕着学生啊老师啊什么的,可把你家人、领导、同事还有学生担心够了。” 大概是因为看我还有些不明白吧,他又耐心地作了些补充:“据送你来的老师说,那天你跌倒在课堂上,前额撞地后就人事不醒,也许你不记得了。” 我仰望着雪白的病房顶部,开始仔细地回想。 然而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去回忆,却怎么也捕捉不到任何东西,大脑里依然一片空白。 想想刚刚努力爬起的失败以及由此感觉到的大脑的沉重,再看看高高悬挂在头顶的吊液,我相信了病友的话。 我向他淡淡地笑了笑:“谢谢你。”停了停,我继续问:“你贵姓?对了,你住院看什么病?” 他干脆坐了起来,倚在病床上,把头调转过来正对着我:“免贵免贵,我姓胡,胡汉三的胡,叫胡斐,朋友们尊我‘土匪’,哈哈。你看我有多大年纪?” 幽默的语言不仅让我“呵呵”笑出了声,也顿使我对他刮目相看。 我并不在意他的答非所问,我开始仔细端详起他的脸:棱角分明,皮肤是很健康的那种浅棕色;鼻唇沟的深浅正好,两边的胡须刮得很干净,泛出淡淡的青色;两条眉毛浓密,单眼皮大眼睛略带着幽默诙谐;还有那种仅仅属于成功男人才有的特殊的微笑,浅浅地挂在嘴角,自信而低调。 他长相虽然不是那种彻头彻尾的英俊潇洒,却是别有一种迷人的味道。 有种亲近而喜悦的感觉从心底迅速升起,他真像九六届毕业生我班体育科代表杜飞虎啊,他在今年市中学生春季田径运动会上打破了初中男子3000米长跑纪录。 我注视着病友眼睛,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坏笑着说:“真是一个帅男,好像……”吊足了他的胃口,等了足有30秒才交代下文:“我的小弟!” “哈哈哈”,“哈哈哈”,他连笑了几声,一个劲地用手擦眼泪:“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我一头雾水,什么跟什么啊,我的幽默技巧居然这么厉害? 他连忙向我解释:“我住院也是大脑问题,不过与你不同,我是天生的。据专家说,里面有个什么地方血管长得太丰富,挤压了其它神经,导致经常昏迷跌倒。要根除,只有打开颅腔把里面那块切除。做手术已经有五六天,我老婆老是说我手术成功了,还说我变得年轻了,我不信。听了你的这句话,唔,我信啦。” 他指着自己的额头继续对我说:“你看,面皮重新缝起后,脸上的皱纹全没了,当然年轻得可以做你的小弟了,其实今年我35岁,比你还要大七八岁呢。要年轻,下回再缝缝面皮,我终于找到永远年轻的‘长帅不老药’啰!” 他夸张地捋了捋自己的脸,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坐在南床边椅子上的那位小伙子笑得手中的书都“啪”的一声落到水泥地上。 在他弯腰拾起书准备重新走进书中时,我问:“什么书啊?” 他抬起头看我一眼:“《多情剑客无情剑》,古龙的。” 哇,武侠小说,我喜欢,古龙的,我更喜欢,就喜欢他用优美诗意的语言演绎聪明睿智,雕琢蜜意豪情,经营波澜迭起,创设新奇结局。 “借我看看,行吧?” 他好像犹豫了片刻,爽快地说:“不过现在不行,你刚刚醒过来,需要休息。等你出院了,给你带回去看吧。反正这种书我看了就不会再看第二遍了。” 北床那边传来“土匪”的声音:“是啊,我的小老哥,身体还未康复,同志尚需休息。否则你家老姐发现可要‘赞美’我们一顿了。” “肯定要‘赞美’的了!” 真是担心什么发生什么,还没见姐姐的人影儿,就先听见了她那熟悉又亲切的大嗓门。 病房门轻轻地开了,姐姐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她手中拎着一只保温瓶,放在我病床东边的床头柜上,然后站在那里,满眼欢喜地望着我:“明溪,你醒啦?可把我担心死了!”说罢,她用手擦了擦眼睛。 我凝视着她,姐姐看起来更苍白、更衰老了,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着压抑不住的惊喜。 见此一幕,我心里竟然也有些难过,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别担心,你看,我不是很好吗?” 第四章 在医院躺了一星期 姐姐眼睛张大了,温情地看着我。 然后,她手指颤抖地抚摸着我的面颊,嗫嚅而珍爱地说:“明溪,明溪,你、你……你真的好了?” 很奇怪,沐浴在姐姐柔和的目光里,我总有一种躺在慈母怀里的错觉。 也许因为母亲去世早的缘故吧,在我九岁那年的冬天母亲撒手人寰,也许是因为我们姐弟俩年龄相差悬殊吧,姐姐已将近五十,而我才只有二十九岁。 “现在只是有点晕,你放心,兄弟身体好着呢!”我安慰着担心的姐姐。 在我床边坐了下来,抓住我在被子外边的手叫着:“哦,明溪,你把我吓死了,你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说胡话,哦,现在好了,谢谢老天!” 她兴奋地拧开保温瓶盖,又要笑又要哭地大声说:“你一定饿了!一个星期来,你什么都没吃,只喝一点牛奶和水,把我们都急死了!来,我喂你喝鱼汤,你最喜欢的!” 一提到饿字,我突然感觉到肚子里的空城计正唱得酣畅淋漓、地覆天翻呢。 我夸张地张大嘴巴,又作了一个狼吞虎咽的假动作逗着姐姐:“快点吧,鱼汤的香味已经把我肚子里的饿虫搅得大闹天宫了!” 姐姐瞄了我一眼,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却只是用手抿着嘴忍不住“扑哧”笑了两声,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一匙一匙地往我嘴里送喷香的鱼汤。 汤喝完了,我又吃了两只油煎烧饼,最后接过姐姐递过来的餐巾纸揩了揩嘴巴,用双手摩挲着肚皮,心满意足地连哼几声:“好久吃不到这么饱了,不说谢谢了,啊。” 姐姐起身整理保温瓶,淡淡的笑意中带着几分严肃:“正经些,还老师呢。注意休息,别老是嬉皮笑脸得讲个不停。我走了啊,明天再来。” “你不在这陪我?”对一直关心着我的姐姐,我总有一种依恋。 “这几天飞霞照顾着你。你们可要好好相处啊!” 飞霞照顾我?可能吗?我不知道姐姐怎么走出病房的,只是木然地望着雪白的病房顶。 九三年结婚以来,我们尽管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同床异梦,形同陌路。 尤其这半年多来,我一直在外面小吃店吃饭,除了烧饼油条就是面条馄饨,除了面条馄饨就是烧饼油条。我不想在家里吃,不愿意看到她的样子听到她的声音。 也许用她的话来说就叫做缘尽了吧,或者就是遇见你是我一生的痛,倒了八百辈子的霉。 我把目光从屋顶调向墙壁,再落在窗外那棵森郁的雪松上,想起了那句经典: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查房时间到了。 走进病房的先后有三人:穿白大褂的男医师、戴白色帽子的女护士、一身蓝色连衣裙的飞霞。男医师左胸别着一个写着“宫玺”的牌子,他带着让人沉静的职业笑容问我:“你好吗?感觉如何?” 我把刹那间见到妻子飞霞而迅速膨胀的厌恶与不满赶到最隐蔽的角落,礼貌性地仰起头,让脸上的笑容铺展得更自然更灿烂:“宫医师,谢谢你,很好。对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重新站在讲台上一展风采啊?” 宫医师没有正面答复我,慢条斯理地淡淡说了一句:“好好休息,身体复员后再说吧。” 护士小姐一边把体温计放进我嘴里,一边从托盘里拿出几种药片吩咐我:“每种药片各一片,每顿三片,一天三次。” 查房医生出去了,我尽量用平静又柔和的语调与站在我床前的飞霞对话:“你来了?这几天辛苦了!” “辛什么苦,做老妈子的命罢了。”看了一眼她漂亮的瓜子脸上似乎挤出的笑容,听着她毫无遮拦的声音,脑袋好像有些晕眩,心中蓦然升起丝丝缕缕的酸苦,我即刻拉回目光投向刺眼的窗外。 尽管脸上依旧挂着笑意,可是我知道那是我胡乱涂抹在画布上的颜料。 大概十点左右吧,父亲来了。父亲还有三年就八十岁了,头上没有多少黑头发,精神似乎一天不比一天。一见到他,我就说:“爸爸,你怎么来了?就在家息着呗,我没什么啊。” 红旗乡距离滨江市二十多里,而且要走六七里的石子路,我是真为老父亲担心啊。 从小到大,我总是让父亲担心,学习、工作、结婚、家庭,就像现在躺在病床让父亲牵挂。唉,什么时候我来牵挂老父亲呢! “没什么?没什么你怎么倒在课堂?没什么你怎么七天昏睡病床?没什么你怎么面黄肌瘦?”父亲瞪大眼睛望着我,长长的眉毛仿佛竖立起来了,声音明显地颤动着。 父亲吸了一口气,把脸调向坐在我旁边椅子上的飞霞:“飞霞啊,你知道他为什么跌下来吗?是因为营养失调啊。” 我知道老实父亲的个性,他说话做事都是巷子里抬木头——直来直去,从来不会讲什么方法更不懂什么艺术,他在直接批评媳妇没有照料好他宝贝儿子呢。 我害怕引起妻子的反感,给陌生人好戏看,半开玩笑半埋怨地抢过话头:“爸爸,你省省吧,你知道我身体一直弱,小时候,你干吗不多补补我呢。再说,我现在不是蛮好吗?” 可是我的一切努力都在瞬间化成了李煜的一江春水,向东奔流而去。 我看到了飞霞秀美脸蛋拉长得没有了一丝笑意,冷若秋霜寒气逼人。 她迅速站起身,跑向南边,紧靠着窗子,嘴里大声嚷着“热死了,热死了,热死了”。其实我知道,尽管今天已经是七月二日,昨天刚刚下过暴雨,天气凉爽一点也不热,更何况病房有空调呢。 我只感觉到掌心发热,飞霞的话宛若一枚呼啸而来的石子,将我五脏六腑击打得又疼又痛。 我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我可以说什么,我又能够说什么! 父亲还说了一些什么我没有记住,当意识到他早已离开的时候,我只看到飞霞仍旧站在窗前,侧面露出的半边脸肌肉僵硬,很显然还沉浸在烦躁与怒气里。 第五章 倒了八百辈子的霉 吃过飞霞打来的午饭,我刚开始午睡,一种熟悉的声音与久违了的气息须臾间包围着我,我猛地睁开眼睛,果然不错,是学生,嗬,好几个呢,他们像阳光似的簇拥着我,很奇怪,我居然半坐了起来。 他们都是今年刚毕业的,瞧,那个矮个子黑皮肤的是汤一元,他很幽默,小嘴八哥鸟似的,红遍全班的一句是这样的:我明白自己再打扮也不可能打扮出一个帅男,心甘情愿地去建设具有“汤一元特色的社会主义”吧。 最让我感动与后悔的是那个高挑身材、白白净净的女孩楚一梅也来了,一年来,我曾严厉地教育批评她好多次。而那位一米八零的高个子自然就是本班体育科代表杜飞虎了,手中拎着一塑料袋新鲜的桂圆、好几串甜香的荔枝。 他们都拘谨地站着,表情无一例外地望着我,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 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点了点头,首先打破了沉寂:“谢谢你们来看我,别担心,你们看我不是很好吗?” 体育委员嘴嗫嚅了几次终于开口了:“你总是这样。你知道吗老师,看你在班上跌倒怎么喊也不答应,我们好多人都哭了。当时我就下了决心:一定要考好,一定要!对了老师,这次中考我是班上第一名,考取了滨江中学,你高兴吧?” “真的?好小子!”看着他泪光盈盈的双眸,我的鼻子也有点发酸。 我尽量按捺住激动的情绪,我可不想在病友们面前出丑,他们正在一旁看着我们呢。我让满足与幸福洋溢在脸上:“我很高兴,我们终于实现了我们美丽的约定!” 尽管杜飞虎在班上不是最聪明的,基础也不是很扎实,但我始终相信他一定会考取久负盛名的省四星级高中滨江中学的,因而在我刚接手初三时就和他来了一个美丽的约定:班上第一名,考取扬名省内外的滨江中学。 “可惜,现在我不能请你吃饭了!” 我非常遗憾,当时我曾对他说,如果实现约定我请客。 杜飞虎立刻羞涩起来了,低着头说:“我爸说该他请。楚老师,我们是该敲他一顿,他不是不相信我们的约定吗?” “是该敲他一顿,反正他有的是钱。”我更开心地笑了,声音也大了许多。 “算我一个!”一旁的汤一元也不甘寂寞加进了对话的行列。 楚一梅则小声嘀咕:“可别扯上我,我对吃饭店根本没兴趣。” 我们都笑了,病房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有种叫失落与寂寞的东西,随着学生的离开,瞬间爬山虎似的蔓延上我的心壁,同时我真感到累了,于是躺下来,头重重地搁上枕头。 飞霞的丹凤眼满含埋怨与责备:“你还知道累呀,一见到学生怎么精神陡长,什么都忘了?” 终于听到“土匪”的声音了:“就是嘛。小老哥啊,不是我说你,对你我们可是爱恨交加。革命工作当然要干,但总不能为了工作,什么生命啦什么爱情啦等等都去抛。你看,我们都跟在你身后抛掉了宝贵的休息时间了。小建,你说是吗?” 从“土匪”那严肃又散发着关心的脸上拉回目光,我微笑地注视着这位照看父亲、喜爱武侠小说的小伙子,这才发现小建没有看自己喜欢的书,可能一直在听我们师生“演讲”呢。 “是啊,楚老师,我可服气了你,梦里叫着学生,醒来与学生交流。还是胡总说得好,总不能为了工作什么都去抛吧。身体好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啊。”他声音不大,带着点稚气,可是却很认真。 胡总?北床的“土匪”? 早在上午我就发觉他的身份不同寻常了,直接探问既不符合我的个性也不适合刚相识不久的场合,不过现在可逮着千载难逢的探询机会啦。我马上在脸上布满迷惑,向小建投去沉甸甸的疑问。 小建果然中了我的“圈套”! 他指着“土匪”连忙向我解释:“他,就是我们滨江市金宝美服装厂的胡总。” 不同寻常,太不同寻常了!金宝美服装厂有近一千工人,是我们滨江市头号纳税企业,在全省乃至全国都声名赫赫,电视上三天两头地播放着广告:“拥有金宝美,春天陪伴你!” 我把头重新转过来对着“土匪”,刚张开口,“土匪”就封起了我的嘴巴:“小老哥,省省力气吧。我从苏州请来那位全国知名的脑科专家为我主刀,在你昏迷不醒的那几天我又请他给你会会诊,他说不用打开颅腔清除积血,这不你今天果然恢复清醒啦。否则,你‘永保了青春’,肯定是我的小老弟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突口而出:“我喜欢做哥哥嘛,真是老天长眼。” “土匪”也笑了:“你长得太像我们林市长了!看着你就觉得亲切……” 我似乎忘记了劳累,马上接过他的话:“那你把我当你们的林市长好了!” 他爽朗地哈哈笑几声,接着又简单地告诉我,我这次跌倒主要原因是工作太辛苦劳累,而大脑意外受伤又引起蛛网膜下腔出血,发病初就进入昏迷状态,病情严重,像我这样恢复良好的纯属个别,那位苏州的脑科专家说,一万人当中也难得一人。 他还叮嘱我,现在先安静卧床休息,从今往后避免情绪激动,保持心情舒畅,严禁烟酒,病愈后如果再次发生出血,有半数死亡。 我暗暗心惊,不过表情平静,凝视着“土匪”的眼睛,半开着玩笑:“谢谢你。别担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菩萨神仙保佑着我呢。” “该打该打,我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睡午觉啰,啊,快一点了!”“土匪”打着哈欠躺下来。 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我醒了。 飞霞不在病房,可能到距离这不多远的她妹妹家去了吧。土匪还没睡醒,小建依然陶醉在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中,他父亲倚靠着墙看着窗外,像他儿子一样不多言语。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一派睡醒后的慵懒与倦怠。 不经意间,门轻轻推开了,轻手轻脚地走进三个人。 为首的就是江国涛校长,手里拎着礼品盒;与他并排的是今年与我共事同抓初三教学工作的年级副主任元少肴,两手捧着金黄的郁金香,栩栩如生的花叶上还点缀着塑料做的晶莹剔透的水珠;站在最后面四十余岁的那位就是初二年级主任常建国。 校长放下礼品盒,接过元少肴手中插着郁金香的花篮轻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微笑着小声说:“上午听说你醒了,我们就赶过来了。楚主任,恭喜恭喜啊!” 中午吃饭时飞霞告诉我,这次住院所有费用都是江校长一手主办,而且还给她办了一张电话卡,关照飞霞有什么情况就通知他。想到这些,我连声动情地说:“谢谢!谢谢!谢谢!” 短暂沉默之后,江校长微带笑意的眼神中透出几分郑重与严肃:“只和你谈两件事。第一件,你觉得严杰文老师能教初三吗?” 我想了想,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觉得可以。首先他认真,再次他有方法,最后从和他闲聊中知道他本人很想上初三。试试看吧,他一定行。第二件呢,校长?” 校长哈哈笑了两声,可能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的缘故吧,他马上又转头看了看两边病床,然后从皮包里拿出一张表格:“这第二件嘛,就是请你填表格。老师们一致推选你为滨江市优秀教师,全市只有十名,市**表彰的。祝贺你!” 边说边递过表格,还有钢笔、几张信纸。 我张口想说什么。 “你这次是推辞不了的了,”校长会意似地抢先说,“这次表彰除了填表格,还要写一份成绩总结。最迟后天叫你家飞霞回去交给我。不打扰你了,以后再来看你,安心静养吧!” 然后,他们三人转身即刻离开病房,留下一个连谢谢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我,躺在床上傻乎乎地发愣。 似乎约定好似的,不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严杰文老师。他提着一些苹果,放在我床下,随即毫不客气地坐在我床边椅子上。 他脸上仍旧挂着平素的淡然,慢条斯理地对着我说:“小楚,我早想来看你了,只是最近家里忙才拖到现在。你还好吗?” 一分到芦花荡中学我就与严杰文老师做了室友,多亏他兄长似的帮助才使我尽快地适应了乡村教学。直到如今我们仍然经常在一起聊天吃饭,无所不谈。可能因他家境寒酸,又兼本人老实古板,再加上还有些重男轻女,违反政策偷养了一个男孩子,学校里很多老师都小看着他。 我起身倚在背后墙上,用对待兄长般的态度说:“老严,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好。对了,校长刚走不久,他问到我你上初三的事。我说你一定行!你就准备上初三吧。可要把握好机会啊,老兄!” “我知道校长最信任你。我就不说感谢的话了,我会紧紧抓住机会的!”他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激动的神采,说话的速度也加快了。 他只坐了一会儿,最后说了一些诸如“要少说”“多休息”之类的话就离开了,我也没有多留他。 接下来的几天,在学生、老师、领导、朋友、亲人与家属的穿梭忙碌中迅速滑过。 第六章 土匪 出院这一天终于到了! 学校派来一辆车,车上走下校长,征求我的意见后,决定送我回老家休养。 天空下着大雨,望着送我到医院大门的“土匪”和小建,惜别之情、朋友之意潮水般地漫过来,我眼睛湿润了,但男子汉应有的刚毅又不得不去粉碎儿女情肠泪洒衣襟,我只能在脸上绽放平和静谧的笑容。 宫玺医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站在我身边搀着五岁儿子楚天云的飞霞,然后把目光调向我,一字一字郑重地对我说:“好好珍惜吧,像你这样病后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的,真是少之又少。回去好好安静地卧床休息,从今往后避免情绪激动,保持心情舒畅,严禁烟酒。祝你好运!” 道一声“谢谢,再见”之后,我同接我的领导、妻子、哥哥、姐姐坐上车,穿行在大雨大风中,向二十多里外的红旗乡楚家庄赶去。 躺在家里的木板床上,失落、惆怅、迷惘,似乎还有一丝悲伤莫名地充塞着胸膛,我真要窒息了! 老父亲从早饭一直忙到晚饭,没有闲的工夫。 叫飞霞去做吗?从九一年到现在,我们生活了整整五年,她烧过一顿早饭吗?她的理由就是,这一辈子我最怕的就是烧早饭了。她又为我洗过几次衣服呢?我衣服坏了,只能自己缝补,为此她还常常向别人炫耀她丈夫的能干! 医生让我在家安心静养,我能静下心来吗? 看着六十岁的父亲,为二十年前就失去了母亲的儿子忙碌得头发从乌黑到花白,身板从硬朗到伛偻,我怎么忍心再让快奔八十岁的老父亲为三十岁还不到的儿子与媳妇洗锅抹碗、上灶下池? 难道父亲从供销社退休后种田养猪增加收入,培养我上大学远远不够,还要让他把人生的最后一抹珍贵的时光,再交给已经做父亲五年的儿子吗? 看着父亲日渐低矮、不再强壮的身体,听着父亲日渐苍白、不再响亮的声音,我脸上平静心里却在抽搐流泪呵! 早晨我再也睡不着了,几天来天刚亮我就起身抢着烧饭,然后洗锅抹碗,帮着拣菜煮午饭。中午在父亲房里睡午觉――睡在我们房间的小儿子又吵又闹,而飞霞只是用骂啊打啊这些简单的方式训斥孩子,效果适得其反,小儿子吵闹得更欢,我怎么睡得着呢?! 躺在父亲床上,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想到了“土匪”的提醒,想到了宫医师最后的嘱咐,我极力控制着冲出眼眶的泪水,一只手放在脑后,一只手紧紧抓住枕头,盯着屋顶明亮的天窗,看着微尘在它投下的光柱中辛苦地上翻下滚、左冲右突。 第四天吃过早饭,我笑着对父亲说:“爸爸,我今天到后村姐姐家去了,姐姐关照我去过几天的。” “明溪,外面下着雨,你一个人走过去行吗?叫飞霞送你去吧。”父亲担心地说。 我凝视着父亲浑浊又温暖的双眼,信誓旦旦:“放心吧,爸爸。我能行!”末了还用右手“嘭嘭嘭”地拍了几下胸脯,来证明自己没有丝毫问题,以消解父亲的牵挂与担心。 当我撑起伞跨出家门,在唰唰晨雨中行走了一段路的时候,身后老远处传来父亲的声音,宛若脚下的土地一样亲切,就像耳畔的雨声一样熟悉:“过那座小石桥时小心啊!” 天空的雨敲打在伞上,父亲的声音敲打在我心上,我步履踉跄起来。 我出现在姐姐家门前,她正和她的小孙女坐在大门边剥豆。 “姐姐!”我重重喊了一声。 她一抬头,先是满脸惊喜,随即又晴转多云,满口埋怨:“明溪,你一个人来的?飞霞没有送你?下这么大的雨,路这么滑!你头还晕吗?” “不晕了,你看,”我收起伞,跨进门后转了一圈,“很好吧?” 天知道在过那座小石桥的时候,我头晕脚飘得差点栽下疾流,现在想想都后怕! “我还不了解你?肚子里有几根大肠我都清清楚楚。总是想着别人,书读多了不是?该说的要说,不说出来只能闷坏肚子。”姐姐关心地望着我,停了剥豆。 一边剥豆的外甥的女儿甜甜地叫了我几声:“舅公公,舅公公,舅公公!” 我连忙在她嫩脸上亲了一下:“哎,妙妙,舅公公这次来可没带好东西,下次加倍,啊?” 对没有上过一天学又深爱着我的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多不向别人说的话却愿意对她诉说。 也许小时候她喂外甥的奶糕也毫不吝啬地给我吃吧?也许妈妈去世的时候她可怜我只有九岁而抱紧我哭吧?也许我结婚的时候她借我很多钱而哥哥却不借吧?也许她经常带东西到芦花荡中学看我吧?也许她看我的目光太慈爱太让我拒绝不了吧? 当我一口气把心中话说完的时候,姐姐终于轻叹了一声:“明溪,还记得你对我说的话吗?订婚前你对我说,姐姐,别担心,一个人的性格会变的,文化也不是问题。我可以把最差的学生教好,也一定能带好飞霞。明溪,你现在晓得什么文化素质、志同道合了?现在你嫌飞霞初中都没毕业了?姐姐不会说大道理,但我清楚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你要对你的选择负责,对你的女人负责,更要对你的儿子负责。” 稍稍停了片刻,姐姐犹具魅力的大眼睛里迸发出摄人的光彩,她望着我,认真诚恳地说:“你要想清楚,明溪!离婚对你们三个都是一种伤害,一种折磨,一种痛苦!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作出决定,千万千万,啊?” 两天以后我回到家,父亲告诉我飞霞带着天云去芦花荡了。 这样也好,她一边带孩子一边到服装厂上班,我也充分利用这段休息时间好好想想工作、家庭的意义以及怎样处理两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八月初,想不到小建来看我。他告诉我,我出院第三天他爸和胡斐也出院了。 他还告诉我,胡斐别提多欣赏我了,他对小建讲,通过短短几天的接触,他对老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并改变了不少错误的看法。我平静地听着小建叙说,内心却泛起一圈圈情感的细浪。 我心里在问:小建啊小建,难道你来仅仅是告诉我这些? 终于说到正事上了。 小建有点不好意思笑笑,让我帮一个忙,说他有个弟弟马上要上初中了,能不能到我们学校上,最好放到我的班上。 “不行不行!”我逗他,开心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僵化,然后又慢条斯理地说,“不过冲着《多情剑客无情剑》的情分,包在我身上!但事先声明:今年,我不一定教初一。从九五四年开始,我一直教初三。” 小建孩子气地笑了,我的心一动,老天,他多像九一届毕业生曹俊斐啊,那个夺得学校演讲比赛一等奖的语文科代表,尤其笑起来的时候! 小建走了,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把他送到村外,直到修长的背影融进远处村落与蓝天相连的地方,我才拖着踯躅的步伐回家,手中还落寞地紧攥着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 第七章 姐姐 八月下旬感觉身体好像恢复正常了,我在家就再也呆不住,忍不住去了学校,尽管每天还吃苯妥英钠片和另外几种药,尽管与宫医师开的四个月病假还相差一大段距离。 当我再次站在学校大门前,一股久违了的渗透着稻花香的气息迎面扑来。 漫步在谙熟的校园里,行走在新铺的水泥小路上,校园阳光的层次,使我有庄重的感觉。 高处淡蓝的天空,云更淡更远;刺槐、垂槐、梧桐等等树的颜色和或停栖或滑翔其间的鸟儿发出的声音,似乎带我走进梦幻;对面教学楼敞开的窗户,传出假期补课的初三学生朗读课文的声音,氤氲着我曾经的少年故事。 瞬间,一种感悟在闪烁在升腾,我的思想有了方向—— 我还是喜欢平静质朴如浑金璞玉般的乡村校园生活,虽然寂寞,但它散发的气息,从一踏进它的怀抱时起,就把我从里到外俘虏。 走在校园里,我仿佛还是从前的少年,随意搭一件衣服,目光深邃而又透明。 我是父亲种植在故土的一棵庄稼,采撷云采撷虹,收获风收获雨,于是我的人生之诗里便多了云影虹影,风声雨声,即使有许多不测,也是美丽的风景,滋润丰盈着自己的人生啊。 钥匙插进锁孔,我扭开了家门。 教师宿舍楼在学校,我们家住一楼,是福利分房,尽管不贵只有四五万,不过借的债还没还清呢。家里没人,飞霞带着孩子去上班了。我想再停一些天就回家吃饭。 还是姐姐说得好啊,我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为飞霞负责,为儿子负责。 如果说当初选择放弃文化修养、志同道合是自己酿造的错误,如今又怎能狠心地为儿子决定一份甚至可能一生的痛苦?更狠心地决定给老父亲泼去满头的烦恼、担心与悲伤? 我正坐在沙发上想着,门外传来敲门声。赶快去开门,原来是同事兼好朋友兰君良。 他一进门就往客厅里沙发上一坐,笑嘻嘻地望着我:“阿楚,见到你真高兴,看来精神不错嘛。那天送你去医院,可吓死我了,问你什么都不说,就只会傻乎乎地半闭着眼睛看着我。你看现在,嗯,恢复得真不错嘛!” 原来是他送我去的! 我略带歉意地说:“真麻烦你了!谢谢,谢谢!” 他用手重重地打了我一下手臂:“去你的吧,我们俩谁跟谁啊。”随后又故作神秘地吊起了我的胃口:“你想知道这个暑假学校发生了哪些国家大事吗?” “不——想——”我也将计就计,以牙还牙。 “还是乖乖说吧。”他装作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在我面前他是保不住秘密的。 “头号大事,自然非严杰文莫属。”兰君良有声有色地讲述着,“暑假补课期间,他处罚上课严重违反课堂纪律的学生,居然用香烟头烫学生的手指头!这还不算出奇,出奇的是学生家长上报了市教育局,局长大人亲自过问此事。” 稍停了一会儿,他似有所感地叹口气,颇为可惜地说道:“你说,事情搞这么大,他还有好果子吃吗?江国涛校长这几天脸上可不好看,整天拉长个驴脸。据可靠消息,严杰文要调离我们学校,嗯,好像打发去偏远的江心洲小学……” 我打断了他的话,马上问:“开玩笑?怎么可能?我从没有见过他对学生动过手啊!” “真是人遇倒霉运,喝开水也卡牙。”兰君良很是惋惜地说,“校长好不容易才答应让他上初三,偏偏他却不懂珍惜,唉,怎么能用缺少人情味的手段惩罚学生呢?!” “欲速则不达啊!恰恰相反,就是因为太珍惜的缘故。唉,老严……”想到自己向校长保证严杰文能教好初三的话,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摇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沉默了没有多久,兰君良坐得更靠近我一些。 他开始说话,声音明显小了下去:“阿楚,你可得小心点元少肴!那个家伙太阴险!” 我露出迷惑之色,问道:“怎么回事请?你别大惊小怪。”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在你负责初三这一年,他老是在背后捣鼓你,说什么就你能啦什么事都要管,什么穷忙到最后就差搭上条命是神经病,什么工作干得再好家庭搞不好还谈什么工作能力。这不,”兰君良面上露出愤然之色,“严杰文出事了,在初三办公室他和校长闲聊说,那是你竭力推荐的失误,还说你与严杰文关系很铁,推荐他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对了,你真的向江校推荐过严杰文吗?” 我心里确实有点难受。 不过是为老严,为他欲速却不达的粗暴做法! 直到现在我依旧相信他的能力!我决不会为了某些事某些人而义愤填膺、怒发冲冠!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推荐过!我是冲着他的实际能力!就像当初你刚到芦花荡一样!你现在的数学教学,学校里还有谁能和你比肩!” 笑意像春云一样在兰君良脸上舒展开来。 他诚恳又感激地说:“这就是我们能成为好朋友的根本原因。那时这个说我没有能力,那个说我出不了考试成绩,还要批评我性格高傲怪僻,如果不是你的开导帮助……”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好像我提到这个就是为了让你感激涕零,还是往后说吧。” “后面的,当然与你有关了。”兰君良一改刚才的嬉皮笑脸,严肃庄重起来,“阿楚,我问你,这学期——你是不是想上班?” 我笑着点了点头。 “就知道你是拼命三郎!医生不是给你四个月病假吗?”稍停,似乎考虑该不该说吧,最后好像又下了决心终于开了口,“也许让你继续留在初三呢,千万别答应,元少肴这回负责初三,终于摸正了,校长又给他配了一个副手。” 停了停,兰君良语气里满是不平:“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而你呢,什么都没有了,跟我一样,成为了光头百姓一个。” 我淡淡地笑笑,对小我四岁的兰君良这般真诚善良而感动不已:“谢谢你的关心。今天赶到学校前我先去了一趟校长家,向校长说出了想上班的事,他说会考虑我的意见。” 兰君良看着我先张开嘴巴,接着连说了几遍“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 我心里说,我还没告诉你当时校长还向我透露一个消息:乡**、乡教办室最近可能要对提名副校长的我进行考察,否则,或许你也不可能为我打抱不平了呐。 第八章 头号大事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功夫就到了八月三十日上预备课的日子了。 果然如兰君良所料,严杰文被调到三江小学,我继续留在初三,接的就是老严的那个班,任教语文兼做班主任。 接下来的的日子里,我像往常一样,每天都推开教室门,宛若打开一篇优美的散文,让清晨孩子般地涌进教室的怀抱;推开一扇扇玻璃窗,让阳光尽情地舒展。有鸟儿在窗外盘旋,让人萌发飞翔的欲望。 坐在久违的教室里,我再次被一种巨大的宁静震慑着。 经过许多尘嚣侵扰的心灵,回到这无与伦比的宁静,而又知道四周是如绿树般的学生,心里似乎注满了一汪清水,轻盈盈的,如半亩方塘里盛开的一朵睡莲。 也有声音,那是笔与纸的窃窃私语;也有透进窗户的蝉语喧哗,把晶莹的寂静弹奏得很好听。更多的是均匀的呼吸声,让人感到一种生命的快意与心灵的悸动。 像森林里露珠悄然滴落,像绿树交柯生长蓬勃…… 只要穿行在这年轻的森林中,我满心的尘垢,便一下子被荡涤得无影无踪,惬意与愉悦也陡然间爬上心壁,盈注着生命清凉的绿意。 晚上,常常地,坐在教室后面书写教案,朦胧中感觉所写的文字,一行一行的只是生命。 也常常地,摊开作业本,以最亲切的方式,批阅孩子们每次步伐的运动,渴望一个一个优秀的人生。而学生只要走进教室,马上就收起了言行,不再说笑,轻手轻脚地坐到位置上。 一阵翻动文具的响声之后,教室里就渐渐安静下来。 女孩子的头发从耳边垂下,宛如墨玉般的云遮住了半轮月亮。 男孩子的小眉头微皱,有的还翘起钻出细密绒毛的嘴唇,一本正经的样子。 那天真、幼稚、纯朴的神情很是悦目。 有时候,有的学生偶然抬头向前看,师生目光相遇,都相视一笑。 有的学生会歪着头,拿起橡皮,用夸张的动作擦本子,擦完了,又抬头朝我似乎很随意地一瞥,娇态可掬——一种透彻的愉悦与感动,蓦地涌上心头—— 教室里的晚上,只消抬抬手就能揽着大把的纯净、大把的温馨、大把的幸福呵。 有时候,我会在教室里走走。 有的学生坐得不直,只要轻轻拍拍他的背就行。有的学生字写得快,却不工整,只要走到他身边停一下,他写字的速度就骤然放慢,字也写得规规矩矩。我刚一离开,背后就响起了轻轻的撕纸声。不用问,他一定重写了。 有时候,学生轻声地喊着“喂——”,以为他有什么难题,走到他身边,他扯扯我的衣襟,原来后面沾着些许粉笔灰。“身无彩风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倏地,李义山的诗句跳进我的脑海,那种透心凉的感觉就像雪糕迅速地滑过喉咙,又闪电般地传到四肢百骸。 有月亮的晚上,窗外那轮明月清澈透明,宛若学生的眼眸,又如他们那纯洁的心。 “叮、叮、叮”,课间的铃声召唤着学生。 随着学生涌出教室,哗,亿万缕银亮的月光一下子破空而至,灿亮地照射到他们身上。 这些被月光尽染的学生,全都银亮地活泼起来。他们仿佛不再是学生,而是一只只跃出巢穴的银翅鸟,一枚枚腾起琴键的音符。 他们好似正朝着我,不,朝着整个世界,跳跃,欢呼,歌唱。 这时候,我也变成了一只鸟,一枚音符,同他们大声嚷,高声笑,肆意地挥洒心中的快乐。在这样的氛围里,学生们最能敞开心扉,师生之间仿佛已不存在距离。他们把埋在心底的话讲给我听,把不宜外传的家事告诉我。 师生间的关系,这样的亲近,如此的和谐,一如梦幻般诱人的满天月华。 有细雨的晚上,踩在水泥地上的雨脚,像学生的脚步,轻盈又急促,使人怦人心动,极想在雨里走一走,亲眼目睹生命怎样在温柔的呵护下萌芽与成长。 风从远方蹑足而至,自花圃穿行而至,由张开的窗子悄然潜入,并携来脉脉的清香,与学生的味道浑然一体,酝酿出酒的气息、蜜的气息。在这个时刻,我往往一边让蕙风牵动衣角,一边掠一眼满教室的学生,于是邹荻帆的诗便照亮记忆的天空: 一个年轻的笑/一股蕴藏的爱/一坛原封的酒/一个未完成的理想/一颗正待燃烧的心…… 放学了,学生们挟着书包来到我面前:“老师,我们一起走吧!” 我微笑着回答:“你们先走吧,我再看会儿书。坐在教室里,我还可以听听你们自行车铃声呢。” 于是,学生飞出教室。 他们使劲地按着车玲,清亮的声音此起彼伏,互相应和,而且传得很远很远。 我想,他们一定是笑着唱着并按着铃骑的吧。听着铃声,我能准确地判断出学生朝哪个方向分路了……铃声渐远渐落,终于完全消失。 夜又归于宁静,像搅动的水又重新平复。 轻轻地带上门,头顶明亮的月光默默地照着校园。 我泊在月光的清波里,心轻灵得像一朵迎风飘举的绿荷。 然而,欢乐总是太短,忧伤总是太长。 就像垒叠在沙滩上的童话,这样一段美好的日子仅仅维持了不足半个月,便被一场风暴肆虐得土崩瓦解吹打得烟飞灰灭。 就在我决定回家住的九月十三日也就是星期五下午,飞霞跑到我休息的地方——学校值班室,又是推门又是大声吵闹:“你怎么不回去啊,只知道自己享受?你不问妻子,还要问你儿子啊。跟我回去!” 她又推又搡,拎着我的衣服领。 看看其他被吵醒与闻声赶过来的老师,我小声说:“你放手,下午上过作文课以后我一定回去!” “你骗人!你只知道在外养那些私生子,吃饭店,你管过我们母子的死活吗?”她拎着我衣服领,越说越来劲,越说越离谱。 什么私生子,不就是花点时间辅导班上那个家境贫困的男学生吗? 侮辱我没有关系,竟然把污水泼向毫不相干的学生! 第九章 诗画教室与私生子 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的人格和尊严再一次被眼前这个所谓的妻子无情地刺激着。 刹那间,我感觉就像被脱光了衣服一样,展示在世界上所有人面前。 “你骗人!你只知道在外养那些私生子,吃饭店,你管过我们母子的死活吗?” 就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我的心刺得鲜血淋淋、瑟瑟发抖。 一股怒气从天而降。 我眼睛和眉头凝结在一起,鼻翼一张一翕,上齿紧紧咬住下嘴唇,好像忍受着千刀万剐般巨大的痛苦。没有骂过她的我终于咬牙切齿地大声吐出几个字:“你说什么?贱货!” 刹那间,她像一条母豹子跳起来,更拎紧我衣服领。 可是马上,她伸出手,出人意料地随手扇了我两个大嘴巴。 啪――啪―― 顿时,我愣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一片迷茫。 我没有感觉到疼痛,我没感觉到羞辱,没有感觉到悲伤。 当响亮的“啪啪”声好像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四周已经聚集了许多老师和学生,他们的眼神仿佛一把把利剑插在我心上。 恍恍惚惚之中,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老师拉回了办公室。 我只是一味地沉默,一味地平静。过了不久,内心深处似乎有种巨大的怎么也抗拒不了的声音促使我站起来,于是我站起来了,迈开步子向门外走去。 江校长关切地看着我,似乎有些不放心:“你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你放心!”我笑了笑,非常平静地说。 可心里却在问着自己:这话是我说的吗?我说过这样的话?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家里。 抡起了拳头向窗户挥去,“嘭”声之后,窗子完好无损,而我却感到一阵钻心疼痛。 顺手拿起一只小凳子,用力向那块蓝色玻璃砸去。哗——,漂亮的蓝色玻璃碎了,就好像一个旖旎的梦凋落了,一缕缕阳光从无数的玻璃缝隙间拥挤进来,我似乎听到了它们的争吵声。 等到把完好玻璃通通粉碎的时候,我又把电视机、收录机全摔在水泥地上。 听着他们粉身碎骨的声音,我听到心里在呐喊: 去吧,去吧,什么都去吧,我在乎什么,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当自尊、骄傲像刺猬身上的刺一根一根全部拔去的时候,我还能在乎什么! 跨出了家门,我能感受到飞霞那刀子似的目光向我射来,好像切割着我身上每一寸肌肤。 也许她在惊讶,也许她在愤怒:楚明溪难道会发这么大火,终于像个男人起来了? 我不会再做沉默的羔羊了! 我不会再做温文尔雅的羔羊了! 我不会再做有风度有修养的羔羊了! 走进办公室,我发现飞霞也紧紧跟过来,不过方向却是校长室。 去吧,你也不是一次去校长室了,这次我不在乎了,哈哈,我心里冷笑着。 隔壁校长室传来她有礼有貌的声音:“江校长,请你去我家看看,这个家被楚明溪砸烂了!他还像个男人吗?他还像个老师吗?这个家我没法呆了!” 后面的话,自然是数落我的许多不是: 什么嫁给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什么嫁给我是因为我花言巧语的欺骗,什么她恨死她妈妈了,就是她做主为自己选择了一个伪君子,等等等等,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我可以一直说到你发腻为止。 等到飞霞离开了校长室,我走进去,平静地对校长说: “校长,跟你请个假,我想回去休息两天。” 校长认真地看着我,爽快地答道:“也好,顺便想想那天我告诉你的话。” 我点点头,我当然明白那是指我被提名为副校长的话。 “星期一,一定要到学校!”当我跨出校长室大门时,身后再次传来校长的嘱咐。 第十章 两个大嘴巴 回到楚家庄的两天里,除了吃饭洗澡,我就静静地躺在床上。 父亲尽管没有问过我一句话,我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有多么担心。 我躺在床上,飞霞和儿子天云的身影在我脑海里不断徘徊,不知有多少遍。 我想到了飞霞,想到了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怎么会被美**惑。 那个黄昏,她的瀑布似的秀发,她的修长高挑的身材,尤其是血色霞光里她向我回眸一笑的美丽画面,粘贴在原野的风景上,像迷宫一样让我无法找到回家之路。 就这样,在那个春天里,那条小路一直蜿蜒在我心里。 我把一只春天的手,悄悄伸进她的窗口,而一种痛就在那个迷人的回眸中平静地慢慢展开,可谁料到这一展开就是长长的一生呵。 真恨自己,为什么当初发现她文化不高、性格暴躁、我们之间几乎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的时候,同她分手的决定不那么彻底与坚决?她赶到学校送给我吃的那几十个饺子就将它们粉碎殆尽?真恨自己,为什么当初只想到农村的女孩可能更会关心人、更会照顾人、更能吃苦耐劳? 堂堂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居然把可能当成一种必然,可笑可悲复可叹! 真恨自己,为什么当初结婚那么草率,难道就因为她的外形像极了大学同学徐空兰?难道早点结婚就可以减轻父亲的负担?难道自己家庭贫寒就可以随便找个不要什么彩礼的女孩?我是跟谁结婚?跟外表还是跟钱跟孝心? 我眼前重演了很多细节很多事情,它们宛若鞭子一样,无情地抽打着我。 此刻,往昔的日子变成了一只只**,我的心也变成了**,它们旋舞起来,没有停息,即使喊痛,即使流血。 还记得为买衣服的事她说我“除了教书还会什么”; 还记得她当着别人的面不止一次地说什么“如果你们哪个看上他我就让”; 还记得菜炒咸了她就说“真笨,教的曲儿学不会”; 还记得孩子刚满月我只是跟儿子开了个玩笑,她便吵着骂我“愣种”“愣头青”,甚至发怒抱着孩子回娘家,拒绝我送; 还记得让我倒开水我没有找着便大骂,说什么“你今天死我明天嫁”,让我失眠整整一夜,辗转反侧,就像枝头上憔悴暗淡、摇摇欲坠的残花; 还记得九四年那个春天,那个阳光欢笑的下午,硬逼着我带着三岁的儿子上乡**离婚,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从此,我的自尊、我的骄傲在人们的指指点点、闲言碎语中悲哀地风化; 还记得当着别人的面说我“表面看起来是君子,骨子里是个毒液蛇”,我只是淡淡地笑笑,可谁知道,微笑的后面是泣血之泪汇成的满目春江; 还记得一旦争吵起来她就说“到底是没娘教的孩子谈不拢”或“老不死的会养不会教”,我就不得不走进“忧来如其何,凄怆摧心肝”的世界; 还记得每当我举例说理讲道理,她就说我“没别的本事只会瞎扯”,于是在很多人眼中我终于有了一个会扯能蛮的“长处”; 还记得今年二月她过三十岁生日那天猛喝白酒,回家后泪流满面,以至她娘家人对我不满对我动粗,大姐据理力争与之争吵,我只能劝慰“算了吧大姐,兄弟都能忍受得,你又何必呢”,然后静静地站在雨中,独饮寒夜…… 我用目光挠着过去被烦闷痛苦压碎的日子,它们就剧烈地颤抖,摇撼得天和地都在倾斜,晃动得我所有的器官都在哆嗦。 我也想到了儿子。 多可爱的儿子啊,可现在已被**得似乎快跟他妈妈一样了。 再这样下去,儿子还会拥有一个美好光明又充满希望与活力的未来吗? 她动辄就骂儿子跟他爸一样冷血一样弱智,动辄就埋怨儿子没拿到第一第二,一旦考得差些,就更是祖宗八代骂个狗血喷头。 最经典的句子就是:“楚家祖坟没葬好,难怪你楚家出不了人!”或者声嘶力竭地怒吼:“我看你还是别学了,从小看秧子,到老看桩子。还是跟我学服装去吧。”要么就眼红鼻青地拿着尺条,上去就重重几下子,还恐吓道:“不知怎么养了你这个孽子,好不了还不如打死!” 其实孩子才上幼儿园中班呵…… 我捶了捶沉重的脑袋,心里在说—— 儿子啊,原谅爸爸作出的决定吧,爸爸已经错过了一次,这一次一定再不能错误地给你安排一个灰色暗淡的未来了。 滑翔于畸形的天空,你怎能捧出一簇簇亮丽的音符? 星期天中午,我向父亲宣布了我的决定。 仿佛世界大战爆发一样,父亲硬是愣在藤椅上好大一会儿。 不过当他意识到再也不能改变我的态度之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晃悠晃悠地出了家门。本以为父亲跟往常一样去和老朋友下棋的,可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吧,哥哥姐姐都回来了。 他是去搬救兵的! 我心里说,爸爸,对不起,你白费功夫了! 大我十岁、顶替父亲工作的哥哥楚明玉从红旗乡供销社赶了回来。 他先静静地看着我,然后咳嗽了一声,郑重地开了口:“明溪,婚姻是件大事,决定离婚你得慎重。飞霞不容易,她一个人把孩子带到五岁,你做过什么?不是我说你,你现实点吧,女人只要有一点可取之处就可以和她过一辈子。” 停了停,似乎思考着什么,他接着又说:“古语说‘各房点灯各房亮’,你还是用心把你这一房的灯点亮吧……” 抱着女儿的小姐明花在一旁打断了哥哥的话:“我反对。飞霞带孩子是不错,但也不能怕做家务不照顾丈夫啊。明溪,我觉得要是真与她合不来,长痛不如短痛,你就离吧!” 大姐脸上显现出关切与焦急,紧蹙的眉头仿佛笼罩着愁云苦雾。 她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沉甸甸的重量。 她终于开口了:“我不能决定什么,我只是说些看法。明溪,离婚后孩子你怎么抚养呢?你那么喜欢工作,能够腾出更多的时间给孩子吗?如果再娶,后妻会接受孩子、孩子会接受继母吗?你又准备给飞霞一个什么样的交代?她毕竟为你生儿育女了啊。” 似乎做出了某种重大决定,姐姐最终肃然说道:“如果你考虑成熟了,明溪,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的!” 哥哥姐姐后面还说了一些什么,我似乎都没有听到,更不想听到。 我不愿被别人的思想主宰束缚,既然已经深思熟虑,为什么又轻易改弦易辙呢?我要为我的幸福做主,我要为孩子的未来做主! 当抛下冷冰冰的“我想好了”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骑着自行车离家很远。 第十一章 长痛不如短痛 一个小时后,我赶到三十里外的芦花荡中学。 一下车,传达室的老李喊住我:“楚老师啊,江校长说如果你来了,就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什么事呢?我急冲冲地跑到校长室。 校长坐在办公室椅子上,刚见我跨进门就站起来,拿一只纸杯倒了一杯纯净水,递到我手上,连忙说:“坐下坐下。”我感到诧异,更感到有些不同寻常,我意识到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楚老师,”江校长深深呼吸一口气,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最准确的意思,“我们学校领导层经过研究决定,为了不影响你的身体,让你好好休养恢复健康,把你任教的那个班学生拆散分到别的五个班去。星期六补课时我们已经分过班了,真抱歉没有和你商议。” 仿佛六月飞雪,恰似晴天霹雳,我被意外的事件重重击中了。 我感到天旋地转,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的班级没有了,我的孩子们也没有了! 说什么为了不影响我的身体,说什么让我好好休养恢复健康,都是骗人的鬼话!这么说完全是为照顾我的面子,顾全我的自尊,维护我的骄傲! 我明白,真正的原因却是担心惧怕我家庭的矛盾不断、风雨飘摇可能碾碎一个班级的前途、一群学生的未来!还说什么抱歉,没有和我商议,什么话,这不是明显的现代版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我对校长笑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还要说什么呢?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只感到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快要泛滥,于是侧头转身,噔、噔、噔,一言不发地跑下了办公楼,噔、噔、噔,又一言不发地跑上了教学楼四楼。 我站在教室门前,轻轻推开门,瞬间我惊呆了。 教室里真的空无一人,甚至一本书、一片纸屑。呆了好一会儿,我才从泥塑般的神情中清醒过来。 我的班级被活生生地拆散了。 此刻,我想大喊,可是喉咙根本冲不出一个字。 电击般的疼痛之后,我收拾起沉重的心情,慢慢挪进初三办公室。 傍晚时分,校长在楼下大声喊我:“楚老师,下来吧,你好朋友花杰豪来了,我们一起吃饭去吧!” 花杰豪来了?就那个娶了芦花荡乡副乡长女儿的我的高中好友? 尽管同在一个乡,可能大家都忙吧,或者我总是生活在四面长墙围成的四角天空里,我们好长时间不见面了,说真的,还真想他!然而现在,依然没有什么更有价值的事赶走我长长的伤感、无聊、落寞甚至痛苦。 “好啊,楚明溪,你的架子好大呀,”我把深深埋进双臂的头迅速抬起,花杰豪已经从楼下爬上来,拖起我就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愁乎!怕花钱不是?放心,兄弟我请客。” 盛情真是难却。 我边走边笑:“穷哥哥没有别的本事,拿出点架子还真没话说。谁叫你是乡财政所的一把手,不敲你一顿难道还敲我这个穷教师的去?” 说说笑笑间我们已经跨进了绿洲饭店。 可我一坐下,就发现餐桌旁坐着飞霞和儿子天云。 我什么都明白了:吃饭只不过是一个调解家庭矛盾的借口罢了! 我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刚想转身离开,花杰豪不动声色地用手在桌底下使劲按住我大腿。我悄悄叹口气,我能说什么呢,我总不能拒绝朋友的好意太过分吧? 江校长微笑着对我说:“往那边坐坐,我这边太挤。” 多么苍白可笑的理由!这么大的桌子,才坐了五个人,居然会挤! 我没有动,不过左边的花杰豪却不显山露水地拼命把我往飞霞那边挤,还使出了一招妙计:用身体未坐稳的假象,突然之间倒向我,以巨大的冲力让我不得不移动一个座位,很自然地坐到飞霞身边。 我简直哭笑不得,难道空间距离的改变会缩短心里距离、情感距离? 诗人顾城不是写过这么一句“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的诗句吗? 似乎为了打断沉闷的氛围,江校长陪着花杰豪喝了一口酒,然后终于转入正题:“楚老师,其实夫妻们之间谁没有磕磕碰碰的,打是情骂是爱嘛!我们今天请你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一顿团圆饭,就是希望你们重归于好。来,我敬你们夫妻一杯!” 喝在嘴里,我没有尝出这杯雪碧的味道,我只知道马上要离开,一定要离开! 我不露声色地用餐巾纸擦擦嘴,平静地对大家说:“对不起,我出去方便一下。” 然后,拉开门走出去,又转身悄悄关上门,如避瘟神般地迅速逃离。 我跑到街上一个小商店,买了一瓶亲亲八宝粥,刚打开吃了几口,身后有个人猛地从我手中夺过去。我张开口想大声发泄什么,转过头却发现花杰豪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边,灯火阑珊中,他眼睛黝黑黝黑,似乎迸发着股股寒气。 “你怎么能这样!楚明溪,我真为你感到惭愧!跟我回去!” 他拼命地拉我,我坚定地立在原地。既然好朋友已经为我惭愧,那我也只好让他惭愧下去了。 朋友走了,渐渐消融于夜色中的背影似乎带着浓重的伤感与沉沉的关切。 对不起,曾同榻而眠的同学,曾风雨同舟的朋友! 晚风吹散我的头发,一轮明月已经挂在孤寂的黑蓝色的天穹。 蓦然间,我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行走在水泥地上的我,仿佛成了漂泊在宇宙之中的一粒尘埃,孤独落寞,而几乎同时,五柳先生的诗句“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也一股脑儿地跳出我的记忆,那么淡淡地幽幽刺痛着我。 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空洞地想着,慢慢地走进校园。 学生们正放晚自习。 站在操场上,路过会议室,我发现里面灯火辉煌。 透过敞开的门,我看到校长、花杰豪、抱着孩子的飞霞都坐在沙发上。 我迅速加快脚步,仿佛后面紧追着一条猛狼恶虎!可很可惜,这一辈子我注定悲剧结局了!我连摆脱不愿意见到的人的可能都没有了!你瞧,我刚如白驹过隙般地掠过会议室门就被花杰豪发现! 我怎么也逃不出他的火眼金睛,从高中时代起,在他面前我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我被好朋友抓进了会议室,想逃也逃不掉,想躲也躲不了。 校长坐在我左边,他正视着我双眼,从来没有过这么严肃庄重,声音确实亲切。 然而我听得出来,那里面分明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楚老师,如何让家庭和谐可是你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啊。家庭如果都处理不好,又怎能干好其他的工作呢?我一直以为你是能够处理好家务事的,也能处理好其他更重要的事。你说,是吗?” 我知道校长的言外之意。 更重要的事我当然想做,说不想那肯定伪心。 不过,我讨厌把加官进爵飞黄腾达与家庭婚姻等等背景简单地联系或者对立起来。 所以,我口气有点冷淡,用似乎更不以为然的态度说出了心里话:“我现在最想处理的是家庭问题,其他的事情等等再说。说实在的,校长,我觉得能够干更重要的工作的人,不一定是把家庭处理得好的人……” 坐在我对面的花杰豪双手抱在前胸,身体仰向沙发靠背,忍不住打住我的话:“你真是书呆子,机会可是不等人的,过了这一村可没这一店了。我们俩都一样,成绩出色,领导欣赏。俗话说三十而立,我们要抓住机会立起来啊。如果仅仅因为小小的家庭问题而失去了难得的立起来的机会,明溪,机会很可能再也不会光顾你了!” 抓住机会?小小的家庭问题?奇怪极了!荒唐极了!可笑极了! 我的领导、我的最知心的朋友居然不担心我的情感问题,而大谈什么所谓的事业与前途,为了事业、为了前途,甚至可以丢掉做人的原则,抛却家庭的痛苦,放弃感情的煎熬! “杰豪,恐怕我做不到。我最大的理想是干好本职工作,至于说做什么干部当什么领导,我的兴趣不是很大。”我语速很快,语气中带着些**味,“而且我认为,当好干部与搞好家庭是两码事。如果觉得我家庭没搞好就不能提拔,那么就不提拔好了!” 说完后,我就强迫自己挤出些许微笑来保持那种叫风度叫修养的东西,对校长、对朋友说了声:“实在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我走了!” 我跨出了会议室门,沁凉的夜风与从心底升腾而起的心灰意冷糅合在一起向我扑来。 事业、家庭,家庭、事业,难道就是人生的主旋律?不能处理好家庭的人,事业也注定失败的命运了吗?难道可以牺牲家庭去夺得事业的成功吗?我迷糊了,我彷徨了,我真找不到方向了! 可是忽然,心中有种声音在向我呐喊: 你不能再重蹈覆辙了!你还要葬送你的幸福,粉碎孩子的未来吗? 不,我不会再次犯错了,不想再来一次回眸,留下更多的苦痛、更多的失眠! 我加快了脚步。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住在家里,直到离婚那一天。 第十二章 离婚与提拔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爬上楼,走向我的教室。 我轻轻地推开门,宛若打开一篇精美的散文,可是,当冷冷清清、空空落落的教室闯进我眼帘,霎那间,一种酸痛向我迅速地漫溢过来,我的班级早就被瓜分、被蚕食了呵,我居然还傻兮兮地重新站在讲台! 我踉踉跄跄地走回办公室,刚坐下就发现桌子上躺着一摞书信,似乎在静静地等待我的抚慰。我小心翼翼地启开信封,展开信纸。 老师,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给人写信。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情十分悲痛,因为在这一天,我们竟然与相处仅仅十三天的您分离了!我想,我们这个班就这么完了吗?晚自习课下我去上厕所,当我抬头望见我们班灯都灭了时,我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 老师,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我希望我们俩能成为一对知心朋友。老师,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尽管我成绩处于班级下游,但是我想您一定会答应曾经是您学生的一个小小的请求。 ———王明文 老师,星期天下午去看您,我与您说到分班之事。我问你有什么感受,您笑了。您笑得那么爽朗,那么亲切。其实,我知道,这笑包含了您多少伤感与痛苦——您是用笑来掩饰自己,也是用笑来安慰学生啊。老师,一个人能够将痛苦埋在心底已经不容易,如果还要用笑脸来安慰别人,更是难上加难。而老师您却做到了! 别再骗我们了,老师!班会课上,您曾说您坚信与我们一起努力,一定会将我们班培育成学校最出色的,但是上天却没有给你这个机会。老师,我们希望您尽快恢复健康,给我们原四班同学上课,哪怕只上一堂。我们愿意等,不管一个月,两个月…… ———袁文静 分班后的第二天中午,方宇同学和其他几名男生一起到原班,看到地面上满是粉笔头,桌子、凳子上布满了脚印,他们伤心地哭了,每人拿起扫帚,边哭边打扫……他们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凳子排齐了,黑板擦亮了,然后才离开。男儿有泪不轻弹,老师,他们却哭得如此伤心。什么时候我们能再听您的一堂课呢? ———洪艳姣 …… 我不敢再往下看,学生把哭泣和血液沉淀在文字之中了! 这些文字像春雨,润沃着我。我很幸福也很伤心地凝望着这些并不起眼但却十分生动盎然的小生命,我拼命忍住已经盈眶的热泪,没有让它们顺着我面颊流淌下来,而是让它一滴一滴溅落在我的心壁。 像捧着自己的心一样捧着没有邮戳的几十封信,我开始恨起自己。 为什么要接这个班?为什么不在家休息?否则,孩子们怎么会掀起情感的风暴,以至于极大影响后面的学习?我今生犯了一个不该犯的美丽的大错! 我要给孩子们上最后一课! 我计划了一番,这个星期日也就是九月二十二日学校放假,可以利用上午时间把孩子们集中起来上一课。 在我等待给孩子们上课的几天里,我收到了三张获奖证书和三本杂志。 第一张证书是美术方面的,是中国美术家协会寄来的,在去年举办的绘画大赛中,我的水粉画《乡村的原野》获得了一等奖,要知道,我们省只有两位获奖啊。这多少赶跑了许多天来郁积在我心头的悲伤、不安、迷惘与痛楚。 至于说另外两张证书,也似乎把阴云密布的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灿烂的阳光从厚厚的云层背后钻出来,带给我一份惊喜,一份激动。 我的散文《我是船长》在今年《教师文艺》发起的全国性散文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而且是唯一的一等奖!而另一篇散文《选择》则在另一份杂志《作家》主办的九六年全国征文大赛中获得一等奖,同样是唯一的一等奖。 尽管从学生时代就开始发表小说、诗歌、散文,也获得不少奖项,但获得全国性的唯一的一等奖却从来没有。淡淡的喜悦中似乎也渗透些许挡不住的心动,我情不自禁地翻看起杂志来。 看过了《美术》与《作家》中自己的作品,我又翻开《教师文艺》,阅读起刊登在上面的文章《我是船长》。 究竟去不去苏州领奖?这可是全国中语会苏鲁豫鲩语文教学研究中心寄来的邀请函呵。 去吧,那六十多个孩子怎么办,他们正面临九六年中考;不去吧,领那一等奖学术论文证书倒在其次,重要的是看不到了知名教师的示范课、听不到了专家学者的学术报告。 这些想法在脑海里不知折腾了几百遍,最后还是校长为我作出了决定:“九二年所有老师去苏州春游,你坚持给差生补课没有去;去年秋季组织骨干教师去上海市市北中学学习你也没去,说不放心初三六个班的教学工作;这次苏州你可得去,一来领获奖证书,二来听听课与学术报告,这三嘛,就去逛逛人间的天堂吧。” 望着校长诚挚的表情温暖的目光,我轻轻点了点头。 临走的前一天中午,我从教室叫出班长,用右手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我去苏州,大概六天吧,可要好好管理班级哦,啊?”班长绽开脸上的笑容:“老师,您放心吧。” 临走当天早晨,我先爬上三楼,习惯性地走向最东面的教室,推开门,仿佛打开一本装帧素朴意境隽永的诗集。走进诗集,凝视着一张张熟悉而又亮丽的脸,我心里不断地祈盼: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可得遵守“国法家规”,要“悬梁刺股”,千万别出乱子呵! 汽车与火车交换着将我送到了苏州。 报到之后,我被安排在苏州铁路旅馆。也许适应性太差的缘故吧,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起身披衣下楼,徘徊在苏州火车站广场。 尽管已是晚上九点,广场上人依然很多。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聊天的,打扑克的,看报的,游戏的,还有一群行色匆匆的旅客肩扛手提行囊疲惫不堪地涌进候车厅。 遍地灯光。 这边,那边,浓重的夜幕下流动着灯的长廊,像涟漪一样泛动着苏州站。 我置身其间,在夜眼的注视下,并未流连着这灯光烂漫的画廊。春夜的风略带寒意,轻柔地拂过身子,我不禁连打了几个寒颤。 看看表,快九点半了,学校里的孩子们就要下晚自习了吧?不知英语老师到三(四)班上课了没有?对了,小年该不会与英语老师调皮吧?他曾经气跑过她一次呢。还有,下晚自习后值日生一定会记得关上窗户吧?今晚的风很大,或许夜里有雨。 越来越大的风把我衣服拉得长长的,灯光中我的脚步像灰尘一样堆积。 蓦然的闪现和黯然的消逝,在我孤寂如网的瞳仁中滤过,丑陋的或美艳的,没头没脑,重重复复……不知何时,我踱回了旅馆。躺在床上,听过路的火车在耳边断断续续地鸣叫,寂寞地敲打着夜空,它似乎在怀想着什么吧? 在这夜风萧萧的深宵,我感到别样的寂寥。 我觉得我不是躺在这座美丽城市的一座旅馆里,而是站在世界的边缘,春夜的风呼啸而过,带走我鲜活的情感。我无可奈何地淹没在梦魇似的黑暗和昏睡之中…… 天亮了,我洗脸漱口吃饭,然后就步行走向苏州五二六厂俱乐部(中语会活动地点)。 夜里真的下雨了,路上湿漉漉的,道旁树经了雨的洗礼,显得绿意盈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经过平门桥之时,身后响起了一串串熟悉又亲切的自行车铃声,随即有五六个身穿校服的男、女学生掠过我身边。 我不禁一动,他们一定是铁师附中的吧?瞧,那个身材小巧、长发随风飘逸的女孩,从背影看,多么像我们班的音乐科代表!凝视着消失于平门桥尽头的学生,我陡然感到一种未曾体验过的痛苦穿透身心。 孩子们早读课是不是“涛声依旧”?上午第四节课该不会“大珠小珠落玉盘”吧?中午我不在班,大概要“处处闻啼鸟”了?下午第一节课可能又要上演“午睡不觉醒”了?对了,活动课体育委员千万别忘了带着同学们到操场上去“潇洒走一回”啊。 进了五二六厂俱乐部,听一个个全国知名的教师借班上示范课。 他们在灯光明亮的舞台上,我在光线幽暗的大厅里。时间轰鸣着冲过来,又如风无影无踪,只留下瞬间的冲动和模糊的印象,像一场长长的梦。示范课还没有结束,我就再也忍不住起身,拿起公文包走出俱乐部。 我买到了晚上回家的火车票。 当手提行李通过验票口向火车走去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回头瞥了瞥灯光昏暗的候车室:再见啦,苏州,尽管你有东方威尼斯的美誉,尽管我失去了一次聆听专家学者的学术报告的机会,甚至连获奖证书都没有来得及领取,可我仍然要回去,回到我们的那间教室,那艘船 ——因为我是船长呵! 火车终于开了,车头的照明光穿透夜幕,巨大的震动焕发出暖烘烘的热情。打开车窗,一股久违了的春的气息迎面扑来,我眯起双眼,贪婪地吮吸着。 苏州,再见啦! 这篇文章的每字每句,都重新勾起我沉甸甸的情绪,霎那间我好像快要被压垮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给学生们上最后一课! 星期六到了。上午,学生们聚集在老家,我带着他们一起走进孔乙己的世界。 课结束之际,凝望着坐在眩目光线里的学生,我脸上绽放出笑容:“同学们,其实在哪个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信心。路就在脚下,命运就攥在自己手中。我相信你们会取得好成绩,因为在我眼里,你们都是最聪明、最优秀的!” 学生们一个一个飞出了老家,留在我视线中的背影渐渐模糊、模糊,泪水盈满眼眶,我却紧紧咬住牙齿,没有让它滚落…… 第十三章 我是船长 在九月份剩下来的日子里,我一直穿梭于学校、旅馆、法庭和律师之间。 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通过咨询通过实实在在的经历,我终于了解到了离婚的艰难。 本来,我以为离婚是一件简单至少说不是很复杂的事,然而直到置身其中,我才知道里面掺杂了太多的人情太多的背景,我才认识到昨天、今天的我是多么无知,我才明白自己对世事竟然白痴到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步。 以前,我对“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话嗤之以鼻,现在终于发觉自己在这方面甚至不如一个小学生!但是,不管多么艰难,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枪林弹雨,我也要闯他一闯。 婚我是离定了。 好朋友终归是好朋友,在了解到我的境况后,什么也没有说,就让我坐上他的摩托车,帮我找律师、找法庭庭长,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 我以为这下可以不用愁了,骑着摩托车的花杰豪冷笑了一声:“明溪,什么时候你才开窍啊?你以为我向你引见了他们,离婚就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我的作用只不过是给你搭桥引线而已。” 停了停,他显得有些激动,继续说:“你还得给他们送礼送物。俗话说‘宁可拆一百座桥,也不能拆一桩婚姻’。我的北师大高才生的老兄啊,我这么做,可全冲着你被情所困所苦不能自拔,顺带高中三年深厚的兄弟情谊哪。” 尽管对请客送礼之事深恶痛绝,但为全面彻底地割除心中的痛,我不得不于一天晚上,骑着自行车,带着一斤西湖特级龙井茶叶和一条红塔山香烟,向绿苑小区进发。 绿苑小区里绿树婆娑,香花盛开,碧草葱葱,每家每户都是单门独院,一律上下两层,黑瓦红墙。王庭长家就住在这里。我拎着礼品走到庭长家小院,举起右手按响了门铃。 庭长夫人出来打开了院子门,看到是我,丹凤眼立即露出笑意:“原来是楚老师呀,请进,请进。” “王夫人,请问庭长在家吗?”我边走边问。 她好像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我手中拎着的东西,马上热情地回答:“他刚刚出去,大约20分钟后回来!” 我很小心地在门口换了拖鞋,然后一边应付着庭长夫人,一边打量起屋里的陈设。 客厅豪华得无以复加。 金色的天花板和白色的墙壁搭配,气派非凡。两架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分外眩目。 直对面的玻璃背景墙前放着一台21寸彩电,幕灯使背景墙上的铜金小字“紫气东来”烁烁发光。客厅南面,摆了一架乳白色的卧式钢琴,钢琴左边的几案上放着绿色的植物,右边摆放着一只大大的玻璃鱼缸,这使大客厅的格调明快而鲜活,缓解了繁复豪华的装修带给人们的沉闷与压抑。 我很有兴趣的看起大玻璃鱼缸来。 鱼缸确实很大,里面有一根蓝色的“冷光源”灯管,为里面的小生命们照明。 鱼缸里立着一座珊瑚礁,珊瑚礁并不是天然生成的模样,而是经过加工的,整体造型非常完美,形态复杂多变,仔细观察会发现,它很像一条翻云覆雨、急速前进的巨龙。 那珊瑚礁上养着几只海葵,五颜六色的,随着缸里被小机器鼓动着来回循环的水流向四周伸展着触须。水中的小丑鱼,体形很小,来来往往,急速穿梭,行动非常敏捷,身上有着很亮的蓝色和黄色。 皮球鱼,身上好像有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坚硬的铠甲,只有背上、胸口和尾巴上的鳍会动,来完成一切的行动。它皮肤色彩很奇特,灰黄带绿中布满了很多细小的圆形斑点,看起来有些滑稽,也有些憨态可掬。水中有几只像蝴蝶一样的色彩缤纷的热带海鱼,慢条斯理、悠然自得地闲逛着。 玻璃缸里还养着四五只虾,都长着极长的胡须,身上仿佛穿了马戏团小丑的衣服,红色和白色条纹间杂的色彩,煞是好看。它们总是挥舞着大钳子,一厢情愿地挑逗着其它的动物,仿佛把它们都当成自己的对手似的,比试比试本领的高低。 也许看见我很喜欢玻璃鱼缸吧,王夫人便开始仔仔细细地打开水族缸下面,原来缸是藏在一个木质底柜里的。 她讲述着水族缸怎样生态、怎样自然、怎样科学,颇有得色地吹嘘着她的水族缸如何自然循环,如何动态清洁,甚至可以两三年才翻一次缸,彻底清洁一次。她指着下面一个个装满碎石和海砂的小玻璃缸,逐个讲解着每一个缸起到的作用,简直有些眉飞色舞。 这样的气氛下,我很奇怪自己,竟然像她一样不时天真开心地笑着。 王夫人终于讲累了,往沙发上一坐,一边大口地喝着冰水,一边指着我说:“茶几上的那杯,是给你的,请尝尝我调的味道如何。” 因为空调的缘故,屋子里很凉。本来我并不渴,不过既然别人邀请你尝,不喝恐怕显得不礼貌,于是我端起晶莹剔透的杯子喝了一口,味道除了沁凉外,还有些许酸甜,确实是我喜欢的味道。 于是我用夸张的语调说:“不错,真的好极了!” 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儿,庭长回来了。 一见我,他便笑着很客气地说:“哦,楚老师,你好。” “王庭长,今天晚上正好有空到府上拜访您!”我连忙站起来,手足有些无措。 他连连摆手:“你客气了。请坐,请坐!” 究竟谈了些什么,我真记不太清楚了,模模糊糊地好像记得他似乎谈到他的过去,说自己以前是军人,后来转业到地方。临走时,他执意要我带走茶叶和烟,经过多次回合,他终于无可奈何地收下,并且说:“既然这样,我先收下了,有时间我把东西送给花科长转交给你。你放心,你的事我一定会秉公处理的!” 我傻傻地丢下热情的“谢谢”,心满意足地离开王庭长家。 脚蹬着自行车,穿行在浓重的夜色中,听着蛙声虫鸣,我似乎看到了一些光亮。 看来,离婚愿望就要实现了。 第十四章 送礼 第二天,我从旅馆出来,正好碰上芦花荡乡文化馆馆长夫人梅兰芝。 她在学校旁开了一家小吃店,生意挺兴隆的,儿子正读初二,由于我这两年一直教初三,成绩出色,她好几次跟我说将来要把儿子放在我班上。 看到她向我招手,示意我进小吃店。我有点迷糊,找我有什么事呢?现在我都“失业”了。进了屋里,她开门见山地问我:“楚老师,问你一些不该问的问题,听说你要离婚?” 我点了点头。 她眼里露出关切神色:“昨天,看到你丈母娘一路从旅馆吵出来,吵什么啊?” “随便她怎么吵吧,我已经不在乎了,反正决定离婚啰!”我回答得既干脆又冰冷。 “你真的要离?夫妻还是原配的好。”她似乎更关心了。 “谢谢你的关心,”这可挑起了我的无名之火,但我还是尽量压抑着,答话的声音好像从深邃黝黑的井底深处飘来,“律师我已经请好了。” 梅兰芝脸上立刻显得庄重认真起来:“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真要离婚,可要活动一番。不要误会,我看你人很好,而且又给我儿子辅导过几次,所以才这么说。” 我真激动起来了,毕竟好人有好报,你看,学生家长也这么理解我帮助我。 我示意她讲下去。 梅兰芝小声地对我说:“坐下说吧。我们与王庭长很熟,上次我打赢了一场官司,告诉你,一次就送给他这个数!” 她右手竖起了三根手指头。 我会意地点点头,很笃定地说出了数字:“三百?” 梅兰芝摇了摇头,看着我笑了:“三百?这你就不懂了,整整三千!” 我瞪大了眼睛:“不会吧?看来他很廉洁的。昨天晚上我送给他香烟与茶叶他坚决不收,最后无奈收下还是碍于情面,他说要退给花杰豪转交给我呢。” 梅兰芝脸上现出不屑的神色:“切!那是嫌你的东西少,即使说退,场面上话罢了,你怎么当真?他我是最了解了。不相信?看看他家的豪华装潢,哼,凭他那点工资?” 我真气馁了,昨天就是刚才我还信心百倍充满希望呢。 可是现在,我突然悲哀起来:真如大姐所言,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 梅兰芝也许看透了我的心思,安慰我说:“不用担心,楚老师,我们和王庭长打交道已经很多次,不是一两天的交情了。今天我们约他来这吃顿饭,帮你们联络联络感情,再选择一个晚上,我陪你到他家去一次,你看如何?” 我咬咬牙,狠狠心说道:“谢谢你,饭钱算我的,晚上去他家的时间你定。” 晚上,梅兰芝夫妇、王庭长、我四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 我不会喝酒,更不能喝酒,我开玩笑似的向他们解释:“这叫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再加上不久前头脑跌倒损伤,医生关照今生都要与酒绝交。这不,如今我已成了国宝大熊猫,需要大家保护了。”然后站起来,作了一个揖:“诸位,对不起,我只能以水带酒奉陪庭长、馆长和夫人了!” 梅兰芝先端起一杯酒站起来,满脸笑意地对王庭长说:“王庭,首先感谢你今天的光临,干!” 王庭长也站起身,长满肉的圆脸上堆起笑意:“谢谢漂亮的夫人,如果不是老朋友,我今天就不会抽出时间来了。” 说完仰头一干而尽。 吃喝过程中,梅兰芝又借助敬酒机会趁热打铁:“王庭,楚老师教过我儿子,绝对是个好老师,否则我们也不会出面请你的大驾了。请看在我的薄面,你一定要帮这个忙呀,有情后补,我们不会忘记你的!” “大妹子,你这不就见外了?”王庭长哈哈大笑,嘴里喷出一股酒气,“你的忙我是一定要帮的。” 在这样的酒桌上,我简直成了一个配角,一个旁观者,一个闲人,甚至觉得自己居然成了一个不折不扣、彻彻底底的傻瓜。 我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静静地看着他们在我花钱搭起的舞台上尽情地表演,表演着我以前未曾看过又讨厌看到,而且现在或许以后依然不想看到更不愿看到的一个又一个震撼着我的精彩细节。 喝足吃饱之后,我们都说了些客气话。 王庭长开着车走了,我与梅兰芝一家互道晚安后也踏上了回旅馆之途。 夜风清凉,宛若温柔的手指抚摸着我燥热的面颊,我忽然产生一种亲切而又忧伤的感觉,多像母亲的手指轻柔地滑过我的身体啊。噢,母亲,我怎么突然想到了母亲?眼前似乎出现母亲温和的目光,它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穿过千山万水,透过浓黑的夜色,一直跋涉至我头顶,就这么静美的、忧郁地看着我。 我好像听到了母亲熟悉的声音,似有若无,隐隐约约,从声音里分明感受到她对我的呼唤、对我的牵挂、对我的抚慰。我摇了摇头,一切幻象都在须臾间消失了,猛地抬起头一看,已经到了旅馆门前。 过了两天,梅兰芝终于有工夫陪我去王庭长家了。 那个晚上,天空布满乌云,偶尔地被风撕开一两道口子,闪烁的星光于是从里面探出了悠长悠长的蓝幽幽的手臂。 进了王庭长家,客套寒暄了一气,梅兰芝递过去一个信封,里面装着我的两千块钱,那可是我咬牙切齿忍痛割爱从牙缝里省下的血汗钱!庭长只是用他肥厚的手指象征性地推托了一番,那两千块便肉包子打狗——有去没回了。 在来王庭长家的路上,我担心地问梅兰芝:“信封上不写上姓名,他弄糊涂了把马良当成冯凉怎么办?” 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眼睛里迸发出一种炙热的光芒:“我说楚老师,我的小老弟啊,这你就外行了。他只要把信封这么用手一捏,嘿嘿,就知道有几张百元大钞了。” 果然不假,在王庭长收下信封后不久,我感觉到他对我的态度好像明显改变了。 他先看看我,下巴上的肉往下垂着,使人担心这肉随时掉下来,又转过头对着梅兰芝,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冲着你们这份真诚,冲着我和你的交情,你放心,这个忙我帮定了。”他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像下了决心似的一挥手:“楚老师,我会尽快把离婚诉讼寄给你妻子,尽快在二十天内安排开庭!放心,我会让你满意的。” 我有些高兴,有些悲哀,有些迷惘,有些难过。道声“谢谢”后,我们就跨出了王庭长家门,骑车往芦花荡赶去。 路上,我们谈着说着一些无聊的话题,尽管对此丝毫不感兴趣,我还得陪着小心与笑脸应付着梅兰芝,毕竟,她凭什么帮我这个大忙呢?因为我是个好老师?给她儿子补过几天课?就在我琢磨这些问题的时候,她突然惊叫了一声,自行车向我这边倒来,然后重重地倒在我身上。 她的双手顺势抓住我双臂,脸紧靠着我,我几乎听到了她急切的喘息声。 霎那间,我有些惊慌,有些迷惑,但却来不及多想,立即用有力的双臂扶起了她,连忙问:“怎么跌倒了?” 梅兰芝那双有神的大眼睛里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光芒,似乎渗透着无限的迷惑人的魅力,对,应该是诱惑!大学里好像也遇到过这种目光!我打了一个哆嗦,我终于找到她帮助我的真正原因了。 我迅速地转过头,看着黑漆漆的夜色,埋怨道:“天太黑,路又不平,真不好意思,让你吃了一个跟头。快点骑吧,天可能要下雨了!” 身后传来梅兰芝的声音,带着成熟女性特有的温柔,似乎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娇嗔:“我听过天气预报了,今晚没有雨!” “哦,天气预报有时也不准啊。最重要的是,花杰豪在他办公室等我呢,我们约好了9点见面的。”我回答得毫不犹豫,边说边看西铁城夜光表,“呀,还有十分钟了,赶快骑吧,晚点了,他可饶不了我。” 我都有点佩服自己的表演精彩了,想不到我还有这方面的才华,说起谎话来就跟真的一模一样。 当倒在旅馆床上的时候,已经10点了,我暗自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场劫难。 第十五章 梅兰芝 离婚算是基本敲定了,我的心神随之安定了许多。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学校,爬上楼走进初三办公室,坐下一会儿就下课了。 兰君良拿着数学书走进来,一望见我就立即走过来,狠狠打了我几拳头:“阿楚,这些天你忙什么去了,总看不到你的影子。”低下头,悄悄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地点点头。 我先下楼,向操场走去。过了不久,兰君良来到我身旁。 我们在操场看台上找了一级台阶坐下,看着学生在操场上奔跑欢笑。 我等待着兰君良的开口说话。不知怎么的,这一次我似乎等待了很长时间,也许兰君良在考虑用什么合适的表达方式来让我接受吧。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逗着他:“再丑的媳妇也得见公婆。君良,张开你的贵口吧,我可是高尔基笔下勇敢的海燕,已经做好了搏击暴风雨的充分准备!” 兰君良向我转过头来,满是青春痘的脸上堆满严肃似乎还有更多的愤怒:“你还笑得出来!你知道学校这十几天风云变幻黑云压城吗?!” 我没有打断他的话,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注视着他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给你班上的学生上什么最后一课?正好给那些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抓住了话柄揪住了小辫子?他们正愁找不到大肆攻击你的理由呢!”反问句无疑演绎了兰君良胸中的熊熊怒火。 稍停,似乎为了平息怒火,兰君良继续道:“这倒好,你自己却主动送上门,给他们创造了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还有,那天校长和你同学花杰豪请你吃饭,你怎么跑了?不听从校长的话没关系,你怎么一再落校长面子,让他在乡领导、学校老师面前没了威信?” 我依然淡淡地笑着,不过这次我开了口:“君良,你知道这是我的性格。再说,即使是校长也没有权利安排我的婚姻。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流言蜚语,止于智者,我不怕!” “你不怕?我都怕了。说得轻巧!”兰君良瞪大眼睛,有些怨恨有些怜惜更有些担心地看着我,继续说着,“元少肴之流的说,你闹离婚是因为有外遇,还说这样的人怎么能提拔为副校长。常建国那个老东西最不是个人,抱住汗毛当大腿,紧紧绑着元少肴这棵大树,与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说你性格倔强、刚愎自用,怎能挑起学校大梁?还说你大脑经过这次一跌,好像精神也有些不正常了,感情更冲动了。哼,这老八怪,为元少肴帮腔,不就冲着姓元的舅爷是副乡长吗?” “卑鄙无耻!”我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心中立即窜起一股无名之火。 “阿楚,”兰君良声音明显放低了,仿佛有点不忍,但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慢慢地说,“听不少老师说,元少肴的副校长已经通过了乡党委的考察,最近要上报市教育局,就等批复了。” 我倏地打了一个激灵,所有美好的理想似乎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了。 我知道,每个男人都想用事业、以闻达来证明自己,其实我也不能免俗,只不过用平静与漠然深深压在心底罢了。其实我早就意识到可能会出现这个结局,但我没有预料到,它竟然出现得这么早,这么快,让我都来不及证明这个真理—— 以自己不懈的努力和顽强的奋斗,也许会扭转社会上某些不正之风。 我轻轻摇摇头,努力甩掉所有的不快,脸上重新绽开淡淡的笑容,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来:“君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这些事对我不会有多大的打击,因为我努力工作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教好学生,做好本职工作而已。” 兰君良也许觉得我的语气过于平静吧,他显得很惊讶:“阿楚,你没事吧?” 我理解他的惊讶,我知道,他是不可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的。 我又笑了笑,即使内心再苦打击再大,笑傲人生我是一定要坚守不弃的:“君良,经历了许多事之后,我对很多问题都有了更深刻的看法,尤其对大学里的老师评价苏东坡的那句‘宠辱不惊,得失两忘’,有了新的理解。” 兰君良第三节有课,他站起身,用力拍了拍我的后背,浑厚的男中音再次敲响我的耳鼓:“阿楚,我去上课了。记住,我永远站在朋友的一边,站在正义的一边!” 我拼命地忍住要说话的冲动,因为我自己清楚,如果一开口,那不争气的泪水就会夺眶而出,我真的不想在朋友面前刻画塑造凄凄惨惨切切的形象! 凝望着朋友高大魁梧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视野中,我慢慢地挪开步子,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夜仿佛黑得彻底而又从容。我置身于校园河中亭,凭栏眺望,弯月辉耀苍穹,疏星遥坠天际;俯身信目,一弯月亮潜入水中,静若处子,皓如白玉,与天空的交相辉映,彼此唱和。微风徐来,河面摇漾起波澜,被波澜揉碎的月光如细巧灼亮的银花。 这样的情景让我油然而生一种幻觉和几许感怀几许怅惘:缥缈虚幻的河面,美丽得就像冷酷无情的现实!一阵下课铃声骤起,人潮从楼里涌出…… 这时候,我感觉有一种伤痛像飞旋的小行星快速地向我袭来—— 就以这种方式与我的美好的理想告别、就用这种行为向我的破灭的梦想祭奠吗? 不知学生回家的车铃声的惊扰还是弯月的诱惑,林中窜出了几只鸟划过河面;河面涟漪轻摇,弯月便随着微波忽碎忽合,时明时暗;偶尔几片浮云掠过河面,河面明明灭灭地变幻着色泽。 抬首望月,已爬上中天的弯月仿佛耗尽了精血内气,苍白无力,柔弱无姿,心中残留的那点可怜的幸福也随之消失殆尽。 我想起两年前当着学生的面撕碎滨江市电视台记者聘用证书的情形,难道在工作室、录音棚和采访中奔波的生活不是我梦寐所求吗?难道我放弃错了吗?放弃,放弃,我居然还放弃了进省城学校的机会,结果怎么样?让三十里外近八十高龄的老父亲孤枕难眠、孤苦伶仃,让四岁的小儿子只能在偏僻落后的农村幼儿园接受捶打、沐浴苦露。 而我呢,在把青春、把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甚至生命都傻傻地奉献给教育事业的时候,却遭到来自战友们的嘲弄讽刺、揶揄打击,除了得到理想的破灭、爱情的折磨外,我还拥有什么! 这样的结果是不是很糟?很可笑?很不可思议? 躺在旅馆床上,辗转反侧。风在窗外徘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一种忧郁的情调如烟如岚如雾萦绕在我周围,生的曲折坎坷,活的酸甜苦辣,一下子涌向我。 我张大眸子,冥想中,世界像张发光的白纸,似乎只有时光老人在月光如水的路上踉跄前行。渐渐地,梦氤氲地升腾了。在青色的梦里,我仿佛听到电视台的采访车,隆隆地越过远野,我在工作室、录音棚和采访中穿梭奔波,跑着跑着,就跑进了校园。 我和我的学生始终手拉着手,穿越炼狱,最终走向我们的天堂——教室。 天堂里,金色的阳光欢快地流淌成河流,淙淙,涓涓,潺潺,汩汩,在子夜的静寂中蓬勃出幸福的细浪,一束束,一朵朵,一圈圈,潮湿我的梦境。 第十六章 梦想破灭 九月三十日下午,小姐楚明花从滨江市区赶到我们学校来。 她带来了一些营养品,我知道她是惦记着我的身体与家庭。看到了小姐站在初三办公室门口,我赶紧起身跑到她面前,高兴地说:“你来了?我正准备回去看看老爸呢。” “明溪,你怎么这么瘦?工作要注意休息,不要总是玩命!”小姐把两个纸盒放在我桌子上,仔细端详着我。 我故作轻松地说:“瘦归瘦,精神抖。现在我已经不上班啦,只好坐在办公室消磨美好时光。好啦,我们回去看看老爸吧。” 我一手拎起纸盒,一手拉着小姐,径直下楼。 我们都骑着自行车。也许血缘关系吧,一路上我们总有谈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 我是一路笑声,我不愿别人分担我的痛苦,更不愿在别人面前诉说痛苦,为什么要亲人要朋友为自己担忧呢?快乐应该大家分享,而忧伤只能独自承受!也许这就是人生,人生或许就该如此。 不经意间,我好像听到小姐一声叹息:“唉,不是这家人,不进这家门。飞霞和妈妈的脾气简直一个模子出来的。妈活着的时候,老是和爸爸吵,爸爸过的日子真苦啊。幸亏她去得早,否则,爸爸恐怕气都要被气死了。” 我淡淡地笑着反驳着小姐:“不一定吧,爸爸太老实,很多人情世故都不大懂,妈妈说他又不听,不吵才怪。只是妈妈说他的话有些刻薄罢了。” “哼,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恨妈。”小姐声音不大,不过里面似乎包含着沉重的厌恶,她眼睛望着前方,继续说着,“明溪,你不要为妈打抱不平。也难怪,小时候,妈妈一直宠你,她就喜欢男孩子,老封建。” 这次我真笑了,望着天边血红色的夕阳,逗着小姐:“喂,姐,吃醋了不是?在怪妈没有多爱你一次吧?像她那般年纪的人,又有几个不封建呢?” “这还在其次,关键在于她不是个好人!”小姐可能真生气了,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她的两只大眼睛都鼓起来了,“她品德不好,你知道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一向慈祥一向可亲一向敬重一向在梦中出现的母亲居然品行不好? 我极力按捺住翻动的思绪,我明白,小姐这么说一定有充足的理由,这个世界上是绝对没有哪个子女向自己的母亲泼污水的!笑容依然绽放在脸上,我什么话也没说,静静地等候着小姐的下文。 果然,小姐并没有意识到我对母亲的事一无所知,还以为我理屈辞穷了呢。 她说话的声音明显平稳了许多:“妈妈作风不好,那时侯,她和前后村的不少人有关系。” 是这样,老天!竟然是我深恶痛绝之事!竟然是我恨入骨髓之事!怪不得老听别人说我们姐妹兄弟四个长相各不相同。 原来如此! 我极力平复心中蓦然刮起的风暴,脸上仍然带着笑意,非常平静地说:“姐,那,那爸爸不是我们的亲爸爸?那……那又是谁呢?你知道吗?” 小姐摇摇头,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不知道。有一次我问大姐,她把我臭骂了一顿。以后我再也没有问过她。” “爸爸知道我们不是……”我鼻子有点发酸,我想大哭一场。 “我想,爸爸肯定知道。也许他和妈吵架与这有关吧。” “可是爸爸对我们很好啊。”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似乎从地层深处钻出来,漆黑,压抑,悠长,还滴落着浓浓的苦涩。 “所以,我才经常带东西回去看爸爸,帮他烧饭洗衣啊。” 我愕然了! 小姐以后说的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即使我想听,想尽各种方法去听,我也不能指挥自己的思想,左右自己的大脑了,好像主宰它已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 我不能言语了!我不能思想了! 如果不是受过高等教育,恐怕就连最后的那点维护自己残余的风度、坚守男子汉可怜的尊严的勇气都没有了!我只是“唔啊哈”地简单机械地应对着,尽管脸上笑容依旧,尽管神色平静依旧,但我知道,那简直就是胡乱涂抹在画布上的油彩! 西边天空夕阳的余辉像血一样,铺天盖地地向我扑过来。 它们噬咬着我,撞击着我,刹那间我发觉,我的灵魂仿佛流星似的滑过我的躯体,轰然坠入了茫茫暗夜之中。 第十七章 作风不好的妈妈 父亲依然一如既往地热情。 可惜,他完全不知道,此刻,他最宠爱、最引以为自豪的小儿子平静外表下,早已经翻江倒海、波涛汹涌。 我仔细地看着父亲。 高高的额头,花白的眉毛与黑黑的睫毛很浓很长,很有点南极仙翁的神采;眼睛很大,很亮,颧骨略高;他捋着自己花白的短胡子,眯着双眼,任柔和的灯光包围着自己——父亲习惯如此,而他捋着胡子的动作,更为我熟悉,他是那样慈祥可亲呵。 收拾洗刷过碗筷之后,我重新坐在桌子边,望着灯光中父亲饱经沧桑的脸,一股一股酸痛、辛辣、怜惜冲荡着我情感的堤岸。 我用平稳的语气如话家常一般,有意无意地探问着父亲:“爸,你现在身体不错啊。听妈妈说,你年轻时得过一次大病,在上海一家医院昏迷了三天。真的吗,爸?” “真的,昏迷是因为全身麻醉。”父亲睁开眼睛,说得慢条斯理,不以为意。 “哦!”我作恍然大悟状,继续我的探问。 此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无聊,好无耻,好卑贱,甚至好无情。 “爸,听别人说,我们还有一个大姐,后来送给了别人。现在她在哪儿呢?” 父亲没有任何怀疑的亲切的目光,像雪亮的银匕首,勾划切割着我的肌肤。 他仍然一如既往、没有任何防备地向他的儿子作着解释:“她不是你妈亲生的,是带回来养的。五岁时被你爷爷赶出了家门,最后被她亲生妈妈带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我没有再问,我不想拿这条无情残忍的鞭子,抽打深爱着我的父亲,把人生中最后一段美好时光都无怨无悔地交给我的父亲!我更不想再拿起这根鞭子,抽打我自己本来就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灵魂! 我很乖很亲切很动情地凝视着一直培养我到大学毕业,并让我娶妻生子的父亲,轻轻地说了一句:“爸,早点休息吧。”话还没有说完,我就赶紧转头侧身,跑向我的房间。 我明白,如果速度稍微慢点儿,一直都在我掌控之中的泪水就会在父亲面前决堤泛滥。 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细细审视镜子中的自己。 头发乌黑,鼻梁高挺秀直;浓密的剑形眉毛微微上扬,一直延伸至两鬓;迷人的双眼皮眼睛由于伤情而显得更动人,而忧伤、愤怒、哀怨的眼神似乎隐藏在对一切都毫不在乎却又什么都在乎的表情里;清瘦的长方形面孔英俊得让人窒息,却比女孩子多了一点简练的线条;脸皮呢,则如像牙般的光润,甚至给人没完全发育的青涩质感。 整个面孔被身后台灯的微弱光线映衬得像一件来自奥西斯神庙的雕刻作品。 我惊诧于自己外貌了!没有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自己,观察过以后,我似乎也被自己的风采与魅力打动了!但同时,一种巨大的痛苦更以惊涛骇浪之势向我扑来:除了眼睛,我竟没有半点与父亲相像! 想到那位比大姐还大五岁、至今仍然不知下落的姐姐,想到父亲浑身麻醉昏迷整整三天,想到大姐明兰告诉过我母亲临死前对父亲说过的话“我死后,我担心你会不会把孩子拉扯大”,我作出了判定:父亲可能不能生育。 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一闪现,我面前就出现哥哥姐姐们的面容,他们的长相竟然也没有一个与父亲相似! 哦,父亲,我亲爱的父亲呵!你知道这一切吗?你不会不知道吧?如果知道,你又该忍受怎样的痛苦、怎样的煎熬?躺在床上,展转反侧,思绪好像被一根鞭子猛烈地抽打着,想到哪儿疼痛到哪儿。 我想到父亲楚光宗。 1920年出生,26岁时与比他小整整10岁的母亲结婚。 小时候听母亲说,父亲出生于财主家庭,因为弟兄们为争夺财产打官司,家道中落,到爷爷这一代完全破落,再加上爷爷痴迷于抽大烟,弄得只剩下三间破草屋,而父亲一直挨到26岁才得以与同样家道中落、当时在整个滨江镇红极一时的大财主常家大小姐也就是我母亲常香玉结婚。 父亲一生坎坷,捞过鱼摸过虾、干过泥瓦匠、做过裁缝,最后因为机缘而进了红旗乡供销社。在我9岁那年,母亲去世了,父亲提前退休,由大哥明玉顶替接班。 我曾经恨过父亲,恨他不像别的孩子的父亲一样关心孩子爱护孩子,恨他从母亲去世后就让我自己洗衣服,恨他在我上高中两年时间里都没有去学校看过我一次,只能用羡慕的眼神偷偷地看着同学们的父母带来吃的穿的喝的,恨他责怪我利用国庆节时间从北京溜回家而浪费车费,其实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我太担心、太牵挂他! 然而现在想想,我又有什么权利恨父亲,恨没有生我却养育了我的父亲! 每次在家,都不是父亲为我做饭炒菜吗?父亲退休后继续喂猪种田不是为了我求学深造吗?还有,父亲又向我索取过什么?倒是我这个不孝的儿子、这个不是他亲生的儿子恨不能要了他的心呵,现如今仍然让他牵肠挂肚、食不知味! 我只知道工作啊学习啊,又何尝努力地孝敬于他! 难道每个月一次的回家探望就已经足够?难道一次几次的礼品就足已慰藉他的爱子情怀?其实,父亲背后长长的痛苦、深深的悲哀、浓浓的孤独,我又能读出几分、品出几许! 父亲呵,从你平静如秋叶的脸上,从你沉稳如苍山的身躯,我怎么看不出你一丝一毫的埋怨、一星半点的不满呢? 还有母亲! 那个在我九岁就撒手人寰的母亲! 她的痛苦、她的悲哀,即便时代发展到现在,也很难得到人们同情,更别说理解了! 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条几千年前就修好的很长很长的路,路上走着许多女人,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母亲就走在其中。 “三从四德”勒索着母亲,“无后为大”摧残着母亲,母亲只好去做“**”,去生下我们这些“野种”。野种……野种……野种……这个词,在很小的时候好像听别人说过,究竟什么人说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侯母亲紧紧搂着我不断地颤抖,只记得有东西流到我嘴里留下的涩涩的酸酸的味道。 此刻,我的心仿佛被钢针狠狠地扎了几百下。 哦,母亲,我苦命又伟大的母亲呵!儿子理解你的苦,同情你的痛! 你没有错,错的只是几千年来的清规戒律,错的只是人们扭曲了的变态灵魂! 我像狂风暴雨中的一株纤弱的小草,我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迷失的小舟。恍惚中,我感觉到自己似乎什么都不是,好像一粒尘埃,不知从哪里飘来,又不知往哪里飞去。 是啊,我究竟是谁?我父亲究竟是谁?39岁的母亲为什么要生下我,留给我这么多的问题,这么多困扰,这么多的痛苦!我感觉到自己在梦中,如果这真是一场梦该多好,就这样不醒来永远生活在梦中多好。 可我知道,这是活生生的存在,这是冷冰冰的事实,原本在电影小说中发生的故事竟然无情地出现在我身上! 突然,我恼怒起来,一种做人的尊严驱使我与冷酷的现实拼搏厮杀他个几百回合。 我凝视着镜子中自己的脸。 从来没有这般伤感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惨白,好像那耸峙的石崖峭壁;那恼怒的神情,犹如阴空即将炸开的雷电;目不转睛地瞪着眼,眼睛里射出厉剑似的绿光,又好像一触即可燃起的焚烧一切的大火;双唇紧闭,牙齿紧咬,似乎要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耻辱、所有的愤懑咬碎。 可不知为什么,我又猛地把镜子扔得远远的,攥紧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狠命地呼吸着,仿佛无法再活下去。 我感觉整个身心好像立在沙滩上的高楼,顷刻间就全倒了,全碎了,全化了,全变成了泪水,难以阻挡地倾泻出来。 渐渐地,我仿佛变成了一粒尘埃,荡荡悠悠地漂浮起来,飞到了父亲身边,好像觉得父亲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深沉、这么浓烈地爱着自己。 我幸福地偎依在父亲膝盖上,仰望着父亲:满脸微笑,两眼里流露出喜悦的波光;嘴角漫溢出笑意,紧闭着的嘴唇也自然松弛开来,笑容一直波及面颊。我感到了父亲的温暖和爱抚,感到了人生的幸福。 可当我再次抬起头仰望父亲的时候,父亲居然不见了。 我慌张害怕了,我担心恐惧了,我大喊大叫,爸爸、爸爸、爸爸……没有人回音,只有头顶白白晃晃的阳光摇得人心碎神伤;妈妈、妈妈、妈妈……妈妈也不在,只有四周曲曲弯弯的小路拉扯得我悲观绝望。 我孤独地跑啊心痛地喊啊,嗓子喊哑了,腿子跑软了,最后却喊出了飞霞。 她在我面前蹦啊跳啊,尖利地笑着,刻薄地说着……野种……野种……野种……我迅速转过身子,拼命地逃啊逃啊,可怎么也摆脱不了她鬼魅般的身影,毒箭似的语言……野种……野种……野种…… 第十八章 母亲、父亲、野种 十月二日上午我赶到了学校。 刚进学校大门,江校长从远处走过来,我正准备迎上去打招呼,可突然发觉他转过那道圆门避开了我。这是第几次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似乎从花杰豪那次请我吃饭后,我们的关系就越来越疏远,好像连与我打招呼的声音都显得冷落与陌生。 我可以忍受一次两次,但鄙视“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个性让我不得不以牙还牙以夷制夷。我知道,我们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那段互相信任、互相理解、互相支持的黄金时间了。 穿过圆门,木然地坐在石凳上,看着一两只黄鹂鸟在高大的松树间飞过来飞过去。突然,背后传来的声音将我从沉静中震醒: “喂,好雅兴啊,正在作诗哪!” 我吓了一跳,回转身狠狠宰了兰君良一下:“就是这么冒失!你瞧,我好不容易产生的灵感,被你这么一吓,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灵感呢,”兰君良嘻嘻一笑,马上接口,“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叫人同情叫人怜!” “什么时候开始抒情了?”我故作严肃状,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我对男性没有兴趣。” “可是我有。”兰君良一脸坏笑,将头靠近我,“我就看中了你这个又英俊潇洒又有风度修养的男人!” 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立即远离他那靠近我的脑袋,他别……别真是什么断袖之徒吧。 兰君良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急忙摆手:“阿楚,说正经的,看你刚刚的神态,我是担心你呢。听人说,这次副校长的椅子本来是你坐的,真搞不懂,那个才疏学浅的元少肴竟能坐上副校长的位子。” 我看着雪松间的黄鹂鸟叫了几声飞走了,飞得无影无踪,了无痕迹。 我调回目光,对着好朋友笑了笑,依然是淡淡的语气:“君良,别担心,你知道我的,我最大的兴趣在工作,再说无官又一身轻嘛。元少肴做校长很正常啊,他舅爷是副乡长嘛。” 兰君良仍然一脸关心:“阿楚,你真的没事?刚刚……” “没事,没事,真的没事!”我连忙打断他的话,“即使大山崩塌于眼前,我也面不改**心不跳,呵呵。赶紧上课去吧,打铃了。” 兰君良走了。 坐在石凳上,我的心仿佛被掏空了。 我感觉到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我的气管,让我无法透过气来。 蓦然中灵魂似乎离开了躯体,从高空中俯瞰审视这个在石凳上休憩、脸上挂着僵化的笑容的男人:这个男人一生不顺,这个男人一事无成,这个男人心如死灰! 灵魂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而静静坐在石凳上的男人也渐渐地越来越小,成为落在万丈红尘中的一粒尘埃,最终化为虚无。 心越来越烦躁,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了。 突然间我想到,如果发生战争或者来个什么彗星撞地球的大灾难,一切会怎么样呢? 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一切都没有什么美好的前途和未来! 自以为是的人类亲手建造的所谓辉煌灿烂的文明,也许只要在几个刹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感觉到人类太渺小,太脆弱。自私和狭隘束缚着人们本来可以高瞻远瞩的目光,让人们宛如蚂蚁和老鼠那样仅仅为了简单生存与繁衍而感到自豪与荣耀。 人的一生,仅仅作为争取生存条件的机器和负担所谓社会责任的躯体而疲惫不堪地奔波挣扎,直到有那么一天,永远放弃本能中的争夺和妒忌,安静地躺下,尘归尘,土归土。 唐朝那位怪癖诗人王梵志的诗,此刻居然跳出了我的脑海: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 不知过了多久,口袋里不停呼叫的手机把我拉回现实,看看手机上显示信息,区号北京。 是谁呢?我按开了接听键。 “喂,楚明溪吗?我是徐空兰啊。现在生活不错吧?” 徐空兰?那个大我一岁、我们中文系的美女徐空兰?七八年杳无音讯,现在居然联系到了我?心中猛然升起一股惊喜,似乎还有丝丝缕缕的感伤:也许她现在已经携儿带女的越洋归来,同我一样“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我惊异时间的素手,非但没有洗尽多年以前深埋于心底毫不显山露水的情愫,现在居然把她的声音揉成一串长长的相思,如此缠绵地系住我。我收了收激动的思绪,用尽量平静又略带喜悦的语气回答: “哦,是美女徐空兰哪。你好,你好!你真神通广大呀,居然查到了我的电话号码!对了,你毕业后就去了日本,什么时候回国的?” “就在今天,刚下飞机。听同学说不久前你跌伤大脑了,还挺厉害的,不要紧吧?”从她关切温柔的声音里,我都能想得出电话另一头的她焦急、担心的神色!看来,那段尘封的感情并没有解脱于最后的回眸,依旧以一种风姿、以一种美被她珍爱、被我私藏! “真的没有什么,我很好。”我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接上她的话,我真的不想让她再次闯进我的情感世界,我亏欠她的本已太多,“别信那些个同学的添油加醋。” “你也别故作轻松!我还不知道你,天塌下来你都不会变色!这段时间你肯定在休息,到北京来吧,好多同学都想着我们的楚才子呢。再说,你知道我爸爸在协和医院,也好利用点关系给你复查一次。这儿总比你们那儿医疗条件好,身体可是你自己的。你可别往歪处想。”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往歪处想以为别人因为难忘旧情才发出邀请?人家可能早已“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拒绝可就矫情甚至多情了! 恍惚间,我真想去北京,而且这种愿望又从来没有如此强烈。 尽管鼻子酸酸的,我发觉自己说话的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好吧,这回就听你劝一次,到北京去看看同学,听你讲讲日本见闻。到时候再联系吧。” 第十九章 心如死灰 傍晚,雨中北京,确实美丽。 各种灯光交相辉映,街道变成了无数光点游动的长龙,街边的建筑物变成了光彩凝结成的果冻,城市雕塑和草坪被霓虹灯感染了激动的情绪,变得躁动不安。人们都在奔忙着,地铁、公交都进入了一天中最繁忙的阶段。 一天的忙碌要结束了,每个人都归心似箭,冒着蒙蒙细雨向着自己生命的栖息地、情感和精神的归宿处奔逃,逃离社会的纷杂、逃离精神的压力,寻找内心的温暖、光明与幸福,雕琢弥漫着憧憬与梦幻的国度。 像个孩子般地,我在街上奔跑起来。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我终于迸发出本来就蕴涵在我身上的阳光、活力与朝气。 此时的北京,一切都湿漉漉的。街上的行人,穿着雨衣、打着雨伞,把街道装饰得五彩斑斓。在小卖店里,看见了很多雨伞。 我问那一位四十多岁的戴眼镜的中年男子:“那把花伞多少钱?”“十五元。” 那是一把绿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花伞,简单而素雅。我连价格都没有争,就买下了。撑着伞,我开始欣赏这久违了的北京。 街边卖水果的小摊子用塑料布盖着,理发、服装、鞋子、化妆品、打字复印……各色小店的招牌,都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我的脸被雨水打湿了,皮肤的毛孔迎着温柔的风,尽力舒展和呼吸着。 我没有坐车,撑着伞,挤在人行道上往来的人群中。 我的脚步特别轻松,更感觉到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空气中弥漫着北京的气息,耳边回荡着熟悉又亲切的京腔。这一切,让我内心“不治”的创伤,在此时此刻得到了缓解和疗养。我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在学校读书时候的无忧无虑……是啊,那时的我,也和今天在学校里读书的学生一样,单纯、热情;对社会和人性,还在“性善论”的迂腐愚弄下,善良地憧憬着。 那时候,虽然失去了母亲,毕竟还有父亲,一个可以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亲人;毕竟还有家,一片属于自己情感飘泊的天空。可现在,在饱受了许多苦难和折磨之后,再次回到北京时,一切都变了。 曾经苦心经营的所谓爱情崩溃了,单纯美好的憧憬破灭了,甚至父亲不再是父亲,母亲不再是母亲,我也不再是我了! 但此刻我心情非常好,毕竟面临崩溃边缘的心,终于拥有放松和改善的机会了。 雨中的我,成了一朵向上帝索取了一点红、一点黄、一点白的野花,很辛苦地挤出了一点寂寞的香来。我知道,其实现在的我陶醉于遗忘,宛若泥土惬心于沉默。 一丝尚未清除的黑暗阴影,在极大的脱离梦魇的快感冲击之下,霎那间支离破碎、杳无踪迹了。自行车上各种铃铛的声音乱作一团,还有被困在人群中的汽车那声嘶力竭的无奈叫喊。 我被这一切陶醉了,感染了。 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的游子身份,竟然真的在自己的内心中无比亲切地碰撞着、感动着。在尽情体味北京的同时,我的眼睛湿润了。眼泪混着潮湿的空气粘附在面部皮肤的雨水里,根本无需掩饰,大家都是潮湿的。我让泪水尽情的流着、流着…… 我的脚下那湿漉漉且亮锃锃的下水道盖子,那街边上被雨水洗礼的邮政信箱,那还不断往下淌水滴的行道树,这一切都是那么符合我的心境。过马路了,我看见街对面一家韩式烧烤店里神态怡然、尽情享受美味的红男绿女们。 我再也不能抑制内心的冲动,做了一个决定,决定从此以后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 当黑夜完全降临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风声、雨声、汽笛声、喧哗声交织在一起,尖锐地敲打着我的耳膜。突然地,一种伤痛呼啸而来:对北京而言,我不是归人,只是个过客,那个坐看云起云飞、笑观花开花落的青年—— 已如樱花般地在一场风雨之后,于北师大校园永远地凋零了。 我收起伞,就这样背着包,淋着雨,慢慢地步行在街道上。 看着路灯的光束里丝丝掠过的闪着光亮的雨滴,看着脚下带有盲人专用通道的人行便道上那功用不同的几种专用彩色方砖深陷的图案凹槽里流淌的溪流,看着丝丝细雨落在植物的叶片上、柏油马路的路面上、遍布大街小巷的广告灯箱上,然后聚成溪流,流淌在高大建筑物的排雨管道里。 已经冷却下来的极为潮湿的空气,蛮不讲理地由不得我的选择,浸泡着我的每一个器官甚至毛孔。我的衣服很快湿透了,死死地贴在身上,甚至让我都快迈不开腿了。 我依然倔强地走着。 往来的出租车滚动着车轮,从马路上飞驰而过,水雾雨滴在车后尾灯的光束中纷乱飞舞。的哥的姐大都会在我身边减速,以备我随时招手上车之需。我看都不看他们,好像无视周围一切客观存在,他们也只好失望地离开,离开时溅起的一大片水花,泼溅在我的裤腿上。 我好像失却了身体感官上的知觉,下意识中僵直地重复着向前走的动作。 平时喧嚣吵闹的街道,现在沐浴在夜雨中,显得那么空旷死寂。只有我修长、孤单与倔强的背影,像经历毁灭性灾难横扫之后世界上唯一的幸存者一样,毫无意义、悄无声息、枯燥乏味而又不得不零丁寂寞地前行着,仅仅前行着而已…… 我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屠宰完了的羊,掏空了所有的内脏,不再拥有思想,拥有情感,冰冷而僵硬地陈放在冰柜里,没有了作为生命对于自己的任何价值与意义。 天快要亮了,我终于再度伫立于母校门前。 我已经冷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尽力僵持着,不让自己剧烈地颤动。看着手腕上的表,快要五点了。我出神地凝望母校大门,真正地陷入了沉思…… 直到天放亮,我才打了的士,直奔旅馆。 第十九章 雨中北京 傍晚,雨中北京,确实美丽。 各种灯光交相辉映,街道变成了无数光点游动的长龙,街边的建筑物变成了光彩凝结成的果冻,城市雕塑和草坪被霓虹灯感染了激动的情绪,变得躁动不安。人们都在奔忙着,地铁、公交都进入了一天中最繁忙的阶段。 一天的忙碌要结束了,每个人都归心似箭,冒着蒙蒙细雨向着自己生命的栖息地、情感和精神的归宿处奔逃,逃离社会的纷杂、逃离精神的压力,寻找内心的温暖、光明与幸福,雕琢弥漫着憧憬与梦幻的国度。 像个孩子般地,我在街上奔跑起来。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我终于迸发出本来就蕴涵在我身上的阳光、活力与朝气。 此时的北京,一切都湿漉漉的。街上的行人,穿着雨衣、打着雨伞,把街道装饰得五彩斑斓。在小卖店里,看见了很多雨伞。 我问那一位四十多岁的戴眼镜的中年男子:“那把花伞多少钱?”“十五元。” 那是一把绿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花伞,简单而素雅。我连价格都没有争,就买下了。撑着伞,我开始欣赏这久违了的北京。 街边卖水果的小摊子用塑料布盖着,理发、服装、鞋子、化妆品、打字复印……各色小店的招牌,都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我的脸被雨水打湿了,皮肤的毛孔迎着温柔的风,尽力舒展和呼吸着。 我没有坐车,撑着伞,挤在人行道上往来的人群中。 我的脚步特别轻松,更感觉到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空气中弥漫着北京的气息,耳边回荡着熟悉又亲切的京腔。这一切,让我内心“不治”的创伤,在此时此刻得到了缓解和疗养。我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在学校读书时候的无忧无虑……是啊,那时的我,也和今天在学校里读书的学生一样,单纯、热情;对社会和人性,还在“性善论”的迂腐愚弄下,善良地憧憬着。 那时候,虽然失去了母亲,毕竟还有父亲,一个可以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亲人;毕竟还有家,一片属于自己情感飘泊的天空。可现在,在饱受了许多苦难和折磨之后,再次回到北京时,一切都变了。 曾经苦心经营的所谓爱情崩溃了,单纯美好的憧憬破灭了,甚至父亲不再是父亲,母亲不再是母亲,我也不再是我了! 但此刻我心情非常好,毕竟面临崩溃边缘的心,终于拥有放松和改善的机会了。 雨中的我,成了一朵向上帝索取了一点红、一点黄、一点白的野花,很辛苦地挤出了一点寂寞的香来。我知道,其实现在的我陶醉于遗忘,宛若泥土惬心于沉默。 一丝尚未清除的黑暗阴影,在极大的脱离梦魇的快感冲击之下,霎那间支离破碎、杳无踪迹了。自行车上各种铃铛的声音乱作一团,还有被困在人群中的汽车那声嘶力竭的无奈叫喊。 我被这一切陶醉了,感染了。 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的游子身份,竟然真的在自己的内心中无比亲切地碰撞着、感动着。在尽情体味北京的同时,我的眼睛湿润了。眼泪混着潮湿的空气粘附在面部皮肤的雨水里,根本无需掩饰,大家都是潮湿的。我让泪水尽情的流着、流着…… 我的脚下那湿漉漉且亮锃锃的下水道盖子,那街边上被雨水洗礼的邮政信箱,那还不断往下淌水滴的行道树,这一切都是那么符合我的心境。过马路了,我看见街对面一家韩式烧烤店里神态怡然、尽情享受美味的红男绿女们。 我再也不能抑制内心的冲动,做了一个决定,决定从此以后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 当黑夜完全降临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风声、雨声、汽笛声、喧哗声交织在一起,尖锐地敲打着我的耳膜。突然地,一种伤痛呼啸而来:对北京而言,我不是归人,只是个过客,那个坐看云起云飞、笑观花开花落的青年—— 已如樱花般地在一场风雨之后,于北师大校园永远地凋零了。 我收起伞,就这样背着包,淋着雨,慢慢地步行在街道上。 看着路灯的光束里丝丝掠过的闪着光亮的雨滴,看着脚下带有盲人专用通道的人行便道上那功用不同的几种专用彩色方砖深陷的图案凹槽里流淌的溪流,看着丝丝细雨落在植物的叶片上、柏油马路的路面上、遍布大街小巷的广告灯箱上,然后聚成溪流,流淌在高大建筑物的排雨管道里。 已经冷却下来的极为潮湿的空气,蛮不讲理地由不得我的选择,浸泡着我的每一个器官甚至毛孔。我的衣服很快湿透了,死死地贴在身上,甚至让我都快迈不开腿了。 我依然倔强地走着。 往来的出租车滚动着车轮,从马路上飞驰而过,水雾雨滴在车后尾灯的光束中纷乱飞舞。的哥的姐大都会在我身边减速,以备我随时招手上车之需。我看都不看他们,好像无视周围一切客观存在,他们也只好失望地离开,离开时溅起的一大片水花,泼溅在我的裤腿上。 我好像失却了身体感官上的知觉,下意识中僵直地重复着向前走的动作。 平时喧嚣吵闹的街道,现在沐浴在夜雨中,显得那么空旷死寂。只有我修长、孤单与倔强的背影,像经历毁灭性灾难横扫之后世界上唯一的幸存者一样,毫无意义、悄无声息、枯燥乏味而又不得不零丁寂寞地前行着,仅仅前行着而已…… 我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屠宰完了的羊,掏空了所有的内脏,不再拥有思想,拥有情感,冰冷而僵硬地陈放在冰柜里,没有了作为生命对于自己的任何价值与意义。 天快要亮了,我终于再度伫立于母校门前。 我已经冷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尽力僵持着,不让自己剧烈地颤动。看着手腕上的表,快要五点了。我出神地凝望母校大门,真正地陷入了沉思…… 直到天放亮,我才打了的士,直奔旅馆。 第二十章 春天里的痛(1) 洗浴之后,我一头栽倒在舒软的床上。 一觉醒来已经下午四点,我赶紧给徐空兰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已到北京以及住宿的地点,并请她约定老同学今晚聚会。 可能昨夜淋雨的缘故吧,头昏脑胀,什么也不想吃。不过饿得发慌啊,只得到小卖部买了两袋方便面泡了开水凑合下肚,然后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等候徐空兰的电话。 在这空闲档儿,我迅速整理平复着有些迷乱的情绪。在确信自己对徐空兰的态度没有什么越礼之后,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个大我一岁其实仅仅几个月的大学同班同学对我的一往情深。 大学四年,她一直关心着我帮助着我,直到快要毕业的日子里向我倾吐出真情我才如梦方醒。当时我惊诧得目瞪口呆,如果一开始就袒露真情,我一定会像拒绝高中以来对我表露爱意的女孩子一样,绝对不会与她交往,我本以为她是像姐姐一样对待着我的呵。 说真的,打从上初中起我就挺有女人缘的,同班的,其他班的,还有高年级的,好多女生都偷偷地盯着我。开始还无所谓,我也不太明白。只因母亲走得早,只有父亲和我相依为命,心里一直很痛苦,老觉得低人一等,没有靠山,自然就有点孤僻了。 那时候我喜欢独处,一个人跑到河边上去看夕阳。 记得高中有一篇作文,写我的父母亲,我写了家里的事情。老师很喜欢那篇文章,在作文讲评课上声情并茂地念,大部分同学都流泪了。后来这篇文章参加滨江市中学生“亲亲我的父母”征文比赛,得了一等奖。 那时好多女生喜欢我,可能既因为我成绩出色,初高中各跳了一级,又看重我俊朗的外貌吧,于是经常收到一些让我脸红心跳的信。但我面临高考的压力,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没有退路,所以对那些女生的感情根本就没有在意过。 真正对女生有感觉,是大一的时候,一入学就是国庆节的歌咏比赛。 我用吉他自弹自唱了一首由我本人作词作曲的歌《爸爸的背影》。随着我手指的拨动,所有的灯光都迷离梦幻起来,父亲好像渐渐在我眼前晃动,愈来愈清晰,我仿佛再次站在火车站台,身边飘落着秋天的树叶…… 火车就要开了, 我就要走了, 离别就要来了, 话怎么向你说呢? 眼看天气秋了, 叶子在哭了, 转身就是背影了, 你就进了往事了。 我知道这以后,以后的以后, 可能在梦中见到你了, 只是那时候, 极不愿意承认这个念头。 于是你转身后, 转了身以后, 那背影在这么长时间以后, 还能鲜活地在我梦中, 微微颤抖,微微颤抖。 歌曲还没唱完,台下就掌声雷动,最后得了个贰等奖。 历史系一个女生盯上我了。开始时和我套老乡关系,后来就经常约我去图书馆、去酒吧、逛街。我说自己是出了名的穷光蛋,不会给她幸福,没有任何商量地拒绝了她。到现在我都记得她流着眼泪转身消失在校园小路尽头的那个踉踉跄跄的背影。 被誉为中文系第一支花的徐空兰,善解人意,其人又若空谷幽兰一般气质高雅,超凡脱尘,理所当然地被同学们推选为班团支部书记。她像关心其他同学一样照顾着我,经常给我买东西,即便生活中出现了些什么问题,她总是合乎情理地帮我解决得恰到好处,不给我丝毫意外。 给我意外的唯一一次就是毕业前夕对我的表白。 暮春季节。我和徐空兰漫步在樱花夹道的校园小路上。 就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身旁的樱花不停地摇曳,不少花瓣在柔软的春风中离开枝头,袅娜着自己轻盈玲珑的娇躯。樱花是我最喜欢的花,在夕阳掩映下,娇艳欲滴,诗意浓郁!她翻卷、旋转,她飞舞、冲天,很有那么一点唯美的味道。 恍惚间,我觉得徐空兰就像一片樱花,与樱花有相同的精神。 我知道,其实她也很喜欢樱花,爱它的缤纷灿烂,爱它的坚贞不屈。 突然,徐空兰转身跑到一棵樱花树旁,右手拉低一枝樱花,遮住了部分脸,左手抚着树干,夕阳的余辉把她沐浴得更娇美动人,而绽放在她脸上的纯纯的笑容简直就是春天一个清新的童话。 不知怎么的,此刻,我居然感觉到似乎有一股奇异的风,在片刻间吹乱了我那片原本平静的心湖,我极快地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依然以纯净的目光注视着她。 我听见她轻声地问我:“明溪,你看我如今正在演绎一首什么古诗?”我听来有些别扭,略一思索才发觉她对我的称呼丢掉了那个“楚”字。 我也没有太在意,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我没有想起什么古诗,倒想起了一首现代诗,作者你肯定认识。” 看到她有点惊讶有点不信的样子,我一脸坏笑:“去年今日校园中,人面樱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樱花依旧笑春风。” 她似乎别有用意地轻叹一声,看着她那欲说还休的样子,我忍俊不禁:“我的书记大人啊,一直开朗的你,现在怎么在我面前扭扭捏捏林黛玉起来了?有话就直说嘛!” 我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得显然非常吃力,尽管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就是诗歌中的那个人面,你愿意让我永远站在你身边吗?” 瞬间,我迷糊晕眩起来,似乎有些欣喜,似乎有些悲哀,似乎有些绝望,似乎有些伤感。我只是安静地站在血红色的夕阳余辉里,冷峻地看着她,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又怎么开口呢! 我就这样傻傻地站着,直到夕阳完全被大地拥抱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好久,才意识到手中拿着徐空兰离去时塞给我的东西。 我展开手中的信笺。 第二十一章 春天里的痛(2) 明溪,你好! 岁月流逝,冲淡不了往日的情感。有个痴情女孩为你慌乱,有个痴情女孩为你寝食不安。那个女孩曾心神不定,那个女孩曾读书不安,那个女孩曾在日记记下每日的眷恋!那个女孩,那个痴情的女孩不知如何是好! 这些天,爸爸妈妈的同事来谈我的婚事,回家路上居然有个家伙向我马路求爱。我与她素不相识,他竟然查我的学校、姓名和家庭,以至我每天回家不得不绕道而行……我真心烦,简直伤透了脑筋。 我不能不心有余悸地问你,我不能不鼓起勇气来问你:君的王国能否容下我? 也许君早已找到所爱,那我悄悄退却,为你祝福。但我大胆告诉你,我从没有这么痛苦,如痴如醉地爱过一个男子,我也不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记忆中始终抹不去你的影子。 我曾努力想忘记你,但却无法忘记,以至于一天看不到你,我会心神不宁,以至于你的措词稍有不妥,我会在心里斤斤计较,以至于我的生日你没有来,我跟父母生了好大的气,以至于今年春节你没有来,我脸上愁云满布闷闷不乐…… 我真心爱你,并非你一定知道,并非你一定理解,甚至一定被你接受。 但是我不想再这么痛苦下去,再这么烦恼下去。如果不能爱我所爱,也许我会寻找被爱,但我知道那会让我痛苦一辈子。即使爱你是一种错误,我也甘愿为你漂泊一生! 明溪,只是渴望、期待你的回音,请对我说真话!千万说真话! 盼!盼!盼你的回音!千万别让我等得太久太久…… 一切皆好!空兰草草1989年4月15日 读完手中的信,仿佛绕着操场跑完了3000米,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我似乎有些转不过气来。 我不断地问自己,我喜欢上她了吗?为什么如今心乱如麻,不像往常那样毅然决然地拒绝而是优柔寡断起来?我在担心什么?担心我贫穷的家庭容不下这只金风凰?担心老父亲受苦吃罪?还是担心我那份骄傲和自尊在她有权有势的家庭面前抬不起高贵的头颅? 后来的几天里,我们相遇只是客气地点点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知道她那满含笑意的眼睛里偷藏着浓重的忧郁。也许不忍,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我回了一封信。 很快地,我又收到了她的回音,信封右下角写着“地址内详”。 明溪,这两天谈不上绝望,但真不再希望你的回音。 我以为我为难你了,我以为你接受不了,或认为我太直露太不够淑女风范而令你生气,便不想找你谈话。尽管我心想,我没有勉强你,即使你不愿,但是你至少该把我当作好友来待,或因担心伤害我自尊就回信婉转地拒绝等等,真的,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今天会收到你的信,我以为,我会像别的女孩子一样被你冷漠地拒绝! 这些天,妈妈提及我婚事,我便说,我一个人过,我独身,令我妈不快。 我知道,我属于感情型一类,我的感情不能随便付出。人家物质上满足我,精神上却不能,对我来说仍旧是沙漠,我需要的是海洋。勉强凑合,岂不害人害己,何苦?还不如自玩自乐! 至于你提出的问题,我不知怎样解释,有些似乎还迷惑不懂。 我确实经过认真的考虑,否则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写那封信。别的我似乎什么都不顾虑,令我顾虑的是,你的心中有没有我。我深知爱而不能被爱,或被爱而不是所爱同样痛苦。我不会勉强,更不会强求。 我好像有种感觉,它令我迷惑,我甚至不愿想,不愿猜。我是否一厢情愿?如果这样,明溪,你不必提别的问题来搪塞。我认为,别的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都不重要! 我想我们还是见见面好好谈谈。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不想逃避现实,我们最好能当面说清,好吗? 祝你快乐! 空兰草草1989年4月20日 坐在教室里,收叠起信件,我将两手举起交叉在头后面,身子倚在靠背上,眼睛盯住黑板,一动不动。 我被自己的思想挤出了教室,整个晚上孤零零的,宛如天空月的小船,怎么也航不开浓重的雾,爱的桨声也困惑于曾经渴望而今又竭力回避的如此切近却又好像那么遥远的渡口,并且仿佛有一百零一条理由——扼守自己的阵地,坚持自己的方向。 我真的迷离困惑了,发觉自己就像一条路,一会儿有人来踩踏,于是越来越宽大,越来越伸长,一会儿没有人来问津,于是越来越窄小,越来越荒凉! 又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一天我翻开我的书包,从里面飘下一张折叠成心形的彩色纸,我从地上检起来展开,一看那娟秀雅致的字体,我就呆住了。 是徐空兰写给我的!原以为她明白了我的意思,不会再跟我联系了! 信很短,只有几行。 明溪,你好!到目前为止,你也没有对我说真话。 也许我不能如你所愿,只是请你对我说句真心话。对此,我看得很重又很轻。 至于你说的别的问题,什么家中清贫等等都不是问题。只是请你对我说句真心话。 经过这么长时间,我有你拒绝我的心理准备。我不会恨你怨你半句,我只希望我们是朋友,仍然是最好的朋友。 祝你皆好! 空兰草草1989年4月26日 我抬头看看头顶的阳光,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拉我,好像一个神比任何时候更用力,我悬在了空中。我不能更实在地看清什么,几步远的景物比雾还模糊,伸出手来,觉得陌生又遥远。 我没有再回信,也没有和她再在一起交谈过,路上碰到或者教室见到,只是简单地问候微笑或者点头,客气了但是距离却拉远了。 可是只有我知道,在那个春天里,有一种痛在平静地慢慢展开,然而却没有料到,这一展开就是长长的一生呵! …… 第二十二章 摔碎在她身上 仰卧在床上,就这么胡思乱想天马行空,我感到口干舌燥,头脑发晕,胸腔似乎燃烧着一团火,赶紧跌跌撞撞地跑进卫生间,用冷水冲了一下头,立即感到清醒了许多。 然后,觉得浑身疲乏,思量了片刻,我赶紧脱下衣衫,走进玻璃浴房,拧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躯,淋湿着头发,从心里到身体似乎舒服惬意了许多。 穿上米色短袖衬衫,烟灰色短裤,倒了一杯热水,把空调打到24度。 一头仰躺在床上,而刚刚清醒的头颅,似乎马上又沉重了起来,胸腔刚刚弱下去化为灰烬的火,似乎死灰复燃,并有愈来愈烈的趋势,浑身燥热。 突然,我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是2208房间的楚先生么?” 多么熟悉的声音,那么亲切,似乎又那么遥远。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开门一看,真是徐空兰,她那白净的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 “哦,请进!”尽管感到很意外,我还是按捺住翻滚的情绪,热情又不失风度地一侧身,让她进来,把几个服务生和楼层服务员好奇的眼神,切断在房门外。 徐空兰快速扫视了房间内的一切,也许尽量又多又快地捕捉我的信息吧。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从背后死死盯住他,无法描述当时的心情。 是第一次独自与她相处的戒备?是想了解老同学生活内容的急切?还是面对始终镌刻于心扉的女子源于本能的欲望? 当时的心情,我自己也无法有时间、有心情去准确地捕捉与把握。 徐空兰回过头来,面向我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须臾,我才醒过味来,她这是在等我的反应。 我赶快说:“请坐!” 她又一次露出恬淡的微笑:“谢谢!” 然后,她就落落大方地坐在落地窗前的软椅里。 我没好意思往前走,就势坐在床边,偷偷用深呼吸来平抚内心的情绪。 我终于主动了,恢复了往日的自信、谦逊甚至于骄傲:“你是从家里来吧?其实呐,打个电话就行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徐空兰有点俏皮地回应着我,“不亲自登门造访,岂不被朋友怪罪为不尽地主之谊?” 我忍不住开始看她,她确实太美了,美得让我觉得她的一切都好像是美的,包括经历和心灵。 “岂敢岂敢!”我呵呵笑了两声,连忙摆手,“怎么敢劳徐家大小姐驾呢?唔,对了,这次从日本回来,你先生同你一道吗?” “什么先生?我现在担任日本一家公司经营部主管,哪有心思谈感情的事呢?”她说话的语气淡淡的,澄澈的目光似乎看透了一切。 “凭你出色的条件,肯定有不少追求你的男士……”我感到头有点晕眩,我怎么说出了这句话。 好像是毫不在意,也许是不以为然,徐空兰闪动着灵秀清澈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我,说得自然平和:“我知道我适合生活在峻拔挺秀、风神飘逸的山谷中,既然还没有找到这处宝地,干吗要强求自己呢?” 我摇了摇晕眩得更厉害的脑袋,并且用手轻轻敲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我想到了她写给我的那几封信,恍如骤起刮起风,心湖随即荡起一圈圈涟漪。 停了停,她提高了声音,问我:“喂,明溪,说说你吧,现在,你生活的怎么样?” 我眼前好像冒出了金花,头晕眩得更厉害,意识似乎都有些模糊了。 不过,我依然微笑着,尽量保持身体的平衡与稳定,开心地说:“很好啊,爸爸不错,妻子不错,工作不错,蛮顺利的。” 就在刚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空洞、毫无生气,似乎没有任何情感而又寒气逼人—— “面对着我的时候,楚明溪,你为什么总是出卖自己开心的笑容,有快感吗?还是这样的生活你很喜欢,让你生得更得得意、活得更过瘾?” 我一下子踉跄着站起来,惊讶而又愤怒,我想我的脸一定变了形。 可是徐空兰仍然不依不饶:“现在的社会,也许这样可以让人活得更清醒更自信,至少不像有些人,从来不估量一下自己的价值,总以自己为中心,对吗?” 好半天,我强压着自己的怒气,声音还是很异样:“我知道,我的微笑更衬托出你的地位或是金钱的优越。请不要践踏我的思想!对不起,我想我该走了!” 我转身就要穿衣服。 徐空兰着急了,一下子揽住我的腰:“是你一直对我戒备,我才这样激你。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希望和你沟通,了解你,哪怕只能做朋友……” 我回过身来,看着她。 这次是我们两个人最直接而且距离最近的一次对视。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赶紧说:“为什么不试着和我聊聊呢?我知道你有很强的自尊心,我在尽量不伤害你,我希望你了解。你的倔强、你的骄傲、你的自尊、你对自己现状的不认可,会使你心理承受太大压力,你不感觉很累吗,明溪?这样迟早要崩溃的!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你的心了,我知道你的心很善良……” 我一下子转身扑上来,拼命地吻|她,这次我感觉快要窒息了。 恍恍惚惚地,我感觉压在她身上的感觉,好踏实,好安稳,好幸福。 我似乎不会再想起还有什么烦恼,身边环绕的全是彩色的光线、彩色的云霓。 不知道为什么,生性倔犟和不愿掉眼泪的我变得特别脆弱,就好像是奥地利的水晶器皿一样,摔碎在她身上。 我们在令人窒息的激情中挣扎着,毫无顾忌地疯狂热|吻|着。 最后我好像抱着她,好像要把她搂到我的身体里,才能磨蚀掉痛苦和空虚。 我就那样死死地抱着她,仿佛抱住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我几乎无法均匀和平静地呼吸,仿佛在梦中呓语: “空兰,现在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会爱上你。……你真正的魅力不在于外表,而是你智慧的心。……你最吸引我的、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你可以钻进我的灵魂里,带给我从未有过的震撼和快乐;是你温文尔雅的气质中蕴藏着的特殊能力——善解人意!遇到你是我的福气!……感谢老天,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把你赐给我……” 好像还告诉她,父亲不是我亲生父亲,我准备与妻子飞霞离婚,前不久副校长的职位又被有背景的人抢走,好像还说,我那时离开你,是因为太爱你,不愿意让你受苦受累,你是一株仙葩异卉,只配生活在富庶的世界里…… 朦胧中,我感觉我和徐空兰的爱情霎那间真正完美起来了。 那种快感,好像是一种隐藏很久的秘密,连我自己也不愿直视和面对的,现在终于在一个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日子里一下子打开了封印,一切都从深不可测的黑暗罅隙中跳出来,连我自己也惊呆了。 那是一种我永远都不愿承认的、但却再真实不过的快感,是一种被光怪陆离的色彩笼罩着的快感。 当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觉四周是刺眼的白色,仔细一打量,原来是医院。 老天,我怎么跑到医院来了?右手还吊着输液瓶,里面还剩下一小半。 再看看床前,忽地惊讶地发现徐空兰正伏在我床边睡着了。 端详着她深埋在秀发下的脸庞,我的脸腾地红起来。 我想到了梦中与她拥抱又缠绵的情形。 老天呐,那、那不会是真的吧?感觉怎么那般真实? 我心里骂了自己一声:你真不是东西,无聊,居然做这种梦,还强调真实感! “你醒啦?”徐空兰不知什么时候抬起头来,我发觉她脸色发红,也许趴在床边休息的缘故吧。 “我怎么到医院来了?”我略带羞涩地扫视了一眼徐空兰,“是你送的吧?” “当然啦。”她用右手整理了一下挡在额前的秀发,微笑着凝视着我,“昨天晚上,你发着高烧,请旅馆服务生帮忙,才把你这个大块头架上了车,我呢,开车送你到医院,一量体温,真吓了我一大跳,竟然40摄氏度。现在好多了吧?” 竟然高烧到了40摄氏度?天哪,难怪头昏眼花,胸口火烧,甚至有些意识模糊。 提到高空的一颗心终于落在了地上。 那些让人不耻的事,果真是梦中发生的! 这种梦,其实已经不止一次伴随着北师大的飘零樱花出现在梦中了! 淡淡的笑容终于重新挂在脸上,我又恢复了往日的诙谐与机智:“小生躺在这里谢谢美女了!有美女相伴相送,好得不快就算老天也不答应啊!” 徐空兰这次只是避开我的目光平静地笑笑,没有接过我的话头。 也许是在日本的生活,让她多少具备了一些日本女人特有的温柔贤淑的气质,所以说话和行动与以前也不一样起来了吧。 她要我抽时间,陪她去办一件事情。 我想了想,说,就明天吧,我跟你一起去。 第二十三章 黄寺的佛(1) 第二天上午,她打扮得非常素雅,穿了一身浅灰色的绒质运动装,似乎有些神秘地对我说:“今天,我带你见一个人……” 我很少见她这样神神秘秘,便很好奇地问:“什么人?” 她说:“走吧,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我越发好奇,只好如闷着口的葫芦似的,坐上她的车出发。 车一直开到安定门,她才说:“黄寺,你知道吗?”我心里纳闷,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我当然是知道黄寺的。 我们现在要去的黄寺又被称为西黄寺,那是乾隆皇帝为当时进京谒见自己的西藏政教领袖,第六世**额尔德尼大师在北京修建的行宫。后来,第六世**大师圆寂在承德避暑山庄外八庙的“须弥宗胜之庙”里。 这使乾隆皇帝深为震惊,悲痛之余,将六世**大师遗体送回西藏日喀则“扎什伦布寺”建陵,同时又在西黄寺内,设立了一座汉白玉石雕刻成的涅盘塔,上面还设了铜质镏金的日月宝顶和塔伞。 塔内安放了六世**大师的一套僧装,并亲自为这座纪念**大师功德业绩的衣冠塔命名为“清静化城塔”,显示当时**和百姓对藏传佛教的虔诚信仰和无比尊崇。 中国共产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在党中央和国务院的亲切关怀下,由第十世**大师**额尔德尼?确吉坚赞和中国佛教协会赵朴初会长倡议,于1987年9月1日在西黄寺创建了“中国藏语系高级佛学院”,旨在培养藏传佛教的高级僧才和藏蒙地区的转世活佛。 直到现在,这里一直云集着藏传佛教的许多教派的活佛和高僧。 我还是很久以前,在上大学的时候,和一个信仰藏传佛教的同学去过一次,那时就被那种**的气氛、神秘的仪式深深吸引,因此后来又陆续去了几次。 徐空兰突然问我知不知道那里,我迅速点点头说:“知道。” 她这才开始平静地说: “明溪,我在日本,接触过一些佛教。开始我接触‘日莲宗’,其实和咱们的‘净土宗’是一回事。后来,我在奈良,接触了一个出家师傅,他是学‘密宗’的。我感觉他很神奇,经常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让我很震惊。” “但是他说,他很崇拜西藏。想有机会到西藏去朝拜。他说他们日本的‘密宗’是‘东密’,不原始,不纯粹,不像西藏的‘密宗’保持着原汁原味儿……我就开始对藏传佛教感兴趣了。” “我记得你以前和咱们班的王子渊,好像对藏传佛教感兴趣吧?” 我平静地说道:“我没有,其实也就是和他去过几次。” 其实我不相信宗教,总觉得有些无聊,但是潜意识里又不愿回避可能接触宗教的机会,恐怕因为在感觉上,总认为宗教还散发着纯洁和高尚吧。 徐空兰笑了:“还真没看出来。听高凌涛说王子渊到你们滨江市去了,好像在**某部门做了一把手,你知道吗?” 不知怎么的,我有些心烦意乱了,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哦,是吗?没听说,我没和他联系。” 我们到了黄寺。 其实,现在的黄寺是一座闻名遐迩的学院,座落在很安静的街道上。 这里经常会有来自西藏各大教派的知名学者,大活佛和具有很高学位的“格西”为在这里学习的活佛们讲授藏传佛教的宗教哲学、甚深义理和实践方法(格西是经过严格考试和辩论而选拔出来的一种学位,具有这种学位的人往往是寺院教学的带头人和学术上的权威代表。它也分为四种学位,最高等级的“拉冉巴”相当于我们通常所说的“博士后”)。 既然是学院,就少了我们印像中不少寺院具有的那种世俗和喧嚣,更多了一种氛围,安静祥和、神秘莫测、严肃谨慎。 西黄寺的正门外面多设了一重院子,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铁门,冲着西面开着。 门口挂着一面铜牌,上面用汉文、藏文、蒙文三种文字写着:中国藏语系高级佛学院。牌子上的蒙文,无形中说明了蒙古族也是以藏传佛教为信仰的。元朝的国师“巴思巴”法王就是一个例子。 说句良心话,看着那个牌子,我感觉比清华北大的招牌更神秘、更圣洁。我也不知道这种想法从何而来,总之,当时的想法很矛盾,也很离奇。 门紧紧关着,只开了挨着传达室的一扇很小的铁门。 从门口往里看,什么人也没有,大门面向正南,好像是一个属于军管区的医院还是什么机关来的,我记不太清楚了,里面也很少看到人,这多少让人感觉到有些冷清。 徐空兰下车,到传达室去交涉,要进黄寺里面去。 门口的老爷子很认真,不光是登记了我们每个人的身份证,还给徐空兰要见的活佛通了电话,确认那位活佛没有在给学生上课,才放我们进去。 这使徐空兰刚才还特别高涨的热情有所冷却。 老爷子把大门开了,徐空兰把车在西黄寺真正的大门前停好。 我们站在黄寺那座真正始建于清代中期的五间三进的大门外,看着只有皇室才能使用的明黄色琉璃瓦和龙凤合玺沥粉金漆的彩绘,看着赭红色的墙壁和大门上整齐排列的镏金门钉,看着嵌在两边的墙壁上的,用彩色琉璃砖烧制成的,像征佛教“缘起性空”至正真理的“****”。 我一边和徐空兰闲聊,一边尽力想像着这里曾经翎顶辉煌、往来朝贺的壮观场面。 这座正门没有开,因为只有在迎接像“**大师”这种高僧大德和前来视察的国家领导人的时候,这座大门才会开启。 我们顺着东边一条还算宽阔的甬道,拐了几个弯,才算进到学院里面。 学院里面的地面上,用深褐色和白色的油漆,画了祥云、哈达、盘肠、花朵等等图案。 这其实是藏族的一种传统习俗。在有些节日和特殊意义的纪念日,每家每户会在自己的门口,用白色与红色两种土壤撒成各种吉祥的图案,在迎接他们特别崇拜的活佛和贵宾的时候,也会这样做。 这里经常出入一些地位崇高、学问渊博的活佛和格西,那样就要每天画上很多遍,而且也很不卫生,所以就用这样比较灵活变通的办法来适应变化的环境。 这,就是宗教一直提倡和努力追求的超妙境界。 第二十四章 黄寺的佛(2) 我们看到了纪念六世**大师的“清静化城塔”。 汉白玉质地的塔身,虽然繁花覆锦般雕刻了佛陀“八相成道”的故事和表示法义的图案,却一点也不浮糜,反倒更加冰肌玉骨,加上十三层细细雕刻了咒轮的塔颈上,在太阳下熠熠生光的镏金塔伞和宝顶,让人在已经慢慢热起来的空气中体会到一种别样的清凉和怡然。 我们穿过两边整齐排列着松树和修剪得很端正的绿色植物的汉白玉辇道,来到一排西向的配殿外。 我问徐空兰:“你来过这里吗?好像很熟?” “我来过。”徐空兰转过身来,似乎有些不自然地看了我一眼,“我上次回国,托人带我来过这里,认识了这位佛爷。这位佛爷是蜚声中外的大人物,成就卓著的大学者。我来,是向佛爷求法来的。你皈依过了吗?” 我被徐空兰问得一愣。 徐空兰看我被问傻了,就笑着解释:“学习佛法的第一步就是要皈依,表示依靠三宝(佛、法、僧)来获得知见的解脱和成佛的功德。如果你有了皈依这种强烈愿望的时候,还要邀请一位具备清静戒德和慈悲心的师长为你明证誓言。” 我和徐空兰站在那里窃窃私语,往来经过的一些喇嘛,都在看着我们。 徐空兰看着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微微地笑笑:“我看还是算了吧,等你有这种强烈愿望的时候,再自觉自愿地找佛爷皈依。”她从随身的口袋里,取出卷得很整齐的两条洁白的丝织品,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哈达。 原来王子渊带我来过这里,每一次都会献一条哈达给自己的老师。我也跟着学样,不止一次的给那位老师献过哈达。哈达上缂丝的吉祥图案和藏文,我是熟知的。 徐空兰温柔地问我,目光似乎能融化我所有的烦恼:“明溪,知道怎么做吗?” “这个我知道,以前就做过。”我淡淡地笑笑。 徐空兰自己手里拿一条,递给我一条,就这样,领着我往配殿里走。 走到配殿,我发现,里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靠西的一面是窗子,靠东的一面是一排门。还有几间临时搭建的小厨房,可能是专门为年纪比较大的活佛做饭用的。 小厨房里收拾得不算很干净,液化气钢瓶上的油腻和怪怪的酥油、奶茶的味道,让人体会到了一点神圣气氛下的浓郁生活气息。 我们来到一间房间的门前。 门对面的窗台上,放了一排用石膏制成的、图案非常细致的浮雕小佛像,用金色的颜料涂成了金色,明亮而又神圣。房门上吊了一幅印有五颜六色图案的门帘,一看就知道,那是藏族特有的吉祥图案。 记得很久以前王子渊告诉过我,那是“八吉祥”合而为一的一种图案,是用以表达最美好的愿望和祝福的。 徐空兰敲门,里面有人来开门了,说的是汉语,一听就是带着藏腔的汉语。虽不标准,不过纯洁质朴,还多了一种可爱。 门开了,是一个很年轻的小喇嘛。 他大约二十岁上下,眉毛浓浓的,眼睛又大又亮,闪烁着与普通人迥然不同的光。 高耸的鼻梁,因浅表皮下密布的血管而发红的脸颊,表明了他的藏族血统。脸上纯纯的微笑,绽开的浅浅的酒窝,嘴唇上淡淡的茸毛,还有那露出一条手臂的深红色的僧装,让人马上体会到一种别样的气质。 这种气质,和来自于世俗的学问熏陶下的气质判若云泥,这是一种因为心灵净化而从由衷的满足和幸福中流露出来的,真诚,自然,纯净。 他微笑着向我们点头致意,态度非常热情:“佛爷知道你们来了,正在等你们。” 我们脱了鞋子,行在碎色杂花的地毯上,走到房间里面。 我心情紧张,来不及多想,跟在徐空兰后面,恭敬地弯着腰,来到佛爷法床前。 我和徐空兰熟练地打开哈达。佛爷哈哈地笑了,那是一种与在一个普通村庄里,慈祥地给孩子们讲故事的老人家没有什么区别的笑声。 徐空兰献了哈达,然后跪在地上,佛爷很亲切地为她摸顶祝福,并用很亲切的态度问候着:“你好,你好。” 轮到我了,我也照样子做了一遍,可佛爷并没有把哈达收下,而是很高兴地把哈达挂到我脖子上,然后为我摸顶祝福,依然亲切地说:“你好,你好。”然后,又用手捧住我的脸,和我碰了碰额头。 这叫“碰头礼”,是表示尊重和认可的一种礼节。 佛爷为什么和我用这样的礼节?我很吃惊,也很奇怪,于是胡思乱想起来。 此刻,我终于看清楚这位活佛的模样。 他大约六十来岁,身体非常强壮。圆圆的脸盘,下颌有一点点尖。头发只留了一点,鬓角已经是白色了。鼻子又高又挺,眼睛不算很大,却别有神采。脸上绽放着笑容,那么天真,竟然像个孩子,只不过眼角有深深的皱纹。 他身上那明黄色软缎面的“东嘎”,颜色更深的藏红色毛呢料子的袈裟,显示着与普通僧人不同的身份和地位。 他非常慈祥地看着我,笑眯眯地说:“我以前没有见过你吧?第一次来吗?” “不是第一次来,不过以前是没有见过您。”我赶紧回答。 佛爷笑了:“哦,我很喜欢年轻人,他们更有朝气和希望,让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读书很用功,但是那个时候,碰到了一些事,佛教的书籍就很危险了。现在好了,国家很开明,允许我们学习经典了。但是我年纪太大了,很惭愧,还没有来得及学习,就已经老了……哈哈……” “我汉语讲不好,”他开心地笑着,接着问我,“不是标准普通话,你听得懂吗?” 我微笑地注视着佛爷的眼睛,真诚地回答:“听得懂,佛爷的汉语讲得好极了。” “是吗?谢谢你。”佛爷很谦逊地笑着,“说实在的,真正说起来还是有不少困难的,呵呵……” 我们被那个年轻的小喇嘛安排坐下后,徐空兰就开始与佛爷聊一些家常。 真奇怪,地位崇高、学问渊深的一位活佛,竟然有耐心陪一个普通人大话家常? 我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开始打量整间屋子的摆设。 佛爷的法床是一座雕刻着精细图案的大木床,有些像我们古时候的那种柳树床的式样。只是法床的靠背雕刻了许多茎蔓盘附的宝相花和传说中的“喷焰如意宝”,而床箱上更多地雕刻了栩栩如生的雄狮、大像、鳌鱼、鹏鸟等等护法动物。 佛爷的背后和两边,还摆放了“流云行龙纹”黄色缎子面的靠背和迎手,很像故宫里的摆设,不但富贵而且**。 房间不大,但是一个雕刻精美、色彩艳丽的佛龛,却占据了整整一面墙。 在私人的房间里设立这种佛龛,而且这么大,可能只有在活佛们的房间里才能看得到吧。佛龛分为两大圈。里面一圈,比较薄,被划分为十二个小格子,每一个小格子里都摆放一尊佛像。外面的一圈比较厚,被划分为八个大格子,格子里放满了藏文经典。 那些经典,是一种一尺来长的活页版式,都用黄色丝绸整齐地包裹着,向外的这个头,还夹上了红、绿、蓝三种金丝彩缎,由小到大叠加缝制而成目录头,可以方便查阅名目。 佛龛前,摆放了“七珍”、“八宝”等供养物,和蜂蜜、酥油等五精华,香、螺等八供养,还有一溜七盏小金碗里,用藏红花和薄荷冰沏成的甘露水。 最前面有一座银子打成的镂空图案的卧炉,袅袅的香烟从里面缓缓地升腾出来。 一盏高脚錾花银灯,镶嵌了珊瑚和松石的小珠子,里面是处于半融化状态的乳黄色的酥油,在静谧的火苗的辉映下,亮晶晶地燃烧着,散发着阵阵乳香。最两边,是“居士”(在家学佛的信士)们送来供佛的新鲜切花,娇艳欲滴,生气盎然。 可能是送花人太多吧,供桌上面摆放不下,只好放在供桌前的地上,排了一圈。 佛龛里的佛像和我们在汉族地区见到的佛像有很大区别,他们都穿了很名贵的尼泊尔手工金丝缎精制成的衣服,有的戴了像电视里十一世**大师坐床时戴的那种高高尖尖的黄色僧帽,有的则是几片花瓣一样的镶嵌了很多珠玉的五佛天冠。 那些佛像,皮肤一律是磨砂的紫金色,手指纤长柔软,面孔美丽神圣,首饰晶莹剔透,他们慈悲和善良的样子,总像在鼓励我去亲近他们,或者是向他们诉说我心中的痛苦。 看着,看着,一种快乐祥和的东西不由得从我心底油然升起,如烟如雾如岚地弥漫氤氲。 另外一面墙上,是一个书架,放满了各种书籍,有藏文的,也有汉文的。 再往边上,是一个嵌在墙里面的壁橱,我想是放衣物的吧。这面墙上,也就是我们座位的背后,是三幅很大的佛像绘画。这种绘画色彩特别艳丽,有的地方用了颗粒粗细不同的闪光云母颜料,有的地方还用了纯金箔。 佛像绘画用的不是通常的装裱办法,而是镶嵌着一层层缝制的五彩金丝缎子,卷轴两边的头,是银子打成的,听说还镀上了黄金。佛像绘画前面有一层明黄色半透明的薄绢,作为帘子。这帘子被折叠成很漂亮的花样,固定在整幅画的最顶端。 有两条鲜红的丝绦,从帘子折成的花后面直接垂下来,一直贯穿了整幅画面。 整幅画花团锦簇,异常漂亮,其瑰丽色彩所迸发着的神秘的宗教意义,让我不敢逼视须臾。记得王子渊告诉过我,这种画像被称为“唐卡”。 佛爷背后的窗子很大,都是古香古色的雕花隔扇窗子,玻璃擦得明亮纯净。 窗外松树的枝叶,郁郁青青。我想夏天的时候那可以缓和刺眼灼热的阳光直接照射到屋内,冬天的时候,雪松会给房间里凭添一道静谧**的风景。 这一切让我的思想蓦然间得到了安静和沉淀…… 我正在走神的时候,徐空兰起身了,佛爷也起身了。 我也赶忙起身,跟着佛爷和徐空兰,朝着佛龛里的佛像磕了三个头。 第二十五章 黄寺的佛(3) 佛爷坐回法床上。 徐空兰带着我给佛爷磕了三个头。 我学着徐空兰的样子,盘坐在佛爷法床对面的地上。 不知为什么,脑海中突然蹦出了飞霞,倏地又想到了三个字“私生子”,我觉得自己坐在这里,简直是亵渎神灵。 佛爷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作为一个佛教徒,不懂得四谛法(即四条真理),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情。” “也可以说不懂四谛法,就不是一个合格的佛教徒。四谛法,又被称作四圣谛,它和十二因缘(无明、行、识、名、色、六入或六根、触、受、爱、取、有、生、老死,这些是苦的原因),是众生的基本生命存在形态,是佛教所建立的基本原因,也是一个众生从开始信仰到最后成佛的一条必须遵循的道路。” 佛爷的声音很好听,很适合宣讲佛法,就像单田芳的嗓子很适合讲评书一样,无可挑剔,无法替代。 我正襟危坐起来,开始很认真地听他宣讲佛法。 他面容慈善,平静地告诉我们,四圣谛,包括苦、集、灭、道四谛。 苦谛,是要让众生认识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的、甚至是在轮回中苦苦挣扎的众生们可能遇到的一切痛苦:生、老、病、死、怨憎会(即我们常说的冤家路窄,不喜欢的人或事偏找上门来)、爱别离(你喜欢的事或人不得团聚)、求不得(欲望总得不到满足)、五取蕴(指人生的种种贪欲、执迷,这是痛苦的总源头),让众生知道这些痛苦的本质,了解它们的性质和生成的原因。而苦谛生成的原因恰恰就是因为集谛(“集”是“原因”的意思)。 造成世间人生及其苦痛的原因有两条:一条叫“业”(干事情),这是致苦的正因;一条是“惑”(烦恼),这是致苦的助因。因为我们了解了苦的真实存在,知道了苦的成因是集,就要下决心,断绝业和惑。 佛爷很激动似的,双手搓动手里的念珠,靠在法床后面的黄缎子软靠背上,微笑着口吐珠玉,舌绽莲花。 他说灭谛不好理解,因为我们要具备了很多条件以后才能了解。 至少要不断熏习“空性”和“缘起”(即“缘起的道理”,指现像相互依存的关系)的道理,学习法相(佛教很多专用名词的道理)和禅定的境界,才能了解小乘圣者“阿罗汉”的“灭尽定”。 这个灭尽指的是烦恼。 他说,灭尽烦恼之后达到禅定境界,那样就可以止息长劫痛苦不堪的轮回,熄灭痛苦和烦恼的火焰了。大乘的最高境界是佛宝的法、报、化三身。 报身和化身是有形状和色相的,而法身的功德事业和甚深超妙的光明幻化境界,是佛的涅磐寂静境界。除非等、妙二觉的菩萨,是不能现观(如实地感知和体会)的。但可以说,那是很美的、很快乐的功德事业和境界。 如果发觉了自己的痛苦,又有斩断集谛这条苦根的愿望,还知道了斩断苦根之后的美好境界,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这就必须要有一整套的方法去实现这个目标。 小乘的止观双运,精进禅修,大乘的四摄六度,悲智万行,甚至是密乘的四部瑜伽,金刚总持,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烦恼障、所知障(在智慧上存在缺陷,对法界一切事物的本性和成因不能真实的了解和体会)被消灭之后的美好安详的境界。 这些修行的方法,就被称为道谛,是一条通往快乐和解脱的道路。 我们想要了解和达到那些圣人的境界,就必须刻苦地按照这些方法去执行,尤其是对自己内心的改造,这是最彻底、最痛苦、最艰难、也最富有成效的革命,是对自己的烦恼、贪欲、嗔恨、愚痴这些烦恼的彻底根治。 我当时能做的,就是记忆,强化自己的记忆,这是在学校里养成的习惯。 尽管当时还不能够更彻底地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但是我至少可以记下来,以后不懂的地方再一一地问老师,这是我一贯的学习方法,此刻也不自觉地用上了。 佛爷又笑了一下,解释道:“我说的这些,你们不一定马上就能懂。但是我刚才的话,总的目的是让你们珍惜机会和时间,努力多学习些佛教的知识,多掌握一些医治自己内心烦恼和痛苦的方法。虽然你们不一定能很快修出结果和成效来,但至少,在你们今后的生活中,会少受一些伤害和痛苦。” 我感觉从心里打了一个寒战,悄悄抬眼看了佛爷一眼,又赶快避开。 佛爷那温和的目光从我脸上一扫而过,然后平静的声音落进了我灵魂深处。 “作为一个佛教徒、修行者来说,尤其要以菩萨的行动准则要求自己,对大乘法门的修行者来说,心里要装着众生,要把解救众生的苦难作为自己的理想和行动目标。还有很多众生处于痛苦之中,他们的痛苦不光是身体上的,还有心理上的和灵魂里的。” “六道的众生每天都生活在这样的痛苦之中,而作为他们的儿子的我,却每天安享着这暂时的快乐和宁静,吃着香甜的奶茶、读颂佛法的典籍、体会禅定的快感、沾沾自喜于自己的一点点成就,甚至于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有的时候竟然还会有想求得别人的恭敬和认可的心,我真的恨惭愧!”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出家人,更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和活佛。我只是利用自己多读了一两本佛经的优势,帮助你们。你们一定不要向我学习,你们还年轻,要好好地学习,努力地断除自己的烦恼,也要帮助更苦恼的众生……他们需要你们的慈悲和关爱。” 我被彻底惊呆了。 法师们讲经,总是谈玄说妙,卖弄所得,大家越不明白,自己的水平就愈高。 像这样把佛教的道理用通俗易懂、深入浅出的几句家常话,分析解释得如此深刻透彻,并且与自己的生活结合得浑然一体的高妙讲法,我真的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 对于这位活佛,我从内心深处涌起浓厚的敬佩之情。 因为我知道,把自己的短处这样毫无隐讳的告诉给别人,以自己修行的体会和感触做比照,如果不是坚决树立了斩除自己的贪爱、把众生的解脱放在第一位上的信念,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 我第一次面对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一种异于常人的伟大品格。 我被深深地感动了…… 就在我心潮澎湃的时候,佛爷又微笑着对我们说: “以前,我到国外去访问,那里很多人都要我留在国外,他们认为国内的**对佛教的态度很不开明,而国外的环境却宽松很多,至少生活条件要比国内的优越。” “可是我没有答应。为什么?不为什么!我热爱我自己的民族,可我也真正热爱自己的国家。国外条件是舒服一些,可作为一个活佛,就必须放弃自己对舒适享乐和名扬四海的希求心,必须要踏踏实实地冷静下来,彻彻底底地相信佛说的教法,真真实实奉行佛指的道路。” “佛说众生是平等的,国内的众生也是众生。只要是众生,按照佛的教诲就都是我的母亲。我如果贪图安逸舒适的环境而留在国外,放弃国内的众生不顾,这是对自己信仰不忠诚,是对自己的一切处于痛苦之中等待儿子救援的母亲不忠诚,是判教叛国。” 佛爷一脸苦笑: “唉!可我的心却被有险恶用心的人描绘成为另一种样子。说我背判自己的民族,为别人做走狗……” “其实,我只是想好好对待自己的母亲,有多一点的机会为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情。我现在衰老了,很想休息了。我希望能早一点回到我的家乡,那里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我被深深震撼了!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艾青的那首诗《我爱这土地》,不正是这位活佛的动人演绎吗?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击打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佛爷像一个小孩子似的笑得很甜,露出洁白的牙齿,说起这些来,竟然有些兴奋和激动,眼睛里放出一种特殊的光芒。 “欢迎你们以后到我的家乡来做客,”他深深地用鼻子吸着空气,闭着眼睛,好像在尽力想着一种什么味道,“啊!还是家乡的糌粑最香啊,还有奶茶……” 佛爷突然张开眼睛,看着我们:“哦,你们有没有喝过奶茶?你们来看我,我应该请你们喝奶茶的。” 我们虽然尽力劝阻,但佛爷还是喊来了刚才那个小喇嘛,请他为我们煮奶茶…… 晚上,睡在旅馆床上,我一直不能平静下来,总是隐隐地感觉到,我和这位佛爷也许有什么缘分吧? 第二十六章 内心的伤(1) 早晨天刚亮,我穿上了比较严肃的衬衣、西裤,很早就到黄寺去了。 时间还早,金色的阳光刚刚透过树梢撒到青石铺成的院子里。空气还没有热起来,周围的宁静挤跑了俗世的喧嚣。顷刻间,我好像忘却了自我的存在,思绪随着视线和心情自由地游弋在这片神秘的净土佛国中。 偶尔看见几个行色匆匆的喇嘛,脸上带着藏族人特有的微笑和意味深长的眼神。 也许是第一次独自接触和面对这地方吧,我显得有些紧张和拘束。 我在佛爷住的那排房子外面,碰到了昨天和徐空兰来的时候为我们煮奶茶的年轻侍者,他正提着暖瓶去锅炉房打开水,看到我,有些意外:“哎,今天又看到你了!” 我带着淡淡的笑容迎上去:“你好,佛爷好吗?” “佛爷很好,你好吗?”他露出喜悦的神色。 我笑着点点头:“你好。” “你好,你好。要见佛爷?”那位侍者还是很热情,眼睛里充满纯洁的友善。 我应声回答:“对,昨天晚上给佛爷打过电话了。” “噢,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昨天去办事了。”他仍旧面带喜色,“佛爷没跟我说。” 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感觉自由了许多:“那佛爷现在有时间吗?” 侍者点点头,很认真地说:“佛爷正在念经,今天上午十点半以后还要出去,你跟我来吧,在我的房间里等一下。佛爷念完经,我带你进去。” 我跟着他走。他一边走一边说:“昨天的奶茶好不好喝?” 我赶紧说:“好喝啊,以前从来没有喝过。” “今天还煮奶茶,你要多喝一点儿。”他高兴得眉毛都飞起来了,“喝奶茶身体好!” 看着他一派真纯模样,我忍不住呵呵地笑了。 一进走廊,就听到佛爷房间里清脆的铃响,铃声间隔时间相等,特别悦耳,穿透力很强。我自然地收敛了笑容,融合到了那种**神圣的气氛中。 进了佛爷隔壁的一间房。那间房不大,摆设也比较简单,但书橱和桌子上也放满了各种藏文的长条活页经文。我被这位年轻谦虚的喇嘛让到沙发上坐下。房间里似乎点着什么特殊的薰香,但却看不到香炉在什么地方。 我的赞美不禁脱口而出:“好香啊!” 那侍者不好意思地笑了:“前几天,佛爷的几个**弟子来看望佛爷,送给佛爷不少香。佛爷让我拿一盒来供护法,味道很不错,呵呵……” 随着侍者手所指的方向,我才看见他的书桌上方,挂着一幅戴着尖尖的黄帽的祖师唐卡。 我记得有人曾经告诉过我,那是藏传佛教中兴的至关重要的人物,也是“格鲁巴”黄教的创始人,是为全藏所有教派共同尊崇的伟大导师。他被称为“宗喀巴”,意思是出生在青海宗喀一带的圣人。 他还有很多称谓和名字,其中被认为是最尊敬和崇高的称呼是“杰仁波切”,意思是“根本的珍宝佛爷”。但是他的名字不是这些,他的名字叫“洛桑扎巴”,翻译成汉文,意思是“善慧名称”。 在这幅唐卡的下面,摆着一只长方形的藏银盒子,雕刻极为精美,从盖子的很多花纹形成的镂空图案中,袅袅娜娜地升腾着丝丝缕缕的烟雾。 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和你们的香炉一样,只不过我们的香可以躺着烧,这样比较舒服吧!”那位侍者还是带着永恒不变的微笑作着解释。 他温暖的笑靥,驱散了残留在我心中的紧张与拘束。 听着那连续不断的悦耳铃声,我问:“这是佛爷在念经吧?” “对!佛爷每天早晨五点就开始念经了。”那侍者点点头回答得毫不厌烦,“祈祷吉祥,祈祷和平,增长智慧,培养慈悲,很多种经文需要念诵的。” “你的汉语说得很好啊。”我有些吃惊地说。 侍者不好意思地笑了:“佛爷给我找了一个老师,教我汉文,佛爷天天都要检查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竟然像个小孩子。 我又问:“佛爷现在念的是什么?” 那侍者很神秘地把手掌合起来,态度**:“这叫‘垛玛’,总的来说是给佛菩萨供养,然后给护法供施,最后给一切地狱、饿鬼道的钟声布施。六道当中最痛苦的就是地狱道和饿鬼道,他们的痛苦我们难以想像。所以要依靠佛的帮助,和自己的慈悲心、决心救护他们。这也是培养自己慈悲心,很重要的……” “手段。”他想了一下,才说下去,“你等我一下,我要打开水,然后给你煮奶茶。” 没等我阻拦,他做了一个要我安静的手势,然后提着暖瓶出去了。 我站起来,走到书桌边上看着桌上没有合上的活页典籍。正在这时候,隔壁的佛爷高声喊着几句藏文。别的没听懂,但我听见了刚才这位小侍者的名字“君贝”。不知道佛爷找他有什么急事,我只好硬着头皮到佛爷的房间去。 一开门,佛爷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看见是我,有些意外,但又很高兴:“你已经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很想念你啊。” 我只好傻乎乎地笑着,连问候佛爷的一句话也想不起来,徐空兰教我的礼节也不知道怎么用了。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佛爷看见我的样子,笑了。 佛爷慈祥的笑容化解了我的尴尬,我也笑起来:“佛爷,您好吗?” “好,好。君贝呢?”佛爷笑得更高兴了。 我赶快说:“他去打开水了,有什么事儿吗?我来吧。” “你不行的,你做不来。”佛爷笑了笑,“你坐下吧。就你一个人吗?” “是的。”看着佛爷很高兴的样子,我既迅速又很认真地说,“佛爷,我想跟您说点事儿,提一个请求。” 佛爷看我很严肃,就点点头:“看看什么事儿,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好不好?” “我想皈依。”我很紧张地说。 佛爷愣了一下,然后开怀大笑起来:“这是好事儿,为什么不好意思呢?很高兴你能这样想。” 于是我向佛爷献上了哈达,佛爷很高兴地把哈达绕在我的脖子上,并为我摩顶赐福。 佛爷面前的小桌子上摆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 一个像是镀了金的大盆子,上面布满了各种繁复细腻的花纹,还镶嵌了松石和珊瑚。同样质地的一把小水壶,只不过柄在那又细又尖的壶嘴左侧九十度角的地方,是一个可以伸入一根手指的封闭的环状。 大盘里放了一个架子,是用很漂亮的黄铜打造的,上面架了一只镀金的小碟子。大盆里全是水,显然是从那只水壶里倒出来的。 佛爷面前还放着许多东西: 一串颗粒极大的水晶念珠,一柄很光亮的铜镜,一条又宽又长的特大号白色哈达,一对像是用熟皮条连接在一起的银质碰铃,一个装了青铜小佛像和很多珠宝并且泡满了水的水晶碗。 显然,我进来之前听到的那种清脆悦耳的铃声,就是佛爷在举行这种秘密仪式过程中发出来的。 佛爷把这些东西稍微往外推了推,从桌边上的经文旁边拿起那串不大的古老念珠,在手里一边揉搓,一边放在嘴唇边吹口气。 佛爷上下打量着我,使我很不好意思。 佛爷笑得特别开心:“年轻人,不要害羞。” 我张开口,想说什么却又保持了缄默。 佛爷更高兴了:“我听说过你很多事儿,是徐空兰告诉我的。那个时候她不能与你在一起,很痛苦!不过看现在,她状态还不错!” 我被佛爷的话震惊了,徐空兰向佛爷坦白了对我的情感?可是我口中却在问:“您汉语怎么讲得这么好?” “我在北京学习生活了很多年,十世**大师在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学习汉语了。”佛爷笑了,慈善地看着我,“怎么样?最近好吗?” 我摇摇头。 佛爷很关注地端详着我:“从昨晚给我的电话中,我知道在你身上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说说看,好吗?” 沐浴着佛爷关怀的目光,仰望着他随时保持慰抚的姿态,我就像倚靠着母亲温柔、厚实而又亲切的胸脯的孩子,可以真切地感到鲜血的温暖,并听到它流动的声音。 我不知道怎么了,突然间特别想哭,宛如躺在撕碎的花朵般的战壕里为枪所伤的兵士,双眼垂死地打量着天空,充满成为生命的悔恨: “我现在发觉一直深爱的父亲不是我亲生父亲,我要和我妻子离婚了,我的事业也走入低谷,就要批复的领导职位被有权有势的人抢跑……我陷落于困境,我陷落在无边的深渊里,我无法自拔……” “这些让人忧心痛苦的事作为你是很难接受的,可以理解。”佛爷很沉重地点点头。 我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感觉到此时此刻所有朋友似乎都到月球上去了,梦想已死,我身边的城市,繁华而荒芜。 “我想找到我亲生父亲,而我又很爱我养父;我痛恨**浪娃,我蔑视红杏出墙,而我母亲又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嘲笑过私生子,想不到我就是,就这么不自愿地被出生;和我结合的妻子不是我爱的,娶她只是为了却父亲的一桩心愿;我不是追名逐利之徒,可一旦失却快到手的权势却悲愤欲绝。” “我是不是真的命苦?我是不是前世造孽太多?我是不是表里不一?我很坏吗?” 佛爷反而被我逗笑了,慈爱地看着我:“如果一个人认识到自己的不足,这个人就是有希望的。” “可是,我的理智和情感总会有冲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悲伤地倾诉着。 紧接着,我就展开生命里最敏感、最痛苦的部分:“我现在觉得,除了工作,也许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的选择对吗?我好像无法挣脱理智、情感和工作的捆绑,这就像酗酒的恶习或者吸毒的毒瘾,经常发作,又无可奈何。可能我永远改不了了,也许我天生就是如此。” 佛爷还是很慈祥地看着我,在我说话的时候,佛爷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 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佛爷对我非常严肃地说:“前世造业,今世受报;今世造业,未来受报。你认为的轮回转世就像这样吧?一个灵魂是不灭的,然后根据他的好坏功过受到审判?然后由万能的佛来怜悯和救拔罪人?” “不是这样吗?”我充满疑惑地看着佛爷。 “不是这样的,”佛爷笑了,“这是迷信的佛教,世俗的佛教,不是真正的佛教。” 第二十七章 内心的伤(2) 我不知道佛爷是不是可以解开我心里的结,不知道佛爷是不是可以为我指点一个方向,我只是很自然又很专心听佛爷讲下去。 佛爷讲述得生动形像,妙趣横生:“我们家乡种青稞,你们这里种麦子和水稻,播下的种子和收获的果实是一回事吗?不是,不然,种子就是果实了。但是它们没有联系吗?也不是,否则,果实就不需要播种也能获得。” “种子从播种后,就会遇到养分、水分、温度、光照,然后变化生长。所有事物都不孤立,都在各种因缘聚合下发生发展。再如,我这个碗里的青铜小佛像,有没有一个仅仅属于他的特点呢?可以独立自主、稳定不变,甚至与外界不发生联系吗?” “首先,客观事物就要在一定时间限度内保持自己的特点,为人所了解,并且根据某些内在规律发生变化着。” 佛爷看我一头雾水,就更加耐心地说:“你看这尊青铜小佛像,属于它的特点在它材质中吗?如果在它材质中,就说明青铜有小佛像的特点,青铜不能造大佛像,更不能造其它的东西,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说材质中没有小佛像的特点。” “那小佛像的特点在创造者也即工匠手中?肯定也错了,那创造者或者说工匠就成了佛像,或者创造者除了佛像什么也不会做。那么,小佛像的特点是在工匠遇到材质、加工过程之中产生的吗?也不是,这就好比我们两个人都没有钱,聚到一起就会变出钱来一样,一点也不现实。” “但是呢,我们眼前确实又看见了小佛像,比如现在我们所处房间一片漆黑,我把一小截香的一头点着,另外一头再用线绑好,然后抡起来,你就会看到一个火圈,对不对?” “对。”我点了点头,心中有些明白了。 佛爷似乎看到了一些什么,不禁笑道:“可这个火圈是虚幻的,从来就没有真实存在过。虽然没有真实存在过,但我们却又真实地看到了。相同的道理,人凭着自己的感官感知世界,其实也就过分依赖和相信感官,实际上这很可笑。” “感官受一定限制,所以才有错觉的存在。眼见不一定为实,你没有见过爷爷的爷爷,那就不存在,肯定很荒唐,因为可以推理。只要合乎情理,就可以认为是相对的正确和真实。” “你最大的问题就在于错误的判断、分析甚至否定自己,让自己很为难,很尴尬。” 这时,君贝回来了。 佛爷跟君贝说了很简短的两句藏话,君贝就开始收拾桌上的法器。 佛爷始终看着他收拾每一件东西,并且不时地说着一两个很简单的藏文词汇。 直到君贝把其余的东西收拾好,端着水和糌粑丸子混合在一起的大盆子退出去,佛爷才又看着我说:“等一下,烧一点奶茶喝。我们先说话。” 佛爷很**地把念珠放在桌子上转了两圈。 稍停,他又绕在手里做了一个非常复杂的手印,念了几句藏文的颂文。 佛爷终于睁开双眸,冲我开口道:“胆识、智慧和善良是实践真理、获得真知的必要手段和工具。你一定要牢记,你不可以自卑,应该更努力地去工作,不要因为一时的错误认识,使自己产生疑惑、沮丧与悲观。” “首先,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远离八种灾难,获得十种圆满,找到具备功德的导师,学习佛陀的教法,已经是很难很难的事情。戒律是要求和榜样,是为了保障修行人的身、口、意三业不沾染污浊和肮脏。” “修行人不是圣人,他们要依照戒律的标准去做,但不可能完全符合标准,不然就不需要颂戒、修行和忏悔了。你现在首先要克服自己心里的自卑,要敢于面对和学习。你和佛一样,都是平等的。我祝福你,代表我个人,也代表十方三世常住三宝的名义。” 佛爷说得很超然,面色很**:“佛陀在渡化众生的事业当中,并不光是渡脱高贵的种姓和职业,也曾经示渡化了五百位强盗。这样看来的话,佛陀并没有因为阶级、种姓、职业来取舍众生。” “这也可以反过来证明,众生都能成佛。所以,你首先要克服的除了自卑以外,就是对自己的不信任和恐惧。佛陀的教法是博大的,你要慢慢体会,尤其是善良的慈悲和进步的勇猛,还有洞察一切的真实智慧。” 佛爷笑眯眯地注视着我,他的微笑仿佛三春曼妙的阳光,永恒地照耀并温暖着我的心灵:“当然,你要合理引导自己的烦恼,让它成为你获得精神解放的动力和助缘。比如你的自卑和自责,就可以转化为一种前进的动力,一种净化自己心灵的力量,这样可以活得轻松愉快一些。” 我感到一切复杂的客观存在,诸多现代的文化信息,都在他那儿过滤成一种单纯而隽永的精神意绪。 佛爷笑眯眯地注视着我,继续很平静地引导:“你可以把对待工作的感情一点点放大,把遇到的诸多对象变成一切众生,这样你就会变得很有力量。其实人都是一样的,过分把眼前看到的或者耳朵听到的当成一成不变的真实,并挂在心里无法放下,这就成了一种愚蠢。” “佛教并不教人屈服于宿命,要我们努力经营和改造自己的命运,要我们永不向困难、灾难、黑暗和罪恶屈服低头。” 佛爷亲自找了很多经过祝福的吉祥物,甚至还有一种镀金的页子书签,我知道,这是希望我在今后的生活里能够快乐与充实起来。 我始终很认真地听着佛爷的每一句话,努力寻求着精神上的依靠和解脱。 孤独和痛苦,现在也好像都不存在了。 君贝烧好了奶茶。 我喝着奶茶,轻松地与佛爷聊着天。 “佛爷,我母亲不在了,”我突然提出一个问题,“给她念经,她会得到好处吗?” 佛爷笑了:“你想给母亲念经?好啊,我亲自来念。” 这时候有人在敲门了。 君贝打开门,原来是佛爷的一些弟子来看望佛爷。 两男一女,都是中年人,听口音看装扮,可能是北京本地人。 我就向佛爷辞行,佛爷很高兴地把我送到门口,并嘱咐我记得有时间就过来看望他。 我很感动,这种感动无法言明,却又如此真实而强烈。 第二十八章 第十三双布鞋 从黄寺回来,简单地吃过午饭,把空调打到最喜欢的24摄氏度。 我就坐在旅馆办公桌前,拉起窗帘,扭开台灯,再摊开稿纸,凝神遐思。 我一直就有一种欲望,为已故的母亲写一些什么。 随着时间愈来愈延长,这种欲望就越来越强烈,愈来愈蓬勃,宛若气势磅礴的江水,以一泻千里的气势奔腾而来,尤其在今天,在黄寺聆听了佛爷那番高妙的讲解、洗礼之后,这种欲望更像蕴蓄了许久的火山,终于一朝寻到了爆发的突破口,骤然冲破时空,喷薄而出。 我拿起笔,往稿纸上倾泻自己的哭泣与血液,抒发浓郁的思念与感激。 飞舞笔墨的时候,母亲的笑容、母亲的言语全都在我眼前一幕一幕地闪动出鲜活的光彩。没用多长时间,文章就一气呵成。该给文章拟个什么样的题目呢? 我把写好的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仿佛再次靠近了母亲,嗅到了童年的味道。 每一次回家,走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布满风尘的皮鞋,穿上布鞋。 在这个快要忘记布鞋的时代里,我不怕布鞋遮住了我身上的光辉。 穿着布鞋走在乡间小路上,悠哉游哉地凝眸四周熟透了的风景,那份惬意实在难以言传。世俗的布鞋不在世俗,城市的喧嚣全踩在脚下。 恬静的乡村走着朴素的布鞋,和谐而又优美。 四周的一切不断地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布鞋。凹凸不平的乡间小路最适合布鞋,也只有布鞋最懂得泥土的深厚。 每当穿着布鞋在路上走,母爱的馨香便宛若炊烟从记忆中的某个角落袅娜升起,淡淡的忧伤也就袭上了心头。 小时候,每逢过年我最高兴,虽然没有好的衣裤穿,但可以穿上母亲做的新鞋,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引得他们脸红眼馋:鞋帮是黑咔叽布,脚背缀有齐整的“八”字形松紧扣,鞋底用白布滚边,大方而又漂亮。 我穿上这种鞋的感觉,就像《闪闪的红星》中穿着白底黑帮高唱歌曲《红星照我去战斗》的潘冬子,那个威风,那个得意,那个自豪! 谁都知道,全村只有我母亲才能做出这样结实漂亮的鞋! 一到雪后天晴的日子,草屋上融化的雪水便敲打起屋檐下的青条石,溅起朵朵雨花,如诗如画。藏在画中的母亲坐在屋檐下的阶沿上,面对着温和的太阳,为我们打布做鞋帮鞋底。 熬出粘稠的小面浆糊,先在门板上涂一层,然后贴上一层较完整的旧衣布,接着在旧衣布上涂一层浆糊,再把破布拼贴在门板上,这样贴上五六层。母亲说,如果要做鞋帮还要贴上一层黑咔叽布,做出来的鞋帮会伸展挺栝。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后,下午,母亲拿出针线兜,取出剪刀,小心地撕下贴在门板上已晒干的鞋料,将硬纸壳剪成的鞋样蒙上,在冬日的阳光下剪成鞋底或鞋帮……屋檐下滴落的雪水惊动不了母亲,布鞋使她神情专注安详。 那用大针扎鞋底拉麻绳发出“滋——滋——”的声音,和好听的雨声合奏,在飞针走线的画面中,一双双崭新的布鞋的针脚里注满母爱的乳汁,饱胀得如雨水滴落。 记忆中的9岁,母亲做了一个冬天的鞋。 那个寒风萧萧、飞雪飘零的晚上,母亲做好了第十三双布鞋。 我欣喜异常,灯影婆娑中接过它们,母亲说:“这十三双松紧鞋,你一年穿一双,都能穿到二十三岁。以后的鞋就有你媳妇做啦。” 后来到城里读高中,见同学们一个个不是穿雪白的运动鞋,就是穿新潮的旅游鞋,或是油亮的牛皮鞋。而散发一身浓浓乡土气息的我,脚上的布鞋就很自然地鸡立鹤群。 我心里开始对布鞋厌恨,常常变着法子折磨它们。 无奈它们太结实,一双布鞋穿了一个春天一个秋天还能再穿一个春天。为了将来不再穿布鞋,我拼命地记啊写啊,我发誓,我一定要考上大学,我一定要穿上皮鞋! 圆了大学梦之后,我真的穿上了皮鞋,真的穿上皮鞋之后,我又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从箱底翻出布鞋,又穿上脚,竟然觉得特别合适与温暖,那种厚实、朴质,是皮鞋无法替代的。有时穿着布鞋走在校园,学生们往往在背后指指点点,胆大一点的就小声问:“老师,你怎么不穿皮鞋?” 我淡淡地笑笑,不置可否。 孩子们啊,你们可知道,穿上布鞋,老师就觉得家在自己周围,就觉得自己与土地融为一体了呵! 去年冬天,班上住校生小康脚上生了冻疮,脚背肿得平平的,脚踝周围红得发暗,有些地方破了,皮鞋穿不进去,球鞋又不透气。我从家里拿来第十三双布鞋。 他一脚试下去,不肥不瘦正合适。 他感激地望着我。 我从来没有穿过布鞋,想不到竟是这么轻巧舒适,他说。 春节过后,小康来到学校,带给我一件羽绒服。他一定要我收下,说是做羽绒厂厂长的爸爸嘱咐的,给我母亲穿,就算是对那双布鞋的回报吧。 我黯然神伤,强忍住快要簌簌落下的眼泪,手紧紧地攥着羽绒服,微微抖颤。 学生惊讶地望着我。 母亲做了一生的鞋,直到今天才有第一次回报,我说,就在做好第十三双布鞋的第三天,得重病的母亲已经离我而去。 那一天,我正坐在课堂上,竟然没有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其实稿子早就看完了,不过我却被自己的字字句句掀起了情感的风暴,无声流下的泪水打湿了稿纸。母亲仿佛就在我面前,正坐在在如豆的灯光里一针一线地做着第十三双布鞋。那首经典的古诗宛若画外音: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哦,母亲,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我握紧笔,在第一页第一行写上题目《第十三双布鞋》,然后站起身,颓然倒在床上。 第二十九章 断肠人 一阵手机呼叫声把我从思念母亲的浓郁情绪中拉回现实。 按开接听键,徐空兰好听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明溪,今晚6点同学聚会,大概六七人吧,地点就在我家。马上我过来接你。” 我立即看看手腕上的表,快五点了。 我赶紧翻出行李箱,找出衣服,跑进卫生间,对着大镜子穿衣服。 镜子中的我穿一件天蓝色带白色凤尾竹花纹的极其前卫的衬衫,一条乳白色的牛仔裤,脚蹬一双沙滩鞋,很简单的那种。头发稍微有些长,只是有些蓬乱。 我拿起梳子,梳理了一下头发,又转身跑到行李箱前,从里面翻出布鞋,迅疾地穿上脚。 当一切刚刚准备妥当之际,门铃响了。 这么快? 徐空兰的声音与我开门的动作几乎同时开始:“明溪……”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互相看到了对方的脸,霎那间,我们都会心地笑了。 不过,从徐空兰的笑里我能觉察出肯定还藏着什么东西,尽管这种东西已经被压到最小的范围,藏到最隐秘的角落。 路上,徐空兰娴熟老练地开着上海大众。 看着她默然不语的神色,我很讶异,于是半开玩笑地说:“美女,怎么沉默是金起来了?这可不是你的性格。说点什么吧,我很想听听你日本的发迹史呢。” 我夸张地坐好,转过上半身,凝视着她的脸,作出侧耳倾听状。 夕阳的余辉由于道旁树和高大建筑的断断续续的遮挡,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忽明忽暗、五彩斑斓的光圈。徐空兰两手灵活地驾驭着方向盘,“扑哧”笑了一声,两眼平静地望着前方:“什么发迹史,我只不过‘古道西风瘦马’罢了,哪像你‘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呢。” 我想到了“古道西风瘦马”的后半句“断肠人在天涯”,耳边似乎传来佛爷对我说的“那个时候她不能与你在一起,很痛苦”的话,须臾间,我感觉全身烦躁,脉搏跳动得更厉害。 我以不易被人察觉的方式深深吸一口气,强压住翻涌的思绪,脸上带着惯常的淡淡笑意,好像在朗诵着台词:“美女啊,别那么说,现在的我呀,连那个什么落平阳的虎上浅滩的蛟都沾不上边了。唉,真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春风得意’早跟我再见啦。” 谈谈笑笑之间,就到了怡园小区,这是高干们住的地方,徐空兰父亲是协和医院某部门负责人,母亲是市**官员。记得第一次来好像在大一,以后又来过几次。 徐空兰把车停进车库,我们钻出车门,踏上黑色的大理石台阶。 于是,那紫檀色的防盗门便出现在眼前。 徐空兰举手按门铃,年轻的保姆打开门,一脸笑意:“小姐回来了,姜局长。” 我跨进了门,迅速打量着四周。 地板仍旧是米黄色,不同的是客厅中间,有一个小型的圆形舞台,上面摆了一架乳白色的卧式钢琴,舞台被一圈安装的音乐灯环绕着。 南边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一盆玉树,肥厚丰润的绿叶光洁宛若碧玉,苍劲古朴的枝干俨然大树风貌,生气盎然,雍容华贵,对着舞台的休息区几案上摆放着新鲜的切花,溢光流彩,香气脉脉,使客厅变得格调明快而鲜活,缓解了舞台布置带给人的沉闷与压抑。 我真诚地赞美道:“布置得真不错,简洁又不失高雅,朴质还透出灵秀。” 徐空兰笑得很开心,弯弯的眉毛微微上扬:“能得到楚才子的夸奖,这两天我花在布置上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空兰,把明溪请进厨房吃饭吧。”那是徐空兰的母亲,她正从楼上下来,穿着圆领的蓝色真丝衬衫,灰色绒质长裤,风度优雅,完全不像一个**官员。 我连忙赶到楼梯口,向前一倾身,带着真诚并在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伯母,您好,打搅您了。您还像以前一样,风采依旧!” “老了,老了,就要退居二线了!”徐空兰母亲慈祥地笑着,也许是发现我有些尴尬和疑问吧,她又接着解释,“空兰想请你吃一顿饭,其实聚会时间是七点。” 厨房很大,中间用背景墙膨化玻璃隔开,外边吃饭,里边烧饭炒菜。 徐空兰父亲一般七点以后才回家,所以坐在一起吃饭的只有我们三个。 我们边聊边吃,真像一家人。 席间伯母亲切地问我:“明溪啊,你孩子多大了?” “已经五岁了。”我淡淡笑着,回答得不紧不慢。 似乎不经意地,伯母把头转向她身边的女儿,半开玩笑地说:“空兰啊,你呢也老大不小啦,可要抓紧时间啊。孙书记的小儿子等你可有两三年了,可别太挑剔。我是真想抱外甥啦!” 徐空兰瞥了她母亲一眼,似乎有些羞涩,似乎有些责备,好像还夹杂着一些不满:“妈,别提这事了,我还不明白吗?船到桥头自然直,顺其自然吧。” 一旁的我可忍不住了,打趣道:“你还想做老姑娘呀?要知道这么一来,‘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之人肯定要悲痛欲绝了!” 徐空兰埋头吃了一口饭,没有回答,只是借夹菜的机会有些幽怨地扫视了我一眼,眼神里好像多了一种我猜不透道不明的的复杂成分。 吃过饭,伯母和蔼地拍拍我肩膀,温暖的目光里似乎含有什么深意:“明溪啊,劝劝我的独生女儿吧。我上楼去了,年轻人的聚会,我老太婆可不能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那是您客气!倒是我们打扰您了,影响您的工作和休息。您慢走。”我微笑着一躬身,赶忙说。 徐空兰母亲笑着上楼去了。 一旁的徐空兰没等她母亲走出我们的视线,就笑着开了口,语气中好像有些嘲讽有些满足:“别酸啦,瞧你,比大酒店的服务生还要服务生呢!” 同学们还没有到来,我们坐在休息区。 望着舞台前那圈似乎游动的彩灯,我想起徐空兰母亲关照我的话。 清清嗓子,看着半靠沙发的她,我用似乎闲谈的口吻说:“天涯何处无芳草,空兰,你……” “谢谢你。”她依然保持着娴静优雅的姿态,双眼仿佛看着前方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即刻打断了我的话,“你可别为我妈当说客。还是那句话,只要找到了适合我生长的山谷,我自然会绽蕊吐芳。” 接下来聊了些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关于日本的话题。 直到五六个同学到了,我感觉气氛才活泼生动起来。来的都是同窗好友,有几个是从郊县赶过来的,幸好今天是周末,都到齐了。 第三十章 芬芳碾作尘 七八年不见面,见面了自然是寒暄拥抱,我仿佛又回到了大学那段人生的黄金时代。 刘翔的黑脸绽放着掩饰不住的笑容。 我嬉皮笑脸地说:“刘班,你今天好可爱啊。” “班长笑起来还是蛮帅的嘛!”庄银龙也打趣。 “扯淡!”刘黑脸笑着打了一拳,“再帅也比不过我们的楚才子啊。大家看,我们的小弟弟依旧风度翩翩风流倜傥,不知哪家姑娘有这么好的福气,嫁给他———可是在佛祖面前求了一千年哪!” 噢—— 朋友们都哄起来。 “喂,徐姐,我们可都是大肚佛,今天要吃夜宵的,你不会赶我们出去吧。”禹小燕笑嘻嘻地问着徐空兰,嘴边露出两个甜甜的酒涡。 “馋丫头,”徐空兰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嘴巴,微笑着面向大家,“我早就准备好了,都是大家喜欢的,人人有份。” “你早就准备好了?徐空兰啊,还没吃你就胸有成竹地说人人有份?”一向闷嘴葫芦的庞力云也兴致勃勃地问,“我们可是担心了好久呢。” “我也是有一点担心。”刘黑脸嘿嘿笑了两声。 “哪一点啊,刘班?”大学里与我同桌四年的李坚问。 “明溪小,吃不饱,对不对,刘班?”我接过口,顽皮地一笑。 几次在徐空兰家聚会,我把他们的那一份也吃了。 “不过,咱们的小弟弟今天表现得很好。”刘黑脸满意地说,“呆会儿,奖励你个小机灵鬼儿,多吃哥哥姐姐们的夜宵!” 坐在身边的庄银龙高兴地在我头上来了一下栗凿:“小机灵鬼儿。” 后面的李坚也笑着伸手来了一下:“小机灵鬼儿。” 这一下,大家七手八脚地都要来一下。 我一边笑一边抱着脑袋跳起来:“都住手,谁再来我跟谁急……” 客厅里一片欢腾,徐空兰脸上的笑容那么灿烂。 萨克斯《爱无止境》的音乐前奏响起,刘黑脸很绅士地来到我面前:“明溪老弟,现在该会跳三步四步了吧?”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颇为夸张地拉长了脸。 站在一边的庄银龙望着我一脸奸笑:“刘黑哥,明溪不学会跳舞好啊,这不光解了哥们的急,也是为了他的人身安全嘛。” 庄银龙最爱讲下流笑话,大一就荣获了一个外号“淫龙”,此刻正转过身子对着我,一脸坏笑:“你这么帅,哪能在舞池里跳来蹦去的,万一一个闪失中了老太太们的毒计,那可是一失身成千古……啊啊……饶了我……” 淫龙的最后一个字被红脸笑着的我掐在了喉咙里。 我脑海中迅速出现了那个几次三番地邀我去芦花荡中心小学跳舞的漂亮女孩。 她还给我写过长长的一封信,足足有六页纸。听人说,她在九一年下半年,每天晚上都要呆在我休息的宿舍外,等灯熄了才离开。半年时间呵,我真的很感动,可惜我知道,我们只是在各自轨道上运行的星球,不可能走到一起的。 更何况,我的心早已在那个樱花飘落的季节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看着朋友们在客厅里伴着优美的乐曲翩翩起舞,我也产生了跃跃欲试的冲动,早就构思好的一首歌似乎唱响在我心中。 等到《爱无止境》的乐声渐止,我走上舞台,微笑着首先鞠了一躬:“今天呢,我给我的好朋友们唱一首由我本人谱词作曲的歌《问情》,感谢你们对我多年的照顾,感谢你们今天带给我的快乐。” 我坐下来,双手触摸琴键的一刹那,就完全投入到另一个世界中了。 歌声伴着纷纷飘坠的音符,深情款款地流泻出来,我如痴如醉地演绎着《问情》: 春风轻轻,花儿盈盈。长路漫漫,踏歌觅寻。 回眸望青春,往事如烟云,又记花落时,徒留你背影。 我问情,我问情,落花中我独醒,此情换得一生遗恨。 我问情,我问情,唯有与你同行,与你同行,才能把梦追寻。 寒风阵阵,飞雪凛凛。长路迢迢,踏歌觅寻。 回眸望星辰,芬芳碾作尘,又记别离时,花儿落缤纷。 我问情,我问情,落花中我独醒,此情换得梅花三弄。 我问情,我问情,唯有与你同行,与你同行,才能把梦追寻。 刚刚唱完,掌声就以雷霆万钧之势向我滚滚扑来。 禹小燕拿起新鲜的切花尖叫着跑到我身边:“哇,活脱脱大歌星风采嘛,我好崇拜哦!” 说着把花献给我,还张开两臂,与我热情拥抱了一下。 朋友们嘘声一片。 庞力云在我肩头狠狠捶了好几下,一本正经地说:“楚明溪,你改行唱歌得了。瞧,屁|股扭扭好运现,美人频频把花献,大把钞票张张赚,可比你做穷教师强多了。兄弟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 “你说得自然没错,改行钻到国税局去了嘛。”刘黑脸嬉笑中带着些许严肃,把落在庞力云脸上的目光调开到我身上,“可是我们小弟就不行了,他呀就是这么傻,一旦对某件事发生了兴趣,这一辈子呀可就完了,就再也离不开它了。” “知我者,黑哥也!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停了停,看着朋友们的笑脸,我像是对自己,又仿佛对他们,说着发自肺腑的话,“一开始我为分在农村感到怀才不遇甚至明珠暗投,后来再也离不开那片土地了。尽管滨江市歌舞团、滨江市电视台都想要我,可是我明白,有生命的花朵必有泥土的气息,有生机的泥土必哺育芬芳的花朵。离开了土壤的花朵是苍白的,抛弃了花朵的土壤是贫瘠的。” 李坚轻叹一口气,望着我,眼睛里装满真诚与关切:“明溪啊,本来我还准备了一肚子说辞,游说你到我们北京发展的。现在呢,我**宣告:我的计划破产啦。不过啊,身体可是你自己的,知道吗?当王子渊告诉我们你跌倒住院的事时,我们有多着急有多伤心吗?” 禹小燕把话接过来,帮着我填补着北京那一段空白:“当我把情况告诉徐空兰,电话那头的她都吓哭了……她当时恨不能从日本立刻回国,无奈工作脱不开身,只好三天两头地问我情况。” “你呢还不是一样,小燕,别光说空兰……”刘黑脸撇撇嘴,轻轻揪着我的耳朵,“该死的小东西,害得哥哥姐姐们在很多人面前出丑丢脸,失了体面……这笔账该怎么算?……不行,非得赔偿精神损失费不可……” …… 聚会虽然结束了,然而却宛若花朵离开枝头依然存留暗香一样,欢乐的场面,动人的真诚,我想,都会如淡淡的香味,永远氤氲我的心房,温暖我的记忆。 徐空兰送我回旅馆。 我对她说,谢谢这几天来对我的关照,谢谢她父亲对我身体的全面检查,我这次北京之行非常愉快,并告诉她我准备明天离开北京。很奇怪,她竟然没有对我多作些挽留,只是静静地笑着,淡淡说了一句,明天我去送你。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她就过来了。我整理好简单的行李,下楼走出旅馆大门,上了她的车。 北京西站,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徐空兰把火车票递过来,平静地望着我,脸上有些笑意,还有些我看不明白的东西:“昨天晚上我请人帮忙找了一张火车票,软卧,八点发车。一路多保重吧。” “往上海方向的110次列车已到站,请旅客们到一号站台检票上车。” 大喇叭里播音员在热情地招呼着。我拿着散发着徐空兰体温的火车票,拎起行李,笑着对她说:“美女啊,再见了。在日本你要保重啊,别忘了,我会在远方为你默默祝福。” 当快要转过一号出口的时候,蓦然回首,我看到徐空兰依然伫立在候车厅,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霎那间蔓延向全身,我转过身,迅速消失在她的视线。 几乎同时,昨晚舞台上演绎的歌声,再次撞击我孤独落寞的记忆: 春风轻轻,花儿盈盈。长路漫漫,踏歌觅寻。 回眸望青春,往事如烟云,又记花落时,徒留你背影。 我问情,我问情,落花中我独醒,此情换得一生遗恨。 我问情,我问情,唯有与你同行,与你同行,才能把梦追寻。 寒风阵阵,飞雪凛凛。长路迢迢,踏歌觅寻。 回眸望星辰,芬芳碾作尘,又记别离时,花儿落缤纷。 我问情,我问情,落花中我独醒,此情换得梅花三弄。 我问情,我问情,唯有与你同行,与你同行,才能把梦追寻。 第三十一章 同床异梦 十月底开庭了。 没有感觉到丝毫的解脱,更未曾享受到一丁点的幸福。 我只是平静地站在法官面前,站在**的法律面前。我没有把开庭时间告诉我的律师,望着与妻子站在一起的律师,一种悲哀、一种滑稽的幽默感从心底升起: 曾经渴望的,如今又竭力回避,竭力回避的,如今却苦心经营。 儿子呵,爸爸会给你一份完整的爱,一片圆满的天空,让你快乐健康地成长!父亲,儿子不能再让你痛苦了,不能再让你为我担心了!为了你,哪怕再苦再难再委屈我都能承受!从您身上,从您无言的大爱中,我汲取到了无穷的智慧与力量! 王庭长的语气与神色都在为我担忧。 当然了,原本密室谋划笃定离婚的事,现在越来越偏离方向,他能不急吗?他怎么能明白我现在根本不想离婚了呢! 一丝蔑视的微笑出现在我脸颊—— 法律,这就是神圣的法律!你被崇拜又被出卖,你被绘画被雕琢被解释被误会! 你给人带来希望带来失望带来怨恨,你应允一切同情一切又理解一切! 你保留了生命的形骸,难道却失去了生命的价值? 走出法庭大门,我长长舒出一口气。 仿佛长途跋涉之后终于躺倒在成功的目的地,轻松、惬意从全身每个毛孔里钻出来。 我抬头仰望蓝天,蓝天更为晶莹,白云愈加妩媚。向远处一瞧,不经意间居然看到小姐明花正站在那棵高大的雪松下。 我跑过去,笑着问:“姐,你来是不是为我助阵?怎么不把哥哥和大姐一起拉来组成助阵团?” 小姐没有笑,温柔中带着几分关切:“明溪,怎么样,法庭判下来了吗?结果如何?” “判下来了,”我收起笑容,平静地告诉小姐,“我和飞霞的关系不变。” 看到小姐一脸疑惑,我解释道:“我不想离婚了,应该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应该让爸爸不再为我担心。” 小姐的脸上疑云顿消,紧张的肌肉也放松下来,终于露出愉悦的微笑。 她边转身边对我说:“我就回去告诉爸爸,他可以睡安稳觉了。” 凝视着小姐瞬间便消失在视野中的背影,我那块提在半空的石头终于平稳地落在地上。 回到旅馆,好心的老板娘把我叫到一边,告诉我飞霞前一个阶段通过了滨江市劳务公司的测试,下个月就要去美国工作了。 霎那间,我仿佛呆住了,似乎失去了思维。 然而转瞬之间,我就迅速用手捋了捋头,以掩饰惊诧的表情,来平复激动的心绪。 淡淡的笑容又重新挂在脸上,我很平静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今天我搬回去住了。” 在整理衣物的时候,我也在整理有些紊乱的思绪。 飞霞为什么飞越重洋,东渡美国?她在逃避什么吗?她不是提出过离婚吗?难道这不是她的目的?那她究竟为了什么?是在乎我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想到这一些,我心陡然地痛了一下。 最好别在乎我,我根本不喜欢她,说得直白一点,我根本不爱她。 那又为什么与她结婚?是为了完成老父亲的一桩心愿?是为了减轻老父亲负担? 还是把她当成徐空兰的替代品,甚而至于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这些对她公平吗?对我公平吗?我的痛苦为什么要转嫁到飞霞身上?我有什么权利剥夺她的爱,把她捆绑到可有可无的位置、捆绑到一个在外人看来很不错的名分上? 我把最后一件衣服折叠好,我突然想到了儿子天云。 我居然残忍地把钟爱的儿子抛在一边,自私自利地去忙离婚,还美其名曰为了儿子的幸福,其实是为了自己。 一个残缺的家庭又怎么有幸福可言! 既然当初已作出了选择,现在就应该跨越性格、兴趣上的差异忍受一生。 其实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所有的结局在当初选择的时候都已经写好,所有的泪水也从那时侯启程,只是那个美丽的春天宛若一本太仓促的书,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雾岚里。 钥匙按进锁眼,我打开了门。 儿子看到我,兴奋地扑到我的怀里:“爸爸,爸爸!妈妈,爸爸回来了!” 我一把搂抱起儿子,用胡茬扎着他粉白娇嫩的脸,而一种糅合着幸福、愧疚的感觉也从与儿子亲密接触的一霎那间流遍全身每个角落。 儿子仰起红扑扑的小脸,奶声奶气地问我:“爸爸,你走不走了?” 我用脸尽情地摩娑着孩子可爱的面庞,柔声说:“不走了,真的不走了。再走,就让天云惩罚爸爸。” 小儿子从我的怀抱中溜下来,小跑着进了房间,快乐的声音敲打着我浑身每一个细胞:“妈妈,妈妈,爸爸不走了!爸爸不走了!” 走进房间,我放下拎包,迅速瞥了飞霞一眼,我发现她的脸几乎瘦了一圈。我们没有说话,只是相互看了几眼。跨出房间门的时候,我却发现我与飞霞之间,已经隔了一道厚障壁,自己怎么也穿不过去,或者说我根本没有能力穿过去。 难道我不能砸碎厚障壁?我意识到我不能。 因为仅仅靠理解与同情那无异于杯水车薪痴人说梦。 我知道我对飞霞的感觉只是同情只是怜惜再加些须理解,而同情、怜惜与理解又怎能逾越横在我们之间的天堑呢?也许这一辈子我和她都注定要与痛苦相伴了。 晚上,面对妻子做好的饭菜,我习惯地再一次洗手并换上表情客观的脸,作仔细咀嚼状。 躺在床上,同床异梦的我没有丝毫激情地拥抱着妻子轻声问道:“什么时间去美国?多长时间?” 妻子柔声回答:“下个月一号,三年。” 她把我楼得更紧,我都能感觉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 我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把她抱在宽厚的怀中。她的手开始游动起来,可是我始终膨胀不起激情,就像几年前一样。 我伤心,我惭愧,我后悔,我自责。 只因我的热情早已熄灭,早已随着缤纷灿烂的樱花一同凋落一同埋葬了,早已伴着她的埋怨她的刻薄她的指责一同烟消一同云散了。 妻子失望地翻过身子,这次她没有跟我提出去看医生。 过了很久,她睡着了,而我却睁着眼睛一直盯着微光里的天花板。 窗外下起了雨,滴滴都打痛我的心。每个人都有正常的生理需要啊,飞霞也不例外。 就让她跟一个名分过完一生?她愿意吗?她提出看医生,是因为对这种生理需要的渴望啊。其实要看什么医生,我知道,我也有强烈的需求,然而面对她,我却成了一具木乃伊,情感枯萎,激情凋零。 一想到这里,脑海中不知怎么的再一次飘来徐空兰的笑脸,笑脸后还有漫天飞舞、又纷纷飘落的樱花,只是这次出现了梦中与她缠绵的画面。 就这么遐想着,我仿佛站在云端,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不久,困意好像雪浪花从远处席卷而来,快要天亮的时候,我进入了梦乡。 转眼间,十一月一号就到了。 我和妻子妹妹一同送她到上海虹桥机场。 那一天,天空布着厚厚的彤云,没有阳光,就像我们的心情。 去上海的路上,汽车驾驶员老在播放那首歌《真的好想你》,周冰倩唱得如泣如诉,字字句句都滴落着饱满的思念、流淌着炽热的感情。 也许姑娘们被这首歌打动了吧,她们脸上都藏起了笑容,一律涂上了灰色油彩。我浸在忧伤缠绵的旋律中,心情也沉重起来,不知是为了飞霞,还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远在日本的徐空兰。 恍惚间,我眼前飘飞起樱花,我成了周冰倩,盘旋我耳边的歌曲《真的好想你》,竟然不知为何化为了《问情》,所坐汽车成了北京徐空兰家同学聚会时临时搭建的小舞台,我正拿着无线话筒,在舞台上深情演绎着《问情》: 春风轻轻,花儿盈盈。长路漫漫,踏歌觅寻。 回眸望青春,往事如烟云,又记花落时,徒留你背影。 我问情,我问情,落花中我独醒,此情换得一生遗恨。 我问情,我问情,唯有与你同行,与你同行,才能把梦追寻。 …… 然而脑海中的《问情》歌词,却又奇怪地成了《真的好想你》不断回旋纷飞: 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追月的彩云哟也知道我的心, 默默地为我送温馨。 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天上的星星哟也了解我的心, 我心中只有你。 千山万水怎么能隔住我对你的爱, 月亮下面轻轻地漂着我的一片情, …… 在飞霞上飞机前夕,我在机场候机厅小卖部掏出剩余的500元钱,给她买了一件暗红色黑方格全毛外套,还买了几块香皂。因为我知道,她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到美国什么都要钱,我能想到的,尽量帮她想到吧。 直到她推着行李箱的车转过弯再也看不见了,我们才离开候机厅。 填饱肚皮之后,我和飞霞的妹妹乘车赶回了芦花荡。 第三十二章 当我是病猫? 送走飞霞没有几天,江校长就到我家找我。 他告诉我,学校安排我教初三(3)班的语文兼做班主任。 其实,这事我早就知道了,上个月3班班主任给我透了消息,说他下个月就到滨江市第三中学工作了,学校很有可能让我接手他的3班。 我脸上马上布满什么内情都不清楚的迷惑神态,平静地问道:“3班的王老师语文不是教的好好的吗?” “他调到其他学校去了。你做好准备,明天上课吧。”话刚说完,江校长转身走出我的家门。 我感到有点冷,觉得与校长的距离越来越远。 既然要求我接手3班,为什么事到临头才通知我? 难道,我楚某人不需要课前做好充分准备就可以进课堂讲课? 再说,做不到胸中有语文眼里有学生,又怎么可能上好语文、教好学生? 他连板凳都不坐,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只是例行公事式地交代一下任务就离开了,好像害怕什么逃避什么,难道我是瘟神不成? 我心里冷笑一声。 真会鸟尽弓藏过河拆桥啊。 哼,需要我奉献就给我一个优秀一张奖状? 需要我帮忙需要我出力就给我一点许诺一副笑脸? 难道你给我阳光我就要灿烂,给我洪水我也一定要泛滥吗? 不,我就是我,一个视名利如粪土、恨摧眉折腰事权贵者如敝屐之人,一个只干自己钟情的事业而绝不旁逸斜出之人。 当天下午,我把小儿子送到外婆家去了。 为了安心工作,我还有别的选项吗?只能如此,别无选择。 上课第一天,我就看到办公楼门口公布了中学一级教师职评通过名单。 原以为上面肯定有我的名字,可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找了好几遍都没有发现。 我感到很奇怪,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我的条件都是名列前茅的,为什么在学校评审小组那里就遭滑铁卢,被意外淘汰了呢?而远远不如自己的元少肴却一点障碍也没有地顺利通过了。 肯定有猫腻。 我按捺住愤懑的情绪,先去上课吧,决不能影响学生。 课一上完,我就携着书本冲出教室。在回办公室途中,一头撞见手拿数学书、刚从办公室出来的兰君良。 一看到我,他就迅速把我拉到一边,尽量压低声音说:“喂,阿楚啊,你看到职评通过名单了吧?” 我点点头,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平静,心内却裹着一团火。 兰君良拍拍我后背,愤愤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阿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老师们心里明白得很呢。姓元的教学实绩摆在那,普普通通,实在一点不打眼,凭什么上一级?大家心里有数。” 看我没有反应,兰君良似乎有些生气地瞪着我:“有不少老师背后议论,他们是抓软柿子捏呀。哼,尤其是那个常建国,上蹿下跳的,今天捏你,明天捧他,见风使舵的老家伙,这一次可是元一级的大功臣。”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伸出右手重重拍拍好朋友的肩膀,旋即转身走进办公室。 鲁迅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看来再不爆发,再不给他们些厉害瞧瞧,还真当我是病猫? 我冷气森森地跑到一楼初一办公室。 迅速扫视了四周,好家伙,常建国正悠哉游哉地喷着云吐着雾,坐在他那主任椅子上享受着呢。走到他办公桌前停住,我强行压制住火气,口气很尊敬:“尊敬的常主任,请问这次职评我怎么没有通过呐?” 常建国慢慢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回答得漫不经心:“不知道。” “你常主任怎么不知道?你是学校评审团的一员哪,难道是摆设?”我提高了声音。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要打听去问校长!”他答复依旧冰冷,眼里却在冒火,显然,“摆设”二字打击了他的自尊。 要的就是这效果。 “常大主任呢,球技可真高啊,居然跟我玩起了踢皮球?!”我说话语速加快,脸上也完全抛弃了笑容,“你不告诉我存在哪些方面的缺陷与不足,明年再评一级,我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吗?呵呵,大主任哪,你没有一点提携后辈、关心年轻的善心吗?” “你就这么跟我说话?你太放肆了!”常建国腾地站起来,声音大了,脸也红了,就差跟我动拳动脚了。 效果越来越好了,我心中有了一丝舒畅。 “我就这么跟你说话,怎么了?放肆的是你。不要以为你在背后煽风点火上蹿下跳别人不知道,把别人当成傻瓜的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我的火山爆发了,温文尔雅的风度完全崩塌,“别在我面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呸!我哪个地方不如你,就算呆在这个学校的时间也比你长!你凭什么对我说三道四?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常建国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站在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办公室老师们目光里充满惊讶,也许他们心里在说—— 楚明溪太大胆了,以前从来没有人敢在这位校长的红人面前这么没礼貌啊,更何况今天还有讽刺揶揄蔑视!嘲弄他不等同于嘲弄校长吗?!谁不知道,他跟校长走得近,搓麻将,打扑克,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简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当然,我更从老师们的惊讶里读出了隐藏着的兴奋、满足甚至于报仇雪恨后的舒畅快意。 在目光与斜射进窗户的阳光交织而成的一种自尊与骄傲的光线中走出初一办公室,我转身走向综合楼,校长室就在那里。 走进校长室,我在江校长对面椅子上坐下来,微笑着,淡淡地问校长:“校长,这次职评我没有通过,我想问一下,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校长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我看得出来,他脸上的笑容是挤出来的:“怎么问起这个问题来了?是不相信职评小组吗?” 我淡淡地笑着,连忙摇手:“哪敢啊,校长!我绝对相信以你为核心的职评小组!问题是我愚钝,到现在都弄不清楚被淘汰的原因。我来问校长,只为了解本人身上还存在哪些不足哪些缺陷,以尽快达到职评小组的高标准严要求,争取明年通过组织的评审啊。” “你去问问常建国主任吧,我正忙着呢。”他推了推桌子上的一些文件,神情既抱歉又无奈。 我心里暗哼一声,脸上却是阳光灿烂:“校长,我刚从常大主任那里来呀,他说不知道,要我来问你,要不我怎么敢打搅校长呢!” “楚老师,我知道你很优秀,但这是评审小组投票决定的嘛,不能一人说了算嘛,明年争取嘛。”江校长语气里充满理解与同情,模样中一派正气凛然与光明磊落。 “对不起,江校长,你转换话题了,不过我还得谢谢你的理解与鼓励。你还没有告诉我被淘汰的原因呢。”尽管脸上依然露着微笑,里面已满含冷峻与不屑了。 “楚老师啊,”江校长脸上笼上一层灰色,刚刚的笑容还没完全褪去,却更显得冷漠恐怖,“不是告诉你了吗?这是组织的决定,不好更改了。不要对名利太在意嘛!” 我仍旧笑着:“校长,你还在回避问题,这和名利是两码事。再说,我在乎过名利吗?我跟学校领导要过一次荣誉吗?倒是我主动让过几次优秀给别人呢。还有,如果有哪位领导或哪位老师跟我讲一声,这次职评让一让,我楚明溪一定照办,不管今年明年!可是谁向我说过?谁?” “你的冲动还少吗,楚老师?”江校长真的有点火了,从他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笑容,“你还嫌冲动毁得你不够多吗?你要知道,组织上要批你的预备党员了。” 嗬,越来越离谱了! 我的冲动毁了我副校长的提拔! 我的职称居然和预备党员扯上了极为重要的关系! 我丢掉脸上全部的笑容,淡淡地又是冷冷地回答:“江校长,我不认为职称和预备党员有什么联系,本来它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如果你硬要把它们联系起来,我也无话可说。你就看着办吧,我无所谓。不过我要事先申明:我是爱党的,也许学校里没有谁比我更爱党!” “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江校长口气冰冷,仿佛从西伯利亚吹来的一股凉风,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我还是劝你熄灭火气,明年争取过一级,一切都好说。” “江校长,现在职评被淘汰的原因还没弄清楚,呵呵,反倒弄出一个浑身一无是处的我来了!”我心冷了,情绪激动起来,但是我没有让自己失去理智,不卑不亢地说,“对不起,既然这弄不清楚,那我就到滨江市教育局去弄清楚。” 说完,我转身跨出办公室门。 第三十三章 歉疚与愤怒 在我回到家后,江校长便随即跟来。 他劝我千万要三思而后行,不要去教育局,这样影响不好。 看到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没有松口劲儿,可心里却不忍了,我要的就是那一丁点的尊重吗? 其实,即使他不来,我也不会去市教育局,因为局里有一条不成文的严厉规定。 如果发现哪个学校在职评工作中存在舞弊、暗箱操作等问题,一律取消该学校当年所有申报上来的人员资格!我能为了个人的利益、为了发泄郁积心中的块垒而把学校已经通过职评的老师们的利益置之于脑后吗?! 见我一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架势,江校长只有再次扔出那句“你三思而后行”的话,然后留给我一个漠然的背影。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十一月真如长江水滚滚东逝,十二月转眼间到了。 一个寒风呼啸的上午,老父亲从四十里外的老家赶过来。 他爬上三楼,站在办公室门口。 我赶忙放下手中的笔,小跑到父亲面前。 也许人的衰老只在一夜之间,甚或一瞬之间,否则,为何昨日还是健壮魁梧的身躯,只在再次的相见,便显得这般迟缓与疲惫? 带着满怀的歉疚,真想扑在父亲身上哭几声,以释然自己苦涩的情怀。然而,更多的理智使我扬起的手臂,再次垂落。我只感觉到阳光好明亮,好刺眼,刺得我双眼又酸又疼。 刚刚入冬,父亲穿了一件蓝色薄呢中山装,因为赶早班车奔波得湿湿的白发,紧贴额前。 可能是爬三楼的缘故吧,他扶着门框不停地喘气,一只包放在地上。我拎起约四斤重的包,同父亲下楼去宿舍楼。 路上,父亲望着我,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目光温和得宛若头顶上初冬的阳光:“这么长时间不回去,我真怕你出什么事。现在我放心啦。” 父亲的话,让我好一阵难受。 从小到大,我给父亲的没有安慰,只有伤怀。最痛心的一次,几乎把肩扛犁耙已届花甲的父亲打倒。那是八五年夏天,考上北京师范大学的我执意参加工作不去上学。 父亲知道我拗起来是任何力量也转变不过来的,尽管在绝望的那一瞬什么也没说,面对母亲遗像的背影已经告诉了我,他的悲哀与伤痛是撕心裂肺的,仿佛多年来生活的意义只在我一念之间便彻底冰消瓦解了。 父亲渴望我上大学,更渴望我上重点大学,这也是母亲对我唯一的遗愿。 在父亲好多天默默无语后,我蹒跚地跨上北去的列车,并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混出个人样,以慰安自己的父亲。 大学的日子是那么迅速地滑过,工作,结婚,生子。 我像父亲年轻时那样,拼命地工作。尽管取得了一串串荣誉,发表了一篇篇论文,编辑了一部部书,而这一切是以把父亲抛在老家为代价的。我只被自己热爱的教育事业诱惑,只在热闹和名利的波谷里跳来跳去。 我寻不到任何一丝理由可以安慰父亲,更寻不到任何一剂良方可以减少父亲与日俱增的衰竭。这是我永远的歉疚呵。 我开了门,父亲走进屋子。他接过我手中的包,从里边掏出一瓶自己亲手做的鱼冻,又哆嗦着拿出一大块新鲜猪肉,放在桌子上,目光一直照到我心底:“你吃得总是素淡,早饭又没吃吧。来,尝尝你喜欢的鱼冻,不咸的。” 我故做贪婪状,大吃几口。我品尝到了苦,咀嚼出了涩,吃进嘴里的仿佛正是父亲多年来的慈爱与迂执,艰难与努力,困顿与挣扎。 在夸张的吞咽中,我竭力按捺住几乎涌出眼眶的泪水,让它随着迅速蔓延的浓浓亲情,一齐流进心里,流进以后的生命中。那一刻,我唯一想做的事,是满足父亲的每一个愿望,作为以往的补偿与以后的安慰。 然而,我是那么清楚,这也许永远只能成为我一生中难以忘却的歉疚。 吃过午饭,父亲就要走。临行前,他告诉我,与他一同退休的,到现在只剩下了他一个,还说他现在常头晕气喘,小便也不方便,站着尿不下来,躺下就流出来湿了裤子,年纪大啦,不行了,要我在学校好好工作,不用担心他。 最后,父亲关照我说:“大去之日不远了。我手头有存钱两千多,加上单位给的丧葬费,你们兄弟俩再准备些吧,够用了。要早点打算啊。” 晶莹的泪光中,载着父亲的班车远去了。 父亲,我亲爱的父亲呵! 走在回宿舍楼的路上,我心潮澎湃,眼前老是晃动着父亲蹒跚的背影,回响着父亲苍凉的声音。 经过办公楼,远远地发现楼梯口放着一个小黑板,上面张贴着一张醒目的红纸。 是什么呢?我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一份公告。大意是说,经芦花荡中学党支部考察,元少肴同志被批准为预备党员,如有意见请在一个星期内向校党支部反映。 看着这红色的喜报,我觉得简直就是正在上演的讽刺小品。 我瞥了红色喜报一眼,然后转身迅速离去。 我感到悲哀,感到荒唐,更感到难以抑制的愤怒。 从小,共产党是我心中一尊圣洁的神,一个美丽的传说。 大学里我就写了入党申请书,工作后我又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整整八页啊。 我是那么相信党,那么热爱党,那么盼望成为其中的一员呵。 可如今,我努力工作,任劳任怨,却在即将实现理想之际,瞬间就宛如奥地利玻璃一样,被摔得粉身碎骨,痛入心肺。 我的人生仿佛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冲击得剧烈地摇晃起来。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仰了,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追求了。静静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我从来没有像今天如此冷静如此深刻又如此痛苦地思考人生。 春节过后,岳父打来电话,他说三月六号飞霞从美国回来,要我同飞霞妹妹一同去上海虹桥机场接她。当时我心里一咯噔,她为什么提前回来?说好不是三年吗?肯定有什么原因。 还记得年前我给她邮寄过人参片和一些必需药品,想不到这么快就回家了! 在去上海路上,我问飞霞妹妹:“你姐姐怎么几个月就回国了?” 飞霞妹妹一脸坏笑地反问我:“姐夫,你不希望她回来,担心她影响了你什么美事吗?” 第三十四章 祸不单行 面对飞霞妹妹的反问,我赶忙笑着摇头,然后一本正经地解释:“哪里哪里,我哪里有什么美事呢?我想,如果没有什么重要情况,你姐又怎么会突然回国呢?我知道她合约上订的是三年呐。” “哼,还三年,你以为我姐提前回来是牵挂你?”我明白她在为飞霞打抱不平。 “恐怕确实牵挂我,这点你就没有我了解她了。”我故意逗她,脸上布满洋洋得意。 “别臭美!”飞霞妹妹一扬眉毛,半是责备半是无奈地说,“她在美国不适应,天气寒冷,工作又苦又累,加上去时身体虚弱,连续感冒咳嗽,美国公司建议她回国治疗,还不是因为你!” 原来如此。 一种自责、内疚的情绪揪紧我的心。 如果不闹离婚,她至于食不知味身体虚弱吗? 如果她不想挽回这场婚姻,她会逃离战场去美国打工吗? 望着往后面飞去的树木、田野、河流、蓝天,我一时默然不语。 在上海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我们去虹桥机场。站在机场旅客出口处,我们搜寻着飞霞的身影。 “到了,到了!”飞霞妹妹兴奋地叫着。 我把目光拉向远处,只见飞霞背上背着,肩上扛着,手里推着,正向出口处赶来。 隐隐约约地,一些咳嗽声好像传进我耳朵,当飞霞看得愈来愈清楚的时候,这种声音也愈来愈大。直到飞霞走得快要到我跟前,我才悲痛地发觉,这声音就出自飞霞之口。 那重重的咳嗽声,每一声都撞击着我的心,让我深切感受到发自骨髓的疼痛。 接过她的包袱与行李,再看看她的脸庞,黑而且瘦,眼睛几乎大了一圈。 每咳嗽一次,她都在气喘,我都能听到气流经过她喉咙时那种快要被阻塞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粗哑声。她不断咳嗽,她呼吸困难,她痛苦异常。 我赶忙喊了一辆出租车,去上海汽车站。 当我们回到芦花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2点。稍作洗漱,飞霞妹妹就先休息了。 我没有与飞霞多谈什么,事实上她一直咳嗽,几乎没有多少平静的时候,怎么能跟她多谈话呢。躺在床上,耳边都是她粗重、浑浊而又吃力的咳嗽声。我们都没有睡着。 一声声咳嗽,让我一遍又一遍地作出决定:明天带她去省城医院! 快要睡着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徐空兰,两手向她抓去,好像抓住了她的身子,而徐空兰也热烈地抓着我,火热的脸颊紧紧靠近我的胸脯。当我意识到紧紧抱在怀中的不是徐空兰而是自己妻子的时候,我已欲罢不能。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竭力想像拥抱着的是徐空兰,释放着强烈膨胀的激情。 第二天,我们就去了省城结核医院。第一天血检、拍片。第二天医生看片,胶片上有一大块黑斑。 老医生问飞霞:“以前你咳嗽过吗?” 飞霞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老医生又说:“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咳嗽过较长一段时间。” 飞霞两眼盯住医生,突然恍然大悟似地说:“哦,对了,我二十岁那一年咳嗽过,好像有一个月时间。” “这就对了。”医生指着胶片,解释道,“综合其他一些情况,你属于肺结核复发。不过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看,要拖到如此地步呢?” 看到飞霞紧张的神色,我连忙问:“医生,没什么问题吧?” “现在担心紧张了?”老医生厚厚镜片后向我射来利剑似的目光,“你这做丈夫的是怎么关心妻子的?你知道你妻子现在是结核与气管炎并发吗?” 似乎不忍心看见写满我脸上的自责与痛苦,老医生接着安慰我说:“你们也不要太担心,问题不大。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完全康复,关键在于调理,时间长一点罢了。” 带着医生开的一大包药品,下午我们就坐上开往滨江市的班车。 车上,我没有说多少话,头脑中全是飞霞黑瘦的脸,耳边充塞的都是飞霞的咳嗽声。 同情、怜爱、歉疚、伤感,种种情绪包围着我,纠缠着我,我甚至都能听到它们一丝丝裂肤而出的声音。 还没有到滨江市,黑夜已降临。 恍惚间,我觉得夜成了深邃的陷阱,距离总是错误。 瞧,那些爬上高空的云,似乎没有梯子下来,纷纷坠落成为黑暗……我,仅仅是星星的观众,未曾辐射哪怕一丝一毫的光线。然而,流星是向北的,却走向了我。既然如此,我就拥抱流星吧,尽量地去拥抱。 看看黑暗中飞霞闪闪发光的眼睛,多像流星呵,我暗思,我也将痛苦地为她发光吗? 为让飞霞更好地调养身体,我只好打发她到娘家去了,毕竟我教初三,时间与精力都不足以照顾她。日子就这么在教室、在宿舍楼、在对妻子的担心中走到了六月。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父亲要住院开刀了。 哥哥明玉带父亲去市医院检查回来打电话告诉我说,父亲得了前列腺肥大,要赶快动手术,并问我有没有关系联系到好点的病房,父亲年纪大了,天气又热,最好是空调病房。 找谁呢?忽然想起徐空兰跟我谈起过王子渊,他不是在滨江市市**任职吗?找他可能会解决问题。于是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喂,是谁?”声音似曾相识,只是多了一层说不出来的味道。 “怎么,当了父母官就连老同学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我故意调侃。 “你是———”电波那头满是疑问。 “你得多多深入民情。你是,你是,我是楚明溪!”我佯装生气,有意逗他。 “哦,哦,老同学,大学里的才子,现在滨江市的教育名人!”王子渊一听是我,立马兴奋起来,“我以为这辈子你都不会打电话来了,你对**官员就这么有成见?” “哪里哪里,王大人,”对老同学的直言相逼我也毫不留情,“草民怎敢惊扰大驾啊!” 王子渊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诚恳地说:“明溪,算了吧。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除了重要的事,你是不会找我的。说吧,什么事?” “真不好意思,我老父亲近几天要在滨江市人民医院开刀,可医院说没有病床了。你能不能找到好一点的病房?最好带空调的。”我想到了老父亲,语气中满是苍凉。 “没问题,明溪。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枪林弹雨,我也要为老朋友办好这件事。你就放心好啦。”他总是这么热心,一点都没有变。 我非常感动,可是声音却是出奇地平静:“谢谢你,子渊。” 父亲开刀那一天是六月十三日,天气晴朗。 我早早就骑车出门,从学校赶到滨江市人民医院时,父亲已被推进手术室。 大姐明兰、小姐明花已先我一步到了,我自责、埋怨着自己:“假如自行车骑快点,可能就可以送爸爸去手术室了。”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大姐:“姐,明玉来了没有?” “他还没有到。”小姐淡淡地回答,从她的声音中根本听不出他对明玉所持的态度。 可我不高兴了,语气中充满不满与怒气:“几十里外的弟弟都到了,几里远的哥哥却没来,怎么有这么关心爸爸的儿子!” 大姐慈祥地望着我,笑了:“就你能,明溪?我们来是照顾爸爸的,可不是来斗嘴出气的!”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姐,不是我要数落明玉哥,本来做哥哥的就该拿出做哥哥的样子来嘛,亏他还接了爸爸的班,有这么孝顺的嘛!” “还说不数落,瞧,数落的要用船装了。明玉啊,少说两句吧,我们只有一个爸爸。”大姐永远是大姐,在我心目中,她的位置是至高无上的,我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中听,那么有理。 我终于沉默了,没有再说。 明玉哥赶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父亲正好被医生推出来。 手术只是局部麻醉,父亲看到我们几个子女都在门外,宽慰地笑着。 父亲被推到了空调病房。 病房里一共放了四张床,一张床上躺着中年妇女,其余两张床位空着。 我心里嘀咕,还说病床紧张,这不是多了两张吗?如果不是王子渊,轮到老父亲有病床,还不知猴年马月呢。倏地,一种感悟涌上心头:山能卖钱,水能卖钱,买山要有权,买水也要权,如果什么都要权什么都能卖钱,那么人,岂不成了仅供观赏的盆景? 兄弟姐妹四个都在一起,围在病床前问长问短,问寒问暖。 我咳嗽了一声,淡淡地说:“还是让老爸休息一会儿吧,他够累的了。我事先申明,明天开始中考,连续三天我要陪学生,没空陪爸爸了。三天后呢,我全天候服务吧。” 关照了父亲几句,我侧过头对哥哥姐姐说道:“你们先辛苦吧,我回学校啦。” 第三十五章 离奇荒唐的想法 三天后,一大早我就骑自行车赶到市人民医院。 到父亲病房门口,我伸出左手看了看手表,刚刚北京时间七点整。 我推开门,看见父亲躺在床上,输液瓶里还在往下滴着液体,小姐明花正拿着碗筷准备出去冲洗。 小姐向我笑笑,我没出声,只是心有灵犀地跟着小姐一起去盥洗室。 我一边帮着小姐洗碗,一边问:“明玉哥怎么没来啊?说好了这三天不是由他陪爸爸吗?” 闻言,小姐很是不屑地一笑:“他?忙着呢。只知道把小家忙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还提什么老爸?多大的一个事啊。” “话不能这么说,你不忙吗?”我一口否决,显然生气了,“这几天盯住你,你不累啊?” “累?挺着吧,总不至于比老爸还累吧?其实,他不来倒更好,以免发生意外。”小姐回答得那么迅速,语气又那么坚决。 我立即听出了小姐话中有话,连忙问:“发生意外?怎么说?” 小姐收拾好碗筷,平静的脸上布满愤怒:“开刀第一天晚上,说好了由他看上半夜,可我十一点多醒来,抬眼却看到输液瓶里已经没有了一滴药液,输液管里却红了长长的大半截。我吓得大叫,赶快去喊护士换输液瓶。呵呵,这时候呢,明玉才打着哈欠醒过来。” 我惊讶紧张得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仍心有余悸地问:“如果空气进了血管怎么办?如果你当时不抬头看怎么办?明玉啊明玉,真是个大混蛋!” 小姐走出盥洗室,侧过脸对紧跟她身后的我说:“他?哼,心里只装着他自己,哪有别人的空间?初中毕业那一年,老师、校长接连到家里来说服妈妈,动员她让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的我去读红旗中学的高中。软磨硬缠下,妈呢都答应了,可是明玉,他却来横插了一杠子,说什么他没有读高中,我也不能读。” 到病房前,我们谈话也结束了。 我轻轻推开门,这时爸爸转过身看见了我,马上笑着说:“明溪啊,来得这么早?” 我赶紧走过去,一把拉住父亲的手,问长问短:“爸爸,好多了吧?躺在这难受吗?来,我把床提高一些,这样会舒服不少的。” 于是,我把床摇高到父亲满意的位置,接着对小姐明花说:“姐,你回去忙自己的事吧,这里一切都交给我。你放心,市优省优国优,绝对优质服务,包你满意。” 小姐明花又恨又爱地白了我一眼:“就你会说。这可不是电视上打广告,你可要拿出实际行动的。” 小姐又走到父亲跟前,温柔地说:“爸,我走了,我会再来看你的。你要听明溪的话呀。” 就在小姐明花出去关上门的那一刻,我似乎听到对面病床上那位坐着的中年妇人低声嘀咕了一句:“真像!”我疑惑地把目光投向她,她向我矜持地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不禁迅速瞥了她一眼。 她长得并不美丽,小而明亮的眼睛,白净的皮肤;打扮得也不华美,上身穿一件暗红色的立领棉布春秋衫,下身穿着黑色丝织裤,可以说有些朴素,但全身散发着一种高贵的光芒,让人产生接近又不敢靠近的欲望。 我对她笑了笑,有点冷漠,再带点高傲。你能如此,难道我不会? 但我始终觉得我是晚辈,如此不太礼貌,于是张开了口,问候了她一句:“您好!” 她眼睛里闪现出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光芒,瞬息间又消失了:“你好,你是这位老先生的小儿子吧?” 看来父亲或哥哥姐姐在病房谈了些什么,大家都知道了。 我没有半分犹豫,很爽快地回答:“是,我就是那个在乡下教书的小儿子。” 那位高贵的妇人不禁笑了:“你真聪明!” “过奖过奖。您贵姓?”我一边滑稽地直摇手,一边问道。 她抬起左手,向我优雅地摇摇,我这才发觉她手上带着一只翠绿色的玉镯:“免了吧。我姓宗,宝盖头,下边一个表示的‘示’。” 父亲慈祥地看着我们交谈,我抱歉地向父亲笑笑:“爸,从这时起,我保持沉默,做我该做的事。你休息吧,有什么事叫我。” “没什么,”父亲轻声地说,“你忙你的吧。” 我在床头柜上铺开稿纸,准备利用这几天时间完成省级月刊《初中生园地》主编的约稿。 一篇草稿刚刚打好,一抬头就看见门口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提着饭盒,望见我先是一楞神,面部露出震惊,然后又收回目光向对面床位走过去,一边还风趣地说:“我亲自下厨做的你喜欢吃的馄饨,夫人啊,尝尝家庭主男做的馄饨味道吧。” 我心中暗笑,竟然还有这么讨好老婆的男人。 再瞧瞧他,我马上就呆住了—— 仿佛在哪儿见过他!肯定在哪儿见过他! 要不然看他怎么那么眼熟,那么亲切,那么和蔼,那么似曾相识?! 妻子吃完了,他收拾好饭盒,微笑着把目光投向我,我也淡淡地笑着凝视着他。 他长着一张粗犷而英气逼人的长方形脸:突出的浓眉,深藏的双眼,颧骨略高,肌肉厚重;这一切简直就是力量的化身……他的一双犀利而温和的眼睛盯着我,饱满的嘴唇微微张开,左颊上的肌肉鼓起一道道棱子。 上身穿着浅蓝色衬衫,下身配上银白色西裤,加上脚上皮鞋的咖啡色,完全勾勒出成功男人的风采,但这种风采之中却有一种令人起敬而又平易可亲的气质。 直到传来一声询问,我才从出神的观察中一下子跳了出来。 “老伯,这是你小儿子吧?人长得又帅气又聪明!” 很奇怪,这种低级的赞美我现在听起来居然感到很惬意很舒心。 父亲在一旁接话了,声音里掩饰不住内心深处的得意与自豪:“这就是我小儿子,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工作很出色,还上过广播电视……” “爸,哪有这么夸儿子的,”我听了真有点不乐意了,连忙打断他的话,“我只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罢了。” 大家都轻声笑起来。 由于刚做过手术,父亲的小便是直接通过一根塑料管导入小便缸的。 我端着小便缸到厕所冲洗,回到病房每隔一小段时间就给父亲翻身,还时不时地盯一眼输液瓶。父亲嫌医院的饭菜不好吃,要吃馄饨。我想,可能看见对面的夫人吃得很香的缘故吧。 我下了四楼,到街上为老父亲下了一碗。端上来父亲只吃了一半,说吃不下去了。 我说没有关系,我吃得下呢,于是一口气把它吃完。因为担心父亲中午可能有什么状况,再说输液瓶里的药水还没吊完,我从包里拿出了一瓶早准备好的咖啡,冲了一杯喝了下去。 我有午休的习惯,奇怪的是对咖啡和茶叶特别敏感,只要喝一些马上就特兴奋,瞌睡虫自然只剩下逃之夭夭的命运。 真是立竿见影。 一杯咖啡下肚,头脑非常清醒,没有一点睡意。 我翻开了一本诗集,入神地看起来。看了不知有多长时间,突然,我有种奇异的感觉,感觉到床背后有人。是谁?我往后仰起头,于是我看到了一张温和慈祥、英俊成熟的脸,这张脸都快靠近我的鼻尖了。 我脸上每一寸肌肤都承受着他呼出的热气的抚摩,很奇怪,我竟然喜欢这种味道。 霎那之间,我竟然产生了一种离奇甚至荒唐的想法。 可是,我不敢说,不想说,更不愿说。 我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很平静地对他说了一句:“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我还不知道你尊姓什么呢。你也喜欢诗吗?” 他看着我,轻轻拍拍我的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呢,我非常喜欢。我嘛,姓林,林冲的林。”说完,似乎有些不舍地回到了他妻子身边。 晚上,为父亲忙完一切之后,我坐在空床上写稿子。 不知何时,对面的林先生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 我注意力不能集中在写约稿上,可能因为喝咖啡吧,但为什么却注意林先生的一举一动呢?与下午那种离奇的想法有关吗?难道、难道他就是…… 我迷惘了,又好像喝了酒一般的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看到林先生他们谈笑风生,我似乎成了一条奔流的小溪,心情随之舒畅起来。 恍惚中,我听到林先生仿佛问我:“你看,我与他长得像吗?” 我看看坐在他旁边的那一位,脱口而出:“长得蛮像的,好像兄弟俩。” 听了我的回答,他俩居然哈哈笑起来,林先生忙着向我解释:“其实,他只是我的连襟,在市人民医院建筑工地上搞预算。上午的馄饨,就是在他那里下的。” 我恍然大悟,觉得自己真真白痴。 既然是连襟,那怎么可能长得像兄弟俩呢? 而我,却弱智地作了肯定的回答,唉,今天我究竟怎么了? 第三十六章 无情的生父 第二天上午,照看父亲睡着之后,我就拿出了稿纸、钢笔,坐在床头桌前。 刚准备写约稿,却发现对面林先生不断地对我使眼色。 我明白,那是让我去病房外的阳台。 去阳台干什么? 我们到了那么熟悉的地步了吗? 不知怎么的,我心中一下子敲起了躁动的小鼓。 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神秘地拖拽着我,我站起了身子,走向阳台。 当林先生的手搭上我肩膀的时候,当他的目光笼罩着我的时候,当他微笑的光芒蓦地射向我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种震颤,一种温暖,感受到了一种甘甜,一种酸苦,就像离群的鸟儿扑向了亲人的怀抱,就像孤独的旅行者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可以躺在梦想中的绿洲! 他就是我父亲、亲生父亲吗?难道人世间居然有这么巧合的事?! 上天是不是被我一遍遍的祈祷感动而赐给我生身之父? 喜悦、幸福立即漾满全身每个细胞。 然而,敏感的神经却瞬间让我从激动的峰巅跌入悲哀的深渊。 难道血缘关系竟然会有这么大的魔力,片刻就战胜了几十年的深情养育之恩? 更何况,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在我最需要帮助、最需要关心、最需要引导的时候,他在哪里呢?他不是早早把我给抛弃了吗?我有什么理由感到幸福感到喜悦甚至感到激动?! 什么叫失望?什么叫煎熬?什么叫哀怜?什么叫痛苦? 一切都在此刻向我疯狂袭来。 我想张开口对他说什么,可理智的堤岸锁住了感情的惊涛骇浪。 我强忍住心底掀起的风暴,什么也没有说,脸上仅仅露出一丝苍凉和淡泊。 林先生重重地拍着我后背,脸上布满关切的微笑:“怎么不说话?有什么心思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把目光调向远处林立的高楼,自顾自地说着。 “也许前两天你与我哥哥姐姐闲聊中对我了解了不少。我六八年出生,九岁丧母,是爸爸辛辛苦苦地供我上大学,又花一切代价帮我娶妻生子。” “我知道他不是我亲生父亲,可是我已经把他当作我的亲生父亲。” “上高中时我就发誓,为了养育我的父亲,我可以牺牲一切。陶渊明的那首诗,说得多好啊: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林先生依然笑着,他接着问我:“你心甘情愿在农村教书,不想调进城里?” 我抬头望着天空那片漂浮的云彩,距离我很远,似乎又很近。 原本准备平静的叙说,却成了胸中怨恨的发泄。 “一开始不愿,后来爱上了学校的孩子们,一次次放弃了进城的机会。” “其实我最想做的就是记者,要么是秘书什么的。也许这辈子也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了,因为我没有任何背景。大学毕业那年,本来我可以留校任教,可惜,一个有叔叔当副市长的同学留校了。” “呵呵,前不久呢,我有提拔做副校长的机会,可是却被一个有舅爷做副乡长的老师抢了先。不仅如此,就要批复的预备党员,也出于某些原因呐,让人一下子给扒了。” “如果,我真有背景,我肯定不会借助别人的秋风而居高声自远!” “我以此为最大的耻辱!我更痛恨这种人!”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不时用眼角余光扫视着那人。 我发觉,随着我叙说,他脸色变了好几次,又闪电般恢复常态。 淡淡的笑容重新绽放在他脸上,他热心地问我:“这两天,你写什么呢?” 我看着远方,其实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今年五月在省城举行的‘红烛杯’中青年教师教学论文大赛颁奖期间,《初中生园地》杂志主编对获得一等奖的我很有好感,邀请我为刊物写一组指导学生语文课文学习的文章,从初一写到初三,周期三年,栏目暂定为‘课文导航’。这两天写的就是这东西。” 他又重重地拍拍我后背,我都能感受到他的喜悦与激动:“不错嘛,不错。看来,你的特长不仅仅如此吧?” 人都是喜欢赞美的阳光的。 此刻,我想以自己的优秀,来证明培养我二十几年的父亲的优秀。 在潜意识里,我又何尝没有这样一种打算?或许你的抛弃,正造就了一个优秀儿子。 我就是要让你后悔,我就是要让你伤心,我就是要让你愧疚当时的选择。 潜意识里,我更要以此了放大这个男人的冷漠无情。 于是,我如数家珍地叙述起来。 当然,我绝对不是那种孤芳自赏骄傲不群:“其实也不能说是特长,只不过发表了几篇散文几首诗歌而已,还有几篇文章在全国获得了一等奖,唱歌比赛获得一等奖,今年参加全市语文教学能手比赛,获得一等奖。” “呵呵,是个才子嘛。”他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我听出了他发自肺腑的快意,“革命尚未成功,朋友尚需努力啊!” 他张开口还想说什么,却被病房里妻子的呼喊打断了。 阳台上这一段短暂的交谈,也就很自然地画上了句号,我心里却产生了一种失落。 下午大约四点,林先生在一边与我商量:“小楚啊,医院浴室四点半开门,与我一同去洗澡吧,可以吗?” 为什么约我一道洗澡?是对我进行深入的观察以证明什么更重要的结论吗?我也不是需要类似的印证吗? 我没有半丝犹疑,顺口自然答应道:“好吧,今天再不洗,我可就快成一座移动厕所啦。” 整理好衣裤,带着洗澡必需品,与父亲打了声招呼,我和林先生去洗澡了。 去浴室的路上,林先生说要找他连襟拿沐浴液,于是拐了一条小路,走进医院的建筑工地。他连襟正坐在一座简易搭建的房子里办公,看到我俩去了,赶忙迎出来,似乎很高兴,更多的似乎很惊讶。 他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纯净水,聊了一会儿之后,我跟着林先生向浴室走去。 到浴室卖票窗口,他去买票,由于来得早,买票的就我们两人。 他拿着票转身笑着说:“算我请客吧。” 我也笑笑:“明天我来。” 走进浴室,我们开始爽利地脱衣服。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对面的空位,不愿意让他发觉我在注意他,装作一无所知。 身边传来了他的问话:“小楚,你喜欢体育吗?” 我很想转过头去观察脱去衣服的他,可我仍然保持住镇静,一边脱掉内裤,一边拿起香皂,头也不回地走进洗澡间:“喜欢啊。喜欢打羽毛球,从高中开始,几乎坚持每天跑步。你呢?” 他站在水龙头下,因为我听到了水龙头里的水喷射在地面发出的哗哗声。 难道他也喜欢淋浴? 来不及多想,他那浑厚的声音就击打起我的耳鼓:“也喜欢运动。不管工作多忙,几乎每天都会抽出点时间锻炼。” 我扭开水龙头,温热的水霎那间冲向我全身,仿佛千万只纤细的手指在我的肌肤上按摩。 在享受着它给予我的快意的同时,我有意无意地瞥了瞥他那一边,他正低着头闭着眼,往头上抹洗发液,并不断地用手搓揉头发。 看着看着,我不禁惊呆了,面前的身躯似曾相识,难道是我吗? 四肢长,细腰宽肩膀,胸膛高高隆起,似乎身上所有的肌肉都硬梆梆的,让人看了好像沉浸到梦幻或者神话之中。我侧着头看见他匀称的腿上分布着一层浓密的汗毛,随着他一紧一松的用力,腿上的肌肉线条也清晰流畅,身上的水滴汇成一条条小小的溪流顺着肌肉的凹隙淌下来…… “你正在想什么呢?” 他亲切温和的询问把我从冥想中惊醒。 我这才发觉他已经转过了头,正一脸微笑地注视着我。 我瞬间醒悟过来,把声音修饰得平静而镇定,脸上露出淡然的笑容:“我在想,你所从事的,到底是什么工作呢?” “你说我像干什么的?”他大眼睛里呈现孩子似的狡黠,可又不乏那种成熟、坚韧和可以信赖的厚重质感,体现了一种东方的男子特有的魅力,脸上还有一种很特殊的神态让人捉摸不透。 盯住他健美的身子,我目光霸道地从上看到下,从左看到右,一脸坏笑地故意答道:“我看呐,你大概率是游泳运动员,难道不是?” “是吗?”他露出那种似乎可以看透别人内心的清澈睿智的眼神,还有那种高贵却不盛气凌人、谦逊却不媚俗圆滑的气质,“那你就当我是游泳健将好啦!对了,你喜欢游泳吗?” 我根本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顺着我的话回答。 不过他的问话,却勾起了我久远的往事。 我喜欢游泳吗? 他的问话,一时让我不得不想起小学三年级时那一年暑假。 第三十七章 母亲究竟是谁? 我喜欢游泳吗? 林卫忠无意之间的问话,却一时掀起了我心头的风暴。 我眼前再也控制不了地晃动起了小学三年级时那一年暑假的画面。 那天,天气很热,知了在拼命地叫着,地上像下了火。 我和几个同学约好,在烈日当头的中午,偷跑到村子前那条大河里去游泳。 回来后,屁股被父亲用皮带抽得鲜血模糊,好几天都不敢坐下,睡觉都得小心趴着。 当时,对于父亲的“暴行”,我既没有委屈地哭,也没怎么深深地去恨。 现在想来,我都很惊讶自己在仅仅11岁时就能那么懂事。 我理解父亲,他从小失去了母亲,他惧怕同样失去母亲的我有任何的危险。 打完之后,父亲整个晚上都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抽着他的襄阳烟,目光还时不时地从装着母亲遗像的镜框上慢慢扫过。 还是我跟父亲说,爸爸,不疼,爸爸,真的一点都不疼……以后就再没怎么游过泳。 我是中学那一帮哥们中唯一一个不怎么会游泳的人。 怎么回答他?重复一下上面的故事? 我不能说,更不愿不想去说。 这是属于我与老父亲的秘密,我不想扒开这个秘密。 一想到正躺在病床上的老父亲,一股揪心的痛呼啸着向我袭来。 瞥了瞥一脸迷惑地注视着我的林先生,我没有做任何解释任何说明,简单又有些冷漠回答道:“我不怎么会游泳,喜欢又不喜欢,就这样。” 然后,迅速地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抢先跑出了浴室,逃离似地避开林卫忠。 乘电梯到六楼的病房,我问父亲想吃点什么晚饭,可能担心我太累的缘故吧,父亲犹豫了片刻,终于微笑着对我说:“还是吃医院食堂吧,蛮不错的。” 我走到父亲面前,一边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一边笑着看着父亲的眼睛:“爸爸,我知道你喜欢吃三鲜面条,我就去给你下吧。别担心,正好练练腿劲儿!” 没等父亲说什么,我就立即推门出去了。 不一会儿买来了三鲜面条,我把保温杯里的倒进碗里递给父亲,父亲吃得很香。 父亲吃完后,我收拾碗筷到盥洗室冲洗,再端着便盆到厕所冲刷,接着扶着父亲躺下,又捧着洗衣盆拿着衣服到盥洗室。一切工作完成之后,我在空床上坐下来,把目光投向对面病床。 我看到了林先生熟悉的眼神,他正注视着我,真不知道注意了多长时间。 也许心有灵犀一点通吧,我感到他好像对我使了一个眼色。于是我们走上病房阳台,他问今晚有没有时间到外面聊聊,我居然答应得那么爽快。 难道这是我一直盼望与喜欢的吗?可为什么答应后却又后悔不迭呢? 走到父亲面前,我与父亲商量,没有一丝底气:“爸爸,今晚我想和对面的林叔叔到外面走走,行吗?” 父亲脸上一片湛然的笑容:“去逛逛吧,病房里空气不新鲜,只是早点回来。” 于是我微笑着与林先生下楼,我们都心照不宣地走了楼梯,而没有选择电梯。刚出楼梯口,一阵凉风就猛地吹向我全身,我不禁连抖了几下,一只有力的手臂搭上我双肩,把我裹在臂湾。 我就那样靠着他隆起的胸膛,被他挽在身边。 时间凝固了,一切都停止了,只有他呼出来的热气在我耳边痒痒地吹着,他身上那种气味让我有一种欲望不断萌发,我几乎不知所措了。紧靠在他的臂湾,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而他把我搂得越来越紧了。 我如痴如醉地感受着身边这个男人身上的体温给我带来的温暖与幸福。 我心中呼唤着。 爸爸,爸爸,爸爸! 我多么想就这样被你有力地挽着,我多么想就这么永远地靠在你身边! 当我知道自己不是父亲亲生儿子的时候,我就盼望有这么一天,能够找到你的一天! 感谢上苍让我见到了你! 真的见到你之后,我终于明白我的饥渴! 就像在沙漠里寻找水源的旅行者,我是那么需要你的拥抱呵! 抱紧我,爸爸!抱紧我,爸爸! 然而,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外力从我心灵深处迸发。 倏地,我毅然决然地从他的臂膀里一下子挣脱了出来。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我的去处该是那个楚家庄,该是那个培养我长大成人的父亲! 该是那个正躺在六楼、满鬓霜发的父亲! 深呼吸了一口气,心绪宛若被突如其来的风儿吹乱的池水平复了下来。 我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与自己一般高大的男人,伸出右手拍了拍他坚实的后背。 在身体跟他迅速地亲密接触了一下之后,我很平静地问道:“你嫌凉吗?我年轻,身体好,没有关系的。” 外面真的好凉。 这六月中旬的滨江市上空,有一轮明月朗照,依稀可以看得清楚周围很多建筑物的剪影。天空真的像一个偌大的蒙古包,在圆月辉光的映照之下,辐射出深蓝色的浩渺幽光。站在医院广阔的停车场上,背靠着钢架护拦,仰望天空,整个银河悬浮在宇宙之中。 我想起了小时候童话里的描述。 那些星星真的好像放在蓝丝绒上的钻石,它们闪闪发光,好像很多只眼睛一眨一眨的,透出无穷的玄妙与神奇。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象了吧?那还是与父亲一起躺在打麦场上所见的画面吧? 停车场上人稀稀疏疏的,非常寂静,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和空气在耳边轻轻流动的声音,似乎还有远处传来的汽笛声。 他紧挨着我站着,也抬着头仰望着天空。 我和他都笑了,笑得仿佛天上的星星一样单纯,月亮一样晶莹。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抚摸着我冰凉的手:“冷吗?这样会暖和一些的。” 我想抽出手,可另一种奇异的力量把这种想法击得粉碎。 我的右臂靠着他坚实厚重的胸膛,我早已陶醉在那种安详踏实的感觉中。 说实话,自从母亲走后,我常常在夜里枯坐或者惊醒,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安详和踏实的感觉。 又一阵凉风吹来,我好像从胡思乱想中恢复了意识。 我抽出了双手,对他笑了笑:“不好意思,在你面前,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哦,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问吧,只要是可以回答的。”他呵呵连笑了几声,眼睛里弥漫着亲切的光。 “你能告诉我,”我故意停顿一下,我可不想这么沉闷下去,制造点波澜吧,“你今年是多大年龄呐?” 他不轻不重地敲了我几下脑袋,浑厚而富于男性魅力的声音接着响起在我耳边:“我五一年出生,你说我今年年龄几何?” “这么难的数学题,我可算不出来!” 我心里真正地陷入了一场更激烈的斗争,根本无心应付他的那句话了。 天呐,他只有四十七岁,而我已故的母亲将近七十了啊,难道、难道母亲也不是我母亲? 那母亲究竟是谁?我、我楚明溪究竟又是谁? 也许看见我脸上神色瞬间的变化吧,他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呆在这里凉风时间吹长了?或者说有什么心事?” “哪有。我在想,我们居然在很短的时间里谈这么多的话,成了忘年交。也许你不这么认为,不过我已经认定你这个朋友了。”我摇摇头,凝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还带有一种悠然,“不过说也奇怪,我很听你的话。在我看来,你说的话好像都很有道理,而且说到了我心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他又乐呵呵地爽朗地笑了:“是吗,这么神奇?那我就多说你几句啦。” 稍停片刻,他继续说了下去:“小楚啊,生活、工作、家庭中出现一些挫折、遇到一点困难是在所难免的,关键不能对前途、对人生甚至于对自己丢失了信心。千万不能因为一人、一些事而否定一切,而消极悲观。你还年轻,又这么聪明,这么有才华,我想,你肯定记得雪莱的那句诗吧?” “我知道,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我顺口接了下去。 “你人生的春天才刚刚开始。”他有力地拍着我的后背,声音响亮地敲打着夜空,“我坚信,你的前途很光明,你的人生很美好!” 他说得那么动情,那么语重心长,目光里洋溢着慈祥、亲切与鼓励,拍着我后背的大手传来脉脉的情意,突然,我竟然萌生出一种想扑在他怀里淋漓畅快地大哭一场的冲动。 可是,我强行按住了冲动,我站直身子,转过去正对着他。 伸开双手,我轻拥了一下他身体:“谢谢你,大朋友。我会永远记住你说的话。” 然后我们肩并着肩向病人住宿区走去,跟下楼一样没有乘电梯,慢慢地、慢慢地从一楼爬到六楼,印象中爬楼的时间似乎比乘电梯还要短暂。 第三十八章 又爱又恨的背影 回到病房,我就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怎么也睡不着。 有时候善于忘记的人才是永远快乐的人,我知道这个道理,但我现在却没有这么幸运。 回想晚上的一切,我却发现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只记得自己和那个男人拥抱过,只记得那个男人微微的喘息和亲切的眼神,还有自己在他的安抚中产生的快意。 我还在想,我的生母究竟是谁呢? 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吗? 还是…… 我突然记起昨天中午大姐明兰来看父亲,好像喊过林先生几声“大哥”。 为什么喊他大哥? 其中有没有其他的意思? 钟楼的钟声响过12下的时候,因为太疲倦,我终于辛苦地走进了梦乡。 一早醒来,安排父亲洗漱、吃饭,然后就穿梭在盥洗室与病房之间,忙好一切后,我坐在床头柜前写稿子。当我把完成的草稿认真誊写好的时候,我听到了背后杂乱的声音。 扭过头一看,我发现曾经拥过我的那个男人已搀扶着他妻子正向外走去,后面还跟着一个体型修长的男子,左手提着大旅行包,右手拿着一只鼓鼓的塑料袋。 他们今天出院! 一种失落、一种悲怆、一种离愁、一种酸楚交糅混合在一起,好像是从天上奔流而来的长江水,霎那间浩浩荡荡地向我冲过来,又浩浩荡荡地将我所有的情绪冲得无影无踪。 我傻傻地坐在方凳上,思维中断,眼前一片空白。 当我意识到对面床上已空无一人之时,一种想痛哭的欲望在我胸口翻滚挣扎,但我知道我不能,尤其是此时此刻。 我站起来,轻轻摇摇头,深深呼吸一口气,目光调向病房门外,强压住澎湃的情感。 不知什么时候,我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与我深谈了一个晚上的男人正站在病房门口!我以为是幻觉,咬咬嘴唇,很痛,我才知道这是活生生的事实! “你怎么又上来了?”我再也管不住发颤的声音了,“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他微笑着注视着我,很平静地看了我一会儿,那浑厚富有磁性的声音才宛若一双大手有力地按摩着我的全身:“我是来看看有什么东西忘记带走了。” 他仿佛又扫视了我一眼,再迅速瞥了瞥病房,然后毫不踌躇地转身,留给我一个亲切坚毅的背影,烙下我一生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推开病房门站在门口,任由饥渴的目光在楼道间追寻,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 两手交叉于背后,无力地倚靠着冰冷的墙壁,我的心再次被抽得空空荡荡,眼前仿佛什么也看不到,耳朵里好像什么也听不到。可瞬间我又在楼道间跑起来,我跑向电梯,电梯在一楼还没有上来,我马上从六楼飞一般地下楼。 噔、噔、噔,楼道里布满我急促的脚步声。 站在医院停车场上,仔细地寻找着那熟悉的背影,然而我失望了。 我再也触摸不到那温暖的背影了,我再也靠近不了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背影了。 那个背影,就好像是不知从哪里刮过来的一阵风,蓦然间又不知往哪个方向吹过去了。 我悲哀地发觉,我宛如被这阵风旋起的一粒尘土,在阳光里幸福悲伤地舞蹈,风过了,尘土慢慢地从千万缕明亮的光线中坠入不可知的黑暗。 我跑到了医院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车仿佛蜗牛爬行。 我无奈忧伤的目光随意地投向远处。 一种莫大的惊喜随着视线的定格撞击我的心房,我终于看到了那个亲切慈祥的背影,那个让我爱恨交加的背影。 他正钻进一辆黑色轿车,那个体型修长的男子为他关上车门,然后车子速度慢慢加快,最终轿车在我视野中迅速地消失。 爸爸,你的儿子在背后目送着你,你知道吗? 相见却不能相认,你了解儿子的痛苦吗? 我很想叫你一声爸爸,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呵。 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带来了却狠心地把我抛弃? 你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你不配做父亲! 无论什么原因,我都不会原谅你! 不会原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觉脸上有什么东西在爬行,用手一檫,原来是流泪了。 我居然会在众人面前流泪! 我迅疾地檫干泪水,淡淡地笑笑,摇摇头,努力地甩掉脑海中的烦恼与酸痛,待心情平定下来,我才步行至六楼病房。 一进来,父亲便问我:“明溪啊,你急急忙忙下去干什么呀?” “去查问《初中生园地》杂志的邮政编码,我忘记了。可惜没查到,稿子只有回学校寄了。”我极为随意地答道。 我觉得自己在欺骗老实厚道的父亲,我太残忍了! 父亲把我抚养成人,我居然瞒着他找什么生父,良心何在?孝心何在? 在心中,我暗暗作出了一个决定:今年打报告调回红旗乡中学,得好好陪陪老父亲了! “明溪,你问过医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了吗?”父亲脸上写满焦急。 确实,谁愿意住在医院呢? “着什么急呀,老爸,”我故意逗他,“医生说还有一个星期呢。” 父亲真的相信了:“还有一个星期?这不要了我的老命嘛,唉。” 看见父亲神情无奈了,眼光暗淡了,嘴也紧抿着,我“扑哧”笑了:“爸,骗你的,医生说,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父亲山穷水尽的脸上瞬间柳暗花明:“你好啊,还拿我开玩笑。真的是明天?” 我笑着认真地点点头:“是!” 一天很快过去,出院的这一天到了。 父亲的几个子女都来到了医院,商量着怎么安置父亲。 我先起了个头:“爸爸身体还没复原,不能住在老家。这些日子先在大哥你那吧,暑假有我在老家照顾爸爸。” 大姐、小姐没有意见,明玉也只好答应了。 喊了一辆出租车,将父亲送到大哥工作单位,我就离开了。 我要迅速赶到学校去,中考快到,我得赶紧完成学期末的教育教学工作。 第三十九章 冰冷的印章 刚回到芦花荡中学,手机就不停地叫起来。 我一听,是个女声,声音很陌生,究竟是谁呢? 听着听着,我声音变高,心情也激动起来:“哦,原来是龚老师。我当然想去红旗中学了,红旗乡是我家乡啊。呵呵,客气客气,这次你也被评为滨江市教学能手,恭喜呀恭喜。好好,再见。” 这个电话真如及时雨,给我的工作调动送来了福音。 恍惚之中,我觉得黎明的曙光嗖地破空而来,心窗顿时框满了惊喜。 龚琴宝老师是今年初在滨江市教育局组织的教学能手比赛活动中偶然认识的。 尽管只说了几句话,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却很鲜明。 还记得那天晚上,窗外满天星斗。 我们全市参加决赛的三十几位语文、数学、莺语教师,全部集中在滨江市电子技校招待所备课,大家正精心准备着第二天的赛课。 当时,我恰巧坐在她右边,好像听到她与另外一位老师说起红旗乡中学。 我随便问了一句:“你在红旗中学?贵姓?” 她转过头来看看我,笑着回答:“不贵不贵,我姓龚,就在红旗中学。你呢?尊姓?” “跟你们大名鼎鼎的城区中学比起来,我所呆的学校芦花荡可就默默无闻再加偏僻寒酸了。免尊免尊,小生姓楚。”我淡淡语气中带一些幽默的味道。 “哪里呢,你们学校才鼎鼎大名啊,”她注视着我,语速很快,清脆动听的声音里渗透着柔美,“有你这个才子在啊。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校不在大,有你这条龙则灵。前不久啊,你们学校部分老师对全市上公开课,我们学校罗书记对你的课赞不绝口,一直在动心思,打算无论如何也把你给挖过来呢。” “那是罗书记的错爱。哦,对了,不是有很多老师都想往你们学校挤吗?据说你们学校老师都超编饱和了,还要我?还什么玩笑?”我自然地提出疑问。 她立即真诚地发出邀请:“玩笑?我说的百分百为真。其实哪,我们学校最薄弱的就是语文,缺少优秀的语文老师。你,真愿意到我们学校啊?” “其实我本来就是红旗乡人,当然想回家喽。”我平淡的话语中带着些调侃,似乎还夹杂一些不满,“可惜,八九年它把我这个亲儿子抛弃到芦花荡去了,苦命啊。” 她迅速反击,毫不留情:“恐怕是你抛弃了它吧?要不然,你怎么不留在家乡呢?” 我没有再说什么。 的确,刚刚分配工作时我不想呆在红旗中学,只因自己初中时就是在那里就读的。 当时我以为,在母校工作恐怕不太自由,毕竟有很多老师曾经教过我。 现在想想那时,我也真够幼稚的。 想不到时间过去了两个多月,在我几乎快要忘记这次闲聊的时候,龚老师居然给我打来了电话,说红旗中学已经要定我了,只要我愿意过去。 我爬上教学楼三楼,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放在脑后地思考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我才拿出笔和纸,认真地写了一份工作调动申请报告。 刚写好了二三百字的申请报告,我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仿佛绕着操场跑了好几圈,胸中烦闷躁动得似乎马上会窒息过去。 骤然间,很多画面涌上我心头。 我想到了对好几届学生说过的“我永远属于芦花荡,芦花荡更需要我”的誓言; 我想到了对江国涛校长说的那句“只要你呆在芦花荡一天,我楚明溪就绝对不会离开”; 我想到了宛若星星一般分散在芦花荡这片土地上的可爱的学生; 我想到了春风秋雨、晨昏雾霭中深情脉脉的江水与芦苇; 我想到了一条条大大小小、形形式式的泥土路、石子路,它们纵横交错于芦花荡的角角落落,似乎又镌刻在我的灵魂深处…… 这片我整整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说放手就放手呢? 我青春的汗水、我青春的理想、我的喜怒哀乐,早就已经与她浑然一体不可或缺了呵。 只有在此刻,在手拿工作调动申请报告之际,我才真正体味出艾青那句诗的内涵: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那棵高大葱郁的雪松,然后落在墨绿的垂槐上。 垂槐低垂着手臂,佝偻着身子,多像一位老态龙钟、风烛残年的老人呵。 我想到了老父亲,眼前似乎出现他花白的头发,他蹒跚的身影,他踉跄的步履。 我要回去,一定要回去,不能再犹豫,不能再踯躅。否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父亲已日薄西山,我还要被名利画地为牢而置孝心爱心良心不顾吗?再说,哥哥明玉对老父亲很少关心,几乎不闻不问,我怎能无动于衷与他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还有,在芦花荡我几乎声败名裂,家庭与事业闹得满城风雨,俨然成为别有用心之流冷嘲热讽明枪暗箭的靶心,再呆下去又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价值?或许改变一下环境,境况会有好转? 我收回凝滞的目光,打包沉重的思绪,拿起工作调动申请报告,向校长室走去。 坐在江校长对面,我把工作调动申请报告推到他面前,脸上没有笑容,声音平静:“江校长,跟你商量一件事。如今,我近八十高龄的父亲身体虚弱,急需照顾,作为儿子,有义务有责任照顾父亲,所以我想调动工作。我在芦花荡已经干了整八年,也好调回家乡了。我相信校长、相信领导一定会体谅我的苦衷,理解我的请求,同意我的申请。” 江校长默默地看了看申请报告,目光穿过我头顶射向窗外,好像听到他很客观的声音:“当然,我理解你的做法。放你走,真不想呐,不过,鉴于你的难处,我也不得不同意你的申请哪。” 说完,他就立即从抽屉拿出了学校公章,在我申请报告上用力按下一个鲜红的印章。 江校长不冷不热的做法,申请报告右下方那鲜红印章,掀起我心中情感的风暴。 他居然这么好心肠地同意我调动,连挽留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是不是认为我没有背景,要成功调动工作简直异想天开?或者说芦花荡中学有我不多无我不少?还是以此方式发泄心中对我的不满甚至于愤怒? 其实,我多么希望他说上那么几句动情的话语。 就那么几句,也许我所有的决心、所有的不满都会瞬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可是,冰冷的印章击碎了我心中那些残存的欲望。 此时此刻,我脑海中猛然跳出一句诗: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难道不等到明日,今日世事就两茫茫了? 我拿起申请报告,丢下冷冰冰的两个字“谢谢”,转身迅速离开校长室。 第四十章 大姐暴怒 在中午之前,我就骑车赶到了红旗中学。 我把学校同意调动的报告很恭敬地交到罗书记的手上。 几乎同时,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说得很诚恳:“罗书记,对于工作调动的程序我真是一窍不通,我也不清楚调动申请报告交给谁,先交给你,可以吗?” “楚老师,你是我们滨江市的教学骨干,”罗书记说得慢条斯理,而且声音抑扬顿挫,响亮有力,“你放心吧,我们学校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报告先放在我这,我会努力的,我们以后再联系吧。” 从校长室出来,碰巧在楼梯上遇见下课上楼的龚老师。 她一看见我,热情就好像机关枪似的向我扫射:“楚老师,你终于来了。事情进展如何?” “龚老师,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一面之缘的老师竟然如此关心我,我感动极了,“调动申请报告我们学校领导同意了,我已经带给了罗书记。他说他会努力的,叫我放心呢。” “他是我们学校一把手,身肩校长、书记两个大任,交给他啊,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他这个人啊,是非常热心的。”龚老师说得神采飞扬,以愉悦的语气对我说,“欢迎你到我们学校来,预祝我们成为同事成为同一战壕里的战友。” 她的情绪感染了我,我说话声都抬高了:“龚老师,叫我怎么感谢你呢,你太热心了!能得到你的帮助是我的荣幸,能和你成为同事成为朋友更是我的荣幸。其实你比我大不了多少,看样子最多三十多一点,我就把你当成大姐吧。” 听了我的话,她呵呵连笑了几声,眉也飞了色也舞了:“你真会说话。我呢,已经是老太婆了,三十这一段早与我说再见啦。今年我已经四十二啰。” 说到这,楼上下来的一个女老师叫着她:“龚主任,罗校请你去一下。” 我终于知道她是学校主任,心中于是又多了一份感慨—— 多么平易近人,多么和蔼可亲。 望着她微笑着的面容,我赶忙说:“龚老师,哦,不,龚主任,你忙你的吧,不好意思,浪费你时间了。” “哪里呀,你太客气了。我先上去了,有事联系。再见!” 当我“再见”说出口的刹那,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已消失在我眼前。 到哪里吃午饭呢? 一道欲念瞬间闪过我的脑际,到大姐家去。 这种欲望仿佛把岸堤撕裂了一个缺口的洪水,愈来愈猛烈,愈来愈汹涌,在来自心海的力量强烈地推动下,我骑车到大姐家去了。 我一出现在她家门口,大姐脸上神情变了几变。 她先是惊讶,然后是迷惑,最后是欣喜:“明溪啊,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学校了吗?来,吃葡萄,刚摘下的。” 小外孙女高兴地跑过来,用她稚嫩的双手揪住我的裤子,奶声奶气地叫着我:“舅公公,舅公公。” 我蹲下身子,亲了亲她粉白可爱的胖脸蛋:“这次舅公公给妙妙带来了好吃的东西,妙妙你看,这是什么?” 我从皮包里拿出一袋她喜欢吃的牛皮糖,在她面前晃了两晃。 她两只胖嘟嘟的小手向晃荡的糖袋子抓过来,眼睛里放射出开心的光芒,不断地叫着:“牛皮糖,牛皮糖!” 看着她兴奋惊喜的模样,我们都忍不住笑了。 外孙女一边吃牛皮糖去了。我对着注视着我的大姐,平静地告诉她:“我准备调到红旗中学,如果不出意外,下半年就可以照顾爸爸了。” 大姐看看我,把目光移到外孙女身上,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想好了?明玉他们可不是太好相处的。你知道吗,爸爸一个人回家去了。” “爸爸回家了?为什么?”我都有点傻了。 “为什么?不就是嫌爸爸碍手碍脚的?爸爸住在那儿,又不能帮他们洗衣又不能为他们做饭,只会给他们添烦。” 一向温和慈善、心胸开阔的大姐终于忍不住埋怨。 “所以我要调到红旗中学,好照顾爸爸。”盯住姐姐似乎仍旧带着怒气的脸,我和她商量着,“还有几天放暑假,我就可以回去陪爸爸了。这几天就劳驾大姐多往爸爸那跑跑腿,可以吗?” 大姐望着我笑了,眼睛里的忧郁、脸上的怒气似乎被我真诚的态度一股脑儿地赶跑:“你怎么这么说呢?我们做子女的,常回家看看是应当的,再说我最靠近爸爸,排行又是老大,更该回去多照应爸爸。你放心忙你的工作吧。” 我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不露声色地问着姐姐:“大姐,你还记得和爸爸同住一个病房的那位照顾妻子的林先生吗?我看他相貌堂堂,既有修养又有水平,根本不像四十多岁的人。” “是吗?”姐姐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一下,就迅速转移到手中编织的毛衣,“我没有太在意,感觉呢,那家伙好像很不靠谱。” 对大姐闪烁游离的目光,我仿佛一无所见,依旧兴致勃勃地往下谈:“大姐,你知道吗?那个男人对我很不错呢,我们谈了很多,似乎他早就认识了我,看着他神情举止,我觉得特别亲切啊。” “是吗?那个家伙不靠谱,没有跟你说一些让你意外的话吧?”大姐的目光立即探照灯似地聚集到我脸上,不着边际地问了我这么一句。 大姐严肃而疑惑的目光,看得我心中“咯噔”打了一个冷颤。 我故作镇定,依然把微笑淡淡地涂抹在脸上,不以为意地说着:“意外的话?他没有对我说什么啊。意外的倒是我,我总觉得他是我的一个什么亲戚,甚至还有些血缘关系呢,要不然,为什么对我那么关心那么注意啊?” “你可不要瞎想!这还像一个大学生说的话吗?” 忽然,大姐暴怒起来,脸色似乎都变白了。 我也暗暗心惊。 大姐从来就没有对我发过火啊,可是今天? 可是今天却因为我的一番话而态度大变,有必要吗? 如果林先生真的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她何苦对我又责备又埋怨? 第四十一章 去林卫忠家 大姐为何暴怒?除非…… 除非他与林卫忠之间有某种关系或者秘密。 否则,今天的火气就是空穴来风,就是多此一举。 难道……难道她真的…… 我没有把疑问与思考写在脸上,也没有再说下去。 接下来所谈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我心中暗思,大姐在故意隐瞒什么? 吃过午饭,我就骑着自行车,赶回芦花荡去了。 赶往学校的路上,我一直心神不宁。 一种假设、一种认定宛若鞭子不停地抽打我的灵魂。 大姐为什么无端地向我发火?难道他与那位关心我的林先生真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吗?我眼前再次浮现出大姐在医院巧遇林先生时眼神中蕴涵的那种惊诧、幽怨、彷徨、痛苦与不知所措,尽管蓦然间就杳无踪影,迅速恢复了平静与自然,可我依然捕捉到了这极易被人忽略的细微变化。 当时对这种变化不以为意,现在一旦与林先生碰撞,我便瞬间被震撼得惊诧莫名目瞪口呆:难道大姐竟然是……竟然是……我母亲? 仿佛一支火把,陡然照亮漆黑的夜空,所有的疑惑都转身而去,所有的问题都不再徘徊。可是,当我洞察一切之后,我没有感到丝毫的快意与幸福,一种更巨大的痛苦仿佛一列长长的火车,带着尖锐的鸣笛声从远处呼啸而来,重重地碾过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一阵急促而尖利的刹车声划过我耳膜。 我如坠云里雾中,抬头一看,一辆出租车紧靠着我身边停下。 司机打开窗探出脑袋,脸色煞白,声音抖颤:“你不长眼睛啦,往路中间骑,不要命吗?” 我脑子里充塞着大姐与林先生的影子,拥挤着父亲、母亲的名词。 随着司机骂骂咧咧地绝尘而去,我心中潮水般地汹涌起一个念头: 我该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 恍恍惚惚模模糊糊地,我感觉自己就是秋风中的一片落叶,随风飘摇,不知所踪,就是波涛里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迷失津渡。 下午两点多,我赶到了芦花荡,一进家门便躺倒在沙发上。 飞霞在我照顾父亲那一天起带着儿子天云去外婆家了,这更使我感觉到四周充塞着浓稠的孤独与沉重的忧郁。 遐想中,一种欲望好像在迅速地冲突、挣扎、膨胀,并支撑我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走进卫生间,对着墙壁上的那面大镜子细细地打量自己: 浓密的眉毛,深邃的眼睛,棱角分明的方形脸,几乎是林先生的翻版。不同的是,镜子中的我格外清瘦,眉宇间凝结着一层感伤和忧郁。 猛地,一种强烈的欲求一波一波地撞击着我的心扉,推动着我的双脚。 直接去林卫忠家。 我拿起一本书,在扉页上写上几行字,转身向外跑去,“砰”地一声关上大门。 一路小跑,眨眼工夫就到了芦花荡车站。 很不巧,开往滨江市的中巴车在我赶到车站时已鸣叫着开走了,留给我一个愈来愈远的影子。我无奈摇摇头,只好等四点那班车啦。 在车站里,坐着难受,站着也不舒服,我焦急地走进走出,还老是探着头向远处张望,惹得旁边卖茶叶蛋的老大爷对我直犯嘀咕:“楚老师啊,干吗呢,这么急?转得我头都晕了。你省省力气吧,车马上就到。” 我对他淡淡笑了笑,半开玩笑地说:“大爷,我这不是为你招揽客人吗?可是跑出跑外望来望去,就是招不到一个买茶叶蛋的!” “怎么没有,这不有一个吗?”大爷望着我笑了笑,一本正经的样子,“你怎么忘了你自己?都说楚老师心肠好,你茶叶蛋不买一个?” “怎么不想买,大爷?”我作恍然大悟状,“可是你看,我这鼓鼓的肚皮不答应啊。” 人们都笑起来,车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谈笑过后,我按捺住急迫的情绪坐下来。半个小时的等待,对我来说不亚于一个世纪。 熟悉的鸣笛声终于愈来愈清晰,“嗖”,我箭一般地射出车站。 视野里随即出现了四点的班车。 车刚刚停下,我就抢先跑到车门前,一跃进车门。 将近五点到了滨江市。 我穿行在人流中,小跑到市人民医院。 沿着熟悉的路,半柱香时间我到了医院建筑工地。 当再次出现在这所临时搭建的房子门口,我看到林先生的连襟望着我笑了。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半是惊讶半是高兴地问我:“怎么有工夫来这里?你爸不是出院了吗?” 他见了我居然惊讶高兴?我跟他很熟吗? 还说“你爸”,指哪个爸?林先生吗?难道我真跟林先生…… 就算是指养父楚光宗,林先生连襟怎么知道他出院了?也就是说,林卫忠告诉他的? 没有再想下去,我带着微笑,很平静地答道:“哦,不好意思,今天来主要向您打听一件事,您可不可以告诉我林先生的家庭住址呢?我有事想麻烦他呐。” 闻言,他马上表现出很开心的模样。 我能感觉到他那温暖的目光很亲切地抚摩着我:“原来如此!他家住在郊区,从医院门口乘坐12路公交车到底,再改乘8路到月亮桥下,你看到的紧靠近月亮桥的那座两层小楼、单门独院的就是他家,门牌号是018。” 末了,他提醒我道:“刚才我还和他通过电话,如果赶得及时,你可能会碰到他呢。” “太感谢您了,谢谢,谢谢!” 感激地连忙道谢,几乎同时,我赶紧转身离开。 我小跑着到医院附近的公交站台,恰好12路车到了。 20分钟后我又改乘8路车。 随着月亮桥的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烦躁,越来越不安。 我甚至后悔,自己今天来得太冒昧唐突,并产生了打道回府的念头。 “月亮桥站到了,请下车的旅客下车。下一站,绿扬新村。” 喇叭里响起售票员小姐甜美的声音。 我赶忙起身下车。 可是在跨出车门脚刚落地的一刹,我竟然打了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第四十二章 绝情寡义 四周一打量,我眼前一亮,西边布满了相同式样的两层小楼,都是单门独院。 再一细瞧,这里是一个别墅小区,外围环境优雅,红的、蓝的矮牵牛在绿岛里摇曳曼舞,高过护栏的香樟树与夕阳的余晖嬉戏逗弄。 看来,没有身份或者钞票者很不容易生活在这高档住宅区的。 站在别墅区前,我心头翻滚着同样一个念头。 林先生是什么身份呢?从政还是从商,或者亦政亦商? 不管怎么说,空手上门总是不大合礼节的。 买些什么好呢? 看看站台附近,有卖苹果的,有卖香蕉的,有卖梨子的,有卖葡萄的。 想了想,我挑选了一些色彩不错的香蕉与苹果,都是吉利的数字。 提着水果,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靠近月亮桥的那幢楼。 我都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深吸一口气,我看向018号两层小楼。 院子七十平米的样子,里面有花有草,院子西部停放着一辆黑色轿车,偏东方向有一座三米高假山,山上有小瀑布,直接飞入下方的一个两米宽水池,发出哗哗的响声。 我按响了门铃。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妇人从里面走出来,她衣衫整洁,穿过的院子,来开院子门。 她抬头一眼瞧见我,就愣住了,目光落在我脸上,好像被粘住似的。 我望着她笑了笑。 她终于问道:“请问,你找谁?” “林先生在家吗?我找他有点事情。” 我依旧是那淡泊从容的笑容,依旧是那不卑不亢的语气。 “对不起,这里没有林先生,”中年妇人盯住我的脸温和客气地回应,“你找错人了。” “戴妈,你在和谁说话啊?” 那、那不就是林先生的声音吗? 那么熟悉,那么浑厚,那么让我记忆犹新。 我怎么找错人了呢?! 就在我一愣神之际,这个被称作戴妈的中年妇人接上了口:“林市长,外面有个年轻人找错了门。” 林市长?难道他是市长? 短暂的目瞪口呆之后,我迅速恢复了意识。 突然地,一种悲怆淹没了我,我想到了立即离开。 可是我还没有转身,那个让我又喜又悲的男人就从楼里出来了,在楼门口喊住了我:“是小楚吗?我已经听出你的声音了。” 话刚说完,他已经小跑到了院子门口。 我的语气显得有点冷,想见他的欲望剧减,尽管还有一种声音好像在竭力地挽留着我的脚步:“我不知道你是市长。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想,我该离开了。” “那是我名字,”他一脸笑容,语气更亲切,态度更友好,“你看我像个做官的吗?” “是吗?你怎么起这么个奇怪的名字?”我收住欲行的脚步,脸上的冷峻一扫而空,“就像我们学校有个女老师姓李名菊,听起来就是李局长的简称啊。” 他和我都笑起来。 “进来坐坐吧。”林先生热情地邀请。 我提着水果走过院子,跨进底楼门。 客厅比较大,地上铺着雪白的瓷砖,墙壁一律是乳白色,而桌子啦、椅子啦、窗套门套啦等等,都是我特别喜欢的紫檀色。客厅朝西方,中间偏西用紫檀色木框镶一块巨大的冰爆玻璃,将客厅隔开,这样就在优雅古典的气氛中注入了浓浓的现代气息。 我把苹果和香蕉放在客厅左边的咖啡色茶几上,再从口袋里掏出书,微笑着对他说:“这是一本古代诗歌集,你说你喜欢的,送给你。” 他高兴地用手接过去,连声说:“谢谢你,谢谢你。” 他给我倒了一杯橙汁。 我端起来喝了一口,关心地问:“伯母在哪儿呢?她还好吧?” “她很好,现在都能独自走动了。正在楼上呢。你今天来,是……?” 我看看在客厅忙碌的戴妈,再看看林先生,说:“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有点事儿想问问。” 他站起身,同我一道走出院子门。 西边的天空有朵朵云彩徘徊在硕大的太阳周围,橘黄色的余晖散发出梦幻般的色彩。 他伫立在霞光里,很平静地看着我,我似乎能感到他微笑的暖意。 凝视着他似真似幻的脸,我有些语无伦次:“这里的黄昏真美。有件事儿我想请教林先生……就是……就是在医院里我家人对你……说过些什么吗?” 他神情专注地听我讲着,用迅速又不容我置疑的语气回答:“没有啊。你为何这么想?” 我抱歉地笑笑,心里说,儿子就站在你面前,你居然装得一无所知! 我恨恨地想着,脸上却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到虎穴,焉得虎子?我倒要看看,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态度! 于是我单刀直入,没有再兜圈子:“怎么说呢,我以为我家人可能对你说了些什么。其实上次都跟你说过了,我不是我父亲亲生儿子。” 说到这里,我故意顿了顿,凝视着他的双眼:“我只想找到亲生父亲而已,不为别的,只想弄明白他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既然带来了又为什么绝情寡义地把我像小猫小狗一样随便地扔在一边不闻不问,任他风吹雨打,自生自灭。也许你会笑话我,可我总是认为,每个与我同样遭遇的人都会有同样的表现。你说是吗?” 他依然那么平静,默默地听着我叙说。 同时,他一伸展左臂,若即若离地绕过我的后背揽着我。 我又一次陶醉在那种亲切的气息中,又一次听到那清晰的呼吸声。 听我说完话,他脸上布满认真与严肃,语气又是那么诚恳:“我理解,我也明白。问题是,如果你要寻找亲生父亲,千万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你明白其中厉害关系吗?” 我当然明白,我肯定知道,这还要你来交代? 何况,那个抚养我长大成人的父亲,我可以为他牺牲一切! 哪像你,为了自己的厉害关系,亲生儿子站在你面前,竟然不敢相认! 为了自己的厉害关系,还要装出一副慈爱亲切的模样! 难道,你在担心我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子,抢走你现在的一切吗? 难道,你是在害怕我这个地上突然冒出来的儿子,粉碎你的锦绣前程吗? 第四十三章 生父的个人资料 我要坚强! 我要挺住!我不能被打倒! 我不能流露任何任何一点惊慌失措! 我脸上舒展开尽可能多的平静与淡泊,还有丝丝缕缕连续不绝的笑意: “谢谢你精辟的讲解,谢谢你好心的提醒。我不会忘记,真的,永远不会。我该走了,打扰你了。” 我抬手移开他的臂膀,转身,从容地迈开步子,向月亮桥站台走去。 身后传来他依旧温暖却让我心碎的声音:“有空一定来玩啊。” 刚刚经过他的院子门口,我就听到楼上有一道非常熟悉的声音喊着:“卫忠,你在哪儿?爸爸来电话了!” 肯定是他夫人。 我调转过头迅速瞥了一眼后面的男人。 他那似乎有点尴尬又绝望的神情,加快着我离开的步伐。 在到达月亮桥站台短暂的距离间,我思绪如潮水翻滚,卷起一道又一道巨浪。 林卫忠?他的名字叫林卫忠?就是病友胡斐口中说的林市长? 我亲生父亲居然是市长? 难怪他不认儿子! 肯定担心我影响了他的家庭,玷污了他的声誉,毁灭了他的前程! 难怪他抛弃曾经的爱人,连儿子都不认,还有什么不会甚至不敢去做呢? 谁知翩翩风采、满腹锦绣包裹的竟是一颗自私与丑陋的心。 他能做什么好官吗? 我想到了我的顶头上司江国涛校长。 我想到了元少肴的那位正做着副乡长的舅爷。 我想到了大学同学的那位主管全市经济工作的副市长叔叔。 我迷惑了,我晕眩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更不知道该怎么想。 我感觉好失败,我仿佛被一阵狂风无情而猛烈地刮到了谷底。 木然地乘上8路车,望着血红色的天空,不正像我的心情那样,半死不活吗? 到市区了,自行车道已经拥挤不堪,公交车上也人满为患。 晚餐摊子上,人们在享受这一天中的第三顿美食;街边草坪稍大的地方,一些鸡皮鹤发、溜鸟打拳的老年人悠闲地漫步肆意地说笑,一些相依相伴的年轻人情意绵绵卿卿我我。 本来这一切应该散发温馨、辐射鲜活,可坐在公交车上的我,此刻却感受不到一丝一缕的快乐。 看见到处都爆满了各色人等,我越来越烦躁,甚至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赶到汽车站,去芦花荡的所有班车都停了。无奈之下,我只好打的回校。 回到学校,已经升高的月亮正大把大把地向学校撒下凌厉冷澈的月光。 我胡乱地洗过澡,简单地吃了一点饭,就躺倒床上。 可不知怎的,我又刷地爬起来,拿起电话,拨通了王子渊的号码。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老同学熟悉的声音: “喂,你好。你是哪位?” 我定定心神,语气略显热情:“是我,楚明溪。你好啊,大人。今天打这个电话,主要表示感谢,感谢你上次的雪中送炭,让我爸爸有了一个高等级的空调病房。”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尽管他在极力保持声音的平静,里面还是透出了丝丝缕缕的喜悦,“能够得到楚才子的嘉奖,才是最值得我感谢的。” “还是让我感谢你吧,子渊。”我开玩笑似的说,“这不,我再给你提供一次感谢的机会,可以吗?” “明溪,你对做官的还那么抱有成见?你不该让大学里的阴影影响你一生啊。我想,如果没有什么事,你今天会打电话给我么?我太了解你了。你说吧,你提供给我的机会是什么?”他在电话里终于忍不住对我开导了。 大学里,他一直以兄长的身份照顾、关心甚至指导我,因为是同省人,更因为他长得有几分像养父,所以我跟他关系很铁。 “有成见我还打电话给你?老兄啊,”我半是倚小卖小半是真诚感激,“现在小弟想咨询你一件事,你了解林卫忠市长吗?” “嗬,你楚明溪现在也关心起滨江市国家大事来了?可喜可贺啊。告诉你吧,你可问对了人。”电话那边稍作停顿,好像在思考些什么用语,“我曾给林副市长做过两年秘书,对他了解不少。我觉得他很有才华很有魄力,工作时雷厉风行却又不失儒雅风度,他管的工业那一口子,这两年是旧貌换新颜。全市经济的巨大发展,可以说与他的努力工作密不可分。哦对了,不提他倒罢了,一提他我倒发现了一个秘密。”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紧张得都忘记了说什么话,拿电话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可能听我没有什么反映吧,电波又传来他的声音:“你和他长得真像,要不是对你的家庭稍有了解,我真以为你是他儿子呢。” 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来。 我长长地舒一口气,恢复了伶牙俐齿:“如果真是如此,你现在的这个宣传部副部长可就是我的了,哪儿还轮到你?” 没有等他回话,我又接着说:“拜托,你今晚能不能把林卫忠市长的一些个人资料传过来给我?不要问为什么,你了解我的。我的伊妹儿地址是:chumi [emailprotected],谢谢!” “嗬,真奇怪,怎么完全是林市长的口气?看来,不发给你是不行的了。明溪,不是我不放心你,你可不能利用我发给你的资料干一些不利于领导的事。记住啊。”声音中充满兄长式的期待、担心与关照。 “我不是****。你放心吧。” 搁下电话,我就坐到电脑桌前,打开电脑,进入我的电子信箱。一直等到九点多,我才收到王子渊的邮件。我迅速下载打开,凝视着电脑屏幕,仔细认真地看起来。 林卫忠,1951年8月出生于上海一个普通工人家庭,1965年上海格致中学初中毕业,同年7月,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奔赴农村,到滨江市红旗乡楚家村插队。1967年8月回城,1970年全国高校恢复招生,就读于上海复旦大学,1973年大学毕业,分配到滨江市市**工作。1975年任滨江市市长宗海洋秘书,1976年与宗海洋女儿宗爱华结婚。1977年任工商局副局长,1980年任工商局局长。1985年任市委办公室主任,1992年任滨江市副市长。参加工作以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无论在哪个部门,无论处哪个职位,都尽责尽力,呕心沥血。 第四十四章 你是我亲爸 不足三百字的资料看完,我陷入了沉思。 从资料来看,应该说生父林卫忠不能不说是一个好官。 可是,想想他对我的态度,我又不能理解甚至再次生出了恨意。 你太自私了,爸爸!你可以不认我,那么生母明兰呢?你在楚家村和她的一段情感因为什么而结束?难道你进了城上了大学就永远地从记忆里抹去楚家村和生母明兰的影子?你为什么和宗爱华结婚?你爱她还是爱他父亲的权力或者爱你飞黄腾达的欲望? 爸爸,你真是太自私了!我蔑视你!我唾弃你!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就这样躺在床上想着怨着痛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意闯进脑子里,我徘徊着进了梦乡。 六月剩下来的日子转身而去,一如昨天的故事,许多味道都过往成一种痕迹。 我不想再回首,为什么要让泪水迷失眼睛?前面的路程还很远很长,不管是风是雨,我都得一如既往地前行。昨天已经属于昨天,今天只属于今天,昨天的晚霞怎么可以注释今天的阴晴? 很快,暑假到了。 我赶到楚家村,照应起父亲的饮食起居。 经过这一次手术,父亲真的老了。头发更花白,脸上皮肤泛黄,几乎没有多少血色。 可能是一出院就孤身一人呆在家里没有人关照的缘故吧,手术后身体基本没有怎么恢复,每次小便还经常带或浓或淡的血红色。不仅如此,他大便也不方便,硬硬的好像栗子拉不下来。有好几次,我只好用手指伸进去小心地抠。 这根本不是长久之计啊,我只好到医院买一些腹泻药,每隔一天让他吃一片,这样好多了。考虑到药对身体的伤害,我又在饭菜上花心思,尽量让父亲少吃肉食,经常炒烧蔬菜,而且不停地调换口味,今天吃黄瓜,明天炒空心菜,今天喝鱼汤,明天吃鹌鹑,今天煮绿豆粥,明天下玉米糊。 这样调理一段时间,终于略有好转。 到八月中旬,父亲小肠气又发了,这次可谓来势凶猛。 我要带着他去医院看看,无论我怎样好说歹说,他像孩子似的坚决不答应。 说得多了,他就向我竖鼻子瞪眼儿,没有好声气:“这病在我身上还是在你身上?我可不想去医院活受罪!我听收音机上广告说,镇江有一个什么陆军船艇医院有一种治疗小肠气的东西不错,好像叫磁疗疝气袋,你有工夫就跟我去买吧。钱我给。”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和父亲开着玩笑:“爸,看你说的,好像儿子我是个小气鬼又是个不孝子。好,明天早上我就去,保证把它买回家!” 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地上就好像下了火。 我乘车去镇江,到火车站再打听陆军船艇医院的方向,接着坐公交车往目的地赶去。 跟门诊部专家一打听,原来父亲所说的磁疗疝气袋全名是中药生物磁疗疝气袋。 据专家介绍,中药生物磁疗疝气袋是根据祖国传统中医理论和现代生物技术,在广泛吸收传统用药经验及有关专家临床经验基础上,结合现代药理学生物磁疗学和现代生物技术以外治法为治疗途径,精选麝香、母丁香、吴茱萸、肉桂等多种优质中药材组合成方,又经现代生物技术制成粉剂药袋并加入钕铁硼磁片,在体温和磁场作用下,利用中药药性的挥发渗透作用,调节松弛的疝环口恢复到正常的闭合状态,从而达到治愈目的。 当我买回东西又马上乘车赶回家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父亲正躺在凉椅上,笑着问我:“明溪,买到没有?” “有儿子出马,还有什么办不成的?爸,你看,”我从皮包里拿出磁疗疝气袋,“专家介绍说,这种磁疗疝气袋效果很好啊,你赶快试试吧。” 父亲高兴地拿在手上左看右看,像个孩子似的:“多少钱啊,我给。” “好啊,爸,把你那点家当都拿出来给我吧。”我嘴上说笑着心里却在酸痛,“好像我不是你儿子似的,好像我们之间只剩下了钱似的,你是我亲爸爸啊,还钱不钱的!” 父亲微笑地望着我,捋捋花白头发,什么也没说。 我拆开磁疗疝气袋外包装,帮着父亲轻揉地使疝气脱出物恢复到腹腔,将药包压于脐部并定位。 整理好一切后,我抱歉地对爸爸笑笑:“爸,明天我去学校了。如果有什么事,你打电话给我!” 父亲点点头,很慈祥很温和地看着我,语气亲切得一如既往:“你去吧。在家呆了足足有四十天,你那边肯定有不少事要做。现在我很好,你不用牵挂我。” 飞霞带着儿子天云在我回到芦花荡的第二天就回家了。 无论白天黑夜,耳朵里都灌满她的咳嗽声。 看着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我能做些什么呢?从知道她有病的那一天起,我除了包揽家务,天天带着儿子天云睡到另一个房间,就只有陪着她到各处求医治病。 也许病急乱投医吧,我们看过了西医看中医,吃过了名药再吃偏方,好像总不见效。飞霞真的厌烦了,她不再去看病,也不在坚持吃药,说富贵在天,人各有命,阎王爷叫你三更走,绝不让你五更行。 我知道她说的是气话,看电视发现有治咳嗽、肺结核的广告,我总要留心有什么新药,可买回来试试效果依然不大。 到最后,无论要她看病还是吃药,她都一概回绝。 我只有用笑容、用关心去照应她了,也许这是最普通却更具灵效的良药吧。 八月二十五日那天,我接到了红旗中学龚琴宝老师的电话。 她问我工作调动的事办得怎样,我说不知道,罗校长一直没有跟我联系。 她电话中的语气很急:“楚老师,你快来我们学校催催罗校长吧,再说,今年新分配的大学生说夸张一点都挤破了我们学校门槛儿。他这个人哪,在这个时候可能就会忘了你的事儿。” 我再次感谢她,并告诉她我今天就赶过去。 其实,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红旗中学都远远不如芦花荡,现在听龚老师的口音,我要进红旗中学好像很不容易,心中对工作调动就萌生打退堂鼓的想法。 可一想到身体状况愈来愈差的老父亲,我那动摇的决心霎那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何况,调动申请校长都批了,学校里人人皆知,我哪还有什么余地来回旋呢? 一定要成功。 带着这种心思,我骑着自行车,以最快速度赶往红旗中学。 第四十五章 你会后悔的(1) 我到了罗校长办公室。 当我问起他工作调动之事时,他面带微笑,以很客观的声音告诉我:“现在还没有什么眉目,放心吧,你呢这么优秀,我们学校肯定是需要的。” 站在罗校长面前,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特又荒唐的感觉。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高级乞丐,正在向富人讨要什么宝贵的东西。 可惜的是,富人仅仅貌似客气其实很不屑地看我一眼,根本没有赏我任何东西的打算。 一种悲凉猛地涌上心头。 我淡淡地挥洒着笑意,毫不迟疑地回答:“谢谢你,罗校长,不管成不成,我都非常感激你。” 说完,我就立即走出校长室。走下楼之时,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响起。 我站在办公楼前面那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等候着龚老师,这是她与我电话中约定好的。没有多长时间,我看见龚老师转过教学楼走廊,向我这边走来。 我迅速走上前,向她热情地问了声好。 龚老师看到我,立即笑靥如花:“楚老师,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事情进展如何?” “不怎么样。听那口气,好像很困难。”我很坦然似乎也很大度地笑笑,“早知道是如此状况,我就不必打什么调动申请了。不过,龚老师,我还是真心感谢你的,谢谢你给我提供的这个进红旗中学的机会,只是我自己能力有限,可能会辜负你的好心了。” 听我这么说,她认真地凝视着我,说得很严肃:“楚老师,你真想来红旗中学吗?你可要想清楚了,红旗中学除了地理位置因靠近滨江市城区而显得优越外,其他方面就远远不如芦花荡中学呢。” 见龚老师说得如此诚恳如此真诚,我倒出了心里话:“龚老师,说到这份上,我再不隐瞒什么。说实话,我很想回到家乡中学,这样可以照顾我体弱年迈的老父亲。” “对啦,我想问你一件事。”听我这么说,她严肃的脸上开始露出微笑,“乡供销社的楚明玉你认识吗?” “那是我哥哥。怎么问起了他?”我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你们是亲兄弟俩?看不出来。”她盯住我端详好一会儿,继续说着,“我和你嫂子王桂芬小时候在一个村,非常熟悉。” 惊喜马上写上面颊,我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重锤敲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龚老师,那你可得在我工作调动问题上多多帮忙。” “那是自然。可惜我人微言轻,还不知道起不起作用呢。”她看着我,说得很谦虚。 也许和那位罗校长一样吧,嘴上说得跟唱歌似的,可真要做起来可就玄乎亦哉了! 我心里那样想着,嘴里却这么说着:“谢谢你了,龚老师。那我就先回芦花荡了。再见。” 她道“再见”的时候,我就转身骑上自行车回家看望了一下父亲。 帮父亲烧好饭菜洗过衣服后,我又抄近路赶去芦花荡。 第四十五章 你会后悔的(2) 时间如白驹过隙,眨眼工夫就到了28号下午。 还没有任何消息,我几乎绝望,开始埋怨。 我感到自己很失败,被这个不公平的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间,连做人的尊严好像也被人有有意无意地践踏。 我快要崩溃了。 下午的分工会上,我被安排在初一,做班主任兼教两个班语文。 担任初一年级主任的就是我的一个学生,一九九六年刚刚毕业的中师生。 我不知道江校长接下来说的什么,我只感觉四周冰冷,仿佛置身于荒原,胸腔中塞满令人窒息的东西,想呕想吐,甚至快要撕裂开来。 分工一结束,我就回家告诉飞霞,说马上要回红旗乡谈工作调动。 飞霞嘱咐我一路小心,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推出自行车。 经过多方打听,黄昏时候我就找到了龚老师家。 她刚从学校回来,一看到我,又惊又喜。 她连忙招呼我坐下,还给我倒来一杯橙汁:“说曹操,曹操到。刚与我妈妈谈到你,你就到了。这不省了我一次电话费吗?” “怎么说,龚老师?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我凝目龚老师,一头雾水。 “今天在镇里开会,我见到了夏镇长,她分管我们红旗乡教育。她很听我的话,哦不,她比较相信我的话,我们私人关系很好。”龚老师语速很快,脸上迸发着自信、热情、愉悦的光芒,“我向她反映了你的情况,当时她就对我讲,如果真是如此优秀的老师,我们挖都挖不过来,更何况人家想来呢?不把你成功要过来,天理难容。” 她喝了一口水,继续介绍说:“她还说,你的申请调动报告在明天乡教育领导会议上她肯定会签名同意的,并关照我带信给你,希望你千万不用担心,教育局塞那么多大学生到红旗中学来,我们要一个优秀老师还不行吗?” 听了龚老师热情洋溢的话语,我激动得站起了身子 几乎同时,感激的话脱口而出:“真是太感谢龚老师你了,我们素不相识,交谊更浅,你却如此热情,没有你的大力帮助,进红旗中学恐怕根本不可能。真高兴能够认识你,这是我的最大幸运,我想将来在你手下工作必定更是我的最大幸福。” “哪里的话啊,不用感谢我,我只不过是个传话的人,要感谢你就感谢夏镇长吧,是她为你开一路绿灯。”龚老师呵呵笑着,“快喝饮料啊,赶这么远的路,肯定渴了。” 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起身再次说些感激的话,挥手告辞。 回楚家村的路上,我打开手机,把工作调动大半成功的事告诉飞霞,免得她放心不下。 到了楚家庄,我告诉父亲说今年下半年我已经回家乡工作。 父亲听了,深凹下去的眼睛盯住我看了好久。 直到我忍不住笑出声,父亲才连声叹息:“明溪啊,芦花荡中学不是很好吗?你怎么想回红旗中学教书?我听人说,红旗中学的升学率在滨江市倒数,你会后悔的。” “后悔?不会的。”我淡淡地笑着,面部现出很轻松的样子,“和爸爸在一起是我多年的愿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了,很多老师削尖脑袋也没有钻进红旗中学,跟他们比起来,我可说是如愿以尝,哪里还有什么遗憾呢!” 父亲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轻声叹了口气,终于看看我,又移开目光,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第四十六章 有情后补(1) 29日上午,我在红旗中学等候工作调动方面的消息。 果然不错,乡教育领导会议一结束,龚老师就喜气洋溢地下楼。 她告诉我夏镇长已经在我工作调动申请书上签名并加盖了乡教育办公室的印章。 我很高兴,心中想对她说的千言万语最后只凝结成两个字“谢谢”。 谢谢刚刚说了两遍,罗书记就从楼上办公室下来了。 看到我站在一旁,他就立即把申请报告递给我。 罗校长脸上笑容舒展开来,每一条皱纹里似乎都装满热情:“楚老师啊,经过努力,我总算说服主管教育的乡领导在你申请报告上签名盖章了。最后一步还需要尽快到市教育局人事科,经上级领导研究同意后,你就可以拿到调令了。” 在听罗书记说话的同时,我脑袋也在不停地迅速运转。 说实话,我开始从内心深处反感起他来。 但近一年来的经历改变了我,我不再像从前那样纯洁得像个学生了,总是相信领导,总是把思想毫无保留地捧给他们。 “谢谢罗校长的鼎力相助,我真非常感激,有情后补吧。”我脸上布满笑意。 稍停,我把他伸向我的拿着调动报告的手推回去,诚恳地说,“罗校长,如今教育局很可能不再办理老师工作调动的事情了,我上边的领导又不熟,你就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现在能不能拜托你陪我走一趟教育局人事科呢?我想,有你这老将军出马,自然是手到擒来,稳操胜券。” 闻言,罗校长哈哈笑起来。 他拿过申请报告,边看看手表,边朗声对我说:“好吧,就为你跑一趟,但丑话可说在前头,我不能保证事情办成功啊!现在十一点,如果打的去还赶得上教育局正常工作时间。” “谢谢,谢谢!如果罗校长不能办成,”我一连声地感谢,并补充说,“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够帮我打开红旗中学大门了。” 走到校园外的马路上,我喊了一辆出租车,向教育局驰去。 车行驶大约一刻钟,我们就到了市教育局大门口。 我掏钱付费之后,马上与罗校长一起爬上了教育局三楼。 走到人事科大门外面,我看到办公室里还好几人。 罗校长让我站在门外,他独自走了进去。 里面传出他热情似火的声音:“孙科长,你好啊。现在想麻烦你一件事,芦花荡中学的楚明溪老师想调进我们学校,乡**已经同意。这是申请调动的报告,请领导批复。” “现在你有事情麻烦我了?前天打电话请你们学校安排几个师范毕业生,你们回绝得够威风,够厉害,哪有一点情面留给我?”那位女科长尖利刻薄、盛气凌人的声音仿佛银针,针针刺痛我的耳膜,“再说,这个申请报告芦花荡中学是六月份批的,两三个月都下来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同意调动还算数?” 罗校长陪着笑脸,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孙科长,孙科长,你熄熄火。我哪敢不给你面子,那个电话可是夏副镇长接的。你说,你安排的那几个大学生,我不是都接受了吗?再说,我们学校也要生存啊,我们急需像楚明溪老师那样的教学能手来充实我们的学校。” 罗校长一手指向门外站着的我。 第四十六章 有情后补(2) 闻言,罗校长哈哈笑起来。 他拿过申请报告,边看看手表,边朗声对我说:“好吧,就为你跑一趟,但丑话可说在前头,我不能保证事情办成功啊!现在十一点,如果打的去还赶得上教育局正常工作时间。” “谢谢,谢谢!如果罗校长不能办成,”我一连声地感谢,并补充说,“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够帮我打开红旗中学大门了。” 走到校园外的马路上,我喊了一辆出租车,向教育局驰去。 车行驶大约一刻钟,我们就到了市教育局大门口。 我掏钱付费之后,马上与罗校长一起爬上了教育局三楼。 走到人事科大门外面,我看到办公室里还好几人。 罗校长让我站在门外,他独自走了进去。 里面传出他热情似火的声音:“孙科长,你好啊。现在想麻烦你一件事,芦花荡中学的楚明溪老师想调进我们学校,乡**已经同意。这是申请调动的报告,请领导批复。” “现在你有事情麻烦我了?前天打电话请你们学校安排几个师范毕业生,你们回绝得够威风,够厉害,哪有一点情面留给我?”那位女科长尖利刻薄、盛气凌人的声音仿佛银针,针针刺痛我的耳膜,“再说,这个申请报告芦花荡中学是六月份批的,两三个月都下来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同意调动还算数?” 罗校长陪着笑脸,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孙科长,孙科长,你熄熄火。我哪敢不给你面子,那个电话可是夏副镇长接的。你说,你安排的那几个大学生,我不是都接受了吗?再说,我们学校也要生存啊,我们急需像楚明溪老师那样的教学能手来充实我们的学校。” 罗校长一手指向门外站着的我。 第四十七章 不如有个好父亲 孙科长一抬头,双眼看了看门外,然后我听到了她惊喜的声音:“是楚明溪吗?” “是啊,”罗校长马上回答道,“他就是从芦花荡中学调转过来的。” 孙科长一听,马上站起身,并绕过罗校长,走到门外,对我招招手,脸上带笑,声音很亲切:“楚老师是吧?进来吧。” 我一下子有点蒙了,我耳中听到的孙科长一贯强势,今天怎么突然对一个小老百姓如此热情? 转而一想,或许是那位亲生父亲跟她打了招呼吧? 没有在犹豫下去,我笑笑,马上答道:“给孙科长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孙科长更热情了,“我们做的就是为教师服务的工作嘛。” 这姿态,摆的可是有点低了呐,看来,有钱有什么用?还不如有个好父亲。 而我被安排到了孙科长的对面的椅子上,看到罗校长还站着,我怎么好意思坐下? 见此情景,孙科长什么也没有说,我想,她应该觉得意思到了就行,是我楚明溪不坐下,这可跟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就算我那亲生父亲问起来,她也可以很完美地回答。 罗校长对这一切,似乎很是震撼,他脸上表情很精彩,很明白地写着,我这个校长的待遇,怎么在孙科长眼里,还远远不如我手下的一名教师? 当然,孙科长不可能解释的。 我想,我那位亲生父亲也绝对不允许她乱解释。 孙科长看了看手中的调动报告,似乎自言自语,我知道,那绝对是说给我听的。 第四十八章 相认(大结局) “这个芦花荡中学的江国涛校长怎么这么不靠谱?既然在调动报告上签了同意并盖了章,前几天又跟我说不愿意放呢?可以朝令暮该吗?太不严肃了。” 然后,抖了抖手中的调动报告,脸上似乎还露出了一丝不满:“看来,得跟他好好谈上一谈了,在这么下去,让老师们寒了心哪。” 说完,拿出一张调令,在上面签了字,并盖了教育局的公章,这才双手捧着站起来,郑重地交到我手上:“楚老师,这是调令,你可以直接到芦花荡中学,让江国涛盖章签字,如果他留难,让他给我电话。” 我面上展笑,冲孙科长道:“谢谢,谢谢!”侧脸对罗校长说道:“也感谢罗校长的帮助,没有你主动邀请,我不会来红旗中学的。” 孙科长脸上马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嗯,罗校长这件事做得很好,楚明溪老师是个优秀老师啊,我想,像你这么优秀的老师,应该不会再红旗中学留很久的,说不得我们名扬省内外的滨江中学,会主动邀请你加盟呢。” 孙科长一直目送我出了她的办公室,这才坐下。 工作调动很顺利,芦花荡江国涛校长并未留难我半分,或许孙科长打过电话吧。 更奇怪的是,我在红旗中学仅仅半学期,然后就被调动到了滨江中学。 肯定是亲生父亲林卫忠发力了。 从此,我的生活愈来愈顺利,一步步做到了教务处主任、副校长、校长。 私底下,我也和父亲相认了。 后记: 说几句题外话,最近这个阶段头脑发热,身体困乏,思路混乱,总是不能激发写作激情,还遇到了一些其他问题,所以匆匆将本小说作结。谢谢书友们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