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真相》
第1章 夺宫之变
夜幕降临紫禁城,皇宫里入值的大臣都已离去,在红墙金瓦殿阁楼台黑黝黝参差不齐的偌大宫城里,顿时显得空落,寂寥,在幽深的宫巷里,冷寂凄凉得似乎能抓出鬼来。三大殿都没人了,紫禁城中枢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昏黄的宫灯下,偶尔有一两个幽灵似提着鬼火般灯笼的太监,四处逡巡,不时发出声声鸭公似沙哑之声:
“小心火烛呵……”
那阉割了的声音,更衬托出这有了两百多年的古老宫城死一般的黑夜,是何等恐怖,阴森森,令人可怕。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太妃和嫔妃们居住的后廷各宫各殿,也都早早地关闭了宫门,在高墙深院里自成一统,绝少往来。有的天黑就睡觉,有的听宫女们弹拨拉唱个曲调,发出轻声的嬉笑。但墙太高,院太深,那曲调声,嬉笑声,是断断传不到外面来的。所以,整个后宫到入夜仍然是死水一潭,了无生气。
唯一有点生气的是后廷三宫之首的乾清宫,因为那里住着登基八年的小皇帝康熙玄烨。顺治爷归天,祖母孝庄太皇太后扶皇孙玄烨登上宝座,继承大统时,他还只有八岁。现在十六岁的少年天子坐立不安,夜不能寐,乾清宫外虽然侍卫林立,但到了晚上,他总要把儿时的朋友、宫女苏麻喇姑、曹寅、贴身侍卫魏东亭等人留在身边。曹寅是康熙的奶妈孙夫人的儿子,他们俩靠屁股长大。苏麻喇姑、小魏子也都是儿时蜜友,如今一个做了皇帝,一个是皇帝的玩友侍卫、宫女,这君臣之间仍保留着稚子之情,无话不谈。这阵,曹寅等三人陪同康熙走出空旷高大的乾清宫,在汉白玉月台上漫步。
这正是康熙八年五月,一场小雨涤荡了空气中的尘埃,也把宽阔的汉白玉月台,月台上的铜龟、铜鹤,日晷、嘉量,鎏金香炉,洗涮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高悬的满月映照下熠熠生辉。康熙突然仰头望着高耸夜空的乾清宫,叹道:
“唉,想不到古老的乾清宫就要倒塌了!”
“乾清宫倒塌?”苏麻喇姑轻声一笑,“乾清宫经历了两百多年风雨,经历多次修葺,陛下登基时又大修了一次,皇上,您开什么玩笑?”
“是的,就要在朕的手上倒塌了!”康熙铁青着脸说。
皇帝不是说笑,于是曹寅、魏东亭和苏麻喇姑,都随康熙的目光,仰望着月光下巍然屹立着的乾清宫。乾清宫是由明代杀侄子篡位颇有建树的永乐大帝建造,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庑顶,座落在汉白玉石台基上,远远看去,金碧辉煌,气垫非凡,极为壮观。宫内横9间,进深5间,高达20余米。前殿金柱蟠龙,宝座**,宝座上方高悬着顺治爷手书的“正大光明”匾额,金字熠熠生辉。东西9间暖阁,上下两层分隔成无数小间。后有仙楼,穿堂,可通后妃们的交泰殿、坤宁宫。自明代永乐皇帝朱棣至吊死媒山的崇祯皇帝朱由检,乾清宫就作为历代皇帝的寝宫,共有14位皇帝曾在此居住。清代顺治皇帝在这里驾崩,一代英主康熙皇帝登基后也居住这个古老宫殿里。乾清宫毕竟太古老了,200多年的老殿,虽经多次整修,有些历史的记忆,宫变的血腥,那是怎么修饰,涂抹,也是洗刷不了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康熙突然低声地,喃喃自语一声。
紧跟在康熙后面的苏麻喇姑蓦地打了个寒颤,她听明白了那低沉却是咬牙切齿的声音,这才明白皇帝所说的乾清宫倒塌另有所指。
“皇上,请您放心。太皇太后那儿我去过,老佛爷对太师的所作所为,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老佛爷不会让鳌拜得逞的。“
“唉,我是怕对不起老佛爷,更对不起生死不明的父皇。”康熙领头朝慈宁宫走去,护驾的魏东亭和曹寅稍稍落在后面,听皇上跟苏麻喇姑交头接耳说话,“太祖、世祖爷进关打下的江山,难道仅传两代就要在朕手上被鳌拜逼宫流血?”
“哪能呢?”
“怎么不能?历史上宫变流血还少吗?”康熙按自己的思路说。
就在这乾清宫里,明朝末年连续发生过“壬寅宫变”、“红丸案”、“移宫案”,明世宗嘉靖皇帝朱厚熜差一点被十六名宫女用绳索勒死,吓得他移居西苑,再也不敢回乾清宫住了。后来的朱常洛,登基后一个月连年号都来不及取,就被奸臣进献的“红丸”毒死在乾清宫。大清以来这乾清宫里也并非风平浪静:世祖顺治爷十四岁登基,当年册立皇后。在他秉政的短短十年里,不顾皇族群臣反对苦谏,废除旧皇后,册立新皇后,而他心目中真正的情人却始终是胞弟博穆博果尔的妃子董鄂氏。为把董鄂氏弄到手,逼死胞弟,将董鄂氏接进宫,册封为皇贵妃。董鄂贵妃因王子夭折,骤然辞世,顺治爷哭倒在灵堂上。第三天,他打破惯例封她为皇后。董鄂妃的死使顺治爷决心出家,孝庄太后以母后的身份劝他回心转意,毫无结果。孝庄太后找来企图引导顺治爷剃度的行森和尚的师傅,让他说服行森,再由行森劝止皇帝。但行森和尚认为能度一个皇上出家乃是好事,不肯从命。师傅只得履行对孝庄皇太后的承诺,将弟子行森在乾清宫后院烧死,自己也行气自毙。顺治爷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放弃了皇位。有的内臣说他去山西五台山削发为僧去了,法号行痴;祖母太皇太后却说父皇病死在乾清宫,将皇帝驾崩的消息秘而不宣。后来过了好些日子才昭告天下。八岁的他对宫内发生的变故,父皇究竟是死是活,懵懵懂懂似是而非,摸不着头脑。
聪明的曹寅、魏东亭是玄烨肚子里的蛔虫,他们知道皇帝发出“乾清宫倒塌”的感叹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严峻的现实紧迫性的。当初苏克萨哈、索尼、遏必隆和鳌拜四辅政大臣辅佐玄烨登基,康熙十四岁亲政。代表关外旧臣势力,任意圈地换地的鳌拜,把持朝政独揽大权,要把年轻皇帝变成任凭自己摆布的傀儡。苏克萨哈要求辞职,还政皇帝。这一举动触及鳌拜要害,因为排名第一位的苏克萨哈辞职(时索尼已死),遏必隆、鳌拜势必也要让出辅政的职务,鳌拜不甘心还政退出历史舞台。他诬陷苏克萨哈的辞职“背负先帝”,“别怀异心”,罗织二十四条罪状,要把苏克萨哈斩首抄家。康熙不同意,以“核议未当,不许所请”。但跋扈成性的鳌拜在康熙面前挥拳捶胸,疾言厉色,对康熙恐吓要挟,最后连康熙也无法改变鳌拜的决定,结果苏克萨哈被处绞刑。
鳌拜性情刚愎,器量狭隘,势力愈张,骄横日甚。朝贺新年时,鳌拜身穿黄袍,仅其帽结与康熙不同。又经常把各地奏折拿回自己家中和心腹们商议办理,不把朝廷官员放在眼里。有一次鳌拜装病,康熙去探望他,鳌拜卧床,席下放一把刀。康熙的侍卫魏东亭搜出这把刀,局面很尴尬而紧张。康熙虽年轻却从容镇静,笑着说:
“刀不离身是满洲故俗,不要大惊小怪!”
由此可见鳌拜的跋扈,也可见康熙把紧张局面消弭于谈笑之间的机智应变。直至忠良辅政苏克萨哈被处绞刑,年轻有为的康熙如何能容忍这样骄横凶狠的权臣。他在心底里愤怒地切齿磨牙:“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在暗中准备着,要曹寅、魏东亭挑选60多个有武功有勇力的少年侍卫,在宫中练习布库(摔跤)。鳌拜上朝也不回避。鳌拜以为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不以为意,他误以为“帝弱好弄”,“心益坦然”,并未加戒备。
自从上次在乾清宫大殿,鳌拜视皇帝如小儿,挥胳膊舞拳头对康熙大不敬,君臣间的关系便剑拔弩张。康熙便打定了除掉鳌拜的主意,他一边与议政王和心腹大臣密商万全之策,一边为了稳住鳌拜,昨日又特意加封鳌拜一等公爵。就在这晚上为庆贺鳌拜加封一等公,太师府张灯结彩,大摆筵席的时候,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康熙带着苏麻喇姑,在魏东亭等侍卫和布库少年曹寅护驾下,悄悄来到了慈宁宫太皇太后的居所。
孝庄太皇太后斯时还没安息,一见皇帝深夜来探访,知道事出有因,一场急风暴雨就要在宫内无可避免地发生了。老佛爷刚把所有的太监宫女屏退后,康熙在老祖母跟前一跪,无比激动地对太皇太后说道:
“儿皇不能做阿斗,不能做汉献帝,更不能做后周柴宗训!儿皇要自己主宰天下,做一代有作为的令主。”他一口气说了下去,“我已经忍无可忍,决定明天就要行事,除奸诛凶捉拿反叛逆臣贼子鳌拜。”
跟随而来的苏麻喇姑、曹寅、魏东亭,亲口听皇帝说出此话,久久憋在他们心中一口恶气长长吐了出来,人也显得轻松活泼起来了。
“皇帝都准备好了吗?”祖母孝庄太皇太后具有崇高威望和非凡才智,不容许任何人侵犯自己心爱的皇孙,她镇定自若地道,“这事儿只在早晚,是一定要办的。鳌拜身受先帝厚恩,身为托孤重臣,八年来欺上压下,枉杀同为辅政大臣的苏克萨哈,这种乱臣贼子立于朝堂,祖母我一日不安,我大清江山一日不稳。”
康熙见太皇太后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便把积郁心中的愤懑和盘托出地道:
“就说圈地一事,蠹国害民,原是先朝弊政,先帝鼎定天下后,就曾有令废止。儿皇秉承遗训,多次下诏禁止。鳌拜胆大包天,置皇命如不顾,竟将皇庄土地一并圈入镶黄旗下,他这是故意挑起上三旗内不满,发展到滋事火并。他身为太师,掌管部伍,火中取栗,置下民百姓流离失所四处漂零而不顾,视国家安危如儿戏。”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痛心疾首,连久经政治风浪的老祖母都听得心动神摇。这时,陪跪一侧的苏麻喇姑也开口说:
“还有,鳌拜最近竟公然矫旨,肆意搜查大臣府邸,私剿民宅,连紫禁城太监、侍卫多数都换上了他的人。这明明是企图弑君篡位!”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太皇太后双手合十,满头白发微微颤动地道,“现在是该报的时候了。不过夺宫之举,皇帝一定要谨慎从事,周密安排。”
“是,儿皇已作好安排。”康熙知道宫变必然伴随着血腥,他稍感不安地说,“但鳌拜在朝廷经营有年,京城多有他的死党,人马,胜负难料,恐遭不测。儿皇想请老佛爷明天一早起驾奉天,回避数日,待大局稍稳,儿皇再迎圣驾回京。”
太皇太后连连摇头道:
“此言差矣!我哪里也不去。皇帝夺宫乃社稷大事,祖母当助一臂之力,我早下懿旨,密令热河八旗星夜入京勤王,明日就可到京,不必担心,大胆去做吧!”
康熙没料到不动声色的祖母早有准备,竟密调军队进京,他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地朝太皇太后磕了一个头道:
“儿皇谢太皇太后深恩。”
精神振奋的康熙一行走出慈宁宫的时候,看到股肱重臣索额图又朝慈宁宫里走去。他一定是应太皇太后之召赶来的,这么说,表面上静如死水的紫禁城内,而乾清宫、慈宁宫,这晚肯定是无眠了。回到乾清宫的康熙,在决定自己生死,大清兴亡的最后摊牌最后决战的前夜,他兴奋得怎么也睡不落觉了。他患了热病似地在龙床上辗转反侧,分析各种势力,各派力量的对比,经过半年来他与索额图的艰苦说服,朝廷大臣迅速地倒向皇帝一边。客观形势对鳌拜愈来愈不利,而他还懵然不察。
康熙与索额图密谋,将鳌拜的亲信派往各地,离开京城,又以自己亲信掌握了京师的卫戍权。康熙召集侍卫武士和布库少年说:
“你们都是我的股肱亲旧,你们怕我,还是怕鳌拜?”
大家说:“怕皇帝。”
康熙立即宣布鳌拜罪状,与侍卫、布库少年刺血盟誓。康熙端着酒杯,一一走到盟过誓的亲近侍卫、布库少年身边,敬过酒后,按剑而立,满脸肃杀之气地道:
“众位壮士放心,一切都在朕的掌握之中。万一有不测,朕与尔等共进退,朕敬尔母如朕母,待汝兄弟如朕兄弟,请放心去干吧!”
“谢万岁!”60名壮士热血沸腾,一齐低吼,“臣愿死力向前!”
康熙在龙床上一一闪过近日来的安排,情景,大胆谨慎的他自是觉得万无一失,做到了滴水不漏。直到三更更鼓响过,他才安然合上眼打了个盹儿。
第二天,乾清宫前还是平常一派安详气氛。正是寅时正刻,昨晚刚庆贺过晋封一等公的鳌拜就跟几位他的大臣,兴致勃勃来到了乾清宫。自顺治初年起,这里就是皇帝召见大臣议事处理朝政的地方。鳌拜走进大殿,瞅着顺治帝御笔题写的“光明正大”匾,心中突然涌出一种甜蜜而恶毒的笑意:想象自己不日将坐在那御榻宝座上,该是何等心情,何等模样,那个在五台山做了和尚的顺治爷又将作何感想。跟在他身后的班布尔善、他弟弟穆里玛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脸上红一阵,紫一阵,露出恐慌。
“宫内没甚异常吧?”鳌拜回头轻声问。
“没有。”穆里玛紧张地回答。
离朝会还有些时间,鳌拜打头走出乾清宫,他不能让小皇帝碰上看出他的觊觎之心。来到月台丹墀上踱着方步,紧跟在后面的班布尔善悄声说:
“遏必隆公爷已从芜湖回来了,昨夜已吩咐下来,圣上今儿个先在这儿召见您,再去文华殿见遏必隆,商议芜湖调粮的事。”
说话间朝会时间已到,却迟迟不见皇帝临朝。忽见一顶八人銮舆出了乾清宫,朝景运门而去,舆前太监高声呼叫:“万岁爷起驾了!”
鳌拜等三人猛地一惊,立即撩袍跪送。等皇帝的銮舆远去,一惊一乍的鳌拜爬起来急急拉住走在后头的老太监问:
“皇上不是在乾清宫临殿吗?”
“是。”老太监回头说,“太师少待片刻,皇上先去毓庆宫练阵布库才能来,这是半年多来的**惯了,天天如此。”
这时,曹寅笑嘻嘻走了来说:“太师,进殿内坐坐嘛。毓庆宫安静,离乾清宫又近,皇上喜欢去那儿晨练,一会儿的事。”
鳌拜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那就等吧。但曹寅走后,他哪还敢进殿,像一头关进笼子里的困兽,在丹墀上不安地走来走去。班布尔善似乎看透了主子的心迹,附耳上来小声嘀咕说:“如此反常,太师,不如先下手为强,就说宫内魏东亭一伙挟君作乱……”言犹未毕,只见一位老太监从景运门急急走来,躬身对鳌拜说:
“万岁爷请鳌拜公到毓庆宫说话。”
“去毓庆宫?”鳌拜心里打了个激凌,“不是说好在乾清宫的吗?”
“召见还是在乾清宫,只是——”老太监按皇帝地吩咐说,“万岁爷要太师去那边指点一下布库少年的练习,尔后一同过来。”
“嗯,知道了。”鳌拜满腹狐疑,但也找不出破绽,因为皇帝早就说过,要他去指点那些小毛孩儿的训练,便对老太监道,“请万岁稍待片刻。”
老太监躬身退去,鳌拜蹙着眉头还在犹豫不决,穆里玛上前一步提醒说:“去不去?”鳌拜骨碌着眼睛一想,不去有违圣命,横竖紫禁城内多数都是他的禁卫军,浅水坑里翻不了船,吩咐班布尔善留在乾清宫前,他一甩袖昂然下了丹墀,朝景运门走去。穆里玛领着两名禁卫军按剑紧随在后面。把守景运门的禁军见太师走来,都低头恭送出门。
鳌拜走了,索额图兀地领着几十名侍卫,从乾清门外走了进来,上了月台,冲班布尔善轻蔑地一笑道:“你也是读书人,秦失其鹿,捷足先登者得,凭鳌拜那点本事,他也能君临天下?来人,把这逆臣贼子绑了!”
班布尔善被众侍卫绑了,他并不挣扎,却哈哈笑道:“索大人,你也不想想,紫禁城里都是太师的人马,跟鳌拜撕破了脸皮,皇上还有命吗?”
“嘿嘿,做梦去吧!”索额图更是开怀大笑,“九门提督已经换上了吴六一,吴提督的人马正在保卫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中枢,太皇太后从热河调来的八旗兵马,控制了整个京城,你就去大牢里听消息吧!”
一挥手,班布尔善被押走。
乾清宫那边出事,鳌拜还蒙在鼓里。出了景运门向北,就是毓庆宫,他刚跨进垂花门,就见孙殿臣满脸带笑地迎了出来,说道:
“太师爷来了,皇上正在殿内等着呢!”
“这不是来了嘛!”鳌拜边说边大大咧咧朝里走,并没留意跟随在后面的穆里玛和两名禁卫被孙殿臣拦在门外,门砰地一声关死了。
鳌拜刚进毓庆宫大殿,心里虽然忐忑不安,也还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及至听到宫门口“哐啷”一声,将穆里玛和两名禁卫堵在门外,才晓得情况不妙。但既已进殿,环顾大殿四周,并无埋伏,康熙端坐龙椅上,两边就站着侍卫魏东亭、曹寅,还有小妮子苏麻喇姑,这都是小虾米在他手上轻轻一捏就能捏死,有什么可惧的。驰骋疆场一生身经百战的豪气重新回到身上,他拍拍马蹄袖上前一步高声大叫:
“老臣鳌拜,奉旨觐见万岁!”
说完,他却并不下跪。自从上次在乾清宫大殿,他以足疾为由不向小皇帝下跪,弄得君臣反目,撕破脸面,皇帝拿他无可奈何。他以病恙请辞在府上休养,皇帝也毫无办法,以至屈尊下驾去太师府探视,最后加封他一等公爵。原来小皇帝也是欺软怕硬的软蛋,尝到了甜头,这阵他又故技重演。不料,站在一旁的小子曹寅大喝一声:
“见了圣上为何还不下跪?”
曹寅比康熙还小四岁,满打满算才十二岁,因为是康熙皇帝乳母的儿子,破格晋升御前侍卫,鳌拜根本不把这布库少年放在眼睛角里。他还兀自站在那儿,偷眼看看曹寅,又看看康熙,心想老子倒要看看你们一班小孩有什么招。康熙见一身反骨的鳌拜还是站着不动,心里冷笑一声,稍停一下,用严厉的嗓音喝道:
“鳌拜,你知罪么?”
殿内静极了,这一声断喝如晴空霹雳,震得鳌拜差一点站不住了。这时,老太监端了一个大蒲团搁到鳌拜跟前,善意地提醒说:“太师爷,跪吧,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
鳌拜有了面子,也就借梯子下台阶,一掀袍子跪了下去,却又嘴硬地道:
“臣何罪之有?”
康熙啪地一声,从御座上立了起来,手按宝剑,目光灼灼地瞪着跪在地上的鳌拜,声色俱厉地数说道:
“尔有欺君之罪!尔结党营私,枉杀辅政大臣苏克萨哈,肆意圈地,挑起八旗内斗,欺蒙君主,乱施政令,图谋不轨,十恶不赦!”
“何有证据?”鳌拜跪在那儿身子开始哆嗦。
“哼哼,”康熙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小宝子,把证据给他!”
曹寅的乳名叫小宝,曹小宝听到皇帝的召唤,按事先他给皇上出的“鬼点子”,一手拿几张纸片,另一藏在身后的手却提一桶桐油,轻松自如毫不做作地朝鳌拜走来。就在将纸片递给鳌拜的同时,那一桶桐油浇在鳌拜的朝靴和裤腿上。做完这些,他竟又没事儿地回到皇帝身边。鳌拜拿起“证据”去看,纸片上一字全无,象无字天书。鳌拜正在怪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康熙却又得意地发话了:
“你的罪行罄竹难书,不是几张纸片写得下的,来!与朕拿下!”
“哈哈……”鳌拜兀自仰天长笑,“老夫自幼拼杀疆场,身经百十余战,百万军中取人头如探囊取物,凭你几个黄毛小孩想要拿我?”
笑声刚落,便听殿角帷幄后“哗哗”声起,一会儿冲出六七十个侍卫、布库少年,将跪着的鳌拜团团围住。鳌拜对康熙这一招早有准备,打从上次大闹过乾清宫,他袍褂里贴身穿着暹罗国进贡的金丝软甲,柔钢缅刀腰带上还束几把飞刀,袖筒里暗藏铁尺,每次上朝都是全副武装。带武器上朝,虽是大逆不道的死罪,为了以防万一,他也顾不得这些了。这时,他还是不把布库少年当一回事,猛地一声吼:
“小子们,来呀!”
他一扬眉,一甩袖,如卧虎跳涧一跃而起,想给娃娃们来个下马威。谁知他这一跳,连带沉甸甸的大蒲团带了起来。原来这就是小曹寅的连环计,曹寅的父亲曹玺是内务府包衣,做过手工作坊,曹寅从父亲作坊弄来万年胶,早将那个大蒲团用万年胶浸泡。跪伏在蒲团上的鳌拜浑然不觉,这阵蒲团和鳌拜的裤腿、胸脯上的袍子死死粘合在一起。鳌拜一跃而起时,那大蒲团就像一个粘在身上的大盔甲,怎么也甩不脱。他腰上绑着的柔钢缅刀、飞刀取不出来,就连袖筒里的铁尺也因袖口粘死“吐”不出来了。再说,他也根本没时间来取,因为刚一跃起,朝靴底的桐油嗤溜一滑,早摔了个四脚朝天。待他再一次爬起,又再次摔倒,他就像一只频死的蛤蟆在那儿兀自蹦跶,差一点惹得布库少年们哈哈大笑。这时魏东亭、曹寅、孙殿臣等侍卫、布库少年一齐上去,毫不费劲就将不可一世的鳌拜,捆死猪一样捆了个严严实实。鳌拜捆倒在地上,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费吹灰之力拿下鳌拜后,康熙当即宣布鳌拜三十条罪状,立即打入天牢。一场夺宫之变由于曹寅的鬼点子,康熙筹划严密,精心布置,不动声色,没有动用大军,没有经过恶战,兵不恤刃就取得了胜利。在社会上未发生重大骚动,所以人们评论他:“声色不动而除巨恶,信难能也。”康熙从此完全掌握了朝政,但念鳌拜资深年久,屡立战功,康熙对他宽大处理,免死禁锢。其党羽或死或革。曹寅的父亲曹玺因为儿子在夺宫中的功劳,被康熙钦命为江南织造署织造,那是个令人羡慕的大肥缺。
康熙清除鳌拜集团,使皇权巩固,扭转了鳌拜一伙倒退的政策趋势,撇开了阻挠历史前进的保守力量,使清王朝的封建化和满汉融合的政策得以贯彻,为进一步恢复生产,削平三藩割据,抵御俄罗斯入侵,实现国家统一,建立繁荣的康熙盛世奠定了基础。
第2章 古宫魅影
夺宫之变取得彻底胜利,康熙重拳出击改组朝廷中枢,在乾清宫南庑房设立南书房,掌票拟御旨,加强皇帝集权。比康熙大17岁当年33岁的进士张英,首选调入南书房,一时制诰多出其手。自此张英成为康熙的心腹大臣,直做到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这是宰相的职位。索额图、张英、魏东亭等心腹臣僚,辅佐康熙颁布永停圈地,蠲免钱粮,钦命靳辅、陈潢治理黄河,规定“额外添丁,永不加赋”,大大鼓舞促进了农业的发展。没几年时间,天下丰稔,民富国强。渐渐老练成熟的康熙,在乾清宫里作出了平定三藩叛乱、派兵攻入台湾、平定准噶尔部噶尔丹叛乱的重大决策。到康熙二十三年,刚过而立之年的皇帝,环顾九州,已是一片海内升平,繁荣昌盛的景象。
在康熙做皇太子,乃至登基后的童年、少年的记忆里,乾清宫是阴森的,灰暗的,总觉得有股冷嗖嗖砭人肌骨的阴风,不知从什么地方,什么空隙刮了过来。冷不丁地使人毛发倒竖,打起冷颤,耸出一层鸡皮疙瘩。是不是自己小时候出天花,发高烧,恍惚中看到鬼魅魍魉,魔魃厉鬼要拉自己去阴间残留的可怕印象呢?那天黄昏,他走出乾清宫,见南书房的张英下值回家的样子,他叫住张英道:
“张爱卿,陪朕散散步,再一同吃点夜点回去吧。”张英一惊,立即上前行过礼,陪皇帝朝金亭子走去。在乾清宫前月台两侧有两座石台,石台上各设一座鎏金铜亭,称做江山社稷金殿,口语也俗称金亭子。金亭子每面安设四扇隔扇门,重檐。圆形攒尖式的上层檐上安有铸造古雅的宝顶,象征江山社稷掌握在皇帝手中。
张英见万岁爷心事重重,便指着金亭子道:
“圣上,如今天下乂安,民丰物阜,社稷固若金汤,万岁爷应当高兴才是。”
康熙没有吱声,埋着头下了月台,从南沿下了御道。在阶陛衔接处,有三个涵洞,高近两米左右,宽一米左右,名为“老虎洞”。康熙突然停步,指着那洞口问:
“张爱卿,你学富五车,知道这老虎洞是干什么的吗?”
“皇上,”张英回答,“据说,因为皇宫中等级森严,侍奉皇帝的内传不能登上露台和御路,修此老虎洞供宫人来往穿行。”
“明嘉靖年间,”康熙回头指着月台丹墀,“听说作法的老道陶仲文,在丹陛下挖出过一具女尸,一个女鬼,有无此事?”
张英心里猛地一惊,他不知道皇帝突然提起嘉靖“壬寅宫变”有何用意。传说,嘉靖年间乾清宫“冤魂不散”。夜深人静时,庭院里黑气迷漫,隐隐有女人的哭泣声,尖叫声。弄得人心惶惶,凌迟处死了宫变杨金英为首16名宫女和无数嫔妃、宫女的朱厚熜,心中有鬼,比谁都怕鬼。他让老道陶仲文作法驱鬼。陶老道设法坛,着法衣,披头散发,一会儿手敲破鼓,口降邪神;福鸡净酒一顿,努嘴拌舌;才说是丁舍人,又赖作杨四将军;一会儿又东跳西窜,仗剑乱砍一气。他冷不丁把剑尖指向乾清宫丹陛下面,大声喊:“着!”众人挖开台阶,果然发现一具女尸,遂点火焚烧。这么一整,朱厚熜对方士老道更加信服得五体投地。他至死也不知道,这不过是老道们玩的一个把戏。
“是有这么回事,皇上。”张英老老实回话。
张英之所以敢于和皇帝谈论“壬寅宫变”如此敏感的话题,是有原因的。原来,风流俊少的康熙,对女人尚有几分真情时,他执意要纳皇姑固伦公主为妃。这固伦公主比康熙还年长几岁,却长得明眸皓齿,冰肌玉脂,是皇室一大美女。公主自幼跟康熙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就连亲姐弟也没那么亲。皇帝把纳固伦公主为妃的钧旨当朝宣布,满朝文武大臣、亲王、郡王、贝勒全都惊呆了。醒过神来,康亲王杰书越班跪伏,叩首奏道:
“一国之君,朝堂上,臣民敬仰,故礼法为先,万不可失。宫闱内,王化基石,故伦常不可紊。固伦公主,论辈份是皇上的姑母,论族谊是乃是同姓的亲支,皇上万不可娶同姓之姑为妃。伏望收回成命!”
“请皇上收回成命!”
亲王、郡王、贝勒齐刷刷全都跪伏于地,磕头犹如鸡啄米,把玉阶震得砰砰作响。奢望苦口婆心,皇上能改弦易辙。气得康熙怒冲冲却又有口难辩,龙袖一甩,正要退朝下殿,当时还没做大学士的张英却跪奏道:
“圣上聪颖果决,是固伦公主之福……”
康熙一听究竟还有人为他说话,顿时转怒为喜,复又坐了下来,开了金口:
“爱卿平身,慢慢道来。”
张英被选中入值南书房后,康熙赐第西安门内,开词臣赐居紫禁城之始。辰入暮出,退或复宣召,慎密恪勤,性格平和,不务表暴,令康熙十分器重。无论幸驾南苑巡行东北,必让张英随驾。这位重臣眼见康熙娶姑心决,就是碰死朝堂死谏也无济于事。饱读经史子集的他,总要尽臣下之责,既保住皇帝体面,又遮掩**之事。思虑再三,决定为皇上献“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他起身拂拂马蹄袖,先向皇帝后向王爷亲贵拱拱手道:
“史迹有证,历朝后妃之立,颠倒之事不是没有。唐高宗纳武后,唐玄宗纳杨妃,都是先打发出宫,改换了身份,再召入宫成礼。武后本是太宗的才人,论名份要算高宗的庶母,但高宗纳她为后,并没人说他紊乱纲常。杨贵妃是寿王的元妃,论辈与玄宗是翁媳,玄宗纳她为妃也没人说他渎乱人伦。”
说到最后咕哝咕哝,“这个,这个……都缘转了个弯儿,弯儿。皇上何不略师其意,变通变通……”转来绕去,自知理薄的张英已兀自汗流浃背。康熙却喜形于色地站起身,扫视着群臣,在龙案上一击道:
“张英所说有理,准奏!退朝。”
张英帮皇帝度过情爱难关,绕过弯子,康熙与固伦公主终有床第之欢,恩爱不已,皇族臣下也再无异议。有了这层瓜葛,更兼生性慎独和易,不与党争,在讲筵、民生利病、四方水旱,知无不言。康熙常语大臣云:“张英始终敬慎,有古大臣之风。”自此,这一对君臣之间,更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康熙和张英在乾清宫前散了一会儿步,夜幕降临,君臣一同回到乾清宫东暖阁。那里御膳太监早准备了夜点。宫内皇室沿袭东北满族的饮食习惯,一天早晚两次正餐,就是早膳和晚膳。晚膳在下午一点到两点进行,夏秋两季则要早一个小时。两次正餐后,各加一顿小吃。如果临时需要吃什么,就随时传太监送过来。按照清宫的膳食制度,皇帝饮食有日常膳和各种御宴之分,日常膳由御膳房负责,各种御宴则由光禄寺和礼部精膳司、清吏司、宫内的御茶膳房共同承办。光御茶膳房的官员厨师杂工就有370人,御茶房和清茶房120多人,两处还有太监一百五、六十人。康熙平时吃饭的地点,大多就在乾清宫内的寝宫,或者办事场所。传膳时,由御膳房太监负责把三张膳桌拼在一起,铺上桌单,手捧红色漆盒的太监们排着队进来,将各种菜肴、饭点、汤羹等迅速端上大饭桌。皇帝就坐后,传膳太监先查看每道饭菜中的试毒牌变色不变色,再亲口尝尝,然后皇帝才开始吃。这是从宫廷血案中获得的教训:古人认为如果饭菜里有毒,银制的半寸宽三寸长的试毒牌,是会改变色的。
如果没有旨意,任何人都不能和皇帝一起吃饭。康熙吃的饭菜,一般是主菜八品、小菜四品,再加火锅、粥、汤等。除了平时的御膳,过年、过节皇帝还要举办御宴。在乾清宫举行的内廷御宴是清代皇帝与他的家眷、亲王、皇子等举行的团圆家宴。皇帝为其他少数民族首领或地方大员举办的御宴,叫外朝宴,主要是礼仪性的,地点多在保和殿。康熙邀张英共进晚点也不是头一次了,侍膳太监退下去后,康熙边吃边说:
“张爱卿,吃好。”
张英是饿了,但他知道皇帝叫他来并不为吃,而是想找人说说话儿。能听他说话的苏麻喇姑已经嫁人,儿时的玩友曹寅也做了通政使。康熙的婚姻很不幸,第一位皇后赫舍里氏,是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康熙四年九月初八日大婚,册立为皇后,时年皇帝十二岁,皇后十三岁。康熙八年,生皇二子承祐四岁夭折;十三年五月初三,生皇六子胤礽,产后几个时辰就死于坤宁宫,时年二十二岁。康熙很悲痛,辍朝五日。第二位皇后钮祜禄氏,辅政大臣一等公遏必隆之女。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二日册为皇后仅半年,于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崩于坤宁宫,距第一位皇后死还不足五年。第三位皇后是佟佳氏,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之女,本是康熙帝生母孝康章皇后亲侄女、康熙的表姐。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二日册封为贵妃,二十年十二月二十日晋为皇贵妃,二十二年生皇八女。康熙帝自钮祜禄氏皇后死后,十多年时间没再立皇后。张英猜度这也许是皇帝心烦之所在。
“你边吃,边说说前朝的事情。”康熙象征性地吃了点糕饼之类道,“乾清宫真的有那么不洁,闹过鬼吗?”
“是的,皇上。”张英觉得以前朝皇帝荒淫无度导致宫变的史迹,对这位婚姻不幸的万岁爷也许能起到鉴示作用,便娓娓道来。
“这得从嘉靖帝朱厚熜说起,他做太子时便服灵丹**,史记‘性寝燥急,喜怒无常’;行房如狼似虎,久不罢休。登基后,皇帝每幸一女,都得登记造册,内史记日幸数十女,有的惨死在龙床上的,活着的,大多苟延残喘,久难康复。嘉靖二十一年,朱厚熜要求河北、安徽等地,选少女进宫就达1500人。”
康熙眯缝着眼睛听着,也不插话。张英便照正史、野史笔记上说的如实道来:朱厚熜瞎折腾,乾清宫迷漫着一股恐怖气氛。后妃们被鼓捣得筋疲力尽,烦不胜烦,个个忍气吞声。皇后张氏不堪折磨,被打入冷宫。宫女们人人自危,时时担心厄运突然降到自己头上。结果,应了那句老话:报应!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初九深夜,朱厚熜折腾累了,沉入梦乡。值夜班的十多名宫女,都松了一口气:又多活了一天!杨金英趁这个难得的喘息,与几名平时处得不错的宫女聚到一起,自然而然地议论起“该死的皇上”了。杨金英说,照这么胡闹下去,咱们早晚都得死在他手上,反正也是个死,不如先把他弄死,咱们再死,也比死在他手上强!杨金英一挑头,顿时群情激愤,视死如归。大家都说,要干,就马上动手!
她们找来一条绳子,悄悄靠近龙床,把绳索套在朱厚熜的脖子上。大家猛扑上去,有的按脑袋,有的按胳膊,有的按大腿。剩下的人,像拔河一样,使劲儿拉绳子。可想而知,要不是朱厚熜作恶多端,让这些女孩子忍无可忍,她们何至于对一个皇帝下此“毒手”!可是,朱厚熜直翻白眼儿,吐舌头,却总是有一丝余气儿,不往肚里咽。原来,杨金英在慌乱中,把绳套结成了一个死疙瘩。姑娘们没发现,有人却认为有老天爷保佑,“皇上不该死”,害怕了,后悔了,偷偷跑到坤宁宫,向方皇后报告。皇后立刻起床,带人前去救驾。历史上称这一事件为“嘉靖宫变”或“壬寅宫变”。
康熙听到这里,兀自感叹一声:“天造孽,犹有救;自造孽,无法救。”
“圣上说的是,”张英续说道,“朱厚熜死里逃生,休养一段时间就缓过来了。宫女们却遭了殃,一场大清洗,杨金英等十多人被凌迟处死,因受牵连而丢了性命的,数不胜数,其中还有不少嫔妃。那场大清洗过后,乾清宫就闹鬼了,朱厚熜如惊弓之鸟。他卷起铺盖,搬到西苑去了,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跟张英有过这次夜谈,正是血气方刚的康熙,自信不会重蹈嘉靖皇帝的覆辙。他自幼受过师傅严格的教导和训练,从三四岁朦朦胧胧当太子直到做上皇帝,每天早晨天不亮黑灯瞎火起床,内监帮他把袍冠穿戴整齐,就要去祖母太皇太后、皇太后、太妃、太嫔居住的慈宁宫、寿康宫、寿安宫一一“请安”,以表示对长者的孝道与尊崇。请安完毕,开始早读。读前朝历代皇帝的《圣训》和《实录》。《圣训》是前朝皇帝告诫臣下的诏令、言辞语录,《实录》是历代皇帝统治时期治国的编年大事记。康熙一天中精力最充沛的时间,都花在学习先祖的圣训上,无论严冬酷暑,从不间断。经过长年累月地学习和领会,现在他游刃有余,能高屋建瓴地依据朝野实际情况,调整、制定出自己的治国方略。
上午九点半到十一点,他要上朝理政、办理庶务。处理政务分为日常的和特殊的两种。早朝,召见大臣,一年一度的御批死刑、接见外国使臣等,是属于日常的政务;重要的典礼像登极大典、大朝会、皇帝生日、皇帝大婚等都属于特殊的政务。且看所谓日常政务吧,皇帝还在饭桌上细爵慢咽,太监就把请求召见的王公大臣们的牌子递上来了,这叫做“膳牌”,由皇帝决定饭后召见谁,不见谁。饭后,他来到御书房,开始批阅大臣奏章、召见大臣议事。有时召见一个人、有时几个人。多的时候,一天要召见四五起。皇帝在召见大臣的时候,要询问各方面的情况和存在的问题,然后下发谕旨。自顺治爷开始,朝廷虽然设有许多辅佐皇帝处理政务的机构,例如议政处、内阁、军机处等,但这些机构并没有决定权,朝中政事无论巨细都要由他皇帝一人拍板。康熙年轻时经历严格锻练,登基后日夜劳思,勤于理政,朱批谕旨不用别人代笔。所以为批阅奏折,常常要伏案到深夜。
皇帝处理政务的另一种方式是御门听政,这也是顺治爷立下的规矩。顺治爷逢五视朝,政务繁忙的康熙几乎是每天听政。御门听政的时间多在黎明,许多重大决策,如康熙八年的除鳌拜、康熙十二年讨伐吴三桂叛乱、康熙二十年攻打台湾的决策,都是在御门听政时做出的。最安逸的时候,中午过后回寝宫打个盹儿,晚膳过后还得读经、史、子集,吟诗绘画,或由妃嫔陪同看看戏,听听乐曲;天黑后进过晚点或酒膳,还要做佛事,然后才能上龙床就寝。这真是一天到晚两头黑,像个农夫一天下来累得骨头散架。
康熙跟先皇顺治一样也是个情种,仿佛在爱新觉罗皇族的血脉里,一直绵绵不熄燃烧着勃勃的情欲。他对如此刻板,枯燥乏味的宫廷生活并不适应,但是在老祖母孝庄太皇太后的严格管束下,他努力收束自己张扬的个性,决心要做一个好皇帝。童年和少年时留给他唯一美好的回忆,是两小无猜与苏麻喇姑的嬉闹和友谊。登基后,特别是粉碎鳌拜集团自己亲政以后,册封的皇后,一个一个离他而去。悲伤之余,连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身边虽有一大群嫔妃,繁忙的政务之外他也没有感到有多少男女之间的乐趣,无非是短暂的床第之欢,生下一大堆皇子皇女,十几个皇子又总是给他制造麻烦。
皇太子胤礽、皇四子胤祯都不安分。原本打算在康熙二十二年冬皇帝南下巡视河工,顺便去江宁、杭州游览江南风光,名胜。身边的侍卫魏东亭早就放了江宁巡抚,国舅葛礼又是江南总督,要他们为南巡作些准备。谁知临到要启驾时,却传来朱三太子在江宁谋反要趁皇帝南巡炮击行宫,企图弑君的惊天大案。案子牵涉太子、皇四子、索额图和国舅葛礼等人,康熙激愤之余,只得推迟第一次南巡时间,也不敢惊动索额图、熊赐履等辅宰,只跟张英和新近擢拔到南书房草诏的高士奇,如此吩咐一般。而后,密旨身边一等侍卫穆子煦,调任江南布政使,着他即日赶往江宁,与魏东亭一道查处朱三太子一案。
穆子煦是魏东亭拜把兄弟,又是儿女亲家,都是康熙心腹一等侍卫。穆子熙赶到江宁将皇帝密旨交与魏东亭,在总督府属下玄武湖标营游击年羹尧的船舰配合下,一举歼灭朱三太子手下谋反的近两百名僧人,朱三太子逃到天妃庙闸口,也被魏东亭的人活捉。缴获架在行宫附近山头的红衣大炮、无敌将军炮若干门。
所谓朱三太子,就是康熙十八年在京城、直隶组织反清复明的杨起隆。事情败露后他与一伙志士来到安徽、江浙,凭借朝廷内部争权夺利的人暗中支持,他又打开局面,周密布置,准备康熙南巡,炮击行宫,一举歼灭,光复大明江山。不知康熙何以窥见此中奥密,顷刻之间数年心血皆成浮光泡影。穆子煦让年羹尧绑了杨起隆来到总督府,葛礼顿时惊得目张口呆。穆子煦敲山震虎地对葛礼说道:
“制台大人,皇帝南巡属最高机密,也许只有你知我知,可是在制台地盘上,杨起隆这个反贼,却对圣上南巡了如指掌。他居然搜罗了几百名和尚贼头,将大炮架在皇帝行宫附近山头上,如此巨案,自然要与制台一起会商,再据实禀奏皇上。”
国舅爷葛礼脸色苍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竟有这种事,太,太出人意外……来人呀,将朱三太子大刑侍候!”
门厅外的戈什么哈闻听召唤,就有两名旗牌官跑了进来。穆子煦立即挥手止住道:“慢,谋逆造反御案,不得动用大刑,律有明载,国舅爷是知道的。”他怕葛礼手下将杨起隆酷刑活活打死,无法向皇上交代,便肃杀地回头对杨起隆说:“杨起隆,你本就不是什么亡明太子,却在京畿、直隶直到江宁一再蛊惑民众闹事,凭你那鳖样,就想与我主争天下?何人主使,谁人谋划这逆弑大计?你怎知皇上今冬来宁?大炮从何而来,讲?”
“哈哈……”杨起隆纵声一笑,“我朱三太子在朝廷、在内务府有人,康熙老儿原定今冬来南京,后因怕死改为明年四月,本太子了如指掌。”
“内务府有谁?”
“本太子不是卖友之人。”
“红衣大炮从何而来?”
“明太祖孝陵卫炮台……太祖在天有灵,只请行家去锈整修。”
“谁人整修?”
“这……”杨起隆瞟了眼浑身哆嗦的葛礼一眼,心想只要留得索额图、葛礼一班逆子贰臣在,我朱三太子不除掉康熙,他们也要把康熙整死。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到这里他一拍胸脯,吼叫道,“要杀要剐,只管冲我一人来!”
穆子煦明知从杨起隆嘴里问不出什么,命年羹尧押了出去,关进狱神庙。犯人押走后,他屏退左右,只留下葛礼半是宣旨半是私家话地说:
“国舅爷,兄弟这次越俎来此办案,全是圣躬独断,你为官多年自然明白。这里的文书档案,兄弟奉旨要查封,你并未革职,但要带家眷离开总督府候旨,务请海函……”
葛礼一听,早已是浑身酥软,凉透了脊背。
穆子煦来到魏东亭官邸,正为破了惊天御案兴奋不已。魏东亭却劈头盖脑给他泼了一瓢冷水,他把茶递到亲家手上后,忧虑地道:
“兄弟,你我兄弟二人此番种祸不浅!”他将茶几上一个紫漆金裹明黄封面的匣子掀开,从中拿出一柄镂花碧如意,一只掐金线卧龙袋,轻声说,“你可认识?”
“这是宫中之物,”穆子煦一惊,“是皇上赐的?”
“不,”魏东亭摇摇头,“刚才快马送来,如意,是四爷送的;卧龙袋,是太子送的,都专指定我一定交给你本人。”
穆子煦不禁打了个寒颤。魏东亭凑了过来小声道:“你去吩咐年羹尧,什么都不查了,不能再株连一人,连葛礼在内。否则,血染宫廷,你我也难脱干系……”
康熙在乾清宫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严冬,他知道江宁炮打行宫案肯定不是所谓朱三太子一党所为,倘无内线,一伙反贼何以掌握朕的行踪?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十四个皇子如今都陆续长大成人,皇太子胤礽是第一位皇后赫舍里氏所出,是索额图的侄外甥,其余皇子分属不同皇后嫔妃所出,他们都有国舅或外公在朝廷担任重臣,如果象前明发生皇子争夺太子,或出现朱常洛那样不争气的太子,这乾清宫就会再次流血,出现新的鬼魅魍魉。这种天家的忧虑,就是跟最心腹的大臣如张英、高士奇都不能说,他只能一个人沤在肚子里打肚皮官司,在龙床上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望着殿内梁拱出神。
在前明万历年间,乾清宫曾是一个“花花世界”。那个不争气的朱常洛做了皇帝,在殿内梁拱之间,设置着数百尊佛像,有的作男女交合状,有的裸女坐男身,有的三头六臂,脚踏裸体男女……千姿百态,活灵活现。崇祯年间,思宗朱由检发动了一次“扫佛”运动,方把这些淫秽佛像统统逐出了乾清宫。如今乾清宫,加上东、西两翼的配殿昭仁殿、弘德殿,和东、南、西三面的端凝殿、懋勤殿、厢房、乾清门,在乾清宫前形成了一个密封的庭院。为皇帝生活起居、处理万机服务的设施有御茶房(兼理果品、点心、酒水)、御膳房、御药房(附设太医值班室),有珍宝、古玩、文物、字画陈列室,有存放帽子、鞋子、带子、衣服及相关饰物的库房,有保管笔墨纸砚等文具用品,以及书籍、钟表的场所……应有尽有,但此时此刻,在康熙玄烨的眼里,却浮现的是鬼魅魔影。
万历末年,朱常洛的太子地位已定。阴险毒辣的郑贵妃为了讨好朱常洛,投其所好,送了八个美女供他享用。朱常洛身体本不强健,此番又与这些女人淫乐,渐渐体力不支。登基仅十几天,就因酒色过度,卧床不起了。可是,他并不节制自己,照样与宫女鬼混。一天夜里,为了寻求刺激,他服了一粒“红丸”,结果,狂躁不已,狂笑不止,精神极度亢奋。第二天早晨,侍寝的吴赞连忙请来御医崔文升诊治。崔文升不知皇帝是阴虚肾竭,还以为是邪热内蕴,下了一副泄火通便的猛药。结果,朱常洛一宿腹泻三十余次,危在旦夕。这下子,闯了大祸,朝廷上唇枪舌剑,重臣杨涟上书,指责崔文升误用泻药。崔文升反驳说并非误用,而是皇帝用了“红丸”造成病重。东林党人马上反击崔文升不但用药不当,还拿“红丸”之事败坏皇帝名声。病危之中的朱常洛,躺在病榻上,还念念不忘“红丸”,想要服用。鸿胪寺丞李可灼当即进了颗红色丸药,朱常洛服后,没甚动静。晚上,朱常洛又要求再服一丸,李可灼又进了一颗红色丸药。结果,不大一会儿,皇上就手捂心口,瞪着两眼,挣扎几下,一命呜呼了。朱常洛才即位三十天,年号还没来得及制定呢!
明末宫廷内党争激烈,“红丸”一案,引起了更加尖锐的冲突。有人认为,李可灼进的“红色丸药”就是“红丸”,红铅丸,是普普通通的**。**属于热药,皇帝阴寒大泄,以火制水,是对症下药。李可灼把**当补药进上,只是想步陶仲文后尘而已,只不过他时运不佳……有人认为,那红色丸药是道家所炼金丹。用救命金丹来对付垂危病人,治活了则名利双收,死了算是病重难救。李可灼很可能是这样想这样做的。还有人认为,拿**给危重病人吃,有悖常理。李可灼明知自己不是御医,病人又是皇帝,治出了问题,脑袋都保不住,为什么还这样大胆进药?况且,朱常洛纵欲伤身,急需静养,怎么还用这虎狼之药?由此推断,李可灼必是受人指使,有意谋杀皇上。再一追查,崔文升曾是郑贵妃属下之人。崔该杀!崔的幕后指使也该追查!李可灼是首辅方从哲带进宫来的,也要追查方从哲。方从哲慌忙上书请求退休。最后,李可灼被判流戍,崔文升被贬放南京。郑贵妃和诸多宫女赐死,株连坐死的宫人、臣子不计其数,“红丸”案才算了结。
康熙每每想到这些前朝故事,再联系皇太子与众阿哥不和,便心如刀绞。乾清宫的每一块铺地金砖上,都浸满宫女嫔妃的鲜血。那些屈死的嫔妃宫女的冤魂,怎能不在乾清宫四处游荡呢?古宫魅影使他恐惧生厌,他曾多次跟身边的宰相张英说道:
“张爱卿,你信世上有鬼吗?”
“陛下,”老宰相张英文诌诌地回答,“孔圣人曰:敬神如神在。至于鬼嘛,真人圣人死而为神,枉死之人死而为鬼,也该合敬鬼如鬼在吧。”
“要是不信呢?”
“不信?”张英眯着的眼睛瞪大了,“圣上不相信神鬼?”
“怎么不相信呢?”康熙哈哈大笑,“这乾清宫里,大白天就能抓出活鬼来,到了夜晚,朕是跟前朝魔魅厉鬼同床共枕……”他说这些话不是没有来由:晚上睡在龙床上,眼睛一合,就见青面獠牙的鬼魅朝他扑来。他不敢单独寝卧,总是召后妃侍寝。由于宫殿高大,空间过敞,将暖阁分隔成数室,设多达27张龙床。由于室多床多,皇帝每晚就寝之处很少有人知道。想起前朝的“壬寅宫变”、“红丸案”,他不能不有所提防。
康熙虽然居住在迷楼式的宫殿内,且防范森严,但仍不能高枕无忧。有时累趴了,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也要女人作伴,纯粹是为他壮胆。而众多后妃,轮上被宠幸一次极不容易,肌肤相亲却得不到她们暮思夜想的“宠幸”。在龙床上不安地辗转反侧,弄得他休息不好。如此恶性循环,他对身边的后妃宫女竟打不起兴趣来了。
“皇上,乾清宫是龙御之地,多代皇帝寝宫,怎么……”一旁的张英唬得说不下去了。康熙知道老宰相被吓坏了,他塌嘴一笑,转换话题道:
“张爱卿,你是江南人,江南是富硕繁华之地,风浪温柔之乡。朕在乾清宫住腻了,你传旨礼部、户部,速速安排五月的江南之行吧!”
接到穆子煦和魏东亭的联名奏章,朱三太子案也未牵涉朝廷别的什么人,康熙反而放心了许多。一边下旨命将杨起隆就地凌迟处死,一边紧急召见驻塞北的将领,面授机宜。春暖花开莺歌燕舞的五月,他便带着张英、高士奇等近臣,开始了第一次南巡。这次皇帝出巡是以视察河道的名义,来到江南金粉之地,为笼络江南学子、才俊,前明遗老,他沿途参拜了曲阜孔庙,在江宁祭奠了明孝陵。
康熙南巡,玩也玩了,又笼络了江南民心,可谓一举两得。此后,他对南巡乐此不疲。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孝庄太皇太后崩逝,享年虚76岁。皇帝在乾清宫守孝,前后三年暂时停止了南巡。孝期一过,他在乾清宫又呆不下去了。
第3章 南巡遭遇刺客
康熙四十二年春二三月,江南又早已岸柳如丝,莺飞草长。在江宁府江宁织造郎中曹寅廨署的“大观园”里,巍峨的宫门、殿宇,美伦美奂的水榭楼台、游廊亭阁,装扮得簇新鲜亮,四处张灯结彩,满眼锦簇花迷。五品顶戴的曹頫,率廨署官员、部吏一一查看了各处,最后来到正在铺洒新鲜黄土的大宫门、二宫门主道,一切遂心如意,定能邀得龙颜欢悦,他含蓄深沉地在心底里落意地笑了。
江宁织造廨署的府邸、园子,大得吓人。放眼望去,东起永济桥,西至碑亭巷,南到利济港,北抵长江之滨。这是在前明永乐皇帝之子朱高熙的汉王府基础上,逐步改建扩展起来的。经过祖辈曹玺、父辈曹寅和曹頫兄弟三代人的苦心经营,方有如此规模。曹家本是汉人,曹玺在内务府侍候过顺治爷,入了旗籍,曹寅的母亲孙氏又是当今皇上的乳母,曹寅在除鳌拜的宫变中有过赫赫之功,皇恩浩荡,曹玺去世后,曹寅世袭了江宁织造的“肥缺”。加上与皇室联姻,是清廷宠臣显贵,康熙有过三次南巡,每次都驻跸在此,由曹家接驾。
因之,曹家府邸又被称为大行宫。数十年后,残章断片上有了“大观园”的称呼,这是由曹家第四代不肖子曹雪芹依葫芦画瓢叫响的。他把大行宫西侧的朝房、偏殿、箭亭、花园和绿静榭、听瀑轩、判春阁、镜中亭、塔影楼、彩虹桥等等,等等,写进了那本丢尽曹家和皇室体面的《红楼梦》中。斯时,这个孽种尚未出生,而要在康熙帝第五次南巡时,才迟迟降生于这个脂粉飘香、风鬟雾鬓的大行宫中。
却道曹頫打从接到御驾四次南巡的邸报,便面北祈祷,日夜企盼。探马打听说皇上已驻跸扬州,他便每日派快马前去打探。两江总督、巡抚、旗营督军衮衮诸公,各路公侯、各色顶戴花翎,花雨般飘落到此,打听音闻准备接驾。桐城的致休大学士,前宰相张英,也风尘仆仆赶了来,就住在大观园的南梅园。
曹頫正在书房焦急不安地等待快马音讯,父亲曹寅陪布衣简服年近古稀的张英走了进来。父亲近知天命之年,着二品顶戴。织造官不显赫,但扼皇室丝绸一应供奉,受命搜集江南民情、监察官吏、笼络名儒士大夫,故曹府处江南政治、经济、文化漩涡中心。江淮盐、粮、织造,是清廷命脉,康熙把心腹奴才放在这里,自然放心。曹家权倾一时,就是总督、巡抚,哪怕宰相、钦差也让着几分。一生不愿当官却又当了几十年宰相、尚书的张英,同曹寅来往颇多,告老还乡后在家闭门幽居,著《聪训斋语》、《南巡扈从纪略》、《笃素堂诗文集》诸书,绝少远足。但只要来江宁府,照例落脚在织造廨署。
步入书房,张英迫不及待地询问曹頫:
“贤侄,皇上已到何处?可从扬州起驾?”
“啊,老臣相,快快请坐。”曹頫唤丫环给张英和父亲上过茶,也是一脸焦虑地说,“晚辈也正等待探马的消息呢,应许就回来了。”
果然,一杯茶没凉,廨署一部吏急匆匆跑了进来,兴高采烈大声禀告道:
“老爷、少爷,皇上从扬州起驾了!”
曹寅和张英不约而同站了起来问:
“到了何地?”
“已过瓜口,到了金山。”
突兀长江左岸的金山,与右岸瓜州相对,古来是名刹胜地。厮时,金山下舶着雕龙绘凤、旌幡幢幢的御船、随行大臣、内侍的官船。五十岁的康熙着天子龙袍,戴着冠冕,神彩奕奕,在华伞玉盖勋臣宫女簇拥下,朝金山寺缓缓走来。康熙的游兴极浓,在扬州“二十四桥千步柳,春风十里上珠帘”,似也未尽兴。
驾临金山寺,满寺僧众、游客,秃光光黑鸦鸦跪了一院,山呼万岁。康熙体恤爱民地招招手,着前内务府总管大臣,现在江宁致休享福的魏东亭,给寺主方丈钦赐了赏银,便着随驾的大学士高士奇引路,去寺院周近游览。比康熙年长八岁的高士奇,是个落拓不羁的文人,虽因明珠一案受到皇帝的申斥,但康熙说过,“卿家才学不错,还是可为朕解解闷”,故此次南巡还是带上了他。
方丈在山上高处搭黄帐,设斋席款待皇上。康熙与魏老内侍、高士奇等近臣逐憩而饮。因康熙要与民同乐,不准清山,倒叫武功高强的十几名贴身侍卫,也总捏着一把汗。须知,这不是在警卫森严蚊子也飞不进的紫禁城、圆明园,而是在江涛滚滚人影嚣嚣的山寺,倘若有个一长二短,岂是担待得起?
高老朽却是无忧无虑,在皇上跟前摔葫芦踢马杓地喝酒论诗。他道:
“皇上,臣闻金山寺诗,自唐张佑一首为绝唱,此后千百年,果无人不搁笔乎?”
“饱学之士,其识也鲜。”康熙顾左右而笑道,“万古江心寺,金山名日新。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尘。橹过防僧定,涛惊溅佛身。谁言张处士,题后更无人。”
魏东亭击节赞叹:
“圣上才智弥天,又是一首绝好御制诗。”
“马屁拍到了大腿上,”康熙拍拍魏老头子肩膀,开怀大笑,“何为御制?此乃孙鲂所写,虽不及张之自然,也颇具气势。”复谓高士奇曰,“朕闻郭璞善葬,而必择此地,其理何居?”
大学士一时语塞,想了想回道:
“圣上所言历来相传,究竟无碑碣可据。金山寺志中载前明日本使臣中天叟诗,诗曰:‘遗音寂寂锁龙门,此日青囊竟不闻;水底有天行日月,墓前无地拜儿孙。’据此,郭璞葬此的传说不可信了。”
斋席上一时语塞,康熙的脸拉了下来。高老朽意识到中天叟的诗触犯了龙颜,一时没了主意。倒是读书不多机敏过人的魏东亭,为他解围道:
“皇上,奴才不谙诗,倒觉得日本人的诗,似也应正了前明之亡。什么‘锁龙门’啦,‘无地拜儿孙’啦,都是冲他们说的啊!”
“哈哈,你这个老魏头,”康熙停下玉杯、玉箸,站了起来,转脸一笑,“不议前朝是非,起驾,前山后山转转就去江宁。”
山下悬崖树林中,有一神秘人影,窥视山上黄帐已有多时。此人在扬州瘦西湖、平山堂一带出现过,布衣纶巾包裹着一身横肉,打扮成富商模样,无人注意。此时却是蓑衣斗笠翁的渔夫装束,斗笠压眉,遮去大半黑脸,更显神秘阴森。猛听山上传来“无地拜儿孙”的言语,身子骨一耸,打了个激凌,蹲下猫步溜下岩岸,钻进了一艘尖头钝尾的小渔船。
康熙回到御船上,沉默不语,闭目养神。听任贴身答应、常在一班嫔妃宫女揉肩松背,也不闻不问。自从孝懿皇后崩,册立贵妃佟佳氏为后,先后贵妃钮祜禄氏、敏妃张佳氏和康亲王杰书、简亲王雅布、显亲王丹臻薨,一批老臣也纷纷作古,离他而去。他有一种老之将至之感。起驾前夕,大学士诸臣要为他庆五旬万寿,恭进“万寿无疆”屏,被他推却,一走了之。
康熙似比先皇明智。他风流倜傥,也爱女人。几次南巡,有过不少风流韵事。但他知道爱民,北狩南巡,治河治水,体恤民情。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爱民正是为巩固江山,延续来之不易的皇权。在女人和皇权之间,他首选皇权,其次才是女人。女人如玩物,如衣履,最好的玩物衣履,玩过用过可以抛之弃之,而朝廷是要绵延百代,须虞不可废置。为此,他登极亲政,用尽机谋权术和铁的手腕,除鳌拜,平定吴三桂,御驾西征产除葛尔丹,安定西域,使大清江山前所未有的“铁箍一统”。宫廷内外,一当发现逆子贰臣,诛杀决不手软。曾辅佐他除鳌拜平三藩功勋赫赫的大学士明珠、余国柱等,无一不纷纷落马,困死囚城。
现如今,国靖民安,太平盛世,康熙此次南巡,心绪本来是不错的。怎么为倭寇使臣几句歪诗,把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叫吹箫”的好心情冲散呢?逆水行船,大浪滚滚,风呼涛啸,方显真天子本色。康熙眯缝着半睁的泡泡眼,不自禁抬一抬搁在御榻上的手,似要把绵长的思绪和不快挥去。
洪波滔天,御船迎风破浪朝江宁进发!
皇帝南巡的消息,不胫而走,偌大的江宁城早已是倾城倾巷。各府大员,各部胥吏,庶民百姓,鹅行鸭步汇集江边。御船抵达码头,三声炮响,鼓乐熏天,黑鸦鸦蚂蚁般跪伏蠕动数里长的人群里,传出“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吼,山鸣海应。
在后面贩夫走卒三教九流的人丛里,依旧少不了那个没引起谁注意的诡秘客,他又换了装束。一身市井平民的皂布长褂,戴江宁新制剪绒帽,黑绒帽压得很低,几乎盖过了额头黑痣一撮毛。皇帝在魏老头子和高大学士、挎刀侍卫拱拥下,缓缓步下御船。在码头跪迎磕头的前宰相张英、曹寅父子和总督、巡抚、将军齐声高呼:
“恭请皇上圣安。”
“朕安。”康熙第一眼看到了张大学士、曹寅,兴致勃勃地转过脸,扫了一眼众臣,微微一笑,挥手道,“你们都跪安,回去吧!”
在张英、曹寅和随驾大臣搀扶下,康熙登上早候在码头的龙辇,龙辇辚辚驶过数里长争睹皇上丰彩的人巷,朝织造廨署驶去。庶民百姓的欢呼,感染了康熙,不时撩开黄缦,朝外挥手。
御幸大行宫,已是掌灯时分。月雾迷茫的行宫,灯火通明,那殿台亭阁浸润在夜岚中,仿佛天宫瑶池,琼楼玉宇。康熙也真是累了,太监宫女侍候进过御膳,跟张英和曹寅、魏东亭闲话几句,便在寝宫安憩。
当夜无话。
翌日上午,内务府总管颁下皇上对张英、曹寅两家的赏赐。赐张英的有御书榜额“古今贤臣”一帧,另白金千两。接着,又传旨二人晋见。
曹家是皇亲国戚,这好理解。唯张英虽贵为宰相,终不过一汉臣尔,蒙受如此隆恩,实实令人猜凝。此大臣,不到五旬就言致休,康熙一再温语慰留。直到两年前已逾花甲,复以衰病求罢,诏许致仕。康熙在畅春园赐宴为其溅行,并敕郎中、侍卫数十名驰驿送达桐城老家。沿途府县官吏迎送,享尽尊荣。
此次君臣长叙,又是日短话长。一整天就在“大观园”悠游漫步,不时在某一楼台亭阁饮酒论诗。
康熙已除却龙袍冠冕,穿一身闲适的海獭皮袍。张英致休就不再是宰相,也不再是下臣,他有时挽着比他大十七岁的张英的臂膀,亲昵得就像两个老伙计。倚俯在彩虹桥上,瞅着一湖清澈见底的碧水,水中一尾尾游鱼,康熙毫不经意地问:
“老先生,你归故里也有两年多了,照你看来,江南的廉吏,首举何人?”
“皇上,”张英习惯性地又要叩首,被康熙止住。他毫不犹豫地回说,“当是江宁知府陈鹏年。”
“陈鹏年?”康熙略略一怔,“总督阿山还有折子,好像参他什么。”
阿山跟陈不和,张英早有风闻。但陈的清廉,美誉远达两江南北,就是幽居桐城的张英,也耳熟能详。就说皇帝南巡,阿山欲加钱粮耗银以资花费,偏偏陈持不可,拖着不办。阿山怒其以往,欲加之罪,左右穷搜蜚语,陈自是祸将不测。就是皇帝不垂询,张英也会瞅空禀告。这会他一一道来,听得康熙默默颔首道:
“朕治天下,惯以吏治为本。老先生大臣风范,陈鹏年可资大用。”
张英嘘了口气。陈鹏年因祸得福,受知于上,遂成一代名臣,此是后话。
此次南巡,康熙要去杭州,没打算在江宁久驻。以张英、曹寅恳奏,尤多留一日。在行宫接受过地方疆臣晋见朝拜后第三天,御驾南去。康熙似乎意犹未尽,拉上张老先生同行。御船在波平浪静的大运河上缓缓行进,魏老头子、高士奇和张英,侍候着皇上,在金碧辉煌的御舱里或奕棋,或饮酒赋对,饱览江南美景,不亦乐乎。
为搏皇上一乐,高士奇瞅一眼老张英道:
“张老先生,听说在你们家,有一首绝对是不是?”
“哪有什么绝对?”张英故装糊涂。
“说说何妨?”康熙也来了兴致。
于是高士奇朗声念道:
“六尺巷两宰相少相老相子承父,
这不是巧对绝对是什么?”
“嗯,出对不错。”康熙点头说,“张家一朝两相,旷古未有,况廷玉是本朝最年轻之大学士。后阙工整,只是‘六尺巷’有何来由?”
张英拘谨地一笑说:
“禀皇上,下臣还在朝廷时,老家人与邻居叶姓争地界不休,常有书信。臣下在烦虑中寄打油诗一首。诗曰:
一纸书来只为墙,
让他三尺有何妨;
长城万里今犹在,
不见当年秦始皇。
家人有所悟,拆让三尺。叶家感其义,也退后三尺,故成此巷。年深日久,六尺巷竟成地名。”
康熙抚掌大笑道:
“好,好,让利取义,以和为贵,中庸之道。先生以儒学修身、齐家、治国,廷玉秉乃父之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朕就喜欢他这点。”
“皇上过奖了!”从皇上金口听到对儿子的褒奖,老张英自是激动不已。
魏老头子皱着眉思索良久,忽对高学士说:
“张相家的那首对子,怎么就成绝对呢?”
“东亭兄有了?”高学士明知老魏学问不行,为求皇上开心,故意挑衅地问。
康熙瞅着魏东亭,也来凑兴。斯时,御船已抵达太湖入口处的五门闸,魏老头指着湖洲上正在啃草的牛群,咳咳嗓子朗声说出他撰的下对:
五门闸一群牛大牛小牛哞接哞
接着,他还学了两声牛吼。那牛吼声学得倒像是可以乱真,引得岸边的牛群此呼彼应。直乐得康熙、臣下和在一旁侍候的太监宫女,笑得前俯后仰。
太湖笠泽,碧波万顷,芦花摇弋,青山如黛,水鸟在御船上空咿咿呀呀盘旋。七十二峰在天际星罗棋布,此真是天下第一江山也!周览胜景,一洗襟尘,把酒临风,康熙其喜洋洋者矣!
老家乃浙江钱塘铺的高士奇,见康熙兴致颇高,脑子一转,又说起了江浙一带文人学士的风流掌故:
“圣上,您还记得先帝驾崩那年正法的金圣叹吗?”
不等康熙答话,张英悄悄捅了高士奇一下,生怕这个说话没轻没重的“滑稽大臣”,提起顺治朝“文案”,惹发是非,引得皇上不高兴。
老朽昏聩的高学士却没有领会,兀自侃侃言道:
“金圣叹和他舅父钱谦益,就是太湖左岸苏州地方人氏,”他指了指烟波浩渺的天际,“这舅甥,一个号称江南才子,一个与吴伟业、龚鼎孳号称清初‘江左三大家’。说起来,两人都有些学问。”
处死金圣叹,康熙还只七岁,钱谦益坐罪,更是在他出世之前。金、钱既是江南名人,他倒也想听听。高士奇一看皇上专注,抿了口茶,神气活现地续说道:
“某日,金圣叹在茶馆,听老少二人在谈巧对。一个说有了,你的上联是:
猫伏墙头风吹毛,毛动猫不动;
我的下联是:
鹰立树梢月照影,影移鹰不移。
另一个忙道:真不愧对对老手,佩服佩服。晚辈还有一上联,‘上素月公饼’,再请赐教。老者拈断三根须,也没对上。金圣叹禁不住脱口而出,这有何难,对‘中糖云片糕’不就行了?”
张英怕皇上听不懂江苏吴语,解释道:
“在苏州话里,‘上素’是‘尚书’的谐音,而‘中糖’就可意会‘中堂’,也算巧对了。”
康熙连连颔首。
“还有更巧的,”高士奇沿皇上目光望去,前方湖面突然浮出三座小岛,这是太湖名胜“三山”,他也就奇峰突兀地吹道,“那老者又出一联:
大小子,上下街,走南到北买东西;
金圣叹眉峰一耸说,有了,下联可对:
少老头,坐躺椅,由冬至夏读春秋。
不知可否?”
康熙点头说:“《春秋》是史书,自是可读。”
“钱谦益却枉为‘江左三大家’,”高士奇谈峰不减,“生性老奸巨滑,玩世不恭,见奶就是娘。明万历年进士,曾授编修,讲学于东林。东林党案,遭劾罢官。崇祯元年复起礼部侍郎,参讦再次削职归乡。明亡,他又依附南明马士英。先皇二年,大兵南下,他率先迎降,保全性命,放了个礼部侍郎,令修明吏,后坐负罪。如此无骨之人,连外甥金圣叹都瞧不起。那次来钱府祝寿,高朋满座,都说金圣叹书法好,耸恿他一献墨宝。金也不推辞,当众碾墨挥毫,写了上联:
一个文官小花脸;
众人一见,吓得乍舌失色,钱谦益顿时气得两手发颤,当着众人又不便发作……”
“好,好,”魏老头子乐得呵呵大笑,“老夫平生最恨没骨头的东西。”
“接着,金圣叹又‘唰唰唰’几笔写出:‘三朝元老’四个大字,众人大大嘘了口气,钱谦益也转怒为喜。先抑后扬,乃为文古法,他想外甥哪有不敬舅,怎敢当人暴众扫他的脸面。金圣叹接下去又写三字,众人纷纷逃散,钱谦益气倒在地——”高士奇意气洋洋瞅着侍驾诸公,诘问道,“列公,你道最后三个什么字?”
斯时,见一条乌篷小船,箭一般朝御船飞来,康熙猛地一怔,脱口而出:
“大奸臣!”
“万岁圣明,正是‘大奸臣’三字。”高士奇几乎同时看到了那条小船,话音未落,便见小船上一蒙面大汉,挺一把长剑,腾空朝御船上飞来。顿时吓得老朽大学士面如土色,被宰的猪般嗷嗷叫唤:
“有剌客——快来保驾——”
说话间,剌客已跃上御船船头,窜进御舱,朝皇帝扑来。幸得康熙自幼跟随宫内“布库”习武,骑马射箭,臂力过人,剑术拳术亦非常人可比。前些年还经常去关外漠北围猎,曾亲自射杀一百多只老虎。登基四十余载,为巩固国运,西征东讨,哪样生死存亡危急关头,哪样险风恶浪没经历过?剌客扑来,他镇定自若,从腰际唰一声抽出佩剑,抵挡住剌客猛虎下山的一招。蒙面奸贼定是武林魔头,剑下千钧之力,直震得皇帝虎口生痛。康熙只有招架之功,断无还手之力。
瞧着皇上与剌客挥剑砍杀,两团白光上下翻旋,剑碰剑丁当炸响,直吓得太监宫女鬼哭狼号:
“救驾——救驾啊——”
张英老相、魏东亭虽年迈老朽,但皇恩深似海,一时帮忙不上,只得随手抓着舱里的御用器具,没命地朝剌客砸去。嘴里不停地高呼:
“侍卫——侍卫——”
高士奇则踉踉跄跄扑向剌客,去搂大腿,想用他老腐之身护驾皇上。蒙面汉没搂住,他胳膊倒先中了一剑。剌客越杀越勇,一剑挑死了前来救驾的一名带刀侍卫。康熙见侍卫倒地,有了几分心虚。他已气喘吁吁,汗流如注,毕竟年岁不饶人,五旬万寿,难言当年之勇。躲过那道逼近的寒光,朝后舱退去。
御舱里的呼号砍杀声,早惊动了御船和随船上的护驾卫士。前前后后十几名带刀侍卫一齐冲了上来,一拨护驾皇上,一拨抡刀向剌客砍去。
蒙面魔头并没把这些宫内高手放在眼里,他把剑挥得车轮般转,一团白光裹身,十来个侍卫却是近身不得。斯时,只听当空一声吼:
“我来也!”
却从刚靠拢的随船上,跳出一名盔甲齐整虎虎生风的旗营猛汉。此人名唤鄂伦岱,佟佳氏,满州镶黄旗人,是孝康章皇后外戚、袭一等公、赫赫有名的忠勇将军佟国纲的长子。康熙西征葛尔丹,鄂伦岱率汉军两营火器营,在昭莫多一役神勇无比,凯旋班师时带回京城,擢领侍卫内大臣。后坐事降一等侍卫,外放江宁旗营都统。此次由他率数十名兵卒,殿后护驾。
鄂伦岱天生就的铜筋铁骨,身高体壮,神力无穷。他跳将上来,大喝一声:
“都给爷散开!”
众侍卫散开了。他抡起马刀直向蒙面魔头一阵猛砍,便听当当当,剌客剑端火星飞溅,早已招架不住。魔头自知来者勇猛异常,心想大事难成,又怎能搭上一条小命?一边招架一边往船头退去。猛不防,被鄂伦岱一个反手鹰爪刁鸡,撕去半边面罩。就在鄂伦岱抡刀朝脖子狠砍取他性命时,他纵身一跃,跳入湖中,瞬间不见了踪影。鄂伦岱向弓箭手大呼:
“快快放箭!不能便宜了他。”
“射死他!”
“射杀他——”
既然剌客消遁,惊魂甫定的张阁老、魏东亭和捂着滴血的胳膊的高士奇;御船和随船上所有的人,都一齐为射手呐喊助威。
那一时,箭矢如蝗,带着哨音,毫无目标地朝水面上射去,箭簇落在水里,跳起一朵朵水花,犹如暴雨骤至,却不见那剌客尸体浮将上来。
神色稍定的康熙走到船头,冲呐喊放箭的臣下兵卒平静地说道:
“好啦,不必放了,剌客早远走高飞了。”
张英、魏东亭和总管太监李德全扶康熙端坐龙椅,尔后率先跪在舱板上,以额触地连连请罪道:
“惊扰了圣驾,下臣有罪,罪该万死!”
从邻船过来的地方疆吏、护驾侍卫和太监、宫女,也都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跪伏地上,一迭连声:
“歹徒惊驾,奴才该死……”
康熙冷眼看看众人,开口说道: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大胆奸贼,敢来行剌,这还了得!若不是鄂伦岱赶来救驾,朕就遭了毒手。”
当下,康熙重赏了鄂伦岱,又把卫士申饬一番。传随班太医为高士奇治疗金创,尔后亲自搀扶起张英,苦笑一声说道:
“张爱卿,这次朕带你随驾杭州,本想一路上好好叙叙旧,不想却让你跟着受惊。”
张英立马躬身叩首说:
“皇上说哪里话,都怪罪臣几十年没治理好江南,除恶未尽,才让圣体受此惊辱。老夫虽已是一介布衣,也难自免其咎。”
康熙转对仍跪着的众人,挥挥手道:
“朕没事,你们都跪安吧。”
众人惶棘地散去,仅留下几名地方官吏。康熙无心再去杭州,当即传旨,旋跸苏州。
康熙在苏州也仅停留一夜,严饬江苏巡抚,从速缉拿剌客,万勿使剌客漏网。翌日,即改乘龙辇,走陆路,日夜兼程赶回北京。
却说皇帝走后,那江苏巡抚,奉到这道严令,自知是提着脑袋办的差使,办砸了难保其命。遂据鄂伦岱几名见过剌客半边脸的目击者所述剌客模样,着画师绘像,在苏州乃至全省各府各县四处张贴。那满脸横肉的剌客,右额上黑痣一撮毛,断断不会错的。一时间,太湖周围各乡各县,被满汉兵将围个水泄不通,连苍蝇也飞不出去。巡抚亲镇苏州,命五县捕快明查暗访,发誓要把“一撮毛”剌客捉拿归案。
那剌客虽有面相特征,但终究既无姓名,又无居所,更不知红道黑道白道,究竟从哪个道道上拱出来的魔头,又为何要行剌皇上。正是:
太湖平地起风涛,
行剌皇上一撮毛。
剌客能否捉拿归案,有耐心的读者续看下章,自然会慢慢分解。
第4章 泄恨兴文狱
皇帝南巡,留下张廷玉、佟国维和老相马齐、陈廷敬在南书房入值,代皇帝阅处奏章,办理日常政务。一般奏折南书房大员批阅后,交六部办理。重要奏折自然要放进“黄匣子”,待皇上回銮批阅,更急的,则要用六百里快马飞报皇帝,等待谕旨。这天,南书房平安无事,该办的都按部就班办完了,几员大臣快到下值时分。忽地,戴一品珊瑚顶蓝翅花翎的佟国维大大咧咧迈了进来,冷冷地道:
“皇上回来了,出了大事。”
张廷玉一怔,两位老相更是吓得浑身哆嗦。乾隆年间就中进士,康熙十七年入值南书房,直到此次皇帝南巡前才擢为文渊阁大学士的陈廷敬,生性胆小,这阵唬得嗫嗫嚅嚅地连声问:
“佟相,圣上出了什么事?”
佟国维拿腔拿调,往太师椅上一仰,顺手接过内勤小太监奉上的一杯烫茶,捏着杯盖,不急不缓拨弄着沉浮不定的银针茶叶,撮嘴吹着一缕缕白色热雾,吱吱唔唔,却是爱说不说。佟国维四十六七岁,在满汉四宰相中不大不小:比老资格的陈廷敬、马齐小一个辈份,比被他称之为“新贵”的张廷玉又大了一辈。他是康熙生母佟佳氏最小的胞弟,又是现今晋封为皇后的佟佳氏的亲兄弟,按辈份是康熙的小舅子,依皇家规矩不称舅舅,就只能称之为“散秩大臣佟国维”了。康熙初年,他便挂了个一等侍卫的虚衔。不合因投靠权倾一时的明珠,被老相索额图压着,坐了冷板凳。直到十年前明珠垮台,索额图失宠,南书房大换班,康熙才把这个小舅子擢升体仁阁大学士,让其入值南书房。
佟国维仗着是皇亲国戚,有点瞧不起两个老家伙,窃以为两个老相鸠占鹊巢,才让他在冷宫里泡了那么些年。对张廷玉自然不敢小瞧。一代名相张英的二公子,二十八岁中进士,二十九岁入值南书房,本朝最年轻的上书房大臣。鸡蛋里包骨头,外圆内方,学问了得,韬略满经纶,为人又四平八稳,你就找不出一点儿毛病。皇上器重他,他佟国维就是想给他穿小鞋,也是老虎咬石蛋,无处下口。
三十出头的张廷玉,像年轻时的父亲一样,白净脸,身材颀长,骨架清削,不温不火,虽着二品袍服顶戴,看上去却仍是一介书生模样。他始终用温和的目光盯着傲慢自负却又玩世不恭的佟国维,内心却早掀起了滔天臣浪。皇上此次南巡原定两个多月,现在不到一个月就起驾回銮,究竟出了什么事?一国一朝、亿万斯民系于皇帝一身,皇上出了事最小也是大事,他终于按奈不住地问:
“佟相,皇上究竟出什么事?身为臣子理应为皇上分忧,您就直说了吧!”
“这——”佟国维感到张廷玉平静的话语里,暗藏“你就不为皇帝分忧”的机锋,装模作样咳咳嗓子,不得不放下架子道,“皇上在太湖遭遇剌客……”
话音未落,两位老相吓得跌跪在地上,只是磕头,嘴里咕哝着不知念些什么。张廷玉逼近佟国维一步,凝眉骤目冷峻地道:
“天大的事,佟相为何不早说?皇上龙体无恙?”
佟国维受不了张廷玉那种口气,好像有一座无形的山朝他压来,却又无从发作——这小子占着了理,他只得狐假虎威冷冷地回说:
“听皇后传话说,龙体无恙,只受了惊吓。”
张廷玉长长松了口气,扶着马齐、陈廷敬站了起来,用商量的口吻说道:
“两位前辈,早过了下值时间,二位请回吧。这里由学生和佟相守值,再留一段时辰,圣上如有召见,由我们回话就行了。”
马、陈二相走后,张廷玉枯坐案前,似在翻检文牍,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不知什么时候,佟国维走了。重门叠幛的上书房,翘角飞檐的乾清宫,偌大的紫禁城,已笼罩在暮色的辉光里,阗寂得像荒寺古墓。张廷玉似能听到自己不安地急跳的心音。皇帝南巡,竟遭剌客,这是本朝未曾发生过的大事。是什么样的剌客,能否捕获归案,查出元凶?
已是掌灯时分,廷玉知道皇上是不会召见了。上了五旬的老人,经过哪场惊惧,况又千里路途颠簸,不好好静养几天,怎么会连夜来召见你呢?他站起身来,收拾好案上的奏章文牍,忐忑不安地走出宫门。
张廷玉无心回自己的府第,却让待在宫外的轿舆朝补子胡同高士奇的府邸走去。高士奇是个放荡不羁的诗人、书法大家,跟张廷玉令尊交往甚笃。记得明珠遭祸的康熙二十六年,张廷玉还是个十五六岁的聪俊少年。这年十二月己巳,太皇太后崩,还在服丧之期,正巧明珠操办五十大寿。王公大臣都前去奉赐祝寿,父亲明知这是犯忌的,又不便得罪权倾朝野的明珠,便派他去应付点卯。
在觥筹交错的丰筵上,喝酒行令,吟诗作对,有人出了一联:
水部失火,金司空大兴土木;
在坐衮衮诸公,都是诗对高手。但对子出得绝,内含五行,给应对出了难题。大学士徐乾学、高士奇冥思苦想也一时口塞。正巧纳兰明珠前来敬酒,看满桌袍服顶戴中,竟坐着一聪角少年,遂问道:
“这是谁家公子,倒是一表人才。”
“天下英才全收明相毂中,却不料也有遗珠。”高士奇说话一向嘻里哈啦,“大学士张桐城张中堂的二公子,明相竟不认识?他可是小有名气的少年才子。”
纳兰明珠啊了一声,对张英的以桃代李似有不满。旁边诸臣却起哄了,一齐耸恿:
“张公子,既是少年才子,何不把下联对来?”
少年儒雅的张廷玉,腼腆地微微一笑道:
“学生献丑了,还请各位大人见谅。”
“各位大人”屏声静气肃听时,你道这少年才子说出什么样的下联:
北人南相,中书令什么东西。
满堂哄然大笑。但笑过以后,有人变脸,啃出了其中的骨头:“这小子不是骂倒一槽人吗?”碰巧都察御史郭琇郎不郎秀不秀闯了进来,明珠正要上去迎接,郭大老爷却从马蹄袖里抽出几张纸,不阴不阳地当众念道:
郭琇奏请拿问明珠贪贿坏法结党营私盅国病民折臣郭琇跪奏:查我朝
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太保明珠,自康熙十四年入阁参赞朝务,屡
蒙圣恩,委以不次之任,寄以弥高之望,本应勤慎恭肃,俭德爱民,忠诚
事主以图仰报万一,该员……
原来却是参劾明珠的奏折,在坐诸公没一个不惊得目瞪口呆,就连不可一世的明珠也愣在原地,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泛紫。就连与明珠作对的索额图,也被天不怕地不怕的都察御史的突然袭击弄昏,想不明白是该暗自高兴,还是害怕。郭御史的弹劾像排阵火炮,搅天而来,不仅宰相明珠,就连大学士高士奇、余国柱和王鸿绪之流,也一锅烩了。奏折语气越来越杀气腾腾:
总之明珠、高士奇等,豺狼其性、蛇蝎其心、鬼蜮其形。畏势者既
观望而不敢言,趋势者复拥戴而不肖言。臣若不言,有负圣恩。故不避
嫌怨,请立赐罢斥,明正典刑,则天下幸甚!
没人再去理睬廷玉小子对联的出言不逊,谁都明白,郭琇的弹劾若没人撑腰,就是长三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衮衮诸公一忽儿作鸟兽散,溜了九成。
张廷玉目睹了此次倒相事件,见识了父亲所在官场争斗的严酷。难怪父亲早就不愿为官,身为宰相,却多次乞求皇上,赐他告病告老还乡。他唯一的夙愿是做一介布衣,做一个田舍翁。父亲常情不自禁,反复吟咏陶渊明的《归去来兮》。
儿子渐渐长大,父亲在公务繁忙之余,亲自教他们兄弟四书五经,儒学鸿制。说到修身养性,不无得意地给儿子们详细讲述他自己悟道的“宅心自守”的经验。他说,要严格控制自己的思想感情,不为外界诱惑动摇。廷玉中进士以后,父亲并不像常见的父亲那样喜形于色,倒是把他叫进书房,十分严厉地教导说:
“为父不想为官,没想到儿子免不了也要做官。几十年混迹官场,现在告诉你一点为官之道——这是为父的近年逐步参悟的:要立于不败之地,就得为自己建起一座行为上的方城,紧闭四门,不许荣辱、升沉、生死、得失等念头钻进城堡。还要有一种使自己心安的方法:就是不合理的事决不去做,后悔而要费力挽回的事决不去做,不可告人的事也决不去做,衙门中的事,财物当时点清交付,不在事前提取财物,也不留在事后交付。如此,你就能倒下就睡,吃饭也感到很香。”
不料父亲乞休致仕,皇上又真把他擢拨进上书房,成为张家第二代上书房大臣。张廷玉虽然牢记父亲的为官之道,倒也不像父辈谨小慎为。他饱读孔孟儒典,具有强烈的爱民、惜民、珍民思想。他想,与其让历朝历代那样的奸臣贪相把持朝政,坑害庶民百姓,倒不如自己在皇帝身边力所能及做些兴国利民的事情。他在南书房恭勤职守,体会圣意,就为寻找这样的机会。
轿舆一震,在高府门前放下。张廷玉收回绵绵思绪,一掀帘子,提着麒麟补子的下摆,轻捷地走了出来,直朝高府中堂闯去。高府门卒、家丁,没一个不认识少宰相,忙不迭打躬作揖,一声声唱诺传了进去:
“张少相到——”
“少相到——”
待张廷玉来到中堂,胳膊上缠着绷带的高士奇,不修边幅一脸倦容迎了出来,一见张廷玉,像喝了参汤,嘻哩哈啦唱诺道:
“哈吆,什么风把张相吹来了,”又故作严肃地问,“莫不皇上有急召?”
“什么相不相、召不召?”张廷玉搀扶高士奇居中落坐,反客为主地说,“看模样老年伯也受了惊吓,还受了伤?伤得重不重,究竟出的什么事?”
“被疯狗咬了一口,还留了条完尸嘛。”高士奇让家人为廷玉上了茶水,想起那场恶梦,脸上禁不住又微微痉挛,长叹一声改换家常口气道:
“咳,贤侄,此次令尊大人和老夫,陪驾皇上作太湖之游,差点惹出弥天大祸!”
“父亲也去了?”张廷玉又是一惊。
“是皇帝拉去的。”
“父亲他——”
“贵人天相,他没什么,虚惊一场。”
张廷玉不喝酒,主随客便,二人对饮喝茶。高士奇遂把在太湖上皇帝遇蒙面剌客的前前后后,说了个透底儿清辙,不敢遗漏哪怕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张廷玉坐在那儿,听得毛骨悚然,泥塑木雕。高夫子话音已落,沉寂了好一阵子,方猛醒般揣摸着问:
“剌客武艺高强,既已逃遁,似难搜捕。有没有蛛丝马迹,推断那是何方所为?”
“来无踪去无影,”高士奇摇摇头,疲惫不堪地摊摊手,“有人看到说有颗黑痣,有撮吊毛,除此,什么卵丝牛迹也没有。”
张廷玉见高士奇余悸在胸,身心憔悴,遂起身告辞,嘱他好好在府内静养,皇上那儿有他们候旨。
回到家,夫人王氏领着丫环紫桐,在二门外探望。早过了平时下值时间,晚饭端上桌,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仍不见老爷回府。朝廷之事,如江南早春的天象,说变就变,夫人为他提心吊胆。直等四抬大轿吱嘎吱嘎作响进了府门,在二门内大院里落轿,贤夫人朝夫君迎去,紫桐冲里呼喊:
“老爷回来了,准备开饭!”
张廷玉一掀帘子走了出来,夫人挽住他的手,一看他略显苍白严峻的面容,关切地问道:
“怎么回来晚了?没事吧!”
“没事。”廷玉见到家人,立即恢复了往日和蔼亲切的笑容,这也是从父亲那儿学来的:外面的事情最烦心,也不在家人面前表露,做到吃得好,睡得香。走进中堂,紫桐为老爷宽下袍服,顶戴、朝靴,换上宽松舒适的皂布长褂。进盥洗室净了手,来到花厅早已备齐的餐桌前,廷玉先从乳母那边拉过五岁的三儿子若渟亲了亲,小宝贝红苹果似的脸蛋,长得活泼可爱。他情不自禁高举着,一抛一抛逗耍着玩乐。一会儿,王氏把若渟拉了过去,交给乳母,双双坐下用饭,一家子其乐融融。
夫人王氏,乃当今领一代诗坛风骚的大诗人、刑部尚书王士祯的女儿。他们的婚事,就是在父亲这所居住过几十年的宰相府办的。廷玉四兄弟都出生在此。廷玉是老二,字衡臣;长兄廷瓒,字卣臣,康熙十八年进士,翰林院编修,官至少詹事。老三廷璐,字宝臣,五十七年进士,殿试一甲第二名,榜眼,后授编修,入值南书房,迁侍讲学士,曾两督江苏学政。老四廷瑑,字桓臣,雍正元年进士出身,自编修官至工部侍郎,讲官。乾隆九年改补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乾隆三十九年,卒,终年八十四。乾隆谓众臣曰:“张廷瑑兄弟皆旧臣贤者,今尽蔫,安可得也。”竟叹息良久。
张廷玉大儿子若霭,康熙三十年生,有了十二岁;二儿子若澄,康熙三十四年生,现年八岁。张廷玉和几个兄弟的儿子,又大都中进士。自张英始,以科第世其家,四世皆为翰林讲官——这都是后话。
却说自从父亲张英致仕归故,少年宰相张廷玉便搬进了这原属前明颐亲王王府的宰相府。原府第占地十余顷,父亲是个清官,没那么多银钱来修葺,拨出去一部份。廷玉搬来以后,又把西边的园子划了出去,只留正门、中堂以及东面三十多间房屋、四进两列的四合院,外加东侧靠里有池塘、假山、亭榭的后花园,紧紧凑凑刚好合用,家仆丫头也只留三十多人。
张廷玉入阁之初,朝廷要拨银对宰相府进行修葺,廷玉不允,他要保留原貌,以便时刻记住乃父的教诲。在这间当作起居餐室的花厅里,唯一奢华的摆设,是父亲经常把玩的一座太湖石盆景、一套“宫僚雅集杯”,还有正墙悬挂的《秋山图》。
此外,一无长物。他无暇像前宰相明珠,也不像同朝宰相佟国维,千方百计去搜集古玩字画;甚至也不如父亲在公暇之余,有“宫僚雅集杯”临风把盏赋诗的雅兴。他太忙了。每日在朝廷应对皇上的召见,有看不完的朱批、朱谕、奏折、各部各府呈文,有起草不完的代拟皇帝的诏书、制命、皇榜。何况,每晚回到家,还要写他的《朝野杂记》,把当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纪录下来,以便日后翻查。
张廷玉放下碗筷,紫桐侍候着洗了手脸,泡了泡脚,便朝书房走去。这是惯例,不到夜深甚至子夜,老爷是不会安寝的,夫人也不加拦阻,只留下聪明伶俐的紫桐守在书房,等待老爷使唤。她和乳母抱着已在怀里安睡的小宝贝若渟,回上房去了。
在书案前坐了下来,张廷玉翻开那本厚厚徽州生宣装订成的杂记本,前面整页整页都用蝇头钟王小楷,记满朝野杂事。翻到空白处,善解人意的紫桐已把徽墨碾好,尚古斋狼毫小楷笔递了过来。廷玉接过笔,探向砚池,笔尖干涸了,硬硬的濡墨不上。紫桐接过,笔尖伸进樱桃小嘴,用珍珠白细细鱼牙咬咬,濡湿,再递了过来。张廷玉接过笔,瞅紫桐一眼,撅嘴一笑道:
“看你,快去洗洗。”
紫桐走后,面对那白白的纸页,张廷玉几次举笔,却落不下来,不知该写什么。他脑瓜里突然像抽去了思想的葫芦瓢,空空荡荡。皇帝在江南遭遇剌客,这桩事太严重,太不可思议了。是何方魔怪敢在光天化日下行剌皇上?还是民间反清复明的那股势力?难道还是在京城闹过一阵子的所谓“朱三太子”之乱?“朱三太了”流落到江南,不是在康熙二十三年假太子杨起隆凌迟处死了吗?皇上登基以来,尊孔,推崇儒学,为招揽流失民间的汉儒特开博学鸿词科,第一次南巡专程去江宁祭奠明陵,这一切都是非常圣明之举,对缓和满汉民族矛盾起到了拨一两胜千斤的作用。应当说,满汉之争已不是问题了。大清入关立朝都六十年了。那又是何方势力铤而走险,收买杀手行剌皇上呢?蒙面人竟敢独闯警卫森严的御船,他几乎可以肯定,决不会是个人挟报私仇!
当今皇上刚愎自信,恩威并施,就为巩固先皇基业,以传万世,现在竟有人行剌于他,其震怒是可想而知的。张廷玉怕的是皇上在盛怒之下,风声鹤戾,又要在朝廷内外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制造无端冤案,株连各方无辜,把好端端的太平盛世,重新陷进动乱不安,而无暇顾及治河兴农利及生民的大事。
想到此,张廷玉霍地站立起来,踱到窗前,蓦然想起《文文山集》中的一首诗:
悠悠成败百年中,
笑看柯山局未终。
金马胜游成阳雨,
铜驼遗恨付西东。
黑头尔自夸江总,
冷齿人能说褚公。
龙首黄扉成一梦,
梦回何面见江东。
状元宰相,不能荫庇子孙,梦炎以降元杀文宰相,甚至掘坟燔骨,如此冤冤相报,何以了了。想起文天祥这首诗,张廷玉百感交集,浑身一凉——
斯时,紫桐轻轻把一件灰鼠皮大氅披在他身上,拉拉他的手道:
“老爷,夜深了,寒气重,奴婢侍候爷去安歇吧!”
他一回头,诧异地问:
“唔,紫桐,你还在这里?”
“夫人要奴婢在这里侍候老爷。”
“你去吧!”张廷玉挥挥手。
“不行,”紫桐把身子靠了过来,娇嗔地说,“夫人要奴婢侍候老爷睡觉。”
“要你跟老爷睡觉?”他大吃一惊。
“是呀!”紫桐点点头,模仿着夫人口气,“夫人说,别家的老爷,过了而立之年,早已是三妻四妾。我家老爷只知忙朝廷的事,为皇上操心,如今没纳一个妾,也真亏待了老爷。夫人又怀孕了,所以就叫奴婢……”
“夫人怀孕了?”张廷玉又是一喜。
“都四个月了。”紫桐说,“老爷您忙得昏天黑地,每晚一上床夫人睡沉了,早起醒来,您又上朝了,都没功夫把喜事儿告诉您呢。”
紫桐能言善语,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张廷玉不由得多瞧了她一眼。丫头还只十六七岁,长得冰肌玉洁,如花似水。要纳为妾不是不可以,但眼下皇帝震怒,朝局莫测,有太多烦心之事要他考虑,哪有闲心来拈花惹草,儿女情长呢?他焦躁地向紫桐摆下手道:
“你走吧,下次再说。”
紫桐怏怏地走了,压根儿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桩事“下次再说”。
张廷玉自然欢喜,夫人又怀孕了,又一个傻小子或乖女儿将降临人世。然而,正是为了将要降临的“傻小子”“乖女儿”和普天下亿万庶民百姓,能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朝廷需要稳定,天下必须安定。
他在书房里困兽般走过来,走过去,恨不得东方立即大亮,立即上朝,慷慨进言熄灭皇上心中的怒火,然后再向皇上献出安邦定国之策。
第二天,皇帝没有上朝,也没召见内外大臣。朝廷内外、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谣言四起。一早,乾清门外等待朝见的大臣,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如丧考妣。显然,皇帝南巡遇剌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
日上三竿,大太监李德全出来宣旨:
“今日皇上不上朝,请回!”
众人已经散去,张廷玉心事重重迈着方步踱进南书房,坐着发呆。老相马齐和陈廷敬在切切私语:
“皇上是否龙体欠安,要不要递牌子进去瞧瞧?”
“皇上一惊一怒,正在火头上……”
佟国维耳尖,听到两位老相的私议,大大咧咧地道:“没事。皇上正在皇后的坤宁宫里静憩。”
正于国舅爷所说,康熙回銮后,哪儿也没有去,就呆在皇后的坤宁宫。曾经叱嚓风云的玄烨,年过五十,便有了几分胆怯心虚,没有当年挽弓射猛虎的豪气儿了。再经太湖上这场惊吓,他觉得只有偎依在皇后的怀里才能安然入梦。也许,人越老越依恋女人,这种依恋与血气过旺的青壮年不同,不定是情欲的渴求,也不为男欢女爱一场,消除**的块垒。老小老小,老头子躺在女人怀里,像婴儿躺在母亲怀里一般,为的感到安全。
佟佳皇后比康熙小近二十岁,正是女人最成熟丰润的时候。康熙爱这位皇后,胜过宫里三十多个嫔妃。康熙二十九年,皇后的兄弟佟国纲,随御驾西征葛尔丹,在乌兰布通一役,中弹身亡,献出了年轻的生命。躺在如此血肉连体的女人怀里,还不安全吗?
睡梦里,康熙突然大叫一声,惊坐起来。皇后掀开暖被**着身子,立即将他搂在怀里,连声唤着:
“皇上,皇上——”
康熙一头冷汗,僵直地坐在龙床上。佟佳皇后帮他揩去汗珠,仍紧紧搂抱着道:
“皇上,受惊了,您是做梦?”
“没事,你睡吧。”康熙推被下床,到了外厅,轮值的太监、宫女,服侍皇上着了便服,戴上金丝绣龙便帽。在太监们前呼后拥下,自苍震门出来,入居景仁宫。这时天才微微发亮。
梦中出现西征葛尔丹,有人妄图把他饿死渴死在沙漠瀚海的情景,使康熙心里焦躁不安。那次年羹尧先斩后奏了陕西巡抚葛礼,终把粮草押运到兵营,救了皇帝和数万将士的性命,过后他也曾想过:一个葛礼,要没有朝廷亲王大臣撑腰,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抗旨扣粮呢?事后严饬刑部、都察院查处,也没查出结果,徒然处死了一批无足轻重的渎官。
康熙斜倚在软榻上,联想到太湖的剌客,心中突然一紧:是不是根子都在朕的身边,在那觊觎朕的宝座的阿哥、亲王身上呢?他知道自己生了太多的儿子,在册的就有洋洋三十六个皇子。有的压根就分辨不清,认他们不全。是不是其中有某个孽子,想效法隋炀帝弑君篡位呢?如果真是这样,大清江山就要断送在这些逆子贰臣手里了,金殿玉阶将血流成河……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亮了玉阶。康熙来到庭院迈步,麻木的脑袋在暖阳下渐渐松弛,有了活力。他不相信他的儿子们当中有杨广那样的孽种报应,也许葛礼受死正于他所说,仅仅是驿马传递军机之误的巧合,也许太湖剌客不过是“朱三太子”残孽的孤注一掷,根本用不着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嗯,如此倒好。”他又回到殿内,端坐龙案翻阅那些未及“御览”、“御批”的黄匣子里的各部、各府奏折。翻着翻着,突然眼睛一亮,在浙江总督、巡抚和刑部的密折上,龙飞凤舞作了“朱批”,然后倏地站了起来,朝候在外室的李德全大喝一声:
“起驾乾清宫!”
李大太监一声唱诺:
“皇上起驾乾清宫——”
这像山谷回声,经过重门迭嶂,一声声向外传递,直传到在朝堂外候了三天的亲王、大臣们的耳鼓里。
张廷玉第一个感到振奋、兴慰:“皇帝终于临朝了。”他和诸相、王爷、各部大臣鱼贯登上玉阶,走进大殿。像一股飓风刮倒衰草,啪啪啪一甩马蹄袖,齐刷刷跪伏在龙案前的地面上,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许康熙内心的余火未熄,但脸色非常平静。他一一扫视着跪在下面的群臣,久未吱声。
老相马齐见无动静,又不敢抬头,遂一次又一次磕头触地,禀奏道:
“老臣马齐,恭请皇上圣安。臣惊闻皇帝南巡,在太湖遇险,日夜不安,唯皇上洪福齐天,毫发未损,此乃天下之大幸,臣民之万幸也。”
康熙站了起来,步下御座,边走边说道:
“马齐平身,众卿平身。朕不是好好地回来了,站在你们面前?前明残孽,跳梁小丑,也想行剌于朕,动摇大清江山,那不是灯蛾扑火,螳臂挡车?”重又踱回宝座,高声宣旨,“衡臣代朕拟旨:驻江宁旗营都统鄂伦岱,护驾有功,着袭一等公、授散秩大臣,复领侍卫内大臣;高士奇护驾有功,命致仕回籍,加少保衔。”
张廷玉出列叩首道:
“臣领旨。”
“刑部尚书王士祯听旨!”康熙续说道,“浙江总督、巡抚均有密折,湖州前明余孽庄廷龙,编刻反书,煽惑反清复明谬毒,罪大恶极,十恶不赦。即着刑部派员严查,凡编撰、刊刻、贩买此书者,格杀勿论!”
“臣,领旨!”王尚书跪下接旨,胸中扑扑蹦跳。
“衡臣,你再代朕拟诏,将庄廷龙私刻反书讥讽时政一案召示天下,给那些沽名钓誉胡编瞎抄的所谓文人学士,再敲警钟。谁敢重蹈覆辙步其后尘,朕将严惩不贷。”
“臣,遵命领旨!”跪在岳父王士祯一旁的张廷玉,再次叩首。
“有本奏本,无本退朝!”康熙一一扫视群臣,似乎想看看他们有何反应。如此杀气腾腾,谁还敢撞木钟?李德全见无人出班,皇帝已迈下御座,大声呐喊:
“退朝——”
顿了一下,再喊:
“皇上起驾回宫喏——”
康熙走过仍跪伏在那儿的张廷玉身边,唤道:
“衡臣,随朕来!”
第5章 为官一剪梅
张廷玉随皇上来到养心殿,待康熙在软榻上斜倚下去,他这才伏地自责道:“圣上南巡,臣下不曾护驾。皇帝受此惊扰,微臣实实愧对皇恩。”
“起来起来,”康熙摆摆手,“赐坐。”待李德全搬来软缎瓷墩,张廷玉坐下,接着说,“令尊身子骨倒还结实。这次随朕游太湖,不料扫兴,你派家人回去多多慰藉。”不等廷玉谢恩,突然改换话题道,“朕召你来,想听听你对太湖剌客的看法。究竟何方所为,你想过没有?”
张廷玉一时语塞。皇上睿智远虑,果然想到了自己最为担心的问题。如果不能捉到凶犯,一味杯弓蛇影,扩大怀疑下去,朝野安定局面必将毁于一旦。想到此,他定了定神,字斟句酌地说道:
“屑小之徒、撼树之蜉,古已有之。太湖剌客,只须严饬刑部揖拿正法,不宜疑窦有它,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太子已立,逆贼鳌拜、吴三桂已除,如今国泰民安,满汉和衷共济。大清一统江山,皇上恩泽达于四海,时称昌明盛世。此局面来之不易,依微臣之见,安定为先,安定为上,安定乃固国之根本。只有安定,昌明盛世才能绵绵万代……”
“正合孤意,”康熙的“心病”似已缓解,捋捋花白的髭须,频频颔首,“说下去,说下去!”
“《易》曰:‘信及豚鱼’。《书》曰:‘惟德动天’,‘至诚感神’。”张廷玉接着侃侃言道,“诚则天神之远,豚鱼之顽,皆可一气以孚之,何况臣民乎!圣上重儒学,启汉臣,兴博学鸿词科,诚以待汉,满汉一家,故有恒久之治。纵寥寥前明遗老遗少,作怀旧之思,悼亡之念,那又何足挂齿?似不必为太湖之变大兴文案。唐臣陆贽有言:‘动人以言,所感已浅,言又不切,其谁肯怀?’臣伏愿圣上自今鉴于既往,与天下臣民想见以诚。昔成汤以罪己勃兴,楚昭以善言复国。兴言祸乱,不妨流涕陈词;德音既宣,不宜更参忌讳。用人行政,明降谕旨。批答章奏,悉令抄发,除兵机所关,不宜预泄,即郡县不守师律之机,朝廷虽不宣,草野岂无见闻?与其传言而误其词,何若播告以作其气。则怀忠抱义之士,于朝廷之得失,皆得补遗拾缺,随时论救。杜权奸壅塞之私,激四海忠义之气,皆在乎此。此臣之所谓‘以诚之国’也!”
“好,好。”康熙禁不住站了起来,在殿上踱步。
“太平盛世,易出粉饰之徒。国富仓盈,要防贪脏枉法之吏。"皇上听得十分专注,张廷玉索性放开说去,“虽经两朝励精图治,杜绝圈地,大兴河工,水旱之灾有所收敛,然以华夏之广,每年仍有数十万灾民乞讨逃荒。皇上爱民如子,每每拨银赈济,却有刻扣赈银之官。不少官吏报喜不报忧,蒙蔽朝廷,以图加官进爵,用百姓血泪染红顶戴花翎。盗贼之起,由于吏治疏漓,吏治之漓,缘于登进之滥。夫用人宜采正途,严禁贿官、捐官、跑官之谬。此等奸吏,来自田间者百无一二,皆官员子弟,纨绔戚友,依草附木,党援同伐。长于应酬仪节,嫖赌奉迎,疏于爱民、亲民,不知五谷来之不易。更有尸位素餐,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之酷吏,似此等贪污腐败之徒,一经查出,不论品级,宜严刑峻罚。宋太祖承五代之风,以廉士为县令,论者谓开三百年太平之治。昔人有谓赃吏犯法,法在;奸吏舞文,法亡。吏治若此,世风若此,危乎不危?况开科取士,每进数百人,选缺补官,岁无一二,求才几成虚语,应试将至无人。有不堪为流涕而长叹息者。然此等流弊,降旨明诘,部臣无以自解,督府必不肯承,何哉?臣闻,有督批房胥呈文曰:‘官云云,吏云云,本部堂不知其所云。将‘云云’者押解来辕,听候本部堂云云’……”
“嗯,如此昏官到处都有。”康熙点头。
“犹有无名子赋《为官一剪梅》……”
“噢?还有‘为官一剪梅’?”康熙笑道,“又怎样为官,怎样剪梅,说来听听!”
于是,张廷玉吟道:
仕途钻剌要精工,
京信常通,
炭敬常丰。
无灾无难到三公,
妻受荣封,
子荫郎中。
流芳身后更无穷,
不谥文忠,
便谥文恭。
听到此,康熙蹙眉沉思,自言自语道:
“话虽刻薄,说的倒也是实情。下面吏治之漓,奸吏之嚣嚣,根子在朕身边的王爷王子、六部显贵。”
“故臣以为,安邦治国,以诚取信,以安为本,以整饬吏治为先。《中庸》三达德,凡事皆不可废。以知为知,以行为仁,以诚为信。圣贤穷达,终无不伸。文王居岐,而其仁民爱物之心不易,故无往不畅。柳下惠为土师,三黜而不改其志。孔子厄而撰春秋,遂成万代宗师。吾皇圣明英主,不以秋虫之鸣塞听,不以太湖屑小之徒分心,仁爱待民,严律治官,盛世穷达,乃兆亿斯民之万幸也!愚臣之言唐突,伏乞圣裁。”
说到此,张廷玉跪地深深叩拜。
“衡臣,你书读得不错,用心也颇佳。”康熙停住,仰望宫外蓝天,却没回头,“果然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乃父学富五车,略嫌拘谨。尔学智双全,中庸圆通,又颇具魄力,可堪大用,好自为之。跪安吧!”
康熙回头,见张廷玉早跪在地上,摆摆手:
“起来起来,回!”
张廷玉走出宫门,虽已汗湿了贴身内衣,却感到浑身轻松舒适。要说的话终于向皇上一吐为快。平常他也如父亲沉默寡言,不事张扬;但为安国利民,在皇帝面前不得不说。乃怕唐突招祸,在所不辞。
接下来几天,张廷玉代皇上拟旨。提升鄂伦岱职位、高士奇致休封少保的玉旨好拟,很快拟好经圣上过目,交吏部发下去了。然而,那有关查办庄廷龙一案的诏书,从何说起?连日来,从每天无数各部各府奏折、呈文中,他慢慢理清了一些头绪。
太湖剌君事件发生后,皇帝在震怒之余,回銮途中,向沿途各省发出了一道道密谕,严饬外省督抚司道,叫他们四下明查暗访。如有语言含诽谤,文字带讥剌,影射本朝的“黑书、黑文、黑诗”出现,从速举察,不得徇私。倘有纵情不举,后被朝廷察出,定必从重治罪。这道密谕一下,那些贪官奸吏,为求升官进爵,脱祸消灾,那管诚信求是,那顾冤屈隐情,纷纷捕风捉影,从鸡蛋里面挑骨头,罗织罪名,邀功请赏。
皇帝的銮舆,方进了北京,那浙江省就闹出庄廷龙的文字狱来。有圣上密谕,下面办得很凶。把个已死的庄廷龙开棺戮尸,被株连砍头的七十二人,充军流放者达数百人之多。
这个庄廷龙家庭豪富,也算是个读书之人。他很想著书立说,将来藏之名山,永垂后世。怀着这个心思,他天天拈着笔,埋着头,冥思苦想,在那书堆里去寻找生活。就是当年孔夫子删诗书、著春秋,也没有这样的忙。无奈他心存著作家的宏大抱负,肚皮却不争气。七拼八凑地做了几篇文章,自己看了也不满意。若要流传后世,这样的文章肯定是不行的。为此,他想出了一个妙法,花钱暗中托人,四处收买一些贫寒文士的文稿。偌有绝妙文字,他不惜重金也要弄到手。有名盗贼,盗到乌程朱氏一部绝不敢公开的明史稿本卖给他,他又请些举贡生监,把崇祯一朝的事实加了进去,然后换上他自己的名字,请人刊刻出来,前面罗列着许多当地有名望的文人学士为其捧场。自以为除了龙门史记、紫阳纲目,就算他是个大史学家、大著作家了。
谁知,书刚流传开来,就碰上康熙帝的密谕,撞了个正着。死了的庄廷龙开棺鞭尸,他无知无觉,倒不打紧,只害了那些题名、编辑、刊刻、卖书之人。张廷玉明知这文案过于扩大,牵扯无辜,还要代拟诏书,确实苦恼了一些日子。最后总算找到一个折衷的办法:他拟文严厉申斥那些专好寻章摘句,自命通人硕士的所谓“假文人”,同时也讥讽一些闲得无聊,专事吟风弄月,无病**的“真文人”,触犯文案,决没有好下场。而对真正的儒学大家、学贯古今的名家学士,隐晦地宣示保护。康熙火气已过,也没细看,作了朱批。诏书一发,倒也吓得那些“假学道”、“抄文公”屁滚尿流,再也不敢造次了。这对纯化文风,尊重儒学,反而起了好作用。
那天,张廷玉办完最后一道公务,正要下值回家,却不料马齐老相惶恐不安走了进来,劈脸就问:
“廷玉,前宰相索额图抓起来了,你知道吗?”
“索相抓起来了?”张廷玉心里大惊,脸上却尽量不露声色地搭讪一句,“他不是在前年就致仕隐休了吗?”
“你忘了,去年又被皇上重新起用,还去德州侍候过皇太子养疴?”马齐见他走出书房,朝宫门外去,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总想从这位少相嘴里套出点什么。
“好,好。”张廷玉头也不回地撂下马齐,掩饰着内心的慌乱,朝停在宫门外的车舆走去。他怎么不记得去年的重新起用呢?祸即由此而起。
马齐在后面朝他背影呸了一声:
“好什么好!”
第6章 索相获罪
吃过晚饭,一家人全都回房了,张廷玉独自一个人枯坐在西花厅餐桌前。夫人王氏的肚子明显地鼓胀起来,吃完饭他就要她回房休息,乳母拉着若渟跟着走了。伙房师傅、丫环把餐桌收拾得干干净净,紫桐泡来一杯碧螺春,满面生辉地问:
“老爷,是回上房,还是去书房?”
他摆了摆手,一声不吭。紫桐只好退到外室,静候老爷的使唤。
这阵,张廷玉默默抚摸着搁在紫檀木酒案上的“宫僚雅集杯”,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索额图是大清入关立国元勋索尼的儿子。索尼先拥立顺治爷即位,顺治驾崩,又拥立康熙,是八岁的康熙登基时四位顾命辅臣之一。索额图是索尼次子,康熙初年,他协助康熙智擒鳌拜,加强皇权,也是功不可没。另有一层,皇太子胤礽已故生母赫舍里皇后,是索额图的侄女,现在索额图突然被拘禁幽所,肯定不光是索额图的问题。难道皇上对太子有了什么二意?想到此,张廷玉出了一身冷汗。
常说伴君如伴虎,身在宫闱,步步都得小心。稍有不慎,脑袋搬了家,还不知道怎么掉下来的。
庆幸父亲致仕,离开了朝政一日三变的京城。太子年幼时,父亲以大学士兼做太子讲官,说来与太子还有师生之谊。太子要出事,父亲还能脱得了干系?他摩挲着仿佛留下了父亲体温的“雅集杯”,揣摸着那一代老臣在朝廷经历的风风雨雨。
宫僚雅集杯共十件,全都用白金作沓成杯,合重二十八两。杯外镂乌丝花草,内镌“宫僚”姓字里居,旁镌“宫僚雅集”四字。酒杯按各人酒量大小排序,依次为:汤斌,字潜庵,河南睢州人;沈荃,字绎堂,江南华亭人;郭棻,字快圃,直隶清苑人;王泽弘,字吴庐,湖北黄冈人;耿介,字逸庵,河南登封人;田喜篝,字子眉,山西代州人;张英,字敦复,安徽桐城人;**予,字山公,顺天大兴人;朱阜,字即山,浙江山阴人;王士祯,字阮亭,山东新城人,皆一时同官在宫的讲读者。其中汤斌、张英、沈荃、王士祯,皆一代名相或名士。“宫僚雅集”一时成为美谈,后人有诗赞曰:
名流作雅集,
或传或不传。
此杯奚足多,
重在姓字镌。
当时十君者,
一一宫僚联。
酒户有大小,
杯亦随差肩。
潜庵实领袖,
名德当开先。
渔洋杯独小,
翻疑最少年。
桐城与华亭,
声望齐凌烟。
……
张廷玉此时此刻,能够揣摸到的,却是前辈相国老臣劬劳负重的无奈。他们无论在皇上还是太子身边,面对朝堂苦谏,还是生死荣辱系于一旦的廷争,紧张兮兮的神经就要绷断。当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沉甸甸的脚步,在宫门外相聚,不约而同邀到某家某府,把酒流饬,吟诗弄月,用以松弛即将垮掉的身心。
张廷玉披一件皂褂,正要去后花园透透气,这时,兄长廷瓒走了进来。候在外面的紫桐,花蝴蝶般翩翩飞了进来,甜嘴蜜舌地喊:
“大伯老爷,吃过没有?”
“吃了。”
“是先喝茶,还是来点酒?”连兄弟家的丫头,都知道他喜欢喝酒作乐。
“什么都不用。”这位大老爷,其实天性更像父亲,幽默风趣,爱喝酒,爱说爱笑。这阵,却生硬地拒绝了一厢情愿要当小妾的紫桐一番美意。
“那咱兄弟到园子里去走走!”在朝堂,廷玉是正二品宰相,兄长不过四品少詹事,但到了家里,关起门来,他依然执胞弟之礼。他回头吩咐紫桐,“你把大老爷喜欢的酒菜,送到后园听雨轩来。”
然后,挽着兄长的胳膊,朝后园走去。
廷瓒自康熙十八年中进士,由翰林院编修,擢太子詹事府少詹事。这是个给太子胤礽当秘书总管的差使,要说官小也不小,大也不大。要是太子登基,随着鸡犬升天,这少詹事至少也要混个学士、大学士、尚书什么的当当。可胤礽太子都当了二十多年,早已是个长胡子的“老太子”了。太子登不了基,压住了东宫太子府少保、少詹士一大帮子扈从官吏,只能看着同科年兄年弟升迁,而自己“少保”、“少詹士”也熬成了“老保”、“老詹”。这好比看着人家吃肉,而自己老是喝粥,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张廷瓒就怀着这种心情,来到弟弟廷玉的家。
“哥,嫂子和侄儿们都好吗?”
“好。”
“嘿,好久没过哥府上了,中秋一定邀弟弟们去哥那边赏月。”走进兄弟们孩提时一起读书、玩耍的园子,廷玉知道大哥心里别扭,便专揀轻松的话儿说。
“你是大宰相,大忙人啊!”少詹士不阴不阳地道,“听说皇上把索额图拘禁起来了,你也参予了其事?”
要轻松轻松不起来。已来到荷叶田田,池水涟涟的听雨轩,月光正好。廷玉瞅着月光回道:
“我也是今天下值才听人说。”
“皇上一时把他贬斥,一时又起用,”廷瓒心有不满地道,“现在又抓起来,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嘘——”这时,紫桐端着酒菜轻巧地走来了,张廷玉怕兄长再说出不得体的话,嘘了一声,“哥,您坐。”接着吟哦着曹孟德的《短歌行》来作掩护: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
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
……
“唔,老爷今晚兴致真好,吟起诗来了。”紫桐自以为夫人答应自己给老爷纳妾,也就作张作致,麻麻利利把酒菜摆在石桌案上。把酒倒进特意拿来的两只“宫僚雅集杯”里,她站在一旁,准备侍候两个老爷喝酒,“大老爷,二老爷,要不要紫桐为你们唱支曲子?”
“放肆!”这不是时候,张廷玉绷着脸朝紫桐示意,“下去,下去!”
紫桐撅着嘴走了,廷玉转而和颜悦色地说:
“哥,弟不胜酒力,今晚也陪哥痛痛快快喝个够。”他把“雅集杯”端了起来,递了汤文正公的那只给兄长,自己端的却是岳父那只最小的“渔洋杯”。
张廷瓒端起“汤文正公”一饮而尽,抹抹嘴道:
“索额图两代功劳盖世,太子天性仁善可亲、读书习武样样用功,他又是第一位皇后唯一的亲生。要不是众阿哥觊觎太子帝位,明争暗斗,蒙混今上,索老相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如果兄长想保全主子,就不要把太子和索额图牵扯在一起。”廷玉抿了口酒,又给廷瓒满上,说,“再说,当今皇上,也不是好蒙混的。”
“你以为大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那些个人干的事,皇上全知道?”廷瓒索性自己拿了酒壶,一杯接一杯自饮自酌。酒力使他面色潮红,头脑发昏,说话更加放肆,“你以为当今是何等样人主?”
“自然是明君!”
“明君?前朝四位顾命辅政大臣,苏克萨哈被绞死、鳌拜死于狱中、遏必隆囚禁论罪,只有索尼还算善终。现在索尼之子又被拘禁,这也算明君?”
“岂止明君!”廷玉正色道,“乃百年未有之圣君!明太祖虽有今上的文功武业,却没有今上的学问、远识。即学问一道,能诗词,善书画,辨八音之律,通算数几何,精天文,明地理,曾自测黄白二道,还会七种夷语。此种学问,哥,即便不是皇上,你比得过他么?”
廷瓒已醉得有了六七分,说话含混,只是摇头。
“惟今上学识渊博,所以既具深谋远虑,亦有包容之怀。”廷玉放下“渔洋杯”,缓了口气说道,“你还记得明珠之变那次五十大寿吗?噢,那次你没去,爹叫我去了。那是康熙二十六年,我还小,却也烛微幽著,旁观者清。当时,明珠与索额图争权于朝,争利于市。对于一国之君来说,谋私犯的是人情,尚可容允;攫权犯的是圣忌,那就非扳倒不可。明珠、索额图就是瞧不透这个。后来的事你应当记得——”
“记,记得个……”“毬“字还未出口,廷瓒已是醉得一塌糊涂。
“明珠一倒,二十八年,皇上命索额图去尼布楚与罗刹国划界签约,把三十多岁的佟国维拔为宰相,取代了索额图。佟上任伊始,仗着是国舅,大刀阔斧,连连题奏,整顿六部侍郎以上官员,汰冗拔贤,涮新吏治,一时颇得人心。二十九年等索额图从东北回来,朝局已面貌全非。皇上宽厚,没把索额图一掳到底,还挂着宰相的虚衔,让他坐了十几年冷板凳,给点颜色,受点教训。复起复拘,乃索额图自食其果……”
不知听没听进去,廷瓒突然放声号哭。廷玉也不知兄长是终究喝醉了,还是情动于衷而形于外,只见他悼丧般撞天抢地号哭道:
“太,太……子,咱,咱……都,都……完……完……了,了……”
最后竟歪倒在石鼓上。这时,紫桐闻声跑了过来,已经把大哥搀扶起来的张廷玉,有几分狼狈地冲这位未来的小妾喊道:
“紫桐,大老爷喝醉了,快快叫人套车,把他送回府上去!”紫桐拔腿就要走,他又叮嘱,“你也跟去,告诉大奶奶,最近无事不要让老爷外出喝酒胡侃。”
紫桐和家仆送大哥走后,张廷玉久久不能平静。索额图拘禁宗人府,还不说牵不牵连太子,光说六部各府,就不知有多少人如丧考妣,人心惶惶。
张廷玉的分析一点不错。夏历五月壬子,康熙从黄河巡视河工回京,翌日,即服阙,临朝视事,会议上书房,口授惩处索额图的谕旨,叫张廷玉记录在案:
家人告尔,留内三年,有宽尔之意,而尔背后怨尤,议论国事,结党
妄行;举国皆系受朕深恩之人,若受恩者半,不受恩者半,即俱从尔矣。
去年皇太子在德州时,尔乘马至皇太子中门下,即此是尔应死处,尔自视
为何等人耶?朕欲遣人来尔家搜看,恐连累者多,所以中止。若将尔行事
指出一端,即可正法。念尔原系大臣,朕心不忍,令尔闲住,又恐结党生
事,背后尤怨议论,着交宗人府拘禁……
皇上的谕旨有理有节,有柔有刚,有恩有怨,令人口服心服。索额图终于未能逃过此劫,不到年底,就一命乌乎,死在幽禁的宗人府。
第7章 臣工惶惶
索额图死后,接着康熙严厉处置了隐瞒红苗闹事不报的湖广总督郭琇、提督杜本植、巡抚金玺,革的革职,降的降级,钦命于成龙为湖广总督。这年入冬,康熙在西巡塞外前,又向八旗子弟颁发了一道谕旨:
朕不惜数百万币金为旗丁偿逋赎地,筹划生计。尔等人人能以孝
弟为心,勤俭为事,则足仰慰朕心矣。倘不知爱惜,仍前游荡饮搏,
必以严法处之。亲书宣谕,其尚钦遵。
康熙帝的作为,张廷玉暗暗窃喜。以新入阁不到两年的晚辈臣工,唐突进言,皇上不以为不恭,反有采纳之意。开始大刀阔斧整顿吏治,在处置满州正黄旗世勋宿臣索额图后,又向八旗子弟发出如此谕旨,足见今上之决心:正人必先正己,正家,正自己人。
康熙西巡,指名要带张廷玉随驾,自认是皇上心腹的佟国维,虽心有不悦,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康熙仿佛看透他嫉贤妒能的心思,严厉地道:
“散秩大夫,朕銮驾西巡,你与马齐、新兼吏部尚书陈廷敬诸大学士,总揽朝政,你亦旗人,还是外戚,你要依规矩办事,好自为之。”
平时在臣僚面前拿谱摆架的佟国维,这阵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磕头说:
“皇上圣谕,臣下紧记在心。”
“今年以来,恭亲王常宁、裕亲王福全薨。朕在景仁宫持丧五日,尤难释悲怀。”说到此,康熙弹出泪珠,盯一眼佟国维,又盯一眼张廷玉,情动于衷地道,“致仕大学士王熙作古了,高士奇在太湖受伤,不到半年也死了;张宰相、熊赐履乞休,朕身边的亲人、老人一个个走了。而今就你们两个还算年轻,血气方刚。就是马齐、陈廷敬,也上了年纪,你们要好好为朕分忧。”又转对佟国维,“山东大雨不断,朕心不安。你速派员前去审察,该放赈就与户部商议,朕西巡回銮,如有差错,唯你是问。”
张廷玉立即伏地,同佟国维一道磕头道:
“臣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康熙起驾回宫,葡伏在地的张廷玉、佟国维久久没有起身。佟国维侧脸瞟了张廷玉一眼,耳语道:
“张廷玉,真有你的,把个皇上哄得团团转。”
“国舅爷,您又犯忌了。”
“犯忌?”
“皇上怎么能‘哄’?”张廷玉同样咬着耳朵说。
“唔,失敬失敬。”佟国维换上一幅笑脸,“您可千万别说出去!”
“您什么也没说呀!”
“嘻嘻,也是,也是,什么也没说……”
两人正跪伏在地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好逗乐子的陈廷敬走了过来,故意把马蹄袖甩得山响,大声道:
“恭请皇上圣安!”
窃以为皇帝去而复返,直吓得张廷玉、佟国维滚翻在地,又连连磕头喊:
“皇上圣安,皇上圣安!”
“哈哈,”马齐在一旁大笑,“皇帝早御驾回宫了,你们还在地上捉蚂蚁?”
佟国维、张廷玉猛一抬头,见是陈大学士逗乐,一齐站了起来。佟国维颇有兴致地说:
“陈阁老新得吏部尚书肥缺,还没请客,廷玉、马相,咱去义盛居敲他一杆如何?”
“好呀,”马齐随声附和,“难得佟相有此雅兴。”
佟国维除了仗国舅之势,喜欢抓权外,其实平常还是个很好相处,喜好逗乐的家伙。他像所有皇室近亲、八旗子弟,在优悠的环境里长大,从小跟阿哥们斗蟋蟀、投壶掷骰、杂耍听戏,尽情玩乐。稍大,跟老少爷们,提着个鸟笼,进出茶馆酒肆、烟柳青楼,押妓豪饮、寻欢。青春年少时就耽误了学业,所以考不上举人,中不了进士,状元、榜眼、探花,赴鹿鸣宴,打马游街的荣耀、快乐都与他无缘。靠着姐姐是贵妃、皇后,十五六岁就在宫内弄了个三等侍卫的虚职,十九岁正式进宫当差。玩也能玩出个头脑灵活,豪侠仗义,广交朋友的本领。加上他不管干什么事都有股拼命三郎的气魄儿,进宫后不几年,就由三等侍卫,一路顺风,升为二等、一等侍卫,十年以后就成了内务府八大总管之一。斯时,正值明珠垮台,索额图图谋不轨,上书房青黄不接,康熙看这小舅子颇能办事,加之佟佳皇后吹枕头风,就把佟国维由生员破格擢为内阁学士、大学士。佟国维当上了宰相,其实自己知道,他根本不能跟进士及第,状元、翰林出身的张廷玉、马齐、陈廷敬一伙人比,内心的虚弱,促使他拼命抓权,摆谱坐大。皇上当着众相冲他那一番话,索额图的前辙,今上对八旗子弟的警告宣谕,都使他灵活的脑瓜猛省:不能锋芒太露,太露就要掐尖儿,一定要跟这些家伙拉近关系。这就是今天他突然“敲杆儿”的用意。
“陈尚书,”佟国维搂肩搭背推着三位往外走着,“今天您请客,意义重大。一是把持朝政几十年的索额图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二是廷玉就要随驾西巡,三是老前辈弄了个吏部肥缺,这都值得庆贺,就算为张少相摆酒溅行,也不枉费您几两银子啊!”
“哪里哪里,”陈廷敬傻笑着说,“平常要请,只怕国舅爷还不给面子哩。”
“这倒也是实话。”佟国维哈哈大笑道,“这几位,除了廷玉怕老婆,家里夫人当政,手头紧一点外,谁谁谁还缺银子花?”
说说笑笑,四相各乘各的蓝色红障泥四尺长辕车,前有引马,后有跟马;前有一车夫牵骡而行,后有一车夫坐车沿举鞭驭驾,此谓“双飞燕”。四乘“双飞燕”,十几匹马,马蹄得得,扬起一路黄尘,朝宣武门外达智桥口内驰来。这义盛居是南省京官招饮之所,盍南味也。四相中,唯张廷玉是南方人,佟国维特选此饭庄,除了义盛居的名气,也还有向廷玉示美之意。
官车停住,早有数名堂倌相迎,把四相引入大堂,惊动了老板,亲自把四位送上二楼宽敞高贵、古色古香的雅座饭堂。老板打躬作揖报菜,堂倌川流不息上菜上酒,还叫来几个优伶把盏敬酒。
八仙桌上,早摆满美馔佳肴。所谓侑酒二十品:四鲜果、四干果、四蜜饯果、八冷荤。次之燕巢、鱼翅,外加整乳猪、整鸭烧烤。接着中碗小炒八味、点心三道。皆每人一份,谓之各吃。一甜点心,二奶点心,三荤点心,最末以四大汤菜、四焗菜为殿。酒是古酿茅台,其实这些天子身边的大臣,来此并不为吃,为喝,更非饕餮之徒,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廷玉,”佟国维把盏敬酒时,来到张廷玉跟前,仍是一幅侠义神气,“我这里借花献佛,先敬你一杯,祝你随驾西幸,一路顺风,旗开得胜。在马相、陈阁老跟前不敢卖老,但终究我比你大一个辈份。我哥佟国纲跟你爹,曾是同朝文臣武将。望你在皇上跟前多多美言几句,再不要拿八旗子弟开涮了。”
“哈哈,”马齐大笑道,“堂堂佟中堂,素来是项刘争霸的汉刘邦,大风起兮云飞扬,何等气魄?怎么今日也有怕涮的时候,莫不是被索额图吓了?”
“说哪里话?”佟国维豪饮一盅,抹抹嘴,歪着脖梗说道,“只因先祖在关外草原,骑马打仗,挽弓射箭,呼天吼地,咋咋呼呼惯了,怎么也学不来张廷玉那种斯斯文文,谨言慎行的作派。怕就怕言多必失,被人揪了小辫子,吃不了兜着走呀!”
“衡臣,”陈廷敬也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却那么少年老成。有时没有折子,没有差使,也只见你伏案写个不停。你都写些什么,自讨苦吃?”
张廷玉抿了口酒,不拘言笑地回答:
“无非写点笔记,如此而已。”
“何必自苦若彼?”陈廷敬瞅着另两位道,“皇上的事有起居注官,自己的事自己还记不住吗?”
“话不能这样说。”张廷玉几口酒便觉脸热,“记得只能算人证,笔下成文就有了物证。再说,年深月久,哪有不遗忘的?高阁深宫虽好,却也是覆雨翻云之地,一个筋斗栽下,实难东山再起。我记笔记,也不光为谨慎,若能平平安安致仕,归隐林下,这些笔记稍加润色,不也就成了著作,是人生一大乐事?”
“咳咳,”马齐呛了一口酒,也不知是呛咳还是赞叹地道,“衡臣,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你跟你令尊,简直是一个窑烧的宜兴壶。你们桐城呀,什么方苞,什么姚鼐呀,刘海峰呀,再加上你们张氏父子,真是人文荟萃之地,宰相儒雅之乡啊!你才而立之年,就深沉达练如此,马齐自愧弗如,弗如。”
“您以为晚辈就天生个达摩,真的清心寡欲?”张廷玉也有了三分醉意,实话实说,“在下要不做这个官,不在其位,一般的也好弹词奏乐,左怀美人,右拥香草——一个真正的男人,谁会拒绝这个?”
“哈哈,酒后吐真言!”佟国维乐不可支地大笑,“廷玉,伟丈夫也!等你伴驾回銮,小叔带你去一个妙不可言的好地方,开开荤!”
“青楼?”
“妓馆?”
“红袖添香……”
杯盘狼藉,醉态百出,分不出是谁跟谁说话了。那些侍候的堂倌、把盏的优伶,跟着窃窃发笑,窃以为这是哪部哪院,至少四品五品以上的大官,做梦也没想这竟是四位当朝宰相。
这次雅聚过后第三天,康熙西巡启銮,除三皇子胤祉侍驾,还有随驾大臣张廷玉、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查嗣庭、掌管蒙古、西藏、新疆各地少数民族事务的理藩院尚书隆科多等。
随后跟着的还有给事中满普、御史顾素。西幸夷狄之地,怕仆从生事,着御史殿后,即时锁拿。
皇帝不在朝,理应由皇太子胤礽主持朝政。然而索额图关进了宗人府,唯一支持太子的重臣、靠山倒了。平常在太子东宫、索府走得频繁的众臣,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见了太子绕道走,要么低头哈腰,一问三不知,这叫太子怎么去理朝政?
胤礽已年过三十,身体羸弱,且经常患病。年少时勤奋学习,加上有张英等一批满腹经纶的讲官,他也算学贯古今,练就了君王风度。但父皇并无禅让之意,眼看他自己的儿子一天天长大,都可当太子了,自己却位居东宫徒有虚名。故心灰意懒,意气消沉,皇上要他干什么,也只是应付点卯。百无聊奈之时,也就跟着太子府的门客宾相喂鸟、养菊、斗蟋蟀、搜罗鼻烟壶,寻欢作乐。
斗蟋蟀和玩鼻烟壶,是八旗子弟也是皇族男人的喜好。烟壶品类繁多,价值不一,雕工细腻制作精美的,价格自然不菲。唯斗蟋蟀,规矩颇多。以二十四罐为一棹,多者数十棹。其虫于角戏之先,必称其体材,悬殊者不斗必分两相当者,始入盆格斗。养虫、选虫、蓄虫,斗虫,乃有专门学问,这些自然不用太子自己动手。府内豢养有蚰蚰把式,专事经营。
开斗之时,太子与门人宾客,围观欣赏,呐喊助威。被逗引激怒的蚰蚰,怒发冲须,张牙舞爪,直斗得翻天覆地,须断腿跛,血肉横飞。
斯时,太子最为激动,激动得往往发呆。他是否从蚰蚰的格斗撕杀,想到众多阿哥为争夺皇位的明争暗斗,他继承大统的渺茫无期?
他有时悲观,有时放纵,有时又豪情满怀,激动不安,恨不得立即登基听政。
佟国维不大理睬太子胤礽。这天收到山东督府、巡抚奏折,山东几十个府县暴雨成灾,饥民遍野,朝廷当然须要赈济,因为数目过大,他有点吃不准,下值后便信马由缰来到雍和宫四阿哥胤祯府第。
胤祯还只二十多岁,对国舅爷佟国维来说,当然算是名正言顺的晚辈。佟国维受不了皇上,也受不了太子居高临下的态势,郎不郎舅不舅的,很不合他的天性。而年纪较小的阿哥面前,他说话就舒畅多了。
胤祯年纪虽轻,却早已归入佛门,信奉佛祖。他的府第装饰华丽,大殿上常年供奉着喇嘛教的佛祖。有的是裸体妇人,和鳏鱼交媾。有的是恶鬼魔刹,赤身露体,抱了美丽的女子。有的塑着牛形,上面坐着菩萨,露出**。有的塑着美女,从背上割开,直至**,和骚马交媾。又有一座鬼神殿内,塑一恶魔,长有一丈三尺,狗面人身,头上有角,和一美貌女神作淫亵之态……总之,这神殿上千奇百怪,也不知胤祯从何处弄来这些不伦不类的神祈怪孽,又何以能与佛并列。
这简直有辱佛祖和神祈。
佟国维跟着四阿哥走进此一神殿,大惊失色。胤祯却平静地道:
“人间既有天堂,佛界就必有地狱。我信佛,是因为我相信地狱的存在。在凡间奸淫、嗜杀、争斗之人,死后必下地狱。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是我的信仰,佟国维,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佟国维被胤祯唬得三魂丢了七魄,把原来上四爷府要商量的事全忘了。
“眼下朝廷,怎么像死了爷娘悼丧似的?”又是振聋发聩的提问。
“索额图树倒猢狲哀,哪有不悼丧的!”
“好,好。”
“嗯,好。”
“你说什么好?”
“四阿哥说什么好?”
“我说宗人府还空着呢,再关他十个八个也无妨。”
“彼此彼此。”
“那就让一些人去哭丧吧!”
“哭吧!”
“哭吧。”
“……”
离开雍和宫,佟国舅似乎想起了什么。是什么呢?是终日守在皇帝跟前的张廷玉。这小子,臭美!一个年纪轻轻的大臣,就会“哄”一个老皇上。索额图一倒,太子爷前途未卜,三十几个皇子,为争夺皇位,不知鹿死谁手呢。小心你张廷玉,下场还不定比得上索额图呢!索额图是旗人,可以进宗人府,你呢?
你栽倒就只能进刑部大牢了,他突然吟出两句歪诗:
马嵬烟柳正依依,
又是銮舆幸蜀归。
地下阿环应有语,
者回休更怨杨妃。
第8章 皇帝西巡
却说张廷玉、查嗣庭、隆科多陪驾康熙帝,十月癸未离了京城,庚寅,御幸姚州。癸巳,过井陉、柏进驿。丁酉,抵达山西太原。沿途,各府道官员跪拜迎送,自不待说。在姚州,喇嘛僧众吁请皇上发旨,占用民地扩大他们的寺庙,康熙降旨道:
取民地以广庙宇,有碍民生。其永行禁止。
过柏井驿时,当地官员跪在井边,禀告康熙说:
“此井已枯竭多年,皇上圣驾光临,泉水喷涌,此乃海晏河清,龙井复涌之吉兆,全仰天子洪福也!”
康熙颇有兴致地来到井边,果见井底一股碗大的泉水,咕咚咕咚翻着白色的水泡,开了锅似地喷涌不止。他问旁边一位乡宿耆老:
“此泉果然干涸过?”
这位老人只顾磕头,结结巴巴说:
“皇上圣明,天子洪恩。”
康熙侧身问张廷玉道:
“衡臣,你相信吗?”
“这——”张廷玉蹙额沉思,这显然是当地官员吹嘘皇上圣德的欺骗行为,在车舆上他就注意到从山间修了条水道直达柏井上方一口大塘,水由上暗注而下,自然成泉涌,这一点小伎俩要是当众揭穿,地方官吏就要犯欺君之罪。要不揭穿,皇上心中岂不明白?眉头一闪,突然有了两全之策,果断回道,“臣下相信!”
“噢?”康熙斜眼瞪着张廷玉。
“皇上爱民如子,恩泽四方。去年,户部议驳奉天报灾,皇上批曰:‘晴雨原无一定,始者雨水调和,其后被灾,亦常事耳。可准其奏。’爱民之心日月昭昭。光去年就减免江南、河南、浙江、湖广、甘肃等省十多个县灾赋。为了永绝水旱之忧,皇上不辞劳苦,多次巡幸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宣谕治水治河。近两年拨数百万银兴修黄河、子牙河堤工,黄河水清了!万民欢庆‘海晏河清’,在此盛世之时,小小柏泉是涸是喷,无关紧要了。”
“说得好!”康熙冲地方官吏道,“起来吧,你们都要像朕这位爱卿,务实本份,把事情办好,切不可投机取巧,坑害百姓。”
“皇上圣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地方官早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叩拜。
事后,隆科多冲张廷玉道:
“张相,您真圆通善变。明明知道所谓柏泉喷涌,是当地狗官劳民伤财,开渠引水,糊弄皇上,您却巧舌如簧为他们遮隐过去……”
“他们也是一片好心嘛,”张廷玉微微一笑,“何必为一小事,弄得人头落地?再说,开渠引水,不管真泉假泉,老百姓有水喝了,总是好事。”
“衡臣两面讨好,佩服,佩服!”
“隆大人过奖了。”
在太原,皇上下榻总督府临时改建的行宫,召见了总督、巡抚等地方官员,巡视了民情民风。康熙不止一次来山西了,去年正月,就曾冒着风雪巡幸山西,登上五台山。他一生曾四次上五台山,于是,连民间都知道康熙爷如此眷念五台山,是因为顺治爷并没驾崩,而是削发上五台山做了和尚。康熙帝多次来此,是为寻找父皇,叙父子之情。
去年,御驾射虎川,士民请于菩萨顶建万寿亭以示庆祝,皇上没有恩准。因为他知道山西尚属贫穷,一再敕令不准修建扩大庙宇、亭阁,劳民伤财。这次,他又诏免了山西历年逋赋。庶民百姓闻言,集行宫前吁留圣驾,康熙为此多停留了一日。
十一月乙巳,康熙御驾洪桐,遗查嗣庭祭奠女娲陵。壬子,渡黄河,见黄水泛滥的黄河,果然清澈了许多,圣心分外高兴。在御船上,康熙叫侍卫舀了一瓢河水,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掬了一捧水,让水从指缝间轻轻漏下,禁不住豪情满怀地吟道:
自古黄河天上来,
污泥浊水三峡开。
金戈铁马西征日,
东平荡寇久徘回。
效法禹王三十载,
河清海晏遂朕怀。
随驾众臣和陕西总督、巡抚,潼关官吏,都道皇上文韬武略,功劳盖世,御制诗词,前无古人。唯张廷玉却冷静地不以为然地道:
“不,不是前无古人!”
“噢?”康熙微微一怔。
“今上乃是五百年一出的圣君,可比周公。”众臣听到此,松了一口气,康熙也拈须瞅着朗朗而言的张廷玉,“秦王汉武,与之相比,输了文采;唐宗宋祖,没有今上诗赋风骚,爱民体物,日夜操劳。为了治理河患,为了国富民殷,皇上御驾亲幸走遍了黄河上下,大江南北,这是秦王汉武唐宗宋祖可以与之相比的吗?”
“张臣相说的极上,”众臣唯唯诺诺,“皇上是五百年一出的英主!”
康熙自然分外高兴。过了黄河,驻跸潼关。遣张廷玉率隆科多、内务府侍卫上华山祭西岳。他自己在行营召见在黄河渡口迎驾的百岁老人,并赠白金。甲寅,次渭南,检阅固原标兵骑射,圣心欢悦,特赐提督潘育龙及其部将晋升一级。丙辰,驻跸西安。遣查嗣庭率地方官公祭周文王、武王,由张廷玉草拟祭文,冠天子御名。己未,康熙大阅兵,赐将军溥济御用弓矢,并赐宴全体官兵。军民聚集在行宫前吁留,又多留一日。钦赐盩厔寒士李颙御书“操志清洁”匾额,蠲免陕、甘历年逋赋。
已是隆冬季节,天气严寒,大雪纷飞,这天康熙略感不适,不敢再西去了。癸亥,御驾回銮。过陕州,命三皇子胤祉往阅三门砥柱。十二月底路过修武,检阅怀庆营兵卒,见队伍不整,康熙震怒,着逮总兵王应统入京治罪论死。过磁州,御书“贤哲遗休”匾额,悬子贡墓。就在除夕前夕,御驾一行回京。
此次西巡,历时三月。
南书房已经放值,臣民都在置办年货,准备欢度一年一度的春节。张廷玉回到府邸,夫人王氏早已生下第四胎,是个女儿,取名若鸿。已经有了三个儿子,盼的就是个女儿,果然有了。生前头三个儿子时,他还未中进士,仕途尚属渺茫,“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所以老大取名“若霭”,一个“霭”字,说明他斯时的心境。而现在当朝宰相,天子近臣,自然是“鸿鹄高飞,一举千里”,前途无量了,所以取了个“鸿”字。
走进府门,全府家仆奴婢都在中门外跪迎老爷,张廷玉急切地摆手道:“起来,起来,虽是一别三月,也不用如此重礼。”他远远看到夫人怀抱鸿儿,喜气洋洋。三步并做两步走了上去,仔细瞅着小丫圆圆的脸蛋,乱抓乱舞的胖乎乎小手,又瞅一眼夫人,喜形于色地道:
“母子平安就好,就好……”
“老爷一路风尘,”夫人亦充满爱意和渴望地说,“快快进屋,下人把热水早都烧好了。痛痛快快洗个澡,好好歇憩几天。”
他却从夫人怀里接过鸿儿,一路欢笑着亲个不够。走进中堂,刚满五岁的老三若渟,仿佛嫉妒小妹妹似的,一下挣脱牵着他的紫桐,扑到父亲身边,抱住大腿撒娇。紫桐一边拉扯着若渟,一边红着脸道:
“老爷回来了,把他都想死了。”
张廷玉把怀里小女递给紫桐,弯腰去搂抱老三,边搂边叫道:
“啊哟,咱这个少爷,数月不见,竟又长高了许多,重了许多,重得爸爸都抱不起来了。”
若渟搂着爸爸的脖子,稚声稚气地说:
“爸爸,紫桐阿姨叫我读诗,我都学了好几首了。”接着,他嗲声嗲气念道:
两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他逗着儿子问:
“小宝贝,东吴在哪里知道吗?”
“在东边。”
“有多远?”
“不知道。”
“谁住在那里?”
若渟摇头。
“再想想,这屋子里少了谁?”
若霭咬着弟弟的耳朵小声说:
“是爷爷。”
若渟拿不定主意地问:
“是不是爷爷?”
“小子真聪明,”张廷玉乐得呵呵大笑,“爷爷奶奶住在东吴,一个叫桐城的地方。爸爸和乖宝宝也都是桐城人,咱们的老家在桐城。”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头。
老二若澄拍着手道:
“我早就知道爷爷住在桐城,回老家去了。”
张廷玉把儿子放下,抚摸着他又大又圆的脑袋瓜,故作严肃认真地说:
“咱家三少爷,只怕秉承了爷爷的天赋,五岁就能吟诗。不过吟的不是他自己的诗,乃杜工部的诗。看来,春节过后,爸爸得让你跟两个哥哥一起读书了。”
“三少爷还小,”紫桐接过话茬儿道,“不读也罢,还是由奴婢来教少爷《唐诗三百首》。”
“好呀好呀,紫桐阿姨教,爸爸也教……”若渟还在拍着小手哄闹。
夫人拉过若渟,冲紫桐笑道:
“蠢丫头,先别做先生梦了。把若渟交给奶妈,快领老爷去后堂更衣,盥洗。”
“是,夫人——遵命。”紫桐把小少爷推给乳母,调皮地一笑,跟着张廷玉朝后院走了。
从此时此刻起,张廷玉总算暂时忘了自己是天子门下的臣工,把自己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丈夫、父亲,承担起作丈夫和父亲的义务。因为直到元宵节前,一般情况下皇上是不会再召见臣工的了。皇上一年到头四处巡幸,在宫内有批阅不完的奏折、召见不完的臣子、疆吏,也是够忙够累的了。春节前后也就二十来天,他也要由内务府和太监们安排,过一过皇室的“家庭”生活。到后宫皇后、昭仪、贵妃、贵人等嫔妃所居的各宫走走,侍奉皇太后,召见太子和几十个皇子、皇孙,还有叔伯、兄弟、子侄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至少在一起吃一顿盛大的皇族团圆饭。皇帝忙着过年,当臣子的自然也就可以无忧无虑在家与家人、亲友过个热闹大年了。
张廷玉的大哥廷瓒、大弟廷璐都已在北京成家,只有小弟廷瑑尚未婚配,腊月初八,廷玉还在侍驾途中尚未回府,大哥就打发小弟廷瑑率家人赶回桐城老家,陪父母过年去了。三兄弟都给父母带回了丰厚的年节礼物,廷玉不在家,以贤慧著称的夫人王氏,给公公婆婆所备礼物更重。小弟廷瑑不乐意地说:
“二嫂,您是不是要把府上的东西都搬去?看看,什么鲜果、干果、蜜饯儿,什么芙蓉斋、瑞芳斋糕点、蜜供,还有东月盛斋五香酱牛肉、羊肉,致美斋蝶春卷儿、肉角儿,啧啧啧,您怕爸妈在家没吃的?”
“小弟,这是你哥嫂的一份心意嘛。”王氏嫂子还是叫紫桐一拨丫环把礼物往上搬。
“我可拿不动。”廷瑑觉得是多此一举。
“放在车上,有什么拿不动的?”
“路上车子要走半个月二十天,吃的东西要坏了霉了怎么办?”
“现在是腊月,坏不了。”王氏百般思念地道,“他爷爷奶奶离了京城,也不知在乡下过得惯不惯,真想回家看看老人家。小弟,一路上晓行夜宿,注意加衣服,别受冻。带去的都是京城土特产,爷爷奶奶喜欢吃,就当是哥嫂一片孝心吧。”
“嫂子,您人真好!”廷瑑终于感动了。
夫人王氏生育过,坐过月子,人比原来长得更丰满结实,更漂亮。别看她长在大诗人书香门第,斯斯文文,彬彬有礼,其实十分能干。府上几十号人,里里外外都由她操持掌管,是有名的贤妻良母。
书卷气十足的张廷玉,在外是能臣、贤相,可到了家里,完全依赖夫人。家居事务他一概不会,也乐得撒手不管。大年三十晚上,他还窝在暖烘烘的书房里读他的《御览集》,书案上还堆码着未读完的《御纂朱子大全》、《渊鉴类函》、《方望溪集》、《中庸》等。他读的《御览集》,是老岳丈王士祯的一本新诗集,墨香犹在。岳丈以诗受皇上知遇之恩,康熙帝常征其诗,录三百篇亲题《御览集》,刊行于世。其诗力辟明末公安派之失于俚俗、竟陵派之失于纤仄,独以神韵为宗,兴会神到,得意忘言,以清淡闲远的风神韵致开大清一代诗风。
傅寿清歌沙嫩箫,
红牙紫玉夜相邀。
而今明月空如水,
不见清溪长板桥。
老岳丈被视为大清诗坛领袖,但张廷玉翻完集子里皇上御览的三百首诗,他却有几分茫然。也许他不是诗人,不知诗中三昧。他觉得读父亲编纂的《渊鉴类函》和桐城老乡方苞先生的《方望溪集》,更为过瘾,受益。父亲的学问他是早佩服的了;方苞的师法韩柳,讲求义法,主张行文宣扬儒家伦理纲常,这也符合他的意趣和为人处事的主张。他不是诗人,是儒家理学的实践者。
他正浮思默想,刹那间满京城鞭炮轰响,这时,夫人和紫桐一齐乐呵呵走了进来,夫人叫道:
“衡臣,快来看焰火,就要吃年夜饭了。”
于是,一边一个——夫人和紫桐挽着他的胳膊,一起来到中堂,三张八仙桌摆开了丰盛的团圆饭,热气腾腾。二门大院坪里,老大若霭、老二若澄和家仆、丫环,蹦蹦跳跳在燃放鞭炮和焰火,连五岁多一点的若渟也远远站在阶沿下,又喜又怕地跺脚疯笑。
张家几代尊儒,不信佛,在桐城老家虽有神龛,除了祖宗牌位,也只祭孔圣、亚圣。在京为官的兄弟家都不设神位,也无祭祖敬神之举。这就省去一些环节,放过鞭炮焰火,便是一大家子关门吃年饭。
张廷玉坚持主人和家仆、丫环同桌吃饭,从来不分彼此,大概这也是实行孔夫子的“仁爱”吧。
久别如新婚,除夕夜夫妻恩爱作欢一宿,是极自然不过的了。一则,夫人经过生育、坐月,早就渴望跟男人亲蜜一番了;二则,廷玉经过三个月伴驾的紧张劳累,一旦放松下来,当然也有楚王的朝云暮雨之思。这正是,“一片水光飞入户,千竿竹影乱登墙”,“云开巫峡千峰出,路转巴江一字流”,正在云欢雨爱之时,夫人却又情绵绵意浓浓地说道:
“孩子他爹,你看紫桐这丫头怎样?”
“好呀。”
“那你就纳她作妾嘛,还犹豫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纳妾呢!”
“孔孟圣贤也说,食,色性也。”王夫人依然甜言蜜语地道,“你们男人不到外面嫖妓女,***就是最正经的男人了。皇上三宫六院,不知有多少美女娇娥,就是六品七品的府台县令,都有个三妻四妾。你不纳妾,我心里过意不去。知道的,说是你忙不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河东狮子,管着你太严……”
“紫桐也太小了点,比若霭大不过三四岁。”
“皇上最小的妃子,比皇子还小十多二十岁呢!”
“那就纳吧。”
“你说纳什么?”她见他迷迷糊糊,推了一把。
“纳什么?”
“纳紫桐。”她醋少蜜多地唠叨下去,“紫桐这丫头人品好,又年轻,知热知冷,服侍你贴心贴意,纳她,我放心,你呢?”
“……”他已是鼾声如雷。
正月初一,天刚毛毛亮,老大、老二和家仆、丫环们在院坪里又放起了鞭炮,迎接新年的到来。夫人也早早起床,梳洗穿戴整齐,换上了有绣花捥袖加卷领的敞衣,不带钿子,不穿补褂,只以敞衣代礼服。张廷玉被鞭炮声闹醒以后,睁开眼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夫人亲自侍候他穿上簇新的白风毛蟒袍补服,颈项上挂一串晶莹的玛瑙珠,脚穿高底绣花蓝靴。夫妻二人双双走出上房,来到中庭,儿子们、家仆、丫环们一齐呼唤向老爷、太太拜贺新年。由奶妈抱着的若鸿,紫桐牵着的若渟,全都换上了新衣,戴着新花帽。张廷玉夫妇拱手还礼,张廷玉道:
“拜年拜年,新年大吉!”
“初一崽,初二郎”,这是桐城拜年的规矩。初一去父母家拜年,初二去岳丈家拜年,张家仍遵循家乡的这一习俗。因父母已回老家,初一无年拜,张廷玉准备初二同夫人孩子去岳父家。
初一在家闲暇,吃过早饭,夫妇俩抱着牵着孩子,在后花园玩耍了大半昼。孩子玩累了,张廷玉正准备回书房读开年大吉的第一本书,开笔记点什么,这时大哥、大弟两家七八口热热闹闹进门了。他们的孩子最大的若敬、若需有了十五六岁,小的也四五岁了,若霭、若澄、若渟跟这些堂哥堂弟们在一起,又笑又叫,又蹦又跳,府前府后的跑进跑出,简直乐疯了。兄弟妯娌们则在西花厅里喝茶吃点心,聊家常。说不尽家长里短,道不完官宦传闻,正说得高兴,中门外又是人声鼎沸,袍服衮衮。
原来,各部各院侍郎、道员、主事一流不大不小的官员来宰相府拜年了。他们执的是“下官如子”的礼数,所以初一也就来宰相家串门贺年。
兄弟妯娌去后厅摆开牌桌搓麻将,张廷玉夫妇来到中堂招待络绎不绝来拜年的衮衮诸公。这一天,张廷玉竟又应酬得喉干舌枯,累得腰酸腿痛。
第9章 救鸿儒巧对应
初二,刚一吃过早饭,张廷玉夫妇和乳母、紫桐牵着抱着四个孩子,就乘车直奔岳父王士祯家拜年,也想躲过在家里那番官面上无聊的应酬。
刑部尚书王士祯的府第,在东河沿斜街深巷里,是一处有朱漆广亮门,有高墙围绕的三进四合院。前院院坪宽敞,种植有梅、竹、兰三君子,尚有一荷塘,荷塘一侧有一西湖石假山,假山上一小亭。这是诗人最珍情的地方。他虽是山东新城人,但康熙元年后曾在扬州做过多年推官,留连忘返于江南名胜,秦淮河畔。回京城后做过翰林院侍讲、侍读,寻迁国子监祭酒,最后做刑部尚书。唯此官与他的诗人气质风马牛不相及,故刑部视事后他一般在家深居简出,只与诗友应酬。他性格散淡,却又狂放不羁。明珠倒台,一般人对纳兰家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却与明珠儿子纳兰性德多有交往,诗歌唱和。
王士祯的脾性与谨言慎行、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女婿张廷玉,可说是水火不溶。就是当了宰相,他也有点瞧不起这个女婿。在天子眼皮底下为臣,过于世故、老到,看你能办成什么好事。眼下就有一件揪心的事,想对女婿说,却又怕是对牛弹琴。
女儿女婿带着四个可爱的小外孙,前来拜年,毕竟是令诗人高兴的事儿。他老伴更是搂着外孙外孙女怎么也亲不够,待到轮上他拉着若渟的手,要说说话儿时,若渟却把手一甩,一板正经地道:
“外公,我给您背一首诗好吗?”
“好呀,”王士祯笑过以后,又责备地说,“谁把一个小人儿教得这么一板正经,活脱脱又一个张廷玉。”
张廷玉在一旁辩解道:
“我可没教他背什么诗。”
“那你就背呀!”外公痛爱地抚弄着若渟的大脑袋瓜。
若渟两手背在后面,大人似地摇头晃脑吟道:
江干多是钓人居,
柳陌菱塘一带疏。
好是日斜风定后,
半江红树卖鲈鱼。
“哈哈,”王士祯乐呵呵地搂过外孙亲了亲道,“是谁教你背外公这首诗的?这是在扬州写的,诗并不好,但小宝贝你们的家乡真好,江南好。”
“是紫桐阿姨教我的,”若渟说,“外公带我去江南好吗?爷爷回了老家,不带若渟去。”
“好,好,外公带你去江南。”这时,老伴一手抱着若鸿,一手拉着若霭,催说道:
“只管说话,快进花厅去喝茶!让孩子们吃点什么先填填肚子。”她又吩咐丫环速去准备茶点。
王士祯却叫住了女婿:
“衡臣,老夫有话说。”
张廷玉跟着老丈人来到前院花园的荷塘边,沿残荷败梗,落寞荒凉的荷塘,走上假山台上的暗香亭,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士祯,突然回头盯着张廷玉问道:
“衡臣,桐城方苞——方先生被押送到刑部大牢,皇上要定他大罪,你可知晓?”
“方苞?方先生被押来了?”张廷玉一听顿时目瞪口呆,连连诘问,“什么时候押来京城的?”
“有一个多月了。”
“犯的什么事?”
“为戴名世的《南山集》,”王士祯解释说,“戴名世一案牵连数百人,都捉进了各府各县大牢。方苞为《南山集》作过序,因他名气太大,下面不敢审案,便送进了刑部大牢,钦命本官审案。”
“唔,这可是个**烦!”
“衡臣,你是宰相,又是方苞同乡,你得想法救救方先生呀!”王士祯物伤其类地说,“皇上不开御口,我就是拼掉个刑部尚书不当,也救不了方先生。诛杀方苞,将失去天下民心,皇上那些延揽汉儒、怀柔汉民、收罗遗才的什么博学鸿词科,也就都泡了黄汤!”
“愚婿知道。”张廷玉连连点头,“让我好生想想。”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是李清照的词。一个女词人都有如此襟怀,衡臣啦,”岳父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如果你在皇上跟前屁也不敢放一个,还是唯唯诺诺,明哲保身,看着方苞冤枉死去,你就不再是我的女婿,今后就不必再进我这张门了。”
“岳父大人,这,这……”张廷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在皇上、大臣们跟前委曲求全,中庸圆通,完全为顾全大局,少一些骨肉厮杀,朝野倾轧,使其国泰民安,庶民百姓过上安稳日子。他并非是贪生怕死明哲保身,为一顶乌纱帽丧失良知的家伙。他何尝不想救方先生?方苞既是老乡,又是父亲多年至交,不说别的,就是为乡党情谊,他也将竭尽全力去救方苞。
可是,生死予夺,毕竟操在皇上手里呀!
那天,在老岳丈家吃了餐中饭,张廷玉留下夫人、四个孩子和奶妈,只带了紫桐,心事重重地坐车回家了。本来高高兴兴欢欢喜喜欢度春节,平地里冒出方苞一案,弄得他神魂不安,怏怏不乐。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赶快找出方先生的书籍文章来读,可惜找不到方苞为《南山集》所写的序。就是到臣僚友人家去找,也是枉然。出了如此惊天大案,谁还不赶紧烧了焚了,把这“祸根”留在家里惹火烧身?赫赫大名的方苞,触犯了钦案,才会由安徽督府直押刑部大牢。既如此,在没有弄清此案来龙去前,他怎敢轻易向皇上递折子?
为此,正月初六夜晚,张廷玉带着一名上了年纪的心腹家人,坐车来到刑部大牢探监,看望方苞。司狱一见是当朝宰相驾临,窃以为张相前来,是为查看监狱节假中防患如何。便打躬作辑,要亲领宰相去一一巡视监牢。张廷玉摇了摇手道:
“大人不必去了,让一小卒引路便了。”
于是,在一狱卒引领下,张廷玉巡视了重犯的十多间牢房,最后来到方苞的单人房间。也许是刑部尚书的岳父打过招呼,还算好,这间不大的牢房烛光摇弋,设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伛腰罗背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张廷玉让狱卒打开铁锁,示意他退下,然后和提着一个柳条筐的老家人走了进去。方苞误以为是狱方什么人进来查看他什么,旁若无人径自在一迭开化纸上,用蝇头狂草龙飞凤舞写个不停。
“方先生,家乡人看你来了。”张廷玉此次探监,特意换上一套普通的元青色貂褂,也即满人所说的褡忽,正反穿皆可。褡忽月色托子,左右开衩,各裰飘带两条,为的不引人注目也。
方苞这才回过头来,心想关山千里,正值年后新节,家里谁会来探监?他惊讶地打量着两个陌生人。
张廷玉从未见过方苞,在昏晦的烛光下虽然看不十分清楚,但一见之下还是暗暗吃惊:他瘦小的身个,也许因坐牢脸色苍白,看上去最多三十六七岁。如此年轻,竟然就文名满天下,自成桐城一派,他不由得肃然起敬,吩咐老家人道:
“快快把酒菜摆上,让方先生好好享用。”
老家人不慌不忙,从筐里提出一坛前老爷张英窖藏了几十年的桐城老窖,又端出一盆香喷喷的福兴居烤乳猪。筐子里还有烤鸭、清炖母鸡,无奈这牢房里没有饭桌,老家人只得把酒菜摆在桌边一角,顺手把方先生的稿纸挪了挪。方苞立即护住稿笺道:
“别动别动,乳猪虽好,这却是命!”他将写满草字的稿笺挪到一起,拿在手里整整齐,搁在一边。用怀疑的目光重新打量穿官服便装的张廷玉,看模样来头不小,什么老乡,莫不是刑部来的监斩官,用一桌酒菜打发他上路?想到此他正气凛然地道:
“方苞想死个明明白白,请问监斩官姓甚名谁,能否将方某未完的手稿,带出去交给我的朋友?”
张廷玉知道方先生误会了,却故意问:
“手稿写的什么?”
“狱中杂记。”
“带出去交给谁?”
“桐城张敦复张大人。”
“哈哈,”张廷玉大笑道,“在下就是你所说的‘张大人’的儿子张廷玉,你把手稿交给我就行了。”他从方苞手里拿过足有了半寸高的稿本看了看。这散文体《狱中杂记》,日后就是为世人所称道的方苞名篇。
这回轮到方苞大吃一惊。他怔怔地站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张廷玉道:
“你就是张敦复张大人的二公子衡臣?张大人倒是经常说起来的。想不到你还这么年轻,就是当朝宰相,一门父子两相,历代少见,在桐城传为美谈。衡臣,你还才三十出头吧!”
“我得称方先生为大哥了,”张廷玉搭讪一句,便言归正传,“方大哥,这次我来,是想了解你牵进《南山集》一案的情况,想为你想些法子。”
“皇命钦案,老弟不说也罢!”方苞坐下,瞅着满桌酒菜,馋涎欲滴得发呆。
家人拿出酒杯、碗筷,为方苞倒上酒。张廷玉接过酒杯,亲自捧了递给方苞说:
“先生,你就边吃边说吧!”
原来,这还是太湖行剌,康熙帝盛怒之下发出密谕兴起的文案又一最大余波。戴名世与赵某同为已丑科鼎甲,赵为状元,戴为榜眼。戴修明史,对南明昭烈一朝,认为应存纪、传等文,在《南山集》中有“与余生书”一篇,论及此事。后来赵为铺晋升之阶,举发戴名世《南山集》为大逆,皇帝正在火头上,私天下之一念,深忌明后之尚系人心。朱三太子虽死,太湖蒙面剌客,均中当时之忌,遂密谕处戴名世以大辟。为《南山集》作序的方苞,也就无辜受牵了。
听到这里,张廷玉紧紧盯着酒醉脸赤的方苞,严肃地钉问一句道:
“方先生,你为《南山集》所作的序,有没有触犯当朝之处?或含沙影射之嫌?”
酒足饭饱的方苞,打了个响嗝,放下杯筷道:
“没有。‘与余生书’,只是《南山集》中一个很小的章节,我根本没看,没引起注意。我的序是从戴名世行文着墨的雅俗形意上评述的,与时政无关。”
“这就好。”张廷玉在湫隘的牢房里踱了一圈,回头对方苞说,“此地不宜久留,方先生,你多多保重。你的《狱中杂记》还未写完,我不带走。我将尽力而为,希望先生自己能带这部书稿出去。”
“谢谢你来看我。”方苞把张廷玉二人送到铁门边,拱首长叩道,“请代为拜望敦复老大人!”
张廷玉嘱咐狱卒、司狱好生照看方先生,然后乘车离开刑部大牢。其实他的嘱咐是多余的,岳父王尚书早交待过了,方苞在狱中照样写他的《杂记》。
上元节这日,康熙让大太监李德全来召张廷玉,午后申时在乾清宫懋勤殿晋见。接旨后,张廷玉自忖,对他来说过得并不轻松的春节,已经结束了。按说,臣工们要到正月二十日方开始视事。但皇上不休息,有了第一次召见,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在二十日前也不能不去上书房入值了。这天剩下的时间,他一直在考虑,见到圣上,要不要立即提出豁免方苞之罪的吁请。岳父的严词,方苞苍白的脸色,连睡梦中似乎父亲也在为方苞说情,他作为一个家乡人,不出头为方先生的冤案辨白,有何脸面见江东父老?但是,在上元节这样的良辰吉日,向皇上提出刑狱之事,会不会扫天子雅兴而适得其反?
直到坐在向紫禁城去的四人大轿上,他才最后拿定主意,此次决不向皇上提起方苞之事。
隆冬下过了几场大雪,立春后街巷里到处仍是积雪晶莹,屋檐上挂着长长的狗牙凌。轿夫踏着积雪冰渣,发出剌耳的喳喳碎裂声。
轿停西华门外。下了车,步行进宫,乾清宫四处张灯结彩,油漆一新,一派节日的喜庆气氛。但是却很冷寂,很少见到有人,只有守护宫门的侍卫和寥寥几个匆匆而过的太监、宫女,相识的,见了面道个万福,祝贺新年。方砖地上白雪覆盖,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不见有燃放鞭炮的痕迹。皇宫内主要宫殿严禁燃放鞭炮,只有在后宫嫔妃们高兴时,逢年过节可以在高墙深院里放放焰火烟花。这是从安全角度设立的规矩。
自从明末清初,李自成攻进紫禁城,后来又闹“朱三太子”,紫禁城里的树木全都砍光了,仅留下御花园和午门外广场有些古树。“斧声烛影”,其实做帝皇也是提心吊胆,就怕有人混进宫内行剌暗杀。
走上懋勤殿殿阶,小太监一声禀报,李德全立即迎了出来,小声说:
“张大人,皇上正在殿上等着您啦。”
张廷玉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一甩马蹄袖,跪在地上朗声高颂道:
“臣,张廷玉晋见皇上,恭祝皇上新年龙体圣安,洪福永在,万岁万岁万万岁!”
“衡臣平身,赐坐。”康熙伏在御案上,正在检视春节前后积压未及御览的奏折。张廷玉起身后,这才发现佟国维也应召来到了懋勤殿,正侍立在康熙一旁,伸手帮圣上翻动、指点着奏折。
张廷玉立马又向佟国维这位国舅爷拱首请安:
“佟大人新年万福!”
“张大人同福。”佟国维鼻孔里哼了一声,高深莫测地朝张廷玉冷冷一笑,那笑声后面仿佛藏着一把刀子,令人冷透肌骨。
张廷玉正在纳闷,这佟国维怎么了?随銮起驾的几个月前,他还主动招饮于义盛居,虽然花的是人家的银子,用的却是他的面子,一副讨好巴结之态。几个月不见,怎么就转脸不认人了?自己有什么把柄抓到了他手里,他在皇上跟前告了御状不成?想到前不久探牢会见方苞,那司狱是个旗人,他心里一阵紧张。
穿黑风毛便袍的康熙,这时放下手中朱笔,回头瞅了张廷玉一眼,又双手窝着在口里呵着热气道:
“衡臣,春节过得还好吗?”
佟国维从李德全手中接过铜手炉,恭而敬之递给“老外甥”皇上,康熙接过手炉抚着暖手。
“托圣上洪福,过得还好。只是——”张廷玉刚在李德全搬来的瓷墩上坐下,见皇帝垂问,一时还没拿定主意是不是把方苞事抖出来。因为从佟国维刀子般的冷笑里,猜到八九分,已有恶人先告状。且从康熙暖手的细节看,皇上在这里御批奏折已多时了。这时,康熙站了起来,焐着暖炉在殿上缓缓踱步,又回过头问:
“令尊张老先生,没来京城过节?”
“谢圣上垂问,”张廷玉站起身,躬身叩首道过谢,续说道,“没有,臣下派小弟廷瑑回老家侍候双亲去了。”
“好,好。”康熙顿了一下,沉思地说,“衡臣,前次随朕西巡,你也看到河北山西、陕甘河南,黄河上下,沿途民生多艰,耕三十亩者,输其租赋,约余二十石。衣食丁徭,均取于此。丰年则罢,若遇上灾年,一家人生活怎么筹划?故朕夜不安寝,食之无味。新年吉月,爱卿为朕草拟一诏书,诏告天下,疆臣部吏,务必以民生为重,此乃安邦治国之首义也。”
张廷玉欣喜万分,立即跪地叩首曰:
“臣,领旨!圣上如此体恤庶民百姓,乃天下万民之万幸也!”
康熙摆了摆手道:
“你下去拟诏吧,入夜,随朕去山高水长楼看宫内燃放烟花焰火。”
“微臣告退。”张廷玉刚走到大殿门口,听康熙对佟国维也说:
“你也跪安!”
在乾清宫外,张廷玉没等佟国维出来就走了。他不愿再见那张忽冷忽热的刀子脸,他要赶回府上为皇上拟诏,这比什么都重要。
诏书当晚皇上就作了朱批,第二天就公诸于世。
诏曰:
朕谘访民瘼,深悉力作艰难。耕三十亩者,输租赋外,约余二十
石。衣食丁徭,取给于此。幸逢廉吏,犹可有余。若诛求无艺,则民
无以为生。是故察吏所以安民,要在大吏实心体恤也……
张廷玉的猜测没有错:元宵夜随驾皇上在山高水长楼观看燃放烟花焰火,真是一惊三乍,一波三折。宫内放焰火,照例只是皇家的事。皇太后、皇太妃们;皇后、昭仪、贵妃、贵人等嫔妃们;皇太子、太子妃、皇子、格格、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及他们的福晋,重要外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
后妃们在山高水长楼一侧,有重重帏幕回避。男人们除了皇帝有单独一间御座,其余可以在楼上楼下四处串溜,有的小皇子甚至跟太监、宫女们打打闹闹争着去放焰火烟花,倒也有几分居家人的热闹劲儿。
康熙跟前,太子、皇子们请过圣安后,这阵跟前就剩下张廷玉和佟国维,以及总管太监李德全和几个候传的小太监了。第一轮“万花万寿”烟花升空,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康熙撂了一眼佟国维,毫不经意地冲站在一厢的张廷玉问道:
“衡臣,有人告你躜越宰相之权,私闯刑部大牢,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上恕罪!”张廷玉幸得早有思想准备,他还是两腿一软跪了下去,连连磕头道,“臣下并未越权私闯刑部大牢,臣下倒是奉刑部尚书王士祯……”他字斟句酌地吱唔一声道,“之……之托,在正月初六去刑部大牢察视过一回。原因是这样:初二臣下去王大人家拜年,王大人身体不适,但又放心不下牢监,不知春节期间司狱、狱卒是否忠于职守。而刑部侍郎、提牢厅诸公都已回家过节,而臣下与王大人又有那么一层关系,所以……”
“王士祯是你岳父,这朕知道。”康熙似乎听出了其中原由,摆摆手道,“新年新节的,起来说话。朕也只是随便问问,不必多礼。”
“谢皇上。”张廷玉拍拍袍子,立起身接着说,“所以岳父大人要下臣代他去刑部大牢看看,对坚守岗位的司狱人员表示慰藉。”
“王爱卿倒也想得周到,”康熙满意地点点头,“也多亏你,衡臣,牺牲假日去办公务。”他瞥一眼佟国维,用责备语气道,“如果众臣都能像你、像王士祯,时时刻刻想到负命之责,不象一些人只知吃吃喝喝拉拉扯扯,朝廷的事就好办多了。”
“微臣紧记皇上教诲!”张廷玉和佟国维,不约而同地回话,并相互瞟视了一眼。
山高水长楼下的开阔地里,燃放的烟花焰火又换了新花样。一忽儿满天星、金龙狂舞;一忽儿满地红、百凤朝阳,看得皇子、格格、嫔妃一伙年轻人手舞足蹈,欢声笑语一阵盖过一阵。康熙也似乎受到了感染,冲太子、皇子和格格那一边的众儿女们笑着,招手,像寻常人家一样父子们同乐。
佟国维自讨没趣,反而被老外甥皇上克了几句,心里悻悻然不是滋味。突然,笑面虎眼一骨碌,他大声地对张廷玉说:
“衡臣,听说方苞也关在大牢?”
“是呀,原来佟相早就知道?”张廷玉正在思虑要不要给皇上提起方苞之事,何时何地在何种气氛中提出,方能进谏达到目的,却不料佟国维先“将”了一“军”,他立即作出自我保护反映说,“臣下倒是初六察视监狱,才知道方苞下了大牢。”
“方苞?”康熙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回头,“就是那个桐城派文坛魁首方灵皋?”
“正是,圣上记性真好。”张廷玉说,“听说是因戴名世《南山集》一案牵连下狱。”
“朕知道,看过折子。”康熙对凡牵涉《南山集》一案诸犯,深恶痛绝。但因方苞名气太大,还未作批谕,故暂收监听候发落。
斯时,佟国维一看火候已到,便向张廷玉发出最后一击,故意当着皇上问:
“衡臣,听司狱说,那晚你在大牢会见方苞,还给他带去了好酒好肉?”
“噢,有这样的事?”康熙瞪着张廷玉,对钦犯如此徇私枉情,那还了得!
这时,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祯、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榶、皇十三子胤祥等人,说说笑笑朝父皇这边楼上走了过来。张廷玉定了定神解释说:
“佟大人,您又错了,不是我张廷玉带着好酒好肉去看方苞。因为下臣不如佟相豪侠仗义,交游甚广。开始我就说过,我不认识方苞,原来也从未见过方苞,只从佟相口里听说他文名满四海,我还以为他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那晚,我去察监,府上一个还是父亲从桐城带来的老家人,说他有个远房亲戚在押,他要跟着去看看。他又未说是不是钦犯,再说又是新年新节,臣下就让他带些酒食去探监,聊表亲情。到得牢内一看,他那个远亲还只三十六七岁,是个瘦条文弱书生。一问姓名,他说叫方苞,当时臣下还唬了他一顿:吓!方苞乃天下文坛领袖,至少是六七十岁老头,岂是你能冒充的?你莫不是一个代他受罚的‘白鸭’?”
斯时,众皇子已走到跟前,皇八子胤禩哈哈大笑道:
“张廷玉,你也少见多怪!方苞生于本朝六年,只比你大几岁,怎么成了六七十岁老头了?”
张廷玉向众皇子拱拱手,他知道有“八贤王”之誉的胤禩,为了笼络人心,如若把方苞冤案抖出来,他肯定要为方苞说话,比自己一人进谏好多了。有此天赐良机,他便豁出乌纱拼却命地说:
“也真是,后来仔细查问清楚,他果然就是方苞。而且他说竟是下臣父亲一位忘年交朋友,只因下臣出生京城很少回老家,故不相识。他还说,他应戴名世之邀,为《南山集》写过一篇序,触犯了钦案。他盛赞当今天子英明远识,推崇儒学,他半世书生为文宣扬儒学精义,却为小人利用,深愧浩荡皇恩。但他又说,他为《南山集》所作之序,根本没涉及大逆不道的‘与余生书’一文,只从文理章法上作些评介,他求我面见圣上,为他痛切陈情,以脱囹圄。皇上——”
说到这里,张廷玉跪了下去,慷慨陈词地道:
“微臣尚未见方苞所写之序,不知说的是否实情,故未向圣上递折子呈文,望皇上恕臣下渎职之罪。”
“父皇,”八阿哥胤禩果然跪了下去,捷足先登为方苞说情,“儿臣早看过方苞所写之序,正于他言,全文并无一字触犯当朝当今,万望父皇开恩,放了方苞。放苞一人可收天下千万儒生之心。”
另有皇四子胤祯、皇十三子胤祥,也伏地进言,争做顺水人情。慷慨激昂地说:
“父皇,方苞无罪,理当释放,以收民心!”
“方苞乃当世名儒,杀一个方苞,将失千万儒生之心!”
“方苞不仅不能杀,还该重用。”
“皇阿玛,放了方苞吧!”
“阿玛……”
“皇上,”佟国维见几个皇外甥孙,竟跟他别扭,跪地大声道,“方苞乃钦案重犯,不能放!”
皇三子胤祉随声附和地喊:
“不能放!”
皇四子胤祯、皇十三子胤祥和皇八子胤禩,赌狠般喊:
“该放!该放!”
“不能放,不能放!”
皇子们竟是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皇八子胤禩唯恐“贤王”之誉顿失,有理有据言道:
“父皇,儿臣那些门客宾相,收到天下不少鸿儒硕士的条陈,都为方苞说话,求父皇放了方苞。孔圣人在天有灵,也稍感欣慰。”
“放肆!”胤禩的话惹得康熙勃然大怒,“难道朕是个昏君暴君不成?方苞该杀该赦,难道朕不明白?谁叫你们去收集条陈,谁允许你们皇子干政?好端端的元宵夜,被搅得一塌糊涂!”越说越气,他的脚往皇子们跟前一踹,大吼一声,“都给朕滚!滚——”
众皇子爬起身灰溜溜走了,留下张廷玉、佟国维跪在那儿,走也不是,跪也不是。
山高水长楼下,烟花焰火接近尾声,却传来歌女的轻歌曼舞之声: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风箫声动,
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
第10章 斩白鸭
康熙帝一生好布衣皂服,微服私访。不管是西巡塞外南幸江南,还是在京城,他都喜欢带一二近臣,远远地跟着些大内侍卫,走到哪算哪,无拘无束。他把这作为接近庶民百姓,体恤民瘼的正途。
又是秋风起,天乍凉的初秋。这天,用过早膳,康熙叫了大内侍卫武丹,主仆二人换了便服,准备出外作微服之游。刚出西华门,便见马齐和张廷玉跟了出来,也都身着便袍。康熙谓武丹曰:
“糟了,叫这两个臣工盯上咱们了,咳,真是想做一刻儿布衣的自由都不成,咱快走。”
张廷玉是心中有事跟了上来,走到康熙前面拦住道:
“皇上,所去何地?”
康熙摆手示意,咕哝一声:
“没看我穿的便服?别皇上皇上地叫唤了。你们要跟着,在外面就只能叫‘主子’,像武丹一样叫我龙老爷,只是一介富商,懂不懂?”
“是,龙老爷,”张廷玉一笑。他本是要问方苞事,刑部素来秋审,秋后问斩,如今关在大牢里的人犯,该斩的陆续都在监斩;不该斩的,该判的判了,该放的放了,唯有钦犯方苞,不审不判。皇上没旨,谁也拿着没办法。他厮跟着就是想瞅空问问“主子”,便嗒嘴一笑问,“不知主子今日要去哪里做‘买卖’?”
“听说白云观新来主持张半仙,”康熙神乎其神地道,“道行了得,咱们权作香客,前去看看倒有什么来头。”
“主子!”马齐素来憎佛排道,是个无神论者,他怕皇帝粘惹这些神神鬼鬼,加之白云观在西直门外,路途遥远且人烟稀少,出个差错怎么了得?因说:“路老远的,何必去那地方。您想瞧热闹,倒不如去正阳门外溜溜,下午早点回来,还可以歇一个中觉。一觉睡醒,太子那边奏事匣子也就传过来了。”
武丹嘴一撇道:
“正阳门外热闹是热闹,就怕遇上晦气。刚才出宫时,我溜了一眼墙上贴的告示,今儿要杀人。就怕败了主子的好兴致。”
“杀人怕什么?”康熙哈哈一笑,“你这个马贼头杀人还少吗?太平久了,人都怕杀头——上回畅音阁演《剪国舅》,一刀下去,‘血水’喷流,胤礽家石氏竟吓得晕了过去,连胤礽也吓得魂不附体,这还像话?朕——我八岁就开始杀人,十五岁又大砍一批,西征东剿,大开杀戒,人头滚滚,才有今日太平世界。”
“主子说的不错,”张廷玉虽对杀人有不同看法,还是附和圣上说,“太平盛世来之不易,要守住万世家业,更要以仁德治——”他本想说“治天下”,一想皇上此时身份不对,便立即改口为,“要以仁德待人。”
“胤礽那小子,胆子如此小得可怜,他怎能守住偌大一份家业,”康熙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这正是令我日夜操心的事。”
一行人说说笑笑,不觉来到正阳门前。今非昔比,往日的窄街陋巷,如今已是通衢大街,万头攒动,比哪儿都热闹。大廊庙沿街都是新起的高楼广厦,店铺林立,摊位相连。街两厢卖菜的,卖油饼、麻花、煎糕、馄饨、水饺的小吃摊子,哟五喝六,沸沸扬扬,热闹非凡,比静若荒寺的紫禁城,自别有洞天。
几个人一步不离地紧紧护卫着“龙老爷”,这“老爷”也就真像个富商阔佬,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看过一阵子耍百戏,吃了一串冰糖葫芦,买了一幅《衡山禹王碑》拓片,兴致勃勃要去琉璃厂看古玩字画。刚出四福堂,就见远远的一拨人,手举灵幡,抬着棺材,缓缓走来。马齐站在一边诧异地说:
“哎,这家子出殡,响器没有,也没人哭丧——又不像小户人家,委实可怪。”
“当然不是小户,”康熙看了看灵幡,讥诮地笑道,“马齐你也是个书呆子,没看那要杀的是西郊黄叶村恶富丁乔生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强奸至死一个十六岁的黄花闺女,要不是老婆吃醋骂了出来,刑部未必能在折子里把案情审结写得如此清清楚楚。这阵子人还没斩,响什么乐器?不过是抬了棺材去收尸的罢了。”
张廷玉想起来了,刑部的折子他看过,皇上朱批“维护风化,斩立决”,因笑道:“马大人,还是您拟的票,怎么就忘了?”
“丁乔生那个老畜生——”马齐不好意思地自我解嘲,“没忘没忘,死有余辜!”
说话间,驮着死犯的牛车缓缓驶了过去,监斩的顺天府尹隆科多,骑着高头大马紧跟在后面。两行士卒在前头驱赶围观的民众,一士卒几乎把康熙也推了个人仰马翻。康熙正盯视着槛笼里的死犯,忽地扯了扯武丹的袖子,愕然指点着道:
“你看,丁乔生怎么这样年轻?”
武丹比康熙还大两岁,他扯起袖筒擦了擦眼睛瞅了过去,疑惑地说:“看去最多三十岁,怎么也不像六十多岁的老头,是不是弄错了,斩的另一个人?”
康熙犹恐有误,再看看亡命牌,一点没错,上面明明写着:“斩立决顺天府图奸害命人犯丁乔生”。他恍然悟到了一点什么,目光立即变得阴森森地瞪着马齐、张廷玉,冷冷地大声说:“快,跟着去菜市口,我倒要看看今天究竟杀的什么人,玩的什么戏法!”
其实张廷玉、马齐早也看出了蹊跷,两人都吓得目瞪口呆。马齐是拟票人,张廷玉更因岳父是刑部尚书,如果真要出现差错,闹出僵桃代李之事,他们谁也脱不了干系,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刑部尚书王士祯。
菜市口历来是杀人场,这阵已是人山人海。挨刑场的铺面都是二层小楼,康熙四人挤到距斩台最近的店铺,武丹掏出几两块银,老板把他们送上二楼雅座。康熙在临街窗前坐下,一声不吭,不时拿阴森的眼角瞟一下马齐和张廷玉。
武丹站在康熙后面,张、武二人站在对面,一会儿看看刑场,一会儿看看铁青着脸的皇上,吓得心里扑扑直跳,不敢说话。
死囚车押到,皂隶们“咔嚓”一声打开槛笼,把“丁乔生”架出,拖到斩台牢牢缚定在木柱上。监斩官隆科多从天棚里踱出,升座,朗声宣读死犯“丁乔生”由状。康熙一句不漏听完,情节无误,只把丁年龄由六十二岁改为了二十九岁。毫无疑问,这案子有人做了大手脚。张廷玉和马齐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要开斩,枉杀了无辜,放走了真犯,覆水难收,便错上加错。康熙正在火头上,他不发话,二人谁也不敢触霉头。
这时,隆科多已着人给人犯赏了辞世酒。就听围观者猛一阵起哄呐喊:
“喂,好汉!给大家唱几句吧!”
“杀了头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唱呀!”
“哈哈,他是个哑巴!”
“你爹才是哑巴呢!”那年轻人犯喝了酒,嘴一抹,“黄泉路上无美色,老子懒得说话!”
又是一阵哄笑。
已是午时时分,隆科多掏出怀表看了看,立起身来向御笔勾决的犯由行状,虚行一礼,取过亡命牌,毫不犹豫地用朱砂笔一点,大喝一声:
“午时已到,刽子手!”
“在!”
“行刑!”
“扎!”
只见两个浑身横肉的黑汉,举起鬼头刀,正等隆科多挥袖发令,就要把刀劈了下去。急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的马齐,突然尖叫一声:
“慢着!”马齐乱了方寸,自己拟的票,人头一落,死无对证,皇上不就要以“欺君之罪”拿他开刀?康熙原是怀疑马齐受赃卖命,所以一直冷眼静待事态发展。及至马齐喊出一声“慢着”,他才放心,把头伸出窗外,冲隆科多大喊一声:
“刀下留情!”
下头人群立时轰轰地炸开锅了,士卒窃以为有人劫法场,哗一声四散开来,准备与来者厮杀格斗。听对面二楼一声喊,隆科多猛一个激凌。这声音既威严又有几分熟悉,可开始并没看清说话之人。待他眼睛稍一逡巡,突然像见到从天而降的雷神,唬得一弹,弹下了监斩台。他提着袍角一路小跑,登登登跑上那幢茶肆的二楼,啪啪啪打了下马蹄袖,跪倒在楼板上,气喘如牛地磕头长拜道:
“不知圣上驾到,微臣未及迎驾,罪该——”
话音未落,康熙打断说道:
“你在监斩死犯,要你迎什么驾?”
隆科多顿时吓得差点瘫软在地,刚才皇帝亲口谕旨“刀下留人”,说明这个案子黄了,被斩之人错了。这是那个混蛋弄出来的冤案,皇上是否怀疑到了他,想到此他哭丧着脸结结巴巴话不成句地道:
“皇上圣明,您刚才口谕,口谕……是否……微臣监斩失察……”
其实康熙并未怀疑到隆科多身上,刑部大牢不在他掌握之中。再说,隆科多在西征葛尔丹时,以身护驾,他对他留有极好的印象,现在他疑惑的是刑部王士祯。百无一用是书生,王士祯自己搞鬼也不大可能,但在大牢里竟把六十多岁的丁乔生换成一个二十几岁的“替死鬼”,他至少有失察之责。
“隆科多,”康熙摆了摆手,瓮声瓮气地道,“不关你的事,速速去把‘丁乔生’带来,朕要亲自问问他!”
隆科多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磕了个响头,立起身,马不停蹄地跑下去了。茶肆老板,一听坐在那儿的瘦小老头就是当今皇上“康熙老佛爷”,好奇地把头探了出来,被武丹一巴掌打了回去。康熙冲武丹道:
“不得无礼,他是老板,我们是客倌。”他转对店老板,拍拍身边的板凳,发出邀请道,“来来,老板,你坐。”店老板抚着发烧的脸颊,小心翼翼斜踮着屁股坐了。转眼,隆科多把绑着的人犯带了上来。
下面瞧热闹的,不知楼上发生了什么,当斩未斩,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奇事。故瞧热闹越发来劲,把个楼下围了个水泄不通。
所有兵卒来到楼下,驱赶群众,他们也不知皇上在楼上。府尹隆科多匆忙中只说:“护卫此楼,稍有差池,唯尔等是问。”这会时,闹哄哄的人群,驱散了多半。
楼上,康熙命隆科多为人犯松了绑,而后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人犯并不害怕,跪在那儿硬梆梆回道,“强奸害死人命犯丁乔生。”
“什么地方人?”
“西郊黄叶村。”
“家里有些什么人?”
“三个儿子,三个媳妇。”
“有几个孙子了?”
“这……”这个假“丁乔生”一时语塞,他知道自己的回话露了马脚,“大人……”
“什么大人?”既然皇上早露了身份,马齐遂大喝一声,“坐在这里的乃当今皇上,你根本不是丁乔生,还不快快如实说来!”
这个冒充的人犯抬头一看,坐在那儿的瘦小老头竟然就是“康熙老佛爷”,吓得两眼发直,浑身筛糠似哆哆嗦嗦着说道:“我就是丁乔生,我是丁乔生……我死还不行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屌说的?”
马齐听他无礼,大喝道:
“放肆!小心掌嘴!”
“你口音不对,”康熙止住马齐,连珠炮般地问,“你一口唐山口音,怎么是黄叶村人?再说,丁乔生图奸致死的少女,是他孙媳妇请进府去做针线活的。你多大了?你有孙媳妇吗?朕问你,你为何跑到西郊黄叶村,要替丁乔生去死?他给过什么好处?”
“……”那犯人被问得目瞪口呆,只是低头不语。
店老板看一看焦躁不已的皇上,抚膝叹息一声,壮着胆子说道:“万岁爷,这事一清二楚,是宰白鸭!宰白鸭啊……罪过,罪过!”
“宰白鸭?”康熙打了个愣怔,惊问,“什么叫宰白鸭?”
“菜市口这地方杀人多了,宰白鸭不稀奇。”店老板苦笑一声道,“小人见的听的多了。大凡有钱人家犯了法,自己不受刑,出重金买个替身,从部到府一齐用钱买通。就算抓到了大牢里,趁着送饭探监,花银子把司狱、狱卒打点周正,把‘白鸭’送进去,把真人犯换出来,这就叫宰白鸭。可怜啊,可怜,这位兄弟一定是家里遭难,急需钱用,才做了‘白鸭’,顶替那个‘丁老爷’受死啊……”
那年轻“人犯”开始还硬撑着,一言不发,听店老板这番话,触动了伤疤,割破了情肠,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嚎啕大哭。用头和两手,狠狠地撞击拍打着楼板。那恸哭嚎啕之情,像半夜狼号,似杀猪时的惨叫,令人毛发悚然,不忍猝闻。
康熙也曾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皮。但那是为巩固国运皇权,杀的是该杀之人。而面对这个可怜的无辜者欲死不能的惨哭,他坚冷如铁的心也碎裂流血。大清盛世,朗朗乾坤,却在刑部大牢出现“宰白鸭”这种惨绝人寰令人发指的事情,其中牵涉多少贪官污吏的贪赃枉法、颠倒黑白、草菅人命啊!法典何在?吏治何在?仁爱何在?他越想越气恼,越胆寒。别看平常袍服滚滚,跪拜如仪,一口一个万岁,背地里却在贪赃害民,倒朕的天下,拆朕的台啊!想到此,他“嚯”地一声拍案而起,扫视着几名臣子厉声喝道:
“隆科多,把丁家收尸的人,不论男女全扣起来!速去黄叶村捉拿真犯丁乔生;将‘白鸭’送交刑部,命王士祯审察明白,立即放人,面朕回话。张廷玉、马齐,传佟国维、陈廷敬上书房议事。武丹,摆驾回宫!”
张廷玉、马齐、隆科多跌跪在楼板上,一齐战战兢兢地回话:
“臣下遵旨!”
武丹唱诺道:
“皇上摆驾回宫啰——”
康熙与上书房四位满、汉大臣的议事,从上午直达下午三时,尚方兴未艾。中途,康熙着李德全传御膳房,送来五份面食、熊掌、燕窝汤、糕点等御膳,赐臣工与君皇一道进膳。这是亲王、贝勒都少有的殊荣。
经过一番训谕和臣工们唯唯诺诺的应承,对答,康熙激愤的心情有所平复,宫女侍候他净了手脸后,他把毛巾往御盆里一甩,拿一根银牙签,一边剔着牙,一边踱着步缓了口气道:
“丁乔生一根老恶棍,原本活不几年了,死活也是小事。他的案子既经审定御览,勾决在案,还能做出这么大的手脚,可见吏治坏到了何等地步。数年前,衡臣曾向朕痛陈吏治之重要,朕虽觉事关大局,但还没痛感如此之急迫。佟国维,刑、户二部,乃你所辖,传旨刑部,自即日起封印,今年秋决全国勾停,所有死囚一律重审,一一验明正身,如发现替死之‘白鸭’,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刑部从侍郎到各司官,各省按察使,要逐个查一查,筛一筛,发现贪官,轻则发落,重则问斩!”
“是,遵旨!”佟国维说话的底气已不很足,问题出在他所管部属,皱皱眉,他像抓着了垫背的,吱唔着说,“刑部还有尚书王士祯,该怎么办?”
张廷玉刚松了口气,又倏地紧张起来。不过他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缄口无言。
“至于王士祯嘛,”康熙沉吟地说,“书生一个,两袖清风,夫子气十足。砍了头,也不会去贪图蝇头小利。不过,他再在刑部不适宜了,叫他回翰林院,挥发所长,去写诗吧。”
“皇上圣明!”张廷玉石头落地,终于开口了,“不过,整肃刑部,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人主持,请万岁降旨!”
“依衡臣之见,派谁主持为好?”康熙对马、佟二人不尽放心,而张廷玉又须臾不可离开,故一时未挑出合适人选,他反问了一句。
张廷玉想了想说:
“朝廷各部,都须整肃。而据各省奏折,汾、渭、贾鲁、杨村旧河,急须疏濬。且顺天、河间二府及山东、浙江二省,又遭洪灾,疏河、赈济都要筹粮筹银,主持刑部查察大事,非一般臣工可胜任。是否可以从众皇子中挑一二人,请皇上降旨吧!”
“朕也这么想,”康熙逐一审视着四位臣相道,“太子让他去户部筹粮筹银,四阿哥、十三阿哥已去安徽察看河工多月,就是即日回来,也不能让他们再去捣乱。人都说八阿哥胤禩精明能干,就叫他去办吧。”
“那我去传旨八阿哥?”佟国维与胤禩有很深交情,稍感安慰松了口气,请旨欲走。
“慢,还有事未议完。”康熙叫住了他,从黄匣子里抽出几份奏折,在手上翻了翻,递给张廷玉道,“衡臣,皇子办事也并不可靠。你看看,胤祯、胤祥在安徽都惹了些什么麻烦,简直越帮越乱。”
张廷玉接过折子一看,头一篇便是安徽巡抚的,题头赫然写着:“为题参安徽布政使倚仗阿哥敲诈民财紊乱盐课事”。下头几本却是省、府各按察使的,说钦差处置盐课不当,造成通省盐民罢市,盐枭勾结海盗抢劫盐船,以致安庆、庐州、颖州、池州、宁国、太平等府治安不绥,请旨弹压。连篇累牍,言词切切,含沙射影,矛头对着“阿哥钦差”,不谙民情,举措失当,招致民怨。张廷玉看完折子,仍一言不发。
站在一旁的马齐忍不住了,菜市口那一幕始终惴惴在怀,神魂不安,上前一步说:“奴才今日鲁莽,险些惊了圣驾,请万岁降罪惩处!”
“哦?”康熙的思路被打断,猛一想似笑非笑地道,“你若不大叫一声停刑,这阵子你的顶子也就被朕摘了。什么惊驾不惊驾!协理朝政,处置机务,本是宰相的职责。”康熙转脸又问佟国维,拉回原来的思路,“你对还能办点事的几个阿哥怎么看?”
“四爷、十三爷能办点事,”佟国维胸有成竹说,“但火气太大,手段太狠,容易捅漏子。真正能办事又稳妥的,还是三爷、八爷、十爷几个人。”
马齐却与佟国维针锋相对地道:
“若论待人,自然是太子爷、三爷和八爷;若论办事,奴才倒以为,断断少不了四爷的认真劲儿。”
康熙这才知道,上书房大臣中意见也不一致。低头思忖了一下,笑问张廷玉道:
“衡臣,你怎么一声不吭?”
“奴才看了折子,一直在想,”张廷玉绷着脸说,“是不是安徽三司有点夸大其词。既然六府盐枭作乱,怎么没有惊动兵部!安徽好几个密折专奏的臣子,也不见递来奏事匣子——他们都吃干饭去了?”
如醍醐灌顶,一语惊醒了康熙:是呀!要照抚巡、按察的奏折看,安徽早是一团乱麻,怎么几个知府没递一个折子?他拍拍有点麻木的光脑门,要了杯茶喝了两口,示意都坐了下来,沉吟不语。
这时,李德全走了进来禀报:
“万岁爷,四阿哥、十三阿哥回京了,已等在外面候旨晋见!”接着,就听得殿外玉阶上,“啪啪”地打了两声马蹄袖,高声报道:
“儿臣胤祯、胤祥,恭请皇上圣安!”
康熙朝外招了招手,良久,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进来——”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风尘仆仆,趋步而入。康熙一摆手道:“你们跪一边去,这会子朕跟大臣们在议事。”
康熙是有意冷落两个惹事的儿子,说完支着脸颊搁在茶兀上,眯着两眼一声不吭。兄弟两知道父亲的脾气,跪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胤祥偷眼侧觑:但见父皇比离京前略瘦了点儿,但精神倒也矍烁,八字寿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康熙似乎发现这从小调皮的儿子在暗暗打量他,便又从匣子里抽出份折子,要说不说地道:
“施世伦这个人,还是要保下来。此人倒是能员,只是急功近利,招惹是非。在宁波府搞什么火耗归公,克扣得县衙连师爷都请不起——贬了官,仍秉性难移。衡臣,你看六部还有什么余缺?”
不等张廷玉回话,胤祥忍耐不住地道:
“阿玛圣鉴,洞悉万里之外。儿臣知道施世纶、于成龙都是名声极好的清官,又善理财,户部还有个主事的缺,何不补他进来?”
“你急什么?”康熙冷笑一声,把原来几个折子往地上一甩,大声道,“朕倒不知你们这对难兄难弟,在外做的什么好事!人还没回北京,告状的折子倒先来了——朕不说你们,自个儿去看吧!”
胤祥拿起折子溜了一眼,顿时气得眼冒火星,正要说话,却被胤祯止住。他把巡抚参何亦非的折子举了举,往前移了移,镇定自若地道:
“阿玛,这不关何亦非的事,都是儿臣的主意。安徽也不像所奏之乱——不过,官匪勾结,狼狈为奸,已成尾大难掉之势,造成盐课难收,库银流失,这倒是事实,不狠狠整治一下那些贪官是不行了!”
康熙“嚯”地跃起,逼视着胤祯道:
“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娃娃,好大的口气!居然在朕跟前说这样的大话。好好一个安徽,叫你们哥儿俩闹得鸡飞狗跳。朕叫你们去看河工,谁要你们去顾问盐政?连吏治上的事也要插手,你们,你们……都怪太子纵容了你们兄弟俩!”
众人见康熙勃然大怒,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胤祥连忙叩首道:“都是儿子惹出的祸,请阿玛降旨,儿子愿再去安徽平息盐枭之乱,讨个说法!”
“没你的事,你不过是四阿哥的跟屁虫。”康熙只是对着胤祯喝问,“你去看看河工就是,谁叫你去惹是生非,挤兑盐课的银子?一二百万银子,户部就拿不出了?”
“回万岁的话,”胤祯却以臣子的口气回道,“其实儿臣一片好心,也没有越权行事。安徽某些人的折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怕儿臣捅破他们在盐课上官匪勾结从中贪污之事。秋汛将到,河防不牢,不就地筹银,再从户部调拨,远水难救近火。再说,户部的情况儿臣也略知一二,要拿出这么多银子,恐怕一时也难凑手……”
康熙怒极反笑,转脸冲张廷玉等人道:
“你们听听,他倒比朕还‘略知一二’!佟国维,你转来的户部折子,库里不是还有五千多万两银子吗?”
“是这么说。”佟国维紧张起来。
“万岁——”马齐接过话头说道,“四阿哥说的是实情。奴才虽不知详细底子,但户部的账目与库存不符,由来已久。”
佟国维立即转换话题说:“论起安徽之事,四爷、十三爷确是一片好心。只嫌孟浪了一些,该请旨之后再办的。”
两个儿子跪了多时,其实康熙心里是痛的,就过佟国维的话,语气变得和缓地道:
“老四,朕得说你一句,你办事认真是好的,但要宽厚待人。下面有下面的难处,凡事都要设身处地替人家想一想。你们也一路辛苦了,去吧!先去见见太子,要他立即把户部实情摸清楚,回朕的话。”
兄弟二人含泪叩头走了,康熙瞅着儿子的背影感叹一声:“胤祥是个傻大冒,胤祯倒做事精细,只是天性刻薄,真是人无完人啊!”他拍了拍脑门,突然瞅着张廷玉,又回到原来的议题上问道:
“衡臣,刚才马齐说到户部库银亏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据奴才所知,”坐在木杌上的张廷玉,站了起来回话说,“户部账目存银五千万,其实库存差不多都借空了。借库银的既有京官,也有外省疆臣。所以四爷为整治河道水患,就地筹银,也是万不得已。这一条他虽不便明说,但万岁您,您得心中有数。”
康熙狐疑地盯着张廷玉,追问:
“听你的口气,像是已经查过了,到底实存库银还剩多少?”
“奴才是听四爷去安徽前说的,原来不敢相信。”张廷玉老老实实说道,“四爷走后,到底不放心,还是去查了查——真是骇人听闻!”
“啰嗦什么,到底多少?“
“不足一千万。”
“一千万!”
康熙突然一阵晕眩,只觉头重脚轻,一脸苍白,跌倒在软炕上,浑身冒出冷汗。官员们借债他是知道的,但把国库借空,倘若再有个三藩之乱或冒出个“李三桂”、“王三桂”,要打起仗来,朝廷无钱应战,大清江山不就完了?好一阵,他才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悲叹一声:“好一个扶不起来的太子……理的什么财,当的什么家,到了这地步,还瞒着朕!”他又转对佟国维,恶狠狠地问道,“你分管户部,这些事你也不知道?”
佟国维跪伏下去,唯唯诺诺道:“听到过一些。”
“怎么不办几个给朕看看?”
“有借有还,这是人情常理。”佟国维只想拉开话题,“即使是贪赃枉法,办得太急,也难避不教而诛之嫌。”
马齐顶撞说:
“佟中堂!贪官墨吏有一个办一个,这能叫不教而诛吗?皇上的圣训十六条已经颁行几十年了,四书五经也不是去年写出来的,哪条哪款说了可以挪用库银、贪污受贿?虎狼屯于阶陛,还说迂腐之言,哀哉哀哉!”
“佟国维!”康熙厉色道,“你失察失职,还在此说风凉话。凭你这德性,还做宰相,协理朝政!回家好生读几本修身养德的书吧!”回头问张廷玉,“整顿户部,清退库银,你有什么好主意?”
“四爷有个好主意,”张廷玉从袖口里抽出几页纸,递给康熙说,“这是他的条陈,早就放奴才这儿了。据四爷看,说是借债,其实是吏风不正,不可掉以轻心。奴才想,吏治千头万绪,倒不如就从清退库银入手。这件事,不但比狱讼、纳贿容易办,而且亦是当务之急。否则,国家一旦有事,库中无银可支,那还是得了的!”
康熙接过胤祯条陈瞅了一眼,脸一仰叫道:
“李德全呢?”
“扎!奴才在。”总管太监李德全站在门口侍候,忙躬身进来问,“万岁有什么吩咐?”
“你去韵松轩,传旨给胤礽、胤祯和胤祥,即日着手清理户部亏空积银,先计议一下,明日递牌子见朕!“
“扎!”
“传旨:现任户部尚书梁清标年老体弱,着恩准致休。”
“扎!”
“去吧。”
“扎!”
众人恭送康熙走后,步出宫来,已是酉时时分。一阵秋风扫过,冷嗖嗖的寒意令人禁不住紧了紧身子。张廷玉仰看乌云顿起的苍穹,不觉长叹一声:
“就是清理债务,谈何容易!两个阿又要给太子惹下一堆麻烦了。”
第11章 龙争虎斗
却说八阿哥胤禩奉旨带领一班人马,来到西单绳匠胡同刑部正堂,接管刑部事务。当日就把刑部南北两座天牢封了,刑部提狱厅一应档案一体封锢。刑部官吏,除皇上亲自保了尚书王士祯,让他回翰林院仍旧写他的诗,其他侍郎、司道、司狱、主事数十人,全都挂了起来,等待审查发落。
“宰白鸭”一案轰动朝野,成为北京街谈巷议,茶余饭后的谈资。西郊黄叶村也因此出了名,那个年过花甲的恶棍丁乔生,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位好事之徒,甚至跑到黄叶村,详细了解丁恶霸强奸致死同村少女,如何乘人之危花钱买了“白鸭”、贫苦农民杨大壮;又如何用银子打通刑部提狱厅、司狱、狱卒,用掉包计将“白鸭”塞进去,把丁恶棍换出来的前前后后,敷衍成评书故事在茶楼酒肆讲说,写成剧本在戏院上演。后来还有文人演绎成传奇小说刻版印刷,在民间流行。
八爷胤禩,顶着如此巨大的民间“口舌”压力,加上父皇的严词苛责,来捅刑部这个马蜂窝。皇子独立办差,这还是第一次,父皇是有意在考验他胤禩的能耐。办好了,他完全有希望取代二阿哥胤礽立为太子,将来继承大统。自从听说太子把户部弄得一团糟,库银借空,皇上发了脾气,他便有了觊觎龙座的信心。接着听说皇阿玛把四阿哥胤祯、十三阿哥胤祥派去“接管”户部,他就有几分紧张不安了。这不明明是两路“阿哥”效劲吗?他这边差事办砸了,胤祯就可能取而代之,他胤禩就永无翻身之日,甚至带来杀身之祸。在众皇子中,他虽博得“贤王”的美誉,明里从不得罪人,与胤祯表面上也是一团和气。但他心里最恨最想杀的,就是同父异母兄弟胤祯,至于胤祥,不过是胤祯的打手,没什么可怕的。他知道胤祯最忌恨的也是他,未来的朝廷,竟是谁家之天下,也就他们俩看鹿死谁手了。
有了如此严重的背景,胤禩接手刑部事务后,就须臾也不敢马虎大意了。
这天,胤禩乘轿早早来到绳匠胡同刑部正堂。步军统领衙门派的羽林军已接管了刑部关防,沿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甚是严明整肃。在门前刚一落轿,胤禩哈腰走了出来,隆科多上来打千儿道:
“八爷,新任步军统领隆科多前来应命!”
“唔,隆科多,”胤禩礼贤下士地挽着隆科多的胳膊,边往前走边说,“你是佟家人,佟国维宰相常在我跟前提起你。”
“奴才是佟相的本家侄子。”
“啊,好,佟国维是国舅,咱们都是自家人。”
“八爷,”隆科多自重地拿开胳膊,复打个千儿,“遵您的令,司官以上官员已集齐在二堂,听候您的训示,不得私相往来。这里关防虽说属九门提督,但赵军门已指派给奴才节制。外头有什么事,八爷只诧异吩咐。”
“好,你就守在外面,有事可直接通报我。”说罢便踏上台阶,守在两边的戈什哈高呼一声:
“八贝勒爷驾临了!”
堂上顿时鸦鹊无声,气氛凝滞起来。身着团龙江牙海水袍,头戴东珠冠的胤禩走在前面,后面十六名带刀卫士,三十多名太监,威风凛凛走上堂台。满堂呆若木鸡的刑部官员,“唿啦”起身,马蹄袖拍得山响,满人尚书桑泰尔、汉人侍郎唐赍成,趋前一步叩头道:
“罪臣叩迎钦差大人,恭请圣安,请八爷安!”
“圣躬安!”胤禩点头答应一声,换上笑脸,“二位大人请起,各位都起来。”说罢居中坐了,一边扫视下面战战兢兢的部员,一边温言款语说道:“此次本爷奉旨勘查刑狱,为的朝廷设刑教民,以律法绳不轨之民,惩恶扬善,安抚百姓。然京师重地,皇帝眼前,竟有‘宰白鸭’如此惨绝之事发生,实乃刑部之奇耻大辱。经本爷连日纠察,仅南牢有待处决犯人五十三人,其中就有八名验明不是正身——骇人听闻啊!故本贝勒不得不如实奏劾!诸公食朝廷奉禄,受皇上重托,扪心自问,对得起大清恩泽,对得起皇上爱民如子的仁德吗?”
说着说着,胤禩突然翻转脸来,“砰砰”几声惊堂木拍得下面魂飞魄散,他厉声喝道:
“隆科多听令!”
正在刑部签押房门口,督促亲兵搬运刑狱文档箱笼的隆科多,闻声小跑着过来。一看刚才还是笑弥勒的“八佛爷”,一翻脸就成了杀气腾腾的冷面金刚。见过了战场厮杀的隆科多,自然冷静,垂手而立地道:
“下官在,八爷有何宪令?”
“革去桑泰尔、唐赍成顶戴花翎!”
“扎!”
桑泰尔已是脸色煞白,那唐赍成倒若无其事,冷笑着自摘了顶戴递与隆科多。
这唐赍成敢于貌视“八爷威风”,自有道理:因他是桃源中人,深知刑部大牢中那些替死的所谓“白鸭”,哪一个不是通过朝中大臣、皇子皇亲的关系,塞进去,拉出来的呢?莫说他唐赍成顶不住,满人尚书桑泰尔也顶不住。能顶一顶的就一个汉人尚书王士祯,全仗着与皇上有点诗词歌赋上的私交。后来,干脆都不去找他了,瞒着他照样办成事。现在,你八爷奉旨来捅这个篓子,你能捅开吗?捅开了是祸,捅不开也是祸,你交不了差,皇上还不知怎么发落你呢?还耍什么威风!
摘了顶子的唐赍成说的没错,他无官一身轻,站在一旁看这场戏怎么演下去,怎么收场。
八爷胤禩敲山震虎,唬得满堂部官噤若寒蝉,脱了补服,不准回宅邸,圈在部衙。八爷胤禩自以为得计,旗开得胜。殊不知他刚到签押房坐稳,还来不及处理审阅文稿,九阿哥胤榶、十四阿哥胤禵以及十阿哥胤礻我,就都陆陆续续来找胤禩这位难兄难弟。
九贝子胤榶红光满面,一进签押房,把手下跟班斥退,撩袍子坐下,冲着八阿哥胤禩冷不丁地道:
“八哥你自毁家门,要不要我来搭救你一把?”
胤榶素来城府很深,不苟言笑,一句话说得胤禩惊诧不已,如坠五里雾中。
“此话怎讲?”他添添干枯的嘴唇,瞅着这个阴不阴阳不阳的九弟问,“我奉旨办差,怎么叫自毁家门?”
“不识庐山真面貌,只缘身在此山中。”胤榶阴沉地一笑,说道,“在三十多个皇子阿哥中,你是最得人望的,故有‘八贤王’之称。现在你却要来捅刑狱这个马蜂窝,你知不知道那些‘白鸭’都通过谁塞进去的?说白了,没几个阿哥没惹一身臊。你要捅开了,你的人望不就毁了?还八贤王,屁!你何必……”
“我不信。咱阿哥没杀人放火,怎么就牵扯到‘白鸭’这些没良心的事上来了?”
“为钱,为利,人托人……”
“我还是不信。”
“十四弟,你进来!”胤榶朝门外一声喊,竟自顾自走了。却见胤禵领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走了进来。胤禩一眼认出是任伯安,不禁吃了一惊,却镇定自若地向胤禵拱了拱手道:“你回京了?陕甘那边情况怎样?”
十四阿哥胤禵,刚满二十,长得虎虎生风,跟十三阿哥胤祥一样侠义豪爽,是个将军坯子。他本是四阿哥胤祯的同母兄弟,却同八爷一伙混在一起。
“久违了,八哥,三日不见,如隔九秋。”胤禵逗儿郎当地说道,“八哥长了魄力,竟把这刑部衙门弄得鸡飞狗跳,水急鱼跃。平日凶神恶煞的狱官走卒,皆成丧家之犬,痛快,痛快!”说罢呵呵大笑。
胤禩没有再理睬胤禵,却转脸对任伯安道:
“任伯安,你是九爷的人,来刑部找我干什么?听说六爷、七爷还有十五爷还债,都是你垫的钱,你哪来那么多银子?”
任伯安见八爷突然对他如此见外,心里不满,但脸上却挂着蜜笑说:
“承八爷问话。小的凭做生意,哪来那么多银子孝敬各位爷们?其实都不过伴龙得雨,全仗八爷和各位爷们扶持。就说八爷要小的请白云观张半仙看相,赏银一万两就全归了小的。再说各位阿哥,有的在云南开矿,有的在东北收金矿税,有的在兴安岭挖人参,都由小人下头的喽猡维持,自然都有进项……”
任伯安一席看似平常的话,说得胤禩头脑发胀,心虚手凉。这里头开铜矿、收金税、挖人参,都是不可告人的隐私。既违国法,又违祖宗家法。特别是请张半仙为自己看“天子”之相,说什么“王上加白”,要是泄漏出去,让父皇知道,定要办他个谋逆之罪。
“自然,自然。”胤禩应付着任伯安的话。他总算明白老九称病,老十四把任伯安带来的用意了。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不得不佩服这几个平日跟他亲近的兄弟,倒是藏龙卧虎,一个强过一个。
“八爷,”任伯安哈了哈腰,面筋里藏骨剌地又道,“小的是个明白人,法不传六耳,何况皇家。这次小的来,不过是想给刑部的人讨个情儿,您何必计较他们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哪个不为钱呢?”
这明显是要挟,胤禩陡地生出一个念头:此人知道得太多,何不趁手中有权,将他立斩阶前?正转着杀念,外头又大呼小叫走来了十弟胤礻我,人还在外,粗喉大嗓就撞了进来:“八哥,我去了顺天府,那边没隆科多的事,顺天府死囚,十人中就有三个‘白鸭’,全是任伯安那老狗花钱塞进去的——得想法不让九哥牵扯进去,任伯安那王八蛋是不能留了。”
胤礻我冲了进来,正与任伯安撞个满怀,任伯安毫无惧色地笑道:“十爷,是剐是杀,任伯安在这里候着。不过,不剐不杀倒还有点用处。”
“留你何用!”十爷正在气头上,怒喝一声,“跪下!”接着劈头一个耳光掴过去,打得任伯安踉跄一下,差点栽在地上。
任伯安抚着印上了“五爪龙”的脸颊,硬着脖颈故伎重演地说:
“十爷,您忘了早向,您要府上总管找我为太子配**之事?这事传到皇上那儿,只怕对您不利。”
“现在我就把你宰了!”胤礻我唰地抽出佩剑,高高举了起来。被八爷、十四爷一齐拦住。
“配**之事,小的下人全都知道。”任伯安滑嘴滑舌地说,“留下任伯安,还能管得住他们的嘴,所以十爷不杀也有不杀的道理。”
胤礻我气得还要胡来,这时胤禩对九弟、十四弟背后使出的杀手锏佩服不已,至此他完全明白,任伯安是不能动了,阿哥们的小辫子全操在他手里。便格格一笑,一把夺过胤礻我的剑插入剑鞘,冲任伯安说:
“老任,你虽出身卑微,但处变不惊,倒也有荆轲风度。老十不过是试试你胆量而已,别往心里去。堂堂刑部签押房,哪有仗剑杀人的?此地不宜久留,你就放心去吧!至于为刑部官吏说情之事,容我们再议议。”
任伯安一走,老十胤礻我还在发脾气,胤禵嘻嘻一笑说:“十哥,你不要误解了九哥一片苦心。现在老四、老十三在户部催还库银,已弄得焦头烂额。我和九哥冷眼旁观,按八哥这种办法,也许比他们输得还要惨。试想,刑狱这些事,牵涉我们兄弟和朝廷大臣,惹翻了,乱蜂螫头,谁能顶住?所以九哥才要我找任伯安来报报警。”
胤禩想想也有几分道理,因叹道:
“老九智术可谓高深。谁不知任伯安给兄弟们救急的钱,其中就有‘宰白鸭’的收项。但国家吏治坏到如此地步,身为皇阿哥,我痛心疾首。如今朝野瞩目,中外关心,我不办几个,怎么向皇上交差?十弟,你说是嘛!”
胤礻我咧嘴一笑道:“对,办他几个无关痛痒的,雷响得大大的,地皮刮得湿湿的,船也过得,舵也过得。”
“就这样。”
难兄难弟哈哈一笑,散了。
这些天,张廷玉茶饭不思,夜不安寝,一直在关注着两拨皇阿哥在刑部、户部的进展。自从摘了顶戴,降职去吏部作主事的唐赍成,悄悄来他家彻夜长谈,他总算对刑部的病根有了透辙了解。任伯安一个泼皮无奈商人,竟跟八、九、十、十四、十五阿哥,甚至跟太子都有千丝万缕联系,六部里十有四停人受他的挟制,每想至此便禁不住吓出身冷汗。他也曾想向皇上递折子,把吏治腐败的这个最大毒瘤挑出来,可投鼠忌器,牵扯那么多皇子,皇上拿了又能怎么样呢?折子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半夜在书房长吁短叹,无可奈何!
他庆幸岳父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可是,有钱有势的恶棍逃脱法网惩处,贫穷无奈走投无路的“白鸭”枉送了性命,法将不法,国将不国,这又怎么办呢?他总算识破了最有人缘的所谓“八贤王”,不过是在与太子、与其他兄弟争夺继承“大统”的***中,装扮出来迷惑人的“笑面虎”嘴脸。靠此等人去整肃刑部,无异与虎谋皮。果然,没两个月,八阿哥胤禩上了折子,大言不惭地称,刑部大牢经查实,有两名重金买通的“白鸭”,真正的罪犯已捕获归案,相关人员革职查办三十六人,原提狱厅主事、司狱在押,提请圣裁处决。任伯安毫发未动,其他几名“白鸭”照旧关在牢里,只因圣谕停上秋决,还可多活一年。
真是可悲啊!张廷玉在他的后花园里捶胸顿足,仰天吁叹。他把目光投向四阿哥胤祯,原来他对胤祯的孤情寡义、心狠手辣十分反感,也看不起。认为皇位一旦落入此公手中,王道将不复存在,庶民百姓也许将深陷水深火热之中。但是,四阿哥胤祯和胤祥在户部的所作所为,逐步改变了他的看法。
忙了十来天,胤祥对户部部务已了如指掌,遂奏明太子。请太子、胤祯和上书房大臣莅部训诲。
那天,张廷玉和佟国维两位上书房大臣应邀而去,给太子和四爷助威。太子胤礽一行来到户部,也不让门上人通报,沿仪门石甬道款步而入。户部大堂内早黑鸦鸦挤满了人,十三爷胤祥正在训话。太子素来随和友善,示意大家站在人群后面,不去打断老十三讲话。张廷玉稍稍朝前挤了挤,以便听清胤祥的话。
“在坐诸公都是读书人,老十三鲁班门前弄斧了。我认准一条: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千古通理。大清江山,经过历代先皇和当今圣上近百年励精图治,才有今天盛世昌明。可是,现在却出现了一批白蚁、蛀虫。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他拍拍脑瓜,又俯身问前面的人,“啊对对对,叫‘千里金堤,溃于蝼蚁之穴’!户部库银,是国家命脉,如今却被一群蝼蚁蛀空了。皇上因此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胤祥和四阿哥受命追还库银,乃天命在身,少不了对各位大人有些磕磕碰碰……”
张廷玉原来只听说十三爷是个粗鲁莽汉,却不料说起话来也有条有理,掷地有声。
“上梁不正下梁歪,要追还库银,先从户部还起。”胤祥喝了口茶,顺手扒开衣扣,目光如炬,逼视着众人,“人都说户部是清水衙门,原来却都是一窝‘家鼠’。除了员外郎王鸿绪,在坐诸公没有一人没从国库里舀走一瓢,侵吞一份。我这里有份册子,朱天保,你当众念念!”
说完,把册子丢给台下的白面书生朱天保,他兀自走下台在人群中转悠,看看这些“家鼠”的反应。走着走着,胤祥发现了张廷玉,立即上前客气地招呼:
“噢,张相,你来了?”
张廷玉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太子等人也都在后面。老十三朝太子一干人走去。张廷玉仍聚精会神,听朱天保公布的户部部员借债名册:
“……吴佳漠,侍郎,欠银一万四千两;苟走范,员外郎,欠银四千两;尤明堂,员外郎,欠银一万八千两;尹水中,主事,欠银八千五百两。以上户部官员,总共欠库银七十二万九千四百五十八两……”
大堂里像死人发丧般寂静,一个个苍白着脸,早听得口瞪目呆。蓦地,老十三在后面一声喊:
“太子爷、张臣相、佟臣相、四爷到——”
全场顿时齐刷刷立了起来,纷纷叩首道:
“太子爷千岁!千千岁……”
张廷玉、佟国维左右拥着太子胤礽,胤祯、胤祥跟在后面走到了前台。
“罢了,大家都坐下吧!”胤礽满脸带笑,摆了摆手说道,“十三弟,你们只管办你们的事,我和两位臣相过来看看,也算是督阵吧!各位——”他把目光投向下面,“借了库银是一定要还的,国库空了,朝廷拿什么去修河治水赈灾呢!再说,边鄙要再闹个事,拿什么去打仗!覆巢之下无完卵,国家要出事,诸公去何处乘凉?置庶民百姓于何地呢?是不是这个道理?”
太子一番话使气氛和缓下来,大厅里嗡嗡蝇蝇,一片交头接耳窃议之声。胤祥把桌子一擂,大声说:
“怎么样?人人都要还钱。老吴,梁清标尚书奉旨致仕,新尚书施世纶未到任,你就是最大的官,说说看,你的一万多两银子何时还清?”
吴佳漠是个老官僚,按例梁清标撤差,就该轮他当尚书了,早已窝了一肚子火,瓮声瓮气地道:
“银子自然是要还的,十三爷宽限几日,容老夫找个破庵子安置了老小,发散了几百口子家人……”
“吴佳漠,你发什么牢骚!”坐在张廷玉一旁的四爷胤祯,知道镇不住这个老官僚,户部清还就要泡汤,呼一声站了起来,冷笑道,“十三爷叫你带头,成全你的体面,哪里就让你倾家荡产?你有几处房产以为四爷不知道?三棵松宅院,两万银子卖不卖?”
吴佳漠倚老卖老,一拱手道:
“四爷,在朝为官不为官,有几处宅子不足为怪。如此逼债,老夫搜遍二十四史,资治通鉴,没见前朝有过,这还叫‘成全体面’?”
“借债不还,就叫‘成全体面’了?”胤祯阴冷地盯着这个老朽,决心拿他开刀,拔掉钉子,“道理老十三都讲过了,现在我只问你——几时还?”
“我没钱!”
“好!”胤祯面为改色,喝道,“来人!”
“扎!”守候在门外的几个王府侍卫,听四爷招唤,立时闪出四个人来,叉手听命。
“吴佳漠说他家没钱,不能还债。”胤祯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这人向来刻薄,有点不信。你们去顺天府再叫一帮子人,到吴家查看,给他留一处宅子,其余造册呈上交户部发卖——这不就有钱还债了?”
“扎!”
“听明白了?”
“明白了。”
胤祯一挥手:
“去吧!”
那伙人一走,大堂里静得像孝堂,欠债的人个个面如死灰,吴佳漠瘫坐在那儿,再不敢胡来了。胤祯瞟了一眼众人,杀气腾腾地厉声质问:
“还有谁说还不起?我这里准备了几十批人马,顺天府那边也打了招呼——请说!”
沉默让人悬着的心蹦蹦跳,仿佛就要晕厥。终于有人自报还债计划:
“我只有现银四千两,先还;剩下的盘了当铺还清。”
“我的一万两下月还清。”
“我还……”
“卖了一所庄院也还。”
“还……”
“……”
该还债的,十有七八都说话了。张廷玉正在赞叹四阿哥胤祯办事,果然雷厉风行,第一仗战果不错。殊不知胤祯正打算适可而止,说几句安抚的话,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员外郎尤明堂跳了出来,从靴筒里变戏法般抽出一张银票,不阴不阳地道:
“四爷,这是一万八千两银票,我借的一文没花,现在完璧归赵吧。”
胤祯原以为他当场兑现,正要开口表彰,太子胤礽却抢先问道:“我有点不明白,尤明堂,你既花不了钱,当初何必要借?”
“回太子爷的话:这叫借了白借,不借白不借,白借谁不借?如今我清还,得奏明一句话儿:十爷自己还借着二十万库银,却为王鸿绪垫还钱,这清理亏欠,究竟是真清还是假清,求太子爷开导!”
油锅里丢了把火,顿时炸开了。众官议论纷纷,把火烧到了皇子们身上,又有人供出另两位阿哥也有借银。胤祥在一旁早听得心烦意躁,手敲桌面大声喝道:
“谁说是假清?我老十三天不怕地不怕,皇阿哥谁有欠债,和户部官员一样清理!”
王鸿绪是十爷门上人,本以为十爷代清了,无债一身轻,户部整肃过后弄个侍郎九拿十稳。不料被尤明堂疯狗咬了出来,反弄得十阿哥里外不是人。他窝着一肚子火,向胤礽一揖道:
“臣要谏太子一本,不知是这里说好呢,还是——”
“你说吧,”胤礽毫无思想准备,“我并没有要避着人说的事。”
“那好。太子爷您借的四十二万银两何时归还!”
“我借过库银?”胤礽一时目瞪口呆,根本想不起来,在众目睽睽下,嗫嗫嚅嚅说,“我几时借过……陈嘉猷,有这事儿吗?”
“这事不是陈大人经手的,”王鸿绪奸笑一声,“是阿桂总管带着毓庆宫的手谕来借的,太子爷再想想,有没有买过庄院、花园什么的?”
胤礽恍然大悟,买通州花园是借过四十二万两银子,没想到被十弟养的这条老狗捅了出来,当众出丑。清理户部,当一炮竟打在自己头上。他硬着脖子说道:
“好,好吧!我先带个头儿,偿还这四十二万。二位臣相、老四、老十三,你们接着议,我还要进园子给阿玛请安呢!”
说罢,拂袖而去。
皇太子离去,官员们面面相觑。张廷玉深深叹了一口气,也借故先走了。
第12章 东宫之忧
整顿刑部、清理户部亏空的事,两位钦差阿哥轰轰烈烈干了两年,只有张廷玉才深知全都功败垂成,随着康熙在八阿哥胤禩奏折上一道朱批——无可奈何的朱批,而不得不偃旗息鼓,走了过场。
刑部的事,胤禩碰到的对手,恰好是他羽翼下的几位亲兄弟,与任伯安狼狈为奸,几乎查出来的十几名“白鸭”都由姓任的收了贿银,而后孝敬了那几位阿哥。九爷胤榶搞的那个变天账《百官行述》,就是由姓任的秘密封藏,八爷知道了这一点,就只好自认倒霉。原想在刑部干出点成绩让父皇赏识,最后也只好草草收场,给几个难兄难弟圆场擦屁股了。
户部的事,张廷玉认为胤祯、胤祥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尽了最大努力的。他们想为国分忧,为皇上分忧。但他们碰到的对手,是朝廷上下积重难返的吏治现状。像尤明堂那样为白借而借,借了也舍不得花的守贫官吏太少了,像于成龙、施世纶那样的廉吏更是凤毛麟角。上至太子,下至七品县令;左至前朝勋臣,右至本朝部吏,都养成了奢华之风,贪贿之钱不够花天酒地,便向国库伸手挪借。最后那些欠债的勋臣亲贵、白发老翁哭哭啼啼闹到了金銮殿上,御阶之前,康熙还能怎么着,只得让阿灵阿去接管户部,叫胤祯、胤祥悄悄收兵。
阿灵阿走马上任,即明告各省,停止催债。半个月后,又下令开库“周济穷困”京官,发银十万,名曰“养廉”银。风头一变,各省藩库大开,重新得到好处的京官疆吏纷纷上折子称颂阿灵阿如何为朝廷效力,使百姓乐业,感激浩荡皇恩。胤礽自知理亏,索性不再插手户部的事,胤祯、胤祥心中暗自生气。
康熙当然知道扯动荷叶,一塘水急鱼跳之事的首尾。他不动声色,是想先保住户部清欠成果,再在吏治上借丁乔生事件开一开杀戒,惩办一批贪官,为刷新弊政开一个好头。中秋过后,他派李德全去户部查账,国库已经重新亏一千四百万两。正在气头上,张廷玉又送来胤禩、胤榶联名的这份奏折。
心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刑部的成果总要比户部大一点吧!那十几个“宰白鸭”都是有卷在案,还不好查出一批贪赃枉法之徒吗?秋来天气凉了,康熙斜倚在养心殿的暖炕上,兴致勃勃翻看两个皇子的折子,让张廷玉坐在木杌上。看着看着,康熙的脸色徒变,原来折子上写的却是:经查实刑部历届尚书、侍郎都是朝野瞩目的清官,直隶、顺天府及各省臬司衙门,“只有少数几个人作崇”,“遂使国家法司衙门蒙不洁之名”。这两个皇子,还振振有词地说,“至于‘宰白鸭’之案,经查证只有丁乔生一人”,且“原犯丁乔生系五代单传,其妾身孕未明,尚不知是男是女,出于无奈,遂倾家破产贿通刑部司书何某,作弊擅改年龄,换成‘白鸭’。”至于所死女子,并非烈女,乃佃户抵债的奴才。按律,对丁乔生判脊杖发配……
康熙看完奏折,气得手脚冰凉,“唰”地扔在一边,一拳击在案上,把茶杯震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屁话连篇!放屁!放屁……”康熙气得滚下暖炕,冲到养心殿口,还在跺脚大骂。
“皇上,皇上……”张廷玉跟了出来。
“简直是欺负朕……”康熙气得说不出话了。
“皇上息怒。”
“啊,啊。”他抚着自己的心口。
一阵秋风吹来,张廷玉不觉打了个冷噤。他知道此时此刻皇帝心中的失望,是难以言表的。原指望两个最有能耐的皇子、两个钦差出马,能把刑、户二部的事办好,一来伸张法纪,惩治贪官,保住库银,整肃吏治;二来砺练两个皇子的才智,提高他们的人望,以便从中挑选更合适的人作太子,殊不知结果是这样……
冷风一吹,康熙冷静下来,在大臣面前有点失态,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抚着剃得发光的脑门,呆呆望着空寂的大院冲身后的张廷玉说:
“衡臣,这个折子你们看过没有?”
“看过。”
“太子怎么说的?还有马齐、佟国维、陈廷敬,都看过了?你们怎么看?”康熙心事重重,心有旁鹜,说话也显得啰啰嗦嗦。
“皇太子看了没说什么,”张廷玉忧心忡忡回道,“只叫转呈御览。因为委派胤禩办差乃圣躬独裁,也许太子认为是不好插言的。”
“什么不好插言!他明明是在隔岸观火,”康熙冷笑一声,“哪有这种奇事,朕查出一桩‘宰白鸭’冤案,果然就查实一件。其他十几只‘白鸭’哪里去了?朕倒不怕事情闹大,怕的是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说实话!胤礽身为东宫太子,简直就是个窝囊废,胤祯、胤祥天聋地哑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就任凭胤禩和刑部几个阿哥抱成一团,欺君欺父,欺骗朝廷,欺骗世人,你以为朕心里不明白!这才叫人心颤胆寒啦!”
张廷玉想要安慰皇上,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这是皇帝家父子之间的事,臣子怎好插言?
“朕在想,”康熙见张廷玉没有答话,便自慨自叹,“这些皇子生在皇宫,从小饱读圣贤之书,人又不笨,只能说是别有用心!”
“怎么会呢?皇上万不可多心……”
“这些事,你比朕心里更明白。”康熙咬牙切齿一笑,“猫老遭鼠戏,人老招人嫌。朕老了,成了老猫,他们是鼠欺老猫!想着朕不中用了,盼着朕早日归天,好让他们继承大统,兄弟间来个你死我活的争斗!”
张廷玉听得浑身发冷,好像抽出了骨髓。历史上多少弑君篡位、兄弟阋墙、母杀子、子杀母的宫廷悲剧,一一浮现在眼前。他能领会此时康熙心境的悲凉,他能说什么?安慰,进谏,为救皇室于震荡,庶民于水火,干脆再来个“献策安邦”……他正在冥思苦想,一阵秋风袭来,他打了个哆嗦,抱紧了袍子。
“万岁爷——”副总管太监邢年从东厢出来,见康熙和张廷玉站在殿门风口儿上,风把衣袍吹得老高,急急取出一袭玄狐镶边夹斗篷过来,披到皇上身上道,“外头风大,万岁爷当心着凉呵。”
“朕心里火着呢!”康熙把斗篷摘了下来,递给张廷玉道,“这斗篷朕赐给你——在养心殿当值也好披一披。朕虽上了年纪,身子骨似乎比你张廷玉还略好些。”他又转对太监,“邢年,去毓庆宫把王掞、朱天保叫来,带着太子的授课本子,朕要查考胤礽的学业!”
“扎!”
张英离开毓庆宫去上书房做宰相以后,就是王掞接着做太子胤礽的师傅。王掞比张英只小七八岁,所以也是花甲之年的垂垂老臣了。他学富五车,却又近视、固执得不近情理。他应召前来,在养心殿内就连连磕头,口喊“万岁”,其实这时康熙并不在殿上,而在东暖阁。康熙大笑着把他唤进暖阁,要李德全去眼镜库挑一副眼镜赏他,眼睛就瞅着张廷玉说:“这位老王头,跟你令尊一样,也是该致休了,太子说人手少,就留了下来,误了他的天年。老王啊——”他这才转过头去,“这是太子的意思,你可不能怪朕。”
“言之差矣!”王掞接过李太监递给的眼镜,戴上,正容道,“皇上乃天下圣君,太子为天下国储,本是共体连肢血肉不分,岂有分开说的?皇上、太子对老奴的知遇之恩,奴才也顾不得颐养天年了。”
康熙叫王掞来,本想问问太子最近常在宫内与侍卫宴饮之事,一见王掞开口闭口“皇上、太子共体连肢”,便不好深谈,倒是王掞提出最近东宫全部换了侍卫,有违常规的黠问。康熙装糊涂道:
“换了吗?佟国维兼领侍卫内大臣,如若真换了,他有这个权。”
王掞一时瞠目结舌。康熙接着道:
“朕八月十九离京去承德避暑山庄,你身体不济,就不必跟班太子去了。现在刑部王士祯出缺,满尚书桑泰尔也要出缺。朕想,你的太子太傅不动,再加一个刑部尚书实缺,也算补偿吧!上任之事不急,待朕从承德回銮后视情形再定。”
王掞跪谢过龙恩,心里却是犯愁:今天圣上怎么了?要把我跟太子分开,却又不把我打入冷宫,太子未来命运究竟如何,这是他所关心的。
“衡臣,”康熙不再理睬王掞,转对张廷玉说,“你把八阿哥递的折子拿来,朕要朱批。”
“是,”张廷玉回应一声,忙到正殿取来折子。康熙略一凝神,提笔醮了朱砂,风行雨骤写道:
览奏心慰之至。但愿所奏是实。惟处分似觉轻缓,尔素性如此,朕
不以为怪。提狱官麻进吾得赃卖命,原拟绞决,应改斩立决。司官周德
明、刘芳等十七人,应革职永不致用。桑泰尔、唐赍成失察之罪仅拟革
职留任,亦属失当,着二人革职,发往西宁军前效力。所遗刑部尚书一
差,着由太子太傅、大学士王掞实补,满员另拟。
钦此!
康熙撂一眼王掞,把诏书递了过去,说道:
“朕要借重你这幅老骨头——你去主持刑部吧!刑杀失当,上干天怒人怨,再不能出现‘宰白鸭’之惨剧,你好事为之,有什么难处告诉朕。”
王掞捧了谕旨,谢过隆恩,踉踉跄跄走了出来,心里品不出何种滋味。好像皇上不要他再管东宫的事了,却又不免他太子太傅。他蓦然想起《春秋》云:
“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
王掞刚退出去,年刚二十出头的朱天保走了进来。张廷玉是头一次看到这个太子跟前的“红人”,年纪这么轻却在太子跟前三年了。看他身材修长,一脸英气,言谈举上均十分得当。
“臣,朱天保叩见圣驾!”说完,跪伏在地静待问话。
“朕听说一些事,你老老实回答!”康熙板着面孔冷冷地问,“五月端节和七月孟兰节,太子在毓庆宫宴请侍卫,有这事没有?”
“有。”
“都请什么人啦?”
“有兵部尚书耿额、侍卫鄂善、齐世武、托合齐等人,并无外臣。就是耿额,也是皇上指定的东宫侍卫。”
“那王掞和你怎么没有与筵?”
“王掞身体不适,奴才正在户部办差……”
“太子为什么要这样?酒宴上都说了些什么?”
康熙连珠炮似地发问,令站在一旁的张廷玉也心惊肉跳。至此,他完全意识到太子胤礽在康熙心目中的国储地位彻底丧失了,且引起了康熙的猜忌与凝惑。
“皇上,”朱天保仰脸一揖,义无反顾地道,“您待太子恩深义重,太子待您情感于心。近年来不知从何处飞出流言,说太子曾出怨言,当了‘四十年老太子’,其实太子原话是:‘为太子近四十年,于天下军国大事毫无建树,愧对父皇朝夕训诲’——前者断章取义,此二语相去何其远。皇上英明,岂不知父子相疑,其家不祥,君臣相疑,其国多难。此等流言,臣疑心有小人从中有意挑拨……”
“朱天保!”张廷玉出于对可畏后生的爱护和关心,提醒说,“你是跟当今万岁说话,小心失仪!”
“也许讹传吧。”康熙对这个忠于“小主子”的楞头青也另眼相看了,鼓励道,“你只管说下去。”
“皇太子深受圣眷,比之前朝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阿哥干政,动辄以钦差视事,位高权重,太子处参赞之位,无其节制之力,此谓政出多门,也是历朝所不曾有。臣工中一旦小人乱政,依附门墙,与太子抗衡,阿哥们居权日久,起觊觎之心,内蓄党羽,外结匪徒,万岁万年之后将于之奈何?”
张廷玉被朱天保一席话震得大汗淋漓,这是他早就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冷眼旁观,洞若观火,他其实早为康熙朝的未来担心。廉颇老矣,毕竟康熙是六十几岁的人了,且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太子一废,众阿哥为争夺“国储”将有一场生死拼杀!不废太子,可如今的太子能扶得起来吗?天资聪颖的康熙一定也深知这一点,成了他一块不可告人的心病。
可谁敢捅破这层薄纸?
朱天保捅破了,康熙没动雷霆之怒,倒是极平淡地说道:“前明皇子分封采邑,都成了废物,结果李自成破了北京,谁也帮不上忙。依大清祖制,让阿哥们任事办差,增长些才干,还是利多弊少——前者是落水出石的法子,后者是水涨船高,究竟哪个法子好?”
康熙一副深思熟虑之态,他的话不仅令朱天保,也令张廷玉目瞪口呆,如泥塑木雕。康熙却兀自自问自答地说了下去:
“朕的法子有没有弊端?有的!最怕阿哥结党,各自为政。所以朕要太子学习古之圣君驾驭之法,又要阿哥们砺练忠君——有此两条,朕身后之事就不愁。倘太子无能也不怕,反正继承大统的还是爱新觉罗氏人。永乐比建文强,难道永乐继位就不是朱元璋天下了?”
此言既出,张廷玉、朱天保听得毛骨悚然,康熙却呵呵一笑道:
“朱天保,你在东宫,尽心服侍太子,朕盼着太子做个后来居上的好皇帝。但照你说的不成!阿哥们都去养尊处优,只留一个太子,国家一旦有事,再出个李自成、王自成什么的,连个帮手都没有,那还不唱出霸王别姬的悲剧?”他冲朱天保摆摆手,“你道乏吧!”
朱天保走后,偌大的养心殿静如古刹,好久好久,康熙和张廷玉都没说话。最后,康熙打着呵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张廷玉说:
“朕今日这些个话,你会觉得无骨肉之情,其实骨肉赙那是庶民百姓之事,天家,自古本无骨肉情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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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宰相不好色
在朝廷呆的时间长了,张廷玉冷眼旁观,对太子与众皇子之间的党同伐异,为争夺皇位继承权而进行的愈演愈烈的斗争,已了如指掌。
在三十多个皇子中,大体分为三派:支持太子胤礽的被朝野暗中称之为“***”,其中包括最精明能干、办事最有魄力的四阿哥胤祯、十三阿哥胤祥、十八阿哥胤衸等人;被称之为“贤王”的八阿哥胤禩,是与太子争权最有实力的另一派,麾下有九阿哥胤榶、十阿哥胤礻我、十四阿哥胤禵等;第三派是势单力孤的大阿哥胤褆,他下面就两个态度暧昧的三阿哥胤祉、七阿哥胤祐,没有真心实意的帮手,但毕竟是老大。
自从知道四阿哥胤祯、十三阿哥胤祥在户部的果敢作为,八阿哥胤禩在刑部与九、十、十四阿哥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贪赃枉法捉弄皇上;目睹了皇上对胤禩等皇子的愤怒与失望,对太子胤礽恨铁不成钢的忧怨,张廷玉便心知肚明:太子的未来扑朔迷离,大清江山将落入谁手尚须待以时日才会明了。
在政局未明之前,张廷玉恪守自己给自己订的一条金科玉律:诚诚恳恳辅佐皇上,为国为民分忧,决不参予“***”、“贤王党”、“老大党”之间,任何避着康熙拉帮树派结党营私的斗争!他觉得,在康熙未驾崩之前,无论去帮哪一派都只会越帮越乱。
尽管外面拉拉扯扯,吃吃喝喝,串门串府搞得热火朝天,也有皇子上他府上表示亲热,套套近乎,施以封官许愿小恩小惠,他都不为所动,每天照样按时去上书房入值,跟康熙形影不离。
在张廷玉的心目中,康熙并不是一些谀臣献媚所称颂的“万世明君”、“聪颖睿智”、“英明卓绝”那么伟大,他也有常人所有的弱点——比如生活的腐化、贪恋女色、后妃太多,以至生下三十几个皇子、二十多个格格,现在儿孙数百人,连他自己都认不全,也搞不清,究竟这其中哪些是他自己的血脉,哪些是野种。人无完人,说到底,康熙在历代皇帝中还是比较聪智、爱民、务实的君主。耳濡目染,张廷玉对此深有所感。
比如康熙四十三年十一月丁酉朔,出现日蚀。那时张廷玉陪康熙视察永定河,立即起驾还銮,回到紫禁城,康熙登上天文台,亲自以仪器测定日蚀与钦天监测定的七政历不符,钦天监官只好请罪免职。
接着,湖广巡抚刘殿衡建御书楼,高高兴兴上折子表功,康熙在折子上严厉批曰:建御书楼徒然糜费钱财,此后严禁藉修建侵帑累民者。其爱民之心溢于言表。时,四川陕西总督博霁疏参凉州总兵官魏勋年老,康熙让张廷玉拟旨申斥曰:“魏勋前有军功,与师帝宾、麦良玺、潘育龙俱系旧臣,难得,何可耶?”对边鄙之地一个总兵,其功过都如此了解,爱护倍加。
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年,已年近六旬的康熙,每年多半时间都在外巡幸,督促疏濬治河工程,了解民间疾苦,及时拨粮赈济受灾地区。
两次南巡,张廷玉都陪驾在康熙左右。四十四年那一次,还是早春二月,北方大地尚是冰封雪冻,康熙便冒着严寒,启驾南巡阅河。他嘱张廷玉拟诏曰:
朕留意河防,屡行阅视,获告成功。兹黄水畅流,尚须察验形势,
即巡河南下。所至勿缮行宫,其有科敛累民者,以军法治罪。
在凛烈寒风中,张廷玉陪康熙站在船头上,目不转睛远眺滚滚黄河,千里堤防,发现问题,便停船靠岸,召见地方疆吏,亲授治河方略。入夜,不是住在御船上,就到附近州府衙门投宿,有时还住乡下小镇的饭店。这位年迈的皇帝,不再像年轻,也不像中年气旺,以巡河为由到处游山玩水,入跸行宫,大讲排场,累及州府和各县,迎来送往,花费下面不少银钱和精力。三月,御驾抵山东,康熙告诫抚臣道:
“百姓欢迎道左者日数十万人,计日回銮,正当麦秀,其各务稼穑,毋致妨农。”
每天有数十万庶民百姓沿河夹道欢迎康熙,张廷玉知道康熙在人们心目中,威望日隆。这位老皇帝,似乎一旦离开了宫廷禁帏,便忘掉了不争气的太子和勾心斗角,让他不得安生的诸皇子。他和张廷玉、陈廷敬等几个近臣和沿途疆吏,共磋国计民生。张廷玉则日理万机,及时审阅从朝廷、从全国各地用千里快马传递来的奏折、呈文。一般的由他作出批复,呈皇帝过目,以谕旨或诏书,再转发朝廷各部和各省、州府衙门。
四月,康熙到达此次南巡最后一站——杭州,在杭州检阅满、汉驻军,在太平盛世砺练兵将意志,鼓舞兵民士气。诏赦山东、江苏、浙江、福建等省死罪,减为徒刑。并诏免直隶、江南、湖广、广东等省四十六州县灾赋,湖广次年赋额及历年逋赋全免。
四月底回銮驻跸江宁,自然还是下榻江南织造廨署曹寅的“大观园”,康熙还是把致休大学士张英召来,张廷玉父子离别有年,久别重聚,有说不出的欢乐和愉悦。康熙上了年纪,更添几分怀旧之情。
数日留连于“大观园”的楼台亭榭,这是数月风尘仆仆的巡视后的一次休整。
这天,张英陪康熙在绿静榭下棋,旁边有张廷玉、陈廷敬和曹寅父子观阵。张英下了一着险棋,康熙提起一匹马就要“将军”,瞅着老张英笑说:
“张老先生,想不到你年届古稀,倒还是老谋深算,脑瓜子比朕还好使!”
“哪里哪里,”张英明知康熙的“马”下去,必定把他“将”死,为博龙颜一欢,故装糊涂道,“皇上睿智,明察秋毫,老朽已力不从心。”
康熙果然下“挂角马”,将老臣子“将”死。张英故作无奈,抚掌笑道:
“皇上,老朽已不中用,让年轻人来陪驾吧!”
康熙将棋枰一推说:
“不下了,又是几年不见,都坐下来谈谈家常吧。哎——”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你们桐城也算人杰地灵,宰相世家,文人咸集,还出了个什么桐城派领袖人物。啊,是叫方苞吧!朕赦免了他,他在家还安分?”
“皇上赦免了方望溪?”张英有点惊讶。
“是呀,还是看在贵公子衡臣的面子上。”
“他没回桐城呀!”
“没回桐城?”
“听他家人说,他还关在刑部大牢!”
“不会吧,”康熙回头对张廷玉说,“衡臣回京后去刑部查一查。王掞老糊涂了么?朕是亲自赐旨给他的呀,要他放了桐城那个‘文曲星’。”
“遵旨。”张廷玉躬身领到口谕,复又安慰康熙,“既然皇上有口谕,方苞定是放了。文人雅士,不回家乡,羁留在外也不一定。”
“皇上,”张英邀请道,“皇上如有雅兴,老朽斗胆恭请圣驾去桐城一游,蔽庐虽简,亦篷筚生辉。”
“朕想去,可路途遥远,乘船换车,劳民伤财,太给你六尺巷添乱了。”康熙连连摇头,“不去了,不去了。再说,朕急着回銮,还要去塞外巡视阅牧呢。”
“皇上四处巡幸,圣躬劬劳,”张英赤诚进谏道,“要多多保重圣安,有些事让廷玉他们年轻人去跑。”
“也是,”康熙见曹寅父子坐在一边,始终没说话,转脸问道,“听说府上又添了个小孙子?”
曹寅笑得合不拢嘴地回道:
“是,恭谢圣上眷询。”
“起了个什么名字?”
“贱号雪芹。”
“曹雪芹,这名字好。”康熙想了想复笑道,“只是多了一点脂粉气。抱来给朕看看!”
“是。”曹雪芹的父亲曹頫,乐癫癫地疯跑开去,一会儿,怀里抱着个刚出生几个月的婴儿跑了回来。跪在地上,把婴儿举在皇上跟前。
康熙饶有兴致地观赏这个小生命,伸手去抚那张圆圆的,红喷喷的小脸蛋,呵呵笑道:
“嗬,小雪芹,长大了做什么?像爷爷、父亲当江南织造,还是学张家父子到朝廷做官,或者像桐城的方什么苞,去做文学家,不过千万别写讥讽朝廷的文字啊!到那时,我这个皇上不在了,谁也保不住你的小脑袋啊!咳,你这小家伙是有幸的,朕自己的小孙子一大帮,朕还没有这样抚摸过他们哟!天家寡情,天家寡情!哪如田舍郎男耕女织,儿孙绕膝,享尽天伦之乐呢!”
说到此,康熙触景生情,两眼泪珠。大概又想起了他那些表面恭恭敬敬,万岁长万岁短,背地里巴不得他两腿一抻把皇位传下的不孝皇子们。
曹寅看在眼里,立即示意頫儿把雪芹抱走。曹寅虽身为织造,其实也是文学中人,常与张英、陈元龙、姚鼐之流饮聚唱和。他想搏康熙一乐,笑道:
“万岁爷,我有一巧对,不知是否愿闻?”
康熙兀自打了个愣怔,把心中的不快排解开,说道:“但说无妨!”于是曹寅说出一个巧对:
我自注经经注我,
人非磨墨墨磨人。
康熙笑道:“这算什么巧,朕都能胡凑一对。”于是说:
我求壮艾三年药,
汝似黄瓜五月生。
“圣上以经书、乐府成句,真可谓妙对。”张廷玉从一旁插言道,“下臣也有一对,戏集乐府云。”
背画天图,子星历历;
东升日影,鸡黄团团。
“好!”康熙兴致渐浓,“衡臣,朕跟你来一个急就对好不好?”
“圣上才思飞捷,”张廷玉拱手退让,“下臣不敢!”
“哦,朕知道,”康熙笑了笑,瞅着他们父子俩,“你是怕得罪不起我这老头子。那你跟令尊急对,是父赢,是子赢,朕都有赏!”
曹寅父子在一旁擂鼓助威,张英和张廷玉父子不得不起身向康熙揖一揖,齐道:“那就献丑了。”
康熙道:“张老先生出上对,衡臣急就下对,谁来得快就算谁赢,朕给你们当裁判。”
于是,这对父子相视一笑,便急风骤雨“急对”开了:
“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是闻也非达也;”
“虽得之必失之。”
“处士横议;”
“隐者放言。”
“修其天爵;”
“教以人伦。”
“吾斯未之能信;”
“人皆有所不为。”
“武王烈;”
“太甲贤。”
“子路;”
“申枨。”
“狼戾;”
“虎贲。”
“六尺巷;”
“七里湾。”
“礼;”
“乐。”
“五经;”
“四书。”
“唐四杰王杨卢骆;”
“宋五子周程张朱。”
“春秋传;”
“山海经。”
“冯妇;”
“王男。”
“……”
“好了,好了,”康熙抚掌大笑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张英、张廷玉父子皆有赏!”
张英父子席地而拜道:
“谢圣上隆恩!”
在坐的陈廷敬、曹寅父子已是赞叹不已,奉迎着康熙呵呵笑个不止。康熙高兴起来,立即降旨,赐在籍大学士张英、陈廷敬各白金千两,赐大学士马齐皇舆表,赐已故大学士高士奇谥文恪。并亲题“圣迹遗徽”匾额赐青浦孔氏,御书季札、董仲舒、焦先、周敦颐、苏轼、范仲淹、欧阳修、胡安国、米芾、宗泽、陆秀夫各匾额悬其祠。至于对张廷玉的赏赐,那是回銮以后到了北京,一天下值时,康熙问张廷玉道:
“衡臣,朕在江宁允诺赏你,你想要点什么?”
“谢皇上隆恩,下臣有吃有穿,什么也不缺。”
“你呀,”康熙对张廷玉不贪财,不好美色,早有所闻,故打趣道,“听说如夫人要为你纳一小妾,你一拖再拖,是不是?”
“回圣上,”张廷玉面红耳赤地说,“由夫人作主,去年中秋,还是把小妾纳了。”
“唔,好呀,你再不纳,朕就要在宫内挑一美女赐给你这迂夫子了。”
“下臣不敢。”
“究竟是不想要,还是不敢?”
“不想要,也不敢。”
“口是心非。“
“下臣夫人贤慧,有她足矣!“
“啊,是这样。”康熙想了想说,“衡臣,圣纸、朱笔侍候!”
张廷玉不知皇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大事,要立即御制诏旨,连忙亲自展开黄绢圣纸、碾磨朱砂、把朱笔送到康熙手中,康熙提笔醮满朱砂,忽又回头问:
“衡臣,你那小妾叫啥名字?”
“不敢,小名紫桐。”
“好,紫桐,紫桐。”他沉吟着写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上书房大臣、大学士张廷玉,治家严谨。如夫
人王氏相夫教子,温良贤淑可称表率,其妾紫桐善解人意,妻妾和睦,家
室温馨,特敕封张王氏为二品夫人,承续三代。封张氏紫桐为三品淑人,承
续二代。
钦此
康熙写完,搁了笔,自我欣赏地看了一遍,自言自语地道:“这是朕近来下的一道最有意思的圣旨了。”转对张廷玉朗声说道:
“张廷玉接旨!”
张廷玉懵头懵脑,弄不清降的是一道什么旨,拍拍马蹄袖,跪在康熙膝前。康熙把卷成一轴的“圣旨”交给他,吩咐道,“回家再展开。”
“是,遵旨!”
“你还不谢朕!”
“谢万岁隆恩。”
“去吧!”
张廷玉怀揣康熙突发奇想赐给他的一道圣旨,出了禁宫,坐到车上想:是道什么圣旨?还要晋升微臣的品级?已经是当朝宰相、大学士,还指望升什么?又不是皇室宗亲,连旗人也不是,还能封贝子、贝勒、亲王不成?他连连摇头,嘀嘀咕咕自言自语:“那是不可能的,连想都不该去想。”心里却似猫爪子一阵乱抓,只想展开看看圣旨写的什么。但皇上说了要回家才能展阅,他当然不敢有违圣命,只好一股劲儿催车夫:
“快,快!”
“已经很快了。”老车夫回了回头,诧异老爷今天怎么了,嘴上却比马儿步子快地唠唠叨叨,“老骡子老马,不能再快了。老爷,我早说过府上要换几匹岁小力壮的马,可夫人太省,舍不得花钱。”
“不是夫人舍不得花,”张廷玉向老车夫解释,“如今家大人多,全凭老爷一份奉银,夫人难当这个家呀。你们下人要多多体谅。”
“是,老爷。那您——”
“我不催了。”
“那就信马由缰——驾!”
四匹倒有两匹早该致休的瘸腿的四尺长车,终于在宰相府门前停住了。张廷玉撩袍子下车时,随口冲老车夫吩咐说道:
“看来,那两匹老马是该致休了。这样吧,明天你就套两匹马好了。”
“那不行!四辕怎么能改为两辕呢?”
“怎么不能?”张廷玉正朝大门里走去,回头盯着老车夫问。
“老爷是宰相,怎么能乘两辕马车?看看人家六部侍郎、尚书,哪一个不是四匹高头大马的四尺长车?这是皇家的定制,老爷您可不能破了这个规矩……府上要硬是拿不出银子,奴才可以拿半辈子的积蓄,先去买一匹马好歹换上。横竖奴才一张肩膀抬巴嘴,银子留着也没用,两脚一抻,还怕夫人不赏奴才一幅倌材板子……”
老车夫还在唠叨,张廷玉泪水夺眶而出。这老车夫是父亲做了宰相后,从家乡桐城觅来的,来时听说才二十多岁,现在都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他生活节俭,平日发给他的奉银,纂在手上一个也舍不得花,现在却要拿积蓄为他买马,为的就是给主子争个脸面。多么善良朴实的老人啊!要告诉家里所有人,把他当张家叔伯亲人般对待。一路想着,走进了二门,见夫人和紫桐、乳母领着已经七岁的小儿子若渟、十四岁的若霭、十岁的若澄,夫人怀里还抱着两岁的女儿若鸿,在院坪里玩耍。几名青春年少的丫环,跟三个大小子,捉迷藏,嘻嘻哈哈,疯跑笑闹,一派家居的融融乐乐气氛。
张廷玉被眼前的氛围感染了,他突然想起皇上兴之所致颁给他的圣旨,脑袋里猛一亮堂:一定是颁给夫人和紫桐的,皇帝动笔前不还问过小妾叫什么名字吗?对,一定是这样。他一脚踏进二门便扯着嗓子大叫:
“圣旨到——”
夫人王氏生在书香世家,父亲王士祯在朝为官,自然见惯此种场面,闻听圣旨到便立即将鸿儿交给奶妈,率先跪在硪卵石铺花的地面上,连连磕头高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紫桐和三个小家伙,却站在那儿发愣。紫桐心里想的是,平日圣旨到,跪在地上接旨的是老爷,现在老爷站在那儿干什么?
张廷玉叫了一声:
“紫桐,还不跪下接旨!”
紫桐却说:
“该跪下的是您呀,老爷!”
“跪下!”张廷玉一板正经地喊。
“好吧,要跪就跪!”紫桐拉着若霭、若澄、若渟全跪下了,几个笑闹着的丫环也跪伏一旁。
这时,张廷玉才展开圣旨,一字一句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上书房大臣、大学士张廷玉,治家严谨。如夫
人王氏相夫教子,温良贤淑可称表率,其妾紫桐善解人意,妻妾和睦,
家室温馨,特敕封张王氏为二品夫人,承续三代。封张氏紫桐为三品淑
人,承续二代。
钦此
念完了圣旨,张廷玉还呆呆地站在那儿,仿佛不相信似地又重复着看了一遍圣旨:夫人王氏被圣上封为二品夫人尤可说,就连纳妾不到一年的紫桐也封了三品淑人?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信不过自己的嘴巴。明明这都是圣旨上写着的,由他的嘴念出了的。皇恩浩荡,竟如此沐浴到他的家人,他感激泪淋……
耳边听到夫人王氏一遍又一遍大呼:
“叩谢皇上隆恩,臣妇恭祝皇上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却不见紫桐谢恩,张廷玉猛省过来,正色道:
“紫桐,还不谢浩浩皇恩!”
“老爷,您搞错了!”紫桐跪直了身子,笑得那杨柳细腰前俯后摆,左晃右摇地道,“皇上跟您开了个玩笑,把您当成了太监,是不是?”
“把老爷当成了太监?”张廷玉一愣。
“正是!”
“此话怎说?”
“平日来府上传圣旨,都是老太监李德全是不是?”
“是呀。”张廷玉似有省悟。
“今天皇上为何要您自传圣旨?是宫里派不出太监了?当然不是……”紫桐笑得格格喘不过气来,“他为什么要您,要您……哈哈哈……”
“他把我当成了太监?”
“皇上的玩笑是——要您今后在夫人面前,像太监一样老老实实,言听计从……哈哈哈……”
二品夫人王氏也跪在那儿抿嘴闷笑,她也领会这的确是圣上开的玩笑了。历朝历代都由内务府太监传旨,哪有让一个当朝宰相捧着一轴圣旨上门的。
张廷玉也在心里嘿嘿嘿发笑,难怪皇上吩咐要他回家后再检阅圣旨,而且皇上从拟旨,卷起黄绢打发他走,那么诡谲,那么匆匆,显然是康熙给他开了个十分友善、知心的玩笑了。换了个生分一点的臣子,哪怕就是他的亲皇子,他也是不会开如此有违“老祖宗规矩”的玩笑的。一种天高地阔的君臣之爱,一种绵绵海深的知遇之恩,使张廷玉不能自己。他突然擦了擦溢出的热泪,冲紫桐和夫人大声言道:
“当今圣上不把下臣当外人,跟微臣开此善意玩笑,尔等从今往后教子教孙,要牢记浩荡皇恩,修身齐家,相夫教子,支持微臣宵食旰兮,在朝廷为皇上效力。王氏二品夫人、紫桐三品淑人,还不快快接旨!”
王氏和紫桐都伸出了手,一起接过圣旨。紫桐轻轻揩却笑出的泪水,把圣旨卷了起来,**地随夫人一道,再次跪拜称颂:
“谢万岁隆恩!谢万岁隆恩……”
接过圣旨,夫妻、父子和家人,一道回到花厅。张廷玉坐下,丫环们侍候他净过手脸,刚端起一杯热茶,就听厅外闹哄哄的。原来府邸五十多名总管、家仆、佣人、丫头,都听到了喜讯儿,既然夫人封了二品夫人、二奶奶封了三品淑人,这是天大的喜事,他们齐刷刷跪在二品夫人和三品淑人跟前,又拜又贺,就为的讨赏。
“老爷功德,夫人贤慧,洪福齐天;二奶奶心好,也有了好报,奴才们祝二品夫人、三品淑人慈怀永驻,老爷一家和睦,万事遂意!”
“都起来吧,起来吧!”王氏夫人满脸带笑地说,“这一大家子料理理得这么好,都有你们一份功劳。她二奶奶——去……”
紫桐打断说:
“夫人,您还是叫我紫桐吧,这‘二奶奶’听来多别扭。”她又转对众人,“就是你们,当初叫我什么就还是叫什么吧。不要什么几品几品的叫‘淑人’,好不好?紫桐拜托了!”
“你呀,就别搅和了。”夫人说,“去,打开我的粉妆箱,下层靠里,麂皮囊里有几十两银子,还是父母给四个小外孙洗三朝送的礼金,都拿了来赏给他们。”
“夫人,”紫桐犹豫着,欲走又回,“还是拿我那几十两私房钱吧。”
“别啰嗦了,快去!”
紫桐刚走,老车夫从长袍褂口袋里摸摸索索,提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布袋子,提着掂了掂,上前一步,交给王氏夫人,又啰嗦着说开了:
“女主子,奴才知道您手紧,日子过得不容易。可老爷那辆马车,的确是要换一两匹马了。其中有一匹又瘦又丑,连夜料都不肯吃。一十六条马腿,瘸了四条,要是把老爷颠下车来,奴才可没法交代……这是老奴的积蓄,您都拿去,再凑合点钱,好歹买一两匹好马。”
夫人泪盈满眶地推辞着说:
“不行不行,怎么能收你老人家的钱?”
紫桐风风火火提着麂皮袋子来了,正要给家人分银子,所有家人又都跪了下去,不约而同地说:
“夫人、淑人,赏银先存您手上,给老爷买马吧!”
“是呀,先买马!”
“什么时候有了银子,再赏不迟。”
张廷玉两袖清风,治家严谨,却落得在下人面前如此尴尬,他一脸愧色地把老老少少家人一个一个扶了起来,边扶边说:
“各位起来,起来,赏银都拿去!老车官你也不必把积蓄拿出来了。老爷我有了买马的银子!”
“老爷,”紫桐一笑,“什么时候您也收了人家的冰敬、炭敬不成?”
王夫人也以似信非信的目光瞅着他。
“不是不是,”张廷玉振振有词地道,“在江宁,皇上恩赐父亲一千两白金,父母在乡下粗茶淡饭,哪里花得了那么多银钱?他叹惜儿子们各家各户在京,怕生活上过于拮据,就给每个儿子平分了各二百两,是,二百两,老爷买马不就有钱了吗?”
他说得头头是道,但心里仍是底气不足。因为父亲给他的二百两白金,是因为孙子日渐长大,要他为三个小家伙延请一名教席。现在他把钱花了,教席请不成,就只能辛苦自己了。每天下值,晚上教儿子两个钟头。
这些,他不好意思说出来,夫人、淑人和家人,见老爷有了钱,也就乐得皆大欢喜。
可是,没想到,康熙四十六年随驾皇上南巡阅河,在江宁曹寅廨署再一次见到父亲时,年届七十的父亲身体已大不如前了。那次,康熙为了显露他文韬武略的赫赫功绩和老当益壮的体魄,在长江的大风大浪里,射杀了一头两百多斤重的江豚,一时振奋朝野,传为佳话。
然而,七十岁的父亲,已经无力陪侍皇上去再作太湖、杭州之游了。在江宁拜别父亲时,心里空落落的,他仿佛有某种预感,预感到在生之日父子很难再聚首慰情了。他嘱咐陪同父亲来的家人,早早送父亲回乡。
果然,此次康熙帝南巡回銮,张廷玉回到家,就听刚从桐城探亲回来的小弟廷瑑说,父亲已身染小恙。
第15章 中秋赏月皇子动武
康熙南巡回到北京,已是七夕,一连下了几场透雨,秋风渐起,五谷登场。年年这时候,朝廷有两件大事必办:一是督促各省及时收纳粮款;二是要勾决在押的人犯。这些日子,张廷玉一天忙到黑,根本没时间去考虑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的健康状况了。
就是皇上,也从畅春园回驾紫禁城,住到养心殿。赶着节气祭了天坛,拜了明殿,白天接见群臣,时不时与太子、上书房大臣参酌,晚上还得秉烛仔细披阅刑狱奏折,所以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毕竟人命不如别的,是马虎不得的!
到八月上旬,总算将盛暑南巡积压的的文案料理得差不多了。中秋佳节前一天上午,康熙把张廷玉叫到养心殿暖阁,口授了一纸诏书。诏曰:
顷以江、浙旱灾,随命减税、蠲逋、截漕。其江、浙两省明年应
出丁钱,悉予蠲免。被灾之处,并免正赋。使一年之内,小民绝迹公
庭,优游作息,副朕惠爱黎元至意。
康熙从张廷玉手中接过拟稿,满意地欣赏着那一丝不苟、工工整整的颜体小楷,内心赞叹其书如人,正于当年老张英,可镂可镌。他今天心情颇好,且事已办完,才有闲情逸致来欣赏每天在身边的臣工的书法。他没流露对书法的嘉许,溜了一遍文稿,措词达意,都符合他“惠爱黎元”的原旨,点头说:
“拿去发了吧!”
“是。”张廷玉接过诏书欲走,康熙又道:
“下午你就不必来了,明天是中秋佳节,你在家与妻妾们团聚团聚,这些日子也把你累苦了。”
“谢皇上恩典。”
张廷玉走后,康熙这才松懈下来,独自一人在养心殿优哉游哉,养养身心。中秋佳节,年年有成例可循,自然不必再费力操心。礼部遵旨大赦天下,凡五十以上老人皆可分得一份月饼,加酒饭赏赐。宫里宫处,早早儿就张灯结彩,街头上摆满月饼、寿桃,还蒸出一笼一笼的红顶大馒头。六宫两千多名太监、宫女,穿梭儿进进出出,喜气洋洋地忙碌了好几天。
这天,康熙一大早起来,宫女们侍候他穿戴整齐,便带了鄂伦岱、刘铁成一干侍卫,由副总管太监邢年在前面哟喝开道,一一至天穹殿、钟粹宫、钦安殿、斗坛等地拈香。进了早膳,便到乾清宫接受百官朝贺。
康熙对此并无兴趣。无非是说来不牙痛的歌功颂德,根本不可能的“万寿无疆赋”,老一套的“河青海宴”、“黄童白叟永享盛世承平之福”等等,最后一场“赐宴”,足足折腾到下午申时。
进了晚膳,康熙略事休息,倚在暖炕上打了个盹。酉牌时分,李德全领着养心殿六十多名苏拉太监、宫女,卟嗵卟嗵跪了一大片。
李德全边磕头边笑嘻嘻地说:
“圣上有福,今儿个月盘儿贼圆,九天没一丝儿云彩,太子爷,阿哥们和贵主儿们都在御花园候着了。刚才太子爷要奴才请旨:有的阿哥想把皇孙也带进来,”他偷眼看看皇帝表情,“不知万岁爷的意思……”
“不用了!”康熙从暖炕上磨下来,伸着胳膊让太监服侍换袍褂,说道,“三十几个皇子,几百个皇孙,加上公主、郡主、格格、乳母、丫头、老婆子也跟进来,少说也上千人,是叫朕去赏月呢,还是去听他们吵闹?”他大概想起了在江宁曹寅家里,添了一个叫什么“雪芹”的孙子,全家欢天喜地。这次去,那个“雪芹儿”有了两岁,长得胖乎乎的煞是可爱,竟“啊啊耶耶”的牙牙学语了,连他都忍不住要抱起亲亲。真是物以稀为贵,曹家就两三个孙子,当然都视若掌上明珠。可他上百个孙子里面,去爱谁呢?亲了这个没亲那个,说不定还要惹出一堆麻烦。真是,天家绝人情啊!
康熙的乘舆抬进了御花园。因属大会六宫,所以各宫太监、宫女除了留下一半守值,其余都早早跟着各自主子赶来迎驾了。放眼望去,东面以钮祜禄氏贵妃为首,依次是蕙妃纳兰氏、荣妃马佳氏、德妃乌雅氏、宜妃郭络罗氏、成妃戴佳氏、定妃万琉哈氏、密妃王氏、勤妃陈氏、襄妃高氏,还有几十个尚未生育过的,如陈氏、郑氏、柳氏、色赫图氏、石氏,以及答应、常在……各都依品级服色垂手而立。二十一个未出阁的公主,全都站在钮祜禄氏身后。西面则以太子胤礽为首,依次站着胤褆、胤祉、胤祯、胤祺、胤祚、胤祐、胤禩、胤榶、胤禌、胤祹、胤祥、胤禵……直至最小的胤礼。最大的有了三十七八岁,最小的还抱在母亲怀里。嫔妃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仪态万方,好象取媚康熙一人的花蝴蝶。见父皇进来,太子胤礽上前一步,率众阿哥跪伏行礼,叩首道:
“儿臣胤礽率诸皇兄皇弟,及后宫各位母妃,恭祝皇上福体安康,佳节身心愉悦!”
诸皇子、公主、格格、各宫后妃和所有太监、宫女齐刷刷像飓风刮倒了麦地似地跪下了。康熙微微扬了扬手臂,笑说道:
“都免了吧!今儿是中秋,朕叫臣工们都各自回家与家人团聚,咱们皇室却不比平常人家,人太多,孙辈都来上千口子,所以朕让他们在宫内呆着。现在就咱两代人在一起,吃餐团圆饭,欢聚欢聚。”
说完,康熙步上月台。斯时,一阵微风吹过,只见苍穹一轮皓月如洗,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庄重而严肃。在银盘里盥了手,拈了一炷香,合手一揖,仰望着昊天海月,虔诚致祷道:“夫天宇渺远,若朕心事浩茫。玄烨已垂半辈,惟登基尚幼,赖太皇太后懿德,产鳌拜、平三桂,也曾金戈铁马,拼杀疆场,方换来太平盛世。然成功易,守功难;善于始者必慎于终业。自古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玄烨愿减寿填缺,玉成万代完璧,以不负先皇之后托。乞上苍默察朕之苦心,庇之佑之,伏惟尚飨!”
众人鸦鹊无声,太子胤礽和胤褆、胤祉、胤祯、胤禩、胤榶、胤祥、胤禵等几个颇有野的皇子,正在咀嚼体会着康熙的祷词。康熙退后一步,又是三揖,而后回过头,摆了摆手道:“月已拜过了,大家随便入席吧!”
膳食摆了三十桌,错落有致地铺开在御花园里。斯时,明月朗照,花影扶苏,暗香浮溢。康熙和太子、钮祜禄氏贵妃等在月台下的首席坐下,依次是众阿哥、众嫔妃们的坐席。桌上五福盘内,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还有八冷盘和必不可少的桂花糖馁馅月饼,另有西瓜、哈蜜瓜、荔枝等干鲜果品。
康熙吃了一小块月饼,大概又想起了在江宁曹寅家的天伦之乐,为了营造皇家团聚的融乐气氛,对太子胤礽亲切和善地说道:
“近两年,户部的事虽不尽于人意,但毕竟还是收回了几千万欠债。虽说主要事情都是老四、老十三在做,也多亏你的督促,不像原来疲踏。朕很欣慰!”
“儿臣何德何能,全仰仗父皇扶持。”胤礽在绝望得自暴自弃之时,猛一听父皇一句赞许,竟一时激动得热泪盈眶。但泪水蓦然又冰消了,他想起了跟柳贵人的事,这时柳贵人就坐在远处的坐席上,拿眼睛瞟着他。他有一种亵渎人伦无地自容的罪恶感。
“传旨御膳房,抬一桌席面到毓庆宫,赏皇太子妃石氏!……”
听到这一句,胤礽心里猛地一震,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康熙以为平日对太子管束太严,几句温存话使他这个软蛋感激涕淋。心虽不悦,却又强颜作笑,欠欠身子谓众皇子们道:
“早知你们这样拘泥,倒不如和大臣们在一起自在快活呢。谁有笑话,讲来听听,谁逗得朕乐了,有赏!”
满园清辉,只有杯盘交错,却听不到欢声笑语。这时皇长子胤褆,从邻桌站了起来道:“儿臣来讲一个凑兴。人都说鸡有五德,我看皇上那只雪狮子猫也有五德:见鼠不捕,是谓仁也;能与鼠共分盘中之肆,是谓义也;但见筵宴便闻风而来,是谓礼也;好吃的藏得最秘都能寻着,是谓智也;一入冬,必到热炕头昼伏夜寝,是谓信也……”
话未说完,众人已是哄堂大笑。嫔妃们笑得拿帕子掩了嘴,格格们笑得前合后仰,康熙也笑得一边不住咳嗽,一边连连说:
“好,好,有赏!李德全,取一把朕题过字的苏州绣扇,赏给老大!”
这时,十阿哥胤礻我步履匆匆走了进来,康熙一见不悦地责备道:“老十,阖家团聚,怎么这晚才来,你也太懒散了!”
“皇阿玛,”胤礻我打了个千,一板正经地道,“儿子没衣服穿,找人借裤子去了。”
康熙一愣,众人又是格格大笑。这老十生性鲁莽,不藏心事,平素颇得康熙喜爱,因此游手好闲浪荡惯了,在众阿哥里最会花钱,债台高筑。
康熙只当他说的笑话,也就笑了笑道:“既然借裤子穿来晚了,那就罚你再讲个笑话,逗乐了朕,朕就赏你裤子。”
胤礻我在第三桌入了坐,瞟了同桌的胤禩、胤榶、胤祥、胤禵一眼,大大咧咧朝父皇那方说道:
“儿臣是个老粗,笑话也只怕过于粗俗。说的是范蠡把越国美女西施,敬献给吴王夫差,吴王当然高兴,西施是天下第一美女啊!可是,晚上吴王抱着西施睡觉,却发现这个美女的屁股瓣子并不美,浑圆的屁股东一道伤痕西一道疤。你道是什么来由?原来越山那地方风俗不好,拉屎刮屁股,用一种竹签子,美其名曰‘厕筹’。你想,西施的嫩屁股,哪有不留疤痕的!”
众人开始还怔怔地听,到后来,无人不皱眉头,这样下流的笑话,亏老十说得出口。康熙拧着眉瞅着满桌佳肴,摇头道:
“不雅不雅,换一个好笑儿的!”
“扎!”胤礻我一拍后脑勺,又来劲了,“这可是《镜花缘》后传上说的故事,够雅了。话说多九公跟唐敖、林之洋漂泊国外,买得一船檀香,正要返程,却被十三个强盗打劫。这强盗本是蛮夫,抢的是金银,一看是船干柴,好不气恼,一把火烧了,顿时香透九重。玉帝闻着,叫天丁去查看,天丁回来复命说:‘主子,没别的,是十三强盗在焚香,巴结您呢!’”
他阴阳怪气说完了,还是没人笑,明白事理的阿哥都闻出了**味。这是什么“笑话”!分明是糟践刚才被父皇褒奖了几句的老四、老十三,一齐都把目光投向那边。有的担心,有的幸灾乐祸,有的隔岸观火。老四胤祯躁动不安,对老十的攻击他能忍耐,怕就怕胤祥的牛脾气暴发起来,搅了父皇苦心孤诣营造的团圆气氛。胤祯端着酒壶过去,本想给胤祥叮嘱几句,但一见康熙脸色徒变,他没敢开口,只给胤祥斟了杯酒,眨了眨眼,什么也没说就回到了坐席上。
胤祥倒也像沉得住气。旁若无人地大块朵颐一番,将胸前袍扣一扒,提着酒壶立起身,嘻哩哈啦给众兄弟一一敬酒。来到胤礻我跟前,坦然笑道:
“十哥!”
“唔?”
“你说的笑话,主子没笑,我们没笑,你自己也笑不出。该不该罚你一杯?”
“毬!谁跟你干杯?”
“不干也得干!”
“啊,怎么了?”胤礻我站了起来。
“我问你!”胤祥一把揪住胤礻我的胸衣,瞪着布满血丝的牛卵眼质逼道,“你刚才讲的十三个强盗是谁,一船檀香所指何物,抢劫金银是怎么回事,狗屁已经放了,你不说清楚,我叫你的脸也成西施屁股!”
胤礻我虽也身高体大,但都是一身没用的坠肉,在结实如牛比他还高半头的胤祥跟前,要来武肯定不行。不过他也有他的强项,仗着有胤禩、胤榶、胤禵事先议过是坚强后盾,撒泼放赖耍嘴皮子,他技高一筹。当即退后一步,手指胤祥口喷白沫地骂开了:
“强盗就是你,还有老四,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抢劫到自家兄弟上来了。刚才万岁爷问我为何来迟,我说借裤子去了,你们都以为我说的是笑话——”他转向众兄弟姐妹和母妃,沙哑着嗓门控诉说,“你们去宣武门、正阳门、大栅栏十几家当铺、古董店、故衣店看看,里面发卖的都是你十哥的家当!如今你嫂子、侄子在家,吃没吃的,穿没穿的,守着四壁在哭……”
康熙至此方听明白,清理户部积欠,居然弄到皇子典卖家产的地步。却见胤祯站了起来,冷冷地走到胤礻我面前,把胤祥扒开,冲十弟道:
“皇上没给你奉禄么?谁叫你花天酒天四处借债?大臣们卖了房产都还债,为皇上为国分忧,就你一个皇子能不还?还用脏话**上,把个好端端的拜月会搅黄,你居心何在?你……”
胤祥在后面一唱一和:
“就是四哥这话!”
嗖地一拳,啪地一响,乘人不备胤礻我早在胤祥的脸颊上擂了一拳,破口骂道:
“你这**婆生出的野种!狗仗人势,就知道跟在太子爷后头拍马屁!老子今天豁出来了!……”
“啪啪啪”,胤祥抹了把嘴角滴落的鲜血,像头暴怒的狮子,拳头雨点般落在胤礻我的肩膀上、背上。他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这个话:母亲生下他后就出家当了尼姑,没娘的崽受尽众兄弟的虐待欺凌,他比死了娘的老七、老十八还差一大截。按祖宗家规,皇子无论嫡出庶出,一坠地就有八个保姆、八个乳母、六个针线、六个浆洗、六个灯火、六个锅灶,共有四十八人服侍。唯独他只有十八个。皇子六岁上学,每人八两学费,他只有五两。在学宫所有兄弟都欺侮他,只有四哥暗地里保护他。想想从小受到的委屈、糟践,他泪水长流,忘乎所以,好象要把所有的气都撒在老十身上。老十无还手之功,却有招架之力,他拦腰抱住老十三,两人在席前扭打成一团。
阿哥们桌前顿时乱哄哄的,又喊又叫,吓得母妃席上的小阿哥哇哇大哭。李德全、邢年等太监,一拥而上去拉架;太子胤礽上前跺脚拍手想喝止;老三弹衣挥扇,劝了这个说那个;胤禩、胤榶、胤禵明里劝架,实际上暗帮胤礻我喊叫得最凶:
“别打了!别打了……”
“都给朕滚开!”康熙蓦地咆哮一声,“让两个小畜生打,往死里打!”
康熙眼里冒火,泪却往腔子里流。原只想众皇子之间有些不和,只不过为的赏赐不一,信任不同,有的派了差有的没派差。现在看来远不是这样,老十不过是蠢笨的出头鸟,后面还有摇扇的,阵线分明,势不两立。矛头竟然对准了朕和太子,他们巴不得把朕早一天气死,好让他们狗抢骨头,为皇位争个你死我活,杀个血肉成河。想到此,康熙只觉心口一阵绞痛,差点栽倒。
一声怒吼,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了。胤礻我抚着打肿的脸,仍是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缠着衣带。胤祥却是一脸惨白,不住地抽搐,“哇——”地一声惨叫,跌倒在地,断断续续嚎哭道:
“儿,儿子在父皇前失礼……只求万岁今日明说,儿子亲,亲娘……究竟是不是**村妇……”
康熙在李德全、邢年搀扶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朝胤祥伸出手,却够不着,叹息一声说:
“你起来——你母亲是土谢图汗的公主,身份尊贵。你为朕办事,他们恨你,朕心里明白。今后谁要再说你母亲的坏话,朕宰了他!”他蓦地推开李德全、邢年,一条胳膊高高举了起来,往空中一划,“你们都听着,朕还没死,暂时也不想死,你们都老老实实呆着——来人啊!”
“奴才在!”李德全战战兢兢答应。
“把胤礻我带去宗人府!先重责十杖,再囚禁起来!”说完,他袍袖一甩,兀自走了。
这件事情过后,康熙一直有了一种心病。这种心病他除了偶尔跟张廷玉透露一丝半点,除此之外没跟任何人说起过,就是跟最亲近的钮祜禄贵妃,别的妃子,也觉不好启齿。年届五十五六,眼看就花甲之年的老皇帝,怎么好跟后妃们说自己老了呢?
也许三十岁以后,戡靖已定,康熙过于放纵了自己的私生活。那时,不管南巡北狩,身边总离不了女人。先是带着贵妃或自己中意的妃子出行,后来,每巡幸到一省一府,那些交往极深的近臣亲贵,那些献媚讨好,巴结还来不及的地方疆吏,都把从民间挑选的年轻美女,送到他的行宫。送来的美女一个比一个年少,一个比一个风姿绰美貌多情。女人在十五六岁时,像含苞待绽的花蕾,皮肤水凌凌,红润润象映着日光的珍珠玛瑙,仿佛轻轻一掐就流香四溢。跟这样的少女作爱,自然别有一番风味。特别是那些从山野,从水村选来的姑娘,兼有清风明月般的纯洁和野趣,更是三宫六院嫔妃不可比拟的。他在无限快乐的承欢中,常常想起白居易的诗:
汉皇重色思倾国,
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
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
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
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
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
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
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照,
从此君王不早朝。
……
康熙也有过乐不思蜀,不想早朝的时候。那是在江宁的曹寅家,曹家先辈是皇宫内务府包衣,服侍过先皇顺治爷,后来又跟康熙的堂兄弟福平王做了亲家,也就是如今小雪芹的姑姑,嫁给福平王爷做了福晋。有了这层“奴才”加亲眷的关系,曹寅把大行宫建得那么气魄恢宏,山水玲珑,楼台剔透就一点也不奇怪。“大观园”里真个是美女如云,从苏、浙选来的娇娃应有尽有。什么西施的屁股被竹签子刮烂了,狗屁!
康熙到了近花甲之年,才悟出一个道理:年轻时不可纵欲。这好比一壶酒,慢慢酌饮,其味浓烈,绵绵延延可以一直倒下去;如果暴饮狂倒,最大最满的一壶酒,也很快就倒完了。现在他那把酒壶就有一种倒空了的感觉。难怪阿哥们都以为他老了,可以窥伺皇位,有机可乘了。由于年轻纵欲过度,他确乎有点“未老先衰”,肾虚腰胀,力不从心了。
这是太医给他服多少补药也补不上来的,吃什么样的**也发动不起来的。然而,他又不服老!为了顺利承续,安排好继位接冠之人,他也不能服老。
第16章 去木兰围猎
康熙四十七年的春节,天子就在这种躁动与后悔不安的心境中度过了。春节未过,浙江报来大岚山贼匪朱三父子、张一捻暴动行劫的急奏。幸得初六,张廷玉就进宫请安,顺便去上书房发现了此奏折。康熙当即作了朱批,严饬浙江巡抚,务必发官兵一鼓荡平。
从初六开始,张廷玉、佟国维两个较年轻的上书房大臣就没有休息,轮流入值。康熙也跟皇子们赌着气,亲躬理政。仅在正月,他就诏截湖广、江西漕粮四十万石,留于江南六府平粜,以瘾定由于朱三太子作乱带来的人心浮动。接着,又为南岳庙重修落成,作御制碑文。拟调觉罗孟俄洛为奉天将军,遣侍郎穆丹按察大岚山狱、学士二鬲按察红苗狱。皇帝发了旨,都交张廷玉拟诏草谕,把个节日里的张宰相,忙得不亦乐乎。
整个上半年都没得闲。二月,张廷玉陪驾康熙巡视京畿,接见暹罗外交使臣,诏许携带土货,随处贸易,免征其税。三月,侍驾驻畅春园处理政务,康熙为重修北镇庙御制碑文,拟旨以施世骠为广东提督、席柱为西安将军。四月,又拟换了一批部、省官吏。斯时,山东巡抚赵世显奏报,在山东捕获朱三太子父子,解往浙江。张廷玉代皇上拟旨曰:
朱三父子游行教书,寄食人家。若因此捕拿,株连太多,可传谕知之。
到了五月,该忙的事情都忙完了。康熙的老朋友、老政敌、原宰相明珠也死了。皇上命三子胤祗祭奠一番,赏了四匹马。大岚山贼党太仓人王昭骏叔伯兄弟连坐罪也给豁免了。六月天气开始炎热,康熙决定带着皇子、内眷们去承德避暑山庄,名义上去避暑,实际上去狩猎。他倒要看看,你们这些没用的皇阿哥,有谁能像父皇当年一箭能射死一头猛虎!他念念不忘的是,老皇帝并不老。好汉不提当年勇,可你们正当年,谁又勇了?
康熙此次北巡狩猎,六月八日出宫。过了密云,天气陡变,仿佛预示着此次去承德很不吉利,蕴藏着极大的风险。开始西天边乌云密布,一阵闷雷响过,瓢泼暴雨便下个不停。远山近岗一片苍茫,雨雾升腾,天地间浑沌渺暝,几步之外连人影都模糊了。官道上一片泥泞,车轱轳陷在泥浆里,吱嘎吱嘎喷出一路泥柱。赶车的、牵牲口的、步行跟班的,人人弄得像泥猴,分不出头脸,相互望着着实好笑。
领侍卫鄂伦岱在前面开路,本来这差使自在,比在康熙身边寸步不离活泛得多。不想遇上这鬼天气,反倒比陪在皇帝跟前的德楞泰、刘铁成倍加辛苦。他就拿一干新选进来的侍卫出气,指桑骂槐,发泄心中怨恼。
中午,雨停了。车行至十里坡,几百辆车好不容易上到了坡岗上。新来的年青侍卫杨大壮,刚坐在路边石头上脱靴刮泥,不防被守在御辇旁的鄂伦岱一眼瞧见,纵马过来,照着杨大壮背上一马鞭子,破口大骂:
“日你奶奶的,你爷没歇息就轮你歇着了?快去弄一块木板来,没看皇上的御辇车厢板漏风了?”
杨大壮二话不说,去岗子上找着一家民户,弄来了木板。他正拿锤子、钉子朝车厢破缝钉木板时,猛可的背上又挨了一鞭,杨大壮回头一看,又是鄂伦岱。他的牛性子起来了,也不管你一等侍卫、二等侍卫,他一手握锤,一手抓住马鞭子,只轻轻一拉,把鄂伦岱从马背上拉了下来。这下可了得,鄂伦岱仗着自己是亲贵子弟,哪里看得起贫户出身的姓杨的小子。他刚在地上站稳脚跟,便又举起粗钢丝缠牛皮的马鞭,朝杨大壮抽来,边抽边骂:“反了你反了,爷在皇上跟前当差这多年,哪见过你这种野杂种!谁给你撑腰?不就一个武丹,还有谁?打死你这王八糕……”
话未说完,又叫他吃了一惊。马鞭唿一声到了杨大壮手中,这既可赶马又可当武器的牛皮钢鞭,一般人甩出唿哨还要费点力,可在杨大壮这野种手里,却像根面条般被他扭过来扭过去,最后像掐面条般一截一截“掐”断,甩在附近水沟里。
旁边站着几十人,都吓得不敢吱声。本来因为御辇漏风,康熙换到了柳贵人的车上,鄂伦岱才敢在这里大耍威风,却不想反被一个新来的臭小子当人暴众刮了体面。他哪里能咽下这口气!抬起腿朝杨大壮卵子处,飞来一脚“泰山崩顶”。不料杨小子不慌不忙,伸手抓住那脚踝子,往上一提,鄂伦岱四脚离地,像个“飞人”,任凭杨大壮连车了几个圈圈,而后手一松。鄂伦岱象个破麻袋包,被甩到了臭水沟里。几十人轰地大笑拍手,就连在近处的车夫、驾手也赶来看热闹,连声叫好。
鄂伦岱眼前直冒金星,想当年在太湖刀劈蒙面汉,吓得那武林高手逃之夭夭。也正因为太湖救驾有功,他被康熙拔到乾清宫当了御前侍卫、领侍卫内大臣。没想到今日却栽在一个臭小子手上,是这家伙蛮力超过自己,还是跟着八、九、十阿哥花天酒地,耗损了自己功力?一旦醒过神来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妙。怒冲牛斗,像头发疯的野兽,从臭水沟爬上岸来,嗖地拖出身上的佩刀,虚张声势地朝杨大壮砍来。嘴巴比刀锋厉害十倍地疯叫:“你们,你们愣什么?把这恶棍捆起来,按君前无王法处置!不要弄脏爷的刀子……”
“你是哪一门子‘王法’,哪门子‘君’?”
原来,康熙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身边跟着德楞泰和刘铁成。鄂伦岱的所作所为他全看在眼里。实在见这畜牲闹得没了规矩,才上前接话。
“朕听你多时了,”康熙站在蒙蒙雾气中,铁青着脸说道,“原以为你不过仗着是八旗亲贵,骄纵些儿,你竟是特意糟践人!”
“奴才不敢!”鄂伦岱一见皇上说话,吓得跪下连连叩头,脸上奴颜婢膝,心里却是呕气。
“朕知道你口是心非,”康熙正眼盯着他道,“是不是跪在地上心里还在说,八阿哥荐你当甘肃将军,为什么皇帝老儿不下旨?你撒泡尿照照你这德性儿,你敢和你祖父父亲比?你只配给他捉刀提鞋!武丹怎么了,做了四十多年侍卫,你连他也不放在眼里,你眼里还有什么人?你想是朕亏待了你么?”
鄂伦岱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皇帝说出这种话,他要再狠一点,砍了也就砍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脸戚心诚地连磕响头,把个额头磕得鲜血淋漓,一股劲儿地低头认罪道:
“奴才该死!该死!惹主子生气了。奴才是主子一手拔起来的,做牛做马报不尽主子恩德。奴才失手打人,冲撞了御驾,还望主子开恩!奴才永远会象御驾南巡太湖救驾一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康熙的心软了下来,鄂伦岱虽变得越来越不像话,毕竟是孝康章皇后侄子、战死沙场的功臣佟国纲的儿子,何况在太湖救驾有功,因说道:
“还不滚起来!天都要黑了,车驾停在这里,难道就在这荒山野岭过夜不成?”
“是!奴才知罪,这里是难过夜。”鄂伦岱见康熙饶过了他,便立起来丧家犬一般溜走了。
康熙上了御辇,催着车夫赶路。眺望着西天边的火烧云,雨后云彩虽十分壮丽漂亮,但刚才鄂伦岱作威作福的那幅泼皮相,令他不快。他在御辇前竟敢鞭打杨大壮,仗着谁的势?他常跟老八、老九混在一起,吃吃喝喝,殊不知御前侍卫跟皇子们搅和在一起犯了天条?倘惹皇子有不轨行为,他必死无疑!
康熙越想越气,一掀帘子,冲刘铁成道:
“你去后头传旨,叫张廷玉过来!”
此次北巡狩猎,承德避暑山庄不过是第一站,此后还要去塞外布尔哈苏台。原找算行程需数月,所以康熙仍要张廷玉、马齐随驾,把上书房主要力量放在自己身边。留佟国维、陈廷敬在京上传下达。
张廷玉和马齐都披着油衣,骑马跟随在阿哥们轿车后面。在坡岗上稍作歇息,车队重新上路不久,听到康熙传唤,张廷玉便催马向前,一会儿便来到康熙辇前。翻身滚下马,抹了把头上的汗珠子,攀辕问道:
“万岁召臣前来,有什么旨要拟吗?”
“你上来!”
“这……”
“上来。”
张廷玉还在犹豫,须知,与天子同乘龙辇,这是犯忌的。他仔细搜索枯肠,想从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中找到一个某大臣与皇帝同辇的例证。可心急吃不了热汤丸,过去印象中的确有过的例证,一时竟想不起来了。厮时,只听康熙口气沉郁,又低声吩咐了一句:
“上来呀!愣着干什么?”
张廷玉没有退路,只得恭身肃立,望御辇深深一揖,然后小心翼翼地攀缘上车,侧身站在康熙一旁。
车子轻轻一晃,又吱嘎吱嘎前进了。康熙把张廷玉召来,却一声不吭,行了好一段路都没说话。前面八匹骡马踏着泥浆,发出闷声闷气的踏踏声。
“皇上脸色有点儿白,”待了好一阵,张廷玉不得不嗫嚅着开口说,“莫不是路上过于劳累,身上不爽?要不要传太医前来?”
康熙摆了摆手,还是没言声。张廷玉俯下身子,小声问了句:
“是不是生谁的气了?”康熙盯了他一眼,沉重地嘘了口粗气。张廷玉心领神会,从后窗望见几个太监靠车辇很近,他撩开帘子把头伸了出去,吩咐说:
“邢年,叫他们靠后一些,这里有你一个人听传唤就行了。”
张廷玉的办事能力和忠诚,康熙是早有了解的,但细微处却见他如此心细如针,防微警惧,心上欣悦,便将鄂伦岱如何貌视圣躬,在御辇前鞭笞杨大壮惹事生非的情形说了一遍。张廷玉听了,不由得想,皇上决不会仅仅为一个侍卫如此“小题大作”,一定另有别的原因。
“一连多日,朕一直心绪不宁。”康熙终于说出了他深埋在心中的话,“总觉得这次狩猎要出点什么事!侍卫近在尺咫,肘腋之祸是不能不防的。衡臣,你说说,鄂伦岱今日所作所为,是无心还是有意?”
天渐渐暗下来了。由于一场暴风雨,耽误了路上的行程,到达预定驻跸的清风镇还有几里地。张廷玉担心地瞅着窗外缓缓降临的夜幕,心事重重。要是天黑前赶不到目的地,对皇帝的安全是不利的。他对康熙的问话,想了想才字斟句酌地回答道:
“鄂伦岱这个人城腑既深,又脾气暴躁。他仗着太湖护驾有功,又是八爷府的坐上客,做事就不顾后果。侍卫里头,德楞泰是个老实的蒙古汉子,刘铁成是皇上一手从泥途中拉扯起来的,他们都对皇上忠心耿耿,是靠得住的。所以您得宽心。鄂伦岱如此无礼,冲撞了圣驾,不管他有心无心,都不可再留皇上身边了。容奴才与马齐商量一下,到了承德避暑山庄,即把他调开外任。”
“你的话说得很委婉,”康熙微微一笑道,“其实你对这班家伙也不放心。有你在朕身边,朕才真正放心。常言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倒以为,千将易得,惟诸葛亮那样的军师难求。”
张廷玉其实有他的难言之处。有些事是不便跟皇上说的:阿哥里头的事他慢慢摸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一些见风驶舵的家伙,如鄂伦岱之流,眼看太子这些时不得意,存了别的念头,希异改抱八爷胤禩那棵大树。这样的势力小人,说变就变,这是断断不可放在皇上身边做御前侍卫的。他和康熙都想到了这一点。
“鄂伦岱去后,你看由谁来补缺好?”康熙征询地瞅着张廷玉,“赵逢春如何?”
“这……”张廷玉想了想,摇头道,“恐怕不行。善扑营那边没有可靠的人,就失了后应。再说,他还兼管步军统领衙门,那也是极重要的地方。依奴才想,德楞泰可提领班侍卫,以刘铁成副之。此二人对皇上真诚不贰,是足可以放心的。如不敷用,再从新选侍卫里面提升几个,就怕德楞恭威望不足,弹压不住。”
“成!”康熙移了移屁股,坐得更舒服更悠闲些,“弹压不住的事不必虑,朕让你兼领侍卫内大臣。新来的侍卫里面,朕看杨大壮不错,农民出身心地良善,功夫远在鄂伦岱之上。”大概想起杨大壮提起鄂伦岱车圈子之事,康熙忍不住笑了,“其他人选,你和马齐商量拟个名单,由朕圈定。朕早就想过,善扑营和九门提督,不宜一人兼任。这是老祖宗的规矩,颇有道理,什么都须有制衡,这也是用人之道。善扑营再增一千兵额,仍由赵逢春统领。至于步军统领、九门提督嘛……你看隆科多如何?”
张廷玉怔愣了好一阵,缓缓答道:
“皇上圣明!”
其实张廷玉站在那儿,还在发呆。外放鄂伦岱,明显是信不过八阿哥胤禩,拔除了八阿哥安置在皇上跟前一颗钉子;然而,升任隆科多为步军统领兼九门提督,无疑加强了佟国维的势力,又似乎对八阿哥胤禩有利——本来他觉得摸到了康熙的心思,一下又糊涂了。历来君王的用人之术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康熙爷怎么了?明显是对八阿哥产生了怀疑,把他的人贬谪出去,可前门揖虎,后门进狼,这康熙爷下的哪一步棋?
御辇哐当一声停住,邢年在车外大声道:
“万岁爷,清风镇到了,请圣驾下辇,行营歇息。”
张廷玉挑开帘子,扶康熙下车,眼前的小镇已是一片漆黑,黑黝黝的小街小巷里,仿佛潜藏着不测与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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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皇帝夜调兵
康熙铁青着脸,扶着两个侍卫的肩头,邢年提盏宫灯在前面引路,一路晕天黑地回到万壑松风。他的手脚气得冰凉,走路摇摇晃晃,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
李德全、刘铁成等人,见他高高兴兴出去,这副模样回来,各自怪诧,又不敢动问。只急急安置康熙歇息。老太监窃以为在园子里中了邪,一边着人出去烧纸驱邪,一边取来安神定魂丸来,服侍皇上和水吞了。
康熙渐次清醒过来了,但他半躺在卧榻上,没把眼睛睁开。这个世界是太污浊了,儿子竟嫖老子的贵人,这种乱天伦败祖德的事,又不能声张。把柳贵人打入宗人府,不需向臣工说什么原因,内宫之事外臣不能干涉。但对孽种胤礽该怎样处置呢?这次是必定得废了,可废太子总得向天下有个交待呀!**这事不可说,现在就朕和邢年知道这事,就是对心腹张廷玉、马齐也不可露出风声,那要丢尽祖宗十八辈子脸面。那又找太子哪方面的岔儿呢?想到这里,他眼一睁,低唤一声:
“邢年!”
“奴才在,主子舒服些了?”
康熙扫一眼李德全、刘铁成和众宫女,摆着手道:“朕没事,你们都出去!”众人退下后,对邢年悄声说,“你去清舒山馆,找安置在太子妃石氏身边的小宫女莺儿,把胤礽回去后都讲过什么,做了些什么,给朕一一弄清,尽速把情况带回来。”
“是!万岁爷你多保重。”惟邢年知道皇帝身心所受伤害,他泪汪汪叩首走了。
康熙刚要重新合眼打个盹儿,猛听两配殿前乒乒乓乓一阵作响,接着传来刘铁成大声吆喝:
“鄂伦岱,你想找死!没看这是什么地方?”
“刘,刘刘刘铁成……你你你这狗屎……主子不在,就就就轮你,你你来教训老,老,老老老子?别说这,这这这……里,就是乾,乾清宫,爷有尿,尿……照样撒!你你你……咬咬咬我的,的鸡……**!”猛听得訇地一声醉鬼倒地了。康熙的睡意全搅黄了,火冒冒地翻身起床,从里屋踱了出来,鄂伦岱抬头一见,吓得浑身一颤,想爬起来下跪,却又像只断了脊梁的哈巴狗,前拱后伏地张着嘴呵呵呵,方吐出几句含混不清的话:
“奴,奴奴才……醉了……冲,冲撞了……猫尿……”
“醉了?”康熙狞笑一声,“刘铁成,捆了!”
“皇、皇上……”鄂伦岱似乎吓醒了几分,“何……何必认真……要捆,也,也轮不上他刘,刘……当年在太湖救,救驾,他他姓刘的,在,在哪里……”
“放屁!”康熙暴怒地一跺脚,大喝道,“捆结实些!拉到后面马厩,先抽他四十鞭子,醒了酒再行发落!”
“是!”刘铁成、德楞泰和杨大壮一拥而上,把鄂伦岱五花大绑,拖了下去。
李德全见康熙冷汗浸了出来,脸色陡变,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急忙上去搀住。几个宫女一拥而上,将康熙扶进斋内,李德全一迭连声吩咐宫女去叫太医。康熙神智倒还清醒,歪着半躺在大炕迎枕上,摆摆头道:
“不用,朕不过一时心悸,躺躺就好了,不要弄得满城风雨。李德全,给朕倒一杯苏合香酒。”
喝了酒,康熙扬扬手:
“你们都下去吧!”
囫囵睡了一觉,康熙一睁眼,邢年回来复命。据言,太子回去后,对太子妃石氏说,他的太子当到头了。石氏说皇上要逊位给你,做太上皇?胤礽凄然一笑,逊位?你不是不知道,来承德前,把毓庆宫侍卫一夜全换了,听说老大、老三、老四、老八都要封亲王,皇阿玛早不把我当太子了。康熙插问一句:
“他没去找什么人?”
“听说去了狮子园,”邢年嗫嚅地道,“回清舒山馆跟石氏聊不多时,睡不着,他就去阿哥们住的狮子园。只带两个亲兵,没叫车,骑马去的。”
“阿桂没跟去?”
“莺儿说,阿桂突然病了,发寒畏冷!”
“啊,知道了。”康熙盘问到这里,德楞泰、刘德成和杨大壮三人进来,他仍是半歪着说:
“刘德成,你去传胤褆、胤祉两个阿哥,嗯……叫张廷玉和马齐也一同来,不要惊动别人,明白么?”
刘铁成走后,康熙屏退了众人,只留下德楞泰和杨大壮在身边,他闭目仿佛在养神,其实内心正卷起一阵阵惊涛巨浪。邢年带回的情况,既在他预料之中,又比他预料的更为严重。那畜生干下如此见不得人的事,还去狮子园找谁呢?他对老四胤祯的人品并不怀疑,但老十三可能给人当枪使。想到这里,他趿鞋下炕,踱着步子恍若度量着他的心事,良久,停下步子对二人说:
“今晚你们不能睡了。德楞泰持朕的宝剑,星夜赶往喀喇沁左旗,命狼瞫带三万骑兵兼程至承德驻防。杨大壮,你带内务府太监,悄悄去封了水心榭——那里出了一桩人命案,宁儿被杀了,把尸体就地掩埋。柳贵人和其余宫人吓坏了,朕已着人将她们转移——事机不密,朕按军法处置二人,明白?”
“扎!”二人听了,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吓得心惊胆颤地走了。外头李德全禀报:
“皇子胤褆、胤祉,上书房大臣张廷玉、马齐奉旨叩见皇上!”康熙一招手,说道:
“进来吧!”
张廷玉随二皇子走进来,只见万壑松风灯火通明,人进人出,刚才劈脸碰到德楞泰、杨大壮两位御前侍卫匆匆离去,他心里便敲鼓似咚咚响了起来。究竟出了什么事?深更半夜的突然召皇子大臣,一定出了十分严重的情况。走近了,却见康熙端坐在炕上,张廷玉上前问道:
“半夜召见臣等,万岁有何吩咐?”
“大事没有,却也不小!”康熙喝了口清茶,提高了嗓音道,“衡臣,路途朕就跟你说过,把鄂伦岱外调出去,怎么还留在这里胡闹?刚才醉得一塌糊涂,还在朕的宫前装死拉尿!”
原来是这样,张廷玉松了一口气,回道:
“鄂伦岱是御前一等带刀侍卫,又是皇八子的外戚,奴才和马相计议,最好发放善扑营,交赵逢春管束,但这还得万岁发旨。”
“准旨!”康熙兀自笑了声,“他在马厩里挨了四十鞭子,大概也走不动了。明天你们派几个御林军,用牛车把他押送善扑营好了。”
“是!”张廷玉答应一声,心里却仍在犯疑:半夜三更把人叫来,就为这个?康熙瞟着张廷玉和马齐,又把目光移向两个皇子道:
“领侍卫内大臣,除了你们两个,再加上胤褆和胤祉,以老大胤褆为主。”
四人八目相对,愕然不知所云。马齐紧张兮兮地说:
“半夜召臣,奴才还以为有人谋逆行剌呢!”
“没事,”康熙掩饰地一笑,“就为鄂伦岱那混蛋,搅了朕的睡眠,想着索性办些事。就是聊聊天也好嘛。”
“没事就好,好。”心实的马齐嘿嘿笑了。
张廷玉却转着眼珠子沉吟不语——他比阿哥们更了解康熙,一定出了大事!他已有大雨欲来风满楼之感。风来自何方,是太子?还是胤禩?他一时难作判断。
胤礽挨了暴怒的父皇一脚,他知道这一脚踢来,他的老太子生涯至此结束了。原来跟柳如烟作爱,**攻心近乎疯狂、麻醉,根本没想到问题那么严重,这一脚把他彻底踢醒了。子淫父妃,**辱祖,他还怎么分辨,怎好再见父皇呢?
胤礽惊恐不安地回到清舒山馆,太子妃石氏看他模样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才有被莺儿偷听去告密的那番话。平常对石氏冷冰冰的,这阵钻进石氏的怀里,仿佛只有女人的怀抱才使他感到安全。
石氏受惯了太子夫君的冷遇,早就没有了爱的欲望与激情,甚至连对男人的抚摸、温存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在石氏怀里躺了一会儿,胤礽突然惊跳起来:不能坐以待毙,总得想想法子啊!于是他叫了两个亲兵,朝狮子园阿哥们住地飞马而来。
现在唯一能在皇阿玛处说情的师傅王掞,偏偏这次没来;朱天保、张廷瓒难近康熙身边;去找胤禩帮忙,无异与虎谋皮。找老大,他素来与自己不和;老三又从不抛头露面,想来想去,只好策马来到园子后部“片云舒卷”,来寻四阿哥胤祯。
胤祯不见,十三弟胤祥却还在叠翠轩院坪里练剑,见太子和两亲兵滚下马来,胤祥抱抱拳道:
“太子爷,何事深夜至此?”
“胤祯呢?”胤礽慌慌张张地问。
“四哥在六哥那儿喝醉了酒,早睡了。”
“能不能叫醒他?”
“只怕打雷都吓不醒他,”胤祥一见太子脸色,把他让进大棚房炕上坐下,纳闷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胤礽定了定神,心知胤祥是胤祯的影子,老四想办什么事,都靠这个“拼命三郎”打头阵,倒不如把事情说给他听——明知胤祯生疑不肯见,又无法说破,因笑道:
“夜凉如水,园子寥寂,不知怎的走到了这边,就想跟兄弟聊聊。”
“太子晓得,十三弟是个痛快人,心里藏不住话。我知道太子深夜至此,必有要事,你只管直说无防。”
胤礽沉默了好一会,长叹道:
“兄弟你直人快语——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胤祥说到此,泪花花又补一句,“众兄弟都踩我,就四哥和太子暗中保护我这没娘的小弟。要不,我早死在那伙兄弟手中。”
胤礽见十三弟还是那么朴拙仗义,突然双膝一跪,哽哽咽咽,嘶哑着嗓子说道:
“十三弟,你得救我!”
胤祥惊得从坐椅上弹跳起来,愣了愣神,连忙面对太子跪下道:“太子,你要折死我么?”
“兄弟,我遭人暗算,大祸临头,你和四哥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四哥胤祯这时站在屏风后面,也一脸愕然。只听老十三安慰太子道:
“怎敢不救?太子,有话起来说……”他把胤礽搀扶起来,这边的却更是抖得厉害,含泪道:
“皇阿玛那边传出口风,恐怕要……废了我!”
“什么缘故?”
“原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胤礽对水心榭之事,自然无法启齿,嗫嚅了好一阵,叹道,“总之有人对我下了毒手——”他突然想到柳如烟是胤禩晋献给皇上的,柳如烟的姐姐还在八爷府。这一切,是不是都是阴险狡诈的胤禩有意安排的,让柳贵人勾引他,一箭双雕——伤害了皇上又废了太子。想到此,他浑身筛糠般说,“有人用计,既伤父皇,又害我太子……”
“太子放心!”胤祥把剑朝桌上猛地一砍,“臣尽臣职,弟尽弟道,谁想伤害皇上和太子,我跟他拼了。太子尽管放心回去,四哥一醒,我就跟他说。大不了,我派亲兵去清舒山馆侍卫太子!”
胤祯从屏风后退了出去,捶额长叹:
“这个十三弟,不是要造反吗?”
这晚上,承德山庄简直闹翻天了。太子一行刚骑马走出狮子园,李德全却又捧着圣旨前来。原来,狮子园的阿哥们没几个上床,只有老六、老十衣冠不整跪在那儿,其他都似乎衣不解带,等在那儿看要发生什么事。李德全等众阿哥全跪妥后,方才开读:
奉旨:胤礽自即日起非奉诏不得见驾。着由上书房大臣张廷玉代呈奏
折。晋封皇长子胤褆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诚郡王,皇四子胤祯为雍郡
王,皇八子胤禩廉郡王,开府办差。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礻我、皇十三
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禵着晋贝勒。
钦此!
读完了,有人欢乐有人愁。胤祯和胤祥拍拍裤筒站了起来,互望了一眼。太子所说之事被证实了,但是究竟为什么突然把太子凉了起来,还是一头雾水。
万壑松风那边,天亮时才安静了下来。康熙在大殿后斋安然入睡了,张廷玉、马齐没有离开,就在殿南的三间平房鉴始斋、静佳室囫囵打盹,随时听候皇帝传唤。张廷玉心细,入睡前重新部署了园子里里外外的防卫。二十多个御前侍卫,把园门封得铁桶一般,除德楞泰张廷玉不知何处外,武功高强的刘德成、杨大壮守护在康熙卧炕前头门,连太监、宫女都不让近前。
张廷玉的原意是,让康熙安安稳稳睡一觉。既然整个禁苑都已水急鱼跳,眼下必定会发生意料不到的事,不让康熙睡足,上了年纪的人届时头昏眼花,精力不支,怎能处置急变的大事呢!
张廷玉倒在炕上,日上三竿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索性起来喝了碗小米粥,吃了点点心,到大殿问问刘铁成,皇上睡得正香,便又回鉴始斋倒头睡去。来承德后一个月的劳累,昨晚通宵未合眼,这一睡过去,便云天雾地直睡到红日西沉的申酉时分。醒了过来,却见李德全笑嘻嘻站在炕前,欣喜地说:
“张大人到底醒了,万岁爷叫奴才来看了两回——”
“万岁醒了?”张廷玉立时滚下炕,边整衣冠边说。“他精神还好吗?”
“万岁醒来个把时辰了。”李德全说道,“圣上兴致特别好,要奴才请张、马二相在松风阁楼台上共进晚膳,又不准叫醒二位。所以奴才只好一回回跑,守株待兔等你们醒来了。”
“有劳公公了。”张廷玉草草盥洗过后,便立即随李德全来到静佳室,那里马齐已整冠肃袍待着。
来到松风阁楼台上,刘铁成和杨大壮已陪康熙在楼台上赏景。斯时,一轮硕大的金红色落日,半边衔山,半边还留在红云上喷吐万支金箭,把西天的火红晚霞全都穿透了,烧化了,天空好象熊熊燃烧的大火。把眼前的塞湖、温泉、山庄,以及山山水水林林总总中的殿阁宫宇、水榭楼台、亭寺庵塔,全都涂上了一层赤色的辉光,镶上了亮色的金边。康熙在楼台上凝神远眺,游思飞扬,不由得朗声吟诵道:
红云如火山欲坠,
万支金箭射天屠。
水洇赤鳞腾血浪,
夜幕沉沉到此楼。
树欲静而风不止,
天家自古无坦途。
“万岁好兴致!”张廷玉走到康熙身后,他自然听出即兴诗里所含康熙对时局的喟叹,对皇室未来的担忧,他便吟出晏殊的一首词,想冲淡圣上心中的忧虑: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哦,衡臣、马齐,你们来了,”康熙回身走到太监们早就预备好的餐桌旁,“来来,快快入席。”
康熙先兀自坐下,张廷玉和马齐恭立两旁,相互望望不敢入坐。李德全正在往康熙杯子里倒酒,康熙撩了二人一眼,拿起筷子点了点道:
“不必拘礼,这又不是在殿上。李德全,看坐!”
李德全把早摆在那儿的两张坐椅挪了挪,张廷玉和马齐这才掂着屁股坐下。张廷玉端起酒杯,又颠了颠身子,向康熙敬酒道:
“万岁,您睡足了觉,气色好多了。敬这杯酒,恭祝圣上万寿无疆!”
康熙端起酒一饮而尽,抹抹嘴道:
“衡臣,你和马齐都是儒学大家,不必象一般臣工那么俗气。谁能活一万岁?朕能像令尊张英活到七十岁,就心满意足了。”
“圣上准能活过一百岁,”马齐抿了口酒道,“但愿您凡事想开些。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大清江山瓜瓞绵延,万岁不必过多为太子、皇阿哥们操心。”
“咳,马齐!”康熙苦笑道,“饱人不知饿人饥,你站在朕这个位子上想想?不操心,他们已经爬到你头上拉屎拉尿了,你能不管?”
张廷玉不敢喝太多的酒,怕自己在万岁爷面前失态。再说,康熙最后几句话,使他倍感事态的严重。在“头上拉屎拉尿”,所指何人,所指何事?难道是太子?难怪昨夜晚康熙那么愤怒,激动,通宵没有合眼。要不是出了不逆不道或试图弑君篡位的事,那调整内侍卫大臣、冷待太子和分封皇子,都可等到今天来办呀!究竟太子胤礽出了什么事?这可是关系朝廷和国运的安危呀!
张廷玉正在沉思默想,突然听到康熙大声问:
“那是什么人?”
张廷玉循声望去,只见从园子碧峰门那头,奔过来一队足有三四百人的骑兵,在最后一抹落日余辉里,扬起一线粉黄的飞尘。
张廷玉立即起身,冲站在楼梯口的刘铁成说道:“这是谁的兵!敢在园子里放肆,惊了御驾,你速去把为首的叫来!”
“扎!”刘铁成飞跑而去,张廷玉又对杨大壮道:
“速去把御前带刀侍卫,全叫到楼台下来。”
松风阁楼台下,数十名侍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卫得铁桶一般。须臾,刘铁成带着一名武官前来,爬上楼梯那武官就跪下了,叩首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觑了一眼,并不认识,板着脸问:
“你是何人?”
“奴才是热河都统凌普,奉命率军前来护卫皇上!”
张廷玉打量着凌普,心中陡起疑云:这凌普是胤礽的乳兄,此时称奉旨率兵进园,莫不是太子真的起了叛逆之心?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再看康熙,也眼露凶光恶狠狠地质问:“凌普,谁叫你带兵进苑的?”
“回皇上话,下臣奉了十三爷的指令,带兵前来护卫。”
康熙和张廷玉、马齐都大吃一惊。只见康熙的脸抽搐了几下,故作平静地道:
“朕身边的侍卫内大臣是张廷玉、马齐,领侍卫皇子是胤褆。十三爷怎么会叫你带兵进园?听错了吧!”
“万岁!”凌普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连忙从靴页里抽出一张纸,双手捧上,战战兢兢说,“军令如山,下臣总敢儿戏!是鄂伦岱派人传话,带着皇太子手谕,说老侍卫们都调走了,叫奴才多带些人来护卫皇上……”
张廷玉觉得事态越来越严重,厉声喝道:
“你带来多少人?”
“一千五百名,我的中军营全数带来了。”凌普毫无惧色,撂了张廷玉一眼,又转对康熙,“请皇上圣裁:十三爷是奴才的旗主,又有侍卫处的牌照,奴才不敢不来呀!”
康熙示意李德全从凌普手中接过所谓“手谕”,镇定自若地莞尔一笑道:“凌普,朕原打算召你来山庄的,承德的驻跸关防由喀左绿营接管,狼瞫的一万二千先头骑兵半个时辰内也就到了。你带的这些人立刻回去,你留下。狼瞫的兵一到,统归你节制。”说吧,又对刘铁成道,“你陪着凌普,由张廷玉、马齐一块到凌普军前宣旨,叫军士们连夜赶回。这里御林军绿营军统属不一,闹出误会不是儿戏!”
刘铁成陪凌普下楼了,康熙又叫住张廷玉,耳语交代了几句,无非要他查实,凌普调兵是否与太子有关。
张廷玉和马齐在凌普军前宣旨后,军士倒是安安静静很快撤出园子,回营去了。他把凌普叫到一旁,小声问:
“凌将军,鄂伦岱昨晚就去了善扑营,传话给你的是不是太子府上的人?”
“张宰相,”凌普一脸茫然,“这种事谁敢骗你!这事与太子爷什么相干?明明是十三爷的手谕嘛!”
“手谕也可以仿造呀!”
“您说仿十三爷的笔迹?”
“有可能?”
“谁敢这样!不怕杀头?”
“我——”张廷玉弄清凌普确实蒙在鼓里,不便深谈下去,笑了笑道,“我也是随便说说,也许全都是一场误会,只是劳苦了将军。杨大壮,叫几个侍卫兄弟陪凌将军喝几杯,消消疲泛。”
张廷玉、马齐和杨大壮回来复命,远远望见万壑松风人影幢幢,进进出出,不知出了什么事。近前一看,御辇前八匹骡马喷着粗气,踢着蹄子,就只待驭马太监一声鞭子启程。张廷玉心中一惊:皇上今夜要去哪儿呢?难道万壑松风不安全了?
到了大殿口,康熙从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侍卫、太监、宫女一大帮子人。一见张廷玉等人回来,康熙招一招手说道:
“衡臣,你们都回来了,快上马吧。”
“万岁要去哪里?”张廷玉和马齐不约而同地问。
“去万树园!”康熙毫不经意地道,“朕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住腻了。”
万树园在山庄北部平原区,北依山麓,南临塞湖,古木蓊郁,绿草如茵。这是康熙四十二年落成的园子,园内不施土木,按蒙古族习俗设置蒙古包及活动房子。乃皇帝放牧之地,在这里举行过马技、杂技、摔跤比赛,接见过蒙古族杜尔伯特部首领三车凌,还接待过英国、朝鲜、缅甸、安南、南掌等国的使节。
侍卫马队开道,御辇在前,张廷玉和马齐并辔紧紧跟随其后,领侍卫皇子胤褆、胤祉也奉召赶来了,他们的车舆和亲兵、御林军浩浩汤汤跟在后面。张廷玉在马背上鹰睇鹘视,左顾右盼,生怕黑暗中再杀出一支凌普式未诏自来的骑阵,那就真的不可收拾了。他已经猜到了皇上的心思:万树园一马平川的草原上,数十幢蒙古包,警卫自然更保险;且又正是狼瞫的护驾绿营兵必经之地。这叫移鐏就箸,更快见到狼瞫兵马,可见康熙何等担心!
抵达万树园,康熙刚在黄棚御帐安坐下来,果然草原上万马奔腾,急风暴雨般席卷而来。一忽儿,德楞泰领狼瞫入帐,跪地便拜,二人同时道:
“万岁,微臣护驾来迟,望乞恕罪!”
“快快平身!”康熙松弛下来,脸上有了笑容,“狼将军,朕星夜把你调来,是因有人图谋不轨,调来了凌普中营骑兵。朕命你把三万骑兵列阵万树园四周,没有朕的诏令,不准任何人进出。德楞泰,你领狼将军在就近选一大帐,随时听传吧!”
“扎!”二人走了。
毡幕里,除忙进忙出的太监、侍卫、宫女,就张、马二人和胤褆、胤祉两位皇子,垂手而立。康熙极为亢奋,狼瞫一走,就命人治夜膳,说是要议政。胤褆见父皇如此神经兮兮的,锁着双眉冲张廷玉小声说:
“张大人,今晚怕又得陪主子熬夜了。”
张廷玉想了想,向康熙叩首劝道:
“万岁着实劳累了,依着奴才说,今晚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做,甜甜地睡一觉是正理。外头的事由奴才和马相安排得了。”
“你们都坐吧!”康熙按蒙古族习俗,盘腿坐在毡床上道,“朕也奇怪,从来精神没这么好过,只想办事。”
“主上,”马齐知道过于亢奋,不是什么好事,也劝说道,“越是这样,越该调养龙体。”
“山雨欲来风满楼,园子里已水急鱼跳。”康熙皱着眉说道,“现在又有人操着凶器闯进禁苑,黄雀捕蝉,正不知螳螂安在,朕岂能安枕高卧?”
“事情都已处理过了,”马齐说,“奴才以身家性命担保出不了事,主子还是该歇息。”
“哈哈,”康熙冷笑道,“你的性命值多少,能担保朕的安危?实话告诉你,若不是狼瞫兵马已到,朕就要起驾回京了。”说着,把一张纸甩了过来,“你们看看,这是李德全从凌普那里拿来的,事情不是很明白了?”
马齐捧起纸,张廷玉凑过去一看:
奉皇太子谕,皇上近侍奉旨移防奉天,着热河都统凌普率亲兵护卫
进驻山庄,以资关防!着怡贝勒胤祥督办。皇太子胤礽
两人相视,大惊失色!
第19章 废黜太子
为了一纸真假难辨的太子手谕,康熙和张廷玉、马齐分析了小半夜。张廷玉坚持说:“皇上,太子披阅奏章多年,字迹很容易模仿,这所谓手谕太蹊巧了。”
马齐也道:
“衡臣说的极是,求皇上圣鉴,不要什么都怪罪太子。”
“你有长进,”康熙瞅着马齐咬牙狞笑道,“所以朕说黄雀捕蝉,不知螳螂安在!总而言之,模仿之事,一定是那七八个逆子干的,螳螂就在他们里头——不过,办得太愚蠢了。来人!”
李德全应声而出,康熙道:
“传旨,叫胤礽、胤祉、胤祯、胤禩、胤禟、胤礻我、胤祥、胤禵八个皇子,并从善扑营传鄂伦岱,全都来万树园侍驾!”说完,径自朝毡床上躺去。
李德全走后,邢年进来给康熙轻轻按摩,都指望他能好好睡一觉。一会儿,康熙在床上假寐,张廷玉和马齐都不敢离开,亲自点燃息香,用红纱罩了宫灯,各自在毡毯上盘坐出神。大约一根香未点完,李德全回来复旨,一看万岁爷睡着了,便对张、马二人道:
“阿哥们都已在毡帐外跪着,怎么办?”
张廷玉站了起来,瞅瞅康熙,又瞄一眼帐外,跟马齐商量似地说:“深更半夜的,皇上又睡了,给阿哥们找个棚子暂且歇息吧,有事明天再奏!”
康熙却眼也不睁地在迎枕上响动一下,没好气地道:
“就让这些孽障在外面跪着,哪儿也不要去!”
“已是秋天,皇上,”好心肠的马齐仍盘坐在那儿,似梦非梦地说,“塞外夜寒霜重,叫阿哥们跪在露天里,冻坏了身子怎么办?”
康熙倏地翻身下床,把马齐从毡毯止提了起来,发出一声怪笑道:
“好你个马齐,当年朕在布尔哈苏台与葛尔丹血战,葡伏在冰天雪地,吃草根,喝马尿,又冻又饿九死一生,他们那些孽子,你们这些大臣,有谁可怜过朕!现在,你却要为他们讲情,好吧,好吧,你们都给朕滚出去!”
马齐和张廷玉还没滚出去,忽地一条人影不顾侍卫拦阻却滚了进来。张廷玉瞪眼一看,见是太子胤礽,心里暗暗叫苦,这晚,不知又要闹腾个什么模样。
“皇阿玛——”胤礽凄惶地呼叫一声,像抽出了骨头的一堆瘦肉,瘫软在毡子上。身为太子,一国储君,快四十的大男人,竟伤情恸哭得就像个孩子。张廷玉见了,也不禁心里戚然。马齐更是侧过头,偷偷抹开了眼泪。
康熙铁石心肠,返身往榻上一坐,冷冰冰地道:
“是你?有旨叫张廷玉代奏,半夜三更闯进来,不怕……”
“皇阿玛!”胤礽以头磕地,泪流满面仰起头哭诉,“父亲对儿子恩重如山,儿子不仁不孝罪孽深重。儿今晚来此,专请处死儿臣,以正视听。”
康熙突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哈,哈哈!你居然有罪?看你有多孝顺,吓得朕今晚连万壑松风也不敢住了!你若不孝,早把父皇送左家庄化人场烧了!你若不孝,你早就成了弑父篡君的隋炀帝!可惜你有杨广的贼心,没有杨广的贼胆。你是他妈的一只忘恩负义的鸱鴞,只知啄它娘的眼睛充饥!”
张廷玉早闻康熙口舌如剑,从驾十来年了,今日才见了真功夫,愈是险恶愈见其颜色。马齐听了,倒是身上耸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胤礽自知已辩无可辩,连连磕头道:
“如今情势,误陷很深,儿子辩无可辩。只求皇阿玛圣鉴如镜。千罪万罪,罪在儿子一身。求父皇网开一面,不再株连无辜……”
康熙自然知道,指的是老四、老十三一干人,“嘻嘻”地冷笑一声道:“至今你还说什么‘误陷’,谁误陷你了?你干的那些勾当,辱没祖宗,亵渎神明,难告天下臣民!朕不发落你,上天能容你么?你泥菩萨过河,还要想保全庙里小鬼。告诉你,你想拉个垫背的,怕还没那个福分呢!朕烛幽洞微,阿哥里谁好谁坏朕不知道,还用你来放屁说什么株连不株连?”他狂躁暴怒地在毡棚下走过来,走过去,脸色胀红得像紫猪肝。张廷玉见情形不对,上前劝他坐下,却被一掌推开,“快快打发这逆种走,朕看着他恶心!”
领侍卫皇子胤褆连忙带人进来,以皇长子身份来搀太子胤礽。胤礽见他一脸得意之色,假仁假义还要行“见太子礼”,心里一阵作呕,一把将老大推开,又向父皇磕了个头,便兀自走去。
“慢!”
康熙突然叫住胤礽道:
“你不必出去再和阿哥们同跪野地里,就在帐篷里呆着候旨。”也许突然想起他那过早死去的母亲,心中一软,“你不要寻短见,只管放心,朕不要你的命,毕竟是朕身上下来的肉。等回北京,朕祭告了天地,也好明诏废黜你,省得你再借太子身份胡作非为!”
“我这太子,我这一身,都是父皇给的,要废就废,要怎样就怎样,何必再惊动天地。”胤礽完全绝望了,不再叩头拔腿便走。
康熙倒似乎言犹未尽,追了两步。站在毡门边的杨大壮把帘子一撩,康熙瞅着胤礽的背影和跪了一地的皇子,索性走出毡棚,对儿子们说:
“你们在这里好生跪到天明!你们当中谁是背叛父皇的犹大,有种的自己站出来。竟然拙劣恶毒到冒充太子笔迹调动兵马,想一箭双雕,促使朕杀了太子,又让乱军杀了朕!好乱中篡位!好呀好呀!朕的儿子里竟也有个有卵子有种,如此胆大包天——”他一一扫视皇子,跪着的阿哥除了胤祯、胤祥也还镇定,视死如归,其他都吓得颤颤禁禁,老九胤礻我当即尿湿了裤子。康熙蓦地大吼一声,“谅他也没有贼胆站了出来!不要紧,朕会查找出来的!一定!胤礽有胤礽的罪孽,他的太子非废不可了。从今往后,你们不得把他再当皇太子看,张廷玉也不必为他代奏了。不奉旨,这些日子你们擅离万树园一步,格杀勿论!”说到这里,他一甩袖,冲回毡篷,困兽般转着圈,对张廷玉和马齐吩咐道:
“不能不防胤礽的‘***’乘机作乱,立即将凌普拿下,派人送京师拘押。发廷寄给各省督抚,只说停用太子印玺,其余的话暂且不说。敕令,非奉特旨,无论何人不得擅调一兵一卒,违者斩立决!”
说罢,也不就坐,站在兀旁立等张廷玉拟诏。张廷玉素来行文神速,办事敏捷。康熙刚才口谕时,他已打好了腹稿。此时,援笔醮墨,文不加点,数百言谕旨一霎时一挥而就。康熙略一过目,着李德全铃了随驾印玺,交万壑松风文书房誊发。
这时,天已将近四更,远远地闻到鸡鸣。康熙突然松弛下来,苦笑一句“真是闻鸡起舞……”,话犹未了,陡然脸色变得纸一般苍白,双手抖抖索索地拍着额头道:“痛,头好痛呀!”身子一晃,栽倒在毡地上。
“皇上,皇上……”张廷玉和马齐扑上去,一迭连声地呼喊,“来人呀,快传太医……”
李德全和邢年冲了上来,把康熙抬上毡榻,刘铁成飞跑着去传太医。守卫在帐外的杨大壮,一步跨了进来,见昏倒不语的康熙,急得号啕大哭:
“万岁爷,您醒醒……您可不能走哟……”
八月甲辰朔,天上出现日蚀。在承德及承德以北的内蒙草原、东北满、蒙肇发地,“天狼吞日”看得十分清楚。大白天的,有近半个时辰大地一片漆黑,仿佛回到了天地混蒙不化的远古时代。民间百姓自然惊悚万分,千百里地不约而同鸣锣放炮,有的敲着脸盆、木桶、铜罐、铜瓢,希异从天狼的血盆大口里拯救出日轮、朗朗乾坤。在刚遭到重大变故的热河山庄康熙行宫,日蚀的出现,给康熙,给众臣和众阿哥心里,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康熙和张廷玉都有些科学知识,知道日蚀不过是天体循环运行中的一种自然现象,不会就预示着某种凶象。然而包括马齐在内的一班老臣,迷信影响深刻的蒙古王公、随驾亲王、贝勒,都把日蚀看成大清朝一大厄运,更何况皇上口谕要废太子,他们惶惶不可终日,纷纷上折子劝康熙起驾回京。
北京城里,现在也是谣诼四起,废太子的消息没几天就在皇宫内外传播开来。以胤礽师傅王掞为首的一班“***”老臣宿耆,窃以为皇上废太子触犯了天廷,上天以昏天黑地半个时辰日蚀,提出警告。皇上再不改弦易辙,大清江山将面临末日。
正当马齐、李德全、德楞泰一伙苦谏、死谏恳求康熙回銮时,王掞领着一路人马又冒杀头的危险,日夜兼程赶到承德行宫来了。王掞哭倒在地,啰啰嗦嗦又磕又拜,陈述过满朝文武,都乞求皇上班师回銮后,泪眼一睁,故意叩首问曰:
“万岁,何以不见太子爷?”
“你问他做什么?”康熙知道这倔老头不会对废太子绀默,倒没想到人一到就发难,呆脸一笑,“你且跪安。太子的事不日就有旨意。皓翁,朕敬重你学富五车,才让你做太子太傅。不管太子如何,你说话做事都要慎独,以大局为重。”
“奴才忝为太子师傅,”王掞却倔牛犟驴般道,“太子于百官有君臣之义,下臣理应向太子请安。”
“太子废了!”
“万岁!”王掞刚刚立起,又跌身跪下,泣声哀哀求告道,“原来谣传竟是真的!皇上,太子在位已三十余年,敦厚仁孝,天下共知,一旦为小人所诬,仓猝废弃,必招人怨天变!万望圣上……”
“何谓人怨?”康熙气得脸色铁青。
“昔日汉刘邦平天下,诸功臣坐沙滩窃窃私议,张良奏之高祖,谓‘众人谋反’,”王掞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侃侃而谈,“今北京流言四起,一日数惊,朝廷内外皆为太子鸣不平,即是‘人怨’。”
“啊——天变呢?”
“早两天的日蚀,今日陡风云,黄沙蔽天,日月无光,此即是天变。”
“好呀!你个王掞,不怕死了?”康熙已是怒无可怒。
王掞平静地伸着干瘦的鸡脖子,惨然一笑道:
“下臣巴不得皇上立即赐臣以死。”
“哈哈哈,”康熙仰天一声狞笑,“好个王掞,你以为太子废了,你做师傅的没有了脸面,你想让朕杀了你,好成全你保太子的万世芳名,朕也就成了一代暴君。哈哈,嘻嘻,朕会上你的当吗?你要找死,朕偏叫你好好活着。来人——”
“扎!”李德全、邢年和众侍卫一拥而上,不知万岁要怎样处置这个老顽固。
“将王掞扶上他的四尺长车,送回京城。”康熙又俯身王掞跟前,“皓翁,你也别想致仕,刑部不让你干了,你就去当工部尚书,扩建宗人府吧。”
一场闹剧平息以后,康熙把众人打发走,就留张廷玉和马齐在身边。康熙喝了一口马**茶,平静地道:
“衡臣,你去传旨,叫狼瞫准备移营,朕明日起驾——”
“回京?”马齐喜出望外。
“不,去布尔哈苏台!”
张廷玉一惊,以为听错了,复问一句:
“朕上说去哪儿?”
“布尔哈苏台!”
“就是皇上与葛尔丹决战过的地方?”
“你还存有心思。”康熙端着马**,一边喝,一边踱步,“朕曾在那里死里逃生,现在重返布尔哈苏台,是想在那里再涅槃一次。”
“万岁!”马齐立时跪下,苦谏道,“您千万不能去布尔哈苏台。那是个不吉利的地方,刀光血影,尸骨成山。再说眼看就是深秋九月了,塞外九月即飞雪,天寒地冻的,圣上龙体方恙,也受不了御辇的长途颠簸啊!”
“马齐,你是个书呆子,又是个好心肠。”康熙感慨地说道,“正于衡臣所说,那里曾是个刀光血影,尸骨成山的战场,朕选择去布尔哈苏台,正是为了让朕那班不争气的逆子贰臣,去那里看看,知道大清江山来之不易!是多少将士喋血沙场,马革裹尸换来的啊!”
“皇上圣明!”张廷玉知道康熙一旦作出决断,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便附和地问,“布尔哈苏台没有行宫,但不知随驾扈从都有些什么人,在那里如何安营?”
“随驾廷臣、皇子、亲王、贝勒、蒙古王公,全都去,”康熙想了想说,“只叫内务府将后宫嫔妃护送回京。你再拟旨,让佟国维率六部二院侍郎以上臣工,即时起程赶往布尔哈苏台——王掞不必来了。那里有蒙古八旗正红旗的营盘可用,再从这里带去御帐和你们的毡篷就可以了。你们去准备吧!”
“是!”张廷玉和无可奈何的马齐,叩首走出了御帐。
第二天平明,康熙怀着悲壮的心情登上了御辇,他敕令皇子们都不得乘车,骑马在后护驾,倒是赐张廷玉、马齐合乘一辆四马长车。一则,马齐上了年纪,二则,张廷玉要在途中处理文牍,起草诏书,没车不行。其它臣工、侍卫、太监、宫女,有的骑马,有的乘车,銮驾车队人马也就拉开一里多长。在銮驾两旁,则是狼瞫移营的三万绿营军骑兵,盔甲耀眼,刀剑如林。两厢都是四列四骑,浩浩荡荡,神龙不见首尾,将銮驾队列拱卫其中。要说出征不象出征,检阅不象检阅,倒象是天子皇家一次大迁徙。离开了山川俊秀、宫殿巍峨的热河山庄,朝着茫茫雪国蜿蜒而去……
出发没半日,天气骤变。西北风裹挟着厚重的乌云滚滚而来,铅灰色雪云愈压愈低。前面是无尽的荒漠衰草,偶见一小群一小群白毛绵羊,在枯草地上嚼食。霎时间,北风夹着大朵大朵棉花球似的雪团,横扫而下。没一壶烟久的功夫,天地一片银白,不见了枯黄衰草,也不见了白绵羊,似乎都融入雪原中消逝了。
骑在马上的胤禩、胤礻我、胤禟等兄弟,平时哪里吃过这种苦楚?雪花灌进“八贤王”胤禩的雪狐皮袍领口,雪水融化顺着脖梗流了下去,透心地寒!原只想把太子轰下台来,以自己在百臣中“贤王”的极好声誉,一定会受到父皇的青睐。殊不知,黄雀捕蝉,螳螂在后。老大胤褆却轻而易举成了得益的“螳螂”——他被父皇封为了领侍卫皇子,这跟炙手可热的张廷玉、马齐一样,成了最接近皇阿玛的人。谁都知道,胤褆仗着是老大,他一直做着太子国储的梦,正因为他贪婪攒权,心术不正,一直被皇上凉在一边。没想到他胤禩使尽“移花接木”、“张冠李戴”的连环计,把太子胤礽拉下马,却是竹篮提水一场空。而且听皇上口气,他似乎已经觉察,调凌普兵马进园子的“太子手谕”,是仿笔迹伪造而成。
皇上突然决定驾幸布尔哈苏台,胤禩便心惊肉跳,预感不妙。按皇帝的脾性,他是非一查到底不可的!倘若查出了伪造“太子手谕”的真凶,他胤禩还有命吗?尽管他生就着两副面孔,心如油煎,皮面上却静如湖水,谁也不会怀疑到他与此事有关。但是——
伪造“太子手谕”的,毕竟就是他啊!
冒着风雪,在冰天雪地里钻行,浩浩荡荡的御辇和护驾队伍、兵马,这天终于抵达布尔哈苏台。御帐在蒙古正红旗营数百顶蒙古包前搭好,康熙下了御辇,走进大帐,便往暖毡上一躺,动弹不得了。
毕竟是年过半辈的人,何况康熙近一个多月来,怒、愤、忧、伤、惊、恐、怨,七情遭损,五内俱焚。他已昏厥过两次,似乎已预感到无常迫近,去日无多,更为太子废黜何人能继大统忧心。要不是胤礽**奸淫了柳贵人,他也不会在这阿哥们狗咬狗,争得不可开交的多事之秋,来议废立太子之事。
第二天,佟国维率领的六部二院廷臣,也已到达布尔哈苏台。佟国维仗着自己是国舅,又是极力赞成废太子胤礽一派的,所以安顿下来以后,立即就来御帐,递牌子请求靓见康熙。
“佟相,”李德全在门口拦住,却打着千客气地道,“多日不见,佟相倒是越来越精神了。”
“万岁起身了吗?”
“起身了。”
“龙体无恙?”
“好,好……”
“请李公公禀告一声,”佟国维当然懂得宫内规矩,没有御前太监允许,别说国舅,就是皇后、太后,也近不了皇帝身边,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地说,“下臣佟国维奉旨从京师赶来,向皇上请安!”
“佟相,”李德全当然也不愿得罪国舅、宰相,语气和缓地说,“万岁吩咐,现在谁也不见。”
“还在歇息,静养?”
“不,跟张相、马相议事,审阅诏书。”
“啊……”佟国维无可奈何,只得退了回去。在各蒙古包前转了转,他决定去找亲外甥、八皇子胤禩,打探些消息,以便随时准备应对皇帝的询问。
午牌时分,随驾廷臣和从京师赶来的百多位部院臣工,衮衮诸公,全都在御帐前的雪地里跪好,在北风中等待多时。众官眼巴巴望着御帐的厚毡帘,在望眼欲穿中,只见一名小太监躬身把帘子一挑,脸上象块冷木板毫无表情的李德全走了出来,走到距前面跪着的皇子、亲王、贝勒仅三步之遥,口喊:“有旨!”百官齐呼一声万岁,听他用四平八稳的嗓音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肆恶习虐众、暴戾
**、专擅威权,鸠聚党羽、窥伺朕朕躬起居动作。似此不孝不仁太祖
太宗世祖所缔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付予此人!着废去胤礽太子
之位,以副天下臣民之望。钦此!
虽然这是意料中事,但一经李德全那生铁般冷硬的嗓音宣示出来,还是象一声滚**,惊得百官一阵死寂。接着訇然一声,有人倒地嚎哭。不知是佟国维还是什么人带头,连连叩首,称颂皇上圣明。而后默默起身,有的谈笑自若,有的哭丧着脸悄悄离开,有的聚在倒地嚎哭的人周围,说长道短。
你道这倒地嚎哭的人是谁?正是少詹士张廷瓒!
李德全回到御帐,康熙已在闭目养神。胤褆、胤祉、胤祯均在毡榻旁立着。李德全向迷缝着眼的康熙,禀报了传旨情形,其实康熙也听到了外面有人嚎哭,他没有发怒,倒是长叹一声道:
“也须得有廷瓒那样重情重义的人。纵观史籍,太子一旦被废,墙倒众人推,常常不得好死。谁还敢去哭他,为他说一句好话?朕何尝愿意废他?不得已,不得已啊!”说罢,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胤褆、胤祉木然无情,胤祯却陪父皇抹开了眼泪。
张廷玉揉着布满血丝的两眼,从几案旁站立起来,走到康熙跟前道:“皇上,制诰已拟好。”康熙颤着手接了过来,拭泪看时,上面写道:
总理河山臣爱新觉罗玄烨谨奏昊天上帝、太庙、社稷:臣祗承丕绪,四
十七年矣。于国计民生,夙夜兢业,无事不可诉诸天地。稽古史册,兴亡虽
非一辙,而得众心者未有不兴,失众心者未有不亡。臣以是为鉴,深惧祖宗
垂延之大业自臣而坠,故身虽不德,而亲握朝纲,一切政务,不徇偏私,不
谋群小;事无久稽,悉由独断。亦惟鞠躬尽瘁,死而后矣,在位一日,勤求
治理,断不敢少懈。不知臣有何辜,生子如胤礽者,不孝不义,暴虐慆淫。
若非鬼物凭附,狂易成疾,有血气者岂忍为之?胤礽口不道忠信言,身不履
德义之行,咎戾多端,难以承祀。用是昭告昊天上帝,特行废黜,勿致遗忧
邦国,痛毒苍生!
康熙看着看着,又泪眼模糊。他索了笔想加几句话,但手抖得握不住笔,仍交给张廷玉道:
“该写的似也写了。朕还有几句肺腑之言,你来拟稿成文。”张廷玉答应一声“是”,退至几案前,援笔在手。康熙接着说道:
“朕八岁丧父,十一岁丧母,一片诚可告上苍。唉,朕生了三十多个儿子,嘿,上天,是不是朕生育过多,疏于教诲,以至没有一个能及朕。若是大清国祚命该不衰,请上天延朕寿命,朕必定更加勤勉,善始善终;如我国家无福,上天要降祸殃,那就早早死了算了,也就成全朕一生清名……你写吧!”
胤褆、胤祉听了父皇这一席话,锁眉苦脸,交换着眼色仿佛在说:“还求上天添寿,那不成老怪物了?”胤祯虽也是冷血之人,却被父皇一片诚心感动,禁不住潸然泪下。这时,只听张廷玉颤着嗓音,念着他拟的“续文”:
臣自幼而孤,未得亲承父母之训,惟此心此念,对越上帝,不敢少懈。
臣虽有众子,远不及臣。如大清历绵长,延臣寿命,臣当益加勤勉,谨保始
终;如我国家无福,即殃及臣躬,以全臣令名。臣不胜痛切,谨告!
康熙闭目静听,最后点点头说:
“这祭天制诰已成,衡臣,这些日子你也乏了,回棚子里歇息去吧!”他抬了一抬手,气息绵绵地补了一句。“明天回銮!到了京师,你……你代朕去天坛……”
不知是又一次昏厥,还是痛苦得说不下去了。康熙还没把命张廷玉回京后代去天坛祭天的话说全,就手一摆,合眼倒在迎枕上,不肯言语了。
第20章 国祸家灾
回到京城的头一个晚上,张廷玉躺在自家的暖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夫人王氏身子不适,这晚是二奶奶紫桐侍候着入寝。紫桐做了三品淑人,却仍是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少妇。况且入纳也多年了,也没见怀个张家的一星半点瓜蒂,她恨不得老爷一回府,就跟她痛痛快快作爱一场。她不相信自己不能生育,而是怀疑老爷每次都是疲劳体乏匆匆应付了事,没认真来过一回。紫桐这一夜又落空了,老爷离家一去两三个月,帮他脱了袍褂躺到床上,竟像抽出了精血的空皮囊,懒洋洋愁眉苦脸,一会儿瞪着眼,一会儿佯闭着眼,抽声叹气。她百般温柔地抚摸他,挑逗他。他倒像个泥塑木雕,冷冷冰冰一点反应也没有。紫桐偷偷拭泪,心想,是不是老爷在皇上身边陪驾,皇上赏了他一个什么美女,在外头作爱风流够了?家花没有野花香,回来连她年轻貌美的二奶也没兴致动一动了?
“老爷,您陪驾皇上辛苦了。”
“嗯……”
“皇上这次都带去些什么人?”
“皇子阿哥、后宫嫔妃全去了……”他不安地转动一下身子,把背对着她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万岁把嫔妃全都打发回京了。”
“发生了什么事?”她想到的是嫔妃中的争风吃醋,“是不是有某个美人出了事?皇帝嫔妃那么多,美女如云,他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一个宫妃一年半载也轮不上一回,也难免不出事……”
“哦,哦……你说什么?”张廷玉突然昂起头来。自从康熙在承德降旨,要废黜太子胤礽,他就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究竟太子出了什么事,惹得皇上动了天怒!要说所谓“太子手谕”调兵进园子,康熙明明知道不是胤礽干的,那皇上为什么还要移驾布尔哈苏台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呢?真怕皇子造反,演出逼宫戏吗?真有皇子逼宫,在布尔哈苏台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不是更容易得手吗?那皇上为何还要选择去那种地方?他也曾想过,是不是后宫发生了某种秘不可见天的事,康熙震怒之余把侍驾人等带往荒漠,既可使丑闻秘而不宣,又可让他有足够时间考虑到底如何处置胤礽。
紫桐无意中一句话突然使他茅塞顿开:康熙叫他代拟废黜太子的诏书、制诰中,都有万岁亲自授意的“暴戾**”、“暴虐慆淫”之词,他也曾想到可能胤礽生活糜烂、放荡,但做梦也没想过与皇上的某个宠妃——他的母妃作天伦之乱。紫桐非常奇怪,老爷从来没有对她说的话重视过,她又复述了一遍,并别有用心地发挥说:
“我说皇上那么多妃子,轮不上宠幸,那还不想到外面寻野食?找个什么阿哥啦,大臣啦,甚至太监,嘻嘻,太监……没那个东西,有心无力,隔靴抓痒……”
张廷玉猛然醒悟:在承德行宫,康熙最宠的柳贵人忽地消逝,有太监说柳贵人病了,被送回京师;佟国维却说柳贵人被关进了辛者库。是啊,太子胤礽一定是跟柳贵人**,被康熙逮了个正着,才遭如此下场。
张廷玉以他愈来愈成熟的政治家的眼光,当然知道废弃太子这事,将在朝野引发一场多么大的震撼,乃至流血的拼杀!这不光是几十个皇子为争夺国储,将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而且,每一个皇子后面,又都牵涉多少派系臣工、生育他的后宫嫔妃、外戚,以及外省的封疆大吏啊!这是一场权力和国柄的重新分配。几乎牵涉朝廷内外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前途命运和未来!
张廷玉怎么能睡着呢?他应付式地稍稍安抚了紫桐一回,紫桐得到满足以后甜甜地睡过去了。可是张廷玉脑子越来越亢奋,眼前总是浮现着稽古以来历朝历代,弑君篡位,兄弟阋墙,血标宫帏的可怕情景……
胤礽被杀,太子妃石氏倒在血肉模糊的丈夫身边,太子太傅王掞一头撞死在金銮殿的龙柱上,**迸裂,血流丹墀。他可怜的兄长、太子府少詹事张廷瓒,口喷鲜血,忧郁而死;他的大嫂、侄子们抱着大哥的尸体,撞天触地地嚎哭,呼叫……康熙又被某个皇子剌杀,父亲张英瘦骨伶仃从天而来——他是从九天被摔了下来,摔在皇上的尸体身旁,他的心被摔碎了,血涌如喷……
“父亲——”他大叫一声,被紫桐紧紧抱住。
“老爷,老爷!您醒醒……”
“啊!”
“老爷,怎么了?”
他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场恶梦。他狠狠拍了拍麻木生痛的额角,他知道,眼前朝廷的这场争斗,也许比梦中所见还要凶险。他暗暗拿定主意: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暂作壁上观!
噩梦醒来,天已大亮。紫桐服侍老爷重新躺下,她穿上旗袍悄悄溜下床,给老爷把被角掖好。她知道老爷昨晚一夜都没睡好,在他额角一吻了一吻,就亲母亲宠爱孩子一般说了句:
“您再好好睡一觉吧!”
她猫一样轻悄悄出房了。
张廷玉瞪着眼睛在床上,身体十分疲乏,可是怎么睡得着呢?想起昨晚的噩梦,想起眼前波谲云诡的朝廷,他心内如油煎火燎。突然他想起梦中见过的父亲和兄长,浑身惊出一身冷汗,不自禁坐了起来。一想那不过是一场梦,又倒了下去……
“老爷,老爷!”紫桐慌慌张张走了进来,一脸惊忧和悲伤。
“什么事?”张廷玉又坐了起来。
“大爷家报讯的来了!”
“报什么讯?”
“大,大爷他——”
“廷瓒哥怎么了?”
“大爷昨晚……他走了……”紫桐掩面嚎哭。这时,夫人王氏和几个老家人,全都抽抽咽咽拥了进来。
张廷玉身子一挺,滑下床来,脚上鞋都没趿。嘴里喃喃自语道:
“要发生的事,真的就发生了……噩梦!噩梦……”
张廷玉把大哥廷瓒的丧事办完,把大嫂接到府上,跟王氏夫人妯娌相伴。他又派一位心腹老家人和大哥家两位家人回桐城,去向父亲报丧。
临行时,他一再叮嘱:
“你们回到老家,视父亲大人身体状况而定,要机灵点儿。如果老人家身子骨健旺,你们就委宛地把大爷去世的事告诉老人家,并多多安慰老人节哀;如果,如果——”他想起梦中所见父亲的模样,禁不住颤声道,“如果老太爷身子骨有恙,你们暂且就不说了。只说是大老爷、二老爷派你们回去,向老太爷请安,你们就留在六尺巷侍奉老太爷,不必急于回京,随时派人把讯传回来。”
“是,老爷!”
“都明白了?”
“明白了。”
家人走后,张廷玉仍忧戚不安。这天上过朝,康熙把他叫到乾清宫,办过各省督抚的几件奏折后,君臣在暖阁一起喝茶,康熙毫不经意地问:
“衡臣,听说你长兄廷瓒去世了?”
“是,谢圣上垂询。”
“得的什么病?”
“长兄一直身子瘦弱,”张廷玉小心翼翼回道,“稍感风寒,就引发肺瘰久咳,不料这次倒要了他命。”
“咳——”康熙叹道,“你们张门父子,都是忠厚诚信之人。朕记得张廷瓒是康熙十八年进士,那次殿试朕还有些印象,廷瓒中的三甲。开始授弘文院编修,后来东宫太子府要人,就让他去做了少詹士……”
“皇上对他恩重如山。”
“是朕害了他。”康熙一脸戚容说,“他忠信诚笃,明珠暗投,让他跟了一个不争气的太子!听说在布尔哈苏台,宣谕废黜太子时,平时如哈巴狗一般跟着太子转,摇尾乞怜想分一杯羹的臣工,没一个敢吭一声。惟张廷瓒一人哭晕在雪地上……其情可哀,其德可叹!”
张廷玉想起大哥之死,无言以对。
“廷瓒留有子嗣没有?”康熙体恤地问。
“回皇上,”张廷玉叩首说,“大哥只娶一正室,生有两个女儿;未纳侧室,所以无传香火之嗣。”
“廷瓒,正人君子也!”康熙感叹一句,“来人呀!”
李德全应声而出。康熙说道:
“传旨!着内务府赐张廷瓒遗霜——”他转问廷玉,“有诰封没有?”
“没有。”张廷玉摇摇头,“许氏没有诰封。”
康熙想了想,冲李德全道:“着封张许氏四品恭人,赐白金五十两,苏绸五匹。至于张廷瓒嘛,人已走了,就不必封了。”
张廷玉立即跪下,含泪磕头说:
“奴才代兄长叩谢皇恩!”
康熙抬了抬手道:
“你若府上有事,暂且不必天天上值。有事朕着人传唤,跪安吧!”
张廷玉出了宫门,在车舆上禁不住泪流满面。康熙为了巩固和延续大清皇统,心硬如铁,谁敢向他挑衅,诛杀绝不手软;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又心地仁慈,极富同情心和人情味。兄长为废太子哭晕在雪地上,这本是触犯龙颜,康熙不以为过,反有嘉许。足见他废太子也是万不得已,其实内心仍充满浓浓的父子之情。不过他不能像普通人那样享用这种“情”罢了。因为在他心目中,皇权始终重于儿女情长。
他为兄长悲酸的是,正于皇上所说“明珠暗投”,他跟错了主子。兄长才学不在自己之下,可是兄弟二人天壤之别:一个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一个却是郁郁一生,死于绝望的少詹士任上。自古以来,为政者,从来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根本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前途。不是你的才德如何,而是看人君把你放在什么样位置,把你交给怎样一个上司,你将与他一荣俱荣,一毁俱毁。胤礽的不幸正是廷瓒不幸的根源,假如胤礽有幸继承了大统,廷瓒就将是辅首大臣,位居弟之上。
康熙是深谙此道的,所以他能对事不对人,宽宏大量对待不危及他皇权者。康熙的宽厚仁爱,更多表现在他对庶民百姓的关爱。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他爱民也正是为巩固国运,不使大清的御艟在民众之水下倾覆。他微服私访,体恤民情,发现灾情,倾廒赈济;严禁始于前朝八旗的“圈地”,使农牧民有地可耕有草可牧;严厉惩治贪官污吏,使黎民少受搜刮之害;特别疏河治水,不遗余力,数十次冒着夏暑冬寒,南巡阅河,足迹踏遍黄河上下,长江南北,与臣工共商治河方略,终于使黄河清,长江中、下游连年丰收,出现康熙盛世。
张廷玉从内心钦佩当今圣上的,正是这一点。数典阅祖,要找一个严刑峻法的明君易,而要选一个爱民护民的仁君难。康熙有如此难能可贵之处,从小受到仁民爱君儒学熏陶的张廷玉,对为当今当牛作马,言听计从一点也不后悔。他倒真希望,上天能给康熙添寿,让盛世国祚绵延下去。至于皇子中到底谁能夺得皇位,他现在还无法猜测也不想猜测。他不会为讨好未来的“诸君”,而做出对当今不利之事。
这是他的为官之道!
冬十月,康熙终于查清皇八子胤禩,伪造皇太子“手谕”,调凌普进禁苑乱政,陷害胤礽的罪行,命张廷玉拟旨搋夺了胤禩郡王、贝勒的爵位。
十一月初,上察皇长子胤褆幸灾乐祸,对废太子胤礽落井下石,毫无兄弟情谊,一怒之下夺胤褆直郡王爵,并打入宗人府幽禁。
正当张廷玉侍驾康熙在南苑行围,夜以继日处理各方复立皇太子奏折,忙得又是一个多月没有回府,未曾与家人团聚之时。这天,张府总管骑马直奔南苑,通过太监递话进来,说张宰相老家桐城有急报。当时,张相正跟皇上议事,康熙听了,关切地说:
“快传家人进来。”
张廷玉已木然呆在一边,他知道老家急报,决不会有好事:要么父亲重病,要么——他担心兄长之死,白发人送黑发人,父亲受不了这一打击。
果然,家人送进来的是老家的报丧帖子:
十一月己亥,致仕大学士张英公敦复,不幸谢世,阖家悲泣。急待
廷玉、廷璐、廷瑑兄弟回乡治丧,并呈请皇上谥封。
张廷玉看过丧帖,已是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想不到前后不到两个月,兄长与父亲竟相继仙逝。如他所料,父亲遽逝,皆因大哥之亡引发老人之病。他捧着丧帖走进乾清宫,康熙要过丧帖看了一眼,默默无语枯坐了一会儿,突然对侍立一旁的李德全说道:
“传朕旨意,谥封致仕大学士张英为文端,着皇三子诚郡王、领侍卫皇子胤祉,代朕前往桐城致祭。张家一门清官,着内务府发悼银白金五百两、表里缎二十匹。着善扑营将军鄂伦岱率五十骑,护卫皇三子、张中堂回桐城奔丧,沿途府衙、驿站迎送不误。钦此!”
张廷玉跪伏于地,谢过皇恩,李德全传旨去了。康熙却似乎意犹未尽,在殿内踱了几步,回顾张廷玉道:
“衡臣,朕与令尊,不光是君臣,还是诗友。他的诗典雅,闲散,虽不及王士祯,但也诗如其人。如今他也走了,朕给他送两句话,聊表挽意吧!”
“谢皇上!”张廷玉又要叩首。
康熙止住他道:“勉了,回家有你叩的。”转对代李德全候传的邢年喊道:“绢、笔侍候!”
一会儿,康熙濡墨挥笔,在黄绢上写下两行大字。张廷玉泪眼模糊中,只见那两行字,活脱脱是他父亲一生的写照,这也足见皇帝对父亲相知之深。
康熙写的挽联是:
奠文端公张英大学士
执笏无惭真宰相,
盖棺还是老书生。
四十七年十一月甲辰日玄烨识
张廷玉跪接过康熙御赐的挽联,真是万分感激“皇恩浩荡”,康熙对父亲一生“盖棺论定”的评介,这是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先父在天有灵,亦可含笑九泉了。他向万岁爷磕了三个响头,康熙伸手扶住他说:
“衡臣,快回家准备起程吧!一般臣工父丁忧最多可准三年,但朕只能给你三月,你一定能体察朕之用心。上书房和朝廷都离不开你呀。”
张廷玉深感康熙知遇之恩,拜别道:
“皇上放心,三月内我一定回京。”
第21章 皇子悼忠臣
张廷玉随家府总管回到府上,一进二门,体弱的王氏夫人和紫桐,领着几个孩子早一脸悲戚地等候在那儿。闻讯赶来的大弟廷璐、二弟廷瑑及他们的孩子,也都走了出来,一见他们的二哥,二伯,先是廷瑑放声一哭,接着女人们,孩子们全都哇哇地哭了。作为现在张家之长的廷玉,把泪水别了回去,扶着两个弟弟进入中堂。喝了杯热茶,稍稍平静,他说过皇上对先父的谥封,赏赐,最后把康熙御笔亲题的挽联,悬于中堂,阖家老小对着皇上御墨,三跪九拜,谢过皇恩。张廷玉思虑良久地道:
“圣上隆恩,命鄂伦岱率五十骑兵将,护皇三子、诚郡王胤祉同去桐城代皇上致祭,为了赶时间奔丧,只能骑马,不可乘车。所以,我的意思,王氏夫人、大弟媳和十岁以下的孙辈,就只能乘篷车,随家仆驮车在后缓行。我和大弟、二弟以及能骑马的紫桐、二弟媳,还有若霭、若澄,随诚郡王的护骑兵,可就得日夜兼程赶路了。”
商议已定,王氏夫人又提出一个难题说:
“家父和公公,是几十年的诗友和宫僚,他们都是‘宫僚雅聚’的发起人,有‘宫僚雅集杯’名世。现在公公逊世,按理必得通报乃父。可父亲近年身体一直不好,告诉老人家,如果他一定要去桐城致祭怎么办?”
“不行不行,”张廷玉道,“岳父大人瘦弱多病,受不了路途颠簸,还是先不告诉他吧!”
“这么大的事,怎么瞒得住老人家呢?”紫桐插言说,“文端公谢世,皇上发了谕旨,朝野都会知道。要是传到老人家口里,家人却没告诉他,他会生气,反而有害。我看,还是让我陪夫人回娘家一趟,把实情相告,并劝王大伯节哀,打消他去桐城之念,反倒好些。”
王氏夫人连连点头。
张廷玉觉得紫桐考虑周全,便说:
“你们速去速回。估摸诚郡王明日就会启程,家里还有事要筹备。”
王氏夫人和紫桐回后房换装收拾去了。张廷玉和两个弟弟以及家府总管,仍留在中堂商量出发前的准备。商定所带物品——除御赐之外,由总管负责去街上采办治丧仪礼所需物资;所需马匹车辆,除三家现有的外,由廷瑑负责再去车行租赁;廷璐则去诚郡王府,落实胤祉郡王启程时间。分工已定,刚要起身分头办事,王氏夫人和紫桐也带两个丫环准备出门,前门急急进来禀报道:
“老爷,老岳丈王大人到!”
张廷玉兄弟和夫人立即迎出二门,只见一身素袍的王士祯,在总管家仆搀扶下,颤巍巍走了进来。换了身黑旗袍的王氏夫人和紫桐及丫环、家仆,立马跪在地上,王氏夫人泪盈盈地磕头道:
“父亲,女儿正准备回家报讯呢,公公他走了!”
王士祯身体已大不如前,自从免去刑部尚书之后,他致仕在家,深居简出,与诗友唱和,吟风弄月。张廷玉因公务繁忙,侍驾皇上北狩,也有半年多没见到岳父。现在父亲新故,又见岳父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悲从中来,上去一把搀住王士祯,叫了声“岳父大人”,已是如梗在喉说不出话来。
“你们都起来吧!”王士祯朝跪在地上的女儿等人摆了摆手,由张廷玉兄弟搀扶,穿过中堂来到西花厅入坐。跟在后面的王氏夫人道:
“爹,您怎么来了?”
“衡臣、女儿,”王士祯环顾左右,以问作答地道,“府上怎么还没设灵堂?文端公辞世的消息,朝廷邸报都已发了。在京的敦复生前好友,不可能都去桐城致祭,在宰相府必得设一灵堂,备京官致祭啊!”
“老泰山说的极是!”醍醐灌顶,一句话提醒急糊涂了的张廷玉,转对家府总管道,“你派人速去殡仪房,请人来安设灵堂,并请道士班子!”
总管领着几名家仆走后,张廷玉又道:“岳父大人,愚婿兄弟、内人都得回家奔丧,这里设了灵堂,无人照应怎生是好?”
“你们都去吧,”王士祯接过家仆献上的茶,喝了一口缓缓说道,“原来我也想去桐城,再见老亲家一面。只是这把老骨头经不起颠了,咳——”他长叹一声,“当年宫僚雅集十来人,汤斌、沈荃、耿介、朱即山等都作了古,现在文端公又走了,让老夫留在府上代为应酬吧!”
“那怎么行,您身体吃不消。”张廷玉想了一下,“要不,兄弟中把廷瑑留下。”
“你们兄弟都得回去,”深明大义的王氏夫人道,“我现在是长媳,皇上又诰封过二品夫人,让我留在府上给致祭官员磕头,聊尽儿媳之情。”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张廷玉一再叮嘱夫人:“岳父大人只在西厅坐镇,你和留下的一半家人在灵堂照应。有亲王、贝勒、六部大员和先父密友前来,你引入西厅,请岳父陪茶,不要太劳累老人家。”
“知道。”王氏夫人已是泪流满面。
“你们都各自去准备吧!”王士祯道,“我把总管、家仆、丫头带了二十多人过来了。门前清扫、灵堂茶水、悬唁挂帐等等杂务,他们都有分工;人手少了,随时可以去叫。你们只管放心回乡,把丧事办好!”
翌日上午,致祭大臣、诚郡王胤祉、王府门下人孟光祖骑着高头大马,在鄂伦岱率领的五十骑黑盔黑甲善扑营兵将前引后卫下,来到宰相府门前。头马上的骑手,高擎“钦差致祭张文端公英”的旌幡,随后是银葫芦杏黄罗表红里伞盖,末尾有数匹驮马。胤祉王爷和鄂伦岱、孟光祖下马,走进哭声雷动鼓乐喧天的灵堂,向“康熙御笔”和“张文端公”的灵牌叩首行礼,一身素服的张氏兄弟、内人、孙辈,磕头还礼。来到后厅用茶,儒雅的胤祉,见过王士祯,寒暄几句后说道:
“张中堂,令尊道德文章,本王十分钦佩。文端公不幸仙世,还请中堂节哀。”
张氏兄弟打着千儿谢道:
“深谢皇恩,深谢王爷劳顿!”
“府上筹备怎样,”胤祉问道,“可以启程了吗?”
张廷玉早已心急如火,站了起来道:“一切就绪,单等王爷发话!”
“那就启程吧!”胤祉挽着张廷玉,走出宰相府,近百匹快马、长车的钦差致祭、奔丧队伍,缓缓出了京城。来到城外官道上,马队飞奔疾驰,朝远在三千里之外的安徽桐城而去。载着女眷、孩子、物资的长车,则在后面紧赶慢赶日夜躜行。
张廷玉和诚郡王并辔而行,或放马狂奔,或信马由缰徐步喘息。书卷气的胤祉王爷,沿途指点名山胜迹,跟张廷玉谈古论今,倒也消解旅途疲劳。
“张中堂,”诚郡王道,“古往今来,人死,曰卒,曰没,曰疾终,曰溘逝,曰物故,曰厌世,曰弃世,曰捐馆舍,此外还有何称谓没有?”
张廷玉想了想道:
“有。颜鲁公撰‘徐府君神道碑’称‘弃堂帐’:‘夫人春秋六十有八,弃堂帐于相州之安阳。’又有称‘启手足’者,独孤及撰夫人韦氏墓志云:‘启手足之日,长幼号啕。’还有称‘隐化’者,陈子昂为其父撰元敬志铭云:‘隐化于私宫。’又有称‘迁神’者,柳宗元撰崔敬志铭云:‘迁神于舟。’又道士有称‘解驾’,有称‘遁化’,尼姑有称‘迁化’、‘舍寿’,僧逝称‘迁形’、‘示灭’,不一而足。”
“张中堂学富五车,”胤祉感叹道,“且记力惊人,但不知卿对‘石鼓文’之考证若何?”
“石鼓文作于何代,言人人殊。”张廷玉策马跟上诚郡王道,“唐韦苏州、韩昌黎等定为成周之物,宋董逌定为成王所作,欧阳公、朱子及郑渔仲,皆疑莫能定。惟金人马定国决为宇文周物,他以字画为断,似难据依。在下以为应为汉代所制。中有‘趍趍六马’句,周制驾四,至汉始驾六。书五子之歌曰:‘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我以为此必汉人目习汉制,脱手见之于石鼓文也!”
“中堂考据精微,佩服,佩服!”
说古道今,路途在急骤的马蹄下飞逝。在天津卫、德州、泰安、徐州、淮南安宿了五个夜晚,有钦差王爷和当朝宰相路过,且又是为前宰相致祭、奔丧,三省各州府官员,自然设素帐路祭,恭迎恭送极礼隆重。每到一地,驿站将所有跑疲了的马匹全数更换,所以只花六天时间,便抵达桐城六尺巷张府老家。
十一月辛亥旁晚,钦差致祭奔丧马队抵达桐城,小小山城沸腾起来了。安徽、江苏两省督抚及州、县官吏,在城门口黑鸦鸦跪了一大片,瞧热闹的庶民百姓,倾城而出,挤挤挨挨站在自城门直达六尺巷的街道两边。钦差大臣胤祉和张廷玉兄弟在城门外下马,向迎接的地方官员致意,而后与督抚携手步行直抵六尺巷。
六尺巷宰相府宅,黑压压偌大一片屋宇,正房杂屋算起来有六十多间,还有围墙围起的数亩花园、菜地。但这是皖北山乡的农家大杂院,根本不能与京城的官邸相提并论,甚至也不能与县衙相比。能够住人的房屋也就三十来间,张英告老还乡,唯一修葺过的是他的两通间书斋和一间卧房,此外把花园一处赏梅亭油漆一新。家府总管、堂侄、下人、丫头们的房子,原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老宰相故世,桐城张姓族人全都来六尺巷帮忙,粉刷装修了十几间房,准备当朝宰相张廷玉兄弟妯娌回来居住。至于灵堂安设、入殓暂厝、香火、道士、守灵、应酬凭悼,都分工负责,各司其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唯一的是文端公的陵寝,需廷玉兄弟回来最后拿主意。
算起来,文端公张英已辞世十多天,用窖冰冰着的遗体已经入殓,移厝六尺巷张府近旁的张氏祠堂。祠堂大门扎着拱形松枝,缀满白花,披着黑纱。设在祠堂正堂的灵堂,当中摆着素花环绕的紫檀棺木,东西墙上,悬满周边省府疆吏名人亲友的挽联、唁幛、悼幡,正中设张文端公英灵位。
六天飞马奔弛,其疲惫可想而知。在张府堂屋、横堂屋、疏厅铺设开三十多桌酒席,张廷玉兄弟陪钦差诚郡王胤祉、两省督抚及地方官员、鄂伦岱的兵将吃过晚膳,张廷玉亲自送郡王爷、督抚到县衙馆舍歇息。回到府上,率兄弟、妯娌、儿女、子侄、宰相府来的家仆、丫头,来到张氏祠堂,哭拜了父亲的英灵,把康熙皇帝御制挽联高悬正墙上方。
紫桐亲自倒水给老爷盥洗,铺好床褥,又给浑身骨头像散了架的老爷好一阵按摩,方才躺下。
当夜无话。
第二天,张氏兄弟和族人商定,丙辰日举行公祭,现在尚剩四天时间。别的都好安排,问题是诚郡王呆在县衙这种小地方,坐等四天后公祭,他能耐得住寂寞吗?正在为难之际,曹寅、曹頫父子吊丧来了,还带着四岁多一点的雪芹。曹寅是文端公的挚友,张廷玉陪驾康熙南巡,也多次在织造府廨驻跸,跟曹寅父子也有很深的交情。曹氏父子拜过灵后,听说诚郡王胤祉在这里没人陪同,曹頫便自告奋勇地说:
“衡臣兄,没事,这几日由下臣陪郡王去游桐城名山胜景罢了,三王爷是个博学君子,一定乐意。”
曹寅也道:“说来,曹家跟三王爷还有点丝瓜搭柳叶的亲戚缘由,就是跟八爷、十爷都有些来往,我们祖孙三人去陪王爷,没事。你就放心好了。”
张廷玉一想也好,当即陪曹家三代去县衙胤祉下榻的馆舍见过面,禀报过公祭日期,张廷玉致歉道:
“王爷,距祭还有四天,臣下忙于丧务,不能亲自陪同,想请曹年伯父子陪王爷游冶几日,不知当否?”
胤祉安慰说:“张中堂,你去忙你的。我跟曹家是老朋友了,正好在一起叙叙旧,一起走走更好。”
这以后几天,张廷玉让大弟廷璐夫妇、紫桐、若霭等儿孙辈在祠堂守灵,向前来吊唁的人磕头,他和廷瑑以及族上长辈,便去勘查选择父亲的陵寝。
父亲生前,对族人同辈曾有过暗示,他百年之后想长眠在桐城县城北的龙眠山。龙眠山青葱绵延数十里,风光独秀,山峦起伏,究竟将长眠地安在何地,却没明示。一连两天,张廷玉一行领着风水先生,带着罗盘,踏遍龙眠山十多个小山头,终于选好了父亲的墓地。此山两边,各有一条小溪,名曰双溪。后枕龙眠山主峰,两厢有左青龙、右白虎两山环抱,山谷间双溪碧水长流,也的确符合父亲既是一代名相,又向往作田舍郎的雅趣。张廷玉在距父亲陵地五里之遥,还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小山头,作百年之后的风水宝地。
第三天,他便领着数十名工匠、夫力,为文端公的陵墓规划放线,设计墓首、墓碑、墓围、祭案、墓引诸项工程。龙眠山上有上好花岗石,决定就地取材,请来数十名石匠,雕凿石坊、石人、石马、石柱,所须白玉大理石墓牌及镌刻康熙御制挽联的石料,即刻派人去江宁采办。如此筹措妥贴,公祭前一天,张宰相墓便动土兴工。因为皇上只给张廷玉三个月丁忧之期,规模宏大的陵墓工程,务必在三月内峻工,棺椁入土为安,那时张廷玉便可放心回京城视事了。
公祭前一天,乘载妇孺弱童和物资的几辆马车,也顺利抵达六尺巷。
丙辰日这天,天高气爽,暖暖的冬阳高悬天际,一丝儿云彩也没有,仿佛预示着张氏家门有福。六尺巷宅第和张氏祠堂,处处缀着白花,披挂黑纱,灵幡幢幢。在公祭地的张氏祠堂,大院内外,一溜儿排开数十张八仙桌、坐凳坐椅,供各路致祭官员喝茶歇息。
巳午时分,三声三眼铳轰响,鞭炮炸个不停,锣鼓响器奏起了哀乐。斯时,大街上人声鼎沸,锣声镗镗,“钦差致祭张文端公英”旗幡开路,华罗伞盖,袍服衮衮,顶戴生辉。在观瞻的城民裹拥下,这一路致祭人马缓缓朝张氏祠堂走来。最前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便是钦差大臣诚郡王胤祉,江南织造曹寅父子,安徽、江苏总督、巡抚、布政使、督军、将军和州、县官吏,以及桐城耆宿、文端公生前好友。
张氏祠堂院坪里,跪着以张廷玉为首的张氏合族男女百数十人,血亲全都是麻衣孝服。钦差大臣胤祉王爷下马步入灵堂,在摆满供果供品的案前,亲自拈了三炷香,向张文端公棺椁及灵位叩拜,并致词曰:
“张文端公以古稀之年,驾鹤西去。当今天子闻噩耗不胜惊忧,着皇三子、诚郡王胤祉千里驰奔桐城张府,代圣上致祭于灵前。乌乎!文端公乃本朝名相,恭躬拘谨侍候皇帝近四十年,为君分忧,为国操劳,功垂后世。公之为官为人,亦父皇御笔所挽:‘执笏无愧真宰相,盖棺还是老书生。’本皇子曾受开蒙之诲,师傅音容笑貌犹在,今已天程路隔,不胜感念,乌乎哀哉,尚飨!”
张廷玉阖家向钦差王爷还礼叩拜,王爷亲自搀扶起张廷玉,道了声“节哀”,便退回院坪坐下喝茶。曹寅祖孙三代、总督、巡抚、鄂伦岱、孟光祖以及文武官员依次致祭毕,张廷玉留下两个弟弟及弟媳,继续接受络绎不接的地方官绅、民众祭拜,他和紫桐却引贵宾来到宅第,摆酒饮宴,答谢钦差王爷及诸官的悼祭。
第二天,张廷玉再次在府宅设宴,为诚郡王胤祉和两省督抚、曹寅祖孙三代送行。当日,胤祉留下二十名善扑营兵卒护卫张宰相,他和鄂伦岱、孟光祖领着三十骑精兵离了桐城。钦差事了,孟光祖南下江宁,诚郡王回程一路少不了探幽访古,自不必待言。
曹寅却因跟先父特殊的情谊,没有立即回江宁。他打发儿子曹頫回江宁视事,却把孙子雪芹一起留了下来,索性搬来张家宅第,陪廷玉兄弟追思慰灵。
回乡十来天,丧事暂告一个段落。除了从北京回来的家人和曹寅爷孙,远近亲戚都走了。父亲的陵寝由两个弟弟轮流去监修,张廷玉陪着曹寅爷孙,在家居闲聊天,休整了好几日。小雪芹活泼好动,嘴也乖巧: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三岁多一点的小雪芹,居然能背诵几十首唐诗,引起了张廷玉的好奇,他向曹寅赞叹道:“曹年伯,小雪芹这么小,就习诗词,日后定能承继乃祖衣钵,成一代诗家。”
“张中堂,你别夸他了。”曹寅由衷地笑了笑。
这时,他们三人沿六尺巷朝桐城街头走去。小雪芹本来拉着爷爷的手,听这位平常不拘言笑的张伯伯夸他,松开爷爷的手,拉着张廷玉的手笑着说:
“伯伯,小雪芹不光会背诗,还能应对。”
“啊!”张廷玉捏捏小雪芹的小手,逗说道,“那伯伯出个上联,你来对下联好吗?”
“好,好!”曹雪芹高兴得跳了起来。
张廷玉望着六尺巷,随口说道:
“六尺巷,量一量,邻谊非六尺;”
小雪芹停下步子,跪着指头想了想,忽然笑说道:
“二相府,比一比,里外无二相。”
张廷玉和曹寅听了哈哈大笑。小雪芹误以为应对不恰当,红着脸问:
“对得不好?”
“好,好极了!”张廷玉抚摸着小雪芹的脑袋,极口称赞,“你简直是个神童,后一个‘相’字用得最逗。曹年伯,”张廷玉回顾曹寅道,“等雪芹长到十来岁,让他到京城去读书吧,日后定有大出息!”
“好呀,雪芹在福平王府有个姑妈,”曹寅道,“长大让他去王府伴读,还请年侄多多提携。”
三人说说笑笑,来到十字街口的桐城文庙。这里有泮池、状元桥、大成门、东西廊庑、大成殿等古建筑。在此之前,明清不到两百年间,桐城出了左光斗、方以智、张英、方苞、张廷玉、张廷瓒、刘海峰、姚鼐等十来个进士及第的宰相、文学家、大学者。也真是人杰地灵,故这里的文庙特别受人崇拜。
在文庙游览一番,抚今追昔,又来到县城北大街的左忠毅公祠。张廷玉拉着曹雪芹的小手,边走边指点着说起了左忠毅公的故事:
“左忠毅公,名光斗,字遗直,号浮丘。桐城有座浮山,是很有名的,奇峰怪岭,岩洞星罗棋布,有所谓十一奇峰,十九怪石,三十二岩,七十二洞。等你长大,伯伯回来再带你去玩。忠毅公号‘浮丘’,其实就是‘浮山’之意。忠毅公系前朝明万历年中举进士,天启四年,任左签都御史,他为人耿直,不畏权势。敢于对抗祸国殃民的阉党……”
“伯伯,”曹雪芹瞪着眼睛问,“什么是阉党?”
“就是皇帝跟前的太监。”
“什么是太监?”
张廷玉语塞了。这“阉党”、“太监”是没法向小孩子解释清楚的,便道:
“那是些不是男人的男人。”
“怎么是男人,又不是男人?”小雪芹一副打破沙锅问(焚)到底的架势。
“嘿嘿,”这位大学士伯伯也说不清楚了,干脆就不去说它,继续前面的话题道,“忠毅公和杨涟一道参劾大奸臣魏忠贤……”
“什么是大奸臣?”小雪芹又问。
“就是蒙骗皇上,陷害忠臣,专门坑害庶民百姓的坏家伙!”张廷玉解释说,“忠毅公向皇上递折子,列举魏忠贤三十二条该杀头的大罪。当时魏忠贤是当朝宰相,忠毅公的折子到他手上就被截住了,反而把左光斗和杨涟等人抓进死牢,诬陷其罪名,最后死在牢中。桐城故乡人,感念左光斗之忠烈,立此祠享祀!”
“啊,是这样!”小雪芹天真地道,“长大了,我也要做一个忠毅公这样的人,不畏权势,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了我!”
爷爷和张廷玉,又是开怀大笑。
曹寅爷孙,在六尺巷又盘桓了半个多月。直到要走的前一夜,小雪芹入睡了,曹寅来到张廷玉的书房,向这位当朝宰相提出了一个他早想问的问题:
“张中堂,圣上为什么突然废了太子胤礽?”
“一言难尽!”张廷玉本来缄口如金,但在父亲的至交面前,他又不得不委宛地说,“皇上废太子,总有他的道理吧,不过据年侄看来,与大阿哥胤褆、八阿哥胤禩似乎有些牵连。谁知道呢,历朝历代,皇子为争夺国储,兴些风浪也是有的。皇上刚废了太子,又把胤禩削了爵位,可见皇子之间似有争斗。年伯织造府,素与阿哥们来往密切,日后恐怕要慎之又慎了。”
“是呀,老夫也总是提心吊胆。”
“看最近邸报,”张廷玉把炭火拨旺,叫丫环给曹寅上了热茶,续说道,“副都御史劳之辨奏保废太子,被夺职廷杖;圣上召集廷臣议建贰储,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洪绪及不少大臣以皇八子胤禩请,圣上不允……”
“鄂伦岱,”曹寅打断道,“是不是就是随三王爷来的善扑营将军?”
“正是他!”张廷玉突然想起,“四十二年皇上南巡在太湖遭遇剌客,就是他保驾,把蒙面剌客杀退,年伯有没有些印象?”
“难怪好面熟。”
“鄂伦岱从这里回去,又回皇上跟前当一等侍卫,”张廷玉不无担忧地说,“最近,被幽禁的胤礽释放了。有不少大臣上折子请复立胤礽为太子。胤禩又复了贝勒爵位,真是朝局一日三变啊!”
“衡臣,你在家乡也不便久留啊!”
“我也这么想。”
“是不是留廷璐、廷瑑监修陵墓,你提前回京?”
“看看再说吧!”
结果,张廷玉在不满三个月丁忧期满,两个多月后便带着紫桐和儿子们,在二十骑护送下,匆匆赶回北京。父亲的陵寝,后来竟修了半年有余。
第22章 争储君同室操戈
张廷玉回到京城,朝局更为波谲云诡,变幻莫测。还没去上书房入值,那天跟夫人一道来到岳父府邸,探视岳父王士祯。丈婿在书房里喝茶,张廷玉把为父亲治丧盛况大致说了一遍,便听岳父说,大学士马齐被抓进了刑部大牢,宥死拘禁。张廷玉听了,惊得好一阵没做声。马齐是四位满、汉上书房大臣中最谨小慎为,树叶子掉下来都怕砸破脑袋的人。因为他学识渊博,胆小怕事,从不敢擅权乱政,有“不倒翁”宰相之称,一直留在皇上身边,大事干不了,但绝对不会坏事。
“马齐犯了什么事?”
“听说跟请旨建储有关。”王士祯随手翻着茶兀上一本剑南诗抄,慢悠悠说道。
“马齐去请旨建储?”张廷玉连连摇头道,“不会,不会,打死他也不会。他荐了谁?”
“八阿哥胤禩!”
“哦?越发不可能,”张廷玉站了起来,在书房里踱步思索,脸色阴郁,嘴角的肌肉抽搐着说,“这是阴谋,陷害……谁都知道,胤禩是佟国维的亲外甥,要举荐八阿哥当太子,只可能是佟国维的主意,幕后操纵,怎么把马齐牵扯进去了呢?”
“听说,有天皇上召集廷臣商议,拟立两个太子为国储,日后择优者以传大统。”王士祯把听到的小道消息,一五一十告诉女婿,“当时就有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鸿绪等大臣举荐八贝勒胤禩,皇上当即生了气,明示万万不可。此后,朝议纷纷,有人暗中活动,随后有几十位大臣联名举荐胤禩……今年正月出节后,圣上召集群臣,严厉追查举立胤禩,孰为倡议者。群臣惶恐,低头不语。过后皇上把张玉书叫到养心殿,再次追问,张玉书道:‘先闻之马齐。’第二天,圣上便降旨,开列马齐罪状,把他抓进了刑部大牢。”
“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张廷玉喟叹一声,在岳父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皇子们争斗,已经殃及上书房大臣。看来,我是不该提前回来的了。”
“你见过皇上了?”
“还没有。”
“先别见。你的丁忧之期未满,暂时呆在家里,哪儿也别去,看看风势再说。”
“噢——”张廷玉也知道,现在的京城已是虎穴龙潭,稍一不慎掉了进去,卷入皇子之争,跟错了某一个“少主子”,便一失足成千古恨,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皇上身边正值用人之时,自己袖手旁观,隔岸观火,朝局一旦弄得不可收拾,皇子们各派里外勾结,公开拼杀,燃起战火,生民涂炭,自己身为宰相,何以面对父子两代所沐皇恩,何以面对庶民百姓呢?
从岳父家回来,张廷玉一连好几天,茶饭不思,夜不安寝。夫人以为他丧父悲戚,只叫紫桐好好服侍,温言软语相劝。紫桐却也无能为力,深更半夜,只见老爷独自在书房,或闭目沉思,或临窗而立,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呆呆地自言自语: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
沈吟至今。
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
我有佳宾,
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
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
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
枉用相存。
契阔谈讌,
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
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
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
天下归心。
这晚,老爷几乎通宵未睡。翌日凌晨,只见他起了床面貌焕然一新。他要紫桐亲自为他整冠,着袍,用过早膳便急如星火地喊:
“备轿!”
“老爷您要去哪?”紫桐小心翼翼地问。
“上朝!”
张廷玉已然想明白了,在朝廷多事之秋,他不能撒手不管,也不忍心看着年老体衰一年不如一年的老皇帝,孤家寡人面对众皇子巴不得他早死夺位的挑衅。位,当然还是要传的,但不能让康熙受协迫,把位传给某个皇子中的阴谋家、野心家和暴君。
张廷玉掂了掂自己的份量:一代名相张文端公英的儿子、蝉联两代的宰相、首辅,以自己的为人处事洞微烛幽在朝野是立住了足的。不管是佟国维还是张玉书,想联合某个皇子,像对付马齐一样把自己拉下来,置于死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为君为国为社稷,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明枪暗箭阴谋诡计呢?理应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辅佐康熙安定朝局,稳定盛世,使大清江山顺利交接,免生民少受涂炭之苦。当然,要做到这点,必须以退为进,方圆得体,刚柔相济,保全自己,方能事半功倍。如果自己成了第二个马齐,何谈辅佐皇上呢?
带着这样的决心和方略,张廷玉像平常心气平和地走进西华门,递牌子请见。刚递过牌子,便见里头出来一位六十多岁的将军,官袍翎顶,脚步生风,踏得积雪吱嘎吱嘎作响。张廷玉一见,微微惊讶道:
“这不是狼瞫……狼将军吗?“
狼瞫也一眼认出了张廷玉,抢前一步,拱手道:“张中堂,听说令尊文端公大人仙逝,在下军务在身,没去府上凭吊,还请中堂大人恕罪!”
“说哪里话,”张廷玉上下打量着狼瞫,“狼将军不是在承德驻防?也到了京师?”
狼瞫知道张廷玉是康熙最器重的左右膀,并不见外地如实回道:“末将还是负责承德防务,不过圣上着末将将一万兵力部署在京畿周边。”
“啊,那好。见过圣上了?”
“刚见过。圣上大概还不知道中堂回京了,刚才还念着呢,他正在等两广总督武丹晋见。”狼瞫说到这里,远远见一位鹤发童颜,身材高大硬朗的疆臣虎虎生风走了过来。张廷玉一见哈哈大笑道:
“说曹操曹操到。嘿嘿,武老制台,你也刚到?”
“张中堂,狼将军!”武丹豪爽地拍拍胸膛,“听到皇上召旨,我又是水路,又是旱路,船不息桨,马不停蹄赶了来呀!”武丹是大内老一等侍卫,两年前被圣上外放两广总督,他跟张廷玉的父亲、前宰相张英交谊颇深。这次奉召回京,闻邸报文端公走了,他特地走水路绕道江宁、巢湖,没想赶到桐城,丧事早办过了。他说:
“我特地绕到桐城,没能赶上送送老宰相。就是张中堂你也回京了,在你两个弟弟陪同下,我去给老好人上了三炷香。唉,当年一些老伙计一个一个走了。”
抚今追昔,武丹感慨不已。
狼瞫也算是“老伙计”中人,把武丹拉进朝房,似有很多话要说,张廷玉晋见并无急事,也就跟着这两位“老伙计”走进朝房,他想在见康熙之前,从这些老臣、近臣嘴里多听些情况也好。
在朝房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武大人,在江宁您见到了虎臣?”狼瞫问起了另一个老侍卫魏东亭。
“见到了。”武丹脸上没有了笑容,“他身子是越发不济了,瞧着他瘦得怪可怜的,哪里还象当年力敌群雄的大内一等侍卫?”
张廷玉在一旁笑道:
“倒是武老将军,还同当年一样叱嚓风云,看你身子骨多硬朗!”
狼瞫意味深长地说:
“武将军身子骨好倒是好,只怕这次来了,就回不了广东啊!”
武丹心里一沉:原只想皇上急着召他,也只道京城有什么急事,在江宁见着魏东亭,虎臣说是“如今京师成了龙潭虎穴,是非之地”,方抱定快去快回的宗旨。听狼瞫之言似乎皇上对他另有安排,不禁袭来一阵寒意。想问,又知狼瞫素来谨慎,张廷玉更是撬口不开,只好自嘲地打了个哈哈,说道:
“我是既来之,则安之……哎,狼老弟,你住哪儿,回头我去看你。”
“末将军务在身,”狼瞫神秘兮兮地道,“不在城里住,自然要与兵将同艰共苦。回头我来看你。张中堂,末将告辞,先走一步了。”
正说着,邢年走了出来,一见张廷玉和武丹都来了,喜出望外地道:“张大人,多时回京的?主子老念叨着您呢!还有武制台,快快一起进去!”
邢年过来见过了礼,便带着张廷玉和老侍卫武丹,穿过丹墀,进了养心殿垂花门。邢年撩起帘子,赔笑道:
“万岁有旨,武制台您不必报名;张大人更是常来常往的,奴才就不进去禀报了。二位请……”
张廷玉既年轻,又非常拘礼,对武丹抬手道:
“武大人,请!”
“哎,张大人请!”武丹虽是一员武将,却对张氏父子极为尊重,他退到一旁道,“你是当朝宰相,武丹不过是圣上一介奴才。”
张廷玉挽起武丹的胳膊,同时跨了进去。乍见康熙,武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年不见,康熙仿佛突然老了十岁。张廷玉猛一见,也心上一寒,仅仅两个多月不见面,怎么就像如隔三秋?从康熙的脸上,也就能看出这两个月里,他是在怎样惊惧忧虑中度过的!
在东暖阁里,穿着绛红绸面狐皮袍的康熙,略带浮肿的脸上,已然布满刀刻斧砍般深深的皱纹。他佝偻着身子歪在大迎枕上,呆望着殿顶的藻井出神。看着康熙老态龙钟、疲惫不堪的模样,武丹鼻子一酸,抢先伏地哽咽道:
“老奴才武丹……谨叩……万岁圣安……刚刚两年多一点光景,主子身子骨怎么就……”
张廷玉怕武丹说出更让康熙伤心的话,急忙袍子一抖马蹄袖一甩,截住话头道:
“下臣拜见皇上,恭请圣安!”
“是衡臣吧!”康熙回过头,突然眼睛放光,顺势坐了起来,目光移到武丹身上,惨淡一笑道,“还有武丹,你这个老家伙也回来了,二位快快平身!”
康熙仿佛身子骨倏地增添了力量,蹭下暖炕,往前踱了几步,怪怪地盯着武丹说:
“瞅着你这老家伙神彩奕奕,真令人羡煞呀!记得你比朕还大着六岁……衡臣,你看朕不反倒比他老了十岁?”
张廷玉酸酸地赔着笑道:
“主子龙体一向康泰,从承德回来,一时调养不周,瞧着清减些罢了。静养几日自然就会好起来的。”
“张中堂说的极是,”武丹也意识到自己勾起了康熙的伤感,便转脸笑道,“老奴才还要陪主子去木兰围场,看主子再射几只猛虎呢!”
“你这老家伙!”康熙笑骂道,“是来安慰朕,还是来戳朕的伤疤呢?”说罢,他叫邢年着人上茶,赐坐。
坐了下来,君臣一边喝茶,一边继续闲聊。康熙瞅瞅张廷玉,面容忧戚地问:“衡臣,令尊的丧事还办得顺畅吗?”
“多谢圣上眷顾,办得很好。”张廷玉回答道,“只是辛苦诚郡王来回奔走了一趟,阖家感愧。”
“咳,别提老三了!”康熙脸色徒变,长叹一声,“朕原来一直认为三皇子本分,像朕好读书,研究点学问,也不像其他皇子到处惹是生非。没想到,最近却有举报,说他府上一个什么鸟孟光祖,到江宁、四川而云南,还到过两广,四处结交,还代诚郡王送这送那……这还了得?皇子结交封疆大吏,要干什么?你们都是朕身边的人——”他捶着大腿痛心疾首地说,“难道朕养的这些个儿子,个个都无法无天,是一伙鸡鸣狗盗的狼心狗肺之徒?刚废了太子,削了八皇子爵,杖了十三阿哥,难道非要朕把所有皇子幽禁宗人府!”
张廷玉和武丹对视一眼,惊得都不敢吱声。待了好一会,张廷玉不得不安慰说:
“圣上宽心,也许举报不实,那个孟光祖打着三爷的牌子,在外结交,不过是另有所图。”
“是呀,朕也宽自己的心,兴许那姓孟的在外贪蝇头小利,才结交地方官吏。”康熙朝好处想了想道,“衡臣你回来了,好,你把诚郡王府的事查一查!”
张廷玉愕然无所答。他最担心,最怕的就是卷入皇子争斗的是非之中。那样不仅耗费精力,而且一旦卷入蛛丝蚕茧般扯不清的是非旋涡,他将再也无力辅佐康熙处理朝政要务,君国大事。他正在苦思冥想怎样推委勘查诚郡王府之事,又不至“抗旨”引起康熙不快。幸得,康熙立即改变主意,对武丹道:
“查三王府孟光祖之事,还是交由你办。咱们都是老家伙了,甚也不怕,倒是别把衡臣也扯进去。朕还想留个干净人,将来辅佐新皇登基呢。”
武丹心内一凉,嗫嚅地道:
“主子,奴才远在广东……”
“这次召你来京,朕不放你回去了!”康熙欠欠身,转对张廷玉道,“衡臣,你来拟旨!”
张廷玉答应一声,来到兀案前,铺纸提笔。康熙缓缓口授御旨道:
“着免去武丹两广总督之职,移任直隶总督,并兼领侍卫内大臣。两广总督一职暂由巡抚兼领,补缺后议。着武丹即日去直隶总督府承办交接,钦此!”授完口谕,见武丹睁大了眼望着自己,康熙一笑道:
“老家伙,你任直隶总督,京畿的拱卫交给了你。狼瞫在承德驻军,挨得近的军营离京师不过十几里地,狼瞫的营帐就设京郊,想见面,也很容易。人老了,念旧情,最怕寂寞。你在这里,朕也放心……”
武丹情知康熙对政局不放心,才把自己从广东调来,这自然是极大的信任。但想到魏东亭所言和最近邸报阿哥们的起伏浮沉,心知是个不好剃的络腮胡,不好戴的烂草帽。正寻思如何回话,康熙又道:
“在承德,领侍卫交给了老大胤褆、老三胤祉,他们是皇子,不合规制。再说,老三嘛,刚才你也听了,原也是花花肠子。心想让魏东亭来,他身子骨不济。想来想去只好让你这老家伙来,熟门熟路,你不可推辞!”
“只是奴才也老朽了……”见康熙这么一说,武丹推也不好,不推也不好。
“你就放心去做吧!”康熙正色道,“京畿防务不过借重你个名儿,外围有狼瞫顶着。京师多数武官都是你的老部属,你能镇得住。朕虽老迈,但并不糊涂。你定是在江宁见着了魏东亭,怕沾惹上阿哥们的事,朕已严厉训诫过他们了,不容许任何人到你那里去搅和。你是有旨免死两次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康熙一席推心置腹的话,使武丹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士为知己者死,何况是被皇上从一个马贼一手提携上来的豪侠之士武丹?武丹喉头一哽,扑嗵一声跪伏在地上,泪盈盈地道:
“主子这么信任奴才,奴才就是赴汤蹈火,也报不尽圣上几十年眷念隆恩!只要奴才守在京师,就不要万岁为紫禁城操半点心。”
“好,好,快快起来!”又叮嘱了许多保重的话,康熙才命武丹跪安。
武丹走后,康熙草草看了一眼张廷玉拟的旨,点头说:
“你着人送去吏部,明发吧!”
张廷玉应声,准备退下。
“慢,”康熙又叫住他,“好象你的丁忧之期还未满吧。”
“也差不多了。”
“啊!”他挥了下手。
张廷玉走到垂花门口,又被叫住:
“衡臣,明日你叫佟国维、陈廷敬、张玉书,你们四大臣来乾清宫议事。”
“是!”
康熙最后挥了下手。
张廷玉走出养心殿,真是百感交集,竟然理不清一点儿头绪。他知道皇子争斗的背后,还有外戚、满臣首辅佟国维在撑腰,要不,马齐也不会不明不白栽进刑部大牢。马齐走了,来了个张玉书。张玉书比马齐资格还老,是顺治末年进士,康熙二十年擢内阁学士,做过礼部侍郎。后历任刑部、户部尚书。三十五年,随驾康熙亲征葛尔丹,参预机密,颇受亲信。这次加大学士衔,入值上书房,虽是六十七八的人,也不可小视。不知他供出马齐,是道听途说出于无心,还是受佟国维指使有意陷害,如是后者,在四名上书房大臣中,有两名支持八阿哥胤禩的死党,而兼吏部尚书的陈廷敬,部务繁杂,主要精力不在此。那末他张廷玉在上书房就成一对二的孤家寡人。想到这里,他不禁为自己捏着一把冷汗。
第二天,张廷玉知会佟国维、陈廷敬、张玉书一道来到养心殿,递牌子晋见。邢年早等在那儿道:
“不必递牌子了,皇上正等在那儿,快去!”
康熙昨晚批奏折弄到深夜,现在一脸倦容坐在那儿,眼泡肿胀,精神委靡。太子废去,上书房大臣不得不依三十五年之前的例,把各地奏折写成节略呈送御览。过去,上书房移送的多数奏表在太子那里就处理完了,只有极重大的事才送皇上御批。由于康熙重新亲自料理政务,精神体力便觉不支,几个月下来,不服老不行。他在心里感叹:“没有太子是不行的!”
四大臣请过安,康熙无力地抬了下手,命邢年赐坐、赐茶。都坐下以后,康熙弹了弹手上的一份折子说道:
“前已命侍郎赫寿驻藏,协办藏事。这是赫寿的折子,你们都看过了?”
张廷玉和陈廷敬立即回说看过,佟国维与张玉书却未吱声。佟本来心粗气浮,不是有关朝廷大政、官员沉浮的折子他一般不看,而张玉书新来乍到,来不及看。康熙瞅了那二人一眼,续说道:
“现在拉藏汗与青海争立**喇嘛,这事处置不好,西藏就会乱,这跟朝廷的事是一个道理。朕意命钦差大臣往西藏监察,你们看派谁去为好?”
凡是荐人议事,张廷玉很少开口,一则,皇上自有主见,二则,有兼吏部尚书的陈廷敬,他越权荐人,恐招朋党之嫌。佟国维却凡荐人必抢先开口,他说道:
“我看陈廷敬去好。”
“陈廷敬?”康熙还在犹豫。
“陈大人兼管吏部,”佟国维道,“素来**喇嘛是西藏的藏王,立谁妥,自然吏部出面为好。”
张廷玉一眼看出佟国维的心机:此去西藏,往返至少半年,把个兼吏部尚书的上书房大臣支走,上书房势必就是他和张玉书的天下,张玉书初来新到没有主见,还不就他说了算?想到这里,张廷玉不能不说了。
“万岁,派遣钦差,本是圣上独裁。”张廷玉字斟句酌地道,“不过,上书房马齐走了,最近各地奏折又多,陈大人再一走,恐怕忙不过来。”
“你意派谁去为好?”康熙问。
“理藩院总理西北民族事务,”张廷玉道,“依下臣之见还是理藩院派员为妥。”
“嗯,好。”康熙点点头,“陈廷敬,你去理藩院选一身强体壮的侍郎或尚书,病病歪歪的去不了西藏。”他又拿起一份密奏,掂了掂,“下面就要说马齐的事了。张玉书,你说荐八皇子胤禩为太子,首倡者是马齐,是你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
张玉书一怔,瞟了佟国维一眼,佟国维脖子一扭,故意装熊。张玉书自知佟过河拆桥,但他是国舅,不敢当面戳穿,康熙正色问来,自知没好果子吃,立即跪下回答:
“是奴才听人所说。”
“听谁说?”
“那日,几十个臣下……汇集在朝房议论,”张玉书吱吱唔唔,“有人这么说。”
“是谁?”康熙盯住不放。
“臣,臣下也没在意。”
“马齐在不在?”
“不在。”
“既然几十个臣工聚集一起议荐胤禩,连马齐本人都不在,怎么你把屎盆子扣到马齐头上?”
“奴才知罪,奴才……”张玉书已吓得胆颤心惊,偷觑着佟国维,佟却若无其事。
“念你随朕征葛尔丹,支持靳辅治河有过功,朕不治你诬告之罪!”康熙挥了下手,“你也六十七八了,回家养老去吧,不要再来上书房了。”
张玉书这个只做几个月大学士的短命宰相,连连磕头谢过恩,灰溜溜走了。
康熙已经十分疲惫,接过李德全送来的一碗参汤,喝了一口,对张廷玉道:“衡臣,你拟个旨,去刑部把马齐接出来,叫他仍回上书房当差。”
“遵旨!”张廷玉不露声色地答应一声。康熙抬手,又放了下来,说道:
“你们都跪安吧,朕乏了!”
四位上书房大臣正在康熙处议事时,大阿哥胤褆、十四阿哥胤禵心怀鬼胎地来到养心殿,挑帘子一进垂花门,见老三胤祉、老九胤禟也如约早来了。胤褆和胤祉二人只目光冷冷地对视了一眼,没说什么,胤禟忙赶过来给老大请安,胤禵也忙过来与两位大哥见礼。平素石磨压不出一个响屁的胤禟,僵硬地直了直身子,不阴不阳地说了句:
“皇阿玛这阵不让进,等着吧!”
等了一会,先是张玉书灰头灰脸地走了出来,尴尴尬尬地跟四位阿哥招呼了一声,偏着身子走了出去。接着,三位谈笑风生的大臣也退了出来。胤褆见了张廷玉、陈廷敬还含笑点点头,见了佟国维这位舅舅却白了一眼,冲兄弟们说道:
“我先进去,问问皇上看见不见,兄弟们先候着。”说罢,屁仰屁颠地进去了。传出李德全的禀报声:
“大阿哥胤褆请见!”
康熙幸许是真乏了,加之张玉书诬告马齐的事引起了他的恼怒和疑惑,按说张玉书不是这样的人。他在六部做过多届尚书,与马齐同朝为官,是上书房属官,平常与马齐关系不错,为什么要故意诬告马齐呢?道听途说思虑不周也不可能,他不会不知道他的证言会送马齐坐牢。是谁指使他作假证呢?只有佟国维,他既是皇亲国戚,又是满首辅。马齐是个公道老实人,佟国维害他,只能是出于排除异己,安插亲信。想到此,他的脑袋一阵阵麻木。听报大阿哥请见,心中不悦,拖了好一阵才拉长声气说:
“进——来——呀!”
胤褆进了大殿,一看康熙闭目养神,误以为皇阿玛心情不错,便请了安,站在一旁拍马屁地说:
“皇上前次北狩,乾纲独断,力挽狂澜,一举废除了不仁不孝的太子,天下臣民无不拍手称快。但太子毕竟苟位三十余年,拉帮结派,有所谓‘***’之说。最近,百官里头那些朋党,一直图谋东宫复位……”说至此,咽了一口气却停住了。
“你奏得好。”康熙睁开眼,掠了胤褆一眼,“这事朕心里有数,王掞带头在闹。还有些什么人在说?”
“外头造谣扇惑的很多,”受到鼓舞,胤褆索性放开胆子说道,“有人说,胤礽还在咸安宫住着,***头儿老四皮毛未伤,就是老十三也只处刑四十杖。清白人只说皇上仁慈,一起小人误以为圣心尚在犹豫,朝野五心不定,就是阿哥也都怕太子复位,所以儿臣以为……”
“该立新太子了?”康熙目光如炬盯着胤褆。
“皇阿玛圣明!”
“据你看,该立谁呢?”
“这——”
“按祖宗成例,也该轮到你了……”
胤褆激动得浑身发抖,叭地一声跪了下去,支起耳朵听父皇的下文:
“可是胤礽怎么办呢?他毕竟也是朕的骨肉,废了太子,还能怎样?先前你们太祖母最珍爱的就是他,他母亲赫舍里氏又是在宫变中受惊而死的,朕给她说过要好好照看她的遗孤,还能怎么办他?”
“父皇!”胤褆顿首,慷慨激昂,“切不可悲天怜人,姑息养奸。孟子云,‘社稷为重’,恕儿臣斗胆冒死陈言:胤礽在一日,***就还会作乱。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为国家计,求父皇当机立断……”
康熙似乎听出了一点什么名堂,仍然不动声色地盯着胤褆问道:
“你说乍办?”
“赐死!给他一匹绫子令其自尽,以绝***之痴心妄想!”胤褆侃侃而言,康熙望着这个想当太子想疯了的家伙,恨不得一脚把他踹死。嘴面上却阴笑着说:
“好呀!十年之后,朕就要担个什么名声,你知道吗?”
“儿臣知道,所以今天特来请密旨。”胤褆还在做黄粱美梦,“只要父皇开口,一切都由儿子去做。儿臣不怕担恶名,只要能除此隐忧。”
康熙的牙咬得格格地响,一阵恶气攻心,头嗡地一炸,差一点栽倒。胤褆伸手来扶,被他一掌推开,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龙椅上。里面卟嗵一响,守在门口的杨大壮和皇子们一齐拥了进来。康熙见另外几个阿哥,心一紧,头一扬,扶着椅背立了起来,眼露凶光怒喝一声:“你,你们这些畜牲,都是来要朕杀胤礽的吧!好,好呀,都跪下!”
刚进来的几个皇子莫名其妙,也都扑腾扑腾跪下了。在暖阁外面的侍卫、太监、宫女,因阿哥们受责,也都陪着跪在帘子外面。自废太子以来,康熙本来就心情不好,加上百官分成几派,一主复立胤礽,一主新立胤禩,现在胤褆又赤膊上阵,要杀胤礽,立他自己,康熙的火便不打一处来,他狞笑一声,说了下去:
“你们看看这两个孽子,”他指着胤褆、胤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那是祖龙死后才有的事。现在朕还健在,只不过废了个太子,就都杀红了眼!就连这个胤祉,平常装得两耳不闻窗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原来书都读进狗卵子里去了。竟然派门人出京,四处联络外官。那个胤褆更是无耻之徒,居然扇惑朕杀他的亲弟弟,不顾君臣大义、父子之情、兄弟之谊,你还有点人性没有?你根本不配做朕的儿子,你禽兽不如!你滚!滚……”
所有的人都吓得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皇子更是惊棘得大气也不敢出,兀自听康熙咆哮下去:
“朕自登基以来,历尽腥风血雨,那都是奸臣叛逆,现在倒好,发难的都是朕的儿子!你们想过没有,祖龙是那么好屠的吗?朕为什么要调武丹来身边?为什么要胤祯监护胤礽?你胤褆自承德领侍卫内值,就有了非份之想,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凭你一身贱骨头,妄图杀弟篡位,你能当得了皇上吗?朕会把江山交给这样的孽畜吗?”一顿发泄,足足骂了半顿饭工夫。最后康熙声嘶力竭,颓然坐下,捶着椅手,喟叹道:“罢了罢了!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无药救;儿孙作孽……完了,完了,你们都滚吧!”
四兄弟对视一眼,想“滚”又都不敢。胤褆早像打断了脊梁骨的哈巴狗,瘫软在地上。胤禟、胤禵无端跟着受了一顿臭骂,也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吞。惟有胤祉还要来洗涮几句,他磕了个响头,满腹委屈地道:
“儿臣素来闭门读书不问外事,都是下人贪图小利去巴结外官,给儿臣招祸,父皇生儿子的气是应当的。”他给自己扇了一个嘴巴,哭丧着脸,转移目标道,“儿臣自幼知书识礼,决不是大哥那种狠毒之人。他图谋东宫,早已有此心,并非承德领了侍卫才有。他曾多次去我那里查阅《***》、《烧饼歌》这些星命书,还跟着张半仙学魔魅之术——原以为他不过是好奇,后来听人说他查了胤礽的玉牒,请道士画了一张什么图藏在毓庆宫……”
胤褆脸色徒地变得苍白,形同鬼魅附身地喊:
“你血口喷人!”
康熙突然像中了魔法,仰天哈哈哈一阵狞笑:“……好,妙……魔法……父子……兄弟……不共戴天……”他撇下跪在地上的皇子,踉踉跄跄朝外面走去。李德全、邢年、杨大壮等人追了上来,但谁也不敢拦阻他,也不敢问他要到哪去。只好远远地跟着。已到掌灯时分,康熙像梦游神一般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康熙最后来到乾清门上书房,那里张廷玉刚把马齐从刑部大牢接了出来,佟国维正在安抚马齐。恰好武丹进来递送直隶军需清单,坐在一边跟张廷玉说些闲话,审阅着加盖关防。见康熙晃晃荡荡走了进来,后头跟着杨大壮和太监,臣工们一齐上前扶着康熙坐下。佟国维不悦地冲杨大壮说道:
“杨大壮,啊,还有李公公、邢公公,怎么都这么粗心,皇上穿得这么单薄——有事该叫奴才们过去呀!”
大约经冷风一吹,康熙清醒了许多,他扶着椅背站了起来,一只手握拳捶着椅背,严厉地宣旨道:
“有旨!”
众大臣——包括武丹,立即跪伏于地,聆听旨意:
“一,”康熙道,“朕明晨移驾,在畅春园过冬,武丹立即调三营绿营兵防护,原驻羽林军移喜风口驻扎。”
“扎!”
“二,”康熙嘴唇哆嗦,“即刻削去大阿哥胤褆直郡王爵位,囚禁宗人府。令善扑营抄捡胤褆府第——不必惊动家眷,凡抄捡有违物品,一律进呈御览。”
“扎!”
“三,”康熙的“三”字出口,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突然两条胳膊往上一扬,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胳膊把桌上的茶具绊翻,滚落在地,砰一声摔个粉碎……
就在这个时候,辛者库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也没注意正在七手八脚搀扶起来的皇上,却哭丧着脸说道:
“李公公、邢公公,辛者库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上,吊了一个女鬼!”
康熙已被扶着在软榻上重新坐下,李德全回过头问小太监:
“呔!宫柳上哪有什么女鬼?”
“是,是具女尸!”
康熙苏醒过来,随便问了一句:
“什么女尸?”
“是,是――”小太监见皇上问话,吓得颤颤禁禁结结巴巴话不成句地道,“是,是柳贵人……柳贵人的……舌子拖出好长,好长……”
“邢年,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康熙说完,邢年“扎”一声走了,他望着邢年的背景狞笑一声,“这都是报应,宫柳也知杀人……报应啊!”
他又一头栽倒在软榻上。
第23章 最后的南巡
康熙四十九年腊月,张廷玉的岳父王士祯不幸因病去世,皇上赐银千两,加祭葬,谥文简。大学士陈廷敬以年老乞休,恩准在京致仕,康熙把尚书、湖南巡抚萧永藻简拔为大学士,入值上书房,补陈廷敬遗缺。
连续夺爵幽禁太子胤礽、老大胤褆、老八胤禩后,康熙大概也觉得自己对皇子们太残酷、太狠毒,恐引朝野非议。于是,匆匆册封皇三子胤祉为诚亲王、皇四子胤祯为雍亲王、皇五子胤祺为恒亲王、皇七子胤祐为淳郡王、皇十子胤礻我为敦郡王、皇九子胤禟、皇十二子胤祹、皇十四子胤禵俱为贝勒。
京城之事安排有了眉目,康熙又要起驾南巡了。这是他有生之年的第六次南巡,也是逃避宫廷为太子废立,皇子争斗、百官争谏的是是非非的最后一次南巡。
六月十六,皇上御驾离京。随驾大臣张廷玉、萧永藻之外,就带御前侍卫刘铁成、杨大壮等数十人,太监李德全上了年纪,由邢年领一班小太监、宫女服侍康熙日常起居。当然还有武丹手下两营绿营兵,在暗处护卫着皇上的行程。此次南巡,康熙依例先去五台山,然后再东行登泰山祭祀,再沿运河乘舟南下。
刚出紫禁城时,康熙心情很不好,一直寡言默语。直到从泰山下来,御船在碧蓝蓝绿幽幽的运河内行走,山东境内黄河水清,越往南青山绿水越是令人心醉,康熙才展颜一笑道:“刘铁成,把在后面官舰上的张廷玉叫来,陪朕弈上一局。”
刘铁成叫御船上船工放慢舵桨,待后面官舰靠近,刘铁成一个飞腿蹦了过去,对正在批阅奏折的张廷玉打了个千,说道:
“张中堂,万岁叫你去御船对弈说话。”
张廷玉吩咐跟班收检好奏章,随刘铁成来到御船,邢年早把棋枰布好。
这时,船将至落马湖镇。康熙边着子儿,边跟张廷玉说起了第一次南巡的陈芝麻烂豌豆。无非是微服私访,如何惊险剌激,险象环生,最后却又总是功德圆满。康熙点着子儿笑顾刘铁成道:
“就说这大内高手刘铁成,原不过是个水盗。朕微服私访皇商韩春和家,碰巧他来光顾。哈哈,铁成,朕一直想问你,当时韩刘氏那么几滴眼泪,怎么就哭得你认了她作姐姐呢?”
“是主子洪福啊!”铁成想起往事,也不胜感慨,“万岁爷是天上星宿,把铁成放到凡间成了江洋大盗,主子一到,就是魔头也得金盆洗手来效命主子嘛。”
“嘿嘿,”康熙欢悦,“那晚你不洗手,韩家就要血流漂杵,遭殃了。”
张廷玉乘机谏道:
“圣天子百神相助,这是极自然的。不过以万乘之君轻涉险境,总归不宜。万岁当年独闯鳌拜府、山西沙河堡遇剌、落马湖逢凶化吉,太湖再次惊驾,那都是悬心的事儿。乞皇上此番出巡,垂拱九重严加防范,似不宜再带上三两随员,布衣皂服招摇过市了。”
“廷玉此言差矣!”康熙偷偷“将”了一“军”,呵呵大笑道,“不微服私访,哪得偷营劫寨之功?衡臣——”他把棋枰一推,得意洋洋地,“来下一盘吧!没有沙河堡微服夜访,朕难知人间疾苦;没有牛街寺之变,何以安定天下回民?历古以来,不害民的天子,体恤爱民的天子,没有怕子民的道理。怕就怕——”他突然咽回“祸起萧墙”几字。如此良辰美景,不愿让紫禁城那些斗红眼的阿哥,败坏了雅兴。
张廷玉的棋原比康熙高出几着,但心里有事下了几着臭棋,使万岁侥幸取胜。第二局摊开,他仍是心不在蔫地下着棋说道:“万岁说的虽有道理,但陆陇其原也喜欢微服,吃过微服的亏,后来就不敢再私访了。”
“陆陇其是难得的清官,就是不会做官。”康熙知张廷玉心有旁鹜,又是着着进逼,“人家官越做越大,他却越做越小。等下到了济源,你开道开道他。”
御船抵达济源县境,已是日暮时分。岸上一溜儿芦棚早早点起了红纱宫灯,一群文武官员、缙绅耆老望着缓缓停靠过来的皇船叩头跪拜,山呼万岁。康熙在御船甲板上露了露面,招了招手,便进御舱歇息去了。在船上赏景议事,接见地方官吏,又跟张廷玉弈了三局,一整天没合眼也的确疲乏了。
张廷玉站在船头朝岸上问道:
“谁是济源县令?”
从府道官员中走出一人,上前打着千儿回道:“康熙三十九年三甲进士、济源县令万炳辉,拜见中堂大人,叩请皇上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想到,年近四十的济源县令万炳辉,还是张廷玉的同科进士。一个七品县令,一个当朝宰相,悬殊之大令人乍舌。张廷玉温言抚慰道:“好生做官。你的前任陆陇其虽犯事革职,你要学他清廉明正。陆陇其来了没有?”
岸上灯影里人头钻动,一会儿,一个六十多岁的布衣老者膝行数步,叩头答道:
“罪臣陆陇其向中堂大人请安。”
“你上来。”张廷玉伸出手,拉陆陇其上到御船,岸上府道官员议论纷纷,不知革职的陆陇其怎么被当朝宰相如此看重。
他们还不知道这是皇上的圣旨,要张廷玉为陆某传授“为官之道”。
康熙在内舱凉席上假寐,张廷玉拉着陆陇其在外舱坐了下来,小太监上了茶。
“请吧,”张廷玉端起茶抿了一口,说道,“不必拘礼了,你几时离京的?”
“罪臣五月初八回县。”陆陇其青布单袍灰马褂,洗得泛白,穿一双“气死牛”布鞋。一脸清癯,躬身答道,“部议着臣往西宁军前效力,因本地士绅百姓罢市,恐生意外,着臣回县安抚之后再启程。”
“部议是部议,”因为有了皇上的明旨,张廷玉胸有成竹地说道,“万岁还没说话嘛。西宁寒苦,你这身子骨不宜去了……”
“不去了?”
“你还想去吗?”
“想倒是不想。可是——”
“你呀!”张廷玉哭笑不得地,“如此清廉,却不会做官。记得你是二甲胪传进士,由翰林院外任分湖盐道,触了盐枭霉头,降为凤阳知府,再黜济源县令,如今连县令都做不成,一身布衣,还要去西宁。”
“中堂觉得可笑,臣下却觉得可悲!”陆陇其言在意外地说,“得罪了盐枭,道台做不成;没钱送藩台,知府做不成;放走孝子,知县做不成,岂不可悲?”
“你过于清高,犯了读书人的通病。有些事,得变通变通嘛。”
“变通?”陆陇其不以为然抗声道,“王法大于天,还能怎么变通?”
“所谓变通,不是要你贪赃枉法。”张廷玉缓缓开导说,“比如孝子一案,你何必私自放他出狱?天下县令都学你,不乱套了?于成龙也为这种事受过惩处,你何必重蹈覆辙?孝子欠债不还,依律流放一千里,你同情他,拿到县衙,枷号三个月,不就完事?再说,你是父母官,找原告疏通一下,撤诉也可。犯得着你把自己也搭进去?当官嘛,既要刚,又要柔;既要圆,又要方;既要惟上,又要惟下,你把‘忠君爱民’四个字吃透了,就无往不胜,你的官定会越做越大。”
陆陇其虽然觉得这位宰相圆通得可爱,匪夷所思,但细细一想,流配千里与枷号三月是可以代换之刑,自己熟读律典,又是老官,怎么就没想到呢?不由钦佩地看了张廷玉一眼,肃然说道:
“中堂说得在理,但为官之道罪臣不敢苟同。”
张廷玉觉得这老家伙迂腐得可爱,耿直得不近人情,竟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你这个人呐,”康熙摇着一把洒金描画纸扇,从后舱走了出来。他一直闭着眼睛在听二人说话,越听越觉得陆陇其清廉可表,耿直可嘉,便出来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人物。陆陇其一见皇上,立即跪伏下去请安。康熙将纸扇一收,指着陆陇其道:
“清正贤良之臣,得有明哲自全之道!你有报国之志却无圆通之慧。命且不保,怎样效忠朝廷?李沁处唐室将倾之际,匡庸主于危难之中,这叫忠且慧。逢龙、比干,一味愚忠,自己千古留名,置君王于不义,何为好?看看朕跟前的张廷玉,你就明白这个道理。”
一席话说得陆陇其无地自容,自己饱读圣贤之书,却在官场屡栽跟斗。他是眼前“小宰相”之父“老宰相”张英同科进士,人家两代宰相都熬出来了,自己却一头栽到了布衣,能说“忠且慧”?他正在低头沉思,点头说“是”,康熙却叹息一声道:“你跪安吧,趁着罢官无事,将息些日子也好。朕随后还有旨意。”
御船启锚,夜色深沉。张廷玉回到官舰,望着潺潺流水,还在思考康熙那一席“忠且慧”的为官之言。所谓“官”,光看字义就知道,“宀”下的“臣”,皇帝是家天下,在皇帝手下为臣,这就是官。你不惟上,忠于他,他能让你做官吗?皇帝这个“家”,靠庶民百姓支撑,不惟下,体民爱民,民众造反,你这个官也当不长。唯“自保”一说,原也朦朦胧胧有此一念,不料从康熙口中说出,比自己所思所想更深刻,清晰而透彻,受益非浅。
当夜无话。
翌日,天蒙蒙亮康熙就起了床,踱出舱外眺望,却见不远处黑压压一片屋舍,隐隐传来河水奔腾呼啸之声。回顾刘铁成道:
“前头到了落马湖镇?”
在此发迹的刘铁成回说:
“是,前头就是落马湖。万岁爷听到河啸了吧,这时夏汛正旺,雷霆滚滚,声达五里之外。要不是靳辅公生前开了中河,咱又得在此耽搁了。”
“停船!朕要沿堤走走。你传旨张廷玉,还有你,都换了便服跟着。”康熙说罢,兀自进舱去了。
一会儿,踏着板桥走上岸来的三人:年近六十的康熙一身青单袍缠腰带,张廷玉着宝蓝长袍,刘铁成是长随打扮。素来对微服颇有微辞的张廷玉,摇头笑道:“说是赶考举人,年龄偏大,还往南走;说是做生意的,又没点市刽气。哪来这一对主仆?”
“怪话!”康熙也笑了,“你老实跟着走行了。”
一边说一边走,不觉来到小镇。四面八方的农夫、渔民、挑夫、贩卒,肩挑手提着鹅、鸭、肉、蛋、鱼、菜等农产品,结伴而来,一路叽叽喳喳,欢声笑语。久处宫帏的康熙,被皇子们争权夺位弄得头晕脑胀,一踏上乡村湿漉漉的土地,接触憨厚朴实的乡民,耳目为之一新。镇头有一小坡,一老汉正推米上坡,康熙手搭在小车上,边帮着使劲,边同老汉聊天:
“老哥,粜米去呀?”
“啊?啊……”
刘铁成一看皇上帮着推车,立即上去轻轻松松拉着车往上走。康熙甩手跟着,继续问:
“这米多少钱一斗?”
老汉轻松了,手张着耳回答:
“陈米三钱,新米五钱一斗。老板,你想买米?”他回头看了看康熙。
康熙没吱声,却瞅着张廷玉。张廷玉心里一沉,河督上报户部,米价都在八钱一两之间,这多出一多半的银子不都被他们私吞了?这里河督是胤禵门下,这十四爷也贪起来了,自己怎敢招惹?康熙只是装模作样抓把米在手里看成色,却一声不吭。
“你这米往哪送?”张廷玉紧走一步跟上推车老汉,决心问个水落石出。
“张阁老府上。”
“你是他家佃户?”张廷玉不露声色地问。
“是,也不是。”
“乍说?”
“我有地。”
“有地还当什么佃户?”
“你是外地人吧。”
“不错。”
“按万岁爷的规矩,举人阁老、秀才尚书,都可免租税是不是?”老汉撑着车边走边说,“咱兄弟三,就一根独苗。一旦全都归天,三户租税不都压到独苗身上?你合计合计,是当佃户好,还是当自家农好?”
跟在后面的康熙听呆了。张廷玉目送老汉推车上了坡,回到康熙身旁说道:
“皇上——”
康熙打手势止住张廷玉,不耐烦地“嘘”了声:
“叫老爷,别忘了咱们身份了?”
“是,老爷,”张廷玉明白康熙在生气,也不光河督“吃黑”,就是“免租税”的弊端,竟使多少官宦缙绅以此盘剥有地的农民,沉为佃户,他趁机进谏道,“看来地租、粮价有不少漏洞,户部得拿出一个办法,免税的圈子要严格控制,缩小,不使下头有空子可钻。粮价也得进一步核实,不使贪赃枉法者从中渔利……”
“这些事,”康熙边走边说道,“你着户部抓紧办,拿出办法递折子御批。你先代朕——不,代‘老爷’拟一份诏书,严饬各地疆吏‘老爷’爱民、养民之意,不得再加庶民租赋,能免的免,能蠲的蠲,务使民富国强。等下回到船上你就拟诏,在巡幸途中发出去。”
“是,老爷。”张廷玉要的就是这句话。
为了减轻百姓负担,安定民心,张廷玉拟就的诏书不到几天发布天下。诏曰:
朕临御天下垂五十年,诚念民为邦本,政在养民。迭次蠲租数万
万,以节俭之所余,为涣解之弘泽。惟体察民生,未尽康阜,良由生齿
日繁,地不加益。宜沛鸿施,藉培民力。自康熙五十年始,普免天下钱
粮,三年而偏。直隶、奉天、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四川、云南、
贵州九省地丁钱粮,察明全免。历年逋赋,一体豁除。共五十一年、五
十二年应豁省份,届时候旨。地方大吏以及守令当体朕保义之怀,实心
爱养,庶几升平乐利有可徵矣。文到,共刊刻颁布,咸使闻之。
再说康熙一行离了推车老人,走进人头攒动的小镇街巷,康熙还为听闻所恼,心情自然不如刚下船时愉悦。张廷玉在前面开路,刘铁成在后拱卫。车碰人撞的,张廷玉提醒康熙道:
“老爷,人多,留神点。”
康熙眼睛逡巡着街头景致,跟第一次南巡来这里并无多大变化。心里感叹,不能光听下面歌功颂德的屁奏章表报,二十五年了,臣工下官们说得花团锦簇,实地一看却还是昔日黄花。斯时,猛听镇北三声炮响,还隐隐传来丝竹之声。人流忽地向北涌去,有人大叫:“皇上的御船傍岸了,快去看啦!”一伙人冲撞过来,把康熙挤到了路边,他扶住刘铁成道:
“去那边茶肆坐坐,别被人冲散了,衡臣呢?”
张廷玉挤了过来,一把拉住康熙拖进茶馆。因人们都争相去看皇帝,茶馆里剩下没几人了。
“三位客倌!里头坐——”堂倌吆喝着走了过来。张廷玉扫了一眼,近处一张桌上一中年汉子,露胸敞怀,把条粗牛腿跨在凳上,喝茶,漫不经心地嚼着芝麻饼,靠里临河窗下,还有三四个老头在摆龙门阵,正说得唾沫四贱好不热闹。张廷玉选了临窗的一张空桌,仿佛真是个师爷什么的对康熙道:
“老爷,坐这里。”
康熙和张廷玉坐下,刘铁成站在“老爷”后面侍候着。堂倌满脸堆笑地唱诺道:“客倌放心,皇上的御船早晚得从这窗下过,有您瞧的!要点什么茶?这里龙井、雨前、君山银针、普洱,要什么有什么。点心来点?”
张廷玉吩咐茶点。康熙心不在蔫地看人,看景,后来听邻座一个老家伙说得有趣,竟听入了神。
“知道吗?如今官顶子,比以往时髦多了。”老家伙戴一顶灰不拉几的瓜皮帽,一撇老鼠须胡子,说话却象敲铜钟,铿锵有声,底气十足,“单是红顶,就兴出了血红、笺红、银红、老红、喜红,唔唔,不一而足!”
“你给两万银子,”旁边的鸭公嗓子尖尖地叫,“老夫也给你弄一顶戴戴,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老鼠须咧着一口板牙,“现如今什么顶子不能买呢?美其名曰叫‘捐官’,说文点叫卖官鬻爵,说白一点就是拿钱去买顶戴花翎,你说这官当得还有啥意思,那顶戴还值个什么?“
“王七先生,你是吃不到天鹅肉说天鹅酸,”另一个胖老头讥讽说,“你何不也买一顶红顶子,换下破瓜皮帽?”
“我要戴上那个,”老鼠须嘎嘎嘎拈须大笑,“那我就不叫王七,要叫王八了!”
老家伙们肆无忌惮地哄堂大笑。
“嘻嘻,当官的有几个不是‘王八’?”
“无官不贪!无官不淫,一伙活‘王八’!”
“……”
张廷玉听得脸红脸紫,紧张极了。生怕康熙大发雷霆之怒,暴露了身份,跟前只有刘铁成一人,怎生是好?他正欲起身去说合那一桌老家伙,康熙却拉住了他。笑声一止,那叫“王七”的老鼠须却正色说道:
“其实,说起顶戴,大清朝以来早立有规矩:立有战功的,该是‘正红’;至于血红嘛,像吴军门剿海匪,正经水匪不过三十来个,可他在烟台一下杀了八百多。这叫拿人血染红顶子,自然叫‘血红’了……”
“那‘喜红’呢?”
“这是投巧的事儿。瞄准哪个王爷讨小啦,生孩子啦,满周岁啦,在彩礼上做文章,自然要赏你个红顶戴,这就叫‘喜红’。”
“何谓‘老红’?”
“不论京官外官,做天和尚撞天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慢慢熬资格,到老顶子自然红,谓之‘老红’。”
“王先生到底见多识广!”那胖老头喟叹道,“在下十余岁进科场,如今白了头发,还是个童生,可谓‘老童’了。”康熙、张廷玉和刘铁成听了都竟不住捂住嘴笑,那“老童”话锋一转,“只是像此地丰督帅,谋这河督一差,先求了十四爷,后来又求某部尚书,是福建人,好男宠。丰帅便送了八个娈童过去,他的心肝小妾水凌凌嫩,也送了十爷,你老兄说这又叫什么红?”
王七老鼠拍拍瓜皮帽,帽檐下的眼睛狡黠地一闪,突然将桌子一拍,叫道:
“有了,此可谓‘肉红’也!”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张廷玉也跟着笑了,那家伙背对着他,没看清脸面,只在心里骂:“糟老头好损!”笑过以后他又皱起了眉头。康熙正要说话,却见独坐一旁敞胸露怀的中年汉子走了过去,盯着四个说笑的老头,用恶狠狠的语气说:
“你们,起来,跟我走一遭!”
众人为之一愣,惟有那个叫王七的镇定自若,三角眼一翻,问道:“君子不近庖厨。与先生素昧平生,有何贵干?”
“我是河督府的河标把总,你们刚才说什么丰督帅是‘肉红顶子’,那我带你们去见见大人!”
王七根本不吃那一套,不卑不亢回道:
“阁下弄错了吧!河督府远在清江,来去几百里,这盘缠谁出?老夫就是该吃官司,也得有县府衙门传票,轮不上你……”
“丰帅就在此地接驾,不用去清江——”河标把总奸笑一声威胁道,“早瞧出你是个为头的刁民,识相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康熙听得正有兴味,不料冒出个狗仗人势的家伙败了兴致,不禁勃然作色。这时,胖老头站起身,从袖口里掏出几钱银角子递给河标把总,息事宁人地道:“对不起,都怪喝多了马尿,说话没深浅……不要见笑,小意思,高抬贵手!”
“不要给!”王七一把拦住胖老头,转对把总老鼠须气得一翘一翘地喊,“我就说姓丰的是肉红顶子!肉红顶子!你敢拿爷怎么样?”
“来人呀!”把总朝门外一声喊,兀地冲进来五六个彪形大汉。瞧热闹的也乱哄哄挤了进来,在紊乱中张廷玉真的有点慌了,心里抱怨皇上不该微服冒险。
那王七却突然放声大笑喊道:
“退下!你们没听那边鼓乐声过来了?皇上的御船就要到,谁敢动粗冲撞御驾?按大清律那是死罪!你们要不怕死,来呀!我放开嗓子喊冤,咱们当着万岁爷辩辩,看姓丰的顶子到底是什么颜色!”
果然,冲进来的河标兵卒吓得全都退回去了。康熙暗暗好笑,想不到这个丑八怪老鬼,如此急中生智,反仗他的势力压河督,一人智退数倍之敌。要在战场上,了得,胜过诸葛亮的“空城计”。
“你有种,服了!”把总恼恨之余,冷笑一声,“店家,这店我包了,我付账!外头人不准进,里头人不准出,等皇船过去,嘿嘿……”
“如此更好!”王老头嬉脸一笑,冲他说,“等下这里水泄不通,到处是人,趁乱咱们走人。你敢拦,我们照样喊,只怕皇上的侍卫不识你,把你当强盗拿住。咔嚓一声——”他抹抹自己脖子,“砍了吃饭家伙,哈哈……”
那把总摸摸脖子,心想拿此刁民毫无办法,起身一跺脚便走。康熙一努嘴,刘铁成扑上去,扳住他的肩头喊:
“哎,你讲好付账,怎么撒手就走?”说着一掌掴过去,那把总一个踉跄,知道今天碰上了对手,老老实实付过账,一声不吭,脚踩西瓜皮溜了。
老鼠须王七见康熙拊掌大笑,走了过来,一片好意地道:“你们也快走吧,这里已成是非之地。现在他拿我们没办法,圣驾一走,他还会回来……”
康熙却兴味盎然地道:“怕什么,天下乃康熙皇帝的天下……”王七立即拦住康熙嘴巴:“忌讳,忌讳!不能呼圣上之名。”康熙一笑,知道自己差点露了馅,转脸说:“山东刘宫保、安徽尹制台都是我的好友,就是十阿哥、十四阿哥也与老夫有点交情。丰某算什么东西!你的话我还没听够,如蒙不弃,随我们到驿馆一叙,如何?”
四个老头听了恍悟,王七颇为高兴地说:
“啊,今天敢情遇上贵人了。足下是致仕大臣吧,怪不得气度如此轩昂。这样吧——”他转对那三个老头,“你们快快回家,顺便告诉我的房东,先生有事去了,叫他关了文铺板子——拜托了!”说罢举手一揖,随康熙、张廷玉一行朝驿馆行来。张廷玉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看一眼王七,总觉得有几分面熟,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第24章 驿馆收罪臣
康熙跟王七一路说笑,似故友重逢。
“大人,”王七见已到驿馆,驿丞迎了出来,因问康熙道,“你我名位悬殊,却臭味相投。不知尊姓大名,敢问原在朝中官居何职?”
这时张廷玉从驿馆出来,连忙抢过话头道:“这是咱家老爷,姓龙,名载伟,字秉政,官倒也不大,不过在你我之上。”他转对康熙,“老爷,上房已收拾出来,还算干净,长随也安置妥了,请放心——但不知王先生怎么安排?”
康熙笑道:“王先生,我们抵足而眠,剪烛论文如何?”
张廷玉紧张兮兮连连摇头反对,半路碰个瘦不拉叽的老家伙,跟皇上睡一房,要出了事,他这宰相怎么担待得起?
那王七却怔怔地瞅着他,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嘴上说的是:
“快哉!剪烛论文,真豪士也!”
心里想的却是,眼前这个扈从怎么面熟?那老爷姓‘龙’,名‘在位’,字‘秉政’,这,这——康熙知他天分高,怕起疑,忙岔开话头道:
“走,咱们进去弄半斤好酒,一只整鸡下酒。”
那驿丞是新捐的九品小吏,因姓张的当差进来说,来者是东宫洗马。便忙个不亦乐乎,又是命人掌灯,又打来滚烫热水给他们烫脚,嘴上不停地说:“您在东宫洗马,那少说也是五六品了,皇上跟前的人嘛。您想要点什么?”
“要两斤茅台,几只黄闷鸡下酒。”康熙把脚泡在热水里,呵呵呵舒服地搓擦。
一会儿酒菜摆上了桌。康熙坐了主席,张廷玉在右侧相陪,王七坐在客席,刘铁成拖条凳坐在门口,嘴里咬着一只黄闷鸡。
“来,请,请!”驿丞斟上酒,康熙端起酒杯,对王七举了举道,“萍水相逢,能识先生,也是‘朕’——”自知失口,立即改为,“也真正是有缘了。”
王七端起杯子,望一眼康熙,又盯一眼张廷玉。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怎么越看越像张英?再仔细打量,心里突然一亮。莫不就是在刑部大牢见过一面的张英之子张廷玉?如果真是当朝宰相在此,那姓‘龙’,名‘在位’,字‘秉政’的无疑就是当今皇上康熙了。想到此,不由一阵慌乱,举杯时竟将一把宜兴茶壶绊倒在桌上。驿丞抹了茶水,瞟老鼠须胡子一眼,心想这在镇子里摆摊卖字卖文的老家伙,今天怎么攀上了京官?
康熙瞅着一笑,谓张廷玉道:“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何不就这宜兴壶咏上几句助兴?”
“老爷,”张廷玉也一直在打量王七的一举一动,听他带桐城口音,心不在蔫地回说,“若是做八股,也许我还能凑合,即席赋诗,那要请这位王先生了。”
“噢,王先生,请!”康熙其实是要摸王七的底。王七想明白了,也就捋着老鼠须言道:
“一时之间,难觅佳句。不过聊为佐酒,献丑了!”头一仰,吟出一首五言绝句:
陶壶桐城色,
有口不能言。
恰如宰相肚,
杯水可撑船。
“妙!”康熙拊掌赞叹,“寥寥数语,活脱脱画出恭谨立世的当朝宰相张廷玉,前宰相张英。王老先生,你该不是桐城人吧,怎么突然想到陶壶‘桐城色’?比兴奇谲,乃大手笔也!”
王七只是抿酒窃笑,这君臣今天合着来逗耍他,他岂是任人搓捏之徒?
“嗯,不错。”张廷玉突然想起在牢狱见过的方苞,也是这么精瘦,只是几年不见未必老得这么快?三年前回桐城举丧,他也曾打听过方先生,他没回桐城,难道他在外漂流不成?他想进一步试探这个出口成章的老家伙,笑了笑道,“枯酒难吃,我们用四书打谜赌酒如何?”
康熙连连点头,王七假痴不癫地道:“若论君臣经世之道,不敢奉陪;若论四书五经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些古董玩意,二位难不倒老王。”
“你不要吹,”张廷玉顿顿酒杯,“儒道无涯,我先出一个‘鸣条’——猜猜?”
“请吃罚酒——”王七呵呵笑道,“乃四书中孟子《离娄下》‘卒于鸣条’之句,地名也。”张廷玉只好饮酒,康熙却紧钉一句:
“慎独。”
“中庸。”
“民服。”
那王七不假思索,随口而出:“哀公问曰:‘何为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龙老爷,罚酒!”
康熙连罚几杯,喝得满脸通红,却开怀大笑。张廷玉怕康熙喝得太醉出事,转对王七道:“你带桐城口音,我来问你,‘如保赤子’,出于何典?”
“《康诰》。”王七笑答。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王七应口而答,“这是诗经里的,四书大学引用诗经《夭桃》之句。”
“士之仕?”
“犹农夫之耕也。”
“嫂溺?”
“援之以手。”
“天下溺?”
“援之以道。”
康熙插了进来,对王七道:“子欲手援天下乎?”王七的老鼠须颤了一颤,一时不好怎么回答,只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正要开口,却见驿丞慌慌张张走了进来。三人斗谜喝酒兴致正浓,康熙不悦地道:
“夜早着呢,不叫你不用进来。”
“回‘洗马’爷话,”驿丞不安地说,“天倒还早,只是,只是请列位爷得换个地方!”
“你说什么?”康熙生气地瞅着驿丞。
“是这样,”驿丞谦卑地道,“原想列位就住主堂,没想河督丰督帅老爷来了,他在河边干等了几天,没见着皇上,正窝了一肚子火,要住驿馆。下官说,一位五品京官先住着了,是否请督帅屈居厢房。督帅呵叱道,二品五品谁大谁小?你真混……”康熙听丰某这般无礼,脸上顿时变色。张廷玉沉着地问驿丞:
“他来了,咱们腾房,是你的主意,还是他说的?”
“当然是丰帅的话,”驿丞解释,“我一个小小九品芝麻官,谁也得罪不起呀……”
“那自然,”康熙站了起来,朝张廷玉使了个眼色,谓众人道,“五品洗马自然不如二品河督大,咱们挪窝!”说罢,率先朝厢房走去。正说着,外面河督的仪仗护卫就进了院,前头几十盏宫灯照得大院里贼亮。几十名河标兵卒吆三喝四,朝堂门拥来,那河标把总一见刘铁成站在门口,朝丰督帅指指点点说道:
“督帅,就是他们一伙,还有个老鼠须,说您是‘肉红顶子’,这家伙还掴了我一巴掌!”
“唔——”丰督帅没理睬把总的话,径直朝里走,边走边大大咧咧地道,“里面是京师来的哪位仁兄?请出来一见呀。”不料,却被刘铁成一把抓住膀子,正色道:
“督帅,孟浪了一些吧!”
“哈哈,”丰督这才正眼瞧着刘铁成,“本府既是你所说的‘肉红顶子’,好歹是个封疆大吏!来人呀!谁敢在这里挡驾?”几十个标兵拥了上来,就要跟刘铁成动武。忽然厢房门敞开,张廷玉头戴珊瑚顶子,身着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外缀仙鹤补子走了出来,见外面刘铁成嗖地抽出佩剑,已是剑拔弩张,断喝一声:
“圣驾在此,谁敢无礼!”
平地一声炸雷,震得院里院外所有的人面如死灰,呆若木鸡。同一时候,杨大壮领着一队御前侍卫,冲进院子,杨大壮向张廷玉拱手道:
“张宰相,御前侍卫来迟,望其恕罪!”
这时,康熙拉着老鼠须王七先生,踱了出来,哼了一声,瞅着丰河督道:“你强行见朕,有何事要奏?”
张廷玉见丰某泥塑木雕,脸色苍白,知道吓呆了,使喝道:
“丰某,你死了么?皇上问你话呢!”
“皇……皇,”河督的嘴角抽搐着,仍然一动不动,倏地,砰咚一声倒了下去。张廷玉躬腰试试鼻息,抬头看着康熙道:
“主上,他——”
“吓死了也好,”康熙冷冷地说,“也免刑部要去查这查那,给他定罪。拉出去喂狗好了!”
刘铁成和杨大壮答应着,下了河督府兵卒的兵器,统统赶到后院马厩关了起来。刘铁成又叫过驿丞,问有狗没有。康熙兀自一甩手进房,嘴里仍骂着:
“不要饶他,那个狗仗人势的把总也拖去宰了!”
王七先生却郎不郎秀不秀地跟了进来,朝地上一跪连声叩首谏道:“万岁,您英明一世,何为出此亡国之音?”
“噢?噢?”康熙拉了张廷玉,一道在厢房床坎坐了下来,指着跪在下面的王七,笑问道,“朕倒想听听你的赐教,何谓‘亡国之音’?”
王七抬起头,骨碌着三角眼说:
“前明君主,有法不依,置六部刑狱于不顾,滥施酷刑,动辄剥皮喂狗,此乃亡明败政,是谓‘亡国之音’。《大学》有云:‘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草民搪突进言,望恕其死罪!”
“唔,”康熙格格一笑,自然明白“草民”的用意,这样杀姓丰的,皇帝将落下非刑妄杀的名声,起居注上一写,将流毒后世皇子皇孙,自己岂不成了“桀纣”之行?就凭糟老头这点远见,超乎身边张廷玉,因笑道,“防微杜渐,尔言之成理,何罪之有?快快起来。张廷玉身处其间,换他说出来就不免生嫌了。”
张廷玉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姓丰的太可恶了,康熙发怒他只觉得痛快。皇上这样为自己争脸,心中不由一阵感动,因奏道:“万岁,这位王老先生宏才大略,深藏不露,臣不能及,极应简拔出仕,为君效力。”
康熙点头称是,王七却浑身一抖,再次跪了下去道:
“罪臣躬逢盛世,际遇天子,以布衣之身谒万乘之尊已是万幸,再不敢作非分之想,侧身庙堂……”
康熙笑道:
“人家巴不得做官,你却有官不做,何也?”
“罪臣不是不想做官,”王七叩首,回忆地说道,“本朝二十六年,南闱拆卷,我是解无。后来拜见主考左兴玉大人,他一看学生尖嘴猴腮,一副钟馗模样,笑道,你怎好去见圣上?就别惊驾了吧!把学生黜到最后一名,我从此断了念头。”
“考官得罪了你,朕可没有……”
“万岁!罪臣是方,方——”
“方苞先生,”张廷玉再次把“活钟馗”扶了起来,“快快谢过皇上吧!”
康熙大惊,再次审视王七,问道:
“你就是方苞?”
方苞点点头,拘束不安地道:“衡臣早认出了我?其实喝酒时我也猜出了你,也猜出了圣上。只是有罪之人,不敢躜越罢了!”
半响,康熙诧异地问:
“方苞,朕已明旨特赦了你,又何必改名换姓,躲藏到这济源地界?”
“唔,特赦?”方苞感激涕淋地道,“狱中并未传特赦之旨。倒听说要清理刑狱,查处‘白鸭’,狱中连夜放人换人。罪民以为他们放错了,连夜逃出京师,万岁不说,罪民至今以为朝廷还在缉拿呢……”
“嘿,”张廷玉也感叹道,“拿到圣上的特赦令,我去狱中接你,你却不见了。三年前回桐城,在家乡也没见到你,原来你却流落在这里!”他转对康熙,“万岁,您看方先生……”
对方苞的才学早有所闻,鬼使神差在此地相遇,却有相见恨晚之感。康熙感叹之余,正言道:
“方苞接旨!”方苞扑嗵跪了下去。“着方苞即日入值上书房侍候!”转对张廷玉,“衡臣,要邢年拿一套九蟒五爪袍、红珊瑚顶戴给方爱卿换上。”
不等张廷玉答应,方苞连连磕头说:
“万岁!看奴才精猴似身材,朝廷大概没一身蟒袍顶戴合扣的,还是让臣下着布衣吧。”
“准奏!”康熙点头。因见那身丕,除非定做,一时是找不出合体的袍冠的。张廷玉在一旁笑道:
“方先生,你就是历朝唯一的布衣宰相了。”
方苞咧着一口板牙嘿嘿嘿笑了。
第25章 曹雪芹进京
此次,康熙南巡到江宁,驻跸“大观园”,正值曹寅故世一家举哀,所以少了以往的铺张与排场。这位享年仅五十四岁的曹公,灵堂尚未撤去,康熙命方苞代拟祭文,由张廷玉代皇上致祭于曹寅灵前。因廷玉先父与曹寅有莫逆之交,而方苞又是一代文豪,所写祭文声情并茂,婉曲抒情,只念得张衡臣顿足唏嘘,一脸泪容。
祭文曰:
曹家祖居河北丰润,原是汉人,曹玺公入满籍,为顺治朝皇室正白旗“包衣”奴才,侍奉先皇勤恭竭力。曹玺夫人,朕之乳母。寅幼年常与朕嬉戏游乐,是为“侍读”。朕垂拱天下,寅历任通政使、江南织造,受命搜罗江南民情,监察官吏,克守尽职,乃朕之“千里眼”。朕六次南巡,六次驻跸曹府行宫,或促膝长谈,或砥足园中。忆童年趣事,游名山胜水,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张英致仕,陛见江宁,同住一园,君臣故友,坐而论道,联对赋诗。有儿孙绕膝,有稚子迎门。深居禁帏之朕,得享一时天伦之乐!太湖惊驾,殃及二卿。喜乐惊惧,公之音容,犹历历在目,惜乎!文端公先走,尔又远逝,一班老臣,多不在蔫。天音路隔,水渺山遥,抚脾嗟叹,怅然若失。呜呼,尚飨!
张廷玉代康熙致祭过后,康熙又在大行宫中殿接见了曹寅的两个儿子曹顒、曹頫,以及孙辈的曹雪芹等人。传旨江南织造由曹頫继任,并赐御笔“晨风夕露,阶柳庭花”匾额,赐白金千两,绢二十匹。回銮时,将曹寅之孙年仅七岁的雪芹带回京城,着与宫内弘时一班皇孙“侍读”。康熙对曹家的恩泽,可谓深而又广。
曹雪芹来到京师,住在姑妈福平王府上。这福平王乃裕宪亲王福全之子,福全是顺治爷的儿子,康熙兄弟,所以福平王是康熙的侄子,胤祯一代的堂兄弟了。这王府也是天家,豪门深宅,自然比江宁的织造廨署又胜一筹,非可同日而语了。小雪芹乖巧可爱,受到姑妈福平王福晋的百般宠爱,加上又是康熙亲自带来紫禁城,传旨跟皇孙“侍读”。王府上下自然把他当小阿哥一般看待,既配有年长的老妈子专门侍候起食饮居,又还有十几个小丫环跟在左右。每天跟表兄弟们去宫内为皇孙侍读,都有丫环接送。小雪芹很快跟雍王府的弘时成了朋友,逢年过节,弘时还邀这个来自江南的小朋友去雍王府游玩。
曹雪芹第一次跟着两位表哥,乘车去雍亲王府,真是大开了眼界。雍王府在紫禁城东面,原来是前明内官监太监的官房,现在是和硕雍亲王四阿哥胤祯的藩邸。当时胤祯三十五岁,比曹雪芹父亲曹頫小一岁多,由于曹家与皇族有姑表亲,雪芹的祖奶奶又是康熙的乳母,按辈份,雪芹该叫胤祯为皇表叔。
曹雪芹跟表哥进了雍王府牌楼院,只见东、北、西三座牌坊,巍峨高耸,金碧辉煌,令人目不遐接。穿过琉璃雕饰的昭泰门,来到永佑殿,表哥拜见雍亲王时,皆称“皇叔”,雪芹叩首拜见时,没称“皇表叔”,照表兄依样画葫芦,口喊:
“皇叔金安!”
胤祯眼睛一亮,温和地问:“唔,这是谁家孩子,长得这么乖巧!”
表兄回道:“是咱们家的小表弟,江宁织造府的曹家小少爷雪芹。”
“知道了,知道了,”胤祯连连点头,“是皇阿玛从江宁带回来的,给阿时一班皇孙做‘侍读’的曹雪芹。过来呀,过来——”雪芹起身走了过去,胤祯抚着雪芹的大脑袋,“听说你爷爷去世了,你父母都好吗?”
“很好!”雪芹彬彬有礼回道,“谢谢皇叔垂询。”
“今天师傅没讲经文?”
“今日是中秋。”
“唔,对啦。”胤祯若有所思,大概想起了同父皇一起中秋赏月的那场闹剧,父皇曾说江宁曹家有个小雪芹,三岁能背很多唐诗的往事,遂笑道,“听说你读书用功,又颇有天赋。我那阿时却只知淘气,不好读书。你在侍读时多帮着阿时一点。”
“皇叔对小侄过奖了,”雪芹小大人般说,“时阿哥天资聪慧,长大后必成大器,岂愚侄可比。”
“哈哈,你这小人儿,真有意思!”胤祯感叹一声,对雪芹和平王府两个侄儿抬抬手,“去后面找时儿玩吧,可别到外面去搅乱。”
“是。”雪芹和表兄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走了。穿过操手游廊,来到弘时的住所。在一大帮老妈子、丫环、家仆前呼后拥下,弘时走了出来。一见雪芹和两位表哥,兴奋得一蹦三尺高,连连呼叫:
“昨日说好今日来,我一直等着,哎,咱们去哪玩?”
弘时比雪芹大四岁,是个十一岁的胖敦少年,两个堂兄弟比弘时一大,一小,相差都不过一两岁。这四个少儿从七岁到十三岁,凑合在一起,倒是玩耍的最佳组合。平王府两个孩子清瘦,文雅,没有这位雍王府的时少爷调皮捣蛋,刚才叔父吩咐过不能出外玩,他们不便吱声。倒是雪芹颇有主意地道:
“时阿哥,刚才皇叔吩咐不能外出,你就领我们在府内大院到处看看吧。”
“嗯,也好!”弘时小眼珠一眨,觉得在江宁来的乡巴佬小老弟跟前,可以大大炫耀一番王府的气魄。再者,在王府四进大院里,有个阎罗殿摩煞鬼气森森的**殿,平时只敢在外偷觑一眼,不敢进去。现在有四个小伙伴一道去闯闯神秘世界,足可以满足他的好奇心。于是,他在前面带路,穿过一进又一进院落,一进又一进大殿,朝弘时心目中的鬼蜮世界走来。
雍王府共七进院落,五进殿宇。南北中轴线上的建筑由低到高,层层叠叠,崔峨宏伟,壮阔幽深。左右两厢还有无数配殿、配楼,琉璃瓦顶,翘角飞檐,交相辉映。王府的起居区后是寺庙区,有天王殿、雍和宫、**殿和万福阁等著名建筑。走进四进院内的**殿,小雪芹简直惊呆了。面阔而深邃的殿宇,黄瓦琉璃,大歇山顶。中间顶部突兀五小阁,阁上各建一座喇嘛塔,高耸云天,一律装饰着藏传佛教的浮雕、图案,瑰丽壮严,神秘莫测。大殿为七开间,东西两侧各建垛楼,东曰药师坛,西曰戒坛。再加面阔五间的东西配殿,其规模之宏大,阴森,令小雪芹望而却步。
“芹哥儿,怎么不敢走了?”弘时推了怔怔站着的曹雪芹一巴掌,讥诮地说道,“你在师傅跟前背四书五经,什么‘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什么‘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你南风倒背。怎么?要你去‘格物’,去‘勇’,你却象个婆婆妈妈的胆小鬼了?走——”
曹雪芹被一掌推进**殿,迎面一座十五米高的宗喀巴铜像,背后神神鬼鬼的五百罗汉,吓得他双手捂住嘴,差一点发出一声尖叫。他两腿发软,仰脸瞅着一双眼睛呆望着前面,像出发两炷绿色鬼火的宗喀巴。宗喀巴头顶、两边的神帐、经幢,**,在风中飘拂,晃动,就好像阎罗王朝他压了下来。
“哎——”小雪芹还是禁不住一声尖叫,双手捂住了眼睛。
“哎——”
“哎……,哎……”
那尖叫声在死寂的大殿内发出一声又一声回音,回音越来越沉,越来越细。最后像频死之人一声轻微的叹息,令人毛骨刺棘然。
“走啊!好看的还在后面呢!”弘时就为的来寻找剌激,他岂肯放过这个人多势众的机会。
“皇阿哥,咱们回吧!”小两岁的堂阿弟,也嗫嚅着不敢向前走了。
“没用的软蛋!”弘时却推着堂兄弟和雪芹,不以为然地朝前走去,边走边说,“将来还靠你们几个,为我这个皇孙太子保驾,保社稷江山呢,这么个熊样,就是有朝一日弘时登了基,能派你们什么用场?”
小雪芹在心里想,时阿哥如此大胆,难道就能保证他爸雍亲王能继位,雍王做了皇帝,又一定封你做太子?心里也只敢瞎想想,却早吓得不敢吱声。
眼前出现的魔头,神鬼,真是匪夷所思。有被砍头的屈死鬼,鲜血淋漓;有人面兽身的魔怪,狰狞可怖;还有色魔、淫鬼、牛头、马面、蛇怪、无常……活生生把十八层地狱、亡川、血海呈现在眼前。
曹雪芹自从在雍王府走过这一遭,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做恶梦。只要合上眼,那些青面獠牙的鬼怪便出现在眼前。睁开眼皮,他余悸在胸躺在暖炕上,忽然想起在福平王府听大人聊天时说过的那些故事、笑话。这些故事笑话,要在下面平头百姓说来,就免不了有杀头之罪。而在同为皇族、同为天家,只因顺治爷一时偏爱没做成皇帝的福平王家人说着,全都成了家庭掌故,成了轻轻松松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说是康熙爷惟恐草野愚民,尚未深感朝廷恩德,皇恩浩荡,便接二连三巡幸江南。此时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已经相继薨逝,不能再说是侍奉慈驾,以资颐养。只能说是巡视河工,问民疾苦。一来察访民情的向背,好施展杀一儆百惩治刁民的手段。二来行些小恩小惠,好交结民心,所以一路之上,所到之处,这里免几成钱粮,那里豁几年的租赋,这正是康熙恩威并施的高明处。
谁知康熙爷一心只想人心向背,连连南巡北狩,却把宫内江山承继的根本大事和他已趋花甲之年忘了。后来不免弄出众皇子争夺东宫的事情来。有次皇上巡幸刚回,那京里的皇太子胤礽,早被兄弟们摆弄得发了癫狂。他又是脚踢堂叔王爷,又是当廷咒骂大臣,自己却声色犬马,与宫人勾勾搭搭。
皇上听了火冒万丈,这才演出热河行宫废太子,让众皇子暗暗高兴的闹剧。
原来众皇子里,长子胤褆,是惠妃所出。唯有次子胤礽,是皇后何舍里氏所生,皇后生下胤礽便驾崩了。康熙夫妻情深爱厚,便以胤礽为嫡子,立为国储。就中的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生得最为乖巧,康熙对他们从小就多痛爱一点。其余那些如胤祉、胤祺、胤祐、胤礻我、胤祥等等,皆平平无奇,既不为父皇所嗔,又不为父皇所爱。待十四子胤禵长大成人,却显露出少有的大将之风,熟读兵法,精通武艺,西北不靖,便常派他领兵出征,一时号称大将军王。
说起雍亲王四子胤祯,就要复杂得多,曹雪芹每次都是听得目瞪口呆。
据说胤祯是康熙最珍爱的年贵人——后来赫赫有名的年大将军年羹尧的妹妹,带着身孕入宫生产的。本不是龙子龙根,从小性情阴鸷,做事凶狠。但康熙并不知道此中过节,只为宠爱年贵人,爱屋及乌,便格外喜欢胤祯了。
那年贵人手段如何了得,把那个固伦公主、卫妃、孔四贞联络一气,常常在康熙面前称赞祯儿的才干,不是说天资聪颖,就是说如何有决断。皇上也因为他生得相貌堂堂,声音宏亮,像是有福气的坯子,也曾想过把大位传给他。虽然存着这个心思,却不肯轻易出口。
胤祯十来岁时,有次暹罗国遣使进贡里面,有三百头白鼠,这在当时是稀罕物儿。康熙把三百头白鼠连同金丝编织的笼儿,赐给胤祯,要他好好训练这些白鼠,倒想看看他有多少才智。胤祯谢了恩,提着白鼠回到藩邸,把那白鼠分做三队,自己执着一把新疆喀什藩王进贡的英吉沙小刀,天天逼着白鼠作战,互相厮杀。有不依他的,随手一刀一个,杀死了许多。不上三日,三分竟杀了两分。剩下的百余只白鼠,在他的淫威下,也就颤颤禁禁,十分害怕,不敢不听他的号令。
于是,他把他的小阿哥们叫了来,观赏他的白鼠百团大战,果然个个白鼠撕咬得血肉淋漓,很是惨烈。胤祯却在一旁拍手呵呵大笑。
这事传到康熙耳里,便认定四阿哥从小喜欢杀戮,长大必是残酷之人,便完全断了把江山交给老四的念头,一心想太子胤礽能争一把气。所以每次南巡北狩,都让太子亲政,想以此砺练太子成一代君主。
康熙为什么要废太子,朝议纷争,街谈巷议更是无奇不有,但都没说到点子上。曹雪芹在姑妈福平王福晋那儿听到了真正的原因:乃是太子胤礽**,奸淫了母妃柳贵人。这是姑妈从一位老太监那儿听到的,说是柳贵人后来吊死在宫柳上。
小小的雪芹听过这些皇宫的奇闻逸事,想得很多很多,有时想得通宵失眠。再说自从立了太子胤礽,独有胤禩、胤禟和胤祯三个人,心中大失所望,愤愤不平,想要暗中谋害太子,夺取储位。于是胤禩、胤禟合为一路,经常聚集在邸中,商议颠覆太子的计策。胤祯却另有一个主意,并不露一点儿形迹,只在暗中联络,拉拢一班朝中走得起的文武大臣。在他要拉拢的大臣名单中,有隆科多、张廷玉、方苞、年羹尧、陈世倌等人。
张廷玉经过了十多年宦海生涯,他在康熙跟前砺练得越来越成熟,圆通,老辣。他何尝不懂伴君如伴虎,不懂爬得越高摔得越惨。自从前次在南巡途中,帮康熙收了布衣宰相方苞,方苞同康熙形影不离。方苞是个知恩感德之人,何况在狱中得到过他援救,又是文端公诗友,处处护着他,在皇上面前美言他。他在万岁心目中地位牢不可破了,现在他要像父亲作田园之思,激流勇退,完全不可能了。但年近花甲的康熙,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万限”必将降临,这是无力回天之事。如今太子一废,朝局震荡,未来的人主究竟是谁,他不能不考虑。倘若跟错了人,必将人头落地!
第26章 偷龙换凤
张廷玉原来一直冷眼旁观,采取回避、远离皇子争斗的策略。经过这些年,恭谨勤勉,不畏劬劳侍奉皇上,康熙对他信任与日俱增,他权倾朝野,声名远在佟国维、马齐、萧永藻众相之上,野心勃勃的皇阿哥们,都向他暗送秋波,频频来到宰相府,表示亲近,热乎,他的夫人、小妾紫桐,也常应王爷福晋、王妃邀请,去王府作客。紫桐跟雍王府的王妃钮祜禄氏、福晋们简直成了莫逆之交。她去雍王府不必通禀,也是唯一能进入福晋、王妃们后室的汉大臣内人。
而她的诰封不过是三品淑人。
有天晚上,紫桐来到张廷玉的书房,扳着他的肩膀,一边揉着一边神秘兮兮地说道:
“老爷,雍王府钮祜禄氏终于生了个孩子!”
“噢,好呀。”张廷玉正聚精会神阅读布衣宰相方苞给圣上的一份奏折,奏折写得很长,且很重要,他心不在蔫地答应一声,目光却仍盯在奏折上。
“老爷——”紫桐撒娇地转过身,索性坐在老爷的大腿上,把那份折子挪到一边。
紫桐是越长越漂亮越水淋了。她不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妻子、小女人,算来满了二十岁,在已过不惑之年的张廷玉眼里,她简直是一朵披着晨露,含苞待放的鲜花,处处散发出诱人的成熟女人的芳香,清纯和激情。自从老岳丈王文简公在山东新城老家去世,奔丧回来,夫人的身体便一直不大好。她老是推紫桐侍候老爷,紫桐也就几乎成了他的专职夫人。
他在紫桐脸上亲了一口,又把折子拿了起来,侧过头问了一句:
“你刚才说什么?”
“你说我说什么!”紫桐却连连亲着丈夫清癯但有棱有角的脸,已是有恃无恐。
“唔,”他想了想,故意逗她,“你好象说什么人家里生了孩子,是不是?”
“是呀,谁家里?”
“是个王府家吧!”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哪个王府?”
“是不是诚亲王府?”
她摇摇头:“不是!”
“恆亲王?”
“不是!”
“那就是淳郡王、敦郡王、安郡王……”
“你瞎猜什么?”她顺势倒在他怀里,张开两条鱿鱼似的臂膀,挽住他的脖子,一阵狂吻之后,咂巴着红得像红珊瑚顶珠的嘴唇,娇羞地道,“是雍王府的钮祜禄氏,原来一直没有生孩子,这次生了!”
“啊——”
“你‘啊’什么?”
张廷玉知道,紫桐很想要个孩子。可是他们圆房有了六七年,该生孩子的早就生了,紫桐却连花蕾花苞都没打过。原来以为她成婚年龄太小,并不在意,如今已是二十出头的大女人,再不生孩子,她心里肯定着急。张廷玉善解人意地安慰说:
“紫桐,你生不生孩子,老爷并不在意。我已经有了三个男孩,一个女孩……你能再生几个,我当然高兴。万一你没有生育,怎么办呢?”
“我有生!”
“有生好嘛。”
“要不生呢?”
“如果你生不了,而你想要孩子,到外头领养一个不也很好吗……”
紫桐调皮地说:
“那我抱个小花猫,去换人家一个龙子龙孙?”
“谁要你搞什么‘调包计’去换人家的孩子!”张廷玉还是觉得紫桐“小夫人”没有长大,就像个小姑娘那么稚气,天真,可爱。
“我是说,”紫桐坐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雍王府的钮祜禄氏,用的就是‘调包计’。”
“你说什么?”张廷玉微微吃了一惊。
“雍王府王妃钮祜禄氏,前几天生了个女孩,她用女孩换了陈世倌陈大人夫人生的一个小子。”紫桐一口气终于说出她要告诉丈夫的一大奇闻,“这事,做得密不透风,除了陈夫人心里明白,哑巴吃黄连又做不得声,外头没有人知道这‘偷龙换凤’的把戏。”
“你,你——”张廷玉推开紫桐,立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又反身把书房门关住,回到紫桐身边,小声说,“你千万不能说出去,这是砍头的事!”
“这我知道,”紫桐委屈地道,“我只跟你说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我老爷,丈夫吗?”
“你没跟第二个人说过?”
“没有!”
“今后千万不能再提此事。”
“知道。”
“哎,”张廷玉复坐了下来,“既然做得密不透风,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钮祜禄氏的知心朋友吗?”紫桐又带几分天真地炫耀说,“自从她怀上小孩,她就天天念叨着,要生个小子就好,生个小子就好。为此,她天天上香敬佛,我陪她敬佛时,就听她祝神的祷词说,求如来佛祖、宗喀巴大师、观音菩萨,赐臣妾生一个龙根龙子。我见她想男孩子想得疯疯魔魔,怕伤了身子,便劝她说,雍王爷不是有了个男孩子弘时吗?你就是给王爷生个女孩,王爷也一定很高兴的。钮祜禄氏却泪水长流地道,雍王爷就是想要生个龙子。因为大福晋生的弘时,从小调皮捣蛋,不好读书,到现在十来岁了毫无长进,雍王爷认定他是成不了气候的窝囊废。就常在钮祜禄氏枕边叹气说,本王三十五六了,妻妾成群,却没几个争气的,生个儿子也不听**。父皇就是把皇位传给本王,我能把大位再传给不争气的弘时?求佛祖保佑,这次你给我生个能继大统的‘龙子’。到时我自然封你为皇后……”
紫桐侃侃而谈,张廷玉却早已听得得汗流浃背,一身毛骨悚然。
“有了这一层。钮祜禄氏生孩子那天,正好我又在王府后宫,”紫桐却没理会这件事的轻重,兀自说了下去,“王妃大叫几声,孩子哇哇坠地,接生婆把光溜溜的婴儿包好,递到我手里,她自顾收拾去了。我接过婴儿一看是个女囡,抱到王妃枕边,她一看老大的不乐,差一点把气闭了过去。恰好那几日王爷受钦命出差办事去了,王妃把接生婆叮嘱一番打发出宫。拢着婴儿诅咒自己命苦。听说王妃生了,平日跟王妃姐妹相称,常来常往的一拨大臣妻妾,纷纷来王府看望。有人就说,陈世倌陈大人的夫人恰好也在同月同日生了个哥儿,有人问钮祜禄氏,王妃莫也生的是一位‘小王子’?钮祜禄氏眼珠一转,连连说是个小哥儿。我在一旁听了,心里好笑,却并未道破,心只想王妃想哥儿想出毛病来了……”
心细如丝的张廷玉突然打断紫桐的话问道:
“她不知道你明白其中底细?”
“当然。”紫桐把脑袋晃得像泼浪鼓,“当时我抱着婴儿并没认真去看,只在胯下摸了一把,发现没有小鸡鸡便心知肚明,王妃哪里会察觉我知其中奥妙呢?”
“果真如此,你还无忧。”
“当然无忧。”紫桐得意洋洋地接着说,“给孩子洗三朝那天,我又在王妃身边。刚好雍王爷回府了,听说王妃生了个‘小龙种’,王爷一高兴,笑得嘴都合不拢。那天王府好热闹哟,平常跟钮祜禄氏亲近的一些皇室、大臣的亲眷几乎都来了。偏偏陈世倌的妻子没有来,她像钮祜禄氏一样自然在坐月子。王妃却缠着王爷说,一定要陈世倌家把新生婴儿抱过府来看看,把同月同日生的两个哥儿比较比较。雍王爷并不知这是王妃用的‘偷龙换凤’之计,自以为女人生了孩子,相互比较是情理中事。也就派王府长史去陈尚书家传旨。陈世倌哪敢怠慢?急急令乳娘抱着婴儿随长史一同来到王府邸中。王妃命一宫女出去说,王妃产后怕风怕见生人,陈家乳母不必进去,只将哥儿交宫女抱来看看就行。乳娘听了,毫无防备,把哥儿交了,由家仆陪着去下头喝酒去了。王妃接过小哥儿一看,长得柳眉秀目,壮实可爱,爱不释手,忍痛将亲生女儿抱出去交与乳娘,并吩咐赏赐陈家珠宝首饰……”
“那个乳娘就全无察觉?”张廷玉也被今古传奇式的故事吸引了。
“那乳娘灌了几盅黄汤,半醉不醒的,哪里会去验查孩子下面有无小鸡鸡呢,”紫桐笑道,“再说婴儿甜甜地睡着了,脸上蒙了层薄薄丝巾,她哪能发现换了包。就是抱回陈家,搁到陈夫人炕头,挨着月婆子躺了一宿,亲生母亲也未曾察觉……”
紫桐的故事讲完了,她拉着老爷要回房上床,只怕也想生他个小哥儿。张廷玉却全然没有半点睡意,他把小夫人支走以后,一个人站在书房窗前,痴望着夜空,久久沉思不语,浮想翩翩。
如果真如紫桐听钮祜禄氏所说,皇四子胤祯确有那么大的野心,不仅想自己争夺皇位,承继大统,而且想到了儿辈由谁来承接的问题。那末,胤祯的“人君之术”就没有哪个阿哥能与之相比的了。那么深谋远虑深藏不露,且有足智多谋的钮祜禄氏贤内助相助,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占绝了,谁还能斗过四王爷?
陈世倌是浙江海宁人,是工部尚书陈诜的儿子。陈诜是康熙十一年举人,授中书舍人,曾巡抚贵州,回京后任工部、吏部尚书,直到六十一年与康熙同一年去世,在朝廷也是资历很深的阁老。陈阁老的儿子陈世倌现在又做尚书,跟张廷玉父子两代宰相一样,陈家两代尚书。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老资格的尚书,夫人所生男孩刚三天,就被雍亲王府换了去,他又能怎么样?
据紫桐说,陈世倌的夫人搂着孩子糊里糊涂睡了一觉醒来,孩子哭闹,喂饱了奶,孩子一气睡到大天光。直到第二天黎明,醒过了酒的乳娘进房给婴儿换尿布,抱着孩子嘬着嘴“嗬嗬嗬”想让婴儿撒泡尿。她习惯性地一边逗尿一边去拨弄婴儿胯里的小鸡鸡,这一拨弄不打紧,乳娘顿时惊得弹了起来。
“怎么了?小哥儿的鸡鸡怎么突然飞了?”
她不相信,把婴儿仰躺在摇床上,扒开两条小腿仔细瞅去,长小鸡鸡的地方塌了下去,成了一张红嫩的“小嘴”,尿从那里撒了出来。乳娘顿时好象是自己变了妖怪似地嚎啕大哭道:
“夫人,啊啊夫人,不得了啦!”
陈夫人从暖炕上坐了起来,责怪地问:
“发什么神经?别吓坏了小哥儿!”
“是哥儿突然变成小姐了……”
“胡说八道!”
“是真的,”乳娘把婴儿抱了过去,“夫人您看,昨天还是好好的,怎么睡了一夜,就变了!”
夫人接过婴儿看了看,顿时目瞪口呆,吓得嘴里呢呢喃喃地不知说什么:
“好端端的哥儿……好端端的小姐……好端端的……怎么,怎么就变了……”
“夫人,夫人,”乳娘吓得战战兢兢,生怕惹火烧身忙洗刷自己说,“昨天我抱回来,都看了,有小鸡鸡,怎么睡一夜小鸡鸡不见了,缩进去了?”
“你昨天抱回来看了?”
“看了。”
“你酒醉熏熏的,真看了?”
“是摸了……”
“哪有男娃变女娃的道理?”陈夫人这才去瞅婴儿红喷喷的圆脸。虽然刚出生几天的婴儿,小鼻子小眼,长相都差不多,但毕竟是从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它肉,做母亲的哪里分不出真伪?看清以后,她心里有了底,愤怒地大叫一声:“来人啦!”
那些仆妇丫环不知出了什么事,一齐拥了进来。只见陈夫人把婴儿往暖炕上一放,气呼呼地指着乳娘喝道:
“还不快给我跪下!”
乳娘跪下了。
陈夫人也不怕伤了身子,磨着屁股坐到炕沿上,手掌狠狠拍着暖炕,叫咒道:
“你们都来看看,昨天这个娼妇抱着小哥儿到雍王府走一遭,醉熏熏走了回来,她,她……她竟贪图小利,伙同灌她黄尿的什么人,把哥儿给换了……”
“夫人,夫人……”乳娘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连连磕头分辩说,“奴才没有贪利,也没伙同什么人调包,奴才知道哥儿是老爷和夫人的心头肉,痛爱还痛爱不过来,怎么就敢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儿呢?老天在上,夫人明鉴,奴才要做了这种黑心事,不得好死……”
仆妇、丫环们当即抱起婴儿看了看,也都议论开了:
“这是被人换了呀!”
“哥儿怎么会变小姐呢,叫鸡怎么也变不成母鸡呀!”
“一定是被想男娃想疯了的偷龙换凤换了。”
“……”
仆妇们的议论,提醒了陈夫人,因为生育前她也常去雍王府,是钮祜禄氏的坐上客。且常听王妃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王爷想让她生一个“小王子”,她装香念佛求菩萨也是想要个男孩。陈夫人脑瓜突然一转:量乳娘也没贼胆与人换娃,难道是钮祜禄氏生了个女儿,她特意要陈府把出生才三天的婴儿抱过去,是被她换了?
待了一会儿,她缓过气来,平静地问乳母道:
“昨天你到雍王府,是怎么个情形,快快说来。这个责任是你担着的,怎么就被人家调换了孩子!”
那乳娘听了,猛然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如何到府中,就有个宫女出来,说王妃产后怕风怕见生人,单把哥儿送进去给王妃观看。她如何把哥儿交给宫女,又被下人引去喝酒。喝了个把时辰酒,那宫女就把婴儿送还给她了。还赏了些珠宝首饰,说是钮祜禄氏王妃赏赐给陈夫人的。说到最后,哭泣道:
“夫人,我有罪。当时喝得有了几分醉意,奴才粗心大意没有细看,刚才奴才撒了谎,夫人你惩罚奴才吧!”她一边抽打自己嘴巴,一边哭泣。
陈夫人怎算明白过来,一定是钮祜禄氏换了她的宝贝儿子,这怎么好呢?心痛之余,她赶紧叫丫环去找老爷来商量个法子。夫人的话还未完,早有个丫环飞奔前去,把听到的一切禀报陈世倌老爷。并说夫人请老爷进去,想法去雍王府要回孩子。
陈世倌一听心里了然,惟恐夫人急坏了身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上房。见许多丫环、仆妇挤在房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议,那乳娘跪在一旁泪流满面。陈尚书瞅了夫人一眼,朝众人说道:
“你们赶快不要惊慌,这事需得紧守秘密,倘若有人泄露出去,被我知道,立即处死。”
众丫环、仆妇顿时像掐了脑壳的蚊子,吓得谁也不敢吱声了。陈老爷挥了下手喊:
“走吧!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不用乱哄哄挤在房里,都出去吧!”
仆妇、丫环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夫人见老爷一点也不着急,反吩咐众人守着秘密,不准泄露,心中甚是疑惑。遂对老爷说道:
“我好端端的男孩子,被人家换了,你怎么还要守着秘密呢?难道白白地把个哥儿送给人家,就一声不响了么?”说罢,滴下伤心泪来。
“你呀,”陈世倌长叹一声,“活了这么一把年纪,怎么连事情的轻重都不知道?你想,是孩子要紧,还是一家人的性命要紧呢?劝你气量大些,不能忍也要忍了。好在我们还有几个男孩,不忧绝嗣的了。”
夫人哭道:“你量气大,我可不能像你。好容易十月怀胎,生下个孩子,要生成是女的也就罢了。如今白白被人调换了去,怎么忍呢?难道他们做了这样的亏心事,还要把陈家满门抄斩不成!”
“你怎么不想想,”陈尚书急巴巴道,“这事倘惹传扬出去,被皇上知道,必然大发雷霆。不会说皇四子胤祯的不是,反会说我们怀着吕不韦的诡计,把儿子换进宫想篡大清江山作太上皇,那还了得?喀嚓——”他做了个砍头的姿式,顿时脸色惨白,“不光满门抄斩,还要诛连九族。如今非但哑巴吃黄连,捏着鼻子没处响,就是我这官也是做不得的了。须得赶紧告病离开京城,奔回老家远离是非之地才好呢。”
夫人听了这番话,方知关系重大,只得掩住眼泪,忍着心痛不再说什么了。陈世倌又把夫人细细开导一番,退回书房,修起一道因病乞休的表章,次日上朝,请求圣恩准其告病还家。
康熙瞅着跪在下面,一夜之间仿佛突然老了十岁,连行走都颤巍巍的陈世倌,不解地问道:
“陈爱卿,记得你的年纪比朕还小几岁,怎么就要乞休致仕呢?”
陈世倌叩首回道:
“万岁天子龙体,万寿无疆。而臣下凡身肉体,又染风痛固疾,一日不如一日,不能为圣主效力,万望圣上恩准臣告老回家!”
“好吧,”康熙见他说得诚恳,朝廷又刚选了一百多名新科进士,也不在乎这个老儿,便着上书房大臣张廷玉拟旨,恩准陈世倌致仕回浙江海宁养老。并赐车马差银五百两,着沿途驿站方便行事。议过这事,康熙兴致颇佳,对臣工们说道:
“雍亲王府钮祜禄氏新生一龙子,朕赐名弘历。以诚亲王胤祉子弘晟、恒亲王胤祺子弘升,雍亲王胤祯子弘时、弘历,同封为世子。”
众大臣跪拜朝贺,高声唱诺:
“恭贺圣上新得龙孙弘历!”
“万岁洪福,龙子龙孙永昌!”
“万岁,万岁,万万岁!”
唯有张廷玉在跪下去时,心内像打翻五味瓶。这个弘历,出生不几天就封为世子的弘历,难道真要成为大清的又一代皇帝?那末,在皇子争斗中,四王爷雍祯便是势在必得了。在一片颂扬声中,他仿佛听出了一点什么冥冥中的“宿命”之音。
第27章 天心叵测
围绕皇太子胤礽的废与复立,在内宫皇子、太监、内臣之间,在朝野臣相疆吏之间,延续了十余年你死我活的争斗。一批大臣倒下去,一批新人擢拔上来,几乎都与胤礽的去留、起伏浮沉息息相关。自从康熙四十七年,在布尔哈苏台宣示皇太子胤礽罪状,拘送京城幽禁咸安宫,康熙回銮即祭天明诏废皇太子胤礽,颁告天下。从此,君无宁日,国无宁日,皇阿哥们使出浑身解数,都眼睁睁瞄着空缺下来的太子之位,明里暗里进行着血腥的殊死拼杀。先是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鸿绪等大臣请以皇八子胤禩为太子,结果康熙大怒,把王鸿绪、李振裕等大臣削职,反倒把胤礽释放出来。
四十八年,又因众廷臣举荐胤禩,误将上书房大臣马齐宥死拘禁,反将要取胤礽性命的大阿哥胤褆,夺爵幽禁。
这年三月,康熙复立胤褆为皇太子,诏告宗庙,颁诏天下。
四十九年,为加强太子势力,钦命胤礽的师傅、年逾七旬的王掞为兵部尚书,第二年还擢为大学士。然而,胤礽的确成了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虽有王掞一干人竭立扶持,无奈他经过废、立的几番折腾,性情变得十分执拗乖戾,且渐渐滋长了巴望康熙早死,让他早日继承大统,以结束在父皇眼皮下再过担惊受怕日子的命运。
胤礽重新入主毓庆宫以后,利用主管上书房票拟批红之权,将他门下的齐合托、耿额、罗信、詹明佑一干包衣奴,相继外派到各地任职,掌管军事大权,且破格擢拔升官。惩办贪贿官吏,专一严惩胤禩党羽,剪除异己。同时一口气锁拿了蔡经、万新民、冯韵春几个封疆大吏,这都是马齐的门生,惹得朝野侧目。他暗地里招兵买马,集结势力,以图兵变。他明里暗里对抗康熙轮免赋税,更是弄得物议沸腾。
康熙对太子所作所为,似乎视若罔闻,毫不在意。东宫送来奏章,奏一本批一本,在局外人看来,仿佛圣上全力支持太子亲政。而在太子集蓄势力同一时候,胤祯、胤祥明面儿上帮胤礽料理部务,兢兢业业办差,暗地里不知不觉把年羹尧晋为了四川巡抚,门人李卫、岳钟琪升了外省布政使,就是戴铎也放出去做了福建漳州道。胤禩“八爷党”的胤禵,在兵部里面经过细磨硬打,闯出了一块天地。无论整饬部务,出外巡视河务漕运,他都精细勤勉。凡在管辖之内,无分哪个阿哥门下的人,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由此,十三阿哥贤明能干之声雀起,足可与四阿哥胤祯分庭抗理。
胤礽、胤祯、胤禵三股势力,就象即将暴发前的火山岩浆,都在聚集各自的能量,很快旗鼓相当,成三足鼎立之势。其余阿哥有的依附某派,有的自有主意,里外勾结,竟是八仙飘海,各显神通。
这年重阳节,胤禵在兵部衙门处置完部务,令各官早自散去,亲手整理了文书,正要回府,却见司官抱着一叠子军报急急走进签押房。胤禵忙拆开一看,却是满、汉、藏三文译好了的一份折子,抬头写着:“为策零阿拉布坦属下策零敦多布率兵袭藏事,臣藏王杜尔伯特奏请万岁,速发天兵安藏保疆……”
胤禵看完,精神为之一振,挟起折子,立即打轿直趋毓庆宫来见太子。毓庆宫已是今非昔比,热闹非凡。只见胤礽踌躇满志,端坐那儿,胤祯、胤祥打横儿,下边王掞、张廷玉、佟国维、马齐、朱天保等人依次坐着,桌上摆着细巧宫点、安南贡果,一边听曲,一边谈得海阔天高。胤禵走了进去,向太子请了安,在胤祥下首坐了。
听胤祥继续刚才的话头道:
“白吃饭不干活的人是有的。就说老八家那只猫,样子长得斑斓如虎,性情温文尔雅,怪可爱的,就是终日憨卧,喃喃呐呐,如宣佛号,从来不捕老鼠。可笑的是,听说最近这只‘佛猫’被老鼠咬了鼻子,老八还一板正经抱着去看医生。”
“该没去太医院看太医吧!”朱天保笑问。
众人早笑得前俯后仰。胤禵听这“佛猫”的故事,咋听也咋象是有意编捏老八胤禩的,正想着怎么也编捏点什么玩艺儿回敬几句,太子却开口说话了:
“言归正传,该说正事了。”侧脸瞅着胤禵,“老十四,看你来得匆忙,有什么事吗?”
胤禵起身一躬,把折子递了过去说:
“刚到的紧急军书奏折!”
“噢,”胤礽接过去看了半晌,锁紧眉头道,“这个阿拉布坦,朝廷对他何等恩厚!要不是皇阿玛三次亲征,灭了葛尔丹,能有他的今日?早些年他不安静,也只争争草场,现在倒好,兴兵进藏,作逆造反,岂有此理!”
“是忍无可忍!”胤禵附和说,“他欺皇上年迈,不能再挥戈亲征,难道我们三十几个兄弟全都是‘佛猫’?”
大家这才知道是西陲青藏出了大事。太平之世,一旦用兵,朝野震惊,谁也不敢轻慢,纷纷离座起身,肃立两厢,听太子决断。
王掞见太子一时没有主意,便朝前走了两步,说道:“军情不可延误,太子,得立即奏明皇上,钦定领兵统帅,商议出兵之事!”
胤礽离了座位,沉吟地说:“说声出兵容易,但军备、粮饷,万里奔袭,难操胜券啊!皇上问起来,我们总得有个谱。谁当统帅,谁是将军,调哪里的兵,饷源、粮道都要心中有数。奏明了,才好请旨成行。”
张廷玉见马齐、佟国维绀口不言,知道他们的处境艰难,说不起话。不肯轻易开口的他不得不开口说道:
“依臣之见,饷源如从东南出,经过漕运弄到直隶,再转甘陕,似乎慢了些。不如请旨调集山东、山西、河南与甘陕诸省库粮,就是榆林、延安几处设的厅、卫,也有不少陈粮,一并调西宁备用。如此,库粮也更新了,也解决了远水难救近火之虞。”
“托合齐古北口驻军,太子原来令调顺义,”马齐一直对那次调营捏了把汗,认为离京城太近,怕万岁生疑。听到此不得不说,“这一万五千人虽说到了轮换期,但原本是防备蒙古意外的,依臣之见,倒不如把托合齐部直接调函谷关待命,也好声援西路用兵。”
“这是两码事,”胤礽抬起两手朝左右砍了砍道,“西北用兵是大局,而托合齐换防是成例。顺义不合适,那就调丰台好了——你把人家从古北口调到函谷关,一样的塞外,一样的苦寒,人家乐意么?”
佟国维在心里暗暗幸灾乐祸。马齐却在心内叫苦,本想失疑之议,未获准,反而要把托合齐部调丰台,不禁一怔,劝道:
“丰台是近畿,这事得奏明圣上,有旨意才成啊!”
“有此成例么?”
“有。”
“我怎么不知道呀?”胤礽和马齐争论说,“那年皇阿玛西征,我调四万绿营兵进驻西山,也没有请旨。”他见张廷玉也嚅动着嘴唇想要插话,便道,“这事就议到这里。我想阿拉布坦作乱,放在往年,父皇一定要亲征的。父皇春秋已高,西征之事我责无旁贷。太子亲征也是应有之义,让我也去砺练一番吧!”
马齐嘘了口气,太子既要出京,托合齐移师倒是自己多疑了。佟国维和张廷玉却想的恰恰相反,丰台乃京畿门户,太子统兵十万出征,一但有变,那真是不堪设想。佟国维巴不得把事闹大,张廷玉遂皱了皱眉劝道:
“太子,您是国储,青藏用兵不过尔尔,派一上将就行了。阿拉布坦不是葛尔丹,自然不必太子亲征!”
“张中堂说的极是,”早想将兵的胤禵,振振有词地说道,“这次由我带兵最好。皇上委我治理兵部,兵、饷我已摸熟,正好牛刀小试!”
胤祥却又站了出来说:
“老十四,别以为就你懂军事,我也不含糊!你在兵部只需把粮饷供上来,别学索——”“索额图”三字还未出口,突然意识到索额图是胤礽的外叔祖,当年为扶太子早日登基,趁父皇西征,索额图心怀叵测梗阻粮道,延误军机,差一点把父皇饿死在戈壁滩。他自知失口,连忙打住以啜茶掩饰。
胤礽却仿佛没听明白胤祥的话,起身道:“西征之事议到这里。廷玉、马齐、佟国维,我们四个这阵去畅春园,看万岁怎么定,回头听旨就是了。”
毓庆宫议得沸反盈天时,畅春园里康熙并没睡觉。早已闻出毓庆宫的**味,只是装聋作哑,等待时机。卧榻之旁岂容猛虎舔足?这是他几十年腥风血雨的体验。这阵子,他正跟布衣宰相方苞在一起,看似闲聊,实在是句句话都有骨有血。
聊得正上劲,李德全走了进来禀道:
“万岁,太子和张廷玉、马齐、佟国维一干人,在东门递牌子请见。”
“噢,说曹操,曹操就到。”康熙瞅了方苞一眼,吩咐大太监,“叫他们在松鹤书房候着,朕一会儿就去。”
李德全一走,康熙突兀地冲方苞说道:
“方先生,设若如今有人要搞陈桥兵变,你看他们有几分把握?”
“蔫有此事?”方苞吓得脸色苍白,胡子直抖,认真瞅着康熙,万岁爷不象玩笑,便道,“不会不会……”
“会的。”康熙平静地说,“已经有人背着朕,从古北口调一万五千兵,进驻顺义,逼近京畿。锐健营背着兵部铸造了红衣大门十门,炮口对着畅春园的朕,尖牙利齿,就要咬过来了,而且这都是——”
方苞打了个冷颤,也只得宽慰道:“兵者,凶也!圣上疑得极是。不过据我看来,别说那一万多人,就是陈兵十万,也是徒劳,与陈桥完全是两码事。权柄在人主之手,登高一呼,四海响应,图谋不轨者倾刻瓦解。”
“是嘛?”康熙起身,边唤人更衣,边对跟在后面的方苞道,“朕已经仁至义尽,他要怎样,朕都依了他,可他又想要朕的命,难道也依着?”
“皇上,”方苞突然省悟,“臣知圣上指的是谁了。这种事,也许做者无心,但得紧急处置。一旦酿成大变,皇上虽然仁慈,也难免……咳,君臣之义,父子之情都完了。再说,天下储君,一废再废,也是……”
“朕愁的正是这点,”康熙停住步,一脸凄然,“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方苞,你回去,回避一下,这事朕去料理。”
方苞犹豫了一下,躬身说道:
“臣既许身于君,不应事事回避。”
“朕留你一个清白,日后还有大用。你去园子外的菩提寺歇息吧。”康熙说罢,丢下方苞,头也不回兀自朝松鹤书房走去。
邢年一声唱诺,胤礽等忙走出廊下一排儿跪了,待康熙走上丹墀,胤礽叩首道:“儿臣胤礽恭叩皇阿玛圣安!”
张廷玉、马齐、佟国维叩过安后,跟在康熙左右走了进来。康熙在大炕茶几旁落了坐,良久,方轻咳一声吩咐道:“都进来吧!”
胤礽走了进来,抬头一看,只见皇阿玛头戴青毡缎台冠,身着小羊皮褂套着绛红江绸棉袍,脚蹬一双青缎凉里皂靴,他正在纳闷,又不是朝会,何必穿得如此壮重?
这时康熙开口问:
“有什么要紧事吗?”
胤礽忙把青藏用兵之事,以及方才在毓庆宫的商议一一奏明,最后说道:
“儿臣与胤祥、胤禵都愿亲率大军出征。儿臣身为太子,却缺乏历练,愿借此为国家立功,求父皇恩准!”
“哦,想不到都有志气。但领兵打仗,绝非儿戏,朕的儿子里面,似乎还只有胤禵略通战术,有将军之才,你说是么?廷玉。”
“嗯,是!”张廷玉不料被康熙点“将”,此时开口一怕得罪太子,二要忠于皇上,正在两难之际,突然眉头一皱说道,“依愚臣之见,藏王虽然请兵,不过是未雨绸缪之意,事态并非十分险恶。我军冒然出兵,胜不足以昭示武威,偶有小挫,又助外夷之气焰。倒不如派一上将,至甘陕一带阅军,盛陈威严大张声势。以此震慑阿拉布坦,让他不战而退……”
“衡臣,”康熙欣慰地道,“不料你一介文臣,却具军事谋略。”转对众人道,“你们只知打打杀杀,却不知迫不得已才用兵。就照张爱卿所言,先派一上将挥师西宁,招摇阅兵。阿拉布坦知难而退最好,若要一意孤行,朝廷准备好了,再行征讨不迟。”
胤礽一听如泄了气的皮球,知道自己没指望,便退而求其次说道:“父皇圣明!既如此,请皇上降旨,着兵部尚书耿额前往西宁。”
“耿额?”康熙发出一声狞笑,“耿额贪贿之案你保了下来,如今又要保他去带兵,可谓用心良苦啊!”
“皇阿玛,”胤礽一听口风不对,忙叩头道,“耿额一案事出有因,却是查无实据。他毕竟几次出兵打仗,儿子保他并无私情,求父皇圣鉴。”
康熙站了起来,冷笑一声道:“什么圣鉴不圣鉴!你嘴里说的赛似蜜甜,在下头却是磨刀嚯嚯,总不令人心寒!”
胤礽被问得目瞪口呆。众人一看康熙一脸杀气,都骤然变色。唯有佟国维庆幸胤礽又一次将要倒台,他火上浇油地说道:
“万岁爷,太子刚才还说,他调动兵马进驻丰台,根本不用请旨。”
“佟国维,你别掺和,等下跟你算账!”康熙转过身,瞟一眼佟国维又瞟一眼胤礽,一箭双鵰地冷笑道,“若有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做的那些个事,以为朕不晓得?《尚书·洪范》中有五福之说,其中的‘寿’字,朕活到这把年纪,有了;‘富’字,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也不消说;这‘康宁’二字,虽有遗憾,也还说得过去;‘德’字吧,朕之德政也有目共赌——朕为什么要把‘终考命’放在最后?赵匡胤英雄一世,临死烛影斧声,成千古之谜!朕虽不敏,难道这一点还看不出,岂能坠入孽子之手!”
说罢,康熙朝胤礽、佟国维狠狠瞪了一眼,一脚踢开门,扬长而去!只吓得胤礽大吼一声,栽倒在地。
康熙这次再废太子,快刀斩乱麻,雷厉风行,迅不及掩耳。当日从畅春园返回紫禁城,立即传旨就地幽禁胤礽听候发落。内务府堂官带一群太监至毓庆宫,搬走了全部文书档案,将朱天保一干亲信交刑部暂时软禁。同时,下命锁拿兵部尚书耿额、刑部尚书齐世武、都统鄂善、副都统悟礼、托合齐。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土崩瓦解。新网罗起来的***几乎全军覆灭,仅剩下一个老王掞还蒙在鼓里。
第二天,王掞惊闻太子再次被囚的传闻,立即吩咐备轿,直奔紫禁城而来。一路上他也气恼胤礽不听劝告,有些事做得也太离谱,但料定皇上不会再废太子。他现在既是太子师傅,又是皇上跟前的大学士。如果康熙只是在气头上猝然作出决定,经他苦谏死谏,相信仍可转危为安。在西华门递了牌子,王掞毫不费力进了大内。从隆崇门进入天街,见六部九卿的官员都来了,佟国维也混迹其中。又见十几个封了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的皇子和胤礽都跪在月华门下,却不见八阿哥胤禩。他心里格登一下,知道传闻不虚。遂作了殊死进谏的打算,他一撩袍子要朝乾清门内走去。
“王大人,请留步!”侍卫德楞泰、杨大壮等一干人将他拦住。
“我要见皇上,你们放我进去!”王掞大声嚷嚷,“我是挂名的兵部尚书,又是大学士……”正闹着,却见张廷玉和马齐,还有布衣皂服的方苞,联袂从乾清门走出,都是脸色铁青,至月华门前说了几句什么,众皇子随上书房大臣出了乾清门,在大鱼缸前垂手立定。
“圣上有旨!”马齐大声宣道,“各文武官员跪接。”
几百名臣工唰唰唰跪下磕头,山呼万岁,一位老官僚竟因紧张过度,叩下头当场晕厥。张廷玉也不理会,在手中展开诏书,气宇轩昂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一代之兴必有令主,国祚绵长储君至重。前
因胤礽行事乖戾,曾经禁锢,继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从宽免宥。本期
以自新改过,勉可托付大事。岂知伊自释放,乖戾之心即行显露。数年以
来,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秉性凶残,与恶劣不小
人结党!胤礽于朕虽无异心,若小人辈,希图拥立之功,加于朕有不测之
事,则关系朕一世声名矣!前释放时朕已有言:伊善,则为皇太子,否则
复行禁锢,今观其行毫无可望,祖宗弘业,断不可付于此人——固仍旧废
黜禁锢。诸臣工体念朕心,各当绝念,倾心向主,共享太平。后若有奏请
皇太子已改过从善,应当释放者,国法俱在,朕虽不欲诛,岂可得乎?钦
此!
张廷玉话音已落,群臣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一个个梗着脖子昂头山呼“万岁”。早有两个太监默默向胤礽走去,面色死灰的胤礽,哆哆嗦嗦摘下缀有十二颗东珠的冠戴,一把推开前来搀扶的太监,跟着刘铁成一干侍卫走了。
第28章 宫柳怎杀人
群臣见胤礽已去,躲瘟疫般一窝蜂散去。惟有王掞仍葡伏在地,老泪纵横,见张廷玉和马齐也要退去,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叫一声:“姓张的,姓马的!你们转奏万岁,王掞跪死在这里也要见见皇上!”
“唔,是王老前辈啊!”张廷玉心平气和地,见王掞激动得浑身发抖,淡淡一笑道,“你何必如此!万岁吩咐,宣过旨后,传王掞进来,你去吧。”
“臣……领旨!”王掞拍拍袍子,立起身摘了冠戴捧在手上,踉踉跄跄走进了乾清门。这时,去而复返的佟国维叫住了马齐,瓮声瓮气说道:
“看来,皇上是不愿见我的了,你把这个折子面呈皇上,就说这是佟某尽最后一份臣道。”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佟国维悻悻地走后,张廷玉踱步过来,与马齐对视一眼。二人一同来到众皇子面前,张廷玉对胤祥说道:“有旨问你的话!”
“问吧!”胤祥早已料到他脱不了“***”干系,脖颈一梗唬道,“王爷听着呢。”旁边的胤祯又瞪眼睛,又踢腿,责备老十三:“胤祥,不得无礼!”
张廷玉向马齐努努嘴,示意要马齐代表皇上问话,马齐不如张相圆通,兀自棱棱角角问道:
“丰河督一案,是皇上亲自过问。原说交部严惩,后来仅发落流配,当时刑部是你主持——皇上问你:是你的主意,还是有人指使?”
胤祥一怔,显然没料到会问这个,慌忙回答:“刑部尚书齐世武在押,这件事他清楚。处置丰某时,我在吏部查处任伯安一案,马中堂可以作证。”
马齐翻着眼想了想,证实说:
“请张中堂代奏,当时十三阿哥确在吏部查任伯安一案。”
张廷玉点点头,马齐又突兀地问了一句:“皇上问你,柳贵人是怎么死的,你可知情?要据实回话!”
众皇子听了一惊,柳贵人与胤礽之间的关系,隐隐约约听到些风言风语,究竟是什么事都蒙在鼓里。柳贵人后来在辛者库一棵歪脖子柳树上上吊死了,据说是被人勒死再吊上去的,难道是这个“拼命三郎”为保太子,不明不白弄死了柳贵人?不由得都张起了耳朵。
“不是说一棵歪脖子柳树把她杀了吗?”胤祥搪塞道。
“宫柳蔫能杀人?”
“这,这……”胤祥脸色铁青,装糊涂道,“柳贵人是什么人,我从未见过……我怎么知道宫柳能不能杀人呢?请万岁明训!”
马齐张口结舌,这事是不好再细问下去的,只好摆手说道:“各位爷请起,万岁有旨,今儿不再见你们了。十三爷,我和张中堂只是奉旨问话,皇上叫你停办差使,回府闭门思过,回头一定有恩旨的。都请回吧!”
胤祥跳了起来喊叫,马齐和张廷玉自然不敢再招惹这个楞头青,悄悄进了乾清宫,向皇上回旨去了。
“回了,”康熙在东暖阁炕上坐着,见他二人进来,摆手道,“免礼,到那边和方苞一处坐着。老王掞正和方先生唇枪舌战呢。”马齐把佟国维的折子递了上去,张廷玉把方才问胤祥情形一一奏明,康熙叹了口气道:
“老十三人并不坏,也能办事,就是缺心计,容易被人当枪使。衡臣拟旨:着胤祥入宗人府,高墙深院,好好读书,不得与外人接触。”
“这……”张廷玉和马齐还想说什么。
“不必说了,朕心里有数。”康熙边看佟国维的折子边说道,“这是为他好。至于佟国维嘛,情形就不一样了。这些年来,他一直与阿灵阿、王鸿绪、揆叙一干子王八蛋四处呼风唤雨,造势张扬,硬要逼朕立老八为太子,狼子野必,昭然若著!看看,就在朕再废太子之时,这个枉食朝廷奉禄,枉添上书房大臣的家伙,竟又上这样的折子,火上浇油——”
康熙越说越气,把手里的折子朝地上一甩。张廷玉捡了起来一看,中间有几句康熙用指甲掐了指痕:
皇上办事精明,天下无人不知晓,断无错误之处。此事于圣躬关系甚
大,若日后易于措置,祈速赐睿断;或日后难以措置,亦祈赐睿断。熟虑
后施行为善……
张廷玉边看边想,心里愈来愈吃惊:这“难于措置”“易于措置”,不明明是要康熙除掉胤礽吗?
“乱民贼子,自古有之,”康熙愤愤然拍案而起,“惟佟国维身为外戚、上书房大臣,况佟佳氏代沐皇恩,却如此倡言乱政,鼓蛊人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回头大叫一声,“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从幕后走了出来。
“传旨内务府,立即摘除佟国维顶戴花翎,锁拿刑部大牢,交部议发落!”
“扎!”李德全领旨下去了。
“老王掞,”康熙意犹未尽,“朕不责怪你,你是忠心保太子,唯愿太子好。你与佟国维是两码事,他是倡乱而你是求稳。朕一生,别无遗憾,唯有这个胤礽,自小儿朕心里最痛他,可怜他母亲……朕到九泉之下,何以见太皇太后和皇后啊!”他拭了一把泪,又说,“看来这个太子当不好,也不能全怨他。皇子们管着八旗,建牙开府,各有各的势力;太子想保住位置,不能没有自己的人马,这就势必形成太子、皇子之间的党伐之争。”
“万岁啊万岁!”老王掞跪伏于地,泣泪涟涟地道,“原来圣上心里也苦,罪臣明白了。要想太子不结党,除非废除诸王八旗制度。但动摇八旗制度,等于瓦解满族主体,去掉‘祖宗家法’,谈何容易啊!”
一时众人都哑口无言。拼着了一死的老王掞倒是说中了要害:太子以结党被废,再复位,仍是以结党被废,确是耐人寻味。
“所以,”康熙毅然决然说道,“依照太子再立再废的教训,朕已确立大计:自今而始,休言立太子之事——直至朕死的那天,自有分晓!”
众大臣禁不住瞠目结舌,太子制度,汉唐以来沿袭数千年,从未中断。至死不立太子,那谁来继位?然而,经过了这么多事,谁也不敢再强谏了。康熙见无人说话,倒先松弛下脸来,微笑道:
“张廷玉、王掞接旨!”
张廷玉、王掞微微一怔,一齐跪了下去同声唱道:“奴才领旨!”
“擢张廷玉为文华殿大学士,加正一品顶戴!着王掞免去兵部尚书职,顶替大学士佟国维入值上书房。方先生去拟旨吧!”
张廷玉和王掞对望一眼,不知是该谢恩,还是该辞谢。两人一时茫然无主地望着上面坐着的老皇帝,拜受不好,不拜受也不好。
皇太子胤礽复以罪废,再次幽禁于咸安宫后,“八爷党”的后台佟国维,因是外戚,部议从轻发落,着提前致仕,在家养老。原来保荐过胤禩,受乏斥的明珠的儿子揆叙、王鸿绪一干人先后死去;参与皇子争斗的胤禩门下人雅齐布、胤祉门下人孟光祖,都因罪伏诛。但并不能说从此太平无事,数年后,康熙最信任的御前侍卫朱天保,又上疏请复立胤礽为太子,康熙把他叫到跟前问:
“尔何知而违旨上奏?”
朱天保答:
“臣闻之臣父,臣父令臣言之。”
康熙恶狠狠说道:
“此不忠不孝之人也!”
朱天保因此也遭诛杀。在如此杀伐愁烦中,康熙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到五十四年,他的右手已不能写字。一切制诰诏令,都依赖张廷玉、方苞两位宰相代劳。身为皇帝总不能一点不动手,他只得用左手勉强捉笔。冬十月,他上谕上书房大臣曰:
朕右手不能写字,用左手执笔批答奏折,期于不泄露也。
到五十六年,康熙虽然还不时巡幸京畿,偶然也去塞外巡狩,他说到了塞外草原,骑一骑马,拉一拉弓,顿觉身心愉悦,恢复了活力。其实也不过是自我安慰,谁都看得出皇上身体越来越衰弱了。这年冬十一月,康熙抚今追昔,夜不成寐,向张廷玉口授了一份遗诏,经张廷玉整理润色,形成文字。诏曰:
帝王之治,必以敬天法祖为本。合天下之心以为心,公四海之利以为
利,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夙夜兢兢,所以图久远也。朕八龄践祚,
在位五十余年,今年近七旬矣。当二十年时,不敢逆计至三十。三十年时
,不敢逆计至四十。赖宗社之灵,今以五十七年矣,非凉德所能至也。齿
登耆寿,子孙众多。天下和乐,四海又安。虽未敢谓家给人足,俗易风移
,而欲使民安物阜之心,始终如一。殚竭思虑,耗敝精力,殆非劳苦二字
所能尽也。古帝皇享年不永,书生每致讥评。不知天下事烦,不胜其劳虑
也。人臣可仕则仕,可止则止,年老致仕而归,犹得抱子弄孙,优游自适
。帝王仔肩无可旁委,舜殁苍梧,禹殂会稽,不遑宁处,终鲜止息。洪范
五福,终于考终命,以寿考之难得也。易遯六爻,不及君主,人君无退藏
之地也。岂当与臣民较安逸哉!朕自幼读书,寻求治理。年力胜时,挽强
决拾。削平三藩,绥辑漠北,悉由一心运筹,未尝枉杀一人也。府库帑金
,非出师赈饥,未敢妄费。巡狩行宫,不施采缋。少时即知声色之当戒,
佞倖之宜远,幸得粗致谧安。今春颇苦头晕,形渐羸弱。行围塞外,水土
较佳,体气稍健,每日骑射,亦不疲乏……复头晕复作,步履艰难。倘一
时不讳,不得悉朕衷曲。死者人之常理,要当于明爽之时,举平生心事一
为吐露,方为快耳。昔人每云帝王当举大纲,不必兼综细务。朕不谓然,
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一念不谨,即遗百年之患。朕从来蒞事无论巨
细,莫不慎之又慎。惟年既衰暮,祗惧五十七年忧勤惕励之心,隳于末路
耳。立储大事,岂不在念。但天下大权,常统于一,神器至重,为天下得
人至难,是以朕垂老而卷卷不息也。大小臣工能体朕心,则朕考终之事毕
矣。兹特召诸子诸卿士详切言之。他日遗诏,备于此矣。
这篇朴实无华的“遗诏”,既是康熙一生的高度概括与总结,又是身为朝廷重臣的张廷玉,内方外圆的处世为人风格和文风最明白无误的体现。“遗诏”的前半部分,棱角分明地叙述了康熙少年登基的天子,为巩固皇权的宏才大略和“挽强决拾”,他除鳌拜、平三藩,辑漠北,的确是功劳显赫。然而,到了晚年,由于皇子们为争国储兄弟相残和康熙对皇位的眷恋,不肯交权,埋下了大清帝国由由盛世到没落,由中兴到衰亡的祸根。对这一点,身处权力顶峰和旋涡中心的张廷玉,不可能看不到。然而,他还得违心地为康熙找出不肯退位的种种理由。这就是张衡臣高明的“外圆”之术。
难道年届古稀、身体衰弱、步履艰难的老皇帝,把个心痛的老太子熬得再废再立,把皇子们熬得如群疯狗觊觎帝位而“窝里斗”,再来“收拾”——关的关、押的押,真的是“为天下得人至难”吗?张廷玉当然知道这是历朝历代至死也不肯撒手的“嗜权者”、老皇帝搪塞后人讥评的借口。唐玄宗退了位,还要当太上皇;武则天残杀亲生骨肉,杀害唐室宗亲和大臣各数千家,也都为她能垂帘听政和继续当皇帝。张廷玉身为臣子,屈居君王之下,不能不违心地为康熙涂脂抹粉,否则,他不可能善终,更不可能以顾命大臣延续到下一朝代。
其实,历史上死也不肯撒手的皇帝,最后都没落得好下场。康熙也不例外!
康熙最后苟延残喘的几年,青藏连年战事。老十四胤禵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一直与青藏叛军作战。六十年五月,胤禵移师甘州。老四胤祯的门人年羹尧擢为四川陕西总督,大权在握;副将岳钟琪也授四川提督。经过十来年对皇子的打杀,就剩老四、老十四两个同胞兄弟有势力争夺国储之位了。
而胤禵是老八胤禩的人,所以胤禩始终都在做着黄袍加身的帝王梦。
第29章 盛大千叟宴
六十年秋,胤禵遵皇帝谕旨,进驻西宁,合蒙、回、藏三路兵马,打算一鼓全歼仓皇西逃的阿拉布坦。但转念一想,明年春是康熙登基六十年大庆,各地都要向朝廷报喜,自己万一要有个闪失,不是落个竹篮打水?正好这时候胤禩来信,再三叮嘱“万不可躁动,有伤圣上知人之明”,想来想去,息了争功念头,故意按兵不动,只谎修“拉萨大捷”奏章,着鄂伦岱连日进京,打探京城动静。
鄂伦岱一干人马不停蹄,风风火火赶到北京,进城时已是六十一年正月,满京城都是一派过新年喜庆气氛。
礼部司官们从初一忙到十五,着力筹备“千叟盛宴”。没日没夜走马灯似忙到出了节的正月二十八,终于忙出了头绪。年年元旦、正月十五,都是祭天地、告太庙、祭堂子,皇帝接受百官朝拜,听万寿无疆赋。如今年逾耳顺的康熙,身体每况愈下,自知时不久待,再听什么“万寿无疆”,简直是对自己莫大的讽剌。所以他独出心裁把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老人们凑到一起,想痛痛快快地过个生日。
他原想不过请几十个老人,凑到一起随便坐坐,聊聊老人们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没想到马齐去礼部一传旨,变成了大事,礼部立即具折子奏明:皇上敬老尊贤,倡明孝道,宣化文明,垂范后世,就应雨露均沾。请几十个,请谁,不请谁,难以定夺,礼部认为凡六十岁以上老人都应参予。在京的,由皇帝亲自接见,各地的均由督抚、守牧代天子设宴款待。如此这般,小宴折腾成“千叟”大宴了。
由礼部汇总,八旗文武大臣年六十以上者计六百八十人,汉官年六十五岁以上者三百四十人,总共一千零二十人。均由康熙亲自赐宴,宗室受勋劝饮,汉官赋诗贺酒,题曰《千叟宴诗》,打算欢饮三日。
二十八日这天,康熙起了个早,由张廷玉、马齐导引,千车万乘出了畅春园,径入紫禁城。在奉先殿、大高殿、寿皇殿拜过祖宗,又到钦安殿、斗坛拈过香,来到钟粹宫瞻仰孝庄太皇太后的遗像。
礼部尚书尤明堂见康熙下了舆,忙上前躬身问道:
“百官们都在天街候着,请旨,是在乾清宫受贺,还是在养心殿好?”
“在乾清宫吧,”康熙道,“养心殿逼仄,再说,老寿星们都在太和殿那边等着,也少累他们些儿。”
说罢,康熙见是武丹护卫,便招手笑说:
“老货,你跟着朕来!”边走边问,“早就传旨,叫江宁的魏东亭赶来,不知来了没有?”武丹心里一沉,因为从胤祯那里知道,魏东亭已经亡故。但又不敢在此时此刻说出来扫了康熙的兴,便打马虎眼道:
“魏东亭身子骨不好,怕是来不了了。”
“唉——”康熙长叹一声,“生老病死,在劫难逃!谁也免不了。这个姓魏的,但凡爬得动他就一定会爬来的。一个个都走了,走了……”
快要走近乾清宫,张廷玉和马齐忙上前,一边一个轻轻扶着康熙步上御阶。康熙一眼瞥见七十几岁的王掞远远站着,便招手叫过来问:
“你不在太和殿候着,来这里干什么?”
“恭逢万岁大喜,臣有所奏闻,”王掞双手递着个折子送过去,补充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请圣上默察。”
康熙接过奏本掠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将折子一甩,嘶声喝斥道:
“你,你这个老不死的,罚你流配你走不动了。那就由你儿子詹事王奕清顶你去军前效力吧!让他跟胆敢疏请建储的陶彝、任坪、范长发、陈嘉猷、王允晋等十二人,都通通滚蛋去西宁老十四军中!”
王掞还想“找死”,却被武丹喝侍卫拖走。康熙脸色缓了过来,冲武丹吩咐:“今日是老人节,别难为他,叉出去就行了。”
参与盛筵的耆老一千零二十人,天不明便乘轿进了大内,安置在太和殿的月台前等候。七十岁以上的宿老,安置在体仁阁和保和殿,其余都在席棚下就餐。这都是从京畿近处请来的,体弱的都由直隶巡抚代为招呼。虽说已饥肠辘辘,但又都极为兴奋。故旧同僚,白头相聚,自作隔世之感。一些乡村耆宿,头一次见到只有神话中见过的金銮殿,聚在一起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嗡嗡营营。
正乱着,李德全、邢年一干执事太监从三大殿正北过来,畅音阁供奉们在月台西奏响了细乐。接着龙旗宝幡,文武百官簇拥着一乘明黄软轿走了过来。邢年甩过静鞭,老太监李德全便高声呼唱道:
“皇帝万岁老佛爷驾临——!”
“万岁!万岁!万万岁!”
顿时,老人们一个个颤巍巍离坐,纷纷跪伏在地,向比他们或年老或年轻的康熙磕头,山呼不止。鼓乐大作,数十名满装宫女,踏着拍节,挥着流苏扇载歌载舞:
古稀华诞庆安宁,
紫气东来盛世春。
騶虞白象出郊坰,
普天传颂万岁声。
葱茏佳气满畿京,
万里皇舆巩帝城。
衣冠文物彪时炳,
巷舞衢歌乐太平。
……喜今日,
金瓯一统万年清!
歌舞声中康熙徐徐下轿,在太和殿檐下南面,一边向跪着的耆老挥手呼喊:“平身,平身!”一边倾听吉祥的歌声。因听到“一统万年清”,猛地想起了江南名士、曾写名噪一时的《昆明池》、《鉴湖隐》和传奇《女昆伦》的戏剧家裘琏,便转脸问张廷玉道:
“传旨裘琏来京,到了没有?”
“万岁细看,”张廷玉低声指点说,“他在第三排,七十八岁高龄了,他比钱塘写过《长生殿》的洪升,还年长一岁,可洪升作古十六年了,他却健在。旁边是王鸿绪,也已七十七岁,都是高龄老人。”
康熙看时,果然见着那白发幡然的裘琏。从裘琏他又想到穷途潦倒,酒醉落水而死的洪升。洪升曾是王士祯的学生,做过国子监生,他以唐玄宗、杨贵妃爱情悲剧写成的《长生殿》一剧,曾风靡京城。二十八年因在皇后丧期演出获罪,削籍回乡,却壮年早逝。幸而裘琏和那一贬再贬的王鸿绪,倒还精神矍铄,稍觉安慰。
马齐见康熙怔怔的,便道:
“万岁,请赐宴吧!”
“哦,”康熙惊醒过来,忙点点头坐了首席,吩咐道,“都坐下来,快开宴吧!”回头对张廷玉道,“衡臣,你去叫裘琏、王鸿绪,还有梅文鼎,此外,挑年龄最大的布衣,再请一两位过来,同朕共饮聊天。”
刹那间热闹起来,几百名太监从御膳房提着、举着食品盒鱼贯走来。八冷盘、水陆奇珍玉馔一会儿摆上桌,布成奇巧花样。胤祉为首,下面胤祺等二十多个皇阿哥执壶捧盏,先至太和殿下首席为康熙上寿。
康熙瞄了一眼众阿哥,应来的还有没来,因问胤祉道:
“老四和老八怎么没来?”
“回阿玛,”胤祉躬身回答,“四弟在御茶房照料茶水,立时就过来。八弟嘛……最近身体不适,怕冲了万岁的喜,只好告假了。”
这时,张廷玉领着裘琏、王鸿绪、梅文鼎和两名号称百岁寿星的布衣过来了,一齐跪下去向康熙请了安。康熙立即起身扶起百岁老人,唤道:
“快快请坐,今天是千叟宴,敬老尊贤,朕才六十九岁,是你们的小老弟,不必拘礼,吃好喝好啊!”
王鸿绪是致仕旧臣,八十九岁的梅文鼎是著名天文学家和数学家,已是康熙多年老友。唯戏剧家裘琏和两位百岁老寿星布衣,皆首次靓见皇帝,免不了拘谨不安。张廷玉一一介绍后,康熙回头对胤祉一班皇子们说道:
“这些老人都是朕请来的贵客,犹如家人。你们子侄辈理应分头去各桌轮番敬酒——不可勉强,有用不惯大曲酒的,用点红葡萄酒也罢。唉,只可惜在朕身边共过事的元老,今儿来的人太少了。”
“是嘛,”老十胤礻我给父皇斟了一杯红葡萄酒,一板正经地道,“也真可惜。昨天儿子听说魏东亭魏老伯去世了,别说主子,就是我也难过了好一阵子呢!”
康熙怔了一怔,抿了一口酒,便放了杯,脸色甚是凄楚。站在康熙身后的张廷玉和马齐顿时明白这老十的用意,抬头看胤禟,正目光幽幽地盯着康熙窃笑。张廷玉心想,这些个不孝之子啊,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康熙倒也沉得住气,决不与这干包藏祸心的儿子们生气。他强装笑脸,给各位老人敬了杯酒,对裘琏笑道:
“千叟宴不可无诗,你是戏剧大家,该带个头呀!”
来自浙江滋溪的七十八岁的裘琏,擅长戏剧,亦工诗文,向康熙躬身一揖,笑道:“蒙圣主赐宴,小民献丑了。”说罢,吟诗一首:
驾鹤方嫌鹤背轻,
却缘霖雨阻瑶京。
犊裈漫倚垆头卓,
蠹简难凭住下彭。
大海波澜原有主,
仙家眷属岂无情。
祗应独抱蟠桃实,
撒手篷莱自在行。
“好,好!”当过《明史》总裁的王鸿绪,起伏浮沉,在康熙面前自然有话要说。遂也吟道:
朝衫脱后一身轻,
人世逍遥即玉京。
宦海岂能羁管乐,
诗坛孰敢敌韩彭。
鹤飞篷岛游仙梦,
雁断衡阳望远情。
想见莱衣驰五马,
安车奉作赏春行。
康熙听了两首颇有各自底蕴的诗,内心欢悦,这比听惯的阿谀奉迎的柏梁体诗,什么万寿无疆,什么景星、庆云、芝草、甘露之类,受用得多。遂欣然起身道:“传旨,千叟宴上的好诗,收集起来呈御览,最后由方苞先生总集为《千叟宴诗》。”
张廷玉和马齐应诺一声。康熙见儿子们毕恭毕敬在挨桌劝酒,慢慢在席间踱步,招呼众人吃酒。走到后排第六桌,见到朱轼、钱世纶等人,都是花甲之年的旧臣了。朱轼见康熙走了过来,忙起身笑道:
“万岁,奴才在浙江修筑钱塘江海塘,难得见圣上一面。主子劝酒奴才是不敢辞的,只劝主子别饮了。”
“怎么?”康熙哈哈大笑道,“你说朕的酒量不如你么?”
朱轼忙道:“岂敢!主子知道,奴才略知医道,酒乃伤身之物,还是少饮为好。”
“你精通医道,朕也不是门外汉。”康熙笑说,“朕的身子自己心中有数,来,喝了这一杯就不喝了。”
康熙与朱轼、钱世纶喝了一杯,便兀自回到御座上。绕了一大圈,又喝了不少酒,顿觉浑身泛力,脸色由红转白。马齐见了,扯扯张廷玉衣角,悄声说道:
“皇上气色不好,是否?”
张廷玉早已看见,正在想法子,便道:
“原定申时罢宴,还有半个时辰,是不是在钟上做点文章?”
马齐顿时眉开眼笑,“真有你的!”说罢,转身出去,叫过拱辰房太监,如此这般吩咐,那太监点点头,过来请旨道:
“主子,申时已到,各宫内眷都在里头候着。请旨歇宴……”康熙“嗯”了一声,站起身来说道:
“各位都是上年纪的人了,今天诗酒唱和,相聚不易。我们一道儿好生保养,待朕七十大寿,再请诸位畅饮!”
月台上千余人,忙都离席俯伏,叩头呼喊:
“谢万岁隆恩!”
康熙含笑招了招手,由李德全、邢年搀扶着,来到中和殿稍事休息。这里摆着各省和皇亲贵胄送来的贺礼,什么琼、瑶、珠、玉……,还有康熙嗜好的珍版书、剡藤、宋墨、董香光字画,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康熙依次看来,至南窗下,拿起一块黑乎乎的石头,问道:
“这是什么物件?”
“这是十四爷着鄂伦岱特意献来的,”邢年答道,“说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陨石,上头还有一行字呢。”
康熙一听,翻过石头一看,果然上面镂刻有“百年长运”四字。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烧饼歌”里朱元璋的一句话:“自古胡人无百年运!”禁不住两手一抖,喃喃说道:“秦皇宴驾,陨石匝地……”话没没说完,只觉猛一阵心跳,眼冒金星,双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李德全、邢年见状,立即上去死劲架住。张廷玉和马齐吓得脸色苍白,惊呼一声冲上去架住康熙,扶到须弥座暂息。
中和殿内几十名太监、侍卫早慌做一团,张廷玉喝道:“不要乱!快去传太医院医正,不许张扬!”
第30章 传位遗诏
康熙被抬到养心殿,太医把了脉,服了御药,这会儿病情似已稳定。他头缠黄帕,侧身躺在烧得暖烘烘的炕上,脸色如常,只左半身已经偏瘫,口角有点歪斜,神智倒还清淅。刚才,他传精通岐黄之术的浙江巡抚朱轼给他把了脉,朱轼是个非常实在的人,他信得过,把过脉后,像谈与自己毫无无关的家常似说道:
“朱轼先生,生死有命,智者不讳,何况于你?朕想问你一个实信儿,到底朕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圣上,”朱轼诚惶诚恐,连连顿首,“怎么说这个话呢?奴才心都要碎了。”
“朕还有好多事必须处置,”康熙一脸虔诚地说,“事关国家社稷,你要给个准信儿,朕好安排后事。你照实说!”
朱轼深深低下头去,良久才抬起来,已是泪流满面,缓缓伸出一个指头。
“一个月?”康熙一惊。
朱轼摇头。
“一年?”
朱轼还是摇头。
康熙兀自笑了,说道:“你不要蒙骗朕,朕不可能还有十年阳寿。”他连连摇头,“不会再有十年了,不会了,朕自己心里有数。”
“圣上安心调养,”朱轼缓缓说道,“天下苍生有福,度得了一年风险,还有十年圣寿。臣是依脉相而言,脉相之变既在于天,又在于养。”
“哦,”康熙听了自然欢喜,盯着朱轼道,“你是康熙初年的进士,是老臣中最年轻的,一直在外省守牧,与宫廷没有瓜葛。你今年多大岁数?”
“五十有七。”
“唔,比张廷玉也不过大六七岁,朕有意起用你来上书房做事,你意如何?”
朱轼心里一慌。其实根据脉相,康熙过不了一年,在这新老皇帝交接,朝局变幻莫测之时,来蹚这潭浑水,是万万不可的。他装笑拜辞道:
“圣上错爱奴才了。臣德薄能鲜,就是牧守浙江,海塘尚未峻工,哪敢再尸位素餐,窃据机枢,误了圣上大事!请皇上龙心圣察……”
“好,好,那你还是修海塘去吧!”
朱轼走了以后,康熙唤来李德全、邢年和杨大壮,拿来金线镶边的黄绫、朱笔,用他半身不遂的颤抖右手,吃力地写下他平生最重要的御笔亲书“传位遗诏”。再将遗诏仔细折迭起来,交给李德全,又亲眼看着李德全放进准备好的小金匮里面。这小金匮正面有两个匙孔,要两把小金钥匙同时插进锁孔,才能把金匮打开。金匮锁好了,康熙手里紧紧攥着两把金钥匙,就象攥着大清江山,攥着亿万臣民的生死予夺之权似地拉长着脸道:
“这小金匮里,锁着朕的传位诏书。你们三人把它放进那个紫檀木箱里,再将木箱搁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面,用铁箍固定。木箱钥匙由李德全、杨大壮各执一把,从今往后封闭‘正大光明’殿,由杨大壮率乾清宫几十名侍卫日夜把守。直到朕驾崩那天,由你们三人和朕选定的两位手握金钥匙的顾命大臣,一道取下紫檀木箱。由顾命大臣打开小金匮,当着众亲王、皇子宣读传位遗诏。听明白了?”
康熙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已是脸色发青泛紫。李德全、邢年和杨大壮早听得浑身颤栗,泪流满面。一齐跪倒在康熙面前磕头如捣蒜地呼应道:
“奴才明白了!主子放心,圣寿还长着哩!”
“朕知道眼下死不了。”康熙勉强笑了笑,缓了口气续说道,“但国运大事,不能不先有个交代!你们办差去吧。”
康熙看着三人把小金匮放进紫檀木箱,由杨大壮捧着,李德全、邢年一前一后护送着走了出去,仿佛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长长喘了一口气,脸色这才恢复平静。看着三人的背影出了养心殿,康熙暗暗沉思,陡地又想起朱轼的话:真的要还有十年圣寿,一切另当别论。但朱轼“一年风险”四个字,像梦魔挥之不去,紧紧追逐着他。放眼望去,这养心殿,这乾清宫,这紫禁城,蓦然变成了一座阴森可怖的坟墓,变成了血流飘杵的屠场。
康熙弄不清楚,他的众多皇子如此忤逆厮杀,是不是自己和祖宗有犯忌的地方呢?他扪心自问,早年虽然杀人不少,但为巩固朝廷,守卫疆土,那并不为过;唯一的缺陷是在女人方面。要说娶姑姑固伦公主为妃,其实努尔哈赤皇太极,就同时娶了姑侄二人,姑姑是孝端文皇后,侄女乃是孝庄文皇后。皇太极驾崩后,孝庄皇后又下嫁给满叔多尔衮,这才保住了顺治爷顺利登基。当时有一首宫词曰:
上寿称为合卺樽,
慈宁宫里烂盈门。
春宫昨进新仪注,
大礼恭逢太后婚。
据说,多尔衮还自称皇父摄政王,经常去皇宫内院。在顺治年间的礼部档案里,还保存**下嫁的礼仪请旨奏章呢!其实,太后下嫁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既然允许姑侄同侍一人,怎么又不允许叔嫂结婚呢?这大概就是努尔哈赤家族血脉里奔流的情欲吧!顺治爷为一个女人出家,宁要美色不要江山。他玄烨一生睡过多少女人,现在想想已经数不胜数了。难道这就要得到报应吗?
天空阴沉沉的,仿佛又在蕴酿一场大雪。康熙瞅着晦暗的宫殿,阴霾的天空出了一会儿神,怔怔地吩咐道:
“回……畅春园!”
刘铁成、德楞泰等侍卫和张廷玉、马齐闻讯一齐跑了过来,康熙抬了抬右手,重复一句:
“回畅春园!”
八匹健骡拉着龙辇,得得得离开了紫禁城。康熙半躺在驼车里的软榻上,心中一片茫然。随侍在一侧的张廷玉和马齐,佯装镇静,心中却是惊慌不已。这几日,太医诊过脉只是摇头,谁也不说什么。他们心里明白,大限已到,康熙去不了多久,国储未定,万一闹出齐桓公的故事,君臣皆要身败名裂。想到此,不禁胆寒心彻!
“到了什么地方?”康熙动了动半边身子问。
“出了西便门。”张廷玉俯身回答,并用绢帕揩去康熙嘴角的涎水,“圣上宽心。回畅春园,春暖花开,好生调养,不多日子就康复了。”
“哦,哦……康复不了了……”
龙辇刚一进畅春园,车一晃,停了。园子里的侍卫、太监、宫女全都跪在寒风中接驾。早就得到圣上染疴的方苞,扑上来撩开帘子,哭泣道:“主子,臣方苞接驾!万岁,您……您怎么就病成这样,还不准臣过去侍驾……”
“朕才好些,你不要这样。”康熙见方苞放声大哭,心里凄然地道,“朕移居穷庐,就把那里当寝宫。有些事,趁朕心里明白,得与你计议一下。”
过了澹宁宫月门洞,康熙改坐四人抬亮轿,穿花拂柳进来。前头驻防的便是武丹统领的善扑营御林军和哑巴太监侍候的“穷庐”寝宫了。到达竹篱前,康熙示意停轿,回头对张廷玉和马齐道:
“你们留步,把外头的事料理一下——一切照常便好。”
两人只好依命躬身而退,看着康熙的亮轿消逝在绿荫丛中,对未曾涉足的穷庐怀着无端的神秘感。
第二天,睡过一晚的康熙精神似乎好了一些。邢年侍候用过早膳,康熙闭目养了会神,突然睁眼叫道:
“来人呀!”
李德全、邢年和方苞一齐从外室奔了进来。
“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从今往后,”康熙冷冷说道,“这里规矩更严!你们知道武丹虽老,却是个杀人魔头。朕无论说什么,走漏一个子儿,几十年侍候的情分就一笔勾了。知道嘛?”
“扎!”两位老太监一齐跪下,“奴才不敢!”
“出去传旨!”康熙提高嗓音道,“着六百里急传,命抚远大将军王、十四子胤禵星夜奔回京师面圣!”
“扎!”
“上书房大臣马齐,钦办泉州、德化盗贼聚众闹事一案,处置乖谬,擅自批文进剿,坐失招安,使贼首逃逸,误杀裹协之民,着革去马齐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职衔,交部议处!”
“扎!”
“传旨:上书房大臣张廷玉,随侍多年,并无建树,去岁朕下诏求言,该大臣敷衍搪塞,事主不诚!着降两级处分,暂留上书房行走!”
“扎!扎!……”
方苞、李德全、邢年早听得瞠目结舌,脸色焦黄,没一点血色。他们不懂康熙何以突然动如此天怒,连黜两位最亲近的大臣。领旨的两位大太监只有“扎扎”的份儿,因见康熙不再吩咐,李德全复述了三道旨意,跟邢年磕了头出去传旨去了。邢年走得邪火,一个趔趄,无端歪了脚脖子。一跛一跛跟着在后面。
“万岁……这?”
康熙见方苞一片狐疑。摆手一笑问道:
“譬如一粒珍珠,不想让人知道,放在哪里?”
“鱼目混珠,当然放在鱼眼睛里。”
“一根好木头呢?”
“放在树林里!”方苞已经恍然大悟,不竟失声笑了。
“朕赐你千金,你就回你的‘树林’去吧!”
方苞已心里雪亮,康熙对归天后君位能否顺利交接,一片渺茫,他想保护几个朝廷今后用得着的栋梁人才,方采取如此黜的黜、降的降、逐的逐万不得已的办法。他拜别出来,心里倒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啥滋味。
接二连三的谕旨,锁拿马齐,黜降张廷玉,礼送布衣宰相方苞还山,已经是朝野震惊,惶惶不可终日了。紧接着,五月端节过后,尤明堂、施世纶、朱轼亦被革职问罪,拿到绳匠胡同狱神庙囚禁待勘。朝旨又下:山东布政使田文镜、江苏臬司李卫,又相继入狱。朝野议论纷纷,谣传康熙爷痰涌心窍,患了疯迷症,已经神志不清。更有人暗地里说,一伙乱臣贼子在皇上身边,坑害忠良,妄图篡位夺权。
第31章 驾崩畅春园
方苞赐金还山后半年多——冬日一个下午,一乘绿呢官轿被抬进畅春园穷庐。张廷玉从捂得严严实实的轿中下来,对同轿进来的小小京师步军统领隆科多说道:
“跟我来!”
进了康熙寝宫,连降两级仅保留上书房行走的张廷玉,却似乎大权在握,命邢年、所有御医、太监、宫女一律退出宫外回避。
清了场子以后,他挑开帘子来到康熙榻前轻声说道:
“万岁,隆科多来了!”
“叫他进来。”
隆科多跪地膝行进去,呼过万岁,请过安,抬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和衣半卧在迎枕上的康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又灰又暗,还在不停地咳嗽。
康熙也不赐“平身”,猛咳一阵后,对张廷玉道:
“读给他听吧!”
“扎!”张廷玉从康熙枕边一个金皮小匣中,取出两份诏书展开在手,一字一顿念道:
“查隆科多党附皇阿哥,乱政害民,着即赐死!钦此!”
隆科多当即吓得瘫软在地,想不到密召进宫,竟为了赐死!亏得他是行伍出身,出了身冷汗,平静下来,半晌方叩头谢恩道:
“奴才知罪……领旨……谢恩……”
“怎么样?”康熙冷涩地问,“有无可辨之处?”
“佟氏外戚,久沐君恩。”隆科多涕泪交流哭诉道,“十数年来多有依附八阿哥的,万岁圣心明察。奴才因自幼失怙,性情刚烈,开罪本族,不能见容于族主佟国维……皇上西征葛尔丹,奴才身负皇上逃出科布多,受特简游击之职,因顶了临阵脱逃的佟国维之子……就因为这一点奴才,奴才屡受佟国维排挤……”
隆科多越说越伤心,已不能自己。康熙想起了那段往事,两行老泪无声地泌了出来,那次要不是隆科多拼死护驾,他早就去见顺治爷了。就因为这一段情,就为二十多年对隆科多的砺练,现在他要把唯一的希望交付他了。
“这朕都知道,”康熙转换笑脸说,“这份诏书希望用不着,由张廷玉拿着。衡臣,你再宣读另一份诏书!”
张廷玉默默点头,接着念道:
“着隆科多进正一品、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大臣,仍兼领京师步军统领之职。钦此!康熙六十一年十月初三日。钦此!”
“啊!”隆科多一惊一乍,“万岁……这?”
康熙在张廷玉搀扶下坐了起来,干咳一阵,说道:
“生死忧乐,朕都给了你。朕之所以选你为托孤之臣,也是万不得已。你若谨遵遗命,前一封诏书作罢;你若奉职无状,违背遗诏,新君登基之日,就是你的死期!张廷玉也是一样,这样的遗诏,他也有两份!”
“万岁爷……”隆科多俯身在地,泣不成声,“让奴才替您去吧……”
“生死在天,哪有替代之说?”康熙招了招手,“来,你们两个都过来。”他摸摸索索,从枕下摸出两片金光闪闪的小金钥匙,递给张廷玉、隆科多每人一片道,“这是藏在‘正大光明’匾后的小金匮的钥匙,只有两片同时插进锁眼,方能开启藏传位遗诏的金匮。钥匙虽小,里面却是藏着大清江山啊!”
张廷玉、隆科多接过金钥匙,一齐跪下叩首道:
“万岁放心!江山一统万年清,错不了!”
康熙大概蓦然想起胤禵敬献的陨石,一阵疯狂的狞笑,又一阵轰天动地的猛咳,突然栽倒在软榻上……
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来。
这是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甲午,除了已被幽禁宗人府的胤褆、胤礽、胤祥三个皇阿哥,和已矫旨去宗人府搭救胤祥出狱的胤祯,其他成年的皇阿哥全都坐在畅春园韵松轩,等待病中的皇阿玛的召见。
张廷玉走了进来,阿哥们忙站立起来,胤祉上前问:
“张相,有旨么?”
“皇上今儿似乎略好些,想见见你们。”张廷玉道,“你们请进吧!”
几擒几纵的胤禩,边走边激动得脸色发白发青。这个一心想继承皇位的“八贤王”,外头一切预备停当:丰台驻军三万人厉兵秣马,只等一声令下,即可前来包围畅春园。隆科多那边虽然没有应承策应,但已保证京畿九城不出一兵。单凭武丹几千绿营兵,决计无法抗衡。园外能左右局势的只有一个胤祯,一旦丰台兵到,立即擒拿老四……万事诸备,只等父皇……无论有诏无诏,遗诏传谁,那都成一纸空文!
张廷玉在前面引路,进入穷庐寝宫。斯时,康熙又是一阵猛烈的干咳,张廷玉、李德全和邢年,立即扑上去替他轻轻捶着。张廷玉边捶边说:
“主子,三阿哥领着诸位爷给您请安来了……”
皇子们已经跪在榻前,胤祉领头叩首道:
“给皇阿玛请安!”
康熙用目光扫视一眼十几个儿子,气息奄奄地问张廷玉:
“老……老十四,没接到旨?”
张廷玉低声回答:“十四爷昨天刚回京城,待会儿能到吧。”
“那,那……”康熙翻了个身,仰脸朝天吩咐,“那你就宣读遗诏吧!”
张廷玉答应一声,从金皮匣里取出厚厚的旨本,向康熙一躬身,清了清嗓子,面对众皇子朗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一代令主……”
众阿哥全都听得一头雾水,这遗诏竟似一部《论语》,旁征博引,之乎也者,无头无尾。胤禩心知困守愁城,消息传不出去,中了老爷子奸计。回头看胤禟、胤礻我,也都抓耳挠腮汗流满脸。胤禩心一横,借故要小解,朝外面走去。在门口却被武丹拦住。
张廷玉终于把遗诏念完,随着皇子们叩头山呼。
“你们可听清楚了?”康熙挣扎着半边身子问道,稍稍一动身子,一口痰把他憋得脸青脸紫。胤禟眼见他是不行了,乍着胆子叩头道:
“听是听清了,只怎么没说传位给谁的话?”
康熙额上的青筋蹦蹦直跳,咽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一阵才咕哝咕哝憋出一句话来:“可恶的……畜生……”
胤礻我在一旁阴阳怪气地笑道:“阿玛别生气,老九问的并没有错。既然是遗诏,自然要说立新君的大事嘛……”
康熙咬着牙,一脸狞笑。忽地抓起枕边念珠朝胤礻我砸去,恶狠狠地喊:“传,传……十……十……”话未说完,两眼一黑,朝榻上倒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殿内立时大乱。太医扑了上来,把脉的把脉,抢救的抢救。半晌,扶脉的医正松开康熙的手,盯着张廷玉道:
“万岁爷……驾崩了!”
在殿内殿外一片嚎哭声中,胤祯、胤祥风风火火走进来。胤祥早已哭肿了眼睛,不过他哭的不是父皇,而是为他殉情的宫女阿兰和乔姐。她们都是饮鸠而死!
康熙皇帝经过宫人的整理,仿佛睡着了似的,脸上略带临死前挣扎出的潮红。只是干瘦了许多,颧骨高耸,几绺灰胡子朝天翘着,似乎还在向天呼吁:朕养了一大堆皇子,怎么就没几个成器的,全都是一群疯狗,兄弟互咬,连个传位的太子也不得善终!苍天,这是不是上天的报应啊!
最后进来的胤祯、胤祥扑在皇阿玛的遗体上,嘶声嚎哭一声,胤祯便晕倒在地,由李德全、邢年扶了下去。胤祥却突然张开双臂,搂抱住一动不动的康熙遗体,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嚎啕:“阿玛!阿玛……您醒醒,您醒醒呀……啊!皇阿玛……儿子胤祥不孝,没有好好侍候过您一天,还惹您生气……”
胤禩、胤禟、胤礻我见胤祯、胤祥不迟不早走了进来,心里窝着股无名火。见一个哭倒,一个还在歇斯底里嚎哭,胤禟走上来不阴不阳地说道:
“人都死了,还哭什么?”
其实胤祯晕倒是假,他趁扶下去歇息之机,冷眼旁观众阿哥的作派,猛然发现老八眼里露出一股杀气,一道凶光。知道他跃跃欲势就要动手了,遂把胤祥拖了下来,悄悄将一块“如朕亲临”的令牌塞到他手里,当众大声说:“十三弟,你下去歇息吧!”转背又低声嘱咐,“你速去丰台大营,一切依计而行!”
胤祥下去“歇息”以后,胤祯来到张廷玉跟前,擦去满眼泪水说道:
“张中堂,父皇既已驾崩,一切全都仰仗前朝大臣和叔伯亲王作主了。几位宗室王爷、贝子、世子是否已经知晓?”
张廷玉未及回答,外面又是一路号哭之声响了进来。皇孙辈世子弘时、弘历、弘晟、弘升和宗室亲王、贝勒、贝子哭哭啼啼响彻穷庐。
“各位爷!”张廷玉见宗人府总管、皇子、皇孙辈都到得差不多了,走前一步,提高嗓音道,“且请止哀,皇上临终前还有旨意,已晋升步军统领隆科多为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大臣。着奴才和隆科多同为顾命大臣!”话音一落,满堂骇然,几十双眼睛一齐瞪着这个将决定皇位命运的前朝宰相,有的还在搜寻着隆科多。
张廷玉脸色苍白,轻咳一声接着道:“还有遗位诏书,放在紫禁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隆科多与李德全、邢年、杨大壮一干人,正去取来。国不可一日无君,大位一定,就好给万岁料理后事了。”
“张相!”跪着的胤祹突然问道,“怎么还有遗诏?万岁驾崩前我们都在,当面说的是十,十……肯定是十四阿哥嘛!”
胤礻我却偏着脑袋道:“哦!我怎么没听到?我只听万岁说传十阿哥,还赏了九哥一串朝珠,那不是凭证?”胤祯和胤禩都一言不发,前者木然无情,似乎哀恸已极,两手微微颤抖着;后者阴冷的目光一睃,胤禟立即举起那串朝珠,说道:“我听得最清楚,万岁是叫传十……十……那个‘四’字没出口就咽了气。”
胤祹脖子一硬,忿忿然道:“你们不能瞎说!那是前面阿玛问十四阿哥回来没有,根本还没说传位之事。后来万岁明明说了,传,传四阿哥!”
“那是叫传老四赶来送终,”胤祉突然动了心念,款款说,“传字后面并没说‘位’字。如今有遗诏,自应以遗诏为准。”
“是四阿哥!”
“是十四阿哥!”
“十阿哥!”
“十四阿哥!”
“……”
这儿吵得一塌糊涂时,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的紫檀木箱子,已经由杨大壮和四名侍卫架起长梯取了下来。李德全和邢年两位正副总管大太监,从腰包里取出钥匙,打开箱盖,隆科多一伸手,捧出了锃光闪亮的小金匮。他以领侍卫内大臣和上书房大臣的名义,发号施令道:“杨大壮,乾清宫所有侍卫原地不动,警卫大殿!李德全、邢年,随本大臣一道护送传位诏书去畅春园,众皇子在那儿等着看诏书呢!”
杨大壮犹豫了一下,仍称呼隆科多的武职道:“佟将军,要不要我派几个兄弟护送?”
“我还是步军统领,”隆科多横了杨大壮一眼,“九门提督,还怕没兵马护卫吗?”
“是!”杨大壮知趣地退下了。
隆科多和两位太监,本是骑马而来,出了乾清宫,却换上了两辆蓝围幕四马长车。两位太监坐一辆,隆科多兀自上了另一辆。
第32章 国舅改诏
马蹄飞奔,一刹时出了西便门。捧着小金匮的隆科多,旁边还坐了一个瘦小老头,这是雍王府特意差心腹找来的一个老锁匠。隆科多是胤祯生母乌雅氏的兄弟,是雍亲王的舅舅,他与佟国维表面分道扬镳,其实叔侄之间早有契约,各辅一主——佟国维辅胤禩,隆科多辅胤祯,谁登基佟氏一门都有依靠。现在小金匮里的诏书,像一把火烧灼着隆科多,究竟是谁,这等于是一场赌赙。谁赢了谁坐江山,谁输了谁进宗人府,能坐一辈子冷板凳还算好,要不就人头落地。隆科多顾不得另一把金钥匙的掌握者、另一位顾命大臣张廷玉看出蛛丝马迹,他什么都不顾了,颤着嗓子对身边的老锁匠说道:
“快把金匮打开!”
说罢,他把他掌握的金钥匙插进锁孔。金锁毫无动静。老锁匠拿一根小铁丝,在另一个锁孔里撬了撬,咔嚓一声,锁盖弹开了。隆科多逼不及待地扳开匮盖,拿出镶金边的黄绢展开一看,果然如他所料,上面朱笔写着:
朕爱其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传皇位十四子
钦此康熙六十一年正月谷旦
隆科多从怀里掏出一支朱笔,在小朱砂盒子里濡湿,就在颠簸起伏厚幕遮盖的车箱里,将黄绢垫在金匮盖板上,手捉朱笔拼声敛气,在诏书的“十四子”的“十”字上,轻轻加上一横,一勾。然后捧在手上,嘬着嘴吹干。兀自狞笑着冲老锁匠说道:
“老家伙,看不出吧!”
老锁匠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他是唯一一个看到过篡改康熙爷传位诏书的见证人,自然知道他身处险境,正想如何脱身。隆科多已把诏书按原样折迭好,放进金匮,将盖板盖好,可是锁盖压了下去,又弹了上来,怎么也锁不好了。他拿那把钥匙旋了好一会,无济于事。遂对老锁匠说道:
“你把锁复原,军爷留你一条性命。否则——”
老锁匠两手发弹,用小铁丝捅了好一阵,也没把锁复原。隆科多急得满头大汗,冲驾车的车夫大吼一声:
“慢!放慢——别颠死你爷了。”
后面李德全、邢年那辆车跟了上来,隆科多从帘幕缝里伸出手摆了摆,示意他们的车走头。刚到一片荒野树林,太监车冲向前了,就在这时,听得弹簧咔嚓一响,小锁复了。隆科多垂着的心落了地,抽出腰间佩剑,举了起来,对老锁匠冷冷地说道:
“别怪军爷无情!新皇帝登基,会赐恩抚慰你的后人的!”唰地一声,把老锁匠的头削了下来,甩进树林。同一时候,马车嘎地停住,前面一辆同一模样,同一蓝围幕的长车正好停在那儿。隆科多抱着小金匮,跳上那辆车。
车夫嘎嘎嘎打着响鞭,一眨眼超过了前面的车……
差不多也就在同一时候,十三爷胤祥握着“如朕亲临”的令牌,领着十七爷胤礼和倒戈的鄂伦岱,后面跟着几十骑王府亲兵,风驰电掣朝丰台大营狂奔疾走而来。鄂伦岱从西宁领十四爷胤禵之命,来京师打探消息,却被同母兄弟的胤祯策反过来。康熙召胤禵回京面君的谕旨,也就被胤祯压下,他怕老十四回来捣乱,连张廷玉都蒙在鼓里。
雪原上数十骑如一支黑箭,射到了丰台镇前。胤祥收缰一望,散布在镇子四周的黑压压一大片军营,阴森森,黑沉沉,毫无动静。胤祥将手中鞭子一挥,说道:“太监们进去通报,就说十七爷和侍卫鄂伦岱前来劳军!”
丰台将军成文运,刚刚接到八爷派线人传来口谕,命他率全军至畅春园勤王护驾,他已把文武将佐传到中营,却迟迟不敢下令。圣上在那儿,朝廷文武百官大都在畅春园,若问起勤哪家子王,护哪家子驾,该怎么对答?九门提督近在尺咫,若抢先把阿哥们掳走进城,三万人马师出无名,困于冰天雪地的坚之下,只需张廷玉登城一呼,自己立即就得碎尸万段,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厅里几十个游击千总,被主将传来,却又迟迟不发令,早等得一肚子怒火。正在焦躁,忽见十三爷胤祥头戴薰貂金龙二层冠,身着五爪金龙团龙褂,脚蹬鹿皮皂靴,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众人不禁一愣。这些人多半都是胤祥掌管吏部时遴选出来的军官,见了恩主,扑嗵扑嗵跪了一地。胤祥心想十七爷和鄂伦岱已缠住了成文运,便脸带微笑道:
“胤祥刚出来,就奉圣命来丰台大营处置军务,”他目光扫视着众人,“众将听宣!”
话音未落,成文运气势汹汹跑了进来,后面跟着气急败坏的胤礼和鄂伦岱。成文运与胤禩关系陷得太深,连身家性命都搭上了,一见十三爷出现在大营,立即紧张得结巴道:
“十,十三爷,您,您这是?”
“喏!没见圣上的令牌么?”胤祥正色一呼,“我此刻是代天行令!来呀,解除成文运的将军、武器!”
成文运猛地一愣,想想不能束手就擒,苍白着脸挥手道:
“十三爷在宗人府犯了痰壅,丰台大营听命八阿哥,都给我回去听令!”
众人都被吓呆了,泥塑木雕跪着不动。
“鄂伦岱!”胤祥大吼一声,“把抗旨的成文运给我宰了!”
“扎!”
鄂伦岱“噌”地一声抽出剑来,从成文运胸膛一剑直插进去,顿时血如泉涌。成文运扑嗵一声栽倒在地上。鄂伦岱抽出剑在皮靴上擦了擦,笑道:
“奴才原本瞎了眼。瞧,跟着十三爷办事多痛快!”
外面的事已尘埃落定,隆科多与李德全、邢年也已到达畅春园。风风火火走进穷庐,隆科多带雪的马剌叽嘎叽嘎踏得地板作响。他扫了阿哥们一眼,走进康熙箦床,默默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然后缓缓将小金匮搁在兀案上。装模作样从腰间掏摸了老半天,掏出那把刚用过的小金匙,对张廷玉说了声:
“老臣相,还是你先用钥匙吧!”
“将军先用。”
“臣相先用。”
两人正在谦让,十三爷胤祥一股旋风般刮了进来,在阿哥们旁边跪下。
两位顾命大臣同时用钥匙,小金匮咔嚓一响,打开了。张廷玉拿出传位遗诏,看了一看,顿时唬得心里一跳:在“传位十四阿哥”的“十”字上,横添一笔,一勾,变成了“传位于四阿哥”。朱笔笔迹未干犹自可,也许常人难以发现,可他天天见惯康熙御批的人,怎能分辨不出康熙的御笔和作假者的涂鸦呢?篡改遗诏,这是诛九族的大罪,谁敢如此造次?他偷觑隆科多一眼,隆科多也正脸红脸紫瞅着他。他并不怕隆科多,他手里还攥着康熙赐死的手谕呢!可明明两把金钥匙,他怎么打开小金匮,还用朱笔改了字呢?这决不是隆科多一人能办到的。刚才四爷胤祯来迟,几乎可以肯定是与胤祯、胤祥联手了。这个隆科多改换门庭投了新主,把康熙爷都不放在眼里了。想到胤祯的凶残狠毒,张廷玉两腿有些微微发抖了。立即镇定下来,仿佛什么破绽也没发现,不露声色,稳稳重重地把遗诏递给隆科多,说道:“各位阿哥,隆科多奉旨布达大行皇帝传位遗诏!”
跪在地上的阿哥们,身子都猛地一抖,一颤,有的紧张得就要晕倒。此刻,胤祥已定下主意,装作无意间向门口靠近半步。只要旨意不是胤祯承位,他立即要保护胤祯,夺路杀出畅春园!
隆科多胸有成竹,避开胤禩、胤禟、胤祉等人兴奋、疯狂的目光,徐徐展旨,朗声读道:
朕爱其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传皇位于四子
钦此康熙六十一年正月谷旦
没有人应声,仿佛天地万物在一瞬间全凝固了。只听得外面沙沙沙沙雪粒子打在屋瓦上、地面上、枯树上的声音。张廷玉外表僵直内心却地震、火山、海啸般在激烈冲撞燃烧澎湃斗争着。他知道在康熙众多皇子中,最有人缘的是八皇子胤禩,最有学识的是三皇子胤祉,最富军事才干的是十四皇子胤禵,最仁慈多艺的是原太子胤礽,而最凶残干练的就是四皇子胤祯了。原来老臣中多半都偏向胤礽,因他被兄弟们盅惑乱宫,被康熙一废再废,连带争谏复立的人都杀的杀,关的关,贬的贬,难成气候了。后来百官又闹哄哄立胤禩,因胤禩生母不得康熙欢心,由母及子对胤禩深怀成见,将胤禩幽禁宗人府,对“八爷党”大加打杀。没想到,在剩下可供选择的三个皇子中,康熙最终选了胤禵。
张廷玉揣摸康熙的心思,大概因为近年西北边境不靖,康熙选择胤禵希望他以武力最终一统边陲,最造太平盛世。这样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至少比暴虐的胤祯要好。谁知康熙深谋远虑,筹划得滴水不漏,最后却阴差阳错,召胤禵回京面圣的谕旨被扣,使胤祯和隆科多赢得了时间。现在遗诏已经宣读,倒行逆施硬塞给大清亿兆臣民一个凶狠的新皇帝,一切都成定局。再要更改,便意味着一场厮杀,千万人头落地,血流成河。怎么办,张廷玉从大局,从庶民百姓生死忧戚考虑,也只能将错就错,违心地辅佐新君了。朱子曰:“治乱系于宰相。”他也就尽一个宰相、一个臣子的所能,使新皇帝在新朝多多体恤庶民,不滥杀无辜不兴冤案,延续康熙朝的太平盛世,也就阿弥陀佛了。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过了老半晌,胤禟着了魔似地咕咕哝哝一声:
“这就奇了,皇上明明有意传位给十四阿哥,怎么就传给了老四呢?”
胤禩愤怒得眼中冒火,额上青筋蹦跳。狠狠盯着隆科多,吞了好一阵唾沫,终于说道:“隆科多舅爷,若有矫旨,天诛地灭!你能否将遗诏当众展示给兄弟们看看?”
“当然可以!”隆科多把遗诏斜对着众皇子,晃了一晃,“你们可仔细看清啊。”
“谢恩!谢皇阿玛隆恩,为天下臣民选了个好皇帝!”胤祥第一个山呼海啸,磕头磕得额头发青。接着胤祹、胤恒等几个小阿哥也跟着叩头奉旨。胤祉回头看一眼脸色铁青的胤祯,心知如不再吱声,后果不堪设想,忙也叩头道:“臣胤祉谨遵父皇遗命!”
隆科多一手紧捂着砍老锁匠血迹未干的剑柄,走到直挺挺跪着一声不吭的胤禩、胤禟、胤礻我身边,冷冷地问:
“你们三个阿哥,不想奉诏吗?”
“不是不奉诏,”胤禩的目光骨碌碌转了一圈,找了个理由强自镇定地说道,“十七阿哥胤礼还没来,是否把他找来好一起听旨?”
胤祥咧嘴一笑,嘲弄地说:
“十七阿哥奉圣命统帅丰台营三万兵马,在园子外宿卫!”
至此,胤祯方知大事已经成功,一口浊气吐了出来,几乎瘫软在地上,就势伏地抢天撞地悲恸地哭道:
“万岁啊万岁!您在位六十一年,吃……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难!做儿子的还要让您呕气……您驾鹤归天,为什么要我来当这个大任啊……阿玛呀……”
“万岁!”张廷玉和隆科多、李德全和邢年,不约而同奔了过来,扶起哀哀痛哭的新皇帝胤祯。张廷玉一边挪椅子请他坐下,一边劝慰说:
“此乃大行皇帝深谋远虑,授您帝位,您千万不可推辞了。现在,宜先定大事,方可筹办一应丧仪。”
因仍有三个兄弟没有明示奉旨,胤祯兀自还在掩面哭泣假意推辞。张廷玉心知肚明,那遗诏上做的手脚,没有胤祯参预,隆科多独自是断断不敢行事的。他不再犹豫,到了这一步只能忠心事主。遂顺着新皇帝虚意推辞的心思,震震袍冠,冲众人委婉说道: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今日之事,上有先帝遗诏,下有群臣拥戴,万岁何得再辞?”他将胤祯的坐椅挪了挪,让其正对着跪地的阿哥们,转过身与隆科多一同跪了下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参见万岁爷,行三跪九拜礼!”
急得抓耳挠腮的胤祥就要说这些话了,现在由顾命大臣张廷玉说了出来,自然比他说胜过十倍。他带头一声高呼:
“万岁——!”
接着在寝宫侍候着的所有侍卫、太监、太医、宫女,全都跪了下去,齐声呼喊:
“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阿哥无一遗漏,总算全都叫出了口。
胤祯用感激的目光望了张廷玉一眼,迅速结束了他虚与委蛇的推辞。立即以新皇上的身份站了起来,微笑地向众兄弟抬了抬手,用使人感动的语调说道:
“兄弟们起来!”干戈化玉帛,他甚至用温和的目光瞅着胤禩、胤禟、胤礻我等几个兄弟,只要承认他,让他做皇帝,他此时此刻可以答应给他们更大的官做。他收回目光,拭去脸上的泪珠,仍然以悲天怜人的口气说道,“没想到父皇骤然驾崩,更没想到父皇把这样一个重担交付给朕。既然到了这一步,朕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胤禩心里像有一百条毒蛇咬着似地想:还未登基就一连说了两个“朕”,还要说他不想干,真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那个“朕”却还兀自在说:
“目下百事待理,一时还想不出个头绪。朕想,如今上书房人手少,得增补几个。外头的人朕还不熟,只好请三哥、八弟进来帮着料理。就请八弟做上书房总理王大臣吧!里头有你们几个,京师防务暂由十三弟维持。咱们先把大行皇帝的庙号确定下来,接着再接见园里的大臣——十三弟,你去传旨!”
“扎!臣领旨。”
胤祥夸张地深深叩了个头,大步流星出去了。
张廷玉见胤祯多少还有点不自然,众阿哥还在懵着,倒是封了总理王大臣的胤禩松弛下脸来,心想八爷不会掣肘了,便率先进言道:
“皇上的主意很是。奴才以为先帝一生经文纬武,一统华夏,虽是守成,实如开创。所以似可定为仁祖皇帝。”
“哦,张廷玉说的也对。”胤祯沉吟子半晌,又道,“不过,我朝已经有了两个‘祖’帝。太祖之后,又有太宗,世祖奠定天下,称为祖当可。大行皇帝仁孝性成,天赐智勇,朕以为应拟为‘仁宗’。”
“祖者,始也!”胤禩有了安抚,一时心平气和下来。便思谋道,“大行皇帝乃第二代,用‘祖’不妥,倒不如用‘武宗’二字。”
“武宗二字不妥,”隆科多说,“明武宗就是昏乱之君,主上岂可与他同号?听起来也不美。”
胤禩一听隆科多开口,平静的心态顿时又冒起火来,一哂说道:“武宗不好,就世宗。国祚又长远,子孙又光鲜,岂不甚佳?”
张廷玉一听心里着急。因为这话暗含着对新君胤祯的讥剌,生恐皇帝听了出来,忙接口道:
“世宗也不甚美,不足以概括先帝一生功业。”
“张廷玉一派胡言!”胤禟终于找到了发难的时机,“‘世’字不美,将我朝‘世祖’置于何地?‘宗’字不美,何以置我朝‘太宗’皇帝?”
胤祯知道老九是借风点火,企图捣乱这来之不易的局面。如果开头不打个下马威,今后咋办?遂挪了挪身躯,冲张廷玉说道:
“张廷玉,把大家说的都写出来,由朕斟酌。”
张廷玉忙至案边,援笔濡墨疾书几行,递了过来。胤祯接过略略一看,说道:
“张廷玉说得好,‘虽是守成,实同开创’,所以称祖未为不可;皇上一生开疆拓土,教化臣民,伟业难述。‘神化难名曰‘圣’,所以朕意定为‘圣祖’!”
说罢,不待众人再议,从案上拿过裁纸刀,向右手中指一搪,用血写出“圣祖”二字。”
新皇帝见了血的,谁还敢再议?胤禩、胤禟、胤礻我对老四的凶狠了如掌指,早噤若寒蝉。
“至于朕的帝号,朕想可以随便些。”胤祯一滴血镇住了兄弟们,曲身立起踱了两步,缓缓言道,“朕名胤祯,帝号取个谐音,就叫‘雍正’吧!”其实这“雍正”二字,从他封“雍亲王”那天起,就不知在心里默念过多少遍了。他仰起脸,终于筹躇满志地,“其余兄弟们要避讳,一概将‘胤‘字改为‘允’,也是谐音,叫起来方便,听起来亲切——”忽然回头对隆科多,“隆科多,去澹宁宫传旨,朕要见见六部降卿大臣,计议大行皇帝丧事。别的兄弟随朕左右参赞朝务,朕心里悲痛迷乱,离不开你们!”
其实,他是怕把这些兄弟放出去,在外头乱事。
“扎!”隆科多尽管身为国舅,但在这个残暴出名的外甥跟前,一点不敢乱动,恭身退出。
阿哥们虽还有几人不服,但人在屋檐下,谁还敢强出头?见他如此专横拔扈,也只得忍气吞声,先保全性命再说。遂一齐叩下头去,高呼:
“雍正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发旨年羹尧:六百里快马传十四阿哥回京奔丧,可带十名随从骑兵。”雍正眼里闪着寒光,“国家大变,要严防奸佞小人作乱。着兵部下牒将九城暂时封闭,天下兵马非奉朕旨意,不得擅动一兵一卒,违者立斩!”
新皇帝说一声,张廷玉在一旁答应一声,笔走龙蛇。须臾,几道紧急措置诏书便明发出去了。
斯时,隆科多走了进来,雍正让太监略一整理衣冠,在起驾前说道:
“李德全、邢年,你们率宫人速整理装束大行皇帝衣装,仪容。朕去澹宁宫见过九卿,百官和阿哥们即护送父皇圣体回紫禁城,向天下发丧!”
当夜,百官和诸皇子悄没声息护送大行皇帝圣体回到紫禁城,暂厝乾清宫正殿。内务府、礼部一干人等,筹措为大行皇帝入殓一切事宜。累了整整一天的雍正回到养心殿,稍事歇息,便召还在大殿守灵的张廷玉、隆科多和老三允祉、老八允禩,商议丧仪诸问题。当议到天子居丧的时间时,诚郡王允祉卖弄他饱读经史的学识说道:“天子居丧不与常人同,取三九之数。为二十七月。载在周礼,皇上该看过的吧!”
胤祯并没因这个唯一“在外头”的长兄,带剌的话而生气,缓缓言道:
“心同,则礼也同。朕以孝治天下,何况自幼习佛,我佛慈悲。居丧之期不能马虎。”其实他心里明白,这几个阿哥巴不得他居丧日子越长越好,好让他们在外头重新聚集人马进行反扑。他僵硬地冷笑一声,问允禩:
“八弟以为如何?”
“周礼所云天子居丧数九,”允禩拿腔拿调地道,“可谓九年,可谓九月,也可谓九日。并不一定是二十七个月,我看皇上有九个月,也就差不多了吧。”
雍正在心里暗笑,“你们有九个月够了吗?”脸面上却是连连点头,瞅着张廷玉问:
“张廷玉,依你之见呢?”
“皇上,”张廷玉一直沉默着在想,阿哥们作难雍正处处阻梗,如果再守九个月、二十七个月丧,不赶紧治理朝政,他和隆科多的用心将付之流水,朝野将会大乱,受害的最终是老百姓。他打定了主意方道,“无论时日长短,总以心孝为主。所以周礼云‘居丧宁戚’。日行八万里,遥看一星河,日月交替是同一自然之理。奴才以为,天子礼不同庶人,可以日代月,二十七日代二十七月,九日可代九月,但心丧三年不可少,主子只要此念存于胸中,谁都从礼上挑不出什么纰漏的。”
雍正内心欢喜,却摇了摇头道:
“二十七日太短,不行。”
“不是二十七日,是以日代月。”张廷玉强调说,“这不过是礼丧,心丧三年乃人情大理,这就不少了。”
张廷玉绕着圈子,无非说明礼丧和心丧的关系,以日代月似乎无懈可击。弄得允禩、允祉等兄弟无话可说了。
“那……”雍正迟疑不决地说道,“那就勉从张廷玉的奏议吧!隆可多、老三、老八,你们说呢?”
“国不可一日无君,”张廷玉又顶上一句,“二十七日中如有军国大事,皇上还当以权视事。三年之内,皇上每日当到大行皇帝梓宫行礼。这样,于国于民,于圣心于圣祖皇帝英灵均有所慰藉……”
“张中堂言之有理!”隆科多立即附和着说。
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最后议定大行皇帝谥号为:圣祖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
上书房大臣允祉、允禩目前还只挂个名儿,实际天天跟雍正和兄弟们在守灵。
隆科多不是文臣,乃一介武夫,于文字不勉吃力,况又坐不下来。所以,制诰草诏一切事务全落到了张廷的肩上。起草了“圣祖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康熙驾崩的文告发布天下后,皇室宗亲、将军、蒙古王爷、邻国便节纷纷前来京城守灵悼丧,张廷玉和六部九卿大臣更是忙得无分昼夜。
一切都按发送孝庄太皇太后的例,天子居丧以日代月,二十七天后期满,雍正皇帝除服理事。
在二十七天中,为防北京肘腋生乱,张廷玉、隆科多、允祥在上书房轮流值差,催促各省督抚修表称贺、吊丧,严令甘、陕、豫、晋、冀各省地方官及时申报迎送大将军王允禵入京情形。北京的允祉、允禩、允禟、允礻我则随着雍正皇帝守灵,寸步不得离开大内,连入厕睡觉都有专设的太监监护。这些人尽管心里怨气冲天,无奈里里外外都有眼目瞧着,手脚被捆得死死的,别说倡议作乱,就是递个眼色道个寒暄都立即有人报告雍正。
允禩、允禟、允礻我心里叫苦不迭,把唯一希望寄托在即将回京的大将军王允禵身上。允禵在西北统兵十万,如若他把兵马带了回来,登高一呼,幸许还能一改朝局。
允禵在军中接到丧报,原本也想带兵入京。但北京城里不但允禩、允禟等人,就是自己的门客幕僚、心腹大臣,别说一片纸,一封信,连一句话也没捎出来。京师是什么情况一团漆黑。允禵实在难以决策,况且军中只剩六天粮草,发文年羹尧,年羹尧又推李卫,这都是老四的死党,要从他们手中弄粮是不可能的。没有粮草,大军启程完全不可能,况有明谕,只许他带十名随骑,平日暴躁不羁的允禵也只好忍气吞声,选了十名亲信侍卫仓促成行。
皇阿玛驾崩,允禵毕竟哀痛不已,况且回京后前途未卜,一路上冰天雪地,晓行夜宿,默默寡言,痛苦不堪。花去近一个月时间,这十一匹在途中驿站不知换过多少次,倒下过多少匹的小小马队,终于抵达北京城下。
早有礼部司官接着,引导到紫禁城西华门外。允禵已身不由己,只得递牌子晋见。六宫都太监李德全迎了出来,向允禵请安道:
“十四爷,今儿礼成除服,万岁爷方才还念叨着您呢。”
“万岁?万岁不是驾崩了吗?”允禵冷冷地明知故问。胤祯虽是他的同母胞兄,但他们兄弟间从无亲情。现在这个胞兄做了皇帝,他恨得牙痒痒的。就是自己不能继承大统,让八哥做皇帝也比胤祯强。
李德全不敢言语,只是默默领着允禵往里走,直到离乾清宫不远的太和门,他才好心地说:
“十四爷,奴才受过您的恩,这时候不能不关照一声。京城情形大局已定,过几日您就明白。当今主子不比先帝,最是心细,十四爷有啥心事,慢慢和万岁说,毕竟打不散的亲兄弟嘛……”
允禵领了老太监的心意,兀自踏着积雪扫尽的天街,随李德全入乾清门进乾清宫。但见乾清宫九楹大殿朱红门墙窗柱全都蒙上了白绸,六十四盏宫灯也是白的,丹墀上下灵幡白帐一片悲惨。大殿上素缦白龛正中金漆楠木棺前,供着父皇的灵牌,上写:
圣祖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
功德大成仁皇帝爱新觉罗·玄烨之位
允禵猛觉头嗡一声响,便泪眼模糊,跌跌撞撞,也认不清两边站着无论是新皇帝旧皇帝还是自己的亲兄弟,一头撞到楠木棺上,长嚎一声跪在地上,哭喊道:
“阿玛!你怎么就去了……儿还在西北为您打仗啊……冰天雪地,儿心里好苦……皇阿玛您知道吗?原本打下拉萨就回……您……您怎么不等等我……让儿看您一眼……听听您的遗……遗……诏……”
“举哀!”张廷玉听着允禵话中未尽之意,生怕这楞阿哥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惹出大祸,在旁大喊一声。
于是两旁男昭女穆,东面依次跪着的胤祯和众兄弟允祉、允棋、允祚、允祐、允禩、允禟、允礻我、允礻兹、允祹、允祥、允礻禺、允禄、允礼、允祈、允稷、允礻韦等十六个成年阿哥,西边以雍亲王福晋为首依次跪伏的康熙嫔妃、答应、常在……凡受过康熙一幸之恩的宫女们,全都嚎哭起来。这群人不像允禵,都是哭乏了的,只是陪着干叫,早没有了眼泪,也没了真情。有的干脆捂着脸假哭干嚎,有的抠砖缝儿哼哼。雍正见越哭越不成体统,便走前一步,对允禵说道:
“十四弟,你终于回来了,阿玛在天之灵一定感到欣慰。不过,今天是除服的日子,有些大事得赶紧商量,你节哀,朕找时间再跟你说说知心话。”他转对张廷玉,吩咐,“所有女眷、内官外官都退出去。你传旨朕府上的邬思道,我要回去一趟了,然后移住养心殿,多少朝廷要务都在等着。”
张廷玉领旨走了。
所有阿哥都跪直了身子,雍正转对众兄弟道:
“就这样,兄弟们都回去,先料理一下家事,从大后天起照常办差。朕已下诏恩赦天下,上书房人手不够,调马齐、朱轼进来办事。关照兄弟们几件事,一件是要开恩科取士,一件是要铸雍正制钱,这都是通常的事。还有一件,今夜要抄十三个京官的家,皆是贪赃枉法亏欠库银,防转移财物。兄弟们有拖欠的,早早还了——跪乏吧!”
说罢,雍正在众侍卫和太监拱拥下兀自走了,留下一群阿哥直起身来,你望我,我望你翻白眼。
第33章 铸钱风波
天子居丧虽已结束,康熙皇帝的梓宫也已由雍正牵灵,移至寿皇殿奉安停柩,但因未满一月,诸王、公、贝勒、贝子及文武官员帽上的簪缨尚不能戴,但乾清宫门前的灵棚已经移走,六十四盏白纱灯也换上了黄纱宫灯。宫中重新装饰了一番,原来凄凉、萧杀、哀恸之景减了大半。这天一早,张廷玉大步来到养心殿垂花门,看到隆科多、马齐、王掞、朱轼、张廷璐等十几个官员都早已到了,站立在檐前,等待皇上召见。他在心里感叹,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帝王一个作派,康熙在时,决不会让这些臣工立在寒风中挨冻的。
张廷玉走到马齐、王掞面前打趣道:
“二位老大人福安,先帝把二位放在狱神庙休养了一年,看上去气色不错。这会新主子登基,遵先帝遗诏,把二位请出来,好事多磨,后福无穷啊!”
马齐嗒然一笑道:
“什么时候张中堂也去狱神庙磨磨,后福会更大了。”
“外头是张廷玉么?”上书房里传出雍正的话,“你进来。”张廷玉忙答应一声,掀开厚厚的棉帘进来,一股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定睛看时,雍正依案而坐,下面跪着两个礼部司官。正是这二人去城外迎十四爷,还是他传的旨。张廷玉兼着礼部尚书,自然认识,因不知雍正召他们说什么,自然不敢招呼。
“十四爷一路都是安份的,”跪着的蔡某禀道,“奴才万万没想到,进了北京,忽拉儿变了性,惹出这么**烦。这都是奴才们办事不周,求万岁爷责罚!”
雍正端着热奶杯子喝了一口道:
“朕不过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他肯奉诏,平平安安回来就不错了,你们的差使就算办好了。朕召见你们,无非想告诉你们,十四爷路上不管说过什么话,你们都不能外传,明白了吗?”
“奴才明白,什么也不会说,”二人不约而同叩头说,“请皇上放心。”
“那好,”雍正转对张廷玉,“他们是礼部的人,你给他们各升一级,赏一年的钱粮。”
“是。臣遵旨。”张廷玉知道这是新皇怀柔堵口之策。
两名司官谢恩退走后,雍正问:
“都来了?”
“都来了,”张廷玉说,“他们都站在檐下等着。”
“哦,你快去安排一下。”雍正站了起来说,“这么冷的天,站在檐下风口里怎么行?让他们先到御驾起居注档案房先候着——叫隆科多进来!”
张廷玉出去,隆科多进来。隆科多是个五十多岁的精壮满族大汉,穿一身九蟒五爪袍,珊瑚顶下一张黑里透红的脸膛。进了门,一甩马蹄袖,跪地叩头道:
“奴才隆科多叩见万岁爷!”
“舅舅,别这样。”雍正伸手拉隆科多,“你起来,以后见朕免了这‘奴才’二字。”
“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雍正自然记得的不是什么“舅舅”,而是他改遗诏保驾之功,“朕称你舅舅,你自然就当得起。张廷玉是汉臣首辅,凡事小心,这还罢了。舅舅现在是上书房领班满大臣,又是九门提督,凡事要替朕多想着点,多担待着一点。”
“请皇上明示,”隆科多督内务府抄了十几个京官家,声威大震,目光炯炯又蓦地低下头说,“下臣好遵旨承办。”
雍正指着窗外说道:
“马齐是先皇老臣,偶然记了过,交部议不过是应景儿。王掞是出了名的忠臣,又是教过朕读书的师傅。这十几个人有的遭冤下狱,有的不过是先帝有意为朕蓄才,你怎么能按寻常犯官起复待他们呢?这是朕要你多多留意的第一点;第二点,你在军中挑一批人,随时搜集老三、老八、老九、老十四的言行举止,密报给朕,明白么?”
“明白了。”隆科多读书不多,但脑子极灵活。
“走,朕去见见他们。”
隆科多亲自为外甥披上大氅,跟着雍正一道走出上书房。廊下站着的十几个大臣见雍正出来,“忽”地一齐跪下,叩头高呼:
“万岁!”
“怎么都还站在这儿呢?”雍正问跪在头前的张廷玉,“不是叫他们进房等候吗?”
“他们刚脱囹圄,”张廷玉解释,“一定要先见万岁谢恩,才肯进房。”
“啊啊,”雍正显得很激动,一脸潮红,越过张廷玉,一手扶了马齐,一手搀起王掞,吩咐众人免礼起身,一道进入上书房。雍正坐下以后,颇为热切地道:
“王师傅,你们何必呢?就是天子拜师,朕还该对你行二跪六叩的大礼呢!”目光一一扫了过去,“你们都是先帝倚重的人,先帝在时就曾说过,给朕留着一批人才。不在六部,不在九卿,在大理寺和刑部。朕当时不明白,后来想想,就是你们。朕遵先帝遗命,赦你们出来。朕要涮新政治,加强吏治,还要多多依仗你们呢。”
隆科多向雍正一一介绍晋见的臣工,说道:
“除了王掞师傅和马齐老相,这里还有张廷璐,是张中堂的胞弟,前朝宰相文端公的三公子;这位是朱轼,朱大人,刚从浙江巡抚任上调回京城……”
雍正一笑道:
“朱轼,你比张廷玉也大不过几岁吧。听说先帝要你进上书房,你说浙江海塘尚未修峻,你叩谢了。现在海塘修得怎么样了?”
“回万岁话,”朱轼跪奏道,“臣下督促的海塘虽已峻工,但江浙海塘工程依然很大。”
“好,你敢讲实话。”雍正欣然道,“你在地方督抚任上砺练有成,该到上书房来了。在上书房还是可以兼督江浙的海塘修建嘛!”
“遵旨,谢恩!”朱轼叩头拜谢。
其余徐元梦、鄂尔泰等人,或为原部院大臣,或为司堂部吏,都乃康熙朝能吏干员,隆科多介绍完,雍正站起身说:
“好啦,你们先跟隆科多舅舅和张廷玉谈谈,放你们一个月假,先处理私务,就都有旨意给你们了。”
“列位大人,”张廷玉知道雍正还有要务处理,便对大家说道,“皇上还要去养心殿看折子议事,咱们先进上书房随便聊聊,然后再请旨。”他又面对雍正,“我先带各位去寿皇殿先帝灵前拜见圣祖梓宫如何?”
“不必请旨,你们去寿皇殿吧。”雍正挥下手,吩咐张廷玉道,“告诉隆科多,着人把新铸的雍正钱送养心殿,还有礼部奏请开恩科的折子,一并交朕御览。”说罢,兀自出了月华门,德楞泰和杨大壮一干侍卫紧随其后。
用过午膳,雍正在养心殿东暖阁软榻上假寐了一会儿,睁开眼,看到墙上康熙皇帝赐给他的条幅:
戒急用忍
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种不自然的笑意。已经做了一个月皇帝了,其实做皇帝并没原来想象的那么可怕。他对自己的表演非常欣赏,一个与顾命大臣密谋篡改遗诏的新皇帝,花了一个月时间涂脂抹粉,把自己打扮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从来没想过当皇帝”,“现在临危受命,勉为其难不得不挑起皇考托付的江山”的可怜可爱可叹模样。他甚至把自己在藩邸四十五年韬晦养奸写的一首“归隐诗”,用他冷涩的颜体字写了出来,装裱悬挂在康熙条幅一旁。诗曰:
懒问沉浮事,
间娱花柳朝。
吴儿调凤曲,
越女按鸾箫。
道许山僧访,
碁将野叟招。
漆园非所慕,
适志即逍遥。
雍正的政敌首脑人物、被他的怀柔术匆匆封为总理王大臣的允禩,偶尔来养心殿“请旨”,看到这首“归隐诗”后,冲他的兄弟们说道:
“老四真蠢,连‘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典故都忘了。他要没有久蓄窃居皇位的野心,何必把那样的打油诗写出来,还堂堂正正挂在皇阿玛的条幅旁?”
此事,后来成了老三、老八、老九、老十兄弟们中间传扬开的笑话,这诗也就传扬开了。这几个兄弟也就依样画葫芦学雍正的“韬晦”,象乌龟暂时把头缩了起来,等待时机,以便东山再起。雍正错以为自己软硬兼施的表演和粉饰,已经把皇兄皇弟制服得服服帖帖,可以高枕无忧了。故此他的心情越来越好……
雍正现年四十五岁,正值年富力强,身体壮实,精力自然充沛。他怡然自得翻身起来,走出暖阁,正好隆科多手里捧着个黄绢包走进了东配殿,便笑道:
“老隆,你拿来了?”
隆科多立即上前打千,举了一下手里的黄绢包道:
“臣给万岁送雍正钱的样钱来了。”
“啊,”雍正心里高兴。雍正铸钱就要流通海内,加上恩科一开,二十多天后举行了登基大典,就要改年号为“雍正”,新的雍正时代真正开始了。他没去接隆科多手里的样钱,却对李德全道:“叫张廷玉和马齐过来!”
李德全刚答应一声,隆科多连忙赔笑道:“回主子话,马齐已经退朝,张廷玉正在接见进京引见的州县官,说着就来见主子。”
雍正这才接过隆科多手里沉甸甸的钱包,搁在案上,他一边解开绢包捡看铸钱,一边跟隆科多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这次引见的州县官共有多少名?”
“二十七名。廷玉正跟他们讲引见仪注,不过应景的事儿……”
“哦?应景的事儿,你这么看?”
“嘿嘿……”隆科多瞠目,以笑掩饰。
“你是贵胄,又是行伍出身,说错了朕不责怪你。”雍正却一板正经,“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州县官虽小,却是亲民要官,是朝廷的耳目。庙堂旨意要达布四海,都靠这些州县小官民吏,坐朝廷的人可千万不能小视他们。”
隆科多连连称是,张廷玉抱着一迭奏折,后面跟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张廷玉正要行礼,雍正摆手道:
“不用了,进来吧。”他手里拨弄着铸钱,“哎,怎么瞧着这三种钱的成色不一样?”
张廷玉放下手中奏折,跟隆科多一道围了过来。刚铸出来的“雍正”铜哥儿锃光闪亮,共分三串,雍正指指第一串,又指着第三串,黠问道:
“尚且,这第三串的钱,字画也不及第一串清楚。”
“唔,”隆科多松了一口气,解释,“皇上,不光第三串,就是第二串也不及第一串,因为三种钱不是用一个模具。第一种叫‘祖钱’,是铸来存御档的;用祖钱压出模具,出来第二种,叫‘母’钱,再用母钱模具大量铸印,出来第三种‘子钱’,这才是通行天下的钱了。如此反复两次,子钱字画成色自然不及祖钱了。”
“想不到你一个丘八还通钱法,”隆科多说得头头是道,雍正笑了笑,忽又问,“哎,那个孙嘉淦,跟户部尚书大吵大闹,也是因字画不清?”
隆科多不知道这事首尾,张廷玉代他回答道:
“不为字画不清,而是为铸钱用铝铜比例。孙嘉淦是户部云贵司主事,他上了一个条陈要户部尚书代呈御览。尚书说他多事,他不服,两人在户部大堂顶嘴,尚书的脾气万岁也知道,掌了他一嘴,事情就闹大了。”
“两个人都是混仗!”雍正盯着铸钱呆想了一阵,突然改变主意问道,“姓孙的发落没有?”
“没有。”
“传他来见朕。”
张廷玉疑惑地看着雍正,忙答应一声出去传旨。待他领着孙嘉淦走进养心殿,已是末牌时分。只听雍正正跟隆科多在说左都御史史贻直参山西巡抚诺敏隐瞒亏空一事。任孙嘉淦跪在那儿,也不理睬,却听隆科多回话:
“山西亏空,是当年皇上坐镇户部清查时就补齐了的,岂有舛错?但史贻直刚正清廉,又是监察御史,即便风闻奏举有所不实,也是为公,似不为错。请万岁圣裁。”
谁都知道史贻直和诺敏是陕甘总督年羹尧举荐的,而年羹尧又是雍正最信任的藩邸门人,就是在以中庸圆通著称的张廷玉听来,隆科多的话两面讨好,两面都不得罪,确也圆滑得像一条老泥鳅。
雍正没有吱声,却把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年轻司官,还只二十多岁,八蟒五爪袍外面的补服被扯掉,帽上的红缨、砗磲顶子,领口下一个钮扣,全都没有了。大概是跟尚书撕扭时拽落的。一双金鱼眼,刀把脸配上鹰钩鼻,那幅尊容实在不讨人喜欢。
“你叫孙嘉淦?”雍正喝了口热奶,放下奶杯子问,“几时调户部的,朕怎么不认识?”
“回万岁的话,”孙嘉淦磕了三个响头,梗着脖子回道,“臣是康熙六十年进士,在礼部候选三个月分到户部。当时户部停止清理亏空,万岁爷龙潜返邸,所以没福得识龙颜。”
“没见过朕未必是祸,反之未必是福。”雍正挖苦说,“康熙六十年进士,除了分到翰林院做编修的,无论京官外官,哪有做到六品的,不知你是如何钻营,走哪家门子,爬得这么快你还不安分?”
“殿试时臣实为胪传第四名,带缺分发翰林院庶吉士。只因相貌丑陋,掌院学士说,‘圣上六十年大庆,你这模样站在清秘班里是什么观瞻’?遂咨会吏部将下臣降调户部主事……万岁尚说臣是钻营,臣不知何以回奏!”说罢,已委屈得泪水盈眶。
“以貌屈才,古有钟馗,今有孙嘉淦,良可叹也。”雍正脸色一沉,有些动容,“你中一甲第四名,学问必是过得去了。可是为何如此孟浪,咆哮官堂?”
“万岁,不知新铸雍正钱万岁见过没有?”
“见到了,很好呀!”
“万岁铸钱,是为粉饰太平,还是为便民流通?可知一两银子可兑多少雍正铜钱?”
听着这一串质问,满殿侍卫、太监人人股栗变色。张廷玉更为孙嘉淦捏着一把汗:以刻薄猜忌、心狠手辣著称的雍正,就是在藩台也没遭过如此横眉的顶撞,何况是个小小六品堂官?他正想设法缓解危局,却听隆科多大喝一声:
“孙嘉淦,你和谁说话!来人——把他叉出去!”
“慢,朕不怪他这点子秉性。”雍正一笑置之,忽地又问,“按官价一两银子可兑两千文,这与你吵架有何相干?”
“万岁说的是官价,”孙嘉淦却毫不气馁,“但如今实情相差太远:一两台州足银,市面上仅能换七百五十文,缩了七成的水!”
“钱贵银贱,古已有之,这有什么打紧的?”雍正还懵在葫芦里不知轻重,做了多年宰相的张廷玉,深知其中利弊,竟如遭雷击电掣一般,脑袋“轰”一声胀得像大西瓜。却听隆科多还在追问:
“孙嘉淦,你倒是说清楚一点,银子和钱价何以失衡?”
“将军有所不知,”孙嘉淦似乎还不知隆科多做了宰相,兀自说道,“康熙钱铜铝比例不对,半铜半铝,所以奸民收了钱,熔化重炼,造了铜器去卖,一翻手就获利几十倍。所以朝廷采铜再多,也堵不住这个无底洞。明代亡国,银钱不平也是一大弊政。万岁改元登极,启用雍正铸钱,为的刷新吏治,岂可重蹈覆辙?”
这个丑八怪的话虽然剌得雍正不舒服,但既然关系亡国,他不得不忍性沉思。张廷玉因孙嘉淦说得不够清澈,在一旁向雍正赔笑道:
“万岁,这里头的弊端您一听就明白。朝廷出钱开矿铸钱,铜商收钱铸物,民间流通不便,只好以物易物。所以银两贵了于百姓不利,这还在其次。更紧要的是,国库收税,收的是银子,按每两银二千文计价,乡间百姓手里哪有银子?只好按官价缴纳铜钱,污吏们用两千文又可兑到三两银子,却只向库中缴纳一两,这其中……”
“岂有此理!”雍正听到这里倏地跳了起来,像头恶虎般在“笼子”里走来走去。想不到国家征赋,竟有一多半落入外官私囊,如此巧取豪夺,还嫌不足,还要加火候盘剥挪借库银,弄得户部库银,银面上五千万两,实存八百万,竟是如此“缩水”……他恨不得把送来的铸钱样品,抓了抛到九霄云外。冷静下来,忽又问孙嘉淦:
“那你认为,这钱该怎样个铸法,才消弊端?”
“铜四铝六,”孙嘉淦道,“虽然成色稍逊,字迹也模糊点儿,使钱商无利可图,解决了钱法一大弊端,于国于民皆有益无害,何乐不为?请圣上明鉴。”
雍正的脸微微一抖,突然想起改变铸钱比例虽好,但“父丧,子不改道三年”之义,如果听信孙嘉淦之言,先帝尸骨未寒就改变了行之几十年的铸钱比例,谁知兄弟们会造出什么谣言,朝野冬烘道学先生一阵非议,老八借风点火,就可能把他来之不易的皇位烧化。孰重孰轻他已有了准星,遂格格一笑对孙嘉淦道:
“朕原以为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原不过狂妄如此!康熙朝定下的铸钱比例是轻易能改的吗?你一个蕞尔小吏,动辄妄议朝廷大政,还跟上司争吵,咆哮公廨,能说无罪?念你年轻气盛,又是为公事与上宪争执,故朕不重罚。免去你户部主事之职,回去待选,罚奉半年……”孙嘉淦脖子一梗,还要答辩,他断喝一声,“下去,好生读几本书再来跟朕唠叨!”
孙嘉淦从没见一个皇帝如此容易变脸,只得忍气吞声灰着脸退了下去。张廷玉隐隐听出雍正的弦外之音,但他老谋深算,恪守“缄默如金”的箴言,一句话也不说。隆科多却知其一不知其二,为孙嘉淦的主意说项道:
“孙某虽然放肆,却无私意,且议钱法也是为朝廷着想。愿圣上弃非存是,把他的奏议下到六部议议,更为妥当。”
“朕乏了,今儿不再议这事。满口铜臭——”雍正愣登了一下,突然想起与“皇位”相关的一件大事道,“大将军王允禵回京,甘陕大营主将出缺,得赶紧选一能员替补。你们看有合适人选没有?”
隆科多和张廷玉对望一眼,张廷玉还是缄口。他知道在重大军事人员擢任上,雍正早就有自己的主意,何必讨没趣,还落个援引党伐门生的嫌疑?隆科多没想到这一层,刚开口说出一个名字,雍正忽地拍拍额顶道:“张廷玉拟旨,就由陕甘总督年羹尧实领抚远大将军,着晋京陛见后就职吧!”
“扎!”张廷玉和隆科多躬身应诺。
“还有,加隆科多、马齐、年羹尧太保;着廉亲王允禩管理理藩院尚书事;命原大将军王、贝勒允禵,留护大行梓宫奉安享殿……”最后,雍正方说到对帮他取得大位的十三阿哥的赏赐:晋封怡亲王,赏三眼花翎。
至此,张廷玉、隆科多方徐徐告退。
由张廷玉所拟各旨,翌日便或廷寄,或明发。关于十三爷允祥的封王诏书如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十三贝勒允祥,公忠廉能,勤劳王事,屡办
要差,卓有劳勋于朝廷,皇考在世时每向朕言及,“胤祥乃吾家千里驹”
,朕在藩邸即深悉其能。今即着允祥晋封怡亲王,赏三眼花翎,以示朝
廷褒忠奖良之圣意。钦此!
再说孙嘉淦浑身是理,却在雍正面前碰了个硬钉子,撤了部差主事,还罚去半年薪奉,气得他饭也不吃在外面游荡了两天。他是个低品京官,年奉银才八十两,外官孝敬京官的“冰敬”与他无缘,所以捉襟见肘,在皇城西北的贡院街小胡同里租了三间民宅,连个佣人也雇不起,只好叫了乡下一个十四五岁的远房侄子,照顾茶饭洗涮之事。这天下午沿护城河朝自己家里走去,越走越觉心灰意冷,神童、少年才子、十八岁中进士一甲第四名,全都成了对他的讽剌,碰上这样一个不明事理的混蛋皇帝,仕途、人生还有什么指望呢?
孙嘉淦心想倒不如一走了之的好。这时,前面一个三十来岁着九蟒五爪袍套孔雀补服戴蓝宝石顶子的大官,在几个差役前呼后拥下走了过来。仿佛这是专来嘲讽他的,心一横,他爬过栏栅想往护城河跳了下去。谁知两天没吃,竟周身无力,爬到栏栅上又摔了下来。他正要再爬时,一双手紧紧抓住了他——
“恩科尚未开考,举子何必轻生?”
“别管我!”他回头一甩手。
“孙嘉淦!是你?”
“杨名时?你……”原来把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竟是同年进士杨名时,杨名时考的一甲一名状元,在翰林院做了一年编修,外放五品巡抚,一年后升为四品要员。他两既是同乡,又是同年,就因自己长得丑陋,失去胪传陛见康熙机会,落个六品小京官还遭新皇帝如此打杀。想到此,孙嘉淦禁不住掩面暗泣。杨名时打发走跟班差役,拉着孙嘉淦的手,朝前面的伯伦楼酒肆走去,边走边说道:
“同年贤弟,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再怎么着,你也不该轻生呀!咱兄弟有缘,走,去酒楼喝一杯。”
这是贡院街有名的酒楼,楼下散坐着几十人,全是从外省进京赶考的举人打扮。杨名时手挽孙嘉淦走了进去,堂倌一见杨名时的官袍,立即迎了上来,送上二楼仅有两三张桌席的雅座。两张桌上已坐了七八个京城的豪富公子,正在行酒令猜谜赋诗。杨名时见西边雅座空着,拉开玻璃门,推着孙嘉淦进去,笑道:
“这里甚好。”
酒菜上来了,杨名时亲自倒了酒,向脸色稍稍平静下来的丑同年举了举杯,说道:
“你跟姓葛的尚书吵架的事,在京官中到处传开了,不少人为你叫好。来,喝,喝——我陛见皇帝时,万岁还说起过你呢……”
“圣上说起我?”孙嘉淦猛喝了一口陈年茅台,问,“他说了些什么?”
“圣上说,说你的同年进士孙嘉淦,有人以貌取人,弄掉了他的胪传,真荒唐!你和张廷璐要以此为戒。”
“你和张廷璐?怎么扯在一起?”
“皇上这次召微臣进京,要我担当恩科副主考官,张廷璐是正主考官,所以圣上才如此说。”杨名时又给孙嘉淦满上酒,满脸红辉地道,“在上书房,见到张廷璐的二哥张廷玉,这位权倾朝野的两朝宰相,他也问起你孙嘉淦,他对你的学问、见识颇为赞赏。特别是那个什么铸钱法,他很感兴趣,还问你住在哪里……老弟,事情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严重,你怎么能——嘿,好事多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就好好等着嘛!”
几杯陈年名酒下肚,孙嘉淦早已飘飘欲仙,置生死名位于度外了。这时,玻璃门外举子们喝酒笑闹,哈哈喧天,简直要把伯伦楼冲入九霄。玻璃门轻轻推开,一个戴黑缎瓜皮帽,白净脸皮算命先生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向他俩斯斯文文一揖道:
“二位是应试举子吧,可要相一面?”
“不要不要!”孙嘉淦讨厌看相算命的玩意。
“二位既吃入贡酒,”算命先生道,“难道不想考个功名?在下正好可以送给二位呀。”
“敢问贵姓、台甫?”杨名时心中一动,“这恩科是朝廷抡才大典,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怎敢言‘送’?”
那人一哂,言道:“没有金刚钻,怎揽磁器活!在下姓名不必问,你一手交钱,我一手给你功名。”他晃晃掩在袖筒里的纸卷,低声道,“这是考题,开考若出的题不对,到这店里凭帖子取还原银。”
杨名时的脑袋“嗡”了一声,他是副主考,连他都不知道皇帝出什么考题,难道天下真有未卜先知?见他卖考题卖得如此笃定,问了考卷卖价,便从靴页里抽出几张银票,选了一张推给那人,说道:“如若没有这铺子作保,我岂敢信你?这是银票,果真考的就是这题,我还有‘赏’!”说罢接过试题帖子,打开看时,上面端正写着:
利者,义之和也
日月得天而能久照
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妇之袂良
孙嘉淦在一旁看了,疑惑地问:“这都是易经上的,难道出三道题不成?”
那人卷起幌子,走时说道:“举子明鉴,三场考试各取其一嘛!在下也是揣摸出来的,难道只出一题?次序我不敢担保,我也怕顺天府的人来拿我呀!”
“好,就是这样!”杨名时收起帖子,付了酒钱,跟孙嘉淦走出酒楼,天已暗下来了,点上了街灯。孙嘉淦直送杨名时出了贡院街,才蹒跚着回到自己宅里。不料刚进屋便大吃一惊,内阁大学士、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汉臣首辅张廷玉,竟在自己房里啜茶坐等。孙嘉淦酒也吓醒了一大半,愕然问道:
“张中堂,是来拿卑职的么?”
“你说什么?”张廷玉见孙嘉淦一脸绯红进来,知他在外喝了酒,打趣道,“你如今是名震京华的人物,我来串串门,不欢迎?瞧你这强项令,都成红脸关公了。”
“在下以为,您奉圣命来抄家拿人哩!”孙嘉淦抹一把脸,在张廷玉对面木椅上坐下,“首辅乃天下第一忙人,邸前不知有多少达官显贵,焦急地等着您接见,您真有闲心来串门?”
“你猜得不错!”
“什么?”
“我说你猜得不错,我一天只能睡三个时辰。我胞弟张廷璐想和我聊聊,也得等半个月。”张廷玉长话短说道,“我来说两件事:头一件你就想不到,皇上已经调马齐接替户部尚书一职,跟你吵架的去理藩院了。你的铜四铝六铸钱法,皇上已密谕马齐照此办理!”
“啊!”这真是石破天惊的好消息,孙嘉淦泪水夺眶而出,“皇上圣明,我真高兴——这是天下苍生之福。三年内新钱流通海内,国家财源顺畅,民生好转,那些墨吏贪官只能干瞪眼了!”
“第二件,皇上罚你,因尚未交部议,我来问问你,愿意回翰林院,就当编修;愿当外官,保定府同知出缺,你来补——这事我就能作主。”
孙嘉淦扫了张廷玉一眼,突然放声大笑。多少一二品大员在张廷玉跟前都还拘谨,见丑八怪如此狂放,有丝不快地瞧他一眼,问:“这有何可笑?”
“衡臣大人,”孙嘉淦正容说道,“我笑您小瞧了我。皇上准了我的条陈,得益的是亿兆生灵,受损的是贪官墨吏,就凭这一条,孙某死而后已,还怕皇上给点小小处罚?张大人,翰林编修,保定同知,我都不要做。给我一个县,三年之内不能大治,我挂冠归隐去亲牛屁股。”
张廷玉脸上的不快消失,却泛出平常难见的潮红。他每天侍候了皇帝朝会制诰一类事,回到府里接见外官,满耳阿谀奉承,从没有一人敢平起而坐,侃侃而言,转来转去就“升迁”二字。惟独这个孙嘉淦,没有丝毫奴颜媚骨,只想着为百姓做点事,自愿从正六品降为七品,去做一任县官。想着张廷玉抽身而起,叹息一声:
“皇上最焦心的就是吏治,天下百官,有一半像你孙嘉淦就好了……”他拍拍孙嘉淦的肩膀,没再说什么,一径踱了出去,消逝在黑夜中。
第34章 两案惊朝野
雍正元年正月十五日,举行了雍正皇帝登基大典。由于还有阿哥们虎视眈眈,觊觎着帝位,所以雍正没有大肆张扬铺排,只按祖例举行了百官朝拜,祭天祈地,祷告先帝,大赦天下等仪礼。然后悄悄移驾乾清宫听政,在大殿朝会,复置起居注官,做起正儿八经的皇帝了。
春节前后,国事家事搅在一起,张廷玉忙得通晚睡不好觉。四更天,就被值夜的长班叫起,紫桐侍候穿了朝服,挂上朝珠,胡乱洗漱,吃了早点,便打轿直趋西华门。下轿看时,尚是满天星斗,递了牌子,他却没忙于进去,在冻地上跺了两脚,却见大弟张廷璐,由四名太监提着玻璃宫灯在前引路走了出来。张廷玉一惊,廷璐进大内干什么?这有干例禁呀,正要问,方瞧见张廷璐身旁还有一人,仍雍正帝的三皇子弘时,急上前打着千儿说道:
“三爷,您早!微臣给您请安了。”
雍正在康熙年间一共生了八个儿子,前头和后面五个都没成人,长子弘晖十岁,封了贝子,出天花一命呜呼,其他几个死得更早。现在“三爷”弘时为长,刚满二十岁;“四阿哥”弘历还只十三岁;小阿哥弘昼十二岁。康熙从江宁带回的曹寅孙雪芹,为弘时做过伴读,雪芹也有十七岁了。弘时已出落得一表人才,皓颜犀齿,一双杏仁眼,只是眼圈儿发黑稍有破相。
弘时见张中堂给自己行礼,忙上前双手扶起,笑吟吟说道:“你是两朝元老,紫禁城骑马,金殿剑履不解之人,我怎么当得起?”
他拉着手嘘寒问暖,显得异常亲热。张廷玉一边敷衍着,笑问:
“廷璐,你怎么进来了,还敢跟三爷并肩走路?”
“张中堂,你别怪他,”弘时立即接过话头,“是我请他来的。昨天皇上来毓庆宫查看功课,说我的字写得别扭,还说大臣里就张廷璐的字首屈一指,所以我就请他来指教着练字习书法。你兼着太子太傅的衔,也是我的师傅!去吧,万岁爷怕正等着你啦。”
张廷玉这才进了天街,边走还边想,廷璐如此亲近阿哥不是好事,何况在钦命做主考之时。脚步踉跄走进月华门,却见八盏明黄宫灯下,雍正的八人龙舆也进了月华门,他立即在丹墀下跪伏请安。
“衡臣,”雍正下了轿,边往宫里走去边说,“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往后你天明再来,朕不怪罪你。起来吧,有几份折子还要你参酌一下呢。”
张廷玉跟在后面进了东阁,雍正盘腿坐在暖炕上,感叹着说:“圣祖英明睿智,尚且昼夜勤政。朕事事不如他老人家,就只能以勤补拙了——只累了你。隆科多、允祥他们还能偷个闲,你跟朕草诏拟文,须臾也是离不开的。”
说罢吩咐李德全:“给张相弄一碗参汤来!”
张廷玉喝了参汤,顿着眼睛清爽了许多。这时,邢年端着尺厚的文牍,一份一份扇面似铺开在他的茶兀上。他瞟雍正一眼,见他正手握朱笔,似在亲自拟文,便低下头去看那些奏折和圣上朱批、文告。
其中吏部一份明发的谕旨,引起了他的注意:
奉朱批:诺敏前奏甚明淅,甚为可嘉。山西之清理亏空可为天下一
鉴。着发各省,会同督抚商酌效法。山西通省亏空二百余万,诸务废弛
,今诺敏到任半年,料理清楚……各省封疆大吏若肯如诺敏之实心办事
,天下事何有不办之理?诺敏实可为天下抚臣中之第一者也!他省督抚
当愧而效之。今着诺敏加尚书衔,赏单眼花翎以资奖励。
钦此!
张廷玉看完吏部这份发出的朱批奖谕,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山西亏空,在康熙朝就闹得沸沸扬扬,怎么诺敏一去半年就把亏空还得一干二净,其中是否有诈,贪天之功,虚报浮夸呢?既有皇上朱批,他自然不敢妄议。
天亮不久,马齐、隆科多进了上书房,十三爷允祥和八爷允禩一齐进来,跟皇上去养心殿说话去了。马齐资历最深,但在狱神庙呆了一年,情况生了,他拿起钦差田文镜、图理深的一份折子,吃惊地看着,问:
“衡臣,图理深何许人也?”
“我也不太熟,”张廷玉头也不抬地道,“听说原在奉天将军手下当参将,刚调进京,便以钦差名份去给年大将军宣旨……”
正在踱步的隆科多凑过来,一看马齐手里的折子,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道:
“这个田文镜,嘿!这个图理深,捅大娄子了!”
张廷玉抬起头问:“究竟是什么事?”隆科多从马齐手里拿过二钦差的奏折,丢给张廷玉说:“皇上刚发明诏圣谕表彰山西巡抚诺敏,说他‘料理清楚’,好啦!田文镜、图理深两钦差却查出诺敏欺世盗名,亏空库银‘料理清楚’是假,全都是现借的私商碎银,田、图两钦差拿到了大把借据的死证,这下诺敏完蛋了。”
“诺敏是年羹尧的人,年羹尧又是当今信任的人,”马齐摇头道,“这麻烦不小。”
“更大的麻烦是,刚刚明发了圣上的朱批,”隆科多哭笑不得地大喊,“天下抚臣中之第一者也,这,这……皇上怎么,怎么……收场!”
这时,允祥、允禩边说话边走了过来,允祥见这边说得这么热闹,笑着问道:
“什么好事,说得这么起劲?”
隆科多和马齐突然止口,一齐望着张廷玉。张廷玉已经看完了田文镜和图理深的奏折全文,正在思考这么严重的事,要不要立即禀报雍正。诺敏是皇上刚刚蒙恩表彰的模范巡抚,这一棍子扫来,变成“冒功取媚,贪贿不法”,皇上的脸下不下得来?折子里告山西通省官员“上下其手,表里为奸”,竟是洪洞县中无好人,邸报发出去,各省会不会引起骚动?皇上问起来,自己没个主意还成?
隆科多对十三爷说:“山西捅娄子了。”八爷允禩立即走了过来,脸上露出难以觉察的喜色问:“出了什么事?”张廷玉把田文镜、图理深的折子递给了允祥,允祥略略看了一眼,把折子还与张廷玉,没事儿地道:
“三位,万岁有旨叫你们过去,年羹尧从陕西进京述职,万岁想议一下西边军事。”说罢,拍拍张廷玉的肩头道,“衡臣,当心身子骨啊!方才皇上还说,这三天你没睡足五个时辰,今儿未必能来当值,不想你还是来了。”
张廷玉也不答话,五个人默默离了上书房,朝养心殿走来。一路上张廷玉想的还是山西那个折子,怎么同雍正开口说,这么大的事,不说是不行的。
养心殿御炉里香烟袅袅,大熏笼和鎏金珐琅鼎中炭火熊熊,把大殿烤得暖融融的。五人鱼贯走了进来,雍正略一点头说道:“年羹尧正奏西边军事,你们几个当家的也一起听听——你接着讲!”
“是,”坐在雕花瓷墩上的年羹尧,向刚进来的宰相王爷微微一笑,接下去道,“罗布藏丹增背信弃义,忘了当年圣祖帮他平藏戡乱的天恩,反而与当年宿敌阿拉布坦相互勾结,占据西藏并吞青海,甚至丢弃天朝赐爵,妄图恢复大汗称号,这是一种公开的叛国行为。所以皇上决定对其用兵是上应天意,下合民心……”
“朕用兵决心已定,”雍正冷冷地说,“打仗之事,来不得半点虚假,朕要知道实情。”
“奴才节制的兵马实有九万四千人,与兵部实报数额相符。奴才是主子**出来的人,请主子放心。”
“罗布藏丹增号称十万铁骑,在西北骄纵横行无人能敌——朕要给你增兵!”雍正溜下大炕,背着手橐橐踱步,转脸对隆科多道,“你发文,山西陕西四川云南四省驻营兵马一律归年羹尧节制;驻榆林平逆将军延信手下五万兵马,自带粮饷,移防甘肃,听年羹尧调遣。”雍正说一句,隆科多答应一句。雍正最后说:
“年羹尧有了二十三四万兵马,差不多够用了,等下咱们再议一下粮饷节济。”雍正挥了下手,“年羹尧,这里没你的事了,跪安吧。十三爷府设了水酒给你送行,望你不负朕望,旗开得胜!”年羹尧走了后,他转脸笑道,“累你们站了半日——怎么样?这样处置还算妥当吗?”
允禩早想让十四弟允禵去统帅西北兵马,已经无望,便以退为进地说:“万岁圣心默察,已经十分妥贴。先帝在时,多次言及,西北打仗打的是粮钱,这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是否让十四弟允禵坐镇筹粮,求万岁明鉴!”
雍正知道允禩的目的,听着却又冠冕堂皇,便笑道:“这一层朕早就想过了。十三弟十四弟都有将才,叫他兄弟商酌着办这个差吧。你说的很是,西北打仗打的是钱粮,要都像山西巡抚诺敏,藩库充实,朕还有何忧愁!”
张廷玉四人听了不禁对望一眼,没看折子的允禩不知就里,依汤下面地说:“就是主子这话,先从山西藩库调一百两银子送年羹尧大营劳军,朝迁通令嘉奖,借这个势——”
“好!”雍正眉头一展,“张廷玉,你这就拟旨!”
四位大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说话。好半天张廷玉方跪下,低声道,“万岁,这里有钦差田文镜、图理深揭露山西巡抚诺敏,冒功取媚,贪贿不法,实际上山西亏空二百万两银一文未偿,不过是一大把借据而已的折子,请万岁御览……”说罢,将折子呈了过去。
雍正一目十行地看着折子,看着看着,两手发弹,脸色由红变紫,呼吸一阵阵急促,突然,他把折子往案上一掼,呼一声:“张廷玉!”
“臣在!”
“起来接旨!”
“扎!”
雍正端起奶杯,焦渴地大喝一口,用愤怒的语调说道:
“六百里加急发山西户部钦差田文镜、宣旨钦差图理深:诺敏受先帝及朕躬多次深恩,本当濯心洗肝,为朝廷效力。然他狼心狗肺,反其道而行之,辜恩媚上,溺职于前,复欺君于后,嫁祸百姓,陷害直臣——上天怎么给你披了一张人皮,实际上你猪狗不如,”他捏杯子的手剧烈颠晃把奶水都颠出来了,脸色已是煞白。奏吏行文草诏文不加点的张廷玉,这道诏谕却难为了他——前文言后白话,怎么润色?他濡了濡墨,见雍正五官错位,嗓门越来越高,“即着田文镜、图理深就地摘其印信,剥其黄马褂,革去顶戴职衔,锁拿带枷进京交大理寺勘问……”
“万岁!”马齐在旁说道,“诺敏虽犯罪,到底是朝廷大臣,可否使其稍存体面。”
“士可杀而不可辱,是么?”雍正干笑一声,“马齐你不懂,诺敏能称之为‘士’?他是条狗!人证物证俱在,朕还要重重地辱他——是他先辱了朕!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他得了诛九族之罪。还有山西布政使罗经,难辞其咎,着与诺敏同戴黄枷进京勘问,还有,还有……他娘的山西就没有一个好官了吗?”
猛听“砰”地一声,雍正手里的奶杯子,重重地摔在青石板地上,摔得粉碎。
三月朔日,是钦天监为顺天府恩科会试主考官张廷璐和杨名时择定的入闱吉日。这晚子时正牌时分,拱辰台隐隐传来三声闷哑的午炮响,杨名时惊醒过来,瞿然开目,款款起身,正了朝珠冠带,擦了把脸道:
“给我备轿!”
杨名时迤逦来到座落北京西南隅的顺天府贡院,刚过四更天。昏暗中,自前明以来历为朝廷抡才大典最要之地的贡院,已修葺一新,比六部衙门还要壮观宏伟。沿正道而入,左中右三座牌坊,当中牌坊龙凤石雕的大匾上,书写水金沥粉的“天下文明”四个大字,左“虞门”,右“周俊”。杨名时的八人绿呢大轿在此稳稳落下,料张廷璐还没到,便徐步向龙门走去。踅过石坊,便见甬道两边各设着一座三楹小厅,这是所谓“议察厅”,凡应试举人都必须在这里解衣宽带脱得一丝不挂,让贡院衙役检查,以防夹带赃私——让孝廉们扫尽体面。杨名时刚走近,便闻窗纸明亮的屋里传出吆喝:
“应试举子到墉城外头候着!”
“是我!”杨名时还是往里走。走近龙门,衙役一见是杨大主考,立即笑道:“杨大人,您早!快去西屋坐坐吧,东屋张中堂正在设酒送张大主考进闱呢!”
杨名时当然不便去打扰张氏兄弟说话,便来到西屋,衙役们正在扎纸人儿。这是在科场流传已久的迷信,认为考场有鬼魅魍魉作崇,就扎成纸人形象,最后将其烧毁。杨名时询问了一些旧规旧矩,这时鸡叫三遭,估摸张廷玉已经离去,走出厅来,恰遇廷璐送张中堂走到了院里,便不言声站在灯影下,却听张廷玉告戒廷璐道:
“为兄该进大内见皇上了,千叮咛万嘱咐,归结一句话,要秉公。如今圣上刷新吏治,最看重这个,正要抓个舞弊贪官作法,咱们家风讲究一个廉字,你好自为之,千万不要给咱张家,给在天有灵的老爷子脸了抹黑啊!”
“知道了,哥您就放心好了。”
张廷玉正要上轿,忽地看见灯影下的杨名时,招呼道:
“这不是名时嘛,啥时来的,你们怎么不禀我一声,办的什么差?”
衙役退后一步,杨名时走上前来,赔笑道:
“不怪他们,中堂兄弟说话,晚生自当回避。”
张廷玉微微点头,笑道:“那边举子们都等着进龙门呢,这是你们的贡院阵地,一拜过孔子,就连下官也是来不得的。各自珍重吧!”说罢,一招手,兀自钻进一乘蓝呢软轿,唿嗒唿嗒被八人抬着走了。
张廷璐、杨名时进得龙门,见十八房考官,礼部从各衙抽来办差的监视厅笔帖式、弥封、受卷、供给、对读、誊录五所长官和吏员足有二百余人,都鹘立在公堂一侧。众人见两位主考联袂而入,忽地黑鸦鸦跪在地上齐声道:
“给张太师、杨副太师请安!”
“劳乏众位了,请起吧!”张廷璐说罢,回望东方已露出启明星,遂精神振奋与杨名时率先走向至公堂,向“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礼。下头众人依份位高低排班,行礼如仪。
张廷璐进香盟誓曰:“为国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徇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
几百年一成不变的老套过后,贡院执司人役便各司其事忙活开了。当有人将纸扎的厉鬼抬了出来时,杨名时蓦然想起藏在自己袖筒里在伯伦楼买到的试题,心中涌出不祥的预感,生怕试题应验,砸了会试,那可成了滔天大罪。他恶狠狠吩咐道:
“这里供着文宣王牌位,又是国家敕封禁地,哪里容得这些?听我发落——来!”
“在!”
“把那‘恩怨二鬼给我拖下砸碎了!”
“这……”几个衙役张惶地对望着,还想分辨。贡院常驻的执事最信这个,急忙上前打千儿道:
“大人,这使不得,使不得……要,要——”
“要什么?”
“要……要遭报应!”
“哈哈,”杨名时突然仰头大笑,“岂有此理!敲碎它,当众一火焚之,报应?要因此传播瘟疫,我一身当之!”众人再无话说,将厉鬼砸碎点火焚着了。这边张廷璐心里也一直忐忑不安,三阿哥弘时密传了考题,叫他照应两个人,他怕就怕弘时把考题再传开去,要是露了馅,他这主考官摘顶子受罚事小,耽误了朝廷的抡才大典,那将——宰相哥哥的再三叮咛又响在耳边。思量着“恩怨鬼”已成灰烬,弘时身为东宫也不会太胡来,遂大声吩咐道:
“开龙门!”
“开龙门罗——”
燕喜堂官一声高呼,两扇朱漆铜钉大门呀呀洞开,一手提蓝一手秉烛的举子们,按喝名次号鱼贯而入,由七十区号板棚监考胥吏引导对号入棚,肃然等待发卷。
张廷璐和杨名时正副主考,在铜盆里盥洗了手,同时向金盘中供着的御封试卷深鞠一躬,张廷璐亲手拆了。略一看便递给杨名时,杨名时接过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原来试题赫然写着:
利者,义之和也
杨名时顿时寒毛倒竖,眼睛上下审视着张廷璐,待承题吏员捧着第一场题出去,不露声色地对张廷璐问道:
“张大人!”
“唔?”
“下两场试题呢?”
“嘿,不忙,考一场拆一题吧。”张廷璐往太师椅上一仰,长长嘘了口气道,“你不知道贡院这些人,油锅里也敢伸手。这时候拆了卷说不准就走漏出去。”
杨名时也松了一口气,考题也许是瞎猜正了一题,就是泄露也与这位主考无关的了。再说,御封试题是昨天他们两人一起陛见皇帝时,从养心殿皇上的金柜中取出来的,一道送进贡院锁进铁柜,三把钥匙同时到堂才能开锁。何况,他在伯伦楼买到试卷是在此三天前,无论如何张廷璐是弄不到真试卷,由他泄密是不可能的了。
想到这儿,心绪稍许平静,杨名时对张廷璐说:“你是正主考,只管在这儿坐纛,监临各房考官和考场事务,是我的本分,我出去看看。”
时间在拱辰司一响一响的报时声中过去,杨名时在焦急万分的等待中盼来的却是一阵致命的雷殛:第二场题目与第三场题目除了掉换了一下次序外,无一字差错。当第三场试题拆开时,杨名时心里扑扑乱跳,颤声问:
“皇上出的什么题?”
“嗯,”张廷璐看了看说,“易经里的:‘日月得天而能久照’。”
“张大人,这题有毛病!”
“毛病?皇上出的,怎么可能呢?”
“不是说题目有毛病,”杨名时脸色苍白,浑身哆嗦,“我说的是题目早有泄露!”
张廷璐吓得手一抖,黄绢裱面的御题从手上滑落到了地下。承题吏员在公堂口探了一下头,他忙摆手道:“你们暂别进来——你怎么知道考题泄露了?这事关系多少人身家性命,可妄言不得的呀!”
杨名时弯腰拾起考题,如此这般说起三天前跟孙嘉淦在伯伦楼的经历,又从袖中取出所买的试题,交给张廷璐。张廷璐接过一看,顿时眼前发黑,脸颊急骤地抖动——“东窗事发”四个字,像一阵猛锤砸得他心乱神散。
“张大人,”杨名时也在急急思索,“这试题出自御笔,封在金匮,经我们二人亲领,由上书房护送至贡院,鱼胶火漆密封。居然全部泄密于市井,公开买卖于酒肆,真正不可思议。大人,你有何高见?”
张廷璐已是呆若木鸡。抡才会试出现如此舞弊惊天大案,他与杨名时两名主考难脱干系捉拿下狱,自不待言。问题是拔出萝卜带起泥,把三阿哥弘时带了出来,这就要如康熙朝,引发弘时、弘历、弘昼三兄弟一场争夺太子之战,还将牵涉多少皇亲、大臣啊!三阿哥素来与隆科多过从诡秘,八爷党允禩一伙似乎又在拉隆科多,这牵扯的都是天字第一号人物,拔根汗毛都比他腿粗,何况还关系哥哥张廷玉在朝中是否能立脚……想来想去,无计可施,只能先掩住再说。咽了口气道:
“我是对天可表!但这事兜出去不得了,恐怕株连到天璜贵胄龙子凤孙。名时,也许天下奇能之士多得很,偶尔相合之事也不是没有。”
“张大人,难道你要把舞弊之事掩下来?”
“不是我要掩,而是关系重大。”
“那就跟我一起去面圣,如实秉报,请皇上下旨即刻去伯伦楼揖拿疑犯!”杨名时拉着张廷璐的胳膊,就要朝龙门外走去。张廷璐将手一甩,正色道:
“杨大人,这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火漆封了的试题都走了,我为什么不能走?”杨名时收拾起自己的文房四宝,叫过随从,“快去备轿!”
他一拔腿,走出龙门去了。
两位主考走了一位,张廷璐脸色立即变得惨白,无形中天崩地塌一齐朝他头顶压来。他知道杨名时出去,肯定要去面见圣上,揭发科场舞弊一案,以洗涮他自身的清白。考试是再不能继续下去的了。他立即传来十八房考官,说明副主考官杨名时已退出贡院,宣告停止大考,封了贡院,等待皇上圣谕。
这无疑平地一声闷雷,惊得二百多名考监人员泥塑木雕般呆在那里,半天没醒过神来。停考消息一经传出,贡院里考过了两场的举子,有的嚎啕大哭,有的对天悲叹,有的拳胸顿足,有的象疯了一般四处乱跑乱号:
“完了!完了!十年寒窗,付诸流水,老天啊……”
张廷璐安置了贡院的事,立即打轿出了贡院。这时天已大黑,他让轿停在贡院街,他孤伶伶站在黑黝黝的棘城外边,一时倒犯了踌躇:此刻宫门早已下锁,递牌子请见雍正是不可能的了。六部也早散了衙,去顺天府,手里既无部文又无关防,且顺天府依旧要请示上书房,折腾来折腾去这都是明天的事了。
想来想去,他只好令轿子抬到二哥张廷玉的宰相府。也不用通报,他在二门下了轿,直趋二哥的书房。一路上有差役家仆笑嘻嘻迎着问安,他都一声不吭,愣是三魂丢了七魄,颠颠踬踬,飘飘拂拂走进了二哥书房。
张廷玉正在书房灯下阅读各省邸报,无意中抬头,猛见张廷璐晃晃荡荡走了进来,开始大吃一惊,以为见了大弟的魂魄。他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擦眼问道:
“廷璐!果真是廷璐吗?”
“二哥,大事不好了!”张廷璐磕磕绊绊来到跟前。
“大弟,你不在贡院督考,来此何事?”
“科场出了惊天大案!”
“哎——”张廷玉一看廷璐脸色惨白,就要站立不住,急扶他坐下,兀自镇静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坐着慢慢说,不要急。”
跟着进来的紫桐,以为这位大叔子在外受了惊吓,端着一碗参汤进来,张廷璐接过参汤喝了几口,平了平心跳,遂一五一十将贡院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张廷玉越听越觉得事态严重,打断廷璐的话急问道:
“杨名时买到的考卷还在吗?”
“在这里。”廷璐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片交给乃兄。张廷玉接过审视了许久,突然又问,“他是什么时候买到试卷的?”
“三天前。”
“在什么地方?”
“在贡院的伯伦酒楼。”
“可有证人?”
“据他说,有孙嘉淦在场。”
“这就好,”张廷玉沉思着说,“杨名时买考题是在你们二人陛见皇上,从皇上那儿提出鱼胶火漆密封考题,由上书房护送去贡院之前。这就洗涮了你们二人和上书房大臣染指的干系。这御题泄密,只可能发生在大内最能亲近皇帝的皇室阿哥、太监、宫女身上。”
“可是,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呀!”
“廷璐,你敢快拟奏折,”张廷玉果断地道,“你在这里把奏折写好,将贡院发生的事,如实奏明,也许还能免你和杨名时的死罪。否则……”
他不敢往下说了。
张廷璐身临其境,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他在二哥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援笔濡墨,写那份奏章时,但觉文思蹇涩,手颤心晃。一不当心,一滴铜钱大的墨水滴落在奏章上,越发觉得不吉利。他抬起头说:
“二哥,此事要是三阿哥弘时所为,揭露出来,皇上一怒之下,若是废了敏庆宫的主儿,后果不堪设想啊!你想弘时本来就不讨雍正爷喜欢,现在他和隆科多、八爷允禩又打得火热,那弘历、弘昼还不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现在你别想这么多,”张廷玉胸内如焚地道,“你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去管什么阿哥不哥?快快把奏章写好,回家好好睡一觉,天一亮你自个儿进狱神庙呆着,听皇上如何发落你吧!”
张廷玉有处事不惊的大臣风范,越是严重的事,只要弄清了来龙去脉,他就能冷静地趋利避弊,争取最好的可能和结果。现在他所想到的是,张廷璐作为主考官,一定要在副主考杨名时的前面把折子递上去。事情既已发生,就只能主动揭露、投案,争取主动了。
想到这里,他问了句:
“杨名时冲出贡院后去了哪里?”
“不知道。”
“他出来了多久时间?”
“比我早不过半个时辰。”
“嗯,这就好。”张廷玉自我安慰一番。杨名时天黑以后走出贡院,上书房已经下值,大内关门上锁,他是不可能递牌子面君的。就是明天一早,他也不可能早过“四更勤臣”张廷玉,他要递牌子面圣,要绕弯子,而他则可以直入养心殿,把张廷璐的奏章先一步递给雍正。当晚,杨名时也的确没办法进入紫禁城。他也曾想过去西华门击登闻鼓,撞景阳钟,逼雍正寅夜召见。然而这样一来,自己先有了惊驾之罪,即使所奏查实有理,也要流配三千里,军前效力。想想自己十年寒窗,七场文战争来的这辉煌簪缨,少年得意,全都付之东流。他正站在桥上灰心丧气,盘桓不前,不知何往,突然看到前面不远的驿馆前,一溜西瓜灯上,一色写着“钦奉两江布政使李”八个大字,他心中一阵狂喜:“李卫进京了!”他一路小跑朝驿馆奔去,他要抓住李卫这个救命菩萨。
李卫是雍正最信任的家奴和一条狗,没读过圣贤之书却有些小聪明,仗着雍正爷的势,什么事情他都敢干。果不其然,李卫一听科场发生了舞弊大案,一蹦跳了起来,对杨名时叫道:
“可有证据?”
杨名时早存着一份心计,把买来的试题复抄了几份。他把试题递给李卫,李卫接在手里,颠来倒去看了半天,还是一字不识。杨名时原以为他必定要沉吟一会再商量,不料这“鬼不缠”把纸条塞回杨名时,即嘻嘻笑着对身边一个师爷道:“你带人去,把贡院街给我封了,一个蚊子也不让飞出去!”
“是,”师爷答道,“不过顺天府的人要问,奴才怎么对答?”
“带我的名剌给他,明儿我去见这些狗日的!”李卫玩笑儿似的打发走师爷,拍拍杨名时的肩膀说,“怎么样,够哥们儿义气了吧!先说好,查出大案,功劳分我一半——走,咱们喝酒去!”
“兄弟,还有伯伦酒楼,”杨名时一怔,又是一愕,接着急急地道,“也要去封了,把那卖试题的算命狗日的抓到手,方能顺藤摸瓜,抓到泄露御题的真凶。”
“没事。”李卫又是扭脖子一喊,“来人呀!”
“老爷——”一个便衣装扮的小头目应声而出。
“你带上二十名‘便衣’,”李卫指着驿馆正厅挂着的几十件各色杂衣道,“立即去封了贡院街伯伦酒楼,务必抓到在那里卖过试题的算命老头。抓不到那老头,就把酒楼老板堂倌全部锁拿到顺天府牢,老爷再去问案。”
“扎!”
一刹那,李卫的一百多名亲兵分两拨集结上马,也不再来请示回话,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两拨人马已消逝得无影无踪。平常听说李卫化装破案神奇无比,几乎世上没有他不能侦破的奇案疑案,耳闻不如一见。看到李卫的“便衣”一阵风飘然而去,杨名时伸出大拇指赞道:“君真乃命世豪杰,书生自愧不如也!”
雍正登基不到半年,麻烦事接二连三。先由铸钱惹起大司徒和部吏打架,接踵而来是山西亏空大案,两波未平,科场舞弊案又大波迭起,令朝野震惊天下瞩目。李卫的人马封了贡院,便衣队封了伯伦楼的第二天,山西巡抚诺敏、布政使罗经被铁锁押解到京,琅铛下刑部大牢。圣旨即下,锁拿张廷璐、杨名时为首的顺天府恩科十八房考官至狱神庙待勘,连争先恐后递折子的张、杨二主考都未能幸免。人们正看得眼花缭乱,朝旨又下——
雍正命大理寺正卿、刑部满汉尚书、都察院御史组成班底、三法司主官合议会审山西、科场两案,从重谳狱。接着邸报刊载:廷寄诏谕命直隶学使李绂为主考,改换考题重新考试应试举子。没过几日,又有小道消息在京城四处传开:说两朝老宰相、上书房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张廷玉,因患虐疾请旨调养,已奉旨恩准在府疗治云云——其实谁都知道,张宰相是因张廷璐一案引嫌回避了。
一道又一道严旨下来,京师官场真个是官心惶惶,一日三惊,人人自危。
第35章 众阿哥蠢蠢欲动
张廷玉的引咎辞职,或者说引嫌回避,与其说是大弟张廷璐的科案迫使他作出如此选择,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明智的韬晦,冷眼旁观事态的发展。自从那晚廷璐离开他之前,在他疑惑的严词追问下,他终于承认三阿哥弘时,曾向他透露过皇帝御封试题,并让他为弘时招呼的三名举子开“方便之门”。至此,张廷玉已一目了然。
伯伦酒楼卖试题,完全可以肯定是弘时在养心殿偷阅了父皇金匮内的试题后,密传出去的。而贡院和伯伦酒楼,由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李卫这个天不怕地不怕“鬼难缠”的家伙插上一手,弘时迟早都是要被捅出来的。雍正面临的将是没完没了的兄弟之争和三个皇子的“太子之争”双重搏杀,未来朝局将如何发展,连两朝老相的张廷玉也捉摸不准。这是康熙朝皇子之争的继续,比“国储”之争将更复杂,更尖锐,更是你死我活。何况自己的亲弟卷入其中,此时此刻,张廷玉急流勇退袖手旁观,认准了砝码将倾向哪一边,再确定自己的处世立朝策略,当然是最世故老道的选择了。
李绂接到圣旨,去吏部交了差使,打轿来朝阳门外的廉亲王府听训。自从两朝宰相张廷玉辞职,廉亲王允禩一时权倾朝野。如今既是上书房首席王大臣,又兼管礼、吏、户、工四部,李绂点了顺天府学差,是礼部头号要差,不去见兼礼部尚书的允禩是说不过去的。在京城,廉亲王府是仅次于怡亲王府的大府宅,巍峨矗立的殿宇,汉白玉八层石阶,三楹倒厦朱漆大门,李绂下了轿,通报了姓名,中年太监何柱儿将他领了进去。正要进二门,却见允祥、允禵兄弟二人从二门穿堂联袂而出。允祥远远地拍手笑道:
“啊,咱们的新任大主考来了!刚才在皇上那儿,马齐还说历来顺天府主考都是两人,现在一个李绂,似不合体例。你看皇上怎么说?他说要贪,十个主考也一样。朕这次就用李绂一人,他未及第朕就知道,是个正派人,文章人品都不赖。好好做,皇上赏识着你呢!”
李绂早认识豪侠仗义的十三爷允祥,却无缘见识曾是大将军王的允禵。允禵经过老皇宴驾、新皇登基的一场急风暴雨,早已心灰意冷。李绂一板正经向二王爷请过安,说了几句得体的话,倒弄得允祥尴尬地一笑道:
“你去吧,我和十四爷还要去兵部。”
说罢二人自去了。李绂这才跟着何柱儿踅过月门洞,进了西花厅。但见回廊曲折,秀阁参差,来往肃立的,尽是妙龄俊女,佣妇丫头。抬头来到“逸志轩”,只见窗外水榭亭阁,窗内满屋书架,点缀些珍宝古玩。
李绂十年寒窗,哪见过如此华景?不觉暗自嗟呀,意兴顿灭。
“是李学政吗?不须报名,请进来!”
“臣李绂!”李绂答应一声,趋步进来行礼,“给八爷请安。”允禩身旁的雕花褡袱太师椅上,还坐着九爷允禟,另有一人旁若无人在看书,还有一巡抚穿戴的外官。李绂中进士虽有五年,但一直在京城埋头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官场十分陌生。允禩素有贤王之誉,他礼贤下士地对李绂一一介绍说:
“这是九爷,这是十爷,这位嘛……是当朝大红人、山东布政使李卫。你暂且坐坐,和李卫说完谳狱之事,接着就谈你的差使。”他回过头对李卫说,“刚才讲了,本不打算留你在京的。但诺敏一案,牵扯山西通省官员;科场一案,明面上是二十名官吏,但里头不知要牵扯上什么皇亲贵胄,现在张廷玉引嫌回避了。算起来,开国快八十年,还没出现过这么大的惊天大案。马齐一人忙不过来,一个图理深,一个你,不得已而留了下来。谁不知你李卫是天下第一谳案能吏现世包公?你不必推辞!”
“在皇上那儿,我已推辞过了!”李卫却郎不郎秀不秀地道,“王爷知道,山东那贼地方,这十年没了于成龙,都成了强盗世界,响马乾坤。饥民造反,占山为王,有个铁冠道人联络江湖武林高手甘凤池、吕四娘一干人,交会各路人马,蠢蠢欲动。真个是‘坑灰未冷山东乱’——京师这案子再难缠,总还可以从容办嘛……”
“李卫,你不必窝火!”允禩知道李卫是雍正藩邸门人,说话没有分寸,也不放在心里,倒笑道,“留你在京不是我的主意,是马齐请旨留你的。山东的差事我心里有数,已经着人先去抵挡一阵子,你手下的吴瞎子不也去了嘛!你是个精明透顶的人,响鼓不用重锤,难道不知道马齐为什么要留你?有些事捅破了不好,是吗?”
李绂原也纳闷: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部人马,外加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马齐为主,上头有允禩坐纛,还问不清两个案子?经这么一提醒,仿佛大悟:诺敏是马齐的门生,杨名时是刑部尚书赵申乔的门生,马齐和张廷玉是多年同事,张廷璐偏又是张廷玉的弟弟,十八房考官与承审官非同年即故友,公堂相对,生死攸关,更何况还搅着隆科多与马齐、张廷玉多年恩怨,上朔至康熙四十七年隆科多一家与十三爷允祥的宿仇……在此生死决战之时,谁不想多拉一个垫背的呢?
李卫不再说什么,答应到任。但到站起身告辞,却又满嘴发臭地道:“这两个案子弄不好,案犯审了主审都是有的,一根蜡烛两头点,怎么周全?拔我毬毛栽别人胡子,嘿嘿——”他走到正襟危坐的李绂跟前,拍拍他脑袋,道,“喂,一个宗的,该你了!”
“什么一个宗的?”李绂对叫化子出身的李卫根本瞧不起,见他如此放肆,发作道,“我是江西李,你是江南李,怎么会是‘一个宗’的?”
“咱老子姓李,你也姓李,咱两个联了宗吧!没听过张献忠祭张飞庙吗?”李卫说着一揖,大笑着去了。
李绂去见八爷允禩,本来就是纯系官场礼节性的走走过场。他一个素以道学为本、儒宗自居的斯文人,被“一个宗”的李卫嘲弄一番走了,心里不悦;再加上允禩是当今皇上所忌所防的“八爷党”头目,在这里刚好又碰上九爷、十爷几个党伐重要人物,他办的是皇帝的钦差,何必跟阿哥沾在一起,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臊。故“聆听”了八爷训示,他便走了,八爷留饭他也谢了。
允禟见李绂辞了出去,起身说道:
“此人才学卓绝,良心也不坏,八哥你怎么尽对这个李绂打官腔?”
说话间十四哥允禵挑帘进来,接过九爷的话道:
“刚才见李绂出去,八哥,这个人如何?”
允禩这才端着一幅军师派头,缓缓走到窗边,顺手抓了一把鱼饵朝下面池塘撒去,拍拍手道:“李绂不是咱这池中之物。你们留心没有?书房中摆着这些个珠玉古董,李卫进来看了这个看那个,啧啧称羡却又一一放下;而李绂却是目不斜视,自始至终正襟危坐,这种人不为物欲所诱,用的是克制功夫。这种假道学,收过来能派上什么用场?”
“要说用人,我们都不如老四。”允禟指着搁在地上还在弹跳的一袋鱼,吩咐太监,“把鱼整治了给爷下酒——看看刚才的李卫就知道,一个叫化子被他**成了伟器,现世包公。咳,咱们……八哥,**不了,可以挖墙脚。把别人的人挖过来。”
允礻我哈哈大笑道:
“九哥想法不错,可人家的人,那么容易挖得到吗?”
“今儿好彩头,”允禟洋洋得意地说,“我就给八哥挖来了一条大鱼,大有用场的一尊恶神。”
“谁?”允礻我、允禵不约而同地问。
“猜猜看!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允禩眉头一皱,又一展,忽地精神一振地道:“莫不是隆科多?”允禟并不答话,只是一股劲儿傻笑。允礻我却是高兴得跳了起来,黠问:
“隆科多会来投靠咱们——在哪里?快去见见!”
“先别忙,我已把隆科多带来八哥府上。”允禟诡秘地说道,“不过八哥、十弟你们暂不出面,由我和老十四先去,红脸白脸,把这条刚上钩的鱼捉到瓮中再说。”
“这样甚好!这样好。”允禩在书房来回踱着,满脸红光。他知道现在是向老四挑战的最佳时刻:在上书房把持实权的张廷玉,因科案弄得马背上放屁——两不分明,乖乖地溜了;山西诺敏一案,一箭双雕——封了马齐的嘴又扫了年羹尧的脸;科场舞弊案说不定还要牵出老四的三个儿子,如果再把隆科多弄到手,朝廷不就全在他“八爷党”控制之下了?他兴奋地一摆手,“你们去吧!”
允禟、允禵兄弟二人出了书房,绕过垂柳烟花的池塘,来到一水榭楼台下边,听楼上急管繁弦,如泣如诉。一女子的清脆嗓音正随琵琶声一起唱道:
纸醉金迷地,
风柔月中天。
胜地当佳节,
楼阁重开筵。
旧事兴衰怨,
小女唱续篇。
满堂循吏贵,
烟花泪涟涟。
妾身本朝露,
日出化灰烟。
……
允禵一脚踏进楼去,拊掌大笑道:
“好一个巫山云雨,譬如朝露啊!老隆,听得入神了吗?”
隆科多猛一见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王允禵,走了进来,吓得身子一抖,接着又见九爷也站在跟前,忙跳起身向前一曲,打着千儿道:
“给二位爷请安了。”
“哎哟不敢当,”允禵忙双手搀起,仍是打趣说,“你是正宗国舅,托孤大臣,见天子尚且剑履不解之人,我们二个小兄弟哪敢受舅低频大礼?快坐快坐。”
允禟早已大大咧咧坐了首位,也不看隆科多一眼,头一摆冲两厢女子吩咐:
“你们下去!”
隆科多见九爷不阴不阳,爱理不理坐在那儿,十四爷也放下脸来入了坐,心上忐忑不安地问道:“八爷呢?不是说八爷找我有事?”
两个阿哥都故意不答话,只有墙角自鸣钟咔嚓咔嚓响个不停,越发显得这静寂中有无形的一种压力,朝隆科多头上袭来。允禵故意叮铃铛锒把茶杯碰得杯盖响了一阵,喝了口茶,把杯子朝茶兀上重重一放,目光陡地一变,像刀片冷冷地盯着隆科多道:
“舅舅,知道今天请你来为了何事吗?”
“知道,”隆科多被两兄弟的作派吓懵了,忙回答,“是九爷府里太监传臣来八爷府,说要议选秀女之事。”
“内务府如今是十三爷管着,八爷根本没闲心管哪种**鸟事,”允禵连珠炮似轰了过去,“是九爷和我,特地借八爷这块宝地,来与老隆谈谈,谈得好握手言和,大家都好;谈不拢吧,那也没什么,走着瞧!”
隆科多的头轰隆一声炸了一下,毕竟他也是行伍出身的老麻雀,蓦地发出一声鸷鸟般剌耳尖笑声:“十四爷真能开玩笑!咱们佟家历来与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来往密切,远日无仇,近日无冤,早已荣辱与共,何来‘言和’一说?”
说罢站起身来一揖,又道:“若无正经事,臣走了。”
允禵刚来个下马威,就见老奸巨猾的隆科多要溜号,忙上前拦阻。
允禟却将他一拨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十四弟你别拦。舅舅现在正心急火燎要去李卫那儿打点科场官司,让他去!”
隆科多刚迈出的腿在原地钉住了,竟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允禟却“叭”地打燃火媒子,兀自抽着水烟,把烟仓里的水捣鼓得嗬罗嗬罗响着道:
“舅舅和十八府考官里那姓钱的做的什么交易,瞒得了人能瞒得过天?一甲十名里头你就包揽了四名,你是有本事啊!不过……”
允禟越是引而不发,隆科多越是感到大难临头。这些阿哥神通如此广大,令他汗颜。转念一想,再来蹚八爷党这汪浑水更是了不得,他复又坐下,定了定神道:
“九爷说的不错,但你别忘了,所说四个一甲进士,一个是十爷说的,一个是八爷府何总管亲戚,一个是年羹尧的面子……爷体谅,有些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啊,你隆科多这么干净?”允禟冷笑一声,露出狰狞面貌尖着嗓子说道,“年羹尧那奴才不说他,就说八爷、十爷的龙子凤孙,要想做官,还用得着科场要你做手脚?你凭白诬陷亲王贝子,你有什么证据?这些也许还扳不倒你这个托孤大臣,嘿嘿——”又一声刀子般的冷笑,那尖哑的嗓音像子弹射了过来,“我且问你,佟国维是怎么死的?谁下的毒手,又因何下毒手?嗯?你怎么不回答?你的手抖什么?你的脸色怎么变得像死人一样了?你做贼心虚了吧!嘻嘻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隔墙有耳,皇天有眼,你能躲过谁?嗯?……”
仿佛晴空霹雳,天塌地陷,隆科多顿时几无人色,汗透重衣,唿地一声跌坐在椅子上,丢魂失魄地喃喃道:
“六叔怎么死的……我,我怎么知道……他是我的堂叔,我怎么会害他……”
“是呀,这得问你,你怎么要害他?”允禵突然跳了起来,紧锣密鼓丝毫不给隆科多喘息机会地说,“大约你与你堂叔佟国维订有什么密约——比如说佟国维帮八爷,你隆科多帮四爷,夺得了江山,无论谁胜谁负,你们佟氏家族左右逢源,都不吃亏。”
“再比如说——”允禟又接过话头道,“你隆科多这一宝押中了,或者说,你隆科多采取卑劣手段,在传位诏书上改了个把字,让老四取了大位,可字据落在佟国维手里,这就不大妥当,于是佟国维就得病,就得吃药,就得七孔流血四肢泛青,发紫……你不要这样看我!你那模样怪可怜,怪疹人的——佟国维一死,你只要寻到那张密约,就可以高枕无忧做你的宰相了……”
“你万万没有想到——”允禵又开始新一轮轰炸,新一轮挖心战,“佟国维的府邸,老四偏偏赏给了自己的儿子弘时。你怕弘时发现那张‘要命契约’,于是又火烧了猴屁股急急投靠毓庆宫的弘时,求他把佟国维府邸转赠给你。他当然不能白给你,你得上他的‘贼船’,帮他与弘历争这个统继江山的大权。你自以为,还可再做一次托孤大臣——”
“哈哈,隆科多!”允禟的鸭公嗓子,发出一声阴森森怪惨惨的大笑道,“你没想到佟国维那‘棺材瓤子’,别的不如你,就这忠于事主儿,比你强一百倍。就在他咽气的那会儿,恰好我在,他两手哆哆嗦嗦地从帖胸的衣兜里掏出了这张纸,要我转交八哥——你看看,是不是就是这张巴掌大的宣纸?上面有字,有你和佟国维的画押!哈哈,就是这张薄薄的小纸,竟可以抵你一个上书房大臣、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京都御林军总管、九门提督一颗血淋的人头呀!”他嘻笑怒骂,得意非常,忽地高举着那张纸,冲老十四道,“十四弟,你在外带兵,跃马横枪,杀得蒙古兵人仰马翻,血流成河,可知道京师中不动刀枪,用笔杆子也能杀人,也能夺取江山的烛影斧声?”
“别说了!”隆科多突然抬起头,眼露凶光,忽地那凶光像燃尽的泪烛一般暗淡了,熄灭了,他终于还是伏下头去低声说,“你,你们叫我做什么?”
“这就对啦!”允禟看一眼被完全击垮的隆科多,又跟允禵会心地一笑道,“你知趣,就还是我们的舅舅,什么也不要舅舅做。放心吧,我们都是为八哥办事,八哥是最讲信用的,从来不失信于人。八哥要我邀舅舅过去喝酒说话,他从秀女中挑了几个美色的,特为舅舅留着呢。十四弟,你说是不是?”
“正是!”允禵拊掌而笑。
隆科多一脸茫然,他不知道一头栽进八爷府,究竟是祸还是福。
五月,雍正和允禵的生母仁寿皇太后崩,奉安梓宫于宁寿宫,雍正为慰藉亡母,封贝子允禵为恂郡王,帮十三爷允祥办差。朝廷事务看似平静,雍正开始御驾太和殿临朝,聆听廷臣参奏,计议朝野大事。
山西亏空和科场舞弊两案审结,三法司已经拟定各犯罪名及应得刑罚。因大大小小牵涉的人极多,怕引起官场太大的震动,李卫和图理深计议,暂不拜章,也不在早朝时参本上奏。只把各案详情写成密折,黄匣子递进养心殿,由雍正看后亲自裁夺,再颂发明诏。
李卫、图理深来到朝阳门外,先见上书房王大臣允禩,回复两案终审情由。允禩因忙着恩科春闱出榜之事,还要跟十四爷商定入选皇帝后宫的秀女名单,所以要李卫和图理深直接去见皇上回话。他之所以不愿插手两个大案,因不管杀谁不杀谁,这都是得罪人的事。何况诺敏是皇亲,张廷璐是恩袭子爵,是张廷玉的弟弟。张家自前宰相张英以下,有七十多人在朝廷或在外省为官,要他表态杀掉张廷璐,得罪的是七十多人织成的一张“官网”。不管谁做皇帝,张廷玉这个两朝宰相都要用,如果能把张家这张“网”拉到他麾下,何乐而不为呢?留得人情在,日后好相逢。这才是他八爷的贤王风度和气魄。
李卫和图理深来到养心殿,邢年将二人引入,雍正正在进膳。雍正一边嚼着米饭,一边说:“你们的差使办完了,朕听着呢。”
李卫原是雍正藩邸的奴才,自然摸准了雍正的脾胃,他朝图理深对望一眼,便装模作样拿出长长的奏章节本。他不读原文——也读不了原文,因为有多半字他不认识,但他有惊人的记忆力,图理深把节本写成后,给他念了一遍,他便把主要内容记住了。现在他捡着紧要的一一奏来,说了半顿饭功夫,居然没一丝儿阻隔,就把两案主要情形形象生动地说了个透彻。雍正开始默默地听着,直到李卫说完,他放下碗筷,溜下炕来,蹬了靴子只是低头踱步。李卫和图理深一直跪在那儿,膝盖都跪痛了,李卫不得不问道:
“主子,这两起案子牵扯一百八十多名官员,部议处理诺敏、罗经、张廷璐、杨名时以下二十员一律枭首示众,奴才以为朝廷有议亲议贵之制,诺敏是皇亲,张廷璐是恩袭子爵,这样一杀,似乎重了些……”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雍正蹙眉思索道,“只要该杀就是一千八百的朕也不怜惜!只是据朕看来,科场舞弊一案尚未明了,这样结案,过于草率,有人会不服。”
李卫和图理深跪在那儿不敢吭声,他们不得不惊服雍正看问题的深邃。
“事情明摆着,”雍正接着说道,“御题是朕亲拟,又亲眼看着李德全放进准备好的小金匮里面,张廷璐、杨名时是临场拆看。何况杨名时在伯伦楼买到试题,是在试题从小金匮取走的前一天。那么,是谁把试题偷出去的呢?是宫女?太监?亲王还是阿哥?”
李卫是办案高手,他哪里没想到这一层呢?自从承审科案,他就与图理深反复捉摸过这一点,为了保住皇家体面,他最盼皇帝马虎眼掩过,却不料雍正一开口便点了出来。李卫赶紧磕了三个响头,说道:
“奴才们的心思难逃圣鉴。但事已惊动朝野,奴才以为宫内之事关乎天威,不宜再往深里细究。张廷玉称病引嫌回避,其实就有为朝廷大局着想的意思。”
“是呀,”雍正点点头接下去道,“诺敏、罗经之流罔视朝廷法纪,败坏朕的名声,说不得什么议亲议贵。刑不上大夫,他们配称‘大夫’吗?见钱眼开,十足的市刽之徒,朕意,诺敏、罗经几个山西巨贪,一律腰斩,张廷璐、杨名时暂押天牢,待秋后再决。”
李卫、图理深两人相互呆望着。“腰斩”是仅次于凌迟的酷刑,按常规部议斩立决已是从重,原只想“恩出于上”,把减刑的仁慈给皇上,却不料雍正反而又加了等。李卫觉得实在太重,还想进谏,这时,一名小太监进来禀报道:
“万岁,方苞在西华门递牌子请见。”
“方先生来了?几时到京的?”雍正一脸喜色,随即又拉下脸喝叱说,“自朕以下,百官无不称灵皋为‘先生’,先帝爷在世尚且称先生而不呼其名,那名字是你能直呼的?快去,把先生安顿在军机处歇着,待会儿朕亲自去接他。”
“扎!”小太监走了。
自从康熙爷赠金归隐,方苞一直隐居在西山卧佛寺后幽深峡谷里周家花园的一所静谧寺庙里。除了张廷玉偶尔去看看这位先父的挚友、老同乡,外人没几个知道“布衣宰相”还住在京郊,窃以为他回桐城去了。科案未发前,雍正跟张廷玉闲聊时,也曾打听过方先生归隐后的情况,说待时机成熟,一定要召这位当今大儒回朝参襄朝务。张廷玉回答总是含糊其词,并不说他是隐居京郊,还是回了桐城。三司部议诺敏、张廷璐两案钦犯二十名斩立决,刑部一位岳父王士祯在世时的老司官,把消息送达张廷玉。这位年过半百的两朝宰相,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多半。
张廷玉兄弟四人,大哥廷瓒英年早逝,小弟廷瑑,虽已参加了此次科考,但黄榜未发,不知能否中进士,尚且前途未卜;大弟廷璐,是康熙五十七年殿试一甲二名,高中“傍眼”,是兄弟中才华卓著,学问渊博之人,四十多岁,正是为国为家建功立业,光耀门庭之时,看着弟弟被斩,张廷玉怎不连筋动骨,痛彻肝肠呢?丁忧回乡,为先父举丧时,听老母说,父亲临终久久不闭目,喃喃呐呐的就是廷璐、廷瑑的学识和仕途,他嘱咐母亲,告诉廷玉,一定要督促两个弟弟读书高中,好好做人,好好为官,不要辱没两代宰相的张氏门风。现在廷璐弟要不明不白惨遭极刑,他日后九泉之下如何去见父母的英灵?
他明知廷璐问斩是无辜的。作为主考官,科场出现了舞弊大案,他和杨名时都有失察之错,但一经发现试题泄露,即刻停止考试,封了贡院,递了奏章,也就尽了臣工之职,挽回了更大损失。廷璐要说有罪,罪在知道弘时透露了试题后,没有立即举报。可是,一个臣子奴才哪敢举报身居毓庆宫的皇子呢?就是现在由他去向雍正说明,也将惹起朝野一场急风暴雨的轩然大波。思来想去,张廷玉没有它途,总不能看着廷璐弟弟就这么死去,他只得去找方苞。这才发生了方苞递牌子请见皇上的一幕。
李卫、图理深走后,雍正掏出怀中金表看了看,恰是巳午时分,急命更衣,换了一身蓝棉纱袍,外头套了件绛紫色江绸夹褂,将一条金镶古钱线纽带子仔细缠在腰间,戴了顶金丝面儿缨冠,吩咐邢年道:
“走吧!”
其时已是四月孟夏,天气渐热,雍正穿得过于齐整,走没多时便觉身热。他极讲究仪容,当然不能解衣宽带,只得把一把湘妃竹扇摇个不停。来到宫门外,却见老太监李德全行色匆匆走了过来,雍正停住脚问:
“你不在太后宫内侍候,来此干甚?”
“回主子的话,”须发皆白的老太监精神倒还矍铄,打千儿说,“内务府送来二百多名秀女,天不明就进来了,都在坤宁宫候着,太后叫奴才过来,看万岁何时过去。”
“太后选了没有?”
“回主子话。老佛爷说她身边人手尽够使的,不选了。”
“那就让她们呆着,朕晚上过去再挑。”雍正说罢,早已一摆手朝隆宗门内永巷西侧的军机处走去。军机处是雍正朝首创的机构,刚开设不久,名义是帮皇帝处理军事机务,实际后来成了与上书房同等重要的处理军国大事的首脑机枢。军机处正因新开不久,空有几间房子却无人入值,在这里候见的年轻官员,并不认识前朝赫赫大名的布衣宰相方苞,见这么个衣冠不整潦倒肮脏的糟老头走了进来,窃以为走错了地方。
这些新进官员正在那里高谈阔论,把个方苞凉在一边没人理睬。有人说起了京畿名妓苏舜卿,有人说起同尚书打架的孙嘉淦,还有说起此次来京会试的风流才子刘墨林的文坛掌故逸事,时不时哄堂大笑,把个堂皇机枢之地,翻做歌楼酒肆一般。正乱着,外头一声喊:
“圣驾到——”
众人兀自愣怔,一阵桌椅板凳乱响,唬得大家跪在地上竟忘记行礼。方苞款款起身,弹弹袍角正要跪下,雍正却大步走了进来,双手下搀起比他大不过十来岁的方苞,一迭声道:“先生不必拘礼了,请起请起!”
方苞还是躬躬身道:
“布衣方苞,叩请皇上万岁金安!”
跪在地上吓得颤颤禁禁的众臣,这才知道那糟老头竟然就是文坛领袖、布衣宰相方苞。
雍正挽着方苞的胳膊正要出去,回头对跪在地上的臣工说道:“这里是军机处,是处置军国机务的枢要之地,谁让你们来此胡闹,还说什么粉头妓女的?嗯?”
其中有个官品稍大的,叩头回道:
“臣等是奉了吏部的委扎,赴任前陛辞的,不知此处就是军机房,故在此歇着说笑,求万岁恕罪!”
雍正不再说话,挽着方苞径自朝养心殿走来,回头对邢年说道:“你传旨内务府,在这门口竖一块铁牌子,无论王公大臣、贵胄勋戚,不奉旨不得进入军机处,更不得窥视入内。还有,从乾清门侍卫里头挑一拨人专门守护这里。再传旨吏部,遴选六名德才俱备四品官员为军机章京,昼夜在此当值承旨。”
雍正说一句,邢年答应一声。邢年正要去办差,雍正回头对方苞笑道:“愿想就在这里和先生叙阔,不料如此寒碜,还是去养心殿吧——”又对太监,“邢年,你去御膳房,叫厨子们用心做几个好菜,等下朕陪方先生用膳。方先生,乘朕的銮舆一同进去吧!”
“岂敢岂敢,”方苞连声说道,“臣乃一介布衣,岂敢亵万乘之君?臣随銮步行就是,别折了臣的阳寿。”
雍正哈哈大笑道:“先生乃儒学大师,孔门弟子,还信这个?也好,朕与先生安步当车一同进去好了。”
“臣,当陪侍圣驾……”方苞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天街正有等候晋见和进上书房回事的上百官员,来来去去,熙熙攘攘,一见雍正和方苞联袂而行,边走边谈,都齐刷刷像飓风刮倒了麦地似地跪下了一大片。
雍正带着方苞进了养心殿,便自在龙椅上坐了,叫人搬了绣龙磁墩,请方苞坐了,君臣促相谈。
“灵皋先生,”雍正笑道,“朕一登基,就希望先生回朝参赞,你为何迟迟未来?”
“是呀,快两年了。”方苞淡淡地说道,“先帝简拔微臣于草莽乡野,不次重用,言必听,计必从,恩遇古今无对。士大夫报君筹国,自当鞠躬尽瘁。然臣下愧对先帝,哪敢再奢望两世之恩?”
“言过了,言过了。”
“臣此次来陛见皇上,是有求于英明圣主。”
“灵皋先生,”雍正仿佛意识到方苞主动请见,一定是为人说项,忽地正襟危坐道,“但说无妨!”
“皇上,”方苞开门见山地道,“山西、科场两案,已是朝野震惊,海内皆知。据说三司部议,诺敏、张廷璐等二十名官员议斩立决,不知圣上作何裁定?”
“诺敏、罗经罔视朝廷法纪,朕意腰斩弃市!”
“张廷璐、杨名时呢?”
“秋后再议,自也少不了问斩!”
“皇上,臣以为都定得重了。诺敏一案,显而易见是山西通省官员上下勾连作弊,诺敏身为主官,邀功蒙主,自是重罪。但下属官员少有追究,诺敏量刑似应稍稍从轻。既为山西官员,也为朝廷少存体面,令其自尽为宜。”方苞毫无顾忌,兀自说了下去,“至于张廷璐、杨名时,臣以为并未审明。其中曲曲折折,是是非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特别是当事人张廷璐,为保天家龙威,宁恳自己受屈,在大堂上什么也不说……”
“哦?确有此事?”雍正怔了一怔。
“确有此事。”方苞顿了一顿,字斟句酌地道,“为了保护三皇子弘时,张廷玉引咎陛辞,张廷璐更是宁死不说。他们这样做,是怕皇上知道真象,动龙威之怒,伤及三阿哥,又将引起康熙朝的皇子之争,国储之祸呀!”
“唔,知道了,知道了!”雍正倏地站了起来,激动地踱步说,“张英父子,两朝宰相,一门忠臣。想不到张廷璐也是如此顾及朕的体面,朝廷大局,宁恳……”他走回方苞跟前,紧紧拉住他的手说,“谢谢先生前来提醒,要不然将铸成朕的大失啊!来人啦!”
“扎!”邢年刚刚进门,立即迎了上来。
“立即传旨,将张廷璐、杨名时放出天牢,着回家暂养候旨。”
“扎。”邢年答应一声,又道,“万岁爷,御膳已送来了,是否现在就进膳?”
“好。方先生,饿了吧!”他手挽方苞朝东阁走去。方苞兀自高兴得饱了。
第36章 保和殿胪传
自从方苞晋见过雍正,第二天,雍正便命侍卫杨大壮和小太监高无庸率人,将方先生的书卷、家室搬来,在西华门外指定了一处三进两横的四合院宅子。自此以后,方苞又如康熙朝一样,成了一位不着袍冠,不需与其他大臣一道早朝入值的布衣宰相。方苞因为原来跟在藩邸的雍正接触不多,听人说他是个寡情少义的“冷面王”,这次为张廷璐说项,本不抱多少希望。只因跟张家情谊太深,张廷玉对他有过救命之恩,故而硬着头皮跟雍正去说,没想这个新主子也跟先帝一般言听计从,对他如此恩重。过后,他倒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这日从太和殿早朝下来,雍正回到养心殿,见方苞已在上书房料理文牍,便悠闲自得地说:
“方先生,当初先帝立传位遗诏,在朕与十四弟之间犹豫不决,曾征询近臣意见,先生你是怎么说的?”
方苞一下吓猛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他和康熙两个人的对话,法不传六耳的机密,怎么会传入雍正的耳中?况且他与康熙说过的话,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他说过雍正的好话,也说过他的坏话。他重提旧事,用意何在?只见雍正从案头匣子里,取出一本黄绢面册子,翻到一页展开,看了看递过来,笑道:
“你也许忘记了,看看先帝爷的御笔札记,一定能再想了起来。”
方苞的手微微抖着,心扑腾扑腾直跳,接过本子,胆颤心惊地看着,果见册子三百零八页上几行字写着:
今日征问方苞:“诸子皆佳,出类拔萃者为四阿哥与十四阿哥。然天下惟有一主,谁可当者?”方苞答奏:“唯有一法为皇上决疑!”问:“何法?”答曰:“观圣孙!佳子佳孙,可保大清三代昌盛。”朕拊掌称善:“大哉斯言!”六十年正月谷旦记。
方苞呆望着那熟悉的,一笔一划一字不苟的字迹,眼泪一涌而出。突然又想,雍正把这个给我看是什么意思呢?康熙驾崩,新皇即位前后,他已离开宫闱隐居西山。也曾听得山野樵夫村头巷议,说有人篡改了传位遗诏,将“传位十四阿哥”改为“传位于四阿哥”。雍正如此,是否想借方苞之笔来澄清朝野非议?即算康熙爷的札记是真,不是伪造(要模仿先帝的笔迹是很容易的),我方苞的确说过“观圣孙”之言,但谁又能保证康熙爷就真在传位诏书上按我方苞之意传给“四阿哥”,而不按别的大臣之意或他之圣意传给“十四阿哥”呢?他即使丧失人格,去写粉饰文章,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为君难呐!”雍正见方苞站在那儿默默无言,知是看了先帝的笔迹过于激动,便感叹地说:“方先生,你已经把朕推上火炉呢,又把朕的儿子也推上火炉!你说的‘好圣孙’如今是朕的四皇子弘历,朕要让你做他的师傅,你要为大清辅佐三代帝王,于公于私,朕都要你负责始终。先生,你能答应吗?”
方苞诚惶诚恐地跪伏下去,说道:“臣德薄能鲜,才疏学浅,哪能做宝亲王之师,万岁还是另觅贤儒吧!”
“快快请起!”雍正把方苞扶了起来,缓缓说道,“朕只要你给弘历兄弟讲讲经书,你还是在朕身边参赞朝务,望先生不要推辞。”
方苞不好再说什么了,这时,邢年走了进来禀道:
“万岁爷,张廷玉、马齐、隆科多,还有李卫、田文镜、李绂和孙嘉淦、杨名时进来了,叫不叫进?”
“叫他们进来吧!”雍正转对方苞笑道,“先生只管坐着。”一会儿,八人进来,在东暖阁炕前行礼。张廷玉、马齐是方苞多年朋友,以目示意算打了招呼,其余人倒不知是谁坐在帝旁,看了一眼便转脸听皇上说话。
“都起来吧,给张廷玉、马齐和舅舅赐坐。”雍正的心情不错,扫了一眼站着的几个年轻官员,微微一笑道,“把你们几个相关的人召来,是想把两案作个了断。因为李绂主持的抡才大典结束,就要胪传布告黄榜。李卫,你是两案掌总的,你先说说!”
“扎!”李卫装模作样从靴页子里抽出折子展开,其实他根本不看字,还是凭记忆把诺敏亏空案和科场舞弊两案审结情况说得一丝不爽。雍正听着,也不插话,待李卫说了半个时辰,方皱眉问道:
“说完了?”
“完了。”
“诺敏、罗经是什么处分?”
“部议腰斩!”
雍正趿靴下炕,问道:“科案呢?”
“正副主考官张廷璐、杨名时,发现试题泄露,即停了考试,封了贡院,第二天递折子禀报了科场有舞弊之嫌。故主考官尽到了人臣之责,除撤去主考之职,都已遵旨放出大牢,不再追究。”李卫拿定了主意,欠身说道,“顺天府十八房考官中,查实五人有贪赃受贿知情不报之罪,重者两人处秋后问斩,较轻者三人发配两千里军中效力。至于考题如何泄露,似难查实,留待后议。”
“李卫说完了,你们看怎么样?”雍正踱着步子,环视众臣。坐着的和站着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没人敢说什么。忽地孙嘉淦叩了个头,梗着脖子道:
“万岁,李卫本是断案能臣,诺敏一案审结清淅,处置也还公道;然科考一案,既然‘似难查实’,就该继续查个水落石出,怎么葫芦未提就喊结案杀人呢?”
雍正的脸立时拉了下来,他没有让李卫深查下去,是怕改元伊始就扯出皇室纷争,所以留了个尾巴“留待后议”。这又怎么跟“扭筋”的丑八怪说得清呢?
方苞深知其中奥秘,朝孙嘉淦一笑道:“后生小子,情、法、理有经有权,有轻有重。以天地之大,道藏之深,岂能用一把尺子来量?科案杀的是查实了的贪赃受贿,与泄露试题无关。泄题之事不是不查,目前茫无头绪,留待后议属情理中事。圣上取你的钱法,又贬你的官,你怎么不寻思一下其中道理?”
“诺敏和张廷璐都是朕素日亲近的大臣,杀诺敏赦张廷璐,一严一宽,皆依法而行。”雍正见孙嘉淦瞪着金鱼眼还要反驳,生怕他问出节外生枝不好回答的问题,遂摆手制止他道,“诺敏、罗经,朕意不要腰斩,赐他们自尽留个完尸好了。山西之事到今日地步,不开杀戒不行了,杀戒开得过大,把山西通省两三百官员通通杀掉,后世视朕为何主?孙嘉淦,你好生思忖去吧!”
雍正说完,反背着手踱向田文镜、李绂、杨名时等人,一路笑说道:
“田文镜,揭露山西巡抚诺敏邀功蒙主一案,你是有功的,你去四川做巡抚,把四川之事办好。啊,李绂,你在风波陡起之时主持抡才大典,未出差错,为朝廷挽回了体面,也算有功。你把一二甲的卷子选出三十份,送朕御览。事情了了,你去做湖广布政使。还有杨名时,你去贵州,贵州巡抚丁忧出缺,你顶好了。张廷玉、马齐和舅舅,你们把他们任事办差的文书办好。过几天就是胪传的日子,别的事不议了,跪安吧!”
李绂、田文镜、杨名时谢过皇恩,随几位上书房大臣退出养心殿。众臣皆觉两案处置得当,一路说笑,显得十分轻松,唯有孙嘉淦似乎还愤愤不平。
张廷玉回到府邸,一家子都焦急万分地在二门外等着他。弟弟廷璐夫妇、廷瑑夫妇和长子若霭、二子若澄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廷璐虽然从大牢里放了出来,但临出狱时,李卫并未向他说是否结案。只说你回府等候皇上恩旨吧!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每晚都做恶梦,心一直悬着,不知万岁要怎样处置——是撤职夺爵,还是押送回桐城悔过读书。
廷瑑和若霭、若澄呢,叔侄三人都参加了开始由三哥三叔张廷璐主考,后由李绂主考的这期恩科,开始雄心壮志信心百倍,希望凭自己十年寒窗苦读的扎实学问,金榜题名,中不了状元,也中个榜眼、探花。胪传面圣,赴琼林宴,走马游街,为张家再添光彩。又谁知贡院出了舞弊大案,亲人锒铛入狱。后来再考,他们心情糟透了。一篇策论,交了答卷,自己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
他们叔侄三人都怕的是名落孙山,特别是廷瑑,已近不惑之年,再不能高中,太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亲和两位有头有脸的哥哥。
“二哥回来了!”
“爸,爸爸!”
张廷玉一进门,两个弟弟和两个儿子率先迎了上去,争先恐后地问:
“见到了李大人没有?”
“皇上问过两个案子没有?”
“怎么还没发黄榜?”
“我们要不要作回桐城的准备,二哥,皇上怎么说?”
“先进屋,坐下再说!”两鬓斑白的张廷玉,刚复出上朝,到上书房理事,便碰上雍正爷召见计议两案,他的神经紧张兮兮的,已经身心疲惫。紫桐和有了十几岁的宝贝女儿扶他进了西花厅,王氏夫人怀里抱着满孙,溜下炕来,拍着刚刚学会走路的满孙儿屁股蛋儿道:
“威威,快叫爷爷!”
“耶耶――”威威小嘴还不关风,叫得张廷玉嘿嘿嘿笑了。紫桐帮他换了袍冠,从夫人手下中接过孙儿,抱在怀里坐了下来。这次引咎辞职,张廷玉本想就在家读读书,写写文稿,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他的大儿子若霭,有了三十二岁,二儿子若澄二十八岁,三儿子若渟都是二十五岁的男子汉了,都已成亲,总共生了七个孙儿孙女。紫桐没有生育,认了个从子若溎,溎儿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这四个儿子,有的已在部院当差,有的已在乡试中考取秀才、举人,但都在潜心苦读,争取会试金榜题名,至少中个进士。
张廷玉没有料到,素来寡恩少义的“冷面王”雍正,对他却网开一面。他引咎辞官,却在朱批上说成“养疴”,而且在恩释廷璐弟以后,皇上就匆匆召见,并让他回上书房视事。这样的结果,当然跟方先生灵皋在皇上跟前的说合是不无关系的。
一大家人在围桌吃晚饭时,张廷玉方缓缓说道:
“皇恩浩荡,科案已经了结。杨名时已放贵州巡抚,廷璐看来是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十八房考官中,只有两名受贿严重者处秋后问斩,其余三名流配充军。大弟夫妇,你们也不必操心回桐城了,就在家好好呆着,等待皇上圣谕吧!廷璐要吸取教训,天子禁宫,不要随便出入,皇子皇孙,不能过于亲近。朝廷本来就藏龙卧虎龙虎厮杀之地,本朝犹不比康熙朝,你要好自为之。”说到这里,他转对廷瑑和两个儿子说,“万岁还要御览一二甲前三十名考卷,所以一甲前四名还得圣上亲点,估计黄榜明日就可公布了。若霭、若澄你们不必操心,年纪还轻嘛,为父也是三十九岁中进士,现在不也做到了大学士?至于三弟,你也不必着急。此次贡院风波迭起,即算落榜,情有可徵矣!以你的性情诚笃,细徵必慎,不愁日后不能高中……”
“您见到了主考李绂李大人?”廷瑑问。
“见到了。”张廷玉回说,“皇上已外放他去任湖广布政使,吏部办了手续,他不日也将启程了。”
“他没说我的考卷如何?”
“没有。”
“您没问问?”
“没有。”
“嘿,我本来是可以考个状元的呀,”廷瑑长叹说,“就叫三哥的事搅黄了。”
“你怎能怪我?”廷璐不悦地道。
“算啦,算啦,”紫桐插言道,“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就不错了,管他高中低中!”
一餐饭还没吃完,家常话还正方兴未艾,忽听得门外一片筛锣声响,一伙街混混大叫大闹进了二门,前面两个吏部笔帖式高举着大红喜帖,笑喊着:
“皇恩浩荡,张廷瑑老爷大喜啦!”
饭桌上的张廷瑑夫妇闻讯一齐跑了出来,后面是若霭若澄兄弟和全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张廷玉夫妇三人走在最后,但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年廷瓒、廷玉、廷璐高中就是这么个喜庆劲儿。
廷瑑抢步上前看那喜帖儿,只见红底金粉鲜亮写着:
恭叩张老爷讳廷瑑高中殿试一甲第四名进士
张廷瑑开始一怔,再一喜,接着眼眸里闪过一丝儿不易觉察的遗憾。他没能高中状元、榜眼、探花,但毕竟是中了第四名。况且一甲第四名,按例是殿上胪传唱名的角儿,煞是出人头地,风光耀目的了。
“哪位是吏部来的堂官?”张廷瑑冷静下来,向来报喜的人群中问道。
两个笔帖式忙闪了出来,笑嘻嘻打了个千儿,迎着问安说道:
“您老就是新贵人了?给您请安了。”
“一甲头名是谁?”
“回爷的话,状元是王文韶老爷……”
“唔,前大学士王掞的儿子,输给他倒也不算太冤。好了好了,给他们赏银吧!”张廷瑑对他夫人喊了声,夫人早就把赏银带在身上了。吏部堂官和街混混得了多少不一的赏银,混混们一窝蜂出门了,一堂官却说:
“老爷,刚才我们先去了老爷宅子,门人说老爷来了张宰相府,我们再赶到这里。大人要小的转告新贵人,明日一早去吏部报到。后天去保和殿胪传面圣,这是大事儿,不能耽搁。”
“知道了,你们请回吧!”
虽然两个儿子没有喜报到,但张家最小的一个弟弟高中了,全家人还是喜气洋洋。回到花厅重新布酒,祝贺廷瑑在这届波谲云诡的科考殿试中终于夺魁。
张廷璐举酒祝弟说:
“哥在康熙五十七年,取殿试一甲第二名,哥当主考没让弟得福反而染祸,弟还是高中了一甲第四名,足见弟的学问在哥之上,幸哉幸哉!”
“哥要不出事,弟一定是状元!”廷瑑喝了廷璐敬的酒哈哈大笑。
张廷玉在一旁拈须微笑,他没想到皇上对此次恩科如此看重。试卷到他手上没两个时辰,就把黄榜定了下来。原说再过几天胪传面圣,也提前到了后天。大概急于要李绂、杨名时、田文镜等走马上任,才作如此决断吧。
隔日凌晨五鼓,由礼部司官引领,状元王文韶、榜眼尹继善、探花刘墨林居首,后面是张廷瑑等二百四十六名殿试一二三甲进士,从午门右掖门进大内,迤逦走过天街,朝太和殿走去。此时满天星暗,辰星如炷,曦光初露中,只见满宫廊庑檐角,吊着的一盏盏明黄宫灯,闪闪烁烁。一片银光似虚似幻,衬着高耸殿台,展翅飞檐,长长的队列脚步杂踏走过金水桥,如登仙界。进入太和门,抬头望去,只见远处巍巍矗立云霄的三大殿,在渐次泛出红霞的晨光中,金碧辉煌,令人眩目。通道品级山旁,御林军士一个个挺胸突肚腰悬佩剑,石甬石像般呆立着。从这些威严的皇家卫士们身边走过,这群新进的“贵人”们不觉都是一噤,连脚步都放轻了。还没登上三大殿月台,便已感受到九重天阙的皇家风范的威严。
礼部司官引领进士们来到保和殿前,便示意停下――这都是昨日反复交待过的,无须多说。进士们默默无言,瞪着灯烛辉煌的保和殿,想象着即将到来的恩遇和荣宠,想念着十年寒窗苦读终于有了进身之阶,辉煌腾达之日,一个个感佩满怀,泪盈满眶。没过多久,便见礼部侍郎尤明堂从保和殿走了出来,走到众人面前南向立定,朗声说道:
“奉圣旨!”
进士们将手一甩,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黑鸦鸦跪在地上齐声唱道:
“万岁!万岁!万万岁!”
尤明堂款声说道:“奉圣旨,着由一甲第四名进士张廷瑑唱名胪传,觐见圣颜!”
“扎!”张廷瑑从刘墨林身后爬将出来,朝保和殿叩了个头,双手接过尤明堂捧过来的名单,起身又向大殿一躬,这才转过头去高声唱名:
“状元王文韶、榜眼尹继善、探花刘墨林……”念到他自己的名字时,嗓音有点发涩,但念过二三十姓名后,嗓音清脆豁亮,也就自然了。
这就是所谓殿前胪传,王文韶打头,领着榜眼、探花和后面唱了名的进士,鱼贯而入。在邢年指定的地方肃然跪了下去,当张廷瑑最后唱完第二百四十六名殿试一二三甲进士的最后一名,跟着进去,跪在刘墨林下首,已经花去小半日光景了。人人摒声静气等待着,已是浑身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
忽地,猛听殿上三声静鞭,接着鼓乐丝竹之声,细细而起。大太监李德全高声道:
“万岁爷驾临了!”
新贵们这才恍然大悟,雍正皇帝压根儿不在宝座上。当然也没谁敢抬头看个究竟。斯时,雍正皇帝在乐声中徐步从龙门走了出来,后面亦步亦趋跟着怡亲王允祥、廉亲王允禩和上书房大臣张廷玉、马齐和国舅爷隆科多。雍正皇帝也许一夜没睡好,脸上有几分倦容,悄没声息径自上了设在殿中的须弥座。司礼的是十三爷允祥,见雍正向自己点了下头,便忙一躬身,站到御座前高声道:
“雍正元年恩科进士胪唱已毕,各新中进士入跪聆万岁圣谕!”
又是一阵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
雍正抿了一口热**,润润嗓子,开始“圣谕”道:
“你们都是读书人,响鼓不用重棰,好钢却也要多磨。昨夜朕详按了你们的履历,二百四十六名殿试一二三甲进士之中,出身寒微者占了多数,而士绅乡宦仅三十四名,恩荫贡生殿试取中的不过十三名,余下四十六名名省司道和六部九卿子弟,李绂取士尚属公道。”他端起杯子,双手下捧着却不喝,继续侃侃而言,“国家取士,三年一比,为的什么呢?为的是用你们这些人来辅佐朕协理朝政,或代朕绥抚地方,治理民事,体察民情。子曰‘学而优则仕’,你们已经是学子中的佼佼者。你们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举人,而进士,靠的什么呢?靠文章、学识,今后你们做官,靠什么呢?朕送你们两个字。”
大殿中静极了,雍正顿了一下接着道:
“这两个字是‘忠诚’。‘忠’就是要忠心事主,不能三心二意,更不能口是心非,阳奉阴违。‘诚’就是要诚实做人,不能耍奸使巧,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你们看,这里站着一个张廷玉,他是前朝宰相张英的二公子。当年和你们一样,也都靠寒窗苦读才有进身之阶,他没靠父亲的荫庇,也曾听过先帝爷胪传圣训,如今又是朕的股肱心腹之臣,他靠的就是‘忠诚’二字!”雍正把目光移向张廷玉,颇有所感地接着说道:
“廷玉,你数十年兢兢业业,勤公忠廉,像你先父文端公一样,有‘古大臣之风’,不容易!你宠辱不惊,此次科案风波中你的引辞,足见你以朝廷大局为重,忠贞不贰。朕今日就给他们立个楷模,记档――张廷玉着进一等候爵,赐紫禁城骑马,由其选子孙一名恩荫贡生,随皇子宗室陪读待选。”
“万岁!”张廷玉做梦也没想过皇上突然说及自己,更想不到一下子给予这么多的赞誉封赏。忙提袍甩袖跪了下去叩头说道:
“万岁如此荣宠,臣何以敢当――”
雍正手下一摆叫起道:
“朕说了,要给这二百四十六名进士立个榜样,你当之无愧。至于张廷璐的事,也已查清,着他去江苏做学政,暂离京城也好。你不是又有一个弟弟,啊,叫张廷瑑吧,还是胪传唱名一甲第四名进士。文端公做过朕的师傅,家教有方,几个公子个个都中了进士。这些朕不去说了,张廷玉,你跪安吧!”说罢,含笑喝了口奶杯子里半凉的奶。
接下去,允祥高唱:
“状元率诸进士上表谢恩!”
张廷玉做梦似的,起身回到原位,一看隆科多、允禩青着脸瞪着眼窥视着自己,他又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全无心思去捉摸状元公进表称谢奢华粉饰到极处的状元文章,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一场宫廷新的腥风血雨。
362
首先我们说说清朝皇帝的衣着服饰。皇帝的衣着服饰不仅为防暑御寒,而且是地位、权力的象征,神圣与威严的体现。到了乾隆年间,冠服制度得到完善,既保留了满族服饰中披领、马蹄袖的风俗,又沿袭中国历代皇帝“崇尚黄色、衣纹云龙”的传统。在黄色龙袍上还有象征皇权的十二个图形,即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火等等。把天下最美好的比喻和赞美都用在皇帝的衣服上,用来表示皇权神授、皇帝德慧完美。
清代的皇帝穿衣服戴帽子,是有严格的制度所规定的,而且这种制度和季节是分不开的。皇帝按季节穿衣服,它分别是皮、棉、夹、单、纱多种质地、式样、颜色规格,文饰他都有严格的规定。
大典祭祀和朝政时穿礼服,即朝服和衮服;年节喜庆的日子穿吉服,又称龙袍;平时穿常服又称便服,打猎穿行服;帽子要与衣服配套,分别为朝冠、吉服冠、常服冠、行服冠。每种服饰,又有皮、棉、夹、单、纱等冬天夏天的分别。
皇帝的衣服不但种类很多,而且更换频繁。在清宫内不但设有四执库,专门存放皇帝的服饰,而且每天还有一批太监,专门管理皇帝的服饰和穿戴。不仅如此,还建立一种档案叫《穿戴档》,详细记录皇帝每天服饰的穿戴情况。
据记载,
清代康熙以前,这里沿袭明制,自雍正皇帝移住养心殿以后,这里即作为皇帝召见廷臣、批阅奏章、处理日常政务、接见外藩属国陪臣和岁时受贺、举行宴筵的重要场所。一些日常办事机构,包括皇子读书的上书房,也都迁入乾清宫周围的庑房,乾清宫的使用功能大大加强。
雍正元年曾下诏,密建皇储的建储匣存放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康熙、乾隆两朝这里也曾举行过千叟宴。现为宫廷生活原状陈列。
乾清宫是故宫内廷的前殿。建成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殿高20米,面阔九间,殿内正中挂有“正大光明”匾,为顺治皇帝御书,殿两侧设有象征政权的“江山金殿”和“社稷金殿”。乾清宫明朝时是皇帝和皇后的寝宫;清代顺治、康熙年间是皇帝的寝宫和处理政务的地方。雍正皇帝后将寝宫移至养心斋,这里专门举行内廷典礼。
明代的十四个皇帝和清代的顺治、康熙两个皇帝,都以乾清宫为寝宫。他们在这里居住并处理日常政务。皇帝读书学习、批阅奏章、召见官员、接见外国使节以及举行内廷典礼和家宴,也都在这里进行。
乾清宫正殿悬挂着“正大光明”巨匾。这四个大字是清代顺治御笔亲书的。封建统治者表面上标榜光明正大,暗地里却勾心斗角,皇子之间夺取皇位的斗争是相当激烈的。自雍正朝开始,为了缓和这种矛盾,雍正皇帝采取了秘密建储的办法,即皇帝生前不公开立皇太子,而秘密写定皇位继承人的文书,一式二份,一份放在皇帝身边;一份封在“建储匣“,和皇帝秘藏在身边的一份一同验看,由被秘密指定的继承人来即皇帝位。到了清代后期,由于咸丰皇帝只有一个儿子,同治和光绪皇帝没有儿子,这种办法也就无需使用了。
在乾清宫曾经举行过两次千叟宴。一次在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一次在乾隆五十年(1785年)。第二次规模最大,年龄在六十年以上的有关人员三千多人参加了乾隆皇帝举办的宴会,其中大臣、官吏、军士、民人、匠艺等各种人都有。乾隆皇帝当时还召一品大臣和年龄九十岁以上的到御座前赐酒,并赐予每人以拐杖及其他物品。宴会上联句赋诗,共和诗三千四百多首。显示“普天同庆,共享升平”,以安抚民心。
在清代,乾清宫还是皇帝死后停放灵柩的地方,不论皇帝死在什幺地方,都要先把他的灵柩(叫梓宫)运到乾清宫停放几天。顺治皇帝死在养心殿,康熙皇帝死在畅春园,雍正皇帝死在圆明园,咸丰皇帝死在避暑山庄,都曾把他们的灵柩运回乾清宫,按照规定的仪式祭奠以后,再停到景山寿皇殿等处,最后选定日期正式出殡,葬入河北省遵化县的清东陵或易县的清西陵。
自嘉庆以后,皇帝渐渐懒惰,很少勤政。咸丰之后,御门听政便废弃了。同治、光绪两朝,皇帝都是幼年继位,皇太后垂帘听政,处理政务便变成另一种方式了。
清代晚期共有三次垂帘听政:第一次是同治元年到同治十二年二月同治大婚亲政为止,计十一年零两个月
每天上午11点到下午2点30分,是皇帝休息吃晚饭时间,根据《国朝宫室》记载,每天下午皇帝一般在一两点时吃晚饭,然后批阅各部和地方大员的奏章,接着就开始学习。
在下午2点30分到5点这段时间里面,皇帝除了办公以外,主要是看书学习、吟诗作画,或者是由妃嫔陪同看戏、听音乐等等其他娱乐活动。
清代皇室非常重视皇子的教育。他们从六岁起开始读书,由皇帝亲定学识渊博的翰林、大学士担任师傅,学习四书五经、史记、汉书诗赋、满蒙汉三种文字及弓箭骑射。每天学习从不间断。幼年即位的皇帝更是要受到精心的栽培和严格的训练。
顺治和康熙皇帝从小就勤于攻读汉文书籍。康熙八岁登基时,学的是明代宫廷遗留的经书、诗文。乾隆十一岁在上书房读书,嘉庆、道光两朝还有尚书房。到了咸丰时代,因为他的儿子载淳没有入学就做了小皇帝,起初在弘德殿读书,后到毓庆宫系统学习。光绪、宣统也都是入学前即位,他们都在毓庆宫学习。
皇帝亲政后,除了处理朝政、批阅奏章、还要继续学习,学习的内容主要是经史、诗文书画兼有天文、数学、音乐、医药、物理等一些自然科学内容。康熙皇帝从小读书必会读到半夜,不仅熟读儒家经典,而且注重学习天文地理、数学、医学等自然科学。康熙皇帝任用学有专长的西方传教士徐日升、张诚、白晋等人为老师,轮流到养心殿、弘德殿给他授课。
清朝前期的几位皇帝,比较勤奋刻苦,所以学习颇有成效,都具备很深的汉文化修养。
顺治皇帝能书善画,曾画《牧牛图》赐给国史院大学士,乾清宫的“正大光明”匾就是他亲手书写的。雍正、乾隆皇帝都写得一手好书法,所谓“康乾盛世”,和这几位皇帝具备较高文化素质有很大关系。
皇帝在每天办公和学习之余,也安排娱乐活动。清宫中的娱乐活动内容有琴棋书画、花鸟鱼虫、欣赏文物古玩、放风筝等等。由于每位皇帝的爱好不同,娱乐内容也不尽相同。
康熙喜爱音乐、研究乐律,还学习外国音乐。乾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喜欢收藏文物、品鉴古董。清代皇帝最普遍的娱乐活动是看戏,清宫内曾经建造了许多戏台,至今保留完好的有“畅音阁”大戏台、御花园漱芳斋院内戏台、长春宫院内戏台以及倦勤斋小戏台、漱芳斋小戏台等。
在清代,宫廷戏班主要是由太监组成的,负责和有关演出事务的清宫演戏机构那个名称,各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叫法。顺治时期它叫教坊司,到了雍正时候就改为和声署,乾隆时期叫南府,后来到道光七年,道光皇帝就把“南府”改成称为“升平署”。乾隆皇帝既喜欢看戏,也喜欢研究戏剧音乐。清朝晚期的光绪溥仪也喜爱看京剧,特别是慈禧太后,那可算得上超级戏迷了。那时候除了她喜欢看宫廷演戏外,到光绪三十年以后,她还经常请民间戏班进宫演出,而且主要是看当时民间戏班的名角到宫廷演戏。
晚上七点到九点皇帝要祀拜神灵,然后上床睡觉。
撒满教是满族信奉的原始宗教。在入关前,努尔哈赤就设堂子、立神竿定期祭神,入关后,顺治皇帝订立了早、晚祭神的制度。早晨祭释迦牟尼,关圣帝神位,晚上祭蒙古神,满族爱新觉罗氏的创始女神等神位,另外还有日祭、月祭、春秋大祭等等。
清代尊崇黄教,但也不排斥其他的传统宗教。为此,清宫中有专门供奉佛、道的场所四十余座,分布于宫中各处。
皇帝每天早晚进佛堂烧香,每月初一还要读佛经,并到各殿神佛前拈香。在内庭各主要宫殿里设有佛像、佛龛,皇帝们不仅信佛,拜佛,而且雍正、乾隆等皇帝对佛学都有很深的造诣,写下了许多佛学体会的文章。
祭祀在清代皇帝来说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也是清朝的国家大事。祭祀是包括祭天祭地、祭日祭月、祭坛祭神和祭祖等活动,一年达80多次。按规格分为大祀、中祀、和群祀三样。
清朝初年规定:祭祀天、地、祈谷、太庙、社稷为大祀,其中的祭祀天地、太庙和社稷,皇帝要亲自参加,全年约十余次。皇帝如果不能参加大祀,也可以让他所器重的皇子或亲王代祭。所以人们往往从皇帝选谁来代祭、判断此人是否为皇帝所依重。
祭拜活动完毕以后,皇帝稍微休息后就回寝宫就寝。那么皇帝住在哪里呢?
人们可能关心的是皇帝上床后的另一件大事:皇帝的性生活。皇后及其妃嫔、贵人们住东西六宫,常在、答应没有自己的住房,跟着妃嫔居住。
清朝入关以后,仍沿用明朝的规定,乾清宫西暖阁为皇帝的寝宫。但是清朝皇帝住到乾清宫的只有两个,顺治和康熙,雍正以后各代皇帝,都住在养心殿后殿。皇帝的皇后和嫔妃们就分别住在东西六宫。
按照皇室家规,幼年即位的皇帝年满十五岁,就到了成婚年龄,大婚典礼后,新婚夫妻在坤宁宫东暖阁洞房同住三天,然后各回自己的寝宫。例如清代晚期的光绪皇帝大婚后,皇帝住在养心殿后寝宫,皇后隆裕住在东西六宫的钟粹宫。
按照规矩平时皇帝不能到妃嫔宫里过夜,皇帝如果想要哪位妃嫔来陪他睡觉,只能把她们召到皇帝的寝宫里来,叫做“召幸”。当晚召幸谁,由皇帝在晚膳的时候翻“牌”决定。因“牌”的顶端涂有绿色,所以也叫“绿头牌”。
清宫中的绿头牌除了召幸妃子,还有其他多种用途。
被召幸的嫔妃,当晚不再回到自己的寝宫,但也不能整夜住在皇帝寝宫,所以就在寝宫的附近,设有临时住处。如养心殿后寝宫东、西侧的体顺堂、燕喜堂及其东西围房,都是妃嫔暂住的地方。
除日常生活和处理政务以外,清代皇帝还要主持一些特殊的大型活动,如万寿、大婚、丧葬以及外出巡视等等。
皇帝的生日称作万寿节,每逢万寿都有祝寿活动。清代万寿节最隆重的是皇帝的旬寿,即满十年的生日,如康熙六十岁生日、乾隆七十岁生日、八十岁生日及嘉庆五十岁生日,都有隆重的旬寿庆典。
清朝皇帝与以往历代皇帝相比,他们的生活空间大得多,如康熙皇帝曾三次亲征葛尔丹,多次赴五台山、东巡、南巡;乾隆皇帝曾六下江南,遍游苏杭胜景。
为了不忘满洲尚武精神,康熙、乾隆皇帝几乎年年都举行木兰秋狝的狩猎活动,同时召见蒙古王公。但是到了清朝后期,出巡和围猎活动基本上就停止了。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八日皇贵妃病重,康熙帝谕礼部:"奉皇太后慈谕,皇贵妃佟氏,孝敬成性,淑仪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遘疾,势在濒危,于心深为轸惜,应即立为皇后,以示崇褒,钦此。前者九卿诸臣,屡以册立中宫为请,朕心少有思维,迁延未许。今抵遵慈命,立皇贵妃佟氏为皇后,应行典礼,尔部即议以闻。"初九日册立皇贵妃佟氏为皇后,颁诏天下;初十日申刻(下午三点至五点)皇后崩。实际上,她只当了一天皇后。康熙帝辍朝五日。十三日奉移皇后梓官至朝阳门外享殿。二十八年九月十九日册谥为孝懿皇后,十月十一日奉移孝懿皇后梓宫往景陵,葬但孝、孝昭两皇后之次。雍。正、乾隆、嘉庆间,累加谥。至嘉庆四年四月谥号全称:孝懿温诚端仁宪穆和洛慈惠奉天佐圣仁皇后。
雍正生母--孝恭仁皇后
孝恭仁皇后乌雅氏,生于顺治十七年,满洲正黄旗人,为护军参领威武之女。初入宫侍康熙帝,于康熙十七年(1679年)十月三十日生皇四子,即雍正皇帝。十八年十月十三日册为德嫔,时年二十岁。十九年生皇六子胤祚。二十年十二月二十日封为德妃。二十一年生皇七女;二十二年生皇九女;二十五年生皇十二女;二十七年生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禵。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雍正帝即位,德妃晋为皇太后。诸臣为皇太后上徽号,她执意不允。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二日皇太后病,雍正帝亲至永和宫,昼夜侍奉汤药。二十三日丑刻(深夜一点至三点)孝恭仁皇后崩。皇后梓宫奉安于宁寿宫,雍正帝于苍震门内设倚庐缟素居丧。倚庐为古代遭丧者所居,倚木为庐,于中门外东墙下起庐,先将一根木头放在离墙五尺的地上,上立五根橡木斜倚在东墙,以草苫盖之,南北两出口也以草帘屏之,向北开口,里外不涂抹灰泥,即草棚。雍正帝时年四十五岁,每日赴母后梓宫前上食品三次,哀号不止,群臣莫不感泣。皇太后死于康熙帝大丧期内,五月二十六日恭移皇太后梓宫,安奉在寿皇殿。六月二十日总理大臣等官会议,恭请四后同祔圣祖庙,尊谥并加"仁"字。雍正帝谕旨:"朕惟母后升祔太庙,大典攸关,欲伸臣子之孝恩,必准前代之成宪,务得情理允协,乃可昭示万年。"诸王大臣等引据宋朝太宗、真宗四后祔庙之礼,雍正帝以此为例,谕旨:"恭惟孝诚仁皇后元配,宸极,孝昭仁皇后、孝懿仁皇后继位中宫。孝恭仁皇后诞育联躬,母仪天下。按先儒耐庙之仪:一元后、一继立、一本生,以次并列。今母后升祔位次,当首奉孝诚仁皇后,次奉孝昭仁皇后,次奉孝懿仁皇后,次奉孝恭仁皇后。如此庶于古礼符合,而朕心亦安矣。"
第37章 最后的搏杀
雍正元年,罗卜藏丹增号称十万铁骑,大破青海郡王额尔德尼,西北边陲形势再度万分危急。朝廷加封年羹尧太保、三等公,授抚远将军,与四川的提督、奋威将军岳钟麒一道在西北用兵,一时间飞羽传檄,军书如雪。这是在先帝康熙爷手上都没解决的一场恶仗,当年五万将士死于雪海高原,无一生还。这一仗能否打羸,关系到雍正帝位能否坐稳,大清江山能否巩固,也关系到八爷党在皇位争斗中是否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天,雍正和怡亲王、上书房大臣允祥,来到慈宁宫探视过太后、雍正的生母乌雅氏的病情,允祥禀报过西北用兵和筹粮情况,走出慈宁宫,雍正边走边说道:
“青海用兵,这是朕登极以来办的第一件大事,当年圣祖爷都没有办下来,朕蔫敢轻忽?这事在京里得有专人筹划。军事旁午,兵贵神速,上书房到底只是书房,是处置文牍的,再设一个处置军务的,就叫军机处吧!你和张廷玉、隆科多,挂个军机大臣衔,有权咨会六部九卿,督办军务,你看怎么样?”
允祥乍听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怎么突然冒出个军机处呢?但细细一想,其实雍正不过借这个由头,一头抓了军事指挥权,一头新造了一个不叫上书房的小上书房,轻而易举把老三允祉、老八允禩排挤出了权力中心,一举两得又不露一丝儿痕迹。
“圣上考虑周详!”允祥对这位“四哥”皇上佩服得五体投地。亏他一个包裹着刀尖儿似剌向对手的主意,一眨眼的工夫,就玲珑剔透地想出来了。
“年羹尧和岳钟麒都是猛将、虎将,”雍正皱眉锁目思索了一下,说,“一山难藏二虎,一个笼子里关两只猫也会相互撕咬,军机处要做好他们的协调事务,不要弄个窝里斗,妨碍了军务大事。”
“是,皇上考虑深密。”
“你们就赶快把军机处设立起来吧!”
“扎!”
此后几乎取代了上书房、上书房大臣的雍正朝权力机柩军机处、军机大臣就这样诞生了。能够与雍正争霸的三阿哥允祉、八阿哥允禩,空有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大臣的头衔,实际上除了看看奏折,帮助处理一些上书房的文牍,什么权力也没有了。
为分化瓦解八爷党,雍正接着又使出三个杀手锏:一是将允禟和宫中选拔的十名御前侍卫送去青海年羹尧军前效力;十名侍卫皆赏穿黄马褂,按朝廷规定,凡赏穿黄马褂者,不论官员品级大小,皆有监察参奏之权。这些“黄马褂”既有监督允禟之责,又有密奏年大将军之权,又一个一箭双雕。二是将十阿哥允礻我遣往张家口。三是将十四阿哥允禵遣去孝陵守灵。雍正的最后一招,是当着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两兄弟的生母、太后乌雅氏使出来的。自从隆科多篡改了传位遗诏,雍正即位,老十四奔丧回来大闹灵堂,雍正对这个同母弟弟便处处设防。后来允禵投向允禩,成为八爷党的中坚,他更是对允禵恨得咬牙。
不料这最后一道杀手下锏,没把允禵降服,却把气息奄奄的太后气得一口痰憋住,一命呜呼了!乌雅氏死不瞑目的是,她生养的两个皇子,一个曾做大将军王,深得先帝喜爱,一个刻薄寡情,却做了当今皇上。如今这同胞骨肉却是水火不容,如同仇敌,她怎能瞑目呢?
“皇,皇……皇上……”乌雅氏太后临咽气时,用乞求的目光,瞅着她的大儿子胤祯,断断续续话不成句地说,“你,你……看在先帝爷和母亲……身上,你,你……你要善待……老,老十……四……”
“母亲放心,”雍正扑到太后的耳根旁,对这位一直偏心于老十四的母亲低声说,“只要允禵不拆朕的台,朕自然要给他一条活路……允禵如果……”
乌雅氏脸色惨白,痉挛了一下,嘴一张,咕噜一声:
“报应……报……”
话未说完就咽气了。
这是个紧张不安的初夏之夜。太后薨逝的哀诏尚未诏示天下,京师各衙门早就得到了小道消息。茶楼酒肆不见了官员的影子,顺天府衙干脆连衙前宫灯也撤了。京油子最是刁奸贼滑,从中便看出不少蹊跷。一些难已证实的传言在街谈巷议中四处传扬:
“知道吗?听说年大将军兵败,大将军自杀了!”
“啊?这是真的?”
“八旗兵死了八万多,比康熙朝还多死了三万!”
“你怎么知道?”有人认起真来。
“我侄子就在兵部当差,管接八百里加急廷寄军书,”那人龇牙咧嘴,说得有鼻子有眼,“嗨呀,军书上说得一点没错!青海湖都成血湖了,岂止是血流成河啊!今晚兵部人一个也不准回家,正在调集丰台大营、西大营各路兵马勤王、护卫京师!”
“十四爷仗打得好好的,怎么就换了年羹尧一个大草包?”有人扼腕悲叹,“年糕年糕,本来就软得一团糟,哪里经得住打?”
“要是康熙老佛爷在,就不会弄得这样了!”
“哎呀,这是天意,天意!”
“报应,报应……”
“谁叫他争做这个鸟皇帝?”
“嘘――”那人抹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正当人们摇头叹息是“天意”,“报应”,感慨不已之时,旁边一个穿小羊皮褂套着绛红江绸袍的中年人,用折扇打着手心儿哂道,“什么天意不天意?十四爷带着丰台大营都打进北京城来了。反了没有?告诉你们吧,太后老佛爷薨了,她老人家亲生的两个儿子闹翻了。”
“你懂个屁!”另一个京油子最是刁滑,说得唾沫四贱好不热闹,“就为年羹尧打了败仗,十四爷和皇上在太后老佛爷面前翻脸,大吵大闹,这才把气息奄奄的老佛爷气得一口痰憋住,老佛爷才归了天的。”
“哟,你瞧见了?”
“十四爷刚赶往八爷府,我亲眼所见,”京油子振振有词地说道,“好戏,还在后头呢!你们瞧这北京城里,还有一点平静征候吗?”
“真要见血光灾了!”
一个老者长叹一声说:
“是呀,有人夜观星宿,天要变了。”
此时此刻,在朝阳门外运河码头边那幢京城仅次于怡亲王府的大府宅里,允禩正同深夜来访的允禵和隆科多在密室里商谈。
允禩喝了一口陈年茅台,脸色飞红地道:
“上次时机白白蹉跎掉了,我们谁也不要怨谁。现在是火烧眉捷,逼我们想法儿变天了。”他神色仍象平常一样安祥,口气却一反平时那种温馨可人的风度,变得咄咄逼人如痴如狂,“老九打发到年羹尧那儿去了,老十去了张家口,他又要打发老十四去守陵,竟活活气死太后!这样的人,视兄弟如仇敌,心狠手辣,薄情寡义,连暴君秦始皇都不如,怎么能为人君,凭什么要尊他为皇帝?你们想想吧,只要弄倒了老十四,下一个肯定就是我八贤王!他搞了那个什么军机处把我架空,我就知道他迫不及待地要对我下手了。搞了我,就是你隆科多――”
隆科多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他坐在那儿盯着这位首席王大臣,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这已经是他们三个人第三次直截了当密议这件事了。但一想到“变天”二字,还是激动得他浑身哆嗦。良久,允禵缓缓说道:
“国丧其间举事,的确是个时机。但不巧的是,年羹尧那畜生在西宁打了胜仗,这对我们很不利!”
“年羹尧打了胜仗?”
“嗯,这是刚得到的八百里加急廷寄军书――”他一边说一边把军书递给老八。
允禩觑了一眼军书,诧异地瞅着允禵问道:
“这是直呈老四御览的,你从哪里截获到的?”
“你忘了我原来经营兵部多年?”允禵淡淡一笑,“军机处管理文牍、书案的几名章京,都是从兵部调来的,里头有我的人。这军书一到,就到了我手上。”
允禩对允禵自当刮目相看了,他瞧一眼军书,轻声念了出来:“抚远大将军臣年羹尧,谨报皇上西宁大捷,歼敌十万事……”
念着念着,他横眉立目,对允禵说道:
“老天佑我,让这份军书落到十四弟你手上。这军书你一定要拿在手上,多压几天,这至关重要!”他将军书还给允禵,又强调道,“军书一旦到了老四手上,倘若公布出去,人心一稳,我们什么事都办不成了。”
“这都没有问题,”允禵接过军书塞进袖筒里,思虑着说,“但现在起事似乎仓猝了些。老九那儿也来了讯,他并没把年羹尧说通,而京师里里外外都有眼目瞧着。如今军机处完全被张廷玉把持,老四身边还有个老鼠须贼智囊方苞。明日哀诏一下,咱们还得进去守灵。就这么一晚,能来得及吗?兵权,在兵部为马齐管辖,我们调不动丰台大营和西山的兵啊!”
“张廷玉什么都虑到了,”允禩冷笑一声道,“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没想到,应下旨京师驻军不得擅调,这就是疏忽,所以事有可为。舅舅是九门提督,管它外头如何,九城紧闭,两万人马在城里足够使的了。”
隆科多紧张得汗流浃背,如坐针毯。下令禁城,是他一句话的事。但紫禁城乃城中之城,名为他管,实权却在张廷玉、马齐手里。城外丰台、西山、通州近二十万人马近在尺咫,又都是允祥的旧部统领,一封密诏传出去,便是四面楚歌。想到这里,他说道:“八爷,今晚动手实在来不及,得有几天准备时间周旋。新皇帝守灵二十七天不理朝务,二位爷都在里头一起守灵,我在里里外外还能活动。给我十天,我准能找机会换掉丰台总兵毕力塔,委一个靠得住的人。有了丰台大营作靠,那时就好动手了!”
“十天不成,六天!”
“六天少了,至少得八天。”
“不能等到头一个断七!”允禩果断地道,“你想,那时外官李卫、鄂尔泰、田文镜等人都赶到了,你封城把这些家伙堵在外面,他们要是硬闯,搅得天下大乱,那样一切就都黄了。”
隆科多还在犹豫不决,自言自语嘀咕:
“时间这么急,我还是心里没底。年某人统数十万兵马在西北,即算我们得手,他要挥师勤王,清君侧,那还不势如破竹,谁抵挡得了?再说,各省督抚要不服,又该怎么对付?”
允禵哈哈大笑道:“舅舅多虑了。九哥在年羹尧那儿不是吃干饭的,何况年某统帅的都是我的旧部,要说统兵入关勤王,连我一个大将军王都办不到,更何况一个包衣奴才年羹尧,他号召得起?”
“嗯,嗯,”允禩连连点头道,“年羹尧虽是老四的门下人,但他是个有奶就是娘的蝥贼。舅舅放心,我们一旦得手,保险第一个上折子奏诏请安的就是他。”见隆科多舒展了眉头,遂笑道,“就这样,不必多议了。老隆不宜在此久留,回去只管按计划行事。反正你见我们还方便,临时有变,我们立即收手,还是没事。”
隆科多提心吊胆地走了,直到天明辰牌时分,养心殿太监李德全来廉亲王府,传旨要他进去为太后守灵,允禩方和允禵一道进紫禁城,来到慈宁宫前的灵棚里。
慈宁宫前共搭有五个苫棚,在京的二十几个阿哥,每五人一棚。守灵的二十七天里,吃喝睡全在苫棚里,不能随意外出。偏偏把允禩和允禵分在不同的苫棚,允禩强按着心头的愤怒与失望,冲老太监说道:
“前次为圣祖守灵,大家不都在一起嘛!”
“这是方先生的主意,”李德全回说,“前次给先帝守灵在乾清宫,那里宽敞,而慈宁宫地块小,所以就分开成五个棚子。这也是万岁爷体谅各位爷一片佛心。”
说着他兀自颤巍巍走了。
允禵咬牙咒骂,恨不得剥了方苞的皮做鼓打。而允禩在与允禵分手各进各的苫棚时,小声吩咐:“见机行事,且看隆科多如何动作。咱们按时辰解手,一个时辰一聚头。”
就在允禩、允禵和隆科多阴谋策划发动“宫廷政变”新的腥风血雨时,雍正和方苞、张廷玉也正在慈宁宫西侧寿康宫东配殿计议应变之策。
雍正披麻戴孝,蹬着一双蒙了白布的皂靴。他反背着双手,在殿上兴奋地踱步,长叹着说道:“年羹尧到底不负朕一片苦心,西宁一战,罗卜藏丹增十万铁骑被活活生擒,这是先帝爷在世也没有打过的大胜仗。”他又转对棺木道,“母后啊,您若晚走几天,就可以给圣祖爷带去这个好消息了……”
“皇上,”张廷玉叹了口气道,“但毕竟杀生太多,十万俘掳全被年羹尧杀了,青海一省,十年都难以恢复原气啊!再则,这一仗年羹尧虽打得好,但与岳钟麒彻底闹翻了,有些善后事皇上不得不虑啊。”
“啊,有这种事吗?”
“岳钟麒带兵进驻松潘,与年羹尧从甘肃调来的兵统属不一,双方争功,在欢庆的宴会上剑拔弩张,差一点打了起来。”张廷玉察微知著地说道,“罗卜藏丹增因松潘军事失宜得以西窜,元凶未除,增加了后顾之忧。况且九爷在年军中深得人心,他要乘机挑唆离间,哗变起来,万岁不可不防。”
“嗯,这倒是一虑。”雍正蹙眉沉思,踱到方苞跟前问道,“方老夫子,你怎么一言不发?”
方苞正襟危坐道:“我在想两件事:其一,西边军事大捷,按说年羹尧必定用红旗报捷的,可至今没见到。要不是甘肃兰州将军的密折先到,主子至今还不会知道年将军打了大胜仗,岂不是咄咄怪事?”
“是呀,”雍正也吃惊,“年羹尧怎么回事?”
“兴许战场还要清理,年羹尧与岳钟麒有些事还要调停,来不及奏闻朝廷……”张廷玉自言自语。
“那不是年羹尧的秉性,”方苞推断说,“就是岳钟麒入青海,与年军合战,他也该有奏折,偏偏都没有。我的书童倒跟我说,北京城最近四处传谣,说什么年羹尧已经战死,西北军事失利,甚至有人散布说,十四爷已带兵了北京城,弄得人心惶惶!”
“噢?”雍正猛地一怔,“先生是说――”
“臣是说军报已到,只是未到皇上手下里。”
“那谣言呢?”
“谣言可以杀人,可以兴乱!”
“啊――”雍正呆呆瞪着方苞,一言不发。
“螳螂捕蝉,蔫知黄雀在后,”方苞冷冷地说道,“圣祖归天尚未经年,太后薨逝,国家是多事之秋。年岳之争不足虑,只要打了胜仗就行。北京乃是肘腋生乱之地,此次大丧期间,和圣祖殡天一样,事事都必须周密详虑,是一点差错也不能有的!”
“先生说怎么办?”
“万岁圣明,这只须一个‘防’字,何待臣言。”
这时,隆科多走了进来,一见方苞、张廷玉都在,便向雍正躬身说道:“皇上,慈宁宫那边都准备好了,阿哥们该到的都齐了,几时起丧,请圣上示下。”
雍正现在想的是方苞所说的一个“防”字,既然年羹尧的军报那么重大的军机还有人敢于截住不报,这“变天”之说就不是空穴来风了。到底是什么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能够在军机处截留军报的,也就张廷玉、隆科多、马齐几人。张、隆是不用怀疑的,他们与几个梦想变天的阿哥没有联系,隆科多还有密旨传诏之功,他肯定不会投靠八爷党。难道又是马齐?当年马齐就是因为举荐老八当太子而被先帝拘禁,虽说他不是头,后来放了出来,难道他仍贼心不死?想到这里,他不忙回答隆科多的问题,却对张廷玉说道:
“廷玉,你去上书房和军机处,查查有没有年羹尧、岳钟麒处的军报。如果来了,谁人拿去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顺便叫德楞泰、杨大壮两个人过来。”
张廷玉出去,没多久德楞泰、杨大壮走了进来,两人眼睛都哭得红红的。雍正这才要隆科多坐下,对他和两名侍卫说道:
“现在就吩咐起丧,朕的‘灵棚’设在这里,就是居丧有些急务还是要料理的,请方先生在这里陪着朕。德楞泰,你挑三十个侍卫守护此地。朕下手谕,宫里的侍卫一概听你的,你听方先生的,明白了?”
“我明白!”德楞泰粗喉咙大嗓子说道,“不过领侍卫内大臣还有好几位,他们要有指令,我听不听?”
“你听方先生的。”
“扎!”
德楞泰走后,隆科多愣在那儿发怔。雍正这一手太狠了,轻轻松松就把允禩、允祉和他隆科多几个领侍卫内大臣凉起来了。难道他闻出了老八、老十四跟他密谋策划“变天”的**味?这时又听雍正说:
“方先生,你起草个手谕给杨大壮,要他立即去传旨,顺天府及兵刑二部所辖衙役官兵,进驻神武门。丰台大营由毕力塔亲率,带上毡棚,驻守前门到西华门以南。西华门北调西山锐健营汉军正黄旗驻防。东华门由原步军统领衙门军马看守。”
雍正话音一落,方苞的手谕已拟妥,接过来看了一下,即从怀中取出“圆明居士”小玺铃上,递给杨大壮。杨大壮接过手谕,却又瞅一眼隆科多,迟疑地问:
“万岁,这事奴才立即去办妥。只是东华门西华门都是隆中堂管,原兵马要不要移防,隆中堂在这里,要不要他下令?”
“不用了,你去吧!”雍正回头对隆科多道,“舅舅,这几天你也要守丧,所有内外防务,都交张廷玉主持。因他是汉臣,而你是外戚。”
他怕隆科多起疑,故多说了几句。
隆科多嘴上连连称是,但心里却似油煎火燎。老八还以六天为期,要他去活动撤换丰台大营的毕力塔,谁知老四心狠手辣,先走了一步。现在一切都是竹篮提水一场空,还策划什么“变天”?能保住不露一丝儿痕迹,不被捉住就是万幸了。隆科多担心的是老十四扣下的年羹尧、岳钟琪处的军报,倘若被张廷玉查了出来,首先被捉住的就是老十四允禵了。果不其然,张廷玉在军机处很快查到登记底册,其中确有年羹尧、岳钟麒的八百里紧递军报,被当值的章京那苏让老十四允禵拿去了。张廷玉火冒冒地道:
“那苏,皇上急等着年羹尧的折子,你怎么能随便让人拿走呢?”
“回中堂话。”那苏紧张得汗流浃背地道,“军机处的奏折,原本十三爷和十四爷,都可随时翻阅的。那天十四爷看过把折子带走了,我今天一早本打算去找十四爷取回的。不巧隆中堂来,要调兵符,说大丧期间京师关防要调动一下。奴才说要回十三爷,隆中堂说不用了,在那儿打了半日擂台,给耽误了。”
“隆中堂要兵符,调动关防?”张廷玉微微吃了一惊,瞪着那苏。
“是,隆中堂是这么说的。”
“你给了兵符?”
“没有。因为十三爷嘱咐过奴才,太后治丧之期,调动一兵一卒,都要怡亲王的口谕,或者手谕……”
“不要罗嗦,”张廷玉把手一伸,“折子呢?”
那苏从怀中抽出几份一齐递上来,张廷玉一看,都是黄绫封面的八百里加紧奏折,封面上赫然写着:
抚远大将军臣年羹尧谨奏,八百里加急密勿
虽然密封完好,但精细的张廷玉一看便知,是十四爷看过又重新封上去的。看来方先生的估计没有错,这几个不安生的阿哥啊,的确别有用心。一面扣压西宁凯旋的军报,一面又在外头散布年羹尧兵败自杀的谣言,难道老八、老十四真在密谋策划“变天”?还有隆科多,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要兵符调动关防呢?难道他也……他不敢再往深处想,拿着年羹尧、岳钟麒八百里紧递,来到慈宁宫寿康宫东配殿雍正的“灵棚”,急急回命。雍正看了军报,听说在老十四手里扣了好几天,气得浑身发抖,脸色腊黄。将军报草草看了一遍,把手里端着的奶杯子狠狠朝地上一砸,大叫道:
“传旨!”
张廷玉、方苞和侍立一旁的李德全、大小太监、侍卫一齐跪了下去。张廷玉和方苞知道,雍正要对他的同母胞弟下手了。不约而同地大声进谏:
“皇上,大丧之期,不宜――”
雍正仰天一声嚎哭,不能自制地泣道:“母亲啊!既生瑜,何生亮?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自己一个亲弟弟就这样与朕誓不两立,硬要与老八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吗?”他突然怒目圆睁,冲李德全降旨道,“李德全接旨!”
“扎!”
“着封贝子允禵为恂郡王,你去太后灵棚前传旨!”
“扎!”李德全起身欲走。
“回来――”
“扎!”李德全又跪了下去。
“传旨:守丧期间,所有皇阿哥、皇孙,不得擅离灵棚,谁要不守规矩,格杀勿论!”
“万岁爷,”李德全一跪一站,已是摇摇晃晃的了。他吱吱唔唔,“这旨……就这样……”
“就这样宣!”雍正铁青着脸吼道,“谁要不守规矩,格杀勿论!”
李德全颤巍巍走了,跪在地上的张廷玉和方苞互望了一眼,谁也不好再谏。这位悲痛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的皇上,是想开开杀戒了。但不会在二十七天的守灵期间,经过“格杀勿论”的严旨镇压,哪个阿哥――不论老八还是老十四,决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砸,自讨没趣了。但丧期一过,第一个倒霉的自然是老十四。这叫先扬后抑,在太后灵前给他封郡王,正是要将他幽禁陵园的先兆。张廷玉正这么想着,雍正先把方先生搀扶起来,而后拉他起来,似已恢复平静地说道:
“张廷玉,慈宁宫内平安无事,你去给朕招呼外头不出事就行了。”
果然,孝恭仁皇后乌雅氏的治丧,平平安安过去。八爷党的“变天梦”又一次落空,徒然把老十四暴露出去被抓了把柄。
雍正元年九月丁丑朔,圣祖仁皇帝归葬景陵,孝恭仁皇后乌雅氏附葬。恂郡王允禵敕令守陵,实际上被幽禁在父母的陵前。雍正御制《圣谕广训》颁行天下。又向群臣颁发御制《朋党论》,其矛头所指已是众所皆知了。
其实在颁发御制《朋党论》之前,雍正就已把廉亲王允禩揪了出来。他的大内密探,已探明老十四扣压年羹尧军报的同时,是允禩的门人在外散布“年羹尧兵败自杀”的谣言,制造混乱,图谋“变天”。他召集王大臣训饬允禩,令其改弦易辙,并责令王大臣察其善恶,据实奏闻,揭发廉亲王允禩的问题。同时宣布八爷党的重要成员敦郡王允礻我有罪,削爵拘禁。接着,贝子苏努,也因坐廉亲王党而削爵拘禁,他的儿子那苏――那个把年羹尧军报给老十四的军机章京,也被革职查办。十二月,废太子允礽薨逝,追封理亲王,谥曰密。到雍正三年,因八爷党被革职查办或削爵幽禁的有允禩、允礻我、允禵以及弘晟、裕亲王保泰、鄂伦岱等人。其中允禵由郡王,再次降为贝子。
后来向廷臣宣布老八允禩、老九允禟的罪状,易亲王为民王,褫夺黄带、黄马褂,削其属籍。革其二妇人之福晋,逐回母家。复革民王,拘禁宗人府,敕令允禩改名为“阿其那”(即猪),允禟改名为“塞思黑”(即狗),将允禟囚禁于保定。
允禟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手足都用铁索锁着,经常抽筋,怎么求告也不能放下来消停片刻。由于囚室房小墙高,太阳酷烈,几次中曙晕了过去,用冷水喷洒又苏醒过来。是年八月,允禟终于猝死于保定。允禩的处境也差不多,九月,囚死于寓所。
将两个亲兄弟改名为“猪”、“狗”,遭到如此悲惨的非人待遇。不到半年,全都囚禁折磨而死,雍正的暴虐残忍由此可见一斑。
雍正残害骨肉的同时,对曹雪芹家,进行了两次大抄家。第一次在雍正元年,那次抄江宁织造廨署曹家,主要还是为了为西北用兵敛集银钱。先帝康熙的老友曹寅已死十二年了。曹寅在世时,为接待康熙爷多次南巡驻跸其家的“大观园”,大兴土木,奢华铺张,借了国库七十多万两官银。曹寅去世,康熙爷驾崩,一直拖着没还。曹寅当年是协助康熙除鳌拜,与魏东亭等十几个侍卫跟鳌拜在宫中浴血拼杀的功臣之一,所亏库银又是花在康熙爷身上。按说,雍正国库最捉襟见肘,也不在乎从江宁曹家抄来的这份家产。
其中另有不便明说的原因是:曹雪芹的父亲曹頫,叔父曹顒,都跟八爷党中的重要人物允禩、允禟、允礻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所以先帝去世尸骨未寒,雍正就命李卫和赫德去江宁,第一次查抄了曹頫、曹顒兄弟的家。这次抄家还稍留情面,只是抄走赫赫扬扬百年簪缨望族曹府的浮财,尚未伤筋动骨。
那次抄江宁织造廨署曹家,赫德竟私吞从曹家抄走的浮财黄金四百两。此事被李卫上了密折,雍正大怒,遂又命钦差去金陵抄赫德的家。才几个月,如今又轮到自己被抄!从赫德贪污赃款,可见当时官场的贪污腐败,简直已经到了明抢暗夺趁火打劫的地步。宦海风涛如此险恶,怎不令人触目惊心。随着允禩、允禟等王爷亲贵死的死,囚的囚,曹家在京城最后的靠山毁了,第二次抄家,便连根拔除了世袭江宁织造已达三代的曹家根基。官职革了,旗籍除了,连祖父曹寅在京城一处房产都被没收,刚达弱冠的曹雪芹,在京城成了无家可归的破落公子。曹雪芹的父亲、叔父,在第二次抄家以后,均被关进顺天府大牢。甚至连曹雪芹本人,也在大牢里呆过一段日子才被释放出来。
曹雪芹自幼聪明好学,康熙带他来京给皇孙伴读,后入国子监,仍与皇室宗族子弟一起读书。师傅都是当世学富五车的翰林学士,十余年寒窗苦读,雪芹自然已是学识通达,博闻强记,吟诗作赋,琴棋书画无不精湛。如若不是曹家突遭变故,也许他会走一般学子中佼佼者之路,考秀才、中举人,再中进士,殿试夺魁,打马游街,赴琼林宴,获得一官半职。现在一切都化为了泡影。幼年时层楼迭阁,花团锦簇烟柳如霞的织造廨署;美女如云,丫环罗列脂粉飘香的“大观园”;少年时随皇阿哥们伴读,进出紫禁城,御花园,看不尽的皇家气派,赏不尽的皇室奢华,听不完的皇室鸡鸣狗盗、争权逐利的故事……这一切,瞬息之间在曹雪芹心灵上都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已看透人世的大喜大悲,大荣大辱,他对龌龊的现实不再存丝毫幻想。短短一百年,曹家从恩荣的顶点坠入罪臣的深渊,就像皇帝的亲兄弟,昨日还是锦衣玉食的王爷,转眼就成了猪狗不如的囚徒。曹雪芹对残害骨肉和勋臣的今上恨之入骨,他断绝了科场入仕,进入官场的念头。好似参透了禅机的僧人,第二次抄家以后,他抛弃了京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公子少爷生活,带一名丫头悄悄来到西山黄叶村,买了一横五间有个小院的平房,过起了逍遥无奈的隐居生活。有时,曹雪芹也偶尔进城去会会少年时结交的几位挚友,在一起吟诗作赋,弈棋喝酒。但是一当回到黄叶村,在孤独和寂寞中,他的内心就如地壳内滚滚澎湃的岩浆,只想像火山、地震找一个口子渲泄暴发!一种强烈的欲望咬噬着他,鞭笞着他,他像狂躁病人一样拿起笔,要把他胸中郁闷的块垒――短短二十多年自己亲身经历、耳闻目睹的曹家由盛到衰,大清朝由康熙盛世,到雍正的倒行逆施带来的衰微,用文字再现出来;把他在皇宫里见得太多太多的美丽而又薄命的女孩的悲惨命运写出来……
在西山脚下黄叶村的矮屋里,那个秋风横扫着落叶的夜晚,曹雪芹就着昏黄的油灯,在一迭铺开的稿纸上,写下了《石头记》三字。
《石头记》正是预示康熙盛世的结束,康熙与他众多的皇子为“太子”、“储君”,谁继承大清江山的血淋淋争夺,真正划上了一个句号。
第38章
固国本悍皇残骨肉
受株连抄捕雪芹家
雍正元年,罗卜藏丹增号称十万铁骑,大破青海郡王额尔德尼,西北边陲形势再度危急。朝廷加封年羹尧太保、三等公,授抚远将军,与四川的提督、奋威将军岳钟麒一道在西北用兵,一时间飞羽传檄,军书如雪。这是在先帝康熙爷手上都没解决的一场恶仗,当年五万将士死于雪海高原,无一生还。这一仗能否打羸,关系到雍正帝位能否坐稳,大清江山能否巩固,也关系到八爷党在皇位争斗中是否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天,雍正和怡亲王、上书房大臣允祥,来到慈宁宫探视过太后、雍正的生母乌雅氏的病情,允祥禀报过西北用兵和筹粮情况,走出慈宁宫,雍正边走边说道:
“青海用兵,这是朕登极以来办的第一件大事,当年圣祖爷都没有办下来,朕蔫敢轻忽?这事在京里得有专人筹划。军事旁午,兵贵神速,上书房到底只是书房,是处置文牍的,再设一个处置军务的,就叫军机处吧!你和张廷玉、隆科多,挂个军机大臣衔,有权咨会六部九卿,督办军务,你看怎么样?”
允祥乍听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怎么突然冒出个军机处呢?但细细一想,其实雍正不过借这个由头,一头抓了军事指挥权,一头新造了一个不叫上书房的小上书房,轻而易举把老三允祉、老八允禩排挤出了权力中心,一举两得又不露一丝儿痕迹。
“圣上考虑周详!”允祥对这位“四哥”皇上佩服得五体投地。亏他一个包裹着刀尖儿似剌向对手的主意,一眨眼的工夫,就玲珑剔透地想出来了。
“年羹尧和岳钟麒都是猛将、虎将,”雍正皱眉锁目思索了一下,说,“一山难藏二虎,一个笼子里关两只猫也会相互撕咬,军机处要做好他们的协调事务,不要弄个窝里斗,妨碍了军务大事。”
“是,皇上考虑深密。”
“你们就赶快把军机处设立起来吧!”
“扎!”
此后几乎取代了上书房、上书房大臣的雍正朝权力机柩军机处、军机大臣就这样诞生了。能够与雍正争霸的三阿哥允祉、八阿哥允禩,空有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大臣的头衔,实际上除了看看奏折,帮助处理一些上书房的文牍,什么权力也没有了。
为分化瓦解八爷党,雍正接着又使出三个杀手锏:一是将允禟和宫中选拔的十名御前侍卫,送去青海年羹尧军前效力;十名侍卫皆赏穿黄马褂,按朝廷规定,凡赏穿黄马褂者,不论官员品级大小,皆有监察参奏之权。这些“黄马褂”既有监督允禟之责,又有密奏年大将军之权,又一个一箭双雕。二是将十阿哥允礻我遣往张家口。三是将十四阿哥允禵遣去孝陵守灵。
雍正的最后一招,是当着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两兄弟的生母、太后乌雅氏使出来的。自从隆科多篡改了传位遗诏,雍正即位,老十四奔丧回来大闹灵堂,雍正对这个同母弟弟便处处设防。后来允禵投向允禩,成为八爷党的中坚,他更是对允禵恨得咬牙。
不料这最后一道杀手下锏,没把允禵降服,却把气息奄奄的太后气得一口痰憋住,一命呜呼了!乌雅氏死不瞑目的是,她生养的两个皇子,一个曾做大将军王,深得先帝喜爱,一个刻薄寡情,却做了当今皇上。如今这同胞骨肉却是水火不容,如同仇敌,她怎能瞑目呢?
“皇,皇……皇上……”乌雅氏太后临咽气时,用乞求的目光,瞅着她的大儿子胤祯,断断续续话不成句地说,“你,你……看在先帝爷和母亲……身上,你,你……你要善待……老,老十……四……”
“母亲放心,”雍正扑到太后的耳根旁,对这位一直偏心于老十四的母亲低声说,“只要允禵不拆朕的台,朕自然要给他一条活路……允禵如果……”
乌雅氏脸色惨白,痉挛了一下,嘴一张,咕噜一声:
“报应……报……”
话未说完就咽气了。
这是个紧张不安的初夏之夜。太后薨逝的哀诏尚未诏示天下,京师各衙门早就得到了小道消息。茶楼酒肆不见了官员的影子,顺天府衙干脆连衙前宫灯也撤了。京油子最是刁奸贼滑,从中便看出不少蹊跷。一些难已证实的传言在街谈巷议中四处传扬:
“知道吗?听说年大将军兵败,大将军自杀了!”
“啊?这是真的?”
“八旗兵死了八万多,比康熙朝还多死了三万!”
“你怎么知道?”有人认起真来。
“我侄子就在兵部当差,管接八百里加急廷寄军书,”那人龇牙咧嘴,说得有鼻子有眼,“嗨呀,军书上说得一点没错!青海湖都成血湖了,岂止是血流成河啊!今晚兵部人一个也不准回家,正在调集丰台大营、西大营各路兵马勤王、护卫京师!”
“十四爷仗打得好好的,怎么就换了年羹尧一个大草包?”有人扼腕悲叹,“年糕年糕,本来就软得一团糟,哪里经得住打?”
“要是康熙老佛爷在,就不会弄得这样了!”
“哎呀,这是天意,天意!”
“报应,报应……”
“谁叫他争做这个鸟皇帝?”
“嘘――”那人抹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正当人们摇头叹息是“天意”,“报应”,感慨不已之时,旁边一个穿小羊皮褂套着绛红江绸袍的中年人,用折扇打着手心儿哂道,“什么天意不天意?十四爷带着丰台大营都打进北京城来了。反了没有?告诉你们吧,太后老佛爷薨了,她老人家亲生的两个儿子闹翻了。”
“你懂个屁!”另一个京油子最是刁滑,说得唾沫四贱好不热闹,“就为年羹尧打了败仗,十四爷和皇上在太后老佛爷面前翻脸,大吵大闹,这才把气息奄奄的老佛爷气得一口痰憋住,老佛爷才归了天的。”
“哟,你瞧见了?”
“十四爷刚赶往八爷府,我亲眼所见,”京油子振振有词地说道,“好戏,还在后头呢!你们瞧这北京城里,还有一点平静征候吗?”
“真要见血光灾了!”
一个老者长叹一声说:
“是呀,有人夜观星宿,天要变了。”
此时此刻,在朝阳门外运河码头边那幢京城仅次于怡亲王府的大府宅里,允禩正同深夜来访的允禵和隆科多在密室里商谈。
允禩喝了一口陈年茅台,脸色飞红地道:
“上次时机白白蹉跎掉了,我们谁也不要怨谁。现在是火烧眉捷,逼我们想法儿变天了。”他神色仍象平常一样安祥,口气却一反平时那种温馨可人的风度,变得咄咄逼人如痴如狂,“老九打发到年羹尧那儿去了,老十去了张家口,他又要打发老十四去守陵,竟活活气死太后!这样的人,视兄弟如仇敌,心狠手辣,薄情寡义,连暴君秦始皇都不如,怎么能为人君,凭什么要尊他为皇帝?你们想想吧,只要弄倒了老十四,下一个肯定就是我八贤王!他搞了那个什么军机处把我架空,我就知道他迫不及待地要对我下手了。搞了我,就是你隆科多――”
隆科多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他坐在那儿盯着这位首席王大臣,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这已经是他们三个人第三次直截了当密议这件事了。但一想到“变天”二字,还是激动得他浑身哆嗦。
良久,允禵缓缓说道:
“国丧其间举事,的确是个时机。但不巧的是,年羹尧那畜生在西宁打了胜仗,这对我们很不利!”
“年羹尧打了胜仗?”
“嗯,这是刚得到的八百里加急廷寄军书――”他一边说一边把军书递给老八。
允禩觑了一眼军书,诧异地瞅着允禵问道:
“这是直呈老四御览的,你从哪里截获到的?”
“你忘了我原来经营兵部多年?”允禵淡淡一笑,“军机处管理文牍、书案的几名章京,都是从兵部调来的,里头有我的人。这军书一到,就到了我手上。”
允禩对允禵自当刮目相看了,他瞧一眼军书,轻声念了出来:“抚远大将军臣年羹尧,谨报皇上西宁大捷,歼敌十万事……”
念着念着,他横眉立目,对允禵说道:
“老天佑我,让这份军书落到十四弟你手上。这军书你一定要拿在手上,多压几天,这至关重要!”他将军书还给允禵,又强调道,“军书一旦到了老四手上,倘若公布出去,人心一稳,我们什么事都办不成了。”
“这都没有问题,”允禵接过军书塞进袖筒里,思虑着说,“但现在起事似乎仓猝了些。老九那儿也来了讯,他并没把年羹尧说通,而京师里里外外都有眼目瞧着。如今军机处完全被张廷玉把持,老四身边还有个老鼠须贼智囊方苞。明日哀诏一下,咱们还得进去守灵。就这么一晚,能来得及吗?兵权,在兵部为马齐管辖,我们调不动丰台大营和西山的兵啊!”
“张廷玉什么都虑到了,”允禩冷笑一声道,“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没想到,应下旨京师驻军不得擅调,这就是疏忽,所以事有可为。舅舅是九门提督,管它外头如何,九城紧闭,两万人马在城里足够使的了。”
隆科多紧张得汗流浃背,如坐针毯。下令禁城,是他一句话的事。但紫禁城乃城中之城,名为他管,实权却在张廷玉、马齐手里。城外丰台、西山、通州近二十万人马近在尺咫,又都是允祥的旧部统领,一封密诏传出去,便是四面楚歌。想到这里,他说道:
“八爷,今晚动手实在来不及,得有几天准备时间周旋。新皇帝守灵二十七天不理朝务,二位爷都在里头一起守灵,我在里里外外还能活动。给我十天,我准能找机会换掉丰台总兵毕力塔,委一个靠得住的人。有了丰台大营作靠,那时就好动手了!”
“十天不成,六天!”
“六天少了,至少得八天。”
“不能等到头一个断七!”允禩果断地道,“你想,那时外官李卫、鄂尔泰、田文镜等人都赶到了,你封城把这些家伙堵在外面,他们要是硬闯,搅得天下大乱,那样一切就都黄了。”
隆科多还在犹豫不决,自言自语嘀咕:
“时间这么急,我还是心里没底。年某人统数十万兵马在西北,即算我们得手,他要挥师勤王,清君侧,那还不势如破竹,谁抵挡得了?再说,各省督抚要不服,又该怎么对付?”
允禵哈哈大笑道:
“舅舅多虑了。九哥在年羹尧那儿不是吃干饭的,何况年某统帅的都是我的旧部,要说统兵入关勤王,连我一个大将军王都办不到,更何况一个包衣奴才年羹尧,他号召得起?”
“嗯,嗯,”允禩连连点头道,“年羹尧虽是老四的门下人,但他是个有奶就是娘的蝥贼。舅舅放心,我们一旦得手,保险第一个上折子奏诏请安的就是他。”见隆科多舒展了眉头,遂笑道,“就这样,不必多议了。老隆不宜在此久留,回去只管按计划行事。反正你见我们还方便,临时有变,我们立即收手,还是没事。”
隆科多提心吊胆地走了,直到天明辰牌时分,养心殿太监李德全来廉亲王府,传旨要他进去为太后守灵,允禩方和允禵一道进紫禁城,来到慈宁宫前的灵棚里。
慈宁宫前共搭有五个苫棚,在京的二十几个阿哥,每五人一棚。守灵的二十七天里,吃喝睡全在苫棚里,不能随意外出。偏偏把允禩和允禵分在不同的苫棚,允禩强按着心头的愤怒与失望,冲老太监说道:
“前次为圣祖守灵,大家不都在一起嘛!”
“这是方先生的主意,”李德全回说,“前次给先帝守灵在乾清宫,那里宽敞,而慈宁宫地块小,所以就分开成五个棚子。这也是万岁爷体谅各位爷一片佛心。”说着他兀自颤巍巍走了。
允禵咬牙咒骂,恨不得剥了方苞的皮做鼓打。而允禩在与允禵分手各进各的苫棚时,小声吩咐:
“见机行事,且看隆科多如何动作。咱们按时辰解手,一个时辰一聚头。”
就在允禩、允禵和隆科多阴谋策划发动“宫廷政变”新的腥风血雨时,雍正和方苞、张廷玉也正在慈宁宫西侧寿康宫东配殿计议应变之策。
雍正披麻戴孝,蹬着一双蒙了白布的皂靴。他反背着双手,在殿上兴奋地踱步,长叹着说道:
“年羹尧到底不负朕一片苦心,西宁一战,罗卜藏丹增十万铁骑被活活生擒,这是先帝爷在世也没有打过的大胜仗。母后啊,您若晚走几天,就可以给圣祖爷带去这个好消息了……”
“皇上,”张廷玉叹了口气道,“但毕竟杀生太多,十万俘掳全被年羹尧杀了,青海一省,十年都难以恢复原气啊!再则,这一仗年羹尧虽打得好,但与岳钟麒彻底闹翻了,有些善后事皇上不得不虑啊。”
“啊,有这种事吗?”
“岳钟麒带兵进驻松潘,与年羹尧从甘肃调来的兵统属不一,双方争功,在欢庆的宴会上剑拔弩张,差一点打了起来。”张廷玉察微知著地说道,“罗卜藏丹增因松潘军事失宜得以西窜,元凶未除,增加了后顾之忧。况且九爷在年军中深得人心,他要乘机挑唆离间,哗变起来,万岁不可不防。”
“嗯,这倒是一虑。”雍正蹙眉沉思,踱到方苞跟前问道,“方老夫子,你怎么一言不发?”
方苞正襟危坐道:
“我在想两件事:其一,西边军事大捷,按说年羹尧必定用红旗报捷的,可至今没见到。要不是甘肃兰州将军的密折先到,主子至今还不会知道年将军打了大胜仗,岂不是咄咄怪事?”
“是呀,”雍正也吃惊,“年羹尧怎么回事?”
“兴许战场还要清理,年羹尧与岳钟麒有些事还要调停,来不及奏闻朝廷……”张廷玉自言自语。
“那不是年羹尧的秉性,”方苞推断说,“就是岳钟麒入青海,与年军合战,他也该有奏折,偏偏都没有。我的书童倒跟我说,北京城最近四处传谣,说什么年羹尧已经战死,西北军事失利,甚至有人散布说,十四爷已带兵了北京城,弄得人心惶惶!”
“噢?”雍正猛地一怔,“先生是说――”
“臣是说军报已到,只是未到皇上手下里。”
“那谣言呢?”
“谣言可以杀人,可以兴乱!”
“啊――”雍正呆呆瞪着方苞,一言不发。
“螳螂捕蝉,蔫知黄雀在后,”方苞冷冷地说道,“圣祖归天尚未经年,太后薨逝,国家是多事之秋。年岳之争不足虑,只要打了胜仗就行。北京乃是肘腋生乱之地,此次大丧期间,和圣祖殡天一样,事事都必须周密详虑,是一点差错也不能有的!”
“先生说怎么办?”
“万岁圣明,这只须一个‘防’字,何待臣言。”
这时,隆科多走了进来,一见方苞、张廷玉都在,便向雍正躬身说道:
“皇上,慈宁宫那边都准备好了,阿哥们该到的都齐了,几时起丧,请圣上示下。”
雍正现在想的是方苞所说的一个“防”字,既然年羹尧的军报那么重大的军机还有人敢于截住不报,这“变天”之说就不是空穴来风了。到底是什么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能够在军机处截留军报的,也就张廷玉、隆科多、马齐几人。张、隆是不用怀疑的,他们与几个梦想变天的阿哥没有联系,隆科多还有密旨传诏之功,他肯定不会投靠八爷党。难道又是马齐?当年马齐就是因为举荐老八当太子而被先帝拘禁,虽说他不是头,后来放了出来,难道他仍贼心不死?想到这里,他不忙回答隆科多的问题,却对张廷玉说道:
“廷玉,你去上书房和军机处,查查有没有年羹尧、岳钟麒处的军报。如果来了,谁人拿去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顺便叫德楞泰、杨大壮两个人过来。”
张廷玉出去,没多久德楞泰、杨大壮走了进来,两人眼睛都哭得红红的。雍正这才要隆科多坐下,对他和两名侍卫说道:
“现在就吩咐起丧,朕的‘灵棚’设在这里,就是居丧有些急务还是要料理的,请方先生在这里陪着朕。德楞泰,你挑三十个侍卫守护此地。朕下手谕,宫里的侍卫一概听你的,你听方先生的,明白了?”
“我明白!”德楞泰粗喉咙大嗓子说道,“不过领侍卫内大臣还有好几位,他们要有指令,我听不听?”
“你听方先生的。”
“扎!”
德楞泰走后,隆科多愣在那儿发怔。雍正这一手太狠了,轻轻松松就把允禩、允祉和他隆科多几个领侍卫内大臣凉起来了。难道他闻出了老八、老十四跟他密谋策划“变天”的**味?这时又听雍正说:
“方先生,你起草个手谕给杨大壮,要他立即去传旨,顺天府及兵刑二部所辖衙役官兵,进驻神武门。丰台大营由毕力塔亲率,带上毡棚,驻守前门到西华门以南。西华门北调西山锐健营汉军正黄旗驻防。东华门由原步军统领衙门军马看守。”
雍正话音一落,方苞的手谕已拟妥,接过来看了一下,即从怀中取出“圆明居士”小玺铃上,递给杨大壮。杨大壮接过手谕,却又瞅一眼隆科多,迟疑地问:
“万岁,这事奴才立即去办妥。只是东华门西华门都是隆中堂管,原兵马要不要移防,隆中堂在这里,要不要他下令?”
“不用了,你去吧!”雍正回头对隆科多道,“舅舅,这几天你也要守丧,所有内外防务,都交张廷玉主持。因他是汉臣,而你是外戚。”
他怕隆科多起疑,故多说了几句。
隆科多嘴上连连称是,但心里却似油煎火燎。老八还以六天为期,要他去活动撤换丰台大营的毕力塔,谁知老四心狠手辣,先走了一步。现在一切都是竹篮提水一场空,还策划什么“变天”?能保住不露一丝儿痕迹,不被捉住就是万幸了。隆科多担心的是老十四扣下的年羹尧、岳钟琪处的军报,倘若被张廷玉查了出来,首先被捉住的就是老十四允禵了。
果不其然,张廷玉在军机处很快查到登记底册,其中确有年羹尧、岳钟麒的八百里紧递军报,被当值的章京那苏让老十四允禵拿去了。张廷玉火冒冒地道:
“那苏,皇上急等着年羹尧的折子,你怎么能随便让人拿走呢?”
“回中堂话。”那苏紧张得汗流浃背地道,“军机处的奏折,原本十三爷和十四爷,都可随时翻阅的。那天十四爷看过把折子带走了,我今天一早本打算去找十四爷取回的。不巧隆中堂来,要调兵符,说大丧期间京师关防要调动一下。奴才说要回十三爷,隆中堂说不用了,在那儿打了半日擂台,给耽误了。”
“隆中堂要兵符,调动关防?”张廷玉微微吃了一惊,瞪着那苏。
“是,隆中堂是这么说的。”
“你给了兵符?”
“没有。因为十三爷嘱咐过奴才,太后治丧之期,调动一兵一卒,都要怡亲王的口谕,或者手谕……”
“不要罗嗦,”张廷玉把手一伸,“折子呢?”
那苏从怀中抽出几份一齐递上来,张廷玉一看,都是黄绫封面的八百里加紧奏折,封面上赫然写着:
抚远大将军臣年羹尧谨奏,八百里加急密勿
虽然密封完好,但精细的张廷玉一看便知,是十四爷看过又重新封上去的。看来方先生的估计没有错,这几个不安生的阿哥啊,的确别有用心。一面扣压西宁凯旋的军报,一面又在外头散布年羹尧兵败自杀的谣言,难道老八、老十四真在密谋策划“变天”?还有隆科多,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要兵符调动关防呢?难道他也……他不敢再往深处想,拿着年羹尧、岳钟麒八百里紧递,来到慈宁宫寿康宫东配殿雍正的“灵棚”,急急回命。
雍正看了军报,听说在老十四手里扣了好几天,气得浑身发抖,脸色腊黄。将军报草草看了一遍,把手里端着的奶杯子狠狠朝地上一砸,大叫道:
“传旨!”
张廷玉、方苞和侍立一旁的李德全、大小太监、侍卫一齐跪了下去。张廷玉和方苞知道,雍正要对他的同母胞弟下手了。不约而同地大声进谏:
“皇上,大丧之期,不宜――”
雍正仰天一声嚎哭,不能自制地泣道:
“母亲啊!既生瑜,何生亮?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自己一个亲弟弟就这样与朕誓不两立,硬要与老八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吗?”他突然怒目圆睁,冲李德全降旨道,“李德全接旨!”
“扎!”
“着封贝子允禵为恂郡王,你去太后灵棚前传旨!”
“扎!”李德全起身欲走。
“回来――”
“扎!”李德全又跪了下去。
“传旨:守丧期间,所有皇阿哥、皇孙,不得擅离灵棚,谁要不守规矩,格杀勿论!”
“万岁爷,”李德全一跪一站,已是摇摇晃晃的了。他吱吱唔唔,“这旨……就这样……”
“就这样宣!”雍正铁青着脸吼道,“谁要不守规矩,格杀勿论!”
李德全颤巍巍走了,跪在地上的张廷玉和方苞互望了一眼,谁也不好再谏。这位悲痛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的皇上,是想开开杀戒了。但不会在二十七天的守灵期间,经过“格杀勿论”的严旨镇压,哪个阿哥――不论老八还是老十四,决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砸,自讨没趣了。但丧期一过,第一个倒霉的自然是老十四。这叫先扬后抑,在太后灵前给他封郡王,正是要将他幽禁陵园的先兆。张廷玉正这么想着,雍正先把方先生搀扶起来,而后拉他起来,似已恢复平静地说道:
“张廷玉,慈宁宫内平安无事,你去给朕招呼外头不出事就行了。”
果然,孝恭仁皇后乌雅氏的治丧,平平安安过去。八爷党的“变天梦”又一次落空,徒然把老十四暴露出去被抓了把柄。
雍正元年九月丁丑朔,圣祖仁皇帝归葬景陵,孝恭仁皇后乌雅氏附葬。恂郡王允禵敕令守陵,实际上被幽禁在父母的陵前。
十二月,雍正册嫡妃那拉氏为皇后,封年氏为贵妃,钮祜禄氏为熹妃,耿氏为裕妃。安排好内宫后妃位置,雍正便磨刀嚯嚯要向他的骨肉兄弟开刀了。
先造舆论:二年二月,雍正御制《圣谕广训》颁行天下。是年秋七月,又向群臣颁发御制《朋党论》,其矛头所指已是众所皆知了。
其实在颁发御制《朋党论》之前的是年夏四月,雍正就已把廉亲王允禩揪了出来。他的大内密探,已探明老十四扣压年羹尧军报的同时,是允禩的门人在外散布“年羹尧兵败自杀”的谣言,制造混乱,图谋“变天”。他召集王大臣训饬允禩,令其改弦易辙,并责令王大臣察其善恶,据实奏闻,揭发廉亲王允禩的问题。
同时宣布八爷党的重要成员敦郡王允礻我有罪,削爵拘禁。接着,贝子苏努,也因坐廉亲王党而削爵拘禁,他的儿子那苏――那个把年羹尧军报给老十四的军机章京,也被革职查办。十二月,废太子允礽薨逝,追封理亲王,谥曰密。到雍正三年,因八爷党被革职查办或削爵幽禁的有允禩、允礻我、允禵以及弘晟、裕亲王保泰、鄂伦岱等人。其中允禵由郡王,再次降为贝子。
雍正四年正月,向廷臣宣布老八允禩、老九允禟的罪状,易亲王为民王,褫夺黄带、黄马褂,削其属籍。革其二妇人之福晋,逐回母家。复革民王,拘禁宗人府,敕令允禩改名为“阿其那”(即猪),允禟改名为“塞思黑”(即狗),将允禟囚禁于保定。
允禟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手足都用铁索锁着,经常抽筋,怎么求告也不能放下来消停片刻。由于囚室房小墙高,太阳酷烈,几次中曙晕了过去,用冷水喷洒又苏醒过来。是年八月,允禟终于猝死于保定。允禩的处境也差不多,九月,囚死于寓所。
将两个亲兄弟改名为“猪”、“狗”,遭到如此悲惨的非人待遇。不到半年,全都囚禁折磨而死,雍正的暴虐残忍由此可见一斑。
雍正残害骨肉的同时,对曹雪芹家,进行了两次大抄家。第一次在雍正元年,那次抄江宁织造廨署曹家,主要还是为了为西北用兵敛集银钱。先帝康熙的老友曹寅已死十二年了。曹寅在世时,为接待康熙爷多次南巡驻跸其家的“大观园”,大兴土木,奢华铺张,借了国库七十多万两官银。曹寅去世,康熙爷驾崩,一直拖着没还。曹寅当年是协助康熙除鳌拜,与魏东亭等十几个侍卫跟鳌拜在宫中浴血拼杀的功臣之一,所亏库银又是花在康熙爷身上。按说,雍正国库最捉襟见肘,也不在乎从江宁曹家抄来的这份家产。
其中另有不便明说的原因是:曹雪芹的父亲曹頫,叔父曹顒,都跟八爷党中的重要人物允禩、允禟、允礻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所以先帝去世尸骨未寒,雍正就命李卫和赫德去江宁,第一次查抄了曹頫、曹顒兄弟的家。这次抄家还稍留情面,只是抄走赫赫扬扬百年簪缨望族曹府的浮财,尚未伤筋动骨。
那次抄江宁织造廨署曹家,赫德竟私吞从曹家抄走的浮财黄金四百两。此事被李卫上了密折,雍正大怒,遂又命钦差去金陵抄赫德的家。才几个月,如今又轮到自己被抄!从赫德贪污赃款,可见当时官场的贪污腐败,简直已经到了明抢暗夺趁火打劫的地步。宦海风涛如此险恶,怎不令人触目惊心。
随着允禩、允禟等王爷亲贵死的死,囚的囚,曹家在京城最后的靠山毁了,第二次抄家,便连根拔除了世袭江宁织造已达三代的曹家根基。官职革了,旗籍除了,连祖父曹寅在京城一处房产都被没收,刚达弱冠的曹雪芹,在京城成了无家可归的破落公子。
曹雪芹的父亲、叔父,在第二次抄家以后,均被关进顺天府大牢。甚至连曹雪芹本人,也在大牢里呆过一段日子才被释放出来。
曹雪芹自幼聪明好学,康熙带他来京给皇孙伴读,后入国子监,仍与皇室宗族子弟一起读书。师傅都是当世学富五车的翰林学士,十余年寒窗苦读,雪芹自然已是学识通达,博闻强记,吟诗作赋,琴棋书画无不精湛。如若不是曹家突遭变故,也许他会走一般学子中佼佼者之路,考秀才、中举人,再中进士,殿试夺魁,打马游街,赴琼林宴,获得一官半职。
现在一切都化为了泡影。幼年时层楼迭阁,花团锦簇烟柳如霞的织造廨署;美女如云,丫环罗列脂粉飘香的“大观园”;少年时随皇阿哥们伴读,进出紫禁城,御花园,看不尽的皇家气派,赏不尽的皇室奢华,听不完的皇室鸡鸣狗盗、争权逐利的故事……这一切,瞬息之间在曹雪芹心灵上都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已看透人世的大喜大悲,大荣大辱,他对龌龊的现实不再存丝毫幻想。短短一百年,曹家从恩荣的顶点坠入罪臣的深渊,就像皇帝的亲兄弟,昨日还是锦衣玉食的王爷,转眼就成了猪狗不如的囚徒。
曹雪芹对残害骨肉和勋臣的今上恨之入骨,他断绝了科场入仕,进入官场的念头。好似参透了禅机的僧人,第二次抄家以后,他抛弃了京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公子少爷生活,带一名丫头悄悄来到西山黄叶村,买了一横五间有个小院的平房,过起了逍遥无奈的隐居生活。
有时,曹雪芹也偶尔进城去会会少年时结交的几位挚友,在一起吟诗作赋,弈棋喝酒。
但是一当回到黄叶村,在孤独和寂寞中,他的内心就如地壳内滚滚澎湃的岩浆,只想像火山、地震找一个口子渲泄暴发!一种强烈的欲望咬噬着他,鞭笞着他,他像狂躁病人一样拿起笔,要把他胸中郁闷的块垒――短短二十多年自己亲身经历、耳闻目睹的曹家由盛到衰,大清朝由康熙盛世,到雍正的倒行逆施带来的衰微,用文字再现出来;把他在皇宫里见得太多太多的美丽而又薄命的女孩的悲惨命运写出来……
在西山脚下黄叶村的矮屋里,那个秋风横扫着落叶的夜晚,曹雪芹就着昏黄的油灯,在一迭铺开的稿纸上,写下了《石头记》三字。
第39章
诛功臣再杀托孤舅
持中庸老相保平安
雍正在夺位斗争中,最倚重两个人:一个是在西北统帅几十万兵马的大将军年羹尧,一个是在宫中受康熙遗命将向众皇子宣读传位遗诏的隆科多。年羹尧把老十四经营了多年的西北几十万兵马,尽入毂中,为我所用,所以允禵奔丧,在先帝灵前除了发点脾气,耍点无奈,别无办法。因为兵权易手到了年羹尧手里。
至于隆科多,更是至关紧要的人物,没有他把“传位十四阿哥”篡改为“传位于四阿哥”,那么康熙以后的历史将要重写。
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这是被无数历史事实证明了的真理。雍正收拾了他几个最恨的兄弟,黑下心来又要诛杀保他坐稳了江山的功臣年羹尧,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了。
几乎就不要找任何道理。
先帝爷康熙计杀保他登基的顾命大臣鳌拜,还因为鳌拜权倾朝野,怕他篡位夺权。当三藩作乱,吴三桂数十万叛军占据半壁江山、西有***拥兵十万,北有察哈尔叛军逼近京畿,大清朝面临生死存亡之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汉臣周培公为统帅,与图海一举击溃察哈尔叛军,收拾平凉***兵马,最后剿灭长江以南的吴三桂叛军。周培公可谓为康熙再造天下,功劳盖世。
可是三藩平定以后,康熙却把他贬到盛京当了一名小小的提督,让满族王爷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这个功劳赫赫的周培公,不几年郁郁病死。
康熙没有别的理由,就怕他成为第二个“吴三桂”。
雍正要杀年羹尧,也无非因年羹尧平定青海,功劳显赫,统兵三十多万,雄踞西北,已成尾大难甩之势。他怕年羹尧再成为雍正朝的“鳌拜”、“吴三桂”,这是他要搬掉年羹尧的真正用意。
正史的记载是雍正三年三月,年羹尧表贺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将“朝乾夕惕”,错写成了“夕惕朝乾”,于是雍正借题发挥下诏切责曰:
年羹尧,红古庙途次奏悉,览奏不胜骇然:你
是吃醉了酒,还是因杀人太多神夺了你的魂?
朕倒一片佛心,将田折发给你看,不过欲启你
天良,从此敛去锋芒,精白乃公忠事主而已。
尔乃大放厥词,以断不可对父兄言之对朕,丧
心病狂至于此极!这些话你只索寻田文镜言去
!况尔折中“朝乾夕惕”四字,居然作“夕惕
朝乾”,轻慢之心溢于言表。尔既不许朕朝乾夕
惕,则尔西海之功朕亦在许与不许之间。朕已
发旨岳钟麒,征西将军由彼代替,看来尔亦当
不得在个“大”字,着即改授杭州将军,见谕
即行交割情事印信。尔放心,朕断不肯作藏弓
烹狗皇帝,然尔亦须成全朕,作速起程内归。
你那里旧部多小人多,挑唆得多了,生出些异
样的事,朕虽欲保全,奈有国法在耳!至嘱至
嘱。
曾经叱嚓风云,在战场上横刀跃马,两手染满十万战俘鲜血的年羹尧,看着雍正这份朱谕发呆了。他的眼前一片空茫,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突然,他走向他的“后宫”,渐次理出了一缕思绪:其实他早就料到有此一天,要不,他怎么会在腥风血雨的战场,匆忽收十个蒙古女子为妾,而且不顾鞍马劳顿,战场厮杀,每晚还跟那些身高体壮的蒙古女人作爱,不就图个让她们快快生几个小子,以延续他年大将军的香火吗?
年羹尧来到上房,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大卷宗,递给心腹管家桑成鼎说道:
“这是我攒集的一些银票,你给我分给那些有了孩子的内人。今天你就带她们离开大营,我派兵密送你们去山西。到了山西,你打发那些兵回来,然后你们离开山西,一不投亲,二不靠友,分散开来找僻静的地方落脚。我若平安过去,自然寻得着你们。若是满门抄斩,也靠你为我留下一两个孩子,不断后根!”
桑成鼎一看都是十万一张的龙头银票,大约有七八十张,再听老爷如此这般吩咐,早已是泪梗喉头,他哽哽咽咽地哭诉道:
“二爷,我是世受年家大恩的家生子儿奴才,您这么着,叫我死了怎么见我家老爷啊!”
“好兄弟,你快走!”年羹尧见桑成鼎还在婆婆妈妈不肯走,泪水夺眶而出,“难道你要人家一锅脍了不成?快走啊快走!”
“您别说了,我照办就是……”老家人磕了个头,到后院领了几个有过生育或已怀孕的女人、孩子,在亲兵护卫下离开了西宁。
年羹尧站在春寒料峭,大雪纷飞的辕门前,目送他的“后宫”骨肉、香火的车骑去远,仿佛办完了一件天大的事,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回望空阔威严的大将军行辕,高高的铁旗杆在风中呼啸,发出“啪啪”的声响,旗杆顶端那带着缨络,大书“大将军年”的旗纛,在寒风中簌簌发抖。护旗的军士仍然挺胸突肚腰悬佩剑目不斜视,钉子似站在风地里,任飞砂走石毫不动摇。这就是他年羹尧训练出来的军士!
年羹尧还在独自沉思,外头军士走来禀报:
“年大将军,岳钟麒将军已经到了仪门,说奉旨来见,有旨意要宣!”
年羹尧的眼里闪过一丝儿寒光,大声吩咐:
“放炮打开中门,摆上香案,我来迎岳钟麒!”
年羹尧俯首受制听命,老老实实把大将军印信交与岳钟麒,然后由新任川陕总督的岳钟麒亲自送到潼关,并具奏折快马送入北京。
原来张廷玉担心,皇上的圣谕传去,又是叫早已为争功闹得剑拔弩张的岳钟麒去传旨,取代年羹尧,怕就怕年羹尧不服,与岳钟麒在西北大开杀戒,再来一场“窝里斗”。及至收到岳钟麒的一份八百里加紧奏报,压在心上的石头方落地,他长长嘘了一口气,怀揣着岳钟麒的奏折,赶紧往养心殿来见雍正。
“皇上,年羹尧服诏了。”
雍正正和方苞下棋,旁边坐着观战的怡亲王允祥。允祥久病不愈,精神还好,只是瘦得越发可怜了。雍正抬头望了一眼张廷玉,微露笑容地道:
“年羹尧入关了?”
“进了潼关。”
“没惹祸?”
“没。”
“好,好,”雍正回过头再看与方苞下的那盘残棋,点着手里的子儿道,“和方先生下的这盘棋,朕是输了,朕输得起。和年羹尧这盘棋朕羸了,也羸得起。”
夏四月底,年羹尧抵达杭州,就任杭州将军。但随之参年羹尧的折子,如雪片飞来。这天张廷玉拿着一大卷折子来到养心殿上书房,允祥干瘦的手指正在翻阅朱批过的奏折,看看皇上对一些重大事情的看法。在年羹尧西宁临行前发的谢恩谢罪折上,朱批写着:
览此奏朕心稍喜,过而能改,则无过矣。只恐
不能心悦诚服耳。勉之。
在另一份臣工的折子上批道:
朕惜年羹尧之才而悯其功,尚用其力,自有保
全他之道。他近日亦深知愧悔矣。
有几份折子,隐约辞令都是替年羹尧开脱大罪的。允祥看了转给方苞,方苞看后无话,却又递给了张廷玉。张廷玉把厚厚一叠明发奏章节略捧给雍正,这才坐下来翻阅那些朱批谕旨。
雍正翻了翻张廷玉刚递来的奏章节本,共有一百多条节略,都是控告年羹尧如何横行不法,四处插手政务,安排亲信,索贿受贿的情事。不禁笑道:
“墙倒众人推,世上人情真个是一钱不值。想当初年羹尧得势时,谁敢上这个?留中不发吧!”
张廷玉躬身答应一声“是”,却又皱起了眉头道:
“这是一百多名官员的弹劾折子,都留中不发似乎过拂众意。这个年羹尧也实在太大胆了,贬降之臣,却带一千二百亲兵赴杭州,太招摇了!驿轿达二百七十乘,驿驼两千载,还有大车四百多辆。本来已成众矢之的,他居然还发文到杭州,叫布政使衙门为他再建一百二十间房子――这怎么能不犯众怒呢?”
张廷玉一口气说出这一长串数字,一旁的允祥听了只是摇头。方苞却知道,年羹尧是想避开“犯上作乱”这个罪名,故意装出求田问舍的守财奴模样,好让雍正知道他没有野心,以便韬晦一隅。但这次张廷玉得罪年羹尧得罪得太深了,不治死年羹尧,有朝一日年羹尧翻过手来,张廷玉决没好下场,这个恶状告出来也是自然不过的了。方苞张了张口,又无言叹息了开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雍正脸色铁青地说道,“他不做大将军,要做赃官了!朕拿掉他,原为清理吏治,他硬要触这个霉头,朕也无法救他!”
说罢,雍正漫不经心地走向案头,翻出年羹尧在潼关递来的请罪折子,又在上头写道:
朕早闻得有谣言云:“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
之语。观卿作为,似欲与朕彼地逐鹿!朕想,你
若自称帝号,乃天定数也,朕亦难挽。若你不肯
自为,有你统此数千兵,你断不容三江口令人称
帝也!
雍正写罢,将笔一掷,对张廷玉道:
“把这些弹章一律节略刊到邸报明发,着年羹尧一一据实回奏,着吏部、刑部、兵部、户部,凡有弹奏年羹尧的折子,一概具本明誊。”
就在这次谈话后第五天,雍正皇帝发出明诏,将年羹尧由杭州将军降十八级,贬为庶民,监发到离杭州三十里的一个叫“留下”的小镇,看守城门洞子。以此来羞辱他,锉他貌视圣躬的锐气。
年羹尧这个曾经权倾朝野,名震中外的极品大臣,在重新穿上带着烧饼大的“兵”字号褂的一刹那,也许才体会到何谓“君臣”的真正含意。他十八岁从军,二十二岁就官居四品游击,在圣祖南巡时护驾有功,又抬入旗籍拨归雍亲王门下。两次随康熙亲征噶尔丹,乌兰布通之战和科布多之役中,凭着一杆银枪,万马军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以一微末偏将擒斩甘肃总督葛礼,确保了北路军粮秣供应,蒙受康熙恩宠,直擢四川布政使、巡抚。保雍正登基有功,再做到抚远大将军。三十年宦海弄潮儿,从荣耀顶点一头栽落下来,他这才知道:皇帝老儿是不好对付的。这天下,是皇帝一人之天下,你为他舍死亡命浴血拼杀争得了江山,保住了江山,他不要你了将你一脚踢开甚至打入十八层地狱!
“难道这就是君臣之道吗?”
是的,在中国只有皇帝一人才是主子,任凭你官做得最大,就是做到一品宰相,一品大将军,都不过是主子的奴才。这就是孔老二为中国几千年制定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治国治人之道。
年羹尧在“留下”小镇的城门洞子里,除了应卯开开门,扫扫地,他想的就是这个问题。老祖宗为什么要制造出一个皇帝,把天下变为家天下?为什么历代臣工都要像侍奉爹娘般侍奉皇帝?为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为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没有成千上万的臣工为皇帝去牧民守土,那皇帝做得了吗?他能管得了天下吗?为什么文韬武略盖世的大臣,一个个都甘做皇帝的奴才,庶民百姓成了奴才的奴才,这是怎么回事啊!
年羹尧想不透,想不明白,所以他还不想死。在雍正朱批下来嘲笑他,揭露他,鞭笞他的弹章上,用一支秃笔在反面写下他的答辩和认罪折,他希望雍正回心转意,放他一条生路。
可是,等来的是什么呢?
尔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图理深往广州拿你哥哥,
随即即来拿你矣!
随朱批还有上书房汇集百官奏劾年羹尧的奏章节本和摘要,仅目录就是几大页,五条大逆罪、九条欺罔罪、十三条狂悖罪、六条专擅罪、还有贪婪侵蚀罪十八条十五款共九十二大罪状,由大理寺、刑部合议,“请将年羹尧立正典刑”。雍正希望年羹尧自尽,但年羹尧求生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他还写出《临死哀求折》。
雍正迟迟疑疑没有立即赐年羹尧自尽,是因为雍正当年纳了年羹尧的妹妹为妃,现时年妃正在病中,已经瘦得十分可怜。况且年家一门数十口人与他都有私交,这天张廷玉和递折子请致休的马齐,一齐来到养心殿。张廷玉把两江总督李卫转来的年羹尧《临死哀求折》捧给雍正,马齐在一旁皱着一脸核桃纹说道:
“万岁爷,年妃是年妃,年羹尧是年羹尧。年羹尧犯不可恕之罪,圣上不株连到年妃,已经是旷世厚恩了。”他老态龙钟再鞠一躬,“国家,公器也,若与私谊连到一处办,就什么也办不成了!”
雍正瞅了好一阵子这位老得十分可怜的马相,良久,长长嘘了一口气,再不说什么,疾步走向案边,扯过一张纸急急写道:
乞命折览。尔既不肯自尽谢罪,朕只得赐你自尽!
年大将军的一生就这样轻轻划上了句号。陪他一起死的还有年羹尧的长子年富,立斩,“余子充军,免其父兄缘坐”。没有诛年家九族,这也还算法外开恩。
雍正四年正月,顾命大臣、国舅爷隆科多就被雍正削去上书房大臣之职,这之前,他自己辞去了九门提督。随着八爷、九爷“朋党”浮出水面,隆科多也一日三惊,渐次露出了尾巴。但他的罪孽不是与老八、老十四策划“变天”,而缘于一份关于未来又一名皇帝的出生秘密――这是一个硬皮折子,黄绫封面周匝镶有一道金边,打开来,里面用工工整整的楷书写着:
皇四阿哥弘历,于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寅时诞
于雍亲王府(雍和宫)。王妃钮祜禄氏、年妃、丫
头翠儿珠儿迎儿宝儿在场,稳婆刘卫氏。
这就是那份价值连城,干系几家王公大臣身家性命的未来乾隆皇帝弘历的出生“玉牒”。这种东西在当时是绝密文档,为防着有人窃取生庚八字行妖法或魇昧之术加害皇帝皇阿哥,历来在皇史宬严密锁锢。
三阿哥弘时不学无术,却是野心勃勃,他年少时曾听宫人说现在敢跟他争国储之位的四阿哥弘历,并不是皇室血脉,而是钮祜禄氏将出生才三天的女婴,调换了一姓陈的大臣家也是刚出生不久的男婴。他一看皇阿玛越来越宠爱弘历,便逼着隆科多弄权把弘历“玉牒”偷取出来,想在这上面做点文章。
再说八爷党头目允禩,自从策划太后驾崩那次“变天”失利后,心灰意冷,渐次失去了由自己“取而代之”的心念,转而把目光投向野心勃勃的皇侄弘时。希望扶弘时登上帝位,逼雍正下台,他自己好作太上皇操纵皇侄。弘时遂跟八爷套近乎,说出隆科多拿来“玉牒”之事。允禩是用“玉牒”行妖法魇昧之术的高手,他立即从弘时那儿要了过去。待八爷变成“阿其那”,抄家时从八王府抄出弘历的“玉牒”,雍正听说如雷灌顶,大吃一惊。联想起当年老大、老八对太子允礽行妖法魇昧之术的往事,真恨不得将这几个兄弟全部杀死,烹而食之!
难道他们害了自己一辈的亲兄弟还不够,如今又要害到侄儿一辈吗?想起在康熙朝,几十哥阿哥为争夺国储你死我活的争斗,皇阿玛驾崩前后的腥风血雨,隆科多的改遗诏,被隆科多砍死的老锁匠,雍正不寒而栗,睡在龙榻上做着恶梦。
他想,自己幸而只留下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两头的两个都不争气,一个不学无术,一个无德无才,唯有四阿哥弘历从小得到先帝康熙爷的百般宠爱,聪明好学,长大后风流倜傥,在百官中有好的人望和人缘。现在,就是这个在他心目中唯一能立为储君,惟一能继承大统的弘历,他的“玉牒”却到了老八的手里,他是要故伎重演,还是有什么更卑鄙的用途呢?
他连连传旨,着宗人府一定要从“阿其那”嘴里掏出是谁将“玉牒”偷了出来,怎么到了老八的手里。因为雍正也隐隐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说弘历不是他的亲生,是钮祜禄氏移花接木,将她生的一个女婴换了一姓陈的大臣家的男婴。他甚至还听人说,“凤换龙子”换的就是康熙朝两代尚书的陈阁老――陈诜的孙、陈世倌的儿子。他也曾问过钮祜禄氏王妃,她一口咬定是亲生儿子,而且还说生育那日,年妃、丫头翠儿珠儿迎儿宝儿在场,稳婆刘卫氏都可作证。她哭哭啼啼闹到了金銮殿上,说有奸臣奸贼要谋害她的弘历,才如此造谣惑众,她要皇上为她作主,否则她同弘历一起去死。
那次,雍正赐死了几名传播流言蜚语的宫女、太监,他下了决心,弘历就算是“换来的”他也认了。
因为在三个皇子中,只有弘历才有君临天下之才,他把弘历由贝子破格晋封为宝亲王。
“阿其那”允禩,至死也不愿把弘时抛了出来,因为弘时在他面前发过誓:他一旦得了天下,将让八叔总理朝政,而且将荫庇八叔家所有子孙。但“阿其那”又经受不了非人的折磨和酪刑,最后不得不将国舅舅爷隆科多供了出来。因为他知道隆科多对雍正有“改诏”之恩,雍正断断不敢杀他,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把弘时和隆科多都留下,对自己儿孙有好处。
雍正四年正月,隆科多知道自己惹麻烦了,主动辞去了九门提督,以弃权避祸。雍正正在考虑如何处置这个国舅隆科多,见他辞去了九门提督,就腿儿搓绳又免了他的上书房大臣的头衔。虽然削去了隆科多的职务,但雍正还让他赴俄罗斯议定边界。
雍正对隆科多说:
“你虽有罪,朕还没拿你当寻常奴才看。过去你还是有功的嘛!这次,阿尔泰将军也是钦差议边大使,你写一份条陈,朕发给布善,要他就地未雨绸缪。这次差使办得好,朕就免你的罪。”
隆科多自然感激涕淋,默默无言退了出去,千里迢迢去新疆中俄边境,与阿尔泰将军一道议界去了。
上书房大臣马齐致仕后,雍正启用大学士朱轼在内阁行走。是年十二月,王大臣请旨,将阿其那、塞思黑妻子正法。雍正批谕曰:
阿其那、塞思黑虽大逆不道,而反叛事迹未
彰,免其缘坐。塞思黑之妻逐回母家禁锢。
其余眷属,交内务府养赡。
历朝历代,都有那么一些拍皇帝马屁,投其所好的亲王大臣,他们明知雍正对老八老九的亲属恨之入骨,于是投其所好上折子请“将阿其那、塞思黑妻子正法”,倒让雍正做了一回好人。
这正是,后来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写的:
假作真时真亦作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雍正五年十月,隆科多从风雪漫天的西北边陲回到京城,赐死了的年羹尧一案又牵扯到他头上。这一回,雍正没有采取对付年羹尧的手段――赐死,而是暗中传谕都察院,上书参奏。说隆科多卖法贪赃,庇护年羹尧,并私藏玉牒,图谋不轨。着大理寺和刑部、都察院会审,由顺承郡王锡保任主审官,严行审问。
锡保王爷将隆科多提来质问,隆科多说道:
“王爷,你知道的这些罪,都是小事。”
“啊?”锡保一阵惊诧。
“我的大罪,你还不知。”隆科多瞅着少见多怪的锡保,侃侃而言,“但是我犯的那桩大罪,只能算个从犯,为首的却另有一人……”
“为首者谁,快快如实招来!”
“你敢问为首者吗?”隆科多蹊落地一笑,“就是今上皇帝雍正爷。”
“胡说!胡说……”
“你不信,自去问他。我所做的事情,哪一桩不是他指使的,如今他做了皇帝,我自然该死了。”
锡保王爷见他说得太不像话,哪里还敢多问,便命左右将隆科多带下,还照原参的奏折,捏造了供词,定出五十条大罪,合议判处斩立决,妻子入辛者库,婢妾入官为奴,财产抄没入官。
雍正犹豫再三,他很想立即处斩隆科多,但他知道朝野纷传隆科多与传位遗诏的关系,他不愿下旨杀了隆科多,给人话柄,说他忘恩负义。于是改降恩旨,将隆科多收监永远禁锢。这既绝了隆科多在外面说出“遗诏”秘密的心患,又表示他并非那么寡恩少义。
隆科多与会审定大罪二十,应斩立决,得旨免死的宗室大臣、贝勒延信同一处监禁。这位受康熙爷顾命之托宣读遗诏的大臣,鬼使神差改了一个字,让残虐狠毒的老四胤祯成为雍正皇帝。他虽然有过权倾朝野,袍笏加身,集金银珠宝、荣华富贵、鸡犬升天于一身的风光,但他终究免不了非人的折磨和酷刑的囚徒生活。
家产抄走了,妻子入了辛者库,儿女流落街头,沦落风尘,或为乞丐,或为他人奴婢。
他自己在大牢里没呆上一年,也一命呜呼,跟着八爷九爷和年羹尧一起走了。
这也正合曹雪芹后来所作的一首歌:
金满箱,银满箱,
转眼乞丐人皆榜;
正叹他人命不长,
哪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
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梁,
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
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
今嫌紫蟒长;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能够看透世事,不为他人作“嫁衣”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不为一时的“纱帽小”、“紫蟒长”去冒险投机,也不贪图“金满箱,银满箱”去敛财索贿,稳坐钓鱼船堂堂正正做官的张廷玉。
在雍正朝立国时的总理王大臣允禩、上书房大臣隆科多、大将军年羹尧纷纷落马惨遭诛杀的时候,张廷玉不仅没有失宠,反而在雍正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得到加强。上书房和军机处,就剩下他一个资格最老的首辅大臣了。怡亲王允祥薨逝了,马齐致仕了。偌大的上书房、军机处就剩下一个张廷玉和方苞。
雍正把鄂尔泰从云贵总督任上,调回京师,与朱轼一道充实军机处与上书房。
已是年过半辈,两鬓斑白的张衡臣,又要与新进的宰相鄂尔泰、朱轼一起辅佐雍正了。
第40章
军机房衡臣惊密报
雍正帝鞭尸吕留良
雍正七年五月下旬,年近花甲的张廷玉正在军机房入值,忽地打开一份来自西宁抚远大将军岳钟麒的八百里紧急军报,不看不打紧,一看吓得他浑身哆嗦,差一点栽倒在文案上。他像得了狂魇症似地连连摇头,嘴里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
“荒唐!荒唐……又要大兴文狱,又要大杀一批文人学士了!嘿,一个小小秀才,怎么敢千里迢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策动一位大将军倒戈造反呢?还有那个湖南的什么大学问家曾静,这不是明明送肉上砧板,还搞什么反清复明的勾当呢?”
原来,这是岳钟麒举报湖南学人曾静,派遣弟子张熙从湖南不远数千里赶到西宁军营,妄图策动岳帅起兵反清复明的奏章。
现在张熙已押在西宁军营,不日将押解京城。张廷玉看过这份急奏,好半天也平静不下来。因为自从西宁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落马惨遭诛杀,除牵连隆科多伏法禁死,还接二连三牵扯出好几宗文案,早已弄得朝野一日三惊,人心惶惶。
先是有一个浙江文人汪景祺,在年羹尧军营作幕僚时,写了一部《西征随笔》,其中既有给年羹尧歌功颂德的屁奏章表报,又有讥讽朝廷的大逆不道的文字。年羹尧赐死以后,汪景祺被抓了来,拟叛逆罪斩立决,妻妾家人被充发黑龙江受流刑。
接着,又查出汪景祺曾受年羹尧指使,与蔡怀玺等人密谋营救囚困在遵化守陵的十四阿哥允禵的大案。两案并为谋逆大罪,株连极广。
紧接着,从西宁军中,又查出钱名世和陈邦彦、陈邦直“二陈”写赠年羹尧的诗。这是二陈和年羹尧诗,除了吹捧年羹尧,也还有称颂“帝德如天被化外”,“尧天舜地封名将”之句。
与三阿哥弘时交好的毓庆宫皇子侍讲、京都名士钱名世却不同,皇恩帝宠一概不提,通篇都是吹捧年羹尧和十四阿哥允禵的诗词。如:
分陕旌旗周如伯,
从天鼓角汉将军。
钟鼎名勒山河誓,
番藏宜刊第二碑。
吏刑二部和都察院专管磨勘的几个“魔头”,查明钱名世、二陈之案,具折奏上,雍正当时一来身子不适,二来又听了许多闲话,正无从发泄,便草草批了“卑鄙无耻殊堪痛恨”八个字,交部议处。
当时三阿哥弘时想保师傅钱名世,他去找掌管刑部的王爷允禄。允禄道:
“这份折子,是先批到了我这里;我一时顾不上,请他们转到军机处去了,请衡臣相公照发回部。里头说的什么,我还不知道。”
张廷玉也深知弘时与钱名世的关系,他拿到部议奏章后,找过几回主持松韵轩政务的四阿哥弘历。弘历看过部议奏折,从容说道:
“部议都按‘从逆’定罪,按《大清律》谋逆不分首从,一概是凌迟处死!这似乎太重了。几个读书人,又没有谋反实迹,干嘛下这么重的辣手?”
弘历也未请旨,就驳了部议,叫他们重拟。后来又拟成斩立决,宝亲王还是觉得太重,改成绞立决呈送皇上。弘历还对雍正说,眼下京师谣言惑众,不如从轻发落,堵一堵那些小人的嘴。当时张廷玉和十六爷允禄在场,雍正说,谣言说我刻薄,我才不在乎呢,要堵谣言只有杀,杀掉这些无君无父之徒,谣言不改自灭。
张廷玉和允禄连连劝谏,雍正的脸色才松弛下来,说了声“再等等看吧”,不了了之。
这一等,等出了雍正关于钱名世“名教罪人”的著名朱批,使钱名世欲死不能,欲活无颜,受尽了文人学士最难忍受的人格侮辱。
那是在刑部几驳几议的奏折的“敬空”里,一笔鲜血淋漓的朱砂草书,写着雍正的“愤怒”:
部议拟罪不当。若依“从逆”之罪,钱名世岂得仅
以“绞立决”草草处置?钱名世实文人败类之尤,
名教罪人之首也。朕在藩邸,其劣迹即稍有闻之。
前奉大行皇帝御批,钱名世于修纂明史,将万斯同
数篇传稿攘为已有,为高士奇所觉,恬然无耻毫不
在意,着降两级逐回原班。此圣祖已早查此人奸佞
之心矣!朕素以为不过文人无行,偶有贪念而已,
乃以翰林清望之官,置君父于莫如,奉迎跋扈奸恶
之边将,朕实不知其所读何书,所养何性。实名教
之罪人,文士之匪类也!曷足以污朕之刀斧?彼既
以文词谄媚奸恶,为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词为国
法,赐以“名教罪人”四字匾额,示人臣之炯戒。
至若陈邦彦、陈邦直,吠声之犬耳,革职回籍可也,
钦此!
张廷玉看过朱批,一股冷气直透脚底。“名教罪人”的匾额太重太重――士可杀不可侮,雍正对钱名世之流的文人恨到极处了。堂堂江南才子,武进书香世家,两榜进士名列一甲二名的“探花郎”,要在自己祖宅门前,高悬一块“名教罪人”的匾额,不但辱没祖宗,本人无脸做人,就是子子孙孙都会抬不起头。受此奇耻大辱,换了谁都宁肯去菜市口挨上一刀痛快!
杀了汪景祺,辱了钱名世,雍正对文人恨到了极处,对下面报来的文案也就特别敏感而多疑。
江西主考查嗣廷在乡试时,出的题目是“维民所止”四个字,这是《大学》里的一句话。有人望文生义添油加醋,硬说考题“维”与“止”二字之意,就是砍了“雍正”的头。一份诬陷折子递了上来,雍正一看那还了得,定了查嗣廷“存心忤逆”之罪,立即押解京城,打入死牢。查嗣廷有口难辩,含冤负屈,在大牢里气愤而亡。
雍正还不肯放手,将他戮尸示众,长子枭首弃市,其余家属充军边陲。
另有一致仕御史谢世济,在家闲居无事,注释《大学》籍作消遣。不料又有大臣参奏,说他谤毁程、朱,怨恨朝廷。雍正不由分说,将他发往新疆军台效力。后来也死在边陲,未能生还。
一时间,朝廷内外,凡是戴着顶乌纱的百官,无不栗栗危惧,做一天和尚撞天钟,能得一日平安无事,就要相互弹冠庆贺了。
张廷玉想到这里,手中拿着的西宁岳钟麒的奏折,便如一团火揣在怀里。他急令军机处章京备车,赶往畅春园晋见雍正。
斯时,北京城里谣言四起。有的说曾静在湖南已聚兵十万,专派弟子张熙从湖南不远数千里赶到西宁军营,联络岳飞的二十一代孙岳钟麒在西宁起兵,南路、西路互为犄角进攻中原,直取北京。还有的说岳钟麒的奏折是试探性的,如果朝廷还信任,那就押送张熙进京;否则,依旧造反杀进京师,灭清复明。甚至有的说得更玄乎,说朱三太子从吕宋国启程回国了,他将主持讨清复明大计……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谣言像一股瘟疫,在茶楼酒肆秦阁楚馆中漫延开来,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这些谣言,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其实张熙在去西宁之前,他就到过京城。而且与三阿哥弘时,有过一次非常偶然的接触。他来北京本来是看望老师曾静的一个亲戚旷师爷的,顺便打探京城情况。
临离开湖南时,曾静把他新校刻出来的《知新录》《知几录》送给张熙这个得意弟子,说道:
“你拿去读读――旷士臣在京城辅佐三阿哥弘时,走的是赵高毁秦之路,我学的是张良,走义兵揭竿,天下景从的路,其行不一其心无二,如此而已。”
张熙接过书,贪婪地看着,曾静拈须长叹道:
“大清气数将尽,已显出了天意。凡将亡国之时,必定要出荒淫暴虐之君。你来瞧瞧这个雍正,篡皇位,屠兄弟,逼母后,杀功臣,无所不用其极。自登基以来,栽培重用李卫、田文镜、鄂尔泰这样的酪吏,而对杨名时、孙嘉淦这类敢言清官正臣,百般打击压制。乡间士绅要一体完粮应差,小民百姓却又被逼背井离乡垦荒。他自己锦衣玉食,美女如云,还要聚敛天下钱财,无分贵贱良莠一网打尽,对文人学士更恨不能斩尽杀绝!纵观历史,横看民心,他不是暴君抑或还有谁?”
曾静吧了几口水烟,把烟鼓里的水捣鼓得嗬罗嗬罗响着,深谋远虑地说道: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要成大事,必得文武结合,要联络丘八一同反了才成。西宁岳钟麒是抗击异族名将岳飞的后裔,血液里自然还流着叛逆扶正的绵绵温热。年羹尧是他的老上司,又是前任,功勋卓著,却被雍正贬为庶民,羞辱赐死,岳钟麒能无疑无惧乎?”
“师傅所说,学生明白了!”张熙振奋昂扬地说,“让弟子去北京见过旷师爷后,去西宁游说岳钟麒将军举义旗反清复明!”
“你小小年纪,倒有志气。”
“独夫民贼雍正,已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学生这样做,也只是为实现师傅的教诲和理想,替天行道。”
“你这一去,犹如荆轲西行,凶多吉少。”曾静说到此已脸色潮红,用亲切的目光瞅着张熙道,“老夫已经老了,什么都置之度外。你可是上有老母,下有弟妹,你,你得自己想清楚。”
张熙就是怀着这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心情,踏上征程,先来到北京的。当时北京城里也正是大兴文案,诛杀无辜,人心惶惶,谣言四起的时候。背后对雍正的咒骂,讥谤犹胜于民间。
张熙二十几岁,虽饱读圣贤之书,但毕竟生长于湖南农村,第一次出远门。他来到北京,好不容易打听到师傅的亲戚旷师爷所在的三阿哥弘时的王府,懵懵懂懂必恭必敬把名剌儿递了进去,老半天也不见门官回话。眼看到太阳西沉的申酉时分,肚子饿得咕咕叫,还没有音讯,正在焦躁,却见一乘四抬大轿吱嘎吱嘎作响了落轿。从轿里走出来的正好是他要找的旷师爷。
张熙将曾静的亲笔书信呈上,旷师爷一见,打量着张熙,点头说道:
“好,好,曾静兄还好吗?”
“很好。”张熙说,“老师特地要学生来京拜望旷先生的,还给先生带来了湖南土产。”
“多礼了,这个曾静!”
旷士臣把张熙领进三阿哥王府,用好酒好菜招待,自不必待言。
旷士臣住在王府正院厢房,吃过饭,张熙正与旷师傅一边喝茶一边谈论家长里短。这时,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懒懒散散走了进来。大大咧咧叫了声:
“师傅,来客啦!”便兀自坐了首位。
旷士臣立时躬身道:
“不知三王爷来此,怠慢了!快快上茶。”待丫环上过茶,他才给三王爷介绍说,“这是我湖南来的亲戚的学生张熙,也是一名应试举子,他却错过了考期。”
旷师爷随机应变向三阿哥弘时如此介绍,张熙立即欠身向弘时请安。
弘时见张熙坐在那儿局促不安,便放松了脸笑道:
“随便些,不要拘谨。我多时没出京了,倒很想找外地来的人聊聊。”
“王爷,”张熙这个一心想做荆轲的年轻人,乍然来到这天璜贵胄钟鸣鼎食之家,但见宝瓶异鼎文窗书架,眼前人物一个个文绣款款仪威堂堂,就是廊下立的三等丫环小厮,也都遍体罗绮显出华贵,这一切仿佛是一种无形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刹那,此行义薄云天的重任鼓舞了他的壮志,他抬起头说,“你没去过外省,可知现在外地早已闹得鸡犬不宁了啊!”
“此话怎讲?”
“外间……此时正是地藏菩萨生日,是女人们过的节日,三乡四野有烧酬愿香的,送寄库的,点肉身灯报娘恩的……岂不忙得鸡飞狗跳,哪还有宁日?”
旷士臣开始为外乡小子一句话惊得目瞪口呆,接着又对曾静这位学生奇峰突起、峰回路转的口才赞叹不已。弘时却不满意地笑说道:
“我要听的是民间口碑,对大事有什么议论。比如说年羹尧、隆科多、李卫这些人,还有我和宝亲王,死了的阿其那、塞思黑什么的,外间有些什么看法?”
“在下还没听到说爷和宝亲王闲话的,倒是说――”张熙蹙眉思索,已听出这位三阿哥有点不安份的想法,是想跟弘历争储位,还是想乱中夺位,他还判断不明。他因此借风点火地道,“这都是一路上听来的,既然王爷想听,恕在下冒昧,姑妄言之了。有的说康熙爷怎么宴驾,隆科多怎么矫诏,大将军王允禵奔丧回京,兄弟两如何在慈宁宫吵架,太后怎么相劝。还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皇帝对太后说:‘太后不可自轻自贱’,气得太后一头碰死在龙柱上。还说皇上为什么要杀年羹尧……”
张熙猛下胆子,大河泄水般说了下来,见弘时听得张大了嘴巴津津有味,遂毫无顾忌地说,雍正囚死隆科多是怕他泄露“天机”;八爷九爷十爷“见皇上不孝,也就不忠了”,雍正又如何把亲骨肉打入天牢,还给他们取名“猪”、“狗”,兄弟成了“阿其那”、“塞思黑”,他自己又是什么呢?不都是康熙和后妃们生的么?末了又说起岳钟麒,张熙顿了一下,沉吟道:
“外间传言岳大将军怕走年羹尧的老路,在四川屯兵养威自重,朝廷疑他造反,他也怀疑朝廷疑他要造反,所以,所以……这是不久前听人说的,真的假的在下也分辨不清,只能作壁上观。您反正只要听,所以,所以一并禀告三爷……”
弘时一直没有插话,听得十分专注。至此笑道:
“我也只是听听而已,嘴巴生在人家身上,砍头就能封住天下嘴巴?岳钟麒那儿还有什么消息?”
“这倒不多,却也新鲜:说皇上几次下诏叫岳大将军进京述事,岳大将军怕夺了他的兵权,称病不敢来。悄地里招兵买马,天府之地的黄豆都涨了价。”
“没有了?”见张熙停了嘴,弘时问。
“没有了。”
“好,师傅,打扰了。”弘时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走了。
出门时丢下一句话:
“你们再慢慢聊吧!”
张熙在北京盘桓了几日,弘时听说他要去西宁拜见岳钟麒,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送给他盘缠纹银一百两,要他代向岳大将军问好。
离了京城,张熙单人独马――旷师爷送给他一匹口外高头骏马,晓行夜宿,迤逦经河北山西陕西甘肃四省,行程两千多里,终于进入青海高原。于雍正七年夏四月底到达西宁军营。
由于连年战火,西宁早已成了一座空城。打从康熙末年抚远大将军允禵攻打西藏叛军,多半居民已经内迁。年羹尧设空城诱罗卜藏丹增来战,逼着城内百姓在城外当“诱饵”,又死了一批,逃了一批,城里只剩下些喇嘛寺和中原来此作茶叶贩马生意的商人了。
张熙来到西宁城内,找一家伙铺,在大炕上与贩夫走卒挤着睡了一夜。实在是一身太脏了,花去二两银子买了一桶水,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打问清楚岳大将军行辕在城西,他便一声不吭怀揣曾静的亲笔书信,悲壮满怀地直往大营走来。
来到辕门处,向守门的戈什哈投下名剌。
岳钟麒听戈什哈说湖南有人专门来给他投书,吩咐传客人进来。戈什哈将张熙领进高大威严的签押房,见正中一张公案桌放着纸笔墨砚等物,贴墙一条长桌上堆满文牍信札,北面一条大炕,铺着虎皮褥子,上面安个炕桌。但见炕桌旁端坐着五短身材的一中年汉子,着九蟒五爪袍外套仙鹤补子,脚蹬齐膝高腰牛皮靴子。那红黑闪光的脸膛上,两撇卧蚕眉,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张熙心想,这无疑就是当朝第一名将岳钟麒了。
岳钟麒正在低头看文牍信札,旁边站着个师爷模样的老头。戈什哈通报过一声便走了,岳钟麒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兀立着的张熙,笑道:
“你就是张熙?好相貌,英俊男儿,千里迢迢从湖南来到西宁军营下书,真不容易!”
“岳大将军大安!”张熙终于见到了所要见的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像古代义士双手抱拳跪了下去,慷慨激昂地道,“小人乃湖南生员张熙,奉老师石介叟之命,有机密要事面禀大将军!”
“不是说投书送信来的么?”
“嗯――”张熙看看立在一旁泥塑木雕的师爷,稍一犹豫,还是撩开衣袍,“嘶”一声撕个口子,小心翼翼抽出师傅曾静的信,双手呈了过去,说道,“这是学生师傅写给大将军的亲笔信,请过目。”
师爷接过信,递呈岳钟麒。大将军端详了一眼信封,随口说了声:“一笔好字!”信手抽出信笺,第一眼便吓得身子一抖:
湘水石介叟顿首拜上宋鹏举元帅武穆
少保之后东美将军麾下
岳钟麒看了张熙一眼,接着默读信件。那信写得文情并茂回肠荡气,文字虽长却又让人不得不看下去。从岳飞抗金,笑谈渴饮匈奴血,到踏破贺兰山缺的英雄壮举;从风波亭之遗恨,说到历代勋臣因主犯忌落得个身死家亡的惨祸……岳钟麒看得心跳手颤,脑袋胀得谷箩大,徒然间这位从未谋面的曾静老夫子,笔锋一转:
夫昔日之“金”即为女真之族,狼狈蹂躏中原
而后遁逃长白山兴安岭改称曰“满”者。是满
之祖为君祖之仇,乃少保之子孙有如东美者反
为仇之臣!此岂以为孝?彼蛮夷之族,豺狼之
心,蛇蝎之性,虽窃有神器,实乃国之难劫。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也,是以此獠非
但非君,且为吾诸夏之仇也。以仇为君而事之
,岂得为忠?昔年羹尧助纣为虐,杀良报功,
窃得勋名无双,此固彼之不仁也,然一言不合
于中朝,身死而无闻。将军以彼为法,岂得与
仁与智欤?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将军乃恋栈于
伪朝,苟延于危疑之间,拥兵处凶险之地,将
军之危危若朝露!君知之否?五百年有王者兴
,自建炎年至今,恰巳适其数,君以忠良之后
,英姿天表,怀亿万兆华夏儿女同忾之仇,高
张义帜复我汉家衣裳,则鼙鼓一鸣天下皆起
,十万熊虎之士不出三秦,陆沉百年之中原可
以复苏矣!
石介叟疾首椎心痛陈
岳钟麒看完信已是大汗淋漓,两腿哆嗦,抬起头来紧紧瞅住张熙说道:
“这确是一封性命攸关的信,一辈子能看到这样一封信也不枉为人了。只是你师傅石介叟,究竟何方人氏?家住湖南何地?真名实姓若何?”
“我师傅,”张熙抬起头回答道,“乃前明尊王攘夷大学者、著作等身的浙江吕留良大师的弟子曾静,家住湖南永兴县城,以讲学著述为己任。”
“哦?吕晚村,是个著述家。”岳钟麒蹙额沉思了一会儿,对旁边的师爷瞥了一眼道,“你把远道而来的客人送到后帐去暂歇,好好招待,可别出差错。”
老夫子领着张熙一出签押房,岳大将军从大炕上蹦了下来,仿佛激怒的野兽般搓着双手在那儿兜着圈儿,自言自语嘀嘀咕咕地道:
“这个湖南娃娃,真是不要命了,他居然敢来劝我岳钟麒造反!如今军事旁午,忙得四脚朝天,他还要把祸水引来西宁,给我添乱……朝廷正有人要把屎盆子扣到军爷头上,他还来给人话柄……”
岳钟麒终于有了个头绪,这时师爷与两名副将一道走了进来,岳大将军突然大声喊:
“你们快去把湖南娃娃拿下!”
“大帅?”师爷盯着岳钟麒突然变下来的脸色。
“把那个叫张熙的小子大枷拷起,解送北京刑部大牢,”岳钟麒转对两名副将,斩钉截铁地道,“这是什么朝代!都雍正七年了,雍正爷办的文案还少吗?杀的文人还少吗?居然还有浙江的吕留良,湖南的曾静,想靠刻印几本破书,唤起民众,煽惑兵将起来造反!康熙朝时,朱三太子在京城与三藩吴三桂里应外合,都没反得了清复得了明,居然还有人来送死。”
两位副将开始有点莫名其妙,及至看过曾静那封洋洋洒洒的策反信,额上都惊出了汗。他们自然赞成主帅的决断,将策反信、送信人和奏折,急送朝廷,也免得惹火烧身殃及池鱼。
这就是曾静、张熙一案的来由。
曾静、张熙一案既出,立时震动京华,闹得朝廷内外沸沸扬扬,仿佛戳了马蜂窝。
在畅春园澹宁宫,张廷玉刚把岳钟麒的奏折和曾静的策反信给雍正看时的雷霆震怒,急风暴雨的摔杯子盘子碟子的狂暴之态已经过去。太监宫女还在收拾地上破碎案上渣滓的时候,张廷玉就已令各方宣人去了。这阵,雍正没有坐东暖阁,却迎门坐在正殿的须弥座上。一厢坐着方苞、张廷玉、朱轼、鄂尔泰,另一边坐着允祉、允禄、允礼和四阿哥弘历。
三阿哥弘时匆匆赶了来,却是到得最晚的一个了。他心里蹦蹦跳像打着一面小鼓。自从听说张熙去西宁策反岳钟麒被拿获,曾静、张熙案子一出,他就浑身不自在。他是皇族里唯一知道张熙要去西宁的人,而且还资助过他盘缠,他只说去拜见大将军,并没说去策反呀!要是引火烧身可就麻烦大了。
好象议的并不是曾、张一案,说的倒是李绂、谢世济和陆生楠一类朋党之事。皇上已经说了许久,这时张廷玉接过话头道:
“李绂、谢世济他们已经是笼中之鸟,部议定罪后再参酌也可。眼下有两件大事是不能不抓紧办的:岳钟麒十万大军在西宁,去冬甘陕大雪,粮草都是从四川运上去的,每运一斤粮要耗损十七斤,四川的库底儿都掏空了。这一来,得赶紧为四川调拨春荒用粮和种子。只要万岁有旨,这些事奴才们都能办好。另一件就是曾静的案子,是极要紧的,得赶紧把人押来北京,交刑部审理。在湖南审,京师谣言太多,六部里都无心办差了。可否请皇上下诏,限期押来,邸报一登,人心自安。”
“嗯,很好,调粮之事着户部去办。”雍正对曾静、张熙一案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喝了一口茶缓缓言道,“就依张廷玉的意见,曾静张熙一案,可以编刻邸报,就说已破获谋逆案,人赃诸获。不过这案子不能交给刑部审理,也不交大理寺。刑部专审李绂一案。”
“阿玛担心刑部人手不够,可从各部暂调些人。”宝亲王弘历插言说,“放在湖南审多有不便。”
“湖南只是初审,”雍正说,“为的怕案犯人多闻风逃逸。初审了结,当然要调京。不过这次朕要亲自审理,由军机处调度,不交刑部也不交大理寺。待审结之后,再交部议处定罪,颁示天下。”
众人一听,都默不作声,又都在心里犯嘀咕:历朝历代,哪有皇帝审讯案犯的呢?雍正皇帝却要坐明堂亲审御案了。而且案犯是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文人学子。弘历越想越匪夷所思,但他是个十分持重的人,心想待听清父皇的真意后再说。
弘时却是火烧乌龟生怕阿玛亲审,审出他与张熙有过的关系,遂急急忙忙进谏道:
“皇上乃万乘之尊,去亲审两个荒野草民,实实无此必要。儿臣望父皇三思。”
“此乃千古奇案,皇上亲审最好不过!”允禄倒觉得新鲜,笑道,“臣弟也得目睹天子坐堂的风采。那鸟信中,曾静说他是受吕留良《春秋大义》萌生反叛之心,臣弟之意,也当将吕留良一并拿问!”
“你这是马后炮了,”雍正淡淡一笑,“现在再去捉拿吕留良,岂不迟了?其实吕留良的反书逆文,早在朕视野之中。逆书已查到了原版,吕家几十口,编、刻、印、发的一应人等,已在江浙两省捉拿数百人。这都是李卫眼明心亮,雷厉风行。”
雍正喝了一口茶,提高声音道:
“吕留良埋藏很深。他是前明某王府遗少,说他忠于前朝,明亡,他没殉节,却来考了我朝秀才。既已失节,沐浴了我朝圣化,他却又不安分守纪,编写逆书肆意捣毁我天朝圣明,还到处煽风点火招降纳叛集结了一批文痞学阀,妄想篡夺大清江山。这边他的信徒曾静煽惑岳钟麒兵将起来造反,山东那边,他还有个学生严鸿逵,急报刚刚收到。这姓严的在日记中对我大清朝肆意漫骂。朕以为曾静、张熙只是愚昧无知受人蒙蔽,真正的元凶首恶,是浙江那个‘东海夫子’吕留良,还有那个严鸿逵,他是吕留良的得意门生。日记说海拉地震,毁伤满人四千,场面‘壮观’,热河活活泛滥,淹死满人二万,竟作诗吟唱。”
接着,他吟了严鸿逵一首反诗中的两句:
洪水亦知解人意,
天岂不知天当知!
“你们听到了吧!”雍正突然拍案而起,“其幸灾乐祸居心叵测以达其极!不知我满人有哪点招惹他处,这般的恶毒嚣张气焰!”
雍正甩一甩手里那一叠湖南、青海、浙江和山东的飞奏密折,越说越气,“啪”地一拳擂在桌案上,瞪着血红的眼珠道:
“丧心病狂以至于此!曾静不过是受吕留良《春秋大义》萌生反叛之心,受了吕氏学说的盅惑和教唆,论心犹有可恕。惟吕留良严鸿逵蛊惑人心惟恐天下不乱,虽首犯已死,但从犯和亲族不可饶!传旨!”
方苞、张廷玉、朱轼、鄂尔泰几位上书房大臣立即离坐,伏地应诺:
“臣,接旨!”
“着浙江巡抚立即拘押吕氏全族,着山东巡抚拘押严鸿逵全族,听候旨意处置!”
几个大臣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竟没有一人敢声言接旨。雍正手上几份奏折都是特急飞递进来的,几个大臣还没见过,但觉得曾静、张熙毕竟是正犯,现在把此二人撇开却把矛头对准已经死了的吕留良、严鸿逵,已是大惑不解。朱轼猛然想起康熙年间,他曾推荐严鸿逵进国史馆修纂《明史》,脑袋瓜一下胀大了。他正欲开口,弘历、弘时兄弟抢先开口了,都认为曾静、张熙是造逆主凶,应凌迟处死,而对已死的吕留良、严鸿逵应另案处置。
允祉、允禄也都对雍正右袒曾静的话不以为然,允祉骨碌着眼一笑道:
“曾静张熙通同谋反,诱骗国家大臣作逆谋乱,臣以为断无可恕之理。至于吕留良严鸿逵已经死了多年,一伙前明遗孑,说一些抵毁本朝的怪话,也是司空见惯,把他们的书搜集销毁也就是了。”
“老三你的见识短浅!”雍正对允祉越来越不满,他饱读圣贤之书,在兄弟争斗朝廷维艰时,他不仅不帮一把反有看笑话之意,他一把堵住口道,“你是饱读了书的,少正卯几时曾唆使人叛鲁来着?孔子为相,七天就诛了他。他的罪是五条,孔子说五罪只须犯一条,就‘不得免于君子之诛’。吕留良的罪大过少正卯,他的门生至今还在著书立说煽惑民心,有的密谋策划造反作乱,岂可毁版禁书草草了事?曾静张熙自然有应得之罪,但他们是受人盅惑而不自知,造下这弥天之罪,愚夫草民也不无可悯。”
雍正离座,将几份抄誊好的信件副本递给弘时,要他分发众人。待各人都在看信时,他款款言道:
“你们看一下曾静给岳钟麒的信吧,朕被列了十大罪状。京师朝野传闻的谣言,这是其集大成者。”
张廷玉接过一看,目光吓得一跳。罪名共列十条: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诛忠、任佞――如此恶毒的毁谤,雍正为什么还要宽恕呢?是想显示他并不“刻薄”,给世人留下“宽厚仁慈”、“光明正大,无事不可对天下”的印象吗?此外,还可借机发泄一下对那些造谣中伤者的愤恨,借审曾静痛快淋漓地加以反驳以昭示国人,以其重新树立皇帝的好形象吗?
机敏过人的张廷玉想到这里,倒觉得雍正这样处置曾静一案,做的是对的了。
两个皇子,其他亲王、大臣,看了信都呆了。惟有三王爷允祉,嘴角露出一丝儿不易觉察的窃笑。
雍正扫视众人良久,狞笑着说:
“如若就事论罪,曾静二人剁成肉泥也难平朕怒。但朕的秉性,‘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所以朕不把这信看作是诽谤,只当是狗吠猪叫!你们听到猪狗嚎叫,肯生它的气,值得计较吗?这是天降奇人奇事,对此等怪物,朕也必特殊料理,你们瞧着就是。”
雍正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众人都不好开口了。
那“特殊料理”果真厉害!
待曾静、张熙押解到京以后,临时关押在畅春园附近一个寺庙里。这种关押跟软禁差不多,寺庙外面御林军层层设防,麻雀也飞不出去。但曾、张二人在庙内却相当自由,且吃得很好,根本不象坐大牢,挨地狱般的苦难。在庙里苦等了两天,师生二人已是完全绝望,作好了随时去死的准备。
人到临死时,也真怪,原来想想神圣激动的反清复明崇高理想,现在变得一钱不值。人都死了,管它是清,还是明?何况,大清皇帝、大明皇帝,不都是皇帝吗?皇帝自古以来都是家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把庶民百姓当作奴隶、牲口,他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玩尽天下女人,享尽天下山珍海味,穿尽天下绫罗绸缎;皇帝以下的大批臣子疆吏,不过是皇家豢养的奴才、打手,他们管理敲诈盘剥的对象都是普通老百姓。你管他姓清,姓明,由哪个畜生来当皇帝呢!
这么一想,曾静老夫子和要做荆轲的张熙,全都心平气和的了。那天张廷玉和鄂尔泰把他二人领进畅春园澹宁宫,李德全一声唱诺,把曾、张二人吓得尿湿了裤子,跪在地上颤颤禁禁结结巴巴话不成句地道:
“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坐了下来,猫戏老鼠般盯着跪在地上的二人,松下脸来,像接见臣工般不燥不火说道:
“你就是曾静?”
“罪民就是曾静,”曾静把头磕得如鸡啄米,也不敢偷觑皇帝一眼,“草民康熙二十七年秀才,康熙四十三年中举,此后连续十多年进京会试名落孙山。功名心冥灭,在湘南山区讲学授徒,受吕留良《春秋大义》盅惑萌生反叛之心,落下如此大罪……嘿呀皇上,草民当年寒窗苦读做梦都想夺取功名,金殿胪传一睹圣颜……数十年功夫没有办到,却不料今日有幸面靓皇帝,曾静……曾静我死而无怨了,无怨了……”
曾静说罢,竟嚎啕大哭,涕泪横流,大胆抬头望着雍正这个传说中残暴的皇帝。
雍正见状,内心由厌恶到同情,再到平和,欣慰,他笑微微地抬抬手说:
“你们都站起来说话。”
“罪民不敢!”曾静和张熙连连磕头,互望一眼,不知今天怎么了。原以为上了明堂一定皮开肉绽,现在皇帝却让他们站着回话。
张廷玉上前一步道:
“万岁恩准你们站立,你们就起来呀!”
二人磕头起身,雍正缓缓言道:
“你们二人,受吕留良尊主攘夷反动学说的影响,受前明遗老遗少散布的谣言盅惑,联络朝廷大臣谋逆,犯下了滔天大罪,要杀要剐,都只是朕一句话……”
“死有余辜,死有余辜……”
“可是,朕偏偏不叫你们死!”雍正喝了一口热**,自我玩味地接着道,“朕要你们在庙里呆着,给朕写文章写书,把你们给岳钟麒信里列举的朕十大罪状,一条条颠倒过来。在世人面前说个清清白白,然后把你们放回家去,赏你们一些银钱,让你们好好活着,看着朕的天下越来越巩固,朕的圣名光彩夺目。”
“罪民写,回去就写……”曾静和张熙互望一眼,早已感动得涕泪交流。
“那好,你们走吧!”
等曾、张二人在侍卫带领下离开,雍正转对张廷玉、鄂尔泰说道:
“你们派一名章京去监视二人,写好一篇,送朕御览一篇,邸报印发一篇。要他们自己泼的脏水自己来洗涮,这比让别人来洗省力得多。”顿了好一阵,又道,“传旨浙江巡抚,吕留良开棺戮尸,其子吕毅中枭首弃市,九族之内全部眷属发往黑龙江充军。命山东巡抚拘押严鸿逵九代全族,依此办理。”
“扎!臣领旨!”
“你们回吧,朕乏了。”
第41章
淫侄媳君王总无道
两朝相难保媳娇容
雍正也自刻薄高明到了极致,办文案与历朝历代都不同:对死了的,开棺鞭尸,大张杀伐,反正死人不能开口说话;对活着的,或如钱名世,在你家祖屋门前悬一块“名教罪人”的牌子,让你丢尽祖宗脸面,生不如死。或如曾静张熙,让你反戈一击,认贼为父,为他写洗涮罪孽吹捧文武圣德的文章。
打从青海平定,年羹尧、隆科多、老八、老九这些心患已除,几起文案办下来,舆论钳口,万马齐谙。内忧外患俱已不再,该是皇帝老儿享享清福的时候了。偏偏这雍正不像好吟风弄月四处巡幸游乐的圣祖康熙爷,他自幼信佛,是个满嘴仁义道德阿弥陀佛的“居士”,性格怪癖扭曲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因为雍正未即位前,已与八阿哥允禩斗得你死我活势不两立,允禩常遣侠客术士暗中取他性命,全仗从西藏请来的一位喇嘛教高僧国师保护,始免祸患。雍正即位之后,十分尊敬国师,他便把自己住过的藩邸雍王府,加以扩展翻修成富丽堂皇的雍和宫,赠给国师居住。
雍和宫原为藩邸时,前面说过,就供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佛像,曾把少年曹雪芹吓得回家后每晚做恶梦。雍正进了皇宫,偌大的雍和宫完全由国师和喇嘛享用后,这里的佛殿变得更加阴森可怖,怪诞吓人。
原来,这所谓西藏请来的喇嘛高僧,却是一位变态色魔,前所未有的大淫鬼。他新造的几个佛殿,都是神鬼魔怪与美女交媾的造像,一个个栩栩如生的裸体女人,都是风骚万态,**轻浮,对佛对魔作出勾引之状。魔佛与美女便有千姿百态的交媾情形,种种奇奇怪怪的佛像不知其数,起了个名字,叫“欢喜佛”。
国师同着许多喇嘛,每月之中,必定要带领许多妇女来到欢喜佛佛殿,脱光衣服,集体交媾一次。有时雍正高兴起来,也亲自加入,同国师一道,一体裸逐,以图意外剌激的性快乐。
当此之时,北京城里,四处修建佛寺,喇嘛的势力非常强大,深入到了满汉人的心中。因为皇帝信佛,皇室公卿亲贵大臣,各省封疆大吏绅士,不管真信佛还是假信佛反正都得信佛。无论富家千金、官宦女子,还是平民少女,倘被喇嘛看中,便认为是佛祖降临,全家得福。家人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女孩送进寺院。稍著姿色的女儿,各寺就会层层选送,绝代美女就会最后送进雍和宫,供国师享用,或由国师敬献给雍正爷。
雍正登基以后,每年都要从各地选送秀女进京,供雍正皇帝挑选过后,再让王爷亲贵们挑选。雍正的后宫,早已是花团锦簇,美女如云。
雍正元年十二月,就已册嫡妃那拉氏为皇后,封年氏为贵妃,钮祜禄氏为熹妃,耿氏为裕妃。但这些正式册立的皇后妃子,都不过是明面上维系皇家体面的摆设,正真能满足雍正情欲的,是那些一见倾心的女人。
雍正后宫中,本有一小巧爱妃,原是江南人氏,生得天姿国色,美貌异常,极为雍正宠爱,那正是:
云鬓花颜金步摇,
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
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
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
三千宠爱在一身。
只可惜,这个江南小女人命不长,为生产失调,一命呜呼。雍正不胜伤感,但他血管里流的不是唐玄宗的“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爱情之血,而纯粹是爱新觉罗氏家族的情欲激情。他不能忘怀于江南小女人的爱妃,却希望找到一个远胜于她,至少能代替她的另一个爱妃。他在藩邸时精心豢养的大批家奴门客,现在都成了六部九卿的臣子疆吏,就有人投其所好,四下里探访,送来了一批又一批秀女美娇。
雍正看了,竟没有一个中意的。后来不知哪位缺德大臣,访得废太子允礽,有个儿子,名叫弘皙。自从父亲允礽被废,后来抑抑而死,弘皙便带了妻子,居住到了北京城外的郑家庄。
那位缺德大臣,倒是见过弘皙之妻,在一次朝会之后他说有事密报,便跟雍正来到养心殿。雍正更了衣,坐下喝了杯**,不冷不热地道:
“有何密报?”
“这――”那大臣看了看两边的太监、宫女,似有难以启齿之处。
雍正摆了下手。
那缺德大臣这才跪了下去,磨磨蹭蹭道:
“万岁,奴才探得一绝代美女……”
“啊?”雍正来了兴致。
“那女子年方二九,还未生育,竟是桃花如面,杨柳细腰,纤纤巧巧,又是西施,胜过西施;又像貂蝉,又不是貂蝉,要说皮肤,比杨贵妃更白,要说风姿,又胜过昭君,要说……”
“你还有什么屁要放?”雍正听得**烧心,大不耐烦了,摆了摆手,“你就说她是谁家女子,家住何方,速速宣她进宫面圣不就得了!”
拍马屁拍到了大腿上的狗官,脸有难色地吱唔道:
“此女还是皇亲,家住京城外郑家庄。”
“噢,什么皇亲贵胄?”
“是,是二爷允礽儿子弘皙的媳妇。”
“朕的侄媳?”
“正是!”
“呸,呸!呸――”雍正激动地跳了起来,像头发疯的野兽在殿内踱了几步。跪在下面的那位马屁精臣工,窃以为荐的这女人是皇上侄媳,犯了大忌,乱了天伦,惹下了砍头之罪。兀自浑身颤抖了一下,差不多栽倒。忽地听雍正立住了足一阵大笑:
“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美人就在眼前。即刻传旨,叫弘皙媳妇今晚去畅春园,就在澹宁宫面朕!”
“扎!”马屁精绝处逢生,得了彩头大喜而去。
雍正把侄媳妇小彩儿宣来以后,刚一见面,便如见仙女下凡,神女下巫山,洛水女神踏波而来,喜得他六神无主,七窍冒烟,巴不得立即抱住上大炕了。偏生那小彩儿是个良家女子,抬头一见叔父皇帝用色迷迷的眼神瞅着她的高耸胸部,细柳腰肢,便腼腆地磕头道:
“侄媳小彩儿叩见皇叔万岁爷,恭祝万岁金安!”
雍正拉着她白藕般的娇手,搂着她游蛇般的腰肢,将侄媳妇提了起来,顺势搂进怀中。小彩儿羞羞嗒嗒却又风情万种地娇嗔道:
“皇上,奴婢是您的侄媳……”
“你是朕的心肝!”
“您是奴婢的皇叔呀……”
“你要的不就是男人吗?”雍正迫不及待地拉着小彩儿上炕,一边扒着她的彩衣彩裙,一边亲着摸着呢呢喃喃地说,“你是朕的亲亲、宝贝,天下美女都是朕的嫔妃,只是有的有缘,有的无缘,你是有缘的了。”
“是,奴婢有缘。不过……”
“不过什么,快快上炕,别扭扭捏捏的了。侄媳妇要什么紧,侄孙女娇小美貌,都可以给朕宠幸。朕是天子皇帝,朕的后宫,嫔妃如云,年纪小的还只十三四岁,是孙女一辈的了。你成熟了,却没生育,正合朕意。快快躺下,躺下……”
雍正像一头野兽,又像雍和宫欢喜佛殿上的魔头,脱光“龙袍”、“龙褂”、“龙裤”、“龙衩”、“龙靴”、“龙袜”――赤条条孽龙戏水,凶煞煞饿虎扑食,骑到了小彩儿身上。作为雍正皇帝的他不复存在了,他成了爱新觉罗氏家族情欲激情的一个符号,一股绵绵温热的激流中的一朵浪花,他成了他。
笼罩在雍正头顶的佛光消失了,历代正统史官稗官对他涂脂抹粉百般美化神化的“粉脸”,在无情的岁月风雨洗涤下还原成了生活的真实。近代一些“皇帝热”,还在大做“帝王梦”,把亿万兆华夏儿女当成奴隶,永远当成阿q的那些所谓文人篡改历史,糊弄老百姓编造出来的雍正,露出了一个真正雍正的小尾巴――这就是从爱新觉罗、努尔哈赤、顺治、康熙,直至雍正的那条长长的小尾巴,色魔缠绕的“色根”。
郑家庄上的弘皙,眼睁睁看着妻子进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悲痛之余,竟也毫无办法。不久,雍正爷传出谕旨,封小彩儿为贵人,封弘皙为郡王,将废太子允礽原有的一处园子赏给弘皙居住。
偏偏这弘皙亦是爱新觉罗氏血脉,是家族绵延情欲激情的一个符号。他们夫妻感情深笃,恩爱十分,如今娇妻被皇叔硬行夺去,虽然封王进爵,住进园子有了成堆的丫环使女,但心中时常思念娇妻,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没有多时,也就一命呜呼。
后人作了一首清宫词,专咏此事道:
房谋杜断早知机,
玄武门前白刃飞。
美色而今归紫禁,
竟将侄妇作皇妃。
再说雍正自从得到侄媳小彩儿,两人如胶似漆十分恩爱,这样过了半年多。雍正八年五月,雍正最亲近,在与兄弟争夺皇位斗争中最依靠、最信赖、为他出力最多的怡亲王允祥薨逝。雍正悲痛欲绝,暂时离开了与小彩儿的温柔乡,亲临其丧,谥其十三弟曰“贤”,配享太庙,并御笔亲自撰诏曰:
朕诸兄弟之名,皆皇考所赐。即位之初,允祉援
例请更改上一字,奏明母后,勉强行之。今怡亲
王薨逝,王名仍书原字,志朕思念。
雍正早就想对三阿哥诚亲王允祉下手。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但他常对张廷玉、方苞这些近臣们说:
“数年以来,允祉每次进见,朕必赐其坐,并以朕勤政忧民之心告之。而他从未赞许朕一是字,并未尝一点头也。但为闲居散适之乐,娓娓陈述,谏欲以歆动朕怠逸之心,荒废政事,以逐其私愿。”
弟为天子,勤政爱民,已为天子之兄,闲居自乐,正是各行其是。布衣宰相方苞心里作如是想,古来中主,能以此谅其诸弟者多矣。可雍正侃侃而言,使天伦之乐澌尽,岂不可叹,可愧?
“前年八阿哥之事,诸王大臣无不为朕痛惜,而允祉欣喜之色侵于平常。”
雍正越向臣工们倾诉,臣工们越糊涂:为争太子结下旧怨,八阿哥允禩为雍正所罪,甚至取名“阿其那”,咒骂为猪。允祉对罪人无甚哀戚,这又何罪之有?
怡亲王允祥薨逝,使暴虐的雍正找到了更多打杀三阿哥的理由。他说道:
“至于怡亲王,公忠体国,夙夜勤劳,朕每向允祉称道其善,冀以感悟之。而允祉置若罔闻,总未一答。今怡亲王仙逝,因祉素与诸兄弟不睦,果亲王体素羸弱,不能耐暑,是以未令成服,而果亲王再三恳请,允祉则漠然置之。且数日以来,并未请朕之安,朕心甚为疑讶。今据庄亲王等参奏,不料允祉之狂悖凶逆,至于此极。以怡亲王忠孝性成,谟猷显著,为皇考之令子,为列祖之功臣。今一旦仙逝,不但朕心悲痛感伤,中外臣工,同深凄怆,即草野小民,亦莫不以国家丧此贤王,朕躬失此良佐,为之欷嘘叹息。况允祉以兄弟手足之情,乃幸灾乐祸,以怡亲王之薨逝为庆幸,尚得谓有人心者乎?又朕将褒奖表扬怡亲王之谕旨颁示在王府人等,众人宣读传示之际,允祉并不观览。傲然而去,尚得谓有君上者乎?”
就因为雍正这番讲话,诚亲王允祉被交宗人府议处。宗人府议请削爵正法,雍正即传旨,将这有可能与雍正分庭抗礼的最后一位阿哥允祉,削爵拘禁。
这是雍正弑兄屠弟的最后一击。
雍正没有来自皇室内部的威胁了,他的私生活更为放纵。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彩儿不能满足其淫欲,他着内务府和一些心腹大臣,特地到江南去挑选秀女,想再多纳一些美妾。无奈办事臣工不力,送来的秀女不是太胖,就是太瘦,竟没有一个让雍正合意的。
这天,养心殿太监头儿高无庸走了进来,对雍正谀媚地低声说道:
“主子,奴才探得一绝代美女……”
雍正抬头望了高无庸一眼,爱理不理地应一声:
“唔,是吗?”
“真是一旷世奇葩,比西施……比貂蝉……”
“又来了。”雍正叹了一声,“哪里还有什么绝代美女?天下的美女都选来了,也不过如此!”
“真的,”高无庸嘻笑着道,“奴才以脑袋担保,主子要看了不中意,把奴才的脑袋当坐凳好了。”
“哟,你那肥脑袋还能坐?”雍正见高无庸说得如此肯定,嗒然问道,“何方人氏?”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罗嗦!”
“是,主子。”
“是主子罗嗦,还是你这个奴才罗嗦?快说,究竟是谁家女子,总不会又是个侄媳妇吧!”
“比小彩儿强多了。”
“谁?”
“就是大学士张廷玉的次媳妇姚氏……”
“噢――”雍正仿佛想起了什么,“早听说张廷玉有个天姿国色的媳妇,你这个奴才怎么能见到?”
“主子您忘了有次要奴才去张府传旨吗?”高无庸兴致勃勃地道,“走进张府二门,见张相的二公子若澄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身旁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当时奴才惊得倒抽了三口冷气,窃以为梦游天宫瑶池,遇见了王母娘娘娇娃七姊妹中的某个仙女。”
“别瞎吹了。”
“这是真的……”
“真有那么漂亮?”
“比漂亮还要漂亮。”
“说下去。”
“是。”高无庸舔了舔舌头,接着道,“后来奴才打听到,那就是若澄新婚不久的妻子姚氏,那娇容美貌自不必说。就说那身段儿,不胖不瘦,像水蛇儿两弯三翘,多一分儿嫌胖,少一分儿嫌瘦,真个是不多不少天生就的美人坯儿,让杨贵妃看了气得不能吃饭,让貂蝉看了气得上吊,让西施看了……”
“你这个奴才,”雍正怦然心动,急不可耐地喊,“罗嗦什么?快快去把这小人儿召进宫来。”
“扎!”高无庸跪了下去,叩了个头儿,又反口道,“哎不,不能‘扎’!”
“啊?还要罗嗦?”
“不是罗嗦!主子,”高无庸解释,“那姚氏不比小彩儿是皇室宗亲晚辈,乃是汉宰相首辅大臣张廷玉媳妇。张家两代为相,张廷玉在朝野很得人望,贸然去召他媳妇进宫,没有明理儿;要硬性传旨,张廷玉要抗旨,不让媳妇姚氏进宫,主子您也没辙――怎不能为一个小女人枭斩一代名相吧,那会引起朝议……”
“说得也是,”雍正呆呆瞪着高无庸,“你想出了什么高招妙计?”
雍正如此猴急,是有缘由的:张廷玉的次媳姚氏,生得美貌,在京中汉官妻妾中首屈一指,听说已有多时了。思图一见,只是没有机缘。被高无庸一煽惑,他巴不得吹糠见米,立即宣了进来。
“办法倒是有一个。”高无庸不等主子恩赐平身,兀自站了起来说,“明日是拉那氏皇后寿诞,主子借此因由,传谕汉官命妇,随同满人,一体入宫叩祝。那张若澄早两年荫拔贡生,放了都察院主事,其妻也应入贺。待姚氏同着张廷玉一品诰命夫人进宫,主子您不就――”
“朕看她一眼,怎么留住?“
“只需……”高无庸凑到雍正耳边,“如此这般……”
“此计甚好,”雍正颔首道,“你速去传旨,一切都依计而行是了。”
高无庸“扎”地一声,离了宫,速速去到礼部传旨,叫汉官命妇,明日一同进宫为皇后祝寿。
第二天近午,张廷玉家的一品夫人王氏、三品淑人紫桐和先后封为五品宜人、六品安人的两个儿媳,打扮得花枝招展,喜气洋洋进宫来给皇后祝寿。皇后受礼已毕,在坤宁宫赐宴。传谕诸命妇,开怀畅饮,不必拘束。与此同时,雍正和高无庸正在偏殿指指划划:
“主子,奴才先不说,您看哪个就是哪个。”
“真是鹤立鸡群?”
“何止鹤立鸡群,是鹤群里飞出金凤凰。”
“啊,可是那个?”
“比那个更俊!”
“哦!瞧着了,定是那个了。”
雍正眉飞色舞,高无庸连连点头。那姚氏果然生得如天仙一般,六宫嫔妃竟无人比得上她。雍正咬着心腹太监高无庸的耳朵,如此这般吩咐了又一道密计。
高无庸领计而去。
雍正兀自回到畅春园,在老太监李德全和一帮宫女侍候下,香汤沫浴,斜倚在暖炕上,单等又一个钓上手的小美人的到来。
再说坤宁宫的酒筵方尽之时,高无庸领着一个年龄相貌大体相仿,只是远没有姚氏那玉洁冰清气质的宫女,来到宫门外候着。待姚氏同着张廷玉婆媳走了出来,高无庸上前对张妻王氏夫人说道:
“给宰相夫人请安了!”
王氏一见是皇帝跟前多次来府上传旨的高公公,立即停步,婆媳们全都曲膝抱拳回礼:
“给高公公请安!”
高无庸笑嘻嘻地说:
“主子有旨,请夫人的次媳姚氏进去说话。”
姚氏一愣,两颊飞红瞅着婆婆。她是头一次进宫,头一次进宫就有幸见到了皇后和众多嫔妃,本已激动不已。听说皇后还偏偏要她进去说话,她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了。就是她婆婆王氏,几十年来虽多次蒙恩进宫,但也没有过与皇后单独说话的殊荣。她也没细想高无庸究竟是皇帝还是皇后的太监,便推了推姚氏媳妇道:
“还不快同高公公进去!”
高无庸示意宫女领姚氏进了旁边一张宫门,回头对王氏婆媳们道:
“请三位夫人在前头茶房稍坐片刻,待一会儿奴才送姚氏出来,车马也吩咐好在外候着。”
一切都谋划得天衣无痕,连精明的紫桐也没看出其中有什么不妥。可是婆媳三人在茶房等呀等的,早过了“一会儿”,也没见姚氏出来。筵席散时就是申酉时分了,再等下去就是天已大黑,王氏、紫桐虽没有嫩娃要照看,但长媳妇有个不到一岁的娃儿,天黑了就哭着要妈,心里自然火烧火燎。
眼看夜幕降临,正在焦急万分时,高公公却满脸笑容送姚氏出来了。提着盏明黄宫灯,把张门婆媳四人径自送到宫门外,直送上宰相府那辆蓝围幕车厢。
张家的坐车走后一刹那,又一辆明黄轿顶的御辇驶出后宫,马蹄得得,四脚腾空,朝畅春园方向飞驰而去。车厢里坐着的是高无庸和张廷玉的真次媳妇姚氏。姚氏尚是醉昏昏的,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被高公公灌了迷魂汤。她娇滴滴的水蛇腰,似融化了的蜡烛,斜倚在车坐上,一条胳膊懒洋洋地搭在不是男人的男人高无庸的肘弯里,白里透红的脸蛋,像盛开的玫瑰花。一双画眉眼,似眯还合成了弯弯的一线。叫人看了又爱怜,又心痛,令尽了男身除了色根的太监见了也浑身像着了火,着了魔一般。只是在心里倒抽着一口口冷气,自言自语咕咕嘀嘀地道:
“这个尤物,主子不知有多喜欢。”
再说张廷玉家的那辆车上,车灯在前面晃着,从车帘子里漏进一缕缕微光。竟谁也没注意若澄妻姚氏是“调了包”的,就连曾经慧眼识破过雍王府钮祜禄氏王妃“凤换龙子”把戏的紫桐,也没留心她这个二媳妇的真伪。上车以后,“姚氏”大概酒力发作,靠在她肩上埋头搭脑,似睡非睡。婆婆妯娌问她皇后跟她说些什么,她一声不吭。直回到宰相府,下了车,女仆丫环将姚氏搀进房,帮她宽衣解带躺到床上,竟无一个丫环发现破绽。
直到第二天早晨起床,堂堂都察院主事张若澄,衣冠不整地从卧房跑了出来,见了活鬼般大叫:
“啊啊!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起得早的张宰相刚用过早点,正要出门打轿入朝,猛见二小子如此狼狈地跑了出来,又喊又叫,不悦地拦往大喝一声道:
“成何体统!什么吓着你了?”
“姚氏,姚氏……”
“姚氏怎么了?”
“睡了一夜――”张若澄结结巴巴话不成句地,“姚氏突然变得不是姚氏了!”
“混仗!”张廷玉窃以为在都察院做主事的老二,被朝廷一些稀奇古怪的案子弄得神经出了毛病,揪住儿子按在椅子上坐下,喝问道,“你胡说什么?”
“真的,”张主事神不守舍,神不主事地说,“姚氏真的不是原来的姚氏了。”
“那她是――”
“她不是姚氏……”
这时,紫桐、王氏夫人和家仆、丫环一齐围了过来,从二爷的卧房里走出了那个不是姚氏的姚氏。她掩面暗泣地来到若澄跟前,把沾满泪珠的纤纤小手,搭在若澄肩膀上哭诉道:
“夫君,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可不能不要我啊……”
若澄把她的手一扒,跳起来跺着脚道:
“你不是姚氏,不是姚氏!你是不是狐狸精?你是不是皇宫里屈死的嫔妃,化变成了狐狸精,昨天妻到宫里一转,你就把她换了,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你说,你说,她现在在哪里?”
“妾身……就是姚氏啊!”
“你不是,不是!”
张主事六神无主地推着搡着狐狸精“姚氏”,仿佛要她赔一个真“姚氏”。
张廷玉和所有家人仆役丫环,都认出了“狐狸精”果然不是原来的“姚氏”。紫桐拍着巴掌哈哈大笑一通以后,自嘲自讽地道:
“这不怪二爷,也不怪这位‘假媳妇’,都怪昨晚我们回来时瞎了眼,怎么就没分辨出真假呢?”她走到“假姚氏”跟前,拉着这位外貌颇像姚氏的女人的手说,“这位小姐子,你一定也是宫里的贵人。昨下午,高公公把姚氏领进去,说是皇后有旨要她进去说话,老天爷,怎么就换了你出来了呢?当然不是你的主意,是谁的主意?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狐狸精“姚氏”只是啜泣,并不回话。
王氏夫人也仿佛明白了一点什么,努力回想昨天下午的经历,诚恳地说:
“姑娘,你不必怕。既然到了咱张家,何况还跟澄儿有了一夜夫妻情分,你就是张家人。咱们会像对原来姚氏一样待你,只是你得把缘由说清。”
“假姚氏”抹了抹泪水,突然跪地磕头道:
“夫人,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是养心殿的宫女翠翠,昨天下午的经历我也记不很清楚了。高公公让我喝了一点酒,领我去坤宁宫,说酒宴方尽之时要我领一名汉官命妇到某一宫室,给她喝同样一种酒,然后跟她把衣服换下来。就这样……后来的事不清楚了。”
“那姚氏去了哪里?”
她摇头。
“是不是留在了坤宁宫?”
“真的不知道……”
一直在一旁像困兽踱过来踱过去的张廷玉,已是心里雪亮。他知道这一定是雍正所为,他连自己的侄媳都能强抢过来,何况是一个小小主事的妻子呢?然而,想想也太失张家体面,太不讲君臣情分。我张家两朝为相,辅佐过大清两朝皇帝,堂堂啊万岁圣上,竟把臣子一个儿媳抢了去,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还能怎么样?平平心气,他走到若澄面前说道:
“澄儿,一朝为臣,就得事事为朝廷着想。这件事不说你也明白,翠翠姑娘就是你的姚氏妻子,你――”他转对所有家人仆役丫环,“你们谁也不许声张,就当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们还是奉她为姚氏,唤二奶奶!”
众人没一个吱声。
张廷玉大吼一声:
“明白了?”
“明白,老爷!”除了张主事若澄,已是众口同声。
第42章
文端公配享贤良祠
六尺巷再迎老相归
雍正强抢了侄媳小彩儿,又用偷梁换柱、以桃代李之计赚取了宠臣张廷玉的次媳姚氏,自从得到这两个天下独一无二的旷世美人,在畅春园、圆明园昼夜淫乐,把朝廷政务完全交给了最恩宠的大臣。
雍正最信任的大臣:第一个是保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军机大臣、一等伯鄂尔泰。雍正与鄂尔泰,也是前生有缘。自从鄂尔泰从云贵总督任上调回京城,无论朝中大小事情,总要与鄂尔泰商量了,方才施行。鄂尔泰每具一疏,或是请安,或是祝贺,不过极寻常的事情,雍正必定要嘉奖他的忠诚。并且颁示天下,谕令内外臣工,都要把他做榜样。还常对臣下说,朕有时自信,倒不如信鄂尔泰之专。可见他们君臣相得之深了。
第二个自然就是两朝宰相、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大臣兼吏部尚书、世袭一等轻车都尉张廷玉了。他是从前朝留下来的唯一上书房大臣,圣上诏谕制诰无不出其手。六部九卿和各省督抚奏章,大都由这位老成持重的老相先阅处后,择其重要再转雍正御览、朱批。百官都道,张廷玉是“半个天子”。
雍正朝独创的集朝廷大权于一身几乎取代了上书房的军机处,其规制,都由他拟定。
雍正朝独有的两种创制:一曰并地丁,停编审;二曰定火耗,加养廉,这为后世史学家所称道的经济改革,也由张廷玉草拟并在雍正初年雷厉风行地推行。
历朝历代,布缕、粟米、力役三征。圣祖康熙朝,始征人丁、地粮,对新增人丁五年一编审。五十年以后,谓之盛世,新增人口免征,永不加赋。雍正元年,直隶巡抚李维钧奏:请将丁银摊入田粮。张廷玉积极促进部议和雍正谕准“地丁一体”,“丁随地起”,停人丁编审,从某种意义上降低了少地民户的赋税。
所谓定火耗,火耗者,百姓所交赋银为零散碎银,经火熔成锭入库,不无耗损。所以地方官在正赋之外,加征“火耗”,火耗重者每两数钱,轻者钱余,这为地方官贪赃盘剥以可乘之机。定火耗,就是朝廷制定统一火耗标准颁行天下,以利清廉。
雍正在未剪除异己――兄弟、年羹尧、隆科多等人之前,为巩固皇位,确也勤政,批阅奏章,布告谕旨,夜以继日,无食旰宵。但雍正八年以后,内忧外患已除,他就渐次沦为了荒淫天子。将既依靠又宠信的重臣张廷玉媳妇弄到以后,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将姚氏改名换姓封为昭妃,金屋藏娇,日夜专幸。同时又让高无庸秘密打探,看张家是否察觉“调包”。
张廷玉城腑既深,张府上下也装作若无其事,把姚氏失踪之事瞒得铁桶一般。雍正放心了,对张廷玉一如既往恩宠有加。雍正八年十月,以张廷玉久参机务,恭谨劬劳勤政,封伯爵世袭,赏三眼翎。这大概是对忍辱负重的两朝宰相的补偿吧!
雍正深恐自己在放浪形骸花天酒地左搂美女右狎名妓之时,外面大臣说长道短制造麻烦,他又在太监里面挑选一批忠实奴才,编织成了一张密探网。专门侦探内外臣工诽谤朝廷的奸人。使百官心生畏惧,不敢为非,进一步巩固他的绝对天威。
又是一年的元旦之期,朝贺已毕,雍正连下十一道上谕,训饬内外文武百官,叫他们秉公守法,倘有不法不轨之行,逃不过朕的明察。
元宵节后早朝,行礼已毕,雍正笑问诸臣道:
“春节在家,你们作何消遣?”
众官依次回答:或说喝酒,或道下棋,或说没什么事情,在家抚儿弄孙,享天伦之乐。独有一侍郎,连日与妻妾们打牌取乐。见众官俱已说了,自己不能不说,只得俯伏于地,如实禀报,请皇上恕罪。
雍正笑道:
“打牌本干禁令,但是节期,又是与家人消遣,尚可原宥。朕念你诚实不欺,赏你一样东西,拿回去观看,自然明白。”说罢,掷下一个小小纸包。
侍郎谢了恩,拿回家中,和妻妾一同开视。一看之下,大家无比惊诧。你道这纸包中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张纸牌。昨晚打牌打得正在兴头上,忽然之间少了一张纸牌,遍地寻找不到,因时候不早,也就散局。殊不知雍正给他的,就是昨晚失去的这张纸牌,直把侍郎吓得,伸出了舌头,缩不进去。对妻妾们连声说道:
“侥幸得很!我今天若不如实禀告,这颗脑袋还保得住吗?”
当下一位姨太太道:
“昨晚那张牌,原本遗失得蹊跷,只是不知怎么到了皇帝的手上。”
侍郎心有余悸地说:
“你们还不知内中原因,宫内密探如今无处不在。就是外省的督抚,也要派人跟踪,随时将一举一动报告皇上。记得有一位新放的总督,陛辞出宫,上书房大臣张廷玉硬荐一人跟随于他。那总督不便推辞,把这人带往任所。谁知这人办事十分干练,成了总督的得力助手。总督什么话都跟他言说。三年任满,总督要交卸回京,那跟随对总督说了实话:‘我本是御前侍卫,奉上命跟随到此,察看你的举动。我要先行一步回去交旨,把三年来情形一一奏闻。’总督听了吓得魂飞魄散,幸而任上还算清廉,也未说过万岁爷坏话,并未降罚。你们想想,京外的官都如是,京内官卿,把你一张牌‘查’去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姨太太听了,伸着舌头道:
“照这样说来,做官真不容易。”
正说着,忽听窗外有响动,侍郎连连摆手道:
“快别说了,倘被密探听见,又要招祸。时已不早,各自安寝吧!”
说时已到雍正九年,九月已巳,皇后拉那氏驾崩,册谥曰孝敬皇后。斯时,雍正由于沉溺酒色,淫乐过度,身体每况愈下。五十五岁的人,看去像个六十五岁老头,显得十分苍老。
他开始失眠。有天晚上,通宵睡不着,在大炕上辗转反侧,任美人宫女摸弄也毫无作用。他的头搁在高高的迎枕上,瞪着失神的眼睛,望着纹窗绣帐,眼前忽地浮现着稽古以来历朝历代宫廷政变的腥风血雨,为争夺帝位,他与皇兄皇弟们几十年殊死拼杀的往事,也一一浮现眼前,挥之不去。他渐感自己来日无多,时不以待。心想自己龙御归天以后,自己的儿子再学父皇来个骨肉相残,你死我活怎么得了?自己有三十多个兄弟,杀了几个不要紧,可弘时、弘历、弘昼才三兄弟,别说杀几个,就是杀一个也杀不起!总得想个万全之策。
第二天,他把张廷玉、鄂尔泰、方苞、史贻直一帮大臣召来,一脸忧戚地说道:
“立储一事,是国家的根本。一起争端,必致动摇国本。朕念圣祖朝太子几立几废,引发党议廷争的教训,朕不立太子,想想又觉不妥;若要明立,更觉惹起麻烦。各位卿相,你们有什么好的主意?”
诸臣闻言,又是立太子之事,前朝之变或亲眼目睹,或耳听能详。一时间皆股栗危惧,竟无人敢言。待了好一会儿,鄂尔泰方奏道:
“臣等愚昧,并无主张。只求宸衷独断,以定大计。”
张廷玉接着说:
“万岁,建储之事,不比朝政,无须大臣参与。依微臣之见,圣上依康熙爷之法,变通一下,将拟定皇储的旨意,亲自写好,密藏金匮,安放在正大光明匾额上。诸皇子臣工不知,反而为妥。”
“好,好,”雍正扶椅背站了起来,连声说,“就依张廷玉,这事由朕独断。既立定国本,又免争夺之弊。待朕龙御宾天之日,只需交付两三位顾命大臣即可。此事已定,你们道乏吧。”
待众臣退去,雍正呼高无庸拿来黄绢,朱笔、金匮,亲自写了传位遗诏密旨,锁入金匮,放置紫檀木箱,着内侍放置在正大光明匾额上。
储位总算定了,但内中定的哪位皇子,只有雍正一人知道。无论什么亲信大臣,还是宠爱的嫔妃,都没有谁与闻其事。从此以后,这成了大清朝的家法,永远不再明立太子,雍正以后的历代皇帝,都出在正大光明殿那块神秘的匾额后面。
雍正的心病好了,但龙体却每况愈下,肾虚浮肿,面黄肌瘦,精神越来越不济。后来索性住到畅春园去养病,把朝廷政务交给了最恩宠的张廷玉、鄂尔泰、方苞三位大臣,特别倚仗周敏勤慎的张廷玉。
已是花甲之年的张衡臣,经常来往于紫禁城和畅春园之间,凡有重要奏章疏言,老宰相不厌其烦地送到雍正跟前,一字一句念给皇帝听,然后将他的谕旨记下来,再布达六部九卿。
雍正感其恭谨翊赞之功,特赐封一等阿达哈哈番,由张廷玉之子、翰林院编修张若霭世袭。
雍正十一年,张廷玉老母仙逝,按清廷惯例,大臣父母去世都得让其丁忧尽孝。雍正身体稍有好转,刚从畅春园回到紫禁城主持了贤良祠享祭大典。入祀京师贤良祠的都是大清立国以来的功臣名相,前宰相文端公张英亦入祀京师贤良祠。得知文端公夫人去世,雍正最是离不开张廷玉,也只得忍痛割爱,给了张廷玉三个月丁忧之期。临行前,张廷玉办完了最后一道奏疏。
疏曰:
诸行省例,凡罪人重者收禁,轻者取保。刑部引
律例,往往删截,但用数语,即承以所断罪;甚
有求其仿佛,比照定议者:高下其手,率由此起
。请敕都察院、大理寺驳正;扶同草率,并予处
分。
雍正御览、朱批:命九卿议行。对张廷玉尽职尽责公而忘私的德行,雍正大加褒奖。传旨,已入京师贤良祠的文端公张英,在家乡桐城谕祭,命张廷玉归乡,一为母亲丁忧尽孝,二代朝廷礼祭文端公。并令长子若霭随行,其弟、督江苏学政张廷璐,亦命回桐城相会,共举祭事。敕内务府发帑金一万两,在桐城为文端公张英建祠,并御赐冠带、衣裘及貂皮、人参、内务府书籍五十二种。雍正对桐城张门两代宰相的恩宠,无以复加了。
十一月底,张廷玉陛辞过皇帝,便领着内眷和长子若霭两家老小启程离京,经直隶、河北、山东、河南、安徽直赴桐城了。这位以天下为己任的两朝宰相,名义上是回家丁忧尽孝,负皇命代朝廷礼祭文端公,而实际上他一路走来,时刻不忘是朝廷重臣,沿途接见各省、州、县府官员,了解吏治情况,体察民情社情,在他的职权范围内为地方排忧解难。
从十二月他还在行次途中,给皇帝的一封急递奏折就可见一斑。奏曰:
行经直隶,被水诸县已予赈,尚有积潦不能种
麦,请敕加赈一月。
由此可见这位老臣的拳拳赤子之心。不管在英明之主的康熙盛世,还是在始为暴虐后又荒淫的雍正朝,除了对君王的愚忠,张廷玉更多的是对国家,对庶民百姓的关注和奉献。可以说,对朝廷政务,他是三国名相诸葛亮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走走停停,张廷玉一行终于在腊月过小年前一天回到了桐城老家。在江苏做学政的大弟张廷璐早已回家,母亲的丧事俱已准备妥当,自不必张廷玉操心。因为皇帝有谕旨,由内务府发帑万金,在桐城为张文端公建祠,这下惊动了安徽省督抚和桐城县令。由省、州、县抽调官员成立了专门筹建班子,张宰相抵家时,文端公祠已动工兴建半个多月了。
六尺巷又一次热闹起来。母亲在父亲逊世后又多活了二十五年,以九十五岁高寿乘鹤仙归,真正寿终正寝,对后人来说是没有任何遗憾的了。故这次治丧,悲恸之情虽不及父亲那次,但丧事的规模和前来吊丧的地方官吏、乡绅、故旧之数也不相上下。
一则,赶上两朝宰相张廷玉归省,地方官吏自然要前来巴结;二则,有皇帝谕旨在桐城为张文端公建祠,各级官员前来捧场也名正言顺;三则,张廷璐掌管江苏学政多年,已是门生遍江南。武进刘纶、长洲沈德潜等皆出其门,并至通显,有名于时。廷璐的门生自然都要来为师母吊丧致祭,并趁机晋见宰相大人。
正值春节前后,天寒地冻。母亲入殓以后,梓棺移厝六尺巷张府近旁的张氏祠堂,灵堂内终日烧着熊熊的木炭火,把大堂烧得暖烘烘的,兄弟子侄及曾孙辈、家仆、丫环们,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们,数百人济济一堂,锣鼓响器奏着哀乐,吊丧的地方官吏、乡绅、故旧,一来二去,甚是十分热闹。
直到正月元宵,出了节,才正式举行祭祀,入土归葬于父亲文端公宰相墓一侧。
母亲的丧事,依照父亲丧事的仪轨,顺顺当当地办过了。母亲与父亲合葬,省去了诸多麻烦。各地官吏拜见宰相,芊芊学子拜会师傅叙师生之谊,经过几天忙碌也都打发过去了。官员已经离去,远地客人都已辞行,偌大的六尺巷宰相府邸重新安静下来。
张廷玉和张廷璐兄弟俩,有了空闲时间来畅叙久别重逢之情。
这天晚上,兄弟俩来到父亲原来用过的两通间大书房,在通红的木炭火烧得暖烘烘的围炉边坐了下来。开始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兄弟俩都明显地老了许多。六十二岁的张廷玉,已是满头灰发,长辫子上白发多,黑发少。颧骨高耸,幸而脸色红润,两目炯炯有神,显得精神矍铄。五十几岁的张廷璐看去似乎比兄长还要苍老,他脸色苍白,满嵌着岁月风雨洗涤下还原成了生活的无情真实皱纹。
自从雍正元年张廷璐任顺天府主考官出事,尝过了刑部大牢和差一点腰斩凌迟的滋味。他从狱神庙阎罗殿走了出来,虽然得到皇恩特别加宠,已经做了两任江苏学政,但是,他似乎还没有从噩梦中完全醒过来。见了兄长,似有隔世之感!
啊!兄弟一别竟有十余年了。
十余年中,二哥在朝廷又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啊!张廷璐抚摸着搁在书案上的御赐五十多种内务府藏书,感慨不已地说:
“二哥,想不到圣上还把这么珍贵的藏书,御赐给咱们!要是父亲在世,不知有多高兴了。”
“是呀,是呀!”兄弟俩都是爱书如命的人。御赐的其它绫罗绸缎、人参、貂裘,对于他们并不鲜见,也不特别珍视,唯有出于大内的藏书,才是六尺巷将世世代代珍藏下去的传家之宝。
他们的话题就从这里开始了。
“哥,听说皇上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大好,”张廷璐从火炉上提起吊壶,给二哥沏了一杯碧罗春新茶,自己也慢慢吹着一缕缕热气,抿了口烫茶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圣上染恙?他的年龄跟愚弟我也不相上下呀!”
“咳,一言难尽!”张廷玉怔了一怔。他不想谈这个话题。因为在京师的人,无论朝廷内外,大都知道雍正是淫乐过度,酒色伤身,滥杀功臣,精神恍惚,才龙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雍正对张氏一家恩泽如海,但又有夺媳掠美,害得二儿子若澄郁郁寡欢,至今难以振作的怨恨相加。所以张廷玉以“一言难尽”搪塞,吱吱唔唔地透露些无关痛痒的消息说:
“自从三阿哥允祉夺爵拘禁,后来死于景山禁所,皇上一怒又杖死了一个本不该死的名优葛世昌,从那时起圣上就得病了。”
“葛世昌是何许人,怎么就惹怒了皇上?”
“是常州府一名优,不过一戏子耳。”张廷玉回忆地说道,“那年六月十八,是雍正生母乌雅氏的冥寿正日子,皇孙们在畅音阁请名优唱戏,为皇祖母冥寿过生。十多位皇叔、弘时弘历弘昼弘瞻弘皖等七十多个皇孙辈兄弟,还有与康熙同辈的老亲王、皇上的几十个嫔御和几个老太妃,熙熙攘攘百数十人,集聚在畅音阁水榭台子对面的月台上看戏。后来我和鄂尔泰陪皇上也去了畅音阁,戏没看多久就令散了,在观音堂里雍正随皇子们赏了几名优伶。那葛世昌刚从台子下来,身子发热,有点飘飘欲醉,竟开口求万岁爷赏他一个御笔‘富’字儿……”
“真是岂有此理!”张廷璐愤愤不平,“不过一戏子,皇帝写了没有?”
“写了。”张廷玉说,“赏赐‘福’字,是康熙晚年逢年过节时,眷顾老臣宰辅和退休养居元勋大臣的特殊恩典。雍正赏了,姓葛的敬退谢恩,也就没事。偏生姓葛的越发热昏了头,竟说常州知府是他表兄,求皇帝大笔一挥再提一级。雍正徒然大怒,弘历一名执砚清客又愤愤然向皇上进言,说戏子可以干政,太监即可以欺君。昔日开元之治,李隆基何其英明,耽于声色即肇天宝之乱。梨园三千弟子祸国之罪难恕诸如此类,把个雍正气得脸色煞白,当即令高无庸将葛世昌活活打死!”
“这姓葛的也是自己讨死!”张廷璐感叹一声,大概又想起了自己主持顺天府科考的往事,那次不是他找死,而是三阿哥弘时兴风作浪,他成了替罪羊。因此又问:“葛世昌之死跟皇上得病有什么干系?”
“姓葛的一死,雍正令所有太监跪在跟前,自言自语咕咕嘀嘀地道:‘自从藩邸里朕处死叛徒高福儿,朕登极以来杀人都要叫六部议罪。朕是有这个好生之德的。葛某的戏是好的,为甚的要诛他?因为他只是个戏子,演好玩艺儿给人瞧是他的本分。就如你们,是太监,安生侍候主子衣食起居,主子闷时说笑取乐儿,这是你们的本分。但葛某不安这个本分。居然乘着主子高兴,干问外官职守,妄求非分之福。所以,朕就治其死罪――’话未说完,他就脸色苍白,声音也变得嘶哑。弘时弘历兄弟赶快搀扶上乘舆,一边悄悄叫传御医,直奔养心殿。自此以后,他就精神恍惚,白日做梦,总说年羹尧站在他身边,还说年羹尧故意把舌头伸出一尺多长,吓他……”
“敢情是觉了魔魇?”
“也许是治死的人太多。”
“三阿哥弘时现在怎么样?”张廷璐改换了话题问。
火太旺了,把张廷玉的脸逼得红彤彤的像喝了酒。他把炉门关严了,对弟弟提出忠告道:
“看来皇帝的大限也不会太远了,越是这种时候,你越不要跟皇阿哥们来往。这是当臣子的大忌!卷入皇子党争,跟错了某个主子,死无葬身之地。康熙朝的教训,血腥腥的历史,犹历历在目啊!”
“我知道。”
“弘时现还主持松韵轩政务,但四阿哥弘历,似乎比三阿哥还打得开局面。皇上经常派他南来北往,到各地办差,名符其实的皇子钦差。”
“杨名时、李绂、蔡铤等人,怎么也犯了事?”
“李绂、谢世济、蔡铤等人结党营奸,诋毁坑陷国家大臣田文镜。刑部侍郎陈学海,生就一张臭嘴,不过吃口风不严,传言了田文镜任上的一些笑话儿,也一起革职查办,逮进刑部大牢。”
张廷玉喝着茶,顿了好一阵,喟叹说:
“蔡铤是康熙平定三藩时就功勋卓著的老将了,四十多年镇守西南,是人所共知的。就因为他曾推荐过黄振国当河南布政使,和李绂过从得近一点儿,李绂又跟田文镜互相攻讦多年,就不分青红皂白一锅脍了。蔡铤论斩,妻妾入辛者库。”
“是呀,”张廷璐悲天悯人地道,“去年,功劳卓著的两位功劳显赫的大将军岳钟麒、马尔赛,又论罪拘禁,押进了狱神庙。”
“连孙嘉淦这类敢言清官也坐罪论死,命在银库处戴罪行走……”张廷玉屈着指头数道,“大臣查嗣庭,死在大狱还戮其尸。宗室治罪的有贝勒苏努、贝勒延信,皇亲国戚治罪囚禁而死的有隆科多,还有八爷、九爷、十爷、三爷这些皇兄皇弟。唉,康熙朝以宽仁治国而成盛世,雍正朝以严刑峻法治平,反而添乱。近两年新疆准葛尔、云南边陲始终作乱,朝廷不太平啊!璐弟,你离开了京师,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哎,哥,”张廷璐突然想起什么事儿地说,“既然皇帝更替在即,前途未卜,历来伴君如伴虎,你何不把若霭、若澄兄弟都弄到外省来当差呢?”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张廷玉道,“若澄不是带着妻小早已回桐城,一来让他侍奉祖母晚年,二来在老家好好读书,以图进取。不料老母仙逝,他就只剩读书一事。若霭今年春闱会试,中进士,廷试,雍正亲定一甲三名,拆卷知为我之长子,遣内侍就直胪宣谕。我知道以后,向圣上坚辞,始改二甲一名,授编修,入值南书房,充军机章京,他是离不开朝廷的了。若渟蒙圣恩荫贡生,已入赀授刑部主事,充军机章京,再迁郎中,已出为云南澄江知府,他算远走高飞了。至于若溎,雍正八年中进士,授兵部主事,考选江西道御史,最近他又擢鸿胪寺少卿,迁刑部侍郎,兜了个圈儿,还是回京师了。”
“不过,侄儿们像哥一样拘谨持重,”张廷璐复又安慰说,“留在朝廷也无大碍,何况还有你照应。”
“你们一家在江苏,也需好自为之。”
“是呀,多谢哥提醒。”
兄弟俩围炉向火,作彻夜长谈。后来,张廷玉和在家攻读的若澄,御赐随护奔丧的若霭,也作了如是长谈,并听取了老家总管关于家政的禀报。这回,廷璐在江苏已成家的儿子若需、若露也回老家了。若需也是今年春闱,与堂兄若霭一次中进士,官翰林院侍讲,他是随二伯从北京一道赶回桐城老家的。
剩下的时间,兄弟子侄一道拜亲访友,遍游桐城名山胜景罢了。
雍正十二年二月,张廷玉携长子若霭、侄子若需及随从家室、仆从,回到北京。雍正遣内大臣、侍郎海望迎劳京城远郊卢沟桥,赐御酒御膳,为张廷玉一行洗尘。这也算是雍正从未给过汉大臣的荣恩了。
第43章
宝亲王风流恋妻妹
蹈覆辙雍正诛弘时
雍正所生三个存活下来的皇子,数弘历原来最受康熙爷的溺爱。康熙爷晚年,凡去承德避暑山庄避暑,必把小弘历带在身边,亲自教他读诗吟赋、骑马射箭,甚至耍刀弄枪,真个羡煞了三阿哥弘时,五阿哥弘昼。小弘历把皇祖父康熙爷的垂爱集于一身。
康熙爷驾崩那年,弘历还只十二岁,但已出落成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了。由于经常跟随在皇祖父身边,亲眼目睹了康熙爷驾崩,父皇继位的朝廷最猛烈的风风雨雨,弘历也就增长了不少见识。他知道天家骨肉兄弟为争夺大统的相互残杀是什么滋味,三阿哥弘时比他大了七八岁,父皇登基以后是二十郎当岁的男子汉了,皇阿玛让他主持松韵轩政务。弘历知趣地在一旁作逍遥君子,沉醉于风花雪月男欢女爱之中,并不与三阿哥争权。有时,受皇命外出办差,借机游山玩水,结交朝野贤臣名士,搏得人缘,以此韬晦养奸。
雍正十一年,年满二十二岁的弘历封宝亲王,弘昼封和亲王,允祥之子弘晓袭封怡亲王,次子弘皎封郡王,贝勒弘春晋封泰郡王。宝亲王弘历已经是一个英俊青年,风流情种了。
宝亲王弘历的福晋姓富察氏,当时奉旨指婚撤烛之夕,宝亲王见福晋生得丰容盛貌,明艳绝伦,可算得是宫中第一个国色,不觉欣喜若狂。
就是过了多年,他仍对福晋情意缠绵地道:
“依你这样的美丽娇容,可称旷世奇葩,真是个仙女下凡,我得了你这样绝色美人,已是心满意足,再无别的屠求了。”
福晋富察氏听了,故意微微笑道:
“像妾这种丑貌陋资,有何足道,王爷见了已是如此赞扬,倘若见了妾家巧儿妹妹,王爷你还不知疯狂到怎么样儿呢!”
宝亲王弘历忙问道:
“巧儿?巧儿竟是何许样人也,她生得哪样美貌,你要这般夸奖她。”
“巧儿是妾的同胞妹子,”富察氏搔首弄姿地道,“她那窈窕艳丽,明眸皓齿,真是令人难以形容出来,堪称是绝世无双,天下第一国色也。将来王爷见了那妹儿,自然要惊得发呆。”
宝亲王弘历听罢,心中甚为钦羡,恨不能立刻将巧儿请来,和她见上一面。
无奈此时,福晋富察氏的父亲李荣保携带着家眷,在北方做官,不得见面。但是宝亲王弘历一心惦记着巧儿的美貌,连梦寐之中都想念不已。过了一年有余,富察氏的父亲任满回京城,要在家闲住一时半载。宝亲王初时得着消息,便欢喜得手舞足蹈。等到回来之后,急忙跑去给岳父岳母请安。
真正的心意是要想和巧儿会面。
车驾到了老泰山门前,福晋家人立即迎接进去。宝亲王执礼甚恭,并请求去后堂拜见岳母大人。岳父连称王爷礼重,实不敢当。弘历执意要见,于是一同来到后堂。弘历依照子婿之礼拜见岳母,又请过了安,遂分宾入座。夫人当即命人唤儿子傅恒出来拜见姊夫,又吩咐丫环去唤巧儿前来见礼,丫环奉命去了。
停了半晌,巧儿的贴身丫环方才出来,附着夫人的耳根儿,轻轻说了几句什么话,夫人嗔道:
“偏是她有许多做作,王爷是自家儿至亲至戚,并非外客,就是没有梳妆,出来见见有何妨碍?”
弘历立即赔笑道:
“岳母大人不必生嗔,巧儿妹妹有啥事情,等候一会儿就是了。”
夫人别嘴笑说道:
“她哪有甚事情,不过刚洗过澡,在后面理妆罢了。”说罢又命丫环再去催促。
停了一会儿,方见那丫环前来说道:
“巧姑娘出来了。”
弘历抬头看时,只见巧儿风摇杨柳般慢慢行来,那几步路儿走得轻盈悄巧,婀娜多姿。就如同巫山神女,洛浦仙妃,凌波微步,缓缓而行。倘若脚下有了一朵彩云,便与九天仙女没有分别了。
宝亲王此时尚不过远远望去,并未直面对视,已觉得神魂飘荡,眼花缭乱,身子软洋洋的不知怎生是好了。及至走到近前,仔细端详睥视,只见她身材纤小,约莫还只十三四岁的样儿。
她双鬟掩翠,鬓发如云,凤眼含春,蛾眉淡扫,薄施脂粉,明秀天成。花貌雪肤,艳绝尘寰。那一种妩媚之态绰约之神,真可以倾国倾城,压倒千秋佳丽。刚才举步入内便如宝月祥云,照耀眼帘,顿觉一室生辉,直把个宝亲王看得目瞪口呆。
弘历神魂颠倒地坐在那里,好象失去了知觉。好一阵子,痴呆呆地望着连起身行礼都忘记了。
直等巧儿走到近前,夫人吩咐她向姊夫见礼,弘历方才惊醒转来,慌忙从座上立起,勉强按捺心神,还了一礼。夫人仍请王爷入座,巧儿微露羞涩之态,掉转纤腰轻盈慢步走至夫人背后掩袖低鬟,站在那里含羞微笑。那淡月含羞云遮雾盖似近非近似远非远之态,便是绝顶的丹青妙手也描摹不来。
弘历兀自凝眸引睇,默默注视着巧儿,那一颗心狂跳不已,好像在腔子里面要跳出来一般。
夫人在这当儿笑着说道:
“王爷今日前来,鞍马劳顿,就在舍下休息两天再回宫罢。只是舍间天地狭小,没有深宫内院那般宽爽舒服罢了。有屈王爷,心中很是不安。”
弘历本想在此逗留几日,好与巧儿亲近一番,听得夫人款留,正中下怀,遂即乘机言道:
“岳母说哪里话来,女婿半子,与自己骨肉无异,何用如此客气。况且我深居宫闱,着实气闷,得在此处盘恒几日,倒是十分求之不得。只是求岳母将我当作自己人看待,不要过于客气,方得安心。”
夫人环视家人,满脸生辉笑道:
“我们蒙王爷不弃,以骨肉相待,只恐无福消受。”一面说一面请宝亲王偕入西园。**广宇,帘幕深深,陈设华丽,书画罗列,甚是精雅。
“好整齐的房屋。”弘历连声赞叹。
夫人谦逊了几句,便吩咐排筵款待贵客。席间谈笑殷勤,十分亲密。这以后,弘历在岳父家一连住了三日,方恋恋不舍地打道回府。
回到王府,见了福晋富察氏,含笑说道:
“你妹妹真是美妙无比,我既然有幸得见佳人,日后必将把她弄入宫中。使你们姊妹双燕合璧,共事一人,方才满了我心意。”
富察氏佯作生气地嗔笑道:
“你一个痴郎,心愿太奢,既得了陇,还望蜀,天下女人是你要得尽的么?”
“不要天下之女,得一巧妹足矣。”
“你呀,除非你――”
“除非什么?”
富察氏本想说“除非你做了皇帝”,但她想起前朝争储之事,终究没有说出口。
从此以后,宝亲王时时往来岳家,如同家人父子,极为亲热。巧儿也不回避,常和姊夫在一起说笑玩耍。只是默察巧儿一动一静,言笑举止之间,对于自己似有猜疑不定之意。弘历知道,女孩家秉性如此,打算用言语慢慢开导引诱,使她触动情怀。不过岳母看管很严,偏生没有这样的机会。
终于有一日,巧儿深闺罢绣,很觉有些倦意,独自坐在那儿身倚栏杆,看着庭前花圃出神。哪知宝亲王正好踱了过来,脚步轻悄悄地走至巧儿身后,一点声息都没有。当下,巧儿正对着一树梅花看了半晌,好似勾起了心头幽怨,发声长叹。
弘历见了这样神情,禁不住低声问道:
“巧儿妹思想什么,为何发此长叹。”
巧儿猛吃一惊,回转头来,见是她日思夜想的宝亲王来了,不觉红晕双颊,满眸子的羞涩,低眉不语。停了半日,方才说道:
“王爷从哪里来,此时天已傍晚,春寒料峭,冷气很重,可觉得么?”
弘历自知巧儿不好意思,故意用浮词泛语来搪塞,他也就东敲西击地说道:
“春寒如许,怎么会不觉得呢,可惜没个知心的人儿嘘寒问暖,着意温存,令我心中好生惆怅。”
巧儿听了粉脸上的红晕更加泛滥起来,犹如初出朝霞映着积雪一般,愈增娇妍。当下也不回答,低眉逡巡避去。弘历见她这般模样,心里更加思慕,每天必往岳家寻着巧儿,和她闲谈。
巧儿也有意无意地陪着宝亲王说笑,从不回避。但是逢到言词稍涉于邪,便正容厉色,做出一幅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儿。宝亲王自然知道巧儿年纪太轻,并未涉世男欢女爱,并不介意。
光阴荏苒,日月飞梭,又是一年过去了。这天岳父家有了喜庆之事,大开筵宴,宝亲王也应邀在席中。酒至半酣,夫人起身斟酒,劝到弘历跟前,宝亲王恐饮酒过多必致失礼,忙推却道:
“酒已过量,不能再饮了。”
夫人笑说道:
“姑爷江海之量,早有所闻,不肯畅饮,想是敬意未诚,所以如此?”
宝亲王连称不敢道:
“愚婿小病初愈,不胜酒力,望岳母宽恕。”
夫人还欲有言,巧儿早抢着说:
“母亲不必再劝了,姑爷的病前天刚才全愈,多喝了酒,恐怕要复发的。”
夫人听说,方才回转身去劝旁的客人饮酒。其时宝亲王座前点着的蜡炬结了烛茧,又长又暗,巧儿乘机取了银剪,移步过来剪去烛茧。偏偏身子,故意与宝亲王鬓角厮磨,微微媚笑低言道:
“姐夫今天若没我相援,哪能免去这酒,恐怕此时已经醉倒,还能坐在这里潇洒嘛!”
宝亲王也带着笑,轻轻捏一捏她的腕子说道:
“此恩此德,敬当铭记肺腑,永不敢忘怀。”
巧儿嫣然一笑,颊晕红潮,悄声言道:
“这点儿小事,哪就算得了恩德?”一言未毕,夫人已在那里呼唤巧儿,巧儿慌忙走了过去。宝亲王经此一番挑逗拨弄,意念愈加痴迷。无奈巧儿忽近忽远,若即若离,有时异常亲匿,像是很有情义;有时忽又冷若冰霜,令人不敢亲近,使人猜测不出她的真意来。
时光迅速,转眼之间,炎夏将过,早又到了七月初秋时节。这天,遇着富察氏福晋的生日,岳母携同巧儿前来王府祝寿。这天,宗室亲眷前来祝寿的不计其数,那些韶颜犀齿,风姿绰约的公主、格格,争奇斗艳,美伦美奂,一眼看去,尽属一时之秀。
福晋赐筵以后,都往花园里面散步去了。斯时,那许多美人花团一簇,锦衣玉貌,光辉熠熠,映得连园中的花木也觉暗然失色。
不多一会儿,巧儿也淡妆素服,珊珊而来。只见她轻移莲步,如春云出岫;冉冉而行,连衣角儿都文丝不动。这几步路,真如行云流水,端庄秀丽,令人叫绝。此时宝亲王已站在湖山石上凝神注视,不觉连声称赞:
“世俗都说仙女如何,以为美不过神仙了,我看巧儿的丰神美态,连月里嫦娥都比不过的。”
众美人见了巧儿也都觉得光华照眼,自惭形秽,一齐啧啧赞叹。尽说她的美貌令人目眩心迷,爽然自失,真可以压倒古今美人了。
游园已毕,天将旁晚,众人一齐谢筵回去,唯夫人同巧儿被福晋留住邸中,没有归家。用过晚膳,残暑未退仍颇为炎热。多饮了几杯酒的弘历,颇觉胸内烦闷,遂移步出外,行至**,披襟当风,以销暑气。
忽见巧儿还在那里凭栏赏月,弘历兴奋不已地走了上来,低声问道:
“巧妹还未安睡?”
“天朗气清,月明如水,正可赏玩哩。”巧儿一面说一面指着阶前月光道,“月行至此,夜已深许。”
“织女将斜,夜色已沉。”宝亲王仰头望着星光,巧儿刚要接话,他又补了一句,“月白风清,如此良夜,真令人乐以忘怀。”
巧儿听了笑道:
“东坡先生竟钟情到如此地步?”
“钟情的人还有过于东坡百倍的呢,”弘历索性仰头望着明月,吟出苏东坡的词来: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昔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惟肯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开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园?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蝉娟。
弘历最后带着些话伤感地道: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巧儿妹,你愿与我……共蝉娟吗?”
“你――”巧儿已羞得满脸通红,低眉嗔道,“昔人皆说太上忘情,我于这个‘情’字独独不能领会,莫非就是个月里冰人么?”
宝亲王走拢一步,笑道:
“你休得夸口,可记得春初时候,有一天我到妹妹那里去,你不是凭栏独坐,对着花长叹出神,连我站在你的背后还没有知道么?要是不能解得‘情’字的意味,如何对了花要长叹呢。”
“这不过一时有了感触,所以发声长叹,”巧儿争辩说,“怎么算得是情呢。”
宝亲王索性轻轻搂住了姨妹子说:
“一个人所以有感触,正是情动于心,倘若没有情就和木石一般,连感触也没有了。”
巧儿并不躲避,两个人谈谈论论很是亲匿。巧儿不知不觉移步下了庭阶,靠到弘历肩上,仰头问道:
“世俗所说的牛郎、织女,究竟在何处,王爷可以指给我瞧瞧么?”
宝亲王忽被巧儿逼近身旁,骤然之间觉得有股粉汗之气,香如兰麝,从肌肤里面迸发出来,扑人鼻孔,令人嗅着顿时骨软心酥。急忙定了定神,搂着那小巧的腰身想抚摸她,亲热她,指点给她看。
“喏,就在那儿!”
“哪儿?”
“你顺我的手看去。”
“那……”
两人已是脸贴脸的了。
就在这当时,忽闻夫人在房内一觉睡醒,询问巧儿可曾安睡。巧儿听得母亲呼唤,惟恐被她知道,要受责备,慌忙入内去了。
弘历见巧儿仓皇遁去,心中忽忽如有所失,只得怏怏而回,自去安睡。到了次日,弘历起身,盥洗已毕,整理了衣冠,迳往后面问候岳母的起居。
刚至室前,见房门虚掩,并未关上,凝神细听,房内似有蟋蟀之声,遂向门缝中暗暗窥探。只见巧儿晨妆甫毕,正坐在那里轻挥羽扇,手如柔荑,洁白如耦。一会儿起身徐行,只觉风摇杨柳,薄薄的衫裤都是由明纱做成的,那时日光穿入窗棂,却巧射在巧儿身上,映着她的雪白肌肤婉约胴体,裸露毕现。
宝亲王看到此处,心中不觉大动,推门入内道:
“巧妹起身何早,夜里可睡得安稳?”
巧儿突闻有人说话,陡吃一惊,回头一看,见是宝亲王,嫣然微笑道:
“王爷轻轻前来,使我受惊非浅。”
宝亲王左右瞧瞧,诡谲地问道:
“岳母可曾起身?”
“早往福晋那边去了。”
宝亲王随意坐下,见案头置有奁具,他拿了在手中把玩,一面玩赏一面说道:
“像妹妹的冰肌玉骨,恐怕施了脂粉,反污颜色,何犹未能免俗,要吃脂粉呢。”
巧儿轻轻一笑道道:
“王爷休要轻视这些东西,非市上之品所能比拟。这都是我花了许多心血,亲手碾制成的。”
宝亲王听了,一件一件翻弄看视,只见脂膏之赤无异红玉,黛墨之润色如青云。不觉脱口称赞说:
“这黛墨好得很,不知是兰煤灯烬制成的,还是烛花制成的。”
“是灯花呢,我用意积成的。”
宝亲王走近巧儿身旁,拉拉她的纤纤小手道:
“好妹妹,分一半给我罢。”
“王爷要此何用?”
“我用它来代替松烟,乃是很好的东西。”
“既然如此,王爷自己分取罢了。”
“我的手已为油污,”弘历将白嫩的手伸到巧儿的鼻子跟前,“你闻闻,有一股什么气味?”
“男人味。”巧儿一笑。
“男人味?”弘历越发涎着脸皮,“好妹妹劳你,好歹分一点儿给我这个大男人嘛。”
巧儿百媚娇嗔地道:
“我既答应分给王爷,何惜污此手指。”遂分了一半送给弘历,顺手拖了他的衣角,调皮地揩拭手指污处道,“为了王爷累我污指,可不能爱惜这衣裳了。”
宝亲王抓住巧儿的纤手笑道:“何幸得此手泽,我当永远留着以作纪念。”
巧儿变色道:“王爷讲的什么话,我分黛墨给你,难道有旁的意思么?”
弘历不再分说,一把将巧儿揽进怀中,一双手插进她的内衣,贴着细嫩的肌肤往上一顿乱摸。待摸到那含苞待放的一对丰乳,巧儿把弘历紧紧搂着,喘着粗气忘情地**着喃喃说道:
“姐夫,姐夫,你摸得妹妹好痒,好舒服……啊,好哥哥好姐夫哥……”
这个从未经历过男人爱抚的小姑娘,简直灵魂出窍不能自己了。就在弘历把手移到下面,要去松巧儿裤带进一步做些事情时,忽听一声:
“巧儿,巧儿……”
原来夫人已从福晋处归来,一阵好事又化为泡影。宝亲王只得和她周旋一番。方寸已乱,从此心愈颠倒,私下里对福晋富察氏说道:
“巧儿之美,端重者逊,淑丽妍媚者不及,闲花野草有其自然却无其窈窕狐媚,就是古时的王嫱西子恐怕也及不上她的了。”
自此,反反覆覆,口中时时记念,大有虚空咄咄如痴如狂之态。岳母领着巧儿在王府盘桓数日,便携了巧儿辞别归去。弘历闷闷不乐,心中忽忽如有所失,幸得时常到岳家支借着请安为名,与巧儿会晤一面。一心想要用言语引她入港,苦于没有机会。
不觉以到凉秋九月,北地早寒,已经人披重裘,家家围炉取暖。
宝亲王放不下巧儿,常常冒着嫩寒前去看望。这日到了岳家,见庭前菊花开放极其茂盛,随手折了几枝进入内庭。见过岳母,便问巧妹妹怎么不见。
岳母说道:
“那妮子生性畏寒,独坐有东院围炉向火呢。”
宝亲王便执着花,直向东院来寻巧儿。
巧儿见了,含笑起迎,弘历将手中花枝掷于地上,巧儿瞧见问道:
“这花的颜色很好,王爷何故弃了它。”
“花枝虽好,未知其意何属,不如弃掷了罢。”宝亲王说毕长吁不已。
“黄花虽然有主,”巧儿回道,“但香清一室,色秀三秋,很可以供人赏玩于一时,王爷何必如此呢。”
弘历喜道:“已荷重诺,万勿追悔。”
“你又来胡赖了,我何尝答应你什么。”
“妹妹的话才是胡赖哩,将方才的言语细想一想,你敢说没应诺?”
巧儿闻言,停了半晌道:“天寒风动,王爷还是坐在这里一同向火吧。”
弘历紧挨着坐了下来,与巧儿两人比肩厮磨。脂香粉气芬芳袭人,如登仙界,一个身体虚飘飘的,几乎软化得不知去向。心里一上一落,说不出那种滋味来。巧儿见他痴呆呆的坐着,便伸出纤手搭在他背上说道:
“寒威逼人,王爷还穿着这单薄的衣服,不觉得透心地凉冷么?”
“妹妹肯怜我寒冷,”宝亲王嗒然问道,“偏不肯怜我断肠,是何缘故?”
巧儿窃窃笑道:“王爷为了何事断肠,讲了出来,我当代为谋划。”
“妹妹何苦假作痴呆,岂不知自你我相逢之后,我像掉了魂儿似的,茶饭无心,梦寐之中也惦记着你,真个是睡不安枕,食不知味。这一片愚衷,惟天可表,妹妹偏不肯借我一点颜色,怎么不要断肠呢?今天只有我们两人在此,务必请你给我一句真心话,以免妄念。”
巧儿听了,慨然说道:
“人非草木,王爷待我的恩情岂有不知之理?但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小妹此身已许他人,何敢复承恩泽若此?感王多情,愧我无福,休矣此生,愿卜来世。”
宝亲王大惊道:
“妹妹已竟许人,但不知是何等之人,有这般福气得与妹妹匹配。”
“父亲在察哈尔做官时许下的,”巧儿怅然答道,“他名唤高恒,也是本旗人氏。”
弘历听了如痴如呆不能出语,巧儿也默默无言,两人对看了半日,还是弘历先开口道:
“事已如此,我们只好想个法子,暂顾目前了。”
巧儿寂然不答,宝亲王再三哀求要她答应,巧儿红着脸低下头言道:
“过几天再商量吧。”
“妹妹再三迁延,真要索我小命了。”
巧儿尚未回答,却好夫人走将进来,两人只好打断话头和夫人闲谈一会。
等夫人有事出房,弘历再三哀求,情词恳切。巧儿被逼不过,心内也感念他的深情,不能无动于中,沉吟了一会,方才低声悄语道:
“我感念王爷厚情,此身何能复异,只是此间来往之人甚多,很不便当,如何是好。”
弘历见她终于答应,心中大喜道:
“这事极其容易,我邸中曲室幽房不知其数,明天将妹妹接去小住数日,就可成全好事了。”
这一对情男怨女终于苟且成奸。在宝亲王府幽室,避开福晋眼目,风流情种的弘历和妻妹,有了床第之欢。一夜风流,竟留下半世情话。
就在弘历沉缅女色,与妻妹偷情浪荡之时,三阿哥弘时却在为争夺储位大打出手。
那时弘历已纳了嫣红、英英作侧福晋,皇上派差叫他去江南巡视河工、田粮。他带着户部侍郎刘统勋,两位在江湖上混过颇有点武功的侧福晋,到得南京,在两江总督李卫、江苏巡抚尹继善那儿盘桓一月有余。江南胜景,秦淮烟花,使这位风流皇子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最后离开江南,取道大运河水路乘船,经山东、直隶回京。那天到达黄河渡口,却不知被哪路来的江湖黑客一路追杀。幸而有两位女娇娃护身,又有李卫暗中派吴瞎子一路护送宝亲王回京,两名杀手方未得逞。
受尽惊吓回到京城,弘历还在做着一连串恶梦。常来王府走动的刘统勋,这天突然来了。他道吴瞎子来京,说好一道来王府见宝亲王,可是临走,这吴瞎子又不翼而飞了。刘统勋话音未落,便见窗外竹影间一条黑影一晃,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响了进来:
“吴学子叩见宝亲王爷!”
弘历、嫣红、英英和刘统勋都吃了一惊,只见进门处棉帘子一动,一个三十多岁红脸黑胡子壮汉走了进来,朝弘历叩头说道:
“在下就是江湖上称为吴瞎子的吴学子,因为总爱眯缝眨眼,故有此丑陋诨名。”
弘历含笑打量着吴瞎子,吩咐道:
“英英,给吴壮士上茶。”英英却噘嘴嘟腮,一动不动。嫣红走过来,提着水壶却不拿茶叶,也不拿茶杯,好像就要直接往吴瞎子嘴里倒去似地说道:
“我们在索家镇见过你!就算黄河渡你没赶上,后来在槐树庄那一战,打得狼烟动地,你怎敢袖手旁观?你不是奉了李爷的命保护我们主子的么?”
“小的有罪。”吴瞎子拍拍手站了起来,“槐树庄我确实在场。因为李制台再三至嘱,事不危急不出手。有二位的花拳绣腿,那铁头蛟、黑无常就招架不住,又何必要弄脏爷的手呢?不过那铁头蛟,还有掉井里的黑无常,你们刚一过去,还是落我手里了……”
“噢?”弘历露出欣喜之色急急问道,“那两个贼人被吴壮士逮着了?”
“我这次进京,给王爷带来了,在外面候着。”
“太好了!”弘历高兴得跳了起来,这时英英嫣红也忙泡茶挪椅。他走到吴瞎子跟前,感叹地道,“铁头蛟是联络各方匪首之人,他一定知道是谁指使追杀我。我此番定要审个水落石出。”
“铁头蛟已经招了!”吴瞎子不安地瞟了刘统勋一眼,斟字酌句地道,“这人打不怕杀不怕,我治不了。李制台说弄几个女人试试,就从窑子里挑出精儿的母狗,果然再审就一揽儿全招了。”
刘统勋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在场不方便,有些不该知道的事还是不知道为好,便及时告辞。
刘统勋走后,弘历迫不及待地传唤铁头蛟和黑无常。吴瞎子也要告退,弘历道:
“你不要学刘统勋,他是命官,你是江湖上人。”
吴瞎子正色道:
“这是李制台李卫大人的钧令,他一再吩咐,不要我在官面上走动。他说江湖上的人一到官面上变成狗腿子,黑道上就吃不开了。”
弘历听了哈哈大笑一通以后,道:
“铁头蛟他们还能重回江湖?你还顾虑什么!李卫就是通过你的手控制黑道的吧?我不误你们的事就是。”
“我也只管沿江几省,别的省李制台怎么控制另有其人,我吴瞎子就不甚清楚了。”
说话间,王府亲兵侍卫押着铁头蛟、黑无常走了进来。在黄河风涛中,只顾应乱,听见他吆喝过几句。槐树庄二次相遇,离得远,也不曾瞧清面貌。这铁头蛟三十上下年纪,却是白皮清朗,根本不像奸贼。弘历看了他足有好一阵,突兀一声喝问道:
“听说你是采花贼?”
“王爷别听人给俺泼的脏水儿,俺练的童子功,这回被拿住才……破了戒。那两个女娘们儿,是李叫化子――不,李制台送我的……”
“身为大盗,并不偷香窃玉,足见你天良未泯。”弘历正色道,“是谁主谋,是谁串通江湖竟要取爷性命,你好生承认,本王珍惜人才,少不得给你个出身!”
“谢王爷超生,”铁头蛟愣了一愣,连连磕头道,“谁主使这事儿小的真的不知道,原来是黄水怪联络。说北京有个叫三贝勒爷的什么什么阿哥,要取仇人性命,银子出到三十万……”
“三贝勒爷叫什么名字知道吗?”
“好象,好象叫什么‘逢时’……”铁头蛟吱吱唔唔地透露些无关痛痒的消息,“这‘逢时’也许并不是什么名字,江湖术语,‘逢时’‘背时’罢了……”
弘历已听得五内俱焚,双目发呆,痛苦地挥挥手,叫人把铁头蛟、黑无常带了下去。尽管早已隐隐感到这位“三贝勒”是几年来身边怪事迭出的渊薮,一旦证实了,他还是深深震惊了。居然出资几十万两银子收买江湖黑道人物,穷追千里,苦苦地要取自己的性命!想着平时弘时温良揖让彬彬有礼的模样,神情恍惚深邃幽暗的目光,弘历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眼下该怎么对付?继续大智若愚装糊涂断然是不行了,但要揭发此事,禀告父皇求个公道,那将立时又要轰动朝野;老一辈“八爷党”余波犹在,兄弟相残,骨肉沥血仍历历在目啊!李绂、谢济世、蔡铤“结党案”方兴未艾,吕留良、曾静、张熙一案刚刚过去,平地里又是一个骇人听闻的“三爷谋储”大案!龙体未恙的皇阿玛哪里经得起这一波又一波血风腥雨的冲击?一直动荡不安的朝局何日才能安定?
弘历摒退左右,一直在西书房焦躁不安地踱步苦苦思索着。但若隐忍不言一再退让,这又事关自己前途、身家性命。弘时一旦得志,父皇百年之后,自己想作个弘昼那样安乐悠游乐不思蜀的君子也成妄想。他咬牙切齿思索着,终于拿定了主意,冷笑道:
“我已经让你多次了,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有这个虎狼心肠的兄弟,为君为臣,都是个不得安宁!”他狞笑着走出书房,决定重用吴瞎子收买铁头蛟,让他们抓到三爷府上的旷师爷,一切就皆水落石出了。
次日,弘历听刑部一侍郎说,刚接圣谕,李绂、谢济世、陆生楠、黄振国四名人犯已带至午门外候斩,他急急骑马赶到畅春园晋见父皇,为李绂、谢济世求情,希望皇阿玛网开一面,赦李谢二人死罪。在澹宁宫,雍正瞅着气喘嘘嘘跪在下面的弘历道:
“你的来意朕知道,不过是为李绂谢济世乞命罢了。”
“圣上明鉴,”弘历叩首说,“儿臣何尝不是。”
“晚了,已过午时,该斩的斩了!”雍正站了起来,走到弘历跟前,“起来吧。”
“皇阿玛,李绂、谢济世本不该死啊!”弘历踉跄一步立了起来,已是泪盈满眶。
“朕没说要杀他们呀,斩的只是陆生楠和黄振国,”雍正狠狠地说,“为煞煞李、谢二人的党援气焰,朕让他们去午门陪斩,见见血腥儿……”
“啊――”弘历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张者,严也,酷也,该斩即斩,该杀即杀,不能手软;弛者,示恩也,收心也。”雍正转脸盯着弘历,“你生性仁慈,也要学会严刑峻法治平,恩威并施收德。从今往后,你要有太子的魄力办事,学习父皇的为君之道。”
弘历猛一怔,万万没想到父皇竟当面以太子相许,一颗心狂跳不止,忙双膝跪下道:
“皇上春秋鼎盛,说这个话儿臣断不敢当!即为儿臣计,皇上此时也不宜这样说。先帝立储太早,致使兄弟相争,至今余波未尽,宁不使人惧乎!”
雍正的精神看上去很疲惫,但又很平静。他喟然长叹一声,缓缓说道:
“你还不知道,昨晚这里是全武行唱大戏,好不热闹。弘昼、方苞、张廷玉和鄂尔泰他们天明才退出去。图理深已经奉旨暗地里拿下了弘时。此刻,朱轼领着内务府一干人正在抄捡三贝勒家那个贼窝子呢!”
“啊?”弘历惊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从雍正口中所出。三贝勒要除掉自己,自己还没采取任何行动,弘时就被父皇拿住了,这不是报应是什么?他如在梦中晃了晃头,结结巴巴问道,“三哥他,他究竟……”
“弘时的事你不要管。”雍正复又坐了下去,有气无力地说道,“他不交部议,朕按家法处置。你从此要兼管军机处上书房和兵户二部,一来学习政务,二来也为朕担些劳累。朕已经看了你多年,也砺练你多年了。别无吩咐,你就谨记‘防微杜渐’四个字。弘时就是丢了这四个字,他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朕见他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心痛难过啊!”
说着,流下泪来。在一旁的引娣递过毛巾,劝道:
“万岁,从昨夜到现在,说起来就伤感流泪。三爷不好,已经拿下了,您也犯不着为这种人生气难过。”
“朕的子嗣远不及圣祖,”雍正兀自哽咽着,对弘历倾诉般地说道,“朕兄弟三十五人,而朕序齿十个,只活下了你们兄弟三人,就三人啊!弘时又变成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天啊!朕是前世作孽,还是今世凉德,叫朕一日的舒心日子也不得过……”
他伏在龙案上,浑身颤抖地啜泣着。满殿的宫内太监宫女,从来只见过雍正嬉笑怒骂,或刻薄讥谤,或暴躁骂人,哪见过这个刚愎自用的皇帝如此伤心落泪过?弘历、高无庸和引娣,忙将他扶到东暖阁,做好做歹哄着说了不少安慰的话,雍正大约是累极了,旧病复发了,眼上带着泪花沉沉地睡去了。
弘历向睡着了的雍正默默一躬,退出殿径往松韵轩。这里已经挤满了候见弘时的大小官员,都还不知道弘时已经出事。见弘历进来,忙站起身来让道,有的人还在叽叽咕咕地议论着什么。忽然内幔一动,张廷玉闪身出来,向弘历一躬身,转脸对众人道:
“众位,三阿哥弘时贝勒爷身子欠安,皇上有旨,由四爷回来办事。兼管军机处上书房和兵部户部机宜,并代批御折。我这里交代一声,凡是部里军机处能办的事,不要到这里特批。我们作不了主的,自然要请宝亲王爷的钧旨。从今天起,军机处和六部都在外间派有章京官员,随时联络。大事小事都来这里搅四爷,我知道了是不允许的,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明白了。”
众官员马蹄袖甩得一片山响,向弘历叩过头,纷纷弯腰曲背退了出去。
刹那间,弘历似乎已经品出了“太子爷”的滋味。待张廷玉坐了下来,弘历走到这位两朝老相跟前,颇带几分巴结地问道:
“衡臣老相,你可知道,三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十三爷临终时举发的,”张廷玉皱眉锁目言道,“究竟说的什么皇上也没明说,只道十三爷到死还举着三根指头,这些天来方苞一直独自操办这事。昨天夜里传了弘昼来,爷两个密谈了半个时辰,叫了我进去,据说弘时施魔镇法害父灭弟,连太后冥寿那天雷震死的番僧都查清了,是蒙古黄教的巴汉格隆喇嘛。四爷,您知道我对这些是不信的,但接着图理深连夜抄了弘时的家,抄出了许多法物名器,还有几卷邪经,都是白莲教里的。在府里还拿住了一个姓旷的师爷,从他那里抄出几封与江湖黑道人物的书信,证明他们确曾在山东设伏谋害四爷您。皇上当时就气晕了过去……事情就这么刁蹬开了!”
“没想到……”弘历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三哥竟是如此没人伦……”
弘时被图理深捉拿到畅春园,关押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荒殿里。直到有一天夜晚,雍正领着几名侍卫悄悄来到这荒殿,图理深将雍正迎了进去。雍正摒退左右,独自一人来跟弘时作最后一次交谈。
在昏暗的烛光里,弘时龟缩在大炕上,一见父皇走了进来,从炕上爬了下来颤抖地啜泣着跪了下去。
“皇阿玛,儿臣无礼,惹阿玛生气了!”
雍正坐了下去,目光炯炯瞧着这个阴毒的儿子,兀地大喝一声道:
“你可知罪?”
“阿玛,儿糊涂……”
“你妒忌弘历是么?”
“没有没有!”弘时仰脸看着雍正,慌得连连摆手,“儿子纵有不肖,怎么会妒忌弟弟呢·”
“不妒忌?”雍正冷冷地道,“既不妒忌,你告诉朕,那个姓谢的师爷现在哪里?他到河南山东几处地方都干了些什么?”
“阿玛这话儿听不懂,”弘时惊恐万分地回避着雍正的目光,“我府姓谢的倒是有一个,发痧死了……”
“发痧死了?”雍正咬牙切齿地道,“他联络盗匪,两次堵截追杀弘历,事情不成功,自然要灭口的――你不要忙着申辨。你那个旷世臣,生怕当了谢师爷第二,昨天下午偷盘了你一处当铺款要逃,已被图理深拿住。他没有你嘴硬,连同你魔镇朕和弘历的法器,连同你勾结巴汉格隆图谋你阿玛的命,都招了!”
“这一定是弘历,”弘时绝望地吼哭一声,“是他设计陷害我……阿玛……”
“算了吧,别演戏了!弘历替你开脱说情,你倒攀咬他,你看来真是死有余辜了。”
“皇阿玛,您听我说……”一个“死”字,把弘时完全击垮了,“……可怜可怜儿子,一时糊涂,听人教唆,以为……以为除掉了弘历,儿子占定了嫡位……所以,有魔镇的事……追杀弘历,那是他们办过了我才知道……阿玛您要怎么处置儿子……”
雍正眼前,又浮现出承德事变,一夜之间兵集马啸差一点血流成河的景象,浮现出此后几十年间兄弟相互残杀的一幕幕场景。他兀地泪水被怒火灼干,抽身站了起来一甩袍袖轻声说道:
“除了自尽,你还有什么路可走!”
弘时猛地一震,脸色惨白,立起来,踉跄一步扑到雍正面前,抱住父皇的大腿哀哭道:
“父亲……父皇……阿玛……”
雍正不忍猝看,拔腿走出荒殿,对守在门口的图理深一字一句说道:
“给你三爷把东西准备好,抬一桌酒席,要丰盛些。”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44章
损龙体缘于情与色
贪生死求救佛与道
雍正赐皇子三阿哥弘时自尽以后,一连数日躺在澹宁宫东暖阁没有下炕,仿佛坐禅入佛涅槃一般。朝政完全交给了四阿哥弘历和张廷玉、鄂尔泰、方苞一班军机处大臣料理,他在几位爱妃和乔引娣、小彩儿、姚氏这些美女日日夜夜呵护下,度日如年。
雍正才五十多岁,他出生以后在康熙盛世中长大,并未像父皇康熙经历那么多灾难、战火和御驾亲征的洗礼磨难,应该说他的身体要比圣祖爷好。但恰恰相反,他从雍正七年――五十二岁开始,身体便垮了下来,经常闹病,八年六月一度恶化。当时,一个出使中国的外交使节,在归国后写的一本书中说:
雍正帝沉溺女色,已经病入膏肓,自腰以下完
全麻木,不能运动。
实际上,从雍正六年开始,由于政敌和权臣已经先后被肃清,雍正的皇位日益巩固,对政务的处理也渐入正轨。在这种情况下,雍正帝因天下太平而放纵了私生活,沉溺女色,与众多嫔妃宫娥美女厮混,过度纵欲,极大地损害了他的身体。
对于女人的欲望,雍正永远也没有满足的时候。前面说过,他霸占侄媳妇、朝廷大臣张廷玉的儿媳妇,另一个经常在他身边的女人乔引娣,霸占的是他同母胞弟允禵的一位患难相交的情人。
圣祖驾崩,允禵得旨从青海数千里鞍马劳顿奔丧,经过山西时曾路遇这个大致一看貌不惊人的乔引娣。后来乔引娣掀起山西亏空大案,弄得巡抚诺敏悬梁自尽。乔引娣先为田文镜收留,后来投奔十四阿哥允禵,成为他最心爱的小妾。允禵被雍正抄家,软禁到泰陵守灵,乔引娣由李卫押送到畅春园,献给雍正。
乔引娣瓜子脸上一头浓密的头发,因为几天没梳理乱蓬蓬的,左腮边还微有几颗雀斑,一双弯月眉十分妩媚,眼睛也不算大,但配着这样的眉,什么男人瞧着也会怦然心动。她紧绷着嘴,嘴角微微翘起,嘴角旁一对笑靥衬在清纯的面孔上,妩媚中显得十分要强,只是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令人不忍逼视。
李卫把乔引娣交给太监高无庸,太监让乔引娣坐在炕上,倒了一杯水,轻言道:
“你请喝水。我这里借来一套梳妆台,等会儿用点饭,你可以更衣梳洗。我告诉你一句话,万岁爷并没有为难你的意思。”
“谢谢。”乔引娣脸上毫无表情地说,“水我喝,饭我吃,我不必更衣梳洗。”
这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苏拉太监捧着食盒出来了,一边布菜一边笑嘻嘻地道:
“乔大姐姐,我叫秦媚媚,就侍候您了。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听我吩咐?”乔引娣怔了怔,端起碗来啜着粥,冷冰冰地道,“你去告诉皇上,我想死,我想见他一面,瞧他什么模样就死!”
老太监和小苏拉都是一愣,想不到一个文文弱弱的姑娘却是如此倔强。
待了好一会,秦媚媚嬉皮笑脸地说:
“乔大姐姐,我瞧着您和皇上有缘分呢!”
乔引娣瞪着眼,闪着愤怒的火光,盯着这个小不点大小的小苏拉太监。
待乔引娣吃过了饭,胡弄着洗了把脸,便由高无庸秦媚媚领路,朝雍正起居的露华楼走去。来到双闸口,已有两个宫女手执宫灯等着,两盏灯在前面引路,穿过雍正平常办事见人的澹宁宫纯约轩,从黑黢黢的蔷薇花棚洞向北踅去,便见黑地里剪影一样高矗的与风华楼并列着的露华楼。楼前八盏黄纱宫灯一字儿排开,两名太监肃立阶前两旁。进了楼,却见三楹楼底的西边设着雍正的大炕,中间用屏风隔了。地下一个硕大的景泰蓝大熏笼生着熊熊炭火,挨北墙屏风下站着八名太监,八名宫女。
乔引娣走了进去,一动不动,只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对兄弟如此刻毒的至尊。雍正认真盯视一眼乔引娣,恰好乔引娣也把头抬了起来,二人四目相对,都又闪开了。顿了一下,雍正用温和的语气问:
“你叫乔引娣?”
“是,我叫乔引娣。”
乔引娣直挺挺站着,毫无畏惧地盯视着雍正。雍正是有名的“冷面王”,他冷峻的目光不知使多少亲王贵胄心颤股栗。高无庸在旁喝了一声:
“你这是和主子说话?跪下!”
“不要难为她。就是把她按倒在地下,也不是心悦诚服,朕要那份虚礼干什么?”雍正无所谓地一笑,又问乔引娣,“你是山西人?”
“定襄人。”
“家里都有什么人?”
“爷、娘、哥。”
乔引娣满心的敌意,想着雍正必定要从自己身上盘问十四阿哥允禵的不是,却不料竟从这里开口,绝不像有难为自己的意思。诧异地再看一眼雍正,他一脸倦容,却满是慈爱和温馨,她的心一动。但立即又想到重阳节的倾盆大雨和允禵生离死别的情景,允禵跪在雨地里呼天抢地的嘶吼犹历历在目啊……她的脸立即又挂了一层凛不可犯的严霜。雍正低下头,说道:
“十四爷待你好,是么?”
“……”
“朕知道,十四爷待你好――”雍正凝望着乔引娣,已是**烧心,“朕会待你比十四爷更好。”
“你既然知道他对我好,为什么要拆散我们?”乔引娣目视着雍正,他们同母兄弟长得十分相象,就是这个兄弟要置她的情人于死地,她愤愤地喊,“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他,作践我们?”
“你们?”雍正妒火中烧,“你是福晋,还是侧福晋?福晋要朕封,侧福晋要在内务府玉牒里注册,你有吗?照大清律,允禵犯这样的罪,所有家人都要发落到黑龙江为奴,你――”
“那就请皇上照大清律办好了。”
“由不得你――一切都存于朕一念之中。”雍正缓缓走了过来,向左右太监挥了挥手。
“皇上,你究竟要怎样发落我?”
太监已退了下去,雍正突然抱住乔引娣一阵乱摸乱吻,喃喃言道:
“你就留在朕的身边,朕要你,要你!”
乔引娣本想挣扎,但忽地改变主意道:
“你要我做你的小妾或妃子,你就不怕我弑君为十四爷报仇吗?”
雍正像一头野兽,一把将乔引娣抱了起来,甩上大炕,边剐她的衣裙边道:
“来呀,来呀,一夜风流,你只怕想弑君为十四爷报仇,也没有那份力气,没那个胆量了。”
雍正唤了几名宫女,把他的龙袍剥去,骑在乔引娣白嫩的胴体上。这个暴虐成性的皇帝,要的就是剌激,就是不驯服的女人给他的强烈情欲冲动。
这乔引娣是山中一头母虎,是草原上一头母狼。白嫩的胴体并不特别壮实,但她的情欲特别强烈。她眷恋于大将军王十四阿哥的,也许仅仅是因为他能满足她非比寻常女人的**。一夜风流,永世难忘,她不曾想这个做了皇帝的老十四的亲哥哥,看体格永不如弟弟强壮,而他的床上功夫一点也不逊色,甚至比老十四还能持久,到了无限风光在险峰之时,更能拼命一击。
雍正对乔引娣的野性和狂放,也十分满意。他与她作爱时,便情不自禁地想起在藩邸去山西办差时,遇到的一个女人,她的动作,她的**,她的痉挛……都毫无二致令他如醉如死。
自此,雍正和乔引娣形影不离,日夜专欢,使雍正本来被掏空的躯体,更加一日不如一日了。
雍正八年以后,由于下肢已不能自由行走,雍正又是个极要强极刚愎自负的人,所以他经常避开臣工,隐居在畅春园、圆明园,不与外界接触。一方面让御医诊治,一方面遍访术士,寻求长生不老仙药。
他不能停止行乐,不能停止与乔引娣的承欢。不管什么样的壮阳药石他都服用,只要能爬到乔引娣的身上,在狂风暴雨中颠簸一回。两腿麻木爬不动了,他让乔引娣反阴为阳,骑在他身上。
他要的是满足,剌激,然后又去服仙丹妙药。
他曾让陕西总督岳钟麒,秘密寻访名叫狗皮仙的终南山修行道士。岳钟麒秘密寻访到终南山,见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自称就是狗皮仙。说话颠三倒四,一袭灰道袍上油迹痰迹令人作呕,不堪入目。岳钟麒来京陛见皇上时,雍正还念念不忘,问道:
“你访到终南山的狗皮仙了吗?”
“访到了。”
“怎么不带来见朕?”
“那是个疯子!”
“疯子?”
“连冷暖饥饱都分不清,他化缘的托钵里都长了蛆……说话语无伦次,十足的一个疯子。”
“啊,那就由他去疯吧。”
不久,雍正的病情加重,大白天他坐在澹宁宫大炕上见李卫走了进来,马齐、张廷玉、方苞这些近臣们说:“数年以来,年羹尧一直不服,又想造反。”雍正抬眼一看,年羹尧站在石狮子后面,眨巴着狼一般的绿眼睛,痛哭流涕地道:“主子,我对天发誓,造反的事我没有,隆科多可以作证。”雍正不理会他,心里急着去见母亲,似乎怕十四弟抢在他的前面去讨好母亲似的,头也不回地说:“不造反该死也得死!造反的该不杀朕也不杀。”忽然见太后乌雅氏老态龙钟柱着拐杖走了进来,却是李德全和老十四一边一个搀着,阴森森怪惨惨地大笑道:
“谁说你不敬不孝来着?那是隆科多使的坏水,把‘传位十四子’改为了‘传位于四子’,你的罪行不过是杀了太多的兄弟。”
众大臣面面相觑,众人“噢噢”地齐声欢叫,一齐变成了牛鬼蛇神狂呼乱叫:
“传位十四子!传位十四子――传位十四子噢罗!传位,传位……十……四……”
惊恐间,但见年羹尧舌头伸出一尺多长,滴着鲜血扑到他的面前,大叫道:
“篡位就篡位,你能篡位我为什么不能篡位?杀死你杀死你这篡逆之君!”惊回头却是葛世昌,一脑袋白灰一脑袋**迸射扑了过来,张牙舞爪大叫:
“你冤杀我了――我要找你抵命啊――”
雍正在澹宁宫大炕上滚了下来,奔出大殿,四处躲藏大呼大叫:
“救命啊!救命啊――”
高无庸、乔引娣一般太监宫女把雍正叫了醒来,这位天子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得没一点儿血色,瞪着可怕的眼睛仍然在大喊大叫:
“他们要弑君为十……四阿哥报仇!报仇……”
乔引娣见雍正容颜憔悴,几个时辰里仿佛衰老了十多岁,眼圈儿一红已坠下泪来,忙拭泪说道:
“四阿哥去了韵松轩,与张廷玉他们商量去了,万岁爷,光看太医不行,得请道士来驱驱邪……”
“朕没什么……”雍正竟被她哭得眼睛一亮。自从纳了乔引娣,这个倔傲不羁的女子,却是对他真心实意,他也就将她作为了最宠幸的红颜知己,终日陪伴在身边形影不离。他气息奄奄地道,“园子里……宫里都不净,许是被什么克撞了。朕是天子,命硬,引娣,你不要为朕担心,没什么,没什么……”
一会儿,弘历走了进来,见父皇躺在大炕上平静了许多,上前说道:
“贾士芳已在垂花门外候着,他是有道法师,主子召他进来行行法,恐怕就好了。”
雍正点点头道:
“传他进来吧!”
弘历素来不喜欢与黄冠缁流为伍,不相信巫道邪术能驱邪,更不信能治病,仅仅为了尽孝道安慰雍正。他想了个开溜的主意道:
“儿子今晚还要见几个人,万岁这儿眼下有人。儿子这就回去了,就便传贾士芳进来。宫门下钥前,儿子再来给阿玛请安。”
雍正摆手道:
“去办你的事吧,今晚不必进来了。”
弘历出去一会儿,便见弘昼带着贾士芳进来。贾道士穿一身黑衣,头发顶心挽了个髻儿,男不男女不女的,差点惹得宫女们发笑。弘昼引着贾士芳来到雍正榻前,行了礼,说道:
“万岁,这就是白云观道长贾士芳。”
“贾道长,”雍正欠了欠身闪了一眼道,“朕仿佛中若见鬼神……你瞧瞧这宫……有什么毛病?”
贾士芳故作高深地环视一眼殿宇,说道:
“当初建这座宫,不知请了多少喇嘛高僧星术羽士来看,至不济的也和贫道本领相酹,不会有什么毛病。方才五爷说了葛世昌的事,入宫时我就留心,果然有他的魂儿,却没有为崇。许是给宫门门神挡了出不去,所以或有妖梦入怀之事发生。”
雍正“嗯”了一声,想起了刚才的梦,颇为信服地喃喃合十说道:
“就请道长在御花园办个道场,清净一下这宫里吧!”
贾士芳沉吟不语。雍正见状,忧虑地问道:
“道长,朕的大限是不是……”
贾士芳扑哧一笑道:
“皇上,刘伯温的《烧饼歌》里有几句言:‘螺角倒吹也无声,点画佳人丝自分。泥鸡啼叫空无口,一上当年心在真。’说的就是皇上这一朝。天定的数虽不可亵渎,但我观皇上前额紫气蒸蔚,日未中天,寿祚正长着呢,您只管放心,没事儿。”
雍正自从他进殿,精神便陡地好转,听他这一讲,已是抖擞着身子坐了起来,问道:
“那怎么朕的病祛不退?”
贾士芳装神弄鬼地瞧瞧窗外,又看看殿门口,说道:
“凡食五谷者,孰无病痛之厄?皇上日理万机劳心伤神,病厄自然为害。但今日皇上这病绝非寻常灾厄,乃是有大神通人作法危害。”
“什么?”
“有人暗算您?”
“谁?”
“不知道。”贾士芳见自己编造的鬼话已然奏效,遂摇头晃脑地道,“我见有怪气贯空而入,所以这么断言。万岁想验证,眼下贫道的真气在护着您,贫道出殿门,您就会觉得出来了。”
雍正点点头。贾士芳摸准了雍正的心理作用,遂脚步登登走了出去。
雍正开始还笑,贾士芳一出门,他便觉心头猛地一沉,一刹那,已是脸色腊黄,目光呆滞。乔引娣高无庸和几个宫女太监眼见不对,一拥而到榻前,递水垫腰服侍个不停。皇帝不发话,他们也不敢叫贾士芳进来。迟疑片刻,雍正已觉眩晕得眼前发黑,这才吃力地说道:
“快传贾士芳进来!”
那贾士芳进门,向雍正一揖,顷刻之间雍正便爽然若常。因涨红了脸,咬着牙狠狠说道:
“这是哪个贼子,与朕有这么大仇恨,无君篾上以至此极!这……这该怎么办好?”
“皇上,不要紧,贫道为您除了妖孽!”贾士芳也真还算个人物。斯时,见窗外天空倏地黑云怒卷,知道有一场大雷雨要来了,更加神神鬼鬼地道:“现在,贫道要焚一道裱,请太上老君来助贫道镇妖孽了!”
可煞作怪的那道裱,火苗儿大异寻常。本来轰然一燃就尽的东西,火苗儿一会儿紫红,一会儿幽蓝,飘飘欲醉似明似灭,扑地一声像被谁吹了一口,燃了一半就熄灭了。弄得看着的人六神出窍。
“孽僧,密宗就那么了不起么?”贾士芳就像演戏一般,转脸对雍正一躬,自言自语,“真命天子,法大不制道,无论如何伤不了您。贫道也有好生之德,轻易妖孽也只是驱逐而已。但这个密宗喇嘛太过不自量力,贫道要除掉他以正天规……除了这女人,”他指定了乔引娣,“其余阴人退出殿外。皇上,我借你正气,要兴法除害!”
雍正不知哪来气力,矍然一跃而起,摘下墙上宝剑,问道:“朕怎么助你?”
“您是万乘之尊,只管坐着,一切都由贫道对付!”贾士芳一把散了头上髻儿,将挽髻的木剑拿在手中,咬牙笑着又焚了一道符。火光一闪,右手戟指向天,左手持木剑断喝一声: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疾!”
轰隆隆,一声闷雷应声而起,一道闪电划破窗外的乌云,畅春园都被撼得一颤。哨风狂飚穿殿而过,瓢泼大雨铺天盖地而下。雍正双手合十喃喃诵经忏悔,乔引娣已被吓得呆若木鸡。
一会儿,贾士芳似乎从阴曹地府走了回来,向雍正躬身一拜说道:
“皇上,妖僧已除,万事大吉了。”
经过贾士道一阵糊弄,本来信佛信道又畏鬼神的雍正,似乎真的相信要谋害他的妖孽已除,竟精神振奋,一身轻爽,旧病痼疾也仿佛去除了三五分。自此,贾士芳受到雍正恩宠,成了御用道士。时间一久,雍正想通过他求得长生不老之药。他对贾道士说:
“天下究竟有无长生不老之药?”
“有,万岁!”贾士芳道,“长生不老药肯定有。”
“唔,”雍正喜形于色,“能得乎?”
“秦王想得此药,”贾士芳道,“遣三千童男,三千童女东渡蓬莱仙岛,可惜一去无回。”
“那只是传说,”雍正一笑,“还说那三千童男童女成了如今的东倭小日本呢。”
“汉武帝想得此药,”贾士芳继续说道,“斋戒七日,派大臣栾巴,带童男童女数十人,从长安出发,跋涉数千里,终于在洞庭湖君山岛上,采回了长生不老药酒。只可惜被滑稽大臣东方朔独饮了,弄得皇帝杀他也不是,不杀也不是。可见这长生不老药,凡间虽有,却是凡人可想而不可求的了。”
“你是说,”雍正的脸色松弛下来,“你无法为朕弄到此药了?”
“是,万岁。”
“赏赐他一点银子吧,朕乏了。”
贾道士拿了赏银灰溜溜走了。
八年二月,为病魔所缠的雍正,索性公发谕旨,命各地方官遍访名医、术士,以及精于炼丹术的人,一旦发现,立即送往京师。
四川巡抚宪德,曾查访到一个叫龚信的奇人,家住四川省成都仁寿县,善养生,活到九十多岁,还像个青年人的身体。据说他八十六岁时,妻妾还能生养孩子。当地人都称他“龚仙人”。不过,此人已在雍正六年老死。雍正听到这个消息,极为惋惜。
此后,各地方官先后送来数百名炼丹道士,雍正把他们养在宫中,日夜为他炼丹。这些炼丹道士,劝雍正清静无为,少接近女色,对私生活要有所节制。同时开始给雍正服用金丹妙药。
雍正暂时减少了**的性生活,健康状况一时有所恢复,度过了雍正八年的那次危机。但是,由于长期服用金丹,也为他的身体埋下了隐患。
与此同时,雍正把苟延残喘的希望寄托于潜心研究佛理,信奉佛教,希异佛祖能大发慈悲,延长他的生命。他年轻时的信佛,不过是装装门面,以此掩饰他刻薄寡情的本性,在兄弟争斗中韬晦养奸。雍正八年以后的信佛,似乎动真格的了。
雍正十年,开始翻刻佛经,又自操语录选政,自称“圆明居士”,亦随诸大师之后中,列为语录之一家。其传播语录,自是禅宗派别。然挟万乘之尊,自我作古。所选语录,首为姚秦之肇法师,在达摩未到禅未成宗之日,其下共选十余家。似皆禅宗,而又杂出一佛门以外之紫阳真人,禅门以外之净土宗莲池大师,以则以居士厕诸师之后。又认章嘉胡土克图为恩师,则又错入西藏密宗喇嘛教。所记章嘉口语,亦有似乎禅和,已知顿悟禅机,亦有似乎夜半传衣之秘。喇嘛何知,此必雍正之作用也。雍正选历代禅师语录,分前后集,在后集御撰序中云:
朕少年时,喜开内典,惟慕有为佛事。于诸公案
,总以解路推求,心经禅宗。谓如来正教,不应
如是。圣祖勒封灌顶普慧广慈大国师章嘉呼土克
图喇嘛,乃真再来人,实大善知识也。梵行精纯
,圆通无碍。西藏、蒙古中外之所皈依,僧俗万
众之所钦仰。藩邸清闲,时接茶话者十余载,得
其善权方便,因知究竟此事。壬辰春正月,延僧
坐七、二十、二十一随喜同坐两日,共五枝香,
即洞达本来。方知惟此一事实之理。然自知未造
究竟,而迦陵音乃踊跃赞叹,遂谓已彻元微,儱
侗称许。叩问章嘉,乃曰:‘若王所见,如针破
窗纸,从隙窥天,虽云见天,然天体广大,针隙
中之见,敢谓偏见乎?佛法无边,当勉进步。”
朕闻斯语,深合朕意……
据雍正自言其得道,在禅门,为已得正果;在喇嘛门下,亦为已成呼吐克图。其得道在壬辰、癸已之间,是为康熙五十二年间,正太子复废之时。雍正在其时亲近沙门,当是表明其无意逐鹿。
及后屠戮兄弟既尽,又追述其事,并重张其焰,以自身直接代历代高僧,著书立说,自成一人之王兼作法王宗派,居之不疑。此当是掩盖平生之残忍,故托慈悲。观其佞佛,绝无为释子眩或之弊。
雍正既谈禅,又拒绝释子,惟恐语言文字无所附丽,于是刊刻二十八经,选辑历代语录。尚觉乏味,进而开堂授徒,以天子为一山之祖。集其徒众,自相唱和,名曰当今法会。不难想象,在雍正病入膏肓之际,身为一国之君却在内宫集聚诸多弟子做法会的情景,是多么荒谬,多么滑稽得不可思议。
雍正所收弟子中,根据他御撰《当今法会序》中所言有王大臣八人,沙门羽士六人,修成了正果。他说:而王大臣之能彻底洞明者,遂得八人。至于内焚修之沙门羽生,亦有同时证入者六人。
一个皇帝没日没夜在宫内与大臣、沙门羽士做法会,念佛求佛,其后果可想而知。
雍正求救于仙丹妙药,希望肉体得到挽救,延长生命长生不老;求救于佛道,则是希望求得灵魂的超度,减轻他屠兄杀弟妄诛功臣的罪孽。
第45章
两宰相协王办苗务
四皇子初识不倒翁
再说雍正断然绝情杀子,虽然没有明诏布告天下,但弘时因“处事妄诞,放纵不羁”,当时就革掉了王爵,数日之后就传出他“羞愧自尽”的消息。
数年之内就囚死允禩、允禟,囚禁允祉和“隆科多舅舅”至死,加上弘时这个亲生儿子之死,凡是有党援之心的勋贵大臣,格杀殆尽。真正是铁面无情,六亲不认。果然是惊世骇俗,震慑了官场猥琐龌龊之风。
尽管天下众官地主豪绅,对雍正“火耗归公,改发养廉银,摊丁入亩,士民一体当差完粮”的新政,仍旧腹非不已,怨气冲天。对田文镜、鄂尔泰这样的酪吏曲阿圣意刻意剥削,假报考绩邀功图进的小人行径切齿痛恨,但确实再也没人敢仗马一鸣,伸冤叫屈。更不敢攻讦雍正树立的这几位“模范总督”了。
不但雍正,就是张廷玉、鄂尔泰等大臣,都觉得令行禁止雷厉风行,政务绝少滞碍了。
这简直又是一个“雍正盛世”的神话。但这是用无数无辜者的鲜血染红的虚假神话。
正如三阿哥弘时在绝命词中写道:
茫茫无数痴凡夫,
机关众妙门难入。
泉台将至昏灯尽,
残月晓风向谁哭?
计程西去漏三更,
回首斯世情难述。
寄语吾家小儿女,
清明莫将新柳赋。
雍正的龙体时好时坏,弘历深知还在为弘时难过。每天,在韵松轩处理政务之后,总要亲自端了让太监熬好的参汤、燕窝、熊掌之类补品,送至澹宁宫或露华楼雍正与乔引娣的寝宫,服侍雍正服下。
坐下来,弘历还不时报告一些喜讯儿:诸如俞鸿图河工进展啦,岳钟麒战车制造情形啦,千方百计把雍正的思绪拉回到政务上来。有时,雍正的脸色开朗了一些,便对弘历说道:
“你放心,弘时死,朕不伤心。朕要舍不得他,难道就不能给他别的处罚?朕如今每每回心,想起阿其那塞思黑他们,就愀然不乐。但国法家法俱在,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社稷,重器也,虽天子不得以私居之,你一定得明了这一条。朕老了,身子骨愈来愈差,精神越来越不济。圣祖爷晚年放任了一点,天下就变得异常难治。你要吸取这个教训,在朕身边措置政务,朕就懒怠一点,你多操办一点,正事儿也就误不了。”
弘历已泪流满面。他明知阿玛除掉弘时阿哥,既是前朝之鉴,实又是为他今后登基扫除障碍。对父皇这份苦心他感激涕淋,说道:
“阿玛龙体欠安,还是要瞧御医,这是正道――”弘历顿了好一阵,欲言又止,顺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易经》翻开来,塞了张纸条在里面,递给雍正,鼓起勇气说,“大臣们多有议论――特别是李卫、田文镜等人,说那个贾士芳仗着万岁信任,在外面胡作非为,说过一些极不利于皇上的话……”
雍正接过《易经》看了一眼,翻开的书页里却是一张纸条,上里写着:“诛贾士芳。”寥寥四个字,雍正看了像触了电,目光一闪道:
“大臣们都这么说吗?”
“是。”
“这事要李卫来办。他有神通,朕现在用得着,而且现在他有功无过,不能无缘无故处置。你要谨密,说不定他能猜测你这纸条的。”
“他要把《易经》都看穿了,也就制不住了。”弘历笑说道,“我和李卫说话,都是用这部宋版《易》,谅他不知其中三昧的。”
雍正笑着点点头,说道:
“嗯,你很会想事情,朕到时候也用这部《易经》给你传旨好了。”
弘历退了出来,当晚便有旨意:乔引娣晋位“贤嫔”,在畅春园造宫居住。
雍正十年以后,有弘历、张廷玉、鄂尔泰等大臣旰宵劬劳,政务倒也顺手,但军务却又十分棘手。云南、广西改土归流,当地土司本来就不服,新选派的州县官员来到这些穷乡僻壤,事多任繁,又毫无油水可得,许多州县官衙没有主官,任凭胥吏上下联手盘剥苗瑶百姓,屡屡激起民变。自从雍正五年镇沅土司刁翰率苗民聚众起事,焚烧府衙,几次用兵征剿,都是“兵来我进山,兵去我再来”,总不能平服。
鄂尔泰是以“改土归流”重任,投合“圣决”入为枢相的,当然深感不安,亲自请缨返回贵阳主持。雍正自然照准,仍命他以军机大臣身份督办云贵军政,命贵州提督哈元生为扬威将军,湖广提督董芳为副将军,都由鄂尔泰节制,进剿扫荡叛苗。
雍正十三年五月,贵州古州、台拱一带苗民再次滋事反叛,且声势浩大。如果不及时镇压下去,将再次漫延到云贵、广西、湖南诸省。张廷玉接到哈元生的八百里加急军报,立即晋见病中的雍正。
雍正躺在澹宁宫东暖阁炕头上,张廷玉将军报内容一字一句念给皇帝听了一遍,雍正半天没有吱声。张廷玉抬头看时,只见炕上的皇帝又瘦又困,仿佛昏昏睡过去了一般。他把目光转向坐在一旁的乔引娣,希望这位贤妃能帮助叫醒皇帝,听到旨意。
乔引娣摇了摇头。张廷玉绝望地正想退了出去,却不料炕上动了一动,接着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
“咳――这个鄂尔泰……”
张廷玉立即躬身上前时,又没有了下文。他再往前凑了凑说道:
“皇上,鄂尔泰早两个月已奉旨去了云南,是不是叫他返回贵州?”
“衡臣啦,”雍正在乔引娣搀扶下勉强坐了起来,用一条枯瘦的胳膊支着上半身,气喘嘘嘘地说道,“你是两朝老相了,比朕还大了六七岁吧!你经历过康熙朝,你,你知道……圣祖爷为了平定南方、云贵的三藩之乱,为了剿灭西北的噶尔丹……台湾的郑经,御驾亲征,不惜数十万将士血战沙场……马革裹尸,为的什么?就为造出个太平盛世嘛……如今,朕身子不好,不能御驾亲征了……但是云贵苗民不能乱,一定要抚,要剿灭。能抚就抚,不能抚就杀!杀!杀……张廷玉接旨!”
雍正已是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到一个“杀”字,咬牙切齿,仿佛用尽了他平生最后一点力气。
听到“接旨”二字,张廷玉一甩袖跪了下去叩头道:
“臣,张廷玉听旨!”
“命果亲王允礼、宝亲王弘历、大学士张廷玉、鄂尔泰等自即日起筹办苗疆事务。命刑部尚书张照、副都御史德希寿,即日起程前往贵州,稽勘苗民叛乱事宜,协助鄂尔泰、哈元生等将领,务必将苗乱平息。工部尚书巴秦褫职,着查克旦为工部尚书,钦此!”
雍正口述完这道谕旨,已是精力耗尽,像一根枯木头一样倒了下去,不再言声。听凭乔引娣、高无庸一班太监宫女去服侍,进食金丹。
张廷玉跪在那儿,高喊过“臣领旨”,半天没有起来也没有吭声。他呆呆地瞅着被人围着的雍正,心里一阵透心的寒颤。他自知皇上的龙体愈来愈令人担忧了。但雍正兀自拒绝太医院的太医看病,也拒绝服用太医开的药方,却偏生信奉贾士芳一类骗子、道士、术士、巫医,不停地进食什么金丹。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不管是皇子亲王,还是朝廷重臣怎么进谏,都无济于事。他曾听宝亲王说,李卫曾提出杀贾士芳,可雍正还迟疑不决,这一隐患不除,皇上的生命堪忧。
有什么办法呢?张廷玉想着,焦虑着站了起来,就着殿内的几案,将雍正的口谕挥毫形成文字,让乔引娣用上雍正“圆明居士”的御玺。他捧着圣旨退了出来,径自来到韵松轩,向宝亲王弘历等人传旨。
贵州苗民叛乱,这当然是用兵的头等大事。贵州地处大清腹地,与当时同样在用兵的西北不一样。西北自从康熙朝剿灭了噶尔丹,准葛尔部时绥时反,那里有岳钟麒坐镇西路军,又有将军纪成赋,副参领查廪护理北路军,况且岳钟麒最近表奏有十胜把握:
一曰主德,二曰天时,三曰地利,四曰人和
,五曰粮草广储,六曰将士精良,七曰车骑营阵
尽善,八曰火器兵械锐利,九曰连环迭战,十曰
士马远征,节制整暇,断言策零噶尔丹跳梁小丑
不难指日荡平。
张廷玉对西北军事无太多后忧。即算西北战事拖延,大漠孤烟,地荒人寥,也不太影响国家安宁。贵州苗乱就不一样了,弄不好,祸起萧墙,湖南、广西、云南、贵州人口众多,物产丰饶,西南一乱将波及全国。张廷玉想雍正下如此决心,拨出亲王大臣主要力量来对付平定苗乱是有道理的。
当下,在韵松轩召集了上书房、军机处和六部九卿内阁会议。
张廷玉宣旨完毕,弘历缓缓言道:
“万岁对贵州苗疆事务如此关切,我们做臣子的自当奋勇当先,肝脑涂地,不惜代价,也要把苗乱荡平,让皇上放心。现在朝政事务无虑,有方先生、朱相和各部大臣料理,断无不可。我意,果亲王叔、弘昼弟留在京城,传达旨意,我与张相去一趟湖南,就近督促平定贵州苗疆事务。鄂尔泰、哈元生将领已经领旨出兵,张尚书和德希寿副都御史,即日起程前往贵州。我与张相随后就到,快马传递,以资决策。张相,你意如何?”
张廷玉是第一次单独与宝亲王弘历共事办差,他虽已年过六旬,但身子骨倒好。他乐意与弘历去一趟湖南,把苗务办妥,也算除去心头之患。
“宝亲王说的很是,”张廷玉环顾左右说道,“张照、德希寿尔等到了贵州,务必要去古州、台拱一带苗民再次滋事反叛的地方,实地勘查,不可道听途说。鄂尔泰、哈元生将军用兵,只是迫使苗民求和的一种办法,且不是主要办法。主要办法还是招降,安抚。你们告诉鄂尔泰、哈元生,不可滥杀无辜!更不可伤及非聚众闹事的苗民百姓!最好生擒叛乱之首领,宣示皇上招抚之意,只要他们愿意归顺不再闹事,就可既往不咎。这就是抚,皇上亲授口谕时一再说了这一点,望二位好事为之。”
张照、德希寿领了旨,当日即刻离了京城。领着一班笔帖式戈什哈,数十匹快马,日夜兼程,不到十天半月便抵达贵州台拱。
五天后,张廷玉和弘历请旨成行,弘历带着嫣红、英英和一帮子王府亲兵、侍卫,张廷玉就带两名随从下级官员,合拢来也就有数十人。
因为有皇子宝亲王弘历随行,张廷玉自然也要有一些讲究。临行前,便向沿途各省各州县、官驿发出邸报,途经直隶、河南、湖北、到达湖南,各省督抚、各州府府台、县令一应官员自然都要迎送。朝廷内外官吏,现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未来的天下将是这位宝亲王弘历的。三阿哥弘时一死,没有人再与他争储了。那些贪官谀臣一路巴结还来不及,谁敢怠慢?
途经河南,在田文镜府衙滞留一日。田文镜是雍正树立的“模范总督”,偏偏张廷玉和弘历都瞧不起他,自然要在这里敲敲打打一番,把沿途所见所闻向这位以残酷著称的总督提个醒。火候归公,摊丁入亩是田的一大发明,他以此邀宠。张廷玉审查了河南的库银账簿后,不无讥诮地对田总督说道:
“田大人在京里官声不错,但是我与宝亲王一路听到的却是怨声载道。摊丁入亩有一定道理,国家赋税,理应不论贫富一体分担。但是,人丁有的发得快,有的发得慢,甚至一代比一代减少。赋税如今都只算田粮,人口众多的人家,田亩不能增加,口粮都入不敷出,又怎么能承担过重的税粮呢?田总督应筹良策。”
田文镜虽得皇宠,但现在雍正病入膏肓之际,是张廷玉在朝廷专权,况且未来的天下又是这弘历宝亲王的,他自然只有点头如捣蒜的份儿了。
“张宰相教诲得是,看来康熙朝三五年编审一次人丁,根据人丁多少调济田亩,在这样的基础上摊丁入亩就有道理了。下臣自当留意。”
弘历却是说得直白:
“田文镜,你可不能报喜不报忧。如果百官不服,百姓不满,激起民变可就成大事了。这次贵州苗民闹事,我看十有八九就是那些狗官贪赃枉法激成的,皇阿玛要我陪张相去处理此事,可见皇上对此极为关切。河南在宸拱之下,更要好自为之。”
田文镜连连叩首,好像是豆腐掉在灰地里,吹不得拍不得,不知如何是好。第二天总算把这两位得罪不起的爷们送出了辖地,心才落了下来。
到达湖北,在武昌总督衙门歇息了一夜,第二天弃车马改乘船走水路去湖南。这是弘历的主意,这位皇阿哥从小好游山玩水,就是以钦差身份督办云贵军政旅次,他也没忘借机会潇洒一番。
好在一路上,每天都有张照、德希寿在贵州快马急传来的军报,弘历和张廷玉对贵州平苗事务的进展,了如指掌。他们一路上运筹马背车舆舟船,遥控指挥,倒也不怕耽误了时日。
上了湖北总督准备的一艘大船,弘历带着嫣红、英英和一帮子王府亲兵、侍卫,在船头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好不快活。张廷玉则在船舱里批阅沿途从京城、从贵州急递的各种奏章、邸报、军书。看得眼花缭乱了,也偶尔来到船舷的外面,欣赏长江两岸的江南景致。江南胜景,跟老家桐城一样青山碧水,无比秀丽,只是比桐城的山水更开阔浩淼罢了。
未到江南先一笑,
岳阳楼上对君山。
张廷玉不是诗人,但突然想起了这一诗句,对岳阳古城也生发出无端向往之情。自秦皇汉武,就传下不少有关八百里洞庭和湖中君山小岛上的故事。更远可朔尧舜时代的娥皇女英,屈子在洞庭湖畔的行吟,贾长沙凭吊屈子的牢骚怨语。至唐宋,迁客骚人,更是纷纷来岳阳楼、洞庭湖畔朝觐般歌哭疯吟。
昔闻洞庭水,
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
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
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
凭轩涕泗流。
他又想起了当年吴三桂陈兵岳阳,跟清兵决战的情形。那时每天三四趟急报传入上书房,所以他对岳阳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大船到达城陵矶,岳阳知府黄凝道领着府县官吏早在那儿迎候。恰好这时候,飞马送来了贵州钦差大臣张照和德希寿勘查苗务的喜报,喜报曰:
皇恩浩荡,贵州古州、台拱一带苗民叛乱基本
平息。不幸台拱九洞十八寨苗民死伤一千二百
余人,苗首已囚。现在已着哈元生、贵州督抚
及州县官吏入苗山抚慰受惊百姓,宣示皇上招
抚之意。请宝亲王和张相放心,臣张照、德希
寿不日将押解苗匪首回京述职面圣。
张照是当代一位书法大家,紫禁城各宫都留有他的墨宝,但民间要索取他的墨宝,却难乎其难。张廷玉看了他工工整整的楷书写着的军报,也赞叹不已。
平苗事务旗开得胜,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再无必要去湖南督抚所在地长沙了。张廷玉和弘历商定,就在岳阳盘桓数日,进一步等待张照的下文。黄知府听了这一决定高兴得不亦乐乎,立即着人骑马飞报府衙,打扫庭除,迎接这旷世难得的风光时刻。他自己却随船侍候,从三江口进洞庭湖,径直向岳阳城扬帆驶去。
船至岳阳楼城墙下,八百里洞庭,真个是范仲淹《岳阳楼记》中所写,“予观乎巴陵盛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浑无际涯”,弘历和嫣红、英英站在船头上看呆了。斯时,只见波涛翻滚的湖面上,一队一队黑色的庞然大物,随着巨浪一起一伏,时隐时现,煞是奇特新鲜。弘历指着那黑色水牛背似的东西问道:
“那起伏不定的究竟是什么怪物?”
“那是**,拜风的**!”黄知府在一旁解释道。
“**?”英英笑问道,“水中怎么会有猪?既然是猪怎么能游水呢?”
“不是养在猪圈里那种猪,”黄知府不知这年纪轻轻的美女,竟是宝亲王的内眷,大胆说道,“是一种比猪还大得多的水中之鱼,学名江豚。鱼脑袋跟猪长得相似,故本地子民呼之曰**。”
“啊!快看**过来了。”英英欢喜得手舞足蹈,“你看它们一拱一拱的,像是在向宝亲王叩头跪拜呢。”
“这叫**拜风。”
“不,是拜咱们宝亲王!”英英坚持说。
黄知府自知说走了嘴,立即改口道:
“姑娘说得恰切,是拜咱们宝亲王!拜远在紫禁城里的皇上呢。”
舍船登崖,穿过岳阳楼下的城门洞,来到岳州府衙歇息,弘历和张廷玉的住所自然都打扫得窗明几净,一切摆设铺陈都焕然一新。
这正是六月初夏,不凉不热,这府衙又天然没有一只南方可恶的蚊子,住在这里真是舒适极了。当晚,岳州黄知府在岳阳楼设盛宴款待宝亲王和张宰相,登上主楼第三层,两桌酒席,凭窗而布。真个是登斯楼也,则心旷神怡,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弘历从小喜好做诗,此时此刻,他却一句诗也做不出来了。在这满楼唐宋名家题壁的诗海中,弘历多少还有点自知之明,他不敢做诗,三杯洞庭醉酒入口,他却是又吟唱,还跟张廷玉等人以诗赌酒。说定他吟一首,依次跟不上来者罚酒一杯。
弘历开口便吟:
巴陵一望洞庭秋,
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
心随湖水共悠悠。
张廷玉立接一首:
剗却君好,平铺湘水流。
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好,好,这是李白的诗。”弘历回顾黄知府道,“怎么,黄凝道,你身为岳州知府,竟凑不出一首诗来了?”
“宝亲王爷,微臣实在是太高兴,太紧张。”黄知府也许是为了讨好皇子重臣,故意装做慌乱想不起诗来了的样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微臣该罚,该罚!”
“好,下一个――嫣红!”
嫣红吟道:
万山春尽子归啼,
一叶轻舟下五溪。
行到洞庭回首望,
苍烟落日满黔西。
“好,好!”弘历若有所思地道,“这首诗,跟我们这次的钦命非常相符。只是贵州苗乱已平,若不然,咱们真该‘一叶轻舟下五溪’,‘苍烟落日满黔西’了。哎,嫣红,这首诗是谁人所作?”
“是王爷的妻弟傅恒所作。”嫣红回道。
“傅恒所作?”弘历大概想起了他的巧儿,这会儿已随丈夫高恒去山东做官,好久没见到他心爱的姨妹子、小情人了,心中不免嗒然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傅恒亲自吟给妾听的。”
“啊……”弘历若有所思,无心再喝酒赌诗了。
一连数日,张廷玉晚上在住所处理公务,白天则陪同弘历遍游岳阳名山胜水。游洞庭湖,游君山,游汩罗屈子祠,游长江赤壁古战场,游汩罗江中游小坪杜甫祠、杜甫墓……竟是游兴大发,乐以忘返。
数日之后,弘历和张廷玉收到张照已启程返归的军报后,索性推迟了归期,传讯张照来岳阳相会,再一同回京。从贵州到岳阳,不过几百里地,快马一两日便到。张照当时还只四十多岁,正年富力强,他竟跟副都御史领一伙刑部司官,押解着两名苗匪首,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于第二天傍晚,赶到了岳阳。
张尚书一到,岳阳知府黄凝道便打开了小算盘:原来岳阳楼上有唐宋以来名家诗圣题壁题词,独独没有留下范仲淹《岳阳楼记》千古名篇的墨宝。这无疑是岳阳楼的一大憾事。楼以文名,文以楼传,他早就想请当世天下书法名家张照书写《岳阳楼记》,制成雕屏,悬挂岳阳楼主楼之内,这将是留传千古的瑰宝。只是张尚书轻易不肯赐墨,他托北京的同年学友牵过线,也一事无成。这次,张照尚书亲临岳阳楼,这不是绝好机会?
在岳阳楼设宴为张照、德希寿接风洗尘,黄知府便小心翼翼提出了这一要求,竟遭到张照一口拒绝。次日,为弘历、张廷玉和张照等人设酒溅行,黄知府一激将,二恳求,加上有弘历、张宰相从中搓合,这位当代书杰书怪总算答应回京以后,抽暇把《岳阳楼记》写好,再差人送来岳阳。这就是在岳阳楼悬挂了两百多年,并演绎出真假雕屏故事传说的那块张照所书雕屏的来历。
苗疆事务已平,朝野振奋。连雍正的龙体都似乎有了起色。秋七月,鄂尔泰因云贵军政失察,造成贵州苗乱,给皇帝上折子,自请辞伯爵、大学士之职。雍正许之,给假养病,仍食俸禄。署甘州提督刘世明,以失察兵丁抢劫扰民,交刑部议斩立决。
八月,雍正授口谕,由张廷玉写成明诏,诏曰:
从前经理苗疆,本为乂安民生。乃经理不善,以
致逆苗四出,勾结熟苗,抢劫居民。是以安民之
心,成虐之政。返之初心,能勿愧乎?所有贵州
本年钱粮,通行蠲免。其被贼州县,蠲免三年,
以示抚绥捄恤之意。
由此可见,苗疆事务在病入膏肓之际的雍正心目中是何等重要的地位了。
苗乱已平,但西北战事拖延不决。有十胜把握的岳钟麒大将军,正气吞山河要横扫准葛尔顽敌之时,策零噶尔丹跳梁小丑却派特使特磊进京,说要朝见皇帝,路过西宁要见岳钟麒。岳钟麒见过特磊以后,怀疑他是策零阿拉布坦的缓兵之计,众将齐呼,杀了特磊,不要中计。特磊却大摇大摆地说:
“《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将军对我准葛尔情形一无所知。策零阿拉布坦去年十一月病死,现在我们准葛尔各部是由噶尔丹策零大汗台吉执掌权力。噶尔丹策零大汗台吉一向尊容中央道统,仰慕中华文明,谨守西疆为中央屏障。我是为争取和平而来。”
岳钟麒半信半疑,立即将特磊来朝的详细情形具折奏陈,并说:“策零阿拉布坦奸诈狡猾,毫无信义,特磊所言多不可信。请旨将特磊就地正法,以励士气。”
十二天后,雍正接到岳钟麒发来的八百里加急军书。雍正在病榻上看过军书,随即作出朱批:
夫不战而屈人之兵,上胜也。东美未闻之耶?噶
尔丹策零果能谨守臣道,仰伏阙下,朕亦不必为
犁庭扫穴而后快。即将特磊妥送来京,俟朕亲询
,我军暂缓西进。惟恐特磊有诈,戒备不可稍懈
,汝将军事布防调停洽妥,亦同特磊进京可也。
钦此!
岳钟麒明知此举不妥,但旨意毫不含糊,雍正的倔犟脾气又半点违拗不得。只得连夜安排军务,带了几十名亲兵,快马护送特磊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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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阴惨惨宫中闹厉鬼
圆明园猝死假居士
自从李卫秘密处置了乔引娣和乔引娣远在山西的生身之母,雍正更是被冤魂所摄,昼夜神情恍惚,疯疯魔魔不得安寝。成天服食金丹,加大剂量也不起作用了,大白天在澹宁宫大喊大叫,疑神疑鬼。许多屈死怨魂跑入深宫内苑,和雍正缠绕不清。
到了雍正十三年七月,畅春园闹开了鬼。只要天黑入夜,园子里住着的太监、宫女、嫔妃,便心惊肉跳,坐卧不宁。那澹宁宫、露华楼、月华楼,一至旁晚,就阴风惨惨,愁雾沉沉,很是可怕。半夜三更,巡夜的太监听到屋顶抛砖弄瓦,东声西响。上夜的年轻内侍宫女都唬得心惊胆战,连走路也要成群结队,互相陪伴。
有一夜,一位老太监在澹宁宫大喊大叫,竟活活的被吓死。原以为遭遇了剌客,传来大理寺忤作验尸,无一处伤痕,却是苦胆被吓破了。
这真是见了活鬼!
雍正更是胆怯心虚,乔引娣死后,又拔了两个更年轻的答应、常在陪睡,他兀自睡在两个女人中间。由于金丹服用过量,初时精神过度亢奋,轮番与两个女人交媾,直弄得他筋疲力尽,倒下去一觉睡死,并不瞧见什么。听得宫中闹鬼,便说那些内侍宫女有意造谣,把上夜的人大加申斥,并要他们从速悔改,倘若无事生非,惊奇道异,立即治罪,绝不宽贷。
不料过了几日,白天申斥了内侍,到了夜间,雍正自己睡在龙榻上面,才一合眼,就见允禩、允禟、允祉、年羹尧、隆科多、弘时、吕留良、乔引娣、虎妞儿这许多屈死冤魂,披头散发,都来索命。
雍正素性崛强,不信鬼神披应之事,到了此时,心内也不由得不害怕了。
雍正知道自己枉杀无辜太多,便一面传旨,召喇嘛僧众,唪经超度,一面徵召江西龙虎山张真人进京,建醮禳解。在畅春园里敲敲打打忙乱了几日,宫中的鬼怪仍旧如故,雍正已经数月之久不能安稳睡觉,实在忍受不住,便对近侍诸臣道:
“这园子里,朕竟不能安住了,明日移驾圆明园,暂避一时。”
到了次日,果然迁往圆明园,并传旨叫鄂尔泰、张廷玉随驾前往,不必回家,即在园内办理政务。命弘历、果亲王允礼和老相方苞回禁城,主持朝务,遇事可以来圆明园商办。又命史贻直带了勇健军,到园防卫。雍正之所以重新起用鄂尔泰,是因为他是一员武将,杀气重,自以为放在身边可以镇慑妖孽鬼怪。
雍正移居圆明园内,当晚酣睡了一夜果真没有瞧见冤魂怨鬼。但是,紫禁城里却又出了奇事了。自从弘历移居紫禁城养心殿,代父皇理政,未及三日,宫中的值夜侍卫太监等人瞧见两道白光,形同匹练,不住的在宫中飞来飞去,连眼睛都睁张不开。有几个略与白光触近的侍卫,连发辫须眉全都削去。
众人当是鬼怪现形,合宫慌乱了一个通宵。这样的闹了两晚,那白光便不见了。你道这白光是什么东西,因甚闹了两宵就不见了呢?
原来这白光,正是民间传说中立志报仇的吕四娘,挥舞双剑,苦苦要取雍正的性命……
下面,是史事和传说,得分开来叙述:
先叙传说:
当年雍正把曾静、张熙加恩释放,反把死了多年的吕留良戮尸,把他儿子吕毅中斩决,将其家眷发往黑龙江充军。可怜吕氏一家,哭哭啼啼,被差役押着,往黑龙江而去。幸亏吕留良有个门人,当案发之前,把吕毅中的女儿吕四娘,接去陪伴他的妻子,抄家充发之时,不幸中的万幸留下这根独苗没有受害。
这吕四娘当时虽然年幼,却生得性情伉奋勇武,颇有胆识。自从遭了家难,立志要报大仇,便到处拜访有武艺的高人,学习技击武艺。后来终于被她遇见一个侠士,拜从为师。那侠士,本是剑客,因代友报仇,杀死多人,隐姓埋名,遁迹江湖,长成一部虬髯,人家不知他的姓名,都称为虬髯公。
虬髯公专一行侠仗义,来去无定,生平的技艺,不肯传授门徒。因为吕四娘遭了不白之冤,心中很是不平,所以收在门下,教她剑术,将来好报大仇,并且替她起个名字,叫做侠娘,意思是叫她顾名思义,日后习艺有成,须行侠仗义。
吕侠娘报仇心切,日夜操练,经历三年之久,竟将虬髯公的绝技完全学会。虬髯公对她说道:
“你的技艺已竟习成功了,我们行侠作义之人,须要游行天下,济困扶危,我因为传授你的剑术,三年没有出外,如今要往山东,去办椿事情。你既学成剑术,也应周游四海,方不负师傅传授你的一番苦心。”
吕侠娘听说师傅要和她分别,不觉十分难过,便跪下磕头说道:
“弟子蒙师尊天高地厚之恩,正思追随左右,聊尽服劳之谊,如何竟要抛弃弟子呢?”
虬髯公扶起侠娘道:
“你不必依傍于我,只要凭着一身本事,前去办几椿扶危济困之事,比较追随着我还要高了百倍,我今日便要起程,却有两椿事情,要叮嘱你。”
侠娘忙问两椿什么事情。虬髯公道:
“第一椿,你仇人气数未尽,万不可轻易下手,定要等我代你找着一个帮助之人,到了三年以后,方是报仇之时。第二椿:你的武艺,除了少林寺一个和尚以外,算是天下第一了,你可找去少林寺,遇着那个和尚,须要留心,不可挫了锐气,致损我的英名。”
吕侠娘听了,顿首领命,又问欲见师父须在何时何地方能会晤。虬髯公道:
“三年之后,你可往山东泰山找我,那时帮助你的人也有了,报仇的时机也就到了,此时我也不与你多说,日后在泰山再见罢。”
说着,大步下崇山峻岭,早已不知去向。吕侠娘见师傅已去,只得依从他的话说,也去漫游四海,做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遇见的剑客侠士,却也不少,都不是自己的对手。后来声名渐渐的大了,人家都知道剑客之中有个吕侠娘,就是当时最著名的英雄甘凤池、白泰官也很敬重侠娘的。这日侠娘行近少林寺,忽然想起师傅临别之时的嘱咐,曾说少林寺和尚,本领高于自己,我既到此何不去会一会,看他们本领究竟如何呢?
主意既定,遂至少林寺拜访。原来少林寺的主僧,名唤慧修,本来是少林下寺的伙居士,生得身长八尺,食量过人,寺中的僧众,见他身材虽高大,并没什么技能,都不甚瞧得起他。就是寺中方丈,也当作寻常僧人款待,并不注意。那慧修因食量过大,每餐饭总只吃得半饱,寺中管蒸堂的僧人,常常说他是个饭桶,只能吃饭,绝不知修心养性,练习经文。
慧修被众僧当面嘲笑,背后诉说,心里甚是不平,只因自己无权无势,不敢计较。但是众僧的欺侮,可以忍得一时,肚中的饥饿可忍不来的。他因每餐不能果腹,便想出一个主意,天天偷至香积厨下,把众僧吃剩的蒸饭,存积残粮,暗暗偷来,藏在寺后一个极大的古钟里面。那口古钟,大如谷仑,重约四五百斤,将食物藏入不至为人窥破,到了饥饿之时,便去取来果腹。
过了多日,无人知觉。慧修甚是得意,不料管蒸的和尚见厨下食物常常短少,心里着实奇怪,惟恐被方丈知道要受责备,便和众执事私下商议。众执事初时听了,还不相信,后来接连留心几日,见上餐剩下的饭,到了下餐果然不知去向,且那些化来的斋饭和施主们布施的食物,以及供佛的糕点也无缘无故的就会短少。
众执事方才相信管斋僧人的话,并非凭空捏造。便大家留心防备,要查察偷窃食物的究是何等之人,并且要推究他窃取这许多食物存放在什么地方。料想偷了这许多东西,断非一天半日可以享用得尽,必有寄放的窝巢。众僧定了主意,各处查察,果然不上两天工夫,就有个僧人看见慧修在厨下,拿了余剩的饭,向寺后走去。那个僧人急急唤了几个执事,暗中跟随着慧修,看他如何处置。慧修不知人跟随,匆匆的走至寺后,站在古钟之旁,将饭食拼在左手,右手握定钟纽,只轻轻一掀,那口四五百斤重的古钟就如木桶一般,被他提了起来。
众僧已是看得目瞪口呆,那慧修藏好饭食,仍旧把钟依着原先位置放下,方转回身来,忽见许多同伙,站在后面看着自己,知道破绽已露,心内觉得很是惭愧,面上起了一阵红晕。连忙镇定心神,向众人陪笑道:
“我因食量太大,每餐不能果腹,所以窃取剩余之物以备饿时充饥,并无他故,如今已被师兄们觑破,望念同门之谊,不要告知方丈,免我受责。”
说罢,向众人合十行礼。众僧见慧修单撒手把古钟轻轻一提,就拿了起来,早惊得面面相觑连话也说不出。现在见他合十行礼央求大众隐瞒这事,那里还敢违抗?况且慧修有如此大力,被方丈所知,必定要格外的器重他,非但不加责备,恐怕还要加以提拨。那时一个伙居士,超升起来,居于众人之上,哪个还敢跟这种人作对?
众执事见他央求,一口同音地答应了他。慧修见众僧诺诺连声,便笑了一笑道:
“多谢照应。”竟自扬长而去。
众僧见慧修去后,一个个称奇道怪,都说瞧不出这么一个人,竟有如此臂力。众执事里面有个知客僧,名唤智明,为人十分刁滑,最是妒贤嫉能,他深恐将慧修的能耐彰扬出去,被方丈知道。急忙嘱咐众僧,切勿多言,众僧一齐答应。智明随即约了几个同党,自去暗暗商议,要把慧修赶快逐出寺门。
当下商议了一会,密密定了主意。这几个人每天在方丈跟前说慧修坏话:非但一无所能,而且不守清规,时常出外,彻夜不归,照这样子,我们寺中的声名,必要被他毁坏。方丈初时不甚相信,禁不住众执事一口同声的说慧修不好,方丈也就信以为真,把慧修驱逐出去。
慧修无处存身,只得投奔上院,找个熟识的僧人,求他代为设法。原来少林寺分为上下两院,下院在山麓,田产甚多,极其丰富,那些僧人,也就养尊处优,异常骄侈了。上院居山之巅,寺中出产,只有些树木果实。就是烧香拜佛之人,也因道路崎岖,峰峦陡峻,不易行走,视为畏途,裹足不前,境况很是清贫。所以寺中僧人,也都朴实诚悫。除了汲水担薪,砍树伐木而外,便肄习经课,和下院大不相同。
却说慧修上得山来,找到了熟识的僧人,把受谗被逐的情由诉说了一遍,并托他向方丈说情,容留居住。慧修在上院没几年,主持圆寂,他竟因力大无穷和豪侠仗义被众僧推为新方丈。吕四娘来到少林寺时,他已是声名赫赫的少林寺上下院的总主持了。
慧修出家前就为人打抱不平,出家后又受过众僧讥讽欺凌,所以吕四娘把来投寺拜师的前前后后一说,一拍即合,当下收四娘为徒,日夜教四娘功夫。不到一年,四娘功力倍增,已是无人能敌。她对师傅说:
“徒儿冤海在身,曾与虬髯公师傅有约,三年后去泰山与师傅相会,徒儿要走了。”
慧修劝解道:
“你的冤家乃是当朝天子,深居皇宫内院,日夜有宫内侍卫高手护驾,你千万不可莽撞。没有必胜把握不可轻易出手,你可切记。”
吕四娘在少林寺受了慧修规劝,遂即赶赴山东,在泰山找到了师父虬髯公。把所有的情形一一告知,虬髯公也很以慧修之言为然,劝侠娘不可性急,等仇人恶贯满盈再去报仇,并对侠娘说道:
“我自从别你之后,又收了一个女徒弟,她的名字叫做鱼娘,也与昏君雍正有杀父之仇,正可和你同去报仇雪恨,互为照应。”
侠娘便请鱼娘相见,两人见了面,十分投机。虬髯公留侠娘在山上住下,等候机缘。
到了雍正十三年七月初旬,虬髯公夜观天象,忽然心中大喜,即对侠娘说道:
“紫微宫光芒已衰,想来恶人气数将尽,你二人正可乘机前往报仇雪恨。”
侠娘鱼娘听罢师言,不胜欣跃。过了一日,就辞别了虬髯公,姊妹两人长行赴京。在路途行了十多日,到得京中,正值雍正被冤魂缠绕不过,迁往圆明园的时候。吕四娘二人哪里知道,夜间仗着剑术,飞入紫禁城宫闱,寻觅雍正,把皇宫内院寻了个遍,也得不着雍正的踪影。一连侦查了两夜,才知仇人已迁居圆明园,不在紫禁城内,所以第三天就不见这两道白光了。
只是两位女侠万里迢迢进京报仇,没有杀着雍正,难道就此罢手不成?
且说雍正在圆明园住了数日,没有鬼怪纠缠,心下略略宽放,便传旨把所有奏章都送入园中,亲自批阅。这日夜间,雍正正为着一件什么事情和鄂尔泰商议了半夜,已是身子有些倦怠,遂命鄂尔泰退去,打算归寝宫安歇。不意鄂尔泰刚才退出,雍正坐在龙榻上还没立起,就听得园里巡查的勇健军齐声呐喊:
“啊!树林里有两道白光,不知是什么东西!”
“哎呀,白光旋转,逼近了,快跑!”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雍正听得外面乱吼乱嚷,忙叫近侍前去查问。忽然之间,只见一道白光,比箭还疾,从窗棂中直射进来,向雍正颈项上只一绕,那颗脑袋早已滚落在地,身首异处。一霎时,两道白光也不知去向,在御前伺候的只有两个小太监,出了这种诧事,早已唬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连叫唤也叫唤不来。
挣扎了半天,小太监方说出一句话道:
“不好了,快来呀。”
门外值宿的侍卫内监听得房内大声叫喊,知道有了事故,飞步奔入房中。举目一看,直唬得魂不附体,未知如何方好。幸亏内中有个侍卫杨大壮很是伶俐,说道:
“此事不得了,快去报告鄂中堂。”
众人齐声称是,就有个脚步来得快的飞跑而去。鄂尔泰已经安睡,得了报告,慌得衣服也不及穿,连跌带爬地跟着侍卫跑入寝宫。见了那种情形,心中十分凄惨,抚尸大哭一场,收泪说道:
“平白地出了这样惨变,连遗诏也没有,国不可一日无君,迟则恐有变动。”忙命内侍速取纸笔,仿着雍正的口气,匆匆写了遗诏道:
朕矍急病,自知不起,皇四子弘历深肖朕躬,
著继朕即皇帝位,钦此。
鄂尔泰写好了遗诏,用过御玺,捧在手中,连声叫备马,立刻就要动身。旁边有个内侍道:
“鄂中堂,你还穿着短衣哩。”
一句话把鄂尔泰提醒,急命人取了袍褂穿着好了,外面又回说夜色已深,没有马匹,只找到一头运煤的驴子。鄂尔泰道:
“事情紧急,不可延缓,就骑这驴子罢了。”
当下一面挥着泪,一面夹了遗诏,跨了驴,就黑夜里飞奔京城而去,沿路把驴子赶得飞快。
没命的跑至京城,将城门喊开,迎了四皇子弘历,即皇帝位,是为乾隆皇帝。改明年为乾隆元年,颁诏天下,竟把雍正被刺的惨变一字不提。
……这是民间传说,是不能认真追究的。
真正的史实是,雍正并非被吕四娘砍头所杀,而是多年服用金石丹药,慢性中毒而亡。
雍正精神崩溃,在畅春园怕鬼闹鬼那是真实的,移驾圆明园以后,睡眠稍有改善,象往常一样,他还坚持看折子听政。但前方传来的都是坏消息。
那天,张廷玉得旨,急急从紫禁城赶来圆明园,晋见病中的雍正。高无庸一见张廷玉,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是颜色地道:
“旨意叫你呢!岳大将军打了败仗,皇上气得发昏了!您快进去。”
张廷玉两腿一软,差一点坐到地下。高无庸忙过来搀他时,他轻轻推开,很快恢复了平静,思量着怎么应对局面,安慰皇帝,脚下加快了步子。到得殿门口,果然听到雍正喑哑的嗓音在咆哮:
“劳师糜饷丧师辱国,他还有脸折辩?岳钟麒罪断无可恕之理!他耗了近两千万库银,带给朕的是大大小小的败报,庸将无能!立即发旨,岳钟麒辜恩溺职,朕亦羞见,令其军前自尽以谢天下!”
张廷玉定了定心,走了进去,提高了嗓门报道:
“臣张廷玉见驾!”
“进来吧!”
张廷玉哈腰进殿叩拜起身,才见允礼、弘历、方苞都在,还有鄂尔泰也在一边,看样子刚议过西北军事情报的事,雍正尚在盛怒之下。张廷玉想,与其让皇帝气平了再发脾气,倒不如一并倾泻出来,反而好些。心一横,硬着头皮将张照、张广泗两份奏折递上去,低声道:
“主上,您得保重!奴才从小儿看着主子,多少惊涛骇浪急流险滩,主子都处之泰然从容应对了。何况这是些疥癣之疾,皮毛之病,从容料理不是难事……”
张廷玉从来递折子没有过这许多话,弘历、方苞都兀自紧张起来,那折子定是恶耗。
“痛可忍,痒不可耐啊,衡臣老相……”雍正接过那两份奏折,先看张广泗的,便火烫了似地一缩手,撂一边看张照的。看着看着,兀地雍正脸色陡变,呼吸加快,突然暴发出一阵令人心惊胆寒的狞笑:
“好,好,又一个欺君的!哈哈……”他磨盘儿似转了圈,蓦地像一捆割倒了的禾把子,轰然一声,一下子晕倒在龙榻上……
“皇阿玛!”
“皇上!”
众人一齐围住了雍正。太监、太医一阵手忙脚乱,雍正只是昏晕谵语:
“岳钟麒怎么……怎么如此无能……张照书生误国,情殊可恨……真是,真是……”
到了十三年八月二十一日,雍正的病情加重,矿物质慢性中毒已经表现出来。二十二日,病情没有好转,他的儿子宝亲王弘历、和亲王弘昼日夜守护在身边。雍正在昏迷中忽见乔引娣挑帘走了进来,一身血糊糊的。乔引娣向他躬身一拜,说道:
“父亲,娘要我来接你……娘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说皇上你,父亲,奸淫了自己女儿,也必得入十八层地狱与娘相会……”她拉着他的手拽着,推着,“走吧,走吧,你的死期到了……”
雍正眼前漆黑,心一阵发紧,整个身子像浮在水里的湿麻袋,一股劲往下沉去,沉去……他挣扎着,双手拍打着水面,抓挠着胸脯,呼喊着:
“啊!啊……”
雍正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这已经是当天晚上九点左右。雍正气息奄奄地道:
“把王定坤、张太虚的丹药取来朕用。”
高无庸因奉过弘历的严令,不得再让雍正服丹药,便谎言道:
"丹药还有几颗,放在畅春园没带过来。主子要用,待奴才派人去取。”
一旁的秦媚媚却道:
“外间殿里珐琅盘子上还有一颗。”说着便拿了过来,雍正接过,一仰脖子咽了下去,高无庸见剂量那么大,心想拦阻也不来及了。
雍正服完最后一丸丹药,已是深夜。药力已不如平常那样有效,精血已在丹药驱使下与女人作爱中耗尽,现在剩下被药石毒害的空皮囊。病情险恶,虽然加紧抢救,但仍无好转,雍正决定召见诸王、内大臣及大学士,前来圆明园寝宫听取遗诏。
京城还处在夜色朦胧之中,从西直门通往圆明园的大道上,就已经有十几匹骏马在飞快地奔跑。马上的人一面挥动鞭子,一面不时地擦去额头的汗水。不一会儿,他们来到圆明园外照壁旁,甩镫离鞍,把马交给几名护卫,脚步匆匆进了圆明园大宫门。转瞬之间,他们消逝在树影婆娑灯影凄迷的深宫了。
这一拨子人,就是半夜传旨,从床上爬起来急着去见皇帝的清朝宫廷大臣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张廷玉、鄂尔泰、领侍卫内大臣丰盛额、讷亲,内大臣兼户部侍郎海望。他们奉紧急宣召而来,不知道园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大臣到达雍正身边的时候,雍正只剩一小口气了。他望着张廷玉、鄂尔泰,手指天上,咕咕哝哝地憋了好一阵子,才憋出一句话:
“遗……遗诏……正大光明匾……后――”
说完一个“后”字,一口再也没提上来,雍正就平静地死去了。他既不是后世文人杜撰“累死”的,也不是吕四娘报仇杀死的,他是沉溺女色,长期服用金石丹药,咎由自取,中毒而亡。
雍正倒也死得平静,皇权的交接也很顺利,并无前朝兄弟相残,大张杀伐的悲剧发生。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凌晨,雍正驾崩的消息正式公布天下。当天上午,弘历在大臣鄂尔泰、张廷玉和众亲王陪同下返回紫禁城,从光明正大殿匾额后取得传位遗诏密旨,在大政殿宣读遗诏,接受群臣朝贺。宝亲王弘历正式即皇帝位,改年号为“乾隆”,从此四阿哥弘历被称之为乾隆皇帝。
第48章
风流种乾隆登极位
慰老臣品茶戏父嫔
八月二十三日乾隆皇帝承嗣帝位,第二天将雍正梓棺移厝紫禁城,操办丧事,并布告中外详述大行皇帝患病及死因,安抚天下。此时的乾隆皇帝,年仅二十五岁,比圣祖爷登基大了十六七岁,比雍正登基又小了二十岁,正值青春焕发心雄千古之年。
乾隆从小聪明伶俐,不仅得到父亲雍正的喜爱,而且也深得祖父康熙爷的垂怜。六岁时,康熙带他到承德避暑山庄避暑,爷孙俩在湖边亭子里垂钓赏景,康熙爷瞅着天真活泼的孙子,问道:
“弘历,你都读过一些什么书?”
“皇爷爷,”弘历偏着刮得光溜溜的脑门顶说,“您看那边,一池荷花,孙儿给您背宋儒周敦颐的《爱莲说》好不好?”
“好呀,”康熙微微惊讶地道,“你才六岁,能全文背诵《爱莲说》吗?”
“能。”于是,小弘历把手背在后面,像个小大人似地口齿伶俐背了起来: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
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污
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夭,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
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
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背完了?”康熙喜不自胜地搂住了小孙子。
“就这么多嘛!”小弘历自信地说。
从此以后,康熙每次外出行围打猎,几乎都要把小弘历带在身旁。目的是要他不仅习文,更要让他像祖辈一样习武。乾隆七岁时,有一次随同康熙爷去木兰行围猎杀黑熊。康熙一枪击中一只数百斤的熊,待熊倒地后,康熙对弘历说道:
“小孙子,你敢上去在熊的身上再打一枪吗?”
“孙儿敢!”
康熙想锻练孙儿的胆量,小弘历还只猎枪那么高,他端着枪朝倒在地上的熊毫无畏惧地走去。不料,弘历刚走到熊的跟前,那只熊猛然站立起来,做出要扑向弘历的凶猛模样,大声吼叫。
在这千钧一发时,弘历不慌不忙举起枪,“砰”,“砰”向熊猛射过去。弘历只开一枪,熊就再一次倒下了,那另一砰响,是康熙爷发了一枪。
这件事给康熙留下很深印象,他夸奖弘历机智,有一股子勇劲。
乾隆在藩邸练就了一身好筋骨,武功骑射、吹拉弹唱、吟风弄月样样精通,吃得苦熬得夜,白天带丧办事,照常见人处置政务。还要三次到雍正柩前哭灵,退回上书房照旧批阅奏章。
如此车轮般周旋,不但张廷玉、鄂尔泰苦不堪言,就是允禄、允礼和弘昼、弘晓叔伯、兄弟也觉难以支撑。乾隆却能变通,七日之后便命兄弟们三日一轮入内侍灵,叔王辈每日哭灵后在各自邸中守孝。只张廷玉、鄂尔泰偷不得懒又住不得大内,便令在隆宗门内为他们专设庐棚,上书房、军机处近在尺咫,减少许多跋涉之苦。
就在治丧期间,乾隆连下诏谕,尊母妃钮祜禄氏为太后,颁恩诏于乾隆元年开科考试,选拔人才,并大赦天下。到九月十五日过了三七,乾隆命将雍正梓棺移厝安奉雍和宫,待三年孝满,再入泰陵殓葬。
一切都办得顺顺当当,无惊无险,这也是到了二十五岁年纪的乾隆,到了正可以享受的年龄就得到了天子享受的福气。不过乾隆也还算个勤于政务的人,这方面有些像他父亲雍正――雍正亲政初始也是这样,他每天五更起床,在夏季,这时天已大亮,并不觉得太早;但在冬天,却还是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
乾隆有个习惯,从寝宫到乾清宫的路上,每过一门,都要放一个爆竹。宫外传说乾隆怕鬼,三朝元老的张廷玉向人解释说:
“皇上放爆竹,是为了驱邪。”
“紫禁城里还有邪魔作崇?”听的人不以为然。张廷玉想了想搪塞道:
“那是吊死煤山的崇祯皇帝,和他在宫内剑劈死的嫔妃、皇子、公主的冤魂,化成了邪魔。”
其实,乾隆真正的用意,也许是故作姿态:你们看看,朕都起身了,朕如此勤政,你们还敢赖在炕上吗?他一路把爆竹一放,六部九卿各司道衙门的官员也就不敢怠慢,纷纷起来办差了。
从雍和宫辞柩回来,实际上轰轰烈烈的雍正皇帝的丧事已告结束。紫禁城内外撤去了白幡,换上了一色的黄纱宫灯,又恢复了往日的森严气魄。
九月十六放假一天,累得筋疲力尽的张廷玉从前一夜直睡到翌日下午申时,起身时还兀自浑身酸胀。张廷玉已年过六十四岁,从康熙到乾隆朝,已是三朝元老、三朝重臣,广受朝野赞誉。
张廷玉起了身,散穿着一件酱色风毛湖绸夹袍,胡乱吃了不多的点心,来到西花园书房倚窗而坐,信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黄绢面册子,翻开来刚看了两页,便听檐下鹦鹉学舌叫道:
“有客,有客……中堂,中堂……”
“此鸟真是善解人意!”忽听外面一声笑语,接着帘子一动,乾隆已经走了进来,哈哈大笑对着愣愣登登的张廷玉道,“浮生难得半日闲,朕搅扰你来了。”
跟着便见傅恒、弘晓还有平郡王福彭陪侍走了进来,站在乾隆后面垂手而立,瞅着张廷玉。这几个人,都是乾隆的至亲和毓庆宫的陪读。乾隆穿身便服,一手摇着湘妃竹扇,一撩袍角坐下说道:
“老臣相这里好清幽啊!只是园子里秋色太重,萧杀些而已。朕方才去鄂尔泰府上看过了,他还沉沉睡着,朕没惊醒他,就踅到了你这里。喔,怎么了?连茶也舍不得上了吗?”
乾隆一味说笑,却慌得张廷玉伏地叩头,连声说道:
“恕奴才失仪之罪!奴才在两朝先帝爷手里办差,算算也有三十几年了,哪有主子倒来看奴才的?从没这个例――折煞老奴才了!”
说罢,一迭连声命人喊:
“快,把去年蓄的那坛雪水刨出来,给主子煎茶。”
“雪水煎茶,好。”乾隆笑微微点头,“就在这书房外煎,水滚沸时叫朕一声,朕亲自为你们泡制。藩邸几名太监都是煎茶老手,都是朕**出来的呢。坐,坐,今儿我们都是客,不要拘君臣之礼。”他晃了晃竹扇说,“一边品茗,一边坐而论道,不亦乐乎?”
众人刚刚坐下,在园子里刨雪水的小厮突然惊呼:
“哎!这是什么?”
乾隆被惊得站了起来,张廷玉愠怒地瞪了窗外一眼,那小厮却捧着湿漉漉一捧土,欢跳着跑了进来喊着:
“啊,相爷,挖出个稀罕物儿,您看您看!”
张廷玉正待发作,忽地眼睛一亮,转对乾隆躬身道:
“灵芝!皇上临幸臣家,天生祥瑞……”他突然又打住了,想起前天乾隆在朱批上申斥河南巡抚孙国玺,“妄言祥瑞,以朕为可欺之主”?忙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一脸尴尬之色。
乾隆看出了张廷玉的不自在,笑道:
“祥瑞还是有的。天下兴,河图出,天下乱,山河崩。衡臣读书五车,不懂这个理儿?像孙国玺说的‘九穗同枝’那不是祥瑞,是胡弄人。朕去江南,亲眼见过,那不过是大瘪穗,老百姓管叫‘傻穗’。如此‘祥瑞’为人君者敢信吗?老臣相家挖出紫灵芝,这就不一样了。这至少也是衡臣家的‘家瑞’嘛!”
灵芝在众人手中传递,赞赏,气氛十分轻松热烈,张廷玉深受感染,笑说道:
“主子临幸,就有紫灵芝出,这是国之瑞,也是寒家承泽之瑞。叩谢主子王爷们驾临!”
“虽是你的家瑞,”乾隆欣欣然道,“不过恰逢朕来时出现,朕心里也实在欢喜。”
说着便要过纸笔,张廷玉忙不迭捧砚过来,和傅恒一头一个抚平了纸,平生喜欢四处题字的乾隆,饱醮浓墨凝重落笔,极亢奋地写下四个大字:
紫芝书屋
张廷玉先叫一声“好”,众人无不喝采。乾隆自己看了也觉满意,便取出随身小印,说道:
“朕的玉玺尚在刻制,这是先帝赐朕的号,倒可用得。”遂铃了,众人看时,却是:
长春居士
四个篆字,与端庄凝重的楷书相映成趣。乾隆收了小印,指着纸道:
“这个赐衡臣吧!”
在一片啧啧称羡声中,张廷玉叩头谢恩,把乾隆的御笔亲题书房题额作宝贝般收藏了起来。正在这时,中年不小的李卫,还是那幅德行闯了进来,开口便说:
“哟,外面扇炉煮茶,内里翰墨飘香,张相今天好潇洒。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李卫今儿――”
猛然发现乾隆坐在那儿,李卫目瞪口呆愣住了。乾隆与李卫还在父王藩邸时就是朋友,乾隆欣赏李卫天马行空的性格和对主子的忠诚,当即笑道:
“怎么,李卫,不认识朕?”
李卫这才醒过神来,忙伏地碰头道:
“万岁爷,奴才是主子的狗,哪有狗不认识主子的道理?只是太突兀,一时没回过神来。”
“起来吧,”乾隆玩笑地道,“朕原说明儿召见你这条‘狗’,现在倒巧,狗戴帽子碰上了――把袍服去了,坐傅恒下首吧。”
傅恒比乾隆略大两岁,从小伴读在一起,也是个风流倜傥的英俊青年,现在成了妻弟,关系更不一般了。乾隆即位之后,第一椿事便是惦念着姨妹子巧儿,特旨擢傅恒为户部侍郎,后又在军机房行走。其时巧儿嫁了高恒已经四五个年头,绿叶成阴子满枝,早生了两个儿子。乾隆旧情未断,不时召巧儿入宫,流连内苑,数月不出,高恒虽也知道此事,只好隐忍不言。
爱屋及乌,乾隆因爱皇后富察氏姊妹,对妻弟傅恒也愈加贵幸,经常把他带在身边。傅恒娶皇贵妃乌喇那拉氏妹妹棠儿为福晋,这又是亲上加亲。就皇后一方说是乾隆的妻弟,就贵妃一方说,又算乾隆的连襟。后来,棠儿又被乾隆宠幸,这就更是……
这是后话。
“相爷,水开了!”这时便听僮儿在外喊道,一个小厮用茶盘端着几个精巧玲珑的碧玉小盅和茶叶罐进来。张廷玉忙亲自接过,捧到乾隆面前。
众人倒要看看,皇上的茶道是如何精深。但见乾隆掀开茶罐,捏一小撮茶叶看了看,说道:
“这碧螺春,还不算最好的。明儿朕赏你一包女儿碧螺春,你试试。”张廷玉连连称谢不敢不敢。乾隆一手撮茶叶,向各杯口撒胡椒面一般撒去。小僮提着刚滚沸的铜壶进来了,乾隆挽起袖子提壶在手,向杯中各倒入约半盅沸水。茶叶在杯里发出咝咝的细碎声响,他偏着头,似乎在倾听茶叶的舒展声,极认真地观察各杯中的水色,一点一点地兑水。忙过以后,坐下笑道:
“煎茶以露水为最上,雪水次之,雨水又次之。水愈轻而色味愈佳。”
李卫闻着茶香味,已是性急,伸手去端道:
“主子圣学渊泉,真令人当目结舌,吃一杯茶竟有这许多讲究。”
“你别急,这茶半温才好用。”乾隆摆手道,“你李卫还是不读书啊,刚才说什么了?”
傅恒笑得咽气道:
“李卫卖乖出丑了。必是将‘渊源’念成了‘渊泉’,把‘瞠目结舌’误为‘当目结舌’了。”
众人一听,果然不错,喷地一阵哄堂大笑,多少天来居丧的沉闷气氛一扫而尽。
大伙儿拿李卫取笑了一番,开始品茶。果觉清香爽口余韵无穷,每次只抿一点点,顿觉满口留香,与平常冲沏之茶迥然不同。
“茶乃水中之君子,酒乃水中之小人。”乾隆自幼聪明伶俐,也读了不少书,他又喜欢卖弄口才,侃侃说道,“朕生性嗜茶不爱酒,但为人君者,亲君子远小人固然不错,但你又不能把小人都杀掉,不能把造酒坊都砸了。因为‘非小人莫养君子’嘛!李白没酒也就没有了诗。孔子说中庸之道为至德,这‘中庸’二字,乃是本朝治国之要旨。衡臣呀,与你同为宰相首辅的一个个倒下去了,惟你能立三朝而不倒,何哉?中庸之道也!”
所有的人都挺直身子竖起耳朵听,张廷玉自然更为激动。“中庸”,是父亲文端公传给他立身处世的法宝,不料乾隆皇帝也如此推崇。
“圣祖爷在位六十一年,以宽仁治国,故有盛世恬熙之世。”乾隆一边品茶一边口若悬河说下去,“父皇继位之初,见人心玩忽,诸事废弛,不得不用严刑酷法治国。不料下头蝇营狗盗之辈,投合圣意,顺这条路去铺他的宦途,凡事只严不宽,宁紧不松,搜刮剔厘,谎报政绩,邀功图进。就说河南田文镜,清理亏空弄得官场鸡飞狗跳。垦荒连种子都收不回,硬打肿脸充胖子。河南的饥民都跑到李卫那儿讨饭去了,这边还在呈报大丰收。田文镜也不是一无是处,他是个清官,但他确实是个酷吏。他的苛政,实在是坏透了!”
“皇上所说极是。”臣工们都诺诺连声称是。谁都知道雍正年间,弘历到河南私访,回来向雍正回报田文镜“苛察媚君”,遭到雍正严斥之事。看起来,如今乾隆要为自己洗刷翻案了。
“因此要取中庸,宽则济之以猛,猛则纠之以宽,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是也。”乾隆早放下茶杯,拿了湘妃扇竹在手上拍打着说,“下头毛病在太猛,清理亏空,逼得多少官员投河上吊,发配充军?就如江宁织造府曹家,跟着祖宗从龙入关,跟着圣祖保驾扈从,那是什么功劳情份?说一声抄,抄得一文莫名,抄得灯干油尽。朕就想不通,下头那些官怎么下得了手。”
别的人听了倒没什么,李卫听了,身子一紧。查抄江宁曹家,他就在南京任两江总督,对曹寅父子的确是太狠了一点。张廷玉心里也不好受,当年查抄曹家旨意是他草拟的。本来桐城张家与江宁曹家是世交,皇帝有旨,他最是同情也还得拟旨奉行。多少年过去了,他对破落不名的曹家仍抱愧疚之情。但不知当年由圣祖爷带回京城、为皇孙伴读的曹雪芹,现在境况如何。父亲生前曾赞叹那小雪芹是个“神童”,“小才子”。细细想来,曹雪芹也是而立之年了,最近几场科考他都留心,但没发现有叫曹雪芹的中闱,难道显赫一时的曹家,就这样永远消逝了?
“朕是总结历朝经验教训,论宽猛中庸之道,朕不追究什么人,过去了的让它过去吧!”乾隆立起身来,结束了这篇冗长的“宽猛之道”的议论,“原说到这里来轻松一下的,没来由又论起治世之道。茶也喝了,张爱卿也该端杯子送客了,咱们走吧!”
众人起身簇拥着乾隆朝外走去,李卫却是恶作剧走到张廷玉跟前,扯扯衣角,悄声道:
“张相,听说曹家有个后裔如今住在西山黄叶村,有暇您不妨去看看。我李卫是无脸去见他们了。”
张廷玉点了点头,跟上一步,陪着乾隆往外走,边走边说道:
“皇上一篇‘宽猛之道’十分精到,奴才今晚打算把它润色成章,明儿皇上过目,如无不可,就用廷寄发往各省,宣示天下学宫。眼下是太平之世,内外安靖,西北的军事也不太急,总归是打打和和,又打又和。”
“嗯,说的是,朕是太平天子,”乾隆觉得张廷玉说得恰切,圣心欢悦。到了大门外,一边命侍卫们备马,一边说道,“你给伊犁兆惠将军拟一嘉奖令,此外,将从前清理亏空被削职的官员,列个名单出来,要逐个甄别。像杨名时,为修云南洱海拉下亏空,被误拿下狱,已经三年。还有史贻直,不但要放,还要重用。”
说罢便上马,仍由弘晓、傅恒等人护送到东华门入大内,这边李卫也辞归不提。
二十五岁的乾隆精力特别旺盛,兴致依然很好。进入大内,便下了乘舆,只令龙辇在后跟着,步行往翊坤宫来见皇后。自雍正去世,他就与皇后富察氏分居守丧,几乎没见过面,实在有点想他了。何况从十六七岁开始,他身边就是离不开女人的。他既然是钮祜禄氏移花接木换来的海宁陈家“外种”,但他似乎又一点没走样承袭了爱新觉罗氏血脉中的情欲与风流。
过了承乾宫,天已擦黑,莽莽苍苍的暮色幽晦中,宫人们正在上宫灯。乾隆走着,忽听一阵清脆悦耳的琴声随着凉风吹来,似乎还有个女子随着琴声在吟唱。他蓦然站住了,侧耳听琴,琴声如九天仙乐,令他如醉如痴,情不自禁在倒厦门前徘徊流连不忍舍去。
这时,却见养心殿小太监秦媚媚沿永巷迤逦过来,便整整衣冠,正色问道:
“有什么事?”
“哦,是主子爷!”秦媚媚吓了一跳,忙打千请安,“刚才主子娘娘叫人过来问主子回来没有,恰好东华门那边传话,说主子已经进来。奴才是专门进来寻主子的。主子娘娘说等着万岁爷一道去给太后请安呢!”
乾隆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指着宫门问:
“这里头住的哪个宫妃?”
“回主子,是在先帝书房侍候的锦霞,后来当了‘常在’的……主子忘了,前年――”
乾隆摆手止住道:
“你去传旨,叫后头乘舆撤了,叫高无庸去回皇后,请她先去慈宁宫,朕一会儿再去。”
秦媚媚领旨,屁仰屁颠走了。
听说是锦霞,乾隆心中早就按奈不住冲动。怎么忘得了呢?前年冬雍正犯病,在书房静养,乾隆亲自在外间为雍正煎药,为看锦霞水凌凌的俊俏模样儿,药都要溢出来了。两人一齐忙着去端药罐,又撞了个满怀――这事除了雍正一人蒙在鼓里,养心殿的人都当笑话儿讲。想起锦霞看自己时那幅百媚娇羞的神态,那幅含情默默的样子,欲哂还嗔,欲嗔还哂……
想到这里,乾隆心头一热,抬脚进了倒厦,却又一时止住了。他想锦霞虽然年轻,却是父皇的嫔妃身份,自己进去宠幸,不是有乖伦理?
此时,又听琴声低回悠扬,锦霞百折回肠地在吟唱:
乍见又天涯,
离恨分愁一倍赊。
生怕东风拦旧梦,
瞒他。
侵晓偷随燕到家。
重忆小窗纱,
宝幔沉沉玉篆斜。
月又无聊人懒睡,
寒些。
门掩红梨一树花。
尺咫如天隔,
梦里犹见故人家。
金鸣鼎食非所爱,
郎呀。
……
乾隆再也忍耐不住,昂头疾步进了大院。循琴声进入西偏殿,但见灯影下抚琴的锦霞,比上次所见更风姿绰约美伦美奂仪态万方。她那桃花初绽蕊正妍的瓜子脸儿,一幅全神贯注的模样儿,丰满的胸脯上那一对高耸的乳峰随着纤纤手指的拨动,波浪也似晃动着,散发出一种夺魂摄魄的魔力,令人神醉如痴。
乾隆兀自**烧心,便蹑手蹑足移到她身后,猛不防双手一抱,将她搂在怀里。把嘴贴上她的樱桃小嘴,亡命地吮吸起来。
兜帽子碰上了这意外的锦霞,开始吓了一大跳,及至摆头晃脑往后一看,见是年轻的当今皇帝乾隆,当即心花怒放身软如贻,她一手捞住乾隆的身子紧紧抱着。锦霞正值青春年少情欲旺盛风流之时,雍正病中已有一年没有宠幸过她了,深处幽宫如久旱之望云霓,何况是她日思夜想的风流天子弘历?
“啊,啊……你这负心的四阿哥……当今皇帝,要作死嘛……那次你动过奴婢的身子后,一年多了也不见你的踪影……你真狠心哟……”
乾隆一手伸到锦霞胸前衬衣里,一手探到下身小衣,一阵乱摸乱捏,口里含糊道:
“乖乖小宝贝,真是可人儿……你道朕不想你?那次以后朕一直忙于政务,挤不出时间……好了,你快快脱掉衣裙,朕今后有的是时间来宠幸你了……快,等下朕还要去慈宁宫向太后请安……”
锦霞也是一幅饥渴难熬的色相,三下五除二脱了个一丝不剩,往大炕上一滚,嘴里便吃唆螺似地哼唧道:
“来呀,来呀……”
“你要的不就是男人吗?”乾隆脱了袍子内服,翘着个光腚,刚扑到锦霞白白嫩嫩的胴体上,手脚并用往肌肤上一顿乱摸乱杵,刚要开弓射箭时,却不料外面传来高无庸一阵呼叫:
“那不是秦媚媚吗?老佛爷叫皇上去呢!”
“皇上在宫里,我这就去……”
乾隆一听说秦媚媚要进来,急忙抽身想走,却是那骚情正在火头上的锦霞死死抱住他不放,还一股劲儿地压着他的臂部,一起一伏,像大浪中的一叶轻舟下五溪般蹦上蹦下,左右晃动。这一对年轻男女都在兴头上,悬崖已经不能勒马,箭在弦上已经不能不发,而秦媚媚跟前面的宫女在说话,要进来说是太后急着要见皇上。
“就这样,朕去了!”乾隆马马虎虎完事,大为扫兴地松开锦霞,穿上龙袍兖服,意犹未尽地笑说道:
“正应了那句词:‘今番又不曾真个’――你等着好信儿,朕去去再来。”
乾隆挑帘走了出来,见高无庸和秦媚媚兀自探头探脑往里张望,气得一巴掌扇过去道:
“吼什么丧?朕还不省得去给母亲请安吗?贼头贼脑地,成何体统!”
说罢兀自朝慈宁宫而去。
第49章
刘统勋冒死谏新主
狱神庙开监释冤官
乾隆皇帝,是个自视才学很高的太平天子。他不像圣祖爷要南征北剿,除鳌拜,平三藩;也不像雍正帝要杀兄屠弟、鸩占雀巢才能坐稳龙椅,他登基之时三兄弟中惟一的政敌弘时已被先帝处死。他的才学无用其技,便使到了另外的用途上。
乾隆改元后元年春正月,他便诣堂子行礼。至观德殿更素服,率诸王、大臣诣慈宁宫向太后行礼朝贺。然后回到太和殿受群臣朝拜。接着,乾隆和翰林院那些个博学鸿词名儒,把世界上最美好最高贵恭敬得令人肉麻令人作呕的词汇,给他的先皇祖考妣大加谥号。
他给太祖加的谥号曰:
太祖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睿武端毅钦安弘文定业高皇帝。
孝慈皇后则尊谥曰:
孝慈昭宪敬顺仁微懿德庆显承天辅圣高皇后。
太宗谥号曰:
太宗应天兴国弘德彰武宽温仁圣睿孝敬敏昭定隆道显功文皇帝。
孝端皇后尊谥为……
如果要把从太祖直至雍正――世宗的谥号全都写出来或请你念一遍,非要成神经不可。
这是中国独有的帝王思想的思维定势和逻辑:窃以为把天下最美好的词句加在他们先祖和他们自己的头上,他们在老百姓心目中就永远拥有高不可及的光耀形象。殊不知他们人还没死,民间就广为流传着有碍他们尊容的宫廷秘史,臭不可闻的荒淫腐败的传说故事。这正合了民心是杆秤,民心才是历史。
就在乾隆谥号满天飞,庆祝、朝贺、大祭、大礼喜气洋洋忙个不停的时候,老天爷正在悄悄撒下一张威胁太平天子的灾难之网。雍正朝的暴虐、专横和好大喜功,已经结下吞噬不尽的苦果。
这天,乾隆像往常一样五更起来早朝,还是像往常一样,高无庸等太监、侍卫前呼后拥。过一座宫门放一颗爆竹,来到乾清宫,那里的玉阶下已黑压压跪了一大片六部九卿的朝臣。他们都是闻听年轻皇帝的爆竹声,马不停蹄从各府衙赶来的,由六十五岁的三朝宰相张廷玉领班(满宰相鄂尔泰因病请假了),新起用的协办总理事务大臣讷亲、海望、徐本,列班在前。
乾隆进入大殿,众臣在张衡臣率领下鱼贯而行,进入大殿跪伏叩首,山呼万岁。
早朝亦如往常――乾隆皇帝说了一些新朝如何国泰民安,天下升平,慰勉群臣要如何勤政的话;首领大臣某位尚书阁老,面呈了几句新主如何英明聪慧的颁词,最后由高无庸唱诺:
“有本奏本,无本退朝!”
“臣,刘统勋有奏本!”
这时,在雍正朝当过户部侍郎的刘统勋,毅然出班,高举一本厚厚的奏折,跪伏于地。
这真是一石激起千重浪,大殿上的气氛为之一紧,连潇洒自若的乾隆也为之一怔。
刘统勋是个四十六七的黑大个子,身材魁梧,浓眉豹眼,额角高耸,脑门顶刮得青光瓦亮。一副倔傲不羁的模样,连项脖子都像钢板犟扭着,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吭”一声弹了起来。谁都知道这“强项令”出班递折子,决没有好事。
“递上来!”乾隆目光如电,“电”了刘统勋一眼,极力用平静的语调说了句。
“扎!”
高无庸躬身上前,来到刘统勋跟前悄悄耳语了一句什么,拿过刘统勋举在“光瓦”上的奏章,退了回去,双手捧着呈送给皇上。
乾隆接过奏折,翻开看着。看了几行,脸色陡变,拿折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看了不到一半,把奏折往龙案上重重一甩,用一双狰狞的怒眼狠狠盯了跪伏于地的刘统勋一下。乾隆两手捏拳,拳头捏得咕咕咕作响,倏的立起身来,心想发作。但又把火气强压下去,站在那儿,背过身去,耐着性子把奏折看完。
本已获准“平身”的众臣,见乾隆如此盛怒,那二十五六岁的人竟已气得浑身发抖,挺直的脊椎弓了下去,忽又弹了上来,如此反复了三次。知道雷霆震怒,大祸即将临头,先是张廷玉带头,又齐刷刷跪了下去。大概乾隆听到了跪地声,猛一转身,怒吼一句:
“跪什么跪?散朝!”
众臣仿佛遇到了特赦,爬了起来,争先恐后退着身子挤出了大殿。
刘统勋兀自仍跪在那里。
张廷玉退到门口又停住了,回过身来,乾隆朝张廷玉挥了一下手,瓮声瓮气道:
“衡臣你走,这……与你无关!”
“万岁息怒,保重龙体。”张廷玉叹了口气走了。乾隆吩咐高无庸:
“把殿门关上!”
殿门关上了。大殿空落落的只剩下站着的皇帝,跪着的谏臣,连高无庸、侍卫、太监们都感受到了强烈灼人的**味,退得远远的,退到了帏幕之外。
乾隆像一头暴怒的失去控制的雄狮,在大殿上龙腾虎骧地走过来,走过去。他两次走过刘统勋身边,抬起脚恨不能一脚把这贰子逆臣踢死。但脚抬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来,最后,倒像他自己成了一头受伤的猛兽,退到阴暗的大殿一角,舔噬伤口去了。过了好一阵,他蓦然从黑暗中发出一声咆哮:
“刘统勋,你不怕死吗?”
“皇上,”刘统勋愣登直了直身子,“臣下已经准备好了两口棺材。”
“两口棺材?”乾隆也是一愣。
“给我自己一口,给我儿子刘墉一口……”
“你儿子刘墉?”乾隆狞笑道,“朕要砍你的头,也还没决定就要砍你儿子刘墉的头,你为什么要把你儿子也搭上?你以你父子两代的人头,来要挟朕吗?你要用死来谏朕,说朕是一代昏君吗?”
“皇上即位改元,新朝伊始,万岁少俊聪颖,是天下万民之福!万民之希望所在!”刘统勋犟扭着的脖梗,“吭”一声直了起来,无所畏惧不慌不忙款款而言,“但是,臣下所奏句句是实,前朝留下的苦果,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雍正四年,黄河断流,赤地千里,饿死饥民三百六十多万,八年江南水灾,中原大旱,又饿死四百多万,天下苍生要的是活命呀,皇上……”
“朕,朕……”乾隆终于不能一脚踢死这贰子逆臣的原因,就正因为他奏章揭露了残酷的事实,“朕不是瞎子,还用得着你来瞎奏?”
“皇上,您在藩邸时,下臣曾陪您去过山东、河南暗访,您是见过一些真情实况……”刘统勋忽地从袍褂里唰地抽出一个画卷,举了起来,“但是皇上,您还有没看到过的东西,就连做过多年户部堂官的微臣,也不曾见过。这是一位心地善良的画师、高僧,花了三年时间,对着饿死的饥民,一个个画下来的……”
“那,那是什么?”乾隆走了过来,想看又不敢看地说道,“你,你把它展了开来!”
“遵旨。”刘统勋葡伏着,在地上展开那位高僧画的《千里饿殍图》。
乾隆凑了过来,看着,看着,像见了阎罗地狱火海血湖的惨景,两眼惊恐地圆瞪着,身子晃了几晃,差一点栽倒在地。他勉力扶住自己的头,呐呐地说:
“刘统勋呀,刘统勋……朝廷大臣,四方疆吏,处处歌舞升平,人人争拍朕的马屁……为什么你独独要向朕献这鬼《千里饿殍图》。以大清江山之大,哪一朝哪一年没有水旱之灾,哪一年没有逃荒乞讨的饥民?你在户部当差,不就是管的大清皇仓,每年都要拨皇粮赈灾吗?前些日子称了黄河之水,朕知今年又将是大旱之年,朕不是已经准备开仓赈灾吗?”
“皇上,大灾之年,开仓不如先开监!”
“开监?”
“您也知道,”刘统勋见自己的苦谏开始奏效,遂放开胆子来,干脆说个透彻,“雍正朝晚年,不少封疆廉吏能吏,都因根治水旱灾害,整治水利而亏空,不分青红皂白逮捕入狱。云南巡抚杨名时、浙江巡抚卢焯就是;而像田文镜那样的酷吏,还有背着朝廷贪污受贿的赃官,却受奖掖大行其道。历来大灾大贪,连赈济灾民的钱粮都落入了私囊。皇上,灾年开仓赈灾之前,如若不先开监,让那些为皇上忠心办事的廉吏能吏各复其位,一切便都是竹篮打水,功篑一亏呀!”
“你起来!”
刘统勋望着乾隆,仿佛没听懂他说的话,仍跪在那儿眨巴着眼睛。
“聋了吗?”乾隆忽地尖叫一声,“刘统勋,朕叫你滚起来!”
刘统勋惶惑地爬了起来,瞅着乾隆呐呐地:
“皇上……”
乾隆背过身去,好一阵才自言自语地道:
“你屡屡诋毁先帝,朕本当砍下你的脑袋……罢了,先寄放在你光秃秃的脑顶上吧。刘统勋,朕准你的奏,你就跟傅恒、刑部尚书孙嘉淦,先去清理狱神庙,把那些真正的廉吏能吏放出来,改元新朝要人办事呀!”
“臣――”刘统勋伏地深深磕头,“领旨!”从地上卷起那张《千里饿殍图》,站直了,犹豫地问,“这……这张图怎么办?”
“留下,对任何人都不要说有这张图。”
“是,皇上圣明。”
“圣明个屁。”乾隆好像打了败仗的阉鸡,对刘统勋挥挥手,唤高无庸过来,回寝宫去了。
傅恒、刘统勋受皇帝钦命,协同刑部尚书孙嘉淦,清理庶狱,减少积案冤案,以此邀天之幸。
这天傅恒策马来到鲜花深处胡同,又转两个弯儿,便是养蜂夹道。傅恒远远一看,见刘统勋站在狱神庙前等着自己。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撂给家丁,一脸春风迎了上去笑道: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料定你怎么也得过了申时才来,你却先来了一步。”
“给六爷请安。”刘统勋不卑不亢地道,“卑职也是刚到。六爷是坐纛儿的,下官怎么敢怠慢?”
说着,二人走进狱神庙。
这狱神庙说是“庙”,其实早在康熙朝就改作了临时拘留所,从这里往南一箭之地,便是刑部大牢。康熙年间狱神庙由内务府的宗人府管辖,是专门囚禁犯法的宗室贵族的地方。老怡亲王允祥、大阿哥、十阿哥都在这里蹲过禁闭。北京人戏称“落汤鸡留所”,也许因为名声不好,自雍正三年便改隶大理寺管,后又划归刑部,专门囚禁待审未决的犯罪朝廷大员。
一路走马,两人都是一身大汗,可一进了狱神庙,阴森森怪惨惨的一股风一吹,汗没了,倒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来到正殿,丑八怪孙嘉淦已经在那儿坐等,傅恒见了孙尚书,嘻哩哈啦一笑道:
“孙大人,你蹲过狱神庙,现在当刑部堂官又管狱神庙,应该有亲身体验啊。”
“六爷,刘大人,”孙嘉淦跟刘统勋年龄相仿,也是刘统勋一类的强项令,在康熙、雍正朝也是几起几伏,下狱,外放,回京,官场励练久了,也就油了。他以谐对谑地说道,“当年方苞蹲刑部大牢,写出了传世之作《狱中杂记》,可惜孙某不是方先生那样的料,蹲了大牢白蹲了。六爷是位大才子,可惜六爷又无缘了。”
“难说,哪天皇上不高兴,把我傅恒送进狱神庙,还要请孙大人多多关照啊!”
“真要这样,孙某就有幸巴结六爷了。”孙嘉淦说笑几句,转对刘统勋说,“刘大人棺谏、死谏,才有今天清理刑部庶狱之举。下官已略略清点,狱神庙现关押朝廷命官人犯一百零二人,其中六十五人系无罪之人,其中包括杨名时、史贻直、原浙江巡抚卢焯、原刑部侍郎董九成,还有因贵州苗务牵扯下狱的原刑部尚书张照、扬威将军兼贵州巡抚哈元生、副将军董芳以及元展成、德希寿等人;此外大狱中还关有历年在西北用兵失察论斩的大将军傅尔丹、岳钟麒、陈泰等重要将领。”
“噢,哟!这里头真还是大清朝一个人才库哟。”傅恒逗儿郎当说。
“孙大人,”听到此,刘统勋讶异地问道,“你身为刑部尚书,是管全国刑狱的。你知道全国监牢中,关了像狱神庙这种无辜官员有多少吗?”
“下官正在责令各省统计。”
“估计有多少?”
“少说吧,二千余人。”
“最多多少?”
“也就三千人左右吧。”
“唔,真不少。”傅恒点头。
“六爷,”刘统勋虽是粗人,但深知傅六爷乃是皇亲国戚,冤狱要办好,少不了他在皇上那儿多多说话,思谋着道,“咱们是否先去狱中看看,再分头审察案卷?”
“好,好,”傅恒起身,“孙大人,一切都由你安排好了,我们跟你走。”
“请。”
孙嘉淦打头,领着傅恒、刘统勋朝阴森森怪惨惨的牢房中走去。前面狱司提一串丁当作响的钥匙,打开一层又一层铁栅门,一路走,傅恒一路哼念着:
百岁光阴一梦蝶,
重回首往事堪嗟。
今日春来,
明朝花谢,
急罚盏夜来灯灭。
想秦宫汉关,
都做了衰草牛羊野。
不恁么渔樵没话说。
纵荒坟横断碑,
不辨龙蛇。
孙嘉淦回头笑道:
“六爷,您好兴致。”
“给自己壮壮胆而已。”傅恒话犹未了,猛听黑暗深处一声惨叫。三人悚然止步,那老狱司却说:
“大人,没事。狱中经常有人白日做梦,发出声声惨叫,甚至如野兽般的嘶吼。”
“快往那边看看!”孙嘉淦打头,来到一关押大官重犯的单人牢房,老狱司指着突然寂静的阴暗处道:
“这里关的是原刑部侍郎董九成。”
“是董大人……”刘统勋急上前呼唤,“董大人!董大人!”只见铁栅下卷曲着一个瘦老头,乱发遮住了又黑又瘦的脸,却如一截朽木般倒在那里一动不动。孙嘉淦似乎看出了什么不测,急令:
“打个牢门!”
狱司开了牢门。刘统勋跌跌撞撞跑进去,扶起董九成一看,他已悬栅自尽,尸体都凉了。
“董大人……我们竟是来迟了!”刘统勋抱着董九成干瘦的遗体,一步步走了出来。蓦然间,铁栅两边的昏阴中卷起一阵狂呼海啸:
“董大人,好走!好走――”
“杀了我吧!雍正……你杀了我吧!”
“天哪!你们把我抓进来三年了,不杀不审,我受不了啦,受不了哪!让我死!”
“死啊……让我去死!”
“哈哈哈……雍正,你来砍头吧……”
连傅恒这等逍遥公子,都被这惨景吓得面无人色。倒是刘统勋胆壮,大呼一声:
“雍正帝龙御归天了,现在是乾隆爷的天子,你们不必瞎嚷嚷了。真金不怕火,怕火非真金。皇上已令傅六爷、孙大人和本官清理冤狱,错案冤案不日就能昭雪,你们就等着吧!”
监内立即安静下来。
回到大殿上,孙嘉淦激动地说:
“六爷,刘大人,我们三人一起去请见皇上。这些人再不开监放人,只怕有的都熬不过去了。下官来刑部时间不长,原来狱神庙是先帝钦犯,不好过问。最近才看案卷,大都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孙大人说的极是,”刘统勋附和道,“这些所谓钦犯,原来同朝为官,谁不了解谁?都是大行皇帝一时之怒一人之好恶,就关进大牢,不议不审,谁能经得起这等折磨?咱们不能按部就班等下去了。”
“那就走吧!”傅恒也被董九成之死受到震撼。
经傅恒、刘统勋、孙嘉淦面奏,乾隆陆续在他们的审案折子上朱批,从狱神庙先后释放出杨名时、史贻直、卢焯、原原刑部侍郎董九成(已死,释罪昭雪)。
元年七月,免崔起潜罪。九月,免哈元生、董芳、元展成、德希寿等人贻误苗疆罪。
二年正月,释放王士俊。四月,释放傅尔丹、岳钟麒、陈泰……
狱神庙最后剩下一个原刑部尚书张照,这是雍正驾崩后没几天,宣告天下弘历为新皇帝尚未登基改元的服丧之期,由乾隆下令召回张照,一个月后下狱治罪。
大约到了六月的一天,张廷玉把张照的案卷移交给傅恒,因为皇上叫傅恒和刘统勋去传旨审问。刘统勋与张照没有任何瓜葛,而张照却做过乾隆、傅恒的师傅,所以让刘统勋做了主审。
“唉,想不到今天要我傅恒来审张照……这,这张得天是我的老师呀……想当年,跟他学音律,学琴棋……我才六岁,他就把着我的手练字,他可是当今大清朝最著名的书法家呀!”
刘统勋见傅恒说到这里,用手掩面,泪珠已然滚滚而下。其实方才乾隆接见他,说到张照,也是这样,一副挥泪斩马谡的情肠。
张照犯的不是平常之罪,数十万军士由他请缨,劳师糜饷进剿扫荡叛苗,偏生被几千散兵游勇苗族土人打得焦头烂额,人仰马翻,谁好给他说项开罪?一介书生,儒学之士,谁叫你去请什么缨,还要立什么军令状?雍正临死前听到张照打了败仗,咬牙切齿骂骂:
“真……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六爷,伤感没用。”刘统勋安慰傅恒说,“咱们也只能尽力而为,叫张老夫子少吃点皮肉之苦。往后的事……这事我不叫六爷为难就是。我与张照没有师生之谊,这个黑脸由我唱,您只坐着听就是。”
“据你看,”傅恒唏嘘一声道,“他这个罪该定个什么刑罚呢?”
“凌迟是……”
“凌迟?”傅恒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凌迟还够不上,”刘统勋道,“与其说他犯国法,不如说犯的军法。遗误军机,坐斩难免!”
“就救不了一命?”
“至于法外施恩,”刘统勋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做臣子的不敢妄议。”
“真是自讨苦吃……”傅恒也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张照,再叹一声,“请他过来说话吧!”
提狱吏传过话去,一阵铁门丁当作响,铁索锒铛响了过来,项带黄绫包着的木枷的张照,步履纹丝不乱登登地走上了狱神庙大殿。
还是个才四十出头的汉子,张照却已是张廷玉那样的三朝旧臣。康熙四十八年中一甲进士时,他刚做过十四岁生日,名符其实的少年才子。胪传过后即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为康熙编辑《圣训二十四条》。雍正年间,又奉旨加注,改名《圣谕广训》,颁发天下学宫,至今仍是天下学子必读的功课。
四年前,他是刑部尚书,管着狱神庙,现在却成了这里的阶下囚。他十分讲究仪容,虽然戴着刑具,可一身袍服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白净脸上神态安详,完全没有一般钦犯落魄之相。
张照走上大殿,怔怔望着迎出台阶的傅恒、刘统勋两位钦差。
“给张大人去刑。”刘统勋见傅恒一脸不允之色,只是站在那儿发怔,舞动胳膊吩咐道,“得天兄,上来坐,咱们先谈谈。”
张照被取下木枷,似乎恍然醒悟,走上一步。傅恒将手让了让,自己先坐了主位,让张照坐客位,刘统勋在下首入了陪座。一时间三人相对无语。沉默了好一阵,傅恒咳咳嗓子,说道:
“老师气色还好,在这里没受委屈吧。”
“承六爷关照,这里的人待我很好。”张照说,“他们过去是我的堂属,现在谁肯难为我呢?”
“前儿我过府去,还见过嫂夫人。”刘统勋与张照同时为官,其实关系也不错,“家里人都好,您不要挂念。夫人惦记着你衣食起居,还要送东西过来。我说不必,这些个事我都还关照得了。”
“还是延清大人的情分,”张照内心突然一阵酸楚,“我自己作的孽心中有数。待结案时,如果二位还能给个方便,让其见儿女妻室一面,于愿足矣。”
说着眼圈已是红红的。刘统勋点点头,看看傅恒,立身起来,正色地道:
“统勋奉旨有话问张照!”
神不守舍的傅恒,听见这事先商定的话,还是身子一颤,忙也立起身来,站在刘统勋身后。张照急忙离座,伏身跪在那儿眨巴着眼睛叩头道:
“罪臣张熙听问……”
“尔是文学之士,”刘统勋脸上木然无情,冷冰冰说道,“第一次苗疆事起,一抚平息,第二次再起,当时先帝并无派钦差大臣督军之意。据尔前奏,尔既不懂军事,为何再三请缨临敌,据实奏来!”
“平定苗疆,改土归流的事,先帝决策并无差谬。”张照早知必有此问,已胸有成竹,“始作甬者鄂尔泰,力主改流,军事稍有失利,又惊惶失措于后,遂请旨停改。罪臣当时以为这是相互推诿,军令不一之故。自以为以一介书生主持军事必操胜券,正可为国立功,故冒昧请缨。如今既办砸了差使,罪臣自当受国法军令严惩,并不敢文过饰非讳过狡辩。”
刘统勋和傅恒知道,事情的过程张照没说假话,但其实幕后文章是他的老师张廷玉,为了不使鄂尔泰的门生张广泗独占居功,张廷玉几次暗示,各省兵力没有个钦差大臣督军,难以经略。张照自己也想当一个风流儒将,这才招致惨败。
“为将秉公持正,不怀偏私,上下一心才能同仇敌忾。”刘统勋复述着乾隆的话,“你能自动请缨,为何到任一月就密奏‘改流非上乘之策’·哈元生与尔有何仇隙?尔为何一味重用副将董芳,致使主副二将磨擦龃龉。尔是去征苗归流,还是去为哈、董划地分辖?”
这是更要命的一问,挖到张廷玉与鄂尔泰分庭抗礼的根儿上去了。张照明知自己是将死之人,他当然不能扯到恩师张廷玉身上去。如今鄂尔泰病休,张衡臣主政,这是惟一今后能保全他家眷的一棵大树。这棵大树不能倒。他思量着说道:
“这是罪臣调度失策,也属不谙军事之为。”又一想,不担责任也不行,“此时反躬自省,罪确也秉心不公。董芳文学较好,与臣私下里合得来,更愿他立功。此一私心,难逃圣鉴。”
“你到底是去打仗,还是去吟风弄月?”
“罪臣知罪,知罪!”
到此问话已毕。傅恒听张照答话尚无大错,心里略略放心。刘统勋见傅恒无话,便大声叫道:
“来人!”
“扎!”
几个戈什哈应声而出,刘统厉声喝道:
“革去张照顶戴花翎!”
“扎!”
张照脸色苍白,踉踉跄跄摆了摆手,止住了扑上来的戈什哈,自己摘下了那枝孔雀翎子,双手捧上,又伏下去深深一拜道:
“罪臣谢恩!”
说着,在戈什哈押送下凄然走出大殿,去他应去的地方。傅恒追上两步,在后面大声说道:
“老师保重……”
刘统勋愣在那儿,仿佛受惩的是他自己。
第50章
访西山廷玉逢故友
曹雪芹落魄撰红楼
却说杨名时因在云南修洱海亏空库银,在雍正十年被一道圣旨捉拿到狱神庙,蹲了三年刑部大牢。乾隆一纸大赦令,把他从狱神庙放了出来,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便来军机处见宰相张廷玉。
军机处还是在永巷西侧,还是原来的三间房。康熙朝是侍卫们歇脚的地方,雍正朝设置军机处就选了这里。因皇帝召见多在养心殿,这里比上书房近且便当,故兼着军机大臣的上书房大臣也多在这里处置政务。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机枢核心,上书房倒形同虚设了。
杨名时跟着张廷玉进来,只见东边一个大炕,地下四周都是镶了铜叶的大柜,炕上条几上、柜顶上,都是堆得高高的文牍案卷,一个个标着黄签,一进门满屋幽幽墨香扑面而来。
杨名时是张廷玉的门生,但自从雍正元年跟张廷璐一道担任顺天府主考出现舞弊案,就一直放了外官。先是贵州,后到云南,最后关进刑部大牢。对紫禁城里的一切也就有隔世之感。
“宰相也不过如此,是吗?”张廷玉似乎不胜感慨系之矣。一边请杨名时入坐,一边说道,“我自康熙四十年入值上书房,转眼就是三十四五年了。”
杨名时在椅上欠欠身子道:
“老师事君以忠,事事以慎,自开国以来,能全始全终,为三朝宰相,没有谁能敌过恩师的。”
“全始还算中肯,”张廷玉喟然叹道,“全终还要往后看。我历事三朝,一代权相如明珠、索额图、隆科多我都见过的,眼见他们盖高楼,眼见他们延歌舞,眼见他们楼坍了。我如今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晚节弥重,真的想急流勇退呢!”
“老师――”杨名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廷玉,心里正在纳闷,叫他进来,就为说这些话?遂斟字酌句地道:“老师既然虑到了,也就无甚干系。”
“大官作的时日久了,就有些骑虎难下。”张廷玉兀自拈须长叹道:“张家一门在朝做官的已有七十多人,大到一二品,小到八九品。这么多人,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谁出一点事,就很容易牢扯到我这里。你与廷璐出的那次事,还余悸在心啊!”
“中堂!”
张廷玉兀自说了下去道:
“你现在要入宫侍候皇阿哥了,走的是当年先父和我走过的路。这个差使办得好,前途无量。但这个差使轻不得重不得,皇族里也有不成器的。这个师傅不好当啊!当年廷璐就是靠上弘时……差点酿成杀身之祸!”
“师相说的,学生紧记在心。”杨名时诚恳地说道,“与阿哥们我谨以道义交,执中而不偏,循情导之以理。名时决不负恩师教诲。”
“就是这话。”张廷玉立起身来道,“这些年你读书办差,未必没有这些见识,我也是白嘱咐几句罢了。皇上叫我给你在京城安排一处宅子,太奢华太大的谅你也不敢要。东华门外有一处四合院平房,原是曹寅的产业。抄家归公了的,已奏明皇上赏了你。你就搬去吧――离毓庆宫也近便些儿,下人够使不够?”
“谢师相考虑周全,一切都行了。”杨名时起身告辞走出军机处,外面又有山西、河南、湖北几个粮道,排队儿等着张廷玉接见。
忙完一天政务,张廷玉回到府上,静下心来,总觉忐忑不安。夫人王氏已在前年去世,现在就侧室紫桐侍候在他身边。紫桐也是四十来岁徐娘半老了,不过她的身子骨倒是非常结实,成天笑呵呵的,无忧无虑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十来岁。她不仅操持府上男婚女嫁,红白喜事,人情南北,而且把张廷玉这个老丈夫照顾得熨熨贴贴,是个十足的贤妻良母,里里外外一把手。
紫桐见老爷回府似乎心里不宁,便提着一壶酒,拿了两只“宫僚雅集杯”,来到书房,打算陪张廷玉喝一盅解解他心头的烦闷。
“衡臣,”紫桐不像王夫人讲究那么多规矩,她觉得叫名字比叫老爷更亲切,“你太累了吧!妾身陪你喝杯酒,解解乏如何?”
张廷玉一手接过酒杯,一手拍拍后脑勺,突然想起了令他烦闷的是什么。从宫僚雅集杯,他想到父亲,想到父亲跟曹寅一家的莫逆之交。他将酒一饮而尽说:
“紫桐,明天陪我去西山玩一天好吗?”
“当然好。”紫桐想不出老爷怎么突然要去西山,“明天有时间了?”
“明天是重阳节,皇上有安排,大臣放一天假。”
“你怎么想到去西山呢?”
“你还记得曹雪芹吗?”
“记得,曹寅公的孙子。”
“曹雪芹就住在西山。”
“你去看曹雪芹?”紫桐想不出老爷怎么突然要去西山看曹雪芹,按说,被前朝皇帝抄了家的,即算到了今朝总还有些忌讳。
张廷玉借酒浇愁地道:
“我对不起曹家,也无力保护曹家。今天,我把曹寅在京城被查抄的一处宅子,都遵旨赏给了杨名时。心里真不好受啊!李卫曾对我说,曹雪芹如今住在西山一个叫什么黄叶村的地方,我早想去看看他。”
“太好了,”紫桐见张廷玉的酒喝得差不多了,便把杯筷收拢起来道,“老爷,今晚喝到这里,早点歇息吧。明天要去西山,可得睡好,吃饱啊!”
所谓西山,其实就是北京西北面的燕山山脉距京畿最近的支脉,在西山北部寿安山下,有一座著名的寺庙――十方普觉寺,因寺内有一尊唐代铸造的重达五十万斤的释迦牟尼卧佛,故又称卧佛寺。位于卧佛寺前左侧缓坡上的黄叶村,当年还是一片十分荒凉的地方。稀稀落落的古树瘦竹,半人高的蒿草荆棘,其中点缀着十几幢孤零零像散落一地的棋子似的村舍,这就是黄叶村。
黄叶村靠古堡一头,有一幢一横五间搭一磨角的矮榻榻平房,前面有与屋檐等高的围墙围着,围墙上开着双合门。进门是个长条形的小院,右首一棵歪脖子枣树,正好长在伸出的半间“磨角”的凹口里,挂满了红枣的繁复枝条,虬结地伸展在伸出的半间“磨角”的屋顶上。到了重阳节,果子成熟了,一夜西北风,红枣乒哩乓啦从屋顶上滚落下来,撒满了小院里一地。
但这屋子里的主人,仍睡在土炕上不肯翻边。是不是这枣树是野枣,枣儿苦涩不好吃,故而不能引起主人的兴趣呢?非也!前些日子,好友敦诚、敦敏兄弟来访,没什么好招待,主人还拿梯子爬上屋顶去摘枣儿哩!敦诚一边吃着红枣,一边吟道:
劝君莫弹食客铗,
劝君莫扣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
不如著书黄叶村。
这位拿梯子爬上屋顶摘枣儿招待朋友,在黄叶村著书重叙“秦准旧梦”的人,就是曾经赫赫有名的江宁织造曹寅的孙子曹雪芹。自从在雍正朝曹府两次被抄家,富甲江南达百年之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曹家,终于土崩瓦解了。祖父在京城的家产抄没,父亲曹頫被遣回北京后,削去了旗籍,贬为庶民,受尽羞辱和人间残酷的冷暖无情之后,一病不起,于早两年去世。
从小在江宁织造府“大观园”,众多丫环使女娇惯中长大的曹雪芹,后来被康熙爷带回北京,曾一度为皇孙们伴读,在王爷府寄居,后又入国子监攻读,往来不是皇子皇孙,就是王爷纨绔贵族公子。哪里经得起家庭遭难这样沉重的打击!他仿佛从天堂一下坠入地狱,从梦幻般美轮美奂的天宫瑶池,坠入了残酷现实的十八层地狱。他看不到一点亮光,看不到一点生活的希望,他想到过死,想过出家,但最终还是选择逃避世人,来到这荒郊野外无人认识的黄叶村。
因为曹雪芹有话要说,他不甘心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他要抗议,要呐喊,要呼吼!“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太荒唐,真是太荒唐了!皇帝,皇帝是什么东西?圣祖爷康熙,无非是喝我曹家曾祖奶奶的乳汁长大的满人。祖父曹寅做过康熙的侍读,不是祖父和魏东亭一干侍卫帮康熙灭了鳌拜,大清江山早就易主了。
皇帝是家天下。为了争那把“龙椅”,父子兄弟互相残杀,无辜诛杀多少有功之臣啊!紫禁城竟是建筑在血泊上的魔宫啊。皇帝要你富你就富得流油,要你穷就穷得一文莫名,要你死你就得砍头时还要谢“皇恩浩荡”,甚至株连九族,开棺戮尸……
皇帝的权力是谁给的?“皇权天授”、“皇权神授”,难道这天公神灵,就如此不公不平吗?芸芸众生赖以生存的土地,被皇权剥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被剥夺了土地的庶民百姓,为了活命,只得铤而走险,揭竿而起反抗朝廷。西南苗民叛乱,西北准葛尔蒙古铁骑不服管制,如今就是中原、江南也时有“盗贼”集结山寨,占山为王挑战皇权。
反叛!反叛……这做惯奴才的庶民百姓是该反叛主子求得做“人”的生存机会了。
曹雪芹从自己家族的崩溃、瓦解、没落中,似乎看到了整个大清朝同样潜伏着崩溃、瓦解、没落的危机。他在黄叶村住了下来,决定写一部小说,来鞭挞时政,抒发他对皇帝这个“家天下”的叛逆、仇恨和对人性的呼唤对美好平等生活的向往之情。
曹雪芹的生活已陷入极端贫困的境地,靠原来结识的王公贵族的接济,时日久了,最好的贵族朋友也渐渐离他而去。新结识的几个朋友,手头也不宽裕,曹雪芹只得以卖画为生,偶尔赚些小钱来塞饱肚皮。他是很长于画石头的,朋友敦敏曾题他画的石头道:
傲骨如君世已奇,
嶙峋更见此支离
曹雪芹铮铮傲骨,不愿与卑污邪恶荒淫的贵族社会同流合污,只能做一块不同流俗的顽石。他在一堆稿纸上落笔,浓墨重彩写下:
石头记
他借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传说,在第一回中用石头开口,写了这样“一偈”:
无材可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记去作传奇。
曹雪芹虽然以“石头”自譬,“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但他一再剖白了自己对社会现实和时政的鞭笞:
“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
“……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意耳。”
“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
曹雪芹生于康、雍、乾之世,深知文字狱的惨烈。吕留良鞭尸,曾静、张熙拖到乾隆朝,终于还是被砍头弃市。他在小说中写这些话,无非是力图逃脱文字狱的“狡猾”之笔而已。
《石头记》一经开了头,曹雪芹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日夜跟他笔下的人物生活在一起,虽然家境破落到了“茅椽蓬牅、瓦灶绳床”,“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程度,但随着小说中的人物,他又重新回到江宁织造府的大观园,领略童年所经历的秦准旧梦,“燕市歌哭悲遇合,秦准风月忆繁华”,为他的家族、为皇帝的“家天下”去唱那曲“大无可如何”的挽歌。
这天重阳节,正如往常一样,曹雪芹天一亮起床,到黄叶村四周溜溜腿脚,顺便在村头酒店赊了二两二锅头老酒,回到家里已是巳牌时分。他把二两二锅头老酒倒入一只原为宫廷之物的蟠龙高脚酒杯,顺手抓了一把鱼饵似炒得又香又脆的蚕豆,朝东边一间最亮堂的书房走来。在书案前坐下,一手慢慢碾墨濡笔,一手往嘴里填一颗蚕豆抿一小口酒。同一时候,他眯缝着的眼前,昨夜晚刚写过的人物又活灵活现浮现出来,将他的笔带到一个新的故事新的回合中去……
那金质蟠龙嵌玉高脚酒杯,是三阿哥弘时从雍和宫里偷出来送给他的。曹家几代多少御赐宝物都抄没了,流散了,化成了不堪回首的记忆,但这酒杯随着曹雪芹辗转流徙,最后来到了黄叶村。一来酒是曹雪芹所爱之物,二来也算是对被雍正狠毒诛杀的弘时一个小小的纪念。虎毒不食子,但比老虎还狠毒的雍正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弘时杀死了。所以帝王,不管是雍正,还是现在的乾隆,都是缺乏人性的,没有资格做人,只能去做野兽畜牲。
曹雪芹时时拿这个宫廷酒杯来提醒自己,不能再误入歧途,与皇帝的家天下同流合污。他放弃了京城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公子少爷生活,放弃了乡试会试一榜高中打马游街赴琼林宴的仕途风光,甚至在贫困到“饔餮有时不继”的境地,卖画却仍然“非其人,虽重酬不与”,甚至连皇帝画苑的召请也被他拒绝了。
他的好友张宜泉写诗赞叹曰:
羹调未羡青莲宠,
苑召难忘立本羞。
却说重阳节这天,天高气爽,秋阳当空。太阳升上半空后,把昨夜的寒气一收而尽,室内室外暖洋洋的。曹雪芹埋头写了个把时辰,抬头一看日头快要当顶,忽觉腹内饥饿。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他已经习惯一天只吃两餐正餐了。他停下笔来,正在仔细清理笔尖、准备戴好笔帽合上砚台,突然听院子外面传来得得如紧锣密鼓的马蹄声和村民吆喝叫闹声。
曹雪芹诧异地走出书房,探头朝院门外一望,只见一辆蓝呢围幕长车,嘎嘎停在了自家屋前。他想,难道是好友张宜泉、敦敏兄弟来访?然而他们没有这样豪华的车辇,也不允许乘这种蓝呢围幕的官车。那又是谁呢?只可能是同在毓庆宫做过伴读的傅恒了,傅恒风流倜傥,少了许多皇家贵胄的奸邪狡猾,且与曹雪芹年龄不相上下,在贵族公子中,这是惟一与曹雪芹还保持朋友关系的了。但也有一年半载不曾谋面,傅恒现在升为了尚书,正在走红,怎么会不知会一声贸然来访?
从长车前头跳下一名仆役装束的车夫,一名本地引路村民,在无数山野村娃的叫闹声中,围幕一挑先走出一位十六七岁的丫环,接着是四十多岁的妇人和妇人小心翼翼搀下的一个六十多岁的矍铄有神的老头。曹雪芹有点茫茫然不知所措了。那老头看气势,定是朝廷大官,他却一身便服,笑微微走了过来,紧紧盯视着问道:
“请问这里是曹雪芹――曹霑的家吗?”
“在下就是曹霑……”曹雪芹仔细打量有几分似熟非熟的长者,不好意思问道,“请问……哟,您不是张衡臣伯伯吗?今天怎么――”
“今天,老夫与内人是特意来看你的”张廷玉把紫桐往前扒了一扒,笑道,“还记得这位紫桐阿姨吗?她是桐城人,那次你跟你爷爷到桐城,她还抱过你呢。”
“记得的,伯母、伯爷,快快进寒舍……”曹雪芹一手搀着张廷玉,一手拉着紫桐阿姨,往“寒舍”的书房走去。这位老臣相边往里走,边环顾左右说道:
“雪芹呀,你怎么找到这么一处妙不可言之地,隐居下来呀?”
“一言难尽,快坐,快坐。”进了书房,曹雪芹搬了自己平时写书的一把坐穿了一个小窟窿的黄藤椅,先给张廷玉坐了。又到别的屋子找了两张木椅,提了过来,一脸抱歉地连声说,“张伯母快快请坐……寒舍,真个是寒舍呀,二位长辈要来,也不先知会一声,家里什么也没准备。这,这真是……”
他在屋子里兜着圈。
这时,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把头伸了进来看热闹,曹雪芹拍拍那女孩的肩膀说:
“嫣芸,快去你家提一壶开水来,就跟你妈说,雪芹大哥家来了贵客。”
嫣芸点头笑笑走了。
紫桐却像回了自己家里一样,站了起来,一边压着曹雪芹肩膀要他坐下,一边说道:
“雪芹,你坐下陪你张伯说说话儿,泡茶的事,吃饭的事,一切由伯母去张罗。”
曹雪芹被紫桐压到木椅上刚一坐下,屁股下面又着了火似地腾地站了起来:“泡茶的事”好说,厨房里还有上次敦敏兄弟来访送的一筒茶叶,可“吃饭的事”怎么办?他的灶上是一锅稀粥,碗柜里只有一碟芥菜头和老萝卜头咸菜,怎不能让三朝宰相的张衡臣跟着喝稀粥吧!张廷玉似乎看出了曹雪芹的困惑和尴尬,把藤椅挪到书案前,拉着曹雪芹一块坐下道:
“雪芹呀,西山灵秀,黄叶村虽好,隐世修身是不错的,但人总还得要生活,要生存啊!你已而立之年了吧,怎么就不见你参加科考呢?”
“仕途非所愿,官场――”曹雪芹蓦然想到坐在眼前的就是官场最大的“官”,原来那些可以嬉笑怒骂折损官场的话,溜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
“官场黑暗、腐败是不是?”张廷玉接过话头说,“你张伯在官场摸爬滚打三四十年,是最了解官场的黑暗与腐败的了。但是,历朝历代也都有清官廉吏,你就不能通过科考,去做一名清官廉吏吗?”
“去做那个干甚?”曹雪芹与张廷玉所思所想已经是风马牛不相及了,要辨,他肯定辨不过这位三朝名相的口才,便索性不说,吟着昨晚刚写下的几句言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
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
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我,
孝顺子孙谁见了。
张廷玉听完,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做不了声。待了好一阵才呐呐言道:
“贤侄哪,你曹家是遭到了极大的不幸,可是你也不能就此看破红尘,四大皆空啊!当年雍正皇帝在藩邸四十余年,他也说看破红尘,信佛信道,满口禅语,可是后来圣祖爷康熙驾崩,他不照样做皇帝吗?你这《好了歌》,完全是一种消极遁世的想法罗。”
“愚侄不是遁世――只是不想像常人那样经过科场去求一官半职罢了。”曹雪芹将书案上一迭陆续写成的书稿,拢了拢齐了齐说,“我隐居黄叶村,恰恰是为了入世,要做一件轰轰烈烈流传后世的大事。我无材补天,但我能把我亲身经历的这个古老家族的腐败、没落、残酷写出来,警醒世人。这就是我正在写的这部《石头记》。”
“你在写书?写小说?”张廷玉从曹雪芹手里接过一迭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满字的稿纸,用几分诧异的口气问了句。其实,张家从张英、张廷玉、廷璐到若霭、若澄这一辈,都向往作田舍翁,过一种著书立说写作生活的。张廷玉的儿子几乎都像曹雪芹一样擅长丹青,有的干脆就当过宫廷画师。听说曹雪芹在写小说,张廷玉饶有兴趣地拿起稿子看了起来。
这时,紫桐和随身丫环小红,端着滚烫的热茶来了。那个年轻车夫,陆陆续续把车上的食品盒、酒菜和各种点心搬了进来,曹雪芹忙把厨房一张旧餐桌搬了过来,就在书房摆开了席面。曹雪芹看着从食品盒里端出来的都是多年不曾见过的山珍海味,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地说:
“伯母,还叫你从城里带东西来吃,真不好意思。”
“雪芹呀,”紫桐夫人拿出特意带着的两只“宫僚雅集杯”的酒杯,给张廷玉和曹雪芹满上酒,瞅着曹雪芹关切地说道,“如果阿姨记得不错的话,你都快三十了吧,怎么家里还没娶房亲呢?”
“伯母,”曹雪芹苦笑地道,“您已经看过我这太虚幻境,顽石书斋的里里外外了。嘻嘻,有哪位姑娘愿意在此清修,跟我吃这样的苦头!”
曹雪芹和紫桐夫人已在餐桌旁坐了下来,紫桐一边叫张廷玉、小红和车夫一起入席,一边回顾曹雪芹道:
“雪芹,早听若霭兄弟说,你的丹青,在市面上价值不菲,何至于弄得这样家徒四壁呢?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老爷,您就先放下书稿,填饱肚皮再看吧。你们都是这样,写书、看书,仿佛有了书就可以塞饱肚子,没听见‘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吗?已经当午了,快吃吧。”
曹雪芹拿了自己那只高脚酒杯倒了酒,将另一只宫僚雅集杯递给紫桐夫人道:
“夫人,您也少喝一点。你们二位喝不喝?”他转对张府两名下人,“要不要再去拿两只杯子来?”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不会喝酒。”小红和车夫连连摆手。这时,张廷玉放下看了一小半的书稿,将藤椅移了过来,意味深长地对曹雪芹道:
“是呀,‘三日风,四日雨,不见文章锅里煮!’可是天下的好文章,原是比饭食酒菜要强过百倍,千倍,万倍的呀!雪芹的文章就这样。”
接着,他哼起了刚从书稿上看到的《石头记》缘起的四句诗: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老伯倒是读解了晚生一片苦心,”曹雪芹一杯久违了的茅台醇酿下肚,心中立即有一团火流遍周身,往天门盖上直冒,“假语村言也好,太虚幻境也罢,不过都是想借个由头,说自己想说的话。”
“《石头记》开篇不俗,”张廷玉慢慢抿着酒,一边在翻看曹雪芹为《石头记》写作列的一张人物表,啧啧惊叹着说,“从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那贾雨村的一席话写得倒也酣畅淋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皆应劫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雨村这长篇大论,说得倒也有些见地。这一下牵扯出那么多人物、是非,不知你究竟要写多少人物,多少回?”
“要写好几百人,写一百多回,”曹雪芹缓缓说道,“现在还只开了个头,也合了草鞋没样,边打边像,就这样写下去再说吧。”
“单是荣国府的奴才,你就写了八十五人,大观园里的奴才又写了近二十人,光奴才你就要写一百多人,还有荣宁二府的主子,‘金陵十二钗’,官家、王爷、太监、宫女、嫔妃,写下来不下三百人哪……”张廷玉似乎在掂量这部《石头记》的份量,思虑着说,“这么浩大的工程,雪芹啦,你不是三两年能完成的呀!你伯母说的终究也没错,文章不能煮了当饭吃。你要写完这部书,得有办法填饱肚子,这样吧,要不要我在顺天府给你安排一个闲差,你只领俸银,可不必到差?”
“不,我不进官场。”
“噢,我忘了,”张廷玉自嘲地道,“你连科场求一官半职都罢了,哪里还要这白给的官俸呢?那你卖画能糊住一张嘴吗?”
“如果有足够时间去画,应该没有问题。”
“画的销路如何?”
“都是上门求购。”
“哦,你成天写书,有余暇点染丹青?”
“肚皮饿了就有!”曹雪芹兀自哈哈大笑。他的酒已经喝得不少了,近年来他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何况是在如此孤寂的地方遇上爷爷和父亲的好友,故人。
紫桐夫人见曹雪芹穿一身破旧灰袍,一身清瘦,喝酒吃菜狼吞虎咽,早已是满眶泪水地道:
“少爷,原来在江宁织造府,在平王府,你哪里吃过这些苦头啊!我看你还是成个家吧。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不想做官也可以。有了家室,你就是卖画也好,卖字也好,有文化的人总不至饿肚皮。说不定,还能盘出一个温温馨馨的家来。”
“谢谢伯母伯父关心。”曹雪芹知道自己喝醉了,放下了酒杯,紫桐带来的丫环小红,心儿特细,连忙去给曹雪芹上茶。紫桐夫人望丈夫老相爷一眼,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银票,递了过来道:
“雪芹,这是张伯伯吩咐给你的,你拿去好歹添制些衣料、家具,剩下的留着糊口。日后有什么着难处,只管来找你张伯伯。”
曹雪芹接过一看,见是一张三百两的龙头银票。他知道张廷玉贵为宰相,却是少有的清官,决不肯收受下面的不义之财。这三百两银子差不多就是他半年的官俸,也许是紫桐阿姨数年间从家用中,一点点从指缝间挤出来的,怎么能要呢?
“不行不行。”他把银票推了过去。
张廷玉站了起来,端着茶杯,从书房踱到另一间房子里去,回头说道:
“雪芹,你不肯成亲,又不收银票,这样吧,把小红这丫头给你留下,就为你弄一日三餐茶饭。这银票,就算我们给小红付的生活费好不好?”
“说的越发离谱了,”曹雪芹脸红脸赤地道,“我不能连累小红姑娘跟着来受苦。”
“就这么定了。”紫桐夫人觉得这主意不错,笑嘻嘻地道,“小红,你就在这里留下来,帮曹公子弄弄茶饭,好生服侍他写书吧。”
“雪芹呐,”张廷玉见曹雪芹兀自推辞,拉长声气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和我先父是莫逆之交?”
“知道。”
“你记不记得,文端公治丧那次,你爷爷带着你在六尺巷张府近旁的张氏祠堂守灵,所有远客都走了,就你爷爷带着你在六尺巷又逗留了半个月?”
“记得的。”
“这不就得啦,”张廷玉拉着曹雪芹的手,一边朝外屋走去一边对曹雪芹说道,“雪芹,抄没曹家,是前朝雍正皇帝的旨意,是张衡臣伯伯拟的旨文,是李卫办的差。张家与曹家几同亲眷,李卫与曹家也无冤仇,那都是皇上的严旨,做臣子的身不由己。你就让张伯伯略表心意,日后我也好去阿鼻阎罗世界见你爷爷吧。”
“伯伯的心意我领了,”曹雪芹颇为感动地说,“拟旨之事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央央大国,芸芸众生,都是皇帝一个人的天下。谁能拗得过这个大主子呢?天下所有的人都是他一个人的奴才,我真不懂这天道神明是怎么安排的!天下如果没有成千累万的臣工为这个大主子奴役庶民百姓,他能吗?这是曹雪芹不愿踏入官场的真正原因之所在。”
走到院子外里,看看日头西斜,挨香山山顶不是很远了,张廷玉沉吟不语了好一会。他学富五车,当然知道曹雪芹说的帝王是怎么一回事。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自从秦始皇统一天下,这国家就成了皇帝的家天下。皇帝通过臣工统驭万民,皇帝的族人宫妃享用天下的财富,臣工也从皇帝那儿分噬一杯羹。就这么回事,你说合理不合理?公道不公道?延续了一两千年,连孔圣人都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名份是定好了的,你一个曹雪芹不入流俗可以,但还能就翻个边不成?
“雪芹呐,”张廷玉来到马车边站住了,“原想着陪你伯母去卧佛寺看看大卧佛,现在天色向晚了。我们就此告辞了,日后有的是机会去看卧佛的。希望你的煌煌大著告峻以后,张伯伯能够先睹为快。”
曹雪芹搀扶紫桐夫人上了车厢,要再去搀张廷玉,张廷玉摆手道:
“不忙,咱们跟着车走一段,也好看看黄叶村。”
于是,曹雪芹和小红,从两边搀着张廷玉这位花甲老人,跟着缓缓行进的马车,朝村子外面走去。
张廷玉指指卧佛寺后面的山谷,说道:
“圣祖爷康熙崩驾,方苞就在那山谷里隐居韬晦,那里好象叫什么周家花园吧。”
“是,叫周家花园。”曹雪芹说,“我常去的,倒是十分清幽。”
“我去过两回,好象是前明某个王爷的园子,只是有些荒废了。”
“下次来,小侄陪您再去访访。”
“唉,”张廷玉长叹道,“老夫要能致休,不回桐城,就在这山谷里隐居岂不是好。”
“那太好了,”曹雪芹欣然道,“有老伯为邻――可是,那是前世也修不来的福分。老伯不回桐城,也断然不会来这种荒寂地方,万岁会赐您一座好园子。”
“好啦,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长车停了下来,张廷玉朝车厢里爬去,回头道,“雪芹,你要进了城,一定得来寒庐一叙啊!”
“一定,一定。”
车夫一甩响鞭,骏马飞快地奔跑起来,朝黄叶村的缓坡下冲去,曹雪芹和小红站在那儿挥着胳膊,直等车子在黄叶飘零的树梢间消逝。
第51章
传密旨将军捣回部
贞烈女香妃丧香魂
就说乾隆坐稳江山以后,乾隆元年就有准葛尔台吉噶尔丹策零大汗遣使来北京贡方物,不久,准葛尔贡使吹纳木喀入觐。此后,西北的军事状况成一种胶着状态,和和打打,打打谈谈。乾隆命都统王常、侍郎柏修往鄂尔坤勘察屯田。命伊勒慎、阿成阿、哈岱为参赞大臣,协同额附策凌办事,同驻鄂尔坤。
乾隆二年十一月,由于西北军事状况一直扑朔迷离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解决,加上云贵苗疆不靖,乾隆重新设置被他撤销了的军机处,命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尚书讷亲、海望,侍郎纳延泰、班第为军机大臣,命抚远将军兆惠镇守伊犁。
乾隆二年十二月,上御太和殿,正式册立嫡妃富察尔氏为皇后,奉皇太后御慈宁宫,乾隆率诸王、内大臣及大学士庆贺礼毕,回到太和殿,再接受群臣庆贺,颁布诏谕加恩加赏。因册立皇后礼成,加上皇太后徽号曰:崇庆慈宜皇太后。
再次奉皇太后御慈宁宫,再次率诸王、内大臣及大学士庆贺,颁布诏谕加恩加赏。
看看《乾隆本纪》,乾隆这位太平天子,有时也真无聊得狠,故意找些事来做做。
三年春正月甲寅朔,上初举元正朝贺,率王以
下文武大臣诣寿康宫庆贺皇太后,礼成,御太
和殿受贺。自是每年元正如是。乙卯,以福敏
为武英殿大学士,马尔泰为左都御史。辛酉,
祈谷于上帝,奉雍正配享。癸亥,命举行经筵
。甲子,上初幸圆明园,奉后太后居畅春园。
戊辰,御正大光明殿,赐朝正外藩及内大臣、
大学士宴。癸酉,以朱藻为直隶河道总督,顾
琮协理河道事。丁丑,准葛尔噶尔丹策零遣使
奉表至京,并进貂皮。遣侍郎阿克敦充正使,
御前侍卫旺扎尔、乾清门台吉额默根充副使,
齎敕往准葛尔部噶尔议定边界。己卯,上自圆
明园还宫。辛巳,以谒泰陵,命鄂尔泰在京
总理事务。
二月丁亥,释奠先师孔子。戊子,幸圆
明园。癸巳,准葛尔使入觐,赏银币有差。
戊戌,上谒泰陵。己亥,上祭泰陵。辛丑,
上幸南苑行围。壬寅,上还京师。丙午,举
行经筵。自是每季仲月举行一次,岁以为常
。丁未,免山东齐河等三十二州县卫水灾额
赋。辛亥,上亲耕藉田,加一推。自是每年
如之……
这只是纪录无所事事的乾隆生活起居的《高宗本纪》中一小段,看过以后,令人忍不住捧腹喷饭。原来皇帝闲得没事,就大搞形式主义:率王以下文武大臣诣寿康宫庆贺皇太后,“每年如是”;举行经筵,又一个“每年如是”;为了表示“皇帝老儿”也要吃五谷杂粮,重视农桑,上亲耕藉田,加一推,再来个“每年如是”,这“加一推”,倒是生动,这受得了吗?
在军事傍午之时,乾隆想的却是另一码子事。
乾隆身边已有了富察氏皇后姊妹,又纳了嫣红、英英作嫔妃,心还嫌不足。常听准葛尔贡使和从新疆回来的人说,喀什“回部”(清代称新疆南部维吾尔族为回部)有个公主,生得非凡美丽,而且体内发出一种奇异香味,不假薰沐,自然芬芳。
这浑身散发出香气的公主,回部的人都称她为香香公主。乾隆一心要把香香公主弄入宫中,亲自赏鉴一番,看看她是否真有传说中的体香,方才快活。乾隆便命西征将军兆惠注意香香公主这个人。当时,清**正和新疆北部的厄鲁特蒙古准葛尔部叛军作战。兆惠打败准葛尔部以后,回部王公又发动叛乱。乾隆命兆惠挥师南下,既要平定回部叛乱,又要生擒香香公主。
兆惠奉到旨意,哪敢怠慢,立刻进兵。你想喀什回部如何抵得中央大兵,一连几阵下来,早被兆惠把回部酋长霍集占夫妇生擒活捉了来。那香香公主也从乱军中搜寻到了,送往京师。
乾隆接到兆惠密奏,心中大喜,急命沿途地方官吏小心呵护,不可让干犯风霜,致损颜色。
过了多日,兆惠凯旋班师,特地亲自押送霍集占夫妇和香香公主进京。乾隆命香香公主暂居西内偏殿,着宫女太监柝心侍候。
兆惠将霍集占夫妇献上,哪知霍集占的妻子希帕尔罕也是个天姿国色。乾隆暗暗称奇,却因惦记着香香公主,无心垂念这维吾尔妇人希帕尔罕。匆匆的行过赏赐,命把回部酋长全家收入刑部狱中,改日再行发落,即驾临西内,看视香香公主。
那香香公主很是奇怪,初至宫中,意色泰然,有说有笑,毫无亡国之恨。等到乾隆驾临和她说话,她忽然改变脸色,凛若冰霜。
“你就是香香公主吗?”乾隆细细打量着这个维吾尔姑娘,问道。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你叫什么名字?”
“……”
那维吾尔姑娘,年方十六七岁,瓜子脸上,一对细长的柳叶眉,一对深而淡蓝的眼睛,似一泓黑沉沉清澈碧绿的湖水。头上梳着无数根细巧的小辫子,戴一顶金丝编织的小花帽,把那张美若天仙的脸衬托得更动人心魄。走进这房间,便闻到一种淡淡的幽香。乾隆早被这无处不在的香气弄得神魂颠倒。
“你怎么不说话?”
“……”
“你听得懂朕跟你说的话吗?”
“你说的是鸟语,不是人话。”
“噢,哈哈哈,”乾隆开怀大笑,“你终究还是听得懂朕说的话了。朕说的是人语,你们回人说的是回语,回语像鸟语是不是?”
“……”
“朕喜欢你,”乾隆走上前去,伸手去拉回族姑娘的纤纤小手,那姑娘将手一甩,退后一步,用愤怒的目光盯视着他。乾隆兀自一笑道,“你愿意给朕作妃子吗?你有与常人不一样的体香,朕封你为香妃好不好?”
“你剿灭了我们的回部落,掳俘了我们的酋长夫妇,杀死了我们的兄弟姐妹,我能与一个敌人同眠共枕做你的妃子吗?”香香公主一气说了下去。
“朕是皇帝,你知道吗?”乾隆并不生气,缓缓笑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浜,莫非王臣。你们回部都是朕的臣民,你们的头领助逆反叛朝廷,朕才发兵去攻打你们,怎么说是朕‘剿灭剿灭’了你们什么呢?那是你们咎由自取。”
“那好,你杀了我吧!”那姑娘坐了下去,把头扭向了一边。
“朕怎么会杀你呢?”乾隆伸着鼻子去闻维吾尔姑娘的头发,体香,“朕爱你还来不及呢,小心肝,小宝贝,你这香气从哪儿发出来的?”
香香公主将脸扭向另一边。
乾隆转了过去,嬉皮笑脸说:
“你这是茉莉花香,还是玫瑰花香?朕闻着,恍惚又有桂花香、紫檀香、瑞香……”
“……”
“你倒是陪朕说说话呀!”
“……”
任你怎样哄骗,她再也不予理睬。乾隆没有法想,只得叫个能言善辩的宫女私下劝解于她。
“公主,你是叫香香公主吧,”那肥胖的年青宫女,一脸嫉妒地说道,“万岁爷看中了你一身香气,所以叫奴婢来规劝于你。你可知道,这三宫六院,三千宫娥美女,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都是从全国挑尖儿挑来的大美人。一个个都搔首弄姿,做梦都想得到皇上的宠幸。跟皇上有一夜承欢,倘若生下个龙子凤女,这一辈子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貂裘,住皇宫深院,跟前有数不完的宫娥彩女太监服侍,还要荫庇九族封侯拜相鸡犬升天,这么好的事掉到了你眼皮下,你怎么还不要呢?”
“你要,你把你的亲娘姊妹全送进宫好了。”
“我的娘老了,我的姊妹跟我一样长得像肥猪,万岁爷不喜欢呀!”胖宫女嬉着脸皮道,“我只能在皇上宠幸嫔妃时,给她们铺铺褥子,脱脱衣裙,洗洗马桶,看着皇上跟这些娘娘作爱,自己站在一旁干瞪眼。谁有幸像你这个外国来的小女子,皇上一见就喜欢上了。老实告诉你吧,万岁爷不喜欢呀,白搭;万岁爷要喜欢呀,你躲不脱,不喜欢也得成。这会儿,皇上就是要奴婢来跟你说,你得洗得干干净净,弄得光光鲜鲜,今晚奴婢就送你进养心殿,让万岁爷宠幸你……”
“什么叫宠幸?”
“哈哈哈,”胖宫女笑得前合后仰,“宠幸你……什么叫宠幸?这么说吧,就是跟你睡觉,跟你亲嘴,跟你干那种男女极快活的事。”
“我是掳俘,我不快活,”香香公主天真地说,“他怎么能跟我干快活事呢?”
“你还是处女?”
“什么处女?”
“就是……就是从来没跟男人睡过觉……”
“我从小就跟阿爸阿妈睡觉。”
“不是那种睡觉。”
“是什么睡觉?”
“就是男人睡在你身上,脱光衣服,把他下面身子一根,一根……”胖宫女比划着说,“一根那个,我们叫鸡鸡的――你们叫什么来着――插进你下身……”
“那是流氓!”
“是,就是那种流氓的搞法……”
“我不干!”
“你不干也得干!”
“你滚!”香香公主怒吼一声。
“我不能滚,不能滚,来来……”胖宫女一步步逼上前来,一脸带笑地道,“我要给你脱衣,外面准备了两大缸热水,万岁爷吩咐要给你洗身子……我怎么能滚呢?来呀,来呀……”
香香公主双手护住自己的胸衣,往后退缩着,但她毕竟还是个十六七岁身材纤细小巧的姑娘,哪里敌得过胖宫女力大无穷的臂力?只见胖宫女抓住她像逮着了一只小鸡似地,三下五除二,就一层层脱下了她的回人丝绸服饰。当脱到最后一层,刚露出她白得如雪的胸脯,显露出一对高耸如雪山冰峰的少女之乳时,香香公主突然一声哭叫,从刚刚脱下的胸衣的袖筒里,取出一柄锋利的英吉沙小刀,又哭又叫地喊道:
“国亡家破,死志久决,只是徒死无益,必欲得当以报故主。皇帝若加逼迫,正可遂姑娘的心愿。”
胖宫女见了,大吃一惊,要想夺取她的利刀,香香公主退后一步狞笑道:
“你就夺了去也没用的,我的衣箱里,像这样的刀藏有数十柄呢,你能够把我的刀尽行夺去么?”
胖宫女无可奈何,只得把香香公主的一言一行一一回禀乾隆。乾隆不敢再强逼了,怕逼急了误送了小卿卿性命,只得严命宫人小心服侍,不可怠慢。却三不两时地驾幸西内,想时候长久了,把她思念故土之心渐渐忘却,就可以成全好事。不料香香公主的意志甚坚,经历多时,还常常的思念故乡风物,谙然泪下。
乾隆闻知此事,忙命内务府在西苑空坪中,建造了座回回式的楼房,房内有回回式的浴室,墙壁上嵌有回回式的花砖,有一个房间里还挂上了戌装美女的画像。这座楼当时叫宝月楼,就是如今中南海的新华门。
在宝月楼对面,乾隆还建了一座回回式教堂,在皇城城墙外面,又设了个回回营,修了一条回回街,从新疆喀什调来很多回回在街上开回回店和住家。市肆庐室,以及礼拜堂等类建筑,完全如西域的式样格局一般。让香香公主在楼上观看,以博取她的欢心。
乾隆想了这许多办法,目的是讨香香公主喜欢,搏香香公主一笑。这有点像昏淫的商纣王,举火戏诸候为搏妲己一笑。谁知香香公主见了这情形,愈加悲切起来,这事传扬开去,被皇太后闻知,大大吃惊道:
“此女复仇心切,久留必为祸患。”
连忙召乾隆到慈宁宫内,说道:
“香香公主既不服从,不如杀了她成全她的志节,如其不舍得杀她,也当放她回归西域,免为祸害。”
“太后老佛爷,这事您就别操心了,一切儿皇自有妥善安排。”
“你还想收她的心?”
“只要功夫深,黄土变成金嘛。”
“你呀,太痴心了。”太后嘀嘀咕咕地道,“她毕竟来自蛮荒之地,不懂人文教化,不就是有体香吗?你的那些个妃子,让她们天天多涂抹些香水香料得了。”
“老祖宗,此一香非彼一香也。”乾隆笑道,“您是没见过香香公主,您要见上一面,也一定爱不释怀,别说一个‘杀’字,就是送走也只怕舍不得了。”
“好吧,你有理。道乏吧!”
乾隆从太后老佛爷那儿出来,还是满心想要香香公主回心转意,好享那温柔之福,那里肯听太后劝解。
太后见乾隆不听劝解,也不多言。等到来年夏至节的时候,乾隆至天坛大祀天地,先一日要在斋宫住宿。太后趁此机会,将香香公主召进慈宁宫,吩咐内侍锁住宫门,皇帝御驾前来也不准开放。
随即宣香香公主问道:
“你既不肯屈从皇上,预备怎样呢?”
香香公主昂头挺胸地道:
“国破家亡,惟有一死。”
“有什么国破,有什么家亡?”太后冷笑道,“你们回部都是大清朝的臣民,你们叛逆朝廷,自然要受朝廷的征剿和教训。”
“我们没有背叛朝廷,是准葛尔部造反。大清朝把我们一锅熬了。”
“这个,你跟皇上说去。既然,你不肯屈就皇上的旨意,”太后蹙额沉思了一会儿,断然说道,“今天,老佛爷就赐你个死,可愿意么?”
香香公主闻言再拜顿首道:
“太后开天地之恩,使香香得一完尸殡归故里,干干净净去见先人,香香感念不已矣。”
太后称赞地说:
“好个有志节的女子,我就成全了你。”说罢,传旨将香香公主引入旁室,赐帛而亡。
其时,乾隆正在斋宫,得着信息,仓皇回宫。宫门已竟上锁,不得入内。乾隆无法在门外放声大哭,直到香香公主气绝,太后才吩咐开门。
乾隆入内,见香香公主虽死却气色如生,心中着实悲伤。只因太后在跟前,不敢放肆哭泣,传旨厚加棺殓,以妃礼葬之于陶然亭旁。
香香公主的一部份衣物,被回回人运回新疆喀什,埋葬在和卓墓中。这样,在数千里之遥的喀什城郊外,也就有一座香妃墓。
后来有人在陶然亭旁那个大坟堆上立了一块墓碑,碑上阴刻“香冢”二字,碑的反面刻一首词:
浩浩愁,茫茫劫,
歌未终,明月缺。
郁郁佳城,
中有碧血。
碧亦有时尽,
血亦有时灭,
一缕香魂无断绝。
是耶?非耶?
化蝴蝶。
这是某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学子杜撰的词,这是不能作算的。因为乾隆根本不是梁山伯,香香公主也不是祝英台,他们之间无爱情可言。香香公主至死不从,乾隆爱她也只是君王的占有欲,对她体香的一时迷恋,是**裸的情欲说不上真爱。
他们谁也“化”不了“蝶”。
且看乾隆,退出慈宁宫来,忽忽不乐,如有所失,欲思归寝,又觉十分落寞。陡然想起受俘那天,曾经瞧见那个回酋之妇,异常美丽,品貌不亚于香香公主,乃是回部酋长霍集占之妻,现寄刑部狱中。只因爱恋香香公主,未尝念及此人。
如今香香公主既死,何不召她前来宠幸呢?想罢,立命内侍飞骑前往,召取回妇同归。
内侍奉了皇帝旨意,来至刑部。已是三更时分,那值夜的提牢司员已经安睡。忽传内庭有旨,从睡梦中惊醒转来,披了衣服,出外看视。只见两个内侍捧了朱谕,立提回妇。司员大惊道:
“我位卑职小,向无直接接受上谕之权,况且半夜三更,开放牢门,倘有它变,如何吃罪得起。”
内监听了,哪里忍耐得住,大肆咆哮道:
“好大的司员,圣旨到来,你敢抗不遵命,想是活得不耐烦,这脑袋儿不愿要了。”
司员见内监如此催逼,弄得进退两难,白瞪着眼,一无法想。亏得一个提牢吏,从旁说道:
“我们不开放监门,又说违抗圣旨,开了监门,明天堂官见责,又吃罪不起。此时没有别法,只得去请满尚书前来,得他一言,就没事了。”
司员听说,连称有理,亲自乘了马,如飞的奔去,敲开了满尚书的门告知原由,请他来至监狱。那位尚书验看了朱谕,并无错误,只得吩咐开了锁,将回妇提出,交与太监。太监已将车辆备好,连夜送入宫中。到了次日,乾隆上朝,见过群臣,那满尚书正要出班启奏,乾隆早知他的意思,急向他说道:
“霍集占累抗王师,劳我兵力,实属罪大恶极,我已将他的妻子糟蹋了。”说罢,哈哈大笑。
满尚书听乾隆这样说法,只得默默而退。乾隆自得了回妇,十分宠爱,时常临幸。
但是,历史上真正被乾隆封为贵妃的,既不是香香公主,也不是霍集占的妻子,而是另有一名回回少女,名叫“希帕尔罕”。她的正式封号为“容妃”,乃是“才貌出众”的意思。
容妃“希帕尔罕”的父亲是阿里和卓,她的哥哥叫图尔都。回部大小和卓波罗尼都和霍集占一道发动叛乱。图尔都和他叔父额色尹跑到了布鲁特(柯尔克孜族)境内。后来,清**派兆惠出征霍集占,图尔都和额色尹带领一批布鲁特兵,帮助兆惠部将进攻喀什噶尔。由于额色尹平叛有功,兆惠派他前来北京朝见乾隆皇帝。九月,额色尹到达北京,清**封他为辅国公。
由此,图尔都和他妹妹“希帕尔罕”也从新疆出发,跋涉数月到达北京。图尔都被授为台吉,他的妹妹“希帕尔罕”被选入宫中。因为“希帕尔罕”也是回回,相貌跟乾隆眷爱过的香香公主长得极为相象,且体液也有微微异香,乾隆见异思迁,把“希帕尔罕”当作已死的香香公主一般挚爱。开始封她为贵人,不久晋升她为嫔、妃。这才是民间传说的“香妃”。
乾隆像思慕香香公主一样宠爱容妃,在宫中,乾隆十分照顾容妃的民族习惯。当她还是贵人的时候,赏赐给她新疆哈蜜瓜等贡品,就比一般嫔妃多。赏给她的御膳,也大都是羊肉、鸡、鸭和素菜等菜肴。
当时,清宫中有一个叫努儿玛特的维吾尔族厨师,专门做“谷伦杞”(抓饭)和“滴非雅则”(回回菜)等回回饭食,侍候容妃。
容妃在宫中,乾隆特许她穿维吾尔服饰,直到封为妃子时,才新做了满族样式的冠戴首饰和朝服。乾隆三十六年,容妃陪同乾隆帝再次游览山东泰山、曲阜,乾隆曾赏给随驾嫔妃很多饭食。别的嫔妃皆有猪肉馅粘团、猪皮冻、猪肚之类,唯容妃的菜肴是春笋拌豆腐、羊他他士、麻酥锅渣、豉豆粥、油炸果。
容妃因思念回乡井肆,郁郁不乐。乾隆恐她因此致病,在皇城外面建造一座回回营,周围宽广,二里有余。营中一切居庐服用,皆从回人风俗,其间居民悉令回人充之。特编两佐领以统其众。
又恐怕贵妃不能常至回回营游览,心中仍复不快,复在皇城海内,造一座极高的楼,命名宝月楼,作为贵妃梳妆之地。高矗城墙之上,使她望见回回营,以慰思乡之念。至今,回回营及宝月楼遗址犹复存在,也可想见乾隆当日的纵欲败度了。
乾隆五十三年四月十九,容妃在宫中病逝,葬于河北遵化县清东陵的裕妃园寝内。在她棺木的正面和侧面,都有手书的阿拉伯文金字,那是《古兰经》上的一句话:“以真主的名义。”
容妃死时五十五岁。
后人有宫词一首咏此事道:
佳人生长大宛西,
回首故乡景色迷。
帝子多情兴土木,
高楼掩映夕阳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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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效圣祖南巡奉太后
大明湖皇后逼入庵
乾隆有一个皇次子永琏,颇得圣心垂爱,却不料得病薨逝。悲痛之余,乾隆封故皇子永琏为端慧皇太子,丧葬陵寝仪礼一切按皇太子规制。永琏去世一周年时,乾隆还亲自去田村陵园祭奠。
乾隆自诩以宽为法,对皇族孝上爱幼。对永琏如此,对皇太后钮祜禄氏――这个移花接木换来海宁陈家并非“龙种”的“龙子”的母亲,也尊奉恭敬到无以复加。他几乎每年都要奉皇太后的慈驾,或是去承德避暑山庄避暑,或是去盛京、南苑巡幸,或是去拜谒泰陵、昭陵、福陵等祖宗陵寝,四处行围。
就是对其余太子妃,也执礼甚勤。乾隆八年寿祺皇太妃薨,乾隆辍朝十日,“上欲持服,庄亲王等祈免”,最后他仍至寿祺皇贵太子妃宫致奠。七月,顺懿密太妃得病,他又亲自去太妃宫问疾。
且看《高过本纪》乾隆八年的一段记载,就可以看出乾隆是何等样的孝子贤孙:
秋七月戊子,上奉皇太后由热河诣盛京谒陵,
免经过之直隶、奉天地方钱粮。拨通仓米四
十万石赈直隶旱灾。乙未,停今年勾决。上奉
皇太后驻避暑山庄。己亥,上奉皇太后诣盛京
。癸卯,上行围于永安莽喀。乙巳,上行围于
爱里。丙午,上行围于锡拉诺海。命严除州县
徵漕之弊。戊申,免直隶沧州被雹户额赋。上
奉皇太后驻跸吗吗塔喇。乙酉,上行围,至己
卯皆如之。癸亥,万寿节,上诣皇太后行幄行
礼。御行幄,扈从诸王以下大臣官员暨蒙古王
以下各官庆贺。赐诸王、大臣、蒙古王等宴。
甲子,上驻跸巴雅尔图塔剌。乙丑,上行围。
戊辰,上行围。壬申,上驻跸伊克淖尔,上行
围,至丙子如是。乙卯,上行围于巴彦,亲射
殪虎。
九月庚辰朔,上行围于伍什杭河,亲射殪虎。
辛巳,上行围威准。壬午,上行围黄科。癸未
,上行围阿兰。以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未奏往
额尔德尼招礼拜,土谢图汗敦丹多尔济均下理
藩院议处。乙酉,上行围舍里。丙戌,上行围
善颜倭赫。丁亥,上行围巴彦。戊子,上行围
尼雅满珠。乙丑,上行围珠敦。庚寅,上行围
英额边门外。是日,驻跸乌苏河。乙未,上奉
皇太后谒永陵。丙申,行大飨礼。辛丑,谒福
陵。壬寅,行大飨礼。谒昭陵。癸卯,行大飨
礼。上奉皇太后驻跸盛京……
乾隆好行围打猎,这大概是从小跟在圣祖康熙爷跟前耳濡目染,他果然与康熙爷一样打死过多头老虎。但是与此同时,这好象是爱新觉罗家族“窝里斗”的阴魂不散,他对干扰朝政的皇族,也决不手软。
早在乾隆四年冬十月乙丑,“庄亲王允禄、理亲王弘皙等缘事,宗人府议削爵圈禁。上曰:‘庄亲王宽免。理亲王弘皙、贝勒弘昌、贝子弘普俱削爵。弘升永远圈禁。弘皎王爵,系奉皇考特旨,从宽留王号,停俸。”
陪同乾隆常去京城名妓三姑娘那儿鬼混的刘统勋,大概“保驾”有功,乾隆把他由内阁学士提升为从一品的左都御史。到乾隆六年十二月,已经有侍无恐的刘统勋,向两位大学士开刀,递折子奏请“请停张廷玉近属升转,减讷亲所管事务”,乾隆嘉许之。
这下,弄得张廷玉这位三朝宰相不好下台,只得请旨解除部务。乾隆这下急了,因为他逍遥游逸,朝廷断断少不了这位老宰相为他办事,他只好温言挽留。张廷玉也只得继续干下去。
到乾隆十三年正月,大学士张廷玉再次递折子乞休,乾隆是个快活天子,厌烦琐碎的朝廷政务,岂肯让恭谨办事的张衡臣一走了之?再次“温谕慰留之”,但准许免去张廷玉所兼吏部之差,以来保代理。
张廷玉再一次鞠躬尽瘁,好让皇帝逍遥。
乾隆觉得紫禁城中的烦心事竟不可忍耐,就是微服私行出外,也只有三姑娘一处,日子长了也觉没甚趣味。忽然想起圣祖爷曾经六七次巡幸南方,那齐鲁娇娥,江南美女,自然另是一番天地。如今托祖宗的福,安内攘外,世界承平,何不效法康熙爷也去东幸南巡一番,遍游名山胜水,物色美人,快遂平生之愿。
皇帝巡幸天下,自然要兴师动众,糜费财力,惊动各地各级地方官员,总得找个由头方可成行。当年圣祖爷南巡或曰巡视河工,或曰祭奠明陵,收买江南汉明遗老遗少之心。现在既无朱三太子作乱,又无河工可以巡视,他最后找了个由头是奉太后东巡,去山东曲阜祭奠孔子故乡庙宇,以宣圣化之治。
乾隆拿定了主意,立即来慈宁宫向太后请懿旨。当日皇后富察氏亦在慈宁宫,乾隆对太后说道:
“老佛爷,您在紫禁城也住腻了,皇儿虽奉太后慈驾巡幸过盛京、热河等北方故地,但一直没去过南方。这次朕要去山东祭孔子故乡庙宇,亲奉太后慈驾去东巡南幸一番,不知母亲懿旨如何?”
“去山东曲阜?”老太太喜眉笑目地道。
“到了山东曲阜、济南,”乾隆察言观色地道,“如果太后游兴还好,可以再南下江宁、苏杭……”
“那敢情太好了。”皇太后乐不可支地笑说,“过去大行皇帝――你皇阿玛,一点也不像圣祖爷,圣祖爷南巡过六七次。你父皇只知拜佛坐禅,要不就是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把个身子闹亏,最后几年就知道吃什么金丹仙药,却一次也没带我去过南方。我早就想去江南看看,游玩游玩,现在倒是你让母亲遂愿了。”
“那就这么定下了!”乾隆原不知太后早有此心愿,一拍即合。他正抽身走出西大殿,皇后却在后面紧紧跟了上来说道:
“皇上,臣妾要一同前住。”
“你要去?”乾隆怔了一怔。东巡南幸原就为摆脱皇后的羁绊,到了外地可以无忧无虑去宠幸别的女人,现在怎么能把皇后这“醋坛子”也带去呢?他瞅着皇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找了个理由说,“你最近身了骨一日不如一日了,你还是在宫里调养的好。”
“臣妾没事。”
“一路风尘仆仆,你受不了。”
“老佛爷能去,臣妾也一定能去。”
“朕说了,你的身体不行。你到了晚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身子骨不如老佛爷。”
“臣妾才三十出头,”皇后富察氏其实知道,女人过了三十就已是隔日黄花,再无吸引打动男人的姿色了。她要跟去,并非想得到皇帝的宠幸,对于男欢女爱的床上功夫她已淡了,甚至感到索然无味。她要跟去的惟一缘由,是她要保持皇后的名份。皇帝巡幸,皇后不在身边,日后天下臣民还认你这个皇后吗?想到此,富察氏含泪说,“我身体虽不如从前,但一路上总还能招呼一下太后老佛爷,给老佛爷做个伴。”
“太后有那拉氏贵妃侍候,”乾隆有点不耐烦了,“你还是不要去了。”
说罢,抛下皇后兀自走了。
接着,向廷臣传旨:皇帝奉太后慈驾东巡山东曲阜祭祀孔圣人,着内务府总管傅恒侍驾,由工部监修髹漆銮舆舟舸,礼部知谕沿途省、州、县,随从侍驾侍卫、太监及宫女从例。
二月戊午,乾隆奉皇太后东巡启銮离京。皇后再一次奏请随扈同行,恭侍太后。乾隆深恐她遇事谏阻,坏了他的美事,不允所请。皇后那里肯依,到了登程这天,也不请旨,迳自上了太后凤舸。
其时,龙辇凤车驶离紫禁城,抵达通州,在运河码头弃车登舟,沿运河南下。
在前头缓缓行进的,是太后的凤舸。
太后的凤舸装饰十分豪华气派,船头饰有鎏金展翅凤凰,船舷两边彩绘花草云纹,船舱内金碧辉煌,太后起居的楼舱正室,简直如同宫殿一般。处处张幡结帐,罗幕重重,悬挂彩色宫灯。入夜,远远看去,就如浮在水面上的仙宫乐馆,令人目不遐接。
在禁卫军轻舟左右挟持下,乾隆的御船居中,扈从诸臣的船,尾随其后。若遇停泊或有什么事情,便把太后的凤舸回掳上流,乾隆的御船移近前来,以便朝见。每日朝夕,过船请安,也是如此。
皇后富察氏私藏在太后的凤舸上,乾隆久已明白,却故意作为不知皇后在船。皇后也知乾隆厌薄自己,沿路行来,并不与乾隆相见。
走了几天,癸亥,南巡船队驻跸赵北口,乾隆奉皇太后检阅水围。那天,朝鲜、琉球遣使赶到赵北口,登上御船向乾隆进贡方物。
贡使离船后,乾隆发现方物中有琉球入贡的一只十分可爱的白毛长尾猴。这白猴关在一只铜栅金丝编织的四方笼子里,蹦跳自如,那白绒毛三角脸上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倒像婴儿一般,似能听懂人言。它高兴时还会给你打躬作辑。乾隆逗玩了一阵,让高无庸差人提了金丝笼随同来到太后的凤舸上。
乾隆指着笼子里的白猴道:
“老佛爷,给您送个稀罕宝贝来了!”
“什么宝贝,皇上不留下自己把玩?”太后从软榻上欠起身来。
“是琉球入贡的一只十分可爱的白猴。”
“白猴?”老太太颇有兴趣地走了过来,凑到笼子跟前往里一看,那白绒绒三角脸上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直瞪过来,刚好与她目光相接,老太太乐了,“怎么这么小,就跟一只花猫差不多。”
“别看它小,”乾隆笑道,“它可聪明伶俐呢。”
“猴能聪明到哪里去?”
“它能翻跟斗,还能给老佛爷请安。”
“不信,”老太太说笑道,“它真要能请安,下日皇上就不必过船来了,就让小猴代请安好了。”
“老佛爷不信?”乾隆伸手,从高无庸手中接过一片火腿肉,递给小猴吃,同时逗引小猴打躬作请安的模样。可是小猴吃过了火腿肉,它并不打躬作辑,却再一次伸出了毛绒绒的爪子。
“噫,它怎么不请安哪?”太后在一旁笑了。
乾隆无可奈何地笑说:
“这是个奸臣,刚才还给朕打躬作辑玩得好好的,这阵叫它给老佛爷请安,它却翘尾巴了。”
“它是好吃,不是奸。”太后从高无庸手中接过一片肉,逗弄猴儿去了。
经过沧州,已入山东境界。
这天,乾隆在御船上,御览朱批过上书房从京城六百里急递的折子,忽然想起当初齐国管仲设立女闾三百的故事,询问左右。傅恒、刘统勋、弘昼一班群臣奏对,多不称旨。乾隆身边有个小太监张德子,年纪还只二十岁,却狡黠多智,聪明过人,他揣摸出乾隆心中的意思,乘机越班奏道:
“济南之繁华,仅亚于扬州。圣上欲访女闾遗迹,定有可以参考的地方。皇上若命奴才去做个采访使,必不会有负重托。”
乾隆闻言,仔细打量这小太监,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那小太监匆容不迫地回禀道:
“奴才是说主子若派小德子去采访,定有所获,说不定就能访到女闾三百。”
“噢,小德子,”乾隆觉得小家伙倒是有趣,“你能当一名采访使吗?”
“能。”
“准旨。”
乾隆知道这张德子必有所见,故请行,立刻便委他做采访使,广觅女闾三百的遗迹。
张德子奉命,乘一条钦命小雕花楼船,飞也似朝前去了。到达济南,访遍城乡闾巷,过了不多日,收罗了许多齐鲁美女前来,却不敢冒昧进奉,恐遭严斥。
这天,乾隆的御船队列,艨艨艟艟,首尾相接,浩浩荡荡来到济南地面。斯时细雨轻烟,波纹如织。山东巡抚阿里衮、布政使刘康领济南府、道、州、县官员,列队跪在码头上等候皇帝御驾到来。那些大员虽有罗伞华盖,这阵一律撤去,宁愿跪伏在毛毛细雨中,让雨水舔湿袍服顶戴,以向皇上表示忠诚之心。
高无庸站御船船头上大声宣旨道:
“万岁有旨,宣山东巡抚、提督,济南府、道五品以上官员上御舱陛见皇上!”
“臣等接旨!”
码头上又是一阵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响过,就见黑压压跪着的人群蠕动了一下,那些五品以上官员在阿里衮、刘康率领下,躬身曲背鹅行鸭步,走下码头走过跳板,来到乾隆巍然坐着的御舱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跪伏叩首。
“噢,都平身吧。”乾隆朝跪着的地方疆吏,一一扫了一眼,摆手道。
“谢万岁!”
“阿里衮呀,”乾隆只认识山东巡抚阿里衮、布政使刘康。其他官员,有的在保和殿胪传或外放时也许见过一面,但印象全无了,“阿里衮,山东近两年如何?”
“托万岁爷洪福,这两年山东地面安靖,百业还算兴旺,百姓安居乐业……”
“什么安居乐业?”乾隆不悦地道,“去年六月,朝廷曾赈山东安丘等二县饥荒;七月,山东历城等二十州县卫冰雹被灾。山东、福建、山西曾迭出挟制官长之狱,去年朕曾传谕:‘顽民聚众,干犯刑章,不得不引为己过。各督抚其谆切化导,使愚民知敬畏官长,服从教令。’你还记得这道谕旨吗?”
“记得,记得。”阿里衮已是满头大汗。
“乾隆十年,朕明诏天下,普免全国钱粮。”乾隆目光炯炯地盯着阿里衮,突然问道,“朕那道明诏谕旨,你们谁还能背给朕听听?”
众臣面面相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低下了头。最后刘康往前一步,昂首背诵道:
朕临御天下,十年于兹。抚育蒸黎,躬行俭约,
薄赋轻徭,孜孜保治,不敢稍有暇逸。今寰宇敉
宁,左藏有余,持盈保泰,莫先足民。天下之财
,止有此数,不聚于上,即散于下。我皇祖在位
六十一年,蠲租赐复之诏,史不绝书,普免天下
钱粮一次。我皇考无日不下减赋宽征之令,如甘
肃一省,正赋全行豁免者十有余年。朕以继志述
事之心,际重熙累洽之后,欲使海澨山陬,俱沾
大泽,为是特颁谕旨,丙寅年直省应征钱粮,其
通蠲之。
“噢,刘康,你是用心之人。”乾隆连连点头,“好吧,好自为之,道乏吧。”
众臣唯唯而出。
乾隆见山东地方官员走下御船,缓缓过太后凤舸请过安,已近黄昏。独坐楼船之上,对景若有所思。
早在岸上等候的张德子,见皇帝在楼船上出神,左右无人,遂走上御船,前来复命道:
“万岁,小德子回来复命了。”
“噢?”乾隆若有所思地问,“采访有获?”
“有。”
乾隆迫不及待四顾张望,问:
“在哪?”
张德子站立在船舷的外面,遥指着人烟稠密的济南市井,悄声奏道:
“如今的女闾三百就在此处,皇上要访问遗迹,正当在此间搜求。”
一语未毕,太监高无庸笑嘻嘻进来禀报:
“主子,龙御已抵济南。”
“好,好!”乾隆喜形于色地搓着手道。
“主子,要不要去老佛爷处请安?”
“你先去侍候着吧,就说朕晚些便去。”乾隆把高无庸打发走后,转对张德子道:
“今日朕躬暇豫,此间风景又极清幽,不可无风流雅事以作点缀。况且采风问俗,正应直接求之民间,尔适才所说,可以参考的地方,难道就在此处么?”
张德子连声道:
“是,正是!”
乾隆喜出望外地问:
“你可曾将人才收罗前来?”
张德子又连声称是,乾隆还欲追问,只听得左岸车声辘辘,从岸上一直推入御舟。
乾隆凝眸注视,只见宝马香车,载着许多美人,朱颜绿鬓,盘态极妍,都是二八姝丽。或持筝,或挟瑟,或抱琵琶,或携箫管。妍娟绰约,燕瘦环肥,宛如一片彩霞虹云,因风吹来,一朵朵落在御舟里面。
乾隆如入山**上,应接不暇。小德子将这些美人引到御前,一一唱名,约有四五十人尽皆俯伏座下,听候旨意。乾隆命她们席地而坐,循环奏技。
众美人领了皇上旨意,各献所长。一时之间,丝竹声起,拨捻搓抹,急如风雨,缓如流萤。真个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虽大罗天上的霓裳羽衣曲,也不过如此。
奏技之后,又复列队起舞,轻袂长袖,华采若英,流炬辉映,五花八门,眼花缭乱,令人不可逼视。乾隆心醉神迷,一边饮酒,一边听美女边舞边唱:
燕燕轻盈,
莺莺娇软,
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
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
别时针线,
离魂暗逐郎行远。
准南皓月冷千山,
冥冥归去无人管。
“好,好。”乾隆连进数觥,已有醉意,便命张德子把那个最让人着迷的二八娇娥唤来,乾隆搂在怀中,一边让她劝酒,一边听她再唱:
攀出墙朵朵花,
折临路枝枝柳。
花攀红蕊嫩,
折柳翠条柔。
浪子风流,
凭着我折柳攀花手,
直煞得花残柳败休。
半生来弄柳拈花,
一世里眠花卧柳。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
盖世界浪子班头。
愿朱颜不改常依旧,
花中消遣,
酒内忘忧,
分茶,撷竹,
打马,藏阄,
通五音六律滑熟,
甚闲愁到我心头。
乾隆浑身酥软,舒服得嘴里直哼哼。张德子知道时候已到,功夫已深,让小太监取出金帛,分赏了美人。然后来到乾隆爷跟前,小声密奏道:
“这一班人都是夜度娘,只要有金钱给她,任凭主子如何,都是可以的。如今皇上垂恩,叨沾雨露,真乃是三生之幸,但听皇上选择,不知谁人有福,获侍至尊。”
乾隆眯缝着的醉眼,色迷迷地努力睁了睁,环顾几十个美女,细细选择,取中了丰容盛貌,态度不凡的,共有六人。其余悉命送回。
乾隆此时趁着酒兴,倚翠偎红,同入宝帐,真个是浪如狂蝶花间舞,癫如痴蜂采蜜入蕊还,但闻御舱淫声冲天起,又见骚影翻滚彻夜酣,花气浓如酒,肉香弥九天。风流天子,占尽人间春色。
一连数日,船泊锚定。皇帝不见臣子,不理朝政,也不去太后船上请安。当时,坐守京城的鄂尔泰、张廷玉六百里急递过来,有关福建瓯宁会匪作乱的折子、奏请直隶山东被灾请免赋额的折子,都置之脑后,在黄匣子里没有打开。日日歌舞淫乐,夜夜与“女闾三百”作巫山云雨鱼水之欢。当时所畏避的,只有太后,除了太后,便一无所忌了。所以在大庭广众,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舟中狎妓,绝不避人,独独的瞒过太后。
那左右内侍,满汉诸臣,莫不知道这个秘密。日子长了,渐渐传入皇后耳内。初时,富察氏皇后还不深信,亲至船外,仔细地探察,知是实在,不觉骇异不已。回到船中,夜不能成寐,子夜起坐,意欲修一道极恳切极悲痛的表章,谏阻乾隆,希望他翻然悔悟。
皇后拿定了主意,即命宫女铺绢碾墨,就着宫灯,濡笔在黄绢上直书。富察氏皇后从小饱读诗书,本来才思敏捷,行文如流水。一道苦谏的奏疏写成,遥听御舟歌舞之声还是连绵不断,掩面痛心疾首,流泪不止。
直到寅夜,方听御船之旁,人散马嘶,喧哗之声渐渐隐退。皇后只道那些妓女已经散去,便探身船艄,向着御舟眺视。忽见灯光璀璨,高悬颠桅,皇后瞧见了红色的宫灯,心中更加伤感,失声饮泣道:
“纵欲败度,一至于此,真是不可救药了。”
原来清代成例,皇上凡有所幸,其上必悬红灯。如今虽是荏水程,内侍诸总管,仍旧依着旧典,悬挂红灯,作为标识。
皇后悲痛之余,哪里还能忍耐。擦干泪水,稍稍理了理夜妆,奋然跃起,呼唤太监,叫他引道,前往御舟,谏阻其事。
太监闻言,连忙阻挡道:
“此时已交四鼓,皇上安寝久矣,娘娘贸然前去,必不见纳。况且奴婢昨日听说,皇上曾经面奏太后,说娘娘违抗旨意,强欲南来,祗应该在船中侍奉太后,不得轻入御舟。且言圣祖南巡,成例如此,太后已准其奏。娘娘若擅往御舟,非但触怒皇上,且恐另有变故,倘有章奏,可于明日遣奴婢前往,万勿亲支,致蹈不测之祸。”
皇后默然良久,指着御舟红灯问道:
“皇上半途之中,并无妃嫔侍候,所幸者究属何人,尔可从实讲来?”
太监回禀道:
“娘娘,奴才也不甚明白。听说是济南地方留宿待客的‘女闾三百’……”
“什么‘女闾三百’?”
“奴才也不太清楚。听说是皇上遣小太监奉旨搜求来的。古来君王为云为雨,高唐入梦,都有风流艳事传之后世,娘娘不必介介于怀。”
皇后长叹道:
“你们不解此中深意,只疑我的举动,出于妒忌。实是不知我心。我与皇上十二岁成婚,恩爱深沉。皇上承继大统,夙具聪睿之资,天下想望太平,称颂圣明。如今皇上耽于声色,比较隋炀帝的迷楼,明武帝的豹房,犹有过无及。长此以往,大清百年基业,势必倾覆。我富察氏贵位椒房,谊关休戚,何能坐视皇上?”
“娘娘说的是。”
“皇上若能听信我的言语,原是社稷之福,宗庙朝廷之幸,倘若不肯听从我一言,惟有一死,学那史鱼以尸谏君。你也不必劝我了。”
太监见皇后的主意已决,知道挽回不来,只得任她出舱,迳上御舟。此时天方微明,皇后跨将过来,不待内侍传命,迳往寝舱。
乾隆正搂抱着两个妓女,酣眠未醒,一个妓女从睡梦中听得步履声音,睁眼看视,见个妇人走近前来,衣服华贵,神采焕发,知道是宫中贵人。急急披衣遁去,不意刚一转身,惊醒了乾隆。举目四顾,突见皇后,手中持着一张黄绢,立在那里。
乾隆心内十分骇异,斥问道:
“你来此何事?”
皇后跪伏在地道:
“有要务求皇上鉴察。”
乾隆怒道:
“此时是什么时候,你胆敢来至御榻之前,莫非要图谋不轨?否则何以不由太监传达竟敢直入寝舱!”
皇后正色分辨道:
“臣妾仰荷殊恩,母仪天下,圣驾起居,乃是臣妾所应近侍。况且现在长途旅次,皇上的龙体尤应好生维持调养,这是臣妾的职分所在,不敢轻自放弃。”
“好了,好了,朕好好的,你去吧。”
“皇上,”皇后跪着不肯走,“适才听得皇上有过当的行为,意欲有所规谏,所以迫切至此。皇上何得重加疑忌为图谋不轨,尚望皇上略加深思。”
说罢,指着两个妓女道:
“此等烟花贱质,岂宜狎近?设或有惊天子至尊,其罪孰任?”
乾隆闻言,愈益发怒道:
“你还要巧言辨驳么?”立命左右侍卫押令出外,皇后跪在地上,不肯起身,说道:
“臣妾备位有年,皇上即使盛怒,也应该略念香火之情,试览臣妾所奏,虽死不恨。”
乾隆此时已经披衣起坐,指点两个妓女,叫她们退往后舱。回过头怒目而视,不发一语。
皇后重又奏道:
“皇上明鉴,臣妾心实无它,却被皇上加了这样的恶名,怎样再有颜面执掌六宫?臣妾愿辞正位,以待有德之后。但是,这个奏章,乃是臣妾的血诚所在,皇上若不赐览,臣妾终不敢退。”
乾隆被逼不过,只得接过奏疏,说声:
“起来吧。”
皇后立起站在那儿。
乾隆阅览奏疏,内中繁徵博引,语言切直,大致拿迷楼、豹房来比喻,败国亡身做警戒。乾隆还没看完,已是勃然大怒,倏地走近皇后,力批皇后的面颊道:
“朕是隋炀明武,竟要身弑国亡么?你身为**,胆敢语言无忌,咒诅朕躬,是可忍,孰不可忍!”
遂将奏疏掷于地上,命太监将她轰了出去。皇后被打伏在地上,高喊:
“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鉴妾此心。”
乾隆愈益怒道:
“这人有了狂疾,岂可母仪天下,从速押了出去,幽囚起来,听朕发落!”
皇后仍是赖在地上不肯起身,乾隆急急穿上袍褂,命驾往朝太后。皇后爬向前来,抱了乾隆的脚求他将奏疏看完,不肯放行。
乾隆被皇后抱住,不能脱身,怒火冲心,奋力一脚将皇后踢倒。匆匆跨了过去,迳往太后凤舸。
这时天刚微明,太后尚赖在凤舱卧榻上假寐。听得外面脚步声,斜倚着问道:
“谁呀?”
宫女进来禀道:
“回太后,皇上过来请安了。”
“叫他进来吧。”太后遂坐了起来。
乾隆气得一脸铁青走了进来,打个千儿问过安,便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只是喘粗气。
“皇上脸色不好,怎么啦?昨晚没睡安稳?”太后溜下卧榻,让几名宫女侍候穿戴,理妆。
“皇儿没睡好,天不亮就被皇后跑过去闹醒了。”乾隆正在盛怒之中,也不管与皇后二十多年夫妻情分,气咻咻怒冲冲,历数皇后无理取闹滋扰之状,却将自己狎妓之事一字不提。
太后屡闻皇后切谏之举,知道她的为人,性情过于拙倔。遂即安慰乾隆,命太监持节,召皇后前来。
皇后过船,涕泪纵横,跪拜失节。
太后传旨道:
“我已屡次劝戒,你总不肯听信,想来六月的竹笋生就的性情,永远难以更改了。若再任凭你胡来,常在皇上身旁,将来罪恶愈大,过犯愈重,连性命也不能保全。我替你打算,不如暂且离开皇上罢了。”
“太后老佛爷――”皇后听此,差点晕了过去。
太后却兀自说了下去:
“济南大明湖有座行宫,本是禅林所改,你不如暂且居住那庵中。等到圣驾回銮,圣怒稍解,我再设法迎你回宫。未知你的意思如何,可愿在此清修么?”
皇后见太后有意偏袒,料想争执不来,停了半日方才泣泪说道:
“明知所言不从,强行谏阻,我心已尽,无愧于天,无怍于人了。”
“那你就修行去吧!”
“蒙太后天恩,使臣妾在此修持,免遭荆人之刖足,子胥之挖目,实为大幸。臣妾愿意在此清修,将来也无颜面再返宫禁,情愿齐鱼粥饭,了此一生。”
皇后明明知道,太后有意袒护皇上,无可获免,只得叩谢慈恩,痛哭退出。当时乾隆已经先回御舟,皇后要想寻找他问其何故,批顿蹴足,如此**,也无从见他的面了。太后早已把皇后情愿出家之事告知乾隆,乾隆急命内监将皇后印绶收回,并撤去左右侍卫,只留一个小内监送皇后至庵,以供驱使。
太后所指之庵就在大明湖边上,风景极佳,虽然屋宇无多,地方颇为幽洁。皇后便携了小内监入居庵中,乐炉茶灶,亲以经卷,从此便与尘世永远隔绝了。
太后见皇后已经出家,即命太监传谕,说皇后患了急病在某庵疗疾。这正是:
批颊全无夫妇义,
茅庵忽闻贵人来。
乾隆继续南巡曲阜,途中对王、大臣们只说皇后忽染狂疾,自己将头发剪去。本应废立,因为她备位中宫已历十余年,命在大明湖修持忏悔。
从此,也便无人提起。
济南有一民间传说:
过了数年,皇后在庵中病逝。地方官飞章入告,乾隆传旨,用皇贵妃礼治丧,不得建庙。有几个满洲官员上疏力争,说是皇后虽然染狂疾,未有明诏废立,应该用后礼安葬。乾隆留中不发,就此无人再敢谏诤廷议,后人有诗咏乾隆斥后为尼一事道:
云载云回独含颦,
不学文昭望孟津。
尼庵但虚椒室礼,
生前依旧俪中宸。
这只是民间传说而已。
实际上太后的处置,虽然为乾隆出了一口气,但乾隆与富察氏皇后,毕竟多少还有些情义。乾隆原只想借太后压压皇后的倔犟脾气,没想到老佛爷一下将皇后打入冷宫,让她去大明湖出家做了尼姑。
脏水儿泼了出去,再也收不回来。何况是皇帝自己发难给皇后穿的小鞋,惟一起了点作用的是,乾隆此后在东巡南幸途中,稍稍收敛了一点儿。那“女闾三百”的公开妓女,是不敢在御船上留宿的了。他有时把贵妃乌喇那拉氏召过来,打发一宿;有时贪恋野味,也在停泊之时,由张德子导引,上岸寻花问柳,不再在御船上招人显眼,怕惹起太后老佛爷不快。
静下心来,京城宰相递来的急奏也有批谕:
福建瓯宁会匪作乱,命总兵刘启宗剿捕之;
山东被灾州县,赈一月;
罢奇通阿侍卫内大臣,以阿里衮代之;
乙亥,传旨:免直隶、山东经过州县额赋十分之三以收买人心。
戊寅,皇帝奉太后慈驾抵曲阜祭祀孔圣,驻跸曲阜县衙。下面,是《高宗本纪》对祭祀孔圣和奉太后登临东岳泰山的半真实半不真实的纪录:
戊寅,上驻跸曲阜县,免驻跸之山东曲阜、泰
安、历城三县己巳年额赋。己卯,上释奠礼成
,谒孔林。诣少昊陵、周公庙致祭。命留曲柄
黄繖供大成殿,赐衍圣公孔昭焕及博士等宴。
壬午,上驻跸泰安府。癸未,上祭岱狱庙,奉
皇太后登岱。
三月乙酉,减直隶、山东监候、缓决及军
流以下罪。丁亥,命班第赴金川军营协商军务
。谕张广泗、班第调岳钟琪赴军营,以总兵用
。戊子,上至济南府,幸趵突泉。己丑,上奉
皇太后阅兵,谒帝舜庙。庚寅,上阅城,幸历
下亭。免浙江馀姚等五县潮灾本年漕粮。壬辰
,上奉皇太后率皇后回跸。癸巳,免安徽歙县
等七州县卫上年被水额赋。乙未,上至德州登
舟,皇后崩……
说半真实,半不真实,是因为乾隆奉太后此后一段日子的活动,诸如祭孔庙、岱岳庙、登泰山,回銮济南,幸豹趵突泉,等等,大体是不错的。
半不真实,是对皇后富察氏的贬入大明湖庵堂,一字未提。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历代正史,特别是皇帝的“本纪”,那些御用文人,是要为皇帝歌功颂德的,岂能把乾隆命小德子暗访“女闾三百”公开狎妓,皇后死谏,太后贬皇后入庵的丑闻,披历正史写入“本纪”的?
正史不敢写,却也露出了马脚。
皇后无缘无故,在“乙未,上至德州登舟”时,就一命呜呼崩驾了。皇后富察氏死时仅三十七岁,比太后钮祜禄氏年轻了二十多岁。
皇后虽然凤体有些毛病,也就如贵妃乌喇那拉氏不能满足乾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强烈**罢了,所以乾隆要在齐鲁野妓身上发泄。这样的中年女人,如果没有特殊打击和变故,何至在随驾皇帝巡幸中,一命不救呢?二月至三月东巡中,并无皇后重病的记载,真的有病,太医随侍左右,何至不能抢救?
一定是发生了正史讳言之事。也许皇后崩世,是在大明湖庵堂,她想不开悬梁自尽;也可能乾隆回銮之时,的确将她带在了御船凤舸上,故有“上奉皇太后率皇后回跸”之语。到了德州,皇后想不开,投水自尽。
这样,“本纪”后面的记载也就好理解了。
……皇后崩,命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奉皇
太后回京,上驻跸德州。召完颜伟回京,以顾
琮为河东道总督,爱必达为浙江巡抚。协办大
学士、吏部尚书刘于仪卒。辛丑,还京师。大
行皇后梓宫至京,奉安于长春宫。上辍朝九日
……
如果皇帝和皇后之间,没有发生在济南的那一段龃龉和不快,富察氏皇后崩逝了,乾隆是决不会让庄亲王、弘昼奉太后先行回京,而他继续留在德州“办公”的。如果他与皇后感情还是原来那样深笃,他肯定要随皇后的梓宫一道起驾,奉太后回銮。
因为他在德州所办的“朝务”,待回到京城更好御览朱批,根本用不着在德州再逗留些日子。
再隐秘的史事,自然也露出了马脚,露出了真实的泥爪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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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凯旋归傅恒受褒奖
准乞休扶杖登龙殿
七十八岁高龄的张廷玉,身体每况愈下,他一再请旨回桐城养老,圣上虽一时尚未批下,但他知道离回家的路不会很远了。心中怅怅然似有一件未了之事,原来他不能再亲自去西山黄叶村作郊野之游了,但他又放心不下曹雪芹。这天,他派刚从新疆回来的若溎去黄叶村,代他再去看看这位不合时宜的“曹公子”。
张若溎雍正八年中进士,授兵部主事,乾隆元年考选江西道御史。擢鸿胪寺少卿,六迁刑部侍郎,最后做到从一品左都御史。十三年随大学士傅恒去督办金川军务,十四年春正月,乾隆命傅恒纳降班师,若溎提前回到北京述职。张若溎头一回去曹雪芹家。
张若溎带着两名随从,驮着母亲紫桐夫人为曹公子精心准备的酒食和日用品。三匹快马驰出西直门,朝西山黄叶村飞奔而来。这正是早春时节,一场大雪过后,千里冰封,郊野白茫茫被厚雪覆盖。
来到黄叶村,若溎在马背上远远瞭去,一条小溪沿村而过,溪边一株歪脖老槐树约有合抱粗。庞大的树冠,枝柯上挂满了晶莹的冰凌。树下一个石条凳依着一块馒头形的大石头,上面盖着一层厚雪。
越过小溪,放马来到曹雪芹家,翻身下马,只见不大的院落土墙围着,院中一株枣树也挂满了冰柱。一颗颗殷红的陈年枣子半隐半现挂在枝间,点缀在白皑皑的银色世界里,令人眼目一亮。
张若溎正要敲门,后头有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小跑追了上来,也在门前翻身下马。张若溎定睛看时,竟是纪晓岚、敦敏和钱度,不禁都哈哈一笑。
纪晓岚蹶蹄子捣马杓地笑道:
“今儿怎么了?雪芹下帖子了么?”
“我刚从新疆回来,家父命我来看望曹公子!”张若溎笑着过来团团一揖,又对敦敏和钱度道,“你们踏雪访雅士,我毕竟逊你们一筹!”
若溎是朝廷老资格吏员了,干过很多官衙,何况又是张廷玉的儿子,所以京城纨绔子弟,如纪晓岚、钱度、敦敏之流都认识他。他去年随傅恒出征前,正是纪晓岚殿试高中,也有过一面之缘。想不到在曹雪芹门口,这伙纨绔子弟风流公子碰到了一起。
说着,若溎便上前敲门。
片刻,那柴门“吱呀”一响,曹雪芹探身出来,见是他们几个,不禁一笑,说道:
“再没想到会是你几个!快快请进……若溎,不是听说你随傅六爷去西北军营了么?”
“刚回来几天,父亲就要我来看看你,还好吗?”
“好,好。张伯伯、伯母身体好吗?”
“我娘越活越精神,”张若溎一边让随从把物品搬进屋子,一边回答说,“只是我父亲,毕竟年事已高,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这不,他自己来不了,叫我来了。”
“快快请进,”曹雪芹再跟几个文友招呼,“纪大人,你这翰林院编修,怎么也有闲时了?”
“翰林翰林,养老送终。”纪晓岚油嘴滑舌,顺口溜张口便来,“编修编修,休而不编,闲工有的是。”
说着众人一窝蜂进屋。
五间土屋,书斋倒也不小,几个人一进来便显得十分热闹。张若溎细打量,正房和西房原是打通了的,书斋才如此游刃有余,但上面连天棚也没有。东边一间是厨房隔着一道青布门帘,西边一盘大炕。炕桌靠着南窗,上面乱七八糟堆着瓦砚纸笔。炕下一张方桌,上面却放着纸、剪刀、浆糊。东北墙角还靠着一捆削好了的竹篾。几个刚扎好的风筝胡乱放在炕北头,芳卿正在收拾,见这群人进来,便大大方方过来对众人福了两福。
曹雪芹对头次上门的若溎、纪晓岚介绍道:
“这是内人芳卿。”
“噢,原来是……”张若溎瞧瞧芳卿,又瞅瞅曹雪芹,“雪芹娶小嫂子啦,哎,婢女小红呢?”
“小红已经嫁人了。”
“嫁人了?你给了她自由身?”
“女人的身子本来就是自由身嘛。”曹雪芹转脸对芳卿一一介绍说:“这位是张伯伯的满公子若溎,刚从大金川军营回来。这位是纪――”
“纪先生,咱们在六爷府上见过。”芳卿再次对各位道了万福,转对雪芹道:
“爷陪着客坐,我去烧水……只是没酒,菜也都是些腌菜,可怎么好?”
雪芹似乎有点无可奈何,笑道:
“君子之交淡如水,那……只好以茶代酒了。这可真应了人家那句话:‘淡交无酒,卿须怜我之贫;深语惟茶,予亦知君之馁’了!”
“雪芹,我娘给你带了些吃的,都在驮囊里。”张若溎吩咐随从,“你们去帮嫂夫人。”
“何至于到那地步了。”敦敏也笑道,“我带有猪肝呢!请嫂子烹炊,我这就叫毛毛去弄酒来。”
毛毛是敦爷的跟随,忙将一嘟噜猪肝杂肺放在墙角瓦盆里,芳卿便拿去整治。
钱度眼见她行动迟缓,笑着对雪芹道:
“芳卿是有身子了。不管是弄璋弄瓦,汤饼酒我们可是吃定了的啊。”
正说笑间,毛毛突然说道:
“那不是六叔过来了,还担着酒!”敦敏转头看时,果然是老六挑着个酒坛子,在雪地里晃晃悠悠地走来。担子一头还吊着条四五斤重的鲤鱼,在雪芹门口卸了担子,抹了一把脸吆喝道:
“芳奶奶,曹爷在屋里么?玉姑娘叫我送酒来了!”
一屋人顿时喜得眉开眼笑,敦敏抢步出来,帮着老六把酒坛提进屋里,毛毛提了鱼交给芳卿。曹雪芹掀起瓮上的米袋,一边向瓮里倒酒,一边笑道:
“你就是我的汪伦……正是酒渴如狂呢。你不要走,今儿一道儿吃个痛快!”
“曹爷,我可不是这台面上的人。”老六笑说道,“敦二爷、诚三爷上回来,硬按着吃了个醉,回去东家恼得盖都崩了,我抬出二位爷的名字,老家伙才吓得没话说。”挑起了空桶,又道:“玉儿说了,这是敦诚爷的钱买的酒,还有这鱼。叫毛毛跟我回去,还说请别的爷们尽兴饮酒,敏爷就少用点吧!”
说得一屋子人都看着敦敏笑。老六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曹雪芹道:
“曹爷有什么事甭客气,芳奶奶有事,可找我婆娘来帮忙,住的又不远……我们家的那副对联,爷要有空,写出来,我抽空儿来取。”说罢哼着小曲儿出门。
有了酒,屋子里的人顿时欢腾起来。曹雪芹灌了一壶放在火上温着。东屋里芳卿和张府随从在做菜,肉香味隔着布帘弥漫开来,逗得众人馋涎欲滴。
纪晓岚是久仰曹雪芹的大名了,未试之前也有几次文会交往,又从傅恒那里看过不少曹雪芹的诗词,心里极佩服的。万万没想到这个赫赫有名簪缨之族后裔,家境竟如此窘困。趁众人说话时,纪晓岚踱进厨屋,见芳卿正收拾鱼,把那张五十两的银票压在了盐罐下。
“想不到曹兄一贫至此。”走出来悄悄叹道。
曹家的确也是一无长物,酒菜上来了,连张大饭桌都没有。曹雪芹连忙把书案上的稿纸挪开,小心翼翼放到大炕上,再把平常跟芳卿二人吃饭的一张小方桌拿来,拼在一起,这算是能容纳七八人的饭桌了。
满桌鱼肉,热气腾腾,杯筷摆好,芳卿不肯上桌,被敦敏强拉着与曹雪芹并首坐了主位。一旁是张若溎、纪晓岚,另一旁是敦敏、钱度,下首是若溎的两名随从。曹雪芹清瘦的脸涌起一团红晕,端起酒杯道:
“各位,今天真正是借花献佛了。若溎兄从西北戌马倥偬回来,就来寒舍……还有纪先生,钱度兄……敦敏大哥是常来常往的了,你们都要喝好。”
纪晓岚是个最喜凑兴的人,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抹抹嘴唇笑道:
“纪昀洒脱,却怎么也及曹霑兄。曹霑兄一不进科场,二不做官,却隐居黄叶村,鬻些字画,卖点风筝,与芳卿夫唱妇随撰《红楼》,这才是真才子啊!”
“哈哈,”曹雪芹平常寂寞著述,哪有今天快活?他给各位满过酒后,敞开襟怀笑道,“真才子,假才子,谁有你纪晓岚一体风光?”
“你们诸位,可曾听过纪昀兄夜闯和亲王府的故事吗?”敦敏笑道。
“你快说说!”钱度也是喜凑乐子的人。
“这要纪先生自己说。”
“是这么回事,”纪晓岚抿了口酒道,“也就是去年冬天吧,大雪纷飞。我披了件蓑衣去到和亲王弘昼府上,看门的问:‘你找谁?’我道:‘见你们老爷。’看门的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你且等等,待小的进去禀报。’和亲王正在宴请贵客,听说有个披蓑衣的求见,心想自己没有什么渔民朋友,便对门人说:‘你去告诉他,今日宴请的都是当今名士,以文会友,来客不少,如欲相见,可题首一首。’门人回来对我一说,我提笔写了一句,递给门人――”
“你写了句什么?”钱度急问。
“一片两片三四片。”
“你呀,是故意逗弘昼吧。”曹雪芹笑道。
“谁说不是?”纪晓岚大大咧咧道,“弘昼看了说,下雪了,咏雪当然可以,也太直白了,叫他再写。我又接着写了第二句――”
“五片六片七八片,是不是?”芳卿笑格朗朗说。
“正是,嫂夫人神了。”
“你要逗人家,只能这样。”
“也是。”纪晓岚夹了一块猪肝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道,“直到我写下三、四句递了进去,和亲王才倏的立起身来说:‘诗如其人,纪晓岚来了,快去迎接。”
张若溎听得专神,急问道:
“你写了几句什么糊弄人家?”
“我最后两句是――”纪晓岚道,“其实十分平常:九片十片片片飞,飞入芦花都不见。”
“哈哈,这是大实话。”若溎忍不住笑了,“我以为纪才子还有什么神来之笔呢。”
“神来之笔嘛,”纪晓岚把矛头转向曹雪芹,“还要这位真正的大才子。纪某不过是山野村夫贩夫走卒之吟,曹霑兄才是旷世奇葩,在傅恒府早领教过。今日难得一聚,曹霑兄不可无诗佐酒啊!”
众人鼓掌吆喝。曹雪芹让芳卿抚琴,唱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
愁绪满怀无着处;
柳丝榆荚自芳菲,
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
明年闺中知有谁?
……
听到这里,众人已是寂然无着,曹雪芹更是泪水盈眶,不能自制。这是他昨晚刚写完的黛玉的《葬花词》,虽然写得还不十分尽兴,还要批历修改,但已经使他自己感动起来了。纪晓岚是个快活人,听到此,不愿好端端的酒宴让多情才子搅黄,便嗒然一笑道:
“若溎兄刚从塞外归来,还是说说大漠孤烟,四角边声连地起的军事吧。”
张若溎不胜酒力,搁下杯子缓缓说道:
“西北军事,始于讷亲、张广泗劳师糜饷,经略四川失利。十三年七月圣上严饬讷亲奏金川进剿失误,并谕斥傅尔丹、岳钟麒、班第等人。庆复下狱,许应虎论斩。这才让傅恒取代讷亲经略金川军务。”
“是呀,”钱度插言道,“皇上两次摆宴,送傅相爷出征,真乃风光一时。”
“我随傅爷到了金川,”张若溎接着说,“川、陕督抚皆听傅爷节制,庆复、李质粹论斩。命傅恒讯明讷亲,以其祖遏必隆之刀,将讷亲斩于军前。密谕傅恒由党霸进剿,傅尔丹办理卡撒一路。均取息事宁人,以四月为期,纳降班师……傅恒果然不负所望……”
讷亲是皇太后钮祜禄氏的娘家人,也是当今天子乾隆爷妃子钮祜禄氏未出五福的叔祖父,当朝一品重臣。因损兵折将十万人马,依大清律不得不斩。傅恒奉旨,也是勉为其难,将其祖遏必隆之刀赐于讷亲,让他自刎,给他稍存体面。
大金川莎罗奔、郎卡一伙叛逆,经过多年鏖战,也损兵折将,粮草全无,成强弩之末。傅恒采取迂回手段,通过和谈,终于招降成功。傅恒尚在大金川前线,这些日子便喜事不断:
十三年十二月乙酉,加傅恒太保。
十四年春正月丁卯,以大金川莎罗奔、郎卡乞降,命傅恒班师,特封“忠勇公”。
丙子,谕傅恒受莎罗奔、郎卡等降。
二月壬辰,傅恒奏,于二月初五日设坛除道宣诏受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士舍郎卡降。赐傅恒四团龙补服,加赐豹尾枪二、亲军二,岳钟麒加太子少保。同时还加赏来保太子太傅,陈大受、舒赫德、策楞、尹继善太子太保,汪由敦、梁诗正太子太师,达勒党阿、纳延泰、阿克敦、哈达哈太子少师。
三月癸丑,命皇长子及裕亲王等郊迎傅恒凯旋归来。
丁巳,乾隆率公傅恒、经略、大学士张廷玉诣皇太后宫问安。封岳钟麒为三等公,加兵部尚书衔,命傅恒兼理理藩院。
傅恒因为经略金川军务凯旋,可说尊荣显贵,飞黉腾达无以复加了。
但同时,张廷玉也的确老了。早在乾隆二年,他就辞总理事务,皇上加拜他喇布勒哈番,特命与鄂尔泰同进三等伯,赐号“勤宣”,仍以若霭袭。
四年,加张廷玉太保,乾隆谕曰:
“本朝文臣无爵至侯伯者,廷玉为例外,命自兼,不必令若霭袭。”
十一年,若霭不幸先父亲而逝,乾隆以张廷玉入内廷须扶掖,命次子庶吉士若澄入值南书房。古往今来历朝宰相之中,因为年迈体弱,须扶掖而特许儿子入值南书房的,张廷玉是绝无仅有。
十三年,七十八岁高龄的张廷玉再次以老病乞休,乾隆在他的奏折上批谕曰:
卿受两朝厚恩,且奉皇考遗命配享太庙,岂有从
祀元臣归田终老?
张廷玉只得晋见乾隆面呈说:
“宋、明配享诸臣亦有乞休得请者。且七十悬车,古今通义。”
“不然。”乾隆说道,“《易》称见几而作,非所论于国家关休戚,视君臣为一体者。”
“皇上,”张廷玉躬身道,“《礼》言七十致仕,故古人以七十为悬车之年。《通鉴目录》载韦世康之言:‘年不待暮,有疾便辞。’《三国志徐宣传》云:‘宜曰,七十有悬车之礼,今已六十八,可以去矣。乃辞疾逊位。’今余之退,不过行古之道,万望圣上体察。”
“朕自然知道。”乾隆仍温言劝慰说,“《淮南子天文训》云:‘日至于悲泉,爰息其马,是谓悬车。’此乃古义也。大约皆言迟暮宜息,使七十必令悬车,何以尚有八十杖朝之典?武侯鞠躬尽瘁,又何为耶?”
看来,乾隆对张廷玉的倚重,也是无以复加了。七十八岁的老人,还要勉强留在朝廷,特命他可以扶杖入朝,还以八十杖朝之典苛求他。
张廷玉当时回说:
“亮受任军旅,臣幸得优游太平,未可同日而语。”
乾隆又道:
“是又不然。皋、夔、龙、比易地皆然。既以身任天下之重,则不以艰巨自诿,亦岂得以承平自逸?朕为卿思之,不独受皇祖、皇考优渥之恩,不可言去,即以朕十余年眷待,亦不当言去。朕且不忍令卿去,卿顾能辞卿去耶?朕谓致仕之议,必古人遭逢不偶,不得已之苦衷。为人臣者,设预存此心,必将漠视一切,泛泛如秦、越,年至则奉身以退,谁复出力为国家治事?是不可以不辨。”
皇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张廷玉自然不好再开口。乾隆为了堵住张廷玉的嘴巴,一直把张廷玉留在身边,还命上书房将他与张廷玉所谈之“谕旨”宣告朝列,并允张廷玉解兼吏部职。
然而,张廷玉确实又老又病,到乾隆十四年正月,张廷玉行动越来越迟缓,即使扶杖入朝,也是步履蹒跚。乾隆只得命他如宋代的文彦博,十天一至都堂议事,四五日一入内廷备顾问。
是年冬十一月,张廷玉再次乞休养疴,乾隆命解所兼领监修、总裁诸职,并令军机大臣、忠勇公傅恒到张廷玉府上省视。
这天,傅恒来到张廷玉府上,紫桐夫人迎了进去,张廷玉躺在书房新搭的卧榻上。一见傅恒走了进来,知道是奉旨探视,急欲下榻。傅恒上前扶住道:
“张臣相,您在榻上不必下来。”
“六爷,”张廷玉欠着身子道,“国舅爷现在是朝廷最忙的人了,怎么还要你来浮费时日?”
“是皇上叫臣下来看望老相爷。老夫人,”他转对紫桐夫人说,“老相爷饭食、睡眠都还好?”
“托六爷的福,这都还好。”
“唉,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张廷玉咳了一气,平息下来,干脆坐在卧榻上,苦笑道“都快奔八十的人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老夫正是介乎阎王不请自己去的年岁啊。”
“说哪里话来,”傅恒笑说道,“俗话说,千金难买老来瘦,老相爷身子骨刚健,别看瘦一点,这正是长命百岁的好兆头啊。”
“嘻嘻,六爷,”张廷玉嬉脸一笑,“你可别再给皇上说,这个张廷玉瘦精精也许还能活到百岁呀!那可就害老夫不浅了。”
“难道相爷还想致休回籍不成?”
“唉,受上恩不敢言去,私意愿得暂归。请傅爷转告圣上,后年,皇上南巡,臣当效法当年先父迎驾康熙爷一样,在江宁迎驾。”
“老臣相既然如此思归,”傅恒想了想说,“好吧,微臣将如实向万岁禀告。”
乾隆听傅恒转述张廷玉之言,“后年,皇上南巡,臣当效法当年先父迎驾康熙爷一样,在江宁迎驾”,龙心大悦,遂恩准张廷玉致仕,命待来年春冰泮,舟行归里。并亲制诗三章以赐。
诗曰:
际会当盛世,
俯仰念君恩。
谨慎调元元,
精白理阳阴。
闻膏继晷时,
弹精竭方寸。
湘竹亮清节,
焦桐舒琴韵。
嘉尔事三朝,
台辅四十春。
股肱莫言老,
期颐慰朕心。
下面署名:
乾隆亲制谨赐张勤宣三等伯
第二天,乾清宫总管太监高无庸把乾隆御制诗、御笔亲题“三朝重臣”匾额送到张府,张廷玉阖家蒙此浩荡皇恩,真是欢喜不已。张廷玉立即扶杖坐轿来到乾清宫,面谢皇恩。
当张廷玉在儿子若澄搀扶下,艰难地跪下去,叩首称谢时,乾隆亲自扶着张廷玉,说道:
“老臣相快快请起。赐坐。”
高无庸搬来软墩,乾隆和张廷玉相对而坐,这一对年龄相差四十岁相隔两代的君臣,促膝而谈。
“衡臣老相,近来身子骨还好吗?”
“承蒙圣上眷念,还好,还好。”
“爱卿辅佐圣祖爷、世宗爷和朕三代君王,乃青史罕见。朕有心留你在京城养老,不料爱卿心归桐城,执意要去。也好,待朕后年南巡,江宁再聚吧。”
“皇上,”张廷玉感激涕淋地说,“蒙世宗遗命配享太庙,上年奉恩谕,从祀元臣不宜归田终老,恐身后不获更蒙大典。免冠叩首,乞上一言为券。”
乾隆虽然内心不悦,窃以为你这个张廷玉,又要执意回桐城归田终老,又还想配享太庙,两头都要,也不想想朕多次谕旨挽留之意,不给朕一个台阶下,这叫朕的体面何存?但一想这张衡臣虽然固执,毕竟是三朝宰相,有功***朝之良臣。何况先帝世宗爷还有成命在先,也就做个顺水人情,特为张廷玉颁手诏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勤宣伯加太子太保大学士军
机大臣张廷玉,自康熙三十九年中进士入仕,历
任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上书房大臣、军机大臣
并兼吏部、户部各要职,乃两朝顾命大臣。为官
恭谨勤事,有古大臣风,据先帝世宗成命,终老
百年,赐配享太庙。虽请旨回桐城归田终老,以
明刘基乞休后仍配享,有此先例,特申世宗成命
张廷玉配享无虞。钦此!
翌日,高无庸捧皇帝手诏及所赐御制诗,再次来到张府,张廷玉阖家老小跪接过后,张廷玉一看圣上手诏,重申世宗成命允其百年之后配享无虞,心中既高兴又十分感动,立即要若澄随高公公一道入宫谢恩。
若澄为乾隆十年进士,授庶吉士,为扶持张廷玉策杖入殿视事备顾问,特命入值南书房,后迁至内阁学士。若澄入乾清宫长跪称谢道:
“臣父张廷玉,遣若澄深谢皇上手诏之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撩了一眼,板着脸道:
“是张衡臣叫你来谢恩?”
“是――是父亲叫儿臣来谢恩。”
乾隆倏的立起身来,怒道:
“张廷玉为什么自己不来?他病了?不能起床了?”
“是,父……父亲身染小,小恙……”张若澄位卑官小,哪见过皇帝发此雷霆之怒,一时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是……不是……”
“如此貌视朕躬,他是老糊涂了吗?”乾隆气得在殿上走过来,走过去,猛一拂袖,“张若澄,你走,这不关你的事。身染小恙……就能如此……”
张若澄吓得战战兢兢,连滚带爬地退下去了。张廷玉儿子一走,乾隆似乎还未渲泄完内心的怒气,呼道:
“高无庸!”
“奴才在。”
“宣军机大臣傅恒、汪由敦进来!”
“是。”
一会儿,傅恒、汪由敦屁仰屁颠走了进来。一见乾隆独自一人在殿上踱来踱去,脸色又青又白,二人立即紧张起来,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万岁,不知召见奴才有什么事?”傅恒、汪由敦跪在那儿,不约而同地道。
“哦,平身吧。”乾隆摆摆手,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缓缓说道,“也没啥急事。”
傅恒与汪由敦互视一眼,松了口气。
“是这样,”乾隆坐了下去,叹了口气道,“张廷玉父子两代为相,他父亲文端公配享贤良寺。圣祖爷允其归田终老,他回桐城后,圣祖爷每次南巡,张英都到江宁迎驾侍候,以释君臣之念。”
“是呀,”傅恒说道,“微臣也曾听说,圣祖爷有次南巡,在太湖遇险,大学士高士奇和致仕大学士张英二人以身护驾,高士奇受伤,不到一年遽然而逝;张英受了惊吓也一病不起,臣子护君,一时传为美谈。”
“可是朕――”乾隆听到此越发来气了,“朕对张衡臣恩泽不薄,朕意留他在京城终老以配享太庙,也圆朕爱护三朝重臣之心。谁知张廷玉全无文端公一片赤心,一再请旨要回桐城老家,又恋恋于配享太庙之荣。朕念他是顾命之臣,没有功劳有苦劳,颁其手诏,允他归田又允其配享,如此浩荡皇恩,他自己不入宫面谢,却打发儿子张若澄来搪塞朕,你们想想朕气也不气!”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傅恒与汪由敦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命你们代朕拟旨,严词诘责张廷玉!”乾隆说罢,拂袖而去。
傅恒、汪由敦承旨,退出殿来,汪由敦私意,待皇上气消之后再乞恩,因此旨意未下,却悄悄派人把皇上动怒之事告诉张廷玉。
这天,张廷玉扶杖坐轿来到乾清宫,请见皇上,再次亲自当面谢罪。乾隆知道诘责之旨未降,怪汪由敦走漏消息,在早朝之时,对汪由敦严加责罚。这时,廷臣纷纷出班,指斥张廷玉对圣上不恭。
刘统勋早就弹劾过张廷玉、鄂尔泰、讷亲管事太多权力过重,有党援朋伐之嫌。现在鄂尔泰已病故,讷亲军事失利被处斩,剩下一个张廷玉老得走不动了,皇上对他还如此眷念,一再加恩,本来就愤愤不平。现在张廷玉自己不知轻重惹恼了皇帝,他出班火上加油地道:
“张廷玉身为三朝重臣,对圣上如此不恭,一再加恩还不知好歹,臣请夺张廷玉官爵,罢配享!”
军机大臣汪由敦还想为张廷玉乞恩说项,被傅恒扯了下袖子止住了。傅恒自己出班,不偏不倚地道:
“张廷玉即使年老体衰,不想走动,但圣上如此隆恩不能不面谢,至少也得自己写个谢恩折子递上来,不应由其子入宫代谢。”
众臣见国舅爷开了口,也都唯唯而拜道:
“傅爷说的是,请圣上定夺!”
乾隆也觉得这事闹大了,有骑虎难下之势,遂取中庸之法传旨道:
“命削去张廷玉伯爵衔,以大学士原衔致休,允其归乡终老,仍许配享。”
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十五年二月,这本是乾隆亲许“待来年春冰泮,舟行归里”的日子,不巧皇长子定安亲王薨逝,正在为这位亲王办丧事。张廷玉一则归心似箭,一则也许老眼昏花看不清时局,他冒冒失失递折子即请南还。
乾隆见了折子震怒不已,即命傅恒拿了“太庙配享诸王大臣名单”,去给张廷玉看,要他自己审视,张廷玉是否还应配享太庙。
傅恒拿了“太庙配享诸王大臣名单”,像拿了个烫手的山芋来到张宰相府,一见面便说道:
“衡臣老相呀,你也太性急了一点儿。这不,又惹皇上生气了不是?”
张廷玉问清来由,喟叹一声道:
“我也是心急乱投医,只想这把老骨头早日归乡,一了百了。没想又触了定安亲王初祭的霉头。”
“如今怎么办?”
“走。”
“您还要走?”
“一走百了。”
“那配享之事……”
“人都要死,还管配享不配享。”
“配享太庙,您可是大清朝汉大臣第一人啊!”
“算了吧,”张廷玉知道这一次皇帝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了,淡淡地说,“我写折子,疏请罢配享治罪。”
“咳,到了这一步,我也没办法了。”傅恒拿了张廷玉的折子,回宫向乾隆复命。
没几日,乾隆以大学士九卿之议,罢张廷玉配享,仍免治罪,准予春三月舟行回籍。
正当张廷玉阖家老小,在打点行囊准备按时启程,官船都已备好在运河码头之时,不巧张廷玉的姻亲、翰林院编修、署四川学政的朱荃,因学案坐罪,张廷玉多次荐举这位亲家,现在自然有连带之责了。也许乾隆一直没有出得了张廷玉“不识抬举”的那口气,这次借机严责张廷玉举荐失察,命尽缴历年颁赐诸恩赏之物。
张廷玉这个历经三朝,恩荣及顶的老宰相,最后离开京城返回故里时,仅留下致休大学士的虚衔,其它什么伯爵太保配享之荣,御赏之物,全都打水漂儿了。这也合了曹雪芹《红楼梦》里之言: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扯。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第56章
风流帝再立新皇后
三朝相归天享太庙
布衣宰相方苞,也经历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现在,先张廷玉弃乾隆而去了。
雍正二年,方苞乞归故里葬母。三年,还京师,仍入值南书房,特授左中允,再迁内阁学士。方苞以足癣辞,上命专领修书,不必诣内阁视事,寻命教习庶吉士,充《一统志》总裁。乾隆元年,充《三礼义疏》副总裁,命再入值南书房,擢礼部侍郎。
乾隆初年,全国不少地方大旱,次年,江南又是水旱之灾,各省要求赈灾的急奏急折如雪片般飞来,弄得朝廷频于应付,招架不住。这时方苞递折子进疏曰:
救荒宜豫。夏末秋初,水旱丰歉,十已见八九。
旧例报灾必待八九月后,灾民朝不待夕,上奏得
旨,动经旬月。请自后遇水旱,五六月即以实奏
报。古者城必有池,周设司险、掌固二官,恃沟
树以守,请饬及时修举。通川可开支河,沮洳可
兴大圩,及诸塘堰宜创宜修,若镇集宜开沟渠、
筑垣堡者,皆造册具报,代岁歉兴作,以工代赈
……
方苞常给乾隆廷奏,言民生日匮,请禁烧酒,禁种烟草,禁米谷出洋,并议令佐贰官督民树畜,士绅相度浚水道。又请矫积习,兴人才,对乾隆说:
“上当以时延见廷臣,别邪正,示好恶。内九卿、外督抚,深信其忠诚无私意者,命各举所知。先试以事,破瞻徇,纯赃私,厚俸而久任著声绩者,赐金帛,进爵秩。尤以六部各有其职,必慎简卿贰,使训厉其僚属,以时进退之,则中材咸自矜奋。”
方苞这一番话,对好大喜功的“玩儿皇帝”来说,无疑是有的放矢。乾隆也觉得说得有理,交部议,那些诸如禁酒、禁烟、禁米谷出洋;矫积习,兴人才等等,能办的办,办不了的也就束之高阁了。
乾隆命方苞选录前明及本朝诸大家时艺,加以批评编辑成册,示学子准绳。书成,命《钦定四书文》。方苞欲仿朱子学校贡举议立科目程式,及充教习庶吉士,奏请改定馆课及散馆则例,议格不行。
方苞比张廷玉还要大六七岁,年老多病,乾隆怜悯,屡命御医看视,赐御药。
方苞因事得罪了河道总督高斌,高斌递折子揭发方苞请托私情,乾隆开始疏远了他。
原来方苞与尚书魏廷珍十分友善,当时魏廷珍受命守护泰陵,方苞闲居在魏廷珍府第。乾隆有一次召方苞入对顾问,方苞奏曰:
“皇上烛照幽冥,臣以为尚书魏廷珍严正刚直,是个可用之材,望圣察。”
这次对答过后,乾隆传旨,晋升魏廷珍为都察院左都御史,这是从一品仅次于宰相的大官。皇帝诏旨未下,方苞即搬出魏府,移居城外。
“此地无银三百两”,方苞这一走,反而成了高斌参劾方苞的口实。
后来方苞又移居吴乔龄家。时值庶吉士散馆,已闻奏定试期,吴乔龄没赶上考试,方苞让他补请复试。高斌又以方苞居吴宅,徇私请托。有了这两件事,乾隆降旨责诘方苞,并削其侍郎衔,仍命修《三礼义疏》。
方苞时年八十,且病日深,诸大学士代奏,请赐侍讲衔,准许还乡终老。乾隆准奏,方苞得已致仕,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桐城老家。
乾隆十四年,方苞病逝于桐城,享年八十二岁。闻布衣宰相去世,当时国子监祭酒缺员,乾隆叹曰:
“此官可使方苞为之。”
周围廷臣听了,惟有叹息,无人应声。
乾隆十五年三月,三朝宰相张廷玉终于也走了。乾隆不失君臣之义,仍然对张廷玉优赍有加,命散秩大臣领侍卫十员护送回桐城,沿途省、州、县官府迎送如仪,倒也十分风光。
并诏令蠲免安徽桐城、贵池等三十州县十四年水灾额赋,加以赈济,也算看在致休宰相的脸面上。
自从皇后富察氏在东幸济南遽然薨逝,六宫之中便缺皇后执掌了。富察氏死后没四个月,虽然奉皇太后懿旨:“娴贵妃那拉氏继体坤宁,先册立为皇贵妃,摄行六宫事。”但始终没有给她皇后的名分,直到十五年八月,富察氏皇后薨逝两年零五个月,乾隆御太和殿,奉后太后懿旨,正式册立皇贵妃那拉氏为皇后。
那拉氏是佐领那尔布的女儿,原来只是个侧福晋,乾隆二年封为娴妃,十年进为贵妃。册立为皇后以后,她的命运恰好也跟富察氏皇后一样悲惨。
那拉氏皇后性极严正,乾隆倘有闪失,必加规谏。此时正位中宫,更加时进诤言。偏生遇着乾隆有福,外定回番,武功震赫,国内无事,天下太平,臣下谀颂粉饰,称为尧舜之主。一时之间也相安无事。
却说十五年八月壬申,册立那拉氏皇后大礼过后,乾隆率王、大臣奉皇太后御慈宁宫行庆贺礼。加皇太后徽号曰:崇庆慈宣康惠敦和皇太后。
接着又奉皇太后谒昭西陵、孝陵、泰陵、孝东陵、景陵,巡幸嵩山、洛阳,活脱脱一个孝子贤孙。
因为十三年初次东巡,乾隆蠲免江苏、安徽乾隆元年至十三年逋赋,浙江本年赋额,减直隶省缓决三次以上人犯罪。又因上年巡幸嵩山、洛阳,又蠲免河南十四年以前逋赋。乾隆颇会粉饰太平,收买人心,走到哪里,便把免赋的恩泽撒向哪里。
十六年正月辛亥,乾隆奉皇太后南巡,乘龙舟凤舸启驾离开北京。随驾大臣有傅恒、翰林院编修纪晓岚、内大臣鄂容安,这次没有让新册封的那拉氏皇后跟去,而是让宜妃魏佳氏、慧妃和嫣红、英英等嫔妃随驾。否则,那位性情刚烈的那拉氏,也许活不到三十年,在这次南巡中就要呕气薨逝。
癸丑,龙舟凤舸经过直隶、山东地境,乾隆传旨免去所经之地直隶、山东地方本年赋额十分之三。自此每次南巡都如是。
斯时,山东、安徽、江苏一带旱灾,浙江、广东一带又遭水灾。乾隆一路南行,看到大清江山灾害频仍,饿殍遍野,想起乾隆初年刘统勋进献《千里饿殍图》的那场风波,心情十分深重。那次,田文镜一伙酷吏,廷争奏议硬要他诛杀刘统勋,幸得他以宽治吏,烧了“饿殍图”,却保全了刘统勋的性命。后来刘统勋忠心不贰,做过刑部、兵部尚书,现在是军机大臣,正在南京办差,他的儿子刘墉也正了进士,奉旨在江浙清查库粮。
乾隆好游山玩水,如果没有傅恒、刘统勋这班像张廷玉一样的忠诚能吏为他办差,没有个太平时势,玩起来还有什么兴致呢?
这几年皇仓丰饶,所以他走到哪里就能免哪里的钱粮赋额,获得庶民百姓一片称颂之声。
二月辛未,赈山东兰山等七州县旱灾,免两淮灶户历年逋赋。丙子,奉皇太后渡黄河,阅天妃闸,阅高家堰。再免山东峄县等七州县水灾赋额。乙酉,浩浩荡荡的御船船队到达焦山。
当时的两江总督是太子太保尹继善,前任总督金鉷调任两广总督,刚交割情事印信,尚滞留南京。这次乾隆南巡,美其名曰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所以除了启驾前内廷发出明诏,说御驾何时抵江宁外,也并没大肆招摇。现在御驾到了何地,也无通报。
这天上午,尹继善和金鉷,正在与驻宁的京师隶属衙门、江南、浙江两省三司堂官,还有武职游击以上将领,布置苏、杭、宁、扬、海宁、湖州等处行宫关防,商议接驾事宜。尹继善最后说道:
“议得差不多了,一切按原来刘中堂的安排,惟调动移防一律要在夜间,声势越小越好。城市各**衙门在城区关防,一律换上便衣。皇帝微服访,要明松暗紧,内张外弛。官府除了在望江亭渡口搭三座松柏万年青彩门,其余一概不设。民间自愿搭彩门者不禁。就是这样,金制台还有什么补议的没有?”
“还有一件事:要赈贫,安定民心。”金鉷在两江总督任上虽已交割,拍屁股要走,但他知道皇帝私访要访出点什么,还是会拿他这个前任总督开刀,所以强调说,“各地府县令守亲自登门,晓谕田主业主,一律不准夺佃辞工。各县至少要设两处粥棚,舍饭赈贫,粥要浓,你们下去要好好督促,听明白了?”
议事厅百十号官员,一齐轰应“扎”地一声离座,躬身行礼散去。尹继善与金鉷联袂来到总督府西花厅,来见刘统勋。刘中堂一脸焦灼,满头是汗,一改平日稳重从容之态,背着手在厅内逡巡,一见二人进来,劈头劈脸地发火说道:
“这是怎么弄的!这样紧要的文书,竟在清河驿误了四天!”说罢,将一封拆了火漆的书信掷在案上。
尹继善拿了书信,匆匆浏览一遍,也是面色紫胀,目光发直,喃喃说道:
“傅恒办事也这么鲁莽?旱路十三天,无论如何也进了江南地面,我们做封疆大吏的,竟还蒙在鼓里!”
金鉷接过信一看,原来如此:
延清中堂如晤:顷接主子急召,弟即与纪晓
岚、鄂容安并宫中宜慧二妃、嫣红、英英奉皇上
及皇太后启驾,微服南行。行程主子未告,大概
御船先抵山东,而后旱路抵宁。主子不允先行告
知,请速知会继善金鉷作候驾预备是荷。密勿匆
匆,傅恒正月辛亥日。
看完书信,金鉷的头一下也胀得老大,急说道:
“大队亲兵侍卫随太后凤舸,皇上最多带个傅恒、纪晓岚加上嫣红、英英,白龙鱼眼,还有两个女人,六爷虽是个带过兵的,可纪昀一介文弱书生,怎么护驾?这一千多里旱路,要出了差池,我们怎么交代?”
“不要紧张,”尹继善倒是镇静下来,淡淡地说,“这是主子改不掉的脾性,当年在藩邸就是这样。如今山东安徽境内匪患已除,是太平道儿,何况还有傅恒在身边,断然出不了大事。”
“我生气的就是傅恒,”刘统勋拍着光秃秃的脑门儿吼道,“这是唱连环套戏本玩儿的吗?我要在北京,跪死在乾清门外,看他微行不微行?主子啊,你……现在影讯都没一个,叫我刘统勋去哪里寻你啊……”
说着,这刘老中堂竟掩面啜泣起来。尹继善、金鉷正在劝慰刘统勋,忽然外面有江宁一位游击骑马驰来,跳下马便直奔进来急报:
“中堂、二位总督,皇上御船已抵望江亭码头,请大人立即去迎驾!”
三人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边跑边嘀咕:
“快,快!”
备车备轿都来不及了,三人跳上马背便在游击和衙役亲兵拱拥下朝望江亭渡口驰来。在马背上刘统勋还在向尹继善、金鉷抱怨说: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说旱路,这会儿又是御船到了眼皮底下。”
原来这是一场恶梦:在龙舟凤舸上的,只有皇太后和宜妃、慧妃等宫人,由内大臣鄂容安和一大帮太监、宫女护驾。在凤舸上拜见了皇太后,这位同儿子一样也爱游山玩水的老婆子,笑嘻嘻地说道:
“你们主子爷到了没有?”
刘统勋满腹愁肠地回说:
“回禀太后,万岁爷还未到,奴才们正急得不知怎样是好呢。”
“没事,”太后却轻飘飘地说,“他说了,也许他们先到,也许我们先到。坐在船上看风景,一路自然快活,他硬要搞什么微服私访,也就在车上颠簸吃点苦头罢了。我们先去行宫等你们主子爷吧。”
南京的行宫,还是当年曹寅接待圣祖爷的江南织造廨署,也就是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自雍正初年抄了家,曹府大院及“大观园”抄没充公,归两江总督管辖。圣祖爷住过的地方谁敢去住?
况且,圣祖爷南巡住过的行宫,不只江宁“大观园”一处,在苏州、无锡、杭州、海宁、湖州设有多处,近二十多年全都荒芜下来了。这次为了迎接乾隆爷入住,户部拨库银六百万两,由工部和总督府派专人监督修葺,这比当年建园子花费的钱还要多。
康熙朝那次清理库银,账面上是五千万两,除了亏空,实际仅存一千多万两,雍正爷和十三弟允祥,兴师动众,闹得鸡飞狗跳墙,最后清退归库的加上原有的库银,总数也就三千多万两,而这次修葺行宫,花费的六百万两,相当于国库库银的五分之一,由此可见乾隆下江南,花费之奢,耗用之大了。
皇太后和宜慧二妃,在行宫安歇后,有鄂容安和一大帮太监、宫女护侍,地方疆吏是不便多去打扰的,只需把江南山珍海味、珠宝方物源源不断进献就行了。就是在南京游览名胜风景,地方游击将军派便衣作好护卫,自有宫内侍卫高手、太监宫女陪同。
微服的乾隆仍然没有消息,刘统勋派出快马到处查访也无结果,好似主子五人在江南地面上蒸发了。急得他食不甘味,行坐不安。
乾隆爷哪里去了?
四十一岁的乾隆正是男人血气方刚,精力最旺情欲喧嚣之时,又正好天下太平。虽说水旱灾害不断,但煌煌大国总有不少省份风调雨顺,皇粮源源不断通过漕河运进京城,充实皇仓。所以他的御驾所到之地,总有地方官吏忙于赈济,饥民也就得一瓢稀粥,不再闹事。皇帝也就再也不见“千里饿殍图”的场景,可以心安理得去游山玩水,寻花问柳。
那日到了扬州,君臣装扮成客商入住小玲珑山馆。这里原是康熙朝王士祯的高足弟子汪懋麟的旧宅,园中有百尺梧桐,千年枸杞,一巨大玲珑石即太湖石高出屋檐,不事雕琢,备具透、皱、瘦之奇。
主仆住下以后,白天游览二十四桥、平山堂、棣园、瘦西湖等风景胜迹,夜晚或去烟花柳巷、歌舞舻船听曲弹弦,或干脆把烟花女子雇来,在两明轩歌舞佐酒。酒醉之后,乾隆左拥美女,右搂名妓,彻夜作乐。嫣红、英英此时此刻只有在两厢服侍,打打下手的份儿。
有夜饮酒作乐,纪晓岚半醺半醒,说道:
“云、贵间人,绝不知诗。金茂之在《七修类稿》中言,偶遇一秀才,试之以对,时值暮春,曰:‘马踏红尘风无力。’果无能对者。”
乾隆抿了一口酒,淡然言道:
“这有何难?有一句古诗:‘鸡鸣紫陌曙光寒’,岂非天生对乎?”
“主子聪慧,谁人能比。”纪晓岚又道,“还有一对主子能对否?”
“说出来试试。”
于是纪晓岚说出:
乾坤盛世空搔首,
乾隆应对:
云雨巫山枉断肠。
纪晓岚再出:
三清殿上飞双鹤,
乾隆立马应对:
五色云中驭六龙。
乾隆自幼读书,即好吟诗作对,所以纪晓岚难不住这位风雅天子。他嗒然一笑说道:
“天子之智,非常人能比。”纪晓岚皱眉锁目思索了一下,复道,“佛家‘阴马藏相’,主子可曾听说?”
“未曾听说,”乾隆也是个喜欢奇谈怪论的人,道,“说来听听。”
纪晓岚瞅瞅陪侍的嫣红、英英,欲言又止。乾隆知道纪昀忌讳女人,越发来劲,他左搂嫣红,右抱英英,喷了她们一鼻子酒气道:
“纪爱卿,但说无妨。”
纪晓岚平日本也流气十足,得到主子首肯,便放开胆子说道:
“这是《观佛三昧经》上说的,并非奴才杜撰。据说当年佛祖为太子时,身边有五百侍女……”
嫣红笑问道:
“有那么多侍女?”
乾隆拧了她一把说:
“秦始皇六宫有三千嫔妃,五百算什么?别打岔,你好好听是了。”
“有个叫修曼陀的妃子,”纪晓岚续说道,“奉太子历年,不见其根。另一个叫净意的说,奉太子十八年,不见有便利患,况复其它?尔时各女皆说,太子不是男身。太子昼寝,诸女欲见太子阴具。其时太子阴马挺出,根处如莲花,其色红白,上下二三花相连,花中忽有身根,如童子形,忽如丈夫形,诸女见了,不胜喜悦。接着见无数菩萨手执白花,围绕身根,此谓阴马藏相。佛告阿难,我初成道,在熙连河侧,有七百五十弟子来至我所,以其身根绕身七匝,铺草而坐,即作此语:‘我无欲,故身根如此,如自在天。’”
听到这里,乾隆哈哈大笑道:
“身根那么长,能绕身七匝,还说无欲,英英、嫣红你们相信吗?”
“相信,”英英将手伸了下去,摸弄着笑道,“主子也有那么厉害吗?”
纪晓岚和傅恒连连告退。乾隆被两个女孩逗弄得浑身起火,搂抱着朝床上滚去……
乾隆微服在扬州游玩,乐不思蜀,盘桓了好几天也不忍离去。还是傅恒提醒他说:
“主子,您原来约定去南京等太后,或者太后在南京等主子。奴才计算,太后的船队应到江宁多日了,咱们似不应在扬州耽搁太久了。”
“说的是,那你派人去御船知会一声,明日从京口弃车换船,去镇江金山寺,还是不要惊动地方官吏。”
傅恒答应一声走了。其实所谓微服私访,面儿上他们只有主仆五人,实际上周围有兆惠将军率领的数百名御前侍卫和标旗营亲兵,全都换成便衣在暗中护驾。这连乾隆自己都蒙在鼓里,是军机大臣傅恒一手安排的。兆惠安插的眼线若即若离,与傅恒保持联系,所以傅中堂并不须走出小玲珑山馆多远,就能把一切安排妥当。
二月乙酉,乾隆主仆五人乘小船抵达金山寺,御船由兆惠护卫远远地跟在后面。这还是为了“微服”,如果乘御船来镇江,目标太大,就会把皇帝的行踪泄露出去。弃舟登岸,逡巡金山寺一周,在斋堂喝了一杯清茶,乾隆为金山寺一眼泉井,御笔亲题:
天下第一泉
寺僧意外得到“天下第一泉”的“乾隆御笔”,还呆在那儿发懵,乾隆一行五人扬长而去,下山登上小舟直赴南京。到达南京,在一个小码头弃船登岸,融入市肆人流,游街逛景去了。
乾隆倒真想在南京“微服”一回了,对跟随左右的四人缓缓说道:
“今天咱只吃了早点,在焦山喝了杯茶。嫣红,你是管花销的,今日不准用一钱银子,就是去粥棚就食,去街头乞讨也要挨过一天,体察体察民情。”
“万――”英英的“岁”字没出口,就被“万岁”止住,英英改口说:“主子,我们这幅打扮,可以去乞讨,您可是富商打扮,怎么好开口?”
“我们去粥棚弄了饭食,给主子爷吃不就行了?”嫣红聪明地说。
手里端个大烟锅儿的纪晓岚,穿身破烂粗布青袍,油渍污垢,乱篷篷的头上扣顶瓜皮小帽,胡髭拉楂像从地洞里钻出来的剌猬,倒还真像逃荒要饭的主儿。他来到街边一拥挤喧嚣的粥棚,已是午后未时三刻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他顾不得翰林编修的体面,死命挤了进去,举着个破碗,接了一瓢稀粥,狼吞虎咽喝了起来。
那边,嫣红和英英相互掩护冲了进去,也是大获全胜弄了两碗粥出来。端着粥来到街角拐弯处,嫣红将一碗粥递给乾隆,英英则把另一碗递给大学士傅老爷。乾隆接过粥有滋有味喝得吧唧吧唧响,傅恒却如宁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硬挺着。
乾隆喝了半碗稀粥,便吞咽不下去了,虽然粥里没掺砂子,却有一股霉腐味,哪里是吃惯奇珍御膳的乾隆能当饭吃得的?他不过是尝尝味道罢了。
就像每年去祈年殿寰丘前,扶犁“御耕”,犁一坯,也算皇帝亲自“御耕”了――那都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又要四处游山玩水吃香喝辣睡女人,耗费子民百姓勒紧裤腰被盘剥去的血汗钱,又要做出体恤爱民的样子。真是又要当**又要立牌坊。
再说总督府的刘统勋、尹继善、金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皇上行踪没有消息,而老太后在南京玩腻了,自然想去无锡、苏州等前方城市。派太监高无庸来问过多次了。
那天傍晚,三人在西花厅枯坐等待探马音讯,衙役把一桌丰盛的酒菜摆到了桌上,请了多回,也没谁入席。刘统勋焦躁地说道:
“我们不能坐等了,你们知会刘墉今晚再来一趟,我给他重新布置差使。刘瞎子那里要他留心江湖,发文给山东安徽两江臬司衙门,境内所有旅肆店铺,都要重新登记具保,确保主子安全,并从中获得线索。现在我想到的就这些,你们赶紧办!”
刘统勋说一句,尹继善应一声。二人正要退出,忽听一声帘响,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拍拍身上的扑扑风尘笑问道:
“什么火烧了猴屁股,要赶紧办呀?”
“傅六爷!”
三个封疆大吏同时呆在那儿,泥塑木雕,刘统勋窃以为白日做梦。结结巴巴问道:
“怎……怎么就你一个?主主子爷呢?”
话没落音,嫣红、英英一边一个挑起帘子,纪晓岚的大烟锅后面,乾隆软绵绵走了进来,瞟了一眼满桌饭菜往太师椅上一坐,有气无力地笑骂道:
“好呀,你们的主子在外面乞讨,三个奴才却在这里吃香喝辣……”
“老天!”
尹继善、金鉷惊呼一声,“扑嗵”跪了下去,刘统勋一屁股瘫软在太师椅上,连叩见的力气都没有了。嫣红、英英和纪大烟锅,看着一桌香喷喷的饭菜,饿鬼扑食般围了上来,嫣红先给乾隆盛了满满一碗饭,说道:
“主子,饿狠了可不能先喝酒,要吃一碗饭垫垫底再喝酒不迟。”
乾隆接过饭碗狼吞虎咽扒着,用怪怪的目光觑着跪着和瘫软在那儿的人,咕噜着道:
“起来吧,饱汉不知饿汉饥,饿着是不讲礼仪的。”
刘统勋这才缓过气来,匍匐在地补叩一头,老泪纵横地泣道:
“皇上,看把你饿成这样,叫老臣说什么好呢!”
乾隆一气扒了半碗饭,哽了一口笑道:
“你们热蚂蚁似的,日夜在商议救主子吧,看你们跪在那儿发抖,一定也是饿成这样。快快起来一起吃,吃!这才叫民以食为天,好好赈济饿殍饥民。”
三个“奴才”这才破涕为笑,爬起来坐上桌,边吃边说话儿。尹继善只叫衙役添饭添菜,纪大烟锅吃了个半饱,塌嘴一笑道:
“午后在粥棚,讨了碗粥喝。粥不算稀,没掺多少砂子,有点儿霉味,那都不算什么,就是勺儿小了点,人太多,太挤,掌勺的太横,叫他添点儿,眼瞪得像牛卵,还说我是老母猪肚儿。”
嫣红笑道:
“你本来就是老母猪肚嘛,喝稀粥呼噜呼噜,哪像主子爷,喝半碗就停下来了。”
“主子爷,”刘统勋扒了几口饭,精神已觉恢复,在椅上欠欠身道,“太后已到南京多时,您可再不要‘微服’了呀。您要去哪儿,反正老奴才紧跟着。”
“主子已经几次不听谏,那是北京,这是在南京。您可真是知错不改……”纪晓岚突然觉得说过份了,灵机一转,接着道,“嗯,这个嘛……善莫大焉!”
“知错不改,善莫大焉,”乾隆喷地一个哈哈,“纪大烟锅,这也算你这个文人学士的发明创造,朕可是头一次听说。”撑饱了饭,端起茶盅,用杯盖慢慢拨着茶叶,抿了一小口,转对刘统勋道,“延清公,微不微服不打紧。再往前走,朕不在太后身边也不行了。其实‘藻饰天下’‘粉饰太平’,哪朝哪代都如是。听说圣祖爷南巡,济宁府明明旱得只有四成收,连叫化子都打扮簇新,喂猪的老婆子都学了几句蹩脚文言,什么‘黄童白叟,共享升平之世,农夫走卒,不知饥馁之忧’。假的,比如烟锅子碰到的是小勺施粥,朕的法驾一到,明天不就都换成大勺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尹继善是当地父母官,听得背若芒剌,立即颠颠屁股站起来回道:“是。”
“朕不光针对你们而言,”乾隆倒也清醒,“朕高居九重,享尽天下荣华富贵,下来南巡一回,总要像圣祖爷一样体察一下民瘼。延清公,你以上书房大臣身份,给安徽巡抚写信质问,上头赈粮五十斤,怎么到灾民手上剩下十五斤,三十五斤哪里去了?叫他赶紧收拢难民回乡,朕回銮时,再看到水漫荒田村无人烟,不但他官作不成,就是忧及身家性命也未可知。”
“是,是!”刘统勋连声答应,“臣今晚就写。”
“好吧,朕乏了,还要去行宫给太后请安。”乾隆抽身而起,回头道,“明儿起驾去无锡、苏州,你们都各司其事,有刘中堂随驾就行了。”
衙门前,龙辇早就等候着,暗地里护驾千多里的兆惠将军,头一次跟皇帝打了个照面。
第二天在无锡没有停留,乾隆奉太后游了鼋头渚,在锡山下的园子里喝了茶。乾隆是品茗行家,对锡山下那口井的泉水赞不绝口,挥笔题下:
天下第二泉
乾隆封的天下第一泉在镇江金山寺,这锡山“天下第二泉”,由于一百几十年后一位瞎子琴师一首《二泉映月》而名扬天下,名气远在“一泉”之上。
乙丑,乾隆奉太后驻跸苏州行宫。晓谕三吴士庶,各敦本业,力屏浮华。在这里宣布珠尔默特那木札勒叛逆罪状,惩办如律。褫夺严瑞龙职,命阿里衮兼署湖北巡抚。免江苏武进等县新旧田租,免兴化县元年至八年逋赋。月底,在苏州行宫接受准葛尔使臣额尔钦朝靓。
三月戊戌朔,乾隆奉皇太后抵达杭州府。此时,两位军机大臣傅恒、刘统勋均在身边,朝廷所有重要的急待处理的奏章,都由留守京城的军机大臣阿桂,用六百里急递送来乾隆所在的行宫,御览朱批,然后由两位军机大臣傅恒、刘统勋交办。
在杭州行宫滞留时间,先后贷黑龙江呼兰地方水灾旗民,免官庄本年额赋。免浙江淳安县水灾本年糟粮。以张师载安徽巡抚。
庚子,乾隆奉太后巡幸敷文书院,幸观潮楼阅兵。甲辰,裁杭州汉军副都统。乙巳,上祭禹陵。丙午,上奉皇太后还驻杭州府。丁未,阅兵。戊申,命高斌仍以大学士衔管河道总督事。
庚戌,谕浙江士庶崇宝敦让,子弟力田。命班第掌驻藏钦差大臣关防。辛亥,东阁大学士张允隋卒。癸丑,上奉皇太后回銮,驻跸苏州府。甲寅,赈广东海康等十县水灾。乙卯,幸宋代名臣、文学家范仲淹祠,赐园名曰“高义”,赏后裔范宏兴等貂带。
乾隆每到一地,都要题诗题赋,一路留下不少劳民伤财却毫无保留价值的御制诗、御碑亭。
辛酉,乾隆奉皇太后返回江宁府,驻跸“大观园”行宫。远在桐城致仕养老的张廷玉,虽然早在上个月朝廷邸报中就知道皇帝南巡的消息,但因乾隆南下时“微服私访”,连两江总督尹继善和刘统勋都不知行踪,蛰居安徽桐城的张廷玉,自然更没有乾隆何日到达南京的消息了。但他没忘记陛辞归家时的承诺,待皇帝南巡时,他要去江宁迎候侍驾皇上。
乾隆从江宁,经无锡、苏州,去杭州、海宁、湖州再返回江宁,不再是“微服”,已是扯旗放炮,四处张扬。各地官府每日都有快报,通告皇帝到了何省何地,驻跸哪座行宫,哪一处城市,以便做好迎驾送驾之事。这时,远在桐城的张廷玉对乾隆的行踪也就了如指掌。何况,得到皇帝从杭州回銮北上的消息后,在江苏当学政的大弟张廷璐受两江总督尹继善之托,早已带着衙役、官船回家,迎接张廷玉去江宁晋见皇帝。
傅恒、尹继善对张廷玉皆执师生之礼,尹继善中进士时,正值张廷玉总理上书房大臣,那是名正言顺的门生;傅恒虽是国舅,但少年时给乾隆当伴读,一起听过张廷玉讲过四书五经,何况他的升迁跟张廷玉这位总理大臣不无关系,所以也一直十分尊敬这位前宰相。
惟有刘统勋因在乾隆六年,参奏过请停张廷玉近属升转,乾隆虽有嘉许之言,但待张廷玉请解部务时,乾隆又是温言挽留抚慰。所以刘统勋的参劾,丝毫未损张廷玉一根毫发,也就无所谓恩仇。
乾隆回到江宁,张廷玉已在行宫迎驾。有傅恒、尹继善乃至刘统勋对张廷玉的推崇敬仰,乾隆对这位固执地要归田终老的三朝宰相,不愉快的记忆完全冲淡。在行宫前下了皇舆,一见白发苍苍年迈体弱的张廷玉,跟尹继善、金鉷等封疆大吏一起跪在地上迎驾,乾隆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搀扶着张廷玉道:
“老爱卿,你怎么也来了,该是朕去桐城看你的呀!”
“皇上,”张廷玉叩了一个头,激动得老泪纵横,颤颤巍巍说不出话来。乾隆和傅恒好不容易把张廷玉搀扶起来,这时,太后和宜慧二妃刚走下凤辇,张廷玉一见又扑嗵一声跪了下去,哽哽咽咽说道:
“太后、宜慧二妃,老奴才请安了……”
皇太后一见张廷玉,仿佛猛然回到了康熙朝、雍正朝年代,这位顾命大臣跟那些可怕的腥风血雨瞬夕万变的朝政息息相关。没有耿耿忠心的张廷玉,两朝新皇帝登基还不知要多流多少血啊!三朝顾命大臣,一个个都出事了,被关被杀了,唯有张廷玉保了三朝主子仍忠心不贰。别的年轻人不知道,她这个太后老婆子可是过来人,一清二楚啊!所以一见张廷玉,老太后上来一把攥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起来,拍着巴掌,两眼含泪道:
“老相国,身子骨还好吧!听说你致仕归乡,老婆子好挂欠你啊。”
“太后,老奴见皇上、太后一次是一次啦,身子骨……已是来日无多……”
张廷玉激动得差点又瘫软下去,太后立即吩咐:
“高无庸,快着人扶老相国上轿,抬进去。”
乾隆见太后对张衡臣如此重情,吩咐道:“用朕的龙辇,抬张臣相进园子,就住朕旁边的西偏殿,朕今晚要跟老爱卿叙叙旧情。”
皇帝发了话,张廷玉立即身价百倍,简直成了个出土文物、活宝贝,被銮仪卫侍卫蜂拥着抬进去了。乾隆回头侍候太后上了软轿,再跟跪在地上的地方官员应酬了几句,道了声:
“你们回吧。”说罢,转身在前,傅恒、刘统勋紧随其后,朝园子里面走去。
这是张廷玉最后一次陛见乾隆皇帝,乾隆为此在江宁多滞留了一天。一天两晚,君臣二人促膝长谈,和睦如初。乾隆一再征询这位年逾八旬,经历三朝的老臣相对朝政的建言。张廷玉虽老眼昏花,但思路却仍异常清淅,他是快入土的人了,无所顾忌地陈言道:
“纵观康、雍、乾三朝,圣祖初年,虽兵戌不断,内除鳌拜、削三藩,外平噶尔丹之乱、收获台湾,文治武功赫赫然一统大清江山。至此,近百年太平之治。然则,治乱易,治平难。盛世难负,是盛世易出虚假粉饰之徒、贪佞枉法之辈,仓盈硕鼠,奢侈铺张,民生艰难,官逼民反,这都是历代盛世转衰之恶兆,乞皇上以民生为重,少事铺张,则是大清之幸,万民之幸也。”
张廷玉这一席话,有的放矢,虽然说得委婉,但直戳乾隆的心窝。心想发作,但明知是不贰之臣一片衷言,也就强装笑脸忍耐下来。
直到第三天,启驾回銮离开江宁,乾隆在送驾的大臣中独独握住张廷玉的手嘱咐道:
“老臣相,好好保重,待朕下次南巡,一定去桐城看望老爱卿。”
然而,张廷玉的话一直在乾隆耳边轰响:“乞皇上以民生为重,少事铺张”,在张廷玉有生之年,乾隆也就不好大肆铺张南下巡幸了。
乾隆二十年四月,没等到皇帝再一次南巡,没等到君臣二人再一次促膝长谈,张廷玉这位致仕太保、大学士三朝宰相,在他家乡桐城溘然病逝。乾隆仍按世宗遗诏,让张廷玉配享太庙,并派大学士傅恒、内大臣鄂容安来桐城代皇帝致祭。
张廷玉葬前宰相文端公张英墓五里之遥的龙眠山,世称两宰相墓。张廷玉配享太庙,在大清朝汉大臣中,是惟一的一位。
第57章
纳儿妇贻羞儿孙辈
杀皇孙疑案千万重
乾隆二十一年正月,因额附科尔沁亲王色布腾巴勒珠尔贻误军机,被褫爵禁锢。喀尔喀亲王额琳沁多尔济以疏纵阿睦尔撒纳,处斩。所谓“额附”,即皇家女婿,额附褫爵禁锢,亲王处斩,太后受此剌激,心中郁郁不乐。二月辛亥,皇帝欲奉太后再次巡幸山东,去祭孔庙、孔林,太后也未成行。
正要启銮去山东时,因获策楞奏报:被额琳沁多尔济亲王放走的叛逆阿睦尔撒纳已经捕获,乾隆临时改变路线先去谒泰陵。
甲寅,乾隆谒泰陵。免直隶、山东所经过州县额赋十分之三,歉收地方十分之五,以收买人心。乙卯,御驾抵达山东,诣孔林。免山东海丰等三县潮灾额赋。壬辰,赈山东兰山等州县水灾。
三月己巳朔,圣驾至曲阜,谒先师孔子庙。庚午,释奠礼成。谒孔林、少昊陵、元圣周公庙。免曲阜丁丑年赋额,赈山东邹县等十七州县卫水灾。
月底,启驾回銮。
这日龙舆行到涿州地方,圣驾刚欲过去,忽有一个老僧人手携幼童,跪伏道旁,拦住銮舆说道:
“皇上,草民有冤情申告!”
侍驾的军机大臣阿桂,窃以为有歹徒化装成和尚行剌皇上,立即跳下马来。斯时,十几名御前侍卫已把老和尚团团围住。銮舆已被迫停下,阿桂厉声问:
“跪者何人,难道不知惊了驾是死罪吗?”
“草民乃一衰老之僧人,何以惊驾?”老和尚知道前来问话的,一定是皇帝跟前的大官,便叩头说,“老僧要将一皇室龙子归还皇上。”
“胡说八道!”阿桂上前提起老和尚,恶狠狠地道,“皇族龙子全在紫禁城,你何来龙子归还?”
这时,乾隆挑开帘子问:
“什么事?”
老和尚抬头一看,那皇舆上的乾隆帝,大约有了五十岁年纪,已是两鬓斑白。他摆脱阿桂,将身边一个七八岁的幼童往前面一推,大声说道:
“皇上,这幼童乃是圣上之孙――散失民间多年的多罗履端郡王。”
“噢?”乾隆猛地一怔,仔细打量那个长得瘦弱,但多少有点像他的血脉的幼童,诘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多罗履端郡王,有何根据?”
“根据就是老僧。”
“此话怎讲?”
“是老僧当年从四阿哥侧福晋手中,亲手接过这个可怜的孩子,这就是证据。”
乾隆闻言大为惊异,即命将二人带回京师,细加研询,再为定夺。乾隆当时为何不察夺其真伪,居然就将个来历不明的幼童带往京中去呢?
原来其中还有一段丧败人伦,灭绝人道的历史,说起来真个令人不胜浩叹!
乾隆第四子名唤永成,封多罗履端郡王。永成有两个侧福晋,一个唤杜娘,生得貌美若仙,深得永成之宠,但性情妒忌而且异常泼悍,永成很有些怕她。一个出身小家碧玉,唤环芝,虽然年轻,不为永成所爱,偏忽然怀起孕来。那个宠姬杜娘,因为自已无子,心中不胜妒忌,要想暗里谋害。
却巧有个番僧与永成相交甚深,自言精于相术,永成叫他相看二姬何人命中有子,番僧相毕说道:
“那个年轻的福晋必生贵子。”
永成甚信其言,又知果已怀孕,知宠姬十分妒悍,恐有不测,便重赏婢媪,命他们小心保护。
那宠姬虽欲谋害,一时不能下手。到得生产之时,适值永成奉旨出差,宠姬乘着这个机会,即令心腹婢女将新生之儿夺了过来,要她勒死弃之于野。
那个番僧忽然到来,重贿婢女,暗将小儿抱去,便把抛弃荒郊的话回报明白。杜娘弃儿之后,假言新生之儿因为出痘夭殇,永成归来虽然微闻其事,只因畏惧杜娘,不敢追问。那个年轻之姬环芝,日夜哭泣思念儿子,不久也就病死了。
一日永成入侍宫中,乾隆忽地忆及痘殇之孙,当即询问永成,永成奏道:
“其时臣儿因差事远出,须问杜娘方知其事。”
乾隆就召杜娘究问,及至杜娘前来,见儿媳生得丰容妍丽,美貌无比。乾隆暗暗诧异道:“此女相貌竟与香妃一般无二,朕当留之宫中以补其缺。”
当下问生子之事,杜娘口若悬河,推托净尽,乾隆深喜他能言善辨,留她在宫之念愈加决绝。想了想,就令太监向永成传话道:
“杜娘多才善解人意,朕欲使她入宫侍候太后,必能博取欢心。”
永成哪敢违旨?只得忍痛割爱,将宠姬留在宫中。乾隆使她居住圆明园绿天深处,永远不令出外,后来竟封为宏妃,深得乾隆的宠幸。
永成既悲丧子,又失宠姬,郁郁不乐。乾隆知道他心怀怨望,勃然大怒。吩咐内监用毒药暗入饮食里面,将永成毒死,只说暴病而亡。
那日行抵涿州,忽遇僧人携带幼童,声言履端郡王之子,为侧福晋所害,番僧救之而去。今知圣驾过此,大胆上闻。乾隆在先也有些风闻,又念永成无子,因此带归京中留养宫内,以延永成一脉。
及至回京之后,往慈宁宫给太后请过安,便至圆明园绿天深处,将涿州遇见皇孙并留养入宫之意告知宏妃。宏妃闻听之下,长跪痛哭,叩头启奏道:
“皇上欲杀臣妾,臣妾安敢抗命。”
乾隆闻言大惊道:
“朕未尝欲杀爱卿,此言从何说起?”
宏妃泣道:
“留养皇孙一事不是皇上欲杀臣妾么?无论事隔数年,真伪莫辨,即使果然是真,将来嗣位,郡王知道臣妾以永成福晋,入事皇上,必然深以为耻,欲思报仇,妾必一死。况且以往从前之事,亦必因此彰扬于外,臣妾更有何颜复事皇上。”
奏毕哭泣不已,坚请皇上速赐一死。乾隆听了她的言语,沉吟良久道:
“爱妃不用忧急,朕当依卿所奏,即将此儿付宗人府审问,处以极刑,免得泄漏秘密。”
宏妃方才欢喜谢恩。
次日,乾隆召内大臣鄂容安上前,论以此事道:
“永成之儿夭殇已竟七年,宗人府有籍可稽,此儿之来,必系奸僧意图富贵攒名假冒,尔等可仰体朕意,从速审明真伪,无使村野小儿冒认天家骨肉。”
鄂容安奉旨,唯唯而退。来到宗人府,召集宗人,传了旨意,便问:
“列公,谁人担当审讯此案――圣意已明,惟其证明其伪可也。”
宗人府有个叫保成的,本是鄂容安的心腹,自承能办此案。鄂容安大喜,就命保成审问,即传番僧入内。那老僧走了进来,无所畏惧地款款说道:
“永成郡王忠厚敦实,笃信佛祖,自此与贫僧相交十余年,自从侧福晋环芝有身孕之后,他欢喜不能自抑,对老衲几乎无话不谈。他说,大福晋杜娘嫉妒心重,他怕的就是小福晋生育之时节外生枝。他出外办差之时,特地找到贫僧说,环芝本月之内就要生产,而他又要外出,他放心不下,要老衲便中照应……”
番僧历述永成与自己的关系,情词恳挚,意气慷慨,陪审诸官齐为动容。
“所以,当贫僧听到杜娘果然要害死那孩子时,老衲便收买了婢媪,对她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奢。’只要把永成郡王之子交给老衲,老衲将在佛祖面前为她天天念经求福。这样,郡王的孩子才到了贫僧手里,幸免于弃尸荒野……”
番僧说得有理有据,会审人等都默默颔首,独有那主审官保成,恶狠狠争辩道:
“此案有弊。你这老狗既已收养于前,何不早日申明送还郡王,必要等到七年以后,皇上巡幸驾到才陈告?我料其中定有别情。况且此儿举止村俗气骨,长得尖嘴猴腮一副鄙俗之貌,必非龙种。可把和尚引下,将小儿带上,我自有审问实情之法。”
左右哄然应诺,引退和尚,带上幼童。保成突然站了起来,力批幼童之颊道:
“你是何处村野小儿,敢来冒认皇孙,此罪当死,你知道么?”说罢,取出佩刀,向幼童一扬道,“倘不从实招来,立刻就要你的性命了。”
幼童经这一唬,放声哭道:
“实在生于谁家也不知道,皇孙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晓。三四岁时,呼和尚为父,前日和尚说我是皇孙,叫我同他见皇帝去,说自有好处,我才愿意前来。如今既要拿刀杀我,我情愿同和尚回去了。”
说着,号淘大哭。保成乘机大言道:
“何如?此儿果系村童,今已自吐其实,和尚之阴谋奸诈,罪不容诛矣。”
陪审诸官明知幼童被保成所唬,所以乱供,其中定有曲折。只因惧怕保成之势,不敢反对,一齐默默无言。保成就据幼童所言作为定狱,奏闻于上。乾隆传旨,番僧斩立决,幼童无知,为人所诱,遣送伊犁。
番僧掷赴市曹,行刑之时,大声喊道:
“昏主内奸牝狐,外蔽贪狼,枉自斩杀其孙,人不如兽也。贫僧因感永成一日之知己,延人骨肉香火。正所谓愧世上无义之人,我死必为厉鬼为他报仇!”
言至各字,监刑的人恐其妨碍圣颜,急命行刑。和尚到死还骂不绝口。幼童遣送伊犁途中,亦为保成之党羽所杀,永成一脉就此灭绝了。
这就是乾隆灭绝人伦,强占儿媳,最后竟将皇孙杀死的传说。后人有诗咏“伪皇孙”案道:
思子无室异汉皇,
因教龙种下方藏。
从来美色同刀剑,
空使番僧抱恨亡。
第58章
玩山水天子频题赋
杭州城皇后削青丝
乾隆第一次南巡,因为在山东济南发生了富察氏皇后死谏之事,后来皇后自尽,弄得不欢而回。但乾隆还是念念不忘江南美景、美色。只要有机会,他就要带着嫔妃满天下去游幸一番。自从十六年那次在江宁,致仕太保大学士张廷玉以垂暮之年,对他进行过那次长谈苦谏,要他诫铺张奢华,似乎受到良心谴责,在张廷玉去世的二十年之前,他再也不敢招摇南巡了。那几年,他奉皇太后去承德避暑山庄避暑,去盛京祭祖谒陵,去木兰围猎,自然也没少玩少花银子。
乾隆每到一地,除了吃喝玩乐,他还附庸风雅,喜欢作诗题赋。他一生六次南巡,无数次东巡北狩,足迹踏遍大清国所有繁华富庶之地。因此,在这些地方,无处不留下他的诗,他的御制诗碑、字碑、题额、名目繁多的纪念性亭阁楼宇。
乾隆一生的御制诗,合计五集、四百三十四卷、四万二千七百七十八首,这不仅是中国之最,大概也是世界之最。古人之年高而诗最多的大诗人,在唐为白居易,藏之名胜,前后七十五卷,三千八百四十首;在宋为陆游,合计八十五卷,一万首。乾隆一生所写诗作为陆放翁的四倍还多二千多首。
然而,乾隆没有一首诗能收入历代诗选之中,说是一堆文字垃圾也不为过。就因为他是皇帝,在当时为阿谀奉迎的臣工疆吏奉为至宝,供之于庙堂,刻之于山川名胜磨崖石壁,御制诗碑。如此劳民伤财,竟不知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时过境迁,没有一首诗能为后人传诵,这是对权力的莫大讽剌。
单是在木兰围场所竖的乾隆碑刻就有:乾隆十六年隆化之碑梁顶《于木兰作》诗碑,十七年骆驼头村月亮西沟《虎神枪记碑》、同年代尹村《古长城说碑》、二十六年要路沟村水安湃《围场殪虎诗碑》、三十九年《安莽喀碑》等等。这些碑刻通高都在三米以上,最高者达五米。《于木兰作》诗碑就刻乾隆诗三首。
乾隆在承德写的《锤峰歌》云:
穹窿高矗飞云流,
亭亭入望偏宜秋。
一轮冰镜正圆满,
凭将挂着千山头。
乾隆御制《一片云楼》诗曰:
白云一片才生岫,
瞥眼岫云一片成。
变幻千般归静寄,
无心妙致想泉明。
乾隆题文津阁《趣亭》诗云:
阁外假山堆碧螺,
山亭名趣意如何?
泉声树影则权置,
静对诗书趣更多。
这里录下他的三首诗,无非说明乾隆的所谓四万多首御制诗,都是此等毫无意义吟风弄月雕琢堆砌的词句,因其为“御制”,而在直到今天的不少名胜之地保留下来。而成为后人讥评皇权的笑料。
乾隆三十年春正月,待朝务安排妥当,乾隆奉皇太后并携皇后那拉氏,启跸进行第四次南巡。这是一次耗费极大,铺张最甚,扰民害民,最后使皇后那氏拉无奈削发而成为富察氏第二的悲剧巡幸。
侍驾大臣有大学士纪晓岚、军机大臣傅恒,还有一个莫名其妙使乾隆宠爱的銮仪卫小卫士“小珅子”。
壬戌,启驾离京,免直隶、山东经过州县额赋十分之三。二月戊子,奉太后并携皇后渡河,阅清口东坝,惠济闸,抵山东济宁。那拉氏皇后虽然刚直,有太后在身边也不敢强行谏阻。一路行来,乾隆无所不为,有“小珅子”为他拉皮条,好生快乐。
民间受害的美女娇娥不知其数,和群臣谈论起来,还说自己是圣明天子,深仁厚泽,洽于民心。草野之间只有感激之心,并无挟嫌之意,所以御船每到一地,任由百姓观看瞻仰,绝不戒备。
一日,龙舟由山东开赴江南,却在济宁州出了一椿事情:山东巡抚即行参劾,原想把知州颜希深扳掉。结果扳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弄掉的是自己巡抚顶戴,却让颜希深捡了个便宜。
原来这一年,山东地方遭水灾,济宁州水灾尤甚,知州颜希深,因事他出,地方百姓请求急赈。颜希深的母亲何氏,尽发仓粟赈救饥民。山东巡抚因他未奉上命,擅发仓粟,所以举奏弹劾。
这日御船停靠济宁,山东巡抚率地方疆吏前来朝见皇帝,便将这椿事情当面奏闻。
乾隆听了此奏,勃然大怒道:
“有这样贤母好官为国为民,巡抚不行保奏,倒反参劾,何以服众?”
当下就将巡抚申饬了一番,褫官夺职,立刻擢升颜希深为山东巡抚,赐他的母亲何氏三品封典。皇太后听说颜希深之母爱民如子,将她召上凤舸,当面褒奖,并且赐给她绸缎、匾额。
何氏谢恩而退。后来,颜希深不上几年又做到河南总督,这就是受南巡的恩惠了。
受恩的人固然有,那受害的人更加不少。
不说旁的事,就是御舟一路行来,那沿途的供应兵丁侍卫的骚扰,弄得地方上鸡犬不宁,已是不堪忍受。还要收索民间的年轻美女前去侍驾,两岸竖起屏障,如堆锦叠翠一般。众美女穿了光彩四射的织锦衣裤,挽着绿缆,缓步徐行,口中慢慢地唱着歌儿:
纸醉金迷地,
风柔月中天。
胜地当佳节,
船桡舞翩跹。
幸我脚轻便,
红粉一路妍。
江南花烂漫,
天子花中眠。
微风吹来,音韵悠扬,使人听了心醉神迷。乾隆凭窗眺望,以为笑乐。遇有美貌可心的女子,立即让“小珅子”宣上御船任情调笑。到得夜来,拣那格外美貌的留在舱中侍驾,玩够了再放登岸。
乾隆此次巡幸,那豪华奢侈,直与隋炀帝的游幸江南毫无分别,真有“春风举国裁宫去,半作障泥半作帆”的景象。太平天子此时此刻快乐无比,直喜得手舞足蹈,如痴如狂,如老顽童一般。
实际上,乾隆已是五十五岁的老人,因为体质好加上御医随身保养,仍有血气方刚的中年人情欲罢了。
谁知乐极生悲,御驾到了扬州,忽然发生一桩惊人的事情,使乾隆不得任意放荡,竟至戒严起来。
原来御船将抵扬州,文武百官、地方绅士都赶出百十里外,办理供应,迎接圣驾。有一个姓汪的绅士,行到半路上忽被仇家击毙。这个消息传将开来,纷纷扰扰,都说有了刺客。
乾隆是知道圣祖爷巡幸江南,在太湖遭遇剌客的故事的,听说有剌客杀了人,大吃了一惊道:
“朕躬巡幸之地,竟敢有人刺杀迎驾的官绅,这人的胆量本领着实不小,倒不能不加防备了。”
故御船巡幸,经过扬州方欲渡江,忽然传出戒严。戒严令传出之后,可不得了。凡是御舟所经过的地方,自京口以下,沿路这些人家都要闭户塞窗,不得稍有窥伺,犯者立杀无赦。
这日,御船停靠焦山,焦山上的游客已清理一空,连寺庙庵堂里的和尚尼姑都扫地出门,只留下年迈体弱无力“行剌”的方丈长老在山上恭迎圣驾。乾隆奉太后携皇后绕焦山一周,在水晶庵前,乾隆反背着手,在欣赏长沙陈恪勤手书一联:
山月不随江水去,
天风时送海风来。
此联有一跋云:“此山中旧联,不知为何人所作,今久无存,山僧数为吟诵,余甚爱之,以属对不甚工,或亦传述之伪,因以江月易作山月,流水易作江水。”
纪晓岚深知乾隆喜好吟诗作对,走到哪里,必吟到哪里,题字题对到哪里。圣上那些诗作对联,他从来不敢恭维。水准平平,全都是大白话,顺口溜,但那些地方封疆大吏,得到乾隆御制的诗、对、题词,如获至宝,刻之名山,镂之高阁,已成定制。
“主子,”纪晓岚见乾隆对这副对联如此关注,淡淡一笑道,“在自然庵有林少穆尚书手书同样一联,只改了三个字,作‘江月不随流水去,天风直送海涛来’,跋云:‘此朱文公句,陈恪勤不审所出,易江月为山月,流水为江水,又误以直作时,今重书以正之。’”
“噢,那是陈恪勤以意轻改旧句了?”
“林少穆也错了。”
乾隆一怔:
“怎么两人都错了?”
“这副对联,并非朱子之句,而是宋赵忠定公同林择之、姚宏甫游鼓山诗句,朱子喜之,摘‘天风海涛’四字大书磨崖于屴崱山顶,后人建‘天风海涛’亭,于是后人误以为是朱子之诗了。”
“原来如此,”乾隆遥望焦山对面石公山,回头道,“纪昀,朕有一联,速速记下。”
“扎。”纪晓岚立即从装大烟锅的布袋里,掏出纸、笔和墨盒侍候着。乾隆摇头晃脑吟出一联:
入室果同水晶域,
开门正对石公山。
纪晓岚记下了,不以为然地撂傅恒和嫣红、英英两个美女一眼,低声问道:
“主子,把御制联赏了庵堂尼姑?”
“不,回头给尹继善,”乾隆遥指对面的石公山道,“叫他建御碑亭,立在焦山、石公山都可。”
“扎。”纪晓岚暗想,没说要磨崖刻壁就是幸事了。
主仆一行数十人来到焦山松寥阁稍事休息,喝了杯山上的雨前茶,便下山乘舟直赴南京。
沿途四处都早已戒严,地方官吏奉到圣旨,惟恐小民无知,有犯圣驾,以致被牵累。只得鸣钲行牌,到处宣示,使地方上家喻户晓,免得犯禁。
此令一下,沿路的居民住户,怵怵悚悚,不知是何缘故。奉了官府的命令哪敢不遵,只得伏处室内,连大门都不敢出。那些扈从保驾的侍卫,偏生要无是生非,狐假虎威,到处搜寻人犯,杀鸡唬猴。
就说御舟经过京口的金牛镇,有个年老农人正在田间耕种,不及回避,却被侍卫看见。说他有违禁令,手起刀落,枉送了性命。
常州昆陵驿后面有个孀妇,只生一子,方才周岁,夜间啼哭不止。却巧碰着前锋到来,说她有惊圣驾,母子二人一齐被害。
闰二月丙子朔,乾隆奉太后携皇后驻跸苏州府,谒文庙。免江宁、苏州、杭州附郭诸县本年丁银。然而就在皇帝慷国家之慨做出爱民之举时,御舟所过之地,却接连发生耸人听闻的血案。最惨的是苏州地方因为一点火光,就遭灭门之祸了。
原来苏州有一处地方,名叫浒墅关,商贾往来,货物云集,乃是著名的繁盛市集。居民有数千家之多,市中有一片集肆,店主姓冯。夫妇二人年过花甲,并无子嗣,孪生二女,性喜读书,且娴吟咏。冯老夫妇异常珍爱,所居小楼临近河干,垂柳摇曳,风景如画。
这姊妹二人十分亲爱,因是孪生,立誓不肯分离,情愿学着娥皇女英,同嫁一个丈夫。二人性情最是风雅,每逢春和景丽的时候,两人惜花起早,登楼焚香,凭栏纵眺习以为常。
这日乾隆御船到来,人人奔走回避,断绝交通,知道禁令的人自然不敢出外,无论有何急事,也要等御舟过了再去办理。这冯姓两姊妹,深居香闺,哪里知道外面的事情?清晨起身,晓妆未整,照着旧例,携手登楼,先将地上打扫清洁,开放了临河窗轩,敲石取火,预备焚香。忽听飕飕一声,不知什么东西,势如疾风过耳,飞鸟振羽,直望楼上射来。
只听见两姊妹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家中父母听得喊声,一齐跑了出来一看,只见二女一同倒地,横卧血泊之中。推求致死的原由,只有一枝长箭,从长女面颊直贯过来,射穿次女颈项。
冯老夫妇急得放声大哭,央求邻居访查放箭的人。邻人说道:
“不用访查,皇帝南巡,御船刚才经过这里,去还不远哩,必定是保驾侍卫所放之箭。要是寻常之人,谁有这样本领能够一箭射死两人。”
冯老夫妇一听是御前侍卫所造的“天孽”,不敢再吭声了,只得含冤负屈,殡殓起来。夫妇两人从此悲悲切切,日夜思念二女,不上几日便忧伤成疾、双双下世。一家人就此灭门绝户了。
闲言休叙。且说乾隆此次南巡,由扬州至苏州,由苏州至杭州,再由杭州到海宁,查察海塘工程,瞻礼陈阁老的坟墓。斯时,乾隆的亲祖父陈诜已经去世,生父陈世倌官至大学士也已致仕在海宁养老。
乾隆小时候在藩邸,可能听一些老奴老媪说过“以凤换龙”的故事,他虽不能公开承认是陈家血脉――那样会失去他的九五之尊,但血脉也许在冥冥中有一种魔力,故乾隆一生六次巡幸江南,几乎每次都要来海宁看望陈家祭奠陈阁老的坟墓。
南方的名胜尽都游览遍了,觉得无甚兴味,大有倦游思返之意。更兼皇太后自从来到海宁,不服水土,时患微恙,亦复急急欲归。
遂即传旨回銮,所过地方文武官员沿途送迎,仍照出巡时的仪节。乾隆因太后归心似箭,不敢逗留,所以从湖州至海宁至杭州,晓夜不停,十分迅速。
闰二月壬子,返銮再次驻跸杭州行宫。因为京城六百里急传送来的奏折积压太多,在杭州滞留多日,以处理积案。乙卯,因乌什回人作乱,敕办事大臣素诚速去军中处置。丁巳,加沈德潜、钱陈群太子太傅。命明瑞进剿乌什回部。庚申,命明瑞、额尔景额总理乌什军务,明瑞节制各军。命阿桂、明亮赴伊犁办事。乙巳,赐伊犁新筑驻防城名曰惠远,哈什回城曰怀顺。
在杭州滞留期间,白天处理积案奏章,夜晚由“小珅子”陪伴,悄悄溜出行宫,或去烟花柳巷、歌舞舻船听曲弹弦,或干脆就在青楼妓馆安宿。皇后那拉氏日夜陪侍皇太后,玩雀牌,听小曲,对皇帝行踪本也不太留意。后来听一贴身宫女无意之中说:
“娘娘,皇帝近两晚并不在行宫。”
“到哪里去了?”
“奴婢听老太监高公公说,是銮仪卫‘小珅子’,每晚天黑陪主子出去,第二天早晨才回来。”
皇后这才觉得问题的严重,在杭州这么多天,皇帝以处置政务为由,太后多次提出要启驾都不予理睬,原来又是在外面拈花惹草的毛病儿犯了。那拉氏一怕皇帝在外歇宿遭遇不测,二怕五十多岁的人了在外放荡坏了身子,三怕在那些妓女身上惹下病毒,遗误子孙,坏了圣名,越想越不安心。这天傍晚,她让嫣红、英英陪着老佛爷,自己抽空儿来到皇帝寝宫。
正好乾隆打算跟“小珅子”出门,皇后拦住道:
“主子,天都黑了,您还要去哪?”
“去杭州府有事。”乾隆想蒙哄皇后。
那拉氏有备而来,轻声一笑道:
“杭州府有事,还用主子屈尊亲往?打发个奴才把杭州知府叫来便是。”
“多嘴!”乾隆生气道,“是朕去还是着人叫来,还用你说?可知大清律有一条,严禁内宫干政?”
“臣妾不敢。”皇后掌握了把柄,也就毫无畏惧地说道,“不是臣妾干政,臣妾主持六宫,对皇帝夜晚游幸有应负之责。听说主子爷近两晚并不在行宫安歇,而是在青楼跟烟花女子在一起,臣妾深为万岁的安危担忧,也为万岁的龙体忧虑……”
“你,你――”乾隆被点到了痛处,恼羞成怒,咆哮唾骂道,“你比富察氏还坏,竟敢让人跟踪朕?朕是去杭州府衙还是去烟柳青楼,用得着你来剌探!岂知你这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臣妾知道,当年富察氏皇后在济南,就是因为死谏主子不该宠幸烟花妓女,被皇上和太后逼得削发为尼,最后自尽身亡……”
“你,你真是疯了!”
“臣妾没疯,是皇上疯了。你滞留杭州这些日子,名为处理积案奏章,实为这里的烟花女迷住了。人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没想皇上既迷苏杭名山胜水,就连苏杭一钱不值满身骚腥味的妓女也惹上了瘾。宫内有名份的嫔妃就有三十六个,还有那么多答应、常在、宫娥,哪一个不比青楼里的**干净漂亮……”
“你滚!滚!滚!”乾隆朝“小珅子”丢了个眼色,袍袖一甩就要出门。那拉氏也真是犟性子,她竟敢上前拖住乾隆的袍袖道:
“圣上以孝悌自诩,今天咱们就当平常夫妻,去老佛爷那里评评理。”
“你反了!”
“男为天女为地,男为乾女为坤,”那拉氏豁出命来要论长短,“没有男女何为天地乾坤,皇帝最尊也是男人,皇后最贱也是女人。既为皇帝皇后,就要各遵本分。殊不知桀纣隋炀**,终遭丧国,唐玄宗宠妃无度失政,导至马嵬之灾,皇帝呀皇帝……”
那拉氏缠得乾隆一时暴跳如雷,挥起一掌将皇后推倒在地,再踢一脚。那拉氏从地上爬了起来,倏地从衣袖里抽出一把剪刀,一声狞笑道:
“好呀,该发生的就照原样来吧!”
乾隆惊退一步,大叫:
“来人呀!皇后疯了,要行剌于朕……”
门外几名侍卫闻声跑了进来,一见皇后举着剪刀,一个个吓得浑身发抖,不敢近前。
那拉氏将自己头上的冠戴一丢,头发一散,晃着剪刀冲侍卫们疯笑道:
“放心,这里没有谁要行剌皇上,倒上皇帝要逼皇后削发为尼。好了,不用你们费力,有富察氏姐姐前车为鉴,臣妾自己把头发绞了!”
说着,她舞动剪刀,将她一头美丽的青丝发绞了个一干二净。青丝长发散落一地,唬得乾隆、小珅子和众侍卫太监目瞪口呆。
皇后绞完了头发,“哇”地哭叫一声,双手抱着青光溜白的头,像疯婆子一般冲了出去。
这事发生在三十年闰二月的月底,绞了头发的皇后已不成皇后了,乾隆将此事禀告太后。太后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婆子,她也知道做皇后做女人之难,鉴于已有一个皇后削发为尼,被逼自尽,老婆子再也不敢偏袒皇帝,把皇后逼入西湖某个庵堂为尼。再有一个皇后自尽,传扬开去这皇家将遗臭万年。
太后身子本也游倦了,她要皇帝分出人马,护送太后和皇后回京。至于皇后落发之事,严守秘密,让那拉氏戴着凤冠,回到宫中再也不见人。
那拉氏回到北京,心情郁闷,一病不起,不到一年就病死在宫中。乾隆吩咐仅按皇贵妃治丧――这个乾隆爷确是个风流皇帝,无情情种。
乾隆还有一个妃子姓魏,汉族人,被举入满州旗的时候,在姓氏上增加了一个“佳”字,改姓为魏佳氏。她是内管领魏清泰的女儿。魏佳氏初进宫时,只是个贵人,以后升为嫔、妃。乾隆二十五年十月,魏佳氏生了个男孩,就是后来的嘉庆帝。
三十一年七月,那拉氏皇后抑郁而死后,魏佳氏被封为皇贵妃,统摄行六宫事。
乾隆再也不敢册封皇后了。
第59章
恋母妃牵出情和怨
宠和坤缘由硃砂痕
那拉氏皇后薨逝,乾隆在气头上虽然按贵妃之礼葬了她,但毕竟跟他相随侍驾宠幸有了数十年,就是不按皇后而按贵妃之礼葬丧,朝廷内外也议论纷纭,对他免不了有所剌激,故而郁郁寡欢了不少日子。幸亏在这段日子,得到个心爱的宠臣,朝夕盘桓,连夜欢谈,方才略解噩梦中的恐惧与悲怀。
你道,这宠臣是谁?如何能获得乾隆如此这般的宠爱呢?原来这个宠臣就是在杭州拉皮条的“小珅子”、满洲正红旗人钮祜禄氏,和珅,号作致齐。本是个官学生,因考取了笔帖式,在仪銮卫当差。
自从册立的那拉氏第二位皇后崩逝,乾隆身边总也离不开和珅,将和珅越级擢拔为二等侍卫。
这天,乾隆巡幸圆明园,和珅挨班随扈,侍候在乘舆左右。也是和珅的官运来了。这日驾前那柄九曲黄罗伞忘记携带,乾隆偏生想着,问起这伞为何不带,随驾大臣只得从实面奏。
乾隆悻悻然问道:“这是谁的过失?”
众大臣面面相觑,不敢开口。和珅越次奏道:
“典守者不得辞其责。”
一句话提醒了乾隆,立命司仪内监,记过罚俸。并传和珅上前,褒奖有嘉。打从上次南巡,在杭州注意到这个“小珅子”和珅,乾隆一直对他的相貌产生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好像在那里见过,很是熟识,却又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默默地想了半日,还是一脸茫然。
龙舆继续向前,走到海淀镇,乾隆用脚在舆内蹬了两蹬,抬舆的太监赶紧停下来。那些跟随的文武大臣,以为乾隆又有什么圣谕,慌忙下马的下马,停轿的停轿,齐刷刷跪伏在地,竖起耳朵听。
可跪伏在地等了好一阵,始终没听乾隆开“金口”,众人越发紧张不安。
这时,只有一个人没跪,那就是和珅。他兀自跑到前面的山杂货店里,买了个瓦盆屁仰屁颠跑了回来。到了乾隆乘坐的龙舆前面,跪在地下,一手撩起帘子,一手把瓦盆递了进去。一会儿,只听乾隆说声:
“好了!”
和珅又是一撩帘子,把那瓦盆端了出来。和珅正要退下,乾隆却陡然记上心来,命和珅走近御座,叫他揭起襟领,仔细一看,只见一块朱红印记,宛然在目。
乾隆惊问道:
“这朱砂印原来就有?”
“有。”
“是胎记?”
“是胎记。”
“你今年多大年纪?”
和珅报出了自己年龄。
乾隆蹙额沉思了一会儿,又问:
“你母亲在宫内呆过?”
“是,在先帝贵妃娘娘宫里,做过宫女。后来贵妃娘娘开恩,让她出宫,下嫁给奴才的父亲。”
“啊,啊……”乾隆惊得目瞪口呆,缩进了身子。
众大臣傻子一样站在两边,不知万岁跟和珅这小子说了半天都说了些什么。和珅一脸平静,宠辱不惊地端着瓦盆倒退着起身,朝路边的草地走去。眼尖的臣子发现,那瓦盆里黄澄澄的一盆尿。
文武大臣这才恍然大悟。
到了圆明园,乾隆下了龙舆,对着大臣们说道:
“哼!你们一个个全是笨蛋,不能体会朕的心思,不能急朕之所急,想朕之所想。你们看看和珅,就和爱聊聪明伶俐。”
乾隆扫了众大臣一眼,然后用手往南指着淑春园道:
“和爱聊,朕将那园子赏给你了。”
和珅喜不自胜,连忙跪下磕头道:
“谢圣上隆恩。”
众大臣又是一惊,面面相觑:就凭一只瓦盆,接了圣上一泡“龙尿”,就用得着赏一座园子吗?
殊不知,其中还有更深的隐情。
从那以后,乾隆对和珅更加宠爱。不到三年工夫,和珅的官越做越大,就入阁拜相,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了。
只是乾隆宠爱和珅也还罢了,为何见了他颈项的朱红印记,要暗暗点头呢?
原来就这朱红印记上面,乾隆与和珅却有一段“父子”宿缘在内。
当初乾隆在藩邸的时候,因为雍正年高,朝夕入宫请安。雍正的妃嫔甚多,到了晚年,深知孽障过重,颇信禅佛之言,每夜诵经忏悔,所以雨露不能广及。偏有个宁贵妃天姿国色,直可压倒六宫佳丽。只是红颜命薄,不得雍正宠爱。宁贵妃自以为天生丽质,不得皇上欢心,那些庸脂欲粉,倒得雍正的时时临幸,未免心中抱着冤屈,常存怨恨之意。这正是:
自古朱颜多薄命,
谁怜红粉赋长门。
且说贵妃娘娘天然美丽,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却不能搏取雍正宠幸。长年幽居冷寂的深宫,时时对花长吁,揽镜自叹。平居无事,攀花拾草,幽恨绵绵无尽期。
斯时,弘历封为宝亲王,堂堂皇皇入宫问安,瞧见贵妃娘娘如此美貌绝伦,却幽怨嗟叹,心中不胜爱怜。意欲安慰她一番,又因她赋性贞静,凛然难犯,更兼雍正家法极严,宫中纲纪肃然,虽然存着爱慕之意,却也未敢冒昧从事,只是心里时常记念着她。有时远远看见,有时劈面相逢,未免眼角传情,语言挑逗,甚至动手动脚。宁贵妃偏生眉横冷黛,色如冰霜,绝不理睬。
越是想,越是得不到,便越是浮躁。
弘历着实有些忍耐不住了。一日进宫甚早,走过宁贵妃门前,贵妃娘娘正在对镜理妆,左右并无一人。弘历站在一旁看得发呆,想得灵魂出窍。心道:此时不用单刀直入手段,更待何时。
想到这里,弘历蹑手蹑足上前,突用两手从后面搂住宁贵妃,接着手口并用,在贵妃娘娘脸上、胸脯上一顿乱摸狂吻。宁贵妃不知是乾隆与自己调情,疑是他人有意侮辱。将手中理发的象牙梳子向后一划,只因用力过猛,触伤了弘历的额角。
弘历痛得呲牙咧嘴,抽身欲走。贵妃转过身来,发现是年轻英俊的三皇子弘历,心中一动,立即抱住了他。这贵妃还只十七八岁年纪,比弘历还小了好几岁。雍正有一年多没动过她的身子了,平日最是矜持自傲,内心却如火如荼。刚才,弘历把她的一对发泡得又大又软的大**一摸捏,她就神魂出窍,如浮在半天云中,下不了地,也成不了仙。
这阵,哪里还肯放手中尤物溜走?
贵妃立时放下母妃的架子,一把将弘历拖进寝宫,支走了宫女,便迫不及待地亲自为弘历脱去衣袍,先抱着这白白的健壮的男人裸体,边吻边说:
“宝贝,你真是我的心肝宝贝……”
“我也要你,要你……”
弘历的身子被这水凌凌的美人一摸弄,根本没去想这是父皇的贵妃,还是青楼的风情女子,他只是觉得浑身一股火流星从头涌向脚,又从脚底心上窜,最后凝集在胯下的“根”上。
如此,乾隆在藩邸,就跟这位母妃搭上了关系。十三年富察氏皇后薨逝后的秋天某个下午,乾隆寂寞无聊中走过已是皇太妃的先帝宁贵妃的承宁宫,见这位仍然显得那么年轻漂亮的太妃在宫里抚琴,弹的又是他们第一次相会的曲子,蓦然独发旧情,他循声便进了西厢房。太妃一见乾隆,两眼发直,她知道皇后薨逝后正给了他们重续旧缘的机会。
两人四目相对,一拍即合。也没有太多温言软语,情意缠绵,两人都如干柴烈火,一点便着。
娇媚的宁太妃,许是干渴时日太久,她竟忘了自己脱衣上床,却先将乾隆袍服一脱,搂着赤条条的乾隆,像母狗啃骨头,从他壮实的胸脯又啃又舔又摸又揉下去,啃到舔到下面那令天下女人神魂颠倒的“根儿”,简直疯狂得像发情起草的母狗哼哼着:
“天啦,祖宗呀,我想得好苦啊……”
“来吧,来吧!”
“让我舔够……舔够……”
“我受不了啦……”
“我要你,要你今后天天来,夜夜来……这东西太好了……我的小祖宗……”
“我的妈,快来,快来!”
宁太妃三下五除二,脱得一丝不挂,把儿皇帝推到凤床上,骑到名为皇子,其实是最理想的情人奸夫身上,猛烈动作起来。嘴里哼哼不停:
“宝贝,你怎么看上娘娘的?”
“你是天下最美的佳丽,最滋润的妇人……”
“你这个儿皇帝……”
“封你做朕的贵妃好吗?”
“又是贵妃,不要,只要你……”
“你真行。”
“有一次了……”
“再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才是真正的……胜过他妈的,奶奶的几百次,几千次……”
“苦了你……十三年!”
“我死也值了。”
“别说傻话。”
这一对**的中年男女,通宵达旦,演绎着爱新觉罗氏家族情欲倒错与炽烈的新传奇。
没有想到的是,太妃竟怀上了乾隆的儿子,眼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宁太妃真是又喜又愁。喜的是跟先帝也有过两年“宠幸”,却一直没有怀孕生育,名为贵妃,却在宫中受到冷落,连一般嫔妃都不如了。大行皇帝一走,她更是打入冷宫,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现在跟乾隆怀上了孩子,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愁的是自己毕竟是守寡的太妃,事情若传到皇太后耳朵里,就是乾隆爷也救不了她的命。**坏纲,按祖宗家法,她必死无疑。
要把肚子里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打掉,她不忍,也下不了这个狠心。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她自己的身子却如抽丝剥茧般日渐消瘦憔悴。她干脆打发心腹宫女彩莲去太后那儿,只说太妃娘娘病了,免了隔三差五去太后宫中请安。从此称病二门不出,在宫中直到把孩子生下来。孩子满月那天,她差心腹宫女将乾隆请进宫,让这皇“父子”见上一面。
乾隆也曾听太妃说过怀了孕,以为不过是说笑,并没放在心上。中间有半年奉太后巡幸关外、塞北,围猎木兰,所以一直没再来“宠幸”过这位太妃兼情人了。当下看过太妃生下的孩子,竟是个男孩,名正言顺的“龙种”。而且在抱孩子亲抚时,发现他后脖颈上那块朱砂痕,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问:
“这孩子后颈脖上的朱砂痣,是你点上去的,还是天然生成的?”
“是胎迹。”
“胎迹?”
“你自己也有个这样的胎迹,”太妃笑了笑说,“你的胎迹长在比这孩子低三寸的地方,正在背心上,你自己不察觉罢了。”
“朕也有个胎迹?”
她把孩子接过去,点了点头。
“朕的胎迹也是朱砂痣?”
“没错。”
“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养着呗。”
“可是太后知道了怎么办?”
“怎么能让她知道?我会小心的。”
那以后,乾隆便不知道孩子的下落了。孩子出生在乾隆十四年四月,那时,太后已传过懿旨,立那拉氏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对后宫管束很严,乾隆自然不便再去宁太妃宫中探视。十五年,宁太妃悄悄薨逝。
事实是,那个孩子在宫中秘密抚养不到半岁,太后有次闲逛,无意中来到承宁宫,忽然想起宁太妃已有一年多没过慈宁宫,说是病了,便打算拐进去看看,聊表姐妹之情。虽然先帝爷在时,她不是皇后,跟宁妃有过争风吃醋的事。现在自己身为皇太后,对这个年龄比自己差不多小一辈的太妃,大度一些,宽容一些,在后宫中传扬开去也成一代佳话。
没想到刚进二门,听得宫内传出一个孩子的啼哭声。太后猛地煞住了脚:守寡的太妃生孩子,这可是千古奇闻,也是大逆不道要凌迟处死之罪。她怕自己触了霉头,便对身边一位姓李的老太监,如此这般吩咐,要他进去看个究竟,自己先回慈宁宫等候消息去了。
慈宁宫老太监也不通报,宫内太监、宫女也未能把他拦住,他竟直闯进了太妃寝宫。果然,太后老佛爷猜度一点不错,只见宁太妃怀里搂着一个正在吮奶的孩子。人赃俱在,老太监这才嬉脸一笑道:
“太妃,奴才向您请安了。”
宁太妃抬头,发现是慈宁宫中的老太监,猛地惊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她立即抽出奶头,掩了胸衣,把孩子交给一名叫彩莲的三十多岁的宫女。然后理理鬓发,想努力镇静自己,呐呐言道:
“李公公,是不是太后传臣妾过去?”
“宁太妃,”李太监正色道,“太后自然要传您过去的,不过,太后令奴才先要问清楚这宫内的孩子――”他走近宫女彩莲,仔细打量那个长得倒十分可爱的孩子,在孩子胯下拨弄了一下,阴笑道,“还是个男孩,太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娘家亲戚的孩子……”
“娘家亲戚的孩子?”和尚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走路,老太监眼一瞪,“那太妃怎么给孩子喂奶?”
“这……”宁太妃张口结舌,知道自己的谎言露了马脚,干脆不吱声了。
“您的奶水从何而来?”
“……”
“噢,怎么不说话?”老太监蓦地狐假虎威,大声说道,“奉太后懿旨问您,这孩子是谁的?”
“是我的!”
“跟谁人所生?”
“皇上!”
“皇上……”老太监吓得扑嗵一声跌跪于地,“先行皇帝驾崩已十有四年,何,何能……”
“是当今皇上!”太妃豁出命来了,“孩子身上有朱砂痣为证,乾隆爷背上也有一颗朱砂痣。”
“当今皇上……”老太监吓得在地上患了疟疾般浑身颤抖。他眨巴着眼睛想,此事要如实回禀太后,闹大了,当今皇帝肯定要拿他凌迟处死;此事如不回禀太后,太后问起来又如何是好?想到此,他结结巴巴地说,“太妃娘娘您要救奴才一命……”
“此话怎讲?”宁太妃冷静下来,瞅着比她自己还恐惧万分的老太监。
“太后已经听到宫中孩子啼哭声,”老太监哭丧着脸说,“孩子就算是主子的‘龙种’,您也不能声张出去,把他留在宫中,您赶快把他送出去吧!”
“这……”
“还‘这’什么,”李太监磕头如捣蒜地道,“即算乾隆爷认这个孩子,太后断然不会认。这是欺宗灭祖,亵渎人伦,犯了大不敬之罪。那样将祸及太妃您,也祸及我这个老奴才了。”
“太后已经知道此事?”
“是呀,是呀……”
“那你怎么向太后回话?”
“这……”老太监大义凛然地,“太后只听到孩子啼哭,并没看到孩子。老奴奉命进太妃宫,只能回禀根本没看到孩子,也没有孩子哭声。太后若不相信,您把孩子送出了宫,老佛爷再派人来查,拿不到实据,也许还能保老奴一命。只要能保皇家体面,能救出这孩子,纵使老奴一死,也死而无憾了……”
“李公公,谢谢您周全。”
太妃横下一条心,忍痛割爱,把先帝给她的所有赏赐和积蓄,全部清捡出来交给心腹宫女彩莲,要李公公帮助彩莲,将这个尚未取名的孩子带出宫。如果她能活得比皇太后命长,那时再向皇帝请旨,与孩子相认。
孩子就这样被送出宫了。孩子一走,宁太妃真的一病不起,加上太后多次来追逼,宫中孩子哭声之事,她又惊又骇又心痛,拖了不到一年就薨逝了。
此事距今已历二十年,乾隆久已忘记,打从上半年在杭州注意上和珅,觉得面貌十分熟识。那次在去圆明园途中,想了半日,陡然记起从前之事,那和珅的面貌竟宛然和死去的宁贵妃一模一样。这样,方才叫他走近御座,揭开衣领相视,果然有小手指大的一颗朱砂痣,正在颈脖上稍稍靠后的地方。
至此,乾隆深信和珅即是太妃所生的那个孩子。因为和珅的生日,养母,都与太妃所说尽相吻合,长相也越来越像,一切都天衣无缝。
所以一见之下异常宠爱,待他如至亲骨肉,竟是每日必行召见,每见必谈密事,往往至晚不辍,或引之同床卧起。遇有要务,廷臣请示如何处置办法,就说你们可问和珅。或遇盛怒大戚,只要得到和珅一句言语,立刻可以解怀释怡。
此后,和珅势倾中外,朝野侧目,无人敢撄其锋。这个和珅做到宰相,生性极其贪鄙。四方贡献珍物,乾隆必取什份之二三,赐与他道:
“卿一家人,宜同享此乐。”
和珅府中珍玩盈庭,犹不知足,还要四出搜括,难填欲壑。乾隆明知其事,也宽纵不问。当准葛尔贡使,迢迢数千里前来献宝,宝物又多入和珅囊中。
不两年,乾隆又晋封和珅为伯爵,立碑太学堂。乾隆因有书画之功,又御笔亲题书画、并赐金石。
和珅开筵受贺之时,第一天就请乾隆临幸其府,乾隆竟许其请。
傍晚时分,御驾出宫门,灯烛之光,照彻京城。和珅伏地迎驾,门前皆铺锦罗,马足践踏,如履床褥。礼部尚书作招待官,九门提督伏在台前击鼓。鼓吹亭内,吹打之人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
乾隆入坐开宴,亲点戏剧,乃是尧舜禅让的故事。满座臣工眷属看了这戏,一齐惊诧。乾隆笑语其欢,和珅更是扬扬自得,如若无事一般。酒筵将阑,乾隆还徘徊流连不忍舍去。
和珅当国,京朝官趋之若鹜。每至公署,司官夹阶立伺,惟恐怠慢,时称“补子胡同”。有无名子做了一首《补子胡同》诗曰:
绣衣成巷接公衙,
曲曲弯弯路不差。
莫笑此间街道窄,
有门能达相公家。
人说和珅是乾隆腹内的蛔虫,他深知皇帝留连的是什么。众客退尽,和珅令家府总管洗盏更酌,唤**近前侍候御驾。那些**,皆从苏杭选来的,姿色佳妙,歌舞娴熟。内中有个着紫衣的尤为乾隆所爱,命她把盏尽欢,快乐无比。到了半醉后,乾隆把优伶所服的冕旒、袍穿着好了,问和珅道:
“朕似汉人么?”
和珅也把乾隆的袍服穿了道:
“臣似皇上么?”
君臣相视,竟附掌大笑。如此更换花样取乐,与**共卧共玩,不觉已及五更,还不启驾回宫。直到第二天的贺客已至,乾隆方才回銮。
和珅此时贵盛已达极顶,乾隆之恩尚有加无已,指定他的儿子丰绅殷德匹配和硕固伦公主。公主尚在幼年,待时婚娶。
一日,乾隆携带公主,游幸同乐园内的买卖街,和珅随扈左右。园中仿建之古玩铺、估衣店以及茶馆饭肆,一切动用诸物,莫不全备。虽卑微至携筐卖瓜子的,亦复齐全。乾隆每逢新岁,必同群臣前去游观。店肆里的店伙堂倌,一律取自外城各店肆中。选其声音宏亮,唱卖吆喝口齿伶俐者充当。
乾隆每御店门,店小二一齐吆喝报帐,走堂的喊菜唱名,掌柜的把算盘打得哗啦哗啦介天作响。众音阵阵,纷纷齐起,乾隆听了,以为极其快乐。
这日携带着公主同去,命公主呼和珅为公公,并问其意欲何物。小公主见估衣店内悬挂一件大红羽毛外衣,意甚喜爱,乾隆笑道:
“汝要此物,可向公公索之。”
和珅伸手就取外衣献于公主。君臣之间,不拘仪节以达如此。所以那拉氏皇后薨逝,乾隆悲悼之时,惟有和珅一人能够劝慰。
第60章
曹雪芹封笔归离恨
大观园兴废警世人
乾隆二十八年冬天,京师、直隶、延庆遭受了一场乾隆朝最大的冰雹灾害。当时圆明园大修工程告峻,皇帝大阅畅春园之西厂,命九卿六部侍郎以上人等侍驾从观。接着又浩浩荡谒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军机大臣傅恒自然要随驾左右。
傅恒早就想去看看曹雪芹,听说曹雪芹一家从西山黄叶村,搬到了通州的张家湾,家庭境况越来越不济,且《红楼梦》一书不知写得怎样,他很想亲自去曹家看看,给这位少年时的朋友一些帮助。
身为一朝宰相大忙人的傅恒,这个念头也实现不了,他只好委托钱度去实现自己的心愿。
刚从南京回来没两天的钱度,这天接到傅六爷来信,信中慎重其事地说道:
钱度兄如晤:近闻雪芹搬到了通州张家湾,
家境窘困,也不知《红楼》是否杀青,本想邀兄
同去曹府一游,以遂悬念之情,更愿一睹曹兄煌
煌大著为快。然身不由己,侍驾巡幸不知何日能
返。特请逍遥君子代去看看雪芹,并转交银票一
百两略表心意,至嘱。
乾隆二十八年十一月丁卯傅恒
钱度一直在南京办差,也有一两年未见雪芹了,看过傅六爷来信,将那一百两银票揣进衣兜,当即决定立即去通州张家湾看望曹雪芹。
钱度不再回衙,径乘轿回府,取了三十两散碎银子,见箱子里还有从南京带回的宁绸,也取出一匹,命家人都塞进马褡子里。也不叫随从,自己换了身便衣便帽,只对夫人说了声:
“我要去看个朋友,天黑前赶回来。”
说着,便骑了匹走骡出门向北,急匆匆赶往通州张家湾来访故友。走了一气,路过玉皇庙东痘神娘娘庙,在骡子上远远看,人山人海的香客挤拥哄嚷,排开半里多长。在那些卖金银纸箔的,香烛黄裱的摊子前,人头攒动,大多是城里城外远乡近廓的老婆子,有许愿的、还愿的,有愁眉不展的也有眉开眼笑的。嗡嗡嘤嘤的人声,简直要把娘娘庙抬走。忽然,一眼看见曹雪芹夫人从痘神庙那边踉踉跄跄过来,钱度停骡子叫声:
“芳卿嫂子!”忙下了骡子。
芳卿冷不防在这种地方会有人招呼她,愣了好一会,抬头见是钱度,问道:
“是……是钱老爷啊!听您家人说,您去了南京,何时回来了?”说着便蹲了个福儿。
钱度细细打量,芳卿脸色又青又白,眼泡儿下发淤,仿佛几夜没睡,又像是刚哭过。他搭讪道:
“我从南京回来没几天。嫂子你瘦了许多,怎么样,雪芹在家吗?孩子们还好?我正要去你家呢!”
钱度见芳卿形容憔悴,冻得嘴唇乌紫手脚僵硬,忙招手叫过一乘轿子,对曹夫人说道:
“瞧嫂子身子骨儿这么单弱,走着来了?怎么弄到这份儿?请上轿,我骑牲口,一道儿走。”
芳卿瞧了瞧轿子,回头对钱度说:
“我们不会过日子,当家的只顾写他的小说,既不愿当官差,也不愿求朋友,就是卖字卖画也都没工夫。”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委实也是走不动了,忸怩地上了轿,边走边说,“新搬来张家湾,原想靠曹家老族里帮扶,谁知没刁上兔子反丢了鹰。这不,老家上下都得打点,还有左邻右舍的人情南北……欠人家的也就不少。今非昔比,真的是拮据了……”
“你跑老远地进城做什么?借钱?”
“唉,”芳卿摇摇头,叹息一声,“我昨个儿就来了……大毛、小毛都出痘儿,透不了疱儿,浑身发热。我……我来痘娘娘这儿许愿……”
钱度一怔:谁不知大清朝入关后第一个皇帝顺治爷的爱妃董鄂妃就是死于“天花”,这才导致顺治爷放弃皇位去五台山出家当了和尚。当时年仅八岁的玄烨也患上了“天花”,幸得苏麻喇姑用一种草药给他治好,这才有了一代大治的康熙皇帝。顺治出家时,随手写了一首诗给他的好友弘觉禅师,寄托对董鄂妃的思念。诗曰:
洞房昨夜春风起,
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
行尽江南数千里。
这已是人尽皆知的掌故,难道曹雪芹没听说过?“天花”在当年是不治之症,他不去想别的法子救人,怎么叫老婆来求菩萨?他在骡背上击掌叹道:
“祸不单行,黄鼠狼专咬――咳!这个雪芹呀,也真是的,他难道还信这个?叫你一个女人跑这么远的路,弄这种无益的事!”
“他不叫我来,”芳卿在轿上偏过头道,“我说进城找朋友借钱抓药,这才出来……”
“噢,别说了,”钱度对两个抬轿的师傅道:“你们脚下赶紧点,咱们赶紧儿走!”
一轿一骡紧追慢赶着往通州张家湾而来,钱度原以为不过四五十里,谁知过了通州一问芳卿,还有二十里。眼看淡白的日头已经西斜,快速向西天边滑去。钱度暗自忖度,怕天黑前坐轿赶不到,便打发轿子回去,另觅一匹马自己骑了,把走骡让芳卿骑着。
四条腿比两条腿走得快多了,紧巴巴儿的赶,总算酉初时牌赶到了张家湾。
芳卿在骡背上,用手一指村北道:
“钱爷,那就是了!”说着下了骡子。
钱度算了马脚钱,紧追着过来,原来冻得镜面一样的通惠河汊上架着一座小石桥,桥面不宽,且已上凌,那骡马过桥是很危险的,所以芳卿在桥这头先下来了。她兀自脚步登登往桥那头村北走去。
钱度紧跟其后。
走近了,桦树林畔,孤零零地立着三间草房,柴门紧闭着,矮低的草檐下开着个黑洞洞的窗门,房顶上枯干的苫草在风中瑟瑟发抖。鸡不鸣、狗不叫,更无人声,一片死寂。蓦地,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上钱度的心头,看芳卿时,也似有了某种通灵之感,只见她踉踉跄呛一溜小跑地哭着,喊着:
“大毛……小毛!”
钱度把骡子拴在一棵桦树上,也赶急往里跑。刚跨进院子,便见芳卿“哇”地一声啜泣,手把着门框软溜溜瘫在地上。急赶着进来,钱度也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怎样的惨景啊!
冷冰冰三间小茅屋连隔墙也没有,活脱脱就是一个大草棚,烟熏了的正墙上挂着一幅去年的财神菩萨,那白眼珠子仿佛吃惊地、永久不动地凝视着这个昔日的纨绔今日乞丐不如的家庭:
裂着隙缝的四壁,一股股冷风灌了进来,在这空荡荡一无长物的“家”里肆虐呼啸,把北墙下两口酸菜缸,缸盖上扣着剩饭的老瓷碗,几只空碗,碰得叮当作响。从缸里散发的酸味里还微带着一股霉臭。在那张破板床上,靠墙痴坐着五十七八岁的曹雪芹,短短的花白胡须满腮,发辫蓬乱如鬃毛,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更有令人不忍猝看的是,床靠窗一头,并排躺着一大一小两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脸上已经盖了黄纸。小脚趾僵硬地挺翘着……火盆里的炭早已熄灭,除了床头两盏悠忽闪动的长明灯,半点烟火气也没有。
还有一个身穿补丁衣服的女人,一言不语在床边小凳子上坐着,叠纸箔元宝。她目光呆滞地抬头看了看钱度,便又埋头作自己的事。
“雪芹,雪芹……”
钱度猛地恍惚从噩梦中醒了过来,又似乎在荒坟野冢间跌跌撞撞喊叫――像是呼喊曹雪芹的游魂,又像想把自己从地狱中唤回,连喊了几声:
“雪芹!雪芹……我是钱度,钱度,钱老衡!上天呀,你……你这是怎么了?”
一边喊,一边拖着半瘫的芳卿来到床边。钱度对那穿补丁衣服的女人道:
“那位大嫂,是来帮忙的吧?快……想办法烧一堆火,弄点热开水……这屋里太冷,活人也受不……”
话未说完便止住了。他认了出来,这个衣着褴褛的中年女人是张玉儿!家住在前门外,当年钱度不知踏过多少次她家门槛,吃猪头肉,和敦敏、曹雪芹就猪肝下酒。敦敏和玉儿失意分手,钱度还曾有意向她提亲……这才过去几年,各人遭际竟如此悬殊!
在此时,此地、此景之下又复见面,造化啊,命啊,数啊……老天怎么能这样安排?
“曹哥,这位爷说的是,可不敢这么苦坐下去。”玉儿站起身,用手支着腰,不胜倦怠地说,“这是前世里留下的姻缘,是命。您就吞下认了吧。去了的已经去了,活着的还要活,单是张家湾,这一劫就走了二十多个孩子,天意这样儿,人有什么法子?”
“村子里死了二十多个孩子,竟都是天花?”钱度不甚惊骇地问。
“是呀,”张玉儿抹着泪水道,“芳卿嫂子,你也不是什么好身子骨儿,这么苦熬着,倒不如好好哭一场……你就哭吧,哭出来好受些。唉,是得生火,我回家给您弄点干柴,提壶热水来……”
说罢,张玉儿冷漠孤寂地看一眼芳卿和钱度,踏着残雪咯吱咯吱去了。
玉儿的家离雪芹家只有几十步路,她一进门就从缸里向锅里舀水,默不言声抽柴、引火。她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卖若力的粗人,这阵,丈夫正蹲坐在炕桌边叭嗒叭嗒抽着烟,说道:
“瞧见曹爷门口有骡子,怕是来客了吧?我刚去东家挑水,掌柜的给了几块糕,你送开水时拿去吧――别生嫂子的气,她也是大家子出身。跟曹爷一样,有钱了就使,不懂细水长流过日子……这么冷的天儿,跑北京城,她个妇道人家,不心疼男人、孩子?你先去,我在家把猪圈儿起起,也过去帮着料理。”
张玉儿仿佛从心底里透出一口长气,阴郁的脸色和缓过来,在噼啪作响的柴爆声中,说道:
“我也气芳卿嫂子,也气曹家三爷。那干子‘爷’,总是一族兄弟,一个祖坟,芹爷到了这一步儿,连一分照应也没有。芹爷来时少给了他们东西了?他奶奶的,这是什么世道啊!”
水开了,张玉儿提着开水,抱了一捆干柴来雪芹家,远远便听芳卿哀哀恸哭,雪芹也发出断断续续的嚎啕声,进门见钱度正在安慰,说道:
“这一哭出来,我就放心了,就怕怄着在心里,那要怄出病来的。唉……大毛小毛啊,多好的两个孩子……一转眼就去了……老天怎么这么不开眼呐……”
张玉儿给三人泡了一碗热茶,就在床坎下两步之遥生起了一堆火,接着坐下陪着抹眼泪。
“雪芹,听夫人说外头还欠着不少饥荒。”钱度心里有事,急着当天要赶回去。眼下这情形儿也不宜留客,遂把傅恒的一百两银票和自己身上所有碎银掏了出来,一起搁在曹雪芹身边床垫上,说道:
“这是六爷要小弟带给你的,这点子钱,先不还帐,先把孩子入了土。我回去,恐怕还要走一趟南方,再从张宜泉那里要一点。现在我虽在衙门,却是一点油水也没有――不要紧,总包在我身上就是。你看你,连泪都干了,你再有个三灾两病,叫芳卿怎么办?我得回去了。敦诚兄弟年前好象也回来了,脂砚斋他们不准还在西郊,叫他们也来瞧你。过这一阵,要六爷再给你谋个闲差,慢慢就又活泛起来了……”
见雪芹一家如此凄惶,钱度动了情肠,陪着抹了一把眼泪,忙又安慰几句,出门打着骡子,黑天黑地逃跑似地离开了张家湾。
敦诚从江宁赶回北京,已是将近年关。北京人最重过年节,自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祭灶神起始,无论贫富家家忙年儿,闹得不亦乐乎。直等会见几位京城文友,方听说曹雪芹两个儿子,不幸出天花死了,他这才忙着赶在除夕前一天到张家湾来看曹雪芹。
一见曹雪芹的模样,敦诚暗暗吃了一惊:原来自大毛小毛死后,曹雪芹就身子发热,不思饮食,一直卧床不起,最近又添了咯血的症状。
“雪芹呀,你得保重自己的身子。”敦诚在床头边坐了下来,拉着雪芹枯瘦的手说,“咱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保养是最重要的。你可最不敢拼命去写那部书了。《石头记》已写到八十回,看过书稿的都拍案叫绝,你却还在一遍又一遍修改,改了四遍了吧!”
“不,已经五遍。”
“世上没有尽善尽美的文字,你何必自苦来着?”
“诚兄呀,”曹雪芹把瘦豆棍似的胳膊从被窝里伸了出来,晃了晃道,“你难道忘了在黄叶村写给我的那首诗?我可不敢忘哪。”
“哪首诗?”
曹雪芹半合着眼睛吟道:
劝君莫弹食客铗,
劝君莫扣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
不如著书黄叶村。
“我正是按老兄的话做的呀,”曹雪芹苦笑着道,“我从一个富甲江南的织造府纨绔公子,沦落到今日乞丐不如的境地,身无一物,唯有《石头记》一部未完之稿。其中字字句句,都是我曹某亲身经历的大家族、大清朝由极盛到没落、衰败的血泪铸成。我怎敢不仔细批阅,修改,求其尽善尽美,流传后世呢?”
“可是你老改前面,不往后面写,还有后四十回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告峻?”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曹雪芹抚了抚累在床头的厚厚一迭稿本道,“我身子骨……只怕老天不肯再多给些时日……竟是写不完它了。”
“你别担心,”敦诚安慰说,“听来看过你的钱度说,你气色不大好,心里还着实有点怕。今儿看,你的精神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说话也有了神劲儿。可见这是一时之灾,你就安安心心养着吧。”
说罢,他把一个褡裢包儿放到曹雪芹的枕边,轻轻一拍慎重其事地说道:
“这里面是《石头记》八十回全本,连脂砚斋和我们的批评一字不缺。我抄的那一本留在南京刘啸林老爷处,永茂书店贾老板很看重这书,叫我连批语都誊了上去,说要精精致致印出来,爷能扬名,他也能挣一笔。”
“听说,现在到处都在收书,”曹雪芹担心地道,“几个省的巡抚都出告示,一般小说稗史都很难印,贾老板真还有胆子印出来吗?”
“没问题,贾老板在那边有人缘。只是印这么大一部书,要得三千串制钱,一时也筹不起来,所以要稍等一下。你一点不用犯急,来年春暖花开,等你病好了,我准叫你看一部齐齐整整的样书!”
曹雪芹微微颔首道:
“我心里清亮着呐……难为你走这一趟南京。钱不够……原是料得的,还有许多料不到的事,我也心里亮堂。记得宜泉的诗么?”
“哪一首?”
“就是《题芹溪居士》那首。”
“啊,记得,好象有这样两句:‘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是不是这首?”
曹雪芹吃力地点点头,淡淡地道:
“其实,庐结西郊也好,再迁张家湾也好,并非自愿,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全都为了这部书啊!”
“是呀,是呀……”敦诚陷入了深长的思索之中,他也曾为此写过一道诗:
满径蓬蒿老不华,
举家食粥酒常赊。
寻诗人去留僧舍,
卖画钱来付酒家。
曹雪芹为了这部能传之后世的《石头记》,吃过多少苦头,别人不知道天知道,他也知道。想到这里,见曹雪芹一脸倦容,便道:
“天晚了,我得去了。”
敦诚没赶着回城,在通州驿住了一宿,第二天,他买了些粮食、鱼肉再一次来到曹家,又聊了半天《石头记》写作之事,吃过午饭,这才跟曹雪芹告别道:
“雪芹,等你身子好了,你只管继续写你的书稿,旁的恁也不用管。至于欠他们那一百几十两银子,芳卿只管挡着,那点银子还不至弄穷了我。过十天半月,我约上脂砚斋畸笏翁一道再来看你,顺便把银子带上。”
曹雪芹双目深陷,瘦骨嶙峋的胳臂搭在被外,干涸得没有光泽的眼盯着敦诚,用浑浊的声气说道:
“这里不要费心了吧,有芳卿照料,那边玉儿两口子还不时过来陪陪。不过这都是穷朋友罢了。有了这些穷朋友我不寂寞,不难过……这么远道儿,天又时不时下雪,叫……叫城里朋友们别来。开春我要不死,还回城里,咱们桃花诗社还要办下去……林黛玉是林黛玉,曹雪芹是曹雪芹,总不能就把个‘花’真葬了。”
恰好玉儿提着一筐子冻梨进来,把筐子往小四方桌儿上一搁,说道:
“嫂子,我拿来的梨放在小桌儿上,梨下面还有风干茄子蒂儿,炒腊肉是盘好菜。外头又在飘雪,今年的冬雪下得真黑虎,下个不停――我说曹爷,你本该去中状元当翰林的,你们就不能拣着吉利的说?什么死呀活呀,赤口白牙的,是什么话?”
“玉儿说的是,咱们不说这些了!”敦诚也和玉儿相熟的,笑道,“今儿是大年三十,你和芳卿好好过个年吧。‘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你就捡好事儿想想,说不定身体恢复就快了。”
“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这是宜泉写给我的一首诗中之句。”曹雪芹像热病患者一样,扎得一脸通红地说道,“我曹雪芹生不逢时,脾气又怪又倔,谁能体谅我一片苦心啊!我是从污泥浊水中长出来的,就像一杆亭亭玉立的荷花。惟其深知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大家族、所耳濡目染的皇室宫廷,看似繁华,实际上全都是沆脏腐败的污泥浊水;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全都扒灰的扒灰,**的**,奸杀的奸杀,可怜‘大观园’‘小观园’里那些贫弱无力的红颜少女,可恨煞那些大大小小的奴才,奴才的奴才,织成了一张扼杀人性、良知的网,我们都在这张网里不能自拔。”
“是呀,你说的是。”
“敦诚,你是最知我的了……”
“雪芹兄,”敦诚见雪芹回光返照般地激动,怕他说话太多伤神,劝道,“你就安心养着吧。”
“说这些,是让你懂我的《石头记》,懂我为什么连皇帝画苑的召请,我都不屑一顾。‘琴裹囊声声漠漠,剑横破匣影徐徐’,那也徒作‘易水之吟’了。我是怕,一时我有什么……”他看一眼正往神案上摆果子的玉儿,放低声音道,“我是怕有不测之事,这一腔多情,就只好‘翠叠空山晚照凉了’,连我的书稿都成残本。”
敦诚苦笑一声,说道:
“我比你大,还不肯这么胡思乱想呢,好生养着,我不久就来的。”又劝慰几句,便告辞出门。
临走时,曹雪芹抖抖索索,从胸前衣兜里摸出一张纸条塞给他,他来不及看,就乘车而去。
敦诚怎么也想不到,他这一走,竟与几十年的挚友曹雪芹成了永别。雪芹关于《石头记》的那番话,也成了他的临终遗言。回光返照,回光返!看着敦诚出了门,传来大车轱辘压在雪地上的吱嘎吱嘎声,曹雪芹便轻轻合上了沉重而疲惫的眼皮……
眼前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透心儿凉,接着便觉是全身发冷。这种冷,冷得像被浸在冰河里,像赤身裸体被抛在空旷无人的冰窖里。他极力挣扎着,想动动身子,想说话,但那冷气似乎灌注进了四肢百骸。那冷酷的世界冷酷的人心,像瘟疫,像在村子里肆疟漫延的天花病毒,浸入他的五脏六腑,把他的心也冻结起来。眼前的一切变得愈来愈模糊缥缈,壁上的灶神、门上的钟馗,案上的墨砚纸笔和被他视如生命的《石头记》残稿,全都飘了起来,似一缕轻烟,飘出窗外,在白茫茫一片荒坟野冢间跌跌撞撞地飘啊,飘啊……
他自己也飘了起来,随冷酷的世界冷酷的人心像瘟疫像在村子里肆疟的天花飘了起来,如一缕云彩,飘向冰冻的天空,黑暗的世道,混沌的地狱……他飘累了,微微叹息一声,喃喃说道:
“好冷啊……”
飘呀,飘……
梵音寺的钟声响了,悠扬而又浑浊,在匝天的雪幕中回荡震响。宣告乾隆二十八年的结束,二十九年的到来,通济河冻晕了的白桦林子处,从那三间茅屋连界墙也没有的空荡荡的屋子里,传出悲天抢地的嚎哭声……
曹雪芹死了,一代文豪悲惨地默默地死了。但是他用心血疑铸成的厚厚的《石头记》(后改名《红楼梦》),注定要像一块深重的石头,砸向当朝,砸向遥远的未来,砸向封建皇朝的心窝!
敦诚回到家,在烛光下,方展视曹雪芹临行时塞给他的那张纸条,原来那是雪芹自题画石诗一首:
爱此一拳石,
玲珑出自然。
溯源应太古,
堕世又何年?
有志归完璞,
无才去补天。
不求邀众赏,
潇洒做顽仙。
曹雪芹走了,永远地走了。他的不朽煌煌巨著,经过敦诚兄弟、钱度、刘啸林、脂砚斋等朋友的斡旋,终于在南京得以问世。
由于《红楼梦》以贾、史、王、薜四大家族的衰亡史为主线,全面深刻地概括了大清朝康、雍、乾三代由所谓盛世转衰落,最终必然走向败亡的历史,既震撼了当代,也震撼了未来。
乾隆听说有这样一部书,立即派钦差大臣去南京收缴销毁,清查参予《红楼梦》刻印、出版、分发等方面的有关人员,又制造了乾隆年间一次空前的文字狱。曹雪芹的遗孀方卿,幸得在诸多朋友照应下,离开了张家湾,才得以免遭其难。
但是,《红楼梦》以它警世骇俗的思想内含和无比艺术魅力,还是在民间流传开来。当年雍正政治上的死敌允禵的孙子永忠,在曹雪芹死后,读到《红楼梦》,心情十分激动地写下一首悲悼诗:
传神文笔足千秋,
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
几回掩卷哭曹侯。
而另一位清皇室宗人、乾隆的堂兄弟弘旿说:“《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从皇室成员不同的反响足可看出,《红楼梦》中四大家族的兴败,确乎浓缩了大清朝康、雍、乾三代的社会现实,才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冲击力。
《红楼梦》在乾隆统治时期出现不是偶然的,它如一面镜子,折射出曹雪芹所生活的康、雍、乾三朝的卑污、奸恶、虚伪、腐败的皇权,必定由盛至衰,最后败亡,“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且看《红楼梦》第四回《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其中有一节文字,形象地描绘了清皇朝各级臣工官吏的所谓“护官符”,文曰:
凡做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
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
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边性
命也难保呢!――所以叫“护官符”。
这话虽出自葫芦僧之口,但对刚刚靠“贾府王府之力”补升了“金陵应天府”府尹的贾雨村来说,却是活生生的现实。因为他上任遇到的“欧伤人命”的“葫芦案”的主犯,就恰恰是“四大家族”之一的薜府子弟、“呆霸王”薜蟠。对金陵贾、史、王、薜四大家族,“护官符”记载着这样的俗谚口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四大家族,也折射出大清朝财富是如何聚敛在皇帝和皇帝的各级奴才走狗手中。当年康熙爷南巡、乾隆爷南巡,所耗斁的名义上是国库和大贵族供奉的银子,实际上都是从“千里饿殍”身上刮去的民脂民膏。
皇帝是家天下,各级官吏皆是他的奴才,皇族和奴才在朝廷、地方为官,连成一张无所不容的大网,党连亲伐,一损皆损,一荣俱荣,横霸一方,无人敢惹。薜蟠打死了人,可以没事人一样扬长而去,“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而贪赃枉法的官吏,却“徇私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杀人者薜蟠也就逍遥法外,到京城继续作恶去了。
这短短一节文字,曹雪芹就深刻揭露了封建皇权政治的黑暗、非人道人性的本质,揭露了所谓“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的残酷血腥真面貌了。
故《红楼梦》是警世的呐喊,是人性人道的呼唤,数百年后依然是中国文学中的瑰宝。
第61章
康雍乾三朝称盛世
殊不知落日照晚红
最近几年,把清朝历代皇帝炒得十分火暴,似乎这些皇帝,全都成了宽厚仁慈,体恤爱民,惮精竭力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好皇帝”。
更有一些电视剧,把这些皇帝写成了高瞻远瞩,开疆拓土,给子民百姓带来盛世繁华的“英雄”。君不见,一些电视广告推波助澜,把“皇帝情结”,“奴才情绪”潜移默化到了二十一世纪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要吃“某某麦片”,要喝“某某酒”吧,还要那“某某格格”里饰皇帝的演员,着龙袍冠冕说一句“恩准”,似乎小民百姓才能获得施舍。早在上个世纪初,鲁迅先生便痛切地讥讽过做惯奴隶的“阿桂”“阿q”们,跪惯了站不起来,近一百年过去了,还有人宣扬“皇帝情结”“奴隶情结”,真令人毛发悚然不得而解。
皇帝、格格出面做广告,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那些自己做惯奴才“分噬一杯羹”的奴才们,硬要把“奴才哲学”强加于受众,真是荒谬已极!
且看康、雍、乾三朝的真相吧!
关于清代写皇帝的历史小说,已汗牛充栋,写这三朝的历史小说也有了多种,在小说基础上改编上映的电视剧更是夜夜在放。
原来港台的“戏说”,多少还带一点嘲弄,既是“戏说”,也就没多少人认真,把它当成历史。近年来关于清朝,或别的朝代的历史小说、历史电视连续剧,便大谬不然。其实就是历史学家已有定评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也只肯定他在某一方面的历史功绩,他们都有残酷统治奴役天下百姓的另一面。
没有一个皇帝是绝对的“好皇帝”,从人权、人道、人性的角度看,他们都是中国几千年封建皇权产生的畸形儿,用一句套话说,自有其历史的局限性。
就说创造所谓“康熙盛世”的玄烨,八岁受顺治遗诏嗣位,改元康熙,康熙六年――十四岁亲政,他除鳌拜,撤三藩,治河,绥服蒙古,平定噶尔丹,移风易俗,兴儒学,的确为巩固他自己的统治,做到了鞠躬尽瘁;客观上为明末清初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带来了暂时较为安定平和休养生息的机会。在客观上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这一历史功绩应当予以肯定。
但他的功绩也仅止于此,一时巩固了大清朝的皇权统治。康熙中晚期的众皇子嗣位之争,那延续至雍正朝的血腥的残杀,不过是皇室内部狗咬狗的斗争,徒然牵扯一些无辜的奴才,甚至平民百姓陪葬罢了。
至于收获台湾,平定噶尔丹,似不应说成康熙开疆拓土如何功劳显赫。整个清朝并未开疆扩土,康熙派索额图与俄罗期斯谈判,划定边界,倒是失去了黑龙江以北大片国土。雍正四年,雍正派隆科多与阿尔泰将军,与俄罗斯议定中俄新疆方面的边界,又失去了伊犁河谷西部及塔城以西的大片土地。
中国版图最大的时候是成吉思汗时代的元朝,“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他的后人没有能守住那广袤的土地罢了。噶尔丹是蒙古人,他并不是要脱离中国另立国家,他是要打到北京,由他做皇帝,所以康熙平噶尔丹,还是统治者内部为争皇位的战争,算不上“拓土”。
至于台湾,人所共知在明朝,郑成功从外夷手中收获台湾,所以郑成功是民族英雄。康熙朝,台湾由郑成功的后裔郑经统治,他有反清复明念头,也许他也想争个皇帝做做。被渲染得声势浩大的“收获台湾”,不过是从华夏一个统治者手中,转换到另一个统治者手中罢了。
唐代散文家李华,写过一篇《吊古战场文》,其中有这样的浩叹:
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
纠纷。黯然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
;鸟飞不下,兽铤忘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
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
,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痡,任人而已,其
在多乎?周逐猃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
还,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君臣之间。
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汉击
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李华的文字是希望朝廷改革内政,调整对外关系,不要穷兵黩武,用老百姓的血肉去喂饱自己的权欲。这跟杜甫的诗作发出的诘问有异曲同工之妙:
君已富土境,开边亦何多?
请公问主将,焉用穷荒为。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王开边意未已。
在杜甫眼里,就是拓疆守土,也要适度,更不用说是统治者内部狗咬狗的战争了。
战争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近百年反抗外国帝国主义侵略殖民的战争,历史上农民起义反抗封建帝王残暴统治的战争,这都是正义战争。而统治阶级内部争夺皇位、镇压少数民族反抗和农民起义的战争,自然是非正义的战争了。康熙发动的平三藩、噶尔丹和所谓“收获台湾”,基本上属于这种战争,似不宜大歌大颂。
当年跟随康熙远征噶尔丹的安郡王幕僚徐兰(江苏常熟人,三十五年从安郡王出塞,由居庸关至归化城。雍正初随年羹尧征青海)写过一首《出居庸关》诗,对远征便有讽剌。诗曰:
将军此去必封侯,
士卒何心肯逗留;
马后桃花马前雪,
出关争得不回头。
康熙私生活的荒淫无度,六次巡幸江南的奢侈铺张耗损财力,给貌似“盛世”的大清朝埋下了隐患。到雍正上台的短短十三年,雍正杀兄奢弟巩固统治以后,自雍正八年开始,他便**过度,连命都保不住了。只得乞求仙药金丹,由于数年连续服用朱砂,最后以药石中毒而在五十八岁夭亡。
曾做过户部侍郎、贵州巡抚的田雯,写过一首《采砂谣》,鞭笞所谓服用朱砂长寿成仙的谬传,揭露采砂给当地百姓带来的苦难。诗曰:
大如牛,赤如日。
官府学神仙,
取砂何太急!
囊有砂,瓶无粟。
奈何地不爱宝,
产此荼毒。
砂尽山空,
而今乌有。
皂衣夜捉人,
如牵鸡狗。
匍匐讼堂,
堂上大呼弗已:
误我学仙不长生,
尔当鞭笞至死。
雍正既荒淫又愚昧,他信佛没有佛心,信巫道邪术能驱邪治病,信方士服金石丹药,却“枉送了卿卿性命”,还给庶民百姓带来灾难痛苦。在他统治的年代,他大兴文字狱,杀人如麻,是史学家公认的寡恩残暴的皇帝。
乾隆自即位以来,正当清朝所谓全盛之时,因此他的荒淫巡游无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圣祖爷康熙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还自以为圣德无疆,仁恩普照。走到哪里题字题诗到哪里,自以为文德武功十全俱备。到了晚年,自号十全老人,命群臣编撰一部《十全武功记》,夸扬自己的功绩,以传后世,好使万代瞻仰。
他如此作为,可称得是踌躇满志了,但是有一桩不足之处。少年时候纵欲无度,只因先天禀赋甚厚,后天的培补又十分充足,所以在中年时候并不觉得什么,到了晚年就不免筋力不继了。还要日理万机,夜御妃嫔,青楼狎妓,更加现出劳倦的神气。便想传立嗣皇,自己退老南宫,享受那逍遥自在之福。
乾隆临御已满六十年,便想举行内禅大典,自己去当太上皇。当下传旨,将毓庆宫重行修葺,命十五子嘉亲王搬入居住,并御书“继德堂”匾额赐与悬挂。
嘉亲王是乾隆诸子中最喜爱的一个皇子,乃贵妃魏佳氏所出。生得丰神隆颐,举止端重,六岁上学,师傅是兵部侍郎奉宽。到十三岁,已毕五经,便从工部侍郎谢墉,学今体诗,从侍讲学士朱珪学古文古体诗。十四岁晋封嘉亲王,赐居撷芳殿。
直到六十年,乾隆命他移住毓庆宫,虽有禅位于他的意思,却深藏在心里,并未吐露出来。直到是年九月,方召军机大臣、大学士和珅入内,对他说道:
“朕自即位以来,已经花甲一周,幸赖天心默佑,祖宗福庇,四海清平。回忆朕当践祚之时,曾经对天默祷,倘得周甲当国,定必归政嗣皇,退老颐养。今年正满六十花甲,朕于明年便要内禅归政了。好在传位密诏早已藏在正大光明匾额后面,明日乃吉日良辰,就要在匾额当中取出密诏,当众宣布,预备内禅。”
和珅听到此,暗想道:这皇上待我总算十分相信了,无论大小事情没有一件不和我商量斟酌,方才办理。怎么独有传位密诏之事,偏生要瞒着我呢?难道还怕我泄漏机密么?今天要不是他亲自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匾额之中已经有了诏书。但是旁的事情也还罢了,不知他要册立的究竟是哪个皇子。我被他瞒住了,这个损失真正不小。不然我可以先到皇太子那里预先道贺,这个定策拥戴之功可就不在小处,正可借此邀结嗣皇帝的宠信。
和珅叹了口气,无奈圣上不肯明言,他又不能询问,如何是好?心里略略筹划,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有了,何不用言语试探他的口气,只要得着一点消息,就可赶去献功,邀取新皇帝的恩典了。”主意已定,当下假装不胜欢喜地伏地恭贺道:
“皇上以尧舜禅让之心,成禹启继承之业,享古帝皇未有之洪福,行古帝皇未有之盛举,隆仪大典创举非常。奴才备位宰相,忝居首辅,恭预盛典,不胜欣贺。只是明日便要举行册立大礼,这皇太子的宝宫还没有预备,恐怕来不及了吧。”
乾隆拈须哂笑道:
“还用你来饶舌?朕早就预备了,毓庆宫已竟修葺整理一新,朕早已传旨,命嘉亲王入居,并赐名继德堂,亲书匾额,给他悬挂。正是寓着传位之意,你这样的聪敏,难道还不能揣测朕的意思。”
和珅暗自忖道:原来未来的新皇帝就是他,怪道呢,无缘无故修葺毓庆宫,又命嘉亲王搬去居住,谁知就是这个意思。竟一时疏忽,不然早就可以种瓜得瓜。幸而与嘉亲王一向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情,今天还可以赶到毓庆宫传递消息,好使他觉得我在内里十分出力,将来定要感念我的功劳,便不忧后患了。
一面在心里打主意,一面还敷衍乾隆,叩头奏道:
“圣意高深莫测,奴才短识浅见,哪里能揣度得圣心天意来呢。”
乾隆听了他一番阿谀奉迎之话,不胜欢喜,又和他谈了一会旁的政务,方才命他退出。和珅出了宫门,哪里还有耽延,如飞的赶回家中,选取一柄上好的玉如意,迳向毓庆宫来朝见嘉亲王。
嘉亲王闻报和珅前来请见,不知何事,因他是乾隆第一宠臣,势力如山,十分利害,心中虽然因他过于贪黩,不甚喜悦,恐他在乾隆面前说自己的坏话,也不敢怠慢,亲自迎接出来。
和珅见了嘉亲王,立即叩头道喜道:
“奴才叩见嘉亲王,奴才向嘉亲王道喜。”
“噢,和中堂,”嘉亲王从未见和珅对他如此重礼,笑问道,“这喜从何来?”
和珅立即献上玉如意,跪在那儿默不作声。
嘉亲王因和珅向自己道喜,已是奇怪,又见献上如意,更觉十分纳闷。原来清代宫内和官场之中,有个成例,凡是晋封后妃,有人向他道喜,必要献柄如意。那官场之中遇着年节致贺,也要献柄如意表示祝贺。现在和珅忽然献如意给嘉亲王就是引援这个例子。
嘉亲王也知道有这故事,所以见和珅道喜献如意,心中十分惊骇,遂即问道:
“相国向我贺喜,不知何喜可贺。”
和珅一堆笑道:
“王爷前天不是得皇上赐继德堂的匾额么?但就这‘继德’二字上着想,便知这喜事的来由了。”
嘉亲王听了此言,顿时恍然大悟,心内想道:和珅这老贼着实可恶,他胆敢将传位密诏擅自泄漏,我料他前来道喜的意思,无非以赞襄定策之功自居,要想我感激他。果然怀着这个念头,可就大错特错了,父子传位,难道还要他人帮忙么不成?我若即位之后,必把此事列入罪状,决不宽宥这老贼。
嘉亲王虽然如此着想,表面上对待和珅却分外谦恭和霭,像是非常敬重他的样子。和珅以为嘉亲王已被自己拉拢住了,心下十分快活,直在邸内谈了半日,方才告辞回去,内心不胜窃喜。
到了次日,乾隆视朝,召集皇子皇孙,以及宗室王公满汉大臣,当众传谕,着和珅率领侍卫太监往正大光明匾额上面将金匣请来,在殿上当众开拆,宣布了密缄的传位密诏。接着祭告天地,神祗宗庙社稷,册立嘉亲王顒琰为皇太子,并定于明岁元旦举行内禅,命礼部预先拟订内禅仪节。众臣奉了旨意,一齐叩拜高呼,称颂圣明。
转瞬之间,已到元旦,乾隆果然禅位于皇太子顒琰,改年号为嘉庆元年。这便是清朝的嘉庆皇帝了。
说话丙辰元旦。乾隆举行禅位大礼,所有祭告天地社稷宗庙等事,均于去年预备停妥。
归政之后,君臣奏事章疏,尊乾隆为太上皇帝。召见奏对,亦称太皇帝,至于敕书谕旨以及所用御宝,亦经礼部议定,早已颁旨宣示。就是内禅仪仗,册立典礼,亦皆于去年料理清楚。诸事齐备,十分从容。
到了这日清晨,新皇帝随着乾隆銮舆,来至奉先殿,按照仪注,行过了礼,遣官致祭太庙,然后临御太和殿,由乾隆亲将传国之宝,授典新皇帝。新皇帝跪地接受,谢恩已毕,太上皇帝受群臣朝贺,先行退朝还宫。新皇帝再行即位受贺。
奉太上皇帝传位诏书,颁行天下,改元嘉庆。嘉庆帝退朝之后,即侍驾乾隆御宁寿宫皇极殿,举行千叟宴,凡亲王、大臣、蒙古贝勒、贝子、公、额驸台吉等。寿至七十以上的共有三千余人,京都预宴一品而年届九十岁的,乾隆皆召至御座之前亲赐御酒。
这番授受大典,也算是千古未有的盛举,后人有诗咏乾隆内禅之事道:
瑞雪祥光绕御前,
传家国玺手亲传。
尧天舜日今重现,
从此有幸太平年?
乾隆传位以后,正想安居南内,既享尽人间富贵,怡养天年,又可以遥控指挥新皇帝,不失太上皇的威严。哪知大清朝正于曹雪芹笔下所描写的“大观园”,“内里被掏空了”,已经显露出“盛筵必散”的“异兆悲音”。曹雪芹借古董商冷子兴的口说:
如今人口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
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场,又不
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
尽上来了。
管家的凤姐则说:
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
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样讲究。
这实际上是对清皇朝盛势已去,衰势已成的雍、乾朝的真实描写。那所谓“功名奕世,富贵流传”的膏梁锦绣生活,在装璜着迷人的“盛世”的背后,浸透的却是被榨干的农民的血汗。维系皇族豪华开支、皇帝无数次南巡北幸的主要仍然是残酷的、敲骨吸髓的封建地租剥削。为了满足皇帝、皇帝的奴才,奴才的奴才的奢侈享乐,不仅向农民进行形形**的实物地租掠夺,还要榨取大量的货币地租和徭役。
看看《红楼梦》五十三回乌进孝缴租的那张单子,就可以了解,甚至在荒年歉收的情况下,皇权是用怎样残暴的手段在压榨农民了。
就在乾隆禅位,嘉庆临朝,群臣欢呼雀跃的时候,那南边地方早已搅得横尸遍野、血流满地了。
原来自顺治入关,窃有华夏,历经康熙、雍正两朝,虽没有什么深仁厚泽,浃洽民心,却也将祸乱荡平,渐渐地休养生息,国力已几富庶,达殷实充足的境界。乾隆即位临御海内,正是丽日当天外表兴旺的时光。要恪守着祖宗家法,勤俭自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自然还可以锦上添花延续“盛世”,太平无事。
无奈乾隆荒淫无度,屡次南巡承应供奉,征调频繁,将百姓搅得不能安居乐业。康、雍休养生息的成果,早已被他所丧,荡然无存,民间苦于虐政,已不堪忍受。偏生乾隆自己挥霍还不算数,要宠信一个和珅来帮倒忙。和珅一个人还嫌不足,又用了无数贪官污吏狐群狗党吸血鬼来敲骨吸髓,把全国的百姓弄得山穷水尽,绝少生机。无路可行,自然要挺而走险了。
且说湖北四川等地的百姓,被逼不过,只得结成一种邪教名曰白莲教,酝酿生事。为首的两个人,一个唤苟文明;一个叫高天德。初起时不过穷人念咒画符,施水治病。到后来竟自杀人放火,攻打官府。入教的人日益增多,遂把一个十余岁的小孩拥戴起来,作为他们的教主,公开扯旗造反,与朝廷分庭抗礼了。
小教主本名王发生,为了号令天下,教友们声称他本是明朝后裔,是康熙朝大闹京城的朱三太子的儿子,也就是明朝末代皇帝崇祯帝之皇孙。
经过一番筹划,四处煽惑,正欲举事潜谋不轨。谁知消息走漏出去,被官军捉了去。将为首的杀了许多,弄清王发生并非崇祯后裔,念他年幼无知,从宽发落,充发新疆服苦役去了。
那苟文明、高天德和首领刘之协,如何肯善罢干休。正想设法报复,却巧朝廷下旨,着地方官搜捕逆贼,一个也不能漏网。官府办理不善,纵令衙役挨户搜查,肆意抓捕铐人打人,搅得鸡犬不宁,怨声载道。
于是刘之协等首领因势利导,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一时之间,四川、陕西以白莲教为核心的穷苦农民,一齐风起云涌杀向官衙。他们开仓放粮,杀贪赃枉法的官吏,一鼓而起,四处响应。弄得川、陕、楚等地,完全是白莲教的天下了。
悠游享乐一生的太平天子、太上皇乾隆,运筹帷幄,幕后指挥,让嘉庆帝速速派兵征剿。可早已酿成星火燎原之势,按下葫芦浮起瓢,东伏西起,西伏东起。哪里能够平定下来。非但嘉庆宵食旰兮,军书旁午,束手无策。就是太上皇也听久训政,焦虑成疾。
倒是和珅心中暗自窃喜:趁着“教匪”搅乱可以任意稽压军报,复算报销。还可以借着军事,勒索重贿。各路的统兵将帅,被和珅百般勒索,无以应命,不得不克扣军饷粮秣,用来孝敬和珅。
军无足饷,兵心离散,哪里还能平息暴乱呢。嘉庆深知和珅之奸,心中甚是恨恶。只因太上皇非凡宠爱于他,一时不敢轻易发作,惟恐有伤上皇之心。满洲旧俗,遇着喜庆祝贺,有呈如意的习惯。嘉庆即位,便明令禁止递呈如意,这明是痛恶和珅的意思。
那和珅偏不知趣,偏要到处张扬,说嘉庆得蒙太上皇内禅,是他暗中拥戴的。嘉庆听说这些事,对和珅更是怒火中烧,大有不共戴天之势。他估摸自己根基未稳,面儿上却似乎善待和珅,像是十分要好。凡遇什么政事,要启奏乾隆,惟恐和珅疑心自己,在太上皇面前说他的坏话,故意请和珅代为转奏。左右的臣子有说和珅不好的,嘉庆必定呵叱他们道:
“你们胆敢离间和相,朕正倚仗相公,治理四海,你们如何可以轻视他呢?”
和珅见嘉庆十分恩待,还是放心不下,又保他的业师吴省兰,代皇上抄录诗草,暗中窥视动静。嘉庆知道他的用心,反倒准奏。
从此以后,嘉庆在吟咏的时候,非常留心,诗句里面一点圭角也不露出来。和珅见嘉庆帝并无疑忌,心中不胜欢喜,胆子愈来愈大,甚至连他的宰相府也造得和大内差不多,衣服什物也僭用起皇舆来了。
这一年,钦差大臣勒保捷报到来,说是生擒了白莲教匪首刘之协。乾隆以为教匪不日可以荡平,圣心大喜,下旨封勒保一等威勤公,军机大臣和珅晋封公爵,福安晋封侯爵。满汉朝臣文武百官,得了信息,一齐赶往和珅府道喜,从此都改称和珅为“公相”。
和珅有此际遇,也是喜出望外,传命下去备办盛筵款待贺客。一时之间,觥筹交错,宾客如云,那富贵繁华,热闹景象,一言难尽。这真是:
天上神仙府,
人间公相家。
酒林伴肉海,
珠玉穷侈奢。
世间再没有哪个比得上他的了。席间欢饮谈笑,歌舞纷陈,直闹到夜深,方才散席。客人去后,和珅多饮了几杯酒,兴冲冲独自来至秘室,将门关上,然后取出一挂正珠朝珠,带将起来,走到大立镜前,对镜徘徊,左照右映顾影自喜,那神气很是得意。在秘室里面,直盘桓到三更时分,方才入内安寝。
过了几日,朝庭又接到军报,说是教匪苟文明、高天德要替他的首领报仇,竟将大兵打败,其势益发猖獗。太上皇闻了警报,分外忧虑,宣召嘉庆与和珅,同往慈宁宫面谕机宜。
嘉庆偕同和珅入宫,拜见上皇。适值上皇趺坐在蒲团上面双目紧闭,口中喃喃有词,如念诵经咒一般。嘉庆不知是何缘故,朝拜已毕,侍立一旁,不敢惊动。和珅俯伏阶前,等候圣旨。
太上皇默诵了半日,忽然大声问道:
“何人承当。”
嘉庆不明其意,那敢答应,觑了和珅一眼。只见和珅跪在那里,大声答道:
“苟文明、高天德。”
太上皇方才睁开二目,与他们议论军情。
嘉庆甚是纳闷,不懂上皇默诵的是何经咒,更不懂和珅突然高喊高天德、苟文明两个名字,又是什么意思。等到议事已毕,退出慈宁宫来,嘉庆问和珅道:
“上皇适才念诵些什么,你为何单唤两个名字?”
和珅瞅了嘉庆一眼,阴笑道:
“皇上不知其底,上皇昔日从喇嘛处习持西域神咒,如若此人该死,只要默诵神咒,高呼其名,虽在数千里外亦必顿时倒毙。适才上皇默诵的,就是此咒。我想现在只有苟文明、高天德两人,罪应诛戮,乃是上皇心中的芥蒂,所以突然唤这两人的名字。”
嘉庆听了真是匪夷所思,迎合上皇达此之微,心中益发厌恶他的奸诈,面上却不露声色反倒笑道:
“相国可算上皇第一个知心人了。”
和珅那里知嘉庆这句话,正是说他善于逢迎,奸刁可恶呢,反而洋洋得意,辞退出外。
其时教匪扰乱,朝廷忙着料理军事,宫中也无甚事情可以记载。时光迅速,早又过了年关,到得元旦这日,太上皇忽然患起病来。年老的人,气血已衰,况兼为了教匪扰乱,日夜焦虑,训政勤劳,操心过度,就此一病不起,在嘉庆三年遽尔崩逝。
乾隆方才晏驾,吏部给事中王怀祖,监察御史广与,遂即列款参劾和珅,说他弄权舞弊,僭妄不法,请即革职拿问,明正典刑。
嘉庆的积愤终于暴发出来,立刻传旨,命成亲王仪亲王逮捕和珅,并命勇士阿兰保,沿途监察,拿交刑部,对和珅严行审讯。又降旨派八王爷、七额驸、刘中堂讯问口供。四人奉了圣命,照着所参的条款,一一讯问确实。遂命上了刑具,收禁监狱,提奏上去。
嘉庆看了奏章,见纠参的数十条罪款,无一虚浮,不觉大怒道:
“好个专权擅柄藐视法纪的奸贼,若不严行究办,何以警戒将来。”
立派十一王爷偕同庆桂盛柱,查抄和珅府宅,派皇次子绵宁查抄和珅花园。各位王爷奉到上谕,哪敢怠慢,带领藩役人等,分头查抄,开明清单,上呈御览。嘉庆看过清单,正要降旨,十一王爷早已启奏道:
“和珅家中所盖楠木房屋,尽都逾制,其多宝阁楼廊式样,皆仿照宁寿宫规制。花园布置点缀,竟与圆明园蓬岛瑶台毫无二致。”
王爷奏毕,七额附也相继参劾道:
“和珅秘室中,藏正珠朝珠一挂,此乃御用之物。臣下何得有此?因即询问和珅家奴,据其贴身小奴供言,和珅常于深夜无人之时,悬挂此御用朝珠,对镜喃喃自语,显然有伺上谋逆之虞。又其家奴刘全,竟有资产银七百余万两,若非平日纵令勒索,何至积财如此?”
嘉庆推推手中查抄和珅家产清单,缓缓说道:
“朕瞧查抄和珅家产清单,共一百零九号,尽行估出价目,竟有八万三千万万之巨,这是国库皇银的十多倍。朕心已是不胜惊骇!若非卖官鬻爵,巧取豪夺,何来如此巨额家财?可恨他胆敢躜用乘舆之物,居住逾制府第,足见他心怀叛逆,图谋不轨。和珅身受大行皇帝之恩,不思报答,竟丧尽天良,蠹国害民,实为古今逆臣所罕有。着大学士六部九卿会同拟具应得之罪,陈奏施行!”
嘉庆既已降旨,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衔具奏道:
和珅贪赃枉法,贻误军机,心怀异志,大逆不
道,请依叛逆之例,凌迟处死。
嘉庆披阅之下,费尽踌躇。一则,正值大行皇帝治丧之期,凌迟处死其爱臣和珅,于礼不合;二则,先帝把最钟爱的固伦公主,下嫁和珅之子丰绅殷德,自应仰体皇考之心。为存国体,圣谕和珅在监内赐绫自尽,令丰绅殷德承袭伯爵之位,在家闲居,不许外出滋事。
至乾隆驾崩和珅自尽,乾隆朝才真正结束,康、雍、乾三朝才真正划上了句号。和珅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贪污犯,在当时国库库银才五千多万两的时代,他一个人竟搜刮民脂民膏达八亿三千万两之巨,为库银的一十六倍多,真是耸人听闻,令人发指。
和珅的出现不是偶然的,由和珅可以想见康、雍、乾三朝官场的腐败,进一步印证了《红楼梦》揭露的封建贵族盘剥压榨农民的社会现实。
当时有一民谣曰:
和珅扳倒,
嘉庆撑饱。
但是,扳倒一个和珅,撑饱一个嘉庆,也已经挽救不了大清朝日薄西山的命运了。
最近播出的《天下粮仓》电视连续剧有一主题歌,倒也十分贴切:
煌煌天朝,万千气象,
江山坐在百姓心上。
热天热天热太阳,
热的是一粥一饭一衣裳。
九州方圆,四野苍茫,
大江南北人丁兴旺。
敬天敬地敬爹娘,
敬的是富国强民好主张。
皇帝的江山,的确像一座大山,压在庶民百姓的心上。但是,在封建皇帝统治的大清朝,决不可能有为老百姓“富国强民”的“好主张”。嘉帝虽然十分节俭,但国力已经空虚,自然灾害和人为灾害连年不断。大清朝已是日薄西山,再也不可能兴旺了。鸦片战争后,帝国主义列强虎视眈眈把魔爪伸进贫弱的中国,内忧外患,就在乾隆死后五十二年,终于暴发了声势浩大,殃及大半个中国的空前规模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
这是乾隆朝此伏彼起的农民起义的延续和一次总暴发,那“千里饿殍图”虽然烧了,但万里河山已经百孔千疮,百姓无以为生,与其饿死,不如奋而反抗。太平天国农民运动虽然被清皇朝残酷的镇压下去,但已经敲响了皇权统治的丧钟。
看看那场起义与镇压起义的战争,由战争而带来的百姓流离失所,田地荒芜,在那充满罪恶和流血的焦土上竟活活打死、饿死了一亿多老百姓。当时“煌煌天朝”的总人口大约三亿多点,竟是在三个人中死亡一人。这就是所谓的“康乾盛世”的神话,给苦难的人民带来的回报,这就是血淋淋的清王朝的历史。
第62章 后记
第一次触“电”写历史小说,碰到的题材是《屈原》。某电视剧制作中心约写一部二十集的屈原电视连续剧。经过一段伏案工作,我拿出二十多个人物方案和六万多字的提纲,一次获得通过签约。后来与人合作完成了《屈原》二十集电视连续剧,拍摄上映。与此同时,独立写出了50万字的历史小说。写屈原小说,最大的问题是深感资料之不足。毕竟屈老夫子离我们太远了,两千多年的时空距离。除了《史记》、《战国策》中有几千字的最早最可靠的记录外,其余都是后人根据民间传说写的小册子。更多资料来源,靠破解屈夫子自己写的深奥难懂的屈赋离骚和史学家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
这次写《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真相》,遇到的情况恰恰相反,资料太多了,多如瀚海。清朝距我们不过几百年,史料书籍本就很多,近年来的“清史”小说热、电视剧热,又产生了大批作品。现在清朝每一个皇帝都出了长篇小说,有的还有多种,电视连续剧更是“你刚唱罢我登场”,沸沸扬扬,弄得老百姓应接不暇。我冷眼旁观看着,听着,终于看出听出了一点问题,一点心得。为什么一些文艺作品,把清朝皇帝一个个都写成了可歌可泣的“光彩人物”,乃至“英雄人物”?雍正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虽然勤政,但史学界早有定评,认为他是个暴虐寡恩奢兄杀弟大兴文字狱的“坏皇帝”,雍正八年以后他荒淫无度,放荡私生活严重损坏了“龙体”,于是乞求仙丹药石以保命,最后药石中毒,五十八岁而亡,根本不是“累死”的。
如此种种,我认为应该还历史本来面貌。这大概就是我决定再次“触”历史题材小说的初衷。
由于可供参考、利用的资料太多,怎么去伪存真,这给写作带来很大的难度。就说洋洋数十册的《清史稿》,每个皇帝都有“本纪”,每个名臣王爷都有“传”。看过这些资料,对照一些史学家的研究著作和野史笔记,在头脑里留下一个大大的“?”号。那就是正史里面的记载,说的全都是“皇帝”的好话--这是可以理解的,让皇帝的奴才去写史,谁敢得罪“皇上”,把皇帝不光彩的一面记录上去呢?
就说乾隆十三年,在山东济南,乾隆因寻花问柳受到皇后富察氏死谏,最后皇帝逼得皇后削发为尼,自尽身亡。《高宗本纪》上仅仅莫名其妙的几字记载:“乙未,上至德州登舟,皇后崩。”至于在大明湖出家,后来怎么死,无一字交代。
但是对照《明清宫廷秘史》关于乾隆册立的第二位皇后那拉氏的下场,就不难明白。乾隆三十年,那拉氏随乾隆南巡至杭州,又是由于皇后强谏皇帝不要迷恋江南美景(没说寻花问柳),遭皇帝斥骂,气得自己剪去了满头青丝。由此及彼,可见正史未必都真,野史未必都“野”。
所以真正要弄清某个皇帝是好是坏,或亦好亦坏,有几分功劳,又有几分罪过,是三七开,还是倒三七,那不是我这部小说能完成得了的。那要靠历史学家仔细研究考证,大浪淘沙,才能淘洗出历史的真面貌。
上个世纪一位伟人,发动灭绝“文化”的那场革命之初,在批《海瑞罢官》时,曾说海瑞“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可见老人家是深恶痛绝皇帝,要反皇帝的。他甚至气咻咻说:打倒帝王将相,解放阎王小鬼。老人家如在天有灵,也许会目瞪口呆:走了不到三十年,在老人家打下的江山上却掀起了一股“皇帝热”。电视剧为皇帝大唱赞歌,广告里面更是炒作得新鲜:今天的小民百姓要吃什么什么“麦片”,要喝什么什么酒,居然还要“皇帝”说一声“恩准”。难道今日的老百姓对“皇权”还是那么五体投地崇拜敬仰,卑躬屈膝甘当奴才,或甘当奴才的奴才吗?
我写《三朝真相》,无非想给“皇帝热”泼一瓢冷水,如此而已。历代皇帝里面有较好的,有有一定功绩的,也有很坏的。即使功劳赫赫如秦王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康熙也者之流,但他们的本质无一不是骑在亿万百姓头上的封建统治者,有残酷剥削奴役子民百姓的一面。更不说暴虐的雍正和逍遥玩乐“掏空国家”的乾隆了。
由于水平有限且索稿很急,四个月竟写下六十万字,粗疏错讹之处一定不少,祈读者诸君不吝赐教。
作者2002.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