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卿君色》 第一章 赶路 建安二十三年,霜降。 云暮正在赶路。 她奉皇命暗中微服出巡冀州,带着亲卫一路北上,所到之处,官民同心,就连账册都条款清晰,挑不出一丝错处,也不知他们是真的治理有方还是有人提早通了信。 为了出其不意,她决定先亲卫一步前往涿州城。按照脚程,今夜宵禁前她该到涿州,可天不遂人愿,一场大雨拦住了去路。 她站在树下,正思考着要冒雨前行还是找个地方躲雨,就隐约听到前方传来脚步声。林子里的树藏不了人,周围是些灌木丛,无处可躲,她只能牵着马躲在树后。 马不安地在原地踏了几步,云暮抬手安抚地摸了摸它的鬃毛,随后蹲在了一丛较高的灌木丛后,袖中的匕首也悄无声息地落入手中。 “阿娘,还要多久才到家啊?” 一声稚嫩的声音响起,妇人的声音紧随其后,“圆圆可是走不动了?阿娘背着你吧?” 云暮并未放松警惕,紧盯着两人出现的方向,确认没有其他人后,她才站起身,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喊了一声‘婶子’。 那对母女显然是没想到这荒郊野岭还能有人出现,都被吓了一跳,妇人把小孩护在身后,随手捡了一根树枝,警惕地看着云暮。 云暮见她们这般,终于放下心,她抱拳笑道:“婶子,我欲去涿州,抄近道至此,突遇大雨,敢问附近可有能躲雨的地方?” 妇人似是不信,丢下一句不知就匆匆拉着小女孩走了。 一道惊雷落下,劈倒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云暮心想,再在此地待着不走,只怕下一道雷就劈在她身上了,她咬咬牙,翻身上马,决定冒雨前行,手中的马鞭快要落在马身上时,妇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姑娘若不嫌弃,可去我家借宿一晚。” …… 雨幕如织,不时伴随着几道闪电。 酉时才过,涿州城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而夜晚才是涿州城最热闹的时候。 宽阔的长安大街和洛阳大街交通,把涿州城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城区,城北的卢氏乃世家大族,近几年重新得到皇帝的重用,连带着涿州也跟着沾光,无数商贾蜂拥而至,只为求得卢氏青眼,从此平步青云。涿州的知县为了讨好卢氏,把四区合并,只分南北两个城区。一州两区,一面繁华,一面沧桑。 自北门往里走,忽见一处蹲着两个双人高的石狮子的宅子,双间广亮大门,正门虽不开,却时时都有四个门房轮班值守,略一抬头,便能看到门上的匾额书着“卢府”两个大字。 再往东走上半个时辰的路程,和南区的萧条不同,此处街道繁华喧嚣,四周人流如潮,不消片刻就看见一座五层的高楼,那便是涿州最大的酒楼,云客渡。 戍时过,宵禁及。 秋夜北风凉,冒雨在两区交汇处摆摊的商贩们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鸣金收兵。 而云客渡的灯笼依旧高悬,宾客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负责迎来送往的小二抛着手中的赏钱和同伴炫耀,就被人从身后踢了一脚,正要发怒,扭头看到是卢家少家主卢靖和他的狐朋狗友,小二的脸唰的一下变得煞白,跪在地上哆嗦着身体,铜板掉了一地却无人敢捡。 “什么东西,也敢挡你卢爷爷的道。” 卢靖收回脚,勾住一旁的人,大着舌头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吧,皇帝身边那条乱咬人的疯狗再过几日就要到涿州了。从明日起,全城戌时宵禁。要我说,直接把人套麻袋打一顿,再丢出涿州不就行了?在冀州,老天第一,我卢家第二,就算皇帝老儿来了涿州,都得给老子夹着尾巴做人,我爹还整这么大阵仗让整个冀州都哄着那条疯狗,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卢家家主妻妾成群,子嗣却不丰,老来才得了卢靖这个嫡子,卢靖要星星,家主和主母还会顺道把月亮摘下来给他。卢家有权有钱,包括涿州在内的整个冀州城都要仰其鼻息,卢靖也被宠成了纨绔中的魁首。 那群公子哥们一向唯卢靖马首是瞻,再加上喝了一个晚上的酒,此时酒意上头也跟着卢靖骂起云暮,更有甚者还拍着胸膛保证道:“少家主大可放心,等云暮来,我们定会给他点颜色瞧瞧,好叫他知道涿州是谁的地!” 卢靖被奉承的话哄得飘飘然,大手一挥:“走,去我的别院,前几日有人送来了几个雏儿,今夜谁都不许走!” 秋末的涿州,万物开始凋零,街道两侧的金桂却还零零散散地开着几朵桂花,卢家的马车飞驰而过,搅散了淡淡的花香。 商贩陆续收摊,就连青楼都开始清场,候在街边的马车见缝插针,只为抢到一个大方的客人,王大勇则不然。眼看着卢家的马车快要从眼前消失,他忙跳上车,手中的马鞭一挥,马儿吃痛,朝前驶去。 寅时四刻,大凶。 一个蓬头垢面的酒蒙子拿着酒壶醉醺醺地四处游荡,东敲门西踹墙,院子内骂声不止,狗吠不息,而后他哈哈大笑地往巷子深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酒蒙子醉醺醺地推开了门,屋内漆黑不见五指,小声嘀咕:“怎么有一股腥味呢?” 没走几步就就踩到一个软中带硬的东西,手里的酒壶差点摔了个稀碎,起身发现是个趴在地上的人时,不禁怒上心头,“什么东西,不知道这里是爷爷我的地盘吗?给老子滚。” 说完,他对着此人的后背就是一脚,见对方没有反应,又揪着衣领把人从地上提起来,对着脸挥了几个拳头,心中的恶气才消散的几分。他甩了甩有些发疼的手,晃晃悠悠地对着瓶口喝了口酒。 这时,狂风拨开乌云,皎洁的月光穿过敞开的房门,落在了地上人的身上,也让酒蒙子看清了脚边的人。 一张被划花的脸直接闯入他的眼帘,双眼瞪得大大的,眼中却空洞无一物,身体早已没有起伏。 酒蒙子腿一软,倒在了地上。惊惧之下,五感放大,晚风吹过杂草发出的声音犹如人的呜咽声,酒蒙子酒醒了大半,他双手撑地,后退了几步,而后转身撒腿就跑,脚边的酒壶被他一脚踹出好几米,碎成了好几瓣,酒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第二章 初到涿州 在来的路上,云暮已经探清了大娘的底细。 丈夫在涿州工作,她带着女儿生活,今日去赶集抄近道回家正巧碰上她。 现在已是酉时,偌大的村子里不过几缕炊烟。进村之时,每家每户大门紧闭,房前屋后的杂草有半人高,只偶尔能看到几个腿脚不便的老人。 她不禁问道:“婶子,村里的人都去哪了?” 大婶烧火的动作顿了顿,“大多都搬走了。” 此地在两城的中间,离官道虽有些距离,但不管去哪都还算方便,云暮不解:“这是为何?” 大婶不答反问:“姑娘孤身一人去涿州,所为何事?” 云暮随口说道:“菊色滋寒露,听说涿州的菊花开得好,便想去看看。” 大婶扭头看了一眼在隔间玩耍的小女孩,而后劝道:“姑娘,听婶子一句劝,明儿一早就回家吧,涿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不得。” 自从进入冀州的地界,她并未发现任何问题,可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或许从大婶这里会想要的消息。 她在大婶身旁坐定,问道:“婶子,可否与我细说?或许我能帮上点忙。” 大婶摇摇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你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何苦要来蹚这趟浑水。” 见大婶闭口不语,云暮只好瞎编了一个身份:“婶子,实不相瞒,我此去涿州是为了投奔亲戚,亲戚家中还算有些权势。” 大婶苦笑:“有权势又如何,难道还能大得过卢家?” 云暮有些意外,卢家近年来深受重用,卢氏子弟在朝中进退有度,从不逾矩。她提前来涿州,不过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卢家当真有问题,她收回思绪:“婶子,你不说,怎知我帮不上?” 大婶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妥协了。 “我们村子原先有二十多户人家,直到两年前有人从我们相遇的那片林子里救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哄着村里的好几个入了青楼,她们的爹娘去报官也没用。后来见骗不到人,她直接带着人明抢,这事闹得人心惶惶,有些连夜搬了家。还没等我们家搬走,大女儿就被卢家少家主看上了,人被强行掳进了府。” “我和夫君去报官,官府却道,能被少家气噌噌直冒:“知县不管,知州也不管吗?” 大婶恨恨道:“知州也是卢家养的鹰犬,只会助纣为虐!” 难怪当时大婶这么警惕,云暮拍了拍大婶的肩,递给她一张帕子,“婶子,我亲戚同卢家有些交情,待我帮你问问,还要劳烦你告诉我那些姑娘的名字。” 大婶猛地看向云暮,激动地抓住她的手:“姑娘,你当真能帮我们?” 云暮拦住要下跪的大婶,许诺:“这是自然,婶子,不管有没有消息,我都会派人来知会一声。” …… 申时二刻,涿州衙门。 今日并非休沐,衙门却闭门谢客。 知县正忐忑地看着端坐在上首的卢家主,脸上堆起一个讨好的笑,正要开口推卸责任,只见卢家主轻敲了一下桌子,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今儿早上有人在城南发现了一具尸体,他们当即报了官,但当值的人以不知身份为由,自作主张把尸体送去了义庄,也没人告诉他。 城南不是没死过人,但死状这般凄惨好还是第一次见。那些好事者编了一个又一个故事,一传十,十传百,等官府发现事情闹大之后,为时已晚。 “家主明鉴,都怪那些蠢货不称职,这才……” 卢家主轻掀眼皮,冷冷地觑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是嘛,我看大人昨夜在迎春楼倒是称职得很。” 早之前就得了云暮微服私访的消息,整个冀州高度戒备,没有被他抓到任何把柄。还有几日对方就要到涿州了,结果这些蠢货直接弄出命案,如今还在找借口推脱责任,卢家主怒不可遏,抄起一旁的茶杯对着知县的脑袋砸了下去。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今天你要是不把事情解决了,这乌纱帽也别戴了。” 在场之人的心都落回了原位,卢家主动怒就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知县忙道:“家主放心,下官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咚咚咚。” 门外响起敲门声。 卢家主和知县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知县轻抬下巴,示意衙役去开门。 换回男装的云暮一身青袍,双手负在身后,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越过衙役,看向后面的两人。 “哟,这么热闹啊。” 云暮玩笑了一句,抬腿往里走,衙役不认得她,只知道知县正和卢家主在商讨大事,当即拔剑指向云暮:“官府重地,未经传召,不得擅闯。” 知县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就是知州,自然也不认得云暮,只当他是来找事的,“去去去,今儿不上值。” 话音刚落,卢家主的脸黑了几个度,知县不认识,他可是见过对方的,对着知县的脑袋就是一巴掌:“放肆!这是云暮云大人,还不快把剑放下?” 云暮拨了拨腰间的令牌:“卢家主,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见此令牌,如同圣上亲临。卢家主不敢怠慢,把人迎上主位,笑道:“劳大人挂念,一切都好。” 云暮眉头微挑,绕过一地的狼藉,眼睛却不离知县头上的茶叶:“本官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知县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赔笑道:“云大人说笑了,我可一直在念叨着大人您呢,今日得见,果然一表人才。” 卢家主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知县,“云大人可是刚到的涿州?有失远迎,不如今日我做东,为大人接风洗尘。” 云暮笑眯眯地说道:“这不是想给二位一点惊喜嘛,怎敢劳烦卢家主,只是没想到二位在城南给本官备下了一份大礼。” 话已至此,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怕云暮一进城就把此事了解得差不多了。 知县是个能屈能伸的,否则也不会被卢家看中,当即跪在云暮面前认错:“云大人,此事是下官失职,卢家主今日登门也是为了命案一事,大人放心,下官无论如何都会将凶手捉拿归案。” 云暮垂眸,遮住眼底的阴霾,“知县也不必忧心,此次的随行人员里,正好有几个是大理寺出身的,想来没多久就能到了。有他们从旁协助,定能助大人早日查清此案。” “怎敢劳烦云大人?。”知县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他只想随便找个替死鬼,早早结案了事,免得牵扯出一些不该云暮知道的事,丢了官事小,没了命事大。 第三章 仇人显踪迹 “死者身份还没确定,尸体是在城东一个无人居住的废弃草屋里发现的,死亡的时间应是在丑时和寅时之间。尸体伤痕无数,致命的一道在胸口,凶器估摸是一尺长的匕首。手腕和脚腕上又明显的勒痕,应是死前被人捆住手脚后施以极刑,最后一击毙命。” “哦,对了,死者的双眼是死后才被人剜下的。”仵作感叹感慨:“听说眼睛可以记录下死者生前看到的画面,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才招此毒手。” 知县瞪了仵作一眼,开始打马虎眼:“城南的人都是一些罔顾人命之徒,这人定是得罪了他们,才被人失手打死。” 云暮并不接话,她站在尸体面前,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尽管进城时已经听到有人在议论死因,但尸体出现在云暮面前时,她突然失去了查看的勇气。 见她一脸踌躇,知县勾起一抹恶劣的笑,一把将白布掀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云暮面前,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漫天大火里,爹娘被几个蒙面人从马车抛下,她被师父紧紧捂住嘴,泪水糊住了她的双眼,她看不清爹娘的脸,只记得漫天大火里,血肉模糊,空洞的双眼流着两行血泪。 第二天醒来,官府张榜说她爹娘是喝醉失手点了房屋,最后一家三口葬身火海,她想报官却被师父打晕,再次醒来,她已经在下江南的路上了。 云暮握紧双拳,整个人忍不住颤抖,愤怒中还带了一丝激动。 十年了,凶手的踪迹终于显现,她大仇将报! 知县不屑地看着云暮,他不在京城,却也听说过对方的恶名,一个满手血腥的宦官,竟然会被一具尸体吓到,莫不是靠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上位,他慢吞吞地挪过去:“云大人,此案交给下官就行了,你这是何苦?” 云暮深吸了几口气,勾了勾唇,把知县拉到一旁小声嘀咕:“李兄,本官若不跟着,到时怎么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 知县和卢家是相互利用,他背地里替卢家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可谓说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再说了,与其去京城伏低做小,处处看人眼色,不如就留在涿州当土皇帝,只要卢家不倒,他就一直能坐稳知县的交椅。但他还是顺着杆子往上爬,自告奋勇地带着云暮去案发地点,俨然一副为国为民的父母官模样。 在巷子里七拐八弯后,终于看到了一个破败的草屋。院子里遍地都是杂草,许是先前下过雨,地上留下了不少带着血的凌乱的脚印,见云暮垂眸不语,知县招手叫来一个离他最近的衙役:“陈源,和云大人说说你们查到的线索。” 陈源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云大人。” 云暮点了点头:“说说你们的发现。” 小陈指着院子里脚印说道:“这些都不是死者的,死者的脚差不多有一尺,而这个脚印不过七寸,不可能是他的。况且屋内还有酒味和碎掉的酒壶,我们推测应该是在别人报官之前就发现了死者,最后惊惧而逃。” 说完,衙役领着云暮和知县往里走去,隔着白布将一把带血的匕首递给云暮:“这是在屋内找到的凶器。屋内血迹不少,有些甚至还没有干涸,尤其是死者身下,凶手应该是在此处把人杀害。” 云暮拂过沾满血的匕首,眼神微动,她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只是她的那把已经被火燎得看不清纹路。 知县原本斜眼觑云暮,在看到匕首时,那双一直打不开的眼睛瞬间瞪大,呼吸也停滞了一瞬。 云暮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反应:“李兄认得这个匕首?” 知县干笑了两声:“怎么会,只是觉得这把匕首的纹饰不常见,这才多看两眼。” 说罢,他起身走到檐下监督衙役,步伐有些慌乱。云暮把匕首收进怀里,跟了上去。 巷子逼仄,这边的人住的大多都是茅草屋,房前屋后堆着不少东西,很适合藏匿踪迹。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来人翻身下马半跪在云暮面前:“大人,属下来迟了。” 云暮简单地和他们交代了一下情况:“如今死者停放在义庄,身份不明,你们分成两队,一队去查查最近可有人失踪,另一队在周围打听打听情况,保不准有人听到过动静。” 她叫出隐在暗处的宋枫:“小枫,你去监视知县。” 知县方才的神情分明就是认识匕首的主人! 昨天听到少女被拐一事,她便飞鸽传书,让手底下的人尽快赶到涿州。看着他们眼下的青黑,想来是连夜赶路,可时间不等人,错过这次机会,她不知道还要等多少个十年,她等不起,也怕等不到。 低矮的房屋挡住倾泻而下的阳光,云暮整个人都被黑暗笼罩,无端让她生出寒意,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可环顾四周,却一无所获。 对面城北的一个小摊。 “想必诸位都听说过这样一个说法,死者的眼睛能记录他生前看到的东西,依老夫猜测,他定是发现了什么,才被人灭了口。” 旁边有人问道:“那脸上的伤何解?” …… 此时已近傍晚,桥头罕见地支起一个说书摊子。沈聿明来时,故事已经到了尾声,他随手把手上的瓜子分给旁边的人,问道:“大哥,今儿这故事倒是从未听说,而且往常不都是拍手叫好吗,今日怎么……” 大哥“呸”的一声,瓜子壳飞到了面前人的头发上,他诧异地看了沈聿明一眼:“小兄弟,你不知道吗?今儿早上有人在城东发现一具尸体,听说那张脸都被划花了,就连眼睛都被挖了。听说京城那边的大官来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抓到凶手。” 又指着最前面的几个人继续道:“这几个都是城南的,估摸着是住在那附近。” 沈聿明顺着他的手望去,目光却落到河岸对面,他轻抬下巴:“那个是京城来的大官?” 大哥双眼微眯:“对,今儿中午来的,还跟我打探过消息呢。我当是哪家的小公子偷溜出来玩,没想到还有和朝廷命官说上话的时候,你说若是他觉得……” 大哥这边还在坐着白日梦,沈聿明已经坐上了马车,大哥哎了两声,抱怨道:“怎么也不听人把话说完啊。” 今日的云客渡有些冷清,和“贵客云集”的匾额大相径庭。小二看见沈聿明,远远地就迎了上来:“沈公子,您有段日子没来了,二楼的还有雅间,您上去坐坐?” 大堂零零散散地坐着人,任由说书人在上面唾沫横飞,底下人依旧眉头紧锁,味同嚼蜡。 沈聿明慢条斯理地喝着飞龙汤,门外传来小二谄媚的声音,他循声朝门口看去,正和路过的云暮四目相对。 第四章 倒打一耙 昨日摸查了一下午,除去死者的身份,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查出来,宋枫也说知县回家后不曾外出,云暮看着卷宗,面色凝重。 刚拿起一份新卷宗,门外忽然传来蒋其的声音:“大人,他们抓到凶手了,是王大勇同屋的李明。” 昨夜知县在云客渡醉成一滩烂泥,今早酒才醒就抓到人了?大理寺卿和京兆尹来了得拜知县为师。 云暮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是哪个替死鬼?” 蒋其也觉得荒唐:“李明,和王大勇同乡,两人都是送菜工。昨日傍晚,王大勇和李明发生龃龉,二人大吵一场,不欢而散,王大勇当晚就遇害。今儿一早,李明拿一百两银子去迎春楼赎一个姑娘,老鸨给知县递了信,人当场就被抓了。知县说李明见财起意,故而把王大勇杀了,物证是那把纹了‘李’字的匕首。” “李明?长竹村的李明?”云暮猛地抬头。 “正是,大人认识?”蒋其狐疑地看了云暮好几眼,昨日走访之时,也没见他对此人另眼相待啊。 云暮摇摇头,把卷宗搁在一边,“走吧,去瞧瞧青天大老爷是怎么断案的。” 衙门中门大开,云暮一进门,知县便要退位让贤,云暮也不客气,当即坐了下去,笑道:“知县大人兵贵神速,身上酒气未消就把嫌犯抓捕归案,狄公若还在世,都得来涿州拜你为师。” 知县双颊还带着醉酒后的红晕,他顿了顿,不想云暮竟然这般不要脸,干笑了两声:“云大人莫要取笑下官了,不过是凑巧罢了。若非李明贪财好色,光凭那把凶器,下官都不敢妄下结论。三日后于菜市口斩首,云大人到时记得来观刑。” 李明跪在堂下,不停喊冤,额头都磕肿了也没有停下。 云暮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悠悠地说道:“本官觉得此案尚有疑点,照知县这般断案,本官也有理由怀疑是你杀了王大勇,毕竟这里姓李的还有知县,你如今草草结案便是急于给自己找替死鬼,李北,本官可曾说错?” 知县名唤李北,听到云暮之言,当下就慌了神,他确实是想找替死鬼,但人确实不是他杀的!他本能辩解:“云大人,冤枉啊,昨日丑时到寅时下官正忙着,难道还能分身去杀害王大勇吗?” “是嘛,证人是谁,如今何在?” 李北吞吞吐吐,说不出一个名字。大梁明令禁止官员嫖娼招妓,他昨夜宿在迎春楼,这事可不敢说给云暮。 他身后的门子见状,附耳说了一句,李北得意地抚了抚须:“云大人,据下官所知,那凶器已不见踪影。” 云暮笑而不语,手臂轻轻一挥,血迹斑斑的匕首咚的一声钉在案上,刀柄的‘李’字正对着李北。 没管摔倒在地的李北,云暮居高临下地看着衙役,冷声道:“李知县有杀死王大勇之嫌,理当避嫌,此案自今日起移交本官,尔等可有异议?” 衙役俯首,唯唯诺诺,哪敢说半个不字? 云暮行事狠辣,手上的人命不计其数,能止小儿夜啼。别说让知县避嫌,他就算当场把知县杀了,再把罪名扣在知县头上,帝后知道了也只会夸他断案如神,当世狄公。 云暮满意勾唇:“李北和李明都有杀人之嫌,暂且收押在监牢。” 说完,她偏头看向身后的门子:“这个奸人,就地正法。” 蒋其把人丢到堂下,一剑封喉。 云暮正翻看着李北屈打成招的供词,一个衙役匆匆闯进:“林大人,城北的杨柳胡同发现了……” 见台上坐的是云暮后,话头生生止住,“小的见过云大人。” 云暮嗯了一声:“在杨柳胡同发现了什么?” 衙役支支吾吾,就是不肯明说。 云暮知晓,这些人在涿州当地头蛇惯了,天高皇帝远,又见她只带了五个人,自然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手略抬,抚过令签,下一瞬,令签贴着衙役的耳边插在门柱上。 衙役两股颤颤,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鼻尖隐约能闻到一丝血腥气:“大人饶命,小人在杨柳胡同那边发现了王大勇的租赁的马车,还……还有人看到王大勇进了风月居。” 云暮不动声色地往蒋其手里塞了一样东西,低声吩咐∶“你带着几个人去审李明,我带人过去瞧瞧。” …… 杨柳胡同大多都是富商和卢家的别院,王大勇的马车停在离风月居不远的林子里,此地不常有人来,但里面的东西还是被洗劫一空,就连垫的褥子也没了踪影。 那个自称看见王大勇进了风月居的人信誓旦旦地说:“大人,约莫是子时,我正送贵人归家,回家时想抄个近道,行至后门时,正王大勇悄悄开了后门进了风月居。” 云暮顺着脚印往外走:“你怎知那人就是王大勇?” 这人说道:“风月居不管正门后门都挂着五盏灯笼,亮堂得很,草民当时正好驱车到后门,瞧得更加真切了。” 陈源边记边问:“何人能证明你说的话?” 他思索了片刻才道:“卢家的那个叫贾吉的车夫,我当时同他说了几句话。” 云暮点点头:“记下,去找人。” 在周围排查了一遍,云暮回到风月居门前,看着和卢府风格如出一辙的匾额,问道:“此处可是卢家的宅院?” 陈源回道:“正是,两年前建好的,卢少爷每个月总会在风月居宴请好友。” 又是两年前。 云暮若有所思地看着陈源,在城南之时,此子不遗毫发,如今又状似无意地提起这些,当真是巧合? 陈源则坦荡回望。 她敛住心神,翻身上了马:“回去吧。” 缰绳抖,马鞭落,马蹄声响,尘土扬。 沈聿明凝眸望去,遥见一人策马前来,行至眼前,正要落下的马鞭有过一瞬间的停滞。 和夜晚的热闹不同,白天的迎春楼门前冷落鞍马稀。秋风萧瑟,泛黄的枯叶在空中打转,又轻飘飘地落在门前。 云暮只看了一眼,马鞭便再次落下。 府衙外,一辆低调却尽显奢华的马车停在门口,堪堪留了条缝,仅容一人穿行。 云暮翻身下马,脚尖勾起一粒石子,鞭柄轻敲,石子落在马臀上,马儿吃痛,扬起蹄子往前奔去,车夫骂骂咧咧地追在后头。 云暮掸了掸衣服,朗声道∶“人们常道,好狗不挡道,不曾想家主府上的马儿也深谙此道。” 卢宏面上恭敬行礼,心中却啐了一口,因着腰间那枚天子令,每每见了面都要对这阉人行礼,没得叫人恶心。 “知县大人这几年夙夜在公,你今日把杀害王大勇的罪名安在他头上,还把人下了狱,这不是寒了涿州百姓的心吗?” 卢宏虽久不居高位,可卢家毕竟是世家,不乏人追捧,这几年卢家再得重用,卢宏更是被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在他的地盘,屡屡被云暮挑衅,他自是不能忍,语气亦带了几分咄咄逼人。 云暮好言好语:“家主,知县说不出那晚的下落,况且物证上的‘李’字做不得假,没理由只关李明一人。” 卢宏见他油盐不进,怒道:“他是涿州的父母官,他能杀人吗?” 云暮蓦地笑了:“李北不能,或许家主您的儿子卢靖能?” 第五章 李氏肉铺 牵扯到卢靖,冷意瞬间附上卢宏的脸,质问:“云大人这事何意?” “没什么,只是王大勇死的当晚,有人见过他进了风月居。” 云暮轻飘飘的一句话在卢宏的脑子里炸开了花,他也不再管李北,匆匆离去。 等卢宏赶到迎春楼时,卢靖早就被云暮的人抓到县衙了,他又折回了县衙:“云暮,我儿不可能杀人,你快把人放了。” 云暮好言相劝:“不过是问几句话罢了,若真与他无关,本官自会放他回去,家主先请回吧,您多耽误本官一刻钟,卢靖就会在牢房里多待一刻。” 卢宏伸手指着他的鼻子,冷哼了一声,警告道:“我儿要是擦破点皮,就休怪老夫上达天听,治你个污蔑之罪!” 云暮一把打落他的手:“送客。” “还没醒?” 蒋其有些感慨:“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 云暮在旁边的柜子里不停翻找,想找一个趁手的工具给卢靖醒酒。 陈源提着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大人,此人叫赖大,在案发现场抓到的,当时他正拿着香烛纸钱在屋里祭拜王大勇,比对过脚印,正是其中之一。” 云暮从一众刑具中抬首,手里的铁钩满是血污,唯有尖头部分泛着森森银光,她扯了扯嘴角:“正好卢公子还没清醒,就先拿你开刀吧。你喜欢铁钩、木棍还是刷子?” 赖大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嘴里不住地喊冤:“大人,人不是我杀的,真不是我杀的!冤枉啊!” 云暮并未搭话,只喊了一声蒋其,对方熟练地把人捆在刑架上。 铁钩放在桌上,把赖大吓得一激灵,还没等云暮发问,他就跟倒豆子似的把经过都说了出来,生怕晚一秒那铁钩就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不过是在破屋发现死人,最后惊惧而逃,算不得什么罪过。 说完,他眼神乱瞟,似是在找人。云暮一看便知他并未把话说全,思考了片刻,从身后掏出铁刷子摆在桌上。 陈源奋笔疾书的手顿了顿,蒋其早就见怪不怪。当初在诏狱,云暮白衣进红衣出,一连半个月,指甲盖里的血迹洗都洗不掉。现在不过是拿刑具威胁,算是菩萨心肠了。 见他还是不肯说,云暮把人赶了出去,临走前,陈源隐晦地扫了赖大一眼。 蒋其把一锭银子放在赖大面前:“能说了吗?不能说就去牢房和知县同住。” 赖大震惊地看着他们,京城来的大官就是不一样,知县说关就关。 “卢家知道知县被你们抓了吗?” 铁钩打断了赖大想要偷摸拿钱的动作,云暮掂了掂银子,不解:“和卢家有什么关系?老东西敢阻拦本官办案那就是违抗圣旨。” 赖大这才放心,他警惕地看了看门口,往前凑了凑,低声说道:“数日前,草民曾撞见王大勇尾随知县。” 云暮提起了精神:“你跟上去了?” 赖大点点头:“草民看着知县进了熟肉胡同的李氏肉铺,王大勇不过片刻就被店家轰出来了,而知县过了两刻钟才出来。草民想着再跟几日,看看王大勇想做什么,好拿去个知县邀功,可谁知……” “大人,人真不是草民杀的。” 云暮又问:“你跟过几次?” 赖大掰着手指算了算:“三次,没记错的话,是九月十四、十七、二十这几日,都在李氏肉铺。” 云暮和蒋其对视了一眼,每隔三日见一面,照这样算来,今日二十三,正是知县外出的时间。 “什么时间。” “酉时五刻。” 还来得及。 “酉时过后再放你出去,若是你敢戏耍本官,本官会让你尝尝诏狱的手段。” 赖大只恨自己为什么要答应演这出戏,他哆嗦着手发誓:“若有半句虚言,但凭大人处置。若是消息有用,能否……” 他的拇指和食指轻捻了几下。 云暮把银子丢进他怀里:“少不了你的好处,问清楚李氏肉铺的情况。” 房里捣鼓了半个时辰,云暮拿着一样东西走了出来,招手叫来宋枫:“小枫,过来试试这个。” …… 酉时五刻,“知县李北”准点出现在了李氏肉铺的门口,周围的百姓都笑着同他问好。两刻钟后,“李北”提着一个纸包走了出来,到一条无人的小巷时,他撕开脸皮,下面赫然是小七的脸。 云暮接过纸包:“里头没人?” 宋枫摇摇头:“没有,属下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到了这包东西比较可疑的东西。” 云暮飞速打开纸包,里头是一大块去了皮的羊腿肉,她捏了捏,发觉中间的手感有些不同。 匕首把肉块一分为二,中间黑褐色的药膏映入他们眼中。 羊肉的膻味混着尿味,二人屏住呼吸。 “这是何物?” 云暮用匕首挖出一点放到鼻尖,而后闭眼把头扭向旁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想呕。 …… 秋夜北风凉,坊市里的摊贩正热火朝天地吆喝。 云暮墨发披散,一身红色暗纹长袍更衬得她面白玉如。顺势搂住一个撞入怀中的姑娘,她轻佻地用折扇挑起来人的下巴,双目含情地望着她:“姑娘,陈妈妈可在?” 姑娘平日里接待的多是些肥头大耳的客人,眼下好不容易发现一个玉面郎君,自是不舍,她晃了晃云暮的手,撒娇道:“少爷,今夜让奴家陪侍吧。” 云暮轻抚她的脸,笑道:“叫陈妈妈来吧,本少爷的手段,你怕是承受不住。” 微凉的手指如蛇一般在她的面颊上游走,姑娘惊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挽留。 陈妈妈忙扬着笑脸迎了上去:“云大人,楼上有雅间,您请。” 云暮笑意不减,语气却冷了下来:“你认得我?” 陈妈妈暗骂自己多嘴,她干笑了两声,忙解释道:“大人如谪仙下凡,涿州苦寒之地,哪能生出您这样的人。” 云暮哈哈大笑,避开一个搂着姑娘的醉汉,意味不明地说道:“涿州苦寒,却能生出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可见妈妈所言不实。” 陈妈妈抬头,正对上云暮的视线,怕被对方发现异常,又低下了头,赔笑道:“大人说笑了,不过是些庸脂俗粉,能入大人的眼是她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也是。”云暮轻摇折扇。 门外的姑娘一拥而入,又鱼贯而出,末了只余一个琴艺最高超的清风姑娘。 琴声婉转,如靡靡之声。 云暮闭眼打着拍子,问道∶“康庄大道近在眼前,姑娘为何一意孤行?” 琴音错了一个拍子,再也不成曲。 “大人,奴家琴艺不精,让您笑话了,奴家今日身体不适,让陈妈妈换个人来伺候吧。”清风抱起琴就要离开。 云暮也不恼,从墙上取下一张琴,随意拨弄,不成曲调却别有一番趣味∶“你说卢靖怎么就把蒙汗药混进酒里喝了呢?” 怀中琴应声落地,碎成两半,清风稳了稳心神∶“不知大人所言何事?奴家有些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没关系,别因为一时犯蠢,白白丢了性命就好。王大勇身死,同村的李明背负杀人之名,清风姑娘收了李明的银子,却不赎身,不会是想混进卢家找人吧?” 云暮再次抚琴,指尖起落,琴音空灵似幽涧清泉。倏忽,玉指挑弦,涓涓细流汇入江海,拍击碣石,激起千层浪。末了潮水退去,万物归寂,唯余琴音绕梁。 清风神色恍惚,云暮又加了一剂猛药:“可是李明就要死了,就算你能找到人,他也看不见了。” “有线索却不告知,李明一死,你身上就多了一条人命,你说李家大婶孤儿寡母的,该如何生活?” 第六章 送上门的消息 被人戳破心底的秘密,清风全身紧绷,却还是矢口否认:“奴家不懂大人在说些什么。” 云暮不想再和她扯皮,要是在京城,她早把人送去诏狱了,把诏狱的酷刑都使个遍,对方就算是阎王在世,都得给她开口。 她把李大婶给的东西抛到清风怀里,语气带了些不耐:“你想好再开口,否则这舌头也别要了。” 一枚不值钱的戒指,却和清风手上带的一模一样。 清风膝行至云暮脚边,仰头看他:“大人,奴家说了,你能否保奴家性命无忧?” 云暮抚上她细长白皙的脖颈,手指慢慢收力:“你若是不说,今儿晚上你和李明都得死。” 清风咽了咽口水:“我爹他们原先只是想混进卢家救出李叔的女儿,也偷偷去过风月居几回,还是没找到。” “一个月前,涿州来了几个生面孔,有人说他们是胡人,没多久我爹就发现知县偷偷和人碰头,但具体做什么就不清楚了。” 这些和赖大说的没有什么出入,也不知道蒋其他们能不能蹲到人,云暮轻点了一下桌子,问她:“知县可有把人带来迎春楼?” 清风摇摇头:“不曾,半个月前,知县便不时把人叫去府上,奴家去过几次,但都只是隔着帘子抚琴助兴,未能窥见分毫。回来后奴家偷偷打听过,那些姐妹被蒙住双眼,看不见人,只知道他们身上有异味,络腮胡也不刮,恶心得很,想来他们就是那伙活人了。” 云暮掏出随身带的匕首:“他们身上可有这个匕首?” 清风忍着恐惧接过血迹斑驳的匕首,鼻头发酸:“这是杀死我爹的凶器吗?” “是。” 清风把匕首贴在心口,闭目把眼泪逼了回去:“见过,就在知县府上,那日他们将衣袍丢在地上,有把匕首滚了出来,当时奴家觉得好看,就多看了两眼,大人,凶手不可能是李叔!” 云暮眉头紧皱。若清风说的不假,王大勇和她爹娘一样,都是被胡人所杀。 先帝即位后曾御驾亲征,把胡人打到了北境,即使过了几十年,胡人还是不敢南下牧马,如今他们是怎么混进大梁,又如何到了涿州?她爹娘是因为发现胡人和谁的秘密才导致身死? 照此算来,胡人在大梁盘踞的时间少说都有十年。这么久了,却不曾被人发觉,可见他们的靠山位高权重,知县这个连面圣机会都没有的小官是如何搭上胡人这条线的?待云暮收回思绪,才发觉额头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看来涿州的水没有表面这么平静啊。 她面色凝重地放下一锭银子:“这张琴本官赔了,最近可能有人会盯上你,你谨慎些罢,若有事就派人去府衙找本官。” 云暮走出迎春楼,深吸了一口气,心口却还是像被石头堵住那般压抑。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不少人的脸,帝后、贵妃、丞相…… 心中烦闷,一时不察,和一人迎面撞上,云暮不悦抬头。 是他。 云暮毫不费力地认出了眼前之人,她记性很好,眼力亦是。和城南一桥之隔的说书摊子的匆匆一眼,云客渡的隔窗相望,还有今儿午时的那一面。 不过两三日,就和此人打了好几个照面,是巧合还是苦心经营? 云暮正要绕过眼前人,就听见他温润的声音响起:“草民冒犯,不知大人能否赏脸共饮一杯?” 云暮了然,又是一个攀权附贵之徒,她头也不回地回绝:“滚。” 男人低低地叹了一声,“大人可是不满意草民送的马车?既如此,草民这里也还有一条大人想要的消息,比如胡人。” 胡人二字说的很轻,偏又一字不落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清酒入杯,酒香弥漫了整个包间,男人笑道:“这是梨花白,大人尝尝和京城的有何不同。” 云暮没有看酒,反倒是死死盯着男人:“你是何人,马车和胡人是何意?” 男人满眼懊悔,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大人得恕草民无罪,否则草民是万万不敢说的。” 云暮好笑发问:“你是威胁本官?” 沈聿明断定他手里没有线索,自信开口:“大人,一句承诺换这么多线索,是您占草民便宜了。” 一条竹叶青顺着桌腿爬上了桌,蛇尾圈住云暮的手腕后,它挑衅地冲沈聿明吐了吐信子。 沈聿明连人带椅退到榻上,连声道他错了:“因草民是苍山上的土匪,怕被大人抓捕入狱,这才在坦白前求大人恩典。” 云暮见他那样,嗤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竹叶青的脊背:“只要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本官自然恕你无罪。若是再多说一句废话,小青的毒牙就会刺破你的喉管。” 沈聿明见他没有把蛇丢出去的想法,只能抱着榻上的靠垫委委屈屈缩在角落。 “草民只是一个小土匪,昨儿下山打听消息,本想干票大的,结果听说死了人,夜黑风高的,草民不敢上山,就随意找了个林子凑合一晚。今儿天才蒙蒙亮,草民发现有人从林子里牵出一辆马车,便跟在后面出了城。” 沈聿明愤愤道:“没想到他竟然把马车丢在苍山脚下,我们苍山虽然是土匪窝,但也不是什么破烂都要!于是草民又好心把马车牵了回去。” 说完他嘿嘿一笑:“没想到歪打正着帮了大人的忙。” 云暮斜了他一眼,用筷子沾了滴酒喂给小青:“这时候就不害怕了?” 沈聿明微抬下巴,哼哼道:“天亮了,自然就不怕了。” 云暮见他老实,拍了拍小青的头,示意它去窗边:“那胡人呢?” 没了竹叶青,沈聿明又壮起胆子坐在云暮身旁,给他换了酒杯:“胡人是一个月前进城,但踪迹难寻,大人在肉铺是蹲不到人的。” “半个月前,原先不卖羊肉的李氏肉铺新进了一批羊,大多供给涿州的大小酒楼。草民听说胡人喜食羊肉,大人不妨查查肉铺都给谁送货。” 云暮有些意外,她从未接触过胡人,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但她也没有全然相信沈聿明的话。 “沈公子对胡人很了解?”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沈聿明,剑眉星目,眼窝却有些深,细细看来,眉宇间有些不似中原人。 沈聿明失笑,直接挑破她的疑虑:“大人,实不相瞒,那胡人曾去苍山招安。” 云暮挑了挑眉。 沈聿明义正言辞地说道:“草民虽然爱财,但也知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打听完他们的情况后就把人赶下山了。” 见云暮还是不肯相信,沈聿明道:“大人若是不信,不如把草民拘在身边,日夜看管,便知晓草民有无二心了。” 冷不丁想起往事,云暮目露嫌恶,柳叶刀抵在沈聿明的脖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是想死吗?” 第七章 地牢里的女人 第二日一早,蒋其和冯章顶着乌黑的眼圈来回话,结果发现云暮和他们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人连夜去审卢靖了?” “不知道啊。” 蒋其和冯章正弯腰低头挤眉弄眼,猜测云暮昨晚的去向。 云暮扫了他们一眼:“眼疾是病,得治,要不要本官亲自动手把你们眼睛剜出来治?” 蒋其瞬间站直,正了脸色,和方才判若两人:“大人,肉铺整夜无人进出。还有,那晚卢靖一直和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做那档子事,没有时间杀人抛尸。” 云暮并不意外:“小枫呢?” 一个身影自暗处走出:“大人,查清楚了。李氏肉铺乃知县兄长所开,因知县和羊八字不合,肉铺不曾卖过羊肉。但半个月前,知县又突然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先生说羊旺他,所以肉铺就进了羊肉回来,知县每次去肉铺都要拿上两斤羊肉,大小纸包都和上次拿到的一样。” 忌讳之类的东西,怎会随意更改?看来算命是假,以算命为名,堂而皇之为胡人办事才是真。 云暮三言两语把清风和沈聿明交代的事说了一遍:“去查查肉铺都给谁送货,再去查一个叫沈聿明的人,听说是苍山的土匪。” 昨夜刀都划破脖颈了,沈聿明却不见恐惧,这个山匪,有点意思。 “来人,云暮,你一个阉人还去寻花问柳,玩得明白吗你,还不快放本公子出去!” 昏暗的牢房里,卢靖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大声嚷嚷,住他隔壁的知县默默抬手捂住了耳朵。 这个纨绔昨晚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牢房,闹了一宿,只得了一句大人不在县衙,再也无人搭理。 夜不归宿,都是男人,卢靖还有什么不懂的,只是他没想到云暮这个阉人这么变态,命根子都没了还不忘折腾人。 “我爹呢?我要见我爹!你们这群狗东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然敢把本公子关在这里……” 一天没吃东西,还大闹了一场,此刻卢靖又渴又饿,他拍打着木门:“给本公子拿点吃的过来。” 衙役朝外行礼,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卢靖踹了下门:“本公子允许你走了吗,回来!放我出去!” 没一会儿,有人去而复返,钥匙和锁扣撞击的声音传来,卢靖冷哼了一声,“算你们识趣,等会儿让云暮来卢宅登门谢罪,再给爷爷我磕头认错,本公子考虑留你们一命……”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扯了出来,来人劈头盖脸对他就是一顿打,足足打了两刻钟,云暮才叫人停手,“冯章,够了,可别把人打伤,否则怎么好跟卢家主交代。” 冯章又补了一脚:“属下的手法大人还不放心吗,就算把他打死,大夫也瞧不出半点伤。” 卢靖捂着脑袋蜷缩在地,听到云暮提起他爹,他忍痛抬起头,声音虚弱:“你们竟敢欺辱小爷,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冯章像拎小鸡崽一样把卢靖放在刑凳上,又拍了拍他的脸:“少家主,你爷爷云大人在这呢,嘴放干净点,就能少吃点苦头,否则就算你死在牢里,你爹闹到京城,我们家大人最多就禁足三天。” 卢靖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张口刚要开骂,又被冯章扇了一掌,他甩了甩手:“不小心手滑了,少家主没事吧?” 卢靖的胸膛急剧起伏,眼下他被捆住,又谁都打不过,只能怒视云暮。 云暮白衣胜雪,腰佩天子令,手握马鞭,一副世家公子的派头。 卢靖恨恨地想,再怎么伪装,也改变不了云暮是个阉人的事实。 他的目光上下扫视,最后露骨地落在对方是两腿之间。心道,云暮怕不是卖勾子才能得到皇帝的青眼。他虽不好男色,但云暮身段样貌都不俗,或许能试上一试。 云暮睥睨着卢靖,手中的马鞭狠狠地朝对方甩去,一连抽了几下,把人打了个半死才肯罢休,末了抽出腰间的匕首,一手掐住卢靖的脖子,刀尖抵在卢靖的眼珠前:“看在卢家主的面子上,本官留你一条狗命。若有下次,本官定剜下你的双眼,亲自把它们熬成汤送给卢家主喝。” 手上的力度不断加重,卢靖的脸色涨得通红。冯章怕他把人给弄死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声:“大人。” 云暮这才松开了手。 卢靖原本还仰着头大口喘气,察觉到身下的变化,他不可置信地低下了头。 冯章也是男人,自然闻出了那股腥气,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卢靖。 云暮帮文帝收拾过不少烂摊子,对这种气味并不陌生,她厌恶地扫了卢靖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卢宏正带着人站在县衙正堂。 “云大人,那日丑时到寅时,这些人都和靖儿在风月居,他根本没啥人,你也拘靖儿一天了,该放人了吧?” 云暮扯了扯嘴角,“行啊,冯章,去把人带来。” 卢靖奄奄一息地被两人抬了出来,卢宏见状,脸刷的一下白了,不顾老腰地扑上去试探他的鼻息,发现人还有气,忙指挥下人把人抬上马车。 卢宏看着气定神闲喝茶的云暮,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可是此刻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撂下狠话:“云暮,若靖儿有个三长两短,老夫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让你给他偿命!” 云暮端着茶杯站在卢宏面前,手中的天子令轻拍着他的脸:“卢家主,想要本官的命,你可得藏好小尾巴,要是不小心被本官抓住,别说卢靖,整个卢家你都保不住。” “还有,让卢靖管好他那双眼睛,再敢冒犯本官,下次就真的没命了。” 卢宏胸膛急剧起伏,差点背过气去。 风月居里,云暮带着衙役拿着木棍四处敲击,但都一无所获,随后她把目光放在了桌上的器物上。 她抄过不少人的家,有些人就爱在书房或者卧室建一间密室。云暮和伍华一个一个试了过去,最后只剩下床头的玉瓶。 伍华试探性地转动桌上的玉瓶,卧室的地上缓缓露出一条缝隙,缝隙越来越大,能容两人并肩而行。 二人对视了一眼,云暮率先走了下去,人刚下去,头顶的门轰然关上。 走了三十余级台阶才到底,没走几步,云暮目露惊骇。此处被人改成了地牢,每间牢房的高不过七尺,宽不过六尺,深不过五尺。 更令人齿冷的是,每间地牢都住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姑娘。 第八章 携酒而来 密道幽深不知通向何处,云暮骤然握紧灯笼:“走吧,看看这条密道通向何处。” 连走了半个小半个时辰,密道终于到了尽头,二人鬼鬼祟祟地从地下探出个头,看着装饰,是一间书房。 他们不知这是何处,正要跳上去查看,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妇人的抱怨声:“老爷怎么一连几日都没有回来,是死在哪个相好的肚皮上了?” 另一道苦哈哈的声音响起:“夫人,知县大人上了值后再也没回来,也没让人带话,小的去县衙问了,那些人的嘴跟被针缝了一样,什么都不肯说。”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三个字:知县家。 按照原路回到风月居后,云暮飞速写下一封信,末尾盖上了她从不离身的私印,把信连同腰间的玉佩一同递给了伍华,又耳语了几句。 众目睽睽之下,云暮封了风月居,把十多个姑娘都带回来县衙,又挨家挨户地把那晚和卢靖在一起的人都揪了出来。 才刚开审,卢宏又带着人来了。 一早上就来了两次,他不烦云暮都烦了,“没空,晾着他。” 没见到人的卢宏直接硬闯牢房,但又恐惧冯章手中的剑,只敢在外面大声喧哗。自从风月居一事暴露,他便想带人去毁了密道,但云暮已经派人看住,他的人混不进去。 自打从风月居回来,云暮一直沉着脸,如今忙得脚不沾地,卢家主不仅带着人来闹事,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她更是没有好脸色。 “卢宏,这里是县衙,不是你可以撒野的卢宅,那条密道是本官派人挖的吗?那些姑娘是本官塞进风月居陷害卢靖的吗?” 云暮点了点跟在卢宏身后的人:“还有你们,没权没势,钱也没几个的,回去烧香拜佛,祈祷你们孩子没有犯事吧,谁再来闹事,本官就杀了谁的孩子。” 那些人听完,当即抛弃卢宏,夺门而出。 云暮嘲讽地扫了卢宏一眼:“家主还不走?那看来卢靖伤得还不够重啊,正好这里需要他配合调查,不如家主把人给本官送回来?” 想起身上没有一块好皮的卢靖,卢宏的心一阵一阵的疼,问怎么得罪了云暮,也不开口,他上辈子真是欠了卢靖的。 “云大人,靖儿还在养伤,大夫说不宜挪动,老夫先告退了。” 就算卢宏万般不愿,卢靖最后还是被抬回了县衙。可是不管怎么问,他都只有一句:“让云暮来审我。” 都被云暮打成那样了,还要他来审,冯章不解:“少家主,早点交代,早点回去养伤,对我们都好。” 卢靖冷笑,鄙夷地看了冯章一眼:“谁跟你这种低贱的平民是我们?云暮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交代。” 冯章恨不得再给他一巴掌,得,这祖宗他不伺候了。 云暮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不交代就关着,等卢宏那老东西来了,让他去审。” 卢宏在家左右也等不到人,知晓地牢一事卢靖脱不了干系,夫人还一直在他耳边哭闹,他一个头两个大。 “卢宏,靖儿是我的命根子,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赶紧把人接回来!不就是玩了几个姑娘吗,人又没死!”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但卢宏也不敢和她呛声,只能低声安慰:“夫人放心,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等会儿我就去把靖儿接回来。” 卢靖一身伤地抬回来又抬出去,卢夫人怎么肯依?她继续撒泼:“你现在就去,牢房是靖儿能待的地方吗?她不放人就抢,大不了把靖儿送到外面,隐姓埋名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再接回来就是!” 卢宏双掌一拍,笑道:“夫人好计谋。” 他叫来管家,耳语了几句。管家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是夜,月挂西边林梢,月华洒满庭院,万物俱寂,唯有风动树摇,簌簌作响。 云暮拈起一片吹到她面前的落叶,手腕翻转,落叶擦着墙上的人脸而过。 沈聿明自墙上落下,随手抹去脸上的血痕,不解:“怎么每次见大人,草民都要见血呢?” 昨夜一夜未眠,今日又忙了一天,云暮整个人都是僵的,她捏着僵硬的脖颈径直往树下走去:“小贼行事鬼祟,怨不得旁人,来府衙作甚,自投罗网?最近牢房满了,沈公子等下一批吧。” 沈聿明提着酒壶紧随其后,大喇喇地坐在云暮身旁,又斟了两杯酒:“大人今天抓了不少人,威风得很,小贼特意顺了一壶美酒来祝贺,希望下次打家劫舍也能像大人查案这般顺利。” 他这般坦荡,云暮不知说什么好了:“你确定要当着朝廷命官的面说这些?” 沈聿明笑嘻嘻把手伸到云暮面前:“草民嘴里没个把门的,上次还不小心冲撞了大人,大人把草民拷了吧,草民以后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云暮拂开他的手,拿起酒杯嗅了一下:“梨花白?” 沈聿明嗯了一声,轻碰了一下云暮的杯子:“味道很不错,也不会醉人,试试?大人上次没喝,草民觉得怪可惜的,又去买了一壶。” 酒香中带着清淡的梨花香,云暮把酒杯往后一递:“酒不错,冯章,赏你了,只此一杯。” “多谢大人!”冯章小心翼翼地捧着酒杯,生怕漏了一滴酒。他平生最爱喝酒,早年喝过涿州的梨花白,此后一直念念不忘,这次他死皮赖脸地跟着来,为的就是梨花白。可惜一来就遇到命案,以至于酒都没能喝上一口。 沈聿明单手撑着脸,眉目含笑地看着云暮:“草民觉得大人和传闻中的有所不同。” 云暮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本官是不是应该面带獠牙面具,手拿狼牙棒?” 沈聿明在脑中想象了一下,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嗯,那样的话,就不仅能止小儿夜啼了,以后大人往牢房一站,那些人就什么都招了。” 云暮斜眼睨他:“是嘛,不如沈公子先来试试,如果不招,就把诏狱百八十道酷刑都用在你身上,如何?” 沈聿明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云暮已抽出腰间的匕首挡下了一记飞刀,紧接着飞身上了屋顶。 第九章 生病 “就凭你们几个,也敢夜闯县衙?”云暮缓缓抽出腰间的软剑。 黑衣人没有说话,几人以围攻之势包围云暮,同时发难。 刀剑相击,发出铮铮声响,突然间,一个黑衣人自后方举刀劈下,云暮侧身避过,反手给了他一剑。 沈聿明瞥了一眼在旁品酒的冯章:“冯大人,你不去帮忙?” 冯章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意犹未尽地说道:“他们哪是大人的对手,大人是拿他们松松筋骨呢。” 沈聿明把目光放回云暮身上,状似无意地开口:“你们大人的武功如此高强?” 冯章轻嗤了一声:“沈公子,大人的事,你还是少打听为妙。对了,下次莫要带酒了,我们大人不喝酒。” 动静不小,引来了巡逻的衙役,冯章挥手把人赶走:“无事,几个小贼罢了。” 两人纠缠着云暮,其中一个直奔牢房,冯章酒杯一扔,挡住了黑衣人的路。 软剑一挑,蒙面人的脸瞬间暴露,浓眉,眼窝深邃。云暮一抖软剑,软剑贴上黑衣人的腕骨,刚要把手绞断,一把长剑突然掷向云暮。 趁云暮躲闪,几人三两下就没了身影。 云暮懒得去追,轻飘飘地落回院里,招手叫来冯章:“身形高大,武功路数不似大梁人,不知他们是想劫狱还是要灭口,这几日多派些人看守,那些衙役若是不愿,就杀鸡儆猴。” “胡人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蒋其他们回来之前,卢靖还不能死,若卢家和胡人联手,咱就难办了。” 云暮扫了一眼县衙,“今夜我守着,你回去歇息罢。” 冯章凑到他跟前,赞道:“属下可听说了,昨夜大人去了迎春楼,一夜未归,今日忙了一天也不见有半分疲色,大人真乃吾辈楷模。” 云暮抬脚就要踹他:“滚,否则赏你去住牢房。” 沈聿明冷眼看着他们低语,他日后定会和宫里的那几位对上,云暮这颗拦路石,他定要想方设法踢走,若是能拉拢过来为他所用,他会少许多麻烦。 在云暮转身之时,沈聿明眼中的冷意消散,重新挂上一抹温和的笑,言语追捧:“大人以一敌三,身手不凡。” 云暮满腹心事,疲于应付,“沈公子,夜深露重,你请回吧。” 沈聿明却不动身:“大人,宵禁到了,此时出去,定会被人抓住送到县衙,您不如收留我一晚?” 云暮不为所动:“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再不走,我便叫衙役亲自送你回去。” 沈聿明讨饶:“草民给了大人线索,怎么说也算是大人的功臣吧,大人还是这般铁面无私,当真无情。” 云暮把软剑束回腰上:“本官数五个数,再不走,你就去牢房待着吧。” 沈聿明知晓对方耐心告罄,不敢再撒娇卖痴:“草民告退。” 县衙重回宁静,云暮巡视了一圈,登高望远,她索性坐在了屋顶上。 连轴转了一天,这会子才能略松口气,热汗被秋风吹干,随之而来的是阵阵寒意。云暮畏寒,正要下去添衣,宋枫一手大氅一手纸包出现在身侧。 “大人,肉铺的肉只供酒楼和客栈,寻常百姓要买,只能去店里,属下今日也去买了肉,店家还送了一包料,说和肉炖煮不仅能去腥,还大补。” 云暮接过纸包,辨认其中的药材:“白芷、小茴香、香叶……” 最后只剩下一个长圆状的不知名药材。 “这是草果?” “非也。草果整个果实都有纵长条,它则不然,且草果的柱头并没有这般明显。”云暮双指用力,捏开了壳,褐色的种子掉落在纸上。有几粒悄然没入瓦片之中。 “你明日多买些肉,让店家多给些料。”云暮学医十余年,从未见过这种药材,心想,不如送去药王谷给师父瞧瞧,或许他老人家识得。 “是。”宋枫领命,又去打了盆水给云暮净手,临了又拿出一个食盒,里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衙里的厨房做的,听冯哥说大人忙了一天,只用了些浓茶,属下自作主张做了碗面。” 面条的香味混着蛋香,云暮才惊觉腹中空空,她接过碗,三两下碗便空了。 宋枫有些哭笑不得,接过他手中的空碗:“厨房还有,大人可要再添一碗?” 云暮指着院中的石桌“不了,把那壶酒处理了。” 宋枫眼瞬间一冷:“哪个不知死活的敢拿酒来孝敬大人?” 宫里宫外皆知,云暮不能饮酒,就连碰到都会起红疹。刚入宫时曾在宫宴上被人灌了壶酒,半只脚都踏进了阎罗殿,好在当日院使当值,才堪堪把人救了回来。 脚边的竹叶青顺着她的腿往她怀里攀,云暮拢了拢大氅:“无妨,他不知晓。” 宋枫默不作声地捏住竹叶青的七寸,把它丢了下去,半晌才道:“大人去歇着吧,属下在此处守着。” 身子吸了汗,冷风一吹,云暮头疼得厉害,没有拒绝,脚下借力跃到了门房:“有事就喊我。” 后半夜轮值时,宋枫才发现云暮发了高热,额头滚烫,人也昏了过去。他跟在云暮身边多年,应对这些小病已是信手拈来。给人灌了药,又去拿了两床被子把人裹住。直到天光初亮,热意才退。 密不透风的房间满是苦涩的药味,冯章进门就看见云暮拿起斗篷往身上披,他忙把人按住:“大人,除去卢靖,其他人都招了,您就别折腾了。” 阉人命比草贱,云暮又是自愿为阉人,更是让人看轻。刚入宫时曾受人苛待,好好的身体被折腾坏了,就连小风寒都得养上个把月。 云暮顺势坐下翻看供词,面色愈沉。 那晚卢靖一行人刚到风月居时,发现有几个长满络腮胡的生面孔已经在里面侯着了,说是有生意要同他们谈,还没说几句就抓到了一个躲在窗外偷听的人。 从供词的描述不难推断,络腮胡是胡人,而偷听之人正是王大勇。 王大勇被抓后直骂卢靖,卢靖把人打了一顿,怒气未消,欲杀人泄愤。胡人为表诚意,便揽了活,把王大勇带走了。 第二日听到死人的消息后,吓得门都不敢出。 云暮攥紧了供词:“这几日不管谁来,都不许探视。” 话到这里,门外又是一阵哄闹,陈源的声音响起:“云大人,他们闯进县衙要把人接走。” 云暮冷笑:“瞌睡了就有人来递枕头,涿州人比京城的识趣多了。” 冯章摇摇头,替他拿过房里的剑,这哪是递枕头,分明是把头递过来让云暮砍的。 云暮踏进正堂,看见带头的人把陈源拨到一边,手中提剑气势汹汹朝她刺来。 第十章 卢宅偶遇 “云暮,就算你是钦差大臣,也没有把人一直拘着的道理!今日你要不放人,我等血溅当场!” 云暮认得他,王实,是涿州有名的商户。 蒋其到涿州的那天晚上就已经把这些人的底细查清楚了,尤其王实。他仗着和卢家有几分关系,时常欺男霸女,夫人娶一个死一个,涿州没一户人家愿意让女儿嫁进王家。 云暮握拳抵唇压咳,右手接过冯章奉上的剑,长臂一挥,剑鞘脱落,不偏不倚地打掉来人的剑。 王实哎哟叫唤了一声,捂着手往后退,见云暮披着斗篷,摇头啧啧了两声:“恶事做多了,老天都看不下眼,如今才九月就披上了斗篷,这要是到飘雪的时候,那大人岂不是日日离不得床?” 话语轻佻,惹得众人哄笑。 王实看着云暮愈发阴沉的脸,边后退边大声喊:“来人,一起上,把这个祸乱朝纲的阉人就地正法!” 云暮自打进了冀州的地界,不曾动怒杀人,以致王实不把他放在眼里,只当他是只被拔了爪牙的病虎。 他和卢宏一样,老来得子,平日里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着。想到儿子住在肮脏冰冷的牢房,卢宏又在一旁挑唆,他脑子一热就带了人过来。 云暮因卢家是世家大族,才让卢家主三分,王实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对她大呼小叫? 手中长剑一掷,正中王实心口,人群一片哗然。 王实双眼瞪大,脸上满是骇然之色,似是不敢相信云暮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他低头看了看胸口的剑,又抬头看了一眼云暮,最后无力地倒在地上。 余下之人弃刃,自发让出一条道。 云暮脚下未动,声音响彻衙门正堂:“还有谁想要探视吗?” 声音沙哑,面色苍白如纸,宽大的黑色斗篷罩在她身上,有些空荡,活像从地狱爬上来索命的黑无常。 人人自危,无敢应答,恐云暮急眼拎剑再掷。 “既然没有,为何不走,难道是想留在县衙用早膳?” 顷刻间,县衙内外之人纷纷做鸟兽散。脚还未落地,又听得一声‘慢着’,众人顿时僵在原地,头却是不敢往旁边扭。 “把人带走。” 落在后头之人抖手拔剑,又擦拭干净才敢双手奉上。 扛人的扛人,清扫的清扫,正堂焕然一新,血腥之气无处可寻。 云暮低咳了几声,把剑递到一旁:“卢靖还在牢里,卢宏居然没来?” 卢宏不搞点事情出来,云暮总觉得有些不安。 “属下也觉得奇怪,前几次卢靖前脚到县衙,卢宏后脚就来了,咱这次都把人关一夜了,他居然能忍着不来。” 宋枫端了药来,不由分说地把人往一旁的耳房里推:“大人,外面风大,你回去歇着吧。” 关门之际还不忘指责冯章:“冯哥也是,不过是几个闹事的人,哪里就用得着大人亲自动手。” 冯章朝宋枫竖了拇指,他们几个虽然敢与云暮调笑几句,但唯有宋枫敢直接干涉云暮之事还不被罚。无他,只因为他是云暮捡回来的疯狗。平日里有云暮栓着,倒也无碍,可背着云暮是何等光景,这就难说了。 云暮一口把药喝完:“查到胡人的踪迹了吗?” 宋枫收了碗:“不曾,只查到他们在客栈住过,但前几日就搬走了,如今不知所踪,属下曾在涿州悬赏胡人的消息,但无一人敢来。” 财帛动人心,但也要有命花才是。赏金这般高却无人敢告知,是因为身家性命被人捏在手里,而涿州最有权势的无非是卢家。 云暮突然有了主意:“卢靖还没招吧?” 得到答案后,她当即去了牢房。 卢靖一身伤,在牢房也睡不踏实,血丝布满无神的双眼,直至一双黑色的鞋面站在他牢房门口。 他靠在门边,微微仰头:“云暮,你来了,我要是全招了,你给我什么奖励?” 云暮蹲在他身边,轻声道:“赏你一顿鞭子,要不要?” 卢靖的配合超出了衙役的想象,签字画押,一气呵成,看来还得是云大人出手。 当卢宏听到云暮送卢靖回卢宅时,他正在书房和沈聿明密谈。听到消息后,他着急忙慌地跑了出去。 卢靖远远看到他爹娘,出声提醒:“云大人,可莫要忘了允我的好处。” 云暮折下一朵开得正好的菊花,随手插在他的发间:“那卢公子可莫要离开涿州,否则奖励可就没了。” 卢靖扯下菊花,看着云暮的背影,轻声呢喃:“云暮,你会落到我手里的。” 云暮猝不及防地和跟在卢宏身后的沈聿明对上视线:“家主,这位是……” 她虽然还搞不清状况,但装不认识就对了。 卢宏笑脸一滞,他只记得卢靖,倒是把沈聿明忘了。今日请沈聿明来是想邀对方和一起做桩买卖。才刚给对方分析了形势,云暮就来了。 云暮来后,他的养老生活是一刻也不得安宁,可见是云暮克他。 “这是公子,老夫和他也是偶然结识。” 云暮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反倒四下逛起了卢宅。 “来之前皇上就跟本官说过,涿州菊花一绝,卢宅的更甚,今日一见,果真不是凡品。” 卢宏不禁得意:“不是老夫夸大,大人你瞧这几株,再过几日要送去京城献给陛下的。每到这个时候,陛下勤政殿里的菊花都是从卢宅出去的,大人在御前伺候,想必也是见过的吧。” 云暮越看这花越觉得熟悉,沉思了片刻终于记起,这不就是她从勤政殿揪下来泡茶喝的吗。 皇帝见她喜欢,每次花一到就让人送去她府上。 她干笑了两声:“自然见过。” 再往里,卢宏就不许他们进去了,云暮给宋枫打了手势,便跟着卢宏去了正厅。 和其他宅院不同,卢宅的正厅建了三层。云暮站在最顶层,俯瞰着整个涿州。 长安大街始于卢宅,终于城门,中间横亘着洛阳大街。 云暮睨着卢宏。他还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一比一复刻京城的布局。梁文帝是在洛京掌管天下的皇帝,他卢宏是在涿州掌管冀州的土皇帝? 难怪之前这么抵触她来卢宅一事,那现在为什么把她迎上了楼,不怕她去御前告状? 第十一章 宝物 昨夜寅时二刻,沈聿明从县衙出来后,小心翼翼地避开巡街的衙役,从城北到了城南的李氏肉铺。 一个面容粗犷,腰佩弯刀的胡人自暗处走出,脖上挂着的狼牙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见到沈聿明,他单膝跪地行礼:“属下见过公子。” 沈聿明嗯了一声,没让人起身:“兰百长今夜为何派人去县衙?” 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兰维有些拿捏不准他的想法,但也没敢隐瞒:“卢宏想劫狱,让我们替他去县衙探探虚实。” 劫狱?凭他府上那些草包护院还是兰维带的这群小喽啰?卢宏的脑子是怎么想的? “你回去劝卢宏杀了云暮。” 兰维的脑袋有些发懵,他感觉有点听不懂自家公子的话,那可是朝廷命官,说杀就杀吗? “杀云暮?他得罪公子了?” 沈聿明轻掀眼皮:“本公子做事如今都要向兰百长一一解释了吗?你若不愿,我可修书一封送去北地,换个人来杀。” 兰维跪下认错:“属下不敢。” 兰氏一族犯了错被放逐,除非戴罪立功,否则永世不得回族。若非他在涿州发现公主之子,戴罪立功,兰氏族人还要颠沛流离。若他此番能助公子坐上龙椅,别说骨都侯,便是谷蠡王他也做得。 沈聿明见他识趣,才复笑:“百长和手下近来都住在卢家?” 一个月了,沈聿明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不曾主动过问,现在终于被他的诚心打动了吗? 兰维不疑有他,老实作答:“只有属下和五个什长住在卢宅,其余人散在各家,以奴仆的身份随侍。” 难怪近来查不到他们的下落。 沈聿明伸手扶起兰维,暗自加大筹码:“你最近多劝劝卢宏,杀云暮,夺天子令,号令百官,拥本公子上位,倒是你就是功臣,兰氏一族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兰维大喜:“公子,你终于想通了,你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沈聿明弯了弯眼,笑意却不达眼底:“是啊,本公子想通了。” 胡人这几年的动作他有所耳闻,边在京中勾结边吊着他,两头讨好。他留在涿州是想等一个时机,没想到等来了云暮。不过这样也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他们之命换云暮一个承诺,也不算白费。 临走前,他才想起此事:“卢宏还不知晓我的身份吧?” 兰维茫然道:“还不知。” 沈聿明才放心:“不必告诉他,对外只许说本公子是山匪,身份败露的话,咱都得死。” 翌日一早,他回了一趟苍山,把人都召了回来。 “如今我们借云暮之势进京是最好的法子,他派人去邢州借兵了,朝廷的文书也会八百里加急送到涿州。卢宏要杀,胡人也要杀,所以我们得帮云暮一把,你们可有异议?” 为首的钟叔有些为难:“可我们的身份……我们死了倒不要紧,只是公子怕是会受牵连。” 沈聿明摆摆手:“这个不是什么大事,到时我求云暮一个恩典,把功劳全推在他身上即可。况且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二三十年,你们的面容也不似当年,他们未必认得出。” 看他们还是犹豫,沈聿明只好道:“你们若是惶恐,便留在此处,我寻到机会定会给镇北侯翻案。” 此事不易,可能还会有性命之危,沈聿明和此事无关,钟叔也不忍让他独自前行。 “罢了,回京吧。” “是该回京了。” 云暮拿起灯罩,点燃了伍华送来的信。 从卢家回来后,她和沈聿明私下见了一面,互换了消息,听完沈聿明的计划,她不免咂舌,没想到一个山匪头子的野心竟然这么大,但当她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时,沈聿明没有明说。 她倒是不怕对方狮子大开口,名、利、钱、权或是美人,她都能允。 思绪被外面的刀剑声打断。 一连几日,县衙总遭胡人侵扰,县衙之人烦不胜烦。 云暮倚在柱上,看着冯章与胡人过招,察觉胡人有退意,她出声提醒:“冯章,捉活的。” 因前几日云暮不与他们纠缠,今夜他们牙中并未藏毒,此刻是后悔万分。 云暮拿出那把匕首,抚过刀柄处的‘李’字,她想不出是谁。朝中手握重权之人并无李姓,如今后宫最得圣宠的妃子不外乎是贵妃,但贵妃姓何。 “这李字是何意?” 胡人闭眼不答。 云暮错开一步,冯章拿着刑具替了她的位置,手还未落下就被云暮拦下:“我亲自来。” 从怒声辱骂到呜咽求饶不过也才小半个时辰,云暮还当他们有多硬气呢。 “李是何意?” 胡人奄奄一息地说道:“不……不知,这是兰百长的东西,他随身佩着,前几日不见了踪影,后面又重新佩上了。” 一旁的人把锁链拽得叮当响:“你敢背叛百长!” 云暮反手抹了他的脖子,又问:“兰百长是何人?” 胡人不敢隐瞒,把他知道的事都吐了出来,:“大人,小人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被放逐还能重返族群,看来这个宝物不一般,云暮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宝物可在涿州?” 胡人对此并不知情:“小人只知匕首是百长来涿州后才得到的。” 发现宝物得匕首,而且不止一把,不然他们不会随意丢弃。当初她爹娘定是发现了什么才被灭口,那把匕首便是背后之人的赏赐。 她拼命压下去卢府活捉兰百长上想法,如今时机还未成熟,不能贸然行动。 火盆里,木柴哔吧作响,火星溅到云暮的衣摆,灼出一个个小洞,她恍若未觉。 宋枫把那个不知名的药材递给云暮:“大人,他们对这个东西知之甚少,只知晓是给人吃的,但兰百长不许他们碰。” 涿州百姓没有集体毒发,云暮没当回事:“给他们一个痛快,丢进卢府那个不许人进出的小院。” 那日在卢府,宋枫去探查了卢宏不许他们去的地方,发现有几个胡人住在里面,难怪他们查不到行踪。 第十二章 涿州变天 “欺人太甚!” 卢宏一家正用着早膳,兰维提着两具尸体出现,把几人吓了一跳。 “家主,天天都有手底下的人去送命,云暮不时上门挑衅,你还在等什么?再这样下去,这涿州就要改姓云了。” 卢夫人捂住卢靖的眼,想把人带出去,却被卢靖挣脱:“娘,你们是想杀了云暮吗?” 养伤期间,卢靖沉稳了不少,卢夫人心疼不已:“是,他差点就把你打死了,这个仇我们如何咽得下?” 卢靖眼里闪烁着光,他舔了舔后槽牙:“爹,兰百长,能否活捉云暮,让我报当初的牢狱之仇?” 卢宏把兰维支走,独独留下卢靖:“靖儿,杀害云暮一事太过冒险,若东窗事发,卢家万劫不复啊。” 卢靖无所谓,他只想把云暮弄到手。 见他爹不愿意,他撸起袖子,露出还未好全的伤口:“爹,当初孩儿差点死在他手下,你当真能忍?若怕事发,在活捉云暮后,再把兰维他们杀了就是,反正死人不会说话,卢家还能借此和皇上邀功。” 卢宏咬咬牙:“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卢靖恨不得今晚就抄家伙围住县衙∶“爹,再从长计议,云暮就要回京了,若是他把那些事捅到皇上面前,卢家在其他几个世家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你去把兰维叫进来。” “家主,云大人又来了。” 每次晚上有胡人去县衙找事,第二日云暮就以此为借口,全城搜捕,但每次都是直奔卢宅,把卢宅弄得人仰马翻又拍拍屁股走人。 让兰维莫要再派人去县衙,但对方就是不听,卢宏恨得牙痒痒,但又无可奈何,谁让对方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云暮看着卢宏拼命压制怒意,算是知道对方当初三天两头去县衙给她找麻烦时有多快乐了。 看见冯章在角落和她打了手势后,云暮忙把卢宏拉到一旁说些废话,引开他的注意。 “找到什么了?” 冯章摊开手,一枚长圆形药材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云暮拿过东西∶“兰维不给手底下的人碰,却把它给了卢宏?卢宏什么都不知道就敢用?” 冯章摸着下巴,良久才道:“兰维日日同他住在一起,有没有可能已经把药性告诉卢宏了?或许这东西本来就没有毒,先前是我们想岔了。” 云暮不语,她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又过三日。 夜色浓重,厚重的南门悄然打开,一批披盔戴甲的队伍无声入了涿州,领头之人赫然是消失多日的伍华。 浓重的墨色笼罩整个涿州,月影难觅,伍华搭弓射箭,将要去报信之人一一射杀。 当初他得了话,带着云暮的信物去邢州借兵,前几日已经到了涿州,为了不被卢家他们察觉,便暂时待在苍山上。得知卢家今晚要对他们动手后,云暮就把人召了回来。 已近丑时,寻常人家早早安寝,偶有瓦片响动,也只当是大风袭来。 卢府此时灯火通明,卢宏举杯敬兰维:“兰百长,承蒙相助,今夜过后,涿州城你我二人共治。” 兰维大笑,美酒入喉:“家主和少家主放心,我一定亲自把云暮活捉到卢宅,任凭你们解决。等人死后就把人挂到城门示众。阉人一个,也配和家主叫嚣。” 站在院中的两百余人效仿兰百长饮酒摔碗。 卢家早已迁至京城,卢宏虽为家主,但手段能力都比不上其他房,于是早早致仕回涿州当土皇帝。可惜这么多年他怕被人抓住把柄,只养了几十个护院,但这些也足够杀云暮了。 丑时一刻,一句“县衙走水”惊动了整个涿州,人们提水欲出,又转身回房,将门窗闭紧,敛气收声。 兰维带人把县衙团团围住,看着云暮领着十余人镇守,叉腰大笑。他带来的胡兵骁勇善战,以一敌百,云暮必死无疑。 提着云暮脑袋向沈聿明邀功的幻象浮现在眼前,兰维搓了搓手,抽出腰间弯刀。 云暮记忆中的身影并不能和他重叠,但腰间挂着的匕首如出一辙。她的心沉了下去,面上却饶有闲心地同冯章他们玩笑:“咱兄弟几个莫不是和涿州犯冲,才来多久,被围了不下三次,还真是命途多舛。” 冯章笑道:“没想到大人出了京城还是这般招人嫌,哎哟,哪个王八犊子敢踹你爷爷?” 宋枫手脚从他身后走出:“大人莫听他胡诌。” 兰维被无视,怒不可遏:“你们去黄泉路上再聊也不迟。” 话落,他操着弯刀朝云暮奔来。 云暮抽出剑迎了上去。兰维长得威猛,力气也大,长剑和弯刀相碰,震得云暮虎口发麻,几个胡兵渐渐走近。 突然惨叫一声,宋枫自右边杀出,正中胸口。 一个倒了,另一个又补上,把背靠背站着的两人围在中间,插翅难逃。 兰维叉腰大笑,弯刀在肩上敲了几下:“云暮,束手就擒吧,跪地求饶的话,可能也没有用,因为,想让你死的不止我一个。” 云暮没搭理他,单脚落在宋枫的膝上借力,朝兰维杀去。 腥风血雨在涿州城内无声展开。 兰维的人虽说身手一般,但胜在人多,云暮怕他们还有后手,没让伍华出手。 云暮倚在死胡同的墙上喘着气,从县衙杀到城南,素手染血,身上也挂了彩,长剑上的血顺着剑身滴下,在地上打出一个浅窝。 眼前之敌不少,但云暮还是出声挑衅∶“你的人就这点本事?不会是无人可用了吧?” 兰维喝道:“莫要小瞧了你兰爷爷,就算只有这些,你也活不过今夜。” 云暮微微一笑,知他没有后手了,抬手在墙上敲了三下,有人自两侧房屋破门而出。 兰维举刀挡剑,怒骂了几句:“干他娘,不是说县衙不过二十人吗,这些人从哪里冒出来的?卢宏这个老东西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云暮敢派人去搬救兵,就会做好万全之策,又有沈聿明暗中除去钉子,卢宏的人怎会发现? 云暮和援兵有意放水,兰维带一队人漫无目的地四下逃窜。不管他们怎么躲,云暮总和猫抓老鼠一般缀在他们身后,把人往城外逼。 电光火石之间,兰维想起沈聿明的话。 “打不过就把人往苍山引,我布了埋伏。” 云暮见对方上道,又让了他们几息。 苍山树影重重,狂风呼啸,土腥味自下钻出,云暮鼻头微动,知大雨将至。 第十三章 回忆 追至半山腰,只剩两个活口。把其中一个解决掉,兰维已经没了踪影。忽闻前方传来谈话声,几个手持刀棍的中年男人正和兰维对峙。 听见云暮追来的动静,他丢下一句‘杀了他’,继而往深山里逃。 几人得了沈聿明的吩咐,又见对方腰间的天子令,当即弃甲曳兵表忠心。 云暮才要追上去,一个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胖男人”把兰维打了回来:“大人可是要抓这个贼人?” 男人声音尖细,饶是云暮这个听惯太监声音的人都觉得刺耳∶“你闭嘴,不许说话。” 兰维背靠大树,心底发慌,这伙山匪不是他家公子设的埋伏吗? 他朝“胖男人”喊道:“我是兰维,沈聿明不是让你们来帮我的吗?” “胖男人”把一颗人头丢在他面前:“他?” 兰维不可置信地捧起那颗头颅,心道,完了,兰氏要完了。 “我要杀了你们给公子报仇。” 闪电乱挥划破天际,雷声如鼓落在耳畔,风在淅沥的雨声中肆虐。 冯章连夜把参与刺杀一事的人都拘了起来,誓死不从者就地斩杀,此刻的牢房挤满了人。 云暮靠在椅背上,闭眼听着他们的咒骂。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阉人乱政,和京城那帮人骂的没有什么分别,半点新意都没有,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长满倒刺的长鞭每甩动一下,宽大的衣袖就会漏出一截素白的手腕,在昏暗的牢房分外惹眼。 宋枫端着药站在一侧,辱骂声不绝于耳,杀意稍纵即逝,他没分给被捆在刑架上的人一个眼神,他避开地上黏腻的血:“大人,牢狱阴冷脏污,不如出去喝?” 云暮坐直了身体,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当初在诏狱吃住也是常事,难道这里比诏狱瘆人?” 两人的手一触即分,但冷意久久留在宋枫的指尖,他手指微蜷,四下张望寻找火盆。 火舌舔舐木柴,红色的火光映在云暮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宋枫不时抬头看云暮,在被他发觉之前又低头拨弄火堆。 “大人,人都抓住了,兰维也死了,你怎么看着不太高兴?” 云暮吐出一口浊气,眼底多了一丝茫然。 昨夜她在苍山审了兰维一夜,不管用什么手段,他不曾吐出半点有用的消息,还趁着她不备撞柱而死。一早回来,身上的湿衣来不及换下,又单独提审了两个还活着的什长,也是一问三不知。好不容易发现的线索,此刻又断了。 看着进气少出气多的什长,云暮心想,难道还要等下一个十年吗?她还等得起吗? 拖着病体撑到现在,靠的就是从兰维口中撬出幕后真凶,如今念想一断,她再也压不住喉间的痒意,咳得撕心裂肺,眼前一阵阵发黑,云暮软软地往前栽去。 宋枫神色一变,顾不得尊卑,懒腰把人抱起就要往外走。 几米开外的一间牢房里,卢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云暮,眼神阴鸷狠厉。 云暮再次醒来,已是深夜,床头还放着一套干净的衣物。更衣换药后,她推门而出,循着灯光去了厨房。 冯章煎药,伍华烧火,宋枫擀面,袁州在炒浇头,忙得热火朝天,不时玩笑几句。 冯章轻轻扇着炉火:“这几日日夜奔波,好不容易有人来支援,还以为能喘口气,结果小枫你倒好,把咱哥几个从床上都薅了起来。” 宋枫把面甩得邦邦响:“就属你话多,大人快醒了,你赶紧把药煎好晾凉,等会儿吃了东西好喝药。” 冯章听后,恨不得把手中的扇子抡出火花。 袁州不停地翻着手里的锅铲:“伍哥,火这么大,灶里是有兰维还是有卢宏?若想给大人报仇,不如去乱葬岗把尸体刨出来鞭尸?” 云暮∶…… 刚被香味勾出的馋虫因这一句话又退了回去。 伍华默默抽出了几分木柴,丢到旁边烧着热水的灶里。 …… 深宫里满是勾心斗角,一旦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看着他们插科打诨,云暮勾了勾嘴角,思绪也飘回多年以前。 出去宋枫是她捡回来的,剩下几人都是在金吾卫认识的。 云暮刚进金吾卫就是从四品的中郎将,阉人压人一头,谁都不服,不仅恶语相向,还总借着切磋的名头想给她一个教训,结果反被云暮打趴。 几人真正交好是因为伍华发了高热。宫里的下人要看病,不仅得求爷爷告奶奶,还要再额外孝敬一笔钱。 几人家世不显,伍华更甚,一家老小都指着他那点月俸过活,几人好不容易凑够了钱,却逢贵妃身体不适,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去了长乐宫。 冯章他们无法,只能求到云暮面前。云暮本想置之事外,但终究是狠不下心,悄悄从长乐宫回来。 彼时伍华已经烧得有些糊涂了,还是云暮拿了自己救命的药给他服下,又去太医院替他抓了好几天的药,才捡回了一条命。 这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偏偏被有心人捅到了皇上面前,再加上贵妃从中挑拨。云暮受了好几天的刑,走着出去,抬着回来,人也没了半条命。 几人满心愧疚,不再针对云暮,最后还真成了过了命的兄弟。 从回忆里抽出身,见他们又要吵起来,云暮轻咳了一声,几人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厨房内,咳嗽声四起,云暮失笑,把冯章赶到一旁,撩起衣袍坐在了药炉前。 “咳咳咳,这次回京的赏赐都要被你们咳没了。” 几人顿时收声,转眼不知是谁先笑了出声,之后又一发不可收拾。 云暮失语摇头,不再管他们,自顾自地揭开药罐盖子,轻嗅了几下:“谁开的药?” 冯章本想凑近闻闻,却被宋枫从后揪住衣领,动不了分毫,只能边解救衣领边答:“你的药吃完了,我们也不知道方子,只能请城中百杏林的大夫来看,他给开了这个药,怎么了?” 云暮想倒出药渣,却反被药罐烫了手:“药味不对,你们灌我喝了?” 宋枫端来一盆凉水给他泡手:“不曾,你中午服的药是从京城带来的最后一剂。” 他又扭头看向冯章:“冯哥,我记得大夫多开了一副药?” 冯章一拍脑袋:“瞧我这脑袋,都给忘了,我去拿。” 云暮从竹筐里挑出一个长圆状的药材,心里激起波澜。 第十四章 送药 宋枫空手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几个和云暮手中一模一样的东西。 冯章和伍华面面相觑,他们不负责肉铺一事,并不知晓。 袁州解释道:“这是从肉铺给的料包里拣出来的,不知是何物,也不知功效,应是从胡人手里流出来的。” 冯章冷汗直流,跪在了云暮面前,语气惶恐:“大人,我不知晓。” 还好被云暮发现了,药性如何尚且不知,若是云暮喝下去有个好歹,他多少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云暮踢了踢他,示意他起身:“你不认得草药,这不怪你,若不是此药有异香,我也不会察觉。” 宋枫拿起剑就要往外走去:“定是有人唆使他陷害大人,我去把那歹人抓回来严刑拷打。” “这是何物?” 宋枫把东西拍在大夫面前。今儿一早他就去百杏林门口等着,人一出现就扣下。 大夫看看凶神恶煞的宋枫,又看看面无表情的云暮,突然跪在了地上。 前儿夜里的动静他听得一清二楚,又连夜拘了这么多人,听说乱葬岗里都是新鲜出炉的尸体。 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本就是个半路出道的大夫,名医的招牌也是拿钱打出去的,他如何得知?但这些话要是说出来,他这条小命就得交代在这了。 “草民也不知这是何物,草民号脉时发现云大人郁结于心,想到服用此药能令人开怀,这才想到拿它入药,大人用了药觉得身体不适?” 什么都不知道还敢拿来入药,还是给云暮用,宋枫气得剑都拔出一截了。 云暮见人被恐吓住,两指一点,把剑推了回去:“大夫如何得知此物的药性?” 提到这个,大夫突然起了兴致,有些洋洋得意:“不过是猜测罢了,草民每每用了林氏肉铺的羊肉,就能暂时忘记烦心事。草民用过几次,身子并无不适,这才敢入药,可惜不可多得。” “为何?” 大夫很是遗憾,早知不多,他当初就该多买些羊肉:“此药难寻,肉铺道前两日就卖完了,涿州城内再也寻不到咯。” 云暮看未必。 “此药何处可寻?” 李北装傻充愣:“大人,冤枉啊,下官并不知晓这是何物,怎知去何处寻它。” 云暮挥挥手,宋枫熟练地给人上刑,刑具用了大半,一问还是不知晓。 耐心告罄,云暮用铁尺抬起李北低垂的头,猝然被他啐了一口,好在铁尺够长且云暮躲闪得及时,这才没落到脸上。 铁尺落在李北的脸上,云暮打得手酸了才停下,李北已经没了动静。 “知县渴晕了,去取些水来。” 盐水混着辣椒水泼上伤痕累累的身体,李北的惨叫声响彻牢房。 云暮抖了抖溅到衣摆的水:“醒了?可愿招供?” 李北疼得嘶嘶吸气:“云大人,你这是要屈打成招啊,可下官实在不知,如何招供?” “换人。” 一个不说那就换一个,牢里不止李北一个李家人,总有人遭不住。 李北的兄嫂没挨几下就把知道的都招了。 “那东西是胡人拿来的,草民也不知晓有何用处,只是按着他们的吩咐做事,混进常用的调料里,不易被人察觉,只是李北不许我们用这些东西。” “为何?”倘若真对身体有益,李北没道理不给家人用。 “草民也不知啊,李北从不许我们多问。” 好几次话到嘴边,又被李北咽了下去。好在李南知道的不多,靠着这些,云暮查不到背后之人。他死了没什么,若是牵扯到宫里的那位娘娘,他的九族就该被夷了! 云暮已然想到这点,她靠近李北:“知县大人,你不敢说出实情,是因为背后之人是圣上还是丞相……” 把朝中叫得上名字都都说了个遍,对方还是没有半分波动,她把目标锁定在了后宫,皇后二字还没出口,李北再也撑不住,断了气息。 云暮咬紧了后槽牙,除去卢家,其他人死的死,线索断的断,涿州跟她犯冲! 她气得又抽了几鞭。 陈源面色匆匆地走进:“大人,门外有位姓沈的公子求见。” 他这几日忙于收集卢家的罪证,忙得脚不沾地,但多年的仇恨即将得报,他兴奋地整晚都睡不着觉,日日烧香告慰地下之人。 云暮瞥了他一眼,其余人眼下都挂着青黑,也就陈源神采奕奕,心想,忙起来好啊,看来得让手底下的人忙起来。 沈聿明经常夜闯县衙,但青天白日从正门进来还是第一次。 云暮人未到声先到:“沈公子这般好奇,不如留住几日?” 沈聿明收回放在花上的手,起身行礼:“云大人,冒昧上门,叨扰了。” 云暮几步跨进正堂:“怎么来了?想到要什么赏赐了?” 沈聿明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昨日没听到县衙有什么动静,草民猜测是大人冒雨回城受了风寒。这些药是草民在深山里采的,大人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新鲜、晒干的都有,云暮扫了一眼他衣摆上沾的泥,淡淡道:“沈公子费心了。” 她身边从来不乏费心讨好之人,哪怕和沈聿明有了过命的交情,她还是不知对方底细,哪敢轻信? 沈聿明垂眼看云暮,不知对方怎么突然冷了脸,难不成对方怀疑他在药材里下了毒?他下意识想解释却又在话出来前闭了嘴。 两人僵持谁也不想先开口,最后还是沈聿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云暮余光落在门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听到沈聿明的声音,她随口接了一句:“你说什么?” 沈聿明还没好气道∶“没什么,就是不知道大人那日的承诺可还算数?” 苍山上,大雨兜头浇了下来,兰维见‘沈聿明’身死,打算鱼死网破。云暮没想到兰维竟然有手铳,她挨了一下,脚下动作慢了几分,被兰维抓住了破绽,沈聿明为了救她,硬生生抗下了兰维的一刀,又替她挡了手铳的攻击。 云暮不是个会过河拆桥的人,合作加上救命之恩,沈聿明便是要她全部身家她也得应下∶“当然,只要在本官的能力范围内,无所不应。” 云暮已经做好了对方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了。 “沈某希望大人把苍山的一十二人一同捎回京,再替我们寻一处宅子。” 第十五章 送你下山 以皇帝对她的宠信,沈聿明就算是想封侯拜相,也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不想对方只是提了这么小的要求:“就这?你看不起本官?” 沈聿明笑笑:“这些已经足够,我等原先也是良民,只是世道艰难,不得已才落草为寇。山上只有沈某略懂一些拳脚,只是护不住这么多人,若有大人相助,我们定会平安到京。” 云暮没有一口应下,反倒是盯了沈聿明许久,久到沈聿明以为对方看出了些什么,他硬着头皮出声:“大人可是有什么难处?” 云暮收回眼∶“没有,容本官考虑几日,回京之前定会给沈公子一个答复。” 沈聿明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不敢多说,恐他生疑,只能暂且告退。 人一走,宋枫端着一壶温水走出:“大人,上次就是他拿酒来的吧。” “什么?”近来事忙,云暮记不清是哪件。 宋枫言简意赅,:“梨花白。” 云暮这才想起:“你说那个啊,是他,你不说我都忘了。” 又叮嘱道:“他一直在涿州生活,并不知晓宫里的事,你莫要去找他麻烦。” 这小子,惯会在她面前卖乖,若无故去把人打一顿,她又得多许人一个承诺。 宋枫闷闷地哦了一声。 云暮无暇顾及,她在思考沈聿明带人进京的用意。对方给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冀州之外,便是京城,山匪不至于蠢到在官道上抢劫。 想起苍山上的那些山匪,虽有些年事已高,但步履矫健。那日晚上手握刀剑的样子,看着就是练家子。 沈聿明为何说只有他略懂拳脚? 难道这些人的身份不能摆在明面上,需要她做掩护?凭她的身份和腰间的令牌,守城的侍卫谁敢查她的队伍。 京城的水本来就深,她丢几颗石子下去,应该无碍吧? 云暮端坐在台上,手中惊堂木一拍,公堂两侧的衙役以棍敲地。 “威武。” 惊堂木再拍,全场肃静。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草民李明状告知县李北勾结胡人……” “民女刘红、谭英……状告卢家伙同知县强抢民女,杀人抛尸……” “圣旨到!” 才还了李明清白,还没来得及审地牢一案,蒋其手持圣旨出现在县衙门口。 “云暮接旨。” 云暮并不意外,从容跪地领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卢宏一家欺上瞒下,蔽塞朕聪,罔上负恩,本当就地斩立决,然朕念及卢宏效劳有年,故此案移交大理寺,卢宏一家进京候审,钦此。” 云暮双手举过头顶,稳稳接过圣旨。卢宏愣神片刻,再抬头时,得意大笑:“云暮,皇上顾及卢家的颜面,你能奈我何?” 云暮不愿与他废话,挥手让衙役把人押下去。前来喊冤状告的姑娘们瘫在长辈的怀里,面如死灰:“大人,我们不告了。” 民与官斗,孰赢孰输,一目了然。 云暮清退场上之人,只余愤懑的冯章几人。 “人证物证俱在,只差一步之遥,诸位也要放弃吗?” 刘红很是绝望,她忘不了那些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本以为能报仇雪恨,不料皇帝要保下卢家,她们这些人还有活路吗? 刘红被愤怒冲昏头脑,口不择言∶“那是圣旨,大人你不过是一个阉人,再怎么权势通天,还能做得了皇帝的主吗?” 众人中,唯有云暮脸色未变:“你们想必在涿州也待不下去了,不如去京城散心,本宫在京城有一处三进的宅子,可暂时供你们落脚。若卢宏真有反扑的机会,本官便托人送你们走,他们不会再有你们的消息。” 前几日得了蒋其的信后,云暮才决定今天升堂,还要在蒋其到来之前还李明一个清白。 皇族和世家的恩怨由来已久,二者相互牵制,若他随意斩杀卢宏,恐卢家借机联合其他世家生事,这也是他迟迟不升堂的原因,回想卢宏的得意神态,云暮不禁嗤笑。 转念一想,就算卢家有从龙之功,只一个和胡人勾结,意图换朝的罪名,足以让生性多疑的梁文帝把卢家屠个一干二净,其余几个世家不趁机分杯羹就不错了,怎会冒着风险为他们求情? 卢宏还真是老了,连人性都看不清了,天要他亡,谁能力挽狂澜?不过是让他们苟延残喘几天罢了。 这几个姑娘愿意继续上告,她也乐得助她们一把,若是不愿也无伤大雅,这几个罪名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若卢宏动之以情,再求卢家人给他求情,没准还能留下一个人的命,只是不知道他会选自己活还是卢靖活。 云暮自桌后走出:“五日后回京,诸位不妨再考虑考虑,本官还有事就不留你们了。” 涿州城外,苍山。 “沈公子所求之事,本官允了。但须记住一点,到了京城我们一拍两散,井水不犯河水,你们若在京城惹出事端,又牵连到本官,本官第一个杀的就是你们。” 云暮语含警告。 沈聿明压下欣喜,拱手道:“多谢大人成全我等绝不惹事,大人还请放心。” 抬头瞥了他一眼,很快又移开了,他没吃那些药吗?怎么过了这么多天还是这个病秧子的模样? 心里想的,也问出了声。 云暮怔了怔,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下意识解释了一句∶“吃了,只是我身体弱,好得慢。” 沈聿明的心情更好了,钻进一旁的屋子,又给云暮包了一大包药,却不叫他拿:“走吧,我送大人下山。” 五日转瞬即逝,大军整装待发,新上任的县令站在城门相送,两侧站满了百姓。 涿州百姓长久被卢家和知县欺压,早就不满,只是要仰其鼻息,卢家现在虽暂时成了鱼肉,但他们也不敢得罪,否则卢家卷土重来之时,他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来时轻装简从,一路巡至涿州也不过月余,走时声势浩大,抵达邢州竟花了个把月。 不远处,知州董伊一身戎装,率兵驻守城门。 第十六章 夜半谈话 云暮飞身下马,扶起跪地的董伊:“人给你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了,别肃着张脸。” 董伊看他没事,这才露出笑颜:“我生怕这一路运来的是棺椁,没想到祸害遗千年。” 云暮和他并肩而立,和他一同感慨:“可不是,回头可少不了来祸害你的。” 她和邢州的知州董伊交好,当日伍华就是拿着她的身份玉牌来邢州借兵增援,今日她将邢州兵如数奉还。 董伊的目光被缀在队伍后的一行人吸引,指着沈聿明问道:“你什么时候好男色了?” 说罢,他往一旁挪了挪。 云暮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浓眉黑脸,一个董伊的身量能顶两个她,她真下不去嘴。 她伸手就是一巴掌:“想什么呢,他在涿州帮了我的忙,我顺路送他进京。” 董伊狐疑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不忍了。云暮踢了他一脚:“我当年就不该好心。” 董伊自知失言,忙作揖赔笑。 沈聿明似是察觉到他们在说他,扭头正好对上云暮的视线,朝二人点头示意,就跟着人进城了。 董伊推着人往城里走:“走吧,虽然皇上急着让你回京,但大军也要休整。今儿我做东,洗洗风尘。” 深夜,整个邢州都陷入沉寂,衙役巡夜时,几声犬吠遥遥传来。 席间被董伊灌了不少茶,云暮半点睡意都没有,索性搬了张躺椅去院里躺着,望着满天繁星,感觉时间都放慢了脚步。 不多时,身旁传来声响。云暮转了个脑袋,和躺在她身边的沈聿明四目相对。 沈聿明弯了弯眼:“吵到你了?” 云暮嗅了嗅:“你喝酒了?” 沈聿明双手枕在脑后:“嗯,在席上和董大人喝了几杯。大人,你身边的人说你不喝酒,为什么?” 这不是什么秘密,云暮大方地告诉了他:“不过是喝了会死罢了。所以想杀本官的话,不用费尽周折去下毒,只需灌本官一壶酒即可。” 沈聿明:…… 他接连两次劝酒,云暮都没有把他当仇家打死,最后还和他合作,云暮还挺随和?但很快这个想法又被他否决了。 云暮要真的随和,就不会恶名在外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云暮开始有了困意。 沈聿明试探道:“大人和董大人关系还挺好?” 云暮闭眼答他:“在你眼里,本官身边全是利来利往之辈?” “多年前,本官自江南回京,在路上遇到一个被山匪打劫的穷书生,随手救了他,又捎他进京,那穷书生就是董伊。” 沈聿明嘴角微微抽搐:“说句大不敬的话,董大人比草民更像山匪。” 身旁落了一声轻笑:“他当年也是个俊俏书生,比起你倒也不差。” 云暮没说的是,当年是有人特意雇来山匪杀害董伊,抢他盘缠不过只是顺带。 董家常年受人欺压,好在董伊争气,中了解元,那人恐董伊高中当官后报仇,花钱雇了山匪,让他们在董伊进京赶考的路上把人除掉。 不料正碰上从江南回京的她,她出手相救,她当年不过十五岁,如何敌得过一帮人高马大的山匪,硬是挨了几刀才把那几个山匪灭了,但也疼晕了过去。最后还是被董伊的哭声吵醒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爹娘哭丧。 当官前后判若两人,要不是亲眼看着他长成这样,她都要怀疑董伊被人调包了。 凉嗖嗖的风打在身上,云暮拢紧了身上的斗篷,正好此事宋枫站在廊下唤她,便顺势起身回屋:“沈公子,你也早点歇息,明早还要赶路。” 沈聿明目送云暮回去,又换了个姿势继续躺,没多久就等来了人。 宋枫冰冷的眼里带着厌恶:“沈公子,你身份特殊,还是离大人远点为好。” 沈聿明不以为意:“本公子不过是一个弃匪从良的良民罢了,能有什么特殊的身份?大人敢把这句话告诉云大人吗?” 宋枫气结:“你!” 这一路上,宋枫总是有意无意地针对他。每当他和云暮在一处时,对方总是找各种借口把人喊走。 沈聿明忍了他许久,不想今日他又来找事。 “你不敢,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有目的地接近他。但我们也有一点不同,大人知道我的目的,所以才放任我留在身边。你呢?他知道你的目的后,你会死得很惨吧?” 戳完痛处,沈聿明脚下生风般走了,方才那些话都是他诈出来的,没想到竟被他说中了,甚至幸灾乐祸地想,云暮知不知道她养了个叛徒? 翌日早上,云暮出了房门就看见沈聿明和宋枫一左一右站在她门前,宛若辟邪的门神。这两人一直不对付,今天居然能这么和气的待在一处,实在是稀奇,但她也没多问,只当二人闲得发慌。 “走吧。” 眼看队伍渐行渐远,云暮打马跟上:“董兄,借兵之恩没齿难忘,以后若有用得上云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董伊笑着对马腚就是一鞭:“云大人,皇上急着要您回京,您走好咯。” 这次快马加鞭,终于在一个月后抵达了京城。 大理寺卿程文博早早得了消息,此刻带着人在城门口接应。云暮和他寒暄了几句,又指马车里的姑娘说道:“你派人去游说一番,没准卢宏他们还能多几条罪名。” 程文博秉公持法,尤其恨欺男霸女之事,她倒是不担心对方徇私。 把卢宏一行人移交大理寺后,云暮不紧不慢地回府换了身月白色阔袖蟒纹袍才入宫述职。 “奴婢擅自做主查抄了涿州卢家,还请皇上恕罪。” 梁文帝坐在龙椅上,垂目看着云暮,好几个月没看见人,他的腰好像更细了。 良久,文帝才问了一句:“朕不过是想让你外出散散心,你怎么就和卢家对上了?” 云暮无声冷笑,皇帝早就想料理卢氏,故而让她微服私访,就算这次去涿州什么都没发现,她也会想方设法给卢家安上一个罪名。 她什么也没说,只把身子压得更低,肩头及地,伤口撕裂沁出的血染红了月白色的衣袍。 第十七章 进宫 梁文帝眼神暗了暗,亲手把人扶起:“王全,宣太医!” 云暮伸手拦住王全,眼睛却看着梁文帝:“皇上,伤势无碍,来之前奴婢处理过了,不用叫太医。” 见他坚持,梁文帝也不勉强,但手却一直在伤口处流连:“朕不过是问一句,你惶恐什么?” “朕看你郁郁寡欢,让你借着微服私访的名头出去走走,你倒好,抄了卢家也就算了,怎么还让自己受了伤?谁伤的你?” “朕有没有同你说过,不要让朕知道你受伤?” 每问一句,手便用一分力,云暮大半个肩头都被血染红,但还是一声不吭。 梁文帝喜欢折磨人,更喜欢被折磨的出声求他,只要人没有反应,不过一会儿他就没了兴致。 见云暮还是毫无波澜,梁文帝的邪念散了几分,转而把人拉到榻上:“陪朕下棋,你不在,朕都不许人动。” 云暮几欲作呕,借着拈棋抽回手。 梁文帝捻了捻指,感受着还留在上面的细滑,又沉沉地盯着他越发纤细的腰,心里邪火又起。 王全端着一盅汤走进,已经见怪不怪了。心里却骂,靠着男色上位的恶心货。又恨自己相貌身段不及云暮,否则这金吾卫首领该是他来做了。 心里都把人扒皮抽骨了,面上却谄媚地把汤放到云暮手边,极尽讨好:“云大人,这是皇上特意让御膳房留的,半点酒都没加。” 云暮掀开盖子,药膳的味道溢满勤政殿。 “这是什么?” 梁文帝出声解释:“这是御膳房新研制出来的汤品,朕喝着觉得不错,知道你今日要进宫,一直在御膳房煨着呢。” 说着,他的眼睛又落到了云暮的腰上:“你这腰身越发纤细,多进补些,免得出去有人说朕苛待能臣,往后谁还会真心实意替朕办事?” 云暮虚伪道:“谁敢乱嚼舌根,奴婢定拔了他的舌头。” 不知名的药材出现后,云暮在饮食上更加谨慎。那东西能在涿州流通,那也能出现在京城。搅了两下,除去药味就是肉味,她辨不全药材。 她没动那道汤:“皇上,奴婢前几日受了寒,正吃着药,怕药性冲撞伤了身子,能否劳烦王公公跑一趟御膳房,把药渣取来?” 梁文帝温声道:“怎么不是受伤就是受风寒?你搬到朕的偏殿来住,你一个在宫外,朕不放心。” 天朗气清,却无端打起了闷雷。 云暮呼吸一窒,当即跪了下去:“皇上,这于礼不和,且祖宗之法不可变。” 大梁以前朝灭亡为鉴,不许宦官拥有批红之权,这么多年,也就云暮一个阉人闯出了名堂。 梁文帝幼时住冷宫,受了不少太监的磋磨,他对太监鲜少有过好脸色,云暮是唯一一个意外。不是几次三番的示好被拒绝,便是天降异象,梁文帝心里暗恨,此刻也迁怒上了云暮。 他冷冷地扫了云暮一眼:“云卿,你伤势未好,这几日就不必当值了,等伤好了再说罢。” 云暮跪拜:“奴婢谢皇上恩典。” 王全一路小跑回来,脸上肥肉荡起:“皇上,药……” 云暮接过纸包:“干的?” 王全喘着粗气答:“是,药渣已经丢了,奴婢让他们拿了一包没用过的。” “有劳公公了。” …… 才出勤政殿,还未能松口气,云暮就看到未央宫的掌事姑姑侯在殿外,对方见了她便笑意吟吟地行了个礼。 “云大人,娘娘在宫里备了茶,请你过去一趟,大人,你的肩……” 云暮扯了扯肩上的衣服,摇头道:“无事,只是伤口裂开了。” 都这个时间了,云暮没想到贵妃还有几位得宠的妃嫔竟然还在皇后的寝宫。 贵妃和皇后不和,后宫之人人尽皆知,平日来请安不是去迟就是早退,今日竟然有闲心留下品茶,难不成贵妃知道她会来? 脑子里胡思猜测,行礼的动作却无半分差错:“奴婢给娘娘们请安。” 皇后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起来吧。” 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面露心疼:“肩膀怎么伤了?” 云暮不以为意:“不小心挨了贼人一刀,还未好全。” 皇后叹了口气:“来人,赐座。此去涿州,你辛苦了。” 一个阉人坐在皇后的下首,其他妃嫔却不敢多说一句,一时寂静无话。 贵妃调笑道:“大人去涿州又立新功,早知如此,本宫应该让熙儿随大人去历练历练,免得皇上总是说他不务正业。” 梁承熙,贵妃之子,平日最爱纵马饮酒斗促织,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 云暮哪敢真接她的话:“贵妃娘娘言重了,皇上在御前经常提起三殿下呢。” 云暮此话不假,三皇子虽然纨绔,但文采斐然,只是不用在正途上,梁文帝每每提起总是扼腕长叹。 贵妃捂嘴娇笑:“大人出去了一趟,说话都比从前风趣了不少,想来是在冀州遇到了不少趣事。” 蒋其回京面圣时,云暮不许他透露消息,再者又是单独见的皇上,是半点消息都没有露。 回来路上的这两个月,消息应该散得差不多了。贵妃身居宫中不知消息,但她还有个儿子,如果云暮没记错,梁承熙还和卢氏子弟交好,没道理不和她通气。 云暮装作不懂,随口胡诌了几个乡野趣事。 贵妃不敢直言涿州之事,只能遗憾离去。 皇后这才招手把人叫到眼前,看着云暮又瘦了几分的脸,她不免心疼:“本宫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好些了?正巧院使一会儿来请平安脉,也让他给你看看。” 云暮蹲在皇后身前,仰头看着温声叮嘱她的皇后,莫名走了神。 梁文帝幼时住在冷宫,生了疥疮,无人敢医,最后还是她爹冒着危险治好了文帝。文帝感念其恩,一登基就提她爹做了院判。 彼时梁文帝子嗣不丰,又听说她生得乖巧可爱,便经常让她爹带人进宫。这宫里除去太医院,勤政殿和未央宫是她待得最久的地方。 云家出事后,一向看重云家的皇帝默许了官府的说法,所有人避之不及,听说最后是皇后替她一家收了尸,也惹了皇上厌弃。 后来在江南救下帝后二人时,皇后竟一眼就认出了他,若非她时刻把药带在身边,决计是糊弄不过去的。 云暮心想,这样温柔的人,会是害死她爹娘的真凶吗? 第十八章 云家往事 “云暮?怎么一直盯着本宫看。” 云暮回过神,往后退了几步,额头贴在地上,隐住了表情:“奴婢失礼了,娘娘恕罪。” “红玉,扶云大人起来。” 皇后摇头失笑:“你这孩子,起来吧,本宫哪次怪过你?” “娘娘,院使来了。” “云大人受寒淋雨,身体还未好全又一路奔波,亏空得厉害,不过好在大人用的药材不错,药力足够,原先的药膳暂且停一停,过犹不及,补了亦是无用。最主要的还是这伤,得尽快处理。” 云暮扬唇,沈聿明的药确实不错。 “娘娘,奴婢随院使去太医院换个药,就先告退了。” 云暮走后,皇后还一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红玉,你说,这世间怎会有这般相似之人。当年云家一家三口都遭毒手,本宫亲自去收的尸。若非本宫知晓云院判和夫人伉俪情深,只有那一个孩子,本宫都要以为此云暮是彼云暮了。” “午夜梦回之时,总能看见云暮那孩子一身焦黑地朝本宫喊冤。” “她在怨本宫。” 红玉安慰她∶“娘娘,您多虑了,云大人是太监,行宫刑的太监也说了他是男儿身,况且当年之事并非娘娘之过。” 皇后死死地抓住红玉的手:“她是该怨本宫。那日原不该云院判当值,是本宫腹中龙胎不稳,特意把他召进了宫,是本宫害了他们!” “在江南被云暮救下后,本宫觉着是上天给了一个补偿的机会,本想把人送去太医院,保他一世无忧,还没等本宫和皇上求得恩典,就因崔家的事被禁了三年足。” 再出来时,已经物是人非。 红玉内心酸涩不已,她自小就跟在皇后身边,知道她有多艰难。对于云家人,她始终怀着感激,所以连带着对云暮也有几分怜爱。 当年的那场宫宴,皇后替皇上挡了毒箭。毒药伤了皇后的身体,还是云院判以身试毒,试遍百药才解了毒,又一番调理之后,皇后终于怀上了龙胎。 她哽道:“娘娘,人死不得复生,您看开些,别再被往事所困,你得为太子、五殿下和公主着想啊。” 皇后哀叹了一声。 陈年旧事涌上心头,云暮不愿在待在宫里,也不愿回那冷冰冰的宅子,就由着马儿带他四处闲逛。 还未挂上匾额的宅子正门大开,不时能看见几个忙碌的身影。 此处是广晋坊,和她住的昌平坊隔着五六个坊市。她不收官员的孝敬,名下所有的宅子都是梁文帝赏赐,除去昌平坊的云府,其他都离皇宫十万八千里。 刚从宫里搬出来时,她恨不得离皇宫远远的。在眼前这个宅子住了小半个月,只是每次才回府又被人宣进宫,日日如此,心力交瘁。一来二去她也懂了梁文帝的意思,默许他们把东西搬到了昌平坊的宅子里。 许久未来,竟不知何时成了他人的居所,她倒要看看是哪个不怕死敢把她的宅子据为己有。 “走。” 马儿喷洒着热气,原地踏了几步后,带着人就往正门走。 临上台阶前,云暮吁了一声,扯住缰绳牵制它,翻身下马。 沈聿明在清理院中的杂草,隐约听到马蹄声,他偏头一看,有些意外。 云暮牵马站在原地,看着沈聿明一步步走近。 一丝不苟束在头上的黑发被杂草勾出了几缕,身上的黑色衣袍沾了不少灰,腰带勾勒出他精壮的腰身。 最惹人注目的是挂在脖上的攀膊。银灰色的攀膊在手臂上各绕一圈,把宽大的衣袖缚在上臂,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 云暮心想,京城里的那些纨绔比他还想土匪头子。 沈聿明走得又急又快,“大人,你这……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不疼吗?” 他离得太近了,近到云暮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她不自在地往旁边错开几步,“没事,前几天的伤口又崩了。” 撒谎!前几日故意挨了杀手一刀也就罢了,这么多天过去了,伤口再深也该结一层薄痂,怎会流这么多血?定是被人硬生生撕开伤口,是谁? 算了算时间,云暮也才从宫里出来,是梁文帝还是宫里其他的主子? 见他不愿说实话,沈聿明有些气恼,但又发现他没有立场为对方恼怒,于是更怒了。 “进来!” 云暮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进去就进去,生什么气?如今她没有了利用价值,对方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男人当真是凉薄。 把人腹诽了一通,怀里就被塞进了一套衣服和一瓶药,只见男人硬邦邦地开口:“换药,把衣服也换了,干净,没穿过,是我前几年裁的,应该合身。” 云暮不喜旁人干预她的事,把手中的东西丢回他怀里,冷冷地和沈聿明对视:“沈公子,你僭越了。” 冰冷的态度如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沈聿明终于冷静,他抿了抿唇,又挂上了假笑:“大人,小人看大人受伤,一时心急,这才乱了分寸。” “没有下次。” 费尽周折经营起来的关系瞬间崩塌,一朝回到了刚认识的时候,沈聿明暗骂自己愚蠢。 云暮淡淡往周围扫去,那些看热闹的人猛地低下了头,继续清理院子,这时她才发觉宅子因长久无人打理,已经杂草乱生。 她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宋枫几句,她名下的宅院有好几处,宋枫怎么偏偏就挑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难怪那日他主动揽活,原来打的这个算盘。 “我许久没来过这边,不知晓它如此杂乱,我派几个人过来和你们一起收拾。” 看着忙碌的众人,云暮汗颜。 沈聿明笑着拒绝:“这有什么,不过是清理院子罢了,当初草民开山辟荒也是做过的,大人莫要忘了我们是山匪。” 云暮没再坚持,等会儿她直接派人来就是,“也罢,这几日会把房子移到你名下,你们安心住着,缺什么就差人去我府上找我。” 沈聿明突然挡住云暮的去路,把手伸向他的脸:“大人,你不要和我一拍两散了吗?” 第十九章 例外 一把匕首抵在腰腹,沈聿明视若无睹,双指一动,替云暮取下了发间的一根枯草,指腹轻轻擦过耳廓。 “大人,你发上沾了根草。” 嗓音低沉缱绻,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侧脸,云暮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反倒一掌把人推了出去。 “再不出声就动手,仔细你的小命。” 沈聿明用枯草点了点肩膀,可怜兮兮地说道:“大人,好像脱臼了。” 云暮按住他的肩,咔嚓一声,恢复如初。动作间,她肩头的白衣又湿了些,血腥气也重了几分。 一连三日,云暮都没去上值,勤政殿内乌云密布,茶盏不知换了几套,王全愁得脸上的肉都少了半两。 “娘娘,这几日云暮借口养伤,谁都不见,除了此人。” 画像在贵妃身旁缓缓摊开。 贵妃侧坐在榻上,修剪内务府新送来的花,闻言头也没抬:“又是冯章他们几个?” “非也,是他从外头带回来的男人。” 云暮开始玩男人了?陛下知道吗? 贵妃终于提起了兴趣:“哦?拿来给本宫看看。” 看见画像的一刹那,案上的花瓶被人扫落在地,门外的宫人听到动静忙跑了进来。 “都给本宫滚出去!” 贵妃一把揪住宫女红袖的衣领,指甲划过红袖的脸,留下几道血痕。 她指着画中人厉声质问:“他是谁!” 红袖声音微颤:“此人叫沈聿明,原是涿州苍山上的山匪,不知怎么和云暮搭上了关系,从了良,没想到云暮把人带回了京。” 没有听到记忆中的名字,贵妃也不敢掉以轻心。 当年她派出去的人快要得手了,结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伙人把小杂种救走了,此后再也没了音讯。 人一天找不到,她一天不得安寝。 那双涂满红蔻的白玉柔荑轻轻搭在画像中人的脸上,“像,太像了。” 这眉眼,跟那个死了的女人有七八分相像! 尖长的指甲把画像撕成两半,贵妃幽幽的声音在红袖耳畔响起:“把他的底细给本宫查个一清二楚。” 落日余晖,残阳如血。 云暮闭眼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无奈道:“你又来做什么?若是看上了这个宅子尽管开口。” 这可是平昌坊的房子,寸土寸金,沈聿明立在墙头期待发问:“大人会送我?” “只怕你没命住。” 闭门谢客这几天,沈聿明每天雷打不动地过来,偏又不走大门,美其名曰避嫌。 他熟练地翻墙进院,落地的瞬间,夸张地拢了拢衣领:“大人这真冷清啊,一想到大人你孤家寡人住在这个没有人气的房子里,沈某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遂决定过来给你送点温暖。 正给花浇水的云暮举起手中的水壶,目光放在坑坑洼洼的墙面上时,又默默放下了手。 石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的点心,光看着都觉得牙疼,在涿州时怎么没见他这般嗜甜。 沈聿明皱眉:“大人不喜欢?” 他观察了几天,发现这家铺子最得京城人的欢心,人人都抢着买,去晚了就没了,整个坊市就属他家生意最好,云暮这都不喜欢? 他有些挫败:“大人,你喜欢什么,我明日给你送。” “你还是别送了。” “那可不行。所谓无功不受禄,大人把宅子赠予我,我自然是要还这个恩情的。” 沈聿明想也不想直接拒绝,往后的路还要靠云暮,就算死皮赖脸他也要紧紧缠住对方。 云暮啧了一声:“你一个打家劫舍的土匪头子,还无功不受禄?” 沈聿明乖巧地把手搭在膝上,认真反驳:“大人,你知道的,我从良了,所以你想要什么?” 云暮揉了揉额角,指着他常翻的那面墙道∶“你明日来替我补墙。” “草民遵命。” 翌日一早,院外瓦砾掉落,惊醒了尚在熟睡的云暮,她匆匆穿衣,提剑出门。 沈聿明倚墙而坐,烟蓝色的窄袖锦袍破烂不堪,鲜血不断涌出。 他单手捂着腹部,在见到云暮时,扯出一个歉意的笑:“本来想在你睡醒前补好墙,结果还是吵到你了。” 云暮的视线在那个干净的包袱上停顿了一瞬,弯腰把人扶起:“谁伤的你?” “包袱,别忘了。” “忘不了。”云暮把包袱挎在手上,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这个。 每走一步搭在她手臂上的手就收紧几分,云暮的脸色阴沉得难看,杀意悄然弥漫全身。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在皇城脚下动手,这些人疯了不成? “谁伤的你?” 他当然知道,但他不能说,只能摇头:“不知,他们都蒙着面,身手看起来像是前几日在城外的那帮人。我打不过,只能往里这里躲,他们才不敢追。” “把衣服脱了。” 沈聿明非但不脱,反而紧了紧衣领:“大人,这不好吧,我都受伤了。” 云暮真想掰开沈聿明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受了伤还这么不安分,“不想活命就尽管捂着。” 她作势要收起药箱出门,沈聿明拉着他的袖口哼哼唧唧:“大人,我为你而来,你却弃我于不顾,这世间还有王法吗?” 紧张的气氛在几句话间烟消云散。 衣服和伤口粘连在一起,云暮打了盆水,润湿了衣服,慢慢剥离掉伤口处的衣服。 大小伤口加起来接近十道,最严重的当属腹部,云暮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好。 “你这三脚猫功夫是怎么当上土匪头子的,若我宅子不在附近,你岂不是要当场毙命?” 沈聿明身上缠满绷带,看起来很是可怜:“是啊,草民如今惶恐得很,出去怕是难逃一死,大人能不能收留草民几天?伤一好就给大人补墙,绝不反悔。” 云暮一言不发地盯着沈聿明,对方身份有问题不假,但一路上不曾遇到过沈聿明的仇家,难不成对方是因为她才被人盯上? “你这几日就在这边养伤吧,我派人去你府上知会一声。” 收拾药箱的手一顿,又继续道:“我会查出凶手,待你伤好后,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莫要再来往了。” 沈聿明再次攥住他的衣袖,“云暮,你什么意思?” 即将分道扬镳,云暮也没计较对方直呼她名,“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离我越远你越安全,要知道,你不是每次都能出现在我附近。” 衣袖自沈聿明掌心滑落,再也抓不住。 门外,云暮握紧药箱,跪在了地上。 “奴婢见过皇上。” 第二十章 身份暴露 “废物,怎么连个人都杀不了!” 贵妃指着一个眼生的太监怒骂。 险些暴露身份本就恼火,‘太监’当下也抱怨了起来:“贵妃娘娘,去之前您也没说他和云暮私交甚笃。” 否则老爷不会答应贵妃。 他们杀人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还会提前找好替死鬼,如今卢氏草木皆兵,贵妃火急火燎让他们去杀人就罢了,还不把情况交代清楚,要不是他见对方逃命方向不对,只怕是已经暴露了。 任务没完成就罢了,要是被云暮查出,反倒惹上一身腥。 贵妃这几日一直惴惴不安,消失多年的梦魇卷土重来,一晚上惊醒了数次。 “本宫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两日内必须提着他的人头来见本宫。” 即使眼下不能确定此人就是当年那个孩童,但长得这般像,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她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一个! 十年前她能杀了那一家三口,十年之后她也能杀了这个相似之人。 太监冷笑了一声:“贵妃娘娘还是等老爷的消息吧,小人告退。” 门外,‘太监’和步履匆匆的红袖擦肩而过,不多时,寝殿的方向传来器物碎裂的声音。 和长乐宫不同,勤政殿内的丞相等人一脸肃穆地看着沈聿明,像是要把他盯出个洞来。 方才王全火急火燎地宣他们几人进宫,才踏入勤政殿就被殿内之人吓了一跳。他们几个都是跟着梁文帝的老人,自然知晓当年之事。 眼前之人的眉眼正和当年葬身火海那位胡人公主长得有六七分相似!几分相似已是难得,而此人竟然还有公主的信物。不管他们怎么问,也都能应对如流。 王全打量着身旁之人,这几日并未下雪,但云暮的山巩色银丝纹的圆领窄袖长袍外还是罩上了一件同色系的貂皮斗篷,苍白的脸上较前几日多了几分血色。 他在勤政殿心惊胆颤地伺候,对方在家巴结新找回的主子,本以为对方死到临头,结果他又翻身了。连立两功,也不知道皇上会怎么赏他呢,王全酸溜溜地想着,脚却上前一步,用壮硕的身躯替他挡住了风。 勤政殿里终于漏出了梁文帝的笑声,而后恭贺声四起。 “云暮。” 听到声音,云暮推开门往里走去。 “你又替朕平一憾事,当赏!” 梁文帝带着笑意望他,当年之事一直都是他的心病,这么多年来,也不是没人假冒过他的明熹,但都被他一一识破。 “你想要什么赏赐?” “为陛下分忧是奴婢分内之事,奴婢不敢邀功。”云暮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暗自松了口气,如此一来,有皇帝护着,短时间内,无人敢对他下手。 同时也有些幸灾乐祸。几位皇子早已出宫建府,除了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的嫡子,皇上不曾封谁为王,这圣旨一下,他不知道会成为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 “研墨,朕有封熹儿为王,云卿想不出要什么赏赐,不如朕封你为金吾卫大将军,如何?” 这也不是梁文帝一时兴起,他早就想怎么做了,只是苦于寻不到合适的时机。 哪有阉人当金吾卫大将军的?破例让云暮当中郎将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丞相当即站出来反对:“皇上,大将军一职不可儿戏,不如赏赐写金银财宝?云大人以为如何?” 有谁会嫌弃自己站得不够高?云暮道:“下官唯皇命是从,只是随下官一道去的手下还有……” 梁文帝大手一挥:“一律论功行赏!” 丞相隐含怒气地瞪着云暮,但梁文帝已经在拟圣旨,他就算不满也无济于事。 双喜临门,梁文帝嘴角的笑意就没消过,他边拟旨边道:“等会儿你带王全去宣旨。” 云暮突然放下墨条,捂嘴咳了起来:“皇上,奴婢身体不适,恐不能奔波。” 明知他在推诿,梁文帝的心还是揪了起来,正要抬手给他拍背,目光触及到殿内的几人时,又讪讪放下:“罢了,你去歇着吧,叫王全进来。” “奴婢告退。” 虽说明儿才上值,但云暮还是去了一趟布政坊。 “四队人马都没发现有人在皇城作乱,你们干什么吃的?要不是人误打误撞闯进我的的宅邸,整个金吾卫的人都回家洗干净脖子交代后事吧。再有下次,我也保不了你们!” 街使有口难言,云暮不在,他们也不敢松懈半分。 今儿一早,西市那边大喊死了人,等他们过去之后发现就是擦破点皮,再回来时,巷子里溅了一地的血,顺着血迹一路追到云暮的宅子外,他们已经想好要以死谢罪了,好在最后只挨了一顿板子。 街使心里对云暮和沈聿明感激涕零。 而另一边的沈聿明出了宫后便出现在了西市的醉江月。 “属下不知公子回京,有失远迎,望公子恕罪。” 沈聿明轻笑一声:“本王随云暮一道回来,你来迎接,不是把本王往死路上推?” 若云暮在此,她定能认出此人是京城有名的商户赵杰飞。 赵杰飞听到沈聿明的自称,双眼微微瞪大,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王爷此番回京,定要为公主报仇雪恨!当年那场大火烧得不明不白,公主惨死,王爷您在外流落这么多年,那些人只拿了几个宫女太监顶罪,此仇不报,属下心有不甘呐!” 若非那场大火,他们早就把梁文帝杀了,扶持公主母子上位,大梁的天下,胡人和世家平分。 只是多年未见,赵杰飞不敢暴露野心,只能迂回试探。 沈聿明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忧愁地喝了一杯茶,神情惆怅:“别看本王一回来就被封了王,皇上也只在大理寺给本王挂了个闲职,本王要如何做?” 赵杰飞心中大喜,卢家正愁着怎么把卢宏一家从诏狱里捞出,眼下不就有一个能用之人吗,还能试探沈聿明对他们的态度,一举两得。 思及此,赵杰飞用手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卢字。 “王爷,在京中行事,少不了要世家帮衬。您从涿州来的,想来也知晓如何替卢家申冤,若是能替卢家摆平涿州一事,卢家定会助王爷查清当年之事。” 不等沈聿明开口,赵杰飞继续道:“都怪属下无能,这么多年都没能搭上卢家,也查不出贼人的下落。” 沈聿明很是赞同:“你是挺无能的。” 赵杰飞哽了一下,他不过自谦,对方怎么还顺着杆子往上爬? “你想法子去告诉卢家人,卢宏一事我会替他们摆平,让他们静候本王佳音便是” 沈聿明站在窗前看着人往卢府的方向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扮演成世家需要的傀儡,但卢宏一家必须死。 沈聿明喝完一壶茶水后才不紧不慢地往云府的方向走去,路过一个卖花的小贩,他驻足叫了一辆马车。 云暮才下马车,就看到管家安叔指挥着小厮把一盆盆开得正盛的花往府里搬。 “这是在做什么?” 第二十一章 送花 安叔也有些纳闷:“大人,你回来了,这些都是王爷送来的,三辆马车一起来的,这是最后一趟。” 见惯了别人送金银珠宝,头一回见到有人送他们家大人花,还挺稀奇。 本朝王爷只有一人,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云暮扫了一眼马车∶“他走了?” “还没,在暖阁呢。” 云暮看了一眼巷口鬼鬼祟祟的人,深吸了一口气。 圣旨已下,所有人都盯着沈聿明,他怎么还明目张胆地带着东西来她家?是觉得她如今站得太高了吗? 云暮直奔暖阁,压着怒气问道∶“王爷,你这是做什么?” 沈聿明指着他院里那些枯死的盆栽道:“看你日日照料,却养不活,怪可怜的,今儿路过看到有人卖花,顺手给你买两盆。” 云暮不解地看着他:“又没有把你养死,在江南时,大家都是直接放在院子里,不也活得好好的?” 发现被他带偏之后,云暮更怒了:“下官的意思是,王爷不回自己府上,来云府做甚?” 沈聿明理所当然地开口∶“给你送花啊,我问过卖花的了,他说要养在暖阁,搁外边放着会被冻死,算了,这些我来照料,你只管赏花便是。” 云暮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王爷这又是何意?” 沈聿明故作惊讶:“父皇没有同大人说吗,金吾卫巡察不力,害得本王深受重伤,再加上王府还未修缮好,所以这几日要在大人这里养伤。” “大人今早才答应本王,转眼就始乱终弃,真是无情。” 云暮一字一句道:“下官答应的是沈聿明,而非梁明熹。” 认回身份前,可对外说是朋友,可如今他是王爷!他隐瞒身份回京城,目的绝不简单。而她只想查出父母身死的真相,并不想蹚进夺嫡这池浑水。 这几日他天天往云府跑,多半是为了守株待兔,如今等到了皇帝,他还留下来做甚? “王爷身份尊贵,云府庙小,怕是会委屈王爷,您还是另寻他处吧,下官会派金吾卫保证王爷的安全。” 沈聿明把手收回袖子,下巴微抬,示意云暮看门口:“云大人,已经晚了,你看,圣旨来了。” 先是隐瞒身份诓她护他回京,现在又用一道圣旨把他们捆绑在一起。宣旨太监一走,她不顾沈聿明身上的伤,怒气冲冲地把圣旨砸到他身上:“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聿明闷哼了一声:“我不想做什么,只是一看到大人就觉得亲切,所以才想和大人待在一处。” 云暮突然笑了,上前一步,伸出食指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滑:“王爷,你该不会是喜欢下官这个阉人吧?” 阉人一词,咬得很重,似是在提醒对方什么。 沈聿明喉咙滚动,下意识否认:“不是。” 不是什么,是否认对她的喜欢,还是否认她不是阉人? 见到云暮的第一眼,他就怀疑对方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回京路上的几次试探,最后借着枯草和今早包扎的伤口确认了她的身份。 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怎么不远千里去了江南,又怎么成了人人得以诛之的太监? 他迫不及待想知道他离宫之后发生了何事,“我还有事,先走了。” 云暮轻嗤一声,吩咐安叔关门。 沈聿明匆匆赶往大理寺,把封王圣旨往程文博怀里一丢:“把云院判的事一五一十地和本王说清楚。” …… 云暮再次见到沈聿明已是深夜,“王爷,宵禁出行乃是大忌,且大半夜扰人清梦,实非君子所为。” 推开门的瞬间,沈聿明把一枚白玉双鱼佩塞进云暮手里∶“给你。” 入手的一瞬间,温热自掌心传遍全身,云暮不过一握就认出这是何物。 沈聿明的声音有些闷:“你家的祖传玉佩,本王去赎回来了,你放心,整家店都搬空了,不会有人怀疑。” 云暮眼神微动,看向沈聿明,偏他背光而立,让人看不清神色。 云家被那伙人焚毁,第二日她趁夜回了云家,府里只剩断壁残垣,别说那枚玉佩,便是一片金箔都被人清了个干净。玉佩不知辗转了几手,最后出现在了当铺。 她可以确定自己此前从未见过沈聿明,况且她的面容和习惯与从前天差地别,对方怎么会知晓她的身份?一个陌生之人都能认出,那帝后呢? 云暮的脸色变了又变,问道∶“王爷是怎么认出我的身份的?” “大人确定要在此处说?” 方才沈聿明翻墙的动静不小,此刻院门外的小厮举着火把朗声问:“大人,方才有人闯进府中,往你院里来了。” 云暮拉着沈聿明往书房去,还不忘把门口的人打发走:“无事,都散了吧。” “王爷,可以说了吗?” 沈聿明直视着她∶“你耳垂有小硬块,姑娘家穿耳才会如此,虽不知你用什么方法让人看不出,但是一摸便能发现。还有你今早替我包扎时,第一次打的结和从前一样。” 她一时心急打的结不过一瞬就解开了,对方只凭这些就能知道她的身份? “下官怎么不记得曾与王爷认识?” 沈聿明抿了抿唇,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落寞。 她不记得了,还满脸戒备,所以从前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再开口,沈聿明的声音带了一丝沙哑∶“伪造身份,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云大人,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吧?” 云暮攥紧那枚双鱼玉佩,心道果然,“王爷能给我什么?” “本王会助你查清云家之事。” 云暮本想拒绝,但想到对方的身份,又应了下来,或许断掉的线索能从他这里连上。 “可以。王爷想要我做什么?” 助他登上那至高无上之位?也不是不行,只是太子并无过错,皇后对她也还算不错,若云家之事与皇后无关,她得想一个两全其美之法。 沈聿明沉默了半晌,久到云暮以为他要以身份为要挟,狮子大开口时,对方终于开了口:“云大人,替本王换个药吧。” 第二十二章 应酬 被沈聿明识破了身份,云暮面对他时总是不自在,今早本想先他一步入宫,却不想对方早已在正厅等着她。 云暮无奈,只好上了沈聿明的马车。王爷的马车比寻常官员的大了不止一星半点,两人分坐两边,直到受完赏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出去了几个月,布政坊的事堆满了桌案,云暮一整日都待在布政坊,想到晚上还要带人巡逻,她也懒得回府了。 带着街使巡至西市时,正巧碰上户部尚书裴然宴请同僚。 裴然一把拉过他:“云大人如今是上将军了,恭喜恭喜,你回京后就没能一起叙过旧,今日又升迁,一起进来坐坐。” 这个宴会虽是先前就约好,但多一个云暮也无妨。 云暮拿下他的手,含笑拒绝:“几位大人,下官还在当值,就不同你们一道了。” 户部尚书裴然凑到他身边,低声道:“云大人,你等会儿一定要来啊,我订了一个好东西,就听说这配方宫里人都在用。” 云暮笑道:“醉江月又出新菜了?” 裴然高深莫测地拍了拍他的肩:“云大人来了便知。” 云暮对口腹之欲没有多大的兴趣,敷衍道:“若下官无事,定来叨扰。” 没走多远,忽见瓦片轻动,脚步声响,云暮抬起右手侧耳倾听,身后的街使停下脚步。 “抓人。” 云暮跃上房顶,紧追不舍,小贼轻功不错,起落了几下,不见了踪影。 房顶下的街使已经布下罗网,直奔箭羽的方向,手中绳索套住贼人的脚,往下一拉。落地之时,贼人还紧紧护住怀里的东西。 “一盅汤?” “云大人可不要小瞧了它,此汤名叫紫参野鸡汤,不过一盅,都要这个数。” 醉江月的雅间里,裴然朝云暮伸出了几根手指,“金子,况且有钱还不一定能买到,也亏我多订了一盅,不过这些都是本官拿多年积蓄所购,大人千万不要误会。” 天下第一肥缺乃户部尚书,但凡心思活络些,家财万贯不过翻翻手的事,裴然出得起这个价钱,云暮毫不意外。 “哦?下官是占了谁的份例?” 裴然害了一声,“哪有什么占不占,不过是家里的夫人听说,也闹着要罢了。” 云暮闻着熟悉的药膳味,想起梁文帝赐的那盅汤,“裴尚书,宫中有贵人也在用这道汤是何意?” 云暮才回京就惹了圣怒,裴然低声解释:“大人有所不知,这配方是从宫里流出来的,皇上日日都要用这道汤,难道大人没觉得陛下这几日心情好了不少吗?。” 她才回来就闭门思过,今天才重新上值,如何得知?她惭愧道:“下官还当是找回了王爷,皇上喜不自胜呢。” 见云暮主动打开话题,长安知县笑道:“要不都说云大人年少有为,年后才替陛下抄了礼部侍郎一家,如今又替陛下了了一桩心事,下官还得多向云大人学习。” 云暮不以为意地笑了:“年后抄家已经是皇上体恤了,否则本将军早就拿他的人头和陛下讨要压岁钱了。” 这话说得轻狂,除去裴然,无人敢接话,他岔开话题:“今日小聚不聊工作,云大人,试试这道汤。” 云暮想起小贼的反应,阖上了盖子:“下官怎可夺裴夫人所爱。” 一连灌了好几杯茶,云暮借口如厕偷偷潜去了后厨。 今夜宾客不少,后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管事的巡了一圈:“钱大壮呢?” 一个搬着柴火的小工抽空回道:“方才还看见的,可能上菜去了。” 管事小心翼翼地掀开蒸笼盖,发现汤水没有少一盅后才放心,“不是让他看着火吗,谁让他去传菜的?” “嘘,别动。” 云暮低声一手提着人一手捂住他的嘴说道。钱大壮人不如名,生得瘦瘦小小,此刻像小鸡崽一样被云暮拎着。 钱大壮听到熟悉的声音后,不再挣扎:“大人,你怎么来了?” 云暮松开他:“找你打听点事,你可知炖汤的药渣在哪里?” 醉江月的药膳不少,钱大壮一时拿不准:“大人说的可是紫参野鸡汤?” “是。” “那道汤价格昂贵,许是东家怕人偷了方子,药渣才捞出来,就派管事的拿走了,具体在哪里小的也不知。” 裴然说过,方子是从宫里流出来的,只要肯花钱,谁都能买到,怎么会怕人偷方子? “你去打听打听,要是能拿到药渣,本大人有赏。” 钱大壮连忙摆手拒绝,“大人,这事做不得,前阵子有个人偷了药渣,东家知道后,让人剁了他两根指头。” 云暮挑眉:“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 钱大壮讶异:“大人如何得知?” “他今夜不知从何处偷了一盅汤,被我抓个正着,如今已经下狱了。” 见钱大壮实在害怕,云暮也不逼他,“你只需打听药渣在何处即可,这个不难吧?” 知道这是云暮最大的让步,钱大壮一口应下:“大人,小的先回去了,一会儿管事的该扣工钱了。” 云暮给了他几粒碎银,“去吧,事成之后还有赏。” 回去的路上,云暮驻足了片刻,但很快又收回视线,趁对方没注意快速进了一旁的雅间。 子时六刻,轮值的人换班结束,云暮才回府,安叔也一直在等着他。 “大人,江南那边来信了。” 云暮精神一振,回屋拨亮了烛火才打开信。信是师兄寄的,他也不认得此物,师父一个月前就去了西北,现下还未归家,师兄也联系不上他。 师父走南闯北惯了,若不是收了她和师兄为徒,也不会老老实实待在江南这么多年。云暮叹了一声,拿下灯罩,点燃了那封加急送来的信。 第二日,等沈聿明起来时才发现云暮已经不在,他索然无味地吃着早膳,“安叔,云大人昨儿没回?” “回王爷,大人一早就出门了。” 沈聿明皱眉,上值时间未到,云府离皇宫还近,她怎么当了上将军还更忙了? 第二十三章 买酒 “大人,卢宏一家斩立决,现在大理寺的人正把人拉去菜市口,王爷派人来问大人是否要去观刑。” 宋枫的表情有些难看。当初他大言不惭让人远离云暮,对方摇身一变成了王爷,如今隐瞒身份的只有他一人,侥幸变为惶恐,以致他不敢抬头看云暮。 听完宋枫的话,云暮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大理寺那边怎么说?” 案子移交给大理寺后,她没再过问,昨日封赏结束后,梁文帝又以卢宏一事为由,贬了几个为他求情之人,她着实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把人正法。 “属下去调案卷。” “不了,等会儿我亲自去一趟,正好审个人。” 三刻钟后,云暮策马来到了东市的菜市口。 卢宏逼良为娼,杀人抛尸,还联合胡人试图杀害朝廷命官,时人也并不是为了云暮他们抱不平,只是喜欢高位者落魄,烂菜叶和臭鸡蛋糊了他们一身,几人很是狼狈。 云暮有些惋惜,卢氏把自己撇得太干净,卢宏几人也没吐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监斩官手中的令牌落地,刽子手举起了手中的砍刀,手挥头落,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前排那几个姑娘的眼前。 仇人死在面前,大仇得报,便是再害怕也要睁眼去看。 云暮把身份玉牌丢给宋枫:“你一会儿去剁了卢宏和卢靖的两根指头,给李明还有陈源他们送去。” 她做不到让逝者重活,只能让借此聊慰生者心。 忽然间,一道视线落到云暮身上,她似有所察地望去,看到的却只有畅快离场的百姓。 待云暮处理完公务,夜色已经降临,宋枫推门而入:“大人,不如用了晚膳再回府?御膳房那边还温着饭菜。” 早些时候,她忙着处理堆积了几天的公务,晚膳都没来得及用。想起沈聿明还在府中,云暮摇了摇头:“不用了,宫门快落钥了,我回府再用。” 宋枫看着她急匆匆的步伐,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目送着人离去。 记得沈聿明好酒,喜甜食,云暮特意去了一趟东市,在街边等摊主给她包糕点时,一个在路上跌跌撞撞,最后一头撞到了云暮身上。 云暮好心伸手扶了他一把,随后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坐上了回府的马车。她缓缓摊开被塞进手心的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顶楼,天字一号房。 方才撞上她的正是钱大壮,有前面那个被剁了手的先例,他不敢打听得太明显,只能悄悄尾随管事的,好几次差点被人发现,这任务完成得那叫一个刺激。 据贼人交代,原先的药渣是集中堆放在墙角,所以才让那个贼人得了手,自从发现有人盗窃药渣后,紫参野鸡汤的药渣都是交由管事处置,看来就是放在这个天字一号房。 云暮马车上每一个的灯笼都雕着一个云字,街市上人人都避其锋芒,马车一路平稳地回到了云府。云暮踟蹰不前,正思考着一会儿如何开口,安叔上来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 他把小坛子凑到鼻前嗅闻:“大人,你怎么买酒了?” 云暮也不扭捏:“给王爷带的,他回来了吗?” 安叔啊了一声:“王爷搬去王府住了。” 搬走了?想住时自作主张求了圣旨,如今却一声不吭地搬走?沈聿明真是好得很! “老奴自作主张,实在该死。今儿午间王爷过来搬走了他的东西,说是王府已经修缮好了,老奴以为王爷派人去宫里知会您了,这才……老奴办事不周,请大人责罚。” 她冷笑了几声,“把东西丢出去喂狗。” 虽然不知道两人在闹什么别扭,但已经办砸了一件事的安叔表面应承云暮,背地里却差人把东西送去了秦王府。 梁文帝亲自选位窄邸,户部拨款,秦王府气势恢宏,正房厢房皆雕梁画栋,游廊里的奇花异草数不胜数。 房里沈聿明正和赵杰飞相对而坐。 赵杰飞面上恭敬,语气却咄咄逼人:“王爷不是说能救出卢宏一家吗?那日属下都去替王爷游说卢家了,如今卢宏他们人头落地,属下要如何同卢家人交代?” 他表面上和卢家没有任何关系,实则早已上了对方的贼船。 今日得了消息后,他连家都不敢回,一直侯在王府,生怕卢家人找他麻烦,派人去问了几次话,沈聿明以大理寺事忙为由,不曾回王府,他不过是一个挂着闲职的王爷,程文博哪敢劳动他? 沈聿明嗤笑了一声:“不会应付就去死,赵老板经商多年,总不至于还要本王教你做事吧?难道你不知道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大理寺刑讯的手段多如牛毛,你要是落在他们手里,保准当天就把知道的事情吐个一干二净,如今能让卢氏全身而退的办法只有卢宏一家身死,至于谁当下一个家主,那就看谁更更有本事了。” 赵杰飞被他的一番话惊出了冷汗,他今天也去关了刑,破烂的囚服下满是伤痕。 万幸卢宏他们没有开口,否则卢家出事,他也难逃一死。 “王爷。”钟叔隔着门喊了一声。 沈聿明随口把赵杰飞打发了,这种蠢货怎么会是精明的生意人?看来得想个法子整垮他的铺面,拿来送给云暮,免得她墙破了都没钱补。 “王爷,云府那边派人送了东西过来。” 沈聿明双眼一亮,故作矜持道:“拿过来给本王看看。” 今儿下午在大理寺时他就在想,云暮会给他准备什么乔迁礼,正想着就看见云暮自外走进,他兴致冲冲地朝对方走去,结果对方压根没看见他,反而转身去了牢房。 回来后发现云暮并未送东西来,还郁闷了一阵,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钟叔默默把东西摆在桌上,脚下生风地跑了出去,恍惚间听见他家王爷喃喃道:“她一定是知道我忙了一天,水米未进,所以派人送来这些东西,一定是。” 夜半,一个黑衣人避开街使,无声无息的落在了醉江月天字一号房的窗外。 没敢点燃火折子,甚至夜明珠都蒙上了一层帕子,最后只在柜子里找到了残留的药味。 钱大壮的消息无误,只是她来晚了。 两刻钟后,布政坊里,云暮率着四队人马巡逻,不知有人在府里等她到天明。 第二十四章 质问 幽幽深宫,云暮随着红玉一路到了未央宫的书房。 皇后信佛,书房专门辟出了一个小佛堂供她礼佛,厚重的帘子才掀开,暖意携着檀香扑面而来,化去了身上的寒气。 这是沈聿明封王后,皇后第一次见她。云暮心想,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净手后,云暮接过佛经,跪在蒲团上也念了起来。她痛失双亲时,神佛慈眉善目地俯视着芸芸众生,从不曾允她公道。往后几年,江南某处的一个小寺庙里总是传来肉香。 她手握权柄那天,去了一趟护国寺,对着满天神佛起誓,云家的公道,她自己来讨! 梵音空渺,云暮杀心渐止。 皇后搭着他的手,缓步走到榻边:“这几日当值身体可还吃得消?” 先礼后兵,云暮恭敬道:“奴婢一切都好,劳娘娘挂心。” 皇后冷笑道:“也是,替皇上找回了他最疼爱的皇子,又被封了上将军,你也该诸事顺遂才是。” 皇后素来平静的脸上出现了怒容,谁找回那个孩子都可以,可为什么偏偏是云暮? 当年皇上有多宠爱那个女人,合宫上下有目共睹,要不是满朝反对,只怕这个皇后的宝座都要易主了! 好不容易一死一失踪,结果被云暮找回了。去了一趟涿州,云暮这么巧就把人带回来,又这么巧在云府撞见了皇上? 太子地位稳固,背后又是崔家,皇后只想替梁文帝管好后宫,可今日才下了朝,崔家的一封书信就递到了她面前。 太子被斥,皇上对秦王赞不绝口,皇后这才慌了神。 云暮跪在了皇后面前:“娘娘,并非奴婢故意隐瞒,奴婢也是那日才知晓王爷的身份。” 皇后却不相信:“云暮,你为人谨慎,不知他的身份又为何带他入京?满朝百官不知多少人给你递拜帖,又为何独独见他?” 因答应过沈聿明会领下功劳,云暮只道:“娘娘,奴婢和王爷相谈甚欢,正巧他要来京城,便邀他一起。” 皇后一个字也不信,她无愧于云暮,对方竟然背刺她!阉人就是阉人,一心只为权势,从无良心! 她怒喝:“满嘴谎言,出去跪着,何时想告诉本宫实话就何时起来。” 已近冬月,外头虽无雪,却狂风不止,云暮想拿过斗篷,但红玉一直挡在身前,她只能伏低身子退了出去,跪在正殿外。 日光被云层挡得严严实实,不曾泄下一丝金光,云暮看着日晷,不知跪了多久。 寒风肆虐,寒意席卷全身,就算是正常人,跪了这么久也该受不住了,更何况体弱的云暮。 双眼发黑,膝盖更是冻到没有知觉,云暮攥紧冰冷僵硬的手,后悔今日没有戴护膝,后悔方才没有强硬地拿走斗篷。 帝后宠她,满宫皆知,是以她不曾告诉冯章他们,若她久久不回就去勤政殿搬救兵。如今只能等皇后消气她才能起身了。 忽闻脚步声响,她勉力抬头却看不清来人的面容,鼻子却比眼睛更早认出来人。 雪松香,是沈聿明。 来人轻嗤,俯身捏住了她的下巴:“本王还说今日不见云大人在父皇身边伺候,原来是在皇后这里躲懒,去给本王的汤婆子灌上热水。” 手中的汤婆子热得云暮手心发烫,她含住塞进嘴里的药,眼神慢慢清明,仰头看着站在她身前的沈聿明。 文竹正欲把云暮扶起,宫里都是一些拜高踩低的人,岂会让他如愿? 一直看着云暮的宫女春兰走上前来,欲拿过云暮手中的汤婆子:“秦王殿下,云大人不便,还是奴婢去替你换热汤吧。” 沈聿明一巴掌打偏了春兰的头,他压着怒气说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碰本王的东西?” 被人当着小宫女的面掌掴,春兰心生怨怼,但她不敢怨沈聿明,便把这笔账记在了云暮头上,“奴婢不敢,王爷恕罪。”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皇后,她笑着走出:“秦王,春兰这丫头不懂事,冒犯了王爷,还不快去给王爷沏茶赔罪。” 后面这句话是对春兰说的。 春兰感激地看了一眼皇后,正要起身,就被一双脚踩住了手。 沈聿明背在身后的手勾了勾,文竹赶忙扶起云暮。 “儿臣见过皇额娘,此人方才冒犯了儿臣,皇额娘轻轻揭过,传出去怕是会坏了皇额娘的名声。” “那秦王以为如何?” “不如云大人跪了多久,她便跪多久吧。” 见沈聿明见了她不下跪,还试图罚她宫里的人,皇后又想起那个威胁过她后位的女人。 “本宫觉得不如何,还是说秦王比本宫更了解后宫宫规?” 沈聿明难得冷了脸,想到云暮衣衫单薄,他不再争执:“是嘛,那皇后娘娘可要约束好宫人,免得哪天再冲撞了贵人。” “文竹,把人带上,我们走。” “你敢?” 沈聿明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后:“本王传皇上口谕,命云暮即刻去勤政殿伺候笔墨,娘娘可还有异议?” 皇后哪敢再说一个不字,只能恨恨地看着他们走。 红玉把人扶回正殿:“娘娘,云暮才跪了多久,秦王就得了消息来给他解围,还求了皇上的口谕,只怕是云暮已经和秦王统一战线了。再任由云暮和秦王来往,只怕对太子不利。” 皇后凉凉地看她一眼:“你以为如何?” 红玉咬牙道:“除之后快。” 才出未央宫,沈聿明解下斗篷披在云暮身上,见云暮嘴唇微动,“这么冷的天穿这么点就出来,想冷死就尽管拒绝。” 云暮:…… “王爷,下官的斗篷还在未央宫。” 不等沈聿明发话,文竹又小跑进了未央宫。 轿辇抬着云暮行至宫门后换了马车,沈聿明丢给云暮一瓶药,而后背过身去,“擦膝盖的。” 云暮撩起裤腿,细细上好药,马车里有火炉,算不上冷,又等药干了才放下裤腿。 她撩开帘子:“王爷,这应该不是去勤政殿的方向吧?” 沈聿明拉回她的手,理直气壮道:“本王就是假传圣旨了,那又如何?” 又问:“今日救你,可值云大人一个承诺?” 第二十五章 夜探鬼市 沈聿明把人送回府,安置好后才又进宫面圣。 梁文帝一见了他,拍着桌子呵斥了一句:“逆子,你就这么忤逆你皇额娘!还敢假传圣旨,反了你了。” 朝堂上封王那日,梁文帝在百官面前许他面圣不跪,沈聿明往榻上一坐,端起茶杯悠悠地喝了一口才道:“父皇,若不是儿臣,云大人今天就要冻死在皇后宫里了。” 梁文帝不过是做做样子,闻言他忙问:“云卿如何了?” 沈聿明想了想:“死不了,就是可能又要休养几日了,儿臣替云大人告几日假,还有,皇后宫里那个叫春兰的婢女,言语冲撞了儿臣,儿臣往后不想再看见此人。” 不是什么大事,梁文帝摆摆手,大方允了,又试探问他:“朕看你对他倒是比其他人上心得多。” 沈聿明瞥了一眼梁文帝,把茶杯重重搁下:“父皇说的什么话,若不是有云大人舍命相护,儿臣只怕已经成了贼人的剑下亡魂了,难不成您要儿臣做那忘恩负义之徒?” 梁文帝不再疑他。 另一边的云府。 云暮随手在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便坐在榻上发起了呆。回京后休的假比她入宫几年加起来的还要多,汲汲经营了这么多年,也是该好好歇歇。 发觉屋内的温度下降,她往火炉里添了几块银丝炭后,才把注意力放在书上。 不知是何时买的杂记,入眼第一句便是:“城门时有鬼市,半夜合,鸡鸣散,人从之多得异物。” 鬼市多异物,那会不会也有她想要的东西? “安叔!” 安叔听完,在书房里踱了几步:“大人,鬼市鱼龙混杂还阴森,您身体不适,怎能去那种地方,老奴如何放心得下。” 云暮不愿再听他废话:“你不告诉我如何去,我也能从别处得知,鬼市我必得去一趟。” 安叔伺候他多年,深知他的秉性,只能无奈告知:“金光门下,丑时三刻会有一个暗门。” 云暮跟在其他人的身后,无声地避开街使,往暗门的方向走去,甬道悠长,深不见底。她脚步落下的前一刻,左臂被人抓住,带着雪松味的暖意传进鼻子。 云暮反手握住他的手臂,把人摁在墙上:“你来干什么!” 沈聿明顺势倚墙,一手虚虚环着她的腰,一手搭在他额上探体温:“这话该本……我问你,你不在家好好养病,来这里作甚?” 云暮把人往门外推:“我无事,你回去吧,我怕护不住你。” 许是第一次见有人在暗门前吵架,路过之人纷纷侧目,云暮瞪了他们一眼,下一瞬,就被沈聿明推搡着往前,只听见身后之人大放厥词:“这一次,换我护你。” 两刻钟后,豁然开朗。 两排灯笼悬挂于架,鬼市却还是一片昏暗,摊主一身黑衣,连面都给蒙上了。 沈聿明捏着身前人的衣袖,上前两步,颤声道:“云暮,我怕黑,还看不见路。” 云暮偏头看了他一眼,腹诽了一句谁护着谁还说不定呢,见贴在她背后的人一直哆嗦,她低声说了一句‘冒犯’,随后牵住了沈聿明的手。 把从涿州带回来的东西连同一锭银子塞到了一个摊主手里,摊主收了银子,又摸了摸手里的另一样东西,最后无声地指了指鬼市尽头的那座阁楼。 才走了几步,不知沈聿明看见了什么,竟挣脱了云暮的手,“这个收好,你先进去,我待会儿去找你。” 云暮哎了一声,沈聿明已经没了踪影,她本想把香囊挂在腰间,又恐被盗贼顺走,思虑了片刻,最后收在袖中,肚子往前。 几个衣衫褴褛之人自她身边跑过,嘴里不停念叨着“米嚢花”三个字。 鬼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从入口走到阁楼,也花了小半个时辰。 云暮紧了紧面巾,推门走了进去。 阁楼不过两层楼高,却坐满了人,和外面的轻声细语不同,阁楼里的人恨不得用声音掀翻阁顶。大门一关,这些声音也被隔绝在里面。 云暮随意找了一个二楼的角落处坐下,但和其他人直勾勾地盯着台上不同,云暮一直观察着在场之人,即便有人做了伪装遮住面容,但习惯骗不了人,云暮还是认出了几个酒楼的管事,其中就有醉江月。 那道紫参野鸡汤果然有问题! 随着台上人的动作,云暮脑海里浮现出安叔的话。 “阁楼里的东西皆是拍卖,价高者得。” 一件件东西摆出,又送至台下,云暮还是没等到她想要的东西,便兴致缺缺地把玩着手里的那颗果实。 一人咦了一声,落在她身旁,想抢过云暮手中的东西,反倒是被云暮捏住了手。 她暗中使力把人推至一边,淡淡道:“再敢动手,小心我废了你的胳膊。” 他嗷嗷叫了两声,又捂着手臂坐了过来:“这位小兄弟,我只是想看看这是不是米嚢花,不过你既有它,何苦还要来鬼市同我们抢?你这个在哪买的,可否告知?” 米嚢花?这个? 云暮有心想问,台上锣鼓声响, 带着獠牙面具的人收了锣,闷闷的声音自面具后传出:“各位客官,这是鬼市的镇市之宝,米嚢花,这次数量不多,一份十枚,只有五份,价高者得。” 一枚和云暮手里一模一样的东西摆在了台上的展示桌上。 还没等人竞价,一人上来耳语了几句,拎着东西往后遁去。 面具人再次敲锣:“今夜有老鼠混了进来,交易到此为止。” 说完,他也飞身往后跑去。 老鼠二字如同洪水猛兽,顷刻之间,人潮退散,云暮抓住方才的那个人,“老鼠是谁?” 那人不住挣扎:“是官府之人,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混进来的?” 云暮抬脚踢起桌子,挡住了一根箭矢,桌子四分五裂之前,云暮松开了手,那人趁机挣脱束缚逃了出去。 墙面上的一个个黑洞对准了云暮,箭矢同时飞出,正对着云暮飞来。 她抽出腰间的软剑,划下头顶上的帷幔,帷幔卷住不少箭,但下一批攻势很快袭来,直把云暮往窗户边逼。 只需脚下一踹,就能逃出生天,但事出反常必有妖,云暮闪身躲在了一根柱子后面。 厚重的大门被人从外打开的那瞬间,阁楼里的机关再也没了动静,云暮捏紧长剑,挥向直奔窗户之人。 第二十六章 症状 永安坊,卢家。 卢宇正带着一家老小翘首以盼,夫人朱氏替女儿拢了拢衣服,低声抱怨:“老爷,都等多久了,怎么还没来。” 卢宇横了她一眼:“无知妇人,你懂什么!” 卢宏一事,虽说被皇上问罪,但幸好他们取舍得当,这才没让其他几个世家钻了空子,现如今最要紧的就是争夺家主之位。 家主之位都是由嫡系一脉传承,如今卢宏一家皆被斩首,就算还有人活着,他也不可能出现在人前,所以家主之位只能在他们几房里出,最后花落谁家,只能各凭本事。若能得到外援,胜算便会大几分。 最得圣心的莫过于沈聿明和云暮,但云暮此人冷心冷情,从不和世家过分接触。沈聿明和他不同,不仅替他们除了卢宏这个祸害,还独独接了他的请帖。 是以今日他借口身体不适,未和卢恪等人去赴约,而是留在卢府单独和沈聿明叙话。 一辆奢华无比的马车徐徐从街巷驶来,车架皆由楠木所制,车帘严严实实地把风挡在外头,车内的火炉散发着暖意。 “王爷,到了。” 文竹掀开车帘,冷意直直灌进马车,沈聿明把书随意一搁,随即起身。 卢宇携着一家老小上前迎接:“下官见过王爷。” 沈聿明把卢府门口的石狮子到门上的匾额都打量了一遍,“起来吧,听说卢府的匾额还是父皇御笔亲书?” 卢宇恭维道:“京城的事都瞒不过王爷,外头风寒,王爷里面请。” 卢府刚搬来京城时,不敢张扬太过,只把两处三进的宅院并在一起,几家老小挤在这巴掌大的地,翻个身都怕挨着旁边之人。又得圣宠后,陆续把旁边的宅子购置下来,一一打通,留一个垂花门方便进出。 即便如此,和涿州奢华的卢宅相比,卢府的装饰还是少了不少,难怪好好的京官不当,要回涿州当土皇帝。可惜骗得了其他人,却骗不了他。 沈聿明随着卢宇往书房走,总觉得如芒在背。 一个身披粉色斗篷的卢晓晓猝不及防和沈聿明对上视线,偷看就算了,还被当事人当场抓获,红霞浮上卢晓晓的面颊,她跺了跺脚,进了西厢房。 卢宇没有察觉到二人的动作,还在前面不停地说着他在任内的功绩。 沈聿明此来不是为了听听废话,一到书房就拿出米嚢花往卢宇怀里一丢,“卢大人,你当卢家家主,它的生意,本王要一半。” 卢宇定眼一看,开始装傻,“王爷,这是何物?” 沈聿明开始套话:“卢宏那老东西吐出来的,这桩生意他在涿州也做,还曾给本王递过橄榄枝,可惜本王昔日有眼无珠,并未答应,真是遗憾。” 突然,他话锋一转:“卢大人不答应也无事,卢家的另外几位,或许能答应本王的条件。” 说罢,他起身离开,心里却在默数,再脚即将踏出房门之时,身后的卢宇终于开口。 “王爷,此事我们还能再谈谈。” …… “大人,你怎么孤身一人就去了鬼市,没受伤吧?” 冯章见云暮还有话说,一掌拍在宋枫背上:“不过是一些小商贩,就是十个都不够大人打的。” 云暮把东西递给他们∶“此物名叫米囊花,在鬼市售卖,昨夜有几个酒楼的管事也去了鬼市,想来就是为了买米囊花。” 冯章屏气捏鼻,丢给身旁之人∶“臭烘烘的,这有何用?” 云暮回想了一下,猜测道:“应该是会让人成瘾。前些日子我曾在西市抓到一个偷了一盅汤的小贼,神情癫狂,举止怪异,他之前是管药渣的小工,后来偷药渣被发现,这才被醉江月赶了出来,我怀疑醉江月新出的那个紫参野鸡汤里也放了这个东西。” “你们这几日私下去查查,尤其是那些原先生意一直不温不火,最近突然火爆的店。” “是,大人。” “御膳房那边,可有抓到可疑之人?” 冯章摇头:“没有。” “奴婢见过皇上。” 梁文帝听到声音,把朱笔一搁,招手示意云暮到他身侧,王全识趣地退了出去。 “熹儿不是说你病了,还替你告了假,今日怎么进宫了?还拿着药箱。” 云暮扫了一眼摊开的奏折,弹劾她的,她若无其事地合上∶“不过是吹了些风,有些发热罢了。奴婢听说皇上日日都要喝三回药膳,可是身体不适?” “你这几日不在,那些蠢货不会做事,奏折看得朕眼睛疼,喝了药膳能轻松不少。” 云家之事还未查清,梁文帝还不能死,,云暮劝道:“皇上,是药三分毒。” 梁文帝突然伸出手:“云卿既不放心,不如亲自号脉。” 顺着细长圆润的手指往上,能瞥见一截两指就能圈住的腕子,几日未见,梁文帝的心又痒了起来,左手手指微动,但最后还是没有动作。 云暮看过药材,都是补气血之物,梁文帝内里怎会亏空呢?云暮拿出银针,轻轻扎进穴位,银针也毫无变化。 见云暮皱眉沉思,梁文帝趁机拉起他的手轻拍了两下:“院使天天都来请平安脉,朕怎会有事?” 云暮垂眸,抽回手整理药箱:“是奴婢多虑了,但那药膳皇上还是少用吧。” 许久没有得到云暮的关心,不管他说什么,梁文帝都满口答应,“皇后那边,朕警告过了,往后你不用再去她宫里了,她若再来找你,你只管来禀报朕。” 云暮一一应下,又同往常一样替他分好奏折。 半个时辰,梁文帝打了好几个哈欠,云暮偷偷觑他,发现他和小贼的某些症状很像。 浓茶一杯接着一杯,第三杯时,云暮终于出声:“皇上,浓茶伤胃。” 梁文帝按了按太阳穴,撂下笔:“这几日朕总是乏得很,云卿,你来批。” 太监批红,大梁前所未有,云暮先前也只是替他分奏折,自然不敢应下∶“皇上,这有违祖制。” 梁文帝摆摆手,在一旁的榻上半躺:“规矩也是人定的,朕让你批你就批,拿不准的再问朕就是了。” 云暮拿朱笔的手微微颤抖:“是。” 第二十七章 怀疑 第一次批红,云暮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她抽空抬头看了一眼沉沉睡去的梁文帝,心想:若是他一直这样,那她是不是能一直批红? 她捏紧了手中的朱笔,低低地呵了一声,又翻开了下一本奏折。 除去为沈聿明筹备封王大典,朝中并无大事,也难怪梁文帝敢放心给他批折子,云暮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打开了最后一道折子。 是有关摘星阁的。 半年前,梁文帝突然要在京城内建一座摘星阁,登临其上,手可摘星辰。 满朝文武百官恨不得血溅朝堂,梁文帝还是不改其志。 钦天监推演数次终于算出吉日后,户部也只能捏着鼻子掏钱,但工程之大,没个一年半载不能竣工。 才刚要叫醒梁文帝,王全就端着一盅汤进来了,云暮把汤随意放在桌上,拉着王全走到一边。 许是闻到味道,梁文帝没等人喊就醒了,云暮二人听见动静,止住了话头。 见他一口接着一口,云暮上前一步:“皇上。” 梁文帝面上不舍地放下勺子,“罢了,朕既应了你,定会做到,传膳吧。” 心里却想着,待会儿让御膳房再给他炖一盅。 云暮亲自端了出去,招手叫来一个侍卫:“把汤倒出来收好,我待会儿有用。” 伺候梁文帝用完午膳,云暮就告退了。拎着梁文帝剩下的汤直接去了大理寺。 长凳上的人不停挣扎,但双手双腿皆被捆在凳上,他只能用后脑撞击身下的木凳,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给我汤”几个字。 云暮问一旁的衙役:“他这种情况多久了?” “来的第二天就是如此,一开始只是浑身打哆嗦,后来开始以头撞墙,脑袋都磕破了,小的只能把人捆起来。” 云暮把食盒递给衙役:“拿去喂给他。” 虽是药味,衙役有些迟疑,“这是?” 云暮只道:“不是毒药,你只管喂。” 小贼一闻到药味,头也不撞凳了,双眼直直地看着衙役手中的碗,半碗下去,他咂了咂嘴,不再挣扎。 药膳里果然有米嚢花! “把他身上的绳索解了。” 云暮两只搭在他的手上,脉象和梁文帝的差不多,只是他的亏空得更厉害。 据衙役所说,这几日此人鲜少进食,日日都念叨着要汤,人都变得皮包骨了,可见米嚢花着实害人。 “他一般什么时候会失控?” 衙役思考了片刻,“一天得有个两三次,大多是上值后不久和晚膳前,有时夜里也会。” 云暮点点头,他现在用了那个汤,想来晚膳前也不会再犯病,再晚些,她也不便进宫了,只能道:“你跟手底下的人说一声,明早冯章会来提人,他们只管把人给冯章就是。” “云大人,这么巧。” 大理寺门口,沈聿明刚从马车上下来,见了云暮又把人往车上拉:“云大人还没用午膳吧,走走走,本王请你。” 没等她拒绝,马车已经往前驶了。 云暮斜看了他一眼,“王爷,你不是单纯想请下官吃饭吧?” “聪明。” “昨夜我在鬼市看见了卢家人,正好今日卢家相邀,就去走了一趟,卢家的酒楼都在用这个米嚢花。” 云暮常在坊市走,自然知晓卢家名下有几家酒楼,“他们不缺客人,怎么还干这种事?” “谁会嫌钱多呢。卢宇想让我助他得到家主之位,事成后,那几家酒楼赚的钱与我五五分。” 云暮不由看他:“你答应了?” 沈聿明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摇了摇:“怎么可能,卢家又不止他一个人想要当家主,万一有其他人能开出更好的价格呢。” “我还打听到了,其他几个世家也在用这个,没一个是干净的。” 云暮点点头,“阁楼里的那几个管事,下官已经让人去查了,对了,明日……” 把明天的计划同沈聿明交代完后,马车已经从东市绕到西市了,最后停在了醉江月门口。 云暮挑眉:“王爷当真要请下官吃饭?” 沈聿明率先下了马车,朝她伸出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聿明算是醉江月的常客,平常见人都是三分笑,出手还阔绰,是管事最喜欢的冤大头。 “王爷,您来了。” 刚扬起的笑脸在见到云暮时僵在了脸上,他心虚到有些结巴:“云……云大人。”而后同手同脚地把人往楼上引。 沈聿明不解,最近接触下来,云暮并非不讲理之人,可怎么人人见了或者提起她,总是有些后怕。 “他怎么见了你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云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许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被下官认出。” 昨夜在鬼市,云暮上楼时被人撞了一下,她还没说话,对方就指着她骂了起来,只是骂着骂着声音就小了,云暮打量了几下,只觉得对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记住了他中指上的那颗祖母绿的碧玺。方才见到周管事时,云暮终于想起。 管事去鬼市买米嚢花,因没有固定的货源,所以那道汤每次限的量才不同。 管事指挥这小二上菜时,云暮突然开口:“周管事,听闻醉江月的紫参野鸡汤深得大家喜爱,不知云某是否能定上几盅?” 管事习惯性地转了转手上那枚祖母绿的碧玺,不想抓了个空。昨日在鬼市冒犯了云暮,回来后他又惊又惧,生怕被对方识破身份,今日出门前,特意把碧玺摘了,没想到人真的来了。 管事幽怨地看了云暮一眼,他怀疑昨夜那个老鼠就是云暮,但又不敢说,只能为难道:“大人,醉江月月初会竞拍紫参野鸡汤的名额,价高者得,云大人只能等下个月了。” 云暮遗憾地叹了口气,“本官真是没有口福,下去吧。” 管事忙道:“云大人想要定几盅?小人帮您和东家说一声,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云暮当即起身抓住顾管事的手摇了几下,“顾管事,你真是个好人!本官要定两盅。” 手劲太大,顾管事忍痛笑笑,抽出了手:“能替大人分忧,是小人之幸。” 抽回的左手中指上,正好有一个碧玺留下的白痕。 第二十八章 卖惨 门才关上,沈聿明摸了摸装着热水的水盆,温度正好,“洗手吃饭。” 云暮低头吃了几口,发现沈聿明一直托腮看她,她放下筷子,担忧地看了一眼他右手手臂:“王爷手臂上的伤无碍吧?” 沈聿明呆呆地‘啊’了一声后才回过神,开始捂着手臂卖惨:“伤口疼得很,一抬胳膊就渗血。” 昨夜在鬼市时,沈聿明还没打听完消息,就发现一大群人从阁楼里跑出,直到大门重新关上,他都没有看见云暮出来,急忙闯了进去。 满地的箭矢让他慌了神,又见到破开的窗户,还当是云暮中了奸计跳窗而出,便着急忙慌地跑了过去。 云暮的剑刺过来时,他刹不住脚,躲闪不及,又没带武器,只能抬手挡下攻击。 云暮自觉惭愧,坐到沈聿明身侧,拉起他的衣袖:“我看看。” 果不其然,白色的布条红了一片。 布条上的结还是她今早给人换药时打的,云暮深吸了一口气:“王爷没换药?” 沈聿明无辜道:“今儿点卯过后就去了卢府,回来正好看见你,本王哪里有时间换药?” 云暮记得附近有家医馆,给沈聿明理好衣袖:“不吃了,下官带你去医馆换药。” 沈聿明扒拉着桌子,坚决不走:“那不行,本王的手也是随随便便就能给人看的?这传出去,本王以后如何议亲?” 云暮:“……你在说什么鬼话?一个大男人,大夫还能占你便宜不成?” “万一那个大夫真的好男色怎么办?你伤的我,你要负责。” “那你疼死吧。” 话是这么说,云暮最后还是把人带回了布政坊,正上着药,宋枫就回来了。 宋枫一见到沈聿明,整个人都炸了:“大人,属下有事要禀报,能否让闲杂人等回避?” 被划为闲杂人等的沈聿明轻嘶了一声,云暮的动作放得更轻了:“弄疼你了?” 他轻嗯了一声,在云暮看不见的地方,朝宋枫挑衅地扬了扬眉,把宋枫气得脸都青了。 毫不知情的云暮最后打了个结,点评:“娇气。” 云暮把东西收回药箱:“可是有关米嚢花的事?直接说吧,王爷不是外人。” 虽不情愿,但宋枫也不敢耽误事,把记录下来的名单递给云暮:“属下还听说今夜有人戍时在东市倒卖米嚢花。” 此前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突然一下子就泛滥起来,背后定有人推波助澜。 “去通知冯章他们,今夜换上常服,随我去抓人。” 宋枫应了一声,却不离开。 云暮这才抬头看他:“还有事?” “没了。”宋枫垂下头,脚下跟灌了浆似的缓缓挪了出去。 彻底看不到人后,沈聿明冷不丁问道:“宋枫可知你的身份?” 云暮摇头:“不知,下官岂会把这种把柄告知他人?” 他继续追问:“本王听说宋枫是你捡回来的,这么多年也一直瞒着他?” 云暮反问:“难道王爷这几年逮到个人就会告诉对方你是皇上的儿子吗?” 沈聿明眼底的笑意慢慢凝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本王就不叨扰云大人了,药箱也顺路给你带回去。” 戌时一刻,云暮在东市闲逛,这也看看那也瞅瞅,视线却不离开那个昏暗的角落。 不多时,一个狗狗祟祟的人背着一个包袱警惕地往走另一条街巷走,身后不远处还跟着好几个人,云暮放下手里的东西也跟了上去。 等人们拐了个弯后,发现角落空无一人。 把邻近的两条街都翻了个遍,还是没能找到,周管事苦着张脸,不知该怎么和东家交代。 “说吧,这些都是哪来的?” 诏狱森森,一路走来,脚下黏腻,更有一些断肢被随意丢弃在刑架旁。 黄志达还没走到脚就软了,冯章揪着他的后领子把人往里拖,捆在了刑架上。 还没等用刑,黄志达就交代了:“各位大人,我说,我说。这米嚢花是一个黑衣人给我的,说是京中的贵人都在用,他提供米嚢花,由我来卖,最后得的钱三七分,我三他七。” 冯章问道:“那人是何模样?” 黄志达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啊,他带着帷帽,还穿着一身黑衣,小人如何能认出?” 又问:“那你们怎么交货?” “每隔三日,他就会把货放在小人家前的那个小巷子的墙里,天黑后小人再去取,钱的话,小人卖完回家时,会顺手塞进放米嚢花的墙里,第二天再去看,已经被人拿走了。” “大人,你们要是也想做这个生意,小人可以替你们引荐,小人卖一个米嚢花才得这个数,再让给你们两利,就真的要饿死了。” 一鞭子落在黄志达身上,“废什么话,把你知道的都交代清楚,否则就把命留在诏狱吧。” 黄志达疼得面容扭曲:“听说昨日鬼市的货没有出掉,京城里大多数人都急着要,今夜小人的米嚢花能卖到……” 云暮给伍华使了个眼色。 云暮终于开口:“你既卖这个东西,也应该知晓它的用途吧?” “小人不知,只知晓用了之后就再也离不开这玩意,听说朝中许多大人都在用,就连皇上也……” 云暮一鞭子甩在黄志达身上,鞭尾扫过他的嘴巴,火辣辣的疼:“住口,皇上乃一国之主,岂容你污蔑?” …… 早朝一下,云暮就提着那个小贼去了勤政殿,进门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药膳味,人未到声音先制止了他:“皇上,这个药膳不能再用了。” 梁文帝惦记了一夜,此刻又被打断,就算是云暮,他也心生不满:“这是为何?” 云暮把打着冷颤和流鼻涕的小贼丢在地上:“这个小贼是奴婢前些日子抓到的,偷了醉江月那道野鸡汤的药渣,之后就成了这副模样……” 她伸手接过冯章递过来的汤药:“这是奴婢按照院使的房子在太医院抓的药,他喝下去之后并无好转。” 说罢,她上前拿过梁文帝的那盅汤,又给小贼灌了进去,小贼闻到味拼了命地把汤往下咽,最后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皇上,只有加了米嚢花的汤才能让他安静下来。” 他的症状和地上这人并无太多区别,梁文帝的额头冒出阵阵冷汗。 “去查,朕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谋害朕。” 第二十九章 人人自危 “去刑部知会一声,让他们把诏狱空出来。” 云暮叮嘱完伍华后,带着王全把尚未来得及出宫的人都遣回了金銮殿。金吾卫三千人,还要留下半数保护梁文帝,云暮又讨了一道圣旨去军营调了两千兵马,全程搜捕。 整个京城戒备森严,云暮策马飞驰穿过朱雀大街,直奔永安坊,把卢家团团围住。 云暮上次带人抄礼部侍郎一家也只带了二十余人,今天这个阵仗,不知有多少人遭殃。 京中百姓怕祸及自身,闭门不出,却还是被敲开了门。 从巳时到申时,终于挨家挨户搜了个遍。城中的米嚢花过于分散,且大多都是酒楼拥有,可在卢家却搜出了一大袋。 卢家一家老小被捕下狱之时,卢宇几人正在太和殿拉拢能助他们登上家主之位的人,殊不知留守皇城的金吾卫正在缉拿他的路上。 “皇上,在涿州之时,奴婢就在卢宏和知县的府上搜到过米嚢花,只是当时不知此物有何用处,直到抓到那个小贼,才知此物在京城早已流通,且在鬼市也有人贩卖。” 涿州之案卢宏一家什么都没招,卢家也把此事撇得干干净净,只舍弃了几个求情的小喽啰。 没能顺势把卢氏一族拉下水,梁文帝恨得牙痒痒,现下卢家和米嚢花扯上关系,他说什么都不会再放过卢家。 “革职查办,那几个卢家人,你亲自去审,务必让他们吐出解毒之法。” 云暮再次见到卢家人时,是在诏狱。 她拿出一个米嚢花:“卢大人,别来无恙啊,大家都是老熟人,你主动坦白能少受点罪,云某也能和皇上交差。” 在云暮来之前,刑部的人草草地审过一次,并未动刑。 卢宇被绑在刑架上,只看了一眼又合上双眼:“你不过一个没根的阉人,也配和本官说话?在这里,也就徐振峰还配得上和本官说话。” 世家之人自诩高贵,最看不起地位比他们低下之人。云暮当上中郎将后,不是没有世家对他示好,但都被他一一拒绝,卢家就是其一。 打那之后,卢家人和云暮就面和心不和,卢宏一家被抓后,卢家人直接和云暮撕破了脸,日日让手底下的人写折子弹劾。 云暮边套臂鞲边道:“配不配的,可不是你说了算,方才皇上已经下旨,革了卢家人的职,本将军称你一声大人是看在你们卢家多年来为皇上分忧的份上,别给脸不要脸。” “对了,你等下最后快点松口,本将军要赶场,去抄了卢家。”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卢宇怒视云暮,手脚上的铁链被他拽得叮当响,“你敢!” “抄家对于本将军来说不过家常便饭,有何不敢?” 云暮不再与他废话,扫了一眼卢宇的指头:“来人,给卢大人修修指甲,被困在金銮殿大半日,想来也是饿了,再请他吃顿板子。” 连刑架都没给人下,板子就一个接着一个落到人身上。 “云大人。” 云暮扭头,看见沈聿明正拾阶而下,她忙起身挡在他面前:“你来诏狱做什么?” 伸手想要挡住沈聿明好奇的双眼,她才发觉手上沾了几滴血,反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把人带了出去。 冬日的天总是暗得格外快,酉时还没结束,天已经一片漆黑。 “诏狱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又受着伤,怎么就来了?” 云暮毒舌惯了,今天少见地关心他,沈聿明的眼底沁出几分笑意,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云暮身上,却被她抬手制止:“别,在外跑了一天,一身灰尘,且里面起了火盆,不冷,你自己穿着,怎么突然来了?” 沈聿明痛呼了一声,趁着云暮的注意力放在他手臂的伤上时,把狐裘披在她身上:“方才进宫,听说你在审卢家人,这么久了,他们应该还没招吧?” 云暮无奈倚墙看他。 沈聿明脸一热,移开了眼:“先前我和卢宇谈过,对他也还算了解,不如换我去审他?” 卢宇心高气傲,且对背后之人忠心耿耿,见不得会说实话,他大概能猜出背后之人是谁,若是能借此撬开对方的嘴,也能让云暮轻松些。 一阵风迷住了云暮的眼,也带走了她的一声轻笑。 “在山里长大的孩子还真是单纯。” 云暮看着他懵懂的双眼,“王爷,你所谋不小,那些被陛下看重的皇子哪个背后没有母族撑腰?三皇子之母虽是平民出身,但只要她给皇上吹吹枕边风,好处少不了。” “你虽才回宫就被封王,但身后无人,君心难测,凭着陛下的愧疚能走多远谁也不知。这些时日世家私下肯定没少讨好试探你,如果你今日插手卢家一事,其他几个世家如何敢再相信你?” 云暮把斗篷塞到沈聿明怀里:“回去吧,此事你不要插手。” 沈聿明还不死心:“即便是以担忧父皇安危为借口也不行吗?” 云暮摇了摇头:“不行,皇上早就想杀一杀世家的傲气,奈何一直找不到机会,这次即使有把柄,但世家根基太深,能把卢家一锅端了已是万幸。王爷信不信,明日就会有替死鬼出来顶罪。” “陛下此举定会惹得世家猜忌,下官作为他的走狗,自然也会被迁怒,王爷还是少和下官来往吧。” 沈聿明怔怔地看着她,头发被风吹乱也无心去拂:“你答应过要和我合作,如今又要始乱终弃吗?” 云暮叹了一声,踮脚把他的头发拨至身后,欲替他戴上狐裘的兜帽,却怎么也够不着。 “头低一点。” 今夜许了她,往后再见到,二人就要形同陌路了,沈聿明固执着不愿低头。 在京城如履薄冰的这几年,云暮警惕任何主动向她示好之人,就连和亲自捡回来的宋枫也不曾交心,但对沈聿明,她总是一再纵容,今夜就当是最后一次吧。 “王爷以后遇到难处,也可私下来寻我,只要下官能做到,定然不会推脱。” “大人,卢宇晕死过去了,他夫人倒是有话要说,可要听招供?” 第三十章 毁灭证据 云暮闻声收手。 狱卒只闻声不见人,不知来找云暮的是沈聿明。见云暮火急火燎地赶上去接人,生怕来人被吓到,狱卒不敢多看,只能窥到一抹灰色的衣摆。出来寻人时看到云暮双手搭在对方的头上,两人的动作看起来像极了在…… 狱卒被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玩男人也就罢了,在外面也不知收敛,阉人这种没根的东西就是变态。 云暮自入宫以来,不曾受过谁的孝敬,原来是下头送的东西没送到点子上。 仗着云暮背对着他,狱卒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二人,甚至还在揣测云暮会用什么法子来折腾人,猝不及防对上男人淡然的目光,狱卒垂下头,啐了一句,不过是出来卖的,装什么清高。 云暮回头看了一眼,沈聿明说过,因卢宇官职低,他那房不执掌中馈,手里头的酒楼铺面也不过两间。而且她今日在卢宇那一房搜出的米嚢花也只有十来颗,从卢宇下手不过是看他怯懦,想试试能不能撬开口罢了。 “不听了,你们审吧,本将军送了王爷后还有要事。” 狱卒才知面前之人是近日深得皇帝恩宠的秦王,方才他没有藏住眼中的鄙夷,生怕沈聿明追究,猛然跪地:“小人不知王爷大驾光临,还请王爷恕罪。” 不知就不知,又不是什么大事,何故如此惊慌,云暮不明所以,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离。 沈聿明阴鸷地扫了一眼狱卒,记下了他的脸:“滚。” 对上云暮时,目光柔和了一瞬,又硬邦邦地开口:“不是说要送本王吗,还不走?” 一路走来,沈聿明都不曾开口,本以为云暮能哄他两句,没想到她又成了闷葫芦。 但气归气,最后还是要提醒云暮:“卢宇背后之人可能是贵妃,那日的追杀大概也和贵妃有关,你可从此处查。” 说完,他飞速上了马车,怕被云暮追问,也怕她又说一些不中听的话:“钟叔,走吧。” 云暮失笑,转身回去找人传话,不想卢夫人招供如此之快。 她翻看供词,发现上面净是一些废话,当即伸手掐住卢夫人的脖子:“你戏弄官员,该当何罪?” 特意让狱卒空出离刑架最近的牢房,又让卢家人住了进去,为的就是让他们观刑,看谁熬不住先开口。 卢宇虽说鼻孔朝天,谁也看不起,但对夫人也还算不错,这么多年也不曾纳妾。卢夫人见卢宇昏死了过去,万般心疼,但卢宇不许她插手卢家之事,平日里她不是和贵妇们聚会饮茶就是去逛街买首饰,对家中的事务根本不了解,被捆在刑架上时才知道害怕。 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狱卒烦了不愿再审,才松了口气就被云暮掐住了脖子,她说不出话,只能小幅度地摇头。 云暮用力捏紧手指,在人快气绝身亡时才收手,卢夫人是王氏女,嫁给卢宇多年,也算养尊处优,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她惊惧地喘着粗气,被狱卒拖回了牢房。 一通审问下来,没得到一点有用的消息,云暮看着这几个自告奋勇来审人的狱卒,暗骂了一句废物。 刑部掌狱讼事务,狱卒进诏狱的第一课就是协助审人,云暮在诏狱审过不少案子,知晓狱卒的手段,虽比不得她狠辣,但也不至于差成这样。 几人嘴角扬起的弧度还没放下,突然被云暮揪住了衣领。 云暮伸手在几人的腰间掏了掏,果然搜出了好几个金元宝。 她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拿起金元宝朝着狱卒的脑袋砸去,脚下动作不停:“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吧?皇上下旨严查之事,你们竟然敢受贿包庇罪犯。” 事情败露,几人捂着脑袋求饶。 几个狱卒从不远处跑来,“云大人,这是……” 云暮抽出狱卒腰间的剑,一刀抹了其中一个的脖子。沈聿明对人三分笑,不会无故针对一个没见过的狱卒,想来是此人无故冒犯。 “把剩下这几个打入牢中,和卢家人同罪。你们回去告诉徐尚书,让他管好底下人的手,要是再误了事,别怪我秉明皇上,反正刑部尚书的位子有的是人想做。” 此事若是捅到皇上面前,别说徐振峰的官职不保,他们的小命也要丢,狱卒不敢再大意:“是。” 云暮带队穿过坊市,往常热闹拥挤的街巷此刻清冷寂静,不说吆喝,就连小摊都没见几个。 怕被人偷偷潜进卢府毁去证据,云暮简单搜查后就派人在此处看守,她飞身下马:“可有异常?” 门口的副尉行了一礼:“回大人,并无异常,属下一直守着,半只苍蝇都没飞进去。” 云暮拍了拍他的肩,挥手示意身后之人进府:“辛苦副尉了。” 灯笼被风吹得晃动,红袖一手护着灯笼一手还要扶着贵妃,不时侧头:“娘娘。” 晚些时候不知贵妃得了什么消息,把自己关在寝殿,就连晚膳都没有用。 红袖偷偷出去打听,才知晓皇上盛怒,派云暮在京城搜捕,虽不知搜捕何物,但想起贵妃让她放在药膳里的东西,她咽了咽唾沫,拖着发软的双腿回了长乐宫。 今夜本不该红袖守夜,但贵妃点明要她伺候,又撑着眼皮熬到贵妃说的时间,两人提着灯笼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出了长乐宫。 看着红袖包袱里的东西都抖进水里,何秋林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回肚里。这条水渠是从宫外引进的活水,会带着这些米嚢花流到宫外,她已将米嚢花损毁,无人能发现这是何物。 米嚢花查不出毒性,否则她也不会给梁文帝用,便是在京城流通,也不曾叫人怀疑,到底是何处出了纰漏? 宫外收上来的那些真金白银正和顺着水流而下的米嚢花一样正在离她而去,而这一切都是拜云暮所赐!何秋林恶狠狠地掐了红袖一把,恨声道:“云暮,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同本宫作对,本宫要你死不瞑目!” “谁在那里!” 第三十一章 匕首再现 梁文帝收到云暮递进宫的消息,卢家暂时还没松口,让他莫要再用米嚢花,但到了后半夜,他实在忍得难受,让太医院照着以前的房子给他炖了一盅药膳,但他让王全加了米嚢花进去。 汤药入肚,焦躁不安的情绪才得以抚平,临时起意要去御花园走走,不想却听到前方传来动静。 早上才抓了一大批人下狱,其中不乏世家之人,难保世家狗急跳墙,派人来恐吓或是刺杀,侍卫当即拔刀把梁文帝护在中间。 “何人在此,还不束手就擒。” 利剑出鞘的声音在寂静的冬夜显得格外冷肃,红袖强忍着惧意上前轻斥:“大胆,这是长乐宫的贵妃娘娘!” 贵妃把包袱丢给红袖,摘下兜帽,缓步行至人前,看见人群中间的梁文帝时,诧异道:“臣妾见过皇上。” 侍卫这才合上剑让出条道。 深更半夜只带着一个宫女出门,梁文帝示意侍卫去岸边查看:“这么晚了,你不在宫里待着,出来做什么?” 贵妃稍稍侧身,露出才挖出的坑,“皇上这几日都没来后宫,想来是被朝事绊住了脚,臣妾担心您宵衣旰食,深夜难寐。百合能清除心火,安定心神,想到御花园有几株,便带着红袖来了,打算给陛下做一道百合莲子羹。” 侍卫用剑刨了几下,果然挖出了几个百合,皇帝疑窦才消,“起来吧,这些事吩咐宫人去做即可,若是因此受了风寒,可不值当。” 贵妃把手放在梁文帝的手心,“臣妾于微末时和您相识,能走到今天全都倚仗您的宠爱,便是刀山火海都能闯一闯,更何况只是挖个百合。” 男人都喜欢女人的依赖和崇拜,皇帝亦然。梁文帝被她这番话逗得开怀大笑,他捏了捏贵妃的脸:“朕可舍不得让爱妃涉险。” 贵妃的手在梁文帝身上打着圈,娇声道:“那陛下今夜就宿在长乐宫吧。” 梁文帝被勾出了一团火,他抓住作乱的手,任由贵妃把他往长乐宫的方向带:“朕依你就是了。” 小径微弱的灯光照亮眼前之路。 云暮站在正厅,看着手下自库房抬出一个又一个箱子,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 伍华拍了拍掌,几人同时打开,黑夜里骤然亮起金光。 “卢家一大家子挤在这几个三进宅子拼成的宅院,没想到家底这般厚,有这些钱都能在平昌坊买宅子了,书里说的有钱人最喜欢不显山不露水,大抵就是这样吧。” 云暮的手划过一个个金元宝,普通平民要想入朝为官,只有三条路走,一是上阵杀敌攒军功,二是官员推荐,三是凭借自身的才能考取功名。 但世人大多爱走捷径,借着推荐的名头卖官鬻爵,屡见不鲜,世家朝廷共分天下,皇帝不喜也抓不到把柄。 卢家能抄出这么多东西,也在云暮的意料之中。 挥手合上箱笼,却眼尖地发现隔壁有一把熟悉的匕首,云暮弯腰翻出:“这把匕首是在何处找到?” 一旁的侍卫想了想,转身在众多箱子中又找出了两把匕首,“在卢宇的书房搜出来的,卢恪他们也有。” 云暮一把抢过灯笼,在看到刀柄上的李字时,她瞳孔一缩。 兰维至死都没有供出匕首上的李字是何意,在涿州断掉的线索此刻终于又连上了。 她把东西抛给侍卫:“把这些送到我府上。” 东西还未登记,东西多几样少几样也不会有人知晓,云暮从不做这种事,今日倒有些奇怪。 侍卫好心相劝:“大人,这些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不如您换一个?” 云暮点了点匕首,认真道:“此物和涿州之事有关,你别把事给我办砸了。” 卢家三个人每人一把匕首,为何卢宏没有?难不成兰维的匕首就是卢宏所赠?云暮又否决了这个可能。 王大勇死时,卢宏和兰维并未达成合作,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把信物送给他人? 卢宏就算真的有,但也只有一把,但清风说过,没过几日,兰维的腰上又重新挂上了匕首。 难不成卢宏只是一枚弃子还是牵涉在其中的人不止卢宏? 第二天她去到布政坊时,口供已经摆在了她的桌上。 云暮还没看完,冯章歪歪扭扭地走了进来。 昨夜她担心诏狱之人又被收买,特意让冯章带着人亲自去审。 “能开口的都招了,但卢宇几个就是不松口。” 梁文帝自外走进,撩起衣袍坐在了勤政殿的龙椅上:“严刑逼供,若是吐不出解毒之法,涉及此案的人一家老小都得五马分尸。” 昨夜在长乐宫一夜荒唐,醒来满心疲累,但用过早膳后又活了过来,在贵妃的温言软语里,他坐上了去上早朝的轿辇,到了之后发现有好几个官员告病。 他压着怒气听底下的官员汇报,结果竟然有言官进谏,斥他不分青红皂白抓人,他静静听完,而后当场让侍卫把人拖了出去。 云暮垂眸思考了片刻,决定如实相告:“皇上,奴婢猜测,米嚢花之毒无解。” 梁文帝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云暮:“你说什么?” 事关他的身体,他不得不重视。 云暮跪在原地未动:“不知皇上可还记得那个小贼?奴婢问过大理寺负责看押他的人,此人刚入狱时每日发病一两次,后来病情愈发严重,一日能有三四次,今早奴婢去问时,他们说发病的次数少了,人看着也精神了许多。” “奴婢斗胆猜测,米嚢花只要不服过量,不会致死,但要解毒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不再服用米嚢花制成的东西。” 皇帝回忆那个小贼发病时的症状,反正也没毒,他突然不想戒掉米嚢花了,堂堂一国之君,蜷缩在地涕泪横流求人给药成何体统? 云暮久久没有听到声音,飞速地抬头看了一眼梁文帝,她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而后一股喜悦涌上心头。 或许梁文帝沉迷于此对她来说是个机会。 第三十二章 毒杀 云暮把梁文帝的挣扎看在眼里,她要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些:“皇上,您得为了大梁的江山社稷考虑啊。” 梁文帝回过神:“容朕想想,你先下去吧。” 没有当面应下,说明梁文帝的心在动摇,但他也不会全然相信,但云暮敢保证,就算是太医院院使,也找不到第二条解毒的法子。 至于贵妃…… 卢家不招供,她没有理由搜宫,昨日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贵妃得了消息没准已经毁尸灭迹了,或许宽泛几日会让对方露出马脚。 诏狱的人越来越少,但卢宇他们一口咬定米嚢花是他们在鬼市花了大价钱买来,只用在卢家的酒楼,东西为何会出现在宫里他们也不知。 冬日的天总是灰蒙蒙,晚些时候,大雪突降,今年的雪来得格外的晚,也格外的大。 沈聿明正在云府的暖阁替云暮修剪着花草,看着云暮正在给一盆刚冒出新芽的东西翻土,随口问道:“你又新种了什么花?” 云暮头也不抬:“米嚢花,只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能发芽。” “种它做什么,要是被那些人知道了,明儿大半的奏折都在参你。” “他们也就敢在奏折上参两句罢了。” 从前她就一直替梁文帝分奏折,这几日梁文帝沉溺米嚢花,批折子一事落在了她头上,日日看着弹劾她的折子,早已习惯。 诏狱一别,云暮以为沈聿明会审时度势,顺势投靠世家,培养势力,结果往后几天又大摇大摆地进了云府,生怕别人不知二人交好。 云暮深觉那日是白费口舌,沈聿明却道:“如今你受父皇重用,我们二人若是突然翻脸,那些世家定能猜出我们在演戏,还是等以后找到机会后再做打算。” 赶也赶不走,还是王爷,云暮也拿他无法。 “贵妃那边查出什么了吗?” “娘娘,卢家人都死了大半,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这话在红袖心里憋了好几天,看四下无人,她终于鼓起勇气发问。 她原先只是浣衣局的一个小宫女,但绣工了得,也因此被贵妃看上,调去了长乐宫当差。上一个大宫女溺毙在深井后,贵妃就提她做了大宫女。她只觉得惶恐,生怕步她人后尘。 何秋林折下一支开得正好的梅花,轻笑了一声:“怕什么,卢家人不敢乱说话,此事查不到我们身上。” 先不说她已经把所有的证据全部销毁,卢家人若是敢吐出半句不该说的,牵扯到背后之人,他们只会死得更快,而且她知道,卢家人活不过今晚了。 “大人,卢宇几人死了!”宋枫进来后直挺挺地跪在云暮面前,满是愧疚。 云暮猛然起身:“你说什么?” “今早士兵换职时才发现,人已经死透了。” 云暮没等他说完,疾步出门翻身上马往诏狱的方向飞驰。 刑部的人战战兢兢地在外面候着,见了云暮忙把人带了进去。 “今早放饭时,人是背对着牢房门的,他们才没第一时间发现,后来看人不动才发觉不对,进去查看后才发现人已经死了。” 云暮迈着长腿一步下三阶,直奔牢房。被冻了一晚,尸体维持着死时的姿势,七窍流血,嘴唇发紫。 “他们是被人毒死的,叫仵作来验尸。” 她巡视了一圈,问道:“昨夜是谁值守?” 几人从末尾走出,跪在云暮面前,浑身僵硬,嘴张了半天只吐出了“大人”二字。 云暮喝不了酒,对酒味甚是敏感,哪怕是在各种味道混合的诏狱,也能一下辨出。 “你们昨夜喝酒了?” 几人喝酒误事,在云暮来之前急匆匆地换了一套衣裳,没想到还是被对方闻出,为了活命,下意识就要否认。 云暮提醒:“如实招来还能从轻发落,若是被我知道你们在撒谎,你们的下场和他们没什么区别。” 顺着云暮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他们昨夜忘记收拾的断肢,但他们着实冤枉。 “回大人,昨夜百味阁的人送来一桌酒菜,说是这几日小的们辛苦,特意犒赏,小人才喝醉了。” 云暮戳着他们的脑门说道:“你们两个耳朵之间夹的真的不是猪脑吗?这辈子是没吃过几个好菜还是怎样,随便一个人送来的东西都敢下嘴,怎么没把你们也毒死?” 狱卒直呼冤枉:“大人,那个小二说是您派人送来的,否则就是给小的十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吃啊。” 云暮闭眼告诉自己要冷静:“如今都等着卢家人开口,本将军是得了失心疯才会派人给你们送酒菜。” “本将军现下就入宫面圣,你们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宋枫追了上来,“大人,是属下失职。” 云暮头也没回:“看守不力,自己去领罚,等我从宫里出来再收拾你。” 宋枫停住脚,面色有些发白,眼中还带着几分挣扎,似是想不顾一切地告诉云暮真相,最后薄唇微动,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了声“是”。 到金銮殿时,早朝还未结束,云暮盯着徐振峰,一字一句地把卢宇几人被毒杀一事说出。 朝堂上,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惋惜,还有几个则暗自庆幸。 梁文帝怒火冲天,随手拿起东西对着徐振峰砸了过去:“人待在诏狱,你就是这般看管的?” 奏折打歪了徐振峰的官帽。 事发突然,徐振峰滞在原地,他本就是靠世家运作才坐上刑部尚书的位子,哪怕上次底下的人提醒过狱卒受贿一事,他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口头训斥几句就揭过了。他想过人会被云暮的严刑弄死,但没想过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 徐振峰以头触地:“皇上,此事与微臣无关啊!” 人已经死了,再挖也挖不出什么,此事最后以徐振峰罚俸半年禁足三个月收尾。 云暮走在宫道上,重新捋顺思绪,有人以她的名义送酒菜,灭口的同时顺势把她拖下水,希望她的人能把小二带回来,否则她就百口莫辩了。 第三十三章 诬陷 云暮在勤政殿没等来小二的消息,正盘算着怎么和梁文帝开口,徐振峰已经带着昨夜值守的狱卒来了,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此事涉及到她,她不能随意打杀狱卒,否则就会有杀人灭口的嫌疑。趁着徐振峰进门,她吩咐身边的小太监:“若是冯章带人面圣,不得阻拦。” 死到临头了还这般气定神闲,徐振峰给了云暮一记眼刀:“皇上,微臣是被人冤枉啊,方才出宫门时,微臣看到诏狱的人在喊冤,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徐振峰从宫门带了人来,梁文帝虽不满,但也只能听他们说完。 徐振峰踢了狱卒一脚,催促他们:“在皇上面前把昨夜之事从实招来。” 狱卒们畏惧地看了云暮一眼,方才有人给他们一笔钱,又雇了一辆马车把他们送到宫门口,只需他们在下朝时跪地磕头喊冤即可,没想到被徐尚书押进了勤政殿。 里头的人他们一个都得罪不起,只能把昨夜发生的一切全盘托出。 比起世家的走狗,梁文帝更愿意相信云暮,“云卿,可有此事?” “还请皇上明鉴,奴婢昨日离宫后直接去了布政坊,下了值就直接回了云府,一路皆有人证。” 徐振峰在一旁道:“或是背着人偷偷出去,或是前几日安排好的,也未可知。” 话音刚落,王全走了进来:“皇上,丞相大人求见。” 丞相崔浩,当今皇后的兄长。 “宣。” 崔浩目不斜视,行了跪礼后开始说明来意:“皇上,方才有个自称是金吾卫的侍卫拦住微臣的马车,求微臣保他一命,此事臣本不该管,但他说此事和云大人有关,怕危及陛下的安危,微臣就斗胆带他来面圣。” 不待梁文帝开口,他又拍了拍手,“进来。” 云暮眉心微蹙,冯章几人是参军,她又常带在身边做事,宫里的侍卫大多认识,方才又吩咐了下去,不可能求到丞相跟前,她隐约觉得事情超出了她的把控。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她身旁。 云暮侧头打量,她记忆极好,但把这几日见的人都想了个遍,还是没能对得上脸。 侍卫只看了一眼就忙不迭开口:“皇上,小人名叫覃建鸿,在布政坊当值。云大人昨日回了布政坊后,就偷偷翻墙出去了一趟,小的也不知他去了何处,只知道大人是两刻钟后才回的。” 云暮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视,最后落在覃建鸿的后脑上,难怪她参徐振峰时无人开口,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她冷冷地盯着覃建鸿:“昨日本将军何时出门,又去往何处?门外这么多人,怎么只有你一人瞧见?” 覃建鸿不敢看他:“大人,您午时末出去,未时二刻回来,因您是从窗户翻墙出去,才正巧被小人看见。而从布政坊到百味阁,来回正好要两刻钟。” “小人听说了诏狱的事后,一直惴惴不安,恐被你发现灭口,这才求到了丞相面前。” 云暮冷笑了一声,复跪在地:“一派胡言,皇上,若奴婢想要动手,卢家人被抓当晚就该直接死在诏狱,奴婢为何拖到今日才动手?” 见丞相老神在在,徐振峰补了一句:“即如此,方才云大人在金銮殿时怎么不把此事告知皇上,是做贼心虚吗?” “人才入狱就死于酷刑,云大人也不好和陛下交代,这几日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所以你才选择在昨夜杀人。况且云大人的医术和院使不相上下,用什么毒能一击毙命对你来说不是很简单吗?” 梁文帝原本更相信云暮,但徐振峰的话一出,他的心开始摇摆不定。 这时王全再次进来:“皇上,金吾卫冯章求见。” 云暮和众人一起回头,看到冯章微不可察地对她摇了摇头,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冯章把手中的那张纸呈给王全:“皇上,这是仵作的验尸报告。下官方才去百味阁寻昨夜送酒菜的小二,昨夜他送了饭菜后没再回来,仵作验尸后说人是在戌时末死的。” 若狱卒没有撒谎,那就是人还没回到百味阁就被人杀了。 徐振峰道:“皇上,定是云暮怕东窗事发,所以杀人灭口!” 所有疑点全都指向云暮,梁文帝想要包庇都难,“云暮,昨夜你同谁在一处?” “昨夜儿臣和云大人在云府饮茶赏雪,云府的下人亦能作证。” 沈聿明解下身上的斗篷,对梁文帝行了一礼:“父皇,早知勤政殿这般热闹,儿臣今早就冒雪来上早朝了。” 梁文帝笑着点了点他:“你啊。” 被人横插一脚,徐振峰脸色有些难看,他阴阳怪气地说道:“王爷和云大人交好,谁知您是不是做伪证呢?” 云暮在心里骂了一声蠢货。 下一瞬,一个茶盏直直地朝徐振峰的脑门砸去,滚烫的茶水烫红了他的脸。 “王府的马车招摇过市,又在云府外停了一夜,是本王作伪证还是你存心害人?” 梁文帝欣赏够了徐振峰的狼狈才出来打圆场:“都给朕住嘴。人死在诏狱,徐爱卿你难辞其咎,云卿身上的疑点也还未洗清,都回去给朕闭门思过。” 都怪沈聿明误事,否则云暮已经被打入大牢了,徐振峰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不过想到他的人还有后手,他的心情才好了几分。 丞相悠哉地缀在他们后面,云暮特意放慢脚步等他:“丞相大人,还真是巧啊,我的人偏偏找上了你。” 狱卒在宫门撞到徐振峰,才驳了狱卒的话,丞相就带了另一个目击证人出现,有这么好巧的事? 丞相露出一个假笑:“是啊,本相也没有想到。” 与此同时,宋枫在布政坊领了二十军棍后,一瘸一拐地去找人打听宫里的情况。 听完冯章的话后,他差点跳了起来。 “不是说把卢家人杀了大人就不会有事吗?他如今怎么会被扣上杀人的帽子,被皇上禁足在家!” 第三十四章 又来一证人 宋枫对面的人安抚道:“时局动荡,云大人被禁足在家才是好事,证据不足,关个一两日就出来了。” 宋枫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没有骗我?” 那人道:“怎么会,不过是云大人咬得太紧,否则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若牵连到我们,张姨娘也逃不过,你也不想她死在你面前吧?” 前有涿州一事,现有米嚢花之事,梁文帝会放过卢家才有鬼,此局卢家人必死。但因梁文帝授意,云暮扣人不放,他们的人捞不出来。那几个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再晚几天,他们就该把不该说的都吐出来了。 提到他娘,宋枫的脸色才缓和了几分,“我并未有此意,只是事出太急,一时乱了方寸。” 那人语重心长道:“小少爷,你跟在云大人身边多年,该有所行动了。” 宋枫出了门后,脸上的怯懦瞬间消失。当年用他娘来威胁他,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个手段,可偏偏他没有办法,只能照做。 有时他想不顾一切把真实身份告知云暮,但想到娘遍体鳞伤地被关在冰冷的柴房,他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没有他们无情,注定要被这些人牵制。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再信他们的鬼话。云暮这几年有多遭人恨他不是不知,只要有机会,他们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怎会禁足这么简单。 而此刻禁足在家的云暮正把箱笼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书桌上。 匕首,米嚢花,还有那个一卷卷女子的画像,画像是一位白衣女子。 从风月居地牢出来的女人里,并没有长竹村的人,不管怎么问,迎春楼的老鸨只道:“人得了脏病,没挨过去,死了,尸体丢在城外乱葬岗。” 清风说过,人消失的前一晚,她们几人还互相通了气,根本没有得病。 “人怎么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她怀疑过卢宏和京城的青楼勾结,把人偷偷从涿州运了出来,她回京后曾去过青楼,但没一个能对得上脸。 “你又是谁?” 云暮把东西重新放回箱笼,安叔轻叩了几下门:“大人,大理寺的何大人带着人来了。” 门自里打开:“他来作甚?” 安叔犹豫了片刻,“卢家人被毒死一事已经传遍京城,听说有人在午间见到你去了百味阁,就去了大理寺。” 一环接着一环,这是要把她和毒死卢家人一事捆在一起,别让她查出谁是主谋。 她理了理斗篷,撑伞往正厅走去。 何昌站在廊下细细打量着云府,和云暮共事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来云府。 昌平坊的房子有市无价,住的大多都是豪门勋贵,便是砸锅卖铁散尽家产,他都买不起昌平坊的一个三进宅子,更何况云暮这个五进的大宅子。 听闻脚步,他收回眼中的羡慕,“云大人,劳烦你同我们走一趟。” “你可见过此女?” 云暮摇头:“没见过。” 身侧之人不敢抬头看云暮,“民女蒲柳之姿,大人不认得也正常。昨日午时一刻,民女见云大人进了百味阁,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民女听说卢家人死后,惶恐不安,恐夜间有冤魂索命,特来交代。” 云暮看向台上的程文博:“程大人,我想问她几句话,不知方不方便?” 正常流程,程文博自然应允。 从云暮的发冠到鞋,女子对答如流,云暮拍手叫好:“本将军都注意不到这么多细节,你观察得倒是细致。” 女子僵了一瞬:“大人天人之姿,让人一眼难忘。” 云暮笑笑:“最后一个问题,本将军走时,是骑马还是坐马车?” 女子的头更低了:“民女不知。” 惊堂木一拍,程文博质问:“你方才又说见云大人出来,他如何回的布政坊你岂会不知?” 女子跪地大喊冤枉:“云大人出来后,民女就归家了。” …… 一番询问,却毫无破绽,云暮有毒杀卢家人的嫌疑,程文博也只能拘了云暮。 罪名还未落实,不用穿囚服,云暮和程文博并肩走在前头。 “程大人,后事就劳烦你了,金吾卫那边如果有拿不准的事,让他们来大理寺找我。” 她虽然禁足,但还是要办事。 程文博点点头:“举手之劳,你我不必客气。” 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不过是一个毫不相干之人,那名女子却对云暮的穿着倒背如流,这些人真当他白审了这么多的案子吗。 一阵寒风吹过,抖落了枝头的白雪。 “娘娘,皇上正在见大理寺的程大人,您还是早些回吧。” 王全好言相劝。 贵妃坚持:“无妨,本宫等一等就是。” 王全叹了一声,凑近贵妃:“娘娘,老奴也不瞒您,皇上此刻正气头上,方才还砸了一套青瓷茶具,您还是回吧。” 贵妃压下厌恶,惊讶地捂住嘴:“怎会如此,今早去上朝时不还是好好的吗?” “娘娘深居后宫有所不知,卢家人中毒身亡,此事似乎和云大人有关,皇上今早只禁了足,后来被程大人关进了大理寺的大牢,可不得生气?” 得到想要的消息后,何秋林见好就收,她朝身后看了一眼,红袖熟稔地把一锭银子塞给王全,又把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 王全的拇指抚着红袖细嫩的手背。 何秋林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等王全占够了便宜后才把手中的食盒递给他,温声叮嘱:“莲子羹降火,劳烦公公替本宫送进去,凉了就不能用了。” 王全闻言依依不舍地撤回手,谄媚笑道:“娘娘放心,老奴一定给您送进去。” 回到长乐宫后,何秋林直奔书房,纸上墨痕一干,她才把红袖叫了进来。 “冷宫后的那道墙,三行四列。” 红袖躬身接过,却反被拉住了手,“好好的一双手,怎会变得如此?难不成是因为王全?” 红袖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何秋林一巴掌甩在了红袖的脸上:“能被王全看上是你的福气,这双手若是毁了,你以后也不用在长乐宫伺候了。” 红袖的满腔怒火被这句话浇灭,她想起前任掌事宫女的死,“娘娘饶命,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 何秋林轻抚她的手,给了她一个瓷瓶:“你这双手生得好,本宫也是气你不爱惜自己,拿去涂手,莫要辜负了本宫的厚望,下去吧。” 第三十五章 牢中刺杀 近来案子少,大理寺的牢房空出了不少。 云暮百无聊赖地坐在牢狱里,罪名未落,不用穿囚衣,但镣铐却是免不了,腰间的天子令也暂且让程文博替她收好。 她拨了拨手上的镣铐,失笑摇头,这么多年,宿在牢房的次数不计其数,但手脚带着镣铐被人关在牢房还是头一遭。不过她也不担心,最迟明日,她就能出去了。 狱卒点头哈腰地迎着几个人往云暮的牢房来。 见是穿着金吾卫的衣服,手里还拿着东西,金吾卫几千人,没见过也正常,云暮没察觉不对。 来人把手中的公文呈给她:“云大人,冯参军派小人来给您送东西。” 云暮手才伸出,公文蓦然腾空,长剑出鞘的声音响起,眼前的公文被人一剑劈成两节,白色的粉末扬扬洒洒而下。虽闭得快,但还是晚了一息,双眼火辣辣地疼,泪水被痛意激出。 眼睛看不见后,耳朵变得更加敏锐。右耳微动,举起手上的铁链挡住前方的攻击。 一击未中,刺杀云暮的那个杀手对着云暮的腹部抬腿就踢,云暮不察,后退了几步,后背紧贴在墙上,辨认着他们进攻的方向。 她身上的武器都被收走,称得上一句手无寸铁,能拖住一时是一时,“你们是何人,为何要冒充金吾卫?” 为首的杀手冷笑了一声,只说了一句“要你命的的人”,便再次提剑朝她砍来。 牢房空间小,云暮裆了几下很快就到了头。对方人多,云暮躲闪不及,小臂被人划了一刀。 耳边传来风声,她侧身躲过,镣铐的铁链一卷,剑落入了云暮的手中。 狱卒尖叫了一声后,再也没了声响,动静不小,却无人闯进,外头的人只怕已经遭遇不测了。 对方人多势众,几人同时发难,一道道伤口处现在云暮的身上,住在周围的罪犯蜷在角落,不敢发出声响。 杀手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为首的那人也没想到这么多人还杀不了一个瞎眼之人,他咒骂了一句,打了一个手势,其中一人拿出鞭子卷住了云暮拿剑的手,剩余两人同时举剑飞向云暮。 云暮吸了一口气,反手拽住鞭子,把人扯过来挡在身前挡住攻击,长剑自腰部往后,刺中了身后之人。 她把身前的杀手往前推,长剑顺势抽出后又没入身前人的身体,长剑穿过两人的身体,却没能杀死还活着的那人。 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云暮的心提了起来,来的人是杀手还是她的人? “云暮!” 是沈聿明。 云暮心下微定,手上却不敢卸力,为首的杀手见败局已定,在沈聿明闯进来之前咬破了藏在牙里的毒药。 “没事了,人都死了,我来晚了。” 云暮一身白衣被鲜血染红,沈聿明心揪了起来,恨自己没有及时发现异常。 雪松味冲淡了云暮鼻尖的血腥味,云暮松开握着剑柄的手,想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被脚下的尸体绊倒,好在沈聿明及时把人拉了回来。 “牢房太黑,没看清。” 沈聿明半信半疑地盯着云暮,最后看向了那双无神的眼睛,他伸手挥了几下,云暮毫无察觉,脚尖试探着前方,发现并无障碍后才落地。 沈聿明心口一窒,脱下大氅披在云暮身上,直接把人打横抱起。 “文竹,递牌子进宫请御医。” 余下之人纷纷低头清理尸体,不敢多看。 请御医自然瞒不过梁文帝,文竹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知。 梁文帝大怒:“这些人太过猖狂,竟然敢在天子脚下刺杀朝廷官员!查出来,朕要诛他九族!” 程文博才出宫就听到这个惊天噩耗,“覃建鸿呢?” 覃建鸿火急火燎地带人回了大理寺:“大人,都查清楚了,一路上没人见过云大人,也和那名女子的家人对了口供,对不上,又从她家里翻出了不少现银,他们才从实招来。” “我们才把人带走,就有几人来灭口,撒个谎就能得到五百两银子,有命拿也不看看他们有没有命花。” “对了,金吾卫那边来了人,说是在午时一刻给云大人换过茶,也有人能证明,不过他们今早都病了,告了假。” 能作证之人同时告假,其中必有蹊跷。云暮敢作敢当,程文博也不信他会无故毒杀卢家人,“把口供整理好,我去王府看看云大人。” 人在大理寺受伤,于情于理他都该去看看。 一盆盆血水端出,程文博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一旁的太医,有点摸不清状况了。看着小厮端出的血水,云暮伤势不轻,为何太医会同他一样被拦在外面不许进去? “云大人如何了?” 太医摇了摇头,眼底的迷茫和他如出一辙,文竹急得就差直接把他扛出宫了,他都以为云暮危在旦夕了,但来了之后,他连云暮的面都见不着。 他只能道:“云大人精通医术,又有王爷在旁,应该无碍。” “这么多人都杀不死一个云暮,还都折损在大理寺,当真是废物!” 崔浩嗤笑:“还拿了东西弄瞎了人眼,结果云暮只受了写皮外伤,你们王家训练出来的精英暗卫只有这个水平吗?” 王明远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但又无法反驳,他梗着脖子道:“你们崔家行,怎么不派人上?” 崔浩放下手中的茶杯,凉凉道:“本相之前就说过不站队,谁要是倒了,本相都不介意补上一刀。你该庆幸今日不是云暮对付你,否则本相也会助他一臂之力。” “这么好的机会,还是没能把云暮拉下,说废物还算是抬举你们了。” 王明远敢怒不敢言,曾经的王氏红极一时,连出几代皇后,后来逐渐没落。如今虽同为世家,但他的官职远在崔浩之后。 他也是急病乱投医,才会以为崔浩和他是一条心! “接下来该怎么做?” 崔浩又暗骂了一句蠢货,“云暮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如今又有秦王护着,不想步卢家的后尘就把尾巴清理干净,不要再有动作。” 第三十六章 独自治伤 “不要太医。” 云暮的伤大多都在上身,最重的一道在胸口,太医诊伤必得脱去上衣,到时她的身份暴露就全完了。 沈聿明看着血迹斑驳的衣服,不禁皱起了眉头:“我帮你?” 刚逃出宫那几年,时常被人追杀,他和梅姑东躲西藏,受了伤也不敢去医馆,都是相互给对方包扎。在苍山的这几年,钟叔的人里有个军医,他跟着对方学了不少救命的医术。 云暮念出一串药名:“这伤死不了人,你让人照着这个方子去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水,拿来给我洗眼睛。” 她怕把眼睛拖瞎了。 门只开了一条缝,沈聿明把药方递给候在门外的钟叔:“按着这个方子去抓药,热水还没好吗?” “已经派人去催了。” 钟叔双手接过药方,又看了一眼院门:“王爷,水来了。” 王府的下人低垂着头把一盆盆热水送进里间,出去时,一个小厮抬头看了一眼床上之人,但帷帐挡得严严实实,半点轮廓都没有显露。 沈聿明交代着熬药事宜:“让我们的人盯着药,免得被人做了手脚,等会儿太医来了就先让他在外面候着。” 他回京时间太短,这府里能信的只有钟叔他们几个,前几天他揪出了几个探子,剩下的安分了不少,但事关云暮,他不敢掉以轻心。 门再次合上,云暮听到脚步后直接道:“劳烦王爷把水放在床上,剩下的下官自己来处理即可。” 沈聿明不赞同道:“眼睛都看不见,你还是别瞎折腾了,我来帮你。” 他举起右手对天发誓:“你放心,我用发带蒙住双眼,绝不乱看!否则就叫我被雷劈死。” 看不见的时候,云暮能相信的只有她自己,“王爷,我是瞎子,你也蒙住眼,如何上药?下官知晓身上的伤在何处,上个药也不是什么难事。” 末了她又补上一句:“若实在有需要,下官再请王爷帮忙。” 云暮都这般说了,沈聿明也不好再坚持,把东西摆好后,又一一告知面前的东西是何物后才转身站在了紧闭的窗前。 身上的衣服只剩下一件里衣时,云暮还是停了手,她的手在床边摸索了片刻,确认厚重的帷帐把人的视线都挡在外面后,她才用沾了水的手巾慢慢润湿伤口处的衣物,一点一点地剥离。 碰水后的伤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意,云暮闷哼了一声,双眼泛起泪花,手上脏污,她不敢擦拭,只能任由泪水滑落。 沈聿明担忧的声音在对面的角落响起:“你没事吧?” 云暮心一狠,直接把里衣撤了下来,伤口再次撕裂,她捏紧了手中的里衣,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无事。” 拿起盆边的干手巾随意擦了几下,察觉到血还在往下流,她拿起一旁的外袍披在身上,确认穿好后才道:“王爷,能把热水换成药汤吗?” “可以,方便让我进去把水盆端出来吗?再换几条大一点的手巾。” 云暮点点头,“方便。” 沈聿明的脚步声落在床边,他垂眼看着盆里的血水,紧皱的眉头能夹死蚊子,但云暮没发话,他也不敢乱看。 没一会儿,药味溢满了房间。 帷帐外响起沈聿明的声音,“药汤还有些烫手,不如你先洗眼睛?” 云暮嗯了一声。 药液冲洗双眼,云暮一时分不清流下的是泪还是药。粉末进入眼睛不多,治起来不难,更何况她为了尽快恢复,开的方子药效很强,洗完眼后隐约能看到一些轮廓。 云暮才轻呼一口气,把沈聿明赶了出去。 房里有地龙,云暮还让人在房里点了一屋子的蜡烛,倒也不冷。药液洗身,血慢慢止住,云暮拿起止血散不要钱似的往伤口上倒,纱布几乎裹满了上身。 伤口还未结痂,血水会再次粘连伤口,但这里并非云府,云暮不敢托大。 一个时辰过后,除去沈聿明,其余人都跪地行礼,谁都没想到梁文帝会出宫探病。 梁文帝看着跪在脚边的太医,质问道:“人如何了?你怎么不在里面伺候?” 太医有苦说不出,“这……” 沈聿明接了话:“云大人无事,想来很快就能出来,不如儿臣陪父皇去正厅稍坐片刻。” 梁文帝哪能真正放心,“朕去看看。” 沈聿明正要拦下,房门忽然打开,云暮面无血色出现在人前:“奴婢惊动圣驾,实在该死。” 云暮双眼扫过院子,比起上次突然出现在云府,梁文帝这次出宫的阵仗大了不少,随侍太监,金吾卫…… 梁文帝又上前一步,“伤得这般重,为何不让太医进去上药?” 云暮垂眼道:“皇上,奴婢一个阉人,又略通医术,不过是包扎个伤口,怎敢劳动太医?” 梁文帝想起往事,没有再提此事:“走吧,朕送你回云府。” 一连几日,云暮都不曾出门,进出云府都有金吾卫搜查,半点空子都不给人留。 “娘娘,除去陛下和秦王的药,云府一概不接。” 红袖双手满满当当地出宫,又一样不落地拿了回来。 贵妃看着接连几日都被退回的药,很是不满:“那就想法子混进陛下送去的药里。” 梁文帝沾上了都戒不掉,更别说云暮,米嚢花掌握在他们手里,到时云暮还不是任由他们拿捏? 咔嚓一声,一节白梅掉落,花瓣散落一桌:“他的命当真是好,但事在人为,本宫不信他的命次次都能这般好。” “熙儿最近在做什么?这么多天都没进宫请安了。” 提起梁承熙,红袖耷拉的眉眼终于上扬了几分:“娘娘的生辰快到了,三皇子大约是在为您准备贺礼呢。” 贵妃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把修剪好的白梅插进云兮花瓶中,“把这个给熙儿送去,你抓紧时间把那身衣裙绣好,生辰那日,本宫定要压过皇后那个贱妇。” 红袖讷讷应下。这几日为了那身衣裳,白日里她要伺候贵妃,还要替她办差,一得空又扎进绣房,眼睛都快熬瞎了,但她丝毫不敢抱怨。 第三十七章 又捡人 养伤期间,除去沈聿明亲自送来的药,就连梁文帝的药她也不大敢用。 药从宫里出来,经手的人可多了,难免会混进一些不该有的东西。此前监视了贵妃一段时间,并未发现有何不对,沈聿明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 晃眼过去数日,痂皮脱落,伤口愈合时总是伴随着痒意,云暮接了安国公府的请帖,登门拜访。 梅园里的梅花开得正盛,安国公夫人便想着邀请王公贵族的公子和贵女前来赏花。 云暮出现时,正厅喧闹的人群都住了嘴,唯有寒风肆虐的声音。 沈聿明拍了拍他身旁的位置:“云大人不如与本王同坐?” 原本坐在沈聿明身旁的人嗖了一下退到了别桌。云暮扫了一眼,没看到安国公,便坐下和沈聿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早知你来,我就去云府接你了。” 云暮摇头:“心血来潮罢了,安国公不在?” 沈聿明朝书房的方向努了努嘴,:“方才有人找,去了书房,这会子还没出来呢。” 见云暮不喜人多,提议道:“这里吵得人头疼,不如我们去赏花?” 云暮点了点头,率先起身。 二人正于梅园漫步,一个火红色的身影直直朝沈聿明撞来。沈聿明不仅没有扶人的大厦。,还拉着云暮往旁边退了几步。来人一时收不住脚,直直往前摔去,又被云暮抓着兜帽揪了回来。 她身后的丫鬟快被吓死了,要是没有云暮那一扯,她家小姐铁定要毁容,大鬼倒霉,小鬼也要跟着遭殃,她忙和云暮道谢:“多谢云大人出手相助。” 兜帽之下,是一张和皇后有几分相似的容颜,只是比起皇后的端庄贵气,来人看起来有些稚嫩。 来人正是崔浩最小的女儿,崔苒。 云暮替皇后去丞相府传旨时曾见过她,拱手行了一礼:“五小姐。” 崔苒嫌恶地解开斗篷,丢给身后的丫鬟:“你一个阉人,也配碰本小姐?” 云暮懒得和她计较,一旁的沈聿明倒是难得地冷了脸:“崔五小姐慎言,云大人是朝廷正三品官员,按理你该对她行礼,还是说平日里丞相就是这般教导府中人的?” 崔苒作为崔浩最小的嫡女,自幼受人追捧,便是崔浩都没有对她说过几句重话。上次一见,她对沈聿明芳心暗许,不时给人递拜帖,但对方从未收过。 自打沈聿明出现在安国公府开始,她就派丫鬟一直盯着正院,跟着沈聿明后脚来了梅园。 被心上人当着一个阉人的面训斥,崔苒气红了眼,恶狠狠地推了一把云暮,扭头就跑。 云暮:…… 得了病就去看大夫吧。 沈聿明眼中的厌恶更甚:“你没事吧?” 被人打扰,云暮也没了赏花的兴致:“没事,回去吧。” 还没回到正厅,一个小厮把他们拦下了:“云大人,太子想邀你去亭中一叙。” 沈聿明倒是没拦,对着不远处正看着他们的太子点点头,留下一句“有事派人来寻我”就匆匆走了。 未央宫一事过后,她再也没去过皇后宫里,每次见到太子都是在勤政殿,两人并无交集,这是秋后算账来了? “下官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梁修笑意吟吟地扶起云暮:“孤近日事忙,没能抽出时间探望,云大人的身子可好些了?” 云暮恭敬道:“劳殿下挂心,已经好全了。” “你不必拘谨,孤不过是许久没见到你,想同你闲聊几句罢了。” 太子敢说,她却不敢信。 “听说前阵子你在母后宫里受了罚?” 云暮垂头道:“是下官办事不力,惹娘娘生气。” 太子叹了一声,对云暮做了个揖:“孤代母后向云大人赔罪。” 除了帝后,谁敢受太子的礼?云暮吓得避到一旁:“太子殿下无需如此,此事本就是下官之错。” 太子不由分说地把早早备下的礼物塞给云暮,而后带着人离开了安国公府。 小厮不解:“太子,那云暮不过是一个阉人,您贵为太子,何需讨好?” “所以孤是太子,而你只是一个小厮。”太子说完,挥退了他。 云暮回去略坐了一会儿,待身子回暖就要告辞,她捂嘴咳了两声:“今日叨扰安国公了,下官身体抱恙,得回府服药了。” 他在这里,这些人生怕云暮去御前告状,不敢放开,安国公也没有多留:“那就不留大人了,来人,好生送大人出府,不许有半点闪失。” 云暮无奈地看着跟她一起上车的人:“王爷怎么不多待会儿?” “不过是吃吃喝喝,再品鉴一下各家小姐的诗画,没意思。” 云暮想起崔苒,打趣道:“王爷若留下,崔五小姐的诗画头一个出现在您桌前。” 沈聿明嗤笑,漫不经心地说道:“本王可没有这个福分,方才听下人来报,说是雪天路滑,崔五小姐非要去折池边的红梅,不小心落水了,如今应该已经回崔府了吧。” “你没发现同桌的崔公子都不在了吗?” 马车骤停,云暮扶住窗沿才勉强没撞到沈聿明。 文竹怒喝:“哪里来的小叫花子,你不要命了?” 待她坐好,沈聿明才撩开车帘,“文竹,怎么回事?” 文竹提着一个瘦小的小孩放到路边:“王爷,他突然冲出来,差点撞上咱的马车,好在没伤到人。” 云暮也凑了过来,看着那个衣不蔽体的小孩。 小孩的手脚被冻得青紫,畏缩地穿过街道,行人见了他都捂鼻子避开。 “文竹,把那小孩抓回来。” 沈聿明颔首:“你好像很喜欢捡人。” 以前是他,后来是宋枫,现在又是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孩。 云暮摇摇头:“京城里已经多年没有见到乞儿了,王爷你看,即使冻得发抖,但他的下盘还是很稳。” 沈聿明偏头看去,只见摊贩抬脚踹了想要偷拿吃食的小孩一脚,小孩只踉跄了一步,很快又站稳。 沈聿明若有所思,“既有人教他练武,为何又置他于不顾?天寒地冻的,他如何挨得过这个冬日?” 第三十八章 空荡的地牢 男孩一进了马车就缩在了角落,乌黑的眼里满是警惕。 云暮把点心放在男孩面前,男孩双眼一亮,抱着碟子狼吞虎咽,吃得太急,点心卡在了嗓子眼,吐不出也咽不下,整张脸都憋红了,抓起沈聿明给他倒的茶咕噜咕噜吞下。 在男孩吃了几块点心后,云暮终于制止了他:“够了,你饿得太狠,一次不宜吃太多。” 男孩紧紧把点心护在怀里,活脱脱一个护食的小狼崽。 云暮收回手:“这些都是你的,会说话吗?” 男孩犹豫地点了点头,“会。” “可有去处?” 男孩摇了摇头,他第一次出门,从那个房子出来后就记不清来路,睡在别人家的草垛里,吃着两个被冻得梆硬的馒头,勉强活到了今日。 云暮把斗篷递给沈聿明,示意他给男孩披上,她则往火炉里加了几块新炭。 沈聿明没接,转而拿起自己的大氅把男孩裹了起来,“让他随我回王府?” 云暮思虑了片刻,还是拒绝了:“你府上人多眼杂,还是住云府吧。” 安叔把人洗干净后才领到云暮面前:“大人,咱府上没有孩子,买的成衣,多少有些不合身。” 云暮∶“无事,你找人来替他裁几身衣裳,以后他就住在云府。” 安叔有些为难:“皇上那边……” 男孩有些忐忑不安:“我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吗?” 云暮拍了拍他的头:“无事,你别多想。” 又对安叔说道:“先瞒着,皇上知道后再解释也不迟。” 沈聿明不解地看着二人,没懂这话是何意,不过是收留个孩子,还要父皇同意? 见他们还有话要说,他牵着男孩坐到榻上,“你可有名字?” 男孩摇了摇头,复又点头:“十五。” 穷苦人家生得多,大多是按出生顺序来取名,这倒不是什么罕见之事。 沈聿明又问:“姓呢?” 十五神情有些茫然,大家不都是这样叫吗? 沈聿明没有半点不耐:“你可知你爹娘叫什么?” 十五:“我们都没有爹娘。” 我们是谁? 沈聿明不动声色地套问:“那一般是谁给你们送吃的?” “武叔。” 沈聿明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云暮再回来时,手里身后跟着几个提着食盒的小厮,“净手吃饭。” 一连几天,十五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扎马步,拿着一根树枝当剑练。 云暮观察了几天,发现对方只会一些简单的出剑的动作。她和沈聿明旁敲侧击过,对方,这些是十五口中的“武叔”所教,练不好就要关禁闭,饿肚子。 刚到云府那晚,云暮把人安排在了她院里的厢房。怕他夜间睡不好,半夜就悄悄去看了他一眼,结果发现他蜷缩在角落,听到一点声响就如同惊弓之鸟,捂着脑袋直道:“我会好好练剑,绝不偷懒,别打我。” 此后他的房里再也没有熄过蜡烛。 洗漱过后,沈聿明又提着早点来了,云暮见怪不怪。 只见沈聿明从食盒里拿出几个蛤蟆形状的包子摆在十五面前:“这是昨儿答应给你买的。” 十五欢呼了一声,在得到云暮的首肯后才拿起包子开啃,吃完一个才道:“大人,从前十五住的地方有可多蛤蟆了,我们摸黑抓过好几次!” 云暮给他夹了块肉:“是嘛,十五真棒。” 蛤蟆多生在阴暗潮湿之地,云暮在心里把先前猜测的地方又划掉了几个。 十五内心敏感脆弱,那天晚上她本想让十五吐露心声,但人被刺激得昏了过去,之后她再也没问过了。这几日他活泼了不少,不时会说一些往事,云暮便靠着这些消息找到了几个可疑之地。 她看着埋头苦吃的十五:“等会儿兄长和王爷还要上值,你留在府中,让安叔陪着你可好?” “好!” 今日休沐,何来上值一说?沈聿明没有揭穿她,心情反而好了几分。云暮一心扑在十五身上,忽略了他好几日,偏偏她这个木头读不懂他的不满,今天终于可以抛下这小子了! 马车上,云暮把京城布局图摆在桌上,用笔在上面圈出两个地方,一东一西。 “只剩这两处了,王爷,我们兵分两路如何?” 沈聿明不情不愿地应下。 云暮换了辆马车,直奔城西。 无人居住的院落被雪覆盖,遮住了所有痕迹。云暮四下敲击,试图寻找密室。 据十五所说,他和四五十个他同龄的小孩住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京城寸土寸金,能装得下这么多人又能练武的,除了诏狱和大理寺的牢房,就只剩地下。 忽而摸到墙上的凸起,地面如同风月居一般露出缝隙,云暮心道果然。 顺阶而下,地下黑暗幽深,唯有云暮手中的火折子发出微弱的光。 和风月居的地牢一样,入眼的是一间间牢房,再往里,就是一个空旷的场地,场上有一些练武常见的木桩之类的东西,角落还堆着一摞摞木剑。 从尽头走出,云暮发现她已在城外,抄近道去城东时,她瞥见了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虽想不起来,但她还是追了上去。 弄堂窄小交错,没多久云暮就跟丢了,她只能作罢,往外走时,不住思考她在何处见过此人。 巷子深处,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怨毒地看着云暮的背影,身旁男子的神色和她如出一辙,只是眼神里还多了一丝被欺骗的恼怒。 和沈聿明复盘着今日的发现,二人都发现了怪异之处。 “几日前,有不少人见过很多乞儿,能把这些人无声无息地没了踪影,除了世家和皇室之人,下官想不到其他人。” 沈聿明猜测:“谁都想养私兵,直接收为己用会惹得父皇猜忌,于是他们想出了这个借着收留孤儿的名义把他们扭送到地下学武法子。” 说完两人都觉得不妥,但又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云暮揉了揉发胀的脑袋,拿起笔在纸上勾勒。 沈聿明站在她身旁,拿起墨条替她磨墨:“这是谁?总觉得有些熟悉。” 云暮盯着纸上的背影看了半晌,从一旁的箱笼里找出一幅画放在一起比对。 “像不像?” 第三十九章 白衣女子 卢靖看着不断擦拭着剑身的陶妍:“妍妍,我们当真要自己动手?王家都败了,我们还有胜算吗?” 陶妍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兄长怕了?” 随即又恨声道:“王家那几个没用的东西,一个瞎子都没杀死,白白浪费了我的药!” 她是卢宏和青楼女的女儿,只因大梁官员不得狎妓,她只能没名没分地养在外头。和娘谋划多年,卢宏好不容易松口,只等今年把那些女人送至京城便能认祖归宗,谁想卢家被他一锅端了。 若非她爹以守住秘密为要挟,逼卢宇他们偷梁换柱,才保住了兄长一命,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卢靖羞愧:“兄长自然也想要他的命,只是兄长武艺不精,怕拖累你。” 陶妍压下不屑,随口道:“此事不急,待我同武叔商议过后再动手也不迟,兄长在此等我们的好消息便是。” “武德?他不是投靠王家去了?” 陶妍轻笑了一声:“那不过是我们的计策罢了,若非如此,王家怎会答应刺杀云暮?” “妹妹还有事要同武叔商量,先告辞了。”她合上剑,起身往外走去。 卢靖眼中的势在必得取代了羞愧,冷冷盯着陶妍离去的方向。 云暮把三幅画挂在了墙上,其中一幅和云暮所作之画有八分像。 “你见到她了?” 在涿州时,云暮曾给他看过画像,可惜他未曾见过。 “八九不离十。” 一个人的外表可以伪装,但骨骼是不会骗人的,云暮摩挲下巴,问道:“她来京城做什么?” “把人揪出来就知道了。” “你们几人去盯着城中的青楼,此人应有武艺傍身,你们若发现她,不要轻举妄动,只需记下她去的地方即可,若是见到和十五差不多的小乞儿,也需回禀。” “是。” 云暮一人发了一张画着背影的宣纸,云府的小厮家世干净,她差使起来倒也放心。 “大人,我要见云大人!” 正在前院正厅交代着事宜,忽闻门外吵嚷声。云暮听出涿州的口音,示意小厮把人带进来。 才过垂花门,刘红看到云暮站在廊下,便发了疯似的往前跑,小厮欲拦,云暮抬手止住。 刘红双膝跪地,抱着云暮的腿,面上满是惊恐之状:“大人,她……她……民女看见她了!” “她”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云暮把人带进正厅,给她倒了杯热茶,“在哪看见的,你慢慢说。” 滚烫的茶杯驱散了些许恐惧,被烫红的指尖扔牢牢抓着茶杯不放。 “大人,方才我去集市买菜,被人撞倒,篮中的菜也散落了一地,正捡着菜,身旁就蹲了一个人,民女抬头看去,发现正是那个诱骗我们之人!” 她摸了摸鼻子,声音忽然拔高:“她冲我笑了笑,而后就走了。” “大人,她又回来了,她知道我们住在何处,她来找我们了,我们不想再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 云暮描述了一遍白衣女子今日的衣着,又拿出了画着背影的纸张,都和刘红所说对上了。 “你看见她往何处去了吗?” 纠结和不安在她眼里交织,她不想这么做,可一想到那人的威胁,又不得不照做。 “看见了,民女偷偷跟了上去,发现她往城外去了,但怕她察觉,没敢再跟。” 云暮收回审视的目光,“知晓了,天子脚下,他们不敢乱来,本将军派几个人去照应你们。” “砚石,送刘姑娘回去。” 又低声吩咐砚清:“你们两个多看着点,若她与此人见面就来报我。” 若非当初清风等人苦苦相劝,她娘也想给女儿讨回公道,刘红决计不会进京状告。见了当初害她至此的人,不跑回家已是胆大,怎会跟上去?况且她眼神飘忽,手上的动作不断,那人说了什么,让她不惜掉脑袋都要配合对方演这场戏。 云暮坐在书房,百思不得其解。 门被轻轻叩响,十五从门外探出了一个脑袋:“大人。” 云暮招了招手,十五双手背在身后站在书案前,仰着小脸看着云暮,得意洋洋道:“大人,十五今日学会写您的名字了!” “是嘛,让我看看。” 云暮朝他伸出手,案上的纸张没了压制,风一吹,轻飘飘地落在十五面前。 十五好奇地看了一眼,红润的脸庞顿时苍白,他尖叫了一声,把手里的东西都丢了出去,捂着脑袋蹲在地上:“我不要离开嬷嬷,别打我,我知道错了……” 云暮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她忙把十五抱到榻上,轻拍着他的后背:“十五,莫怕,你从那里出来了。” 她的低声安慰让十五逐渐冷静,看着云暮身上的涕泪,他有些不好意思,“大人,对不起,十五替你洗干净吧。” 云暮抚了抚他的脑袋,示意他去洗把脸:“无事,这些事自有人做。” 收拾好后,十五又紧紧贴着云暮,双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口。 云暮低头问他:“十五能告诉大人你方才想起什么了吗?” 十五摇摇头,把额头抵在抱着的手臂上:“什么都没有。” 云暮狠心拉开他,严肃说道:“十五,她也去过地牢?她把你们从嬷嬷身边抢走,然后送去暗无天日的地底,还逼你们学武,学不好就会被打对不对?” 虽是反问,语气里却满是笃定。 手臂被抽走的那瞬间,一种被抛弃的恐惧浮上十五的心头,泪水蓄满眼眶,“大人,我说,我说,你别不要我。” 十五年岁小,记不清太多东西,只记得很早之前就被人从他娘身边抢走,此后就被人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地底,身边的活物除了同龄人和几个凶神恶煞之人,就只剩下蛤蟆,这个女子偶尔会出现,每次一来,他们总要受罚,是以十五只看到一个背影就被吓得慌了神。 和云暮猜测的大差不差,“十五还记得武叔他们叫她什么吗?” 十五牢牢抓着他的手臂,思考了许久,声音闷闷:“记不清了,好像是‘陶’,可是十五不认得是哪个字。” 陶? 巧了,那个破落宅子的主人正是一位姓陶的妇人。 第四十章 抓到人了 刘红闷头往前走,进门时撞上同住之人,她把手中的菜篮往人手里一塞,而后一头扎进卧房,谁都不见,往后几天的饭菜都是她娘从门缝给她递进去的。 刘红此人胆小懦弱,却又爱惹事,每有麻烦找上门时又躲在众人身后,让人替她冲锋陷阵,她则隐在身后,把自己摘了出去。 几家人共住一个宅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不是同为老乡又抹不开面,她们指定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几人把菜篮重重放在台上,邹满对着那个紧闭的房门没好气道:“怎么把云大人的人都招来了,她又惹了什么麻烦,不等会,又要咱几个给她擦屁股吧? 一旁的人拍了拍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那位大人不是说没事嘛,甭搭理她,等咱赚够了钱,就去京郊买块地建房,到时就不用同她一道住了。” 邹满冷哼了一声:“我们都搬走,岂不是便宜了她们娘俩?什么都不做就白得京城的一个三进宅子,我做梦都不敢想,也就是云大人心善,不收掠房钱,但咱也不能总住别人的地儿啊。” 几人的声音逐渐远去,不多时,一直隐在角落的刘氏站了起来,沉默地看着几人离去的方向。 五日后,刘红终于出了房门,拎着菜篮子去集市上转了一圈,砚清跟在她身后的不远处。 不过是转弯的功夫,云暮孤身一人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刘红被人撞倒在地,再起身时,她推开身旁之人,直直朝云暮跑去。 云暮一路追着可疑之人到了此处后,对方再也没了踪迹,那人一路诱骗她至此,定然还有线索在等着她。 “大人,民女又……又看见她了!昨日在城门见的,民女跟了上去,发现她住在城外北原村。” 云暮嘴角微勾,来了。 砚清在刘红身旁摇了摇头,这几日刘红都没出过门,想来是撞倒她的人告知了地点。 明知是陷阱,云暮还是决定随刘红前去,路过砚清时,她飞速把腰牌递给砚清:“北原村,回去搬救兵。” 城外,北原村。 刘红不会骑马,是以二人只能步行。 一路走来,云暮总觉得有人在盯着她们,刚进村,刘红七拐八弯之下没了身影,她没有理会,仍站在原地等待,握着剑的左手青筋微微暴起。 片刻后,一个白衣女子蒙着面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耳畔传来破空之声,云暮闪身躲开了攻击。 她上下打量着来人,“陶妍?” 身份被识破,陶妍也不再伪装,她拍了拍掌,称赞道:“不愧是云大人,连我的身份都瞒不过你。” 覆着脸的面纱掉落,露出那张和画卷上如出一辙的脸。 云暮:“怎么,涿州的庇护伞没有了,生意做不下去了?” 卢宏一家入狱后,迎春楼被查封,回京路上她收到涿州新知县的来信,老鸨已被斩首,迎春楼再无重开的可能。 想到被断掉的财路,陶妍眼中恨意翻腾:“不过是没了一个迎春楼罢了,再建一个又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大人怎知涿州不是障眼法?” 云暮的脑子飞速转动,想着京城有无新开的青楼,嘴上敷衍:“也是,生意都做到京城来了,涿州那点钱想来你们也是看不上的。” 陶妍看着武德打了一个手势,她不再废话:“相比起来,我们更看得起大人的命,不如大人今日就把命留在此处吧。” 话没说完,人已经提剑杀来。 云暮拔剑迎敌,游刃有余,武德带人加进来后,云暮觉得有些吃力,陶妍上哪找来的这么多人? 四下传来瓦片翻动的声音,头上也落了一片阴影,云暮横剑挡住陶妍的攻击,顺势抬眼往上看,几人正朝她撒下一张大网。 若是被网住,她等会儿就要交代在这了,砚清怎么还没带人赶来。 云暮一脚踹在了武德的小臂,借力往旁边撤去,手往腰间一伸,摸出几颗黑色的珠子往围墙上丢去。 珠子炸开,蒙着面的黑衣人惨叫一声,松开了手,再也不成阵。 “霹雳子!云暮,你耍小手段,愧为君子!” 云暮终于露出了笑,她翻上围墙,一剑把人穿心:“云某不过是人人喊打的阉人,连男人都不算,怎会是君子。” 陶妍怒不可遏,“一起上,谁先杀了云暮,本小姐赏他良田百亩,娇妻美妾!” 霹雳子是沈聿明所赠,云暮捏着最后一颗霹雳子,正犹豫着要不要用,余光瞥到陶妍拿起袖中之物朝她挥来。 云暮的手比眼快,陶妍才伸手,她手中的霹雳子已经丢了过去,恰好此时一阵风吹过,陶妍捂着眼睛大叫:“我的眼睛!” 火药味太重,云暮闻不出陶妍方才拿的是什么东西,但眼下人已瞎,不足为惧,她只用专心对付剩下之人即可。 马蹄声响,云暮不知来者是敌是友,此刻还负了伤,她把剑横在陶妍的脖间,逼退武德等人。 她淡声道:“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武德等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警惕地看着两边。 骑马之人不断逼近,云暮捏紧了剑,剑身在陶妍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 陶妍低低地笑出了声:“云暮,你怕了,束手就擒吧,我或许能留你一条全尸。” 她不知来人是谁,只能趁机诈一诈云暮。 云暮没有接话,在看到来人之时,她松了一口气,含笑道:“陶小姐,我的人来了,你输了。” 趁人怔愣,她收回剑,利落地卸掉陶妍的下巴,把人丢给金吾卫后她绕道堵住了武德的去路。 从围攻者沦为被围攻者,只花了一个时辰,大势已去,武德寡不敌众。 “我来晚了,又害你受了伤。” 沈聿明的情绪有些低落,上次在大理寺如此,今日亦是。 “不过是……” 云暮话没说完,宋枫突然横插在二人中间,打断了他:“大人,先回府处理伤口吧。” 她皱眉看着宋枫,不语,脚下也没动,从前宋枫和偶尔和沈聿明不和她不管,但如今沈聿明是王爷,他若不喜,随意找一个由头就能杖杀了宋枫。 沈聿明看着她的面子上多有忍让,否则他早就没命了。 宋枫顶着压力对视:“大人,怎么了?” 云暮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无事,走吧。” 刑讯牢房里,云暮看着双目无神的陶妍,问道:“地底下的那些小孩你送去了何处?” 第四十一章 算账 陶妍紧了紧被拷在桌上的手,冷笑:“我还是第一次知晓,云大人审问人的方式是污蔑。” 她啧啧了两声,头转动了几下:“看来诏狱冤魂无数啊,大人夜间可睡得着?” 离她最近的宋枫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再敢乱嚼舌棍,我不介意亲手教你死字怎么写。” 陶妍没有丝毫恐惧,反而继续挑衅:“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否则我会把你们严刑逼供之事告知世人。” 许久没有被人这么威胁过了,还是这种毫无杀伤力的威胁,云暮等人听了她这番话,都没忍住笑了。 被看不起的人嘲笑,陶妍气了个半死。 狱卒很快就送来了几张供词,那几个人除了武德,其他人都开了口,云暮只扫了一眼就开始诈她的话。 “陶林是你娘吧?京城名动一时的花魁青青,城西大安坊的一个废弃宅院就在她的名下,你们从宅院挖了一条直通城外的通道,拐了京城附近的小乞儿,用来训练私兵。” “你们在为谁做事?” 不愧是云暮,若不是双手被束缚,陶妍真想给她鼓个掌。 云暮观她神色,知晓猜对了,又继续道:“能让你如此卖命,此人身份不凡,难不成是……” 一个一个试着人名,云暮不知她所说之人都曾与红极一时的花魁陶林有过露水情缘。 陶妍想起她第一次被娘带去卢家时,卢家主母高高在上地看着跪伏在地的她们,话里话外都是不想认下她们。 “一点朱唇万人尝的脏货,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个小贱人是家主的女儿?” 她娘低声下气地解释,却被卢夫人捆住打了一顿,随后一张地契被人粗鲁地塞进她娘的领口,卢夫人捂嘴笑道:“本夫人今日能容你,以后你若是敢在背后胡言乱语,坏了家主的仕途,我便把你送给那些地痞流氓,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些年她拼了命地隐藏身世,一是怕她娘被混混折磨,二是想掩盖她和娘那段不堪的过去。 她把自己伪装成大户人家的小姐,拼了命地在卢宏面前证明她有用,都只是为了搏得一席之地,这些愚蠢的男人不懂她的艰辛,还高高在上地漠视她的痛苦。 陶妍瞪着无神的双眼,怒道:“你们懂什么!我只是想让我和我娘能活出一个人样,我有什么错!” 云暮冷声道∶“自己不幸就要拖人下水,你无辜,那些姑娘和孩子就不无辜?用他人之血铺就的成名之路,你走得踏实吗?” 陶妍嗓音尖锐:“那是他们的命!我怜她们命苦,给了她们一条明路,她们该叩谢我的大恩。” 昔年卢家式微,屡屡被其他几家冒犯,后来再得皇上重用后才逃脱了被人蚕食的下场,但还是苦于没有私兵。 陶妍得知后想尽一切办法去见了卢宏,给他献了一计。 卢宏大喜,又答应她过几年就接她回府。就在她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时,她爹被斩首,卢家人尽数入狱。 卢家大势已去,她养不起那么多人,于是带人投靠了势弱的王家,只待来日寻得机会报仇,没想到云暮的命这般硬。 对方一个阉人都能上位,她贵为卢家之女,却成了阶下囚,她不甘! 隐去投靠王家之事,陶妍几乎是吼着把往事道出,云暮诧异的挑了挑眉,她倒是不知当年卢宏在京城还有这段往事不过他还真是胆大包天,明令禁止不许狎妓,还明知故犯。 “那些孩子呢?你送到哪去了?” “杀了。” 云暮自是不信,苦心经营多年,怎会说舍弃就舍弃?她知陶妍不会再开口,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武德几人身上。 看着陶妍的双眼,她突然问了一句:“那日牢房刺杀,他们的药是你给的吧?” 陶妍恨声道:“我只恨没有多给他们两包药,杀不死你,能毒瞎你也是好的。” 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次她欲故技重施,但云暮没给她机会。 城东,广华坊。 云暮走门口大敞的宅子,一声声尖叫从后院传来,她快步走了进去。 妇人手里拿着一把沾了血的柴刀乱砍,砚石没带武器,正试图徒手把发狂的人拦下。 云暮捡起一颗石头,精准地打在妇人的手腕上,柴刀落地,妇人也卸去了一身的气力。刘红见了云暮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沉默地躲进了卧房,还放下了门闩。 看着一院的狼藉,云暮疲惫地捏了捏山根,“砚清,去请个大夫来。” 又对着角落的那几个说道:“说说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几人同时和云暮诉苦,听得云暮一个头两个大,“一个一个来,说重点!” 长久积怨,看到刘红好不容易出门,畏畏缩缩地回来后被人冷嘲热讽了一顿,刘氏当时正劈着柴,见状提刀砍了过去。 当初见她们都是老乡,才把人放在同一个宅子,没想竟埋下祸端。 观她们几人不依不饶的架势,云暮问道:“可要报官?” 几人怔在原地,她们理亏,就算报官也是各打五十大板,况且往后还要一起生活,暂且不能撕破脸,于是统一摇头。 云暮没有勉强:“你们私下解决,我今日过来另有要事。” “砚石,门踹开,把人带出来。” 刘氏这才有所动作,她猛地扑到门前,“大人,小红犯了什么错,一切罪责都由民妇承担。” 慈母多败儿,此话在理。 云暮一剑劈开门:“你教女无方,自然有罪,放心,你和刘红一个都跑不了。” 刘红一出来就跪地求饶,众人才知对方不过是威胁她几句,又以利诱,刘红就把云暮卖了,还置她于死地。 在场之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刘红她怎么敢的? 刘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刘红,只觉得前途渺茫。从前与这些人不过就是拌拌嘴,这次竟敢和人通气,谋害朝廷官员。 她先发制人,几巴掌落在刘红身上,又摁着刘红的头往地上磕:“大人,你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她这一回吧,往后民妇一定多加约束,绝不让她再犯错。” 事到如今,还不思悔改,云暮压着怒气问道:“我饶过她,谁来饶本将军的命?今日若不是援兵来得及时,本将军就交代在那了!” 刘红嚷道:“可你不是没死吗?总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装什么好人?你一个人人喊打的阉贼,死了也是大快人心!” 云暮被气笑了,来之前她想过放刘红一马,可惜对方不领情,那就怪不得她了。 “把人送去大理寺。” 第四十二章 榆木脑袋 从大理寺出来时,天色已晚,云暮一眼就看见了候在门口的马车,悬挂在马车前的灯笼泛着暖黄的光。 文竹提着灯笼小跑过来,给云暮照亮了脚下之路:“两位大人安好,王爷派小的来送云大人回去。” 云暮是在大理寺遇的险,程文博知晓他的眼并未好全,一到夜间就看不清路,原想送他一段路,不想沈聿明已经安排好,他打趣道:“王爷对云大人可真上心,看来程某是没有送云大人回去的福分了。” 云暮哭笑不得,“今日阻你下值,又托你办事,现下可不敢再烦你。” 撩开车帘,没有见到人,云暮抿了抿唇,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她问:“王爷不在?” 文竹伸手欲扶他上马车,闻言忙解释道:“太子在醉江月设宴,请了王爷和丞相府的公子过去,大人可要过去瞧瞧?” 云暮莫名的情绪突然消散,“他们兄弟聚会,我一个外人去作甚?送我回去吧。” 醉江月前些日子大换血,上至老板下至小二都换成了梁文帝的人,她倒不担心会有什么意外。 醉江月,雅间。 沈聿明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菜碟,努力忽视坐在他身旁的崔苒。 崔苒不时地往左看,自以为做得很隐蔽,其实小心思暴露无遗。同桌的崔家子弟为了提醒她,快要把肺都咳出来了,她还是毫无察觉。 没有沈聿明时,所有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她会成为太子妃,她也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太子表哥,直到那日惊鸿一瞥,她的心像是被小鹿撞到,扑通跳个不停。她才知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所以今天她得知太子设宴后,一直闹着要来,又非要坐在沈聿明旁边, 最后她大兄崔钰看不过眼了,把她提到四弟身旁,低声威胁:“好好用你的饭,否则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崔苒不满地撇了撇嘴,但也知大兄说到做到,也想在沈聿明的心里挽回点形象,便没闹事。 太子笑呵呵地打着圆场:“一家人小聚,大表哥何必拘着苒儿。” 崔钰无奈:“苒儿这般娇纵,有殿下一份功劳。” 他敬了对面的沈聿明一杯,“小妹不懂事,冒犯王爷了。” 沈聿明举起杯子抿了一口,“无妨。” 屋里的气氛才又热切了起来。 沈聿明边攀谈边喝,不知不觉喝空了好几个酒壶,他醉醺醺地拒绝了崔钰的酒,而后手支脑袋,闭眼听他们交谈。 醉酒时易吐真言,太子试探问他:“明熹,听说你今日带着金吾卫出城,回来时还抓到了一伙人?” 沈聿明嗯了一声,如实相告:“大理寺就在布政坊对面,见金吾卫出门多嘴问了一句才知云大人有难,便一同去了。” “云大人武艺高强,他都打不过,看来是遇到劲敌了啊。” 沈聿明睁开朦胧的双眼,嗤道:“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招了?” 沈聿明摊了摊手:“这臣弟就不清楚了,许是没招吧,夺命之仇,不共戴天,否则云大人怎会没有动作?” 沈聿明没有错过崔家人一闪即逝的惋惜,目的达到,文竹端着醒酒茶走了进来。 又略坐了片刻,太子率先起身:“不早了,明日还要上朝,孤先走了。” 攒局的人都不在了,崔家人也没有留下的必要,自然跟着一起太子走了出去,崔苒在后头磨磨蹭蹭,终于等到了沈聿明。 双手食指紧张地绞在一起,她扭捏地问道:“王爷,再过几日就是冬至,那晚会有花车巡街,不知能否邀请王爷一同出游?” 冷风一吹,装醉的沈聿明捂着脑袋,语气有些难受:“怕是不行,本王的心上人若是知晓本王与其他姑娘同游,就要同本王置气了。” 周围的人听后都惊掉了下巴。 沈聿明虽和纨绔子弟玩得不错,但从未点过姑娘陪酒。若无应酬,便是皇宫,大理寺,王府三点一线,偶尔再去云府串个门。 他的行踪崔苒倒背如流,可怎么没听说过他和哪个姑娘接触?积攒了一晚上的勇气换来了这句话,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欲拉着沈聿明的手撒娇:“王爷不要再逗我了。” 沈聿明退了两步:“并非胡诌,只是她还不知晓,本王不敢唐突。” 提及心上人,他的眉眼都温柔了不少。崔苒把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眼眶瞬间通红,头也不回地跑了。 沈聿明制止了崔钰的赔罪:“大公子还是去看看五小姐吧,本王先走了。” 上马车的动作顿了一下,他伸手拉了拉本就没掀开多少的车帘,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你怎么来了?” 云暮坐直了身体,好奇问他:“不来怎么知道王爷已有心上人,是哪家的姑娘?没准下官还见过呢。” 驱马的文竹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沈聿明往云暮的方向的靠,看着她搭在垫子上的手,手指微动∶“你不知道?” 云暮茫然地看着他,“我见过?不对啊,咱俩一起见过的姑娘除了崔五小姐,就只有牢里那个了啊。” 沈聿明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他愤愤地闭上眼,“没有,那些话是本王骗崔五的。” 突如其来的生气让云暮摸不着头脑,她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沈聿明没等到哄他的话,偷偷睁开一只眼,不想撞进了云暮含笑的双眼。 偷看被抓包,他耳朵一热,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而后两人同时扑哧笑出声。 沈聿明背对着她,不死心再问了一次:“你当真想不到本王心悦何人?” 云暮想破脑袋都没想出:“王爷莫要在为难我了,等王爷大婚,我定备上厚礼赔罪。” 沈聿明低声嘟囔∶“这么明显都没发现,干脆改名叫木头算了!” 云暮只听清了两个字:“脆蒜?你爱吃生蒜?” 沈聿明转身怒视她∶“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你不吃?那我全都拿回去给十五了。” 云暮晃了晃手中的纸包,“十五不吃蒜,还好没让店家放生蒜。” 马车才出路口,云暮就指使文竹往西市去,她今日回家晚了,十五怕是等急了,她寻思着买点东西回去哄哄他,绝对没有故意要等沈聿明的意思! 沈聿明一把夺过:“给我买的就只能是我的。” 你也是。 第四十三章 学堂拜师 “陶妍并不知晓十五还活着,我想送他去学堂。” 寻常人家的孩子,五岁已经开蒙,先前云暮怕他被人认出抓走,如今陶妍等人已经落狱,无人再知他的身份,也到去学堂的时候了。 沈聿明酸溜溜地说道:“你对他倒是比对我上心。” 云暮:“……他只是个孩子。” 今夜云府门口的灯笼比往日亮了不少,门檐下,安叔牵着十五在门口等着,两人的手里还提着一大一小两个灯笼。 云暮才下车,就被十五紧紧抱住双腿,“大人,你去哪了,十五和安叔等你等得手都僵了。” 云暮接过十五手里的灯笼,又顺势握住了他的手,果然一片冰凉:“今日有事,下值晚了点,再有下次我会记得派人回来说一声。” 十年了,终于又有人在门口等着她归家了,云暮的心软了几分。 沈聿明幽怨地看了他们一眼,开始耍无赖:“喝醉了,回不去了,今夜本王要宿在云府。” 他宿在云府不是一次两次,安叔甚至还专门给他收拾出了一间屋子。 十五终于注意到沈聿明,惊喜地喊了一声王爷后,拉过他的手,带着两人直直往府里走去。 文竹和安叔双手拎满了东西,在身后感叹,这个画面像极了一家三口,要是这两人中有一个是姑娘该多好。 书房里,沈聿明不时指点一下正在临摹的十五,云暮把剩下的几页书看完后,叫住了十五。 她斟酌了一下才开口:“十五,我打算送你去学堂念书。” 毛笔掉在桌上,砸出一个墨团,十五不安地看着二人:“大人,你们不要我了吗?” 云暮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会,小孩长大了都得去学堂念书,十五也是如此。” 沈聿明也憋着笑哄他∶“读书识字可好玩了,还能交到新朋友。” 还有许多课业,他当初经历的,一定也要十五体验一遍, “那大人和王爷也是吗?” 云暮的手停在了他的头顶,幼时她爹娘为她请了夫子,她宁愿同娘一起去采药都不愿意听夫子说课,后来还是为了能看懂医书才肯听夫子的话。 沈聿明呢?他打小就在冷宫,梁文帝可曾允他去上书房和其他皇子一起念书? 十五晃了晃他的手臂:“大人?” 云暮回过神,勉强提了提嘴角:“我和王爷自然也是如此。要去学堂,得取个正式一点的名字,十五就当做小名,如何?” 听到他们经历过,十五才没有那么抗拒,他眨了眨眼,“十五都听大人的。” “捡到你那日,漫天风雪中泄出一丝金光,你便叫冬阳如何?你想姓什么?” 十五低头呢喃了几声,而后抬起亮晶晶的双眼看着云暮:“太阳从云中出来,我要随大人姓。云冬阳,大人,十五喜欢这个名字!” “喜欢就好,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明儿早上先带你去见见夫子。”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聿明突然开口:“宋枫的名字也是你取的?” 此事和宋枫有什么关系? “不是。” 沈聿明手指在桌上轻点,嘴角微勾。 十五疑惑:“宋枫是何人?” 沈聿明牵起他往外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但是十五一定要记住这个名字,他若无事来扰大人,就用你的一身武艺把人赶走。” “你方才在想什么?怎么一直呆呆地看着我不说话?心情瞧着也不大好。” 沈聿明先云暮一步,斜倚在院门,伸手挡住了她的去路。 云暮垂下眼眸,“不过是想起往事罢了。” 这是想起来了?沈聿明心里有过一瞬间的惊喜,但很快又压下了,他轻咳了一声:“什么往事,说来给本王听听。” 云暮摇摇头:“不过是同夫子斗智斗勇的糗事,难登大雅之堂,我观王爷谈吐不凡,你这一身学问是在沧州学的?” 哦,没想起来啊。 “冷宫,母妃教的,她用绣品换钱,拖太监从宫外给我带书。流落在外时,不时躲在学堂的窗外偷听。” 他没说的是,钟叔的人里,曾经有一个是军师,他所学的知识绝大部分都是军师所教,回京前,他带上了军师的骨灰,埋在了镇北候的衣冠冢附近,全了他死前的念想。 云暮诚心夸赞:“王爷可称得上一句自学成才,明儿我告一天假送十五去学堂,王爷要一起吗?” 云暮主动邀约,哪有不应下的道理? “去,左右我在大理寺也无事可做。” 翌日快到午时,两辆马车自云府往常安坊去。前头的马车里坐着云暮几人,后头装的是安叔一早采买回来的六礼。 马车平稳地停在明德学堂门口,此时孩子即将下学,学堂门口站了不少人,有孩子的父母,还有一些凑热闹的二流子,见云暮牵着一个男孩下车,都瞪大了双眼。 “他不是阉人吗?孩子哪来的?” “云大人五年前入宫,算起来,今年才及冠,没准是他在江南欠下的风流债呢。” “瞧见没有,马车里还有人呢,没准就是他的姘头……” 猥琐的声音自人群里响起,又在云暮的目光扫射过来时戛然而止。 沈聿明撩起车帘,走到方才笑得最大声的那几个二流子面前,笑问:“方才是你们几个笑得最大声吧?” “扰了本王的清梦,着实可恨,正巧今日缺个开门红,就拿你们补上吧。” 几人惶恐求饶,最后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鲜血潺潺从他们嘴巴流出,云暮捂住十五的眼睛。 “小惩大诫,各位管好自己的舌头,别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传。” 学堂门口见血,闻所未闻,但很快就被人清理干净了,寒风冷冽,半点血腥味都没有留下。 学堂门口正好打开,他们拎起自家孩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无人再走出后,云暮才带人进了学堂。 游廊两头连着讲堂,左边尽头的讲堂里,端坐着一位中年男人,只是双鬓的两缕白发和他的年纪不符。 云暮鼻头略酸,于门口行了一个晚辈礼:“云暮见过孟夫子。” 身旁的十五也学着行了一礼。 毛笔在宣纸上划出一道长痕,孟煦没避,受了这个礼,“草民不知云将军来访,有失远迎,不知将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云暮的头又低了低:“今日叨扰先生,是想请先生破个例,让这孩子来明德学堂念书识字。” 孟煦丢下笔,冷声道:“今年学子已经招满,大人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你破例?” 第四十四章 他认出我了 沈聿明见不得云暮低声下气求人,京城这么多夫子,不差这一个,大不了从翰林院给十五找个人来当先生。他上前两步,拉着两人就要走。 孟煦终于起身,“这位是秦王殿下吧,久仰久仰。” 阴阳怪气。 沈聿明腹诽了一句后才抬眼看人,只一眼,他便愣在了原地。 “夫子本家姓孟?” 孟煦眉心一跳,“殿下这是何意?” 秦王也不过及冠,当年之事过去了这么久,他离开那个家,改头换面在此生活了三十余年,就连皇帝都不知晓,秦王怎会无故发问? “本家不姓孟,难道还能姓梁吗?或是需要草民拿族谱来给王爷查看?” 细看之下,还是不太相同,他看过卷宗,镇北侯一家满门抄斩,就连家生子都登记在册,沈聿明当他想多:“不用,只是夫子和本王的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这才多嘴问一句。” 孟煦咄咄逼人,十五离沈聿明最近,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想往身后躲,但想到云暮跟他说过的话,又忍着惧意站在前头。 孟煦定定看着十五,像是要把人盯出个洞,“墨轩,上茶。” “王爷,还请你们先在此处等候片刻,草民需和云大人议后再做决定。” 沈聿明隔着衣服抓住云暮的手,云暮安抚地拍了拍他,又摸了摸十五冰凉的脸,“无事,我去去就回。” 她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当朝王爷为你拔了几根烂舌头,云大人好风光。” 这话倒是没说错,云暮没得反驳。 见她还杵着不动,孟煦没好气道:“大人站着作甚,这要是给王爷看见了,等会儿是不是也要来拔了草民的舌头?” 云暮双手摊在孟煦面前,一如幼时犯了错∶“兄长,我错了。” 不过眨眼的功夫,记忆里那个爱捉弄人的小鬼变成了人人害怕的玉面阎罗,孟煦鼻头一酸,哑着声音质问:“大火之后我找不到你,我还当你真的葬身火海了。五年前入京为何不来寻我?护你一个小孩,兄长还是能做到的。” 大不了他带着人换个地方生活,大仇来日再报。 再次听到云暮这个名字,他以为是个同名同姓之人,哪怕成了中郎将,他也未能见上云暮一面,每次得了消息过去,已经晚了。 年后抄侍郎一家时,他早早守在不远处,也就是这一眼,他认出了此云暮就是彼云暮。 死而复生之人重返京城,无非是为了报仇,他想相认却怕打乱云暮的计划。 这一年他一直暗中看着她,看她功成名就,他不能祝贺,看她满身伤痕,却只能在夜半把伤药放在府门。 今天,终于等到了人,哪怕她不是为了别人而来。 云暮把泪水逼回眼眶,大致交代了当年之事,“怕牵累兄长才不敢贸然打扰。” 孟煦气消了大半,但还是要嘴硬一句:“现在就不怕了?” 云暮咧嘴笑道∶“小妹见了兄长,犹如见了主心骨,怎么会怕。” “油嘴滑舌,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他才不信这是云暮的孩子。 云暮把十五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这孩子悟性不错,只是有些胆小,要劳烦兄长多费些心思。” 孟煦气道∶“这些不干人事的畜生!合该千刀万剐!” 又道:“孩子放在为兄这里,你尽管放心,只是你当真要选择秦王?太子无过,皇上就算再喜他,也不会另立储君,他的胜算可不大。” 孟煦不在朝堂,却一直关注着朝堂的动向,自然知道沈聿明的事。 云暮拿不准沈聿明的想法,说他不想,却也结交朝臣,说他想,结交的又都是一些位卑职小之流。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若是想,也未尝不可。” 太子稳坐东宫多年,还能让朝中半数人支持他,光靠着太子和崔家的名头可做不到。想要拿捏他们,势必会留下把柄,太子能做的,她也能做得。 孟煦不再多劝,只在心里替云暮想好退路,他这几年积攒了不少人脉。沈聿明胜出固然好,他还能让云暮替镇北侯翻案。若败了,他也能把云暮带走,沈聿明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把那个孩子叫进来吧,我同他聊聊,你晚些过来接他。” 云暮不放心地回头叮嘱:“你一会儿多笑笑,他胆小,别把人吓哭了。” 孟煦嘿了一声,后面的话还没说,云暮拔腿走了。 云暮才刚出来,沈聿明就注意到她泛红的眼眶,起身紧张问道:“他欺负你了?” 云暮拦住想要找人理论的沈聿明:“没有,等会儿再同你解释。” 接着蹲下身子,视线和十五平齐:“十五,孟夫子是个很好的人,等会儿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莫怕,去吧。” 十五懵懂地点了点头,摸了摸云暮的眼:“大人,你别伤心,十五一定好好和夫子念书,成为你和王爷一样厉害的人。” 云暮扬了扬嘴角,把人交给了墨轩。 “孟夫子认出我了。” 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云暮越不安全,沈聿明不敢赌,“要本王找人……” 云暮忙拉下他放在脖间的手:“不用,兄长今年年初就认出了我,要是出事,我也活不到现在。” 兄长?也是,那人一把年纪了,对她构不成威胁。 “我爹娘在医馆旁捡到了奄奄一息的兄长,那是他才十岁,在云府一住就是八年,他文采斐然,却不愿考取功名,便搬出去当一名教书先生。” “彼时他年岁尚小,不收束修也没有几个学生。我到了该念书的年纪后,气走了不少夫子,最后他们把我送去了兄长那里,一学就是四年。” 云暮笑了笑:“算起来我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能认出我倒也不奇怪。” 沈聿明恍然大悟:“难怪你这么爱捡人,原来是得了你爹娘的真传。” 云暮有些无语。 马车悠悠停在云府,车上的东西又被人原样搬下。 安叔不住地往马车看:“十五呢?没拜到师,他哭坏了吧?实在不行,大人不如仗势欺人,逼他收下十五?” “安叔这个法子不错,可惜十五已经拜到师了,用不上了。” 第四十五章 祸引太子 安叔笑得乐开了花,在原地转了几圈才冷静下来,这几天的相处,他打心眼里把十五当成自己的孙子来疼,看着整齐码在院中的六个大箱子,“那这些……” 云暮双手一摊,无奈道:“夫子不收,就算我是上将军也没有办法。” 她转而看向沈聿明:“王爷,我等会儿要进宫,若是出宫晚了,十五那边还麻烦你去接他回府,如果你有事要忙,让安叔跑一趟也行。” 沈聿明皱眉:“你不是告了假?” 云暮没有过多解释,方才孟煦的话问到了她心上,从前她只要查清害死父母的真凶,谁上位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但如果背后之人是皇后和贵妃呢? 她到时就算从龙有功,他们也不会为了她而处置亲娘,朝中同时憎恨她们的人,唯有沈聿明。 既然决定扶他上位,也该有所动作了,而眼下正好有个机会。 她今日告假,梁文帝只能自己批折子,见云暮来,还有些诧异:“云卿,不是告了假,怎么来了?你快来把剩下的这些折子批了,朕看着都头大。” 云暮没答,把手中的东西呈到他面前后,直挺挺地跪下:“皇上,奴婢怀疑朝中有人豢养私兵,陶妍乃卢宏之女,卢家尚且如此,其他几家多半也有嫌疑。” 事关皇权,梁文帝的注意力被移开:“除了世家,你可还有怀疑的对象?” 云暮飞快地瞥了一眼,正好装进梁文帝幽深的眼眸,她忙低下头:“奴婢不敢说。” 不敢说,并不是没有。 梁文帝双眼微眯,悄无声息地站在她面前,“你说,朕恕你无罪。” 云暮沉默了良久,最后吐出了两个字:“太子。” “放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梁文帝疑心病重,用了米嚢花后更甚。云暮深知言多必失,只一言不发跪伏在地,此时再攀咬,只怕会惹火上身。 门外的王全得意地甩了两下拂尘,他虽不知发生何事,但听着皇上的那句话,显然是云暮又惹他生气。 能被皇上看上那是他的福气,还敢拿乔,真是不知好歹。 梁文帝在摔了数个茶杯后,终于冷静了下来:“你有何证据证明太子与此事有关?” 云暮谨慎道:“陶妍被抓后,奴婢不许手底下的人走漏风声,太子总是有意无意地打听,这两日布政坊外都是伪装成平头百姓的探子,奴婢派人去查了,他们最后都进了太子府。” 她本想把醉江月一事托出,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此刻踩了太子一脚,又再捧沈聿明,心思太过于明显,不如让梁文帝亲自派人去查。 太子表面温润如玉,内里阴险狠辣,打着勤俭的旗号在背地里敛财无数,这些都是她最近新发现的,她能查到,梁文帝也一定能。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生根发芽是迟早的事,只要再让梁文帝发现一些苗头,信任就会逐步崩塌,到时躲在深宫的皇后和贵妃还按捺得住吗? 最寄予厚望的孩子和养私兵扯上关系,他年事渐高,万一太子真起了不该有的念头,他也能早做防范。 梁文帝轻叩了一下桌子,“暗一。” 一个人从暗处走出,“皇上。” “去查。”他不是不信云暮,只是他需要证据。 云暮毫不惊讶,她早知梁文帝手里还有一支暗卫,拢共十二人,平常隐在暗处护他周全,非必要不出现。 “那孩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冷不丁听到这一句,云暮愣愣抬头,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你捡回来那个孩子,把他送走,朕不希望在你府里看到无关紧要之人。” 云暮执拗地看着他:“皇上,奴婢想留他。” 梁文帝被气笑了,云暮真是胆子肥了,连他的话都敢不听了。 “理由。” “他不过五岁,外头天寒地冻,他活不下去。” “与你何干?” 一向无欲无求的云暮突然求他,只为了收一个人,谁知他是不是有亵玩娈童的喜好? 云暮暗中掐了大腿一把,泪花浮上眼眶:“五岁那年的冬日,奴婢差点冻死在破庙,幸得师父路过暂避风雪,救了奴婢一命,奴婢见到他那日,就像看见年少时的自己,求皇上让奴婢救一救当年的自己。” 梁文帝几年前在江南就知晓了此事,当下也不再生疑,大不了他去云府突击就是了。 “罢了,留就留吧,但你要知道,朕允了你,你总得许朕一些好处。” 云暮揪住两侧的衣摆,垂头不语。 等了这么多年,梁文帝不介意再等上几天,“想清楚了就来告诉朕,你回去罢。” 云暮坐在马车里,总觉得脸上还残留着被梁文帝抚摸时留下的触感,她被恶心得干呕了几声。 外头赶车的砚石担忧问道:“大人,你没事吧?” 脸都被擦红了都没有停手,直至一壶茶见底“无事,去接十五吧。” “大人,是王爷的马车。” 云暮撩开车帘,看到沈聿明和孟煦站在学堂门口,嘴巴张张合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她往旁边张望了一下,还是没看见十五的身影。 “你们在聊什么,十五呢?” 怕两人看见她的脸,云暮特意带上了兜帽。 “大人!我在这里!” 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云暮一把接住直接往下跳的十五,“小心点,别摔着了。” 孟煦替她理了理有些歪斜的兜帽:“不是什么大事,以为你不来,兄长正和王爷交代十五今天的课业呢。” 沈聿明揽住云暮的肩把人往马车上推:“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孟煦不满地看着沈聿明的动作,有种想上前打掉他的手的冲动,但在云暮扭过头时又换上了一贯的温和,冲她摆摆手,“回去吧。” 文竹使劲抽了一鞭马腚,马车飞驰向前,不过片刻就消失在孟煦的眼中。 “怎么不摘下兜帽,冷?” 沈聿明试探地碰了碰她的手,也没有很冷啊,但还是把火盆挪到了云暮的脚边。 十五见了沈聿明的动作,有样学样,把云暮的手拢住,“大人,你不冷了吧?” 云暮把手抽出:“不冷了,今日在学堂觉得怎么样?” 第四十六章 好人 提到学堂,十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除去所学的内容,剩下的全是夸赞孟煦。 沈聿明戳了戳他的脑门:“你个小没良心的,才认识多久就夸个不停,本王还特意来接你呢,你怎么不夸夸本王?” 十五抓着沈聿明的手臂晃了晃,又从桌上抓了一块糕点喂他:“王爷你是顶顶的好人。” 沈聿明低头咬了一口,满意一笑。 云暮心说,还挺好哄。 十五又把时手中的糕点递到云暮嘴边:“大人,你也吃!十五最喜欢大人!” 这…… 沈聿明才刚咬过,她着实下不去嘴:“十五,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示好被拒绝,十五嘴一撇,眼看着就要哭出声,云暮只好在没被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好了,满意了?” “大人最好了!” 一抬眼,就看到两人正笑着看她,云暮有些脸热,她把帘子拉开一条缝,寒风猎猎,把兜帽吹掉了一半。 一直关注她的沈聿明定睛细看后起身坐到她身侧,制止了她要拉上兜帽的动作。 “你的脸怎么回事?父皇打你了?” 云暮用手背挡了挡脸,不想脸上的红痕暴露在二人眼前。 “没有,你松手。” 沈聿明没有理会,反而掀开兜帽,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势地把脸转了过来。 两人离得极近,雪松味快要把云暮淹没,她往后仰头,伸手推了推沈聿明:“王爷。” 温热干燥的手指抚过面颊,冲散了梁文帝带来的恶心感,但她许久没有和人这般亲近,手臂上的寒毛直竖。 见沈聿明还是不松手,云暮使力捏住他的手腕。 沈聿明轻嘶了一声,忍痛看完,发现不是巴掌印后才松了手:“到底怎么回事?” 十五还是头一回见到云暮对人动手,不禁有些害怕,但他还是伸手握住她的手,又踮脚对着脸吹了两下,哽咽问道:“大人,你还痛吗?十五帮你打坏人。” 云暮顺势把人抱起,放在她和沈聿明中间,逼得沈聿明坐回原位。 “不痛了,没人打,只是脸上沾了墨,洗的时候太过用力,擦红了,怕你们担心才戴着兜帽。” 她的话沈聿明一个都不信,墨水能从脸上一路沾到下巴?而且脸上半点墨痕都没有。 遇事总是独自瞒下,任谁问都不开口,沈聿明不免生气,但又无可奈何。从宫里一路摸爬滚打出来,事事都向旁人吐露,她也活不到今天。 相识相知这么久,他对她来说难道只是一个关系好了那么一丁点的旁人吗? 面对他时,总是遮遮掩掩,而对着孟煦却能轻易道出身份,就凭那几年的师生情谊吗?猛然想起孟煦的话,他心里更是窝火。 到了云府,云暮和十五才落地,车里传来一句淡漠的“回王府”,云暮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已经到巷口了。 十五笃定地说道:“王爷生气了。” 云暮如何不知,只是这事她实在开不了口,“十五,你先和安叔回去,我还有事。” 既然等不及,那就换个方式继续等吧,且看谁耗得过谁。 早朝上,梁文帝把奏折砸向云暮,怒斥:“你这个上将军怎么当的?昨夜有贼人无声无息地闯进宫里盗窃东西,今夜是不是就能提剑闯进朕的寝殿了?” 鸦雀无声的朝堂突然沸腾,更有甚者直接让皇帝罢了云暮的上将军。 云暮扫了奏折一眼,跪地请罪:“臣罪该万死,从今日起,臣会加派人手保护陛下,并日夜带人巡查皇宫和京城,早日将凶手缉拿归案谢罪。” “只是不知凶手盗走何物,皇上可否让看守库房之人拟出一份名单,若有人敢在京中倒卖,臣必定将其拿下。” 这话把梁文帝问得哑口无言,那贼人放着满屋子的金银珠宝不要,反倒是把角落的米嚢花全拿走了,一颗都不剩。 若不是他夜半喝了碗药膳,今早他怕是连早朝都上不了。鬼市已经被端了,京城也无人敢顶风作案,他往后的日子该怎么熬? 勤政殿里,云暮直直地看着梁文帝:“皇上最近可是在服用米嚢花?昨夜贼人偷走的可是米嚢花?” 被戳穿的梁文帝恼羞成怒,“是又如何,朕乃一国之君,有什么用不得的?” 云暮苦口婆心地劝道:“奴婢说过,米嚢花不仅于人无益,长久服用还会被其掏空身体。” 梁文帝冷笑了一声,勾起云暮的下巴,暧昧地摸了摸:“朕倒是觉得用了米嚢花之后,更加龙精虎壮了,云卿不妨和朕试试,便知是真是假了。” 云暮没有动作,在心里默数。 梁文帝见云暮没有拒绝,心中大喜,欲更进一步,手才落到他的脖上,忽然全身泛冷,颤抖不止,很快就倒在了地上。 云暮冷眼睥睨着他的丑态,在王全进来之前,她蹲下身摇晃着梁文帝的身子,焦急地喊道:“皇上,您没事吧?来人,传太医!” 西隔间的龙榻上,梁文帝拉着云暮的手,“朕要米嚢花,快把米嚢花给朕!” 见云暮不应,又改了口:“只要你给朕,朕什么都依你,你不喜欢的朕以后都不勉强你了。” 云暮不为所动,一记手刀把人敲晕,朝身后的王全伸手:“绳子。” 王全为难:“这……” 用绳子来捆皇上,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啊,皇上惦记着云暮的身子,自然不会轻易弄死,可他只有这一条小命啊! “再不给,你信不信本将军现在让人打死你,皇上醒来也不会多问一句?” 王全怨毒地看着他,心想,死的人该是你才对,皇上病发时神志不清,只要哄他写下退位诏书,传位于三皇子。贵妃答应过他,只要事成,金吾卫的上将军之位就是他的。 他阴狠地笑了笑,抽出袖中的绳索往云暮的脖子套去,用力往后勒。 云暮察觉不对但也只来得及抓住一点绳索,脖子被勒出一道红痕,胸腔的空气越发稀少,她抬起脚后跟狠狠地踩住王全的脚,又用力碾了几下。 王全吃痛,手上的力道松了两分,云暮趁机把手臂伸进绳索和脖子中间,喘了几口大气。 正僵持间,脚步声响起,王全仰天大笑:“云暮,今日就是你的死期,皇上都救不了你!” 第四十七章 王全身死 哐当一声响,云暮的心提了起来,王全敢对她下手,想来是蓄谋已久,他是在为谁办事? 皇后,贵妃,还是其余几个育有皇子的妃嫔? 感受着王全逐渐加重的力度,云暮一只手伸到腰间摸索,身后得意的狞笑声突然变成了尖叫,嗓音尖细,快要穿破她的耳膜,王全的手耷拉下去,瘫倒在地的声音有些闷。 血腥味瞬间在西隔间蔓延,云暮握着匕首真骤然转身,看到是沈聿明时才卸下防备:“多谢王爷出手相助。” 见她跟个没事人似的,沈聿明真想问问她有没有心。 昨日回去后,别说人没来,就连信都等不到一封。下了朝后本不想理会,但又担心她被父皇刁难,还是来了勤政殿,结果就撞见了这一幕。 沈聿明丢了手中那块沾了血的碎瓷片,垂眸看着那把斑驳的匕首,很快又移开眼,他点了点正捂着脖子往外爬的王全,“父皇病发,王全欲挟天子以令诸臣,云大人还不动手?” 王全的喉咙被划伤,嘴巴张张合合,声音依旧含糊不清。云暮掏出一个药瓶,把粉末倒在了王全的伤口处,清凉过后是钻心的痒。 她按住王全的手,“谁指使你来杀本将军的,如实招来,本将军便把解药。如若不然……” 王全的喉咙发出拉风箱的声音,嗬嗬了几声。 为得圣恩,他把熬药汤的活揽了过来。昨夜贪睡,给梁文帝准备药汤的时间比平日晚了不少,他火急火燎地赶去库房,走时没把门锁上,送完药汤后才想起此事,回去后发现米嚢花一颗不剩。 王全天都塌了,他伺候梁文帝用米嚢花久了,早就发现每回从长乐宫回来,梁文帝都不用米嚢花,他猜测贵妃手里有米嚢花,于是马不停蹄地去敲了长乐宫的宫门,求贵妃赏他几颗米嚢花。 愁眉苦脸地进去,喜笑颜开地出来,袖中鼓鼓囊囊。 涣散的眼神再次聚焦,王全手指沾血,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个婉字。宫中带婉字且育有皇子的唯有婉嫔一人。 云暮刚进宫的头两年,时常被人欺负,婉嫔当时还是常在,却也出手相助过她几回,云暮投桃报李,得势后在梁文帝面前提过几次,又暗中给对方送了几副药,对方终于怀上了龙裔。 婉嫔母家不显,又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稚子也不过三岁,就算假传圣旨废太子,立九皇子为储,婉嫔如何斗得过皇后和贵妃? 王全真当她好骗吗? 云暮松开手,任由王全抓挠伤口,最后气绝身亡。 贵妃翘着手指,慢条斯理地往上套护甲:“死了?” 红袖惊魂未定,心里却是一阵松快:“死得透透的,奴婢亲眼所见,王全双手沾血,喉管露在外头,像是被他自己扯出来的一样。” “怎么说王全也与云暮共事了这么久,他说杀就杀,毫不手软,还真是心狠,若他能为本宫所用,皇后太子于本宫而言,又有何惧?望他能早日走上正途。” “娘娘,王全会不会把长乐宫招出来?” 贵妃掩嘴笑道:“招?昨夜他来时可有人看见?空口白牙的就要污蔑本宫?拿上东西,走吧,去看看皇上。” 有人已经先她一步到了勤政殿。 皇后坐在床边,一袭湖蓝色宫装衬得她格外端庄,“皇上好端端的,怎么会昏倒?” 院使正要答话,她冷嗖嗖的一个眼神过去,打断了他的话:“本宫问的是云暮,你插什么嘴?” 云暮不知皇后是否是那个幕后主使,没说实话,“皇上近来体虚,又怒急攻心,所以昏了过去。” 皇后双眼紧盯着云暮,罚跪一事过后,她不仅被皇上迁怒,还折了一个春兰,又听说他同沈聿明交好,心里的那点愧疚早就化成了恨。 “皇上日日服用汤药,怎会体虚?” 云暮早有准备,“这半个月以来,皇上日夜操劳,又食欲不振,就算吃再多补药也无济于事。” “荒唐!你身为天子近臣,也不劝着点皇上!” 沈聿明拦住云暮下跪的动作,把人挡在身后:“皇额娘这话好没道理,父皇宠幸谁岂是云大人能置喙的?即便布政坊设在宫里,难道皇额娘要云大人去后宫把皇上从床上请下来吗?” “况且,您才是后宫之主。” 这话说的太糙,皇后又羞又气,“你就是这么跟你皇额娘说话的?” 贵妃在门外听了好一会儿,见皇后吃瘪,她勾了勾唇:“皇上还病着,皇后娘娘怎么当着皇上的面就和秦王殿下吵了起来?” 皇后冷冷地看着贵妃,她已经年过四十,但那张妩媚的脸丝毫不见疲态,反倒因为这二十来年的养尊处优养出了不少贵气。 “这就不劳妹妹费心了。” 二人唇枪舌战间,梁文帝悠悠转醒:“吵什么?” 看见坐在一旁的皇后时,他嫌恶地移开眼:“皇后还在禁足,谁把人放出来的?” 皇后的手尴尬地举在半空,贵妃见状,端着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汤走到床边:“皇上,臣妾听说你今早还未用早膳就去上朝,特意熬了一碗四君子汤,您尝尝?” 梁文帝刚要挥落,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他来不及多想,直接夺过碗。 云暮看着意犹未尽的梁文帝,若有所思地盯着空碗,就连梁文帝喊她都没有听见,再回神时,屋里只剩下她和梁文帝。 勤政殿的地龙烧得极旺,梁文帝看着腰肢纤细到似乎能一掌掐断的云暮,喉咙滚动了几下,“云卿,过来。” 还没有什么人能让他等两年。 这种目光云暮见得太多,正盘算着找什么借口推脱,她耳朵一动,察觉到了第三个人的气息。 暗一不知从何处进的勤政殿,将一直藏在怀中的东西摆在梁文帝面前:“皇上,属下目前只查到了这些。” 梁文帝只能按下那点旖旎的心思,一张一张地看了起来,不多时,他把手中的信件全都扫落在地,怒道:“逆子敢尔!” 第四十八章 皇子监国 皇后的人来传话时,太子梁今越还在和崔钰商量如何给梁文帝上眼药,好往金吾卫安插人手。 得了梁文帝昏迷的消息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勤政殿,一路上右眼皮狂跳,心也慌得厉害,不曾想在勤政殿外被新上任的太监黄如海拦在了外面。 才刚进勤政殿,一沓纸直冲冲地朝他面上飞来,太子不知发生何事,但也不敢躲。 “逆子,朕对你寄予厚望,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若不是折子递到朕面前,朕都不知你瞒着朕做了这么多好事!” 太子的心揪了起来,这段时间做的事可不少,他拿不准梁文帝说的是哪件,他隐晦地扫了一眼云暮,试图从对方的表情看出些什么。 云暮面无表情地把视线移至地上。 太子弯腰捡起一张纸,只看了两行便面色苍白地跪下,他不知所措地地看着梁文帝:“父皇,这不是……” 梁文帝拿起手边的东西砸了过去,“你是不是还想说这不是你做的!这些都是从你书房搜罗出来的,你还要狡辩?” 滚烫的茶水把太子的脸烫红了一片,看得云暮神清气爽。 早朝上,太子的党羽一心想要把她从高处拽下,就差指着她鼻子骂了,她咽不下这口气。 梁文帝发火时,手边有什么砸就砸什么,所以在太子来前,她特意沏了一杯滚烫的热茶放在梁文帝手边。 茶水滚烫,太子却冷汗涔涔,为了拿捏那群人,这些东西都被他藏在暗格里,怎么被人找了出来,还是他父皇的人! 太子在心里把所有人怀疑了一遍,他父皇信得过,武艺还高的,唯有云暮一人。只是他一向谨慎,明面上又不曾和对方有过冲突,怎么就被抓住破绽了呢? 但眼下要紧的不是谁发现的,而是如何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太子言辞恳切:“父皇,儿臣做这些事事出有因,能否让云大人暂避,容儿臣和您细说。” 云暮闻言,终于动了,她看向梁文帝,见他微微点头,这才抬步走了出去。 一直守在门口的黄如海弯腰走了过来,低声道:“方才贵妃走时,红袖姑娘被人冲撞,碗碎成了几瓣,奴婢已经派人把破碗收好了。” 云暮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人比王全年轻不说,也很懂办事,云暮提拔他上来时特意交代过,今日不管是谁带了吃食来,都务必把碗留下。 “做得好。” 黄如海谄笑:“是大人教得好。” 云暮不置可否,两人一时无话,都静静听着勤政殿内的动静。 梁文帝对太子可没有对云暮那般宽容,任由他狼狈跪地:“说吧。” 太子往前跪行了几步,扒着梁文帝的膝盖,“父皇,儿臣听闻摘星阁……” 小半个时辰过去,太子终于从勤政殿里出来,眼眶还有些微红。见到云暮时,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云大人好本事,父皇有你在身边,可高枕无忧。” 云暮摆了摆手:“皇上乃一国之主,手下能臣无数,太子怎么就敢断言此事乃下官所为?” 太子敛了假笑,难不成他猜错了,不是云暮所为? “你们退下,云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云暮往前走了两步,轻声说了一句:“太子殿下,有些人隐在暗处,看不见的。” “你是说……” 云暮打断了他:“下官什么都没说,殿下日后行事还是处理干净的好,这次是皇上先发现,若是其他人,殿下不掉层皮他们可不会罢休。” 太子对着云暮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的神,临走前终于发现了不对:“王全呢?” 黄如海笑道:“回太子殿下,王全受奸人挑唆,意图谋害圣上,已被就地正法。” 王全的大胆超乎太子的想象,他有些意外,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黄如海一眼,“太监总管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可得小心了,别哪天又和前两个一样,草席裹尸,曝尸荒野。” “多谢太子殿下提点。” 黄如海自小进宫,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然也知道宫里的阴私。云暮进宫五年,太监总管就换了两个,确实算不上什么好差事,可他和前面那两个蠢货不同。 第二日,大臣已经到齐,但龙椅上却空空如也,就连太子也不见踪影,不多时,沈聿明和三皇子等人一起走进了金銮殿,众人议论纷纷。 “这……” “三皇子他们怎么也来了?” “是啊,太子怎么不见人?” 在本朝,未封王的皇子不得上朝,今日罕见地都来了好几个。 三皇子按下喜悦,和沈聿明一起站在了最前边。 有人正欲发问,黄如海手持圣旨前来:“太子失德,禁足一个月。朕身体抱恙,从今日起,秦王和三皇子等人共同监国,丞相等从旁协助,直至朕病愈,钦此。” “儿臣(微臣)遵旨。” 沈聿明这才知昨日那句“把握机会”是何意。 黄如海才走,除去沈聿明兄弟几人,剩下之人都看向了丞相。崔家是太子的外家,崔氏兄弟又和太子交好,不知崔家是否会被迁怒。 丞相虽然早有准备,但被人这么盯着,他还是觉得锋芒在背,在心里把皇后和太子都问候了一遍后才转身问道:“都看着本相做什么?是有人在本相把本相的脸当成奏折在上边写了字吗?” 众人唯唯诺诺低下了头。 丞相左手一伸,对沈聿明说道:“王爷,请吧。” 几位皇子里,只有沈聿明被封了王,由他替太子之位最合适不过。 沈聿明上朝时日不短,主持大局还是第一次,有些官员倚老卖老,不时挑刺,最后还要再补上一句:“若是太子殿下在就好了。” 不是云暮,沈聿明没必要惯着对方,他双手背在身后,看向说话之人:“陈大人这么欣赏皇兄,为皇兄打抱不平,本王给你出个主意,你明日起就罢朝在家,以示对父皇的决断不满,如何?” 陈员外郎早就想投入太子的阵营,奈何他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不站队,如今丞相还在,他自然要为太子说上几句话,若是丞相在太子面前说上一嘴,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沈聿明平日上朝,不是打瞌睡就是父皇说的都对,本以为对方是个软柿子,皇上太子不在,他会吃下这个亏,没想到也是个有心机的。 陈员外郎只能讪讪闭嘴,毕竟再给他十个脑袋,他也不敢抗旨不遵啊。 第四十九章 戒瘾 勤政殿里,云暮拿着绳索捆住梁文帝的手脚,怕他咬到舌头,又把薄被的一角塞进他口中。 梁文帝年过半百,但自小习武,云暮费了好大的力气,折腾出一头汗才把人制服。 她坐在榻上顺气,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知是贵妃和红袖又带着汤药来了,可惜被黄如海拦在了外头。 云暮悠悠地喝了杯茶后,才起身出门,贵妃还没窥见里头的场景,门就被云暮关上了。 “云大人,本宫不过是来给皇上送碗羹汤,怎么,这勤政殿如今连本宫都进不去了吗?” 云暮挥了挥手,黄如海懂事地退至一边:“娘娘说笑了,只是皇上吩咐过,谁来他都不见,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只能奉命行事,还望娘娘莫要为难。” 贵妃冷笑:“为难?本宫怎知你是不是在扯谎,皇上昨日醒来已经大好,今日病情怎会加重?” 昨儿下午,皇后因禁足期间擅自离宫和教子无方,又被皇上禁了足,协理六宫之权就落在她和其余四妃的头上,渴望多年的东西就这么到了手里。 再晚些时候,梁承熙让人给她递了口信,说明日会和沈聿明一同上朝听政,她激动得整宿都睡不着,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便梦到她住进历代太后的寝宫,寿康宫,成了母后皇太后。 今儿一早,她坐在长乐宫主位,后宫妃子跪在她面前请安时,梦中的情景和现实里重叠。 权力在手,她不禁有些飘飘然,连带着不把云暮放在眼里,等她皇儿上位,定要让他拿云暮杀鸡儆猴。 云暮气笑了,昨日她拿了碎瓷片去找当初那个被关在大理寺的小贼宋小多,宋小多对米嚢花的味道极其敏感,立刻就认出碎碗上残留的是米嚢花的味道。 她当即又掉头回宫,派人去盯着贵妃的寝宫。贵妃不在,她的人应该已经动手了,从袖中掏出圣旨递上:“娘娘说笑了,下官确实是得了皇上的吩咐,否则是万万不敢把您拒在门外。” 贵妃一目十行看完后,把圣旨砸进云暮怀里,转身离去。 云暮缓缓收回圣旨,朗声道:“娘娘,不如把羹汤留在此处,由下官代为转交?” 贵妃走得更快了,云暮的疑心病重,她怎么敢给? 轿辇停在长乐宫门外时,贵妃的气还没消,眼看着皇上越来越离不开米嚢花,而他私藏的米嚢花越发少,贵妃也动了歪心思,可还没等她动手,不知从哪里来的贼人先她一步盗走了梁文帝私藏的米嚢花,云暮也真是废物,连个小贼都抓不住! 走了几步,一把扫帚横躺在路中间,贵妃指借题发挥,狠狠地罚了一顿长乐宫的宫人。 三皇子到长乐宫时,贵妃头戴着白狐昭君套,身披银皮鼠大氅,手握汤婆子,端坐在廊下,看着大太监挥着长鞭笞打宫女,见到他来,也未叫人停手。 他上前扶起贵妃,侧身对他们道:“本殿下要和母妃说些话,你们都下去吧。” 院外的宫人感激地对他行礼,只有三皇子来时,他们才不用提心吊胆地伺候贵妃。 三皇子边走边给贵妃拍背顺气:“他们做了什么,惹母妃生这么大的火气?” 本来就是一件小事,贵妃也不好对他说,转而问起今日早朝的事。 三皇子对她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沈聿明倒是有手段,他下了朝就出宫了?” 三皇子点了点头:“是,听人说他急着出宫送孩子去学堂,都没听二皇兄提起皇嫂,他何时有了孩子?” 贵妃倒是没在意此事,他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的脑袋:“你这时候该去勤政殿侍疾才对,来长乐宫作甚?” 皇上素来喜欢承熙,总不会不见他吧, 三皇子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下了朝就去了,但父皇只派了云大人出来拿折子,别说见一面,就是话都没能听到一句。院使那边也派人去问了,如今是云大人替父皇诊脉,脉案还在勤政殿,他也不知。” 云暮云暮,又是云暮! 原先和皇后交好,如今又阻她和皇儿见陛下,看来是留他不得了。 云暮再次回到勤政殿,梁文帝已经不再挣扎。从昨儿开始,她一直守在勤政殿,期间沈聿明又来了一次,她只能托他把十五接去王府住一段时日,不知十五住不住得惯。 想着问问沈聿明,但来送折子的却没有他,云暮叹了一声,把奏折搬到西隔间的榻上批阅,不时留意梁文帝的情况。 等到梁文帝彻底平静下来后,云暮才给他松绑,又叫了水,让黄如海给他擦脸换衣裳。 从昨日到现在,梁文帝的瘾已经复发了好几回,整个人都散发着恹恹的气息,就连桌上琳琅满目的饭菜都勾不起他的任何兴趣:“云卿,朕不戒了,你替朕去寻米嚢花来。” 云暮给他盛了碗鸡丝粥,说道:“刚到陛下身前当值时,您曾教奴婢,要登高就不能给人留下把柄。先前禁了米嚢花,又灭了卢家,陛下若开了这个口子,就是亲自将把柄送到世家手中,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梁文帝不以为意:“朕是天子,谁敢置喙?谁敢有不满,杀了就是。” “悠悠众口堵不住,难不成陛下要杀尽天下万民吗?” 梁文帝沉默。 云暮说起早朝之事,转移他的注意力。 “皇上,您才病了两日,那些人就敢不把皇家的颜面放在眼里,若是不戒,如何给殿下们撑腰?” 听到最疼爱的儿子被人刁难,梁文帝气不打一处来:“黄如海,传朕口谕,陈伟民禁足三个月。” 就禁了太子的足,牛鬼蛇神都蹦了出来。 太子昨日的辩解,梁文帝一句都不信,大梁的暗卫只忠于皇帝一人,不可能在此事上扯谎骗他。但太子是他一手教出来的,父子情分做不得假,终归还是不忍心废他。 但这么多年,太子一家独大,已经迷失本心,不如让他回府反思,能回头自然是好,若还是执迷不悟,那就看剩下几个皇儿有谁能承担大任了。 第五十章 取东西 早膳过后,云暮正给梁文帝研墨,他突然递了一本奏折过来:“此事你怎么看?” 那些奏折她都看过,只看了前头的几个字就知道是裴然的折子,无非是想推迟摘星阁动工的时间,让钦天监再择一良日之事。 窗户没关稳,被风吹开了一道缝隙,冷风直往屋里灌,冻得云暮打了一个哆嗦,她走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 大雪连下几日,积雪没过脚踝,今日终于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 云暮关紧了窗,隔绝了化雪时的冷意。裴然同她没有利益冲突,拨钱更是爽快,云暮犯不着和他作对,况且他的思虑并非没有道理。 “皇上,京城雪花虽不及燕山那般大如席,可到了深冬,别说水,就连地面都结了一层冰。摘星阁工程不小,冬日动工只怕更劳民伤财。” 梁文帝对此无所谓,只想越快完工越好,最好能在明年生辰前建成,到时万邦来朝,尽显大梁国威。 “国库充盈,无需担心。” “钱财易得,凿冰取水建楼却难,地基打不好,万丈高楼顷刻就会轰然倒塌,裴尚书也是为了您着想。” 梁文帝的手在半空停了片刻,最后还是在裴然的折子上写了个准字,他不敢赌。 “皇上,秦王求见。” 梁文帝搁下笔:“快传。” 云暮知晓等会儿人少不了,识趣地退了出去,路过沈聿明身边时,他突然开口:“本王有东西落马车上了,云大人替本王跑一趟吧。” 云暮疑惑地朝他身后看了看,没见文竹。 “一来就使唤朕的人。” 沈聿明笑眯眯地行了个礼:“谁叫儿臣忘性大呢。” 云暮的脚才踏出殿外,就看到一个背影匆匆离去,她吩咐正要进去伺候的黄如海:“等会儿不管谁来了,只要带了吃的,都给本将军扣下。” “是。” 怕黄如海拦不住贵妃,云暮匆匆往宫门走去,见文竹坐在马车外对着里头讲话,心里有些疑惑。 对方见了她立马跳下了车,“见过大人。” 云暮嗯了一声,还没等她说话,车帘被人从里掀开,十五探出个头,惊喜道:“大人!” 云暮瞪大了双眼,“十五?这两天在王府过得可好?” 十五拉着云暮的手把人往马车里带:“夫子身体不适,今日不用去学堂。已经两天没见过大人了,十五便跟着王爷一起来了。” 他拍了拍肚子:“这几日吃得可好了,钟叔还教十五学武!” 文竹在外头轻咳了一声,十五才知晓他说错了话,但云暮也没太在意。 “大人可能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府,若是有不认识的人去学堂接你,莫要跟他们走。过几日冬至,若能抽出时间,大人带你去看花灯。” 来之前王爷已经和他说过了,他虽难过,但也知晓不能任性,于是仰起脸应了声好。 又和十五说了些话,云暮才原路返回,才到门口,正好迎面撞上贵妃和三皇子,云暮挡在门前,把人拦下。 贵妃阴阳怪气地开口:“听说皇上醒了,本宫特来看望,云大人这次还要阻拦吗?” 云暮指了指红袖手里的食盒:“下官不敢,只是从今日起,任何入口的东西都要查验过后才能呈到皇上面前。” 贵妃眉眼凝聚了一层冰霜:“放肆,你的意思是本宫要下毒谋害皇上?” 云暮的头低了几分,“下官不敢,只是宫里人多眼杂,怕娘娘被有心之人利用。” 这次贵妃没往里头加写不该有的东西,经得起查,她嗤了一声,“你这条狗当得还真是称职。” “东西给他,我们走。” 云暮接过红袖递过来的食盒:“事关皇上,下官自然得多加上心。” 贵妃还想再说几句,三皇子晃了晃她的手:“母妃,走吧,别让父皇等久了。” 又落后贵妃一步,朝云暮歉意一笑:“云大人,母妃也是担心父皇,你莫要怪罪。” 云暮道了一声不敢。 三皇子又看了他一眼,才抬步追上贵妃。 云暮把食盒给了身后的一个小太监:“拿去温着,等会儿本将军再验。” 贵妃进门看到沈聿明时,眉间狠色一闪而过,在二人看过来之前,换上了和煦的笑,就连站在她身旁的沈承熙都没有察觉出异样。 两人行礼过后,梁文帝手心向上抬了抬,“起来吧,赐座。” 贵妃在看到榻上的沈聿明时,未语泪先流:“你是明熹吧?多年不见,本宫都认不出来了。” “也怪本宫没本事,这么多年也没能找到你的下落,你在外面受苦了。” 挑事的来了,沈聿明终于提起点兴趣,闻言扭头看向她:“贵妃娘娘风采依旧,只是可能年纪大了,眼力不行,毕竟父皇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儿臣。” 贵妃一口银牙差点咬碎,面上却娇娇柔柔地说道:“皇上,您瞧瞧明熹,真是牙尖嘴利。” 梁文帝笑道:“他和他母妃一样,这张嘴啊,得理不饶人。” 云暮拿着一个雕花木盒走进:“王爷,您的东西取来了。” 沈聿明接过,直接打开,一股药香扑鼻而来:“父皇,这是五十年的老参,是儿臣去年在涿州的深山中寻得,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望父皇笑纳。” 五十年的野生人参,万金难求。 他当年没护住他们母子,沈聿明不仅没有怪他,反而还给了这么珍贵的东西,梁文帝大为感动,把盒子递给云暮:“皇儿有心了,赏!” 贵妃想起她被扣下的汤,脸色一沉,梁承熙和她母子连心,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对她摇了摇头,这个时候,还是别扫兴为好。 云暮走了没多久,沈聿明见梁文帝面露疲色,便起身告辞,忍耐已久的贵妃巴不得他以后再也不进宫。 人才走,贵妃就起身坐到梁文帝身旁,状似无意和他告起云暮的状,撒娇道:“皇上,就让臣妾在勤政殿侍疾吧,云大人也有公务处理,臣妾实在放心不下您。” 梁文帝拍了拍她的手:“贵妃,不是朕不允,只是此毒发作之时格外吓人,你还是留在长乐宫等朕病愈吧。” “况且皇后身体不适,你还要协理六宫,在勤政殿多有不便。” 不管贵妃如何撒娇卖痴,梁文帝都没有松口。 “朕还有事,你和承熙退下吧。” 见他决心要戒掉米嚢花,贵妃的心沉了沉,心道,绝对不能让他成功。 第五十一章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见沈聿明跟了出来,云暮脚步放慢,边走边等他:“多谢王爷。” “光一句谢谢可打发不了本王。” 不用回头云暮都能想到他脸上的表情,她掂了掂手中的盒子,故作惆怅道:“下官没有五十年的人参相送,这可如何是好。” 沈聿明几步跟上她,摩挲着下巴,想到昨日见到孟煦时,对方的腰间挂着一枚玉佩,他压根没想问,但对方直接说道:“这是小暮当年赠予我的。” 谁问他了?不过是块玉佩,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沈聿明思考了片刻,指着她腰间的那枚玉佩说道:“本王是个俗人,最喜金银玉石,尤其是你身上这枚玉佩,你忍痛割爱,把它送给本王如何?” 云暮扯下玉佩,拇指在上面摸了摸,这块暖玉是她花了大价钱买的,光滑温热。 沈聿明打趣道:“舍不得?” 云暮把玉佩举到他面前:“怎么会,上面的祥云雕得不好,能得王爷欢心是它的福气。” 沈聿明鬼使神差地反问了一句:“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云暮:? 他是被冻傻了吗?不然怎么能问出这么白痴的问题? 沈聿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耳廓染上了一摸绯红,没接玉佩,反倒是拿过她手中的木盒,“本王手不得空,你替本王系上。” 两人已经到了东隔间,身旁亦无太监跟着,但云暮还是怕惹人闲话:“还是王爷自行动手吧,下官先把东西放好。” 伸手想要拿过沈聿明手中的木盒,对方却把木盒高举过头顶,后退了两步,云暮踮脚往前,没有站稳,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沈聿明微怔,不过一瞬,眸中漾出笑意,努力克制的嘴角还是没忍住勾起浅浅的弧度:“云大人。” 云暮愣愣抬头,目光从下颌往上,扫过他微翘的唇角,挺立的山根,最后对上了他含笑的双眼。 沈聿明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看傻了?” 雪松味把她笼罩在其中,云暮回过神,心脏砰砰直跳,脸还有些热,搭在他肩头的手一把将其推开。 沈聿明的腰撞倒桌边,疼得脸皱成了一团,他龇牙咧嘴地捂着腰:“你自己撞过来的,怎么还下毒手呢?” 云暮懊恼地扶着他,却还是嘴硬道:“还不是怪你突然往后撤。” 沈聿明举起双手投降,可怜兮兮地说道:“好好好,都怪我,那云大人能否看在受伤的份上,替小的系个玉佩。” 明明是王爷,却总在她面前放低姿态,云暮低头给他系上,素手翻飞。 沈聿明垂头端详着她瘦削的脸,这两日许是休息不够,眼下有些青黑,下巴貌似尖了几分。 “好了。”云暮退了两步,掩嘴打了一个哈欠,泪花在双目打转。 “你回府歇一会儿吧,父皇这边有我。” 戒瘾时太过狼狈,梁文帝想来也不希望被其他人知晓,云暮眨了眨眼,把泪水逼回眼眶:“无事,王爷如今监国,也该学着如何处理政务了。” “你教我。”沈聿明大有云暮不同意他绝不善罢甘休之势。 云暮拿了几本折子摆在他面前,一一同他说清,“折子如今虽不是一级一级递进宫,但不乏官员扣下手下人奏事的折子。” 她点了点中间的折子:“这是从晋城来的请安折,王爷看出什么了?” 通篇词藻堆砌,洋洋洒洒,问候圣上龙体康健后,余下都是在述苦,一连几个月,不是菜太淡就是菜洗不干净,一口下去,沙土硌得牙发酸,不过从月初开始,一切又回归正常了。 沈聿明不解:“菜有沙石便让下人多洗两次,淡了多放盐就是,这也值得写封奏折?” 朱笔沾墨,云暮把‘淡’和‘沙石’等字圈出,“晋州有盐区,当地不缺盐,他却说味淡且有沙土,哪个厨子敢把不洗净的菜直接端上桌?除非有人往盐里掺了沙土,厨子挑不干净,涮干净了无味,不涮就吃一嘴沙。” 沈聿明神色一震:“你的意思是有人往官盐里掺沙土卖给百姓?” 云暮点了点最后几句:“不止官盐掺沙土,还有人贩卖私盐。” 贩盐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否则朝廷也不会把它紧紧攥在手里。 盐工每年必须采到足够多的盐上缴朝廷,朝廷开设官盐店,下令百姓只能去官盐店里买盐。 从前官盐价高,百姓吃不起,但不吃盐又使不上劲,于是私盐商贩应运而生,就算掺了东西,那也比买官盐便宜不少。 梁文帝也想过解决之法,把那些只挂名不办事的人全都革职,精简盐政机构的人数,再把官盐卖给商人,让他们去各地贩卖,稳定盐价。 盐的生产权还在朝廷,又省下了不少开支,商人为了把手头上的盐卖出去,不敢哄抬盐价,百姓慢慢也吃上了盐。 如今此举好像有些行不通了,就连折子都递不上来,只能在请安折子里隐晦地告知。 云暮的手指在桌上轻敲,接着又把漏掉的请安折细细看了一遍。 沈聿明观她动作熟稔,知晓她平日里定有帮梁文帝批折子,有些诧异倒也不觉得奇怪,开始有样学样地看了起来。 少说有百来道请安折,两人看得眼都花了,终于又在其中找到了一些带着暗示的话。 沈聿明把下巴放到案上,对云暮拱了拱手,“没想到一道折子的名堂这般多,云大人一眼就能认出,本王佩服。” “不然王爷以为下官这两年的官职都是靠恭维陛下才得来的吗?” 沈聿明直呼冤枉:“冤枉啊大人,小的万万不敢如此揣测大人您啊。” 桌上的沙漏一点一点往下流,眼看沙子快要流尽,云暮起身往西隔间走去:“下官去看看陛下,王爷等会儿不管听到什么,都别过来。” 沈聿明皱眉,起身跟了上去,“本王也去。” 云暮停下脚步,随口找了一个借口,语气也随之放软:“陛下病发,等会儿若是有人来,还需王爷阻拦一二。” 沈聿明看看门口,又看看被门帘挡住的西隔间,“有什么事就叫我。” 云暮嗯嗯点头,才刚进去,果不其然就看到梁文帝正颤抖地从床上起身,嘴里不住喊着王全。 云暮心道:这是糊涂了? 她把人往床边带,敷衍说道:“陛下,王全去给您煎药了。” 说完,拿出绳索,熟练地把人捆住,又从旁边拿出一张干净的被子,塞住了他的嘴。 “云大人,这就是你说的治病?” 第五十二章 出气 冬月二十一,冬至。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1 连日阴天,久违放晴,云暮心情颇好地走在街市。 不论穷苦亦是富贵,家家的门前都挂上了好几盏灯笼,卖灯笼的商贩忙得脚不沾地。 灯笼和各类果干蜜饯都买了不少,此刻的云暮在西市的商家眼里是财神爷降临。 “云大人,小人替您把东西拿到马车上。” “云大人,小人的店里新制了一批灯笼。” “云大人……” “云大人……” 吵得云暮脑瓜子嗡嗡响,已经包圆了好几家店的她摆手拒绝了热情的店家:“下次再来。” 有个不死心的店家见他今日好说话,伸手就想把人拉进店里,云暮没看他一眼,却精准地钳住了他的手,目光从店里的灯笼店家的脸上:“这些灯笼不过尔尔,本将军觉得你这双手不错,云府养了几只恶犬,不若把手斩下来,让本将军拿回去喂狗?” 得罪了云暮,往后他店里的东西可就难卖了,店家面色如土。围着他们的人笑脸一僵,纷纷作鸟兽散,真是被钱迷了眼,竟忘了他是阎罗在世。 路过成衣店时,云暮突然想起,阿爹阿娘还在时,冬至早上醒来,她的床头总会放着阿娘新给她做的鞋帽。 云暮照着十五的身形拿了几双鞋,又挑了几个虎头帽。 店家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云大人,一共二两银子。” 消息在大街小巷传得最快,明德学堂的事没人敢指名道姓,但句句指向云暮,难不成他真在江南为自己留了香火? 云暮到学堂时,还未下学,但安叔已经早早守在门口。 “安叔,这些日子辛苦了,你先回府派人把我买的东西分好,再送一份去王府。” “这是?” 才从大理寺回来的沈聿明被地上的东西挡住了去路。 钟叔正带人把灯笼挂在檐下,闻言,他从爬梯上下来:“王爷,这些灯笼是云府送来的,前几日买少了,多亏云大人雪中送炭。” “她亲自送来的?” 不用明说,钟叔也知‘他’指的是谁,回道:“是砚石送来的,不过他说灯笼还有蜜饯都是云大人亲自挑的。” 沈聿明伸手勾了勾灯笼下的流苏,“东西备好了?” 钟叔把最后一个灯笼挂好:“都备好了,可要现在送去云府?” 沈聿明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不用,本王亲自送过去。”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没抢到饺子吃,急哭了?” 里屋的气氛有些沉闷,沈聿明放下手中的东西,看了一眼绷着脸的云暮,才凑到十五面前打趣。 见他脸上有一道血痕,沈聿明沉声道:“学堂有人欺负你了?” 十五低声抽噎,就是不肯说话。 云暮率先去了书房,沈聿明捏了捏十五的肩,安慰道:“没事,王爷去劝劝大人。” 安叔走后,她坐在马车里等十五,听到下学的动静后,原想着等人散了再下马车,外边响起一道尖锐的声音:“云冬阳,小杂种,你那阉人爹不要你了。” “你爹是阉人,你以后也是阉人……” 周围一阵哄笑,紧接着是各种污言秽语,小孩和大人皆有。 十五气愤地推了最先出言不逊的人一把:“谁再骂我家大人,我就撕烂他的嘴。” 几个小孩扭打在了一起。 车夫暗道坏了。 云暮眸中愠色渐起,直接掀开帘子,“住手!” 清亮的嗓音里还有压制不住的怒气。 “几日不来,本将军今日算是开了眼了,竟然有不怕死的敢欺负到云家人头上了。” 抬手想给十五一个教训的人此刻像见了鬼一样,嘲笑侮辱的话被堵在嗓子里,最后拉着孩子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大人,犬子无状,冲撞了大人和小公子,望大人恕罪。” 云暮一步一句,把方才那些辱骂的话复述完后,正好站在求饶之人的面前,语气平静,但在众人听来,就是阎王点卯,在冷风里硬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十五,别看了,上马车,免得今晚梦魇。” 云暮一脚踩在人的肩上,“是你儿子动的手吧?哪只手伤的十五?” 此人把头磕得邦邦响,“大人,犬子年幼,一切罪责都由草民承担,您放他一条生路。” “刚才你的巴掌差点就落到十五的脸上,本将军没看错吧?你有几条命啊,就敢管教本将军的人?” 云暮抽出匕首,每问一句,匕首就往身体没一分,鲜血染红肩头,无一人敢替他求饶,最后还是听到动静的孟煦出来劝阻,她才没有痛下杀手。 她喃喃道:“当初若是听了你的,让他去王府,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了?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什么都做不好,杀害爹娘的仇人没有找到,十五还因她的缘故被人在暗地里欺负,知她分身乏术,怕她分心,独自咽下这口气。 面前茫然无措的云暮和记忆里那个自责的少年重叠,沈聿明突然很想摸摸她的头,告诉她没错。 “刚逃出宫那几年,我和嬷嬷过得很苦,改名换姓,不时换住处,都是为了躲过追杀。那天她为了给我买药,泄露了踪迹,被仇人找上了门,嬷嬷为了给我争取一线生机,死在了那些人的剑下。” “那时的我也和如今的你一样,把一切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自责了许多年。” 这还是云暮第一次听到他提起当年之事,“后来呢?” 沈聿明想起死在城外的那些人,揉了揉她的头,语气轻松∶“后来,我化自责为动力,以身做局,诱敌出洞,把人杀了给嬷嬷报了仇。” “所以,拳头才是硬道理,云大人以后可得努力教十五学武了,一拳一个小朋友,又有云大人和本王替他做主,别说抓花他的脸,就是说闲话都不敢了。” 云暮被他的话逗笑,但还是认真问道∶“要不还是给十五换一个学堂吧,我怕他因今日之事被人孤立,不行的话,就请先生来云府。” 沈聿明举双手赞同,他看孟煦不顺眼很久了,总在他面前明里暗里地说着当年之事,要不是云暮不知怎的忘了他们的过往,他都得和对方说道说道。 “本王记得程大人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待本王去问问。” 第五十三章 冬至夜遇刺 冬至夜,宵禁驰。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高悬的灯笼与明月争辉,花灯流光溢彩。 云暮和沈聿明各牵着十五的一只手,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 女子或轻纱掩面,结伴而行,或与郎君相携,两个男人牵着孩子出来很是罕见,不过他们的视线都被花灯所吸引,并无太多人把注意力放在云暮他们身上。 猜灯谜的小摊前挤满了人,十五指着中间那盏蟾蜍灯笼,“大人,十五想要那个。” 包子要捏成蟾蜍,就连花灯也要蟾蜍,云暮虽不理解,但也尊重他的爱好。 云暮偏头看沈聿明:“王爷可有想要的?下官一并赢来。” 沈聿明眉头一挑,指着最顶上那个四角宫灯说道:“那个也能赢?” 云暮没猜过几次灯谜,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只道:“下官尽力。” 沈聿明轻笑:“那我们就在此等候大人的灯笼。” 一口气猜中了十个灯谜,终于拿到了十五想要的蟾蜍灯笼,如果要拿到宫灯,还要再猜上十个。 多数人都被最后两个难住,云暮看着谜面,还真被难住了。 一个是“踏花归来蝶绕膝”,另一个则是“湖光水影接秋色”。 摊贩忐忑地说道:“云大人,小人给您一点提示吧,这两个谜面的谜底都和药材有关。” 药材?难怪那些公子小姐败兴而走,但这对她来说却是易如反掌。 踏花归来马蹄香,引得蝴蝶膝上绕,那不就是香附。 秋日湖无水,黄叶落,合起来正好是胡黄连。 小贩敲了几下手中的铜锣,取下四角宫灯递给云暮:“恭喜云大人拔得头筹。” 云暮接过,顺势把几粒碎银放在他手里:“多谢。” 拿到蟾蜍花灯的十五心满意足地走在前头,云暮抓着他的兜帽,和沈聿明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沈聿明细细打量着手里的宫灯,伸手拨了拨,发现它还能转动,没忍住夸了一句:“这人的手艺不错。” 云暮的视线往右移了移,“确实不错,若这画技再精进些就更好了。” 她和十五四处张望,没注意到沈聿明落后了他们几步,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时,双眼被东西挡住了视线。 “十五有的,你也要有。” 才入手云暮就知是帽子,风帽外围缝了一圈柔软滑腻的兔毛,着实和她的形象不搭,低头把玩风帽,没有扫兴:“多谢王爷。”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冲撞本小姐!” 崔苒方才在人群里见了沈聿明,想要过来一探究竟,一时没注意到他身前还站着一个小孩。 和云暮他们谈话过的十五鼓起勇气说道:“明明是你不看路才撞的我。” 见他还敢顶嘴,崔苒抬手就要打人,手举到半空就被云暮抓住:“五小姐。” 崔苒这才发现小孩和云暮他们是一起的,见沈聿明在看她,她讪讪收回手,左右张望,想要解释但出口的话却变成了质问:“王爷不是说和心上人有约吗?怎么是和这……云大人在一起?” 原先说这阉人,但看沈聿明陡然沉下的脸,硬生生改了口。 云暮没有听人说话的习惯,牵起十五的手,朝一旁的拱桥走去。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最后沈聿明还是带上了崔苒,云暮心口像是被堵住了一样难受,但她不愿细想。 崔苒叽叽喳喳地和沈聿明说个不停,沈聿明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在出神的云暮快要被人撞上时,他一手把人拉到身边:“在想什么?” 身旁的视线锐利如剑,云暮站稳后后退了一步:“没什么,下官要去放盏孔明灯,王爷和五小姐可要一起?” 面对云暮的识趣,崔苒满意一笑:“本小姐就……” “去。” 崔苒笑脸滞在脸上:“本小姐就同你们一道去吧。” 云暮挑了一个人少的空地,慢慢放开手中的孔明灯,心道:“爹,娘,今年又快过去了,你们在天有灵,就保佑女儿快些手刃仇人吧。” 四盏孔明灯逐渐远去,一群人迈着阔步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脸不知被什么染成黑色,在黑夜里,眼白格外显眼。 云暮心生警惕,和沈聿明交换了眼神,她一手把十五拉回身边,一手按在腰上,不动声色地往来时的方向走。 忽然,破空声响起,云暮抽出腰间软剑挡住了直劈过来的长剑,剑身铮鸣,云暮一脚把人踹了出去。 十五练武时间不短,可亲眼目睹杀人还是第一次,内心即便害怕也不敢出声打乱云暮的节奏。 云暮怕他受伤,下手越发狠厉,但围攻之人太多,有些力不从心。 她分神看了一眼沈聿明二人,发觉他们那边的杀手好像顾忌着什么,在剑即将刺到沈聿明时,崔苒心一横,挡在了他身前,杀手的剑强行往旁边偏了几分,被沈聿明一剑穿心。 云暮快准狠地出击,把近处的杀手都逼退,从袖中拿出一支短箭,手指拉住箭尾再松开,短箭径直往天上飞,在空中炸出一朵绚丽的烟花。 她低声安慰被吓到的十五:“别怕,这是金吾卫和军队的救助信号,今夜值守的人不少,他们很快就能赶过来。” 十五抓紧了他的小臂,强装镇定地说道:“大人,十五不怕。” 不远处,冯章等人停住脚步,望着西南方向,“是飞云令,快走!” 所有的杀手同时闪到云暮身边,一跃而起,一个直指他的咽喉,一个刺向他的后心,剩下几个则与斩断他的手脚。 主子的命令,沈聿明杀不杀无所谓,但云暮必死。 云暮只有一柄软剑,还带着一个幼童,不管怎么挡都是死局。 沈聿明全身的血液好似被凝住,把一扯着他袖口的崔苒往树后推,“五小姐你和婢女待在此处,莫要乱走。” 崔苒死死抓着他不放,脸上俱是惊恐之色:“王爷别走,我怕,他们要是过来杀我怎么办?” 沈聿明也已发现杀手不敢对崔苒下手,如今云暮被困死局,他挥刀割下衣袖,毫不犹豫地朝云暮的方向奔去。 见来不及,他拾起地上的几颗石子对着杀手的手腕打去。 杀手忍痛想要继续往前刺,几支长箭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没入杀手的身体。 前面的人右手持剑,整齐地把云暮和杀手围在中间,后面的人坐在马上,搭弓拉箭。 云暮和沈聿明皆松了一口气:“你们终于来了。” 第五十四章 七杀散 败局已定,杀手齐刷刷地举起手中长剑对着脖子一抹,血液喷涌而出。 云暮捂住十五的眼:“闭眼,别看。” 冯章等人单膝跪在云暮身前:“属下来迟,望大人恕罪。” 云暮把软剑收回腰上,单手抱起十五,“把这里处理干净。” 此地偏僻空旷,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有人被飞云令吸引来,冯章挥手示意手下:“动作快些,免得百姓惊恐。” 见沈聿明伸手,云暮把十五递了过去,牵扯到伤口,她硬是吞下了痛呼。撕下一截衣摆,随意包扎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 手腕突然被沈聿明握住,“回去,不逛了。” 身后突然传来哭声,云暮几人同时转头看去,才想起被他们遗忘在树后的崔苒。 沈聿明对着冯章道:“冯参军,这是丞相府的五小姐,你找几个人送她回府。” 冯章看了看云暮,又看了看沈聿明怀里的十五,只能暂时按下好奇,低头领命。 崔苒本就是为了沈聿明而来,说什么也不肯和冯章走:“本小姐不要他送!” 就是因为要护着她,他才没能帮上云暮,沈聿明怨自己,也不免迁怒崔苒,“既如此,那五小姐还请自便,本王还有事,恕不奉陪。” 说罢,他拉着云暮就走。 崔苒在原地跺了跺脚,狠狠瞪了冯章一眼,提起裙摆去追沈聿明:“王爷,你等等我!” 云暮微微偏头:“王爷,不如先把五小姐送回去?若是她出了事,丞相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沈聿明指了指马,金吾卫了然,牵了两匹马过来,把十五抱上马后,翻身坐在了他身后:“与本王何干?再说了,金吾卫这么多人在,她能出什么事?” “走吧,你的伤耽搁不得。” 宋枫带人赶来时,只看到了愁眉苦脸的冯章和气急败坏的崔苒。 “谁放的飞云令?” 冯章生无可恋地说道:“是大人。” 不是遇到棘手的事,云暮决计不会放出飞云令求救,宋枫心揪:“大人没事吧?” “手臂好像被划了几刀,王爷送他回府了,你……”话都还没说完,宋枫已经打马走了。 冯章好说歹说才把崔苒劝回了集市,没走多远就看到崔钰,此刻崔钰在他心里的形象突然高大了起来,宛如天神下凡。 “崔大公子,崔五小姐方才受了惊吓,下官还要带人巡察京,人就交给您了。” 说完他带着手下一溜烟跑了。 今夜亥时才禁市,戍时未过,安叔就看到云暮他们回了府,府中挂满灯笼,亮如白昼,但云暮身上披着沈聿明的大氅,没叫他看出异样。 “大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云暮嗯了一声,把十五往安叔的方向轻推了一下:“十五,先和安叔玩一会儿,大人和王爷很快就来。” 不过是处理伤口,没什么见不得人,但十五见了伤口又要掉眼泪了。 安叔虽然上了年纪,但云暮受伤的次数不少,他对血腥味也很是敏感,当下就明白了云暮的想法,他牵着十五往厨房走去。 “十五,冬至有吃饺子的习惯,咱去给王爷和大人煮一碗饺子,等他们忙完了,饺子也正好出锅。” 等两人走远,云暮终于撑不住了,扶住一旁的柱子呕出了几口黑血。 杀手的剑上被抹了毒,若不是她带了能暂缓万毒的解药,早就撑不住了。 “是七杀散,但云府并无金鸡尾草。” 沈聿明把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她院里走去:“本王府上有,让砚石去取,你可还有什么药能暂缓毒性?” 云暮气息不稳,头无力地搭在他的颈窝,居然还有闲心开玩笑:“王爷的府上还真像个珍宝阁,有五十年的老参也就罢了,连金鸡尾草都有。” 放血,上药,包扎,喝药。 云暮双眼终于清明,沈聿明松了一口气,方才云暮的眼睛有过一瞬间的涣散,他都已经做好杀去丞相府,逼人交出解药的准备了。 “你刚才看见了吗?” 云暮点头:“对你我招招致命,却不敢伤崔苒分毫,就算不是相府的人,那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大人,蒋参军他们求见。” 蒋其?他们怎么来了? “把人带去正院,我稍后就到。” 沈聿明撇撇嘴,快要走到正院时,他突然停住:“你先去吧,我去看看十五。” “大人,听说你遇刺受伤,没事吧?” 云暮隔着衣衫抚上手臂的绷带:“无事,不过是擦破点皮,你们怎么来了?” 宋枫见他无碍,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听冯章说方才的飞云令是大人放的,属下赶到时,他说您已经回府了,我们放心不下,特意过来看看。” 从涿州回来后,宋枫见云暮的面屈指可数,但他知晓云暮最厌恶别人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眼神不敢太过放肆,蒋其轻咳了一声。 “大人。” 十五小心翼翼地捧着碗,迈着小碎步出现在正厅,身后还跟着沈聿明。 “这是十五亲自给大人煮的,安叔说吃完就不痛了。” 宋枫是云暮捡回来的,金吾卫上下皆知,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再捡过其他人,所有人都当他是云暮的例外,直到近日听到的一个传闻。 朝沈聿明行完礼后,蒋其扫了宋枫一眼,果不其然看见他悄然握起的双手。 宋枫艰难开口:“大人,他是?” 云暮勾唇浅笑,接过十五手中的汤碗:“他啊,前阵子捡回来的,如今和我一起住在云府。” “十五,去和兄长们问个好,往后你是要和他们学武的。” 十五乖巧地行礼问好,蒋其笑呵呵地说道:“兄长今日来得匆忙,没能准备见面礼,下次再给你补上。” 轮到宋枫时,他冷着一张脸。 十五怯怯地看着不苟言笑的宋枫,小跑到云暮身边,抓着他的手臂只露出半张脸:“大人,宋枫兄长是不是不喜欢十五?十五怕。” 宋枫怒视十五,结果十五又害怕地往后躲了躲,他气得快要吐血。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十五朝沈聿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第五十五章 宋枫心悦你 装可怜博同情的事做多了,宋枫越看越怀疑十五和他是一路人。 云暮不知他们之间暗潮汹涌,只淡淡地喊了一声:“宋枫。” 宋枫满不情愿地哼了一声。 姗姗来迟的冯章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大人,属下来讨碗饺子吃!” 厅内不同寻常的气氛让他止住了脚步,“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没吃到饺子在生闷气?” 云暮笑骂了一句:“再胡诌等会儿你就坐着看我们吃。” 一碗碗饺子端了上来,果脯也铺满了桌子,沈聿明和十五一左一右坐在云暮身边,宋枫暗自咬牙。 云府也就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这般热闹,安叔笑得合不拢嘴。 十五突然啊了一声,吐出了一枚铜钱,“大人,十五吃出铜钱了。” 云暮嗯了一声,从嘴边拿出了一枚铜钱。没多久,所有人陆陆续续都吃到了铜钱。 安叔夸张地惊呼了一声,云暮笑睨他,假装不知道他的小动作。 宋枫几口吃完碗里的饺子,拒绝了安叔再来一碗的提议,噔噔噔地跑了出去,又噔噔噔地回来。 云暮随口问道:“去做什么了?” 宋枫摇了摇还沾着水的手指:“秘密,晚些时候再告诉大人。” 吃饱喝足后,见时候还早,冯章提议:“不如打马吊?就拿方才吃出来的铜钱做筹码。” 宋枫第一个不同意:“哪有人拿福气做赌注的?换一个。” 但今夜他们轮值,除了佩剑,什么都没有带,一时之间犯了难。 云暮让安叔取了些碎银来:“就这些了,再多一点,那就是聚众赌博了,别忘了王爷还在这里。” 沈聿明闭上双眼,捂住耳朵:“本王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 戍时末,没想到筹码最多的是沈聿明,云暮啧啧称奇:“没想到王爷还有这等本事。” 沈聿明拢了拢面前的碎银:“不过是打马吊,下次再玩些别的,本王也一样能赢。” 他微微仰起下巴,脸上的得意怎么都掩饰不住,让云暮想起之前那只抢到鱼后在她面前炫耀的白猫,手痒得想挠一挠沈聿明的下巴。 她把手背在身后,轻咳了两下:“水云间快要放烟花了,咱去院中观赏?” 东市的水云间距离云府仅两条街,在云府正好能把烟花尽收眼底。 十五看了看房顶,扯了扯云暮的衣袖:“大人,十五想去房顶上看。” 坐在四四方方的院中看确实有些不得劲,云暮点头:“那便上去吧。” 云暮的手上有伤,沈聿明怎会让她带人上去,他朝十五伸手:“十五,过来,本王带你上去。” 云暮随意找了一块空地坐下,就见宋枫紧随其后,坐在了她身边。 见他不说话,云暮终于开口了:“还在生气?” 宋枫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 云暮看了一眼因恐惧而紧紧抓住沈聿明的十五,她摇头拒绝了沈聿明发出的求助信号,眼底沁出笑意:“十五也是个可怜人,无父无母,若非陶妍,他也不用离开他娘。” 宋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无端想起自己的身世,他何尝不是被人逼着离开阿娘。 随着咻咻的声响,烟花一朵接着一朵在空中炸开,照亮了附近的街道,也亮了云暮的脸庞。 有道是“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1 “大人,这个给你。” 宋枫的手心里躺着一枚干净的铜钱,云暮认出是他吃出来的那一枚,所以他刚才是去洗铜钱去了? “这是你的,给我做甚?” 宋枫半玩笑半认真道:“大人命途多舛,属下把福气分你一些,愿大人今后事事顺遂。” 沈聿明终于带着十五挪到云暮身边,见状,他阴阳怪气地哟了一声:“云大人有这么好的属下,真是好福气。” 宋枫抬头,视线正好落在沈聿明的手上,对方有意无意地拨弄着腰间的玉佩,宋枫定睛一看,眸色暗了几分。 他跟在云暮身边这么久,怎么会认不出那是云暮的东西?带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就轻易给了才认识几个月的人? 气氛太过紧张,蒋其几人悄无声息地往远处挪,打算远离战场,冯章顺手薅过十五:“那边看得更清楚些,兄长带你去看。” 这两人一对上果然没有好事,帮谁都不好,云暮怕他们又掐起来,暗中拧了一下挑事的沈聿明。 她中了毒,手还伤着,又隔着衣服拧,对沈聿明来说,就像被一片羽毛轻挠了一下,他有些心神荡漾,在云暮要收手时,他手掌一翻,抓住了她的手。 云暮想不到沈聿明会来这一出,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紧。这要是被人看见,她就有口难辩了。 屈指挠了挠沈聿明的掌心,示意对方松手,结果沈聿明的身体僵了片刻,抓得更紧了,云暮突然有一种好心办坏事的无力感。 暗自较劲了一会儿,沈聿明怕她伤口开裂,在她的手沾上他的温度后立马放了手。三人坐成一排,却心思各异。 烟花足足放了两刻钟,最后冯章带着几人告辞:“大人,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我们就不叨扰了。” 宋枫见沈聿明还在,他磨磨蹭蹭就是不愿走,冯章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催促道:“别闹,走了。” 见沈聿明没有移步的打算,云暮提醒:“王爷还不回府?” “不回,本王答应了十五,要帮他编红绳。” 云暮拿出她吃出来的铜板,以前的冬至夜,一家人吃完饺子后,她也缠着阿娘给她编红绳,把铜板挂在脖子上。 “王爷还会编绳?” “看不起谁呢?” 自信满满的沈聿明很快就被红绳击溃,云府里除了小厮就只剩下一个安叔,想问怎么编都不知道找谁。 十五打了个哈欠,安慰沈聿明:“王爷,十五明日去学堂问问夫子会不会,等十五学会了就教你。” 云暮看不下去了,夺过沈聿明手上的红绳和铜板,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一个平结手绳很快就编好了。 “伸手。” 云暮拉着两端的收口绳,把手绳调到一个适合十五手腕的大小。 “好了。” 十五举起手腕左看右看,嘴上的夸赞不停,终于心满意足地跟着小厮回了房。 沈聿明幽怨地看着她:“你存心看我笑话,就为了给宋枫报仇。” 怎么又扯到宋枫了? “你知不知道宋枫心悦你?” 第五十六章 臣要参一人 “什么?” 云暮怀疑她听岔了。 震惊,荒唐,不解……在她面上表露无遗,却独独没有了然。 知她对宋枫无意,沈聿明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们对她的感情都毫不掩饰,但这个木头却看不出来。 “本王看他对你那般上心,还当他有断袖之癖呢。” 云暮白了他一眼,要是宋枫知晓,怕是要拔剑了。 宋枫对她好那是有前提的。回京城的第二年,她外出采买,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宋枫,一份俸禄两个人花,日子着实艰难,当上中郎将后,又给了他进金吾卫的机会。 他们是患难之交,情谊自然比旁人深一些。 云暮把红绳理好:“王爷以后莫要再说这种玩笑话了,下官还要在布政坊当值,见了宋枫怪尴尬的。” “夜深了,王爷早些歇息吧。” 窗外的树褪下绿装,光秃秃地立在院中,树影张牙舞爪地映在白墙上。 半个月后,快要罢朝时,金銮殿外响起云暮疲累的声音。 “金吾卫云暮求见。” 冬日本就事少,称病不朝的梁文帝重掌大权,大臣们都闲出花了。况且金吾卫已经许久没有大动静了,见云暮求见,个个都打起了精神。 梁文帝知晓是晋州贩盐之事,还是正色道:“宣。” 云暮风尘仆仆地踏入殿中,撩开衣摆跪了下去:“皇上,臣要参一人。” “你要参谁?” “晋州知州,郑毅。” 闻言,在场之人都一脸看戏地看向郑氏家主,郑朝晖。 冬至过后没两天,云暮带着冯章和梁文帝的两个暗卫去了晋州,为的就是调查盐案。和上次微服私访不同,这次他们就算查出了证据,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其实前两日云暮已经回京,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她以替皇上为贵妃何氏找生辰礼为由,派人昼夜不停赶去晋州和冯章会和。 “罪名。” 云暮一字一句道:“郑毅为官不仁,联合晋州周边州城的商人垄断盐业,哄抬盐价,谋取私利。” 此话一出,除了郑氏人,其余人都瞪大了双眼,就连一向老神在在的崔相也被挑起了兴趣。 世家之间虽有竞争,但也不乏合作。郑氏之人掌管晋城的盐区后,他们也动过歪心思,只是被郑朝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他还记得当日郑朝晖所言:“盐税是朝廷赋税的重中之重,所得盐利都充做军饷,军饷发不出,何人保家卫国,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郑氏不做!” 亏他还以为郑朝晖真是个正人君子,谁想也是个包藏祸心的。 郑朝晖作为郑氏家主,平日最喜的却是吟诗作画,对家中事务并不上心,只是当年他爹偏心,强行把家主之位按在他头上。 他爹还在时,他至少还做做样子,但人才闭眼,郑朝晖便把族中重任都交给庶兄郑晨阳。之后他日日和那些不得志的文人混在一块,不再过问族中事,并不知晓郑家人背着他做的事。 他手持笏板站在云暮身侧,“皇上,冤枉啊!郑家承蒙皇上信任,才得了盐引,郑家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又对云暮怒道:“云大人,还请拿证据说话,别嘴巴一张一合就把罪名推到郑家人的头上。” 如此义愤填膺,他是真不知还是在演戏? 云暮从斗篷下拿出搜罗好的证据:“各位大人都知,本官办事都讲真凭实据,怎会是污蔑。” 该说不说,郑家人做事就是谨慎,敛了这么多年的财,到今日才露出马脚。 梁文帝不过翻看了几张,怒上心头,一掌拍在案上:“郑朝晖,你好大的胆子!” 郑朝晖终于慌了神,跪倒在地:“皇上,臣……臣真的不知此事。” 王明远在人群里凉凉开口:“若官员犯错,只用一句不知情就能逃罪,大梁岂不乱了套?” 梁文帝的怒气都压不住,可见郑家贪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王明远心里冷笑连连。当初他和其他几家一样,也想分盐利的一杯羹,但被郑朝晖拒绝了,如今不踩一脚怎么能平心头之恨? 有人开了口,有几个唯恐郑家不乱的人也纷纷附和:“郑大人,证据都摆在陛下面前了,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 郑朝晖不知所措地环视四周,昨儿还和他把酒言欢,一起品鉴诗画的人,今日指着鼻子骂他辜负陛下信任,拿着百姓的血汗钱花天酒地。 又见一同入朝为官的郑氏子弟拼命给他使眼色,他如今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他颓然地跪坐在地,不再辩解。 “金吾卫何在?” 金吾卫手持长枪闯入殿中。 “把人压入大牢,听候发落。” “云卿查案有功,赏。” 布政坊的书案后,云暮伏在桌上,捂嘴咳嗽,要是梁文帝再不放她离宫,她就要在勤政殿咳死过去了。昔日余毒未清,她就率人去了晋州,一路奔波,连服药都忘了。 为了尽快到达晋州的平城,他们轻装简行,谁知平城比京城冷了数倍不止,才到平城没两天,风寒又找上门了。 为了不误事,各种珍贵的汤药跟不要钱似的往下灌,强撑着查完真相,才好了点又启程回京。 冯章怕她晕在半路,想把这事揽过去,云暮没允。她再不出现在人前,只怕惹人生疑。 宋枫端着治风寒的药,听到云暮的咳嗽声,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 和云暮相处久了,他一眼就看出云暮又着了风寒,好在布政坊一直被有药,他忙去煎了一副药。 药汤滚烫,他一路走来不停地搅弄汤勺,到云暮跟前时,正好能入口。 云暮屏气饮尽,“炉子生热些。” 只给两扇窗牖留了条缝,其余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云暮又紧了紧狐皮斗篷,从骨头里散出的冷意才消了几分。 药里加了安神草,布政坊又是熟悉的地方,半个月没能好好休息的云暮再也撑不住了。 沈聿明来时,看到的就是一个伏在桌上熟睡的云暮,细白的手指从斗篷里探了出来,不知在外待了多久。 他无声地走到云暮身边,想把她的手塞回斗篷中,云暮察觉到手背覆上一层暖意,鼻息间满是雪松味,她抬手蹭了蹭,抓住了热源。 第五十七章 送荷包 怕扰了她安睡,沈聿明想要回握却不敢有动作,就连呼吸都放轻了,缺了一个口子的胸腔此刻也被填满。 他贪婪地看着云暮,想把这半个月的份都给补上,直至云暮眼皮微动,他才把轻柔地挣脱云暮的束缚。 凉意钻进手心,云暮下意识地握住手,不想抓了个空。她茫然地睁开双眼,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又闭上了眼。 “醒了?” 还未完全清醒的云暮艰难地睁开双眼,目光移到榻上,半晌,她终于直起身子,揉了揉太阳穴。 “王爷?” 沈聿明嗯了一声,“才来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看你满脸倦色,就没喊你。” 几句话把她想问的都说了出来,云暮拍了拍脸醒神,心想,她的表情有这么明显? “过来把药喝了,太医院才熬好的。” 药罐在炉子是煨着,药汤倒出时还冒着热气。 她这病都快好了,这些人怎么跟生了火眼金睛一般,一个个都看出她病了。 “王爷怎么把太医院的药罐顺过来了?怕下官喝不上药吗?” 沈聿明把碗往她的方向推了推,“是,有些人病了都不知道吃药,本王自然要亲自监督。” 云暮双手捧碗,热意从指尖烫到心尖,“王爷怎么知道?” 沈聿明手握成拳,伸出食指和中指,指了指他的眼睛,又隔空点了两下云暮:“本王会一直盯着你,直到你病愈。” 云暮哑然失笑,搅了搅碗中的药汤,药味随着热气飘出,她轻嗅了几下,才把药饮尽。 一人在榻上看书,一人坐在案前处理积压的文书,屋里除了木炭的哔啪声,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 宋枫提着早点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恬静的画面,两人甚至同时抬头看他。 宋枫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见过王爷。” “大人,属下想着你没有时间用早膳,就去买了些早点。” 喝了两碗药,云暮装了一肚子的水,现下是什么都吃不下,“先放着吧,等会儿饿了再用。” 沈聿明突然伸手摆弄了一下桌上的食盒,余光瞥着宋枫,对方的视线果然被引了过来。 宋枫自嘲一笑,郁郁离开。 桌上的公文越批越少,沈聿明还不动如钟,云暮不禁问道:“王爷今日这么闲?” “许是冬日倦怠,他们也懒得犯事了吧,怎么,本王在这里碍你眼了?” 宋枫才回来,她就要把他赶走?想得到是挺美。 又颐指气使道∶“你等会儿和本王去接十五,明明人是你捡回来的,如今怎么都是本王在养?” 刀子嘴,豆腐心。 云暮对付他有自己的一套,于是随口夸了他两句:“王爷英明神武,照看一个黄口小儿自然也是手到擒来,待此间事了,下官定在水云间设宴感谢王爷。” 沈聿明被她哄得身心通畅,明知这是对方拿捏他的手段,他还是自甘沉沦。 一个上午飞逝过去,临出门前,云暮突然被沈聿明叫住,“别动。” 一个绣着云纹的荷包出现在了她的腰间。 云暮伸手捏了捏鼓囊囊的荷包,“这是什么?” “安神的药草。” 药草之下,还有一个圆形的东西。 “还有呢?” 沈聿明率先走了出去:“没有了!快走,别让十五等急了。” 夜晚,云暮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指在枕头下摸到了一枚冰冷的铜钱,想了想,又下床拿了沈聿明送的荷包。 她把自己的那枚铜钱也一并放了进去,两枚铜钱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床头幽幽的药香很快就把她引入梦境。 第二日早上,程文博派人把郑家的卷宗给云暮送来。郑家一案由大理寺主理,云暮只需从旁协助即可。 郑家在京当官者不过几人,嘴也不严,才下了狱就把他们知道的都吐了个干净,但他们知道的也不过皮毛,重头戏还得郑晨阳他们到了京城才能登台表演。 勤政殿里,贵妃又携梁承熙来面圣。云暮不进宫的这段时间,她一直等着看沈聿明的笑话,但他每次都能化解皇上故意抛给他的难题。 反倒是梁承熙,几人一同上下朝,他却毫无建树,等太子禁足一解,朝堂上还有她皇儿的位置吗? 原打算在给梁文帝的吃喝里加些米嚢花进去,但黄如海看得实在是严,但凡入口的都要检查一遍。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的人,鼻子比狗还灵,只需闻一闻就能轻易认出是否有米嚢花。 怕被梁文帝查出,她只能暂时作罢。 云暮拿着供词到勤政殿时,看见贵妃正坐在榻上和皇帝有说有笑,见到她后,罕见地没有出言讽刺。云暮述职出来后,她还在勤政殿外等着。 “多日不见,云大人的气色看起来比从前好了不少。” 病去如抽丝,她的脸色比起从前,白得跟鬼一样,贵妃这求人的态度,还真是……特别。 云暮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娘娘言重了。” 贵妃压下心头的恼怒,硬是挤出了一抹难看的笑容,就算把脸丢尽,她也得让对方在国事上多提点承熙。 “云大人留步,先前本宫对大人多有误会,在这里和大人赔个不是,红袖。” 先前讨好王全多了,红袖还和从前讨好王全一样,在离云暮只有半步之遥时,脖颈突然被捏住,红袖手中的金瓜子掉了一地。 “还望娘娘恕罪,臣不喜和旁人靠得太近。” 谁讨好皇帝身边的人不是悄悄的?偏偏云暮把这事在勤政殿外的太监和侍卫面前挑开,让她好没脸! 几人动静不小,惊动了里头的梁文帝,“何事如此喧哗?” 云暮借口回话,又进了勤政殿:“臣不小心冲撞了贵妃。” 云暮才替他办成事,就算故意冲撞,梁文帝也不会指责他半句:“贵妃?她还在外面。” 云暮不忘给贵妃上眼药∶“是,贵妃似乎一直在等臣。” 梁文帝嗤笑,他如何不知贵妃的想法,承熙不把心放在国事上,怎会有所长进?人到中年,怎么还变蠢了? “罢了罢了,既是无意,朕等会儿让黄如海走一趟替你赔罪便是。” 第五十八章 江南来信 隆冬腊月,冬日的暖阳穿过厚重的云层,金光洒落白雪,枯枝上的积雪悄悄消融,水滴挂在枝头,闪烁着光彩。 沈聿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青花茶盏,自从卢家倒台,赵杰飞死后,胡人就一直没再联系他。他私下去过当年胡人藏匿之所,却人去楼空,只有满屋的蛛网和灰尘。 云暮称病暗中外出之时,太子的禁足未解,梁承熙手段稚嫩,剩下的几个弟弟也是没一个能打的,唯有他得父皇青睐。 且他带人查获了一批私底下交易的米嚢花,梁文帝对他更是夸赞连连,赏赐不断。 手握实权,得崔相幼女芳心,又与天子近臣交好,他如今的地位在胡人眼中水涨船高,自然也有了与他们合作的资格。 昨夜回府,一封没有落款的书信被箭羽钉在车壁上,他只看了一眼就猜出是胡人所送,许久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了,还真是有些期待。 一短三长的敲门声响,沈聿明晾了他好一会儿才懒懒道:“进。” 来人长相普通,穿的灰褐色长袍,扎进人堆里就让人记不清的普通长相,把沈聿明气笑了。 第一次好歹派了个赵杰飞来,这次又是什么阿猫阿狗? 他轻蔑地说道:“本王好歹是公主之子,你主子没有诚意,那本王也没有和你们谈下去的必要了。” 说罢,他起身就要离开。 被人看不起是常有的事,但干他们这行,最希望的就是没人能记住他们的脸,孔德龙拱手行了一礼:“王爷,倒也不是主子信不过,只是有卢家的前车之鉴,主子不得不警惕。” 沈聿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然转身,恼怒道:“你们怀疑卢家之事有本王的手笔?即如此,又为何邀本王相见,是存心戏耍本王?” 孔德龙赔笑道:“王爷要借云暮之势回京,需要卢家当投名状无可厚非,主子怎会怪罪?” 沈聿明眼底的怀疑未消,“当真?那为何迟迟不来寻本王?” 孔德龙委婉地说道:“彼时王爷才回京,根基不稳,再贸然派人来寻,恐您会惹皇上猜忌,这才不敢惊扰。” 大言不惭,这种话也就骗骗那些蠢货了。 孔德龙笑着请他上座:“王爷,不如坐下细说?” …… “大人,江南那边来信了。” 云暮接过安叔拿来的信,边打开边道:“许是师兄送来的,也不知师父归家了没。” 云家出事那年,安叔重病缠身,京城的大夫无一人能医,他无父母,亦无妻儿,孑然一身,躺在了离乱葬岗不远的地方等死。 彼时还不是她师父的辛百草采药路过,见他的腹部还有起伏,就问了一嘴,最后花了不少名贵之药才把安叔的命从阎王手里夺回,也没收安叔一枚铜板。 后来师父带她和师兄离京,安叔还为他们践行。 回京前一天,师父告诉她一个住处:“若是遇到难处,可去此处找安叔。” 她出宫后,梁文帝在她身边安插了几个眼线,她找借口拔掉后,立马请了安叔来给她当管家。 安叔愁着张脸:“西北荒凉,辛大夫也没让人捎封信来,真叫人担心。” “师父走南闯北惯了,安叔不用太过忧心。” 云暮一目十行看完:“师兄要来京城?” 师兄季川入门比她早,若师父要出远门,便把师兄带来京城请安叔看顾一二,安叔把师兄当成他的孩子一样疼。 她入门后,师父怕她身份暴露,不敢送她去京城,只能少出远门,偶有几次也是把他们带在身边。 细细算起,她和安叔已经快三年未见过师兄了。 闻言,他喜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当真?小川何时能到?他可要住在府上?” 云暮眼底也漾着笑意,把信递给他:“过几日就要到了,说是来买几味药,江南的药铺都供不上货,只能来京城碰碰运气。” 安叔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他想要说一声,老奴就能把这事给他办妥帖了,何苦要冒着风雪来京城。” 嘴上嫌弃,心里早就想着去收拾厢房出来了,云暮笑道:“就有劳安叔替师兄收拾出一间房了。” 云暮单手撑着下巴,食指在信上轻点。 鹿活草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在大梁各地的山林都有,尤其是江南。这个季节,江南都采不到药,北地这些光秃秃的林子更加没有了,所以买药材只是一个幌子,有什么事不能在信上明说? 五日后,郑毅等人和季川一前一后抵达京城,季川一眼就认出在城门口等着的安叔。 “安叔!” 安叔接过他手里的包袱,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这么久都不来京城,还当你忘了安叔和大人呢。” 季川嘴角往下撇了几分,抱怨道:“还说呢,师弟一走,师父就收拾东西出远门,把偌大一个药王谷丢给我管,我忙得晕头转向,他们倒好,一个游山玩水,一个在京城吃香喝辣。” “师弟呢?我远道而来,他怎么也不来接我!” “云大人,官盐里掺沙土是因为天寒地冻,无水灌井,盐工采不出这么多盐,下官怕皇上怪罪,这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言辞恳切,端着一副为盐工着想的模样。 云暮讥讽:“提盐价也是为了百姓着想吗?郑父母官?” 这四个字让郑毅臊了脸,但为了保住郑家和官职,他还是硬着头皮开脱:“大人,俗话说,物以稀为贵,盐少了,这价格自然也就起来了不是?” 云暮翻着手里的文书:“去岁六月,晋、豫二州,一斤盐四十文钱,而今年六月,盐价就涨到了七十文一斤,可为何京城附近的盐价一直稳定在三十五文一斤?” “盐商贩盐,各地价格不一,但京城的盐价却一直稳定在三十文一斤,京城山高水远,收的利竟比晋州这个盐区还少,郑毅,你作何解?” 郑毅哪知云暮把大梁各地的盐价都查了个遍,他在心里叫苦连天,只能把罪责推到盐商头上:“大人,这价格是盐商所定,下官也不知啊。” “府中那些真金白银也是凭空出现?” 第五十九章 黑疙瘩 “小暮,你终于回来了,让我好等!” 季川一见云暮,丢下手中的水壶,朝她张开双臂。 见云暮上前还想和男人拥抱,沈聿明拧着眉拉住她,他都没抱过,这人谁啊,能不能注意一下身份。 沈聿明挡在云暮身前,质问道:“他是谁?” 季川只看了一眼,就猜出了他的身份,沈聿明,当朝王爷。他心忖,此人怎么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今日在府中迟迟等不到云暮,便去外边转悠了一会儿,打听到不少消息,其中就有沈聿明。 云暮还没答话,十五蹦蹦跳跳地从季川身后走出:“王爷,这是小川哥哥,小川哥哥可好了,还给十五送了蛤蟆样式的糖画!。” 一个两个都和此人这般亲近,还哥哥,沈聿明伸手捏住十五的脸:“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家都要被偷了,还惦记着吃呢! 云暮总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听过,她没有深究,给沈聿明介绍起季川。 “季川,我师兄。” 又道:“师兄,这是秦王。” 季川拱手行礼:“草民见过王爷。” 沈聿明审视着他:“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药王谷辛百草只有两个徒弟,这在大梁不是人人皆知吗?而且师兄又不在京城,无缘无故的,说这个作甚? 云暮没有接话,反倒是把季川从头到尾都细细打量了一遍,“多年未见,我都快要认不出师兄了。” “为兄看你倒是清瘦了不少,皇上没给你发俸禄,还是京城的饭菜太难吃?” 季川抬手想捏捏他的肩,手还未落下就被沈聿明打了回去,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沈聿明:“王爷,怎么了?” 沈聿明若无其事地把手收回:“没什么,只是方才见你手上有只蚊子。” 寒冬腊月的,耳朵都能冻掉,怎会有蚊子?但对方是王爷,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季川转身回了花房,指着那几株只见绿叶不见花的“花”问道:“你这种的什么?” 云暮撩了撩张牙舞爪的锯齿状绿叶:“师兄可还记得米嚢花?我手上的那几颗里有几粒残留的种子,就试着种种,没想到真种出来了。” 沈聿明得意地看着季川,要是没有他,能不能种出来还不一定呢。 季川不知他是何意,只能点头微笑。 “为兄总觉得此物有些眼熟,像是在何处见过。” 宵禁悄然逼近,沈聿明被云暮扫地出门,“王爷,天色不早了,您该回王府了。” 沈聿明气得磨了磨后槽牙,晚膳时,她和季川有说有笑。从前夜深了她只会让他在云府住下,今天居然为了旁人把他赶走,都怪那个季川! 弯月隐去,萧索稀拉的几粒星点缀在夜空。 屋内,云暮和季川坐在榻上,中间摆着一盆米嚢花,季川的手边还放着一个包袱。 季川伸手摸索了片刻,最后拿出了一个纸包。剥去层层黄纸,一股刺鼻的气味钻进二人的鼻腔,很快,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也摆在了桌上。 “这叫黑疙瘩,最近在江南突然多了起来,师兄听人说,要是有些小病小痛,就取一小块放进烟管,抽一次就好了。” 云暮皱眉,起身从书架顶拿出一个木盒,里面的东西和季川带来的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那么黏糊了。 季川眉头紧锁∶“这……小暮,你从哪得来的?” 云暮把涿州李氏肉铺的事同他说了一遍,“这是在肉铺搜到的,但李北嘴太严,宁死不招,我猜此事没这么简单,就一直留着。” “师兄怀疑它和米嚢花有关系?” 季川点头,“从前的醉江月靠米嚢花赚了不少黑心钱,打的上能解世人一切烦恼和疲累的名头,和那些抽过黑疙瘩的人的说辞相差无几。” 米嚢花换了个样子,流到了江南,那京城呢?金吾卫日夜巡查,并未发现有人在卖这种东西,是真没有还是她没发现? 两人相处这么久,季川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没事,师兄打听过了,京城目前还没有,你暂且放心。” 毕竟有卢家满门抄斩在前,沈聿明前几天端了米嚢花的窝点在后,现在还在风口浪尖,没人敢冒风险。 云暮对他感激一笑∶“师兄,你可知这黑疙瘩是从何人手中流出?” 季川摇头:“这东西在江南几乎家家都有,为兄去查了,最先是在鬼市售卖,但去了几次,都没能把人抓个现行。” “既能做到家家都有,不可能从别处运来,否则穷人家的怎么用得起,师兄你再好好想想是在何处见的米嚢花。” 季川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见他困倦,就把桌上的东西都收起:“你忙了一天,先休息吧,等我想起来了再同你说。你说你好好的,在江南不好吗,非要来京城蹚浑水。你那些红颜知己当年得知你成了太监,伤心万分,眼睛都要哭瞎了。” 云暮微微挑眉,“师父没和你说过我来京城是为了何事?” 季川茫然:“怎么,你当太监还有隐情啊?” 云暮:“……是啊,为了让你成为太医院院使,师弟愿扶师兄青云志,助师兄踏雪至山巅。” “油嘴滑舌,师兄可不稀罕当什么狗屁院使,被拘在这四方天地不说,还要担心脑袋会不会掉,没意思。” “师兄虽不知你入朝为官是为了什么,但你若有需要,只管和师兄开口,等你事了,早些回江南吧,师兄日日对着院中的草药说话,也怪吓人的。” 京城是好地方,可里面的人大多都是披着人皮的伥鬼。 小暮当年孤身一人北上,他怕对方被人欺负,也想一同进京,就算帮不上太多忙,至少能让小暮有个依靠。 但他被师父拦下了,师父说,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去做,若一起进京,只是平白让小暮多条软肋。就算再不情愿,他也只能按下这个冲动,在江南苦学医术,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帮上小暮。 云暮笑道:“那是自然,到时就算师兄嫌弃,也为时已晚。” “大人,大理寺的人来报,郑毅死了。” 第六十章 郑家脱罪 “你说什么?” 云暮猛然起身,“师兄,我去一趟大理寺。” 人才刚到,什么都没审出来就死了,皇上若要怪罪,她和程文博一个都跑不掉,当下顾不得宵禁,披上斗篷径直往大理寺去了。 肮脏的墙上,用血写的“冤”字格外刺眼。 云暮掀开白布,郑毅的半张脸泛着死气沉沉的青白,另一半则被血糊住,狱卒们虽已看过,但还是被他的死状吓得后退了两步。 郑毅一死,他府上的东西就死无对证,只要盐商不承认是他们送的,那就是死账,郑家人也可从此事中脱身。 敛了这么多年的财,即便没了盐使的身份,也无伤大雅。 郑毅的死在牢里掀起风波,除了郑朝晖,牢中的郑家人无一不喊冤,尤其郑晨阳。 “云大人,郑家人一早就说过,盐价一事与郑家无关,是盐商在搞鬼,郑毅如今以死明志,你满意了吧?” 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挑衅。 云暮凉凉看他:“且不说郑毅是不是真有冤屈,他好歹也是为了你们郑家而死,你不仅没有半分伤心,还沾沾自喜,稀奇。” 郑晨阳的眼神在郑毅身上逗留了片刻,笑道:“大人,他是郑家人,为郑家出生入死是他该做的。大人,你伪造罪证来污蔑郑家人,郑毅辩白不了,唯有以死明志。” “换句话说,是大人你害死了郑毅。” 这顶帽子扣得实在是大,但云暮丝毫没有辩解的意思,郑晨阳大失所望,若他辩解自证,还能倒打一耙,不过好在影响不大。 把郑毅的尸体安置好后,程文博才气喘吁吁赶到,“你何时来的?” 云暮叹了一声:“左右也没歇下,听到大理寺的人来报,就过来了,尚在宵禁,你怎么来了?” 程文博撩开白布的一角:“此事事关重大,正巧街使巡至程府,就托他们送我至大理寺。” 听完云暮的话,又看了那个用血书的“冤”字,饶是程文博脾气好,此刻也没忍住骂了几句:“他不过一个从四品的知州,一年的俸禄二百多两,可从他府里搜出来的真金白银却有四五万两之数,他怎么还有脸喊冤?” “但人死了,郑家人大可把罪名往他和盐商身上推,借此脱身。” 云暮回想审讯郑毅时的画面,眉头紧锁,当时郑毅未存死志,为何临时起意触墙而死? 卯时初,早朝才刚开始,就有人在殿外求见皇帝。 “皇上,微臣在上朝路上听闻郑毅死在牢中,不知程大人和云大人可否告知此事的真伪?” 郑毅身死的消息犹如一颗石子被人投入平静的湖面,云暮低垂的头往旁边偏了两分,和跪在地上的长史对上了眼。 卢家人死在刑部大牢后,程文博在大理寺也揪出了好几个心怀不轨之人,按理说牢里的事不应该被外人知晓,但这个长史信誓旦旦,像是他亲眼所见。 难不成郑毅身死一事是他们一早就谋划好的? “程文博何在?可有此事?” 程文博闻声站了出来:“回皇上,确有此事。” 才刚解禁的太子将手背在身后,食指微微勾起。 他虽被禁足,但每日都有人把朝中的消息送到他面前,看着沈聿明被梁文帝重视,他只能暗中派人使绊子,但都被他一一化解,着实可恨。 一个官员出声弹劾:“皇上,程大人御下不严,这才致郑毅身死。” “王爷虽只在大理寺挂个闲职,但百姓不知,此事传出去怕是有损皇家的威严。” 又一人道:“皇上,郑毅以死证明清白,郑家之事或许另有隐情。” …… 此事本与沈聿明无关,但他们硬是把沈聿明也一同拉下水。 云暮双眸微眯,“皇上,郑家联合盐商提高盐价,贩卖私盐,这些事做不了假,郑毅这是畏罪自尽。” “几位大人既说郑毅是死证清白,不如解释一下那些金银财宝的来源,难道说是本将军派人偷偷把东西放进库房嫁祸于他?” 几人这了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有一人站出:“许是郑家人不忍,特意给他送去钱财也未可知,大人怎么就断定是盐商给他的孝敬?” 云暮捏紧了手中的笏板,他们赶到晋州时,正好撞见了一桩白事,白色的纸钱和雪花漫天飞舞,哭声响彻晋州。 云暮几人打听了才知道,死者正是写请安折的人。 七日前,他孤身一人去赏雪,意外坠入湖中,冬日衣物吸了水变得格外厚重,又无人在旁伺候,于是被活活冻死了,第二天被人发现时,湖面都已经冻上了一层薄冰。 请安折才递上去不久,人就死了,这世间有这么巧的事? 人已下葬,怕打草惊蛇,云暮又不敢用天子令逼他们同意挖坟,况且就算知晓他死因蹊跷,也无可奈何,毕竟无人得知那天之事。 “废物!” 一个茶盏擦过云暮的额角,落在了她手边,猩红的鲜血涌出,糊住了眼尾。 郑毅身死,盐商认罪,对那笔钱财却矢口否认,郑家一应收支亦对得上。 派人去晋州前,梁文帝想得有多美好,如今就有多愤怒。 云暮也想不通,郑家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平下这么多账。 豫州,郑家。 郑晨阳正领着多年未归家的郑朝晖在郑府闲逛,三层高的阁楼上,两人俯瞰着整个郑府。 一间落了锁的院子里,摆了几十张桌椅,一群人坐在桌后奋笔疾书。 郑朝晖怔怔看着他们,不止作何感想,良久,他才说道:“兄长,我从前就同父亲说过,你比我适合当家主,你看,我果然没说错。” “今日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 郑晨阳自出生就被抱到嫡母院里养,吃穿用度从不短缺,郑朝晖出生后,嫡母虽偶有偏心,但他也从未怨恨,日日勤学苦读也只为了将来能帮上郑朝阳。 郑朝晖把家主之权给他时,他恍惚了好几日,不是没肖想过家主之位,但他知晓家主之位不是他这个庶子能坐得上的。 正出神间,他听到郑朝晖说道:“兄长,明日把族老叫过来吧,我把家主之位传给你。” 第六十一章 宫中设宴 郑晨阳揉了揉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晖弟,你莫不是在同阿兄说笑?” 郑朝晖认真看他,他们兄弟二人感情甚好,郑晨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京城看他,但他第一次觉得看不透对方。 “兄长,还要再请族老做个见证,我要同郑家断了关系。” 郑晨阳双手握住他的肩,“你疯啦?” 郑朝晖拂开他的手,指着小院里的人说道:“我没疯,郑毅之死不是意外,云大人也没有污蔑郑家,账本能做到万无一失,都是那些人的功劳吧?” 既然知晓了,那就没有什么可瞒的了,郑晨阳负手而立,“是,有他们在,郑家不管拿了多少利都能平账。” “兄长,郑家这几年赚的够多了,收手吧,这次郑毅和盐商把罪名揽了过来,下一次呢?” 郑晨阳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收手?你要兄长如何收手?” “郑府上下几百口人,每日开支需要多少你可知?打点朝廷官员需要多少银子你可知?皇上打压世家,除去崔家和卢家,其余几家都大不如前,为兄再不想些法子,只怕郑家早就被其他几家吞吃入腹了。” 郑朝晖在京为官多年,如何不知?皇帝忌惮世家,世家提防皇室,卢家灭门后,其余几家惶惶不安,不知下一把刀会落在谁的头上。 他作为郑家家主,把郑家的担子丢给庶兄,他在京城和三教九流之人来往,日日饮酒作诗,只为了和陛下表明,郑家绝无二心。 可他的兄长,他的族人,竟背着他做了这么一件大事,若是那个人没死,若是晋州的百姓敢站出来作证,郑家这次就完了! 家族兴盛与否,他不在乎,他想要的不过是家人平安。此时收手,举家搬到另一个地方,还能留下一条命,兄长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郑晨阳不是不明白,而是收不了手了,过惯了这种日子,怎么会想再回到从前? 人一旦成了欲念的奴隶,就永远解脱不了了。 郑晨阳是如此,其余的郑家人亦是如此。 族老看着郑朝晖,苦口婆心地劝道:“家主,何至如此?你爹娘在天有灵,如何能安心?” “是啊,你还要和郑家断绝关系,这不是胡闹吗?” “家主,你也老大不小了……” 一群人轮番劝阻,郑朝晖毫不退让:“这些年我不在,兄长带着你们走到今天,实属不易,我既无心,还是不占着家主这个名头了。” “我的所思所想与郑家所行之事相悖,且不思进取,在京为官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实在有负各位的期望。” “回豫州前,我给皇上递了一道辞官的折子,皇上也恩准了,被家族这根绳束缚多年,如今无官一身轻,还请各位叔伯莫要再强留。” “让他走!” 昨日他们兄弟二人谈了许久,郑朝晖还是不改其志,他这个弟弟,固执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不喜,强行把人留在郑家也无用。 或许郑朝晖这一走,能给郑家带来一线生机也说不定。 …… 皇宫,同乐殿。 踏入铺着金砖的殿内,在满殿的烛光的辉映下,华贵非凡。 帝后二人同坐一桌,朝臣贺声不断。 今日是贵妃诞辰,梁文帝在同乐殿宴请群臣,帝后二人相携而来,群臣朝拜,而作为主角的贵妃却不见身影。 丝竹管弦齐声奏,贵妃着一袭水蓝色的长裙姗姗来迟。莲步轻移,摇曳的烛光落在裙上,恍如金光洒落在泛起阵阵涟漪的蓝色海面上。 梁文帝眼前一亮,命黄如海在他的左侧添了张椅子,亲自牵着贵妃入座。 皇后面上带笑,搭在膝上的手已经把朝服抓皱。 一壶壶酒水送进殿内,就连云暮的桌上都摆了一壶,她慵懒地倚着椅背,食指点了点杯壁:“满上。” 周围的人见状,疑惑道:“云大人不是不能喝酒?” 云暮举起酒杯,闭眼轻嗅了一下,“御酒不多得,喝不得,闻闻也能过瘾。” 酒液晶莹剔透,酒香清冽,她师兄或许喜欢。 坐在她侧对面的沈聿明从她命人斟酒开始,眉头就没松过,朝身后的文竹低语了几句,没多久,云暮遥遥对他举杯,一口饮尽杯中茶,而那杯酒,出现在了沈聿明的桌上。 歌舞过后,便是赠礼。 梁文帝抚掌,两个太监抬着一张桌子放在殿中,不多时,又抬上了一个盖着绸布的东西。 贵妃娇声问:“皇上,这是何物?” 梁文帝的手还搭在她的腰间,闻言,拍了拍她的腰“爱妃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手心一抬,绸布揭开的那一瞬间,殿内惊呼声响,是一株完美无瑕的红珊瑚。 “可还喜欢?” 红珊瑚易得,但整株的红珊瑚却是万金难求。 名贵的礼物,群臣的夸赞,后妃眼中的嫉妒,都让贵妃心花怒放。 她软软地倚在梁文帝怀里,手指在他的胸口打转:“皇上,这个礼物太过贵重。” 皇帝抓住她作弄的手,朗声笑道:“朕听说你近来念经诵佛,而红珊瑚是如来佛的化身,便派云卿去寻,爱妃喜欢就好。” 贵妃冲云暮柔柔一笑:“云大人费心了。” “为皇上分忧乃微臣的本分。” 云暮心里泛起恶寒,拍了拍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临近打更,宫宴才散,云暮拎着酒壶跟在众人身后。 “你又喝不得,拿它作甚?” 云暮避开沈聿明要拿酒的动作,“给师兄带的,他还没喝过御酒呢。” 沈聿明咬牙,他就不该问! 在涿州时,她随手把他斟的酒给冯章,现在又特意给别的男人带酒,怎么没见她特意给他带过什么?唯一的一块玉佩还是他亲口讨的。 真是不爽。 一向话多的人突然沉默,云暮似有所察,见他闷闷不乐,“王爷心情不好?” “没有。” 语气生硬,还摆着张脸,没有二字毫无说服力。 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枚青玉扳指,“是嘛,原想着王爷心情不好就送您个小玩意,如今看来是没有必要了。” 说罢,她作势收回。 沈聿明眼疾手快地夺过,“给本王的还想收回?” 看着他一个一个试手指,云暮忍俊不禁。替梁文帝寻礼物时,她一眼就相中了这个青玉扳指。这段时日,一直是沈聿明替她照看十五,她也想投桃报李。 “本王送你回府。” 月亮隐入浓云,街边灯笼微弱的光照不进深巷,一个黑影蜷缩在角落,呼吸渐弱。 第六十二章 寻亲告示 “大人,路被拦住了,咱换一条?” 今日出门晚了,还要给十五买西市的蛤蟆馒头,路好巧不巧又堵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云暮掀开车帘,前路果然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发生什么了?” 砚石从车上一跃而下,原只是在外围问话,不知听到了什么,他挤进了人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出现在云暮的视野里。 他用帕子擦拭泛着热气的手,回道:“大人,冻死了个人。” 每年冬日,总有人熬不过京城的风雪,金吾卫的人巡街时,还帮着收拾过几次。 “官府的人还没来?” 云暮话音刚落,就看到几个衙役挎着刀驱散围观的百姓,正要让砚石换条路,人群已自发让出了一条道。 云暮把探头往外看的十五薅了回来:“别看了。” 车帘才刚放下,尸体的脸赫然暴露在人前,很快就被白布遮住。 晚些时候,狂风突起,窗牖咯吱声响,还有些千方百计地从门窗的缝隙处往里钻,旧雪才化,新雪又簌簌而下,屋里却温酒煮茶,传杯换盏。 今日散值早,想着在水云间宴请季川,去接十五时,顺嘴问了一句孟煦,没想对方也一口应下,好在沈聿明没作妖。 席间众人的红霞满面,唯有云暮和十五越喝越清醒。 在杯子传到面前时,云暮摆了摆手,“不喝了,众人皆醉我独醒,没意思,再喝下去,我今夜又不用睡了。” 十五跃跃欲试地看着酒杯,“大人,十五想……” 云暮把他的头推了回去:“想都别想,小孩子不许喝。” 沈聿明则取了一双干净的筷子,沾了沾酒递到十五的嘴边。 云暮心想,这动作,怎么有些熟悉? 看十五被辣红的脸,沈聿明拍了拍他的肩,“这酒量,还不如小青,去榻上玩吧。” 十五呸呸了两声,又喝了杯茶,这才缓过劲,“小青是谁?” 沈聿明意味深长地看着云暮:“本王也许久没有见到了,不如你问问大人?” 云暮这才记起,第一次和沈聿明有交集时,她就是用筷子渡酒,喂给那条竹叶青。 回想当初沈聿明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可怜样,云暮突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下官不知王爷竟然这般想念小青,不如等会儿您带它回王府解解闷如何?若是觉得不够,师兄那还有条从不离身的小黑,下官也一并讨来送你。” 沈聿明的笑容一僵,直接拒绝:“云大人误会了,本王也没有很想它。” 季川虽和孟煦交谈,但耳听八方,准确地捕捉到师兄二字:“说我什么了?” “说小黑呢,我许久没有见过它了,不如师兄……” “她说笑呢。” 还没说完,沈聿明隔着一个十五捂住了她的嘴,惹得季川二人侧目。 “天寒地冻的,怕它冻死,就留它在谷中了,你们若是想见,等来年开春,我带它来一次京城,它也怪想念小青的。” “是何物?” 孟煦也有些好奇。 季川解释道:“两条小蛇,师父送的说是怕我们无聊。” 头一回听说怕人无聊送蛇,孟煦眉尾一挑:“你们师父是个有趣之人。” 见沈聿明实在害怕,云暮岔开了话题,摇铃唤小二进来撤了酒菜。 换上了解酒茶,几人又胡天海地闲扯了一通,最后兴尽而归。 水云间门前,云暮把醉倒的十五递给马车上的季川,摆手把身后的两人赶上了各自的马车:“走了,你们喝了酒又吹风,小心头疼。” 一张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纸快要打在云暮脸上时,被她伸手捏住,扫了一眼发现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什么东西?” 云暮上了马车,随手把纸放在一旁:“没什么,今早有人冻死在街头,但不知身份,官府贴了告示替她寻家人。” 季川凑过来看了一眼:“不认识。” 快到云府时,十五悠悠转醒,云暮弹了弹他的额头:“两滴酒就倒,下次还喝吗?” 十五揉着惺忪睡眼,摇头:“又辣又难喝,再也不喝了。” “吁”的一声响,马车稳稳停下,“大人,到了。” 云暮近门,率先下了马车,身旁的纸也露出了全貌,她的手在半空抬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十五搭上,“十五,在看什么?” 十五不可置信地看着纸上的人和字,腿一软,跌坐在地,没等季川把他捞起,又挣扎起身紧紧抓着抓住那张纸。 “大人,她……她好像是我娘!” 被人强行带着离开时才四岁,但已经有了记忆,不过一年半载,他多少还是记得一些。 云暮和季川对视了一眼,先把人带回了府,十五身份不同,有些话不适合在外面说。 听十五断断续续地把那些未曾说过的过往道出,云暮的心里激起万丈波澜。 和他一样的许多孩子都住在一起,由几个嬷嬷一起照看,到了四岁就会被送去地牢,人走了一批又重新进来一批。 但唯一不变的,只有武德和偶尔来监督的陶妍。 “这个人,你可认得?” 云暮怎么会知道她?陶妍压下惊诧,装出一副懵懂的表情:“大人,大梁这么多妇人,你张口就问我认不认得,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吧?” 方才的铁链只动了一瞬,但还是被云暮捕捉到了:“你怎么会不认得,她不就是帮你们照看孩子的同谋吗?” 陶妍嗤了一声:“同谋,她也配?” 说完,她才意识到被诈了话。 “你套我的话?” 云暮不想与她废话,冷漠吩咐给人上刑,半个时辰后,人半死不活地被丢在地上,但一句也没招。 云暮怒极,抓着陶妍的头发,逼其仰头:“在本将军找到你们的老巢之前,你最后死都不松口。” 沾了血的湿帕子轻轻地覆在陶妍的面上,她大口呼吸才勉强没被憋死,想要伸手扯下,但双手都使不上力。 见时间差不多了,云暮才道:“关回去。” 义庄里,仵作把验尸报告摆在云暮面前,“此人虽是被冻死,但生前被人打过,身上的淤青未消,腿也折了。” 云暮摸了摸她的手掌,只有一层薄茧,即便狼狈,但也不难推断,妇人生前过得还算不错。 能替他们做这么多年的事,要么亲信,要么被人抓住把柄,云暮更倾向于后者。 到底是何把柄? 第六十三章 渡春风 渡春风里,宋华木着张脸,步履蹒跚地回了房间,屋里还有七个和她一样的姑娘,每个人的脸上都毫无生气,宛如一潭死水。 八个人挤在这个大通铺里,廉价的脂粉味充斥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任谁也想不到,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青楼竟然有如此简陋的房间。 宋华麻木地卸掉头上的珠钗后,上了炕,用冰冷似铁的衾被蒙住头。 三个月前,她在家中被人打晕,再次醒来就出现在了渡春风,她阿娘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也不知何时才有人发现她不见。 和刚进来的姑娘一样,她反抗、逃跑,但无一例外,没走多远就被抓了回来,下场一次比一次凄惨。 她不愿接客,以死相逼,但青楼的手段远超乎她想象,被折腾了半死后,她便换了个路子,假意顺从,再伺机逃跑。 可她想岔了,会来青楼寻花问柳的,能有几个是好人?她把信塞给一个看起来面善的恩客,托他送给官府。人才走不久,妈妈就带人闯了进来。最后要不是顾及她还要接客赚钱,只怕下场更惨。 最让她惶恐的是,伺候完客人,妈妈不许她们喝避子汤,这个月快要过去了,她月事还没来,宋华紧紧咬着手指,泪水无声落下,浸湿了枕头,眼里满是惶恐。 这个月不知接了多少客人,若真有了,别说她不知孩子的爹是谁,就连她会有什么下场都不知。 她阿娘还在找她,等她回家,她不想死! 房里的姑娘尚在更衣,房间门被人推开,她们尖叫了一声,背过身去,小厮不怀好意地眼神在她们身上打转,猥琐地舔了舔嘴,说道:“装什么贞洁烈女,收拾收拾,大夫来号脉了。” 这是渡春风的姑娘每个月必做之事,妈妈说是为了她们的身体着想,但宋华总觉得她没这么好心。 …… 腊八过后就是年,梁文帝已经派人去查黑疙瘩一事,左右药王谷也无事,季川索性留在京中过年。 白天云暮上值,十五去学堂,季川闲来无事就随意找家医馆号脉看诊,诊金和医馆五五分。因他样貌好,医术精湛,嘴巴还甜,找他看病的人排起了长龙。 先前他两天换一个医馆,后来人们找他多有不便,他就一直在万安堂坐诊。 晚膳时,季川兴致勃勃地把今日听到的八卦说与云暮听,十五听得入神,连饭都忘了吃。 云暮给十五夹了一筷子菜,对季川说道:“十五每日都指着你这些话就饭。” 季川嘿嘿两声:“最后一件晚点再同你说,小孩子听不得,听不得。” 接下来不管十五怎么撒娇,季川都笑而不语。 “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连十五都听不得。” 季川讳莫如深地问道:“小暮可知渡春风?” 云暮狐疑地扫视着他:“师兄别告诉我你去了。” 季川连哎了几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你莫冤枉好人啊,这话要传回江南,那些红颜知己不得扒了师兄的皮。” 云暮单手撑着下巴,露出一副我静静看你狡辩的的表情。 “真不是为兄,是万安堂的一个大夫。你说稀不稀奇,一个青楼,竟然每个月都请大夫去给姑娘们号脉。听说里头有好几十个姑娘,这诊金能有不少吧?” 说到这里,季川有些心驰神往,“你说,若是师兄去,凭着这张脸,诊金能不能翻倍?” 看他这个没出息的样,云暮有些手痒:“江南是没人找你看病还是你都把钱花在那些红颜身上,你怎么掉进钱眼里了。” 季川唉了一声,苦着张脸道:“我们药王谷的诊金一向便宜,有些给不起诊金,就拿面米鸡蛋来充作诊金,每年买草药又是一大笔开销,这日子是越过越艰难。” 这演技,着实没眼看,云暮知晓他在哭穷,但还是从拿出了一个木盒,里面是几十张银票,从一百两到一千两都有。 云暮下巴微抬,“师弟没有别的本事,只就只能靠名头赚些银子,银票或是雪花银和金元宝,都随师兄挑选。” 季川把盒子揽入怀中,咂舌:“你受贿了?” 云暮不以为意地笑笑:“真受贿就不止这些了,你放心用,这些要么是皇上他们赏的,要么就是我名下铺子的利钱。” 季川小声嘀咕:“怎么感觉你赚钱跟喝水一样简单。” 可不是嘛,毕竟她一句话就能给人改命,别说当官,便是救人一命也是使得,只是她不愿做罢了。 小年转眼就到,两旁摆满小摊的街道上,人们熙攘地穿梭其间,这里看看,那里瞅瞅。 往年的年货都是安叔直接备下,但小孩喜欢热闹,十五说什么都要一起去。临近年关,集市上的人多了起来,也有不少心怀鬼胎之人混在其中。正好休沐,云暮就随他们一道出来。 安叔带着小厮熟练地购置年货,云暮和十五悠哉地跟在后面,很快,手里就大包小包地提了不少东西,直到再也拿不住才收手。 买了不少东西,云暮便想着邀沈聿明来云府吃锅子,热热闹闹地摆了好几桌。 吃到一半,门外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梁文帝和黄如海。 和上次一样,两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云府,只是昔日的王全换成了黄如海。 梁文帝噙着笑看着云暮,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云卿这里可真热闹啊。” 一整屋的人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云暮不着痕迹地瞥了黄如海一眼,只是对方一直低着头,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沈聿明没脸没皮地把他拉进正院,“早知父皇今晚有空,儿臣出宫时就该问上一句。” “来人,换个新锅子,再添一副碗筷。” 梁文帝默许了他的动作。 搬桌的搬桌,换锅的换锅,很快就只剩下他们这一桌,季川牵起十五就要退下,梁文帝才又出声:“真没记错的话,这位就是小季大夫吧?” 五年前,他们见过,前不久,他还给梁文帝提供了黑疙瘩的线索。 “多年未见,辛神医怎么没来?” 第六十四章 看走眼 这顿饭吃得战战兢兢,云暮从皇宫回来后就钻进了书房,一直都没有出来。府里的下人举着火把在云府一一搜查,别说脚印,就是一片瓦都没有歪。 “你们今夜可曾听到叩门声?” 书房里的几人面面相觑,一致摇头。 今夜云所有的人聚在正厅,你一言我一语,连隔桌的话都得分心听,怎会听到门外的动静? 和上次一样,梁文帝带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云府,是他怎么做到的? 沈聿明的轻功在她之上,她和沈聿明一起带着安叔翻墙,墙上瓦片都都移了位,梁文帝的体格比安叔还大,凭暗卫的轻功,也做不到无声无息。 这两次她没有在梁文帝身边察觉到暗卫的气息,再者,黄如海的身手只能自保,雁过无痕于他来说只是痴梦。今夜他全程不敢和她对视,想来是知道些什么。 腊月廿四,宜开光。 每隔三五年,梁文帝总要书一个“福字”赐给群臣,只有三人有此殊荣,这对大梁的官员来说,是无上的殊荣。 梁文帝手持万年青管的黑漆杆毛笔,蘸着朱砂在纸上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一个气势磅礴的福字跃然纸上。 这是第一个福字,待墨痕一干,就会被封存,放在金銮殿内,永不能启封,以此留住福气。 丞相,将军…… 一个个装裱好的福字被送到他们的府邸,很快,桌上只留下最后一个。 梁文帝双手交叠,看着无动于衷的云暮,才消的怒气又有隐隐冒头的趋势。 云暮在御前待了三年,就和身边人疏远了三年,本打算随意给对方扣个罪名,在他将死之时把人带出,囚禁在宫中,对外就道人扛不住刑,死了。 出乎意料的是,从涿州回来后,他身边的人就越来越多。 小厮,那个小孩,如今又多了一个季川,多年绸缪被人打乱,他如何不气? “云卿,这最后一个福送给你可好?” 从昨夜起,梁文帝对她就不曾有过半点笑意,正气在头上,这福字怎会赐给她?况且前些日字郑家之事让他吃了瘪,他这句话不过是试探。 云暮垂头答道:“奴婢办事不力,不敢受陛下之福。” 梁文帝本就没打算给他,不过是想借机敲打他罢了:“确实,你身边的人太过吵闹,把福气都给轰走了,什么时候清净下来就什么时候再来想朕讨福吧。” 云暮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孤寂了这么多年,如今还不容易得过上几日寻常人家的生活,她不愿放手。 但她也知,此时不能再把人激怒,于是低眉顺眼应了一声:“奴婢晓得了。” 梁文帝被他的识趣取悦,终于给了他好脸:“你来替朕想想,这个福字给谁合适。” 云暮沉思了片刻,“皇上不如赐给太子。” 梁文帝挑了挑眉:“哦?朕记得你同秦王交好,怎么反倒让朕赐给太子?” “太子于国事上替陛下分忧,一时行差踏错,他也付出了代价,陛下也该安抚一二。” 梁文帝心中早有人选,但又拉不下脸,禁足一事因她而起,如今她的目的也达到了,他想要台阶,她搭好就是。 从勤政殿出来时,正好撞上从宫外回来的黄如海。 “黄公公。” 黄如海当然知道他要问什么,心中暗暗叫苦,想起昨夜临出走前梁文帝的警告,他打了一个冷颤,云暮便是杀了他,这件事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奴婢见过云大人。” “本将军着实好奇,昨日云府密不透风,黄公公可否告知昨夜是如何进的府?” 在冻得人手脚僵硬的冬日,黄如海的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皇上看蝼蚁一般的眼神好似穿过勤政殿落在他身上,他垂头盯着鞋面,“大人,您莫要为难奴婢了。” “本将军不过是要句话罢了,怎么会是为难?” 云暮一直在等着他开口,但过了许久,也没有等来下一句话,她抬手在他的帽檐点了两下,冷笑道:“很好,本将军就当昔日看走了眼。” 末了,拂袖出宫。 …… 大梁建国以来,每逢新春都要放上七日的假,今年亦不例外。 除夕当日,车马如流,人声鼎沸,炮竹声响彻京城。到了下半日,来往行人逐渐散去,摊贩收摊归家,铺子也陆续关门落锁,只为能早点同家人团圆。 往年除夕,云暮都是在布政坊待到暮色四合,府里也只是挂些红灯笼应个景。 而今年,她站在廊下,双手抱臂看着十五和季川带人把各种样式的灯笼挂在檐下,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爹娘还在的那些年。 他阿爹手巧,每年除夕前都会亲自给她扎灯笼,她只需在纸上涂涂画画,不管画成什么,爹娘都把它们糊在了灯笼上,而剩下的竹条,会变成一个个风筝和小竹篓。 灯笼被风吹雨打后只剩下一具竹架,幼童心软,总是偷偷藏了几个,最后,它们被大火焚成灰烬,被风吹散在京城的各个角落,再也无处可寻。 “大人,你喜欢哪一个?” 十五拿着两个灯笼,噔噔噔跑来。 云暮思量了片刻,指着左边那盏画着红梅的灯笼道:“这个吧,有雪无梅不精神。” 雪花纷扬,落在指尖,云暮伸手接住:“除夕天又雪,与梅并做十分春。” 云府的花园里,种了一大片梅花,红白两色隔道相望,剪下几支,插在白瓷瓶里,别有一番趣味。 云暮折下开得正好的梅花,抬步往厨房走去,她喜欢吃的糕点不多,山药梅花糕便是其一,每年安叔都会让小厨房安排上。 粉白交错的面粉在厨娘的手中翻腾,在厨房里忙活的人见云暮出现,不由紧张,“大人,君子远庖厨,厨房脏乱,有什么需要您派人告知一声,奴才一定准备好。” 云暮扫了一眼,把手中的梅花递给眼前之人:“今年的梅花糕做成梅花馅的,少放些糖,上桌时和梅花一道摆盘,梅花不够就去花园折。” 十五已经开始换牙,怕他吃出一口烂牙,如今府中的糕点寡淡了不少,他抗议过几次,但一人难敌四手,最终只能妥协。 晚膳过后,云府的大门被人敲响。 第六十五章 京城人真会玩 一车车的礼品如流水似的进了云府,路过的行人奇道:“云大人今年开始收礼了?收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要等到现在才送。” 旁人之人忙捂住他的嘴,朝马车前头书着“秦”字的灯笼努了努嘴:“没眼力见的,也不看看前头的马车是谁的,这么多年,也就只有皇上和这个主的东西能进云府。” “王爷,您怎么来了?” 沈聿明拍了拍肩上的雪,对着双掌呵了几口热气,三两步走进正厅:“本王孤家寡人,只能来投奔云大人了,你该不会要赶本王走吧?” 云暮给他舀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东西都送到府上了,下官还有拒绝的余地吗?只是您来这一出,明早起来,云府门口怕是要摆满东西了。” 沈聿明捧着碗暖手,暖意从手心蔓延到心里,他眯眼看着搬东西的小厮,随口道:“无事,明早本王派人来帮你退回去,等会儿出去走走?” 看着十五亮晶晶的双眼,云暮便没拒绝。 入夜后,整个京城的灯笼都被点亮,万家灯火通明,炮竹声从傍晚时分就没有断过,是百姓对辞旧迎新的祝福。 这次多了一个季川,十五指哪他就去哪个摊位,云暮和沈聿明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不时替他们结个账。 除夕夜,解宵禁,才子佳人相携而出,卖花女正低头摆弄怀中的花,察觉有人并肩而来,还未抬头就先把手中的花递了出去,“这位郎君,给小娘子买朵花吧。” 说完,抬头一看,发现竟是两个男子。大梁民风还算开放,契兄弟也不是没有,卖花女磕磕绊绊改口:“两位郎君,兄弟之间赠花也是常有,买一朵?” 云暮早就注意到大多女子手中都有朵花,但她和沈聿明只是上下级的关系,送花算什么个事? “不用了。”她抬步往前走去。 沈聿明先是拿了一多红花,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最后挑了一支不算惹眼的绿梅,“不用找了。” 卖花女握着那粒碎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谢谢郎君!祝二位郎君岁岁安好。” 沈聿明听后笑出了声,他拿出匕首,把绿梅修剪好后才递给云暮:“云暮,送你。” 云暮没接,视线落在人群的姑娘上:“王爷是把我当成那些小姑娘了?” 沈聿明看了那些人手中热烈的红花,他倒是也想给云暮送,只是他不敢,“不过是觉得绿梅和你今夜穿的衣裳很般配。” 几人逛了一圈,拖着沉重的双腿踏进了宾客满堂的醉江月,“也不知还有没有厢房。” 管事见了他们,亲自过来领着他们往楼上去:“王爷,楼上已经备好雅间。” 云暮觉得她定是脑子被冻傻了,竟忘了醉江月如今是皇家的产业,只要沈聿明来,定是有位置的。 沈聿明冲她仰了仰下巴,脸上的得意之色怎么也压不下。 雅间里的地龙烧得极热,又上了一个景泰蓝的火盆。 云暮才脱下厚重的狐裘,绿梅就被沈聿明塞进她手中,浅绿色的外袍配上绿梅,“本王就说很般配。” 季川也点头附和:“不愧是王爷,眼光独特。” “咻——砰——砰——砰” 尖锐的爆鸣声响起,烟花直冲云霄,在半空炸开了花,又如流星洒落,季川和十五直奔窗户。 管事选的房间极好,除了能把京城纳入眼中外,还是观赏烟花的绝妙之地。 不多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管事笑道:“太子殿下,这不就巧了,秦王也来了,就在隔壁呢。” “当真?” 惊喜的女声传进厢房,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云暮幸灾乐祸道:“王爷,皇上前几日没能赐给你的福气,现在这不就来了。” “你对福气的理解倒是不同寻常。” 下一瞬,房门从外打开,太子率先走了进来:“皇弟。” 沈聿明的好心情在见到这群人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拱手行了一礼,淡淡道:“皇兄,真巧啊” 崔苒从人后挤上前来:“确实挺巧,出来看个烟花都能碰上秦王。” 冬至过后,她爹得知凶手刺杀一事后,便把她拘在府中,崔苒连沈聿明的头发丝都见不到。她借着救命之恩的名头,给王府送了不少东西,但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今夜若不是她发誓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兄长和太子表哥,她爹也决计不会放她出府。 沈聿明看都没看她一眼,想把人赶去隔壁,太子已经注意到了季川和十五。 “这两位是?” 云暮回道:“这是下官的师兄季川,这是……” 她突然不知该如何说明十五的身份了,直言是捡回来的孩子未免太伤他的心。 “这是下官的儿子,云冬阳。” “你一个太监怎么会有儿子?莫不是从哪里掳来的?” 云暮心想,这崔五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会说话,她好心提醒:“五小姐,本将军也不是生来就是太监。” 太子一行人也是听过坊间的传闻,目光变得有些古怪,最后还是太子先开口:“云大人的行事风格,还真是超乎孤的意料。” 看着太子洞悉一切的神情,云暮知他在点赐福一事,“太子殿下言重了。” 烟花再次炸开,太子在沈聿明不悦的眼神中移步隔壁厢房:“醉江月的烟花是京城一绝,孤就不打扰你们了。” 崔苒扒着门不愿离去,“这个雅间视野好,太子表哥,我们就在此处看吧,人多也热闹些。” 崔钰拿下她的手,半拖半抱把人带去了隔壁:“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小妹,你还是莫要强求了。” 崔家和太子是一条船上的人,他姑母是皇后,崔苒和太子青梅竹马,所有人心中都默认她的太子妃,也不知被沈聿明灌了什么迷魂汤,一直追着对方不放,最令人捉摸不透的是,他爹没有阻拦,这可把崔钰愁坏了。 崔苒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她说道:“我不管你们的明争暗斗,我只知我心悦秦王,非他不可。” 这话听得人牙酸,云暮和季川同时啧啧了两声,季川打趣道:“殿下当真是艳福不浅,一人血书求红颜死心塌地方法。” 沈聿明呵了一声:“云大人在江南和京城的红颜知己不少,季兄不如向她讨教方法。” 楼下惊呼声起,云暮转移话题:“像是渡春风的姑娘坐花车巡游。” 季川也凑了过来,他的眼神在中间那位姑娘的肚子上停留了许久:“你们京城人真会玩,连有身孕的姑娘都不放过。” 第六十六章 她有身孕了 “什么?” 季川指着那个撒花的姑娘,斩钉截铁地说道:“她有身孕了。” 云暮眯着眼努力看清女子的动作,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师兄如何得知?” “等你回江南,每日给几十个人看病,就能看出来了。” 街道上的人摩肩接踵,但也尽力为花车让出了一条道,一个小孩不知从何处跑出,就要横跨街道,车夫拼命勒住缰绳,这才没让小孩命丧马蹄。 撒花的姑娘的腹部狠狠撞在了花车的栏杆上,这才免于被甩下车的下场,但下一瞬,下身的襦裙突然红了一片,她就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车上的姑娘发出一阵尖叫:“她流血了!” 又有人道:“大夫,谁是大夫?快救救她!” 方才还祥和美好的画面如今已经乱成了一团,除夕夜发生这种事,谁都不想沾上晦气,都只是在看着,并没有上手帮忙的意思。 马车笨重,掉头不易,车夫也怕出差池,正要绕到下一条街返回渡春风。 季川于心不忍:“师兄下去一趟。” 说完,他踩在窗上,借着周围的棚子平稳地落到了地上,他边往里挤边道:“借过借过,在下是万安堂的大夫,可否让在下看看?” 出门前,渡春风来了贵客,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看好姑娘们,现下居然出了这档子事,为首的小厮虽心急,但也不敢轻信,直到人群里有人认出了季川。 “这确实是万安堂的季大夫。” “季大夫医术高超,各位不妨让他看看。” 看着地上捂着肚子疼得打滚的宋华,小厮咬咬牙,让季川上了花车,若真死了人,他们担不起责任。 宋华疼得冷汗直流,忽然,一个身形修长挺拔的男子蹲在她身旁,温热的指尖搭在她的手上。 片刻后,季川拿出随身带着的银针扎在孔最穴等穴位上,疼痛终于暂得缓解。 宋华猛地抓住男人的手,苦苦哀求:“大夫,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季川刚要甩开手,就察觉到袖口被人塞了东西,他顿了顿,还是掰开了女子的手:“血止住了,你们快些派人送她回去,请大夫来治病吧,再拖下去,人就要没命了。” 他想了想,还是没把这个姑娘有孕一事托出,青楼女子本就是人下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大过年的,医馆早就关了门,上哪去请大夫?小厮自然不会放过季川,示意车夫继续向前,他则转身对季川讨好道:“季大夫,大晚上的也请不到大夫,得麻烦你同我们一道回去,只要治好她,诊金你随便开。” 这话说得真阔气,季川一副被钱迷了心窍的模样:“此话当真?” 小厮拍了拍胸膛:“只要能治好,渡春风少不了季大夫的好处。” 季川捂着鼻子妥协:“成交,只是兄台能否先让季某下车,这花香和脂粉味太冲,鼻子遭不住。” 花车重新走动之时,云暮侧过脸,一张裹着石头的字条擦着她的脸把墙砸出了一个小坑。 从后门一直往里,季川越走越心惊,在江南时,他也给青楼的姑娘看过病,最差的也是两人住一间房,没想到渡春风的姑娘住得竟比江南那些生意惨淡的青楼还不如。 在渡春风单独点姑娘陪酒最少都要花上十两银子,更别提过夜,赚了这么多钱,竟不舍得花在姑娘身上。 先前听说大夫来诊脉一事,还当渡春风的老鸨多有人情味呢,结果也是个黑心肝的。 老鸨柳娘着急赶到,下一瞬,就被季川的话震在原地。 “她有身孕了,你知道吗?” 柳娘的第一反应不是惊诧,反倒是恼怒:“小贱蹄子,怀了身孕也不说。” 又对季川道:“大夫,这孩子还能保住吗?” 季川奇道:“旁的青楼都恨不得一碗打胎药灌下去,你怎么还想留下。” 柳娘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自然不会被两句试探的话难住,她叹了一声:“听说大夫是在万安堂看诊,自然也知晓渡春风每个月都会请大夫来给姑娘号脉。” “做我们这行,外头只看到风光,却不知背后有多艰辛,我也是怕她们身体出问题,你看看华娘,这身子骨,若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也不知她以后还能不能为人母,我实在是痛心。” 柳娘拉着宋华的手,苦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季川面上感动,嘴里却冰冷地说出了三个字:“保不住。” 宋华的手搭在腹部,泪水无声地从眼角落下,她心道:“对不住了孩子,希望来世你能投到一个好人家的家里。” 小厮端过一碗棕黑的药汁,直接灌进了宋华嘴里,惨叫声被一团抹布堵在了喉间,季川不忍地闭上双眼。 半个时辰过后,季川擦了擦额上的汗,疲倦道:“按着这个方子去抓药,喝上一个月。” 他收起桌上的银针,就要离开,临出门前,被小厮挡住了去路,“不好意思了季大夫,你得配合我们搜个身。” 季川怒道:“我好心替你们的姑娘诊治,你如今要搜我的身?坊间常说的农夫与蛇,今日也是让季某遇上了。” 小厮虽也不想,但碍于柳娘的逼迫,只能低声道:“不是我们不信季大夫,只是这姑娘手脚大方,怕她给了你不该拿的东西,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季川怒极反笑,脱下外衫砸进小厮的怀里,“搜,只是我有话在先,若你们搜不出东西,诊金翻倍。” 柳娘打着哈哈,“季大夫,这……” 季川冷冷道:“怎么,渡春风出不起诊金?大雪夜的,我抛下家中妻儿老小过来,你们莫不是以为我行善事?” 反正没人知晓他的身份,还不是随他胡诌? 柳娘尴尬一笑,季川的身份已经有人同她说了,众目睽睽之下跟着花车回来,若不明不白的死了,只怕官府会有人查到渡春风,她只能咽下这口气。 “渡春风怎会赖账。” 见小厮对她摇头,柳娘从怀里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今夜辛苦季大夫了,这些就当是妾给孩子的压岁钱。” 安全出了渡春风后,季川终于松了口气,好在他有先见之明,把东西送了出去。 “上面写了什么?” 第六十七章 表白 听完季川的话,云暮又把字条看了一遍,上面只写了几个字:“求您替我报官若得救,有重谢。” 落款的名字叫宋华。 宋华,华娘,是那个姑娘在求救。 渡春风的老鸨曾说过,楼里的姑娘都是自愿来的,并无强迫一说,这个宋华怎会求助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季川? 再者,一个月号一次脉,她们怎会不知宋华有孕? 季川解释道:“有些妇人体弱,胎儿为了自保,孕妇在孕中也会照常来月事医术不够诊不出来。” “小暮,这事你要怎么做?” 大梁官员不得狎妓,宴席散后各回各家,云暮也不曾踏进过这些地方,是以她对渡春风这种地方不甚熟悉。 “渡春风能在京中开这么多年,背后必定有人,先去探探情况再做决定。” 沈聿明提醒道∶“你要去青楼?云大人怕不是忘了,大梁官员不得狎妓,你一进去,只怕她们就要销毁证据了。” 云暮和季川对视了一眼,狡黠一笑:“谁说我要以真面目示人了?” 刚到江南不久,云暮怨天尤人,恨神佛不肯给云家一个清白,为了报复,她隔几日就去庙里开荤,怕被人抓住,她用刚学到一点皮毛的医术做了一张人皮面具,每每行事都要戴上。 但坏事做多了总会被人发现,季川捏着那个人皮面具威胁她,“下次若不把师兄带上,师兄就去和师父告状。” 云暮只能把人带上,作为回报,季川改良了她的人皮面具,两人逃过了一劫又一劫。 她拿出一个人皮面具,捣鼓了几下,盖在脸上,声音也换了一种音色:“涿州知县李北,见过王爷。” 沈聿明凑到她面前,“能摸摸吗?” 云暮大方点头,把脸往前一伸:“一次二十两,摸吧。”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沈聿明的脸上,他瞬间屏住了呼吸,而后飞快掏出一张银票:“那本王摸个五百两的。” 云暮喜滋滋地把钱收入怀中,得意道:“怎么样,下官这手艺不错吧?王爷以后若是想去青楼,可来找下官订一张面具,友情价一百两银子。” 沈聿明的手放在脸上,竟能感受到些许温度,他啧啧称赞:“妙哉。” 手一寸一寸描着她的眉骨,最后探到她耳后,指尖一勾,把人皮面具揭开一个角,因姿势的关系,云暮像是被他揽在怀中。 季川拿着吃饭的家伙到书房时,东西差点掉到了地上,当下顾不得尊卑,直接拉开沈聿明,怒视着他∶“你们在干嘛?” 又一脸痛心地看向云暮,劝导的话变成了疑惑:“你是?” 面前这张陌生的脸问道∶“师兄,怎么样,我这技术是不是比以前要好?” 季川撕下他的人皮面具,松了口气:“你们原来在看面具啊。” 云暮扬了扬那张银票:“摸一下五百两,要不我再带上面具给师兄摸一摸?” 季川捏了一把他的脸,果断拒绝,“没钱,师兄我只会白嫖。” 沈聿明重复着季川的动作,一把拉开二人,“正事要紧。” 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与其干坐着守夜,不如先把人皮面具给做了出来。 云暮提笔在面具上瞄着眉毛,沈聿明好奇道:“沾水不会晕开吗?” 云暮画完最后几笔才回道:“不会,这墨水是特调的,等它干了用手抹都不会掉。” 最后,三张人皮面具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云暮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对沈聿明说道∶“王爷,过来试试。” 冰凉的面具覆在脸上,一双手在他脸上不断游走,冰凉的手指不经意碰到耳垂,沈聿明长且翘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他莫名觉得有些口干。 察觉到他在颤抖,云暮问道:“冷?” 不应当啊,她怕冷,每年天冷前,安叔都会派人清理地龙,她都有些冒汗了,沈聿明怎么还冷? 沈聿明暗骂他不争气,好一会儿才想到一个蹩脚的理由:“面具太冷。” 季川早就戴好,他想起那五百两,心痒难耐:“王爷,或许你也想摸一下我的人皮面具。” 沈聿明还记着被拉开的仇,冷酷拒绝:“太丑了,本王不想。” 这话倒也没错,云暮为了方便打探消息,做的面具普通中还带着一丝猥琐,让人看了不仅欲望全无,还想让他们倒贴钱。 看着沙漏里的沙子快漏完,他们才揭下面具。 夜晚敲钟唤阳,子时才到,钟楼传来阵阵钟声,足足一百零八道。 喧嚣过后,京城重归宁静,季川和他们道了祝福后,迈着带着困意的步伐回了房。 沈聿明不知从何处拿来了几支铁线烟花,用火折子点燃引线,看着它们从绚丽到消散。 “云暮,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早日找出杀害父母的凶手算不算? 云暮半张脸隐在暗处,笑得轻松:“自然是有的,只是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沈聿明把手横在膝上,搭在上面的头偏向云暮:“只要你说,本王定为你办到。” 云暮低声道:“可有些事,只能我一个人去做。” 声音太轻,被吹散在风雪之中。 不知怎的,云暮突然想起她师父,那个给她擦过无数次眼泪的老头,“除夕夜可不能苦,否则未来一年都要一直掉眼泪。” 云暮起身折下一枝梅花,雪中舞枝,掠起地上厚重的积雪,雪花从空中缓缓飘落,落满了她的发。 一曲笛声终了,云暮挽了一个剑花,梅枝正好横在沈聿明面前,“王爷,明年除夕,再一起看场烟花吧。” 沈聿明接过梅枝,眼神却不离云暮,想拍去她头上的落雪,却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可他会一直陪在云暮身边,何须淋雪作白头? 他伸手盖住云暮亮晶晶的双眼,低头伏在她耳边道:“别这样看我。” 她身边都是一些居心不良的人,每次看到她和他们走在一块,他心里总会生出一个阴暗的念头,想把她关在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云暮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怎么了?” 睫毛如羽毛轻扫手心,沈聿明深吸了一口气,低头伏在她的耳边,“云暮,我心悦你,所以,别这样看我,我怕我忍不住。” 第六十八章 骗子 视线被遮挡,五官便会放大,低沉的嗓音,温热的鼻息,云暮的双耳噌的一下瞬间变得通红,心跳也漏了好几拍。 想把沈聿明推开,但被他按着腰牢牢锁在怀中,“你放开我!” 沈聿明一时冲动,把心事宣之于口,但话都说出了口,今夜不管如何都要知晓云暮的心思,他不退反进:“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想法,不放。” 脑子被沈聿明的话搅成了一团浆糊,云暮竟忘了强行用武力挣脱。 沈聿明搂着她的腰,一步一步把人逼到梅树下,枝头的雪花簌簌落下。 “云暮,我心悦你,你呢?” 此刻的沈聿明犹如岸边的礁石,不知浪头什么时候会落在他身上。 这么多年,示好、威逼、利诱等等手段都有人在她身上使过,但她一次都没有妥协,唯独对沈聿明一再忍让。 冒着被梁文帝迁怒的风险,让他在云府出入自如,为了他,算计太子,这真的只是为了能和他联手查出害死她爹娘的真凶吗? 云暮仰头,撞进了沈聿明含笑的双眸,他微微倾身,专注且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 见她不语,沈聿明垂下眼帘,拉起她细白的手指放在她的心口,“你看,每次见了你,它总是跳得格外的快。” 一下,两下…… 云米心中那堵万丈高墙上掉下几块碎石,把她砸得晕头转向,她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逃避。 “我不知道。” 沈聿明并不打算放过她:“那你面对我时,有什么感觉?” “什么都没有!” 云暮的声音突然大了几分,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沈聿明心口一松,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我换个问法。” “这样,你讨厌吗?” 手掌慢慢抚过沾雪的发丝,指尖轻轻擦过耳畔,覆上了半边面颊。 云暮猛地把人推开,对着沈聿明的脸就是一巴掌:“登徒子。” 跑回房后,云暮嘭的一声把门关上,后背抵在门上,缓缓坐到了地上,她单手捂住心口,一时分不清剧烈跳动的心是因为一路跑回来还是沈聿明的触碰。 当年她一进宫,就因这张脸生得还行别人盯上,但都被她一一打了回去。他们没能得手,就故意引来了梁文帝身边的大太监,许文盛。 许文盛虽没了根,但对那档子事尤为热衷,不少太监宫女都折在了他手上,即便如此,还是没人敢去梁文帝面前揭发他,只因他是陪着梁文帝一路走上来的。 云暮被他使手段调到身边,方便他动手动脚,见利诱不成又想威逼,但云暮在京中没有把柄,通医理又有武艺傍身,一次都没让他占到便宜。 种种事情加起来,云暮越发厌恶别人的触碰,抚上被沈聿明碰过的面颊,上面好似还留着他的温度,云暮猛地收回手。 她真是疯了! 卧房的桌上,安静地躺着一串用红绳串起的铜钱,云暮用指尖勾起,拿起压在下面的信笺。 “岁聿云暮,敬颂冬绥,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笔迹苍劲有力,云暮一看便知是沈聿明写的,才平复的心再次狂跳。 用锦被蒙住头,但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闭上眼时,沈聿明的心跳和那封祝福不断在她脑海里切换。 又一阵辗转反侧后,她拔出剑在院中练起了剑,从前心烦时,她就会独自练剑,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冷静了下来。 她脱力地躺在院中,良久,才叫小厮送来热水。 …… 正月初一,文武百官入宫朝贺。 朝拜过后便是出宫祭拜大梁先祖,云暮作为金吾卫上将军,必须随侍左右,不可避免地撞见了沈聿明。 两人相对无言,见沈聿明想要开口,她忙走到梁文帝跟前,抢过黄如海手中的香。 不知怎么面对,她再一次选择了逃避。 今儿一早,云暮就不见了身影,朝贺时,沈聿明几次想搭话,又都被人打断。他不停地摆弄着腰间的玉佩,却怎么也无法平下内心的纷乱,面上也多了一丝烦躁。 太子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不停打转,笑问:“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和云大人吵架了?” 猜不透云暮的想法,沈聿明烦得不行,也懒得给太子好脸,他冷着脸说道:“没有。” 太子笑笑,没再说话。 直到宫宴结束,沈聿明才得以喘息,临走前,他叫人拿了一壶烈酒。 听到叩门的声音,云暮还没让进,就落入了一个满是酒气的怀抱。 “你……” 察觉到她想推开,沈聿明搂得更紧了,委屈巴巴地说道:“你又要推开我,我才不要放手。” 越挣扎,沈聿明搂得越紧,云暮推不开,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了。 她扯了扯沈聿明的衣服,“沈聿明,酒气熏得我难受,你先放开好不好?” 想到她不能喝酒,沈聿明的力道终于松了几分,但还是抓着她的手不放。 怕装醉被发现,他硬是喝完了那壶酒,被冷风吹了几下,已经醒了几分,现在被云暮这样哄着,酒意又开始上头,于是控诉道:“你今日都不理我!” 云暮看着他不顾身份地坐在她面前的脚踏上,带着水意的双眼幽怨地看着她,好似她是什么薄情寡义的负心女。 她心里对沈聿明也是又好感,否则不会容忍他一次又一次,但这点感情还不足以让她点头。 大仇得报后,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回江南。而沈聿明只有两条路,一是登上那个位置,二是事败被手足所杀。 若是第二条倒还好,她把人救出一并带回江南,若是第一条呢?她不想后半生还是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 云暮垂眼,一根一根掰开沈聿明的手,残酷地说道:“沈聿明,我们不可能。” “你骗人。” “你就是一个骗子!小时候就骗了我,长大了还是骗我!” 沈聿明摇头,声音沙哑,想加重力道握紧挣脱的手,但又怕抓疼了她,只能颓然地松开手。 云暮定定看着沈聿明,却怎么也对不上脸:“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第六十九章 要拒绝吗? 云暮把记忆都搜刮了干净,也没能找出沈聿明的半个身影。 两人刚认识不久,云暮总有一种对方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的感觉,她微微眯起双眼,轻声问道:“沈聿明,你把我认成谁了?” 她没有做人替身的爱好。 沈聿明头疼欲裂,倚在榻边,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但云暮只听到了“建安三年”。 建安三年,梁文帝登基初期,云家圣眷正浓,彼时四岁的她常被阿爹带入宫中,但当时宫中除了太子,并无其他和她年龄相仿的孩子。 云暮轻点着太阳穴,终于从记忆里翻出了一件旧事。 一日从宫里回来后,她发了高热,三天才退,醒来发现她忘了那几天的事,之后阿爹再也没有戴她进过宫。 所以,她和沈聿明相识正好就是那几日发生的事,又正好忘了个一干二净? “沈聿明?” 没得到回应,云暮拍了拍他,才发现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她认命地把人搬到榻上,正要去给他拿张被子盖上,而后腰间一紧。 沈聿明抱着她的腰,一副睡眼迷瞪的样子:“你去哪,别再丢下我了。” 云暮握着他的手,转身:“沈聿明,我是谁?” 沈聿明头也不抬,在她柔软的的小腹上蹭了蹭:“云暮,你是云暮,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是你,你骗不了我。” 这个动作,像极了从前认识的一只大黄狗,每次见了她,先是朝她汪汪叫了几声,而后兴奋地拱她。 云暮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揉他脑袋的冲动,把人扯开:“我去给你拿张被子。” 再待下去,只怕离沦陷不远了。 …… “醒了就别装睡了。” 沈聿明掀开被子,觑着云暮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后面没做什么冒犯你的事吧?” 这是不记得了?云暮挑了挑眉,反问:“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聿明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白,很快就低下了头:“不记得了。” 好似这样就能忘掉那句不可能。 云暮本想逗逗他,但见他这样,只好歇了心思,坐直身子后,她认真地说道:“沈聿明,我们谈谈吧。” 沈聿明扶着桌子,跌跌撞撞下了榻:“本王还有事,有什么等下次再说吧。” 看他趿着鞋就要往外走,云暮终于出声:“你若是敢走出这个门,往后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沈聿明的脚步一顿,内心有两个小人在拉扯。 一个说道:“走就走,冷她几天。” 另一个则道:“云暮说到做到,若是走了,前功尽弃,你找了她这么久,甘心放手吗?” 云暮伸手把人拉到身边,把晾好的醒酒茶塞到他手里:“喝了再说。” 一杯温度适中的茶硬是喝了一炷香的时间。 又沉默了许久,还是云暮先开了口:“我留在京城的目的你都知道,一日不找出杀害我爹娘的凶手,我一日不安,他们杀了我爹娘,还能让陛下不追究,也能杀了我。” “为了不给他们留下拿捏我的把柄,这么多年,我孤身一人,从未支持过任何一位皇子。” “收留十五一开始并非我的本意,我当时想的不过是借他的手挖出他背后之人。” “除了你,沈聿明,我一早就猜到你接近我别有居心,但我还是默许了。” 他是她的例外,沈聿明猛然抬头。 “第一次见面,你就触了我的霉头,凭那点情报,不足以买下你的命,但我还是放了你,当时若是宋枫他们在场,你早就成一抔黄土了。” 提到宋枫,沈聿明有些不悦,但还是没打断云暮的话。 “不是没人往云府送礼,只是我从来不收,久而久之,就没人送了,这几年,只有你的东西能进云府,也只有你能随意进出云府。” 云暮捧起他的脸,一字一句道:“沈聿明,我心里确实有你,但你想要的,我给不起。” “我不想一辈子都被困在皇宫,而你也该娶一个对你有帮助的人,比如崔五。” 沈聿明紧紧抓住她的手,“我心里只有你,我不要那个位置了,等我们事了,就离开京城,回药王谷或是去其他地方,我都陪你。” 他说得很急,颤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哀求。 云暮的拇指动了动,“从你入京的那一刻,就已经上了棋盘了,现在想脱身,只怕为时已晚。” “我还知道,你要查的不止你母妃的事。” 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也有,所以她不怪沈聿明瞒她。 沈聿明一怔,下意识握紧手中的东西。 “所以,昨夜之事,我们权当没发生过吧。” 沈聿明摇头,头无力垂下,搭在她的颈窝,声音低哑又疲倦:“云暮,听说云家的事后,我偷偷回过京城,除了断壁残垣,什么都没见到。”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时,我就派人去了京城,描了你的画像,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怀疑你的身份。” “但你掩饰得太好,让我无从查证,好不容易确认了你的身份,可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我们的约定。” 带着鼻音的声音,肩头传来的湿润,让云暮有些不忍,抬起的手最终还是放在了他的背上。 “如果我把我回京的目的告诉你,你能不能重新考虑?你心里有我,不是吗?” 沈聿明不死心。 云暮被他的话逗笑了,如愿地拍上了他的头:“你的目的不是我拒绝的原因。” 她低声喃喃:“我们都太弱了,君恩不再,举步维艰。” 若他们事发,梁文帝盛怒,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她,现在的她还赌不起。 两人就这个姿势沉默了半晌,良久,云暮终于把沈聿明推开:“好了,等会儿让人看见就不好解释了。” 沈聿明用还带着鼻音轻声问道:“往后,我还能随意过来吗?你能不能不要拒绝我的示好?” 从前她不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付出,现在懂了,自然不肯再接受。 云暮摇头:“这对你不公平。” 沈聿明仰头看她,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我不在乎,就这一件事,别拒绝我了好不好?” 第七十章 三人共探渡春风 “三位客人,渡春风的姑娘白天休息,不方便接客,你们不如晚上再来?” 三个相貌普通的男人才到渡春风门口,就被几个龟公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云暮丢给他两锭金子,“你还不配和我们哥几个说话,换个能做主的人来。” 龟公各咬了一口后,喜笑颜开,朝身后一扬手,就有人往楼上去了。 没多久,柳娘不急不缓地走下了楼,眼神没在金子上停留,“几位官人,姑娘们才刚歇下呢,累了一夜,恐怕不能让你们尽兴,不如等她们歇好了再来?” 云暮把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拍到她的胸口:“尽不尽兴,我们说了算,你这门开着就是做生意的,哥几个只是来京城做些小本买卖,再晚一会儿就要出城了,等不到晚上。” “五百两,给我们叫一个姑娘,若是玩死了,再给你们二百两的买命钱。” 大梁官员不许狎妓,但山不来就我,我就山,稍稍使些手段,银子也少不了,光点一个姑娘就给这么多的,也是少见。柳娘原想拒绝,但又实在舍不得这么多银子,况且,他们只点一个姑娘。 人死了,她拿七百两,就算人不死,也能有六百两,柳娘心思有活络了起来,笑意吟吟地把几人往楼上请:“官人,你们可有看好的姑娘?” “我们头一次来京城,也不太懂,凭你安排。” 他们查过,宋华的姿色在渡春风中不过平平,最近更是因为伤了身体接不了客,柳姨早就对她心生不满。 云暮在赌,赌柳姨这种丧尽天良的人会主动把宋华送来。 柳娘眼珠子一转,吩咐了几句。 那个赔钱货这几日接不了客也就算了,还要花钱买药,那副瘦弱的身子,也不知还能不能怀上身孕,与其再浪费银子养她,不如给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宋华木木地躺在床上,眼神死寂,任由龟公把她拖下床。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收拾,等会儿去接客。” 角落的一个姑娘看不过去:“她身子还未好,我替她去。” 龟公咧开嘴笑,在昏暗的屋里,让人生寒:“三位客人只点了华娘子。” 宋华如提线木偶般往脸上擦粉,涂口脂,又换上了一套红纱薄衣。 字条已经给出去三天,还是无人来救她,或许,她命该如此,若是今天被人折腾死,她也算解脱了。 “三位官人,华娘来了。” 嘎吱声响,一个红衣女子款款走来,举手投足间,香风阵阵,但只要人定睛细看,就能发现厚重的脂粉下,是掩饰不住的疲色。 宋华走到里间,三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正瘫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甩着皮鞭。 她呼吸一窒,想要转身离去,但门已经被人从外关上,她心如死灰地朝着几人走去,强颜欢笑:“奴家华娘,三位官人今日打算玩些什么花样?” 季川凑到云暮的耳边,低声道:“就是她。” 赌赢了。 “过来。” 云暮把皮鞭一丢,手指在纸条上轻点,“你写的?” 宋华不知他们身份,看着也不像官府之人,她脚下一软,跪倒在地,咬死不认:“官人,叫宋华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你们怎么就能一口咬定是奴家所写。” 俯身之时,胸前风光一览无余。 沈聿明二人移开目光,在房中四下踱步,就是不看宋华。 大理寺的腰牌被云暮轻轻搁在桌上:“是嘛,宋华大费周章让人来官府报官,既然是我们认错人,那就先告辞了。” 把腰牌重新收回囊中,云暮几人就要往外走,在门被打开的前一瞬,宋华跪行到他们身后,抓着云暮的衣摆,“求三位大人垂怜。” 云暮把外袍递给宋华,“披上再回话。” 单薄的外袍,让她捡起了为数不多的尊严,宋华小声道谢。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谈及往事,宋华的泪水如不绝江河,她认不出腰牌真假,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若他们真是柳娘派来试探她的,那她也认了。 “奴家住在升平坊的顺义胡同,家中还有一个……” 一口气把事情的原委都说了出来,宋华把脸埋在双臂之中,苦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爹离世后,家中只剩下她和母亲二人,但这么多年了,母亲也没有让她吃过一点苦头,就算是外出,也会托隔壁的婶子照顾好她。 母亲不在,她就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种菜养鸡,一个人也要把日子过好。母亲回来时,两人一起赶集,布置好两人的小家。 她和母亲不过是想攒够一笔钱,早日回老家,她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落得这个下场?为什么她就连死都做不到? 云暮的心中,有怜惜,也有愤怒,怜她命苦,怒老鸨目无王法。 等人心情平复后,云暮才问:“听说每个月都有大夫来给你们诊脉,怎么还会有身孕?渡春风的事,你知道多少?” 得了字条后,云暮就暗中调查渡春风之事,这才发现其中的怪异之处。 寻常青楼,都是新人进,旧人出,但渡春风这么多年,都是只进不出,就连有人想花大价钱赎人都不行,那些人老珠黄之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们给渡春风挣了不少银子,留在楼中养老也无可厚非,她夜探渡春风时,并未发现她们的踪迹,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 宋华沉思了片刻,“奴家知道的也不多,但楼中的姑娘接了客后都不许和避子汤,若是有姑娘被诊出有孕,就会被人带走,等产完子又会被人送回,再次接客,月初时,有几个姑娘就被带走了。” “荒唐!” 云暮怒而拍桌,他们把人当成什么了?只会下崽的牲畜?楼里的姑娘少说也有百人,这么多人,这么多孩子,去了哪里? 她突然想起十五,问道∶“带去了何处?” 宋华把手搭在小腹上,有些伤感∶“奴家也不知,只知是柳娘身边的人带走的,回来的姑娘对此事也是缄口不言。” 悠悠众口难堵,总有人管不住嘴,他们总不能缝住嘴吧? 第七十一章 阉人狎妓 宋华不知想到什么,浑身哆嗦了一下,她低声道∶“听他们说,有人不小心说漏了嘴,被一个姓陶的管事缝上嘴,又人楼里的龟公在大堂把人凌辱致死。” 她干呕了几声,却只吐出了酸水。 来渡春风没多久,有个姑娘扬言不给赎身她就把逼人生子一事告知外人,柳娘拿着一根粗壮的针亲自施刑,紧接着就是…… 她连做了几天的噩梦,后见逃跑无望,最后还是妥协了。 云暮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这些人的手段远比她想的还要下作。 她轻敲了两下桌子,“楼里的姑娘不全是京城人士吧,可有从涿州来的?” “有几个,但我同她们没有说过几次话。” 云暮写了几个名字:“你认识吗?” 宋华摇头道:“这的姑娘用的都是花名,奴家回头去打听打听。” “渡春风之事没有这么简单,你恐怕还要在此处待上一些时日,但你放心,我们定早日查出真相,过几日我们还会再来,你莫要冲动,保住命等着我们来。” 云暮点头,“走吧。” 才起身,就被宋华拉住了衣角,“大人,别走,时间太短了。” “什么意思?” 云暮不明所以,听懂了的沈聿明把人拉回椅子,“再坐会儿。” 皮鞭打在肉上的声音传入耳中,“你这是做什么?” 宋华轻嘶了一声,又往手上背上滴了烛泪:“大人,若我一身好皮肉地出去,他们定会生疑。” 云暮沉默地收回手,不忍再看她。 临走前,季川把一个瓷瓶放在宋华面前,“止血化瘀,还能避子。” 宋华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热泪滚滚落下,“多谢。” 为那晚,也为今日。 见几人干净整洁地出来,柳娘狐疑地把人送到门口,“官人可还尽兴?” 云暮回味似的摸了摸下巴:“还行吧,比外头的能抗,花样也多。” 又给她塞了一百两银票:“今夜她怕是不能接客了,就让她歇着吧。” 待柳娘回到房中,看到趴在地上满身伤痕的宋华和散落一地的工具时,她才明白能抗是什么意思,脚尖抬起宋华的下巴,“从前怎么不知你这么会哄客人呢?” 她丢下十两银子,“把人带回去,好生将养着,别把我的摇钱树给伤着。” …… “十五或许就是这样出生的,陶妍肯定知道那些人在何处养胎生子。” 几人甩了身后的尾巴,卸下伪装后径直去了大理寺。 陶妍一日不交代,就要受刑一日,再次见面,破烂的囚衣上满是血污,见到云暮时,她还是忍不住要开口挑衅。 “云大人,大过年的还要来提审,你可真是大忙人。” “渡春风是你们的窝点。” 双目不离人的云暮捕捉到了她放大的瞳孔。 陶妍愣了好一会儿,才哈哈大笑,嘲讽地看了云暮的下半身一眼:“云大人,你一个阉人,竟然去逛青楼,姑娘们看了你的身子,不觉得恶心吗?” 又扭头对不远处的狱卒说道:“当朝王爷和朝廷命官狎妓,举报者能得赏银百两,只要把这个消息卖给任何一个政敌,你们后半生就衣食无忧了。” 赏银和买命钱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云暮拦下想要动手的沈聿明,一把锋利的匕首在她指尖转动,“陶姑娘听说过墨刑吗?” 冰冷的刀尖在她自额头而下,最后停在了面颊上:“就在这里给你刻一个奴字如何?” 只要面上被刻了字,一辈子就消不掉了!即便侥幸活到皇上大赦天下,被刻了奴字的人也会被官府发卖,她是卢家的小姐,她怎么可以去侍奉别人? 陶妍终于慌了,她拼命扭头想躲过匕首:“云暮,云大人,求你,你用什么刑都可以,别黥面,求你了。” 云暮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脸固定住,而后在她的脸上划下一刀:“你也有怕的时候?你是不是一直等着明年千秋节的大赦天下?你知不知道,只要我一句话,大赦天下的人里就没有你。” “渡春风一百多个姑娘,从涿州到京城,你有没有想过她们被你们强行掳去青楼时有多恐惧?” 等话说完,陶妍的半张脸已经鲜血淋漓,粗糙的毛笔蘸着带着臭味的墨水,糊在了她的脸上。 “还有一边。” 陶妍不交代也没关系,如今有了目标,派人去盯着就是,照季川的观察,月初之时,必有姑娘会被送走。 墨汁混着血,把白净的脸染黑,陶妍咬紧牙关,阴恻恻地盯着云暮,恨意如同藤蔓,恨不得绞断他的脖颈,“云暮,你最好别落在我们手里,到时我定千百倍奉还。” 刀柄压着她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的伤口再次开裂,云暮好奇道:“你说,若是把你们对付泄密姑娘的手段用在你身上,会怎么样?” 捆着手脚的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陶妍色厉内荏怒道∶“你敢?” 原来她也害怕这种手段,云暮觉得很没意思,她把匕首丢回刑桌,冷冷道:“本将军有何不敢?你对旁人使这种手段的时候,也该想到这把刀有朝一日也会落到你头上。” 从大理寺出来,季川久久不能回神,难怪当时云暮让他先回府,看向云暮还沾了血的袖口,心想,到底是什么把从前那个连杀鸡都不敢的人逼成现在这个模样。 云暮把袖口往上折了几分,无奈道:“就说让你先回府,你非要去开开眼,这下好了,中邪了吧?” 季川头一次对他生出怨怼:“为何总是报喜不报忧?早知你在京中这么艰难,当初为兄就该和你一同进宫。” 云暮的眼角弯了弯:“如今也不晚,锦衣华服,高官厚禄正等着师兄呢,再过个一两年,太医院院使就要告老还乡了,师兄,师弟看好你,到时你就是我们在太医院最大的人脉。” 沈聿明含笑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又胡说。” 一阵马蹄声起,文竹翻身下马对他们行了一礼∶“王爷,那户人家说,他们府上并无周群美。” 七十二章 再访渡春风 周群美,宋华的母亲。 按宋华的话,周群美每个月都会回一趟家,可宋华被抓进渡春风已有三个月,京兆尹和大理寺都未曾张贴过告示。 她不在那户人家当粗使婆子,为何要瞒着宋华,难不成有什么隐情? “去她家附近查查。” 晚间,云暮捏着手中的画像,眉头轻拢:“你们觉不觉得这个人有些熟悉?” 她照着砚石的描述,提笔临出一张有八九分相像的脸,只是多了几分沧桑。 季川摩挲着下巴,突然道:“这不就是那晚画像上的妇人?” 沈聿明不明所以,“谁?” 云暮几句把那晚之事交待清楚,“十五说这是他娘,而宋华的父亲死了也有七年,邻居平日里也没见过有男人出入她家,她不可能是十五的母亲。” 云暮把之前搜集到的消息联合起来,推测道∶“她们产子后,孩子就交给周群英还有其他人照顾,在孩子们的眼里,她们就是母亲,等再大些,就会被送到那个地牢,把人训成杀人如麻的杀手后,再送到各个家族当小厮,或是私兵。” 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 沈聿明说道:“这么多年都好好的,但年前突然就死了,邻居曾说她半个月前回过家,之后不久,宋家每隔几天灯就会亮一次,看着像是在翻找东西,当时邻居还不知道人已经死了,只当是周氏母女。” “她为他们卖了这么多年的命,突然反脸,这件事只能和宋华有关。” 云暮接过他的话,“得知宋华被抓入青楼,解救无果,就收集隐藏罪证,她死的地方离朱雀大街很近,那天皇上宴请群臣,不少官员会从那边路过,那天她是想报官?” 这些也只是他们的猜测,周群英已死,无人能证实。 “派几个人去她家附近蹲守,发现可疑之人后不许打草惊蛇,地牢的练武用具只适合十岁左右的孩童,他们肯定还有别的据点。” …… “官人,里边请。” 虽然这位柔若无骨的美人动作殷勤,但她身体始终在云暮的半步之外。 身后又进来了一个男人,云暮更能感觉到身边人的冷漠,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寒酸的装扮,她了然地抽回手:“这儿不用你了。” 她在柜台前磨蹭了许久,把名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谄媚地笑问龟公:“能不能再便宜一点,十两太多了。” 龟公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语气带着鄙夷:“十两已经是最便宜的了,没钱就出门去别处,其他地方有便宜的姑娘。” 云暮擦了擦嘴角:“那些地方的姑娘满脸皱纹,笑一下,脸上的脂粉簌簌往下掉,哪能和你们渡春风的比。” “你知道就行了,还点不点,不点就滚出去,别耽误了我们做生意。” 说完,龟公作势要合上名册。 云暮肉痛地掏出十两银子,才放到桌上,瞬间就没了影:“我点华娘子。” 龟公扔给他一个牌子,“二楼左手边第二间屋子,半个时辰。” 云暮抱着牌子直奔二楼,心里松了口气,还好没带沈聿明他们来,否则桌子都能给掀了。 云暮进门后不久,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就是衣衫剥落的声音:“官人,奴家华娘,春宵苦短,切莫浪费。” 云暮没有回头,却精准地抓住那只即将搭在她肩上的手:“是我,把衣服穿上,本官有些话要问。” “大人,好了。” 宋华认出了他的声音,看他和那天不同的样貌和身材,有些诧异:“大人,你……” “易容术。” 云暮把周群英的事同她说了一遍,怕宋华接受不了寻短见,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瞒下身死之事。 宋华双腿发软,她不敢相信她娘和柳娘是一伙的,她摇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时间紧迫,今天不能再同她废话,云暮直接问道:“柳娘几次三番派人去你家翻找东西,那些东西应该是她偷藏起来的证据,你娘平日里会把东西藏在何处?” 宋华依旧沉浸在她的世界里,对云暮的话并无回应。 云暮见状,狠心地给了她一巴掌:“你清醒了吗?你娘应是发现你被抓来了渡春风,为了救你,才私藏证据,你若是再这样,本官也救不了你!” 宋华捂着脸放声痛哭,一盏茶的功夫后,她终于冷静了下来,抽抽噎噎说道:“我阿娘喜欢把东西藏在门口的房顶、灶台还有院前的那棵桃树下。” 云暮不解:“若是纸张,藏在灶台里不会被烧毁?” 宋华解释道:“是下面的接灰抽屉,烧火前我都会翻找,没发现有东西才烧火。” 云暮一手夜明珠,一手拿着铲子在灶台四下翻找,最后再厚厚的草木灰下,翻出了一袋被油纸包着的东西。 她拍了拍,烟灰四起,呛得她打了一个喷嚏。 门外,有人低声道:“里头好像有人。” 云暮屏住呼吸,在屋内巡视了一圈,躲在了米缸后,把散着微光的夜明珠连同东西收进囊中,手腕一抖,锋利的匕首出现在手中。 清冷的月光从大开的门照进屋内,两道长长的黑影无声地靠近灶台,“我知道屋里有人,别装神弄鬼,主动出来我们还能饶你一命。” 云暮握紧了匕首,腰间的软剑也在蠢蠢欲动。盯着由长变短的黑影,在他们即将走近时,云暮一跃而起,手中的匕首插进一人的胸口,腰间的软剑也缠上了他的脖子。 她出现得太过突然,两人也没料到她的武功竟这般高,一人当场毙命,另一个则转身欲逃。 云暮脚尖勾起铁铲,朝他的后脑勺砸去,此人弯腰躲过,失去了逃命的最佳时机。 云暮一身黑衣,只露出一双眼睛,背着光站在门前,长剑上的正一滴一滴往下掉。 “你们是柳娘的人?” 正要拼死一搏的人听到这话,连剑都忘了拔:“你是柳娘的人?你怎么不早说?躲在里面,还当你是官府的人。” 见他要走近,云暮抬剑指他:“证据。” 男人也反应过来,快速抽出长剑:“那你呢?空口无凭就说自己是柳娘的人,你当我傻?” 第七十三章 勇闯落霞山 云暮扯下腰间的玉牌:“看清楚,我可是陶小姐的人,你确定要和我动手?” 男人借着月光,细细观察着玉佩,心里终于信了云暮的话,他掏出一个木牌,低声抱怨:“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动手,如今人死了,我看你怎么交差。” 云暮躲过木牌,冷冷道:“怎么交差是我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柳娘净是养一些废物,搜了这么久,一点线索都没查到。” 男人小声嘟囔了一句:“主子都被抓了,也不知道在横些什么。” 云暮把木牌抛了回去,“陶小姐被抓后,你们换了地方?为何不派人知会一声?你们可别忘了这条线是陶小姐做出来的。” “用得到我们时,就让我们当牛做马,等没了价值又一脚踹开,你们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男人闻言,得意一笑:“那又如何,成王败寇,她自己蠢,非要报仇才被云暮抓住,怪得了谁?卢家人都死绝了,还养什么私兵?你还是回去多给他们烧些纸钱吧。” 云暮冷冷一笑,指着角落说道:“你看那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男人急忙转身:“在哪?” 要是他真的找到,赏赐绝对少不了,那人已死,他也不担心有人和他抢,至于陶妍的人,他把人骗回据点,再和人杀了他便是。 云暮慢慢靠近,一记手刀把人劈晕,她把手抵在唇边,轻吹了两下,很快,就有几人出现在院中。 “把人带回去。” 这人知晓据点所在,定能吐出不少东西。 很快,才死过人的屋子又重回平静,云暮踏着桌子在屋顶的木梁上摸索,指尖碰到一块冰冷的东西。 下一瞬,咔哒一声,铁块碰撞的声音响起,云暮掏出夜明珠照了照,发现竟是一个捕鼠夹。 房梁上,空无一物,云暮正打算放弃,抬眼一看,隐约在瓦缝之间看到半根绳子。 云暮比划了一下高度,手上使力,双腿夹着房梁,一点一点挪到中间,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个东西。 她轻巧地落回地上,仰头看向方才的位置,不管从何处看,都看不到那块瓦片,也难怪那些人发现不了。 把宋华说的地方都找了个遍,最后只是找到了两个纸包。 云府的书房,灯火通明。 第二日,云暮一脸严肃地出现在了御书房。 几日没见,梁文帝的气已经消了,他笑着把人招到身边,“往年这个时候你都在躲懒,今儿怎么来了,脸色还这样难看,谁给你气受了?” 云暮从怀里掏出一沓东西:“皇上,您看了便知。” 梁文帝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失,看到最后,他的脸沉得能滴出水,“他们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拿着这个东西,京城内外的军队随你调遣,需要多少兵马只管去调,你想要谁同你查案?” 云暮想了想,说道:“此事是秦王同奴婢一起发现。” 梁文帝揉了揉眉心:“那就和明熹一道吧,只有一点,不许再失手,否则,你知道下场。” 云暮握紧了手中的虎符:“奴婢知晓。” …… “云暮”带着一千兵马在城外的山林里操练,比武射箭,围观的百姓手里都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和鸡蛋,嘴里不住的在喝彩。 “这不是金吾卫吧?难不成云大人又升官了?” “这是城北的军队,没有虎符都调不动,你想想另外半枚虎符现在在哪。”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皇宫里有上千个太监,偏偏就他一人能得陛下青眼。” “时也命也。” 人群里,有几人对视了一眼,连包子都没拿,又回了城。 王明远猛地站了起来:“你没看错,真是云暮?” “奴才瞧得千真万确,就是云暮,腰间还挂着天子令呢。” 他怒而拍桌:“天子令和虎符都给了一个阉人,皇上是疯了吗?” 而另一边,真正的云暮和沈聿明则带人无声无息地围住了落霞山。 “守住出口,要是不降,直接杀了。” “是!” 云暮在土里转动了几下,部分碎土从山上滚滚落下,不一会儿,一个石门暴露在人们面前,云暮暗着那人的供词,拿出木牌塞进石门的凹槽处。 石门轰然打开,夹道狭窄,只容两人并肩而行,云暮拦下正欲往里走的沈聿明:“王爷,不知里面情况如何,你且带人去另一个出口守着。” 沈聿明怎会同意:“不行,本王放心不下,要是遇到危险还能照应一二。” 云暮推了推他:“王爷,下官只有这个机会了。” “什么机会?” 沈聿明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你总是有事瞒我。” 云暮还是不语,见沈聿明带人离去后,她才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手:“你们随本将军下去,余下之人把落霞山给本将军围成一个铁桶,若放跑一人,军法处置,若是能把人一网打尽,赏赐少不了。” 云暮把人分成三队∶“你们带着盾牌先行,弓箭手在中间,你们持盾断后。” 黑暗幽深的小道被灯笼照亮,没走多久,为首的人踩到一块松动的砖头,咔嚓一声响,他不敢再动,只低声喊了一声∶“云将军。” 嗖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云暮大喊一声,“举盾!” 她话音落下,前方的人架起了盾牌,把箭羽死死地挡在身前,一盏茶的时间过后,终于恢复了平静。 一根泛着幽蓝的箭羽被传至云暮手中:“有毒,诸位小心行事。” 清理完毕,这一次,云暮走在了最前面,手里捏了一把石头,不时地往地上和墙上丢一颗。 最后一颗砸到墙面时,先是石块被移动的声音,惊人的嘶嘶声紧接其后,云暮暗道坏了,“趴下!” 一群血蝙蝠呼啸而出,在夹道横冲直撞,所有人都紧紧护住了脸,所幸只有手背有几道抓痕。 好在云暮有先见之明,进来前每人都发了解毒丹和止血散。 她站在石门前,对着身后的士兵点了点头,按着那人说的方法把砖头一块一块往里推。 一股带着刺鼻气味的白烟滚滚而出。 第七十四章 收网 城外,来来回回都是射箭练剑,一开始有些新鲜,但看久了也就觉得没意思了,更何况外头天寒地冻的,没站一会儿,双脚发寒,就算是白面馒头和鸡蛋都暖不了百围观者的身子了。 季川坐在马上,看着百姓开始往城里走去,他心里有些着急,虽然他不知道云暮要干什么,但不管如何,他都要把人留下。 昨日云暮来找他,开口就是让他假扮成“云将军”的模样,带着士兵在城外训练,吸引旁人的注意力,两人身形不一,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他练过缩骨功。 只是他从来都是行医治病,如何知晓训练士兵?又担心被人识破身份。 但听到云暮说的那句“我能相信的只有师兄你了”后,他就应下了。云暮一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极少开口求师父和他,有什么都是默默解决,自从两兄弟分开后,这还是云暮第一次开口求他,他怎么能不应下? 季川叹了口气,从腰间的锦囊拿出了云暮给他准备的第一张字条,上面赫然写着“打猎”二字。 看向周围白茫茫的一片,雪花还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别说猎物了,就连只鸟儿他都没看见,这怎么打? 他垂眸思考了片刻,招手叫来副将,正要吩咐他回城找人买些家禽来放到林子里,就看到有不远处停着几辆马车,坐在外头的车夫跟守在外围的士兵说了几句,就有人朝他走来。 “大人,他说您昨日定了一些家禽,就在马上。” 季川才知云暮说的早有安排不是在说笑,他扯了扯缰绳,行至马车边,车夫讨好似的拉开车帘,里面除了鸡被一些会飞的鸟儿,还有的就是白狐。 “你们,过来把这些东西放进林子里。” 鸟儿被解了绳,展翅高飞,有人大着胆子问:“云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季川不语,拿起挂在马脖子旁到弓箭,拉开,箭羽在紧绷的弦上蓄势待发,他对准一只鸽子,松开了手,“嗖”的一声,箭羽飞出,弦还在微微颤动。 鸽子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已经从空中跌落。 百姓拍手叫好,季川也勾唇一笑,不是他夸大,在江南时,他和云暮一同练武,箭术不相上下。 一只猎狗猛地蹿出,而后叼着那只没了气息的鸽子跑回季川身前,他拔下箭,朝人群扬了扬,“谁要?” 一时间,本打算要走的百姓突然又折了回来,纷纷举着手说道:“大人,我要。” 还有人想要越过隔离用的木栏翻身进来,季川又再次射出一箭,正好落在那人的腿边:“我们正好缺猎物,不想死的尽管进来。” 一柄柄尖刀刺向早早竖起的铁盾,发出刺耳的声音。 云暮站在盾后,等着白烟散去,一条被打湿的布条围在他们的脸上。 在审问时,即便那人信誓旦旦地说夹道内并无机关,这些人一向谨小慎微,就连据点都分成了两个,云暮怎会相信他? 原想她先来探探情况,但时间来不及了,皇上不想再等了,云暮岂会让他如愿? 临走前,她还在对方身上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味道,于是和季川二人制了一天的解毒丹。 白烟一散,持盾的士兵在前面开路,云暮提着剑正要挥下,才发现那些人都是十来岁的孩童,放眼望去,最大的也不过十六七。 那些士兵显然也被这个场面震住了,一时忘了动作,“大人,这……” 看着他们冷漠阴沉的眼神,云暮沉声对孩童说道:“本将军给你们两条路,一是束手就擒,二是死于剑下。” 她话音刚落,那些孩童已经提着剑砍来,云暮大失所望,但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些人已经被他们训成了一个没有感情,只知杀戮的人,“杀。” 她看了一圈,并未发现那人口中的首领,只在尽头发现一条夹道,“你们几个,随我去追人。” 沈聿明正抱着剑倚在树干上,脑子里想的都是云暮那张倔强又哀求的脸,她到底瞒了她什么?把话说清楚,两人一起解决不就行了吗? 正心烦着,面前土坡突然滚下落石,他无声挥手,周围的士兵瞬间戒备。 不多时,石门打开,几人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在石门处叉腰啐了几口,怒骂:“他奶奶个腿,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等我逮到人,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身后之人猜疑道:“前几日不是派了几个人出去找东西,也没见回来,难不成书他们?” 又有人道:“他们不是回渡春风了吗?” “不行,得赶紧回城回禀家主。” 豢养私兵这事被发现,那可是杀头的重罪,若非必要,他们必须当面回话。 几人边说边走出,“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土松软了不少?” 说罢,他又跺了两脚。 等其余几人察觉到不对时,他们已经被几张大网吊在了树上。 “你们是什么人?” 沈聿明缓步走出:“本王是你爷爷,正带兵演练,你们又是打哪来的?” 听着这话,几人对视一眼,中间那个问道:“王爷何时来的?方才可有见到一伙贼人?” 沈聿明示意他们把人放下,一脚踩在那人的胸口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质问本王?” 武昌作为王明远的得力干将,这么多年一直被人捧成了心高气傲的性子,他满地挣扎:“就算你是王爷,那也没有无缘无故把人抓起来的道理。” 这些人害了这么多人,竟然还如此理直气壮,沈聿明心情本就不好,心头的怒火正无处释放,他就自己撞到枪口了,那就别怪他不留情面了。 “在这里,本王就是道理。” 说罢,抬脚踢向武昌的手腕处,一根圆竹从武昌手中滚出。 沈聿明脚尖一勾,圆竹的底下还垂着一根引线,他摆弄了两下,明知故问:“这是何物?” 武昌冷笑:“王爷拔一下绳子,不就知晓它书何物了吗?” 沈聿明闻言,两手捏住了引线。 第七十五章 王家 半个时辰前,城北禁卫军。 许志辉正带着几百号人闯进了王家,门房正要把人拦下,就被一刀抹了脖子。 管家见势不对,大气都不敢喘,直奔书房,“老爷,不好了,许将军来了。” 他推开门,但书房空荡荡,哪里还有王明远的身影?事情紧急,他一刻也不敢歇,又往后院跑去,“夫人,不好了,许将军带人闯进府了。” 王夫人正和几位夫人在打马吊,闻言,她毫不在乎:“来了就来了,你慌什么,把人带去书房找老爷就是,同本夫人说有什么用。” 管家把手背往手心一拍,急道:“老爷不知去了何处,方才去了书房也不见人。” 王夫人想到王明远风流的性子,她压着怒火说道:“见不到人就派下人去各院找。” 她才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尖叫。 “杀人了,杀人了,快来人啊!” 前院那些年轻的仆人不知从何处抽出了长剑,许志辉见状,两眼微眯。他心想,云暮还真是料事如神。 “本将军奉命来捉人,与尔等无关,若束手就擒,可饶你们无罪。” 仆人充耳不闻,提剑朝他们杀去。 人虽不多,但实在难缠,许志辉退了几步,见他们步步紧逼,手段愈发狠辣,顿时也起了杀心。 许志辉及其手下的军功都是在战场上杀出来的,这些没有经过多少实战的私兵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 王家的人很快就溃不成军。 许志辉略一抬眼,终于发现不远处正冒着滚滚黑烟,他暗道不好,忙带人往浓烟的方向赶。 王夫人心里慌乱,她刚刚远远看了一眼,就被前院的画面吓倒在地,本以为许志辉只是登门拜访,但他一剑一个人头,来者不善啊! 王明远虽然不曾和她说过官场之事,但也知他在书房里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如今在府中都找不到人,她只能出此下策。 她领着那几个夫人从后门出去,门才打开,一杆杆锋利的长枪正指着后门,为首的士兵见了人们,头一转,就有人上前把她们押走。 王夫人边走边回头怒道:“你们是什么人,可知我们是谁,又是谁派你们来的?” 其余几位夫人在心中叫苦,她们都是被自家夫君叫来的,谁能想到还有这一遭,当下就算再恐惧,也只能附和王夫人的话。 但不管她们怎么问,都无人理会,寂静的小巷只有她们的声音在回荡。 院内,许志辉正指挥着人灭火,火势太大,书房外还被人浇了一圈的松油,想硬闯都闯不进。 他焦急地在外面踱步,云暮千叮万嘱,进了王家就直奔书房,怕的就是他们消灭证据,他许久没有迎敌,竟被那些人激了斗志,留下了空子,只能在心里祈祷证据还能留下一星半点。 而此时的王明远正在崔府的书房里,和崔浩相对而坐,品茗下棋。 “崔相,城外的事你应该已经有所耳闻,你说皇上这是何意?” 崔浩落下一子,阻了王明远的进攻,“君心难测。” 王明远愤愤道:“依我看,皇上是昏了头,一个阉人当中郎将,在大梁前所未有,又力排众议让他成了上将军,那可是三品官!” “当年皇上花费了多少心血才从镇北候手里拿回虎符,也不知云暮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让疑心病这么重的皇上把虎符交给他,我看皇上就是昏头了。” 想到云暮的身段和脸蛋,他又暧昧一笑“怕不是使了什么卖身求荣的手段吧。” “王家主慎言。” 崔浩瞥了他一眼,“该你落子了,若是再胡乱揣测皇上,那就请回吧。” 王明远见他跟个闷葫芦似的,心里鄙夷,他把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罐,“时候不早了,走了。” “那是什么?城中怎会燃烟?” 车夫顺着王明远指的方向看去,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家主,好像是王家的方向?” 王明远神色一凛,“快回去。” 马车飞驰,车夫突然喝住前头的马,车内的王明远差点被摔下,他怒道:“赶个车都赶不好,废物!” 没有听见回应,王明远一把掀开车帘,泛着寒光的剑把他的怒骂逼回了肚子里,“王家主,下车吧。” 见过大场面的王明远临危不惧,手揪着车帘没放,脚下未动分毫,他冷冷道:“你们是何人?” 来人把令牌举带他面前:“城北禁卫军,还请王家主随我们走一趟。” 王明远依旧不动,“等许志辉来了我再走不迟。” “王家主,将军现下不得空,你是主动下来还是我们帮你?” 一朵烟花在城外炸开,王明远的脑中炸开一道惊雷,完了,被发现了。 他闭眼朝剑上撞去。 …… 云暮指着最左边的那条道,“我走这条,你们三人一队,走另外两条。” 估摸着走了五十步,前方突然出现一个转弯,云暮握紧了剑,火折子和匕首一同掷了出去,一声闷哼响起。 云暮捆着人继续向前,在最后一个转弯前,被她推出去探路的人被刺了一刀,云暮把人往前推,卡住长剑,一命换一命。 她打开石门,见禁卫军死守严防,这才放下心,“可有抓到人?” “抓到几个,云大人放心,别说人,就是一只雀儿都逃不掉,只是方才没注意,让他们放了一个烟花。” 云暮遥遥看向京城的方向,不知是在安慰百夫长还是她自己:“无事,按时间,许将军那边已经行动了,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等她再次回到山洞中,他们已经把人全部制服,在把地都翻了一遍,确认没有其他暗道后,云暮一行人终于鸣金收兵。 在诏狱没发现她想要见到的人时,云暮脸色阴沉:“王明远呢?” 突然变脸,把狱卒吓了个好歹:“回大人,送来的人里没有王大人啊。” 双拳被她握得咯咯响,她一字一句道:“许志辉在哪里?” 若是这个废物没把事情办好,她死前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第七十六章 救人 云暮一进万安堂,就看到许志辉正威胁大夫:“治不好他,你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她定睛一看,那面色如纸的人不是王明远是谁?她再也压制不住怒火,抬脚就踹。 许志辉捂着屁股转身骂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踹你将军爷爷?” 云暮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冷声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本将军是谁?” 许志辉顿时闭嘴,笑着拉下他的手;“云大人,方才不知是你,多有冒犯。” 云暮用力把人推至一边:“要是人没救过来,你也洗干净脖子给本将军等着!” 说罢,她走到床边查看王明远的情况,胸前的剑被人斩了半截,大夫的手放上,又落下,迟迟不敢拔下。 “大人,这剑离心脉极近,稍有不慎就会当场毙命,我等医术不够,着实不敢下手。” 屋内之人把两人的对话都听在耳朵里,人救不下来,他们也要跟着下去陪葬了。 云暮把双指搭在王明远的颈侧,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去银针来,再准备好止血散。” 血已经止住,但还要封住王明远的心脉。她洗净双手,手隔着张布握住了断剑,另一只手指着一个白瓷瓶说道:“剑拔出之时,你就把这瓶药尽数撒在伤口处。” 这瓶金疮药的药材不易得,这么多年,她也只制成了几瓶,没想到竟便宜了王明远。 深吸了一口气,云暮飞快拔下断剑,血也溅了出来,昏迷中的王明远被疼醒,他欲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束缚。 药粉接触到伤口,血很快就止住了,王明远喘着气,喉咙发出如风箱抽拉的声音。 云暮擦去额角的汗,“派人看着,一步都不许离开,要是他死了,你们也别想活了。” 她把许志辉拽到外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将军,王家书房的东西呢?” 许志辉心虚得不敢和云暮对视,他干笑了两声:“云大人,这……” 在云暮越发冰冷的眼神里,他闭紧双眼,视死如归地说道:“王家的书房被人点了一把火,东西……东西全都被烧成黑炭了。” “你说什么?许志辉,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是吧?” 云暮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她指着许志辉的鼻子说道:“这是街头,本将军给你留个面子,不对你动手,但你回去最好烧香拜佛,祈求书房还能留下东西。” 云暮翻身下马,匆匆往书房走去,迎面撞到一个灰头土脸的人,“你是谁?” 来人见了他便半跪在地上;“云大人,属下乃禁卫军百夫长吕平安。” 云暮看向他怀中搂着的东西,“你手里拿的什么?” 吕平安把东西举过头顶,“大人,是王大人书房里的东西,属下无能,只拿到了这些。” 云暮的眼中终于起了波澜,她接过翻了翻,是王明远和他手底下人的书信往来,但大多都是卖官鬻爵,这些证据虽然不能一击毙命,但也能治他个大罪。 云暮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比许志辉会做事。” 吕平安垂下头,遮住眼中的情绪。 他随许志辉一同杀进王家时,见对方恋战,他想起沈聿明的交代,趁着身边人的不注意,循着图纸上的方向一路摸进了书房。 才刚找到几封藏在书架顶上的书信,外面就传来两道声音,他忙躲到书桌下,而后书房内就飘起松油的味道,最后,几个火把被人从外扔了进来,大火吞噬了整个书房。 他不敢有动作,等人走后,他终于找到机会从窗边翻了出去,带着人灭火。 许志辉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 火势已灭,他又进了书房,但里面的东西都被烧成了灰,好在他还发现了暗室,只是不知如何打开。 云暮观察着只剩下墙面的书房,把有可能是暗室机关的东西都转了个遍,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她压下急躁,招手叫来一个人:“把这儿的管家提来。” 卢家虽死,陶妍却还活着,两人有利益往来,王明远没道理不留下拿捏她的证据,但他们把主院和王明远的院子都翻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云暮又回到了书房,沉吟了片刻,她抬步往后院走去。 …… 云府,季川正和被捆在床上的王明远大眼瞪小眼。 明明是对着剑撞了上去,谁知竟然没死,眼下云暮和许志辉都不在,王明远生出了别的心思。 他转了转手脚,对屋内唯一的人笑道:“小兄弟,我是王家的家主,你能否把绳子解开,捆得手脚都麻了。” 这段时间跟着云暮布局,季川早就知晓渡春风一事有王家的手笔,那些姑娘受了这么多苦,这人才被捆住多久就叫苦连天。 他嫌恶地扫了王明远一眼,没有说话,拿起还烫嘴的药直接往对方嘴里灌。 王明远被烫得呜呜叫,药汁顺着嘴角溢出,嗓子里是火辣辣的疼,他顾不得形象,如同犬类一般,伸出舌头哈哈喘气,眼看人就要出门了,急忙出声:“小兄弟,只要你解开绳子,你想要什么本大人都应允。” 季川脚步未停,“王大人还是留着力气到御前狡辩吧。” 王明远再也支撑不住,又倒回了床上,他扯了扯床柱的绳索,尝试把头转进绳中,可惜无济于事。 城外的据点被发现,渡春风估计也暴露了,难不成是陶妍把他供了出来?早知有今日,当初就不该留她一条命,都怪他色欲熏心。 只是他实在想不通,云暮带兵演武,许志辉去王家,发现据点的人到底是谁? 很快,季川去而复返,给人换了药后,拿着医书在一旁看了起来。最后,他实在受不了王明远的念叨,他拿出一包哑药:“你若再敢废话,就别怪我无情。” 王明远巴不得被毒死,说得越发起劲。 士可忍,孰不可忍,季川几步走到床边,在王明远期盼的目光中,一掌把人劈晕了过去。 周围终于清净,季川长长地舒了口气,重新拿起了医书。 一阵脚步声起,安叔在外面叩门:“小川,宋枫大人求见。” 第七十七章 守株待兔 云暮刚从后院出来,就听到黄如海来了。 “云大人,皇上派奴婢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您的。” 她把双手背在身后,看着面前只剩下断壁残垣的书房,勾唇一笑:“怎敢劳动黄公公大驾,东西已经找到,回去告诉皇上一声,他就算再等不及,如今也只能接着等了。” 抄了这么多次家,那些人的暗室要么在书房,要么在主院,谁会想到王明远这个老狐狸竟把暗室建在他最宠爱的小妾院里? “大人,宋参军想要见你,可要让他进来?” 宋枫?他怎么来了? 云暮停下笔:“让他进来吧。” “大人,听说王明远被送来了云府,方才想来看看,但在门口就被季川拦下了。” 云暮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手无意识地卷着纸张的边缘,“你想见王明远?” 见他起了疑心,宋枫找补道:“不是,听说您带人在城外演武,怕您又受了风,这才想着来云府,结果人没见到,就被拦下了。在路上听说您去了王家,谁想又扑了个空,不过您没事就好。” “不过禁卫怎么这么突然就抄了王家?” 云暮咄咄逼人:“你好像很在意王家?你和王家人认识?” 宋枫闻言,整个人都绷紧了,他敢干笑了两声:“怎么可能,王家权势这般大,属下若是认识,当年也不至于无家可归,还差点饿死在街头。” 云暮收回审视的目光,“也是,你还有何事?” 把人糊弄过去后,宋枫暗自松了口气,他犹豫地问道:“大人,属下想求您件事。” “说。” “歇了几日,总觉得不得劲,能否让属下同你一起调查王家一案?” 云暮自下打量着宋枫,视线交汇,没多久,他就移开了目光,“大人,整天窝在布政坊,平日里处理最多的不是吵架就是找家禽,没意思得很,不如让属下去诏狱审讯犯人。” 云暮有些为难:“此时不该金吾卫管,你也莫要往上凑。” 宋枫撒娇道:“大人,就审讯犯人,属下可伪装成狱卒。” 如此锲而不舍,必定有事瞒她,云暮莞尔一笑:“好啊,若是我去诏狱,便差人去叫你。” 诏狱森森,宋枫借着烛火翻看着王家人的名单,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还是没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双指攥着纸张,力气大到快要把它们捏破。 “王家的人都全部抓住了,没有遗漏?” 狱卒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刑具,回道:“王家外围了一圈的人,寻常人根本不能靠近,别说人,就是一片树叶都没能飞出王家。” 他喃喃自语:“怎么会?” “你在看什么?” 云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宋枫被吓得往旁边蹿了几步,“大人,您来了。” 云暮朝他伸出手:“给我看看。”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全是王家人被捕的名单,连同丫鬟婆子管家小厮在内,都无一个姓宋,云暮若无其事地把名单递了回去:“审吧。” 宋枫往他身后张望了一下:“王明远不审吗?” 云暮心想,这么在意王明远,说他和王家没有关系,鬼都不信,看来她得派人去查查宋枫的底细了,希望他和王家没有关系。 “先把王夫人和葛艳审了,至于王明远,过几日自有人审他。” …… 夜半,全城寂静,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身进云府,没有惊动任何人。 一路摸索到最右边的后罩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去,门才合上,一把剑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宋枫,果然是你。” 云暮收了手,用火折子点燃了屋内的蜡烛。 宋枫僵硬地转过身,看着里间空无一人的架子床,他哑着声音问道:“大人早知我今夜要来?” “是,不然你以为云府这么好进?” 梁文帝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云府两次,云暮不得不提防,于是命小厮日夜值守。 今日宋枫太过奇怪,审问王家人时总是心不在焉,还不时打听王明远的情况,云暮干脆将计就计。 “说吧,你和王家是什么关系?你们处心积虑在我身边安插人手,又为了什么?” 宋枫自嘲一笑,恨恨道:“我倒宁愿和他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当年他外任扬州,看上了我小娘,小娘虽家贫,但心高气傲,不会委身给人当妾,于是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失意不得志之人,骗了小娘,发誓回京后会娶她为妻。” “三年后,小娘带着我随他回京才知道他早就妻妾成群,小娘不过一个弱女子,在京城举目无亲,还带着才两岁的我,迫于无奈,只好入了王家,给他做妾。” “京城富贵迷人眼,京城的姑娘亦是,很快,他便把小娘和我抛在脑后,不管我们的死活,还放任其他人作践我们娘俩。” “后来皇上为你发落了自小照顾他的三宝公公,他便想在你身边安插人手,于是,他终于记起我们娘俩。” “当时小娘病了,我自是不愿离开,他便以小娘的性命要挟,若去,他就请府医来给小娘治病,若不去,就把小娘杖杀。” 说到此处,宋枫已经泪流满面。 “我只能答应。不知他们怎么做到的,把我的过去抹得一干二净,就连族谱都除了名。再后来的事,您也就知道了。” “这么多年,属下也只和他们透露过你的几次行踪,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宋枫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大人,要打要杀,属下绝不反抗,只是您能否让我问清楚我小娘在何处。” 云暮突然问道:“百味阁的那桌酒菜,是不是你派人以我的名义送去的?” 宋枫的脸色煞白:“是,但属下可以解释。” 云暮抬手制止了他:“那件事已过,再解释也毫无意义。至于你小娘的事,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宋枫眼中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他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我不信,大人,求你了,让我亲自去问问他。” 第七十八章 内库 年还没过完王家就举家入狱,证据确凿,王明远也只能认罪,一时之间,京城满城风雨。 云暮带着金吾卫顺着证据捣毁了不少王家的产业,其中就包括渡春风。 老鸨柳娘被带走时,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上百号姑娘站在堂中,面面相觑,眼底是迷茫和不知所措。 云暮下巴微抬,身旁的大理寺少卿何昌一手拿卷,一手执笔,“尔等可来此处登记,之后官府会派人护送你们归家。”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除了宋华,无人上前,乌泱泱的人群里,有一人开口:“各位大人,我等皆是贱民,又是卖肉营生,莫说无家,便是有家也不可归。” “我们没有别的本事,离了渡春风如何活下去?” “为何醉春风能易主,而我们渡春风却要被抄?” “我们赶走,岂不是叫我们去死?” 声音越来越大,人群越发躁动,更有甚者还要把官兵推至门外。 云暮抽剑把身旁的书案一分为二,冷笑了一声:“想死?行啊,本将军正愁着如何安置你们,你们就给了本将军一条明路,谁先来?” 云暮一步一步朝她们走去,剑尖划过地面,留下一条白痕。 她们作为渡春风的摇钱树,平日里虽偶被打骂,但柳娘和龟公们下手有分寸,也不会弄出人命。云暮凶名在外,她们丝毫不怀疑他在说笑,闹哄哄的大堂很快又重回寂静。 剑身落在一人的脖颈上,云暮偏头低声问她:“是你说要死吗?” 她汗毛倒竖,绷直了脖颈,垂眼紧紧盯着剑,双手则死死地拽着身边人的手臂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不……大人,不是奴家,奴家这就去登记。” 云暮收了剑,她屁滚尿流地跑向何昌。 又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她指着旁边那个半老徐娘道:“你,过来。” 渡春风曾经的花魁,云青青。 宋华曾说过云青青,她名为接客之人,实则是柳娘的帮凶,同为受苦人,她却总是仗着柳娘的势欺压别人,若谁比她得眼,便会捏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让柳娘惩罚她们。 若渡春风换了老鸨再次经营,那云青青只会成为下一个柳娘,甚至比柳娘的手段还有可怖。 云青青一甩袖子,仰着头气昂昂拨开眼前人,“大人,有何贵干?” 云暮无端想起菜市里买的斗鸡,她轻嗤一声,抬手一挥,云青青鬓边的头发悄然飘到地上,“本官见你方才说得最起劲,口气这般大,还以为天仙下凡,现在一看,不过如此。” 作为昔日的花魁,云青青比柳娘更爱惜她这身皮肉,日日牛奶泡身敷脸,奢侈至极,是以她已近半百,却还如三十妇人。 如今被云暮当众讥讽,她恼羞成怒:“大人,我们无冤无仇,你何故如此羞辱我?” 她话才说完,就被人踹了一脚,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一只脚把她摁在地上,狼狈极了。 “放肆,你同谁称我们呢?在云将军面前也敢自称‘我’,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云青青能在柳姨身边混这么久,自然是能屈能伸,她立马服软:“奴家口出狂言,云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奴家这一回吧。” 她微微抬头,楚楚可怜地眨着无辜的双眼,手撑在胸下,露出大半春光。 往常她使出这种伎俩,那些男人都会把她拥入怀中,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她不信云暮不上钩。 果不其然,云暮手心往上一抬,背后那只脚就挪开了。 看着缓缓走近的云暮,她轻蔑一笑,就算是天子近臣又如何,还不是得雌伏在她的石榴裙下? 向云暮抬起左手:“云将军,方才那人太粗鲁,劳烦你扶奴家一把。” 云暮一剑刺穿云青青的心口,把人钉在地上,她用脚尖勾起云青青的下巴,任由身下的血沾湿鞋底。 “这样扶你可好?” 说罢,她握着剑柄,把剑往下压了几分。 云青青气息减弱,抓着云暮衣摆的手无力垂下。 云暮抽出剑,一步一个血印,“方才还有谁说要死?本将军一并成全了你们。” “若是没有,那就到何大人那里登记,别误了本将军的事。” 自打接了王家一事,她就开始忙着拔掉王家的爪牙,把梁文帝的人推到那些位子上。即便如此,还是有空缺 云暮从盒子里拿出一沓银票,粗略看了一眼,足足有三十万两。厚重的银票打在手心,声音闷闷,却甚是悦耳。 她喟叹了一句:“一个京城六品官就值三十万两,这钱当真是好挣,京城还是有钱人多啊。” 受了孝敬,就该把事做到位,不过两日,朝堂上又站满了人。 早朝过后,云暮突然出现在了户部,不过是一句话,便叫裴然失了色。 “你从何处知晓内库?” 内库之事只有三人知晓,除去他和皇上,只有那个死去的王全,就连黄如海都瞒着,云暮如何得知? “皇上告诉你的?” 裴然凝神瞧着云暮的神色,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手捏证据,云暮懒散地坐在太师椅上,手指在扶手上轻点,谱成一首乐曲,“这有何难,本将军几乎日日跟在皇上身后,有什么能瞒得住我?” “摘星楼是个大工程,每年春夏,江南水灾是常有之事,还要给各地发军饷,国库里的银子根本不够,动了歪心思,账又平不上,真有意思。” “你待如何?” 云暮摆摆手,“这账,我替你平了。” 世家不过四家,她就抄了两家。卢家让她得了上将军之位,王家又让她在禁卫和朝堂安插了人手。 世家之人连汤都没喝上一口,他们不敢对梁文帝下手,只会把矛头对准她,而且,王家之事她算无遗漏,梁文帝半分好都没有讨到,她得卖个乖。 裴然的眼底晦暗不明,沉声道:“你想要什么?” “还没想好,先欠着。” 裴然的脸看不出表情,“你就不怕我翻脸不认账?” 云暮笑笑:“我能查到你们的事,自然也会留下证据,就算你把账平了,内库若被人知晓,你说死的会是谁?” 她点了点银票:“裴尚书,吏部有人已经发现户部借着治理江南水患之事贪墨国库,你的动作可得快些了,否则,这些银子也救不了你的命了。” 第七十九章 全盘托出 这几年国库空虚,而抄家得来的东西又全进了皇上的内库,账本每次做账都颇费心力。裴然昧了不少赈灾的银两,南钱西用,从未没耽误过事,如今怎么被人揪了出来? “云将军如何知晓吏部之事?” 云暮笑睨他:“怎么,裴大人是想杀人灭口?” 裴然干笑:“自然不是。” 赈灾之事由吏部和户部所掌,因钱在户部,他们做事更加便宜,因涉及内库,行事只会愈发隐秘。 王家事发,家产没入内库,云暮突然广收孝敬,在前朝塞了心腹,用钱给他填了空缺,还给梁文帝留了把柄,他掌心轻合,“云大人好谋算。” 云暮虚心道:“不敢不敢。” 开春之时,王家之事终于尘埃落定,涉事者皆于午门前斩首示众。 行刑前,陶妍说想见云暮最后一面。 她思考了片刻,还是决定走一趟。 昏暗的牢房里,陶妍被捆在刑架上,见了云暮,她动了动手,锁链哗哗响,狱卒一棍子敲在她身上,警告道:“老实点。” 云暮摆摆手,“下去吧,本将军同她说两句话。” “云大人,听说渡春风的姑娘都被你安置好了,还给了一笔银子,好叫她们安身立命。” “你叫我来只是想说这些?” 似是被他冷淡的态度刺激到,陶妍的情绪突然激动,“你都能可怜那些下贱之人,为何要对卢家赶尽杀绝!” 明明只差一点,她就能成功了。 “你为什么不能可怜可怜我们?” 云暮疑惑地看着她:“你怕不是忘了,你们弄出的烂摊子都是本将军在收拾。这么多年,你祸害了多少姑娘?城外的乱葬岗被你们丢了多少具尸体,你数得清吗?不千刀万剐已经是便宜你们了,你还有什么脸求得宽恕?怕不是脑子被关坏了。” 她也是脑子不好,才会觉得陶妍会同她交代一些没查到的事。 陶妍望着他的背影,声嘶力竭:“云暮,你别得意,总有一日,会有人替我杀了你给卢家人报仇!” 午时三刻,午门前,人头一颗接着一颗滚落地上,云暮站在人群里,和作为监斩官的沈聿明遥遥相望。 落霞山一别,她忙于查探王家之事,再加上她有意无意地回避,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同他打过交道,季川和十五在她面前念叨过几回,但每次都被她搪塞了过去。 知他在恼她有事相瞒,但她对沈聿明的那点好感,还没能让她把事情全盘托出。 人心易变,她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若是沈聿明得知,日后为了得梁文帝重用,他未尝不会给她下套,把她送到梁文帝的床上。 春风拂过干枯的树枝,嫩绿的新叶在微凉的初春舒展身躯,京城又是一片翠绿。 “师兄,此去山高路远,你多保重。” 季川倚在凉亭的柱子上,随手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也是。” 云暮耐心地听着他的絮絮叨叨,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在江南的日子。 末了,季川说得口干舌燥,扯下腰间的水壶仰头喝了一口,拍了拍云暮的肩后,翻身上马:“师兄虽不知你同王爷发生了何事,但也希望你们二人能说开,师兄不在,他也能照应一二。” 话音落下,云暮见他朝着身后抱拳:“王爷,告辞。” 这个凉亭,是从官道出京城的必经之地,云暮背对着京城的方向,马蹄声响时,她只当是行者路过,谁想竟然被季川摆了一道。 她还维持着倚在柱上的动作,望着不远处的榆钱树,一串串榆钱挂满了枝头,馋得树下的小孩直淌口水。 大人挥舞着手中的长棍,榆钱还未落地就被小孩接住,几人围在一起,盘膝坐在树下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 沉默在两人身边蔓延,不顾片刻,马蹄声隐去,云暮松了口气,而后又自嘲一笑。 每有别扭,都是沈聿明先低头,时日长了,总会有不满,但她不想低头,这样也好。 她跨过凉亭,替马儿梳了梳鬃毛,而后牵起缰绳,缓步朝城门走去。 “云暮!” 云暮愣在原地,身旁的马儿甩了甩脑袋,她才想起要松手,压下心中突然生出的窃喜和微勾的唇角,转身之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冷脸。 “王爷。” 沈聿明嗯了一声,几步上前,把手中的榆钱递给她:“榆钱不挑地,在苍山上也有不少,那时我们才到苍山,囊中羞涩,适逢春日,我便同钟叔他们一起去打榆钱,如同那些孩童一般。” “雨后的榆钱尤为清甜,生吃,榆钱饭,榆钱粥,或是用来和两样面,做成窝头,打多了还会拿去涿州城中卖。” 云暮被他的话勾起回忆,她摘下一片,塞进嘴里。 江南的榆钱不多,离药王谷最近的几棵都要走上好几里地,若是去晚了,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了。 可惜师父厨艺不好,好好的榆钱总是被他炒糊了,后来她和师兄宁可生吃,也不让师父再下厨。 沈聿明继续道:“云暮,你在父皇跟前最得脸,一开始我确实是对你心存利用,利用你回京,利用你见到父皇,再利用你替我夺得权势,除掉贵妃。” “还有,为镇北侯府翻案。” 云暮停下脚步,睁大眼睛看向沈聿明,“你说什么?” 先帝病重,镇北侯府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满门抄斩,就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有放过。 当年之事发生时,沈聿明还未出世,他怎会想到给镇北侯翻案,又怎知这是冤案? 脑中稍纵即逝的想法被她捕捉到,“钟叔是镇北侯的人。” “还有那个百夫长吕平安。” 把事情全盘托出后,沈聿明心头一松,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 云暮想着事,手中的榆钱被马儿吃了也没有发现,她问道:“那日也是你指使他带着证据往我面上撞?” 沈聿明摇了摇头:“许志辉居功自傲,又久不杀敌,我担心他坏事,于是便让吕平安见机行事。” “这段时间我想着不如就此断了念想,可每次见了你,心中总有两个小人的打架,我不想放手,你不想说的事,我以后不会再逼你。” 他把手上一直藏在身后的黄色的徘徊花递给云暮:“不知云大人可否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第八十章 对账 春风卷过京城,厚实的冰面溶于春水,满城枯枝在淅沥的春雨中生出绿芽,才刚回暖的天气又冷了几分。 一车车的黄土被运至城外,春雨打湿的石板路泥泞不堪,而另一边的工匠挥着手里的锄头挖着地基,满身泥点。 云暮站在临时搭建出的高台上,正看着底下的工匠出神,手略抬,监工合上述职的册子无声退下。 “云大人,好雅兴。” “自然比不得裴大人夙兴夜寐,日日在户部挑灯处理公事。” 云暮眼神没有偏移一分,嘴上却不留半分情面:“裴大人今日这般有闲心,看来是账对完了?” 一张嘴就把裴然气得面红耳赤,从前下值时间一到,他拍拍屁股就走人,但这段时间为了内库之事,不仅在户部待到点灯,回了府也不得歇,但再怎么算,这账怎么也平不了。 今儿早朝才下,就听说吏部的陈尚书去找了前几年的账册,此事再不平,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羞于开口,云暮也不催促,最后,还是裴然沉不住气:“不知裴某今日可有幸请云大人入府一叙?” 云暮双手抱臂,指尖轻叩臂膀,“裴大人诚心相邀,云某岂有拒绝的道理?” 裴府内,荧光辉辉,云暮谢绝了晚膳:“早点对完早点轻松。” 裴然心下焦急,没有再劝,直接把人往书房领。 桌上的沙漏已经流不出一粒沙子,但两人都没有抬手拨弄。 再一次看走眼后,云暮把账册倒扣在岸上,疲倦地揉着昏花的双眼,她看向窗外的茫茫夜色,“不早了,明日我再来。” 街道上的打更人敲着手中的锣鼓,裴然把账册收起:“云大人稍后,待我把账册收好再送你一程。” 云暮摆了摆手,朝门外走去:“罢了,我认得路。” 两人对了好几日的账,临门一脚时才发现前头又错了一步,一步错,步步错,又得从头算起。 手中的算盘把墙面砸出了个洞,此事是裴然理亏,他敢怒不敢言。那算盘由金丝楠木制成,就连算珠都是青玉所制,他心疼的地把算盘揣在怀里,遗憾地看着碎成一地的青玉,得,又得花上万两银子再制一副。 云暮叫住一辆马车,威逼加利诱,两刻钟的时间,就出现在了大通坊。 她借力上了院中的那棵大树,头无力倚在枝桠上,对着隔壁那间破败的院子出神,正门处半耷拉的匾额上,依稀能辩出云家的字样。 云家遭难后,两旁的房主嫌晦气,把房子低价卖出,师父得知后,将它们买下,当做生辰礼送给了她,每有不如意,她总是会来此处躲清静,上一次来,还是她当上中郎将那天。 这几日四处辗转,满心疲累,夜色四起时,灯火万千,晃疼了她的眼。呆呆地望着熟悉的布局,像是想起什么,但脑中却空白一遍。 干坐了一个多时辰,空荡荡的腹发出抗议,她才翻身下来,脚尖落地时,她扶住粗壮的树干,直至眼神清明。 “大人,可要用晚膳?” 云暮摇头不语,指尖勾着绳索,步履沉重地往后院走去。推开门的一瞬间,察觉到屋内还有一道清浅的呼吸。 她厉声问道:“谁?” 意味不明的轻笑在房中响起,“云卿。” 声线缱绻,百转千回,咬字间多了几分缠绵暧昧。 小厮把院子团团围住“大人,发生了何事?” 云暮捏紧了门框:“无事,你们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许靠近。” 烛光悠悠晃动,微弱的光线照亮了屋子的各个角落。 梁文帝着一身明黄色的单衣坐在床榻,长发披散在脑后,一手撑脸,一手搭着她的暖玉枕,食指在上面打着圈。 梁文帝做什么穿成这样来她的府邸? 她的胸腔急剧起伏,空荡荡的胃如排山倒海,她转身出门在院中干呕出声。 梁文帝跟了出来,面色铁青,抬手欲抚他后背,“你……” 云暮跌跌撞撞往前两步,借着一旁的小树稳住身形。 泛红的眼眶夺去了梁文帝的心神,对上眼后,才发现云暮警惕的眼神,再细看,还能窥见恨意,他下意识往旁避让几分:“春寒料峭,外头冷,你先进来。” 云暮看向里屋,又泛起一阵恶心,她捏紧左手,带刺枝桠陷入掌心,血顺枝而下,染红了白花。 “你的手,松开。” 梁文帝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张明黄色的帕子,想要走近替她包扎。 云暮往后退了几步,撑着石桌,两人在习习凉风中,两两相望。 院中暗沉,全倚仗檐下的灯笼照亮,却怎么也照不进云暮的心。 梁文帝身居高位几十年,即便手握滔天权势,但依旧孤寒。许崔家后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支持,贵妃、淑妃……她们也都对他有所图谋。 从冷宫一步一步爬出,他最恨工于算计之人,但唯独对云暮百般容忍,即便知晓对方恨他,也要把人强留在身边。 救他于水火,予他高官厚禄,赐他荣耀满身,但不仅走不进他的心,还平白让他生了恨。 云暮看着背光而立梁文帝,屋内暖黄的光给他镀了一层金光,她想起那晚的大火。 余光瞥见桌上之物,她一掌拍开顶上的黄土,抓着酒壶抵在唇边,无声威胁。 梁文帝呼吸一滞,“把酒给朕丢了,莫喝,那土脏得很,你手还伤着,听话,把它放下。” 云暮垂眸,看着血迹斑驳的掌心,才惊觉手疼,抬脚往旁避开梁文帝,闪身进屋,脚尖勾起门把梁文帝挡在屋外,门闩横过插孔,云暮缓缓跌落在地。 梁文帝的声音隔着一道门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云暮,我不进去,你莫喝那酒。” 我?一个皇帝在她面前自称我?笑话! 她松了手中的力道,低声问道:“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会放过我?” 屋外,梁文帝侧耳听着,最后他提着衣摆席地而坐,轻轻把头靠在门上,手也搭在上头,描摹着门后人的轮廓。 “云暮,你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朕身边。” 第八十一章 起杀心 门外的脚步声渐远,云暮又枯坐了许久,确认人不会再回后,她终于有了动作。 深夜,酒香弥漫了整个主院,云暮手中的火折子明明灭灭好几回,她掂了掂火折子,将其丢在湿漉漉的地上。 大火突起,火舌把院中的一切吞噬殆尽,巡街的金吾卫提着水桶火急火燎地赶到云府,把紧闭的大门拍得哐哐响,周围几户的门房不耐地揉着眼睛怒斥:“大晚上的,吵嚷什么?” 眼睛瞧见云府浓烟滚滚,满天火光,顿时失色:“着火了,快救火!” 不管来了多少人,安叔都把人拦在门外,因着云暮的关系,金吾卫踌躇不肯离去,但云暮没有露脸。 她孤身一人站在院外,一口一口往嘴里灌着酒,一壶酒见了底,她的脸上也并未长出红疹。心口的郁气并未随着火苗的熄灭而消散。 她作为帝后的救命恩人,却因不愿向梁文帝低头,成了“太监”。 五年,从一个小太监走到上将军的位子,不仅没查到杀害爹娘的凶手,还要给梁文帝卖命替他戒瘾,为他杀世家巩权。 太子背靠崔家,同她不是一条心,三皇子素爱伪装,人前人后不同脸。 如今,多了一个沈聿明,她或许能试着接受他。 昔日她利用梁文帝对她的“情意”做到三品大官,今日是否也能利用沈聿明杀了他? 热血在体内翻涌,杀意再也止不住。 将酒壶丢进散着余热的断壁残垣,云暮抬步走向另一个院子。 密道里,两道黑的身影被前头的灯笼长长地抛在身后,梁文帝心绪不宁。 “朕从前那样待他,是不是错了?” 五年前,为了逼人委身于他,以利相诱把人哄入宫中,但对方死活不肯,他心中一恼,便处了他宫刑,又把人罚去倒夜香。谁敢同他交好,梁文帝便杀谁。 时日久了,他的心思也慢慢歇了,只是云暮可就惨了,因他不喜,人人可欺,还不时有几个变态的太监对云暮动手脚。消息传到耳中,他一笑置之。 后来云暮被他身边的大太监郝申看上,他想着给云暮一个教训,便默许了。 他把人逼得太狠,以至于对方恨上了他,即便这几年他把人捧在手心,也化不了对方心里的恨。 若是弑君无罪,他想,云暮早就一剑把他捅个对穿了。 暗一提着灯笼落后他一步,一言不发。 …… “王爷,前头好像是云大人。” 前几日,云暮把十五送到王府后,沈聿明就再也没见过她,想到方才听到的闲话,他掀开车帘,一眼就认出了人。 见她穿着常服,沈聿明疑惑道:“今儿不是休沐,你怎么不去上值?” 云暮神色恹恹:“不想去。” 两手交握的瞬间,沈聿明觉得她的手心烫得惊人,把人拉上马车后,他没有松手,反而得寸进尺地圈住云暮的手腕,“手这样烫,你又发热了?文竹,改道去医馆。” 昨夜喝了一壶冷酒,酒量差得离奇的她醉醺醺地在浴桶泡到了早上,出门前,她囫囵吃了几颗药,在城中四处闲逛却不肯进宫。 她的头无力地靠在车壁,眼却直勾勾地看着沈聿明,“再去医馆,你可就晚了,到时俸禄被扣可怪不得我。” “你都不怕,我又有何惧?” 沈聿明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手背,见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再进一步,反而是问了一句∶“可以吗?” 云暮没有说话,眼神不离人,手心却慢慢覆上他的手背,在沈聿明错愕的间隙,十指相扣。 沈聿明动了动手指,感受着掌心下那只软热还带着薄茧的手,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他听见了胸膛内如雷般的心跳声。 虽是存心引诱,云暮还是不自在地甩了甩手,却被他握得更紧,“我吃过药了,不去医馆,也不想上值。” “真是稀奇,前几日忙得要见你一面都难,今日是转性了?既然哪都不想去,不如随我去城外散散心?” 说完,他觑着云暮的脸色,忐忑问道∶“昨夜,云府……” 云暮蓦然抽回手,车内的温情就此打破。 沈聿明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又看了看云暮的冷脸,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你若不想住在云府,可搬来王府,王府一直给你留着一个院子。” 误会了他,云暮紧抿双唇,却不知如何开口。 沈聿明叫停了马车,原想一人一骑,但考虑到云暮发着热,不能在受风,于是把文竹赶了下去,他亲自驱马前行。 他驾马车的技术很好,再经过小路时,也丝毫不见颠簸,云暮别扭开口:“堂堂王爷,竟要亲自驾马车,被人瞧见了,还当你落魄了呢。” “可不就是,今儿旷职,为数不多的俸禄都要扣完了,到时还请云大人赏在下一口饭吃。” 云暮眨了眨眼,“少不了你的饭。” “你要带我去何处?” 沈聿明神秘一笑,“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云暮把手搭在沈聿明的手上,毫不费力地下了马车,但对方紧紧扣着手不放,她低声道:“沈聿明,你松手,等会儿被人看见了。” 少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沈聿明生出了逗弄的心思,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怕什么。” 云暮往周围看了几眼,右手捏着他的手腕,昨夜伤到的手指被刺痛,她想了想,加重了力道,口中也泄出了一声轻嘶。 沈聿明忙松开手,看见手腕上的那抹鲜红时,他翻过云暮的掌心,看着上面大大小小的伤痕,浑身的力量仿佛被抽干,双唇翕动了几下,最后只是问了一句:“是不是很疼?” 他从袖口拿出一张白色的帕子,把血珠擦拭干净,“你在这里等我。” 碾碎的草药被人认真地敷在伤口处,几张帕子严严实实包住,云暮心尖微颤,喉头一松,脱口唤了一声:“沈聿明。” “弄疼你了?” 躬身垂头的沈聿明往她的手心轻吹了一口气,“今儿出门没带伤药,回去了再给你重新上回药。” 云暮的左手抚上他的侧脸,“沈聿明,和我讲讲我们认识的经过吧。” 第八十二章 聊赠一枝春 沈聿明的呼吸一顿,“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云暮解释道:“那年出宫后我病了一场,病愈后便再也记不起那几日发生的事,也没再进过宫了。” 沈聿明心道难怪,自那天起,直到逃出宫,他都没再见过云暮。 在他的娓娓道来中,云暮跟着他拐进了一条僻静狭小的山路,顺着小径深入,鸟鸣声此起彼伏,树下零星野花竞相开放。 她深吸了一口山间湿润的气息,将今日任性的下场抛之脑后。 七拐八弯过后,视野突然变得开阔,陡而险断崖下,是一大片迎春花。 嫩黄色的花朵缀在伸展有致的枝丫上,微风吹过,淡绿色的叶影间,阵阵清香拂过人面。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沈聿明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村落,“从前我和姑姑住在那里,当时身无分文,只能来山上摘些野果野菜果腹,若运气好,还能遇见山鸡。” “其他时候倒还好,就是冬天格外难捱,摞在房后的柴火总是会被人抽走大半,如今想想,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云暮不擅安慰他人,只能拍了拍他的肩,“都过去了。” 沈聿明拍了拍一块还称得上干净的石头,拉着云暮一同坐下,两人肩膀挨着肩膀,彼此交换着身上的热意。 嘴上胡天海地地说着话,身旁是熟识之人,云暮倚着身后的树干,昏昏欲睡。 沈聿明手上的动作不停,还不时偏头看一眼云暮,虽然有许多话想问,但他不敢。她好不容易才肯迈出一步,若再说错话,他怕是没有再重来的机会了。 如变戏法般,一个雅致的花篮出现在沈聿明的书手中,他把花篮举到面前左右查看,再次从旁边揪下几朵野花簪在把手上才堪堪满意。 做完一切,他又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侧身看着她的睡颜。 被雪松味的外袍盖住的一瞬间,云暮就已经醒了,但她想看看沈聿明会做什么,一时没有动作。 在刻意等待下,时间被缓慢拉长好似才过几息,又好似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被人直勾勾地盯着,云暮如芒在背,她眼皮微动,缓缓睁开双眼。 “醒了?” 云暮嗯了一声,将身上的衣袍递给他,“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不急,先给你看样东西。” 他把花篮捧到云暮面前:“山中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云暮挑眉,把花篮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爱不释手:“王爷,你还有这等手艺呢?” 沈聿明骄傲地哼哼两声:“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往后一一让你开眼。” 他率先起身,朝云暮伸出手:“走吧,再带你去别处逛逛,京郊的好风光不止这一处。” 直至太阳西下,两人才意犹未尽回城,谢绝了去王府小住的提议,云暮踏进了云府的大门。 见云暮这般开心,安叔有些为难,他不想告知此事,但又不得不说。 云暮把花篮摆在书房,“安叔,说吧,什么事?” “皇上今儿派了黄公公来寻您。” 云暮冷漠地哦了一声:“你怎么说的?” “老奴道您受了风寒,不便见客,没多久,宫里又送来了赏赐,东西已经全部收进库房了。” 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甜枣,他惯会做这些事,“把东西都丢出去。” “这……御赐之物如何能丢?” 云暮幽幽地说道:“带有皇家印记的东西丢不得,那就丢那些没印记的。” 安叔不敢再言,忙带人照着吩咐做事。 第二日,云暮也没去上值,她坐在废墟的主院里,咬着笔杆在纸上涂涂画画,太过入迷,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你在干嘛?” 声音从头顶传来,笔尖在纸上留下一道墨痕,云暮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王爷!” 沈聿明举手投降:“我错了,你在做什么,我帮你?” 云暮把纸张拍在他的胸口,“这院子总不能一直这样,从前的样式我不满意,于是画了张图纸,你替我看看?” 沈聿明指着那几个黑点问道:“这是什么?” 云暮垂眸看了一眼,“机关。” “往后谁再敢乱闯我的卧房,那他就死定了。” 小厮日夜值守,对于梁文帝从何处来的,也不得而知,他能躲过这么多人,还能躲得过一步一个机关? 云暮若有所察盯着某个方向,除了晃动的树叶,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在做什么?” 暗一从暗处现身,垂头道:“拿着纸笔在院里四下走,属下猜测,云大人应是想翻新院子。” “昨日呢?” 暗一沉默了片刻才道:“昨日云大人并未出门,膳食也是送到房里,到了傍晚才见人。” “往工匠里安插上我们的人,莫要让他发现端倪。” “是。” 梁文帝摆摆手,书房又只剩他一人,奏折摞了三尺高,他还是无心批阅。 …… 连着四五日不告假,不上值,云暮终于在休沐后露了脸。这段时日弹劾她的人只多不少,但她没有丝毫慌乱。梁文帝把事做得太过,心中有愧,只会压下那些奏折,只是她再不出现,圣旨就要下到云府了。 再次见面,梁文帝跟没事人似的,又准她上朝听政,云暮却是恶心得不行。 早朝上,有人不知死活地撞了上来,“云大人作为金吾卫上将军,却玩忽职守,若是城中发生暴乱,或是有刺客进宫,云大人万死难辞其咎。” 不见还嘴,他们当他心虚,愈说愈激动。这些话都问到了梁文帝的心坎上,他也想听听云暮如何答,便没有制止。 云暮冷冷转身:“说完了吗?” 而后劈头盖脸地把人都骂了一顿,还抖出了不少私事。 “陈大人,前年你想要城中一处地段好的宅子,于是夜夜派人往后院里抛死物,往人门上泼狗血,给宅子扣上不详的名头,后来只花了一百两就买到了。” “黄大人,去岁……” 一番话,把人说得哑口无言,那几位欲触柱威胁,但云暮不吃他们这一套,她讥讽道:“今儿你们谁不撞死在金銮殿,谁就是本将军的孙子。” 见几人停住脚,云暮摁着他们的后脖颈往柱上撞去。 梁文帝终于开口:“云卿,玩够了吗?” 第八十三章 被罚 勤政殿,云暮几次避开梁文帝想圈她手腕的动作后,把人惹恼了。 “你一声不吭就消失,弹劾你的奏折有三尺高,朕都压了下来,你殿前戏耍众臣,朕也没有治你的罪,你还要如何?” 任由他如何质问,云暮依旧不语,她如今连话都不愿再同他多说一句。 梁文帝指尖轻颤:“来人!” “云暮行事狂悖,殿前戏弄群臣,赐他枷项加身,于神武门前罚站一日。” 说完,他死死盯着眼前人。 云暮知晓,只要她服个软,说句好话,这惩罚就能立马消去,但她只是撩下衣袍,直直跪下行礼:“谢陛下赏赐。” 梁文帝将茶杯一砸:“滚出去!” 才出勤政殿,就有人提着枷项来了,云暮伸出手,那人却迟迟不动手,他低声说了一句:“云大人,你这是何苦,不若去和陛下告个罪,免了这罚。” 云暮名声不好,带这玩意在神武门前站上一日,百官、万民经过,人人唾骂,这脸以后该往哪搁? 这几日人也不见,还不容易得了恩典听政,又逼着官员去死,还同皇上有龃龉,但也只得了一个罚,凭着皇上对他的宠信,服个软不就什么事都没了?也不知他在较什么劲。 云暮不耐睨他:“要戴就戴,废话恁多。” 那人也是金吾卫之人,他收了枷项,把人往宫门口请:“云大人,请吧,这离朱雀门还有一段路,不差这点时间,到了再戴也不迟。” 云暮倒是无所谓,“走吧。” 朱雀门前,云暮掂了掂比寻常轻了大半的枷项,挑眉:“这玩意哪来的?” 那人装傻:“云大人,这自然是从库房拿的,何处还有?” 就算是枷项负身,云暮的腰肢依旧挺直,这个时间,并无太多人经过,可到了午时中,人下值的下值,归家的归家,见是云暮受罚,都恨不得踩上一脚,但又惧他权势,恐他报复,只敢啐他几口,骂上几句。 即便冯章带了人来,但百姓没有动手,他们也轰不走,后来有人奔走相告,说是城南有人送米面,这些人才暂时作罢。 被人羞辱了一整日,又水米未进,饶是枷项是空心的,云暮的手依旧麻得没了知觉。 直至天色完全暗下,摊贩吆喝声起,梁文帝才派人送来钥匙。 “云大人,奴才派辆马车送您回去。” “不用。” 拐角处走出一个黑影,正是沈聿明,他拉着云暮就往马车的方向走,要不是周围还有人在,他恨不得把人打横抱起就走。 云暮每走一步,脚底就是钻心的疼,但她依旧平稳地迈着步子。 她坐在马车里,捏着一块糕点就着热茶小口吃着。 “今日之事,多谢王爷了。” 沈聿明闷闷道:“是我无能,没能让父皇撤了罚,只能想些别的法子,但还是无用。” 云暮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对面的人从善如流地坐了过来,替她捏着发酸的手腕。 她俯身凑到沈聿明面前,伸出双指抵着他的嘴角,往上提了几分:“已经很好了,若不是王爷把他们往城南引,下官指定要被人从早骂到晚。” “别臭着脸了,笑一个。” 沈聿明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想把头埋进她的颈窝,又怕给人雪上加霜,只虚虚地抵着她的肩膀,就算他是父皇最宠爱的皇子,就算父皇对他有愧,就算他是仅次于太子之人,依旧不能让心上人免刑。 云暮抬手抚着他的后脑,“王爷,这便是仰人鼻息的下场,生杀予夺乃天子之权,说错句话,办错件事,砍头都是最轻松的死法。” 只有站到最高位,才能做到一切想做之事,想得之物,还有……人。 沈聿明双睫颤动,只要他争,是不是就能留住云暮? …… “不是让你送人回去?” 小太监生怕被责罚,忙道:“回禀皇上,奴才正要送云大人回去,王爷就来了,不过奴才眼瞧着云大人上了马车,想来不会有差池。” 前几日突然的旷值,今日的求情,梁文帝不得不起疑心,他对着空荡荡地勤政殿说道:“叫暗二来见朕。” 暗二此刻正蹲在一个繁茂的树上,不解地说道:“大哥,这几日云暮日日同秦王在一处,你为何瞒下?” 暗一盯着印在窗上的两道人影,“陛下找了秦王这么多年,总不能叫他们父子因一个云暮生了嫌隙吧?皇上若问你,你知道该怎么答吧?” “放心就是。” 云暮把人送走后,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又卷土重来,她飞身上了屋顶,把府内外都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异常,但她还是不放心,毕竟她的直觉一向很准。 “夜间巡得勤些。” 不时地露出几个破绽,引得她的注意,却又不被发现,云暮心里已经有了怀疑的人,解衣欲睡,却辗转反侧。 今日之刑只是梁文帝一时之恼,他还不知道沈聿明同她私交过密之事,只是那人为何不告知?梁文帝知晓他身边人生了异心吗? 往后几日,梁文帝不时借由头罚她,不是出言无状,就是办事不力。 沈聿明在大理寺急得团团转,但因云暮的警告,他不能再有动作,否则人权两失。 堤坝隐隐有崩溃之势。 吏部旧事重提,于朝上质问户部之责,所幸账册已平,户部逃过一劫。 云暮在江南地势图上圈出几地,“前些年,裴然还有主事们昧了不少赈灾银两,堤坝不牢,致山洪倾泻,太子不知,欲用此事扬名,谁知搬起石头砸了脚,害死了不少百姓。” 她点了点中间的的位置:“好在裴然没有蠢到家,这里的堤坝用的木材最好,还能坚持上个把月。往后一个月,还有大雨,它撑不住,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开闸泄洪。” “如今春苗长势渐佳,下游的百姓不知其中深浅,不肯轻易搬离,若是开闸泄洪,他们必死无疑。” “明日你就请旨南下治洪,把人劝离下游,开闸泄洪。” 第八十五章 南下 “父皇,儿臣自请南下。” 沈聿明坚定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因他和云暮的关系,这几个月以来,梁文帝疑心病越发重,他做事诸多不便,所以即便他再不舍,也只能听云暮的,南下治洪。 只是他从未去过江南,更谈何治水,梁文帝有些许犹豫,自从太子的奏折送回京以来,朝中人讷讷不语,生怕会被派去江南。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出头鸟,他们当然要替沈聿明达成目的。皇子没做好,不过是挨顿不痛不痒的骂,若是他们没做好,那就是掉脑袋的事了。 第一个站出来的便是裴然,他一向不站队,但谁让他承了云暮的恩情。 “皇上,江南形势严峻,若不尽快派人前往,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有人开了头,剩下的就好办多了,就连梁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都出声附和。 但太子党的人却道:“江南有太子殿下坐镇,秦王去了也不过是徒增麻烦。” 这话说得冒犯,裴然呛了一句:“户部给江南拨了十万两银子和十万石粮,太子殿下曾扬言,一个月内必解决江南水患,如今才过半个月,殿下又伸手管户部要十万赈灾银,这如何使得?即便国库充盈,也不能如此挥霍啊!” 那可是十万两白银!当初的堤坝建了一年,上下都打点了一遍,进他钱袋的也不过二十万两。如今太子不过去了一个小县城,竟打点了这么多。 虽说把下面的人的胃口填饱了,才好办事,但搭进去这么多钱,事还没办妥,太子还真是头一个,这没忍住多说了几句。 此话一出,太子党皆面红耳赤,羞得他们根本抬不起头。 但梁文帝有自己的顾虑,并未当场应下此事。 “方才的事,你们凑什么热闹?” 他这段时间的故意冷落,凭谁都能看出沈聿明失了帝心,那几个心腹自然也看了出来。 “皇上不喜秦王在身前,不如就派他去治水,事成皆大欢喜,若王爷没做好,您也能借着由头发落。” 此事倒是好办法,近来沈聿明同云暮交情渐深,云暮还几次为了护他,不惜冒犯天威,从前有多喜欢沈聿明,现在就有多看他不顺,让他去江南也好。 梁文帝想到暗卫曾说,云府于沈聿明如无人之境,嫉恨徒生。 “到江南后,若不知如何治水,可去寻这两人,只是说服他们有些难。” 案宗上说,他们本是一对四处游走治水患的夫妻,十余年前到了江城,山洪来前,他们劝说村民搬离,但上至官府,下至百姓,无一人信。 没过几日,山洪突发,房屋被摧,万顷良田毁于一旦,当地之人便认为他们是不祥之人,于是把人赶出了江城,二人只能离去,后来人们得知他们是百越出了名的治水夫妇后,后悔也来不及了。 后来两人有了孩子,于是决定定居江南,好巧不巧,就在药王谷附近。 沈聿明把收拾好的包裹随手一放,看也没看案宗,紧挨着榻上人坐下,牵手的动作格外自然,“先前应允你的事还未做到,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他越发不想分离。 “走之前想和你讨样东西?” 云暮往旁边挪了挪,试图拉开两人的距离,下一瞬,她被人拦腰提起,而后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沈聿明的腿上。 “去哪?” 沈聿明的头搭在她的肩上,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云暮有些不自在地把头推开,“热。” 沈聿明弯唇笑问:“云大人,在下能否和你讨一样东西?” 手心被人轻挠了几下,她抓住作乱的手,无奈道:“你想要什么?” 沈聿明的手掌在她的细腰上轻抚,声线低沉暧昧:“什么都行?” 痒意自腰间传至全身,云暮的的腰肢软了几分,她撑着肩膀往前挪了挪,垂眸看着那个只装了几套换洗衣物的包袱:“只要我能做到。” 沈聿明托着她的脸,“云暮,看着我。” 两人四目相对,眼睛里映出彼此的身影,一个低头,一个仰头,彼此之间呼吸交缠。 云暮双眼不错地盯着沈聿明,见他闭眼凑近,双唇微张,大概猜出他想要何物,但她依旧睁着眼。 双唇相贴之时,她看见沈聿明的眼皮轻颤,仰头往后撤了撤,对方又急不可耐地摁住她的头,贴了上来。 她没忍住笑了笑,“怎么跟小狗似的?” 暧昧的气氛就此打破,沈聿明恼怒地睁开眼,不满地瞪着她。 云暮憋着笑在他嘴角碰了两下,“王爷饶命,下官知错了,不然重来一次?” 京城这么多觊觎她之人,走前他得和对方讨个名分,又怎会放过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当即捏着云暮的下巴贴了上去。 一开始只是轻轻相贴、摩挲,云暮顺着他的试探启唇,任由对方攻城略地,不时迎合几下。眼看着对方一点一点沉沦,云暮抚上他的侧脸,往下又压了几分,只是可惜经验不足,没有战术,她很快就溃不成军。 还不容易等沈聿明撤了敌,云暮才得以喘息,只听见他说了一句‘换气’,又再次进攻,手段越发狠厉。她分心想着,得亏是夜里,若是青天白日,她还怎么出去见人? 正出神间,舌尖微微刺痛,她唔了一声,“怎么还咬人呢!” 沈聿明眯了眯眼,“你方才在想谁?” 察觉到周身围绕着危险的气息,云暮挑了挑眉:“你说我该想谁?” 沈聿明不愿去想,他把人往下拉了几分,含糊不清地说道:“不管你在想谁,从现在开始,只能想我一人。” 云暮任由他再放肆了片刻,终于捏着他的后脖颈拉开距离:“好了,明日还要上值,被人瞧出来就不好了。” 一朝开荤,沈聿明食髓知味,不依不饶地贴了上去,“好几个月见不到你,求云大人再疼草民一回。” 云暮双目瞪大,被他的不要脸惊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分开,互相抵着额头喘气。 双唇有些麻,不用看都知道已经肿了,云暮泄愤似地在他的下巴咬了一口:“没有下次了。” 沈聿明仰起下巴,让她咬得更方便些,“云大人,草民在你面前伏低做小了这么久,讨个名分不过分吧。是你把我从涿州带回来的,今夜又对我做了这种事,你不能始乱终弃。” 她怎么又始乱终弃了? 第八十六章 择良木栖 云暮再次被他的厚颜无耻惊住,方才恨不得把对她吞吃入腹的人到底是谁?想起方才之事,她不禁脸热,不知想到什么,猛地把人推倒在榻上,反问:“王爷这般熟练,可是对不少女子做过这种事?” 倒也不是吃味,毕竟沈聿明身边除了她就没有别的女子了。 沈聿明脸色爆红,目光游移,就是不看她。 云暮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伸手掐住他的双颊,“老实交代,若真有,我们的关系就此作罢,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他们的这段关系是云暮说了算,这下沈聿明就是不想说也得说了,他磕磕绊绊地开口:“没有人,就是第一次。” 云暮的拇指在他柔软的唇上轻轻抚动,“是嘛?” 沈聿明抿了抿唇,小声又飞快地说道:“这些都是书上学的,先前皇后欲让我沉迷此道,派人给我送了不少书和美人,我看过几本,但人都打发走了,一下都没碰。” 见他举手发誓,云暮嘴角的笑意若隐若现,她俯下身,两人墨发交缠,分不出她勾住的是谁的发,像逗猫一般轻轻扫过沈聿明的下巴,在他眼神晦暗想要继续之前的事时,突然起身。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沈聿明身上一空,抬腿把人勾住,顺势起身:“等我,嗯?” 这一去,没有三个月回不来,云暮也有些不舍,把他散落的头发拨到耳后,又轻轻落下一吻,“嗯,我等你。” 天色渐明,城门才开,沈聿明便率着人马南下,他回头看了一眼城门,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水患事急,沈聿明不敢耽搁,到了江城后,翩翩公子憔悴万分,他看着水盆里那张冒着胡茬的脸,暗自庆幸云暮没有随行。 门甫一打开,就看到太子坐在院中,绕有闲心地品茗,见了沈聿明虽还是摆出一副好兄长的模样,但定眼看,还能窥见几分嘲讽。 沈聿明大喇喇地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外头饿殍遍野,皇兄好雅兴。” 太子不屑一笑:“日日白米煮粥赈灾,他们还是死了,这与本王何干?可是父皇叫你来送银两,东西呢?” 一路南下,流民不计其数,更有甚者拿着锄头在泥沙里不住地挖地,只因排不上官府发放的白粥,只能在破败不堪的房里挖着,试图找出一点能果腹的东西。 十万石粮,为何有人连米粥都喝不上?太子就没派人去查过?还是这事本就是他指使? 心里想的,沈聿明也问出了口,只见太子嗤笑出声:“皇弟,你还可真是单纯,官府之人替我等办事,若不给足了他们好处,谁为我们拼命?” 沈聿明拨茶叶的动作一顿,压着怒气说道:“但这不是皇兄你半个月花了十万两银子的理由。” 太子指着门说道:“江城穷山恶水之地,百姓野蛮不讲理,每日要派多少人去游说你可知?你又知有多少官兵被打了回来?再不把好处落到实处,去游说被殴打的就是本太子了!” 这些事确是底下之人去做,把人喂饱再做事无可厚非,沈聿明只轻飘飘地问了一句,“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他们帮兄长把事办好了吗?在京中的这些时日,臣弟可是日日都听到有人弹劾皇兄呢。” 难堪被人当面指出,太子把茶盏都拂到地上,“还不是给的不够多,把银子给孤。” 一个茶盏损坏,就不成套了,沈聿明惋惜地看着地上的碎片,“父皇没批,裴尚书可不敢给皇兄银子,所以,银两没有,命也没有,皇兄不如再想些别的法子。” 把人气走后,沈聿明独自出门,官府之人都被太子收买,对他多有怠慢,同他说的那些话真假参半,他信不过,便决定出门查探。 如今山洪肆虐,城中有水的地方都被混了泥沙,浑浊不清,在路上行走之人的腹部涨得如怀了三四个月。 沈聿明看着一个和十五差不多大的小孩小心翼翼地捧起最上层的泥水,往口中灌去。 他几步走到小孩身旁,想把水打掉,但看到他干裂的嘴唇时,又止住了手。 小孩已经在这个水坑等了半天了,好不容易等到水清澈了些许,结果一个非富即贵之人还想要同他抢,于是他仰头几口把水饮尽,被呛得咳出了泪。 沈聿明轻拍着他的后背,待人缓过劲后,才问道:“为何要饮这种泥水,城中没有干净的水了吗?” 不应当啊,方才洗漱的水干净得能让他看清沧桑的脸,这些百姓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小孩伸手把人往后一推,在干净的衣衫上留下两个黑乎乎的手印,“还不都怪你们这些官老爷!每户人家两天才分得一捧水,一人不过一口便没了,你们这些狗官不得好死!” 身后的亲信正欲上前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人教训一顿,沈聿明拦下他们:“去查查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周围人的模样,拐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后,学着他们的样子往脸上涂着泥巴,把身上上好的宝蓝色锦缎袍子撕得破破烂烂,又往上头抹了不少泥,看着愣在原地的手下,他催促道:“愣着干嘛,同本王一道啊,记得把你们身上的气息收一收。” 这几人中,有云暮的亲信,也有镇北侯手下的兵,从战场上下来的,周身的气势比旁人凌厉,他请旨南下前,就暗中让吕平安替他挑出一批骁勇善战之辈,但云暮不放心,还是让他多带了几人。 几人齐刷刷地喊了一声:“是,王爷。” 沈聿明一个头两个大,警告他们:“等会出去,我们就是一起去疏通河道的百姓,得想个别名。” 他假装抬头看天,“往后就叫本王沈云。” 金吾卫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晴空万里无云,不知他是怎么想出的这个名,但他们也不敢置喙。 “王……沈云,这里的人都不识我等,就不改了。” 沈聿明由着他们去,“走吧,混进他们。” 此刻正值饭点,这些人下工回来,要去城门领粥,他倒要看看,这十万石米到底做成了什么花样。 第八十七章 查探情况 江城,上林县。 沈聿明混进人流中,随着一起往城门口的方向走去,他幼时东躲西藏惯了,伪装成普通人倒也没什么难处。 他缀在队伍的末尾,正欲和前头的人搭话,突然被人自身后狠狠一撞,若不是前头那人抚了他一把,只怕此刻已经倒在地上了。 他站定后,看着那几个大摇大摆地走到粥棚,将手中堪比脸盆大的食盆重重放在桌上,官兵不仅习以为常,还殷切地和和他们套近乎,一勺一勺往食盆里打着粥,周围无一人敢反抗。 沈聿明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一副好奇的神色:“大哥,他们是什么人?” 大哥诧异地打量着他,“小兄弟,你不认识他们?” 沈聿明挠了挠脸,有些犹豫,最后低声说道:“大哥,实不相瞒,小弟听说江城有活干,有饭吃,今儿才到,对这儿的情况还不了解。” 这种危急关头,江城的人排外得很,毕竟多一个人,那分到他们手上的东西就越少。好在这人也是打城外来的。 他也低声道:“这些家丁是顾家的人,每日一到布施的时间,他们拿着食盆就来了,官府怕得罪顾家,盆有多大,他们就给多少。” 沈聿明出门时曾路过顾家,两头石狮子威严地站在府门前两侧,从左到右走了差不多两盏茶的时间,可见顾家占地之广。 偌大的府邸,已经落魄到需要和平头百姓抢食的地步了? “就这么任由着他们拿走这么多粥?” 大哥叹了一声,“那有什么办法呢,也不没有人反抗过,但被他们摁着就打,空着肚子挖了大半日的水渠,还要被人打了一顿,谁还敢不满?再有人帮腔,官爷腰间的剑就要拔出来了。” “不若就当个缩头乌龟,至少还能留下一条命,喝上一口粥。” 沈聿明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官兵不停地往食盆里舀米粥,食盆满得快要溢。 而后便拎起一旁的水桶,一桶一桶把里头的水往粥里倒,很快,米粥变成米水,舀到百姓碗里,不过只有寥寥几粒米。 即便是他东躲西藏那几年,最落魄的时候,啃着被冻得干硬的窝窝头尚且腹中饥饿,这些还要上工之人,不过得了一碗米水就激动万分。 他张了张唇,许久才发出声音:“不是听说太子殿下来了江城吗?顾家这般嚣张,他也不管吗?” 大哥冷笑了一声,讥讽地看了一眼府衙的方向,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若太子管,他们何至如此? 沈聿明心口堵得慌,从前只觉得他自己命不好,从皇帝曾经的宠妃之子沦为草寇,但比起这些人,他幸运了不止一点。 大哥突然又道:“听说又来了一个王爷,咱江城地儿不大,大人物来的倒是不少,但多半是也是个不办事的。” 排在他们两侧的亲信顿时侧目,沈聿明怕露馅,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又向这个大哥了解了一些情况后,见顾家的家丁端着食盆已经走了一段路,他连忙跟上,身后的大哥喊了几声,见他还是没回来,不解又有些高兴。若是后头没人,他就能多喝两口粥。 在沈聿明走后不久,其余人也纷纷走了,空了一个位置,身后的人蜂拥而上,生怕被人占了位置。 沈聿明在京城时,翻云府的围墙惯了,如今再做起这事,还是熟练得很,他隐在最高的屋顶上,看着家丁往嘴里塞了几口粥后,就把剩下的粥倒进后门的泔水桶,而后以三文银子一碗卖给那些饿着肚子的人。 只是房屋都被泥沙掩埋,哪里来得钱卖这些被混了泔水的粥? 一个家丁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指着地面说道:“谁把它舔干净,就赏谁一碗粥。” 一群人争先恐后地上前。 沈聿明手握成拳,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往脸上糊了一层厚厚的泥,又往地上那恶心之物掷了一块泥,阻止了那人的动作,而后带着人一窝蜂地涌了上去。 把人打了个半死,将他们丢回顾府后,沈聿明的人提着桶就往僻静处跑,那些人紧随其后。 沈聿明沉默地看着手下把一勺一勺馊水往他们碗里舀,这种东西在京城拿来喂狗狗都嫌弃,但江城的人却视若珍宝。 等顾家的家丁找到泔水桶时,里面已经连一粒米都不剩,几人愤怒地对着墙踢了一脚,“把那几个人找出来,弄死他们!” 到了午间,沈聿明又如法炮制,混进了疏通河道的队伍里。 下手的动作一旦慢几分,鞭子下一瞬就会落到背上,背上的鞭伤再被泥水覆住,又没钱去看大夫,伤口被感染是迟早的事。 人死了,不过是在城外草草挖个坑丢进去,时间长了,恐会生出疫病。 沈聿明越想心越沉,动作也慢了几分,凌厉的风声自身后传出,他举起挡住,在鞭尾缠住锄头的把手时,伸手把那人拽进了泥地,泥点溅起落在脸颊,他下意识闭上了一只眼。 其余的官兵见状,纷纷来到沈聿明旁边,指着他对地里的人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人抓起来?” 都是苦命人,没人愿意动手,官兵把鞭子往地上一抽,威胁道:“再不动手,今晚的粥你们也别吃了。” 周围的人歉意地看了沈聿明一眼,朝他伸出了手,他们不想动手,但再饿下去,他们就要死了。 沈聿明避开他们的动作,从怀中掏出令牌,冷笑道:“谁给你的胆子敢下令抓本王?” “王爷,手底下的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下官特意把人带来给您赔罪。” 知州带着人出现在沈聿明的院子,说完,他踹了身后人一脚,“还不跪下认错。” 其中一人尚不肯认错,“王爷那样的打扮,即便是圣上亲临都认不出,我们如何能知晓?” 不等知州开口,沈聿明的人对着此人的心口踹了一脚,“圣上也是你们可以随便议论的?” 见他面上还愤愤不平,沈聿明抚了抚掌,“本王可受不起他们的道歉。” 太子戏谑的声音突起:“皇弟这儿还真热闹。” 第八十八章 你没死? 一车车黏土送至京城,再浇筑成砖,这才没误了进度,再往后,周围的城镇也供不出黏土了。云暮几次派人前去,都空手而归。 “大人,属下上次曾亲眼看见砖窑里摆着粘土砖,可今日去时,里头只剩下黄土砖,瓦工闪烁其词,道是属下看错,那些原是黄土砖。” 黏土做成的砖头带了褐色,与普通的黄土砖不同,她的人还不至于认错。前些时日送来的并未有黏土砖,那便是得了谁的话,不许再把黏土及黏土砖给他们。 那天贵妃气急败坏地离去,云暮猜出是贵妃所为,如今梁文帝对她不比从前,贵妃为何还要拉拢她?但如今她没时间细想,得尽快把黏土还有钦天监解决了。 夜间,从裴府回来后,云暮再次察觉到屋里有人,从前府中一年半载都见不到一个人,如今隔一段时间就有人闯进来一次,还无人发觉,府中的小厮都是摆设? 清冷的月色下,屋内的地板并无暗器的影子,此人气息沉稳,让云暮不得不提防,但即便是梁文帝,这一次她也不想再忍。 正欲喊人,屋内突然亮起烛火,“云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长发披散,着一身宽松黑衣,一张带着病态的脸在烛光下更显苍白,活像一只恶鬼。 云暮的双目瞪得溜圆,整个人如同被冻住了一般,良久才道:“卢靖?你不是死了吗?” 卢靖眼眸微闪,嘴角轻轻一撇:“没死成,大人很失望?” 他自顾自地点燃房中的蜡烛,而房梁和角落的机关却没有被触发,云暮捡起石块随意一掷,只见他往旁退了几步,避开暗器,踩在了一处安全的位置。 云暮微眯双眼,笃定道:“前些时日的那批小工里,有你吧。” 卢靖没有否认,弯腰捡起那个飞镖,“听闻摘星阁的黏土不够,今日特来为大人解忧,谁想云大人的待客之道这般奇特。” 云暮径直踏入屋内,讥道:“无请自来是为偷,况且,你还是一个已死之人,只要本官喊一声,明日一早就会有人把你扭送到皇上面前,若是能问出是何人所为,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卢靖双手一摊:“恐怕要让云大人失望了,保我出来之人在年初已经被你抄家砍头了,就连稚子都没能逃过一劫。” 王家?不过也是,陶妍当时手中还握着王家不少把柄,保下一个卢靖也不是什么难事。 云暮没有再同他废话,“你来到底所为何事?” 卢靖轻笑:“方才不是说了,来替大人解忧。” 云暮直接拒绝,她着实不想同此人再有交集,“用不着,没有你,本官也能找出那批黏土砖,你最好早点离开云府,否则就休怪本官无情。” 卢靖收了笑,阴沉盯她:“那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手下留情?云暮,你不用我,难道是想用当初骗我的那一套再去行骗吗?” “莫忘了,当初应我之事你还没做到。” 牢房里的那句“赏你一顿鞭子,要不要”一直在卢靖心头散不去,如今终于要讨回这个赏了,卢靖从袖中掏出一根鞭子,捧到云暮面前,双膝跪在他的身前,浑身战栗,眼中阴沉散去,只剩渴求。 有了梁文帝的前车之鉴,云暮对此已经能平心静气,她轻甩了两下鞭子,抬起卢靖的下巴拍了拍,“不如你先告诉我黏土砖的下落。” 卢靖摇头,“你先还了前头的债。” 云暮满口谎言,他已经吃了一次亏,不再轻信对方。 云暮索然无味地收回手:“你滚吧,本官今日饶你一命,但下次再见,你的小命就难保了。” 期望再次落空,卢靖脸色一变,“还是说只有如秦王那般人物才配入你的眼?你们整日成双入对,府中还特意给他留了间房,想必把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吧?怎偏偏他能,我就不能?” 云暮把人踢翻在地,一脚踩住他的胸口:“把你的嘴巴给我放干净。” “被我说中了?堂堂秦王竟然和一个阉人厮混在一处,云暮,你这样一个残缺的阉人,就该和我在一起,我们一起下地狱。” 云暮抬脚用力压了压,神情厌恶:“谁要同你下地狱?” 卢靖抓住她的脚腕,痴痴笑出声:“云暮,就是这样,那日你就是用这个表情看着我,回去后,我找过几个小倌,但我见了他们就恶心,只有你。” 原以为能忍受,但还是低估了卢靖的变态程度,她收回脚,但卢靖的手越箍越紧。于是用脚尖恶意地碾了碾卢靖,在对方怔松之际,一脚把人踹了出去。 “舒服吗?” 卢靖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就落了泪:“云暮,我为了你出卖了卢家,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是你把我害成这样,你为何要背信弃义,弃我于不顾!” 云暮冷冷地看着他:“就算你没有把事情托出,卢家也保不住,今日见面本官没有一剑杀了你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在本官反悔前,带上你的东西滚出去,以后别再出现在本官面前。” …… 沈聿明早就发现太子在门外了,他并未起身,坐着对人拱手行礼,“皇兄。” 太子施施然地撩袍坐下,自顾自地和沈聿明说话,把知州他们都晾在一旁,“皇弟的脾气一向温和,何事能把你惹怒?” 沈聿明指着那人说道:“这几个有眼无珠的东西竟敢说父皇不是,皇兄说该如何罚他们为好?” 太子凉凉地看了他们一眼,笑道:“不如割了舌,再煮熟让他们吃下去如何?” 他的手一挥,就有人上前干净利落地捏开他们的嘴,匕首在口中一转,带出了一截红彤彤的东西,他们口中的血才止,一碗热气腾腾的“舌汤”又被人灌入口中,想出声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沈聿明面不改色地看着,“臣弟原只打算让他们去清理河道,结果皇兄兵贵神速,着实是让臣弟想不到。” “本王还有事同皇兄商议,不知知县可否回避一二?” 第八十九章 想饿死百姓? 除了太子的亲信,其余人都退了下去,太子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下去吧。” 沈聿明还不至于蠢到在这里对他动手。 “怎么,这是想通了,要把赈灾的银两给孤了?” 沈聿明把一张字条移至他面前,“皇兄想来不愿见到沈承熙得志吧,你出来几近一月,朝中官员对你颇有微词,我们不若联手治水患。” 太子狐疑扫他,他们的关系不说多好,但至少不愿看到对方得势,沈聿明的脑子是被泥沙糊住了,还是他真有这般爱民? 沈聿明任由他打量,“皇兄你作为大梁储君,从小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臣弟这一路走来,扒过树皮,吃过草根,只是臣弟命好,得了旁人相救。但外头的百姓如今寄希望于朝廷,得到的却是满腹的污水、观音土。” “若再这样下去,万民失命于水患,而皇兄也将失信于朝野,而最后的赢家只有沈承熙。” 太子看着字条上的娟秀字迹,陷入沉思,他能成为太子,是因为背后站的是崔家,但也因此让父皇不喜。 开国的四大世家,如今只剩崔家和郑家,父皇下一个要动的,没准就是崔家了,他得多为自己筹谋。 “你要孤如何做?” 夜幕拢住光线之时,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从村外响起,尚在忙碌的人抽空抬起头,见来者一身甲胄,腰间悬挂的佩剑随着马儿的跑动上下颠着。 为首的那人头戴黑冠,着黑色立领暗纹长袍,端的一副意气风发好儿郎的模样。 此人正是云暮。 她前几晚没应下卢靖的要求,对方还真是半点消息都没有向她透露,不过短短几天就把黏土砖转移,这么大的动作,只要她派人去查,定然什么都瞒不住。 造瓦司虽归铸造司管辖,但却设在了京城外五十里的泗湾村中。村子旁便是一条大江,方便瓦工挖土造砖。 云暮用剑柄敲了敲面前的门∶“打开。” 造瓦司掌事的心揪了起来,暗中掐了掐虎口,逼得自己冷静∶“将军,这下官也不知如何打开啊。” 云暮闻言,头偏了几分,疑惑瞧他:“掌事前几日才派人把黏土砖搬来此处,怎会不知?” 掌事面上的血色褪去,他干笑了两声:“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黏土不都尽数运至城中了吗,这里怎会有黏土砖呢?” “你们都退下。” 云暮话尽,金吾卫带着火把退避三尺,四周暗得只能看见轮廓。 “自从皇上下令建摘星阁来,你们便开始着手准备黏土砖,虽也送去阳陵,但也不至于半块黏土砖不剩。” “摘星阁要展大梁国威,误了进度,你以为贵妃娘娘能护住你的命?整个造瓦司的的人都要因你被夷九族,你就不怕他们变成冤魂来找你索命吗?” 掌事还试图辩解,却有一人忽抱住他的腿,带着冷意的触感在腿部蔓延开来,掌事只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他尖叫了一声,“有鬼啊!” 欲抬腿去踹,谁知又有一只手从后伸出。 “掌事,我不想死。” “掌事,您放我们一条生路。” “掌事……” 半死不活的哀求声配上呜咽的风声,把胆小怕事的掌事吓得不轻,他紧紧扒着门,“云将军,有鬼,救我!” “掌事,他们是活人,你怕什么?还是说你心里有鬼?” 云暮手一扬,金吾卫举着火把上前,火光照亮地上之人的脸。 掌事缓缓低头,眼中惊惧更甚:“你……你们不是死了吗?不,你们是鬼!” 跪地之人松开手,恨恨瞪他:“掌事大人,好处你独吞也就罢了,还想要咱哥几人的命,若不是恰巧被人救下,今日来找你的真就是我们的鬼魂了。” 人是被云暮带来的,也只能是被他救下,临开门前,掌事问云暮:“若我打开此门,云大人可否饶下官一命?” 本就没打算杀他,但她不介意卖给掌事一个人情,“掌事,这些东西本就是朝廷所有,你的命可得要其他东西来换。” …… 傍晚时分,江畔之人纷纷捧着缺了口的破碗往城门口奔去,有几人远远落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们正是今日得罪了沈聿明的那几人。 被派去疏通河道后,那几个受过他们欺负的人一鞭一鞭抽在他们的身上,几人在心中恨恨发誓,来日得势,定要把他们踩在脚底下。 眼看着队伍排起长龙,几人作为官差,在江城横行霸道惯了,便直接走到队伍的前头,看到施粥的还是曾经的好兄弟,他们把碗往桌上一放,指着碗唔唔了两声。 劳累了一天,腹中正空,恨不得抱起桶就饮,施粥之人只看了他们一眼,挥手道:“去去去,后边排队去。” 他们气得想骂人,但舌头已经没了,想骂都骂不出声,正欲抢过木勺自行舀粥,就被人推搡到了一边。 怒火在看到来人是顾家家丁时,很快就被浇灭,他们唯唯诺诺地站到一边。 顾家的家丁伸头看了一眼稀粥,嫌恶道:“怎么稀得喝水似的?你们私吞了?” “这是本太子下的令,你有异议?” 太子和沈聿明施施然地出现在城门口,盯着食盆外的那个顾字,疑惑道:“顾家家大业大,前些日子还不时在江满楼设宴,顾老爷出手阔绰,现在竟然沦落到来和百姓抢食的地步了?” “还有,你们见了孤和秦王为何不跪?” 除去顾家人,所有人在太子出声的那一刻已经跪下。 家丁冷汗涔涔,不知做何解,只能跪地不语。 太子这才移开目光,沉声道:“都起来吧。” “孤来了江城这么久,日日为水患忧心,今日特意和秦王抽出时间前来施粥。” 他冷冷地盯着垂头的那几人:“凡事都要讲规矩,若谁再敢仗势尖队,那他的小命也就不保了,若谁能揭发尖队之人,若情况属实,谁就能多领一碗粥,但如果是诬告他人,那就休怪孤无情。” 说完,那几个被割舌之人灰溜溜地跑回队伍末尾,而顾家的家丁却仍站在原地。 太子弯腰抓起一把土,撒向装着粥水的木桶中,拿起木勺搅动了几下。 顾家家丁怒道:“太子殿下,您把土撒进去,要我们怎么喝?您是想饿死咱这些老百姓吗?” 第九十章 云暮又杀人? 太子闻言,招呼沈聿明把土一起丢进桶中,挨骂的事,可不能他一个人做。 等做完这些,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你们一不是流民,二不修水渠,这些粥本就没有你们的份。” “还不走,是要孤派人送你们回顾府吗?” 顾家家丁愤愤离去,人群里也有几人悄悄离去,太子看在眼里却没有理会,他敲了敲桌,说道:“往后的粥都要掺土,若是嫌弃,大可离去。” 他们饿得都吃土了,他们怎会嫌弃?若是没看错,那桶里的粥比之前的稠了不少。 沈聿明和太子给每人都舀了满满两大勺,江城的百姓看着许久未见的米,眼泪瞬间滑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地上,对着他们磕了两个头。 “多谢太子,多谢秦王。” “都起来吧。” 沈聿明的目光落在一旁喂着孩子喝粥的母亲身上,他看见女人渴望地咽了咽口水,却还是把粥让给了孩子,小孩只喝了几口就把碗递到女人的嘴边,女人推辞了一番,最后狼吞虎咽地把粥吞了下去。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男孩把半碗治风寒的药递给同样发热的妇人嘴边。 沈聿明只觉得心口堵得慌,把木勺递给侍卫,他则把太子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 太子听后却道:“十万石粮所剩不多,你来时,父皇并未拨下赈灾之物,皇兄也是束手无策。” 沈聿明听出了太子的意思,他今日能同意来演这一出,不过是为了挽回他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他何必再做多余之事? 但他忘了,这十万石粮皆是因他贿赂江城官员和豪绅而没,或许他还记得,但却不想承担后果。 沈聿明沉默了半晌,“臣弟来想办法。” 他招手叫来一人,低声说了几句。 天色渐渐暗下,夜色静谧,繁星点缀在夜空,沈聿明和太子踏月而归,驿站内灯火通明,知州和顾老爷正坐在院里等着他们二人。 太子眉头一挑,看了沈聿明一眼,而后才道:“二位来此所为何事?” …… “黏土已毁,娘娘尽可放心。” 贵妃捏着信走向火炉,“云暮啊云暮,便是你再厉害,又能如何?还不是任由本宫摆布?到时你就是跪下求本宫,本宫也不会对你手软。” 她走到桌后,提笔写了几行字,墨痕一干便封好口:“红袖,把这封信送到通济坊的李氏馄饨摊。” 造瓦司掌事步履匆匆地往家里赶,双手一直放在前胸,手中似乎在攥着什么东西,行走时不时看着路边的草丛,听到任何风吹草动便犹如惊弓之鸟。 行至人迹罕至的山林时,他一脚踩到地上的枯叶,顷刻间,脚腕被绳索圈出,他整个人被吊在半空,几人提着刀笑着从浓密的草中走出,看见掌事一副弱书生的模样,其中一个笑道:“不过是个小鸡仔,李兄一人动手便可,怎么还把我们都叫上了。” 掌事不住挣扎,怀中的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惊恐道:“你们是谁?我乃造砖司掌事,你们还不放了我?” 李天拾起匕首抛了抛,又抠了抠上头的那几颗宝石,“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把匕首乃云暮所赠,怎会有假?他照着云暮教的话术说道:“这是我花了大价钱买的,怎会有假,若拿去卖,定不少于百两银子,这匕首送给你们,求各位好汉莫要杀我。” 把贪生怕死演得淋漓尽致。 李天把匕首收入怀中,缓缓抽出长剑,在掌事期望又恐惧的中,长剑偏了几分,落到了大腿上。他杀人时,最喜欢的莫过于看那些平常高高在上看不起他的人苦苦哀求,最后血尽而亡。 掌事发出一声惨叫,惊得不远处的鸟雀振翅离去,“是谁派你们来的?” 李天舔了一口剑身,嘴角也沾上了一丝血:“你最近得罪了谁,就是谁派我们来的。” 掌事恍然大悟,喃喃自语:“是……是云大人!” “你知道就好,没有云大人的吩咐,我们也不会对你动手,所以,死后要索命,尽管去找他。” 他的声音极大,李天笑了笑,正要再划上一剑,旁边也腾空跃出几人,把他们一网打尽。 云暮踹了踹被捆成一团的李天,“你说是本将军指使你来的?本将军敢在朝上逼同僚去死,他不过一个掌事,杀了就杀了,也值得本将军如此大费周章?” 李天面目狰狞,恨意如同滔天巨浪朝云暮打来,云暮突然问道:“你恨我?” 李天冷笑道:“京城有谁不恨大人?” 云暮:“本将军杀过你的人?” 李天瞳孔一缩,“大人说笑了,草民不过是看不惯你这个阉人乱政罢了。” 云暮又看了他几眼,示意金吾卫把人带走,她则走到掌事身边:“本将军可有说错?” 掌事扶着树站直,对云暮行了一礼:“感谢云大人的救命之恩。” 云暮:“你这几日还是出去避一避祸吧,贵妃若知你没死,定不会善罢甘休。” …… 金銮殿,早朝。 一人持笏板出列:“皇上,臣要状告一人。” “谁?” “金吾卫上将军,云暮。” “缘由。” “云暮讨砖不成,恼羞成怒,杀人泄愤,杀的乃是造瓦司掌事。” “传云暮。” 云暮一身甲胄出现在金銮殿,“微臣云暮,见过皇上。” 梁文帝没让他起身,“有人说你讨砖不成反倒杀了造瓦司掌事,可有此事?” 云暮大呼冤枉:“皇上,造瓦司掌管京城的砖土,如今摘星阁正是需要砖土的时刻,臣怎会把掌事杀了?” 方才状告的人再次站了出来:“皇上,昨日晚间,微臣路过泗湾村旁边的林子,正巧看见云大人一剑刺穿掌事的心口,人当场就气绝了。” 梁文帝看向云暮,“可有此事?” 云暮反问:“出过城又如何?你怎就一口咬定本将军是去杀人?” 那人丝毫不慌,拱手道:“皇上若是不信,可宣城门值守的士兵,一问便知云大人昨夜有没有出过城。” 梁文帝看了一眼云暮,又看着跪在地上的士兵:“昨儿云暮可有出过城?” 士兵抖着身子道:“出……出过。” 第九十一章 死者绝非掌事 顾老爷率先起身,行了一个大礼,说道:“前几日出了趟门,方才一回府就听说王爷来了,这不马上央着知府和草民走一趟,希望没打扰到二位殿下。” 太子想知道沈聿明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并未多言。 沈聿明端起茶杯,轻嗅了一口,说道:“这茶倒与前两日不同。” 顾老爷笑道:“草民听说京城人喜欢白毫银针,来之前想起最近新得了两饼,特意拿来给二位殿下品鉴一二。” 沈聿明睨了他一眼,在顾老爷期盼的目光中,悠悠地把茶杯搁下,“如今天色已晚,就不饮茶了,本王明儿一早还要去城门施粥,免得再有一些浑水摸鱼之人混入其中。” 顾老爷故作不知地笑了一声,轻拍了两下手,等家丁捧着几个盒子到沈聿明跟前,他亲手打开盒子:“茶可以不喝,但这茶叶,还望二位殿下收下。” 最上层的茶叶状似银针,白毫密披,色白如银,正是方才顾老爷口中说的白毫银针。 沈聿明却从厚厚的茶饼下窥见几抹金色,他拈起茶叶,下面果真是一排排的黄金。 他把茶饼丢了回去:“顾老爷这是何意?” 顾老爷把盒子放在桌上,解释道:“水患是天灾,草民对治水一事毫无头绪,只能捐些金银之物,二位殿下若有用得上草民的地方,只管开口。” 这些还是他前些日子从太子处得到的,没想到还没捂热,又要还回去了,都怪那几个没眼力见的东西!见了人不走也就罢了,还给人留下了把柄。 沈聿明看向太子,只见对方将金子丢回盒中,而后撩了顾老爷一眼:“看孤做什么,皇弟的意思便是孤的意思。” 知晓对方不插手后,沈聿明道出了最终目的:“江城如今乱成一锅粥,黄白之物和一个馒头同时丢在地上,顾老爷可知他们会捡哪个。” 这还用问,当然是馒头,对于如今的江城来说,米可比银子贵多了。 沈聿明又补了一句:“听说顾府日日都有好几桶泔水。” 那些不过是泔水加进从城门口拿回来的白粥,再混上一些脏水,然后高价卖给老百姓,但顾老爷不知沈聿明知道了多少,也不好叫屈。 从京城来的三万石粮,至少有三成进了顾家。山洪虽停,田里的庄稼已经无力回天,春播已过,江城的人若要缴田税,只能从米行购米,到时他在转手卖出去,又赚得盆满钵满。 当下顾老爷为难地看了沈聿明一眼,“殿下,那些不过是……” 沈聿明闻言,忽然起身:“本王突然想起今儿的奏折还未写,二位回吧。” 奏折落笔,驿使八百里加急,明儿一早就能到京城,就在沈聿明转身之时,知府猛地给顾老爷使眼色,他可不想被人摘了官帽。 见顾老爷没有理会,知府推搡了他一把。 顾老爷只能道:“殿下,草民忽然想起顾家的仓库里还有去岁的陈米,明儿一早便派人送去府衙。” 给了知府后,这些粮用不了多久就会重回顾家,沈聿明心想,顾老爷真不愧是生意人,算盘打得就是好。 知府赶忙表忠心,“粮一旦运至府衙,下官亲自登记造册,定会让城中百姓都有米吃。” 沈聿明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顾老爷要养活顾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竟也还有陈米?” 顾老爷咬牙道:“去岁无水患,庄稼收成不错,约莫还有一万石,还请殿下勿要嫌弃。” 一万石就一万石,至少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沈聿明见好就收:“即如此,那就多谢顾老爷了,你放心孤一定把此事告知父皇,不会让功臣寒心。” …… “何时回的京城?” 梁文帝虽是在问士兵话,但双目却不离云暮。 士兵却摇头道:“属下不知,许是云大人从旁的城门回的京城也未可知。” 云暮直勾勾地看着那个参她的御史:“你既说本将军杀人,除你之外可还有其他人证?掌事的尸体又在何处?” 御史信誓旦旦地说道:“就在林子的东南角,皇上,臣亲眼看见云大人亲自把人埋进去。” 云暮嗤笑了一声:“夜黑风高,御史大人好眼力。” 御史也回道:“下官不过是想给不明不白枉死之人一个清白罢了。” 尸体很快就被送到了大理寺,全身除了心口的那处致命伤外,最骇人的就是那张没了脸皮的脸,云暮看向一同被召来的御史:“这也是本将军的杰作?” “人是将军杀的,怎么反倒问起下官来了?” 云暮学着他的双手抱臂,喟叹了一声:“死在本将军手上的人多如牛毛,也不差他这一个,本将军为何要剥去他的面皮?到底是本将军杀了人还是你们找了人来故意陷害?” 两人四目相对,最后还是御史先移开了眼,“大人,人证尸体皆在,相信程大人会替掌事揭开你的真面目,你同下官逞口舌之快亦是无用。” 云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本将军拭目以待。” 昨晚她便派几个金吾卫跟着掌事,寸步不离,人如今正在庄子上躲着,贵妃的人有没有回去复命,他们不知?还是料定人一定会死? 仵作除了手衣,“此人被一剑刺穿心口,一击毙命,面皮实在死后被人剥下,身形也对得上那些瓦工的话。” 御史的眼中满是得意,“云将军,你可还有话要说?” 云暮没搭理他,反倒是看向那几个瓦工:“掌事平日里可有搬土烧砖?可曾学过武?” 瓦工面面相觑,来之前也没说云暮会问他们这些问题啊,他们下意识地看向御史。 云暮:“这么看着他作甚?难道御史大人比你们更了解掌事?” 没得到回应,瓦工只能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掌事不用动手,这些都由瓦工所做,且管事不过是一文弱书生,不曾习武。” 云暮再问:“那掌事惯用左手还是右手?” “右手……” 云暮朝瓦工逼近:“你敢保证你说的话句句属实?” 瓦工举起右手发誓:“能,小的若有半句虚言,任由云大人责罚。” 云暮勾唇浅笑,信誓旦旦地开口:“此人绝非掌事。” 第九十二章 宫中的亲戚 云暮抬起尸体的右手:“家中有奴仆,在造瓦司亦不用做事,这虎口和手心的厚茧何解?” 御史神色一变,瞪了一眼方才说话的瓦工,“仅凭一人之言如何就敢妄下定论?” 云暮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原来御史大人也知啊,本将军也想到此事,于是派人把造瓦司和泗湾村的半数人都叫来了,若是这两人敢欺瞒本将军,本将军定要拔了他们的舌头。” 瓦工一听,腿弯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大人,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欺瞒。” 一个小太监悄悄进了长乐宫,贵妃拿着扇子轻打,问道:“云暮下狱了?” 小太监垂头道:“并未。” 贵妃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小太监只觉得一把利剑悬在颈间,随时都会掉下来。 “云大人看出那具死尸并非掌事,甚至还找来了泗湾村的一个寡妇指认。” 贵妃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忽而将手中的圆扇砸向小太监:“废物!全是废物!李天到底把人带去了何处,怎么还没找到?” 她知晓李天喜好虐杀的性子,在信中千叮万嘱,必须一击毙命,而后埋在林子的东南角,结果他不仅把人带走,甚至半点踪迹都没留下,她只能派人丢了一具尸体进去。 谁想这些人做事一个比一个粗心,竟让云暮发现不对,但这也更让她下定除掉云暮的决心,这样好用的刀,竟然三番五次拒绝她的示好,她得不到,沈聿明也休想得到! “让御史闭好他的嘴,若是敢牵扯到其他人,本宫便送他们一家在地下团聚。” “还有,尽快找到李天。” 等找到了人,她定要扒下他的皮! 布政坊内,云暮伸脚踢了踢地上半死不活的李天,“还没招?” 冯章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云暮,“没招,但属下查到了不少东西。” “此人是通济坊李氏馄饨摊的摊主,其余几人皆是他的帮工,他家的馄饨皮厚馅少,之前有人抱怨过几句,就被他打得头破血流。” “寻常馄饨只需三文钱一碗,但他们却要八文钱,即便是把周围卖馄饨的摊贩赶走了,但生意依旧惨淡。” “肉馅放臭了也照样拿来卖,但奇怪的是几人住在同一个二进院,属下去查过了,宅子在李天名下,宅子最少要五十两,他们就算卖馄饨到老都买不下。” 纸张被云暮翻得哗啦啦响,“九年前房子就在他们名下了,那时他们整日游手好闲,更不可能买下房。” 云暮在心中推测,难不成这些钱是贵妃给的?所以这么多年他们的行事才敢如此猖狂? 冯章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大人,街坊里有人说,李天曾放言说他有亲戚在宫中当娘娘,惹了他就是自寻死路。” 云暮双眉微皱:“亲戚?” 冯章点点头:“是,有人见过有太监来寻他们,但不知是哪位娘娘。” 云暮在牢房外踱了几步,贵妃姓何,是一个农家孤女,常常被人欺负,因得沈聿明的母妃相救才脱离苦海,这些都是案宗上的记载,难不成她孤女的身份是假的? 云暮捏着案宗往外走去,“再审,务必让他说出幕后黑手还有他们的关系。” “是。” 冯章跟在他身后,脚步却不似往日那般沉稳。 云暮扭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人都要撞到柱子了还不避让,她一把把人拉了过来:“在想什么,路都不看。” 冯章呆呆地看了他一眼,回过神后吞吞吐吐。 云暮了然,“你想问宋枫?” 冯章飞快地“嗯”了一声,“属下和他们就是想问问他到底犯了何事,如今又去了哪里。” 虽说宋枫才跟他们共事了两三年,但几人一向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春节过后,他们再回到布政坊,就听到云暮说宋枫已经革职,往后不再是金吾卫的参军。 他们原想问个究竟,但那段时间云暮忙于王家之事,下了值去宋枫家,结果扑了个空,一直到现在才终于问出了口。 那晚在云府发生的事又浮现在云暮眼前。 听了她的话后,宋枫还是苦苦哀求,让他和王明远见一面,结果比她说的更让人难以接受,王明远风流成性,再加上宋枫已经离家多年,他早就把宋枫他娘忘得一干二净。 最后还是去审了王夫人才知,他们从未想过给他娘治病,就在宋枫离家后的没几天,他娘已经撒手人寰,被一张草席匆匆裹了丢去了乱葬岗。 要不是云暮拦着,那日王夫人就会死在宋枫的剑下。 那天过后,宋枫自请解冠,“大人,宵禁时分,擅自外出,还闯云府欲救王明远,要杀要剐都随您。” 云暮看了他半晌,最后如同当年初见那般,摸了摸他的头,“初见时,我曾说过,你若是背叛我,不会有好下场。” 彼时的她终于在宫里冒了头,但因她性子倔强,始终不肯向梁文帝低头,还是吃了不少苦头。那段时日,唯有宋枫敬她,从不嫌弃她阉人的身份,唯有和宋枫在一起时,她才觉得自己是个有自尊的人。 这么多年的陪伴,对方为了她不惜满手鲜血,还为了她去学了医术,曾经为了救她甚至差点命都没了,这些都不是假的,所以,即便知道宋枫曾经背叛了她,她也还是心软了。 “当初卢家人死在狱中一事,有他策划,那几个被下了迷药的食盒就是他以我的名义送去的。” 冯章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怎么会?” 宋枫是云暮身边的一条疯狗,只有云暮能栓得住,凭谁都不会相信那件事有他的手笔。 云暮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把宋枫的身份告知他。 冯章低声问道:“大人,他葬在了何处,属下能否去祭拜一二?” 到底还是多年的兄弟,放不下也情有可原。 云暮沉声道:“即便他要杀我,你们还是要去祭拜?你们可别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你们,又是谁把你们提拔起来的。” 冯章嘴唇动了动,最后苦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云暮转身走了。 初夏温热的风轻轻吹拂,枝头的落叶沙沙作响。 “我没杀他,但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第九十三章 写信 蜡烛燃了半截,蜡杆留了小半截,烛心不时炸开,屋内的光有些昏暗,沈聿明取下灯罩,拿起一旁的剪子把蜡杆剪了一截,烛火往上蹿了几分。 这些时日,他日夜兼程,只派人同云暮道过一句平安,之后再个不曾给写过一言半语,今日解决了一桩事,才得以喘息,他迫不及待地想告知云暮。 重新坐回桌后,沈聿明提笔写下这两日发生之事,笔尖在信纸上晕出一个黑点,他还是迟迟没有继续落笔,犹豫了片刻,还是拿出了一张新的信纸。 思念落到笔尖,却不知如何下笔,手中的笔反复被人拿起,搁下,循环往复。良久,沈聿明才再次提笔。 “离思相萦,渐看看,愁容难掩。点检从前夜话,但箧中信笺空空,愁剪灯花,夜来泪千行。” 写完的沈聿明只觉得臊得慌,从前只闻闺中思妇给独自在外的夫君诉说情衷,怎地他和云暮偏偏就是反过来? 沈聿明羞得耳朵发烫,红得惊人,欲将信纸揉成一团丢进竹篓,但最后还是一同装进了信封中,随着奏折一道连夜送回京城。 耳房水声哗哗,沈聿明兜头淋下一桶冷水,水珠顺着几根鬓角垂落的发缓缓滴落,没入湿透的里衣。 冰冷湿粘的衣物紧贴身体,即便已是初夏,沈聿明还是打了一个冷颤,头脑也随之清醒。 每迈出一步,蜡烛便灭一盏,直至整个院子归于平静。 初日晨起,沈聿明也从梦中醒来,还未睁眼就先低头蹭了蹭怀中之物,下巴抵到的却是一个尖角,他猛然打开双目,梦中窝在他身旁带着暖意的佳人变成了一个冰冷且坚硬的硬木枕。 沈聿明颇为无语地把木枕丢到一旁,洗漱过后径直出了门。 粮才到,沈聿明便派人接管了库房,等知府来时,发现库房钥匙已经落到沈聿明手中了。 昨夜太子和沈聿明一唱一和,想来两兄弟已经通过气了。在大梁,再有钱,上头的人摁死他们就如捏死蚂蚁一样,顾老爷怕给少了,又存了让知府暗中把米粮送回顾家的心思,便派人送来了足足一万石粮,如今钥匙不在,这粮还要得回来吗? 知府盯着不远处正冒着滚滚浓烟的临时搭建的简易小厨房,面露忧色。 沈聿明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道:“知府今早没有用早膳吗?不如过去用上一碗如何?” 知府吓得往前跳了两步,惊惧地回头:“王……王爷,你怎会在此?” 沈聿明抬起袖口嗅了嗅,虽说昨夜才沐浴更衣,但他目中的不满还是快要凝成实质,“本王昨日劳累了一天,晚些时候派人备水沐浴,结果……” 话到此处,沈聿明突然顿住不语。 江城如今只有四口井还能用,知府日日派人镇守,每两日才发一次水,让他们喝不够,但也饿不死,以此来掌控百姓。 但这事他做得隐晦,沈聿明不该知道啊,知府呵呵笑道:“王爷,下官都交代过了,二位殿下的人来不管何时都可取水,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沈聿明甩了甩袖,声音有些发冷:“你的意思是说本王污蔑你?” “下官不敢,下官马上派人将水送去驿站。” 沈聿明又道:“本王竟不知如今得要得了知府的首肯才能用水,就是不知皇兄那边是否也是如此?” 知府解释道:“王爷,您有所不知,如今正是缺水的时候,若任由城中人随意取水,只怕不出几日,井中水就要见底了。” 这人是把他当成傻子一样糊弄?他快到江城之时,江城又连下了几日的暴雨,如今走在路上都要沾一脚的泥,往下挖上几丈,第二日便能冒出干净之水,若不是锄铲之类的工具都被官府扣下,那些百姓早就独自打井了。 沈聿明一把把人薅到井边,把他的半个身子都压进井中:“不如知府亲自下去丈量一下井中之水有多少。” 说完,他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 知府不会水,他的手死死扒着井口,生怕一不小心就掉入井中,“王爷,下官错了,下官错了,等会儿就把人撤了,您莫要再同下官说笑了。” 他若真掉进去,沈聿明大概也不许旁人来救,他不想死!不甘中有带了恨意,太子来的这一个月,礼贤下士,他收了不少好处。沈聿明一来,不是把他的人丢去挖河道就是让人出钱出粮,当真以为他们是软柿子好捏吗? 把人吓唬得差不多了,沈聿明扯着衣领把人提起:“本王只是不喜欢事事被人约束,方才不过是同你说笑,知府可莫要放在心上。” 才松手,就见知府瘫软在地,双手撑在地上不住地往后挪,双眼不时在井口和沈聿明之间来回切换。 解决了两桩大事,沈聿明却也不敢松懈,他抬头望天。 天空没有一点云彩,空气里满是灼热的气息,按照云暮的说法,再过半个月又是暴雨。 因上中游截下了不少水,是以只有江城山多土软,一遇暴雨就易发山洪,沈聿明继续让他们疏通河道也是为了之后着想。 “来人,备马。” 沈聿明带着一行人登上山顶,俯视漳渠。 漳渠位于漳城,是河道之源,暴雨之后,水面快与堤坝齐平。 河工指着泄水口道:“王爷,前面这条大江直通大海,近日都是从这出泄水。” 他哀叹了一声:“但这条江却不经下游,下游的人总说无水灌田,庄稼都长不好,但江城的河道未通,一旦开闸,整个江城都要被水淹没。” 沈聿明看着略微有些弯曲的堤坝,也知事态紧急,“为何不将这面的闸门再开大些?” 河工连忙摆手:“王爷,万万不可,别看它河道广阔平直,但再往下,河道就缩了一半,周围也有不少村落,这闸门只能开这些,再大些就会把他们的房屋庄稼都冲走了。” 沈聿明揉了揉额角,“本王会尽快让江城把河道疏好。” 知府终于赶到了山顶,他半死不活地行了一礼:“下官见过王爷。” 沈聿明抬了抬手:“起来吧,本王这几日夜观天象,半个月后还会要大雨,你这些时日尽快把附近的人转移。” 第九十四章 贵妃有孕 云暮正用着早膳,安叔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大人,这是王爷送来的信。” 云暮把手中的包子一股脑地塞进嘴里,嚼吧了两下,就着茶水咽下,随意擦了两下手:“快拿来!” 他才到江城没几日,要做之事可谓不少,云暮不想他分心,想着过几日再写封信问问情况,结果沈聿明的信先来了。 一旁的十五听到王爷这两个字,立马从虞字上下来,噔噔噔地跑到云暮身边,探头探脑地看着信。念了大半年书,只要不是太难的词,他都能看懂。 云暮大致扫了一眼,写的是江城如今的现状和沈聿明如何让顾老爷把吞的粮吐出,便由着十五看了。 第二张纸不过寥寥几语,云暮一眼就看见前头“离思相萦”四字,她的心跳停止了一瞬,再往下看,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没有昏了头。 忽而听闻耳边有抽泣声,云暮转头一看,发现是十五正抽着鼻子抹着泪,她惊诧道:“十五,你怎么了?” 十五指着信说道:“大人,他们好可怜啊,吃不饱还要干活,王爷是不是也吃不饱?咱们家还有没有余粮,不如给王爷送一些去,呜呜呜,十五不要王爷被饿死。” 十五越说越伤心。 云暮被他的话逗乐了:“十五,王爷去了,那些人不会饿肚子了。” 她指着其中一行字道:“你看,王爷不是说了吗,这个人把粮食给王爷了,今儿早上就能吃上饱饭了。” 十五认真看了一眼,用力地点了点头,“大人,他们是被人抢了粮食吗?” 想起那三万石粮,云暮嘴角的笑意瞬间收住,但十五还小,她不愿他知道太多,便说道:“下雨太大,他们的粮食都被水淹了,什么都没有了。” 十五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洪水,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那我们送些糕点给王爷吧,他连米都没有了,一定饿坏了,十五的癞蛤蟆馒头也都给王爷。” 云暮笑着捏了捏十五的脸:“馒头是你的心头好,你也舍得?” 十五嗯了一声,用力点头:“王爷对十五好,十五喜欢王爷。” 而后他抓住云暮的小臂晃了晃:“不过十五最喜欢大人!” 云暮拍了拍他的头,把他往安叔的方向推:“那十五和安叔去给王爷准备好不好?” 花厅只剩下云暮一人,她思考了许久,最后把信连同信封一同烧毁,她不时地转动着手腕,好似袖口下塞了一块滚烫的炭火。 “皇上,臣昨夜观星,东方祥云缭绕,帝泽广被,后宫沐皇恩,又以东南方向的启明星光芒最盛,臣斗胆猜测,后宫东南方向的宫殿中,必有娘娘怀有龙种。” 云暮眯着眼打量着副监,对于是谁有孕,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梁文帝猛地站起,但因站得太快双眼有些发黑,云暮偏头示意黄如海上前扶住。 梁文帝正闭着眼,还当是云暮,一把握住来人的手,在搭上的那一刻,他又收回了手,将双手撑在桌上,缓缓睁开双眼。 “当真?” 钦天监副监道:“皇上,臣不敢妄言,今日监正尚在观星,便着臣来告知。” 梁文帝喜不自胜:“黄如海,去查,朕记得贵妃的寝宫也在东南,先让太医去长乐宫一趟。” “是。” 如今的梁文帝已经年过半百,后宫久未有妃嫔怀有身孕,当下激动得坐都坐不住,他走向云暮:“云卿,当年朕做了错事,这几年诞下的皇儿无一个能平安长大,如今上天终于肯原谅朕了。” 他指的是当年磋磨她之事,云暮避开他的手,瞥了一眼副监,“皇上是真龙天子,何错之有?” 梁文帝这才记起还有一个人在,他咳了一声,半威胁地扫了一眼副监。 副监不知他们的对话是何意,头又低了几分,努力把自己缩进角落。 很快,黄如海就带着太医回来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贵妃娘娘方才诊出了喜脉!” “果真?” 太医拱手道:“皇上,千真万确,贵妃娘娘腹中的胎儿已有两个月。” 梁文帝一直拿在手中的翡翠念珠在手心甩了甩:“摆驾长乐宫。” 当上中郎将后,云暮再也没踏进过长乐宫,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遭,发现和两年前相比,长乐宫的陈设简洁了不少。 贵妃正要蹲下行礼,就被梁文帝拦住:“你如今有孕,莫行这些虚礼了。” 贵妃柔柔一笑,身上的锋芒尽收,唯余母爱,“皇上是一国之君,臣妾不敢恃宠生娇,否则腹中的孩儿有样学样,臣妾的罪过可就大了。” 她轻抚着平坦的小腹,嗔道:“皇上,臣妾还想等着胎象稳定后再同您说,您怎么就知道了?可是长乐宫有人拿此事去和皇上讨赏了?” 梁文帝正牵着贵妃往里走,闻言,捏了捏她的鼻尖:“非也,是钦天监观星所推,朕想着你前段时间才侍过寝,就先派太医来了长乐宫,没想到竟误打误撞知晓了爱妃的秘密。” “难怪你借口生病,让敬事房的人撤了你的绿头牌。” 当着一众宫人的面说着侍寝之事,在场之人除了云暮都垂头假装不知,但通红的耳朵却暴露了他们的想法。 贵妃在梁文帝面前,脸皮薄得很,她跺了两下脚,双手握拳轻轻在他的胸口捶了两下:“皇上!你再说,臣妾可就要恼了!” 声音婉转,又有几分小孩心性,梁文帝哈哈大笑,捏了捏她的腰身,“羞什么?” 两人当众调情,云暮则一直盯着贵妃的肚子,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梁文帝之前被米囊花掏空了身体,之后也并未清心寡欲,按理说不会让女子有孕,贵妃是怎么一回事? 她此刻无比想念季川,若季川在场,就能一眼看出贵妃是否有孕了。 贵妃若有所感地回头,看见云暮的神情,她虚虚地护住肚子:“云大人,怎么一直盯着本宫的肚子看?” 云暮垂眼道:“娘娘有孕在身,微臣自然得仔细看护。” 贵妃轻哼了一声,“还当是云大人对本宫腹中的龙胎有意见呢。” 第九十五章 回信 云暮笑道:“娘娘说笑了,您延续大梁血脉,功不可没,且金星光芒大盛,皇上对娘娘这胎甚是看重,微臣自当是为皇上和您高兴。” 梁文帝轻点了他两下:“油嘴滑舌。” 贵妃才刚坐定,就捂着脑袋,神情有些难受,梁文帝急道:“来人,宣太医。” 又转而看向贵妃:“爱妃,你没事吧?” 贵妃晃了两下脑袋,“无碍,许是方才在日头下站久了,中了暑气,皇上,不用宣太医了,云大人的医术与院使不相上下,不如让他给臣妾看看?” 梁文帝拍了一下脑袋:“瞧朕一着急就给忘了,云卿,给贵妃看看。” 这正合云暮之意,但这是偶然吗?她压下狐疑,从红袖手中接过帕子,盖在贵妃的腕上,才将手搭了上去。 滑脉动若滚珠,乃有孕之兆,云暮眉尾往上提了提,才换了一个位置号脉,却依旧脉象平稳,她抬眼,撞上了贵妃似笑非笑双眼。 “本宫的身子如何?” 云暮更加确信贵妃是故意为之,她收回手,指着屋内的冰盆说道:“如今已经入夏,娘娘方才在外头等候皇上,因殿内加了冰盆,一冷一热交替,就易头晕,娘娘若是再从外头回来,可先让下人撤了冰盆,过上小半个时辰再用冰盆。” 贵妃本就怕热,冰盆更是从初夏用到秋天,要撤了冰盆无异于要她的命,看着云暮严肃之色,她一时分不清对方是看穿了伪装故意整她还是她真的体虚。 梁文帝一听,食指指着屋里冒着冷气的冰盆道:“把这些撤下去,晚些时候再拿上来。” 一盆盆冷意森森的冰被抬了下去,热风一卷,带走了空气里的最后几丝冷意。 贵妃才拿起圆扇,又在梁文帝不同意的眼神中,递给了身旁的红袖。在梁文帝面前,人一向是模仿着那个人,从不敢当着他的面惩罚宫人,更别提用扇子砸人,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坏了计划。 一样样赏赐如流水般送到长乐宫,不多时,皇后也来了。 “听闻妹妹有孕,本宫特意来瞧瞧。” 她的视线在贵妃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本宫观贵妃面色有些倦怠,许是后宫之事太过繁杂,皇上,不若让贵妃安心养胎,臣妾同四妃一同协力后宫也是使得。” 好不容易才把权力握在手中,贵妃怎舍得轻易让出去,“劳皇后娘娘关心,臣妾不过是中了暑气,并无大碍,歇一会儿便可大好。” 又对梁文帝撒娇:“皇上,再不给臣妾一些事做,臣妾怕是要无聊死了。” 只要贵妃要的不是皇后之位,如今的她说什么梁文帝都应下,“无事,待月份大些再让四妃协助即可,既闲不住,就都依你吧,朕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得以腹中的龙种为重。” 贵妃挑衅地冲皇后勾了勾嘴角,“臣妾知晓。” 在宫里待了大半日,有大半时间都在长乐宫,直到下值,云暮仍觉得耳边充斥着贵妃的声音。 她甩了甩脑袋,抬步往云府走去,才进门就被十五引到花厅,桌上的食盒大到一个能顶两个,“这是……” 十五骄傲地抬头叉腰,“这是十五和安叔特意为王爷准备的,都是王爷平日里爱吃的东西!有醉鹅、卤牛肉、桂花糕……” 他掰着手指认真地数着,云暮哭笑不得,“如今天气渐热,卤肉之类的怕是会放坏。” 十五遗憾地“啊”了一声,“那怎么办,王爷吃不到了吗?” 云暮沉思了片刻,让砚石去取了几个食盒来,“上头装东西,下头放上冰,每到一个驿站就换一次冰,撑上一天一夜不是问题。” 将盖了印章的信一同放入其中后,云暮把食盒递给砚石:“趁着还未宵禁,把东西送至成为的长亭,把东西交给那里的人即可。” 算了一下时日,沈聿明应该要劝百姓举家搬迁,云暮怕太子对他下手,和钟叔商量了一番,决定暗中派一些人去江城助他。 “王爷,他们还是不肯搬走,况且就算降大雨,那也是好事啊。” 别说百姓不信会下雨,就是沥城的知府都怀疑沈聿明的话的真假。 这天一天比一天热,好几日不曾下雨,且江城的河道未通,地里的土虽然还有些湿,但已经隐隐有些开裂的征兆了。 自打堤坝建成之后,便没再有过水患,况且这几年他们年年供奉水神,今年亦不会有事。 江城遭此祸端,还不是他们的人听了那些倭人之言,伐树倒卖,山上没了东西,山洪那不是迟早的事? 堤坝之事涉及的人太多,其中就有裴然,虽不知云暮为何要保他,但沈聿明只能照做,他没有过多解释,“如今时候还够,可将家中值钱的东西一同搬去漓县,若是再拖着不肯走,到时只怕连小命都没了。” 漓县及其周边地势高,且附近都是山石,他一天跑了好几个地方,马的腿都要跑废了,才终于把地方定下。 回到驿站,还要被终日无所事事的太子嘲笑:“皇弟,你这是何苦,坐着等河道疏通不好吗,只要漳渠的水一泄,咱就能回京了。” 他又指了指头顶的点点繁星:“星斗闪烁如银珠,月光柔和似百练,何来的大雨?何来的水患?” 沈聿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院子,他边走边道:“臣弟所说句句属实,信或不信,全在皇兄。” 话尽于此,他没再理会太子,反手将院门合上。 文竹上前低声道:“王爷,云大人送了东西过来,是我们的人送来的,未经旁人之手,属下已经安排他们住在城中的客栈。” 沈聿明顿时满血复活,“东西呢?” “在正厅呢。” 人话音才落,沈聿明就已经出现在了正厅,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今早的一碗稀饭陪着他奔波一日,已经消耗殆尽,此刻腹中的饥饿被面前的食物唤醒。 他拿起一块糕点直接塞入口中,一手抠下粘在盖子上的信。 入目第一句便是“贵妃有孕”四字,沈聿明差点没噎死过去。 第九十六章 赠君香囊 倒水的倒水,拍背的拍背,沈聿明咕咚喝下终于缓了过来。 他反反复复把那几个字看了又看,这才确信他没有眼花。老东西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龙精虎壮? 他又接着往下看,第一张是朝堂后宫之事,云暮对她的事只寥寥提了一句,“我们的人在哪个客栈?明日本王要见他们。” 他不是不信云暮,他知云暮这是不想让他分心。 紧接着看向第二张。 “小儿阅信心焦,甚念王爷,恐王爷衣带渐宽人憔悴,特备王爷欢喜之糕点,望君努力加餐。” 沈聿明把纸翻至背面,又拿蜡烛烘烤,纸上还是没有再出现只言片语。 他紧咬牙关,气得眼尾有些发红,好她个云暮,他一腔真心付之纸上,满心期待了一日一夜,结果她净写了旁人之事! 沈聿明暗想,距离一远,人心也跟着远了,他得尽快解决江城之事,回京同云暮讨要说法! 愤愤地往口中塞了一块桂花糕,他打开了另一个食盒,先是往盖子上看了一眼,见并无信件,心里越发委屈,将食盒往外推了推:“拿出去和弟兄们分了,本王不吃了!” 方才还好端端的,现在怎么突然就发了脾气?文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咧着嘴将东西拿了出去,这几日日日清粥淡饭,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 将食盒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之后,文竹发现底下竟然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王爷亲启”四字,字迹像是云暮的,里头鼓囊囊的,看着倒像是一个香囊。 “王爷,还有封信!” 沈聿明黯淡无光的双眼瞬间变亮,但他矜持地伸出手,“拿来。” 正欲拆开信封,见文竹眼巴巴地看着,沈聿明挥了两下手:“还不快去吃,否则本王反悔了,你就只能闻空盘了。” 文竹一步三回头,就连衣角都透着恋恋不舍。在大梁,除非对人存了爱慕,否则香囊是不能随意赠送的。 沈聿明生得好,即便是在涿州当山匪,依旧有人托媒婆上山提亲,若他愿下山入赘,可将苍山上的人一同带下安置,若不愿入赘,姑娘也可来苍山住。但沈聿明都拒绝了,且不许人再放媒婆上山。 这么多年,也就云暮入了他的眼,便是翻墙都要进云府。原先文竹还当他是想借此见到皇上,认回身份,但后来封王建府后,他还是三天两头往云府跑,十天有七天宿在云府,在王府找不到主子时,去云府找就对了。 文竹作为他的得力干将,替他打探过不少消息,自然也听说了许多轶事,他越发觉得自家王爷和云大人的私交有些过密,越怀疑两人不对劲。 直至香囊出现,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雀跃的沈聿明,接过对方砸来的杯子后,终于把门关上了。 待人走后,沈聿明终于打开信封,哼哼了两声,“还算有心。” 香囊落到手中,在一股清淡的药草香中,他还闻到了云暮身上常有的竹香。 “人们常道,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1,然双丝网中心结万千。今始见信,恍与君重逢。风于园中平地生,月于柳梢圆缺挂,对景怀人,心觉怅然。” “惊记江南多蚊虫蚁鼠,故赠香囊一枚,望君康健。” 沈聿明捏着香囊,推开了窗,抬头望着天上的月,还未到月中,弯弯的月亮高悬于空,喃喃低语。 而远在京城的云暮也正好躺在院中,望着弯月低声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2。” 直至夜半,树上的水珠滴落到手臂上,云暮恍然惊醒,她半睁着眼往房中走去,迷迷糊糊地走到床边,卷着被子再次沉沉睡去,一夜好梦。 摘星阁上下,几百号工匠额上的汗糊住了眼睛才抽空抬手将其抹去,而后又重复着手上的动作,身上的赤膊短打上衣被汗水浸湿,双手一拧,水便哗哗地往下淌。 云暮站在最底层,抬头望去,入目的就是一段段自顶上垂落的红布,红布上满是金墨所书的符文,字迹凌乱却不失美感,还隐隐透出些庄严。 这些符文都出自护国寺的空明大师之手,摘星阁动工之前,梁文帝亲赴护国寺所求,空明大师掐指算了半天,道:“摘星阁劳民伤财,又强征民地,惹了众怒,这几年都不宜动工,皇上不如将此事暂缓,待黄道吉日再建亦不迟。” 梁文帝苦摘星阁久矣,怎会轻易言弃?威胁其必须写符文保下摘星阁,否则就将护国寺夷为平地,而后愤然回宫。 云暮还记得那日空明大师的神情,似悲悯,又似期待…… 摘星阁动工前一日,符文还是送到了勤政殿,并附话:“符文由圣上亲挂,挂上后不可轻动,摘星阁完工之日,再由圣上亲自揭开,摘星阁才可无虞。” 梁文帝在京城万民的见证下,连夜将符文挂上,云暮还记得那晚的风声猎猎,几条红布在风中如群魔乱舞。 云暮想起空明的期待,他在期待皇上放弃此念,还是期待有人背着皇上揭开符文? 她的手和符文只隔了三尺,只要再往前一步,轻轻揭开一个角,便可查验空明话中的真伪,但她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她虽不敬神明,但也不想旁人因此殒命。 昨天她不是在宫中,就是在布政坊,又给沈聿明挑了几个亲信,甚至都抽不出来摘星阁,她叫来监工:“昨日可有异常之事?” 监工疯狂摆手:“大人,下官一直盯着呢,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云暮看向红布:“这符文,也没有人动过吧?” 监工擦了擦汗,“皇上和大人三令五申,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轻易动啊。” 的一碗稀饭陪着他奔波一日,已经消耗殆尽,此刻腹中的饥饿被面前的食物唤醒。 他拿起一块糕点直接塞入口中,一手抠下粘在盖子上的信。 入目第一句便是“贵妃有孕”四字,沈聿明差点没噎死过去。 第九十七章 吓退媒人 江南,药王谷。 同在江南,但药王谷一带的地势比旁的要高上不少,石山林立,便是再下半个月的大雨,亦不会有影响。 从京城回来后,季川被人围观了好几日,话里话外都是在打探云暮之事,有看着他们长大的邻居、好事的大爷大妈、云暮曾经的红颜知己,还有一些妄图让云暮看在同乡的份上,在官场上拉他们一把的人。 季川同谁都打着马虎眼,原想过几天后就会消停,谁知云暮之事是消停了,但他的事却找上门了,今日亦是如此。 媒婆茹娘再次再外叩门,“小季大夫,我是茹娘,小季大夫可在家?” 季川手中的簸箕被突然出声的茹娘吓得惊落在地,里头的药材洒落了一地,茹娘耳尖,听到声音后,门拍得更加起劲了,嘴里也不住地喊着季川的名字。 这十里八乡,她就找不出比季川和云暮两兄弟的样貌品行更好之人,若是云暮还在此处当大夫,她小叔的两个女儿的婚事都不用愁了,可偏偏他却去宫里当了太监!还成了人人喊打的贼人,不过好在还有一个季川在,至于季川选的谁,这就又不得她了。 季川往里躲了躲,才想起四周的门栏已经被他建高,人们从外头看不见内里的情形。他飞速将草药捡起,而后背起竹篓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等茹娘反应过来,季川已经到了山脚。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茹娘从前每隔几日就登门,一开始还只是平常的寻医问诊,到后来就开始打听他是否有意中人,此后日日前来叩门,就为了给他和她那两个侄女说亲,烦不胜烦。 他只能往山里躲,要么在自家山头的草药园里做事,要么进山采些草药打发时间,待日暮西沉时,才背着草药归家。 也不知之前朝廷派来的人查到了什么,他回来的这几个月都没再见过黑疙瘩,也打听不出此物的下落,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也没有写信去问云暮。 在山脚徘徊了片刻,最后还是抬步往深山里走去,他记得在悬崖边上长了一株幻心草,算算时日,也该长好了。 悬崖似是被剑直直劈开,崖面高陡,崖下云雾瘴气缭绕,深不见底。 季川右手扒着崖边的一块大石,左手勉力往下,但也只堪堪触到叶片,一块碎石从他身边滚下,不知到了何处。 季川不敢再冒险,他从竹篓里拿出两根长绳,一根栓着竹篓将其挂在幻心草下,一根则圈住幻心草将其往上带。 不远处杂草被一双手拨开,脚下干枯的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季川耳尖一动,屏息敛声听了片刻,飞快得把草和竹篓收起,缩在了大石的后面。 季川握着那把有些锈了的镰刀,警惕地盯着前方,就在来人站在大石旁时,季川拿着镰刀朝对方扑去。 “宋参事?怎么是你?” 如今的宋枫相较于刚出京城时的他,已经褪下了一身尖刺。 “季川?你怎么在此处?” 季川尴尬一笑,将镰刀丢了回去,暗自庆幸没有将宋枫划破皮,他踢了踢竹篓:“来采药,你怎么来江南了?可是师弟出了何事?” 宋枫这几个月都一直刻意地把人忘掉,但又一直往着药王谷的方向而来,季川这一问,那些有关云暮的记忆又如潮水将他紧紧裹在其中。 他摇摇头,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大人想来一切都好,还有,如今我已经不是参事了,你同大人一样,唤我宋枫即可。” 季川不动声色地扫着宋枫,在京城的那些时日,他算是看明白了,宋枫和沈聿明对云暮都不一般,尤其是沈聿明。对方死缠烂打,又争又抢,偏他的好师弟也纵着对方。 宋枫这般失魂落魄,这是小心思被发现,然后云暮将其逐出了京? 他这师弟狠起来连他这个师兄都怕,如今也只能同情地拍了拍宋枫的肩,“既然来了,就在药王谷住些时日吧,不过我还要去采草药,你可要随我一道?” 他乡遇故人,宋枫无可无不可,跟在季川身后,对方拔什么他也跟着拔什么。 很快,竹篓就被塞得满满当当,季川依依不舍地看着往山上看。 一路回去,季川每遇到一个相识之人,就要同他们介绍一次宋枫,临到药王谷前,他突然停下脚,道:“可能会有一些热心肠的人,你莫要拔剑。” 宋枫点了点头。 茹娘一直在附近守着,一见到季川就冲了出来,还没等她靠近,宋枫就抽出剑,挡在了季川的面前。 剑尖直逼茹娘咽喉,她方才若是没收住脚,此刻已经去阎王殿重新投胎了。 她结结巴巴地道:“这位壮士,你这是何意?” 宋枫不语,把人逼退了好几步。 身后的季川见茹娘被吓得差不多了,才出来打圆场,“宋公子,她是村子里的一个婶子,不是牢中的死囚,还请手下留情。” 剑身入鞘,茹娘的心还在狂跳,季川笑眯眯地说道:“茹姨,这是我在京城交的朋友。平日里专门审讯犯人,这把剑下不知杀了多少死囚。” “先前卢家和王爷被抄,他都去了,听说地上的血刷了一夜才堪堪洗净。正巧今日他路过,顺道来看看我,你找我有何事,我们进家里来聊。” 这些话,真假参半,但用来唬这些乡野村妇也够了。 茹娘越听,双腿就越软,看着宋枫凶神恶煞之相,哪里还敢进去,她急忙摆手,不住后退,生怕季川把她给拽进去,头也不回地跑了,“无事无事,姨就先走了。” 季川狡黠一笑,拍了拍宋枫的肩:“多谢了!” 见他有条不紊地分着草药,就算是晒干的药材,他不过一闻就能准确地把它们放进药柜。 季川啧啧了两声,抱臂倚在门边看他:“都认得,你学过?” 宋枫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大人身体不好,尤其冬日,所以跟他学了一些,也认得些药材。” 他的好师弟把人调教得真不错。 季川问道:“你想好要去何处了吗?” 宋枫摇摇头:“走一步是一步,可能要往南走吧。” 第九十八章 互通消息 香囊放在枕边,沈聿明一觉到天明,才换上衣服,就迫不及待地将香囊挂于腰间,和腰间那枚祥云玉佩相得映彰。 每见到一个人,他都要拨一拨腰间的香囊,起初他们都不知这是何意,一个个面面相觑,直到文竹拿着早饭推门而入。 “王爷,这香囊真别致,很衬王爷的气质。” 沈聿明满意地点了点头,真不愧是一直跟着他的人,就是比这些人有眼力见,他扫过众人空荡荡的腰间,又拨了一下香囊:“怎么,从来没有人给你们送过香囊吗?” 文竹:…… 其余人:…… 此刻的沈聿明像极了一只花孔雀,文竹恶寒地抖了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语气毫无波澜:“王爷,确实没有,该用早膳了。” 沈聿明心情大好,就连稀饭都多用了一碗。 出门后,他往左拐去,大步流星地进了太子的院子。 太子正用着早膳,见人来有些惊讶,他抬头看天,辰时二刻,没错啊,平日里这个时间,沈聿明已经出去了,今儿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指了指空椅:“坐下一起?” 沈聿明扫了一眼,他那边的稀饭咸菜和这边的根本比不了,不过他不是重口欲之人,在云暮面前装一装博眼球,在外面只要饿不死就行,于是他拒绝了太子:“不用了,臣弟已经用过了。” 他就站在太子的身边,一句话都不说,只拨动着腰间的香囊。 太子纳闷地咬了一口包子,心想,这人是来看他用膳的不成?将口中的东西咽下之后,抬头看了他一眼,入眼的就是一个针脚细密的香囊,他前几日有佩香囊吗? 他随口夸了一句:“你这香囊看起来不错。” “那是,皇兄眼光真不错。” 沈聿明对太子的好感度默默上升了一个点,他拍了拍香囊,终于肯坐下了。 这几日两人常常见面,前几日还一同做了不少事,太子对他倒也没有从前那般仇视,此刻观他表情,突然生出兄长对弟弟的关爱之心。 问道:“这是哪家小姐所赠?” 沈聿明瞬间冷静,他摸了摸香囊,目露怀念,说道:“非也,这是故人所赠,如今如是人非,唯有香囊依旧。” 还当能套出话,结果是个无用的,沈聿明的故人,无非就是当年冷宫的那个废妃,太子觉得没意思得紧,“人虽不在,但还能睹物思人,皇弟切莫伤怀。” 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沈聿明看向太子的腰间,看着上面的香囊问道:“皇兄,你的香囊是崔五小姐所赠吗?” 太子捞起香囊,眼中有过一瞬柔光:“非也。” 只两个字,便没有再说。 沈聿明收回打量,正色道:“今儿一早,臣弟的人送来了一个消息。” 他话音才落,门外响起声音:“王爷。” 见来人面露难色,太子便知是京城来信,“无妨,给顾便是。” 纸上的字和沈聿明所说之话重合在一起:“贵妃有孕。” 太子不知梁文帝曾染上米囊花一事,对此倒是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好胃口也全无,轻飘飘的字条被人随意丢在桌上:“父皇还真是老当益壮啊。” 后宫争宠不断,这胎能不能平安生下尚未可知,就算是个皇子,十几年后,即便他们的父皇还健在,但一个初入朝堂的皇子,怎么能跟他们比? 对他们来说,这一胎的威胁还不如梁承熙来得大。 他们两个如今都不在朝中,其余皇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四岁,若贵妃再趁机吹吹耳旁风,等他们回去,朝中恐怕半边天都要变了。 太子突然有些急了,“江城之事何时能了?” 沈聿明摇头:“难,十日后还有大雨,如今漳渠已经自顾不暇,江城的河道最迟也要十日才能通好,而下游开闸放水的呼声不止,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劝百姓搬离此地,否则后患无穷。” 太子显然也不认同他的话,“昨夜孤也夜观天象,却不见皇弟所说之星象,你为何这般笃定?谁告知于你?” 沈聿明只拨弄字条不语。 太子猜测道:“你与钦天监并不相识,朝中与你交好的孤也只能想到一个云暮,只是他何时学会了观星象?” 沈聿明神色未变,就连手上把玩字条的动作也未停,“皇兄,臣弟常年在外,风餐露宿,学会观星辩天也是正常,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劝说百姓搬离。” 太子没发现任何异样,只能遗憾地移开目光,手指在桌上轻点:“你容孤想想。” …… 云暮在监工担忧的眼神中,再往上登了半层楼,工匠拿着锤子叮叮当当,精妙的榫卯结构将木材紧紧贴合在一起。 临走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红布,却不知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也有一个人正死死地盯着红布。 “好好盯着他们,莫要出现半点纰漏,摘星阁建成,赏赐少不了。” 监工笑道:“多谢大人提点。” 他招手叫来几个人:“都盯着些,尤其是红布,若是被人掀了,本监工就先问你们的罪。” 才到门口,砚石就牵来了马:“大人,要去何处?” 云暮本想说出护国寺,但最后还是道:“布政坊吧,那件事查得怎么样了?” 砚石有些羞愧:“大人,能查到的都是卷宗上的东西,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一个人但凡生活过,都会留下痕迹,怎地一涉及贵妃之事,便什么都查不出,这才是最奇怪之处。 “从李天那边入手也查不出?” 砚石也觉得奇怪,“小的带砚清他们就差把李天住的地翻过来了,什么异常的地方都没有发现。 且京兆尹负责登记造册之人已经换了数批人,如今当值的都是今年春天刚来的的新人。 而那个卖给他们房子的人也已经举家搬迁,听说是去晋城那边投靠亲戚去了。 如今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街坊也都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去了晋城,不过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 这法子虽笨,但如今情况不明,也只能如此,除非李天能够开口。 第九十九章 算盘落空 “皇上,云大人医术高超,不如您忍痛割爱,把他赐给臣妾一段时间如何?” 贵妃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部,语气里是止不住的害怕,“臣妾实在害怕……” 哪怕点到自己的名字,云暮还是无动于衷,垂头站在梁文帝身侧,一言不发。 换做其他人,梁文帝早就一口应下了,但让云暮一个金吾卫上将军给贵妃当太医,传出去这让人如何看他?况且他有私心,并不喜云暮同后妃交往太多。 “云卿有公务在身,多有不便,你若担忧,朕便让院使日日来为你诊脉。” 意料之中的拒绝,贵妃的本意也不是要云暮,她顺着台阶下,道出了最终目的:“后妃长久未有人怀孕生子,臣妾着实害怕,皇上,不如让皇后娘娘一同照看臣妾这一胎,直至生产。” 后宫每有妃子怀孕,不过五个月,都会滑胎,但查来查去都是出于意外,这话不免有给皇后定罪之嫌,贵妃解释道:“若有人想毒害臣妾,有皇后娘娘在,对方想来也会顾及一二。” 云暮幸灾乐祸地扫了贵妃一眼,对方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皇后平日里待其他皇子虽不如太子那般亲昵,但梁今越出生不久就被封了太子,背后还有崔家,不管是皇后还是太子之位,都坚不可摧,皇后何须对那些怀有龙胎的妃嫔下手? 况且皇后曾被禁足三年,那段时日,妃嫔们不是落胎便是诞下死婴,皇后都自顾不暇,怎么还能分心对那些人动手? 梁文帝再不喜皇后,也不至于任由旁人污蔑了去,“院使是妇科圣手,就这么决定了。” 见贵妃不情不愿地离去,云暮思虑了片刻,还是叫过一个小太监,“替本将军去皇后宫里传句话。” 这一胎,必定有诈。 云暮回了布政坊,一眼就看见中郎将正带着金吾卫操练,而队伍的最边上站着一个才与他们腰平齐的十五。 这几日孟煦有事外出,十五在家待得无聊,云暮便把人带来跟他们学武,十五人虽小,但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察言观色的功夫学得比武艺还好,来了几日,不止学了武,还同金吾卫的人打成了一片。 十五见到云暮,对她扬起了一个笑,而后又专心地挥起了手中的木剑。 布政坊的剑都是开过刃的利剑,他们也不敢给十五用,于是冯章便捡了跟树枝,略做修剪,给十五做了一把木剑。 云暮驻足看了片刻,正要去书房,就听见外头的喧闹之声:“我不要去!” “本公子堂堂一个侯爷世子,去一个太监底下当差,这算什么事?传出去咱侯府的脸都要丢尽了!” “闭嘴!你做出这种事,还有脸了,你爹我求爷爷告奶奶才让宁国侯压下此事,你若在犯浑,本侯这就回去请家法,再请族老……” 今日因十五在,中郎将便挑了一个阴凉处,谁想竟听到了这番话,来人声音之大,让院里院内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在场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在云暮身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移走。 云暮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这附近不时大理寺就是御史台,太监似乎只她一人?她才转身没走几步,就看见安远侯拎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人进了布政坊。 见了云暮,安远侯松了手,“云将军,本侯去求了圣旨,让这个逆子在布政坊待上一段时日,你平日里如何训练他们,就这么对这个逆子,不用对他手下留情。” 世子站定后直接转身:“爹,我不练,我要回去见祖父。” 安远侯府的老太爷溺爱孙子,不管对方闯了多大祸事,都派人善后,以至于世子如今已经年过二十,心性却还是如十五岁,只是这回他又犯了什么错,竟让侯爷亲自连夜送来,生怕人跑了似的。 云暮接过圣旨,是梁文帝亲笔所书,但上面并未说明来金吾卫之由,便将其给回了安远侯。 “侯爷还请放心,本将军一定不负你所托。” “那就多谢云大人了,记得,莫要手下留情。” 说完,安国侯把人往云暮身边那边一推,带着家仆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布政坊。 …… 太子跟着沈聿明,苦口婆心地劝人搬离,但从白日到日暮西沉,都无人理会,好不容易有人说愿意搬,但官府的人得将他屋里的东西和田间的庄稼都一同搬去。 屋里的东西还好说,但地里的庄稼如何能搬? 见沈聿明他们束手无策,村民指着地里的庄稼说道:“如今庄稼长势甚佳,这要是搬走了,谁来替我们打理?秋日的赋税又拿什么来交?” “殿下,你们吃顿饭就是几百两银子,而我们这些人种上一辈子的地也攒不下这么多钱,你要我们如何肯搬?” 沈聿明突然沉默,如今天气好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百姓靠天吃饭,自然不会相信他的话,他有些心力憔悴,自暴自弃地想着,不想在劝,应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他大失所望地望着这些已经劝过无数次的人:“本王所言非虚,你们此时若是搬走,还能将家里的东西拿上,但如果晚了,到时别说粮食,命可都要没了。” 沈聿明丢下这句话,便策马走了,这些人不信,江城那些受过他恩惠的人或许会听。几千余人分成十几批站曾经的集市上。 同样的话,沈聿明和太子讲到口干舌燥,但无一人应答,最后沈聿明说道:“即便搬走,如今能排队领粥的,往后亦可,直至除掉水患。” 听了这番话后,终于开始有人附和,一人出声,其余人也开始附和,沈聿明终于松了口气,这还是这么多时日以来,第一次胜利,他大手一挥,“去找官府登记,而后回去收拾东西,分批搬走,先走之人回去清扫出房屋,后走的则要继续疏通河道。” 沈聿明手里捏着他们的饭袋,无人敢有异议。 到了日暮时分,官府外依旧站着不少人,沈聿明揉了揉眉心,说道:“今日就先到这里,剩下的明日早些来。” 他回到驿站,一头扎进了书房,提笔写下一封厚厚的书信:“送到京城。” 第一百章 骗人 因要交换情报和一同外出,这几日沈聿每日用了早膳就往太子的院里走,今日亦是。 “皇兄,贵妃不安好心,就算崔家人还在京城,但对于后宫之事,他们鞭长莫及,再不回去,对臣弟的影响倒也不算大,但对皇兄可就不一定了。” 他悠悠提醒:“贵妃这胎铁了心想要扣在皇额娘头上,这次她没达到目的,但下一次可就说不定了。” 太子接过那封信,细细看完之后,还有几分狐疑,他的人都没有把消息送来,怎么沈聿明比他还早知晓? “你哪来的消息?” 问完之后,他哂笑了一声,“孤倒是忘了,你和云暮交好,父皇身边的事怎么能瞒得过你。” 沈聿明不置可否:“这事云将军已经告知皇额娘,让她早做防备了。” 太子沉默了片刻,“多谢。” 沈聿明道:“只要解了水患,皇兄便可在朝中立威,届时你势大,再有崔家,贵妃便敢再对皇额娘下手。” “但如果没做好,失了民心和帝心,臣弟倒是无所谓,可皇兄和皇额娘的日子可就要难过了。” 太子微怔:“你不想争?” 沈聿明收回那封信:“说不想争恐怕皇兄也不信,但臣弟此次回来,确实只想查清当年的真相。” 太子比沈聿明要大,纵火一事,他记得清清楚楚。 “你觉得那件事有蹊跷?” 沈聿明摇头,没有再多说,当年之事多了去,他要查的可不止这一件,如今这番话不过是为了让太子放下戒心罢了。 “走吧,今日要去漳城。” 熙熙攘攘的街道,小摊随处可见,比起江城,漳城的人如今还算是安居乐业。 见了生面孔,还身着华服,骑汗血宝马,路上之人都仰着脖子看,人走后还踮着脚望着他们去的方向,纷纷猜测。 “他们是谁?” “还带着刀,看起来不似常人。” “好像是往府衙去了。” “难不成是太子?” 他们这些地方,一年都没有几个大官会来,近日只听说太子和秦王到了江城,这几个人多半就是了。 “他们来漳城作甚?” “那谁知道呢,你既想知,不如去打探一二,回来同我们说说。” 方才问话之人啐了一口,“你没瞧见他们腰间的剑吗,只怕才一靠近,我的小命就要没了。” 沈聿明一行人无心欣赏,直奔府衙,把知府吓了一个好歹。 “下官见过太子殿下,秦王殿下。” 沈聿明开门见山:“上次让你劝人搬离漳渠附近,如何了?” 知府面露难色,“还有一人不愿搬走,还说府衙之人危言耸听。” “家在何处?” 沈聿明看着面前这个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想到他给人置办的房屋,很是不解。 “他为何不搬?” 知府叹了一口气,“这是他家祖宅,那几个也是,世代单传,如今传到他这里,卖得只剩下眼前这个茅草屋,还断了香火,他觉得愧对列祖列宗,便想死守祖宅,告慰先灵。” 沈聿明:…… 太子:…… 其余人:…… 就连说这话的知府都很是无奈,但他着实没有办法了,但还有一事他并未说出。 此次漳渠开闸不同往日,必会牵连到两侧之人,游说他们不算什么难事,就是这个老无赖说什么都不愿意搬走。 听到动静,沈聿明余光瞥见一个如炮仗一般的身影直直朝他们的方向冲来,他把太子护在身后,身边的侍卫也察觉到了,忙上前把人护在中间。 “大人,您来了,可是想好要答应小人的条件了?” 来人正是那个不愿搬走的老无赖。 知府对着他的脑袋拍了一掌:“这是太子和秦王二位殿下,还不快点行礼?” 老无赖笑嘻嘻地跪在地上叩三下头,“二位殿下也答应小人的条件了?” 沈聿明见他不停地搓手,满脸猥琐之相,虽知不该以貌取人,但心下还是忍不住厌恶。 他看向知府:“什么条件?方才怎么没听你提起?” 才刚说完,就见那个老无赖凑到他面前,身上的臭味直直窜进鼻子,被他的双目熏得有些泛红。 老无赖理直气壮道:“那日不是说了,若大人给小人一个媳妇,小人即刻搬走,你们今日没有把人带来?” 沈聿明后退了两步,扭头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他这么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美男都没有媳妇,就要替人张罗婚事,还是这种无赖? 破败的茅草屋,泛着恶臭还有一口黄牙的老男人,说不定把家里翻个底朝天都逃不出十个铜板,就这,还想娶媳妇?除非谁家长辈得了失心疯,才会把女儿嫁给这种人。 知府察觉出沈聿明不喜,当即上前挡在两人中间,“闭嘴,怎么跟王爷说话的,那日就已经告知你了,官府不会替你张罗婚事,你要么搬走,要么等死。” 沈聿明拍了拍知府的肩膀,示意其退下。 “你想要一个媳妇?” 老无赖阴沉的脸上又浮出笑意,“王爷,寻常人家的年轻姑娘就好,最好是屁股大好生养的,若是从宫里来的侍女就更好了,听说……” 他兀自说着,还咽了咽唾沫,看得沈聿明想一脚将人踹进漳渠,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即便是这么个无赖,但他也是大梁的百姓。 沈聿明道:“但你这房子,外头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人家姑娘见了都要跑,如何跟你生活?” “宏村的房子是本王置办的,住进去之后就是你的,若这儿的房屋毁了,朝廷还会额外给些补偿,有了房又有了钱,你何愁娶不到媳妇?” 沈聿明忽悠起人来,那是一套接着一套,把老无赖说得脑筋都转不过弯来。 “王爷此话当真?” 沈聿明信誓旦旦道:“那是自然,回京封王建府后,媒婆都踏破王府门槛了,这些都是经验,本王还能骗你不成?” 老无赖当即回了破茅屋收拾东西,“小人即刻就搬。” 太子嘴角微微抽搐,看着沈聿明胡言乱语,“皇弟这张嘴,不去做御史,还真是可惜。” 沈聿明笑嘻嘻地说道:“臣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第一百零一章 贵妃中毒 左右也无事,沈聿明也顺道去宏村瞧瞧,江城的一部分百姓也要迁到此地暂住,若房子还未建好,恐生事端。 也幸好他来了。 半个时辰前。 刘志携全家老小搬至宏村,东西才刚搬进屋里,没多久,一个妇人带着几名高壮的男子直接闯进他们的家中,将东西都丢了出去。 刘志拿出官府批的凭证,让其把东西捡回,谁料被那几人兜头打了一顿,分配房屋的凭证也被他们撕毁。 妇人翘着小指捏起桌上那个破旧的包袱,砸到了刘志的身上,很是嚣张:“什么凭证,你们见到了吗?” 其余男子同时摇头:“没有。” 她又问那几个围观之人:“他们是自愿搬出,将房屋让给我的是吧?” 众人无人应答,除去刘志一家,也无人出声反驳。 妇人冲刘志得意一笑,“你瞧,你身上的伤都是你自个儿摔的,这房子也是你们让出来给我的,都与我无关,你若赶去告到官府,我让你们宏村住不下去!” 她指着不远处那个小屋说道:“喏,哪儿才是你们的家,记住了?” 刘志哪里肯依,刘家还尚未分家,一家老小全挤在一块,又是第一个搬过来的,秦王特意拨给他一个勉强够住的房子,谁料才刚搬来,就发生了此事。 他起身挡在门口∶“我的房子就在此处,你们若是强占,那我也只能告到官府。” 周围的人纷纷劝道:“罢了吧,你搬走就是,同他们争论,你讨不了好的。” “是啊是啊,这儿的县长是她小叔。” “民不与官斗啊,更何况你一个从江城搬来的。” …… 诸如此类的话,一句又一句地钻入刘志的耳中,他怒道:“那又如何,既然这般有本事,为何不一早便让县长把这个房子拨给她住?” 被人揭了短,妇人恼羞成怒:“给我打!” 自从周围的房子慢慢建起,她一早就相中了这一间,奈何这些是给避灾之人住,与他们无关,但她县长小叔说了,若一直无人住,他们便可自行处理。她左等右等,眼瞅着快到王爷说的时间了,没想到竟然真有人搬了进来。 原本十拿九稳的东西,居然被人占了,妇人当即带人杀了过来。 见不是老的就是小的,他们自然没有把人放在眼里,打就将人打服便是了,结果居然是个硬骨头。但再硬也得把房子给她腾出来。 她歪了歪头,笑道:“那又如何,即便告到官府他们也不会对我真的动手,反倒是你,再敢废话,就滚出宏村。” 又命人把刘志打了一顿后,才将人丢进了那个小屋子。 沈聿明他们到时,正好撞见了这一幕。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 未央宫里,红玉接过门外递进来的东西。自从太子离京,后宫又是贵妃管事,皇后便闭门谢客,只有初一十五才将门打开,只因陛下要宿在未央宫。 皇后礼佛出来,身上还带了厚重的檀香,“什么东西?” 红玉将盒子打开,来到皇后跟前:“这是云大人送来的象牙辟毒筷。” 皇后眉眼一冷,顿时收回手:“丢出去。” 红玉忙道:“娘娘,贵妃这胎像是冲着咱来的,不若将辟毒筷留下,也能防备一二。” 云暮同沈聿明交好,人才走,又想起巴结她,皇后心里还是怨着他,“未央宫什么稀罕物没有,还能缺了一双辟毒筷不成?丢出去!” 红玉惋惜地看了辟毒筷一眼,但到底没有如皇后所说的那般丢出去,反倒是收进库房,放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前几日,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来传话,说是贵妃欲让皇后照顾她直至产子,当真荒谬! 皇后有无戕害有孕妃嫔,红玉比谁都清楚,这帽子被硬扣在皇后头上,她气得差点要去长乐宫同贵妃争辩一二。 去打听了才知晓这些话并未传出,红玉不由地松了口气,幸而被皇上推拒。 红玉才从库房出来,就隐约听见有人在叩宫门,很快又转为拍门,再往前走,便能听到有人在外喊叫:“皇后娘娘,救救我们娘娘。” 红玉忙叫人将门打开,只见贵妃身边的红袖顺着门的力度跌进未央宫,仰头见是红玉,忙抱住她的腿哀求:“红玉姑姑,求您让皇后娘娘救救贵妃娘娘。” 外头的喧闹让皇后静不下心,她从书房走出,“何事如此喧扰?” 红袖撒开手,起身跑向皇后,一连磕了好几个头:“皇后娘娘,我们娘娘被人下了毒,求您救救她。” 皇后皱眉,“那还不快去请太医!皇上那边去请了吗?” 红袖回道:“请了太医,奴婢一时情急,只想着来请娘娘了。” 皇后在心里骂了一句蠢货,“摆驾长乐宫,黄德全,去勤政殿请皇上。” 云暮跟在梁文帝身后,再次来到了长乐宫。 贵妃一见了梁文帝,挣扎坐起扑入他的怀中,“皇上,有人要害我们的孩子!” 面色苍白,冷汗将鬓边的发黏在脸上,言语间满是惊恐。 云暮扫了殿内一眼,最后落在正验着桌上吃食的院使和另一个太医身上。 梁文帝轻拍贵妃的后背,低声安慰了几句,转而问道:“发生了何事?” 院使回道:“臣来时,贵妃呕吐不止,呼吸不畅,隐隐有些见红,许是中了毒。” “何物所致?” “皇上,菜还未验完。” 院使他们也才到不久,这桌上的东西还未验完,不敢轻易定论。 梁文帝下巴微抬,云暮了然地走到桌边,问道:“不知贵妃娘娘最后用的是哪道菜?” 贵妃把头埋在梁文帝怀中,一言不发,倒是红袖出了声:“回大人,娘娘自有身孕以来,便喜食辣,最后用的是那道双椒鱼。” 云暮接过太医递来到银筷,挑了一块鱼肉,见银筷未变色,又放在鼻下嗅闻,而后摇了摇头。 三人将桌上的菜都验了一遍,银筷还是没有变色,云暮的目光落在了距离最远的那一道甜汤上。 她拿起汤勺舀了舀:“红豆甜汤?” 第一百零二章 阴暗的想法 妇人只瞥了沈聿明一眼,便指使着男人把人拖进那边的小屋,才道:“年轻人,我劝你还是莫要多管闲事。” 这里的人除去刘志,无人认识沈聿明,他方才急着赶路,将知府他们甩在了后头,如今不过文竹跟在他身边,他对刘志摇了摇头,阻了对方的话头。 翻身下马,他来到妇人跟前:“若我就要管这桩闲事又如何?” 那几个男人见状,没再管刘志,而是把沈聿明二人围在中间。 妇人见他模样生得好,当下也多了些耐心,好言劝道:“小兄弟,劝你还是莫要多管闲事,那人肖想不该是他的东西才落得如此下场,他都不曾说话,你又何须替他出头。” 沈聿明疑惑问道∶“那不是你方才恐吓,他才不敢说吗?” 妇人见他听不懂好赖话,当下也收了笑意:“你可知此处是谁管事?” 沈聿明上下扫了她一眼,确认先前在宏村没见过此人,“总不能是你吧?” 妇人无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不屑,瞬间就像被点燃的炮仗:“怎么不能是我?在这宏村,我说了算,你若是想在村里安生地生活,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 几人说话间,太子和知府终于赶到。 “王爷。” 围观之人皆如遭雷劈之相,呆滞在原地,那硬气的妇人不可置信地看向沈聿明:“你是王爷?” 有人开了头,刘志亦不用再瞒着沈聿明的身份,他将碎成片的凭证捧至沈聿明面前∶“王爷,此妇意图占了草民一家的房子,还撕毁了官府发的凭证,逼我们一家老小都住进那个只有一间屋子的房子!草民不依,便对我们大打出手。” 沈聿明只扫了一眼,就认出那是他派人特制的凭证,他捏起其中一片∶“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 妇人抱着头尖叫了一声,“你怎么会是王爷?” 而后又指着刘志说道:“你早知他是王爷,方才为何不说?” 说罢,便想趁沈聿明他们不备偷偷溜走,但文竹和那些赶来的侍卫怎会给她机会?手中的剑才亮出几寸,他们便被吓得呆在原地,纷纷求饶。 沈聿明睨了一眼知府,“你怎么看?” 知府擦了擦汗,瞪了妇人一眼,“还不把人家的东西给抬进去?” 几人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东西,将上面的尘土一一拍净后,恭敬地将刘志一家迎了进去。 知府才到,就有人去和保长通风报信,保长显然与妇人相识。 “都是误会,误会,小妹误以为他们是抢了别人的房屋来住,这才起了冲突,是吧?” 保长用胳膊肘杵了杵妇人,妇人哎了一声,笑道:“可不是,这房子都是王爷自掏腰包建来给灾民所住,难免会有一些心术不正之人钻空子。” 刘志听后,梗着脖子说道:“我可是有凭证的!” 妇人讥诮一笑:“谁知你那凭证是真是假。” 刘志:“你……” 沈聿明冷冷道:“这凭证是本王派人特制,江城无人敢弄虚作假,你的意思是本王给了他们假凭证?” 妇人面色大骇:“民妇绝无此意。” 沈聿明却不再看她,转头同知府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说完,他抬步往村子的另一边走去,路上他突然想到,既然沥城之人不愿搬走,不如就借建造房屋把人哄出。 于是附耳对文竹低语了几句,惹得太子侧目。 “还有三四日,若他们还是不搬,你怎么做?若到时无雨呢?” 沈聿明回道:“雨必定会下,要么提早一两天,要么就晚一两天,若是不走,那便派人把他们押走。” 漳江二城的守卫加起来,他不信那些人宁愿死在刀下也不愿搬走。 沈聿明二人回到江城时,城门早早就关上了,按理说不应开城门,但自山洪暴发以来,江城的宵禁形同虚设,是以守卫很快便开了门,就在城门再次要合上之时,有声音自后传来:“且慢!” 守卫不敢听他言,若是贼人,那他们就遭殃了,好在沈聿明听出是文竹的声音,“是本王的人。” 文竹胯下之马已经跑出了残影,飞驰穿过城门时,还不忘同守卫道谢。 “王爷,都吩咐下去了,若是不出意外,明日应该会走一批人。” 沈聿明把水壶抛给他:“嗯,走吧。” 翌日上午,沈聿明见还有不少人留在村子里,不禁蹙眉,招来保长:“为何他们不去?” 保长搓了搓脸:“他们说那里离村子太远,来回不方便,不愿去。” 沈聿明问道:“不是有供他们吃住的地方吗?” “这……小人也不知。” 保长也愁啊,鬓角的白发都多了几缕,太子、秦王、知府,他一个都得罪不起,但这些人就是不肯搬,他有什么办法? 每日在三城之间奔波,沈聿明累得沾枕就睡,但这些人却依旧我行我素,他们不是不想搬,只是想趁机多讨些好处,但此处出来,户部只拨了五万两银子,要不是他逼着顾家吐出不少粮和钱,只怕如今已经分文不剩了。 他阴暗地想着,既然这些人不愿搬,那不如就让他们葬身洪水好了,反正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但很快,他又止住了这个念头,他是王爷,该为万民计,轻轻吐了一口浊气,“把三位知府都叫来。” 还有三日,不能再拖了。 梁文帝下巴微抬,云暮了然地走到桌边,问道:“不知贵妃娘娘最后用的是哪道菜?” 贵妃把头埋在梁文帝怀中,一言不发,倒是红袖出了声:“回大人,娘娘自有身孕以来,便喜食辣,最后用的是那道双椒鱼。” 云暮接过太医递来到银筷,挑了一块鱼肉,见银筷未变色,又放在鼻下嗅闻,而后摇了摇头。 三人将桌上的菜都验了一遍,银筷还是没有变色,云暮的目光落在了距离最远的那一道甜汤上。 她拿起汤勺舀了舀:“红豆甜汤?” 云暮扫了殿内一眼,最后落在正验着桌上吃食的院使和另一个太医身上。 梁文帝轻拍贵妃的后背,低声安慰了几句,转而问道:“发生了何事 第一百零三章 下毒真凶 红豆都被人碾成了两半,煮出来的甜汤甚是浓稠,云暮细细搅拌,最后挑出了一粒还算完整的红豆。 只是这个红豆与寻常红豆有些不同,即便是长久熬煮,也依旧能看出下半部分的黑色,云暮将此物递给院使。 “皇上,此物名为相思子,含有剧毒,若人误食,轻则中毒,重则丧命。” 院使话间,云暮尝了一小口甜汤,但很快又吐了出来,又漱了口才道:“甜汤里还被人加了夹竹桃的汁液,为了掩盖苦涩之味,只能往甜汤里多加糖。” 贵妃小声抽泣:“皇上,臣妾只吃了一小口的红豆汤就见红,若是将那一整碗都吃下,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梁文帝怒上心头,“黄如海,去查!朕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好歹的竟敢残害龙嗣!” 验出了毒后,云暮站到一边,任由院使解释,只要得了毒物,解毒对太医来说不是问题。 院使才将两者之毒说清,门外传来一声惊呼:“三殿下,您慢些。” 三皇子梁承熙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母妃!您没事吧?” 才扭头就看见寝殿里站了不少人,他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对着三人行礼后,忙单膝跪在脚踏上:“听说有人下毒戕害母妃,父皇,您一定不要放过此人!” 苦涩的药被人端来,三皇子接过,一勺一勺喂给贵妃,母子情深,不外如是。 夹竹桃有毒,宫中早早将其砍了去,只剩玉春堂附近的几棵。很快,黄如海就带着罪魁祸首和证人来了长乐宫。 “皇上,奴才查了,只有许嫔今日去过玉春堂,还折了一枝夹竹桃回去,但奴才带人去时,只剩下这些。” 一个小太监捧着几片叶子到了梁文帝面前:“等奴才去时,许嫔宫里只剩这一点。又在许嫔的梳妆盒里找到了这些。” 黄如海手一摊,一捧红中带黑的相思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云暮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眼神,反倒是太医指着那些东西激动说道:“皇上,就是这些!” 惹得云暮看了他好几眼。 梁文帝冷声问:“许嫔,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前些时日,梁文帝日日宠幸许嫔,不过半年,便将膝下无子的她从官女子封到了嫔位,若来日怀上龙胎,妃位于她,唾手可得,梁文帝想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 许嫔恨恨地盯着贵妃,“没有,这些都是妾身做的,只恨没能将这个毒妇毒死。” 她做这些事根本没有隐瞒,被人查出不过是迟早的事。 梁文帝失望地看着她:“为何?你就这般嫉妒贵妃怀有身孕?” 许嫔大笑起来,眼角沁出了泪水:“皇上,若不是这个贱妇在冬日将妾身推入湖中,妾身怎会被冻坏了身体?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她抚了抚平坦的腹部,又哭又笑,宛若疯癫:“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提起那事,梁文帝的眼中终于起了波澜,“当日人多,你脚边还有石头,这才在慌乱中跌入湖中,怎能把此事怪在贵妃头上?” 许嫔含着泪说道:“皇上,当日确实有一双手将妾身推入湖中,您怎么就偏信她一人?” 梁文帝此刻再也没了耐心,“许嫔毒害贵妃,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许嫔呵呵地笑了几声,怨毒地盯着贵妃,任由太监将她拖出去。 云暮虽不清楚她们的恩怨,但她总觉得下毒一事没有这么简单。 贵妃勾着梁文帝的衣袖,撒娇道:“皇上,此事有一就有二,臣妾实在是害怕,不如你就应了先前之话吧。” 而这一次,梁文帝并没有直接拒绝,“容朕想想。” 坦房外,一个太监亦步亦趋地跟在云暮身后。 “贵妃和许氏有什么恩怨?” 小太监解释道:“先前许氏在生日宴上不小心跌落湖中,当时正值冬日,许氏又来了小日子,于是就被冻出了小毛病,太医说此后再也不能有孕了。” 云暮奇道:“那时许氏正得宠,皇上不查?” “查了,但那蛇突然出现,主子们都吓作一团,慌乱间的推搡也实属正常,什么都没查出,许氏也因为一味地攀扯贵妃才失了宠,最近才复宠。” 小太监想起一事,低声道:“大人,自从贵妃有孕以来,许氏隔三差五就给她送吃食,听说今日那道甜汤便是许氏送去长乐宫的。” 云暮眉尾一挑,贵妃方才为何不说? …… 后半夜,沈聿明被呼啸的狂风吵醒,他披上外衣站在窗边,心中焦急万分,想到云暮所说的时间,心才定了半分。 左右也睡不着,于是将灯挑亮,拿起一本治水的书看了起来。 卯时五刻,鸡鸣声准时响起,而沥城的天却还是灰蒙蒙一片,在外行走都要打上灯笼。 沈聿明再也坐不住,在屋内来回踱步,犹豫了片刻,提起灯笼往知府的家中走去。 接近辰时时,天空突然飘起细雨,谁也不敢再拖,决定调取沥城的大半守卫,将王家村的人都逼至漓县。 见守卫拔剑,王家村那些胆小之辈纷纷拿着将家中值钱的东西放置在木板车上,摇摇晃晃地推着前行。 照着这个速度,怕是洪水来了他们都没走出一里地,沈聿明大声道:“只准带些衣物和银钱。” 拥挤的人群中有人喊道:“还有两日,怎么来不及?难不成王爷你是想让咱们花大价钱买你的粮?” 这些是他们辛苦半年种出来的,怎能说丢就丢?只要都把米粮拿上,他们就不信沈聿明能把人全杀了。 存了这种心理,那些人是越拿越多,木板车上的东西垒得比人还高,他们恨不得将木梁土砖都搬到车上。 雨势越来越大,即便带着斗笠,雨水还是打湿了沈聿明的衣裳,雨越下越大,也不知洪水何时会来,他压着怒气,说道:“本王再说一次,除去一些银钱和衣物,其余东西都不许拿,到时本王会派人搭棚施粥。” 王家村的族长示意村民继续搬,他则走到沈聿明面前,说道:“王爷,这些粮就是大伙的命啊,就算是要走,咱也得把这些粮带上不是,否则到秋日如何交得起田税?” “若您通融通融,免了王家村的田税,小人一声令下,他们保证只拿衣物就走。” 地一百零四章 要么死,要么走 沈聿明双眼微眯:“你在威胁本王?” 族长笑道:“小人不敢。”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得意。 即便是王爷又如何,没有他发话,王家村的所有人不都是听他的?况且,他也是为了王家村所有人着想。 江城被毁于一旦,只要能免一年的田税,他们将粮食高价卖给江城人,趁机大赚一笔,往后几年都不用愁了,毕竟谁让他们不放闸开水,地里的麦叶都发黄了,若是收成不好,他们定要闹到京城! 每次来劝王家村的人搬走,一些人前脚才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就换了说辞,说什么都不肯搬,沈聿明一直怀疑是族长从中作梗,但一直抓不到把柄,如今都到了这步田地,他还试图讨价还价,也不怕没命花? 沈聿明不再同他废话,将他的双手束在背后,剑身搭在他的脖上,这个变故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王爷。” “族长。” 沈聿明说道:“把本王刚才说的话跟他们重复一遍。” 族长梗着脖子就是不语,沈聿明对着他的大腿就是一剑。危难关头还拿一村的人命来赌,这种人便是死都不足惜。 族长的惨叫声划破天际,村民都停下动作,围了过来。 沈聿明说道:“本王再说最后一次,只许拿衣物和一些银钱。” 族长忍着痛说道:“听我的,把粮食都搬走,这些狗官定是想在我们走后,偷偷将粮食拿走,一定不能让他们如愿……”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沈聿明一剑封喉,提着衣领把族长丢在人群中:“两条路,要么死,要么走,随你们选。” 王家村里,除去族长媳妇的哭骂声,只剩雨声,就连平日里那些仗势欺人的狗都夹着尾巴缩在角落。 “我要告到京城,我要去皇上面前揭发你!” 族长的媳妇突然扑向沈聿明,他侧身躲过,有三个云暮那般大的人倒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她骂骂咧咧地使唤着村人把她扶起,但无一人敢动作。 沈聿明点了点地上的族长,说道:“等敲完二十下锣,还有人不走,那便留下来陪他吧,也免得他在黄泉路上孤独。” 王家村的半数人早早便想搬走,但每次他们刚想要搬走,就被他带着人打了一顿,族长大人颇有技巧,面上看不出,但内里却疼得厉害,一来二去的,也就没人再有搬走的念头。 如今人死了,族长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他媳妇在村里的口碑也不大好,王家村的人纷纷拿起东西就往漓县的方向走去。 一个,两个…… 那个妇人艰难起身,见周围的人几乎都散了,她骂骂咧咧,但有了前车之鉴,却是不敢再骂沈聿明他们。 沈聿明和知府对视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松快,“你回去瞧瞧,城中搬得如何了。” 城中的地势不高,还靠近河道,沈聿明一早就让他们暗中将东西搬走,此刻忧心的也是城中的百姓。 虽说从昨日起,城中的百姓都陆陆续续搬走,但如今那边只有一个知县在主事,知府也确实放心不下,他说道:“城中搬得守卫不少,这些人都留给王爷,下官在漓县静候王爷。” 另一边的江城的百姓也正往外搬着东西。 顾家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但此前一直不信,直至听了知府之言,这几日才紧赶慢赶地将东西搬走,今日的队伍中,最显眼的便是顾家的马车。 城门一开,顾家的马车便装满东西往城北搬去。 城北多山,地势也高,不足的就是离城中远,且山路难行,从城中到城北的路程和到宏村等地的路程大差不离。搬去城北,得炸山开荒才能搭建房屋,不仅耗钱财,也费人力。 顾家搬去那边,无非是想保住粮食和家产,上次那一万石粮,顾老爷着实心痛。 前方吵嚷,文竹焦急地策马上前,原是顾家的马车撞上了最前头的木板车,却说什么都不肯帮人把东西捡回车上,为数不多的两袋米也被地上了尖锐的石头划破袋子,泛黄的糙米铺了一地。 文竹拦住欲走的几个车夫:“你们撞倒的,给人捡起来。” 车夫认得他,但如今沈聿明不在,太子先前对顾老爷的态度他们也有目共睹,是以并不把文竹放在眼里。 那几个车夫踢了踢地上的糙米,不屑道:“这位大人,如今都忙着逃难,就通融一下又能如何。” 强行被太子扣下,没能去接应自家王爷的他本就心烦,如今还被一个车夫挑衅,文竹的双拳紧了又紧,但到底没有没有挥过去:“你捡还是不捡?” 车夫啐了一声:“我就不捡,主子都不在,你觉得太子会偏袒你还是偏袒我们家老爷?” 手臂被人握住,文竹偏头一看,只见身后之人对他摇了摇头,文竹深深地看了一眼车夫,“滚。” 正好他家王爷找不到由头寻顾家的麻烦,这几个蠢货就自己送上门。 文竹往后瞥了一眼,趁乱招来同伴,将地图塞到他们手中,“等会儿你们找机会溜走,顺着这条路去沥城的王家村,王爷那边还在等着人手,马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 这几个人是云暮上次送来的人,当时沈聿明留了一个心眼,让他们乔装打扮成流民,暗中替他办事。也正是因此没有被太子发现。 昨夜他回来时,就做了两手准备,若太子放他走,皆大欢喜,但如果太子想让王爷孤立无援,他也还有后路。 文竹想了想,还是没将昨日手刀的信件交给他们,等余下之人都出了城,他便趁太子不备偷偷溜走。 将地上的糙米连同碎石一并装入袋中后,太子姗姗来迟,“发生了何事?怎么出城的队伍迟迟不动。” 文竹答道:“回太子,方才和顾家的马车撞上,现下便能启程。” 太子勾了勾唇,虚伪道:“若没有你,孤不知该如何是好,等安顿好他们,你便带人去沥城吧。” “是。” 太子转身之际,虚伪的笑意顿收,满目冰冷,心道:沈聿明,休怪孤无情,你死在沥城便是最好。 第一百零五章 遇险 巳时中,王家村的人终于往漓县的方向去了,沈聿明骑马缀在队伍的末尾。 山路湿滑难行,众人走得极慢,他往江城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未窥见文竹等人的身影,他抚了抚腰间的荷包,心中的焦急才缓了几分。 昨日让他随着太子去江城,一是那边还有他们的人,二是他的东西都还在院子里,包括云暮给他写的信,若是被太子发现,只怕会对云暮不利。 临近漓县,沈聿明一行人迎面撞上沥城知府,知府见沈聿明无恙,才终于放心。 “王爷。” 沈聿明往他身后看去,“文竹他们来了吗?” 知府摇头道:“不曾见过,许是江城的事耽搁了。” 正说话间,忽然传来哭喊声,两人对视了一眼,忙上前去查看。 “她还那么小,你们怎么把她忘了!” “不过是一个女娃,没了就没了。” “我要回去找我女儿。” 绝望哭喊的妇人,尖酸刻薄的老妪,还有站在一旁无措的男人。 知府皱眉问道:“发生了何事?” 女人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一般,朝着沈聿明和知府哭道:“王爷,大人,前几日为了占到一个好房子,他们母子背着族长偷偷送民妇来了漓县,方才他们说出门太急,忘记把民妇的女儿一并带过来,她才四岁!” 沈聿明温声道:“许是跟着队伍一起来了,本王派人去找找。” 那妇人不住摇头:“民妇找了个遍,就连她的衣物都没有见到,他们是铁了心地要抛弃她!” 人群中有人在窃窃私语。 “这是王二麻子的媳妇?” “正是,听说是二嫁女,还带着一个小拖油瓶,也难怪王二麻子家不肯要……” 沈聿明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那几个人捂着嘴人群后退去,“本王带人回去看看。” 话音刚落,他就被知府请到一个无人的地方。 知府忙道:“王爷,这可使不得,听说江城如今正下大雨,江渠已经开闸放水,那水已经积攒了一个多月,且堤坝不牢。” 当年漳渠被江渠的堤坝修得如何,知府也是知晓,虽说沥城的泗渠能阻挡一二,但他也不知能拦多久。 一个才四岁的小女孩,死了就死了,无伤大雅,但如果沈聿明因此出事,别说乌纱帽,就连项上人头都难保。 沈聿明看着妇人,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江城那边不会把闸门全开了,此时快马加鞭赶去,应该无碍,只要人上了山路便可无虞,你将他们安顿好,本王去去就回。” 妇人思女心切,试图和他们一同前去找人,“王爷,求您了,让民妇一道吧。” 沈聿明示意守卫将人拉开:“山路难行,你不会骑马,但你放心,本王一定找到你的女儿。” 说罢,他带着侍卫打马折回王家村。 “王爷!” 手中缰绳一勒,马又往前跑了几步后才终于停下,沈聿明看着他们的打扮,眉头紧锁:“怎么只有你们几个,文竹他们呢?” 几人愤愤道:“文竹他们被太子扣下了,说什么都不肯放人,好在属下的身份没有暴露,否则如今说什么也寻不到机会脱身。” 沈聿明再次扬起马鞭:“随本王去王家村。” 那几个新到的都看过地图,轻易就猜出了他的目的地,急忙大声劝阻:“王爷,不可,江渠已经开闸放水,不能再往前了。” 看着不远处的王家村,沈聿明说道:“我们快去快回,有泗渠拦着,应该无碍。” 他也不敢妄言,江城知府一声招呼就擅自开闸放水,如今已经是在和天灾抢时间,一刻也不能再耽搁。 赶到王家村时,众人被眼前之景惊得双目瞪圆,村子旁光溜溜的土山在大雨的冲刷下,将小半个村子的房屋都压垮了,几人站在小土坡上,能看清王家村的一切,也看到了在四处游走的小女孩。 “就是那个小孩。” 金吾卫时刻谨记云暮之言,“王爷,您就在此处,属下去将其带回。” 小女孩见几个凶神恶煞之人骑马朝她奔来,想到娘曾说的拐子,连忙躲了起来,众人寻了许久,最后还是沈聿明亲自出马,把人从地窖里提溜出来。 小女孩不住挣扎,甚至还胆大包天地咬了沈聿明一口,沈聿明忍着痛意,解释了一通,女孩终于松了口,而胯下的奔云马突然焦躁不安,不远处雷声轰鸣。 沈聿明轻拍了几下它的头,侧耳听了片刻后,神色大变,“快走!” 连着奔波了几日,就算是汗血宝马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再加上马上还坐了两人,于是乎,沈聿明就落在了后头。 将身前的小女孩抛给前头的那个金吾卫后,奔云突然马蹄一滑,向后倒去。 沈聿明一手用马鞭卷在树干上,一手拉着缰绳翻身下马,才堪堪止住奔云下滑的动作。 雷声由远及近,沈聿明只看了一眼,便翻身上马,奔云也知事态紧急,不管不顾地往前跑去,但筋疲力竭又受到惊吓的它已经跑不动了。 “王爷!” 在众人的惊呼中,沈聿明和奔云被突然而至的江水卷了进去。 消息传到太子耳朵时,他正和江城的知府在院中品酒。 知府笑着端起酒杯:“后患已除,殿下往后可高枕无忧。” 两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太子一饮而尽,双目盯着酒杯暗示道:“后患可不止这一个。” 知府瞬间意会,又将酒斟满:“那些宵小岂会是殿下的对手?不过也和秦王一样,是您的垫脚石罢了。” 昨夜太子回城时,漳城的人已经到了,只待第二日一早去沥城助沈聿明,想着对方身边只有几个侍卫,他就生出了歪心思。 开闸放水,让沈聿明和王家村的人都葬身江水,就算沈聿明侥幸活下,他也能把一整个村的人命扣在对方头上。等人失了民心和帝心,还拿什么和他争? 所以今早离城之前,太子避开沈聿明的人,私下见了知府,吩咐其时间一到就开闸放水。 虽然只死了沈聿明一个,但也足够了。 太子往地上倒了三杯清酒,笑道:“皇弟,一路走好。” 第一百零六章 麝香 云暮正给梁文帝分着奏折,黄如海进来传话:“皇上,贵妃身边的红袖来了,说是贵妃的东西又被人下了毒。” 梁文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自贵妃有孕以来,宫中风波不断,上次相思子和夹竹桃的事才过去多久,又有人管不住自己的手。 “云卿,随朕走一趟。” 长乐宫里,贵妃一如上次,紧紧贴着梁文帝,生怕有谁会当场对她下毒手。 梁文帝不耐地看着皇后,斥责道:“皇后,后宫风波不断,你就是这么管事的?” 皇后半跪在地上,平静道:“皇上恕罪,臣妾没有管好后宫,是臣妾失责,如今臣妾体弱,管理之权还在贵妃手中。” 梁文帝把手臂从贵妃手中抽出,“但你终归是皇后,贵妃月份越来越大,连自身都照顾不好,协理六宫之权还是交还给皇后吧。” 即便在贵妃的计划之内,但就这么还了回去,她多少还是有些不愿意,但也只能应下:“是。” “这次又是何事?” 红袖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个荷包,将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一众干药草中,一块紫黑色的东西格外显眼。 云暮突然出声:“麝香。” 贵妃道:“云大人好眼力。” 见梁文帝不接话,她又道:“皇上,这个东西是阮常在今儿送来的,除去荷包,还有几件小孩的衣裳,说是送给臣妾腹中的龙子。” “旁人送来的东西臣妾不敢直用,再加上香味有些刺鼻,于是就找了太医来看,谁想这些东西都被阮常在用麝香熏过,这荷包中更是放了一块麝香。” 说到此处,贵妃眼中的泪水再也蓄不住,一滴一滴往下掉:“皇上,若臣妾日日佩戴,必定滑胎,阮常在她好狠毒的心。” “她一入宫就住在臣妾的宫里,臣妾一日都没有亏待过她,她竟然如此报答臣妾,当真让人心寒。” 云暮冷眼看着她做戏,许氏的事才过了几日,怎会有人这么蠢,挑在这种时候对贵妃下手,她不信这两出戏没有贵妃在背后推波助澜。 而她的最终目的,就是要皇后照看她这一胎,为什么? 证据皆在,梁文帝问道:“人呢?” 虽未明说,但都知道他说的是阮常在。 贵妃回道:“臣妾把人拘在她宫里了,红袖,把人带进来。” 阮常在被一根绳束缚住,嘴里也被塞了一团布,被贵妃身边的太监推搡着往正殿走。 即便是后妃犯错,但帝后没有发话,贵妃竟然不顾阮常在的名节如此待她。 云暮心想,贵妃还真是狂妄。 梁文帝和皇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贵妃才发觉坏了事,解释道:“人物证俱在,臣妾怕她咬舌自尽,这才命人堵住了她的嘴,但没让他们把人捆住。” “蠢东西,还不快解开!” 口中的布团才被拿出,阮常在膝行了几步,把头磕得邦邦响:“皇上,皇后娘娘,嫔妾冤枉。” 皇后指着托盘里的东西问道:“这些可是出自你手?” “是,但嫔妾并未用麝香熏衣,还请皇上和皇后娘娘明查,还臣妾一个清白。” 意料之中,云暮带着人去搜了阮常在的寝宫。 阮常在是去年入的宫,贵妃作为皇后之下的第一人,可独住长乐宫,但不知为何,竟让阮常在住了进来。阮常在人如其名,是个软包子,住进来后又事事以贵妃为先,从未听说二人有龃龉。就算想对贵妃下手,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吧? 云暮边想着边带人在寝宫搜了起来,绣架上是一件尚未绣完的外袍,上头的两只彩蝶停在花瓣上,粉翅微开,栩栩如生。 但云暮的视线却被一旁的帕子所吸引,她左右瞥了一眼,趁人不备时,将帕子塞入袖中。 “云将军,找到了。” 一个太监端着一个盒子走了过来,云暮才一打开又将盒子合上了。 再次踏入贵妃的寝宫,云暮突然心口一疼,双眼发黑,若不是身旁的太监扶了她一把,她只怕要栽到地上了。 “来人,给云大人赐座,太医!” “云卿,你没事吧?” 云暮看不清人脸,只听到耳边嗡嗡声不断,面色痛苦。 太医号了脉后,对梁文帝摇了摇头:“皇上,云大人身体无碍。” 梁文帝的脸色更差了,“身体无碍怎会如此?” 太医垂头不语。 好一会儿,云暮的心悸才停,她摇摇晃晃地起身,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盒子递给了梁文帝:“皇上,这是在阮常在的寝宫搜出来的。” 内务府总管此刻也到了:“皇上,阮常在身边的青荷三个月前确实来内务府领过麝香。” 三个月前,正好是贵妃刚有孕之时。 贵妃小声抽泣,帕子轻轻压着眼角:“皇上,阮常在的心思昭然若揭。” 阮常在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在一旁磕头求饶地青荷:“我什么时候派你去内务府领过麝香?” 青荷说道:“分明是常在得知贵妃娘娘没有来月事,便猜到娘娘有孕,于是借口需要活血通经让奴婢去内务府要点麝香,如今怎么不认了?” 阮常在的目光在贵妃和青荷身上打转,而后痴痴笑出声,“原来如此,原来是我信错了人。” 说罢,她猛地往柱子上撞去。 好在一直留心她的云暮及时将人拦下,看着状若疯癫的人,梁文帝失了耐心,“把人拖下去,。” 云暮把人带到门外:“把人送冷宫去。” 她捏了捏袖口,阮常在还不能死。 经了两次之事,梁文帝最后还是答应了贵妃的请求,让皇后照看她这一胎。 事成定局,该送的她也送了,云暮便没再理会此事,如今她作为前朝官员,不该再插手后宫之事。 回到云府后,她的心口还是有些发慌,算了一下时日,江城那边的堤坝已经快撑不住了,不知沈聿明如何了。 她回到书房,提笔写了封信,着人快马加鞭送去江城。 而在江城的文竹正跪在太子的门外:“太子殿下,王爷如今生死不明,您就让小的去沥城寻人吧。” 第一百零七章 失忆 太子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孤已经派人去找了,如今三地水患,人心惶惶,此事不宜声张,孤不想在城中听到一些不该出现的消息。” 文竹在外跪了一天一夜都没能让太子改变想法,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毫无预兆的开闸放水,昨儿午间知府突然的登门拜访,城中守卫一个不少,他敛起了恨意,恭敬地应了声是。 甫一出门,他便将剩余之人召集起来,太子拖着他们,无非是怕他们把王爷救起,既然明面上不能做,那他就避着人做。 一张张银票送了出去,一批满珍黄泥的流民推着木板车出了城。 河岸东侧,一匹通体银白的马甩了甩尾巴,低下头咬住衣领,把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的人拖了出来,而后围着这人打转,不时地拱着此人的脸侧。 雨滴虽在变小,但江水还在慢慢上涨,马儿突然警惕地望向一旁的林子,鼻间的呼吸逐渐变重。 宋枫早就听闻沈聿明下了江南,从药王谷离开后,为了不与对方撞上,他特意避开了江城,谁知今日才到沥城,正欲蹚河而过,便察觉情况不对,想到昨儿的大雨,还有人们抱怨上游拦水不放的话,他便重新上了山。 果不其然,没多久,江水奔腾而至,他选的位置很高,好在离河道也远,不知过了多久,忽见前方的水中有东西在翻腾。 但他只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人祸可救,天灾怎避?凭他一己之力不仅无法将人救下,还会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云暮的恩还未报,他还不想死。 再次从山洞里出来,他一眼便看见了岸边之人,还有那一匹奄奄一息的白马。 他又观察了好一会儿,等白马将人拖出后,才不紧不慢地下山。 越走近越觉得此马眼熟,在看到地上之人的那一刻,宋枫当即想扭头就走,无他,只因那人是沈聿明。 “奔云。” 宋枫咬牙切齿地喊出马儿的名字,大理寺离布政坊不远,沈聿明不时会来布政房找云暮,每次都让他去喂奔云,活像王府没有马粮,一来二去的,奔云也认得了宋枫他们。 奔云奔云,这个云指的谁,他和沈聿明心知肚明!偏偏云暮什么都察觉不到,不过也幸好他察觉不到。 奔云轻嗅了一下来人的气息,确认过是相识之人,低头蹭了蹭宋枫的脸,而后咬住他肩头的衣服,把人拉到河边,两只前蹄跪在粗粝的石头上。 宋枫没有动作,垂头看着地上之人,无声抽出半个剑身。 奔云的耳朵一动,突然站起了身,挡在了两人中间。 这畜生还挺有灵性,宋枫嗤笑了一声,转身折返回山上,旁人之命与他何干?更何况这是沈聿明,他若不在,云暮的视线就会重新回到宋枫他身上,何乐而不为? 没走两步,他又听到了声响,回头一看,发现是奔云正咬着沈聿明的衣服试图把人甩到身上,马蹄和身上的伤口都在渗血,但它还是忍着痛重复着动作。 也不知沈聿明这段时日给它喂的什么,在京城膘肥体壮的奔云,身上银白色的毛锃锃发亮,到江南也就一个月,肚子没有那么圆润也就罢了,还一身的污泥。 从急流中护着主人到岸边,奔云已经疲惫不堪,但此刻主人未醒,它也不敢在留在此地。 在奔云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后,宋枫冷着张脸又折了回来,背起沈聿明就往山上走,奔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时用马头抵一下沈聿明的后背。 把沈聿明鼻口中的泥沙都清理干净后,宋枫又去采了一些草药和奔云能吃的草,一人一马,没一个让他省心。 天慢慢暗下,对面远处的山上突然惊现火把,只是火把移动的速度非常慢,宋枫突然站起,摇了摇沈聿明,“王爷,醒醒。” 见他毫无苏醒的征兆,宋枫只能放弃,再次背起沈聿明,他带着奔云从山的另一侧悄悄离去,这地方不能再待了。 太子和沈聿明都在江南,而后者却突然出现在河岸,若不是遇见他,只怕生死难料。从午间到晚上,发生这么大的事,应该早就派人来寻才是,都这么晚了,才想到来找人,其中必定有诈。 他循着记忆把人带到了另一个山头,是他前几日住的地方,离沥城有些距离,明天中午前,太子的人还不找到这里。 天色暗得不见一丝月华,好在他前几日还剩了一捆干柴没用,自制的木门将石洞挡住了一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沈聿明的衣服湿乎乎地穿在身上,还沾着不少泥巴,宋枫欲脱下他的衣服给他换一身干净的,否则着了寒还是要他照顾。 但一直没有动作的人突然死死地握住腰间上的玉佩还有香囊,怎么也不肯松手。 那块玉佩是云暮亲手所雕,宋枫认得,他原先撒娇央着云暮把玉佩送给他,但云暮没允,反倒是给了他一枚雕了几片枫叶的玉佩,虽雕得歪歪斜斜,但他却觉得哪哪都好。 他私以为这是他和云暮两人的信物,谁想对方二话不说就送给了沈聿明,这叫他如何不恨? 再次抽出剑,奔云虽不像上次那般激动,但还是有些警惕。 剑尖一划,腰带从中间断开,宋枫嫌弃地把衣服挂在火边的树枝上,又给昏迷不醒的人披了一件新做的外袍。 折腾了一番,宋枫也有些累了,便靠在石壁上沉沉睡去。 睡得正香,身子突然被人推了一下,宋枫猛然惊醒,而后横着剑对着洞口。 外头已经有些光亮,他也看清了推他的东西是奔云。 奔云见人醒了,马蹄不住地往沈聿明的方向扒拉。 宋枫转头看他,又顺手添了几根木柴,借着火光看清了他通红的面庞,额间也是一片滚烫。 宋枫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从包袱里取出一颗药,塞到了沈聿明的嘴里,又用水打湿布条,贴在他的额上。天光大亮时,沈聿明终于醒了。 “你是谁?” 第一百零八章 重逢 一只灰鸽稳稳当当地停在云暮书房的窗沿,脚边还系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竹筒。 云暮伸手取下,拿起一旁的小铁盒喂它吃了几口吃的后,托着它的双腿往上一扔,灰鸽扑棱着翅膀不知飞向了何处。 已经第三天了,江城那边还是没有半点消息,云暮忧心忡忡地打开竹简。 “沈聿明被害,失忆,太子三城搜捕。” 寥寥几字,还是用木炭所书,纸条也被换成了布条,可见情况紧急。 没有落款,但云暮还是一眼就认出是宋枫的字迹,心下焦急,想直接拿着布条冲到勤政殿,但云暮还是忍住了,有宋枫在,沈聿明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云暮终于冷静,她仿着其中一个金吾卫的笔迹,写了一封密信,于明日早朝送至金銮殿。有文武百官在,梁文帝才不会拒绝她南下的请求。 翌日早朝,金吾卫的密信在群臣的目光下,送至梁文帝的手中。 “报,秦王在沥城被江水卷了去,如今不知所踪。” 此话一出,整个金銮殿哗然,群臣议论纷纷。 “众卿以为此时和解?” “回皇上,太子坐镇江城,兄弟有难,他岂会不管?臣以为将寻找秦王之事交由太子即可。”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太子的人手不过二三十人,等找到人,呵呵。” 后面的话虽然没说,但所有人都猜到了,很快有有人岔开了话题。 云暮出列,躬身道:“皇上,臣自幼在江南长大,对江南地势也还算了解,欲自请南下寻秦王。” 梁文帝见他心急,暗自握住双拳,“有太子在,云卿何须担心?” 云暮跪在地上,诚恳道:“秦王遇险,江南再发水患,太子一人兼顾三城已是分身乏术,再抽身去寻秦王,只怕身子要累垮,臣愿为皇上和太子分忧。” 梁文帝扯了扯嘴角,“若朕不允呢?” 云暮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问,她照着昨夜想好的说辞说出:“皇上圣心仁厚,苦寻秦王十载,如今秦王有难,您作为他的父皇,只怕会比臣子更加担忧……” 这番话把梁文帝高高架起,在百官面前,他只能应下。 “云卿这张嘴,真是伶牙俐齿。” 云暮松了一口气。 才下早朝,她正欲回金吾卫召集人手,就被黄如海请去了勤政殿,“云将军,皇上请您走一趟。” 云暮心中焦急,但面上却不显,才踏入勤政殿的门,就听到了两个字。 “跪下。” 云暮一言不发,撩起衣摆跪下下去。 “他遇了难你就这般着急?你是不是忘了是谁把你一手提拔到这个位置的?云暮,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朕的底线。” “你平日和他交好,朕也全当看不见,答应给你时间,但没允许你把目光放在旁人身上,哪怕这个人是朕的儿子!” 云暮仰起头,直视天颜,“皇上,臣与秦王交好,不过是志趣相投罢了。” 梁文帝对他是又爱又恨,派去盯梢的人都说二人并无逾矩行为,就算不喜,也无可奈何。 “那是太子同他的事,你这一去,势必会与太子一党他们反目,即便如此,还是要去?” 梁文帝凭着自己挤进了夺嫡之路里,看到密信时,他已经猜到是太子所为。虽说太子已立,但不到最后谁也不知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是谁。 云暮侧脸,避开他的动作:“皇上,臣去寻人,不过是不忍看友人命丧黄泉,与夺嫡无关,臣从始至终都是站在您这边。” “若朕执意要他死呢?” 云暮一言不发。 梁文帝被气笑了,他点了点云暮的三山帽,“滚,若此番死在太子手里,那也是他的命,而你也会一并死在江南。” 云暮叩了个头,头也不回地出了宫。 …… 沥城,出城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尾。 宋枫递过两张路引,守城的人狐疑地看着他和一旁的沈聿明,久到宋枫以为要露馅时,守卫终于把人放了过去:“去去去。” 宋枫对他们笑了笑,忙拉着沈聿明和奔云出了城。 沈聿明落水后的第二天,三个城守备森严,进出城门都要有路引,好在他还在金吾卫当差时,做了不少路引,此番出来亦随身携带。 就在他们走后,太子的马车停在了城门,守卫笑着上前迎人:“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 太子在队伍中扫了一眼,突然指着一个身影说道:“把那人抓来。” 守卫把人揪到太子跟前时,这人还是一脸懵懂,“官爷,这……” 太子看了他的脸后,嫌恶挥手,“这几日盯牢些,再多派些人手去河岸两侧搜查,找不到秦王,孤唯你们是问。” 守卫连忙应是,终于把这尊大佛送走了。 又行了半日的路,林中蝉鸣不止,头顶明晃晃的日光照得人双眼发黑。 沈聿明有了脾气:“你要带本王去哪里?” 宋枫四下张望,发现周围无人后,他终于松了口气,“药王谷,治你的脑袋。”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对沈聿明已经没有脾气了,只盼着季川能把人治好。 药王谷外的那几棵柚子树疯狂长着枝桠,点缀着零星的白色花苞,在谷口撒下一片阴影。 “吁。” “吁。” 一人直行,一人从转弯处拐出,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云暮心急如焚,当即骂道:“不……” 话未说完,全卡在了喉咙里,“宋枫?” 视线越过宋枫,落在他身后,看着那人一脸萎靡。即便是易了容,但云暮还是一眼就将人认出,她翻身下马,几步走到奔云身侧:“沈……你觉得怎么样?” 沈聿明垂眸望着面前之人,他歪了歪脑袋,疑惑道:“你是谁?” 云暮握住他的手,把人往下拉了拉:“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声音很熟悉,沈聿明细细地把人打量了一遍,脑子里的回忆一闪而过,却什么都抓不住,他捂着脑袋倒在马背上,嘴里痛苦地呻吟着。 云暮抬手揉了揉他的太阳穴,“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我扶你下来。” 季川听到动静后,手中的竹篮都没来得及放下,“师弟!这位是……” 门从里关上,季川摩挲着下巴,围着沈聿明打转:“这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零九章 撒娇 云暮的手搭在沈聿明的耳后,略微一勾,一张人皮面具就出现在她手上。 先前不过是带着面具去了渡春风,不到一个时辰,沈聿明的脸上起了好几个红疹。这几日除去夜间歇息能摘下面具透个气,其余时间都得戴着。 云暮瞧着有些心疼。 “我带他去洗把脸。” 沈聿明虽不记得云暮,但见他态度熟稔,奔云也极听他话,也猜到从前与他的关系应当不错,便顺着对方的动作朝前走去。 听着宋枫之言,云暮的手在沈聿明的头皮轻抚,“许是被水卷走时,头磕到了石头,颅内有淤血压迫,这才叫他忘了人和事。” 对于这种情形,即便云暮和季川是辛百草的弟子,也是束手无策,只能给他开个活血化瘀的方子,等淤血慢慢消去。 “你可有想起什么?” 她这一整日都陪在沈聿明身边,临回房前,云暮冷不丁开口问。 沈聿明茫然地眨了眨眼,解下腰间的玉佩和香囊,“什么都想不起,只记得这两样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是你送给我的吗?” 今日初见云暮,他便有一种熟悉感,但又什么都想不起,直觉告诉他,这两样东西和面前之人有关。 手背被刮伤的地方已经掉痂,而玉佩这等易碎之物不曾有过破损,可见主人将它护得很好,香囊亦是。 云暮的指尖划过玉佩,鼻头微酸,将玉佩和香囊重新挂回他腰上,“不记得也无妨。” 总归还有时间等他慢慢想起。 只在药王谷待了两日,云暮便带着沈聿明折去了江城,几十人的队伍中突然多出一个,也不会惹的旁人起疑。 绿树浓荫,但遮不住赶路人。 沈聿明的手搭在脸上挠了挠,低声抱怨:“闷。” 前几日比如今的还要闷,他都一声不吭地忍下了,只是如今云暮在他身旁,总是忍不住想让对方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 沈聿明摸了摸心口,心道,难不成他成了断袖?但一想到是云暮,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云暮递给他一个斗笠,待他戴好后,又给了他一把折扇,“这个已经很薄了,再忍忍,等晚些时候到了客栈再撕掉。” 她的人皮面具做得比宋枫的要薄上不少,但到底还是不透气。 从云暮开口时起,周围的人都低下了头,退避三尺,云暮斜了他们一眼,替沈聿明理了理歪了的斗笠。 “走吧。” 堤坝早前就是勉力支撑,闸口才开,就已经被冲毁,积攒许久的水绵延不绝,被损毁的房屋稻田不计其数。 云暮到江城时,知府早早得了消息侯在城门口,他的双眼滴溜转个不停,“下官见过云将军。” 云暮手中的马鞭落在他的官帽上:“怎么,本将军的人里是被混进了什么人吗,值得知府大人这般上心?” 知府忙收眼垂手,笑道:“怎会,只是下官头一回见金吾卫,觉得稀奇。” 云暮也笑了起来,把马鞭在手上盘成圈,“哪天本将军带着金吾卫抄了你的宅子,就不觉得稀奇了。” 知府连忙求饶:“云将军说笑了,这可使不得。” 城中的鸽子他们见一只打一只,信才传回京城几天,他怎么这么快就带人来了? “臣见过太子殿下。” 云暮抬眸时,将院中的一切收进眼底,没有发现文竹的踪迹。 太子指着一旁的座椅,“云将军,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云暮故作急切,“不知殿下可有找到秦王的踪迹?” 太子长叹一声,命人把东西端了上来:“日夜派人在山中搜寻,还是只发现了这个,但云大人莫急,能找到这些,就说明皇弟还活着。” 是一根断裂的腰带,还有沈聿明的配剑。 当日这些太过显眼,不能一并带走,宋枫只能把东西丢在山洞中。 云暮接过侍卫手中的东西,又问:“殿下,臣记得文竹随侍秦王,不知如今他身在何处?” 太子想起还被关押的人,给云暮倒了杯茶:“这么多人,孤也记不大清,许是去搜寻皇弟的下落了吧,孤派人去寻。” “云将军从京城赶来,奔波劳累,不如坐下休息片刻,同孤说说京城如今的情况。孤离京两月有余,不知母后在宫中可好?” 云暮眼睛一转,便猜到了太子的意图,她顺势坐下说道:“娘娘在宫中一切都好,统摄六宫之权也……” “殿下,云大人,文竹他们到了。” 云暮循声望去,忙着找人的文竹虽然发丝凌乱,但身上的衣物和脚底却干干净净。 “殿下,臣先告退了。” 太子摆摆手:“去吧。” 门才关上,文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人,属下无能,没有护好王爷,就连消息也没能递回京城,白白耽搁了这么多时日,也不知王爷如何了。” “太子殿下他……” 云暮竖起指头抵在唇上,摇了摇头,守在外面的虽然都输她的人,但难保哪个角落就会出现耳朵。 “这几日辛苦你们了,文竹留下,其余人先下去休整,晚些时候虽本将军一道去寻王爷。” “进来说吧。” 文竹进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王……” 话还没说完,就被云暮捂住了嘴,“他如今有名字,叫……。” 怕被人坏事,云暮本不想把此事告知,但失忆之人多与熟悉的人接触,便能更快想起遗忘之事。 云暮把人推搡到沈聿明面前,低声问:“他叫文竹,你可还记得他?” 沈聿明抬眼看人,最后目光停在云暮揪着文竹衣领的那只手上,他上前掰开云暮的手,把人带到身边,“文竹?名字有些耳熟。” 云暮也没指望他能记起,耳熟已经很是不错了,她又低声和文竹说了几句,最后文竹红着眼眶,拿着佩剑出了门。 他们说话也没有避着沈聿明,沈聿明如好奇宝宝那般凑到云暮的跟前:“你们找我,我要去吗?” 两人贴得极近,呼吸交缠,云暮食指抵着他的眉心,把人推开:“你自然是要去的,下官可不放心把你一人放在这里。” 沈聿明撇了撇嘴,再次贴了上去,双手环住云暮的腰身,脑袋在颈间乱蹭:“面具好闷,不想戴。” 云暮的心被他蹭得发软,她揉了揉沈聿明的脑袋,声音也不由地放软,“再忍忍,等去了那个地方就不用戴了。” 第一百一十章 想起来了? 事不宜迟,云暮抓着人直奔发现沈聿明佩剑的地方,恨不得把那座山的翻个遍。 太子的人看着两侧高陡的山坡,悄悄往湿滑的地方又倒了些水,还“贴心”地清走了两侧的杂草,才回去和太子复命。 太子提笔写着奏折,闻言,道:“让我们的人务必在云暮之前找到沈聿明,他现下没有武器傍身,把人杀了,在把罪名扣到云暮头上。” 侍卫有些犹豫:“云将军素来和秦王交好,此次也是自请南下,身边跟的金吾卫,且文竹也片刻不离他身,怕是不好下手。” 太子将笔丢在桌上,“那便将其溺死在水中,再丢进河道里。” 沈聿明身死,云暮必定记恨他,如果对方因此站队梁承熙,那他就得不偿失了,所以,云暮的命也得留下,只是还需再做计划。 太子轻敲桌面,忽而眼睛一亮,对侍卫招了招手,低声道:“这样,你们……” 侍卫拱手道:“属下一定把此事办好,绝对不会走漏半句风声。” 天色已晚,伸手不见五指的山上,云暮举着火把回了江城,一行人找了大半日,却连一个脚印都没给发现。 太子也恰好从外头回来,看着云暮身后的那个侍卫,不免起了疑心:“云大人,孤记得侍卫的住所和主子的不是在一处?” 说罢,他又往“侍卫”的腰间看去,发现上头除了一枚金吾卫的令牌之外,再无其他,但他还是没有放下戒心。 云暮“噢”了一声,勾了勾“侍卫”的下巴,“砚石他们没空来,身旁没个伺候的人也不行,于是臣便从金吾卫挑了一个模样周正的,太子也有兴趣?” 说完,又欲盖弥彰地解释道:“不过只是照顾臣的起居,殿下莫要误会。” 太子面色一僵,心忖:这阉货行事当真恶心,出来寻人还不忘寻乐,从前怎没发现他还有这种癖好? “不用了。” 一进门,云暮就被人反压在门上,沈聿明不满地问道:“砚石他们是谁?他们会这样对你吗?” 说罢,他蹭了蹭云暮的面颊。 醋意快把整个屋子都给腌酸了,云暮屈指敲了敲他的脑袋,笑道:“胡思乱想什么,砚石是我的小厮,你也认得,我留他在京城照看十五。” “十五?”沈聿明喃喃自语,试图从空白的记忆里回想往事。 记忆碎片如走马灯似的一闪而过,沈聿明捂着头闷哼了一声,“头疼。” 云暮把人扶到榻上,给他揉着额角:“想不起来就别为难自己了。” 沈聿明环着她的腰,好一会儿才仰头看她:“云暮,我好像想起了一点。” 云暮捧着他的脸,神色有些紧张:“想起什么了?” 沈聿明覆上了她的手,委屈道:“我们在雪夜舞剑,但是你跑了,还一整天都不理我。” 云暮脸一热,手指也不自然地蜷缩,她结巴道:“还……还有吗?” 沈聿明双眼微眯,笃定道:“你脸怎么红了?” 云暮想撤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而后被人往前一带,跌入榻上人的怀里。 她一手撑在榻上,一手垫在沈聿明的脑后,恼怒道:“沈聿明,你做什么!” 沈聿明咧嘴一笑:“撞一下,没准就能快点恢复记忆呢。” 云暮掐住他的脸,四目相对,问道:“你是不是都记起来了?” 沈聿明无辜地瞪着双眼,“没有,就记得方才那一件事。”说罢,他举起右手发誓:“若我说半句假话……” 云暮捂住他的嘴:“我信,别乱发誓。” 从他身上退下,云暮皱着鼻子嗅了嗅身上的气味,在外头忙活了一天,怪难闻的。 是夜,清冷月光从窗户倾泻,夏夜闷热,即便是打着扇,额上还是多了一层薄汗。 云暮正要把人赶到隔壁,门外响起叩门声,她把人推进去,反手关上了门:“谁?” “大人,是我。” 是文竹的声音。 云暮将人放了进来,“这么晚了,发生了何事?” “大人,方才属下看见太子的侍卫鬼鬼祟祟地搬着东西,于是跟上去看了一眼,虽然没敢上前,但闻到了硫磺还有硝石的味道。” 硫磺和硝石都是制火药的原料,太子的人拿这些来做什么?但总归不是炸山堵水,太子要真的关心三城的百姓,就不会到如今也发现不了堤坝的问题。 云暮百思不得其解:“你派几个眼生的人去监视那群人,有什么动作及时来禀。” 翌日一早,云暮又早早带了人出去,再次回来时已经夜色四合,今天扩大了搜寻的范围,找到了一片衣角,经文竹和那日见过沈聿明的人辨认,确定是沈聿明的衣物无疑。 太子抓着衣角,宛如它是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嘴角的笑意从未断过,但双眸却是一片寒凉。 “加快速度,火药务必在这两天内制成,孤要他们死!” 两天后,云暮才把沈聿明送到宋枫说的地方,江城的一个守卫突然来报:“云将军,听说有人在江渠附近见过王爷。” 云暮一把揪住来人的衣领:“此话当真?” 守卫一个劲地点头:“小的怎敢拿此事欺瞒将军。” 云暮沉思了片刻,望向了水流的方向:“当日水势湍急,按理说人应该被冲到下面才对,怎么会出现在江渠?” 守卫照着太子教给他的话术当做猜测说出,果不其然,云暮策马直奔江渠,守卫在心里暗夸太子神机妙算。 才走不久,云暮又折了回来,守卫紧张地揪着衣袖:“将军,怎么了?” 云暮笑笑:“无事,只是想到太子甚是挂念秦王,你速速回去告知殿下,本将军就在江渠等他一同接回秦王。” 守卫无法,只能应下。 太子来回踱步:“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是。” 罢了,他也知晓火药埋藏的地方,到时让人把云暮往那边引,还能摆脱他的嫌疑,若是事发,还能洗清疑点。 “备车。” 这一次,云暮必死无疑!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上药 云暮踩着松软的黄泥,眯眼望着山上之景,靠着江渠的这一面,只剩黄土,树不论大小全被人连根拔了去。若火药埋在此处,引线一燃,山上之人就会顺着坡往下滚,最后落进江渠。 太子真是好谋算。 “云大人在看什么?” 云暮目光未收,指着光秃秃的山说道:“大梁律法曾说,只能伐五年以上的树,且官员百姓不得私自伐木,这山大半边的树都被人连根拔起,知府还真是不把律法放在眼中。” 太子道:“云大人还担起巡抚一职了。” 云暮言辞切切:“为皇上分忧,是下官为臣子的本分,况且堤坝被毁,如今正是需要良木的时候,若因此延误了时机,岂不是害了江城的百姓?” 拐到国事,太子也不好再替人开脱,他指着山的另一面说道:“孤带人去那边找找。” 云暮却不给他机会,率先带人走了:“太子殿下,那边杂草乱石太多,一个小心便会摔下山崖,还是由下官去吧。” “这……殿下还点吗?” 此处是太子亲自为云暮选的埋骨之地,如今人都跑了,还点什么?他一脚把人踹倒:“人都跑了,还点?你是想害死孤吗?” 又踹了几脚出气,才问道:“他不中计,莫不是发现了?” 侍卫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信誓旦旦道:“不可能,属下行事隐秘,都是夜半才行动,那会儿别说人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那他怎么没按预想的计划来? 云暮拨开杂草,发现底下有一个半人高的坑,她派人把几根粗壮的树干丢了下去,发现没有任何问题后,她和沈聿明对视了一眼,假装不察,失足掉了下去。 惊慌失措的呼救声果然把太子吸引了过来,她扶着沈聿明的手,一瘸一拐地从坑里爬出。 见了太子后,她惊慌未定地拍了拍胸口,庆幸道:“殿下,好在落下来的不是您,否则皇上知道下官护主不力,赏一顿板子吃都是轻的。” 话音才落,云暮听到一句得罪了,而后膝盖突然变得清凉,低头一看,是太子身边的侍卫掀了她的裤腿。 细白光洁的腿上沾了泥污,膝盖处还多了擦伤。 沈聿明眸色晦暗,一脚把人踹倒,“什么东西,也敢冒犯大人。” 云暮用被树枝杂草划破的掌心拍了拍他:“放肆,殿下的人,岂是你能随便动手的。” 见他是真摔,太子终于放宽了心,他摆摆手:“无妨,他也不过是护主心切罢了,云大人受了伤,不如先行回驿站?” 云暮有些迟疑,“只是秦王……” 太子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有了踪迹,云大人何须担心,孤多派些人手过来搜山便是。” 云暮这才放心离去:“有劳殿下了。” 沈聿明避开她的手,用清水替她清理伤口:“我不想演戏了。” 云暮侧了侧身,低头看他:“生气了?” 沈聿明偏头,不愿与她对视。 云暮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沈聿明才要挣脱,就听见她轻嘶了一声,动作当即顿住,又别扭开口:“疼就松手。” 云暮俯身碰了碰他的唇,低声哄道:“他起了疑心,跳下去是最快的方法,而且只是一些擦伤,过两日就好了。” 太子进来时,就看到昨夜那个侍卫蹲在云暮身前,正捧着他手上的手边上药边轻轻吹气,不时问一句疼不疼。 直到他咳了一声,两人的动作才有点收敛,但那侍卫也不过是从蹲着变成站着。 太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真是有伤风化。 将一个白瓷瓶放到桌上,太子说道:“云大人今日之祸算是因孤而起,孤这里正好有一瓶治跌打的伤药,今日用了,明日便可打好,不会让你误了找人之事。” 云暮扒开瓶塞,一股清凉的味道扑鼻而来,“多谢殿下记挂。” 将药递给沈聿明:“收好,晚些时候再给本将军上一回药。” 太子无端从话里听出几分暧昧,他嫌恶起身,“云大人好好养伤,孤还有要事要处理,先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云暮开口,急匆匆朝门口走去,好像身后有猛兽在追。 云暮不明所以:“我们又不吃人,他跑什么?” 沈聿明把手中的瓷瓶丢到一旁,三两步上前将门锁住,而后撕了人皮面具,挨着云暮坐下,继续给云暮上药:“谁知道呢,别管他。” 这药一上就是半个时辰,云暮往后仰了仰身子,“别咬了,待会儿还要见人呢。” 沈聿明张口轻咬了她的脸侧,含糊道:“那就不见了。”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没有再继续,把人惹恼了,往后几天别说是肉,就连肉汤都喝不上了。 重新打了盆水给她擦脸,沈聿明就着用过的水胡乱洗了把脸,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凑到云暮面前,仰着脸不说话。 云暮拿过帕子替他擦脸,摸了摸他脸上的几个红点,“再过几天就好了。” 沈聿明不以为意,揽着她躺在榻上,“今儿起太早了,陪我睡会儿。” 他倒是觉得现在这样不错,做回那个劳什子王爷,就不能轻易来云暮的房里了。 这还是爹娘离世后,她头一次在别人怀中睡觉,云暮不大习惯。 “睡不着?” 云暮嗯了一声,又动了几下才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沈聿明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哼着幼时母妃哄他入睡时唱的歌。 云暮问道:“这歌谣是何意?” 沈聿明拍背的动作一顿,说道:“就是睡吧的意思,快睡,不然本王可要继续方才的事了,到时你再喊停,本王也不会放过你。” 云暮把头埋进他的颈窝,不再说话,呼吸逐渐绵长。 沈聿明轻柔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将怀中人搂得更紧,随即也闭上了眼。 再次醒来,已近傍晚。 沈聿明不动声色地揉着发麻的手臂,将人皮面具重新戴在脸上:“想吃什么,我让厨娘去做。” 云暮揉了揉脸,强迫自己清醒,“都行,文竹回来了吗?” “回了,说是已经安排妥当。” 温热的帕子盖在脸上,云暮舒服地眯了眯眼,“那就按我们先前的计划行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自作自受 往后几天,太子都没有动作,而沈聿明的记忆也全都恢复了,云暮眉眼飞扬,带着沈聿明漫山遍野地地摘野果,猎野鸡,把东西都摆在那个破烂的小屋里。 小屋的顶上只用几根树枝和蕉叶盖住,勉强当做荫蔽,小屋里连床都没有,也只是用几片蕉叶铺在地上,席地而眠。饶是他当年逃命,都没有过得这么苦。 沈聿明把野果洗净,先是咬了一口,没有想象中的酸,他挑了一个递到云暮嘴边。 “这兔子怎么处理?” 云暮嚼了两下,吐出果核,“今儿给你露一手。” 两人提着野鸡到了河边,沈聿明怕吃不饱,又下了叉了几条鱼,和野兔一道清理干净后才把它们给了云暮。 今儿出门时,云暮特意带上了调味的东西,把调料和肉混在一起,又去林中找了几株带香味的香草一道混了进去。 一刻钟后,才将野鸡和鱼置于火上炙烤,不多时,香味扑鼻。 云暮偏头,看沈聿明双手搭在膝上,喉咙不时滚动,勾了勾唇。 “在江南时,我经常去猎野鸡,拿去庙里当着佛像的面烤了吃,那香味引来了人,不过等他们赶到时,我早就带着烤好的鸡逃之夭夭了,只给他们留下几根尾羽。” “有时我还会跟着他们一起‘捉贼’……” 回想当初那些场面,云暮不由笑出声,“当时怨神佛不给云家公道,便想着借此报复,如今想来,只觉得可笑得很。” 毕竟仇还得是自己亲手报。 沈聿明握住她的手,犹豫要不要把之前查到的事告诉她,但又怕空欢喜一场。 云暮回握住他的手,“我只是想到从前之事罢了,你别多想,同我说说贵妃吧。” 先前怕他分心,于是一拖再拖,现下正是好时机。 沈聿明正了正神色,“她怎么了?” 云暮摇摇头:“现在还不确定,你先同我说说她的往事。” 沈聿明回想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当时母妃还被父皇养在宫外,那日她趁侍卫不备,偷偷溜出别院,就遇到了卖身葬父的何秋林。” “当时有一个登徒子只给了十文钱就想把何秋林带走,母妃看不过眼,给了何秋林一锭银子,那登徒子见母妃只有一人,又起了邪心,便想着把母妃也一道抢走。” “好在侍卫来得及时,将那登徒子杀了,何秋林便说愿为奴为婢报答母妃恩情,母妃本不愿收她,但她又说家中亲人欲将她卖给一个变态的老头当填房,嫁过去活不过十天。” “母妃心软,就允了她,谁想她竟然背着母妃和父皇暗渡陈仓。不久后,她跟着母妃一道回宫。父皇以保护之名,把怀了身孕的母妃关进了冷宫,每次偷偷来冷宫找母妃后,又和何秋林厮混在一起。” 说到此处,梁文帝怀念他母妃的模样浮现在脑海中,沈聿明只觉得恶心。 “后来她肚子大了,事情才瞒不住,被父皇接出了冷宫。” 再后来,就是那场大火把他的母妃永远留在了冷宫,而后他在外逃了许多年,才勉强保住了命。 云暮捏了捏他的手心,“你怀疑当年的事有贵妃的手笔?” 沈聿明摇了摇头:“不是有她的手笔,我怀疑她就是主使。那场大火之前,她曾经来过冷宫找母妃,她走后,母妃更加沉默,没几天,冷宫就起了一场大火。” “那夜我闻到了松油的味道,那人分明是想置我们于死地,母妃许是知道了什么,让嬷嬷带我从宫中的河道偷潜出城。” “后来听说是母妃自焚身亡,父皇只处置了几个值守的宫女和太监,之后就不了了之。在宫外这些年,刺杀不断,回京后亦有杀手欲取我命。” “那日从云府离开后,他们又折回来找我,被我抓到了几个,一番逼问后,得知是贵妃派他们前来刺杀。” 云暮挑眉,“那伙人是你杀的?” 沈聿明突然住了嘴。 “嗯?” 沈聿明的手心在衣服上蹭了蹭,干笑了两声:“我哪有那个本事,是和钟叔文竹他们在府上布下陷阱,这才把人一网打尽。” 云暮盯了他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没揭穿他,将烤好的鱼递给他后,问道:“贵妃从前就姓何吗?” 沈聿明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云暮斟酌道:“有没有可能她改过名字,伪造身份?” …… “云大人,在离河道不远处的一个山涧找到了火堆,疑是王爷留下的。” 云暮猛地放下手中的碗筷,“当真?若是像上次那般胡言乱语,本将军拔了你们的舌头。” “千真万确,在附近还发现了一块雪缎布料,而在江城用得起雪缎的唯有太子和秦王二位殿下。” 云暮在心里冷笑,太子为了诱她过去,真是用尽手段。 山涧两侧皆是石山,一道山泉从中间落下,激起阵阵水花。 还真是巧了,宋枫说的地方,就在山涧的下游。 太子站在外围,而他的人却一直引着云暮深入,云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毫无察觉地往深处走去。 “嘭”的一声响起,地动山摇,太子的侍卫死死地按住云暮,“云大人,你一路走好,王爷在黄泉路上等你,想来你不会太过孤单。” 云暮嘴角微勾,吹了一个口哨,自她身后跃出几个金吾卫。 “把人丢进去。” 金吾卫捏着一颗石子把人弹晕,而后将人丢进了滚滚而落的巨石中。 血水不断涌出,尖叫声不绝,太子负手而立,望着被山石堵住的涧口,得意一笑。 而他的头顶,一块大石在在火药的冲击下有些松动,最后垂直落下。 “殿下!” 即便侍卫扑身上前,但太子的腿还是被石头压住。等石头搬开时,太子的右腿的布料已经被鲜血染红。云暮站在山上,看着下面的人乱成一锅粥。 她冷笑了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得知太子把火药埋在此处时,云暮不是没想过趁乱把他了结了,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许是上天也看不惯他的做派了吧。 等太子被人抬走后,云暮才缓步下山:“走吧,去接王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又失忆了 沿着山涧一路寻找,终于“幸运”地在河流的下游找到了沈聿明。云暮喜极而泣,拿出信物带着“失忆”的沈聿明回了江城。 要不是沈聿明劝他们搬走,又出钱给他们建了房屋,他们大多人被水冲走了。见云暮把沈聿明全须全尾地带了回来,一伙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对着沈聿明嘘寒问暖。 沈聿明瑟缩了一下,往云暮身后躲,云暮心道:不愧是失忆过的人,演起这种戏码就跟喝水一样简单。 太子的侍卫得了消息,忙策马来找人,见到云暮和沈聿明时,脸色顿时煞白,就像在青天白日见了鬼一般。 “王……王爷,云大人。” 云暮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方才从石头底下爬出时,周围都没人了,太子殿下可是先行回城找人去救本将军了?快去回禀太子,就说本将军找到王爷了。” 侍卫不明白他们的计划怎么会出差错,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抓着云暮的手,急道:“太子被石头砸了腿,云大人您精通医术,求您救救我们殿下。” 云暮道:“太子不是一直在外围吗,怎么会被石头砸到?” 声音不算太大,但也足以让周围的人听清,皇家争权夺位,而民间亦有分家产,有些聪明的已经听懂了云暮的话外之音。 云暮拨开面前的郎中,跪在了太子的床前,“殿下,下官有罪。” 太子先前被疼晕了过去,如今才刚清醒,见到云暮活生生地跪在他旁边,不禁往床里缩了缩:“你是人是鬼?” 动作间,拉扯到手上的腿,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云暮不明所以:“殿下在说什么,下官当然是人了,不会还伤到头了吧?” 又转头斥一旁的数侍卫:“混账东西,殿下哪儿伤到了都记不清!来人,把他拖出去,打十个板子!” 不知是哪个字戳到太子的痛处,他挣扎起身把云暮揪到身前:“这么多石头,你为什么没死?又为何不来救孤?” 没死也就罢了,还毫发无损,而他却被砸伤了腿,若是腿瘸了,他这辈子都与皇位无缘了! 云暮始料未及,钻心的疼意传来,她心想,膝盖该青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聿明径直上前,掰开太子的手,“松手,她的膝盖撞到床脚了。” 太子的双眼瞪得更大了,“你不是也死了吗?那天的水这么大,你怎么还活着?” 又咬牙道:“原来你不来救孤是为了这个小杂种!” 原本该死的两人一并出现在他面前,太子有些歇斯底里怒吼,在场之人都低下了头,恨不得自割双耳。 云暮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殿下,治腿伤重要。” 太子想再揪住他的衣领,但人被沈聿明紧紧护着,他冷声道:“治不好,你的命也别要了。” 云暮问了郎中几句,得知他们不过是敷了止血的药后,急忙剪开缠好的纱布。 小腿被石头压出一道匕首那般长的红痕,隐隐还在渗血,外伤看着不重。石头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虽然有人替他挡了些力道,但云暮知晓内里的骨头已经断裂。 她轻轻按着伤痕,“殿下,疼吗?” 一路轻按下去,云暮的面色也越发凝重,小腿骨一般都断了,山涧之路既小且陡,太子到了官道才坐上马车,她怒骂:“蠢货,被石头压了腿,怎么还让殿下骑马?” “如今腿骨已断,殿下切莫乱动。” 又吩咐道:“生地黄捣碎,纱布也要浸其汁液,备好竹片。” 她小心翼翼地把大夫涂的伤药都清理干净,将止血散混进捣碎的生地黄中,细细地敷在伤口处,再用纱布裹紧整个小腿,最后又用竹片加以固定。 “殿下,头三天每隔一个时辰就换一次药,往后隔两个时辰换一次,切记勿要乱动,十日后便能痊愈,但还需养上两三个月才可大好。” 太子忙问:“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吧?” 云暮道:“只要殿下遵医嘱,莫要乱动,自然不会,正常行走无事,只是往后不能再发力了。” 听到行走无事四个字,太子终于舒了口气,目光触到不远处的沈聿明,他才终于想起要兴师问罪。 “你们在山涧里发生了何事?又是在何处找到的秦王?” 提到此事,云暮还是有些后怕,“下官正要往里走找人,忽然听到头顶有两声炸响,山涧两侧的乱石细土径直而下,那几个侍卫和守卫为了护住下官,不惜以身做墙,挡住了那些石头,下官才侥幸活了下来。” 说到此处,云暮悲痛道:“只是我那金吾卫,竟也……” 她沉默了半晌,在太子催促前,继续道:“好不容易从石堆里爬出,已经没了殿下的身影,下官猜测您是回来找人救下官,谁知……” 火药是他的人埋的,云暮也是他的人引过去的,他们还得了把云暮摁死在乱石底下的命令,太子自是不信云暮之言。 “你既爬了出来,为何不回来找孤?” 云暮解释道:“火药被点之前,他们信誓旦旦说王爷必在附近,下官又误以为殿下您是回来寻帮手,便想着边找王爷边等您到来,谁知找到王爷后也没等到您,这才带了王爷回城。” “刚回来就得知殿下的腿受伤,下官一刻都没敢歇就往驿站来了。” 言辞恳切,眼带焦急,怎么看都不似作假。 “殿下,山中怎会有火药,定是有人想要加害您和下官!” 太子眼角抽搐,但又不得不配合他的话:“云大人以为如何?” 云暮恶狠狠道:“那阵仗是奔着我们的命来的,若是被他得逞,后果不堪设想,下官定要把人揪出来,诛九族也不为过!” 刚踏进门的侍卫听到最后两句话,惊得左脚踩了右脚,带着手上的药碗栽在地上。 云暮望向门口的眼神满是猜疑,太子忙道:“蠢货,孤才摔断腿,你们做事就这般毛躁,还不快点收拾干净?” 云暮收回目光,“对了,殿下,王爷他磕到脑袋,失忆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嫁祸他人 云暮被沈聿明按在榻上,动弹不得,先前的擦伤才好,如今又青紫的一大块。 她把人往外推:“不是说要假装失忆吗?你刚才怎么回事?” 三日前。 云暮说道:“王爷,不如你再装一次失忆,我们顺势疏远,消了皇上对你的不满?” 沈聿明闻言,虾也不想摸了,手中的石头也被他随意丢在河中。 “他不满就不满,与我何干?从前也未见得他有多得先帝喜欢,不也还是坐上了那个位置?” “你是不是嫌我烦了?还是见了宋枫,你又对他心软了?” 这番说辞把云暮给噎住了:“这事与宋枫有何关系,还有,我何时嫌你烦了?” 沈聿明坐在地上,把云暮揽在怀中,把玩着她的手指:“你总是把我往外推,从前是,现在也是。” 云暮握住他作乱的手,“说正事,别撒娇,如今你拉拢了镇北侯那几个旧部,但光靠他们是不能给镇北侯翻案的。大理寺没有的,藏书阁或许会有。” “镇北侯通敌叛国一事事关重大,此事若是皇上一手策划,他定会留下证据,方便他‘缅怀’故人。” 手足之情在皇家人眼中,不过是上位的工具,先帝如此,梁文帝亦是。 镇北侯一杆长枪将先帝送上了龙椅,但也因为功高震主惹得先帝猜忌。心思藏得再深,也有被人发现的那一天,梁文帝便是那个人。 他开始与镇北侯世子交好,金吾卫在镇北侯府的书房搜出了通敌叛国的证据,侯府一家锒铛入狱时,镇北侯还在西北与敌军厮杀。敌军以一城百姓之命为要挟,命其父子自缢与城墙。 他们死后,京城的消息才传到西北,半个月前,镇北侯府上下几百口人已于菜市口斩首。 就因猜忌,死得何其冤? 云暮往河里丢了一块石头,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两年前,他还不去藏书阁,但自从服用过米囊花后,每隔一个月就会去一次。” 从前听他提过几次,当初以为他在感慨镇北侯走错了路,如今回想起来,他更多的是得意。 将昔日高不可攀的人拉入泥潭,在以此作为踏脚石上位,怎能不得意? 沈聿明沉默不语,箍在她腰间的手却越缩越紧,良久,一颗头抵在她的后肩,身后人轻轻嗯了一声。 水声哗啦,唤回云暮的魂。 “你受了伤,我如何能放心得下?” 沈聿明将热毛巾拧干,敷在云暮的膝盖上:“他的腿断了才好!若不是他使阴招害人,怎会引火烧身?害人终害己。” 云暮拔掉木塞,药味充溢着整个房间,“他估计要把这件事按在其他人的头上,不知是知府还是顾家,先等两天,看看他有什么动作。” 沈聿明闷闷地应了一声,抢过云暮手中的药油揉开:“他的腿当真能好?” 云暮好笑地看着他:“王爷是在质疑下官的医术?” 平日里连袋点心他都不舍得让云暮提,短短几日,云暮就伤了两次,还都是因为太子,他如何能不气? “太子的腿必须好,也只能好。” 因她的缘故,梁文帝对沈聿明颇有微词,若太子的腿再有闪失,贵妃和三皇子一党就会势如破竹。 皇后膝下虽然还有一子,但如今也才十岁,能扛什么事?而且,若太子的腿有疾,皇后和丞相定不会轻易就放过她,所以即便不愿,也只能治好他的腿。 对面院子的太子阴郁地盯着被捆成粽子的腿,一动也不敢动。云暮出自药王谷,他的话不可不信。 “把人叫进来。” 这几日替他做事的侍卫跪成了一排,“尾巴都处理干净了?” “处理干净了,保证查不到我们的头上。” 太子阴恻恻地说道:“再把老三的人引过来,让他们坐实了此事。” 他在外辛苦了好几个月,这个人整日除了讨好父皇便是暗中挖他的人,真当他不知道?即便有个贵妃当母妃又如何,还不是身后无人。 沈聿明就更不用说了,先是和云暮私交过密惹得父皇厌恶,如今还失了忆,没能直接弄死他们算他们幸运。 对于父皇一手提拔上来的人都敢抢,也不知该不该骂他蠢。 太子倚在床背上,问道:“沈聿明如何了?找几个大夫,让他们看看他是不是真失忆了。” 失忆还能护着云暮,当真稀奇。 “回殿下,王爷自从回了院子就再也没出来过,云大人那边亦是,他们的人盯得紧,属下怕暴露,只敢远远盯着。” 太子点点头,挥退几人:“若是他们私底下有接触,就立即来报孤。” …… 无视沈聿明不允许站起的话,云暮将门窗打开透气,一张人脸突然倒挂出现在窗前,被一巴掌扇了下来。 “大人,是我。” 云暮揉了揉发痛的手,看着面前揉着脸的人,毫无忏悔地说道:“手滑了。” 此人名叫徐文,最擅追踪,家里对其寄予厚望,往其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谁知他竟一意孤行入了金吾卫,被骂到有家不敢回,逢年过节留守在布政坊的就是他和云暮两个。 宋枫走后,云暮就提他上来做了参事,此番南下,云暮便把他带在身后历练,没想人竟然带对了。 “太子那边什么情况?” 徐文顶着那张发红的脸,兴奋地说道:“已经把那几个换成我们的人了,太子的意思是要把这件事扣在三皇子几人的头上。” 他啧啧了两声:“他们可是亲兄弟啊,怎么下得了手的?” 云暮敲了敲他的脑门:“那张椅子上的人哪有什么亲兄弟,继续去盯着吧,有事再来报,再从窗户进来,下次就不只是巴掌了。” 徐文毫不在意,他凑到云暮身边,八卦兮兮地问道:“将军,您觉不觉得王爷的背影有点眼熟?” 云暮斜了他一眼,“怎么,你祖上也出过王爷?” 徐文摆手:“哪能啊,您不觉得他像前几日的沉玉吗?虽说属下没见过几回,但眼瞧着像极了。” 云暮:…… “再多嘴,回了京城后继续打杂。”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散心 工部侍郎奉命南下修建堤坝,他握着被冲下来的木头仔细查看,紧锁的眉头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隐约觉得那些不对,之前与户部对账,每一笔都能对得上,他又安慰自己说想多了。 云暮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她有心留下这些所剩不多的木料,但这计侍郎都没发现异常,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来江城前,摘星阁的差事交给了裴然,作为交换,裴然让其清走堤坝被冲毁的木料,以免被工部的人发现异常。 云暮手里捏着他诸多证据,倒是不担心他会对摘星阁做手脚,只是她原想试探一下皇上对他的态度。若是沈聿明没来,莫说房屋天地,三座城的几万条人命都要少一半,到时皇上还会不会保住裴然。 但她到底不忍看这些无辜的百姓平白丢了性命,所以只能让金吾卫在清理时,“不小心”漏了几根木头,谁想这计侍郎的眼力这般差! “计侍郎,情况便是如此,修建堤坝一事本将军也不懂,就不在这给你添乱了。” 计侍郎低头在纸上勾勒着线条,嘴里低声道:“若是……在此处就好了。” 云暮脚步一顿,计侍郎口中之人便是她之前与沈聿明说过的那对夫妇,之前在药王谷时,她亦撞见过他们,一家三口见了她一如从前。 她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当初他们被那些人伤得颇深,也见了数千人被卷进大水,刚住到药王谷附近的那几载,每隔几日就要来开安神药。 “怎么闷闷不乐的?想回京城了?” 沈聿明听见声音,又偷偷翻进了她的院子,见她丧着个脸,抬手提了提她的嘴角。 云暮顺势扎进他的怀中:“嗯,想十五了。” 许久没见,安叔在信里总说一切都好,从前府中只有几人,即便是好几个月不着家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如今多了十五,就多了一份牵挂。 这样不好,但她却不想放手。 工部的人接手江城之事后,按理说他们就能启程回京,但因太子的腿伤未愈,又只能一等再等。 沈聿明不愿看她这副模样,捏了捏她的后脖颈,在人炸毛之前说道:“前几日发现一处好地方,晚些时候你陪我出去走走?” 云暮疑惑道:“什么地方?” “离京前答应一个人,说要陪她去城外散心,正巧今日得空。” 云暮失笑,应了他。 两人伪装了一番,避着人偷偷出了城。 再过几日就回京了,到时和沈聿明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了。不过转念一想,白日里是陌生的两人,到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就会同现在这般牵手,甚至…… 而到了人前,又是一副冷淡做派,想想还挺刺激? 沈聿明看着她突然泛红的面颊,还当她是热的,拿出帕子替她擦去额上的汗:“歇一会儿吧。”怕她吸了汗着凉,只轻轻扇着折扇。 虽然到了傍晚,但夕阳还是斜斜地挂在山头上,霞光把半边天都染成了橙色。 沈聿明扯下腰间的水壶,拧开盖子后才递给云暮:“很热?” 云暮摇摇头,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后才想起沈聿明方才也是对着瓶口喝的,脸色红得能滴出血,口中的水也吞咽不及被呛了一口。 沈聿明无奈地拍着她的背,等人缓过之后,又用帕子沾了水给她擦了脸,“急什么?” 云暮心虚,没敢看他,也就没看到沈聿明眼中的打量之色。 沈聿明把人往后一推,将云暮困在树干还有他指尖。方才还在下巴流连的手突然变成了手指,想象中的画面再次浮现在云暮的脑海中,云暮垂眼不敢看他,虚张声势道:“做什么?” 沈聿明轻笑了一声,食指抚着她的下唇,若即若离。 才喝了水的云暮突然有些口干,她抿了抿唇,结果却含住了那根作乱的手指。 沈聿明手上的动作一顿,想把手再往里伸,但又怕冒犯了云暮,很快就将食指抽回。 “我……我没想……” 两人的脸是如出一辙的红。 看他如此紧张,云暮突然就不觉得有什么了,她勾着沈聿明的衣领,迫使他低下头,“没想什么?” 沈聿明快速地眨了两下眼,视线落在云暮身后的草上,就是不看她。明明刚才他才是主动的那个,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打算一鼓作气,下一瞬,一双柔软的唇贴到他的下巴。 云暮察觉他的身子迅速僵住,不禁笑出了声。 沈聿明羞恼道:“不许笑了!” 最后也不知是谁先开了头,等结束时,两人的肩头都落满了白色的花瓣,雪松味也被浓郁的花香覆盖。 两人相携往城里走,脚步越放越缓,脚下的路越越走越短。 沈聿明突然说道:“回了京城也只能像现在这样偷摸地出来玩,我就像你养在外边的见不得人的外室。” 云暮深以为然地点头,“本将军瞧那些世家妇个个都端庄贤淑,你这般恃宠生娇……”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聿明堵住了嘴,临分开时,下唇还被咬了一口。 沈聿明愤愤开口:“手也摸了,嘴也亲了,便宜都被你占完了,你还想让谁来当你的正室?堂堂金吾卫上将军难不成要做那始乱终弃,抛弃糟糠之妻的人?” 堂堂王爷给人当外室,还想上位,这很光彩吗?云暮捂住他的嘴,“小点声。” 沈聿明瞧她紧张,冷不丁伸出舌头轻舔了一下她的掌心。 云暮收回手时,还瞥见了沈聿明还未收进去的舌尖,她的双目在濡湿的掌心和沈聿明之间游走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没忍住,说出了那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你真的很像阿黄!” 这名字有些耳熟,沈聿明福至心灵地想起从前和钟叔下山时,对方见了路边的小黄狗,都要嘬嘬几声,再叫一声大黄。 他眯起双眼,“你骂我是狗?” 云暮无辜道:“没有啊,你说什么啊,阿黄是我从前的邻居。” 沈聿明想起从前云暮揉他脑袋时的手法,心里更加坚定这个想法,见云暮憋笑的坏模样,他手一勾,将她的笑声隐在了唇齿间。 第一百一十六章 屈打成招 “云将军,太子殿下查到,这伙人提前埋好火药,又用王爷的消息把殿下和您引到山涧。” “太子殿下,云将军,冤枉啊!” 太子的屋里,云暮正检查着太子的伤势,侍卫拎着几个人走了进来,她只看了一眼,又继续给太子换药。 太子见云暮不语,只好问道:“怎么把知府还有顾老爷也抓来了?” 侍卫解释道:“回殿下,硝石是知府大人给的,硫磺则出自顾老爷之手。” 云暮微微挑眉,太子才到江城时,不知上下打点了多少关系,现在事情了了,这是要清算了? 狡兔死,走狗烹。 云暮替他包扎好伤口后,叮嘱道:“殿下,如今腿骨正在愈合,但还需再卧床静养一段时日。” 说完走到刚进门的几人身旁,仔细打量:“他们是谁?殿下和本将军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加害我们?” 侍卫不知该不该说,于是看向了太子。 太子不悦道:“云大人问什么,你们答什么就是了,看孤做什么?” 侍卫低头说道:“是……是三殿下的人。” 这话一出,方才一直在喊冤的知府都住了嘴。 云暮虽然早已知晓,但她还是配合地惊呼了一声:“三殿下的人怎么会在此处?你们莫不是胡乱攀扯?” 太子的身子微微前倾,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当真不知,才示意侍卫解释。 侍卫说道:“属下奉殿下之命带人在全城搜查,偶然发现了这伙人,他们见了我们便慌慌张张要逃跑,属下猜测他们心中有鬼,抓起来拷问了一番,才得知他们的身份。” 说罢,侍卫从中间那人的怀里掏出了一枚令牌,上面赫然刻着“梁承熙”三字。 云暮从太子手里接过令牌,翻看了几下,又掂了掂重量,太子还真是有点本事,也不知道他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拿到三皇子的东西,想来到时三皇子那边也会凭空出现几封信。 侍卫又道:“他们是附近山上的流寇,平日里欺男霸女,专干抢掠的勾当,属下在他们的老巢找到了几封书信,呈给殿下看后,发现确实是三殿下的字迹。” 地上跪着的几人除了知府都被堵住了嘴,闻言呜呜了几声,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太子叹了一声,愧疚道:“老三平日里对孤尊敬有加,也不知孤做过什么让他误会的事,他才对孤下此狠手,还牵连到了云大人。” 说完,他觑了一眼云暮,夺位之争,谁也别想独善其身,但他也怕云暮发现疑点,禀明梁文帝。 对于云暮来说,只要与沈聿明无关,这帽子扣在谁的头上对她来说都无所谓。更何况贵妃在京中几次三番给她下绊子,正好给她找些事做,免得整日盯着摘星阁不放。 她假惺惺地宽慰道:“殿下是大梁储君,怎能事事顾及,三殿下年岁尚小,贵妃如今身怀龙胎,无暇顾及,这才致三殿下被有心之人唆使,走错路也是难免。” 说完,她看向太子,会心一笑,将这个罪名牢牢扣在了三皇子的头上。 太子意会,他们人在江城,梁承熙还能受谁唆使?两人把目光同时放在知府和顾老爷身上。 知府往前跪行了几步,“殿下,冤枉啊,下官与您是一条心的,怎么会唆使三殿下害您呢?” “殿下,当初……” 云暮还在此处,太子生怕知府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立即让侍卫堵住他的嘴,他拍了拍手:“把人带进来。” 又一个侍卫推搡着几人进了屋,让本就逼仄的小屋变得更加拥挤。 云暮指着那伙流寇说道:“把他们带下去。”可别耽误了她看戏。 太子问道:“知府大人,你仔细看看,这几个是不是你府上的人?” 知府还当是太子改了主意,嘴里的抹布才被拿出,他立即否认道:“殿下,这几个绝对不是下官府上的人。” 太子对着那几人说道:“把你们只道的都说出来。” 几人吞吞吐吐:“小人奉知府大人的命令,将硝石运至那个茅草屋,但小人的确不知他是要制火药加害殿下您和云将军啊!” “知府大人,事到如今,您就认了吧。” 知府气得指着几人怒骂:“本官并不识得你们,你们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为何要挑拨本官与太子殿下的关系?” 太子又问:“知府,他们当真不是你府上的下人?” 知府举手发誓:“殿下,下官从未在府上见过他们,也从未命他们给贼人送过东西。” 太子一个眼神示意,侍卫上前对着知府就是一脚。 “这几个真不是你府上的人?” 知府还是否认。 下一瞬,几双脚同时出现在知府身上,太子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叫停:“孤再问最后一遍,他们是不是你府上的人?” 事到如今,知府也猜到了太子的意图,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冷笑道:“殿下这是要屈打成招吗?” 太子说道:“他们本就是你府上的人,卖身契在你的书房里,又是奉了你的命令行事,这叫什么屈打成招?” 他挥了挥手:“知府和顾老爷已经认罪,你们还在等什么?” 侍卫立即掏出供词,强行抓着他们的手摁下手印,呈到太子面前。 太子看也不看:“给云大人过过目。” 云暮只扫了一眼,恭维道:“殿下断案如神,他们既已认罪,那抄家之事?” “那就麻烦云大人了。” 等云暮走后,太子找来了盯梢的侍卫,“沈聿明和云暮这几日如何了?” 侍卫回想了片刻,说道:“云大人多次求见秦王殿下,但都吃了闭门羹。” 太子冷笑,“难怪跑来向孤投诚,这些阉人还真是唯利是图,一个靠山倒了,又马不停蹄地再找一个。” 他的手指在床上轻点了几下,“大夫怎么说?” “秦王确实伤到了脑袋,颅内瘀血不散,他的记忆便不能恢复,就算淤血散去……” 说道这里,侍卫突然住了嘴。太子不耐烦地敲了敲床,“淤血散去又如何?” 第一百一十七章 打折他的腿 侍卫一口气把话说完:“淤血散后,也有可能恢复不了记忆,抑或是记错错乱,从秦王的表现来看,他大抵是把云大人认成仇家了。” 太子的嘴角微微扬起,“当真?” 这个侍卫也就是徐文,他把头垂得更低了,他咬紧牙关,生怕漏出笑声,好一会儿才道:“此乃大夫原话,千真万确。” 不过这也正好,他们两人有矛盾,他便在后面坐收渔利。 “殿下,不好了,王爷和云大人闹起来了。” …… 回京前一晚,云暮正收拾着东西,身后的窗户传来声响,她头也没回,“怎么过来了?” 来人正是沈聿明。 他先是拐到门口探头看了几眼,才将门掩上,“明日就要回去了,睡不着,见你这边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 他坐到床边,和云暮一起收拾,腰间的香囊垂到床上。 云暮勾过玉佩:“前几日咱在太子的眼线面前闹了一通,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块玉还了我,现下这么大喇喇地戴着,就不怕露馅?” 这玉她佩了两年,朝中无人不知,梁文帝还为此发了好一通脾气。 沈聿明毫不在意:“我这几日都躲在屋里不见人,他又见不着,明儿早上起来再摘了就是。” 他坐直身体:“突然解了这玉,腰间和心里都空落落的,不如你再给我送块玉?” 云暮双手一摊,向他展示空空如也的腰带:“家境贫寒。” 沈聿明勾着腰带把人带入怀中,把玩着她的一缕头发,“那这事就交给我,定叫云大人满意。” 云暮懒懒地倚在他身上,头在肩上找了一个好位置,闭眼喟叹:“突然就不想回京了。” 长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下的青黑。 沈聿明靠在床头,掐着她的腰换了一个姿势,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脑,“那我今晚就去把梁今越的另一条腿打折,再待上一个月。” 夏夜的晚风带着灼人的热意,太子却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喷嚏,右眼皮也跳个不停。他搓了搓手臂,拿过外袍披在身上,“奇哉怪哉。” 云暮想象着太子双腿夹着竹片,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模样,噗嗤笑出了声:“莫闹,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翌日早上,云暮和沈聿明刚打照面,两人又同时把脸扭到一旁,眼中的厌恶更是掩盖不住,小半个时辰的时间里,愣是一句话都没有同对方说。 太子在暗处看了好一会儿,才命手下把他推出去,“时候不早了,上路吧。” 云暮接过推车撵的活,殷勤地把太子扶上马车,沈聿明周身都围绕着乌云,锐利的眼神恨不得化成利剑,戳向马车内的人。 太子还当他在看车外的云暮,心里很是舒坦,决定恶心一下他:“皇弟不如同孤一道坐马车?” 沈聿明移开眼,冷冷道:“不用了。” 云暮放下车帘,恢复身份的徐文递上一张湿帕子,她将手指一根一根擦拭干净,翻身上马,打马走在最前头,沈聿明则落后她几步。 金吾卫将太子的马车围在中间,马车悠悠地往京城的方向走去,后头还跟着几个身穿囚服之人。 蓬头垢面,囚服也是破破烂烂,身上满是污垢,偶尔在他们抬头时才能辩出他们是那日在太子房中的那伙人,其中就有知府和顾老爷。 太子腿伤初愈,马车走得极慢。 一日因马车的车轱辘有些松动,云暮一行人只能暂做休整,后面即便加快速度,但也还是没能进得了城,只能在城外的一处林子扎营过夜。 篝火燃得极盛,云暮揪下一片草叶,指腹在被昆虫啃出锯齿状的位置摩挲,侧耳听了片刻,她反手扣在地上,抓到了一只蝗虫。 云暮把它丢进火堆,不一会儿就传来肉被烤焦的味道。 周围虫鸣不绝,云暮也没察觉到异样,而不远处的麦地里,青翠的麦叶上被啃得所剩无几,尤其中间的嫩芯。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回到了京城。马车没有片刻停顿,直接停在朱雀门前。 一进勤政殿,帝后二人都坐在榻上,太子慢行至帝后身前,正欲行礼,梁文帝的手上的翡翠佛珠甩了甩:“听说你的腿才好,行礼就免了。” “来人,赐座。” 说罢,他强制让视线放在后面的沈聿明身上,“失忆了?还记得什么?怎么出去一趟都要朕操心个没完?” 沈聿明往前两步,站在梁文帝面前,把身后的云暮挡得严严实实的,他颤抖着声音问道:“父皇,他们都说母妃死了,我不信!” 帝后二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外,梁文帝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把郎中的话解释了一遍,梁文帝却不相信,“云卿,你来说。” 云暮的言辞与太子的毫无分别,“秦王并不允许臣给他号脉,亦不喝药,如今应是记忆有错乱,皇上不如宣个太医来给秦王看看。” 梁文帝压下上扬的嘴角,斥了一声:“胡闹!黄如海,去宣太医。” 太医反复诊了几次脉,指着沈聿明脑后的那道浅浅的疤痕道:“王爷头受过外伤,但如今淤血已散,按理说应当恢复记忆了才是,但许是不肯看病吃药,误了治病的好时机,这才导致记忆混乱。” 沈聿明不悦地拍开太医的手,“庸医,胡说什么,父皇,母妃当真如他们所说,不在了吗?” 再次提起那个人,梁文帝神情恍惚,多年前,沈意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对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皇上,我们有孩子了。” 他默了许久,招手把沈聿明叫至身旁,拉过他的手,拍了两下,“都下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会儿。” 云暮原想出宫,但转念一想,转头往冷宫的方向走去。她掏出帕子:“阮常在,这个帕子上的图案,你认得?” 阮常在木木地看了她一眼,“我不过一个废妃,当不起云大人这声阮常在。” 梁文帝今日受了刺激,要不了多久就会来冷宫,云暮不与她废话:“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本将军!” 第一百一十八章 猜测 从冷宫出来后,云暮失魂落魄地走在宫道上。不知不觉间,她来到长乐宫前,宫门上俊逸的三个大字刺得她眼睛疼。 门口久久站着一个人,吸引了宫人的注意,太监惊讶道:“云将军,您怎么来了,可是皇上有要事找我们娘娘?” 云暮回过神,她张了张嘴,却不发出声音,良久,她终于找回了声音:“皇上命本将军来问问贵妃近日的身子可还好。” 太监讨好道:“娘娘一切都好,奴才去通禀一声。” 云暮把人拦住:“不用惊扰娘娘,皇上那边还等本将军去回话。” 红袖从小厨房出来时,只看到了一抹背影,她问道:“谁来了?” 太监笑道:“皇上派云将军来问我们娘娘安。” 红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并未和贵妃提及。 云暮特意绕到未央宫。 十年前,云府在大通坊,从未央宫出来后,应是往西边走,从掖庭的方向出宫,再从兴义街往南,一路直到大通坊。来回一个时辰的路,她在家中等到日暮,最后等来了爹娘的尸首。 从未央宫走到长乐宫的路上,云暮看着面前的岔路犯了难,不知她爹当年走的哪条路。 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那枚铜钱,往上一抛,铜钱在地上转了好一会儿,正面朝上,云暮弯下腰拾起铜钱,朝左手边的大道走去。 初时宽,不多时,只剩下一条狭窄的小径。云暮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步继续往前走。在经过假山时,听到假山后传来细微的声响,她拔出匕首,抵在那个抓着她的人的脖间。 “是我。” 云暮收回匕首:“王爷,你要再不出声,喉管就要被下官划破了,你不是出宫去了,怎么会在此处?” 沈聿明把人压在假山上,“这话该本王问你才是,方才我明明看见你往宫门口的方向去了,一眨眼你人就不见了,找了人问才知道你压根没出宫。” 见她不语,沈聿明揉开她紧皱的眉头,“可是有什么发现?” 云暮看着他,欲言又止:“王爷。” 正要说些什么,交谈声由远及近,云暮环顾四周,欲找一个能藏人的地方,再人走到假山前,沈聿明把人拉进了假山中。 假山里的空间不大,他们只能贴在一起,云暮从缝隙里看着宫人毫无察觉地停在他们不远处,剪着花。 “贵妃娘娘怎么就非得要这个园子里的花?” 另一个宫女剪下一朵开得正好的花,举在空中欣赏了好一会儿:“你别说,这儿的花就是比其他地方长得好,就连御花园的都要逊色几分。” “这儿虽然偏了点,但娘娘喜欢,怀上龙胎前,总是经常来这里赏花。 “快剪吧,要是回去晚了,又该挨罚了……” 云暮仰头,在沈聿明的耳边道:“是贵妃宫里的人。” 竹香和雪松香混合,在这一方天地蔓延,因着姿势的关系,云暮的呼吸拂过沈聿明的脖子,他的耳根顿时红了。 沈聿明往后仰了仰身体,动作间,假山上的碎石滚落,吸引了那两个宫人的视线。 云暮抓着他的小臂,“别动。” “什么动静?” 其中一个拿起地上的花篮说道:“不过是几块落石,快些回去罢。” 等两人再也没了踪影后,云暮才从假山里出来,“要是方才被她们发现,之前的戏就要被人揭穿了。” 沈聿明也有些后怕,但依旧嘴硬道:“死人不会说话,被发现了就把她们灭口。” 说完,他转移话题:“你发现了什么?” 云暮四下张望,确定无人之后,她掏出那张帕子,指着上面的图案说道:“这个图案和之前那些匕首上的花纹很像。” 帕子还没绣完,但只要见过帕子的人很快就能认出,沈聿明拿起帕子,问道:“你从哪里得到的?” “贵妃宫里的阮常在。” 云暮紧紧握着刀柄:“我怀疑我爹娘的死和贵妃有关。” 说罢,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云暮抬头看向沈聿明,他眼中的情绪闪得太快,云暮没有看清,“怎么了?” 沈聿明把帕子还给她,“我之前查到一件有关你爹的事,当日他给皇后号完脉后,反倒是从东面出了宫。”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给她爹娘报仇已经成了她的心病,若是再把绕路的实情说出,他怕云暮承受不住而崩溃。 云暮抓住沈聿明的手:“你从何处得知?” “太医院的一个太医,那日他正好在太医院当值,听闻皇后凤体有恙,便跟着你爹一起去了未央宫,但最后两人就在未央宫门口分开了。” 云暮急道:“你之前为何不同我说?这太医姓甚名谁,如今住在何处?” 沈聿明按住她的肩:“你莫急,当年那些与你爹娘有过交集的人大多都回了老家,有的甚至还改名换姓,要找到他们实属不易。” “此人不在京中,也不想有人打扰,先前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这才没同你说。” 云暮不死心地问道:“那他可有说我爹易道出宫是为了什么?” 沈聿明盯着她的双眼,坚定地摇头:“他当时也急着下值,没有多问。” 云暮脱力,颓然地靠在假山上,但很快又振作了起来,“我得找机会去贵妃宫里探探。” 那些人手中的匕首并非偶然,云暮猜测是与贵妃有利益往来的人都会得到匕首,若猜测没有差错的话,贵妃勾结胡人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且米囊花之事也有她的手笔。 贵妃无显赫家世,三皇子表面不学无术,二人唯有依附梁文帝,对于枕边人特意准备的吃食,梁文帝必然不会起疑心,于是她便日日往饭菜或是羹汤里加米囊花。 等梁文帝成瘾后,用米囊花把人掌控住,再随意找几个由头,把太子和沈聿明发落,届时朝堂就会成为贵妃母子的一言堂。 但这好算盘被她砸了,又多次拉拢她不行,于是贵妃才打算除了她。 云暮想通这些,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百一十九章 嫁祸三皇子 摘星阁上,风声猎猎,监工落后云暮半步,说着这两个月的情况:“先前京城下大雨,停了几日的工,但因这场大雨,产了一大批的黏土砖,造瓦司说先紧着摘星阁,绝对不会误了大人您的差事……” 云暮手持一根木棍,四下敲着,确认是否有空心,又仔细查看了堆放在角落的木料,都没发现任何问题后,她将木棍丢给监工:“本将军不再的这些时日,可曾有人来做手脚?” 监工如实道:“有,但小的日夜派人巡逻,已经将他们拿下,并未让他们得逞。” 正说话间,一小工来报:“云将军,裴大人来了。” 两人寒暄了一番后,裴然道:“云大人,本尚书日日都来摘星阁,没给人留下可乘之机。” 云暮当然知道他想问的什么,想起“遗漏”的那几根木料,她笑道:“本将军一向言出必行,江南之事已经办妥,裴大人往后尽可高枕无忧。” 堤坝建成才三年,每年都派人检查维护,但还是被洪水冲塌,工部这次便派了侍郎南下重修堤坝。 但听闻他修堤坝有一手,且只让户部批了十万两银子,裴然想从中做些手脚,投进去的钱比得到的不知要少上多少。 布政坊,将军正带着人在演武场演练,云暮施施然走到他身边,负手而立。 “上将军。” 云暮“嗯”了一声,“等会儿让冯章来找我。” 云暮才批了一会儿公文,冯章的声音就在外头响起:“大人。” “进。” 云暮搁下笔,“李天他们如何了?” 冯章道:“前几日有人去京兆尹报官,说他的兄长不知去了何处,正巧那日属下去京兆尹办事,便多嘴问了一句,才知那人是李天的弟弟,名唤李海。” 云暮皱眉:“李海?弟弟?” 冯章道:“没错,但先前查李天时,并未听说他有兄长,属下就把人扣下,审了他几句。” “李海先前一直在江南,只有过年时才会来京城小住几天,年后又回江南,说是做卖菜工。大人,属下觉得他在撒谎,但不管怎么问,他都是这个说辞。” 风将案上的纸张垂落在地,云暮弯腰捡起,一直藏在袖口的帕子突然飘落。 冯章替他捡起,定定看着上面的花纹,只觉得格外眼熟,“大人,属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花纹。” 云暮说道:“涿州,那伙胡人身上就佩有这个样式的匕首。” 冯章摩挲着下巴,摇头道:“不是涿州,而且应该是最近。” 云暮腾的一下站起身:“什么时候?在何处?” 冯章只当他是怕有胡人在京中作乱,沉思了一会儿,他终于记起:“没记错应该是在李天家见过,也是一把匕首,只是他那把要旧得多。” 云暮压下心中的激动,冷静道:“匕首?现在在何处?” 冯章一溜烟跑了出去,很快又捧着一个盒子回来:“大人,就是这个,你走之后,属下又带人去李天家搜了一回,匕首在他枕头里找到的。” 云暮抚着上头的花纹,刀柄处还有一个已经褪了色的“李”字,跟在她家的那两把一摸一样! “去审李天。” 即便拿着匕首前去,但李天依旧咬死说是他从外头捡回来的,并不知花纹和“李”字是何意。 “云将军,大人请您进宫一趟。” 云暮弹了弹袖口,“把人看好。” 午门外,云暮停下脚步,“这是?” 随行的太监掀开白布的一角,解释道:“是太子的人,昨夜死在了太子府,太子今儿特来向皇上讨个公道。”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贵妃和三皇子也来了。” 为了让徐文恢复身份,也为了把栽赃一事做得更逼真,她昨儿给徐文下了命令,今天要走这一趟也在她的预料中。 今天的勤政殿比她刚回京那日还要热闹,殿外跪着不少人,殿内又足足站了七人,再多她一个,可以凑足两桌人一起打马吊。 正要行礼,就被梁文帝扶住,皇后欲言又止,剩下的无人也都齐刷刷地盯着他们二人。 “太子说有人炸山,欲将你们二人埋在乱石中?” 云暮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回皇上,确有此事。” “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瞒着朕?可有伤到哪?”梁文帝边说边要上前。 云暮视线下移,冷冷地盯着他的鞋面,硬生生让他止了脚步,“臣被太子殿下和金吾卫护在身下,并未受伤。” 梁文帝还是不大放心,“朕派人去宣太医。” 云暮道:“皇上,臣未受伤,就不劳烦太医了,倒是刚才在来的路上,在午门前看到了几句尸首。” 话题回归正途,太子终于有了发挥的地方,“父皇,儿臣的亲卫于昨日莫名其妙死在太子府,今日一早,盘问了府中人后得知,贼人往三弟的府上去了,再也没有出来。” 云暮挑了挑眉,昨儿徐文是把人杀后才将他们送回了太子府,之后就一直藏在了太子府,直到宵禁解了才离开,太子这是硬把帽子往三皇子头上扣啊。 梁承熙怒道:“皇兄,即便你是太子,也不可血口喷人,昨日我一直都在当值,如何能派人去你府上杀人?” 太子冷笑道:“你连手都能伸到江城,命流寇将孤和云大人一同炸死,区区太子府对你来说又算什么?” 儿子被人污蔑,贵妃怀着孕脾气本来就大,听了太子的话,立即就炸了:“太子殿下,凡事都要讲证据,您嘴巴一张一合,就把帽子扣在承熙的头上。” 她转而看向梁文帝:“皇上,您要为臣妾和承熙做主啊。” 太子指着在门前跪着的人道:“他们便是证据。” 梁文帝看着他们闹了一阵,终于开口:“把人带进来。” 一身臭味扑鼻而来,云暮在鼻子前挥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这个味道。 梁文帝问道:“你们得了三皇子的信要炸死他们?” 几人闻言都纷纷点头,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哑巴了?” 第一百二十章 夜潜长乐宫 太子早就想好话术:“父皇,他们在审问时出言不逊,说您偏宠,儿臣这才命人割了他们的舌头。” “是吧,云将军?” 云暮垂下眼,说道:“殿下审问时,臣并未在场,不知此事。” 但她话锋突然一转:“但太子当着侍卫的面审问,想来也不会有错。” …… 贵妃母子和太子当庭对峙,云暮不想再次被殃及鱼池,往后退了几步,见到旁边是沈聿明时,她不悦皱眉,又往旁边挪了几步。 沈聿明亦是如此。 一直沉默的皇后把他们的动作收进眼底,这两日,有关他们的传言传得轰轰烈烈,今日上朝更是有人仗着沈聿明记忆混乱,直接去问了他,沈聿明毫不掩饰他对云暮的厌恶。 皇后心里有了成算,同时她也在等,等云暮何时会向她低头认错。 贵妃仗着怀有身孕,屡次折腾皇后,崔相面圣时,隐晦地提过此事。而且近来梁承熙的手伸得有些长了,还敢动了他给太子准备的人,梁文帝也想敲打敲打他。 太子又拿出了几封书信:“父皇,这是他们来往的书信,父皇不如派人去三弟的府上搜查一番,看看是否还留有证据。” 三皇子却不大乐意:“莫须有的罪名,为何要去搜我的府?” 梁文帝:“云卿。” 云暮推脱道:“皇上,微臣身在局中,得避嫌。” 梁文帝只好让黄如海带人前去搜查。 一行人在勤政殿等了许久,就在梁文帝不耐,黄如海终于回来了,手中还捏着几封信。 三皇子喃喃道:“不可能,我没做过,哪里来的信?” 梁文帝越看心越沉,他手一挥:“逆子,你做的好事!” 信洋洋洒洒飘落,三皇子忙捡起其中一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上面的自己同他的完全一模一样。 “不可能,父皇,这事儿臣没有做过,是他们污蔑儿臣?若真是儿臣所为,怎么会留下把柄呢?” 太子眨了眨眼,隐住精光,起身时,嘶了一声。 梁文帝指着他的腿怒道:“你说太子为了诬陷你,不喜毁了自己的一条腿?还是说云卿为了诬陷你,差点把命留在了那个山涧?” 皇后终于开口,她哽咽道:“皇儿平日谨小慎微,一直以皇上为榜样,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害人害己的事?况且先祖曾言,身体有疾就一辈子与储君和皇位无缘,他身为太子,又怎会以身犯险?” 云暮悠悠补上一句:“若是三殿下有什么喜欢回顾往事的癖好,我们也不得而知啊。” 这话无异于在火上浇油,虽然说的不是他,可有这种癖好的梁文帝总觉得云暮在指桑骂槐,他又指着梁承熙好一顿骂。 信在他府上搜到的,字迹是他的,那些人也都承认是得了他的指使才痛下杀手,供词上,就连埋火药的时间都写得一清二楚,沈承熙有口难辨,他求助地看向贵妃。 贵妃这么多年就得了这一个孩子,她剜了云暮一眼,捂着肚子喊道:“皇上,臣妾的肚子好疼。” …… 内务府的总管太监见了云暮,一把推开身边的人,兀自迎了上去:“这不是云大人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需要什么,只用吩咐底下的人一句,奴婢就能替您把事情办妥。” 不过几载,从前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小太监摇身一变成了上将军,而他做到内务府总管也算到了头了。 云暮径直往放后宫簿籍的地方走去:“本将军今日来是为了查看废妃的簿籍,一眼的事,哪敢劳烦公公。” 这两日,云暮重得圣心,方才皇上还派内务府往云府送东西,即便他是内务府总管,对金银珠宝已经司空见惯,但那些赏赐还是看得他眼花。 他以为云暮是奉了皇上的命令来查看,没有丝毫怀疑,领着人就往里面走去。 到门口时,云暮停住脚,微微偏头,眼却没有落在总管身上,总管了然,“云大人您慢慢瞧着,下官还有事,先告退了。” 云暮轻点了一下头,随手将门掩上。 贵妃的簿籍就在皇后旁边,倒是不难找,只是上面不过寥寥几句就把她入宫前的生活说清了,和沈聿明之前说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 云暮记下上面的地址,神色如常地出了门,她倒是不急着出宫,今夜轮到她在宫里值守,正好潜去贵妃宫中搜寻一番。 月光清冷,却还是没能压住夏日的热气,云暮借着墙外的树翻进了长乐宫,树叶沙沙作响,墙内的虫鸣声却忽然停了。 从窗外往里看去,白天还叫唤着肚子疼的人如今正吃着冰碗,鲜奶往刚敲出来的冰上一浇,配上切好的水果,最上层再浇些蜂蜜,正是降暑的好法子。 梁文帝虽禁了贵妃的足,但却不许宫人克扣她的东西,若是龙胎因此有损,内务府的人都得陪葬。 云暮无声地往阮常在说的偏殿走去,她从怀中摸出一颗夜明珠,动作放得极轻,但转身时一个没注意,后脚跟撞到了木箱上。 路过的宫女举着灯笼,厉声道:“谁在里面?” 钥匙插进锁孔的转动声传了进来,云暮思考着翻窗而出的可能性,她在怀中摸了摸,双眼一亮。 门开的一瞬间,一条青蛇蹿到了宫女面前,对她吐了两下信子,躲进了外面的草丛里。 宫女尖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红袖闻声赶来,斥道:“这么晚了,娘娘都要歇下了,你嚷嚷什么?” 看见大开的门口,她瞪了宫女一眼:“什么东西,娘娘的库房也是你能开的?” 宫女指着院中的草,惊恐道:“红袖姑姑,有……有蛇!方才奴婢听到有声音,怕是贼人,就想打开门看看,结果蛇就从里面跑了出来。” 红袖往里看了一眼,抬脚踹了她一下:“你自己放出来的蛇,还不快去取雄黄!若是娘娘受了惊吓,你就等死吧。” 宫女哆嗦地把门重新锁上,将钥匙还给红袖,忙不迭地往另一个库房走去。 云暮赞许地摸着小青的额头,小声道:“回去给你吃好吃的。” 说罢,她把小青缠在手上,继续翻找,打开了最里面的箱子时,她神色一凛。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夜闯值房 云暮再宫里值守时,都住在值房,以前她还是太监时住的房间连同周围的几间都被人特意空了出来,围成了一个单独的院子,但没有她发话,寻常人不敢轻易进去。 还没回到值房,远远的就看见房内掌着灯,即便云暮已经猜到是谁,推门而入时,她还是没压住眼中的厌恶。 她阴阳怪气道:“皇上,您万金之躯,怎么屈尊来这等污秽之地?” 空荡荡的房里,一尘不染,梁文帝着一身明黄色里衣坐在床边,见人进来,他局促起身。 “朕听说你今夜在宫中,过来看看,过来给朕瞧瞧你身上的伤。” 如今房中只有两人,云暮笃定梁文帝不敢拿她怎么样,不愿再忍,毫不留情地拍掉他的手。她用了十成的力,在梁文帝的手背留下一道红痕。 “我说了没有受伤!” 素白的手腕一闪而过,梁文帝喉间滚动了两下,遗憾地看了一眼袖口,这时他才察觉到手背传来的痛意,心里浮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被他这样盯着,着实恶心,云暮退到门口,将两扇门都打开,“皇上,您不该来这里,请回吧。” 梁文帝脚步未动,不经意问道:“朕听说你在江南很宠一个叫沉玉的人?同吃同住,当真快活。” 云暮倚在门边,视线自上往下,轻笑了一声:“是又如何,皇上要问臣的罪吗?” 又出言刺激:“他模样生得好,人也年轻,也心甘情愿伺候臣这个阉人,臣为何要拒绝?” 云暮说一句,梁文帝的脸黑一分,他垂头看着不再光滑的手背,披散在在胸前的发也带了不少银丝,他已经年过半百了,终日操劳,深吸了几口气后,他怒道:“住嘴,你莫要仗着朕宠你就可对朕不敬!” 云暮捏紧了手臂,一字一句道:“怎么,你又想故技重施,让臣再受一遍当初的屈辱吗?” 梁文帝气得脸都红了:“够了,朕待你如何,你还感受不到吗?非要说这些话来戳朕的心。” 云暮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几次三番闯进臣的府上,还两次只穿成这样出现在臣的房中,皇上,这便是待臣好?难道不是在勾引臣吗?” 这话把梁文帝说得又羞又臊,他确实是存了这种心思,但被正主当面揭穿,他下意识否认,“朕怎么会做这种有失身份的事?” 云暮笑得更大声了,引来了几个换值的太监,他们探头看向云暮的位置:“云将军,您没事吧?” 云暮却不看他们,反倒轻声说道:“皇上,要不臣把他们叫进来,让他们看看高高在上的皇上夜半闯进太监住的值房,就只是为了得到臣的垂怜。” 听到“垂怜”二字,梁文帝的心跳得更快了,但他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云暮偏头看向那两个太监,对他们勾了勾手指:“进来。” “云暮,放肆!让他们滚。” 云暮置若罔闻,甚至催促着太监快些。 梁文帝吞了吞口水,试图在房中找一个能藏人的地方,但房中空荡荡的,仅有一床一桌,还有几张摇摇欲坠的椅子。 梁文帝闭了闭眼,“让他们走,朕往后不来就是了。” 这两个太监的嘴捂得住,但他捂不住云暮的嘴,而且若是让黄如海带人来处理,这事更捂不住,他明天只怕会被御史的唾沫星子淹死! 达到目的,云暮长腿一勾,带上了半扇门,挡住了太监的视线:“无事了,下去吧。” 云暮的喜怒无常,他们也有所耳闻,看着窗上映出一个人影,了然对视,心道:在宫中就敢行这等秽乱之事还不被罚的,也就只有云暮了。 临走前,那两个太监同时跪地,自荐枕席:“奴婢齐鸿(杜方),云大人身边若是缺人,我等愿随侍。” 云暮收了笑,原想一刀将人砍了,但看到梁文帝的表情,她笑着应了:“行啊。” 两个不知死期已至的太监幻想着今后的美好日子,飘飘然地走了。 云暮退到院中,将地上的灯笼踢向角落的暗处:“请吧。” 火光映出暗一的身影,他捡起灯笼,从阴影处走出,避开人带着梁文帝回了勤政殿。 暗一临走前,梁文帝突然开口:“前儿内务府送了一床新被褥,给他送去。” 上次不过是在他云府的房里坐了片刻,就能火烧云府,今儿他不烧宫里的东西,但往后也不会再进去住了。 “还有,把那两个太监处理了。” 云暮确实嫌弃那间房,连带着周围的几间都觉得恶心,她想了许久,决定去上次的那座假山里凑合一晚。 才出院门,就看到捧着被褥的暗一,云暮绕过他就要走。 暗一嘶哑的声音响起:“云将军,皇上命属下来给您送东西。” 上头鸳鸯戏水的图案着实刺眼,云暮拔出匕首,在缎面上狠狠划了几下,直到看不清上头纹着的图案,长软的棉花散了一地,匕首抵在他的面具上:“带上东西滚,再拿这些东西来恶心本将军,下一次划烂的就是你的脸。” 梁文帝固然恶心,但几次三番助他的暗卫也不无辜,她奈何不了梁文帝,但拿他身边的人来泄泄愤还是可以的。 暗一沉默地捡起地上的东西,看着云暮的背影逐渐远去,最后消失不见。 云暮支着一只腿,背靠着崎岖不平地假山坐在地上,才酝酿出几分睡意,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而后一个人闯进了这个狭窄的洞中。 洞中昏暗不明,来人看不清地上人的脸,恳求道:“就让我在这里躲一躲,求求了。” 夜明珠被掏出的那一刻,宫女的脸色瞬间变惨白:“云大人饶命,奴婢不知是您。” 宫女自觉命不久矣,当下就要出去。 “过来。”云暮解开外袍,挂在一旁的石头上。 “那边有声音。” “出来。” 外面是拔剑出鞘的的声音。 云暮站在洞口,侧身挡住一边,“蠢东西,连本将军都认不出来了,还敢拔剑?要不要本将军把脖子伸到你们的剑上?” 夏风怂恿着云层遮住月华,太监手中的灯笼一抬,一行人瞬间跪在了地上,“奴婢追一个偷盗的小宫女至此,不知云大人在,多有冒犯,敢问云大人,不知可否看见此人?” 云暮双眼微眯,冷声道:“你在质问本将军?”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李家之事 “奴婢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双眼却抬起,试图从洞口窥见其中光景,却只能看见一件纹着四爪蟒的红衣。 “没有。”云暮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动作。 太监显然不信。 云暮放下横在洞口上的手,让了他半步,笑问∶“要不你进来搜搜?” 嘴角带笑,但眼中满是森冷,太监知道,若是敢进去半步,他的这颗人头立马就要落地,“不叨扰云大人休息了,奴婢这就带人告退。” 云暮弯腰钻回洞中:“滚。” 直至脚步隐去,云暮这才取下外袍,重新穿回身上,“起来吧,人已经走了。” 一面是被人紧咬不放,一面是罗刹,宫女惊魂未定,“云大人救命之恩,奴婢必涌泉相报。” 云暮垂头系着腰带,问道:“你偷了何物?” …… 宫门才开,云暮揉着酸痛的肩往外走去,回云府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午间才算清醒。 沈聿明不在身边吵个不停,十五也没下学,府中又恢复了从前的死气沉沉,云暮多少有些不习惯。 她朝天吹了一声口哨,不多时,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台,将一张字条放进腿上的竹管中,“去吧。” 回房换了一身衣裳后,又把软剑束在了腰上,背上一个小包袱就出了门。 城外的亭子里,沈聿明已经等候多时,即便云暮面色如常,他还是察觉出不对,想到梁文帝对云暮的态度,他心里有了一些猜测,但很快就把情绪隐藏了起来。 他做作地撩起耳边的一缕头发,头一偏顺势把头发往后甩去:“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看来本王在云大人的心中还是很有分量的,瞧瞧,才两日没说话,就愁得跟个小苦瓜似的。” 云暮皱眉看他,眼神里带着不解:“你这是……” 但不得不说,被他这一闹,心情好上了不少。 沈聿明乘胜追击,“想我了吗?” 云暮看出他眼底的期待,朝他走了几步,双手环着他的腰,把头埋进他怀里,“想。”雪松味将她笼罩在其中,冲淡了昨夜的记忆。 自从云暮应了他之后,绝大多数都是他在主动,沈聿明被这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在了原地。 他小心翼翼地环住云暮,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后背,许多话想问都没有问出口,但直觉告诉他,云暮心情不好是因为梁文帝。 就这样静静待了好一会儿,云暮推了推他,从怀里退了出来,轻咳了两声后她假装抬头看天,说道:“我们走吧,否则今晚就赶不回来了。” 沈聿明快步上前,与她并肩而行,“这不正好,想来村子里的人也不会有太多空余的房间,勉强给我们空出一间,反正在江南时又不是没有……” 云暮捂嘴他的嘴:“那只是小憩!” 见她心情好了,沈聿明拿下她的手,但并未放开,另一只空闲的手将字条递回给她:“这什么地方?” 字条里只问了他要不要去这里,但并未说明缘由,怕云暮抛下他率先走了,他抛下公务,回王府做了伪装后,忙骑着奔云直奔城外。 云暮接过,将字条撕成碎片,“这是李天的老家,归青河县管,昨儿我去内务府查看了后妃的簿籍,发现贵妃也是青河县的人,但奇怪的是,上边并没有确切的住址。” “青河县?但我记得母妃是在青阳县将她买下的。” 青河青阳两县离得并不算远,距离京城也都只有一个半时辰的路程,两人决定两个地方都去查探一番。 一个半时辰后,云暮和沈聿明出现在了李天的老家,两个男子都气宇轩昂,衣服的面料看起来非等闲人能买得起,一个虽然相对矮些,但气质不输另一个,很快就吸引了村民的注意。 两人都已经易过容,不用担心被人认出。云暮掏出李天的画像,随意找了一个中年男子问道:“这位大哥,这人名叫李天,听说就住在此处,你可有印象?” 大哥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是何人?” 云暮张口就来:“我爹早年前借了李天的一笔钱去江南做生意,我爹一直惦记着这事,如今我们兄弟二人赚到了钱,即便爹已经不在了,但还是想着把钱还给他,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到他住在这里。” 说罢,她悄悄给人塞了两粒金瓜子。 见他说话带了江南的口音,出手也阔绰,大哥也没再怀疑,他接过画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长得挺像,村子里以前也有一个叫李天的,但他家却是一穷二白,常常管村里的人借钱,他不可能有钱借给你们啊。” 画像是云暮托人照着如今的李天画出他年轻时的模样,即便过了十多年,但还是有人记得。 云暮说道:“我爹当年遇见他时,就是这个模样,应该错不了,不如大哥您带我们去他家走一趟,问一问就知是不是他了。” 大哥将画像还给他们,摆了摆手:“他们四兄弟早就搬走了,听说去了京城,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聿明皱眉道:“四兄弟?” 这大哥显然是受过李家兄弟的摧残,一个劲地朝云暮两人吐苦水。 云暮无奈地沈聿明对视了一眼,最后总结出来就是:李天经常来他家借钱,借不到就偷他家的东西,但又苦于没有证据,只能咽下这口气,后来人搬走了,村里人都松了一口气。 李南,李北,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云暮愁道:“那他家可还有人吗?比如爹娘姐妹?这钱不还给他们,今夜爹就要托梦骂我们了。” 大哥摇摇头,他也是后面才来的这里,对李家的事知道的也多。 云暮很是遗憾,但也没有死心,打算去青阳县碰碰运气,就在她解缰绳时,方才与他们交谈的大哥急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二位小兄弟且慢。” 他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说道:“听说李家出了大官,但我也不知是在何处当官,你们不妨去京城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