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后宫嫡女谋》 后宫妃嫔品级表 后宫妃嫔品级表 ****** 中宫:皇后一人 若后位空缺,则册封皇贵妃摄六宫,位同副后。 正一品:贵妃,淑妃,贤妃,德妃各一人(仅贵妃有封号) 从一品:妃三人(一字封号) 正二品: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各一人(无封号) 从二品:贵嫔四人(一字封号) 皆称为,娘娘 正三品:婕妤六人(无封号) 从三品:容华六人(无封号) 正四品:婉仪,芳仪,徳仪,顺仪,丽仪,芬仪各四人(无封号) 从四品:嫔八人(一字封号) 正五品:良仪,良媛,良容各六人(无封号) 从五品:小仪,小媛,小容各六人(无封号) 皆称为,主子 正六品:贵人十二人(一字封号) 从六品:美人,才人,良人各八人(无封号) 正七品:采女,选侍无定数(无封号) 从七品:常在,答应无定数(无封号) 无品级:家人子,秀女 皆称为,小主 温馨提示: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一章 梦回 月光从半掩的窗扉倾斜而入,没有掌灯的房间狭小而阴暗,呼吸间都可以清楚闻到房间四处散发出来的霉败味。 当然,这其中还少不了各种嘈杂的声音源源不断地点缀着这个寂静的夜晚,让原本睡眠很浅的叶红昭更加难以安睡。 就在刚才,叶红昭被梦魇惊醒。 她的额头渗满汗珠,贴身穿得衣服也濡湿大半,黏糊糊的贴在她的身上,让她十分不舒服。 她睡醒了,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睁大双眼,看着漆黑的榻顶,感受着深夜,自己心口那一阵阵慌乱的跳动。 这是哪儿? 为何我还活着? 叶红昭琥珀色的眼珠不安的转动,临死前的那一幕清楚的印在她的脑海。 永巷的冷宫里,皇后穿着殷红如血的凤裳,拿着白绫,一圈圈绕过她脖颈的,嘴里说着姐妹情深的话,手中的力道却一点点加重,直到她停止呼吸再无半分挣扎的余力,皇后才巧笑嫣然的松开双手。 那时的她,灵魂漂浮在半空,听到皇后吩咐常敬忠,将她的尸身挖去双眼,斩去双臂,丢在大明宫数百里外的乱葬岗中,任由野兽分食。 皇后为何如此恨毒了她? 叶红昭不懂,明明她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自己不过是在冷宫里苟延残喘的废妃,为何在最后一刻,皇后仍要费尽心思将自己杀害? 仅仅是因为她的儿子是太子吗? 可那又怎样?哪怕以后恂儿真的登基为帝,她是皇后,是太子嫡母,是当之无愧的太后,自己就算能出这个冷宫,也未必能成为太嫔,她何必如此…… 无数念头从叶红昭的脑中划过。 一下是皇后那张狰狞的脸。 一下又看到恂儿伸向她的稚嫩指尖。 一下是慕容夙决绝的眼神。 一下又幻作祖母临别前的最后一抹不舍。 长夜的风,穿过窗扉,带着冰凉的气息,拂过她身边的一切。 好像过去就在眼前,她却已经抓不到,摸不着了。 她不明白自己现在到底是活着还是死去了,身边的一切又那么熟悉,伸手去碰,也是实实在在能够握住的。 难道自己又活过来了? 可她明明听到皇后那般吩咐,若自己真的又活过来了,也不该如此…… 至少不会还在大明宫内 这里的一切她太熟悉了 这里是永巷的耳房,是专供犯错的妃嫔居住的地方,慕容夙登基的这些年,后宫一向平和,所以这间房早已空置许久。 若不是前年冷宫失火,她暂时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她也不会知道这是哪里。 为何我会在这里醒过来? “红昭。”屋外忽然出现一个人影,躬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在说话,“你睡了么?” 红昭? 叶红昭有些慌乱,她没听错,那个人是在叫自己名字,可是该不该回答她却让叶红昭十分为难。 “我给你带了点吃得。”那个人见房间里没人回话,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你再撑一日,明日就好了。” 叶红昭听她语气,好像十分关心自己,她虽有些忐忑不安,但到底还是说话了:“我还没睡,你要进来吗?” 那人听到叶红昭如此说,立刻站直了身子,十分欢喜道:“红昭,太好了,我要进来。” 叶红昭掀开被子,从床头的小矶上取过外衣披在肩头,她走上前将房门打开,有个模样俊俏,莫约十五六岁的姑娘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个朱漆托盘,盘子里放着两碟精致的点心,一碟是枣泥酥,一碟是桂花糕,这些都不是叶红昭爱吃的,但宫中大部分妃嫔都喜欢,尤其是桂花糕,香味浓郁,吃完口舌生香,很得大家喜欢。 那姑娘一见叶红昭便眉开眼笑,喜气十足,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边瞟着外面,一边往房间里走。 “红昭,我跟你说,这可是我千辛万苦去繁芷姑姑那里忽悠来得,你可一点都不许剩,全部要给我吃完。”那姑娘一遍说话一边把托盘放在房间里唯一的圆桌上,随手拿了一块塞进嘴里,嘟囔着好吃。 “我不饿。”叶红昭最不喜欢闻得便是桂花的香气,她总觉得那香味太过霸道又十分冲鼻,虽然做成糕点会稍微好很多,但是叶红昭还是不喜欢。 “你不饿?你都三天没吃东西了?”那姑娘瞪大了眼睛,像是看怪物样的看着叶红昭,她觉得叶红昭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是眼神,还是说话的语气?好像都有点。 叶红昭沉默,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 三天?我已经三天每吃东西了吗?为何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叫什么名字。”叶红昭突然开口问那姑娘。 那姑娘随手又捏了一块枣泥酥塞进嘴里,“红昭啊。” “全名。” “聂红昭。”那姑娘拍了拍手,把手放到叶红昭的额头上,又拿另外一只手放在自己额头上,没发烧啊,怎么突然开始说起胡话来了,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叶红昭觉察道不对劲,尤其是这个姑娘对自己说话的内容和语气。 她是活着,但是不再是以叶红昭的身份在活着。 她记得,她还在冷宫的时候,曾经有个秀女,因为妒恨,将同届秀女中的佼佼者推入太液池中险些丧命,掌事姑姑繁芷第一时间将此事告诉皇后,皇后见那秀女家世背景皆是人中龙凤,而落水的秀女也并无大碍,不过是呛了几口水,便没有重罚,只是关进永巷,以示警告。 那件事,发生在她临死前的前两天。 那时她还听宫女太监们调侃过,说那秀女的闺名与自己一样,也叫红昭。 叶红昭看着那姑娘,继续问她:“我是因为什么事情被关在这里的?现在又是什么时候?宸妃呢?” 那姑娘瞪大眼睛,连退了数十步,牙关不停打颤,惊恐的看着叶红昭:“红昭,你不会被鬼上身了吧,怎么净说些胡话……” 早就听说永巷闹鬼,没想到是真的。红昭啊,你怎么才进来三天,就变得如此凶神恶煞的了。 叶红昭不依不饶,上前扯住那姑娘的手臂,厉声喝道:“快告诉我!” “红昭你不要吓我!”那姑娘被叶红昭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吓得哇哇大叫,虽是如此,她还是把叶红昭要的答案一一告诉了她:“你是因为推张嫣落水被罚的,现在是凌晨,宸妃娘娘昨日已经病逝了!” 第二章 重生 宸妃娘娘昨日已经病逝了? 果然,她猜的没错,她的确还活着,只是不是以叶红昭的身份了。 月光逐渐暗淡下去,房间里越来越黑,叶红昭的身子一半隐藏在黑暗中,一半沐浴在月光里。 她的脸也是一半清明,一半晦暗,看不出任何表情。 唯独那双上扬的丹凤眼,流转着奇异的光华,犹如一对稀世珍宝,正向世人展示它的绝代风华。 第二日。 耳房的门被推开。 繁芷姑姑带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走了进来。 她见到眼前一幕,微微一怔,旋即面容恢复正常。 叶红昭正坐在铜镜前,手里拿着一根银钗,正比着发髻,寻个合适的位置将银钗插好。 她透过铜镜,看到繁芷,便放下银钗,起身朝繁芷福了福身,柔声道:“姑姑,你来了。” 繁芷心下疑惑,这哪里还是前几日,妒心极重,嚣张跋扈的聂红昭?那日她去禀告皇后,回来就被聂红昭抓住衣襟,说她多管闲事,她一定会让她的父亲告诉皇上,将她贬去慎刑司做苦役的! 那样的赤目相对,剑拔弩张,如今不过才三日功夫,怎么一下像是换了个人? 难道真如古人所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繁芷不敢懈怠,朝叶红昭屈膝回礼,保持着一个奴婢该有的礼节,低眸道:“奴婢来接小主回云秀宫了。” 叶红昭连忙伸手扶住繁芷的手臂,繁芷抬眸,与叶红昭对视一眼,那双好看的丹凤眼充满真诚,无比郑重的对她道:“从前是我不懂事,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还望姑姑见谅,原谅红昭的无知。” 繁芷心下疑惑更大,完全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聂红昭的嘴中说出,她越觉得奇怪心中就越感不安,完全不知这聂红昭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回答得便更加小心翼翼:“奴婢是伺候小主的,小主不好便是奴婢的不好,小主这番话实在让奴婢惶恐。” 叶红昭上前执着繁芷的手臂:“姑姑,红昭初来乍到,对后宫规矩尚有许多不明,往后还希望姑姑能够指点一二。” 繁芷垂眸:“奴婢分内之事,定当知无不言。” 从永巷回云秀宫必定经过冷宫宫门。 一路上,由两个小宫女在前方引路,繁芷在叶红昭身旁随行。 叶红昭路过冷宫时,并未露出半分不妥,面容依旧沉静如水,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重重朱红宫墙,一步一步走的十分用心。 既然已经决定做聂红昭了,那叶红昭的过去就全都与自己无关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切都已如过往云烟,消散在风中。 如今,活下来的,只有聂红昭了。 第三章 决心 云秀宫一共住着十位小主。 都是本次选秀的秀女。 而众秀女中,又以聂红昭身份最是尊贵显赫。 她的父亲是当朝虎贲大将军聂世远,世袭一等承恩公,手握重兵三十万,常年驻守塞外,被皇帝称为股肱之臣。 母亲是正一品诰命夫人,又是当朝太后的远方表妹,算起来,聂红昭哪怕唤皇帝一声表哥也不为过。 自然,也因为身份尊贵,所有的秀女都以她马首是瞻。 这一点,对于从前的聂红昭很受用,她最喜欢的就是被人捧在手心的感觉。 而另外一个秀女的出现,却让她有了从未有过的挫败感。 她从小自负美貌,轻易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可那一日,她见到另外一个秀女,江州知府的女儿,张嫣。 她才知道什么叫做惊为天人。 她从未见过如此容貌惊艳绝伦的女子,一眉一眼都美得恰到好处,一口一鼻都仿佛精工雕琢,她不知要用何等言语形容,哪怕是倾国倾城四字放在张嫣身上都觉得太过落俗,折了她的容颜。 在身份面前,美貌似乎更能直击人心。 当所有人都被张嫣的美貌吸引而忽略聂红昭的时候,她彻底怒了,从此把张嫣放在自己仇敌的位置,处处与她针锋相对。 鹬蚌相争,自然渔翁得利,虽然张嫣不争不抢,但总会有人挑拨是非,让恩怨越积越深的。 所有人都妒忌张嫣的那张脸,但不是所有人都敢表露出来,她们虽然心里恨不得张嫣马上毁容,或者因故失踪,再或者做错些什么事赶出大明宫。 但表面上,仍是一团和气。 而聂红昭,那个为人最是嚣张跋扈,心直口快的秀女,到让她们看到了希望,只要稍加挑拨,她便成了她们对付张嫣的刀子。 太液池那件事,便是赵清吟挑拨的。 原本三人正在太液池旁和和气气的喂锦鲤,赵清吟却突然提起今日早晨刺绣之事。 聂红昭是将门出身,舞刀弄剑自幼不输男儿,可若拿起细针正正经经绣一副画那简直要了她的命。 聂红昭最痛恨得就是跟人比较,偏偏早晨姑姑拿着张嫣绣好的百合缠枝图在她面前晃了无数次,向众秀女展示张嫣绣的如何栩栩如生,仿佛低头还能闻到花香。 这不是瞎说吗? 聂红昭听了这话,不屑一顾,一针扎进绣布里,姑姑马上道:“小主,您又错了。” 聂红昭一想到这,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的鱼食扔到赵清吟的手中,“不喂了。” 说完转身便走。 张嫣自然十分尴尬,走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好继续喂鱼。 赵清吟上前扯住聂红昭,压低声音道:“此地偏僻,若做些什么,也不会有人知晓。” 说完目光朝张嫣背影一瞟,复又别有深意的看着聂红昭。 聂红昭本就不喜欢张嫣,觉得她空有一副好皮囊就能吸引那么多人的注目,所有人都对她另眼相待,仿佛她只要见到皇帝,就一定会获得圣恩一样。 而自己,家世显赫,模样也算出挑,在家里,爹爹和娘都是含在嘴里怕化着,捧在手心怕摔着,哥哥姐姐们也心疼爱护自己,从不让自己受委屈。 反到进了宫。 自己所有的风头都被这个小小知府之女抢尽。 就连云秀宫管事的姑姑都常常夸赞她心灵手巧,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几乎所有好的词都用到她的身上,而自己,得到的却不过是一句,小主,您又错了。 聂红昭越想越气,越气便越受赵清蛊惑。 她大步走上前,袖子一勒,可真当手要碰到张嫣清瘦的背脊时,她又停了下来。 这样好吗?我跟她又没大仇,最多正面打一顿就好,这样背后做坏人,爹爹知道了非揍死我不可! 赵清吟见聂红昭犹豫,弯起唇角扯出一个阴冷的笑意,她故意装作脚下一滑,用手肘狠狠撞向聂红昭的后背。 聂红昭身子向前一倾,双手往正在赏玩锦鲤的张嫣背后用力一推。 这个罪名,自然是聂红昭的。 如今聂红昭从永巷出来,赵清吟躲在人群里,离得远远的,她可怕聂红昭这个没有脑袋的,一不小点说漏嘴,把自己供了出来,虽然自己什么都没做,但有些事情,只要你在场,肯定难逃责任。 那天,幸好她眼尖,见到姑姑的身影,马上闪身躲到假山后面,而聂红昭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懵在原地,完全忘记自己曾经在她身边。 这样也好,省得姑姑来找自己白费唇舌。 聂红昭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眼,有畏惧,有厌恶,有不削一顾,也有眉开眼笑。 聂红昭认得那个朝着自己笑得女子,她叫方燕羽,正是昨日给自己送吃得那个秀女,长得眉目动人,脸蛋圆圆,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酒窝,十分可爱。 方燕羽一见聂红昭看向自己,立马排众而出,走到聂红昭的面前,道:“红昭,你回来了,昨日有没有睡好?不如等下去我房间再睡一下。” 昨夜的事情真的有吓到方燕羽。 她虽天生胆子大,做事又横冲直撞的,可在那个环境下,又经常听到永巷闹鬼的传闻,再加上冷宫里的那位宸妃娘娘突然病逝,所有的事情交织在一起,红昭有突然像发了疯般的质问自己,她想不害怕都难。 幸好,后来红昭跟她解释了。 说她这几日睡得昏沉,常常分不辨是什么时候,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人跟自己说话,所以才会突然这样。 方燕羽一听,一颗心便放了下来,什么好的不好的都抛诸脑后,与聂红昭一同聊天聊到天将明才哈欠连天的偷偷溜回云秀宫。 她一夜未睡,聂红昭也是。 幸好这两日是觅云馆画师要给诸位小主画呈现给皇上的画像,她与聂红昭都安排在第二日,她可以和聂红昭回房间好好休息一番。 她看着聂红昭脸色蜡黄,眼睛下乌青一片,着实有些心疼。 聂红昭点点头,复又回头看了一眼众秀女,她想了想,走向人群。 众多秀女中,样貌出众的不在少数,但能让人一眼难忘,又自愧不如的,唯独聂红昭眼前这位。 那秀女穿着一件水蓝绣紫薇花纹的宫裙,双眸似繁星璀璨,双眉如远山含黛,一鼻一唇相得益彰,尤其是低下头,露出雪白脖颈,嘴唇微垂的样子,楚楚生姿,我见犹怜。 聂红昭上一世也见过不少美人,倾国倾城得大有人在,她从前也算是长宜第一美人,虽养在闺中,美名却长宜皆知,刚过及笄之年,上门提亲的王孙贵胄络绎不绝,若没有这幅皮囊,她又怎么会从众多庶女中脱身而出,被母亲选中,养在膝下,成为叶家嫡女。 当然,这一切,也少不了祖母的缘故。 若非祖母顾念旧情,想着她的娘,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督促父亲,要给自己一个嫡女的身份。 她当年的倾城貌,在这位秀女的面前,都有些失色,也怪不得,她会成为众矢之的。 她是叫张嫣对的吧?名字好听,人也如画,美得令人窒息。 张嫣见聂红昭看着自己,眼神复杂,久久也未曾言语,她不知何意,紧紧捏住手里的娟子,她是有些后怕的。 想起那日落水的场景,若姑姑晚到一刻,自己只怕性命堪忧,哪里只是受几日风寒之苦,她知道聂红昭素日嚣张跋扈,霸道惯了,可没想到她会如此明目张胆大白天的就推自己下水。 还是在有旁人的情况下。 想到这里,张嫣忽然眼神一转,落到远处正在悄然观看她们的赵清吟身上。她记得,赵清吟也在,为何,姑姑提都没提? 聂红昭看着张嫣,道:“对不起,前几日的事情,是我鲁莽,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众秀女一怔,纷纷看向聂红昭。 聂红昭笑得诚意昭昭,一双凤眼弯成月牙儿。 张嫣也是一怔,看着聂红昭,一时间只觉得口舌干燥,竟不知要如何回答她。 她觉得聂红昭很奇怪,一点都不像从前的她。 她们一同入选秀女,相处有月余之久,她什么时候给过自己好脸色看,更何况,现在当着众人的面跟自己道歉? 她听拾穗说过,当初繁芷姑姑为自己出头的时候,聂红昭还扬言要把姑姑送到慎刑司去,怎么短短三日就…… 张嫣虽满心疑惑,却不敢不从,她扬唇一笑,灿烂如日月光辉,“不过是咳嗽几声罢了,别的我都不记得了。” 聂红昭见张嫣如此回答,很是高兴。 这宫中,和善待人才是上上之举,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恩怨,聂红昭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她不能和任何人产生矛盾,她还要知晓每个人的底细,她的仇人,不是现在这群秀女,而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 她如果要爬上去。 就必须稳妥。 她不能放过一次机会,也不能给别人一次机会。 现在,这群秀女,如果能为自己所用,那是再好不过。 尤其是张嫣,她的美貌,就是最好的价值。 聂红昭与张嫣礼貌告完别,便与方燕羽一同离开了。 殿外。 蓝天白云。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 那是叶红昭渴望了五年的自由,这一次,她一定要好好把握。 皇后。 当年我受的罪。 这一世,我一定要你加倍还回来。 第四章 凤穿牡丹 夜里,慕容夙牙疼发作,在床上辗转反复,始终无法入睡。 身边侍奉的太监宫女一个个都被他打发出去,唯有从小侍奉他的太监常敬忠听到风声,立马跑了进来。 他弯腰拾起脚边已经被砸的裂开的,雕工精致的葫芦形药瓶,轻声道:“这似乎是宸妃娘娘的旧物。” 慕容夙掀开明黄色的垂帐,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死死盯着常敬忠手里的葫芦瓶,“她前日已经死了?” 常敬忠点头,“皇后娘娘亲自动的手。” “呵。”慕容夙眼睛微眯,咬牙切齿道:“这个毒妇,连自己的亲妹子也下得去手。” “圣上,还请您千万保重龙体。”常敬忠抬眸看了一眼慕容夙,伴随他这么多年,他如何不知道他是喜是怒,只是年幼时的经历,早就造就了圣上喜形不露于色,所有开心与否,都一个人放在心里默默承受。 否则,夺嫡那条路,又怎么走的下去呢。 只是,当了皇帝就是最好的吗? 圣上如今,掌天下众生生杀大权,可还是留不住自己想要留住的人,也许人在高位,也是身不由己。 走得越远,束缚得东西便就越多罢了。 “她……”慕容夙语气一滞,心口突然骤痛,一口气没有提上来,紧接着咳嗽不止,常敬忠连忙上前,为慕容夙抚背顺气。 慕容夙眼睛都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变得赤红,他冰凉的手握住常敬忠的手腕,看着那个葫芦瓶,他问常敬忠:“她走得安详吗?” 常敬忠沉默,摇摇头:“皇后选了白绫。” “毒妇!”慕容夙突然暴怒,额头上青筋暴突,因为心口的疼痛,他死死握住常敬忠的手腕,牙关紧咬。 慕容夙看着眼前大片大片的明黄色,眼皮不停低垂,最后,他手一下脱了力气,垂在床边,仰头,昏死过去。 “太医!快传太医!” “红昭,你没事吧。” 烛台上的灯芯突然一跳,聂红昭眼睛一下失了神,手中的绣针转了方向,刺到了她握住绣架的手指上,血珠一下就沁了出来,刚绣好的一朵绯红牡丹这就这样染上血迹,变成了“牡丹泣血”。 方燕羽正拿着绣架发呆,听到聂红昭倒抽了一口凉气,立马回过神,握着她的手指细看:“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去问姑姑拿点药敷上。” 说罢便要起身。 聂红昭拉住了她,“哪有这么矜贵,这么小的伤口,一下就好了。” 从前在冷宫,她受过的伤比这多得多,也比这伤得深,她从没有敷过药,任由其发展,久而久之,也就完好如初。 有些东西,越是在乎反而好得越慢,一切顺其自然,反倒会有出乎意料的结果。 在冷宫这么多年,她唯一学到的就是平心静气。 有些东西,不是去争去抢就会得到的,反而你不在乎的时候,才是它离你最近的时候。 方燕羽见聂红昭如此说,也不强求,重新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吃了起来,“红昭,你怎么突然想要刺绣,你以前不是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吗?” “是啊,我是讨厌。”聂红昭微微一笑,道:“可是这件绣品是皇后娘娘对我们的第一印象,我可不敢懈怠。” 秀女入宫,德容言功缺一不可。 尤其是女工,在殿选之前,会由皇后出题,要求秀女献上一副绣品,而这幅绣品或多或少会直接影响皇后对秀女们的第一印象。 毕竟众秀女在殿选之前是暂时接触不到皇后的。 聂红昭说完,也捏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是芙蓉糕,她前世最喜欢吃得。 可不知道为何,到了现在,她口味变了许多,她变得不太爱吃甜的了。 总觉得这甜甜腻腻的东西吃进嘴里,开始还好,到了后来,甜蜜褪去,反到显得嘴中更加苦涩。 她咬了一口便放在一旁,看着绣架上开得栩栩如生的牡丹花,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精心构思,哪个地方要如何下针,哪里又如何收尾,她想了许久才敢实行。 只是这牡丹花上染了她的血,虽只要一两瓣,多加几针遮也遮得住,但她还是不敢放松,万一闻到花中的腥气,那就不好了,皇后娘娘是最忌怕腥味的。 聂红昭拿起手边的剪子,将绣好的凤穿牡丹图一剪为二,扔到一旁的竹篓里。 “天啊,红昭,你就这么剪了!”方燕羽惊讶道:“这可是你绣了一晚上的心血。” 方燕羽立刻拍了拍手上的糕屑,拿出竹篓里的绣布,凤鸟展翅翱翔,凤躯上细密的翠羽绣得栩栩如生,仿佛真看到一只凤凰跃然绣布之上,展翅欲飞,底部的牡丹一叶一瓣不论是颜色还是层次搭配得恰到好处,纹饰丰富、饱满,华贵不失真意。 方燕羽简直被惊掉大牙。 哪怕是绣园最好的绣娘,也未必能一时半会儿间就能绣出如此繁复的花样,况且还没有构思,一气呵成。 想到前段时间,聂红昭那狗爬似的绣工,方燕羽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请人帮你绣得?” 聂红昭一笑,没有说话,拿起绣篮里的另外一块崭新绣布,把它固定在绣架上,又取出一根适宜的绣针,穿好线,低头继续绣。 在冷宫那么多年,她什么都不能为恂儿做,唯有缝制四季衣裳成了她所有的寄托。恂儿年幼,长得也快,往往她做好一件,上一件已经穿不得了。 她怕恂儿不喜欢单一的花样,她还要想方设法换着花样绣,她的绣工便是那时候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 从前,她哪里会这些。 若没有恂儿,她真不知道这漫长的五年她要怎么在冷宫度过。 直至深夜,方燕羽已经昏沉入睡。 聂红昭看着手里的绣架,从怀里拿出另外一根细线,那细线不似寻常绣线,似有若无的,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聂红昭穿针引线好后,将细线绣入那展翅欲飞的凤凰翠羽中去。 第五章 暗涌 秀女画完画像后的一个月便是殿选的日子,在这期间,众秀女们可以开始参加宫中的各项家宴或庆典,以便将来为妃为嫔不会使了皇家体面。 这对众秀女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喜事。 这样不仅能早日见识皇家风范,也可以早些见到皇上,或许不用等到殿选,就能一跃成为正经的小主也不一定。 而眼前,便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太后素来喜欢听戏,每逢初一十五,总要到畅音阁听上两出,如今秀女入宫,宫里难得的人多,太后又喜爱热闹,便命身边的梁中禄去云秀宫下帖,邀请众秀女于十月初一在畅音阁听戏。 众秀女一听这个消息,纷纷喜上眉梢,连忙回房,拿出自己最喜欢的衣裙,金钗,不停穿戴,想着要如何穿着,才能在太后娘娘面前既得体不失风范又能印象深刻。 聂红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并未露出什么情绪,只是点头答句知道了,便又低头,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太后宴请秀女? 也对。 这只怕算是慕容夙登基来得第一次正式选秀。 慕容夙虽登基六年,但一直忙于国事,内忧外患,每桩每件莫不是自己亲自操劳,在加上先帝在位时,前朝已经满目疮痍,留给慕容夙的都是一堆烂摊子。 慕容夙当这个皇帝,当得并不容易。 这次秀女出生,非富即贵,要么是权臣之后,要么是商贾之族,而这两样,都是慕容夙目前最需要的。 太后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她与太后婆媳那么多年,太后的性子她太了解了。 若说皇后是猎鹰,那太后必是猛虎。 她在后宫这么多年,从一个小小嫔位一直熬到太后之位,又亲手把幼子推上帝王宝座。 当年参与夺嫡的妃嫔,皇子,无一善终,这背后又有太后多少功劳呢?只怕手中的血腥不比慕容夙手里的少。 聂红昭还不愿意见到太后,她还没有心理准备,她害怕以太后的精明,会很快就看出她这位表侄女的异样,她要想过法子躲过去才行。 今日是二十七,还有三天便是十月初一,时间紧迫,聂红昭不仅要将献给皇后的绣品做好,还要找个合适的理由不去参加宴会。 聂红昭看着手里的枯黄书页,很久以前的书了,纸张泛黄,薄弱,翻动时必须小心翼翼才行。 聂红昭来回翻动着同一页,忽然灵光一闪,脑中已经有了主意。 未央宫里。 皇后以手支颐躺在贵妃榻上,入秋之后,她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再加上前几日动了大气,如今头昏沉的厉害,可还没消停两日,那边又传来颐宁宫太后宴请众秀女的事。 如今皇上对她已经有了戒备,要不是她借天相之手抢先铲除了宸妃,只怕往后的日子她会更难过。 只是,宸妃除了,难保以后不会有别的妃嫔。 太后已经插手选秀一事,她明面上不能轻易动手,只能暗自拉拢几个可心人,太后想得,她早已想到了,如今就看谁能先下手为强了。 太后想选几个高门贵女来扶植前朝的力量,她也想选几个高门贵女来扶植她后宫的势力。 这后宫,空旷太久,也是时候多进些人了。 听说再过几日,还会有一批家人子送入宫中。 这是太后的主意,她除了附和别无他法,而皇上已经病重多时,也完全顾不上后宫之事。 她是皇后,理应多分担些。 “都吩咐下去了?”皇后双眼眯阖,声音显得异常疲惫,有气无力。 跪在她身侧的幼榕道:“禀娘娘,已经安排妥当,十月初一,定会上演一出好戏。” 皇后展眉一笑,“那就好,既然太后迫不及待的想见见云秀宫的那群秀女,那我们就让太后好好见见。” 幼榕亦笑道:“只怕这次的戏,会是太后此生见过最难忘的。” “哼。”皇后顿了顿,睁开眼看着幼榕:“听说皇上也会去?” 幼榕低眸思索了一下,道:“是,奴婢听皇上身边的小安子说,是太后邀请的,说皇上大病初愈,要多出来走动,听听戏曲宽宽心。” “宽心?”皇后冷哼一声:“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是。”幼榕道:“奴婢这几日已经派人去云秀宫打听清楚了,有两位秀女,正是太后远亲,其中还有一位……” 皇后抬手,示意幼榕不用再说下去,“我知道,还有一位胆大包天的主。” “只是娘娘,奴婢实在不知,那一次,不是很好的一个下手机会吗?”幼榕十分不解,聂红昭那一次,明明可以动手将她赶出大明宫,为何只是罚至永巷,关押几天便完事了,这么好的机会,皇后为何就这样轻易处理了。 “你不知道。”皇后如水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狠厉,“她虽是太后远亲,但是她娘素来与太后不和,当年若没有太后作梗,当初入选后宫的,也未必是太后,这是太后送给我的一件大礼,我自然要握在手中。” 幼榕恍然大悟,立马喜笑颜开,跪在地上磕头:“娘娘英明!” 第六章 端倪 九月二十九,正值傍晚,繁芷正看着手里的一块晶莹剔透,雕有交颈鸳鸯的玉佩发呆,璎珞此时冲了进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对繁芷道:“姑姑,不好了,东厢房出事了。” 繁芷听到东厢房,第一反应便是聂红昭,可她又想起聂红昭这几天行事作风,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她倒了杯水给璎珞:“你喝口水,慢慢说。” 璎珞没有接过水杯,着急忙活的说:“明珠小主的房间失窃了,她娘给她的玉镯子不见了,如今正在闹呢,您快去看看吧。” 繁芷放下水杯,明白事情的重要性,立刻接话,“快带我去。” 待到繁芷和璎珞赶到时,贺明珠的房间里一片狼藉,桌椅板凳全部倒在地上,衣柜里的衣服都丢了出来,妆匣里的金钗银饰也是丢满一桌子。 繁芷被这场面吓了一跳,琳琅已经在贺明珠身边低声安慰她,贺明珠手拿着帕子,低头拭泪,繁芷走上前,蹲在贺明珠身边,关切问道:“小主,您这是怎么了?” 贺明珠一见繁芷来了,原本嘤嘤而哭突然变得嚎啕大哭,她扑到繁芷的身上,大喊道:“姑姑,你要为我做主啊,我娘给我的镯子不见了,我找遍了整个房间,全都没有。” 贺明珠的房间动静太大,又是傍晚,所有小主皆在房间,一听到动静,纷纷朝这边赶来,不一会儿房间门口便站满了人。 赵清吟低声问璎珞:“怎么回事?这房间怎么跟进了强盗似得。” 方燕羽也从赵清吟的身后踮起脚尖往里面看。 璎珞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朝赵清吟摇摇头。 姑姑说过,言多必失,不确定的事,不能乱说,如今明珠小主的房间失窃,是大事,也不知道是谁所为,说出去,对云秀宫小主影响不好,所以她不能说,只低头缄默。 赵清吟翻了个白眼,“闷葫芦。” 张嫣站在最边上,她原本是不打算来凑热闹的,奈何当时康梦茹也在房间向她请教刺绣,一听到动静立马起了好奇,连同她一起拉了过来看热闹。 只是…… 张嫣目光一转,仿佛在寻找什么,片刻,眼眸一垂,又将目光放回房间里面。 好巧不巧,正遇上贺明珠一抬眸,两人眼神撞个正着。 贺明珠眼珠不停转动,极力在思索着什么,猛然,她想起来了。 前段时间,张嫣正盯着自己手镯看,还说想要自己取下来给她看,让她看仔细些。张嫣说她娘也有一副一模一样的镯子,只是自己年幼玩闹,打碎了,害的娘伤心了许久。 如今看到贺明珠手里这个,与娘的那个极其相似,她想绘下样子,托宫里的玉匠师傅打造一副一模一样的,送给娘。 当时贺明珠并不喜欢张嫣,再加上张嫣得罪了聂红昭,连带着与她交好的几位小主都受了牵连。 贺明珠可不想与她有太多瓜葛,她立马就拒绝了。 如今想想,也只有张嫣对那个手镯颇有兴趣…… 贺明珠立马站了起来,指着张嫣的鼻子大声嚷嚷:“是你!一定是你偷了我的镯子!” 张嫣被贺明珠突如其来的指责吓得小脸煞白,连退了好几步,她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连辩解都不知道怎么辩解,站在原地直摇头,“不,不是我。” 贺明珠最见不得就是张嫣这副娇柔的模样,像极了当初那个欺辱到自己娘亲身上的姨娘,明明是她的错,一见父亲来了,就娇滴滴的哭得梨花带雨,一张巧嘴死得都让她说活了。 贺明珠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冲进人群,扯住张嫣的衣襟,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张嫣脸上,张嫣的脸顿时又红又肿,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贺明珠,眼泪瞬间盈满眼眶,欲落未落。 贺明珠气急,扬手又是一巴掌上去,只是这次,却被姗姗来迟的聂红昭挡住了。 聂红昭握住贺明珠的手腕,稍稍用力,就疼得贺明珠直呼疼。 聂红昭看着身旁的张嫣,冷声道:“打回去!” 张嫣一怔,抬眸看着聂红昭。 聂红昭道:“我要你打回去,她怎么打你的,你就这么打回去。” 繁芷这时也冲了出来,她看到张嫣脸上高高肿起的巴掌印,立马吩咐琳琅去药房去去红消肿的外敷药。 繁芷看着聂红昭咄咄逼人的气势,她连忙劝道:“还请小主高抬贵手,有话慢慢说,此事前因后果究竟如何,我们都不清楚,小主要三思。” “就是说,凡是都要三思。”聂红昭点点头,逐渐松开手,但在下一刻,聂红昭扬手就给了贺明珠一巴掌。 “小主!”繁芷被聂红昭突如其来的这一巴掌吓到了。 众人皆面面相觑,又不免暗自窃喜,两虎相争,有好戏看了。 贺明珠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聂红昭:“你敢打我!” 聂红昭挑眉,“有何不敢。” 不知为何,聂红昭觉得张嫣很像当初的自己,唯唯诺诺,小心翼翼,所有的委屈和心酸,皆一人放进心里,无处可说。 自己当初还有个祖母十分疼爱。 可是张嫣进了宫却什么都没有,一个人独来独往。 有几回聂红昭看到张嫣被其他秀女故意刁难却无动于衷,还按着她们的方式做,好像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 张嫣身上有从前自己的影子。 想到这里,聂红昭难免想多护着她一点。 虽然这里面的好,也有利用的成分,但至少现在她还不会伤害她。 贺明珠气结,面对张嫣,她的确敢盛气凌人,但是现在面对的是聂红昭,她的脾气她知道的,她不敢再发作,只好将目光放到身边的繁芷姑姑身上,“请姑姑为我做主!” 繁芷有些为难,毕竟是贺明珠动手在先,她若帮贺明珠说话,只怕聂红昭会以张嫣的名头发难,她若帮聂红昭说话,贺明珠也的确挨了一巴掌。 此刻她帮谁都不对。 繁芷看向张嫣,希望她能出言缓解此刻的尴尬。 张嫣感觉到繁芷的目光,她抬头,向前一步,却被聂红昭侧身拦在身后。 繁芷没想到聂红昭会有如此一举,存心让她下不来台,她无奈,只好道:“事出有因,明珠小主确实鲁莽,但也是因为丢了重要的东西,心切才会如此。” “哦,是吗?”聂红昭语气怪异的说:“那可有证据证明是张嫣所为?” 繁芷看一眼聂红昭,气势逐渐弱了下去,“没有。” 聂红昭不急不慢的说道:“我想姑姑一定知道这后宫的规矩,哪怕是主子也是许骂不许打,打人不打脸,更何况贺明珠与张嫣都是云秀宫的秀女,位份相当,若此事告知皇后,敢问姑姑一句,会如何处理?” “这……” 繁芷语滞。 这后宫之中,任何人犯了错都不应该私设刑法,奴婢犯了错有慎刑司处置,主子犯了错也有宗人府整治。 而贺明珠这样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掌掴同位分秀女。 若告知皇后…… 只怕会褫夺秀女身份,逐出大明宫,更甚的,族人名声也会受其牵连。 贺明珠也被聂红昭这番话吓到了,呆滞在原地半天不晓得要如何说话。 繁芷立刻朝琳琅和璎珞两位宫女使了使眼色,她们会意,朝众秀女道:“诸位小主,时辰不早了,还请各回房间休息,稍后会有晚膳送上。” 众秀女虽然想继续看热闹,但此时聂红昭和繁芷姑姑都牵扯其中,这热闹便是再想看,也不敢再看。 毕竟一个人姑姑,一个是又是谁都敢惹的聂红昭。 于是纷纷意致阑珊,准备要走。 但聂红昭突然一笑,高声道:“既然东西丢了,就没有不找的道理,张嫣不能白挨了这一巴掌,还请姑姑通知下去,今日晚膳过后,酉时三刻,我们搜宫。” 第七章 搜宫 “姑姑真的答应搜宫了?” 康梦茹用完晚膳,就偷摸摸的跑去找贺明珠了,恰好苏秦也在,正担心的看着贺明珠。 贺明珠点点头:“你是没看到,聂红昭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逼着姑姑下令搜宫。” 苏秦见康梦茹来了,脸上的不郁稍有些和缓,“怎么样了?张嫣怎么说?” 其实,贺明珠手镯失窃是一场局。 贺明珠就是看中张嫣心怡自己手镯这件事,然后和苏秦策划了这么一出局,为得就是毁掉张嫣的名声,让她无法参加这次畅音阁听戏一事。 张嫣不参加,便见不到皇上。 见不到皇上,他们博得皇上的目光就多些。 原本是贺明珠闹大手镯被偷一事,然后康梦茹拉着张嫣来看热闹,贺明珠再当场指出张嫣曾问自己借过玉镯一事。 这样,不管张嫣有没有拿贺明珠得手镯,至少所有人都会认为手镯失窃与张嫣有关。 秀女手脚不干净,云秀宫得姑姑和首领太监也脱不了干系,自然会好好查探一番。 这一查,肯定需要些时间,那畅音阁听戏,张嫣就去不了了。 只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聂红昭。 聂红昭居然帮着张嫣说话,还彻底把这件事闹大了,现在她们有些骑虎难下。 而康梦茹见计划败露,不好擅自离开去找贺明珠和苏秦,便还是跟着张嫣一同回房了。 当然,一起的还有聂红昭。 于是晚膳,三人也一起用了。 期间,康梦茹是想稍加打探一下聂红昭的口风,可偏偏聂红昭一直在和张嫣讨论晚膳那道菜做的好,那道菜味道稍有欠缺,还有那道菜还不如她家里的厨子做得好吃。 张嫣虽然只是点点头,并未说很多话。 奈何聂红昭话多,康梦茹一开口,就马上被聂红昭错开了话头,康梦茹知道聂红昭的厉害,所以不敢多说,只默默吃饭。 整顿饭下来,味同嚼蜡。 她吃完,就马上偷摸的跑过来了。 “秦姐姐,我们该怎么办?”贺明珠紧张的看着苏秦。 苏秦是她们三个中年纪最大,见识最广,也是最有主意的一个。 苏秦想了想,问道:“那镯子呢?” “在我身上。”贺明珠今日特地当着琳琅的面见房间翻得一团糟,每一处都要琳琅亲眼看见,自己确实丢了镯子,其实镯子在她身上,若搜宫还好,就怕待会还要搜身。 苏秦当机立断:“砸了它。” “不可以。”贺明珠立马紧张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遗物,不能砸。” “你不砸?若是搜宫搜出来了怎么办?”苏秦认真将其中利害关系分析给贺明珠听:“若是搜出来了,你这就是栽赃嫁祸,而且你当众掌掴张嫣,你没听到聂红昭说吗?宫中规矩,打人不打脸,打脸是什么?打得何止是她的脸,还有她背后之人的脸面,张嫣是谁留的牌子?那可是皇后留的牌子,且不论张嫣和皇后有没有关系,但凭着张嫣那张脸,她飞黄腾达之后,想起你今日对她的陷害,她会放过你吗?” 贺明珠被苏秦一番话吓得浑身冒冷汗,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苏秦见贺明珠这样,继续说道:“而且,你还要防聂红昭,以她的出身,入选妃嫔是必定的,将来你们若同为妃嫔,她位份在你之上,她会怎么对付你?今日她敢掌掴你,他日,还怕她不会用别的方式对付你吗?” 贺明珠浑身颤抖,额头渗出黄豆大的冷汗,她握住苏秦的手:“秦姐姐,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在一旁的康梦茹也点头:“姐姐,你一定要帮明珠姐姐,我们三个人里面,就你最聪明了。” “既然如此,你若不肯砸掉镯子,不若我们兵行险着。”苏秦看着贺明珠,又看向一旁的康梦茹,她目光一凛,低声道:“如今距离酉时三刻还有一段时辰,梦茹,你与张嫣关系不错,你把她引到你的房间,然后,我会去找繁芷姑姑,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明珠,你偷偷潜入张嫣的房间,把镯子放到隐秘的地方,到时候搜宫,人赃并获,我们正好借此机会除掉张嫣,而聂红昭……。” 苏秦想了想,反握住贺明珠的手背,继续道:“她不是要替张嫣出头吗?就看她这次如何解释,那一巴掌,我不会让你白挨的。” 贺明珠满眼感动,点点头,“秦姐姐,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酉时三刻。 正式搜宫。 所有秀女齐聚云秀宫正殿休息。 由繁芷姑姑带着宫女与太监,一同去东西厢房搜查每个秀女的房间。 这一搜查,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秀女们分别相对而坐,且面面相觑,却又不说话。 只有方燕羽,是个闲不下来得主,拿着手边矮矶上的糕点,吃了一块又一块,偶尔还递上一块给身旁的聂红昭。 聂红昭摇摇头,却接过糕点,递给一旁神色紧张的张嫣,并柔声对她道:“别怕。” 张嫣看着她,泪水在眼圈打转,她不知道为何,这一句话犹如一根针尖,戳中她的心头。 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她。 从前在家里,她的母亲是通房丫头,虽有孕封为姨娘,可仍旧是最末等的姨娘,没人瞧得起,何况她又是女子,对于已经有五个女儿的父亲来说,她更加微不足道。 若不是她日益成长,模样越来越标志,父亲母亲哪里又能看得上她。 她从小对人卑躬屈膝惯了,母亲教她的,凡是礼让三分。 她不敢对人大声说话,也不敢反驳任何人,一直过得小心翼翼,不管是从前在府中,还是选了秀女再宫中。 每个人只感叹她的漂亮,心底里却从未看得起她。 她长得漂亮又如何,容貌不过是皮囊,可她又需要这幅皮囊。 若没有这幅皮囊,她连入宫选秀的资格都没有,她不好,也会连累着娘过得不好。 可是,这后宫中每个人的针锋相对,让她如履薄冰。 聂红昭…… 这个曾经恨不得至她于死地的人,到头来却成了最帮助她的人。 她实在不懂,也猜不到,不晓得要如何对待她,她不敢与任何人交心,她怕别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却甘之如饴,那样她会显得太过卑微。 她更害怕,要是哪日,这个好突然消失了,她又怎么办? 康梦茹坐在张嫣身边,眼睛却不停的瞟向苏秦和贺明珠。 贺明珠悄然点头。 苏秦也唇角含笑。 这两个人的表现让康梦茹心头的石头放下大半。 她只心里松了口气,转头准备和张嫣说上两句话,却对上聂红昭别有深意的目光,她一怔,连忙撇过头去,随手拿起一块糕点,慌乱的塞进嘴中咀嚼。 第八章 疑惑 搜宫并非大家想的那么容易,必须由云秀宫首领太监与掌事姑姑共同决定。 但云秀宫首领太监宋长宁因为家中之事,特地告假三日,所以这件事便只能繁芷做主。 繁芷一直犹豫,要不要告知皇后,毕竟搜宫不是小事,若出了什么岔子,未提前告知皇后,那后果是她不能承担的。 可转念一想,她就快二十五岁放出宫了,她不能让云秀宫的小主们在她的执事期间出任何问题。 若上报给皇后,真有小主发生偷窃的事情,她一定脱不了干系。 她是奴才,宫里的小主不好,便是她的不好。 这最后时刻,她不能犯错,一点都不能了。 繁芷已经是宫里的老人了,她不可能看不出这里面的问题,她要插手,也只能从搜宫只是插手…… 聂红昭的确给她出了一个难题,可是这个难题背后,也刚好给了她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法。 为保公正起见,此番搜宫,不但要搜小主的房间,连宫女太监的所住也一同要搜。 待到全都搜查完毕,已经是月上柳梢头许久的时候。 大殿所有的小主脸上都已经露出疲色。 开始还可以正襟危坐,面容严肃,到了后来,晓得繁芷姑姑一时半会儿也不回来,便懒趴趴的靠在圈椅里。 方燕羽把碟子里的点心全都吃完了,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她满意的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 聂红昭拿起手边的盖完,掀开碗盖,茶已经凉透,但茶香依旧扑鼻。 “已经这么晚了,还是少喝些茶,待会儿回去怕是要睡不着的。”张嫣见着她的动作,便出声提醒。 聂红昭微微一笑,道:“只怕今晚睡不着的人会很多。” 张嫣一怔,不知道要如何接口,便点点头,抿了抿嘴唇,思索了一下,又抬眸看聂红昭:“你为何要帮我?” 聂红昭抿了一口茶,娥眉不自觉的蹙起,却又快舒展了,她半开玩笑道:“大概,是因为我想帮吧。” …… 张嫣继续怔忡。 聂红昭促狭一笑,眼睛弯弯的模样有些俏皮,一点不似刚才那般蛮横霸道。 康梦茹听着她们的谈话,一点可靠的消息也没有,她有些气馁,自己又是闲不下来的性子,让她坐一会儿还好,可这一坐都快一个时辰了,姑姑还没来,早知道当时就坐到苏秦姐姐身边去,至少还有个说话的人。 现在…… 张嫣是个闷葫芦。 聂红昭又是个奇奇怪怪的人。 她不该选这个末尾的座位,不然还能找另外一个人聊上一会儿。 她眼睛不停张望,想找个东西仔细瞧瞧,打发时间。 恰巧看到殿门口,迎着月光,走来的繁芷姑姑,站起身开心笑道:“姑姑回来了。” 众秀女听了这话,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连带着精气神也一下复原了,纷纷与康梦茹一样,笑容满面,如沐春风。 繁芷走进殿内,身后还跟着表情严肃的琳琅与璎珞。 “姑姑,搜到了吗?”率先出声的是贺明珠,她见繁芷姑姑回来了,便站起身迎了上去,一脸期待。 繁芷看了贺明珠一眼,先屈膝行礼,保持该有的礼节,随后便道:“搜出来了。” 繁芷从袖中拿出一个金丝缠菊瓣纹的和田玉手镯递给贺明珠。 贺明珠一见,眼睛都亮了,伸手接过,继而问道:“姑姑,您是在哪里找到的?” “我在……”繁芷语气一顿,目光越过贺明珠的肩膀,看向张嫣与聂红昭的方向。 张嫣原本低着头,默不作声,听到贺明珠这样一问,她才抬起头。 她也想听听姑姑是在哪里找到的这个玉镯,到底是谁拿走了它,这刚好也是证明她清白的时候。 可是,繁芷的目光投了过来,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她身旁,用手沾着茶水,低头在身旁的紫檀木小矶上不停乱画的聂红昭身上。 众人的目光也好奇的随着繁芷姑姑望去,她们都竖起耳朵,想听听到底是哪个秀女手脚不干净,竟然偷盗起来。 姑姑在看谁? 真的是张嫣? 那太好了,若是她就真的太好了。 众人各怀心思,充满期待。 繁芷收回目光,看着贺明珠,忽而笑道:“小主,您记错了,这镯子没有丢,而是落到衣柜底下了,那位置偏,难怪小主找不到,若不是琳琅失手打翻了烛台,蜡烛滚到衣柜底下,这镯子,只怕是真的找不到了。” 说罢,琳琅从繁芷身后走出来,朝贺明珠屈膝行礼,“还请小主莫要怪罪,奴婢已经把烛台和流到地上的烛油都清理干净了,请小主放心。” “不,这不可能……”贺明珠听到这话,连忙摇头,“我明明……” “明明什么?”苏秦站起身,快速截住贺明珠的话头。 她向前几步,站到贺明珠的身侧,悄悄伸手掐了贺明珠腰肢一下,“明明找过衣柜底下了?那肯定是你呀,找的不够仔细,还不快多谢姑姑呢。” 贺明珠不是蠢人,很快醒过神思,连忙福身向繁芷道谢。 繁芷亦朝贺明珠屈膝回礼,笑得和蔼可亲道:“小主无需多礼,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聂红昭看着繁芷那一脸的风淡云轻,又低头看了看琳琅膝盖位置的宫裙,那里确有灰尘粘在上面。 繁芷…… 真是越来越让人觉得有意思了。 那个手镯,她可是亲眼见贺明珠放进自己房间的,她怕这个东西不够分量,还特地加了一样。 怎么?是繁芷自己收起来了吗? 她要做什么?是想帮自己?还是另有所图? 聂红昭不确定的看向繁芷。 恰巧。 繁芷也看向她,微微一笑,眼中一如平常,无波无澜。 第九章 黄纸 颐宁宫内。 太后手执一本佛经,双眼半眯阖似要睡去。 忽然,殿门被打开。 太后缓缓睁开双眼,看见毓秀正带着一个宫女进来。 那宫女穿着一件墨绿色宫裙,手里拿着一个六角绢纱风灯,脸色有些苍白,鬓角的头发垂下来几缕也未来得及顾及,一见着太后,便立刻跪下行礼。 太后见她这般凌乱不堪的模样,面上露出几分不悦,但仍和缓开口问道:“怎么?这么晚了来找哀家,可是云秀宫出了什么事?” 繁芷抬眸,看着太后精明的双眼,道:“奴婢今日搜宫,在云秀宫一位小主的房间,发现这个,不敢耽误,特来禀报。” 繁芷说完,便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 那黄纸很薄,繁芷拿出来的时候十分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 毓秀接过繁芷手中的黄纸,低头看了一眼,眉心忽然一跳,脸色瞬间凝重,似乎想起了什么,她不敢耽误,立刻上前拿给太后看。 毓秀是太后身边侍奉的老嬷嬷,沉稳,不喜形于色是她这么多年的一贯作风,如今被一张黄纸便吓得变换了神情。 看来这张黄纸,却有名堂。 繁芷这般想,但表面上仍维持着沉默。 太后瞟了一眼毓秀,伸手接过黄纸。 黄纸与其他的纸张并无特别之处,除了特别薄。 只是那黄纸上,用朱砂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咒文似的。 太后接过一看,果然,脸色也瞬间垮了下去。 太后凝神思索,心中疑虑顿生,是有人在宫中行厌胜之术吗?谁胆子这么大?这朱砂虽看起来杂乱不堪,但是隐藏在里面的却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太后从前一位叔父便是江湖术士,曾经告诉过她如何画符咒,虽然这些都是假的,不过是借着人自身的心里疑虑,怪力乱神罢了。 信则有,不信则无。 只是宫中,对厌胜之术,深恶痛绝。 先帝,便是其中之一。 当年有位妃嫔,为了争宠,请了术士,求了一道符。 她将那道符三碗水熬成一碗水,给先帝服用,从此便获得专房之宠。 后来,若不是先帝身体渐渐萎靡,太医久治无果,险些丧命,那妃嫔慌了神,又禁不住当年皇后的凌厉手段,说出真相。 只怕先帝早已命绝。 自那以后,先帝下旨,凡是遇到大行此术着,必重罪处理。 轻则流放,重则杖毙。 先帝也将那妃嫔连同皇子,一同打入冷宫,任由其自生自灭。 从此,宫中众人对此噤若寒蝉,连提都不敢提。 太后将那黄纸揉成团,捏在手中,问道:“你说这是在秀女房间发现的?” 繁芷点点头,恭敬答道:“是。” “她叫什么名字?”太后将身子靠着身后的软垫上,声音渐次低沉。 “聂红昭。”繁芷说完,抬眸看着太后。 太后精明的双眼,闪过一丝亮意,很快又平静如此,恍然间,让繁芷以为自己看错了。 “红昭?”太后唇角微微扬起,看着身边低头躬身侍奉的毓秀,她手臂一抬,毓秀连忙双手扶住,将太后从软榻上扶起。 太后走到繁芷面前,道:“可是承恩公之女,聂红昭?” 繁芷点头:“是的,正是她。” 太后听了此话,心中甚是愉悦,面上还是保持着一贯平和,不喜不怒,“这事,还有谁知道?” 繁芷头压得更低:“此事只有奴婢知道,当时搜宫时,是奴婢搜的红昭小主房间,奴婢一见这东西,便立马收进袖子里,无人看见。” “很好。”太后笑道:“哀家就觉得,同辈的宫女里,只有你最得哀家欢心。可惜啊,你就明年就满二十五了,很快就要放出宫了。” 繁芷听了太后这话,忽然背脊一凉,似有冷汗层层冒出,惊得她立刻磕头道:“奴婢惶恐,若太后娘娘不嫌弃奴婢愚笨,奴婢愿意终身侍奉在太后娘娘左右。” “哦,是吗?”太后弯腰,伸出弯曲的食指,抵在繁芷紧绷的下颚,稍稍用力,抬起她的头,充满笑意的双眼,紧紧盯着她看。 “能终身侍奉太后娘娘,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还望太后娘娘成全!”最后一句话,用尽繁芷全身力气,她身子越来越紧绷,表情也越来越凝重,她不敢露出半分不妥的神色,她深深知道太后娘娘的厉害,她只求自己的忠心能够换取一个不错的结局。 她不想老死宫中,无依无靠,死后连个后人也没有,只有一卷破席,成了最后的归宿。 入宫这么多年。 无数宫女,姑姑,嬷嬷。 出不了宫的。 最后都成了孤魂野鬼。 那样太可悲了。 她不想,自己一生都被大明宫困住。 可如今,她没有选择,只希望太后能怜悯她这一点忠心,让她能二十五岁平安出宫。 宫外,还有她的情郎,在等着她。 那是她所有的期盼。 “好了,起来吧。”太后松手,转身坐回软榻上,又拿起红木小桌上的佛经,朝繁芷挥挥手,“好好揣着你对哀家的这份忠心,以后,你的福分必定不浅。下去吧,哀家乏了。” 繁芷听了太后这句话,如释重负,朝太后重重磕了个头,方起身告退。 脚刚踏出门槛一步,复又听到身后太后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你让那秀女,替哀家抄一百遍金刚经,若不抄完,便不许踏出云秀宫的宫门。” “喏。” 第十章 宋长宁 繁芷终于惴惴不安的跑回云秀宫。 宫门早已落锁多时,她只能从旁边的角门而入。 她前脚刚踏进角门,忽然看到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她吓得跌坐在地上,手里的纱灯因为晃动的厉害,烛心火焰一燃,整个纱灯竟然烧了起来。 原本漆黑一片的云秀宫前院忽然亮堂起来。 宋长宁手里拿着一个同样的六角绢纱罩灯,从九曲回廊那边走来,一脸漠然的逼近繁芷身边。 繁芷一见宋长宁,暗叫不好,连忙跪在地上,朝宋长宁请安。 宋长宁竟然回来了。 这么快? 明明三日之期还没到,是何事让他连夜回宫?难道…… 宋长宁莫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干净雪白,眉眼俊俏生资,颇有些男生女相的阴柔妩媚感。 他是大太监常敬忠的干儿子,在众多太监宫女里,威望不小。除了太后,皇上,和皇后身边的几个大太监,宫中,就属他位份尊贵了。 “这么晚了,去哪里了?”宋长宁开口,声音里透着不怒而威。 繁芷心中不安,一时间无数念头闪过,却抓不住一个合适的理由。 众人皆知,宋长宁是皇后的人,而皇后素来又与太后不和,若说今日秀女搜宫之事,她直接去禀报太后,那不管是宋长宁这里还是皇后那里,她都无法交代。 毕竟皇后才是六宫之主。 她做得这般明显,难免皇后不认为她是太后的人,若让皇后知道她是太后安插在云秀宫的人,只怕她往后再无好果子吃,太后能保她,皇后自然也有权利废了她。 繁芷朝宋长宁重重磕了一个头,犹豫半晌方抬头,泪眼朦胧的说:“奴婢,去朗月轩了。” 朗月轩,那是宫中侍卫巡逻之后休憩的地方,繁芷这样说,便是拿自己的名声当赌注,让宋长宁信了这句话。 毕竟这宫中,凡是宫女,也都是皇上的人,若皇上看重了,封个最末等的答应也是有可能的。 繁芷竟然私下去侍卫休憩的地方,这话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宋长宁嗤笑一声,月光洒在他那套绛紫色的宫服上,衬得他脸色有种失了血色的苍白感。 宋长宁伸出手,握住繁芷的手腕,将她的袖子挽至手肘,皙白如玉的手臂上,殷红一点落入宋长宁的眼帘。 最后,宋长宁松开繁芷手腕,转身负手离开,丢下一句话留给繁芷细细品味。 “繁芷,你是宫中的老人了,有些规矩,可要好好端着,切莫丢了。” 翌日。 众秀女齐聚云秀宫前院。 每个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明艳动人,时不时偷偷从袖中拿出镶金嵌玉的小镜子,照看自己脸上的妆容是否妥帖,发髻是否梳理平整,头上带着金钗玉饰是否符合规矩。 贺明珠看着院落里分散站着的秀女,眼睛来回搜索了一番,问苏秦道:“秦姐姐,我怎么没看到张嫣,还有聂红昭?” 苏秦一笑,露出一排皓齿,“那聂红昭得了太后钦点,为太后抄百遍金刚经,抄完才能出云秀宫宫门。” 贺明珠惊讶道:“秦姐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秦眼睛瞟了一眼众人,侧身以手掩唇,靠近贺明珠耳边道:“我今早路过聂红昭门前,听繁芷姑姑说得,说太后欣赏聂红昭写得一手梅花小楷,便要求聂红昭为三日后的通明殿祈福,抄上一百遍金刚经,抄完之前,不得出云秀宫宫门。” 贺明珠听了这话,眼睛一亮。 苏秦继续说:“你不是说,那镯子放进聂红昭的房间了吗?这不,现成的惩戒就下来了,聂红昭的那狗爬字,我们又不是没见过,太后娘娘不过是找个借口,略施小戒罢了。” “那为何繁芷姑姑没当面说出来。”贺明珠不懂,为何繁芷要维护聂红昭,明明聂红昭几次三番与繁芷姑姑作对,繁芷姑姑非但不介意,反而对聂红昭越来越偏心。 苏秦伸出手指,狠狠戳了一下贺明珠额头,“真笨,你忘了,聂红昭与太后的那层关系?繁芷刚好借这件事,像太后讨个人情而已,聂红昭可是太后的表侄女,这件事若真放到明面上,不管繁芷是无心还是有意,都是拂了太后的面子,你以为太后会赞许繁芷刚正不阿?” 贺明珠恍然大悟,“秦姐姐,我就说你是最聪慧的,一下就看清这里面的门道。” 苏秦自是得意一笑。 贺明珠又问道:“那为何,张嫣也不在?” 苏秦抬头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含笑道:“自然,是有人把这个消息传给了张嫣,让张嫣觉得是聂红昭替自己扛了责罚,心生内疚,便与她一同抄写佛经,分担责罚。” 第十一章 故人 最后,苏秦与贺明珠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 虽然聂红昭受了责罚,张嫣也未能出席在众人面前。 可就在前往畅音阁听戏的前一刻,颐宁宫突然传来太后身体抱恙的消息,接连请了三四个太医入颐宁宫,连皇上皇后也纷纷赶至颐宁宫探望太后。 这戏自然是听不成了,众人皆苦着一张脸回到房间。 方燕羽跟聂红昭说起此事时,眼睛都快要笑没了。 她最看不惯的就是苏秦和贺明珠那副仗势欺人的小人模样,一脸的伪善,满肚子的坏水偏还要装作笑眯眯的样子。 哼,看到就想吐。 还不如咱家红昭,坏就是坏,从不伪装。 可当她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字体时,又嘟起嘴巴,无奈的问聂红昭:“红昭,为何这经文你都抄完了,还要我再抄一遍?” 经文聂红昭在第二日便与张嫣一同抄写完成,但当她给繁芷送去时,繁芷却说,太后命令,需聂红昭自己去通明殿,将佛经供在佛龛前,祈福七七四十九天,方能焚烧。 聂红昭只能拿着佛经回房间。 然后叫来方燕羽,要她与自己一同再抄写一份。 她忽然明白太后要她抄写佛经意欲为何,再加上太后身体突然抱恙,她更加能确定,太后将要做什么。 繁芷一定将那张黄纸交给太后了。 那么说,繁芷便是太后的人? 她之前也一直怀疑,繁芷不会是单纯的云秀宫姑姑这么简单,否则在她提出搜宫时,她一定会反应强烈。 搜宫,如此大事,一个姑姑,却选择默许。 那她背后,一定有人授意,只是授意的是什么,聂红昭暂时无从得知。 既然知道繁芷不是皇后的人,那她的东西,就一定可以送到皇后手里。 通明殿里的长香红烛,常年不灭。 一进殿内,便能闻到檀香四溢,扑面而来。 伴着袅袅升起的香雾,聂红昭将佛经双手供奉在佛龛前。 观世音菩萨正眉目和善的低眸看她,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低语道:“信女红昭,无才无德,得菩萨庇佑,此生愿每月初一十五茹素,报答菩萨再造之恩。” 太后坐在通明殿内堂,手里拿着青瓷云纹盖碗,听着聂红昭的声音细碎传来,她看一眼毓秀,毓秀会意,躬身退出内堂。 聂红昭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越说到最后,她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也许是那檀香的味道太过袭人,她闻得多了,只觉得头昏脑涨,眼神也模糊起来。 通明殿里,多是女眷祈福,皇上只有祭祀或者元日才会来通明殿拈香引礼。 可今日,除了聂红昭在外,不见任何外人。 连添香燃烛的小太监也未曾见过。 聂红昭也察觉到情势不对,她伸手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却感觉身子绵软如泥,使不上半分力气。 恍然间,她还听到一个声音,由远至近传来。 “毓秀嬷嬷,你说皇祖母找我?” 那个声音? 是…… 慕容恂! 她的恂儿! 聂红昭快速反应过来,她急忙回头,想看清楚来人是谁。可她早已被迷香迷了所有神智。 她刚一转身,眼前突然一黑,身子往后一仰,摔倒在地。 青石砖上,一双黑色短靴与一双绣花鞋停在她面前。 她看着那双短靴上的蛟龙出海绣纹,伸出手,还未触及,那短靴的主人,往后退了一步,她的手落空,跌在青石砖上,失去所有知觉。 第十二章 相认 “醒了?” 太后的声音沉沉的从远处传来。 聂红昭已经逐渐苏醒,眼皮一张一合,看着榻顶那幅用暗线精心绣制的六合睡莲纹,脑中一道惊雷闪过,神思继而清明。 聂红昭翻身下床,朝着太后磕头:“奴婢该死,睡了太后娘娘凤榻,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凤榻?” 太后一声嗤笑,冷然道:“未央宫的才是凤榻,颐宁宫?不过是个床榻罢了。” 太后如此说,聂红昭只觉得舌尖一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见太后站在窗扉边,伸手拿起细颈甜白釉花瓶里一朵安静绽放的绯红木芙蓉,微笑着,用葱段似的指甲掐下几瓣花瓣在指尖细细摩挲。 屋外似有小雨淅沥沥的下了起来,雨水打湿泥土的清香透过窗扉间的缝隙传了进来。 太后一向畏寒,一入秋便会在宫中烧起地龙,整个房间便暖洋洋的。 聂红昭跪在骆毛绒毯上,身子已经出了一片虚汗,她不敢轻易抬头与太后对视,生怕眼中的慌乱出卖她此刻的不安。 “你是红昭?”太后见聂红昭半晌不说话,便丢下手里的木芙蓉,坐在离聂红昭不远的紫檀木圈椅里,背靠着鹅毛软垫,端起小矶上的热茶,浅尝一口问道。 “是。”聂红昭头压得更低:“奴婢是聂红昭。” “如今这样了?还不说实话?”太后将盖碗重重的放到小矶上,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有几滴还落到聂红昭的手背上,却是冰凉的。 聂红昭失声喊了出来,“太后娘娘!” “那符,我记得,是很早的时候,我教你画的。”太后看着聂红昭的眼睛,终于缓缓说出了口。 那张黄纸,太后一见便十分熟悉。 看上去,那黄纸杂乱无章,毫无逻辑可言,但细看,的确可以推算出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在上面,若对八卦略懂的人,是会看得懂得。 那晚,太后看了许久,才发现生辰八字下,还有一层文字附在上面。 若那个生辰八字只是意外,那这层文字便是蓄意为之。 那文字上写着,畅音阁有变。 畅音阁,那时她邀众秀女听戏的地方,能有什么变动?她默不作声,命身边亲信去查。 果然发现,在戏台子地下,埋了一堆开了刃的利器,与那日唱戏要用冰刃相同,甚至还有炸药,这是谁做得?是要害她还是要害别人? 太后不得不防,但是也不想这么快打草惊蛇,便谎称旧疾发作,推掉畅音阁听戏之事。 更将戏台子底下的东西,原封不动的埋好,吩咐好亲信,看看最后谁会来取。 不过,更让她惊讶的,便是聂红昭。 那张黄纸是聂红昭房间搜索出来的,不管怎样,一定和聂红昭脱不了干系。 红昭?红昭? 名字如此相似。 念的久了,常常让太后觉得是叶红昭。 于是,太后便又吩咐繁芷,让聂红昭亲自将抄好的经文送去通明殿,她也安排好恂儿过来。 果不其然。 聂红昭中了迷香之后,所有的伪装都卸了下来,她见着恂儿的第一反应,让她笃定,聂红昭的身份。 可是,红昭的确死了啊。 她还特地命毓秀去见过她的遗骸。 的的确确,死了。 难道真有借尸还魂这么一说? 的确,年幼时,她曾听叔父说过一桩奇事。 说是有家沈姓的大户人家,小女儿因被赵家公子玷污,为保家族名誉,竟私自处理了小女儿,家族对外只谎称暴毙,连夜埋了。 结果,过了几年,一个姑娘上衙门状告沈家,说他们枉顾人命。 便将当年之事,一字不差的娓娓道来。 新上任的知县是个清官,觉察事情有问题,便受理此案,一查,并无半分虚假。 便将沈家,连同赵家,一同判决。 那姑娘见沉冤得雪,叩谢了知县之后, 第二日便去投胎。 太后的确相信神佛。 也忌惮鬼神。 便是从她叔父对她说得故事开始的。 可对于聂红昭。 她是过去的叶红昭吗? 可是她见着恂儿的眼神,深深透出的渴望,那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最原始的感情。 怎么能作假呢? 她也派人打听过这段时间聂红昭的生活习性,发现与从前大不相同。 所以她才敢如此贸然揣测。 “母后……” 聂红昭忽然一声哭腔,膝行到太后身边,看着太后那双眼睛,泫然欲泣。 “红昭?你是红昭?对吗?”太后听到那声撕心裂肺的母后,忽然红了眼圈,她拍了拍聂红昭的肩膀,小声问她。 “母后,我是红昭,我是……”聂红昭不想再隐瞒。 她对太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可是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太后相信自己。 那张黄纸,写得便是太后的生辰八字。 若被皇后拿到手中,皇后一定会原封不动的拿给太后看,借太后的手惩罚自己。 若那张黄纸直接交到太后手里,那就最好。 那是从前,他们婆媳在闺中无事时,太后教过她的,还对她说,这种方法,她也教过夙儿,若他们想说什么体己话,又不愿让人知道,用这个方法便是。 她从前学的并不尽心,觉得夫妻两有什么话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到了后来,自己夫君参与夺嫡,他们之间每一句话,都要思前想后,反复思索才能说,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太后的心思。 可惜她学的不尽心。 她多怕这次弄错,反而不好。 没想到…… 太后明了…… 当她在云秀宫,听到太后生病一事,她便知道…… 太后知道了。 她可以放心了。 “那个贱人,害了你。”太后抱着聂红昭的肩膀,咬牙切齿的说。 “母后,还好,我还有您。”聂红昭哭得身子都在发抖,这么多天来得委屈,终于被太后一句红昭全部瓦解,她想要释放,想要倾诉。 “不怕,母后在这。”太后红了眼圈,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慕容夙夺嫡的那几年,她与叶红昭一同幽静在琅琊王府,俩婆媳相依为命,不是母女,胜似母女。 她畏寒,叶红昭便夜夜陪在她身边,坐在床尾,用心口捂住她的脚。 她精神萎靡,叶红昭便想方设法的逗她笑,知道她喜欢听戏,她也学着戏里的青衣花旦,甩着水袖娓娓唱来。 她生病,无法用药,叶红昭便用小勺,一点一点喂到她嘴里,每次喂完,都会小心翼翼帮她把头仰起,直至药完全吞咽。 这样喂药,一喂便是一两个时辰,药还不能凉,需时时用铜吊子煨着。 每次喂完药,她都看到,叶红昭十个手指头烫的通红。 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她怎么会认不出她? “为何会这样?我的红昭为何会变成这样?这些年,你受苦了。”太后抬起聂红昭的头,伸手擦干她眼角的泪水,心疼的不停呢喃。 这些年,她重疾在身,根本无暇顾及后宫一切事宜。 皇帝也对皇后颇为信任,她在皇帝面前,渐渐说不上话,哪怕红昭后来出事,她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将恂儿接到身边抚养罢了。 她不懂,她一手养大的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连自己的枕边人也不相信。 还有皇后那个毒妇,后宫那几个孩子,她手上一定沾染了不少血腥,她不会放过她的,哪怕为了红昭,她也要跟她拼上一拼。 “母后,红昭不苦,有母后这句话,红昭便不苦。”聂红昭吸了吸鼻子,微微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第十三章 刺客 “太后,时辰到了。” 话说道一半,毓秀的声音从房间外传来。 太后马上警醒神态,对外冷声道:“知道了。” 说完,太后又低下头,对聂红昭轻声道:“你若有什么需要哀家帮忙的,你便给哀家做份糕点送来便是。” 聂红昭点点头,自然明白太后话中的意思,她太后将眼泪擦干,道:“母后,您也要多保重身子,红昭现在诸多不便,恂儿,就拜托您了。” 她不能见恂儿,哪怕与恂儿有关的任何东西,她都不能碰。 她只有孤身一人,无任何牵挂,才能在这宫中继续活下去。 她的敌人是皇后,她不能让皇后知道所有能牵制住她的东西。 无欲则刚。 这是从前太后就教过她的东西,如今,她时刻不敢忘记。 太后拍拍她的手背,点点头,郑重其事道:“放心,就算你不说,哀家也会好好保护好恂儿,现在,她的手还伸不到那么长,你不知道,你走之后,夙儿……” 太后话未说完,只沉默看着聂红昭。 聂红昭点头,会意道:“红昭知道,皇帝,是万民之主,位高责重,我不怨他。” 太后点头,道:“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云秀宫里,我让毓秀送你,你路上注意安全。” “太后娘娘,您也保重。” 说罢。 聂红昭又朝太后重重磕了个头,方起身随毓秀嬷嬷离开。 颐宁宫至云秀宫的路很长,聂红昭只要毓秀嬷嬷送她出颐宁宫的宫门,便独自一人提着宫灯走了。 长街漆黑一片,偶尔有乌鸦盘踞在重重宫墙之上,发出阵阵啼鸣,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 她不知道太后为何对自己如此深信不疑,为何凭一张黄纸就断定她的身份,但这样也好,省得她再去努力证实。 太后相信,这条路便好走许多。 她很久没走过出冷宫之外的路了。 原来不管去哪,每条路都这么阴森寂寥,只有一人茕茕独行。 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永远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长街很长。 聂红昭好像走了许久才看到云秀宫的匾额。 她加快了脚步,却忽然一个黑影掠过眼前,她吓了一跳,连退数步。 “来人,有刺客!” 接着,一群侍卫提刀而出,朝那黑影追去。 聂红昭怕暴露自己,在拐角处的红墙后面躲了起来。 心突然跳个不停。 刺客? 云秀宫附近怎么会有刺客? 那有人受伤吗? 她不安的想着,忽然身边的多了一个人的气息。 聂红昭身子一颤,连退数步,与那人拉开距离。 那人穿着一身绛紫窄袖宫袍,脸色十分苍白,一双琥珀色的瞳仁露出如鹰般锐利的锋芒,他看着聂红昭问,“你是谁?” 聂红昭认得他,是云秀宫的首领太监宋长宁。 他果然如传闻中一样,阴柔,魅惑,有种说不出的妩媚感,似魅惑天成,其中有夹杂无数迫人的凌厉之态。 “聂红昭。” 聂红昭如实回答他。 她记得,听谁说过,不要对宋长宁说谎,他会发现的,被他发现了,肯定没好果子吃。 “聂红昭?”宋长宁沉默了一下,道:“云秀宫的小主?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宫外游晃?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吗?” 聂红昭紧张的握住宫灯灯柄:“知,知道。只是我去通明殿,替太后送抄好的佛经,不小心,睡着了,以至于耽误回来的路……” 通明殿与云秀宫相行甚远,来回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若真是不小心睡着,耽误回来的时辰,这么晚才回到宫中也的确情有可原。 “呵。”宋长宁弯唇一笑:“既然小主是替太后办事,奴才自然不好过多询问,还望小主以后谨记着时辰,这宫门若是关上了,想进,可得有腰牌。” 说罢,宋长宁扯下系在腰间的腰牌,递给聂红昭:“云秀宫来了刺客,每个人都需要盘查,小主还是拿着这块腰牌进去的好,否则盘查起来,小主也不好交代。” 聂红昭虽然不解宋长宁说得交代是何意,但还是欣然接过,朝宋长宁福了福身,道了句多谢公公,便转身往云秀宫去了。 宋长宁站在原地,看着聂红昭被云秀宫宫门下那两个大灯笼发出来的光,拉长的身影,他莞尔一笑,低喃道:“聂红昭?红昭?有趣,真是有趣。” 当聂红昭推开房间门时,一股腥气扑面而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个黑衣蒙面人用长剑抵住她的脖子。 黑衣人看着她。 手里的长剑突然一抖,跌落在地。 聂红昭吓了一跳,转身,第一反应竟是把门关上。 聂红昭看着被关上的门,有点怔忡,她此刻不应该打开门逃跑吗? 她把手放在门栓上,身后的黑衣人开口:“小主人,我终于找到你了。” 小主人。 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聂红昭回头,却看到那黑衣人已经躺在地上,没有任何知觉。 聂红昭蹲在地上,扯下黑衣人的面巾,伸手去探他鼻息,气息似有若无,只是昏死过去。 怎么办? 这个人就是刺客? 可听他的语气,他好像认识我?而且此番来云秀宫正是来找我的。 我该救他吗? 无数念头从聂红昭的脑海晃过。 最后她选择铤而走险,救这个黑衣人。 聂红昭点燃房间的灯,从衣柜里拿出药箱。 她仔细看了看黑衣人的伤口,都是剑伤,刀伤,幸好只是伤及皮肉,并非致命。 她把黑衣人拖到衣柜旁边,解开他的衣服,拿出外伤药,细心的为他敷药,白色药粉洒在翻红的皮肉伤,黑衣人的眉毛明显难受的皱在一起。 有知觉便好。 等所有的伤口都涂好药,聂红昭将自己一件衣服撕成布条,每个伤口都包扎好。 等到所有的伤口包扎完成,已经是深夜,云秀宫并没有任何消息再传来。 估计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刺客会折返回云秀宫,偏偏这个刺客又认识她,恰好躲在她的房间。 聂红昭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她不能不防。 她把宋长宁给她的腰牌放进刺客怀中,若真发生侍卫要搜查秀女房间的事情,这个腰牌,也许还能救她一命。 房间里没有别的东西,聂红昭只好胡乱给黑衣人喂了一壶水,然后带着一天的疲惫,倒头睡去。 第二日,天只是蒙蒙亮。 聂红昭睁开眼睛,看到黑衣人正倚在床边,含情脉脉的看着她。 她睡意一下散去。 黑衣人见她醒来,特别高兴,伸手刮了刮她秀挺的鼻梁,道:“你醒了。” 如此亲密的动作,惹得聂红昭一阵脸红,也让聂红昭怀疑自己和这个人的真实关系。 “你为何会在云秀宫?”聂红昭试探性的问他。 “我想你了。”黑衣人笑得一脸坦诚,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梨涡。 聂红昭微怔,“你可知,夜闯宫廷是死罪?” 黑衣人耸耸肩,道:“可是,我想你了。” 聂红昭有些无语,不知该怎么和这个人说,外面天色越来越亮,相信过不了多久,琳琅就会进来侍奉她梳洗,她必须赶快赶这个人走。 “我现在已经进宫了,秀女这个身份已经注定我是皇上的人了,你这样做,会害死我的。”聂红昭看着他的眼睛,诚然道:“你知道私相授受是什么罪吗?随时可能会掉脑袋的大罪,弄不好,父亲母亲都会受牵连,你不怕吗?” “我,我没想那么多。”黑衣人惊恐的瞪大眼睛,用手挠了挠后脑勺,满脸为难的看着聂红昭,“我只是想见你,红昭。” “时候不早了,你快些走。”聂红昭冷漠说道:“若被姑姑发现,我房间里有个男人,我肯定是死罪。” 黑衣人抓住聂红昭的手:“红昭,你忘了你对我说得?” “什么?”聂红昭一怔。 “你说你一定会出宫的,你不会当皇帝妃嫔的,你忘了吗?”黑衣人眼中忽然有光闪烁。 聂红昭仍在怔忡,忽然间明白聂红昭的嚣张跋扈意欲为何。 也许,她根本就无心留在宫中。 所以她在做事,事事无所谓。 甚至过于猖狂,秀女选宫嫔,德行也很重要,所以她才如此做?为得就是殿选那日能够落选? 黑衣人还要说什么。 门外突然站了一个人影。 聂红昭伸手捂住黑衣人的嘴。 黑衣人嘴唇感受着聂红昭指尖的冰凉,还带着一股暗香扑鼻而来,他脸上一红,心跳加速,伸手反握住聂红昭的手背。 “小主,您醒来了吗?” 第十四章 危机1 “小主,您醒来了吗?” 聂红昭凤眸横了黑衣人一眼,黑衣人一怔,明白自己行为不妥,立马松开了手,木木的站立在那。 “小主?”琳琅见屋内无人回应,便又唤了一声。 真是奇怪,寻常这个时辰,红昭小主早就已经醒来,在房里穿戴好衣饰,坐在窗下捧着书孜孜不倦的看着,然后等着宫女进来侍奉梳洗。 怎的今日还未醒来? 屋内,聂红昭轻咳了几声,声音沙哑道:“琳琅,我昨日从通明殿回来的路上,感染了风寒,今日怕是去不了撷芳殿听事了。” 撷芳殿听事是每位秀女都必须到的,由首领太监宋长宁举行,为新入宫的秀女宫传授宫中大大小小各种规矩和忌讳。 聂红昭如此说,只怕病得不轻,不然这么重要的事情,她怎么敢耽误。 说完,聂红昭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琳琅道:“小主,那奴婢现在通知姑姑给您请问御医来看。” 聂红昭连忙拒绝道:“不用了,不过是咳嗽几声,兴许睡一觉便好了。劳烦琳琅姑娘替我和繁芷姑姑解释一番,红昭身子不适,不能去往撷芳殿听事。” 琳琅唱喏一声,身影很快就消失了。 撷芳殿听事是辰时,如今已经卯时过半,琳琅去禀告繁芷,还要去太医院,一来一回需要半个时辰。 只希望在最后一刻钟有机会让他脱身。 聂红昭再次看了眼黑衣人,无奈的摇头,都怪她,太过松懈,怎么会没有连夜把让他离开。 昨晚夜深便是最好的时候,可惜她错过了。 如今,若真发生不测,她该如何是好? 一个秀女房间,竟然出现一个男人,而且还是昨夜入宫行刺的刺客。 她纵使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她该怎么办? 黑衣人看着聂红昭如此紧张的模样,大概猜到了事情严重性,他道:“红昭,你放心,我现在就走,绝不连累你。” 聂红昭看黑衣人一眼:“你怎么走?大白天的?你只要出了这个房间,被任何人看到,你和我,都是死罪!” “红昭,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黑衣人慌乱的两条毛毛虫一眼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他急得直跺脚,“我只想见你,我没想过要害你。” 说完,黑衣人突然灵光一闪,抓住聂红昭的手腕:“红昭,要不我带你杀出去吧!” 聂红昭听了这句话,气得凤眸直翻白眼,这人看着人高马大的,怎么脑子却一点都不灵光,这是大明宫,不是菜市场,一句杀出去,只怕人还没到午门呢,就已经被大内侍卫射成刺猬了。 他到底是怎么闯进来的? 以他的智慧,他能分得清东南西北吗? 还是…… 有人指路? 与此同时。 琳琅正飞快的跑在去西厢房的路上。 绕过长长的九曲回廊。 穿过枝繁叶茂,烈烈如火的层层枫树。 很快就看到西厢房的绿瓦红墙。 这次,她又要立功了。 上次,她替苏秦小主只是简单的传了个话,便得了沉甸甸的二十两银子。 她从入宫到现在,五年了,她每日起早贪黑,尽心伺候各位小主,每月月钱五两银子,经过内务府总管的手之后,还要克扣三两,到手里的不过是二两银子。 可她还得陪着笑脸欣然接受。 如今,她不过说两句话的功夫,就是二十两银子。 她为奴为婢这么多年,说不心动是假的,而且她也不用付出什么,她当然愿意。 苏秦小主还说了,若是下次还有消息,银钱,会多很多分量。 她只要,小心点,就一定没事。 苏秦一开门,便见到琳琅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她心里乐开了花,这丫头,一定又给自己带来好消息了。 苏秦赶快把琳琅迎进房间,关门时还特地瞟了眼四周,确保无人看到。 苏秦对琳琅很是客气,拿出圆椅让她坐好,又亲自倒杯水,让琳琅喝口水,顺顺气,有话慢慢说。 琳琅受宠若惊,不敢耽误。 立马把今日在聂红昭房间前听到的告诉苏秦。 她说,“奴婢今日端着水盆准备进房间侍奉红昭小主梳洗的时候,隐约听到有男人的声音,而且奴婢刚站在门口,就闻到很重的一股血腥味。” 说完,琳琅又看了苏秦一眼,补充道:“小主也许不知,昨日云秀宫进了刺客,就在东厢房。只是那刺客后来又跑了出去,消失在夜里。宋公公见所有小主也安然入睡,并未有差池,便没有惊动诸位小主,只吩咐侍卫随着刺客消失的方向继续搜查,怕有人声东击西,要刺杀的另有其人。” “哦,昨夜发生了这种事吗?”苏秦眉眼一动,笑得花枝乱颤。 琳琅点点头:“是的,奴婢和璎珞见着了,只是公公下令,不许对任何人说,所以……” 琳琅说罢,看着苏秦。 苏秦立马从怀里掏出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塞进琳琅怀里,“所以,那个刺客,很可能是去找聂红昭的?现在可能还在她的房间?” 琳琅默契的接过荷包,低下头,咬咬唇,欲言又止。 苏秦拍了拍琳琅的肩膀,柔声道,“你不用怕,我不会说的,我自有办法。” 琳琅点点头,起身告退。 走到房间时,想了想,又回头对苏秦道:“小主,红昭小主说,她昨夜回来,受了风寒,今日想请御医看一看。” 苏秦这下更加心花怒放了,拔出头上那支闪耀夺目的赤金莲花纹步摇放进琳琅手里,“拿着。” 琳琅拿着步摇,眼中闪过无数惊喜,她笑弯了眼,朝苏秦福了福身:“奴婢谢小主赏。” “琳琅,你再帮我做件事,这件事成了,还有别的好处给你。”苏秦双眼真诚的盯着琳琅看,琳琅不知怎么的,突然一个激灵,感觉有股寒意在身上翻涌。 但她还是附耳上去。 苏秦温柔如水的脸上却绽放出一个如狐狸般狡黠的笑容,她一字一句,格外小心的嘱咐琳琅,眼底原本是一片祥和,却渐渐的,变得戾气起来。 第十五章 危机2(2更) “你说红昭小主病了?” 撷芳殿里,繁芷正安排待众秀女的听事示意。 琳琅匆匆从殿外赶进来,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的在繁芷耳边小声说道。 繁芷有些惊讶,怎么又是聂红昭,这几日的事情,好像都与她有关。 琳琅满脸担忧道:“是的,姑姑,奴婢今日进房间侍奉红昭小主梳洗,小主连咳不止,而且还吐了血。” 繁芷一听,暗叫不好,宫里小主生病,一定是她没有安排妥帖,何况殿选之期即将到来,万万不可再出差池。 繁芷立刻将手里的事情系数交代给璎珞,又转身吩咐小安子快去太医院请太医来云秀宫为小主问诊。 安排好,便与琳琅一起,匆匆赶至云秀宫东厢房,聂红昭住所。 撷芳殿与东厢房不过几步之遥,繁芷心切,很快就到了。 待到站在聂红昭房间的门口,她停下脚步,正抬手欲敲门,却发觉房间里有些不对劲。 她看了一眼身旁眉目怯怯的琳琅,忽然问道:“今日你进了小主房间?” 琳琅还未察觉繁芷的异样,只想快些让繁芷进去抓个现行,她离开聂红昭房间门口时,还特地嘱咐自己的好友小路子,说红昭小主身子不适,若房间传来异样,麻烦帮她及时禀告姑姑,她现在要去侍奉其余小主洗漱,怕是分身乏力。 小路子一听便答应了。 虽不知琳琅为何如此关注红昭小主,但琳琅是他同乡,又是老友,他自然愿意帮她做这举手之劳。 琳琅去找繁芷前,已经问过一次小路子,小路子说,房间并无异样,要琳琅放心。 可当琳琅放心走时,小路子却叫住了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说了句无事。 琳琅立功心切,没发现小路子的异样,就如现在,她也没发现繁芷姑姑的异样一样。 她把手放在房间的朱红镂空雕芙蓉花的门上,仿佛用手一推,她就会迎来更大的利益。 只属于她的那份利益。 繁芷却按住琳琅的手背:“琳琅,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繁芷还想给琳琅一次机会,只要这道门不打开,琳琅还不算错的彻底。 琳琅一怔,没有领悟繁芷话中其他意思,她只笑道:“姑姑,您说什么呢?奴婢怎么会有事瞒着您呢?” 繁芷点点头,将脸别过去,轻声道:“那你推门吧。” 琳琅一笑。 伸手推开门。 房间里的光线由暗转明。 屋里头。 聂红昭正拿起一个青瓷水杯,意态闲闲的抿了一口。 因为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那双丹凤眼微微眯起,带着危险的眸光,盯着琳琅细看。 琳琅见到房间里的人,脸色瞬间苍白,心口猛然一跳,连退数步,又看了一眼站在房间门口,面色逐渐难看的繁芷。 “公公,公公,奴婢,奴婢……”琳琅一下语无伦次,不停朝房间里的人磕头。 怎么会,宋公公怎么会在红昭小主的房间? 难道刚才那个人是宋公公,如果那个人是宋公公,那自己就是犯了大错了。 怎么办? 怎么办? 她要怎么办? 宋公公处事向来阴狠霸道,凡是得罪过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从前的小云子,后来的小号子,不过是说错一句话,便被罚去慎刑司当劳役,半月都没有,便瘦的脱了人形,一命呜呼的拖去乱葬岗随意埋了。 怎么会,在小主房间的是宋公公,那那股血腥味? 琳琅悄然抬起头,发现聂红昭的手臂,有道寸长伤疤,正汩汩往外冒血。 不可能。 她来去也有半个时辰,怎么可能还在流血。 这不可能的…… 宋长宁放下挽起的袖子,又细细看了看袖子上那几朵疏落有致的栀子花,忽然扯唇一笑,问琳琅:“你不是东厢房侍奉梳洗的宫女?怎么会跑到西厢房去?” 琳琅一怔,旋即骇然抬眸。 宋长宁走出房间,弯下腰,在她瘦弱的肩头拿起一片通红如血的枫叶。 云秀宫里,唯有西厢房种植枫叶,那是先帝从前得宠的一位柳昭仪种的,如今已亭亭如盖。 风动时,常常枫叶烈烈如火海翻涌,偶尔也洒落一地,惹人头疼。 私相授受是宫中大忌。 尤其是宫婢与主子狼狈为奸。 宫婢是大明宫的宫婢,她们只能忠于大明宫的主人。 若有异心…… 必除之…… “公公,奴婢,奴婢只是昨夜睡糊涂了,走错方向才去了西厢房那边。”琳琅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眼泪流的满脸都是。 宋长宁见琳琅还不说实话,便向一旁的繁芷道:“繁芷,你去搜她怀里。” 繁芷一怔,连忙唱喏。 她动身,走到琳琅身边,蹲下身子,琳琅立马双手护住怀里,“不要!” 繁芷的手僵在原处,收回不是,再去探琳琅怀里也不是。 “既然你不要姑姑,那我也不为难你了。”宋长宁扬手拍了拍,入鬓长眉柔媚一挑,“小安子,把嬷嬷带上来吧。” 小安子? 繁芷看着垂花门,小安子躬身带着两位衣饰普通,眉目祥和,一脸沧桑的老嬷嬷走了进来。 她不是吩咐小安子去请太医了吗? 怎么会请来的竟是慎刑司的精奇嬷嬷! 繁芷迅速看向屋内的聂红昭。 她仍旧是一副漠不关己的样子,拿着手里的杯子细细观赏,唇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宋长宁弯下腰,认真看着琳琅,声音轻若薄雾,却令人恐惧骤升,“琳琅,你入宫的时间不长,做起糊涂事却如此得心应手,看来这云秀宫是容不得你了,不若送你去别的地方,好好‘享受’吧。” 琳琅一惊。 那话中的危险,她自然知道。 慎刑司的精奇嬷嬷她并没有见过。 但听了宋长宁的话,她已经知道一二。 她猛然抱住宋长宁的腿,“公公,求求您,饶了奴婢吧,奴婢也是一时迷了心窍,才会做出如此糊涂的事。” 她顾不得什么了,只要不进慎刑司,她什么都肯说:“是苏秦小主,是她给奴婢银子,要奴婢替她盯着红昭小主……今日奴婢来替小主梳洗的时候……听到……” 宋长宁伸手,往琳琅脖颈一拍,琳琅忽然收住了声音,他不耐烦的摆摆手,“好了,送进去吧,在里面,有你好好交代的时候。” 宋长宁一个眼神,众人会意,拖着身体瘫软的琳琅出了东厢房,与两位精奇嬷嬷一起去往慎刑司。 小安子见事情已经完成,便识趣告退。 繁芷楞在原地,半天没缓过神。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还来不及接受,就已经结束了? 宋长宁竟然会亲自出马,对付一个小宫女? 这是她想不到的。 若这宫中正出了秀女与宫女狼狈为奸陷害她人的事情,宋长宁大可吩咐她去做,何必自己亲自出马? 她是姑姑,宫女属于她管辖范围内。 宋长宁虽然是首领太监,但这么做,实在有些越俎代庖。 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此事关乎聂红昭?还是他已经不相信自己了? “姑姑还不走吗?就快辰时,秀女还在撷芳殿等着呢。”宋长宁开口提醒繁芷。 繁芷朝宋长宁福了福身:“那奴婢先行一步,为公公打点一切。” “嗯。” 繁芷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垂花门那里。 整个东厢房,只有聂红昭与宋长宁相对。 当然,还有房间一角,一个高大威猛,太监模样打扮的人,正低着头,一言不发。 “为什么要帮我?” 第十六章 投诚 “为什么要帮我?” 众人散去,聂红昭也走出房间,手里拿着一柄长剑,指向宋长宁的脖颈,凤眸冷漠的看着他厉声诘问。 宋长宁微微一笑,食指与中指迅速夹着剑刃,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长剑一分为二。 聂红昭惊叹宋长宁竟然会功夫。 聂红昭猛然想起,那夜她在宫灯下看书,突然有个纸团从窗外扔进来,力道不小,险些射穿桌上那个青瓷花瓶。 若不是她反应迅速,伸手接住纸团,只怕这青瓷花瓶一碎地,必会引起骚动。 为此,她的掌心淤痕至今还未散去。 畅音阁有变这个消息便是宋长宁写在纸团上传给她的。 起初,她只是怀疑来人是谁,是敌是友,她不敢贸然行动,惹人怀疑,这种情况下,她每一步都不能走错。 后来几经思索,她还是害怕,若畅音阁真出了事,她知情不报,一辈子都难以心安。 她这才借那张写满符咒的黄纸,与太后通了这桩消息。 后来,从太后的态度与行事看来,这消息是真的。 那这个人是友吗? 她还是不确定。 直到昨天,宋长宁把腰牌递给她时,一张纸条夹在其中,她在来得路上打开一看。 留住那个黑衣人。 她一看字迹,与那个纸团上的字迹相同。 所以她才会冒着危险让那个黑衣人在她房间待了一夜。 没想到今早…… 她其实也察觉到琳琅已经知道她房间里有人,不然她呼吸不会突然变得沉重。 聂红昭这具身体是练武之人,所以她有些感官十分敏锐。 她也想过让黑衣人从后窗离开,可这个时候宋长宁来了。 带着一件太监服进来了。 说,他可以帮她。 于是,她便坐在屋内,看了这么一出好戏。 可是,宋长宁是皇后的人,她为什么要帮自己?难道是皇后授意?难道皇后也在众秀女中选择将来能够被她所用的人? 宋长宁走上前,将断剑放在聂红昭的掌心,他见着聂红昭掌心的淤痕,知晓是那日他无心之伤,便从怀里掏住一个精致的瓷瓶,道:“这个药,小主每日睡前涂一次,七日后掌心的毒便可褪去。” 聂红昭一怔,“这是毒?” 聂红昭其实也察觉这伤痕有异,虽不痛不痒,但是这几天她明明都有拿热毛巾敷,却还是没有丝毫褪去的痕迹。 原来。 是毒。 “当然,若字条被别人捡到,不出一刻钟便会毒发。”宋长宁弯唇一笑,“我特地打探过,红昭小主自幼习武,所以这种毒,只会在你肌肤表面停留,不会损伤肌理。” 聂红昭看着宋长宁,他说得云淡风轻,好似对人命漠不关心。 “你还没回答我,为何要帮我?”聂红昭继续问宋长宁。 宋长宁仍旧低眸浅笑:“难道我为小主除掉一个隐患,小主不开心吗?” 聂红昭握紧掌心,转身便走回房间。 在门合上之前,宋长宁伸手挡住门扉。 “若我想借琳琅向小主投诚呢?”宋长宁无奈,只好说出实情。 “投诚?”聂红昭噗嗤一笑,似听到笑话般道:“公公这话就说错了,红昭不过是个秀女,无权无势,又何德何能让公公如此为红昭费心呢?” 宋长宁走进房间,看着那个已经被他点了穴道的黑衣人,自行拿起茶杯,到了一杯茶往鼻尖一嗅,道:“有麝自然香,奴才看中的自然不是小主现在,以小主姿貌,前途无可限量。” “你就这么笃定?”聂红昭看了黑衣人一眼,“你不怕我会跟我情郎跑了吗?” “情郎?”宋长宁苍白的脸上笑意越发浓烈,他指尖朝黑衣人肩头一触,黑衣人身子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黑衣人看着宋长宁,立刻跪地行礼,“秦烈叩见公公。” 聂红昭大惊,没想到这竟然是个局,不仅是为琳琅而设,更是为她。 他是知道了什么? 宋长宁的苍白的手指一挥,秦烈起身漠然看聂红昭一眼,旋即退出房间。 看着秦烈的背影。 聂红昭突然明了,难怪那套太监服与他十分合衬。 “现在小主可以相信我了吧。” 宋长宁坐在圆椅上,又和聂红昭倒了一杯茶,抬手示意她坐下。 聂红昭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派人来试探我?” 宋长宁并不着急回答聂红昭,而是再看她一眼,提醒道,“小主不坐吗?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聂红昭冷声道:“茶本来就是凉的。” 宋长宁摇头:“不不不,这茶,现在喝,便不是凉的,不信,小主尝尝。” 聂红昭凤眸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伸手去碰那杯茶,茶杯带着温热。 她低头浅尝一口,茶的确是温热的。 这不可能,这杯茶是昨夜的,不可能还是热的。 “小主,这不过是小小戏法而已。”宋长宁道:“我知道,小主现在心里充满疑惑,不过奴才有些话现在还不能说。” 聂红昭仍旧冷眼看着宋长宁。 这个人,实在太危险,说话做事,好像都很随心所欲,并没有半分逻辑可寻。 他到底想要什么?还是他知道自己不是聂红昭,想要以此来要挟?可是宋长宁身份尊贵,自己不过是初入宫的秀女,又有什么是他要的呢? “小主现在一定疑惑,我为何要帮你。”宋长宁见聂红昭一言不发,便继续道。 聂红昭点点头,仍旧充满防备的看着宋长宁。 “奴才做久了,自然也会厌倦。”宋长宁的目光盯着聂红昭的脸细细观看。 聂红昭长相虽不及张嫣那般初见便惊艳众人,但聂红昭的美却属于那种润物细无声的侵袭,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沉沦。 她肌肤如雪,媚眼如丝。 那双丹凤眼,透着一股万人难及的纯粹。 好似一池春水,脉脉含情。 这样的美貌和这样的家室。 若再加上一些把柄在他手中,为他所用,那就太好了。 聂红昭被宋长宁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 她移开目光,“公公为何如此看红昭?” “只是觉得小主特别美而已。”宋长宁站起身,手指弯曲在聂红昭嫩滑的脸上一划而过,“如此美貌,自然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宋长宁!”聂红昭起身呵斥。 宋长宁却笑得十分坦然:“小主,琳琅只是一份小小的礼物,将来奴才还会献上更大的礼,还望小主欣然接纳。” 聂红昭凤眸微眯:“你太放肆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与你合作?” 宋长宁最喜欢看聂红昭双眸含恨,怒不可遏的样子,为何从前没有发觉,反而这段时间越看越欢喜。 宋长宁欢喜道:“因为你不是聂红昭,也因为这宫里,只有我能保住你!” 第十七章 殿选(2更 求收藏,求推荐) 殿选之日选在十月十七。 衍庆宫正殿承光殿举行。 卯时。 众秀女开始梳洗打扮。 从头发丝到穿得绣鞋,事无巨细,一一由繁芷亲自过目,决不能有半分越矩和不妥。 辰时。 由首领太监宋长宁与繁芷一起,带领众小主前往承光殿参选。 承光殿大而广阔。 殿内地砖皆由汉白玉铺就,每一块光洁如镜,大小与纹饰都一模一样。 皇帝坐在中间的九龙宝座上,穿着明黄窄袖圆领九龙团纹袍,头戴十二串玉珠冠冕,神情漠然的看着众人。 太后坐在右手边,穿着团纹福寿莲花底暗青宫袍,看着众人笑得和蔼可亲,时不时侧眸与皇帝交流几句,头上只零星缀着几点金饰,和几朵绒布绢花。 太后向来朴素惯了,鲜少盛装出席,何况她身边,还有皇后,她自然不会抢了皇后风头,于是轻描淡写的打扮一番便好。 皇后坐在右手边,穿着朱红凤裳,漆黑如墨的长发梳成凌云髻,头戴凤冠,冠上饰以振翅高飞的金凤,金凤口中衔一串东海明珠,衬得皇后眉目如画,潋滟生辉。 司礼太监选的是内务府总管康得海。 他手执花名册,站在宝座下,高声唱礼:“众秀女,跪。” 秀女们依礼向皇帝,皇后,太后行礼问安。 皇帝朝康得海点头。 康得海继续高声道:“众秀女,起。” 秀女们纷纷安静起身。 接下来便是由康得海看着花名册,一个个叫着秀女的名字向皇帝,皇后,太后请安。 或留牌子赐玉佩。 或撂牌子赐香囊。 聂红昭站在众秀女最后一列。 食指不停绞着手里的绢子,她有些紧张,不光是对多年未见的皇帝,更是对皇后。 皇后看着秀女请安,笑容恰到好处一缕吹皱池水的春风,让人不觉拉近距离。 可只有聂红昭知道。 这笑容背后又暗藏多少杀机呢? 太后的目光从众秀女的头顶掠过,最后落到聂红昭的身上。 聂红昭穿着一件浅粉绣缠枝百合的宫裙,脸上薄施粉黛,万缕千丝只简单的梳了个宫中常见的如意髻,再用一支玳瑁发簪简单装饰,美得落落大方。 太后颔首。 康得海高声唱道:“江州知府张博清之女,张嫣,年十五。” 张嫣缓步出列。 她头发又黑又亮,如一匹上等丝绸,发间斜簪一支鎏金蝶恋花步摇,累累金丝垂在鬓间,行动间微光流动,让张嫣的美越加动人心魄。 张嫣穿着一件姹紫绣蔷薇花的宫裙,那颜色极难驾驭,弄不好反而显得肤色暗沉。 可张嫣天姿得天独厚,被那颜色一衬,却越发显得肌肤胜雪三分。 张嫣朝宝座上的皇帝,皇后,太后行礼,声音轻柔悦耳:“臣女张嫣参见皇上,皇后,太后,愿皇帝,皇后,太后万福金安,如意吉祥。” 太后看了张嫣一眼,眼皮一跳,回头与身旁的毓秀对视一眼。 皇后微微一笑,并未说话。 皇帝似乎对张嫣并不感兴趣,只是看了一眼康得海,点点头。 康得海会意,“留牌子,赐玉佩。” 貌美如张嫣,也未曾得到皇帝过多的青睐,仿佛每一个上前请安的秀女都不过是说两句吉祥话,让皇帝,皇后,太后看一眼,便一笔带过。 一共十位秀女,留牌子的已经有七位。 而聂红昭是第八位。 康得海继续唱礼:“虎贲大将军聂世远之女,聂红昭,年十五。” 聂红昭应言出列,朝皇帝,皇后,太后请安。 太后一脸祥和,皇后迅速侧眸看向皇帝。 皇帝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怔,然后坐直了身子,朝聂红昭道:“你上前一步,抬起头来。” 聂红昭起身,依言上前一步。 皇帝伸手掀开挡住视线的十二串珠帘,想要将下方聂红昭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聂红昭抬起头,恬静宁和的那双凤眸与皇帝默然对视。 皇帝有些失望,放下珠帘,朝康得海摆摆手。 这个动作? 是撂牌子? 皇后有些惊讶。 以聂红昭的家世,容貌,竟然会被撂牌子。 康得海看了一眼皇后,见她也是点头,便扬声道:“聂红昭,撂牌子,赐花……” 康得海话音还未落,皇帝猛然醒过神思,道:“等等……” 众人皆是一怔。 皇帝低头呢喃几句,皇后的位置离皇帝很近,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在说,红昭,聂红昭?叶红昭? 最后,众人皆屏声静气,大气都不敢出,等着皇帝说话。 皇帝站起身,走下宝座,一步一步走向聂红昭。 他伸手掐住聂红昭的下颚,将她那张脸看得仔仔细细,明明白白,片刻,方道:“聂红昭,留牌子,封为正三品婕妤,赐居长乐宫。” 康得海一听,额头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他哆嗦着提醒道:“皇上,这怕是,不合规矩……” 秀女册封,通常最高位份便是正六品贵人,而且祖制规定,未有生育者或者未对社稷有贡献者,皆不得晋封三品及三品以上妃嫔。 皇帝目光凌厉一横,康得海立马噤声。 皇后与太后对视一眼,眼中皆溢出些许无奈。 远处低眸等候吩咐的宋长宁弯唇一笑。 一切比想象中,还要惊喜。 他这把注,没有下错。 康得海立马高声唱道:“聂红昭,留牌子,赐玉佩。” 最后一字,喊得嗓子都劈了。 皇帝很满意,转身坐回宝座,殿选继续进行。 所有人都被聂红昭的位份震惊到了,一时间都没缓冲过来。 康得海扯着嗓子叫了两遍,下一位秀女才施施然出列。 方燕羽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聂红昭的手臂,聂红昭朝她微微一笑。 上方却投来一个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她,仿佛刽子手手中最锋利的砍刀,恨不得此刻便要将她千刀万剐。 这个眼神,她太熟悉了。 皇后赐死她的那一日,便是这样看着她。 聂红昭很快抬眸,与皇后的目光撞到一起,她柔媚一笑,露出一排皓齿。 皇后一怔,旋即收回目光,继续眉目和善的看着下一位出列的秀女,偶尔与皇帝交谈几句,保持着一位皇后该有的气度。 第十八章 目的 殿选之后三日,内务府的宣旨太监便来了。 此次秀女十人,皆入选宫嫔,只是位份高低,居所远近不同罢了。 位份最高的便是聂红昭,封为婕妤,赐居长乐宫玉笙殿,掌一宫主位。 其次便是张嫣,方燕羽与苏秦三人,皆封为贵人,却只有方燕羽赐了封号为慎。 分别居住在永和宫,庆阳宫与启祥宫。 而其余六位秀女,位份都不高,皆是常在答应,居住的地方也较为偏僻。 旨意下来之后便是移宫。 繁芷一早便安排宫女去房间帮诸位小主收拾行装。 她站在院落里,看着匆忙来往的宫女太监,忽然有些迷惘,待秀女全部离开之后,云秀宫宫门便会关闭,待下次选秀再重新开启。 她还有半年左右便要出宫,这半年,她会回到内务府,由内务府总管康得海重新安排去处。 还有半年…… 熬过去便好了。 聂红昭站在房间门口,她的东西并不多,一会儿便收拾好了。 她遣开了宫女太监,一个人站在门口,等了片刻,暗紫的宫袍一角划过朱红垂花门,她便知道,宋长宁来了。 宋长宁一进房间,便自行倒上一杯茶,随口道了句:“恭喜主子,贺喜主子,一跃成为一宫主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宋长宁说得并不诚心。 聂红昭听得也漫不经心,弯唇敷衍回应,“多谢。” 宋长宁倒了一杯茶,推到聂红昭面前,“主子似乎并不开心。” 聂红昭面无表情,道:“没有。” “如今成了婕妤都不开心,莫不是,主子志不在此?”宋长宁挑眉戏谑道。 “说吧。”聂红昭不喜欢拐弯抹角,尤其是和一个有目的性的人说话,她更想直接知道他要什么,“你到底能给我什么?又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小主真是快人快语。”宋长宁见聂红昭如此坦白,他也不再过多掩饰,直接明了道:“我想要万人之上。” 聂红昭迅速看向宋长宁,“你说什么?” 宋长宁见聂红昭如此反应,不由噗嗤一笑,问道:“怎么?主子怕了?难道主子不想要吗?” 聂红昭当然想要,现在的她,如果想要扳倒皇后,最大的希望就是拥有绝对权力。 可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谈何容易? 她虽封为婕妤,又掌一宫事宜,那又怎样? 当初的叶红昭还是宸妃,皇后之下便是她位份最为尊贵,她还有协理六宫之权,又是太子生母。 可是呢? 最后还不是沦为冷宫弃妃,被皇后勒死抛尸荒野不是吗? 权力。 是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 她也无比渴望。 可是现在,她更加渴望好好活着。 对付皇后,是件漫长的事情。 皇后身在后宫,但是前朝的势力却也不容小觑。 她的胞弟叶无恙,掌一方兵权,又与西凉公主联姻在即,此刻的皇后,没人能够动摇。 西凉,是大宣掣肘突厥最好的棋子,皇帝不会忍心扔掉的。 “你不是皇后的人吗?为何又来投靠我?”聂红昭端起杯子,徐徐吹动杯中滚烫的茶水,不紧不慢的道。 “因为我知道皇后太多秘密了。”宋长宁风淡云轻的道:“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总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我得快点为自己谋求一条更好的出路。” “哦。是吗?”聂红昭看宋长宁一眼,“怎么公公认为,我会是条更好的出路吗?” “你会的。”宋长宁无比笃定的说:“至少对我来说,你尤为重要,即使你不是一条好出路,我也会保你,让你变成一条好出路。” “公公就这么肯定?”聂红昭道:“若那日红昭被撂了牌子,公公又当如何?” 宋长宁直言道:“我不会为没发生的事情幻想,担忧。” 聂红昭微微一笑,再无多言。 宋长宁见时辰不早,也早些告退,他明白,聂红昭对他还有所保留,但是叶红昭也在慢慢地开始接受他了。 聂红昭这个棋子,他一定要利用好。 刚才那句话,他只说了一半。 他要的是万人之上,无人之下。 他要一步,一步,让那些把他变成这样的人,付出比他痛苦百倍,千倍的代价。 宋长宁走到门口,回头看着还在房间兀自沉默的聂红昭,他开口提议道:“其实,繁芷是个不错的人。” 聂红昭抬眸,凤眼闪过一丝疑惑:“什么?” “你初入宫廷,宫中所有人你皆不熟悉,你身边,要放就一定放自己最相信的人,而繁芷,便是这样的人。”宋长宁道:“至少,她很聪明。” 繁芷的确聪明。 她最懂得便是明哲保身,轻易不泄露自己任何的小聪明,除非万不得已。 那日他设局,想知道云秀宫里是哪位宫女与秀女沆瀣一气。 繁芷走到聂红昭的门口,却停了下来,还特地提醒琳琅,他便明了,繁芷是知晓他在房间里的。 他身上常年带着一个香包,那香包因为年代久远,香味已经很淡,但仔细闻,还是能闻到暗香传来。 繁芷闻到了他香包的味道,便知晓这是个局。 只是她也没有拆穿,或者让琳琅走。 她的聪明,便显得恰到好处。 这样的人,留在聂红昭的身边,是聂红昭需要的,也是他需要的。 太聪明又不顾一切的人,把他要做的事情做了,他以后还怎么显示他的忠诚呢? 宋长宁话已交代完,别的不用多说,只待聂红昭自己领悟,她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即止,不用说的太过明白。 “你为什么说我不是聂红昭?”聂红昭忽然想起那日,宋长宁说得话,和他自信的表情,她不由开口一问。 宋长宁并未回答,直接走出房间门。 聂红昭看着那远去的消瘦背影,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 宋长宁,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明面上要向自己投诚,骨子里却有另外一番算计。 他的身份也似乎模糊不清,她记得叶红昭时期,好像并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他是常敬忠的干儿子?可从未听常敬忠提起。 只是他的样子,却让聂红昭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紊乱的记忆突然纷沓而来。 她头突然疼得厉害。 宋长宁那双魅惑十足的眼睛,不停在她脑海浮现。 聂红昭紧紧抓住那方桌布,动作太大,桌布上的杯子茶壶全部倒下,茶水倒满整桌。 她仍在强迫自己,不停回忆。 可是记忆翻滚处,却十分模糊。 她唯一肯定的便是。 那双眼睛。 她一定见过。 第十九章 参见皇后(2更) 到了午时过后,内务府总管康得海亲自来请聂红昭。 他躬着身子,笑得像一只偷油的老鼠,双眼直冒激灵,“聂主子,长乐宫已经装点妥当,奴才特来请聂主子移驾。” 聂红昭也已经恢复常态,她朝康得海温婉一笑,甚是倾国倾城:“那就有劳公公了。” 聂红昭思来想去,终于觉得宋长宁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那就是繁芷是个聪明人。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聂红昭也算是对繁芷有了一定了解,繁芷不是一个多事的聪明人,这种人最适合放在身边,既不会被别人所用,也不用担心她会有出卖自己的一日。 因为她太懂得后宫生存的法则,知道如何权衡利弊。 只要自己给她的东西足够多的,她就是自己身边最忠诚的奴仆。 所以在为长乐宫挑选掌事姑姑的时候,聂红昭想都没想,便选了繁芷。 繁芷很诧异,不知将要迎来的是什么,她想出言婉拒,毕竟她不想再牵扯进任何后宫中的事情与人里面去,她只想安分守己的度过这最后半年。 她已经给了银钱,打点好了内务府,她下个要去的地方是花房,那是最时候养生的地方,无争无抢,无波无澜。 谁知内务府总管康得海却立马应声,连忙去安排。 聂红昭看着繁芷一脸失落,出声问她:“怎么?姑姑似乎很失望?” 繁芷摇头:“没有,主子多虑了。” 聂红昭笑道:“听说姑姑还有半年便要出宫了,这半年里,相信姑姑一定会尽心尽力对待红昭的,对吗?” 繁芷眼皮低垂,眼珠不停转动,脸上的神色换了又换,她不知聂红昭话中到底是何意,只将头压得更低,声音也愈发低沉道:“尽心尽力侍奉主子,本来就是奴婢的职责,主子请宽心。” 聂红昭挪步,在繁芷身边走了半圈,细细打量一番后柔声道:“繁芷姑姑,我不管你之前有几个主子,但是你随我入了长乐宫之后,你便只有我这一个主子,若有异心,我决不轻饶。” “这个自然,进了长乐宫,奴婢便是长乐宫的人。”繁芷的声音毫无波澜,“只望主子垂帘,让奴婢安心进宫,也安心出宫。” 聂红昭微笑颔首,伸手在繁芷肩头拍了拍,道:“在后宫之中,忠心侍主,便是最好的出路,姑姑请放心。” 次日辰时。 新晋宫嫔入未央宫拜见皇后。 此时众妃嫔已经按照位份高低分坐两旁。 新晋宫嫔由未央宫首领太监赵安泰带领进昭阳殿内。 皇后穿着朱红团凤朝服,端然坐在凤椅之上,面容如水般温柔,笑看众人。 聂红昭站在众人之首,看着皇后那张笑脸,与新晋宫嫔一起,朝皇后恭谨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皇后受礼之后连忙吩咐众人起身。 坐皇后位下第一位置的是淑妃赵宜媛,她是蜀国的平阳郡主,五年前嫁入大宣,如今膝下育有一子慕容愉。 后宫里,她说不上有多得宠,但宫中一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必定第一个送进她的宫中。 淑妃长得杏眼桃腮,冰肌玉骨,双眸顾盼间别有一股风流转动,似喜似嗔,叫人移不开目光。 她含笑对行礼的众妃嫔道,“诸位都起来吧,以后都是姐妹,无须如此多礼。” 淑妃之下是宁妃。 宁妃与淑妃相比,容貌逊色许多。 但胜在她气质如兰,声音如莺,谈笑时落落大方,没有任何矫揉做作。 “你是聂红昭?”聂红昭还未屈膝向眼前这位容贵嫔行礼,容贵嫔已经开口问她。 聂红昭低眸答道:“是,嫔妾聂红昭参见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容贵嫔…… 前世,自己便是因为她被打入冷宫。 她始终不知道,为何送给容贵嫔的玉肤膏里竟然会有麝香,那玉肤膏是自己怀恂儿时一直在用,并无半分不妥。 谁知容贵嫔一用,不过两天,便滑了胎。 太医一查,是玉肤膏里被人放了麝香。 慕容夙震怒。 不由分说,将她打入冷宫。 明明她们用得是同一盒玉肤膏,为何她没事,容贵嫔却出了问题。 是有人后来才在那膏里加的麝香吗? 可她给容贵嫔之前,打开反复查看过,那玉肤膏并无打开的痕迹,膏体也是她之前用得样子,并无半分改变,如此她才敢给容贵嫔用得。 难道那麝香,一开始便有?只是自己月份大了才用,所以没有过多影响? 那玉肤膏,可是皇后之前的侍女,薛婉仪送的…… 那是皇后授意的,还是薛婉仪自己动的手? 若真是这样,那容贵嫔便是替自己受了这番罪…… 聂红昭看容贵嫔的眼神突然怜悯起来。 容贵嫔并未发现聂红昭的深意,只是对这个被慕容夙当场钦点为婕妤的秀女比较好奇罢了。 今日一见,果然姿貌明艳绝伦,和她身后那个低头默默无语的女子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容,是慕容夙赐给的封号。 慕容夙曾说,她容貌得天独厚,宫中无人能出左右,仿佛洛神转世,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如今看来,后宫容貌在她之上之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皇后身子略有不适,宁妃也赶着回宫看望病重的怀瑄公主,新晋宫嫔见过众妃嫔之后便各自回宫,准备侍寝事宜。 方燕羽与聂红昭一同出了宫门。 张嫣也被方燕羽挽着手臂跟在身边。 如今他们位份不同,方燕羽与张嫣见着聂红昭需要行礼,可方燕羽却毫不在乎,只是乐呵呵的与聂红昭说了许多体己话。 方燕羽住的庆阳宫与聂红昭的长乐宫分在东西两侧,相隔甚远,自分完宫室之后,她们便一直没有见面。 如今骤然一见,她自是十分欢喜。 聂红昭也笑得特别自在。 这几日,恭喜她的人太多,每个人她都笑脸相迎,脸上的皮肤都笑得僵硬了,哪曾有过这么真心实意的欢喜。 张嫣依旧没有说话,自是偶尔笑笑罢了。 聂红昭察觉出张嫣的异样,便问道:“张嫣,你住的永和宫还好吗?” 张嫣点点头,道:“还好,永和宫主位文妃娘娘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文妃? 聂红昭从前并未听过这个名字,兴许是她进冷宫之后册封的,今日见的妃嫔,除了几位身子抱恙,未能前来的,大多都是旧相识,有几位新面孔,位份也颇低。 文妃? 对了,这次妃嫔里,她未曾见到过薛婉仪,莫不是现在的文妃便是她? “张嫣,你知道文妃……” 聂红昭话未说完,便见着一位衣饰华丽,满头珠翠的女子乘着轿辇由远至近匆匆而来。 张嫣立马屈膝行礼:“嫔妾参见文妃娘娘。” 聂红昭与方燕羽一同反应,立马行礼。 那文妃却连看都未曾看他们一眼,杏眸飞出一道余光,便继续催促抬轿的太监步伐再快些。 方燕羽翻着白眼吐槽:“你确定这叫很好说话?” 聂红昭看着那张春风满面的笑脸,忽而一笑,原来文妃是她。 第二十章 侍寝 新晋宫嫔拜见过皇后之后,便是由内务府安排侍寝。 今夜。 几乎所有新晋宫嫔都翘首期盼,看这第一份荣耀落入谁手中。 繁芷站在窗下,看着聂红昭手捧一卷残书,翻来覆去只看那一页,她虽不解,但也不问,只静心在身旁等候吩咐。 夜再深一些时。 长街终于有了动静。 纵然聂红昭脸色一片平静,但她僵硬的指尖还是出卖了她。 她是有些害怕。 她怕再次面对慕容夙。 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何身份,到底是叶红昭,还是聂红昭。 她无法做到内心毫无波澜,毕竟那个男人,她曾贴心陪伴他十年之久。 她虽然是聂红昭,可记忆还是从前的,点点滴滴都未曾忘记。 她不是没有想过,若她成了妃嫔该如何面对,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切会来得这么快,她有些手足无措。 果然,殿外有人。 是小宫女时冬,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时常圆溜溜的转动,看上去有些可爱,很像含冤而死的幼枝。 虽然时冬年纪不大,但聂红昭还是将她留在殿内,贴身侍奉。 时冬进来,朝聂红昭行礼,满脸喜色,“恭喜主子,今夜皇上翻了您的牌子,内务府已经命人来接小主了,奴婢这已经为小主安排妥帖,请小主前往侧殿沐浴。” 妃嫔侍寝之前,必须沐浴,然后光身裹上斗篷,由内务府抬上如意合欢车,前往建章宫侍寝。 聂红昭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书。 繁芷与时冬一起前往侧殿,侍奉聂红昭沐浴。 温热的水一波接着一波漫过她的肌肤,她目光看着前方那个美人屏风,心跳仍然很快,她忽然有点害怕见到慕容夙。 繁芷拿着毛巾为聂红昭擦干身子,两位年老的嬷嬷一人一边展开斗篷,将聂红昭包裹住。 “你陪我一起去。” 繁芷知道,聂红昭是对自己说的。 唱喏一身,尾随背宫的太监们出了侧殿。 如意合欢车虽行的很慢,但长乐宫与建章宫离得并不远,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到了。 繁芷伸手掀开车帘,两位太监将紧紧包裹住的聂红昭抬进建章宫。 妃嫔侍寝是在建章宫侧殿的钦安殿里。 殿门一打开,聂红昭便闻到浓重的龙涎香,那时慕容夙最喜欢的香味。 香气柔和,舒缓筋骨,很适合看完一天折子的慕容夙睡前点上。 聂红昭许久未闻,骤然闻到,只觉得身子都酥柔绵软,昏沉欲睡。 太监将她抬到床榻上,便纷纷退了出去。 临合上殿门时,聂红昭看了一眼站在殿门外缄默无语的繁芷,不知为何,心安定不少。 钦安殿的侧门连接慕容夙看折子的宣政殿,慕容夙常常看折子到很晚,有时会忘记自己翻了绿头牌,以至于妃嫔在钦安殿空等到天亮。 聂红昭期盼,今日也是个特殊的夜晚。 希望慕容夙前事繁杂,无暇顾及其他。 未几。 侧门被推开,殿内涌进一丝光亮,很快又消失不见。 慕容夙已经走到聂红昭的身边,她看着脸色并不好的聂红昭,忽然停下脚步。 聂红昭侧着脸,装作不知慕容夙来了。 她十分害怕。 蜷缩在斗篷里的手指在发抖。 慕容夙…… 这个她念了半辈子的名字。 没想到再相见,却是这样一番场景。 她还是避免不了,成为他的人。她原以为重活一世,她可以改变什么。 原来什么都改变不了。 可是她现在也只能紧紧抓住慕容夙,成为她报复皇后的利器。 她深深知道,皇后对慕容夙的那份痴心,只有慕容夙越宠自己,皇后才会越伤心。 她只有拥有坚不可摧的宠爱,才能将皇后一击击倒。 可是…… 慕容夙坐在床边,伸手抚上聂红昭的脸颊,聂红昭一惊,身子一颤。 “我吓到你了?”慕容夙声音很轻,像一道微风,缱绻聂红昭耳畔。 聂红昭突然想起初次见慕容夙。 那时他还是郁郁不得志的,不被父皇喜欢的王爷,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 他因为要回封地,特来拜别叶红昭的父亲叶敏怀,谁知被满园的梨花吸引住,竟自己走进后院,忘记跟随引路的小厮。 叶红昭那时十三四岁,甚是贪玩,爬到树上去看梨花树有没有结梨果。 恰逢慕容夙走进梨园。 慕容夙看到树上一抹粉红衣裙,起了好奇,便走进些去看,恰好叶红昭从洁白如雪的梨花中翻到一个拇指大小的梨果。 她开心的摘下那梨果,转身准备爬下梨树,骤然对上慕容夙那双痴痴的眼眸。 她一惊,脚下一滑。 竟摔了下去。 慕容夙眼疾手快,伸手接住轻盈如蝶的她。 白色的梨花纷纷落下,仿佛一阵皓雪落满人间。 叶红昭瞪大双眼,直直的看着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 少年开口,声音比初春的第一抹春风还要轻柔和煦:“我吓到你了?” 年少时的记忆,一下涌来,没有防备的袭击着聂红昭。 而年少时的那个人也在眼前,却再也不是从前相识的模样了。 他是执掌天下苍生的皇帝。 而她,不过是借尸还魂的一缕幽魂罢了,甚至身子都不是自己的。 她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让那个人付出该有的代价。 那慕容夙呢? 当年不听她辩白一句,直接将她打入冷宫。 整整五年,一眼都未曾看过自己,而那道赐死自己的圣旨,何尝又不是出自慕容夙之手。 一字一句,句句诛心,从前只见他赐给他的叔伯兄弟,没想到,后来也赐给了自己。 她该恨慕容夙吗? 慕容夙收回手,看着聂红昭的眼神变了又变,脸色也越加不好看。 那双凤眸里,有一股神采,似曾相识。 那是恨,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夜晚,叶红昭拂袖而去时的决绝的恨意。 慕容夙对那个眼神,永生难忘。 甚至不敢去看第二眼。 每每在夜里,他总会回忆,那个如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般的眼神。 是他辜负了红昭。 连最后,也是他杀了红昭。 “红昭。”慕容夙开口,认真看着聂红昭,道:“你叫聂红昭对吧。” 聂红昭点点头,却没有开口说话。 慕容夙眼角有光闪过,他郑重其事的对聂红昭说,“以后朕会对你好的。” 第二十一章 波澜 后宫原本是一池平静波澜的秋水。 偶尔的风吹草动也不过是令池面扬起一些不起眼的波动,转眼即逝罢了。 但在此刻。 在众妃嫔向皇后请完安之后,正闲话家常时。 苏秦含羞低眸,脸颊染上一层绯红,捂着嘴唇,欲吐未吐的矫揉做作模样,让众人都带着几分厌恶的警惕。 文妃坐在苏秦对面,伸手瞧了瞧小指上戴的三寸长的金嵌碎玉东珠护甲,皮笑肉不笑得对苏秦道:“哟,这是怎么了,可是吃坏了肚子?那以后就少吃点,在皇后娘娘面前如此失态,按规矩,可得送进宗人府好好学习一番呢。” 苏秦一听,花容失色,连忙低声道:“嫔妾没有,只是嫔妾这几日……” 苏秦话未说完,又低下头,这下连脖颈都红了。 文妃冷哼一声,偏过头,拿起高脚托盘里的蜜橘剥了起来。 皇后端然坐在上方,早已将苏秦的神态看在眼里。她目光一动,落在她平坦的腹部上,柔声问她:“是吃坏了肚子吗?可有请太医看过?” 苏秦点点头,耳根都红了,如实答道:“看过了,太医说,嫔妾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苏秦的话如一块巨石,投进平静无波的湖面,瞬间激起无数波浪翻涌。 几个交好的妃嫔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的看向苏秦。 苏秦低垂的眼里满是得意。 第一个获得盛宠又如何?在后宫里,子嗣才是最重要的。 有了子嗣才有了依靠。 皇后一如常态,只是有些惊讶,看了一眼低头沉默的聂红昭。 这后宫里,就属她的恩宠最多,一月里,慕容夙翻了她五次牌子,哪怕是曾经盛宠的淑妃,也不过三次而已。 怎么身子还没有动静? 苏秦? 她翻过彤册,慕容夙看在是新晋宫嫔的份上,翻过一次她的牌子,没想到竟然就怀上了。 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这是好事,可有禀告皇上?”皇后关切的问苏秦。 苏秦摇摇头:“嫔妾想先来告诉皇后娘娘。” 苏秦这句话别有深意。 她说完便深深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眉梢一动,柔美的脸颊上漾起一丝暧昧未明的笑容,看着苏秦,赞许的颔首。 聂红昭默默的看着这一切,低头并未说话,脸上也无任何表情,只在心中嗤笑一声。 真是个聪明人,这么快就懂得审时度势,知道在这后宫中,若无人扶持,只怕孤掌难鸣。 良禽自然择木而栖。 只是苏秦眼光不好,选了一块内心早已溃烂的空木。 树大未必好乘凉,兴许那阴凉背后有多少见不得光的肮脏手段。 皇后笑意越来越浓,立马吩咐赵安泰去建章宫告知慕容夙。 众人也无心再听一下冠冕堂皇的话,便纷纷告退。 下午时分,苏秦晋位的消息便传遍整个后宫。 虽然只晋一位,小仪。 但在新入宫的宫嫔里,她是第一个有孕,也是第一个晋位的,自然显得与众不同。 慕容夙与皇后纷纷赏了许多东西进启祥宫,又特地安派太医院院判顾淳亲自侍奉苏秦的胎,由此可见慕容夙对此胎的重视。 自林昭仪滑胎之后,这已经是三年后,第一次传来后宫有孕的消息。 慕容夙当然十分欢喜。 想起苏小仪腹中的生命。 他忽然又想去见见林昭仪。 见见那个眉目冷然,傲气十足的妃嫔。 他好像有两年未曾见过她。 夜里,慕容夙喝了不少酒,他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什么,一个人闷在钦安殿,也未用膳,只是不停喝酒。 醉眼朦胧的时候,内务府的太监进来了,手里捧着朱漆托盘,明黄锦帛搭在上面,托盘里安静摆放着数十块鎏金四周啄如意云纹的绿头牌。 慕容夙虽然醉了,脑中却十分清明。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每一块雕工精致的绿头牌,一遍又一遍,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柳福寿悄悄抬眼看向常敬忠。 常敬忠躬身对慕容夙道:“皇上,您……” “怎么没有瑾如的牌子?”慕容夙突然问柳福寿。 柳福寿一怔,才知道慕容夙说得是谁。 瑾如是林昭仪的闺名,自从三年前林昭仪滑胎,身子日渐萎靡,常常闭门不见任何人,哪怕是慕容夙去了,她也未曾相见,而且次次如此。 终于有一次,慕容夙恼羞成怒,终于掀了绿头牌,并呵斥内务府的太监,以后不准把林昭仪的绿头牌放进来。 从那以后,林昭仪的绿头牌便被撤了下来。 如今已有两年了。 慕容夙似乎也想到了这个过往,也没在说什么,只开口对常敬忠道:“今日去广阳宫。” 柳福寿会意,悄声退了出去。 慕容夙说得是去广阳宫,自然不用内务府的太监去安排背宫事宜。 常敬忠手中拂尘一掸,道:“皇上起驾广阳宫。” 广阳宫门前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落叶。 悬挂在宫门下的大红灯笼也没有点燃。 寂静的长街尽头。 若没有那轮清冷的月华撒在广阳宫的牌匾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是一座冷宫。 慕容夙下了轿辇时,看着那朱红宫门上已经落了绿漆的铜扣,有些怔然。 想起上次见林瑾茹的画面。 四目相对,面红耳赤。 她对他的恨统统释放出来,口中每说出的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在把他凌迟。 她恨他。 一点都不掩饰。 他在想,若她手里有把匕首,她会不会真的刺过来。 这样一想完,慕容夙紧抿的嘴唇忽然一弯。 她会的。 这个答案,他想都不用想就能替她答出来。 林瑾茹恨他的样子,真有几分红昭的风范。 只是红昭的恨是埋在心里,或许会开花,结果,但是在那之前,她都会深深藏好,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慕容夙示意常敬忠去扣宫门。 开门的是个个子矮小,目光怯怯的小宫女,她见着常敬忠,并不认识,以为他是寻常的太监,便问他:“你是谁?” 这样的大胆是常敬忠没有意识到的。 常敬忠也是一怔,不过很快缓过神思,对那个宫女和颜悦色道:“你去禀告你家娘娘,皇上来了。” “皇上?”那宫女声音小小的低喃了一声,片刻之后,眼中突然冒出光来,看着常敬忠,大喊:“皇上来了?奴婢这就去禀报。” 说完,宫门半敞开着,那宫女一溜烟儿的没影了。 慕容夙有些怔然,看着那小宫女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个人。 也许是因为醉酒的缘故。 他眼前一片清明又是一片模糊。 长街的冷风不断从他身边掠过。 常敬忠已经给他身上披上斗篷,却还是感觉不到温暖。 那小宫女很快又回来了,看着朝慕容夙磕了个头道:“回皇上,我家娘娘已经睡下来。” 睡下了? 现在不过酉时刚过,这么快就睡下了吗? 慕容夙看着那小宫女,极力在回避自己的眼神,他抬脚,直接跨过门槛,进了广阳宫。 广阳宫一切如旧,只是人烟稀少许多。 从前他常来时,广阳宫最是热闹,宫女太监来来往往,莳花弄草,打扫庭院。 如今,一地落叶尚未清扫。 小宫女连忙跑了进来,跟在慕容夙身边,又看了一眼常敬忠,黑溜溜的眼珠不停转动。 慕容夙进了正殿。 林瑾如正坐在圈椅里,手里捧着一卷书在看。 “不是睡了吗?”慕容夙声音突然想起,惊得林瑾如险些握不住手里的书。 她看了一眼慕容夙。 眼中毫无波澜,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身子连起身行礼的动作都没有,就坐在那里,神情漠然。 “奴婢该死。”那小宫女立刻跪在慕容夙脚边磕头告罪。 林瑾如听了那小宫女的话,终于眼中有了神采,她朝那小宫女道:“平儿,你起来。” 慕容夙早已习惯林瑾如这副无视他的模样,当年也是因为她这个样子,他痛恨得两年未踏入广阳宫。 若不是今日有妃嫔有孕。 他忽然想起那个夜晚,她躺在自己怀里,那双含恨的眼睛,和裙摆上流的猩红鲜血。 这些年,她是该恨自己的。 平儿怯怯的,不敢不听林瑾如的话,却又不敢私自起身,一时间左右为难。 “你这些年还好吗?”慕容夙开口,关切的问林瑾如。 林瑾如并未看他,只漠然道:“一切如皇上所愿,没有什么好与不好。” 一切如他所愿? 呵,她最会的就是讽刺他。 因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受过她无数冷言冷语。 他想要和她好好说话。 可她的嘴,张开便是刀子。 一字一句,割断从前所有的情分。 可,每当这个时刻,慕容夙也会想。 同样是因为他失去孩子的红昭,会不会也是这样恨他的? 想起红昭,慕容夙冷峻的双眸顿时蕴满悲伤。 他没有再开口,转身拂袖而去,背影一如两年前冷漠,萧索。 走出广阳宫,慕容夙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宫门。 这时,那个叫平儿的宫女一路小跑出来,朝慕容夙磕头:“请皇上恕罪,我家娘娘不是故意的,我家娘娘近来身子不是,说话有些糊涂。” 慕容夙看着平儿,忽然莞尔,离开的脚步又转了回来。 他躬着身子看她,“你叫平儿?” 第二十二章 私心 苏秦有孕的消息让很多人都睡不着。 这其中也有聂红昭。 当然,她担心的并不是争宠或者将来时候是否有子嗣傍身的问题。 那些都离她太遥远,她暂时不用着急。 只是眼前。 她担心的是皇后是否会和苏秦结成同盟。 苏秦的父亲苏添荣正是叶无恙座下副将,他骁勇善战,又擅长战场谋略,是叶无恙的左膀右臂。 凭着这层关系,苏秦与皇后联盟聂红昭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苏秦竟然这么早就怀有子嗣。 皇后膝下无子,而苏秦位份较低,哪怕生下皇子也只能一级一级晋封。 后宫规定,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妃嫔才能自己抚养子嗣。 其余低位份的妃嫔,或将子嗣交予位份较高的妃嫔抚养,或者养在重煦宫的皇子居,每月初一十五探望一次,以尽母子情分。 若苏秦产下皇子,养在皇后膝下,那皇后的位置,便更加巩固了。 她可不能让皇后如愿。 而且,叶无恙这个人,她最了解,她不过是个酒囊饭袋,耍点小聪明罢了,当年若不是皇后的极力推荐,只怕现在还是个整日流连烟花之地的纨绔子弟呢。 只怕这战功赫赫背后,苏添荣出了不少力气。 若能挑拨苏秦与皇后的关系,是不是也可以动摇背后叶无恙与苏添荣的关系? 皇后如今最依仗的便是叶无恙这个大将军。 若他不再是大将军,又失去西凉公主的联姻。 皇后膝下无子,离被废还远吗? 只是不晓得,慕容夙舍不舍得。 正想着,繁芷急匆匆的进来了,脸上带着笑意,道:“主子,皇上来了。” 近来。 慕容夙进后宫十分频繁,尤其是来她这里,她虽内心依旧抗拒,但表面上仍旧维持着一个宠妃该有的情绪。 聂红昭抬眸,欣喜道:“是吗?皇上到哪里了?” “已经到内殿了。”是慕容夙的声音。 话音刚落,帘子被挑开,慕容夙穿着一件玄色常服,乌黑的瞳仁充满笑意的走了进来。 繁芷识趣的低头退了出去。 聂红昭坐在软榻上,连忙起身向慕容夙请安,慕容夙却伸手扶住她的双臂,“以后见朕,无须如此多礼。” 聂红昭低眸羞涩一笑,低声唱喏,重新坐回软榻之上。 慕容夙也坐了下来,拿起聂红昭刚才丢在紫檀木作上的绣架,那副鸳鸯戏水图只绣了一半,一只鸳鸯形单影只的游弋在湖面,低着头,默默如诉的样子显得有些寂寥。 慕容夙朝聂红昭摆了摆手里的绣架,问她:“为何鸳鸯只有一只?” 聂红昭拿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慕容夙:“那是因为嫔妾绣得眼睛花了,想等下再绣。” “是吗?”慕容夙笑笑,看着绣架上那细密的针脚,用手摸了摸,他眼神一动,对聂红昭道:“朕想要个双龙戏珠的荷包,不知红昭你可否为朕动手一绣?” 聂红昭伸手从慕容夙手中拿回绣架,拈起绣架边上别的银针,在鸳鸯图上继续绣了几针,方道:“只要皇上不嫌弃嫔妾针脚粗糙,污了皇上的眼睛,别说一个,哪怕十个红昭也愿意绣。” 慕容夙听完乐呵一笑:“一言为定,就十个。” 聂红昭一听,忙叫不好,说自己上了皇上的当。 慕容夙在她鼻梁轻轻一刮,笑得十分宠溺。 聂红昭忽然有些怔然,恍然间仿佛回到初嫁慕容夙时琴瑟和鸣的日子。 那时他还是个闲散亲王,身边也没有那么多人跟着。他们两个自由自在,今日骑马,明日打猎,过几日又去民间吃喝玩乐,跟寻常夫妻一样羡煞旁人。 后来,皇后叶无言入府,虽为侧妃,但却分走她许多宠爱。 慕容夙从那个时候起,去的最多的便是叶无言的房间。 也是那个时候起,她见慕容夙的日子越来越少。开始的十天,半个月,后来的一个月,半年。 到了后来,她与太后一同被软禁。 漫长的三年,她未曾见过他一面。 她日思夜想,终于在一个雨夜盼来了慕容夙。 那时他已经君临天下,执掌江山,而身边的人,站着却是叶无言。 她记得那日,叶无言与慕容夙并肩站在雨中。 叶无言穿着一身朱红凤裳,逶迤至地,领口袖口皆以金线绣丹凤朝阳暗纹,腰身以同样丝绦收紧,衬得她楚腰纤细。 如墨般的长发挽至头顶梳成惊鹄髻,十二支纯金打造成各式凤鸟姿态的金钗分别簪于发间,走起路来,潋滟生辉,愈发显得叶无言眉宇如画,眸光似星。 如此盛装,只是为了见她而已。 她当时见着叶无言这般模样,先是一怔,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 慕容夙成了皇帝,而叶无言也成了皇后。 那她这个曾经的琅琊王妃呢? “你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慕容夙的手指在聂红昭眼前晃动,聂红昭握住慕容夙的手,回过神思,笑道:“只是在想十个荷包,要绣十个什么样的花样才好。” 慕容夙不知何时已经坐到聂红昭的身边。 他的手反握住聂红昭的手,呼吸贴着她的呼吸,他轻声道:“你绣得,什么花样朕都喜欢。” 聂红昭身子有些发抖。 慕容夙微微一笑,伸手解开聂红昭腰间的系的丝绦。 聂红昭抓住慕容夙的手,柔声唤了句“皇上”,眼睛瞟了一眼窗外正站立守夜的黑影。 慕容夙贴近她的耳畔,道:“无妨,他们听不到的。” 说罢。 慕容夙吻上聂红昭紧抿的双唇。 唇齿交缠间,慕容夙眼神带着几分迷离,觉得眼前的人是她,她回来了。 又重新回到他得身边了。 慕容夙漆黑如墨的双眸里,聂红昭因为那个深吻羞红了双颊,她低下头,鬓角一缕碎发刚好垂下。 她伸出手,手指纤细白皙,轻轻一拨,将碎发别再耳后,露出如玉般圆润雪白的耳垂。 她的耳畔,也是羞红的。 聂红昭低头的弧度,此刻像极了那只游弋在水中,形单影只的鸳鸯,默默如诉的样子。 慕容夙喉头一紧,伸手抚摸上她的耳垂。 冰凉中又透着一丝暖意。 那暖意,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心头。 他乌黑的眼仁里,有些光芒在灼烧。 他喉咙沙哑的唤她,“红昭。” 聂红昭抬头。 羞涩染红她白皙如玉的面庞。 狭长的凤眸里,充斥着欲诉还休的妩媚,花瓣般殷红的双唇微微一抿。 每一样都令慕容夙乱了方寸。 慕容夙迫不及待的将聂红昭横抱至床榻之上,放下垂帐,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瞬间点燃满室旖旎。 夜更深一点时,慕容夙已经昏沉睡去。 他翻身,搂住仍旧没有睡意的聂红昭,唤了一句“红昭”。 每当聂红昭听到慕容夙这样唤她的时候,她总会在想,他到底是在叫她,还是叫叶红昭。 她们的名字太相似了,她完全无法分辨。 而慕容夙的语气,好像从未变过。 她从前也是这样唤自己,带着万千深情,仿佛自己是他在这世间最宝贵的珍宝。 所以每次慕容夙这样唤她的时候,总让她开心不已。 可当她听到他也是如此唤别人的时候,她才发觉,从前的自己有多天真。 原来他对每个人都一样。 只是自己未曾发觉罢了。 聂红昭看着枕边的慕容夙,唇角弯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夜已深。 她带着这抹难以言喻苦涩,渐渐进了梦乡。 梦里,她告诉自己。 尽管如此,她仍旧要牢牢抓住慕容夙。 当年皇后如何从她身边抢走的,今日,她也要如何从皇后身边抢回来。 甚至。 更甚。 第二十三章 慕容珩1 新人入宫后的第二个月,便迎来了除夕佳节。 这一日,才四更时分,众人还在睡梦中,一场大雪骤然袭来。 瞬间将大明宫包裹在一片苍茫之中。 待到辰时。 大明宫所有的绿瓦红墙上都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屋檐和光秃秃的树枝上也结满两寸多长的冰棱。 偶尔有风掠过,冰凌随风而动,掉落下来,碎得满地冰渣,时不时还要担心会否砸到人。 内务府总管只好派人,定时清扫冰棱和地上的雪。 可雪还没有半分要停的迹象。 温度越来越低,来来往往,打扫亭台楼阁的宫女太监冻得直哆嗦,嘴里不停埋怨这雪来得突然,都要冻死人了。 说完,又赶紧看看四周,生怕有人听到。 毕竟宫里,“死”这个字眼是大忌。 聂红昭从睡梦中醒来,看着殿内比以往亮堂,便问昨夜值夜的宫女时冬,“是下雪了吗?” 聂红昭是最怕冷的,尤其是下雪的时候,哪怕穿再多衣服,身子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手脚冰凉。 可今日,她却一觉睡到天亮,丝毫感受不到温度寒凉,被子里还带着暖意。 “是呢,四更时分就开始下了,姑姑还特地进来添了两个手炉放进主子被窝里,怕主子冻着。”时冬点点头,朝掌心哈了口热气,双手搓了搓,灵巧答道。 聂红昭微微一怔,旋即笑了,对时冬道,“守了一夜,也累了吧,快些回耳房休息吧。” 时冬一听,立马有了精神,道了句“谢谢主子”,收拾好被褥,快步出了寝殿。 聂红昭拿出锦被里尚有温度的手炉,双手交握住,默默发呆。 今日除夕,宫里里里外外已经打扫的焕然一新。 宫门口也换上了新的大红灯笼。 窗户上贴满各种寓意吉祥的窗花。 红彤彤的一片,看上去就喜气十足。 因去年年岁,各地灾情不断,百姓流离失所。 虽是新春佳节,慕容夙为体恤百姓灾情,今年的新春晚宴,便不大操大办,只当作寻常家宴,大家齐聚一起,闲话家常即可。 聂红昭自然是要出席的。 可去得路上,却发生了小意外。 抬轿的轿梁竟然断了。 再加上雪天路滑,宫灯昏暗,小太监们脚步不稳,踩中青石砖上积雪融成的薄冰,一个哧溜,连人带轿一起摔得人仰马翻。 冬日里,穿得厚重,行动也有限制,即使聂红昭有功夫在身,又有繁芷极力拦在轿前,仍旧抵不过突然的冲击。 聂红昭摔倒在地,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半边身子动弹不得,手臂酥酥麻麻,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繁芷刚才拦在前面,也受了伤,但很快镇定下来。 抬轿的小太监纷纷跪在地上,不停吵聂红昭磕头,身子哆哆嗦嗦,嘴里不停喊着“主子饶命”。 夜里。 风声很急。 寒气也加重。 聂红昭鼻头冻得通红,人也麻木的坐在那里,半天没缓过神。 不知道是冻得还是痛得。 繁芷看了眼那脚滑的小太监,镇定了神思,开口喝道,“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快去换新的轿辇来,若耽误了家宴的时辰,仔细你们的脑袋。” 小太监们如获大赦,唱喏一声,抬起坏掉的轿辇,快去往内务府方向跑去。 繁芷眼睛一扫周围,看到不远处有座水榭,便扶着聂红昭前去休息了。 聂红昭身上穿得浅粉绣梨花皮袄已经濡湿大半,领口的风毛沾了不少污水变得青黑。 外面罩着同色花纹的羽锻斗篷也脏了很大一片污迹。 这样去参加阖宫家宴是有失体统的。 繁芷看了水榭后方,那里还有个小小的房间,是供妃嫔赏玩之后累了小憩的地方。 时候不早了,这里离长乐宫还不算远。 繁芷对聂红昭道:“主子,你好好在这休息,我去去就回。” 聂红昭拉着繁芷的手腕。 她纤纤手指,凉如寒冰,正瑟瑟发抖,“繁芷,我好冷。” 繁芷取下聂红昭的斗篷,又将自己的灰鼠夹袄脱下,给聂红昭穿好,再重新将斗篷披在她身上,系好。 繁芷宽慰她道:“小主,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消瘦的身影便往更深的夜色中跑去。 冬天真的会要了聂红昭的命。 过去,一到冬天,天气哪怕稍微转凉,她的膝盖立刻就受不了,到了晚上便会发出一阵阵钻心的刺痛,严重时连路都走不了。 那样的日子,她足足过了七年。 尤其是在冷宫的那五年。 每到冬日,她都觉得是自己最后的日子,每个晚上,她都是数着铜漏声,一点一滴熬过来的。 想到这里。 聂红昭深叹一口气。 伸手不停的抚摸着膝盖。 幸好,这一世,她虽依旧畏寒,却没有上一世那么让她痛苦。 忽然,水榭那头,波光粼粼的太液池面,倒映着一个人影,沿着太液池旁,来来回回的不停走动,似在寻找着什么。 聂红昭一时无事,便对那人起了好奇,多看了两眼。 那人二十出头的模样,穿着一件月白色四爪蟒纹棉袍,站在乌蒙蒙的月光下。 身姿挺拔如劲竹。 他的眼睛乌黑且明亮,像是有无数星辰蕴含其中,熠熠生辉。 那个人察觉到聂红昭的目光了,脸上一喜,朝她快步走来。 月光似乎在跟着他跑。 他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清冷的明亮。 此刻的聂红昭罩着一件大红斗篷,瑟缩着身子,风毛遮住她大半张脸,只有露出一双与月争辉又带着几分怯意的凤眸。 聂红昭看着那个人越走越近。 她心下突然紧张起来。 怎么会是他? 为何会在这里遇到他! 也对…… 当年夺嫡,他是唯一站在慕容夙这边的亲王。 当年若不是他一力辅佐慕容夙,又时常在琅琊王府接济她与太后。 她和太后只怕也撑不到三年这么久。 只是,聂红昭有些怕他。 怕见到他。 慕容珩看着聂红昭,双眸清冷如月:“你是哪个宫的人,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聂红昭听了这话,一怔,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难道,她把自己当做了宫女? 也对,繁芷临走把夹袄给了自己,斗篷虽遮住大半身形,但蓝底碎花夹袄还是露出一半样式在外面。 “抱歉。”慕容夙见聂红昭一言不发,以为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到了,连忙解释道:“我忘了去卿元殿的路,你知道怎么去吗?” 聂红昭微微一怔。 不知如何回答他。 慕容夙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些窘迫,他道:“近来我总是忘记些东西。” 第二十四章 慕容珩2 聂红昭听了他的话。 眼圈红了大半。 是啊,他总是容易忘记东西。 不是近来,是很久之前就如此。 当年慕容夙夺嫡,她被齐王软禁琅琊。 一日,齐王喝了酒,发了疯样的冲进她的房间,撕碎她的衣服,恶狠狠的对她说:“慕容夙不要你了,你不如从了本王,你当本王的侍妾,本王保你不死。” 她惊恐极了,努力挣脱。 手里拿到什么便砸了过去。 花瓶,首饰盒,水壶,软枕。 一样样。 齐王虽然醉酒,身手却十分灵敏,一样样都躲了过去。 眼中的邪魅越来越深,赤红着双眸,看着她,“你越是这样,本王越喜欢。” 说完。 齐王整个身子扑了过来。 她躲闪不及。 被齐王扑到在地。 她挣扎,嘶吼。 齐王却越来越开心。 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 那个冬天。 她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最后一刻,慕容珩冲了进来。 房间门被敞开,一阵冷风贯了进来。 慕容珩拿起手边的花瓶就砸向齐王。 花瓶碎在齐王头顶,齐王一个激灵,昏死过去。 慕容珩看着满室狼狈,和衣不蔽体,目光楚楚的叶红昭。 他脱下外服,罩在叶红昭的身上,带着叶红昭走出房间。 谁知齐王不过是短暂昏迷,一下便清醒过来,拿起脚边的倒下的圆椅,直接抄叶红昭背后砸去。 慕容珩眼疾手快,闪身挡在叶红昭背后,紧紧抱住她发抖的身子。 那个圆椅,砸在慕容珩的头上。 慕容珩瞬间脚步不稳,头顶不停流血,染红了他那张清隽的脸,他转身,对齐王道:“三哥,你如此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将来若君临天下,你的一世英名还要吗?何况红昭还是七哥的妻子,若此事传出去,那群皇亲又会怎样编排你?” “为了一时快活,毁了一世英名,值得吗?” 慕容珩最后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含糊不清。 齐王不是傻子,忽然明白过来,伸手接住慕容珩倒下的身躯,“九弟!” 那日之后。 叶红昭在没有见过齐王。 连慕容珩也未曾见过。 她也试图从送饭来得丫鬟嘴中打听,那丫鬟嘴十分严,只看着她,不说话。 后来。 慕容夙夺嫡成功,慕容珩被封为楚王,成为大宣唯一一个有一国之地的藩王。 聂红昭再次见到慕容珩。 那张清隽的面容消瘦不少,眉宇间也没有了少年的意气风发。 常常呆坐在那,一坐便是一下午。 叶红昭与他说话,他只充满歉意的说:“我好像又忘了。” 回忆不停翻涌,带着悲伤的气息,将她层层包裹住。 慕容珩伸出手,擦掉聂红昭眼角溢出的眼泪,“你怎么哭了?你也不知道回宫的路吗?” 聂红昭摇摇头,再摇摇头。 眼泪却一直在流,止也止不住,她看着慕容珩,含泪笑道:“没有,我知道,我带你去。” 慕容珩一听,立马喜笑颜开,“太好了,要是迟到了,七哥又该说我了。” 聂红昭擦掉眼泪,“我等下就带你一起去。” “你叫什么名字?”慕容珩一听,心下踏实许多,抖了抖棉袍,坐到聂红昭的身边,笑着问她。 “红昭。”聂红昭道:“我叫聂红昭。” 慕容珩听了这个名字,微微一怔,清隽的脸上有疑虑笼罩,“红昭?可是七哥的王妃叶红昭?” 聂红昭摇摇头,情绪有些失落,道:“是聂红昭,双耳聂。” “双耳聂?”慕容珩似乎不懂,“什么是双耳聂?” 聂红昭有些无奈,伸手握住慕容珩微凉的手指,将他手指摊开,指尖在他还带着几分温度的掌心,一笔一划写出聂字。 慕容珩抬眸。 月光透过稀疏的乌云。 照进水榭里。 清冷的光辉,落在聂红昭白皙的面庞上,她低眸写得十分认真,根本没注意到慕容珩此刻眼中的变化。 那清隽的少年,瞳仁里泛着光,似有无限惊喜,如一朵烟花,燃尽一世绚烂,叫人余生难忘。 不知何时。 宋长宁立在水榭之外。 依旧穿着那件绛紫的宫袍,袖口绣着几多疏落有致的栀子花。 脸颊苍白,目光冷冽,正看着他们。 聂红昭似有察觉。 抬起头,看着宋长宁。 宋长宁这是方走了过来,朝聂红昭屈膝:“聂主子吉祥。” 聂红昭颔首,“公公请起。” 宋长宁唱喏一声,又转身对慕容珩欠身,道:“王爷,您可让奴才好找,奴才一转身,您就不见了,吓得奴才以为您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在这里和聂主子说话。” 慕容珩一怔,“聂主子?” “对。”宋长宁笑脸盈盈道:“这是我们皇上的新纳的妃嫔,聂婕妤。” 慕容珩点点头,不再看聂红昭,只对宋长宁解释道:“我以为她是哪个宫的宫女呢。” 宋长宁含笑道:“王爷,时辰不早了,宴席就要开始了。” 慕容珩猛拍脑袋,恍然大悟:“我就说有什么东西忘记了,长宁,快走快走。” 宋长宁做了个请的姿势,与慕容珩一前一后出了水榭。 绕过那长廊。 慕容珩大步向前,宋长宁落后半步,躬着身子,侧过头看她。 月光依旧皎洁。 宋长宁的脸越显苍白。 那双眼珠却精明透亮,看着她,似有话要说。 片刻,他才抬步离开。 繁芷很快也赶来了。 带着新的冬衣,在水榭之后的一个供休憩的小房间里,聂红昭换下半湿的衣服。 突然开口问繁芷:“你熟悉宋长宁吗?” 繁芷站在房间外,缄默无语,听到聂红昭的话,先是沉默片刻,方说:“不熟悉,宋公公是服侍皇后的,很少跟我们打交道,常常独来独往。” 房间里的聂红昭点点头,安静换好衣服,理了理,方出了房间。 这时,新的轿辇也被小太监们抬来了。 为首的那个太监朝聂红昭打了个千,“让主子久等了,还请主子恕罪,刚才奴才们回了原地,不见主子身影,找个一会儿,这才耽误了时辰。” 聂红昭点点头,“不怪你们,是我没说在这里休息。” 聂红昭被繁芷扶上轿辇。 四个太监的小太监们不好耽误,待聂红昭坐稳,立马抬轿前往卿元殿内赴宴。 第二十六章 昭仪林氏 苏秦这一胎怀得并不顺利,才不过二月出头,就出现落红的现象,一天时间总要请两三次太医,房间里弥漫着很大一股刺鼻的药味。 皇后害怕龙胎有恙,免了苏秦每日请安,吩咐她平安诞下龙嗣之前都无须来未央宫请安。 苏秦谢恩之后,便再没出过宫门,每日躺在床上,用膳服药都在床上,除非必要,绝不下床。 苏秦这里刚让众妃嫔松了口气。 那厢广阳宫又传来消息。 说是林昭仪有孕。 众人皆疑惑,林昭仪已经久不见圣驾,何来有孕之说,莫不是? 结果是林昭仪宫中一个宫女有孕。 前几日,皇帝如果广阳宫时,借着几分酒意去探望林昭仪,谁知林昭仪已经睡下,皇帝败兴而回之际,却见前来招呼的宫女生的眉清目秀,楚楚动人,便宠幸了。 皇帝醒来时,酒也醒了,宠幸之事便抛诸脑后。 谁知这一个月后,葵水未至,林昭仪有疑,便请了太医来看。 这一看,才发现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宫中不论是妃嫔还是宫女侍寝,都有彤册记录,为得就是将来怀孕是有迹可循。 如彤册未能记录,又怀有身孕,一律视为不洁,打入慎刑司受棒杀之刑,直至死去。 皇后已经翻过彤册,皇帝宠幸之事,并无记录在册,所以这宫女将来如何,不言而喻。 妃嫔们都是坐不住的,尤其是听到消息,便纷纷找了借口告退。 皇后看着退去的众人,从斗彩凤纹高脚果盘里拿了一个甜橙,幼榕立刻上前,取出小刀为皇后破橙。 皇后取一片甜橙放进嘴中,汁水饱满,清甜如蜜,她很是喜欢。 烈阳照进昭阳殿。 逐渐寒冷的日头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皇后盯着那光芒里细小的灰尘,突然问幼榕:“你说,这次,林瑾如会出广阳宫吗?” 林瑾如未失宠前,曾是后宫里最得宠的女人,连当年的宸妃都在她之后。 若不是入宫时间尚短,也无子嗣,只怕早已封妃,又或者位临四妃之位也未尝不可。 她机敏,聪慧,又是个难得的治事之才,当年她掌后宫协理之权,做得滴水不漏,让她这个皇后都自愧不如。 若不是借蜀国之事,让她心死身也伤,只怕她林瑾如现在更加贵不可言。 广阳宫的宫女出事了。 她林瑾如会坐视不理吗? 那个宫女,好像是当年她的陪嫁丫鬟。 若她插手了,还会重入后宫吗? 她那样冷漠的对待慕容夙,慕容夙却依旧把她放在心中,哪怕人未去,也会命人送些东西进广阳宫,更特地嘱咐内务府,吃穿用度一点都不能少,依着妃位的制度。 她不得不防。 想起慕容夙。 一声叹息蔓延在昭阳殿。 他后宫的女人相较先帝,的确不多,可是每个女人,他都用心对待,从未厚此薄彼。 好像每个女人,他都爱。 这样的慕容夙,让她又爱又恨。 她爱他的果断,决绝,处事绝不拖泥带水,爱他君临天下,执掌苍生的那份魄力和伟岸。 她也恨他。 恨他如此滥情,有了一个还不够,还要很多个,偏偏每个都那么用心。 让她辨不清慕容夙到底是真心喜欢她们,还是喜欢她们背后家族的权势。 她实在有些惶恐,若有朝一日,那件事情瞒不过去,她的后位会变得岌岌可危的。 她必须为自己谋求好后路。 还有那个男人,一直在为叶红昭当年之事奔波的男人。 他好像已经查出些端倪。 虽然自己已经命人毁了叶红昭的尸体,但这远远不够。 她要让所有知道当年之事的人,都闭上嘴巴。 皇后掐一瓣甜橙在指尖,橘色的汁水奔涌而出,顿时溢满她皙白的指尖。 她目光越过眼前的一切,看着殿外那抹灿若金光的骄阳。 这后宫里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纷争,夺权,也必不可少。 她必须一步一步,步步为营,每一步走的踏实,稳妥,才能更长久。 她不能,不能让自己再变成从前的叶无言了。 她的手,早已沾满鲜血,她不在乎会不会越来越多,既然选了这条路,那她必定要走完。 “娘娘。” 未几,留云进来禀报:“林昭仪进了宣政殿。” 林瑾如的求见让慕容夙十分惊讶,惊讶之余又带着满满的期盼,他立刻宣了。 林瑾如不仅来了,还带着一个面色蜡黄的宫女一同进来了。 她看着慕容夙,神情依旧冷漠,眼里也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她与那宫女一同朝慕容夙跪下。 慕容夙怔然,连忙上前将林瑾如扶起,林瑾如却不起来,朝他磕头道:“平儿有孕了,请皇上给平儿一个名分。” 平儿? 慕容夙脑子一懵,看向身边的常敬忠,常敬忠眼睛瞟了一眼林瑾如身后跪着的宫女,凝神稍加思索,才想起月余前,慕容夙曾去往广阳宫看望林昭仪,但是依旧败兴而归,这个小宫女迎了出来,慕容夙那时醉酒,所以也就…… 第二日,刚好前朝有事,慕容夙根本未看身边人一眼,穿好衣服便匆匆赶去含元殿。 所以此事并未记档。 没想到这宫女,竟然怀孕了。 难道瑾如来找朕,就是为了这件事? 慕容夙脸色瞬间垮了下去,这么多年,她第一次主动来找朕,为得却是别人的事。 她当真对自己未曾上过一次心吗? 她不怕朕怪罪她,或者杀了她? 林瑾如这两年的所作所为,的确能让慕容夙赐死她上百次了,可是慕容夙每次都是一笑了之,他觉得她只是在生气,才会这样,等哪日气消了,也就好了。 可这么久了。 从最开始的激烈争吵,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到后来的平静无波,冷冷淡淡。 她好像好久都没有主动同他说过一句话。 如今人来了,开口的第一句,却是为别人所求。 她当真没有再把自己放心上,也与自己再无话可说了吗? 那个孩子,他也内疚,他也伤心了许久。 可是这么久了,有些伤痛也该被时间平复了。 为何她仍旧没有放过自己,放过他。 “除此之外呢?”慕容夙拂袖转身,再不看林瑾如,“你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身后一片沉默。 静如死水。 没人说话,呼吸声此起彼伏,清晰无比。 “既然彤册没有记档,那一切就依宫规而行。”慕容夙的声音也冷了下去。 平儿一听,心中一惊,瞬间哭出了声,她朝林昭仪磕头,连声道:“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林瑾如见平儿这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坚硬的心头裂开一个狭小的口子,她抓住平儿的手臂,紧紧抓住。 平儿是她在大宣唯一的亲人了。 蜀国宫倾那日,她所有家人都死了。 连腹中的胎儿都未曾保住。 若平儿此刻也去了。 那她往后的日子还有什么牵挂呢? 蜀国就剩平儿与自己这点血脉了,她不能让平儿出事。 哪怕是为了唇齿相依也会,为了广阳宫里还有人与自己说话也好。 “皇上,就当是为了嫔妾,嫔妾想要个孩子。” 林瑾如颤声开口。 话音刚落,眼泪也落了下来。 慕容夙听得声音不对劲,立马转身,林瑾如跪在原地,哭得梨花带雨,泪珠一滴一滴,如断线的珠子。 慕容夙再次上前,伸手扶住林瑾如的手臂。 这次,她没有拒绝,看着慕容夙,欲言又止,那双剪水双瞳,盈满泪光,看着就让人心疼。 慕容夙将林瑾如拥进怀中,下巴抵在她发间摩挲,伸手抚摸着她的背,柔声道:“依你,朕一切都依你。” 常敬忠看着此情此景,吩咐众人退了下去。 合上殿门。 留下两人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