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无刃》 第1章 落水之后 闵嘉音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奋力一挣,终于醒了过来。 睁开眼时,大脑还一片混沌。 小丫鬟宫商带着哭腔的声音将闵嘉音的意识唤了回来:“姑娘!您可算是醒了!刘娘子把您禁了足,只让郎中开了帖药,都不许大姑娘来探望。您要是再不醒,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闵嘉音努力支起身子,另一个面容肖似宫商的小丫鬟徵羽见状立刻伸手将她扶起。 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靠坐着,闵嘉音将恢复了清澈的目光投向了两个丫鬟。 “我没事了,放心吧。不过,刘娘子为何禁我的足?” 刘氏是妾,尽管如今府上大半庶务都由她打理,但她不该有禁足嫡出姑娘的权力。除非,是突然遇到了一些触犯家规的恶劣事件。 徵羽三言两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姑娘您在魏世孙眼前落水,魏世孙为了救您也跳进了湖里,刘娘子便说是您不检点,败坏门风,必须严加惩处。” 断片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闵嘉音秀眉微蹙,向丫鬟确认道:“魏世孙跳下去救我了?” 两个丫鬟齐齐点头。 宫商神情愤愤:“都怪魏世孙搅和!本来姑娘落水就是个意外,魏世孙偏偏来掺了一脚,才让姑娘说不清了。而且魏世孙也真是的,没救成姑娘不说,自己还是别人捞上来的!” 闵嘉音听到这儿,忍不住“扑哧”地笑了出来,心中的阴郁也散去了些。 定了定神,她望向两个丫鬟,认真地道:“我落水不是意外。” 落水之事,要从今日的宴席说起。 近来京中官员调动频繁,闵嘉音幼时的挚友,刑部尚书的孙女高臻臻,便因父亲迁户部郎中而回到了京城。今日正是高臻臻与兄长高瞻邀请过去相熟的好友去尚书府一聚,宴席设在后花园里。 席中闵嘉音因与阔别五年的故友重逢,一时高兴就多饮了几杯果子露。很快,她感受到一阵强烈醉意的侵袭,便独自离席去花园的小湖边吹风。 谁知才走到湖边,整个人的意识都变得格外模糊,身体也开始不听使唤。 好巧不巧,她看到多年未见的宁国公府世孙魏以杭朝这边走来,甚至在看到她时加快了步伐。那张从来冰冷的俊脸上,也出现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惊诧。 那一刻,闵嘉音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鼓噪,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对魏以杭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她必须避开,于是她一咬牙就跳进了一旁的湖里。 然而沁凉的湖水根本没能让她清醒一点,她很快就失去了全部知觉,最后的记忆是近在咫尺的又一阵巨大水声。 冷面冷心的魏以杭竟然跳下去救她了? 他们两个已经尴尬到避嫌六年,再次相遇怎么偏偏又惹了这么一出呢? 闵嘉音叹了口气,暂时不去想这件事会在京中公子姑娘们的圈子里掀起的轩然大波,转而思考起了另一个问题。 她对自己的酒量有清晰的认知,无论是当时的感受,还是事后回想,她都十分确信,自己是被下了药。 此时她已经恢复了正常,说明那种药剂量不大,但发作时极迅猛,很有可能需要经过酒的催发。 本来闵嘉音该让精通医理的大姐来及时看一看,但偏偏刘氏将她禁了足,不许几位姑娘探望。 所以,下药的人会是刘氏吗? “姑娘,您在想什么呢?不是意外是什么意思?” 见自家姑娘出了神,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暗影,宫商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问道。 闵嘉音睫羽微微一颤,抬眸望向两个丫鬟,眸中蕴光:“有人下药想要害我,我会把那个人揪出来的。我落水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你们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两个丫鬟闻言神色俱是一变,宫商忙道:“我们本来在偏厅等着,花园里突然一阵喧闹,随即听到有人喊着闵三姑娘和魏世孙落水了,偏厅的婢女小厮们一下子全乱了。我和小羽赶忙跑到湖边,那时已有下人把姑娘还有魏世孙救了上来。姑娘昏迷不醒,魏世孙倒是没什么事,但冷着个脸一言不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哑巴呢。” 闵嘉音捏了捏宫商气鼓鼓的小脸:“小商,你对魏世孙怨气还真大。” “那可不!姑娘一碰到他就没好事!” 宫商的怨气是有由来的。 闵家在京城中是个极普通的门第,几代老爷官位都不高。 如今闵府的当家人闵谦是元兴九年的探花郎,在国子监司业的位子上已经坐了十多年。闵嘉音是闵谦唯一的嫡女,在闵家两府中排行第三。 闵谦的姑母闵氏嫁给了魏明庄,也就是如今的宁国公。闵氏育有一儿一女,女儿正是当今皇后。 闵嘉音和魏以杭,一个是皇后的表侄女,一个是皇后亲侄儿,两人年龄相差不大,幼时确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先帝器重宁国公,又知晓宁国公府与闵府的亲缘关系,本欲为魏以杭和闵嘉音指婚。 然而,就在这桩姻缘在京中渐渐传为美谈之时,闵嘉音的外祖林家出了事。宁国公府请当时还是太子妃的皇后出面求了先帝,先帝便将当年的指婚说成了轻描淡写的说笑。 宁国公府凉薄,此事最大的受害者是那时才九岁的闵嘉音,却从未见宁国公府对闵嘉音有过任何歉疚的表示。正相反,宁国公府仿佛决意要和闵府划清界限,自六年前便几乎断了来往。 宫商和徵羽自小陪在闵嘉音身边,本就为闵嘉音所受的委屈而不平。好不容易所有人都快淡忘了那桩指婚闹剧,魏以杭竟然又以一己之力把双方扯上了关系。凭魏以杭显贵的出身和“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号,一举就连累她们姑娘又被拉进了京城舆论漩涡的中心。 “我说三姑娘醒了,怎么也不见你们来知会一声,原来是在这儿嚼舌根子呢。” 伴随着一道不善的声音,内室的帘幕被挑起,一个干练的妇人领着几个丫鬟仆妇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第2章 为何仍是妾 闵嘉音从床上下来,携两个丫鬟行了个周到的礼,旋即起身,一掀眼帘望向了来人。 “小娘不必苛责我的丫鬟,禁足禁的是整个语莺苑,禁令还是您亲自下的,莫非小娘忘了?” 闵嘉音即便此前与刘氏常有摩擦,也并不习惯在言语中夹枪带棒,但今日意识到刘氏是给她下药的嫌疑人,心情一下子不爽了起来,便刻意加重了“小娘”的称呼去刺刘氏的痛处。 刘氏脸色一青,但立即絮叨起了那些大道理:“三姑娘,你也是个知礼数的,怎么一到魏世孙面前就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来?如今各家府上都传遍了,难听些说你勾引魏世孙的都有,这样下去还有谁家敢要你做媳妇?女子就该温婉恭顺,即便在心仪之人面前也必须庄重自持。这本来也轮不到我来教导你,但大娘子走得早,我只好——” “越俎代庖?”闵嘉音抢了刘氏本欲自谦的言辞,但从她口中说出便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小娘不必拿出这套迂腐的说辞来压我,敢问温婉恭顺、庄重自持的小娘为何至今仍是妾?” “你——闵嘉音,长辈的事也是你一个闺阁姑娘能置喙的?” 刘氏不出意外地急眼了,就连她身后的丫鬟仆妇们面色都难看了起来。 闵嘉音冷眼看着,心中嗤笑。 想说什么都行,可谁让刘氏非要搬出母亲呢! 闵大人有一妻两妾,妻子林泱泱是前宰相林英夏之女,育有闵嘉音和闵嘉言姐弟。林家出事时,林泱泱正怀着幼子,由于心中郁结,产下闵嘉言后不多日便去了。闵嘉言生来体弱,几乎一直养在闵家润州祖宅的温泉庄上。 两位妾室中的一位郑氏,育有两个女儿,长女闵妙筝在闵家两府中排行第一,次女闵妙笙则排行第四。郑氏亦死于难产,那时大姑娘才三岁,便交给了嫡母林泱泱,刚出生的四姑娘则交由一直无所出的妾室刘氏抚养。 闵嘉音九岁时,林泱泱逝世,刘氏便开始接管府上大半庶务。但闵大人一直未娶继室,也无意将刘氏扶正,刘氏的地位便尴尬到了如今。 一个月前闵嘉音及笄,又是唯一的嫡出姑娘,按礼法正该是府上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了。加之过去的一些事注定了闵嘉音在婚嫁上会十分艰难,还要在闵府生活很久,正因如此,向来看不惯闵嘉音的刘氏近来就更加坐不住了。 “让我猜猜,小娘是打算给我扣个不知廉耻的帽子,让爹认为我不配管家,这样小娘才能再将管家权攥上一段时日,争取让爹感念你多年辛劳,尽快把你扶正?” 闵嘉音说得轻描淡写,因为她看得分明,抛开今日落水之事不谈,刘氏才是更被动的那个,管家权早就是能抓一日是一日的状态了。 况且父亲这么多年都没动将刘氏扶正的心思,又怎么可能忽然改变主意,这一点但凡是个旁观者都能看清,偏偏刘氏当局者迷。 刘氏冷哼一声,语气尖刻:“难道说你一句不知廉耻还说错了?若换作前朝,你和男子一同落水,清白都已经没了。如今礼法虽不似从前严苛,但今日之事被多少京中公子姑娘围观,三姑娘,你好大的本事,可是连累整个闵府蒙羞了啊!” 闵嘉音冷静地道:“我今日走到湖边突然头晕,这才跌了下去,这一点看过我脉象的郎中亦可作证。至于魏世孙为何会跟着跳下去,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刘氏依旧不依不饶:“哟,三姑娘真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啊,你觉得我会信吗?” 闵嘉音眸光骤然冷了几度:“小娘,劳烦你动动脑子想清楚,你信不信根本不重要,但你若想保全闵府的名声,我这样的说辞才是最合理的。还是说,小娘其实根本不在意闵府,只想毁了我的名声?” 刘氏一噎:“那……那宁国公府那边若是不表态呢?” “他们不是装死装惯了么,这次多半也不会表态。但那与闵府没有关系,这么多年宁国公府都不曾为当年之事表态,闵府不也一直好好的。此事只要宫中不发话,便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闵嘉音主动提起取消婚约之事,又强调了自己公主伴读的身份,果然堵住了刘氏的嘴。 “我来就是为了看看三姑娘醒了没,既然三姑娘已经没事了,就在语莺苑修身养性吧,等老爷回来再做决断。” 刘氏憋着一肚子火甩下这句话就扭身带着人走了,留下两个壮实的婆子看住了语莺苑的大门。 “不是刘娘子。”闵嘉音望着刘氏离去的背影喃喃道。 “姑娘是说下药之人?”徵羽问道。 “嗯,刘娘子在听我说头晕时的反应不像是下药之人。之前你们才说到一半,现在可还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尤其是在场公子姑娘们的反应。” 两个丫鬟开始努力回忆。 “当时高姑娘和裘姑娘十分着急,哦对还有汪公子!不过大部分人就都在一边看热闹说闲话了,我也确实听到了有像刘娘子说得那么难听的……”宫商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怕刺激到闵嘉音。 宫商口中的高姑娘和裘姑娘便是和闵嘉音关系最好的两位姑娘,高臻臻以及当朝裘相公的孙女裘婉彤。而汪公子,则是汪相公的孙子汪振鹭,亦是闵嘉音的朋友。 徵羽若有所思道:“姑娘,我和姐姐当时也很着急,对周围的观察不够多,但当时接触到的人似乎都没什么异常。” 宫商点头道:“嗯,小羽说得对。” “看来此事一时半会还查不清楚,”闵嘉音伸了个懒腰,“对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徵羽答道:“刚过申正。” “那我得赶紧准备了。”闵嘉音一听便往梳妆台走去,顺手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浅色外衫。 “姑娘,您今日还要去啊?您才落了水该好好休息的,何况刘娘子还把您禁了足……” “姑娘,万一老爷下衙后过来找您该怎么办?” 闵嘉音披上外衫,利落地系好了腰带,便拿起脂粉开始对镜修饰。 “翻墙容易,若爹回来,便说我身子不适正在沐浴,好转些再去请安。” 不过三言两语的时间,镜中便映出了一副陌生的清秀容颜。 第3章 子都?狂且! 闵嘉音的一双眼生得极美,圆润的杏眼下是饱满的卧蚕,静时如秋水含情,笑起来则如新月映辉,格外迷人。 正因如此,闵嘉音每次易容时主要便是遮掩卧蚕,修改眼型,以减少容易辨识的特征。此外再修饰眉形与脸型,便可起到改换容貌的效果。 此时镜中的容颜带着几分英气,但又稍显稚嫩,恰好连性别都有些模糊,正方便闵嘉音伪装。 她将长发束起,又换了一种步态,俨然成了一个翩翩少年郎。 “好了,小商,小羽,我不可失信于人,别担心,我会按时回来。”闵嘉音拍了拍两个丫鬟的肩,便从后窗翻了出去。 对自小秘密习武的闵姑娘来说,旁边植了树的高墙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初秋的夜晚,微风已捎带着几分凉意,但位于京城东郊的玉澜河却笙歌鼎沸,一派火热景象。 一场美轮美奂的歌舞落幕,随着一只只身姿优雅的白鹭从天窗中翩然而去,意犹未尽的人群从京城第一大乐坊香兰笑中涌出。 一个束发的少年混在人流中,拐入了一旁的小巷。 巷子极窄,巷口只有一盏灯摇曳着微光,与熙熙攘攘的主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闵嘉音每隔几日便会来香兰笑登台演出,用她的笛音吸引飞鸟绕梁,以此营造绝佳的舞台效果。每次她都蒙着面低调地混在奏乐的姑娘中,至今香兰笑的客人都还以为引来飞鸟的是弹琴的头牌倩玉姑娘。 对闵嘉音而言这只是一个小把戏,但正是这样的小把戏却能让香兰笑的营收猛增。她与香兰笑老板娘谈成合作,每次演出都取十一的利润,如此数月下来,竟已赚了一大笔钱。 今日的演出一切如常,从后门离开香兰笑后,闵嘉音便开始回想白日之事。 看她不顺眼的人实在是有点多,今日究竟是谁下手害了她呢? 这事也不能怪她,她本就生在书香门第,又自小学习琴棋书画,一直是按大家闺秀的方向培养的。十一岁时,她又被选为公主伴读,成为了她德才兼备的证明。再加上她继承了母亲出众的容貌,又一贯以乖巧伶俐的面貌示人,实在是极讨京中贵妇人们的喜爱。 久而久之,夫人们教养女儿时,总要加上一句“看看人家闵三姑娘”,这就逐渐为她们所吹捧的这位闵三姑娘拉满了仇恨。 如今的闵嘉音即便遇上一位素未谋面的同龄姑娘,也不敢担保两人之间“无冤无仇”。对她而言,如果排除掉利益冲突最明显的刘娘子,要锁定下药之人可就太难了。 闵嘉音脑海中越想越混乱,才走出几步,转角处突然闪出一道高大的人影,瞬间抓住她的一只手将她抵在了墙上。 闵嘉音反应极快,袖中匕首立即出鞘,贴上了来人的脖颈,夺过了主动权。 “姑娘,麻烦陪在下演一出戏。”来人声音低沉慵懒,似乎丝毫未受利刃的影响,还一语点破了闵嘉音的伪装,惹得闵嘉音讶然抬眸。 四目相对,二人俱是一怔。 闵嘉音着实没想到,京城中还有生得如此好看的陌生公子,通身的风流贵气,她一时竟猜不出此人的来历。 但下一秒,高挑的青年便吻了下来,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匕首的冷光。衣衫交叠,仿若情到至深,旖旎缠绵。 属于男子的气息强势地贴近,闵嘉音不由皱眉,脊背紧紧贴在墙上,匕首却下意识地缩了缩。 青年在离她一寸近的距离停下,含笑低声道:“方才台上吹笛的那位,是姑娘你吧?” 他的气息落在闵嘉音颈间,那白皙的方寸肌肤便泛出浅淡的粉色。 闵嘉音眸如冷泉,没有应声,握着匕首的手却悄悄用力。 谁料青年格外敏锐,迅速在闵嘉音腕上轻巧一击,匕首便落入了他的手中。 他刻意扬声笑道:“美人,还喜欢玩欲擒故纵?” 下一秒,闵嘉音只觉得腰间传来一股力量,旋即被青年揽着翻进了一旁的青楼一个临街的房间。 青年扬手关了窗,这才放开了闵嘉音,退后一步拱手道:“抱歉,姑娘,冒犯了。” 闵嘉音仔细打量了青年一眼。 此人身量极高,身着琉璃绀色外袍,身姿挺拔,面容俊逸。最为特别的是那双凤眸,眸中幽深,眼角微挑,意态风流。 但此时,青年轻佻的眉眼又和恭敬的态度形成了微妙的反差,让闵嘉音的戒心不自觉地放低了几分。 见少女凝眸不语,青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姑娘,你这是……吓到了?” 闵嘉音冷丽的眉眼挑起一抹笑:“匕首,还我。” 青年从袖中摸出匕首递过来,闵嘉音在接过匕首的瞬间,用另一只手扣住了青年的左手腕,顺势将青年抵在了墙角。 攻守易势,这一次,匕首紧贴在青年颈边,青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片寒凉。 “这位公子,可不要小瞧京城第一乐坊的乐师。” 闵嘉音的声音很动听,带着几分纯净的娇软,却让青年哑然失笑。 “是在下冒昧了。” 闵嘉音很快放开了青年,自如地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公子左臂有伤,我胜之不武。” 青年抱臂坐下,心中顿生郁闷。 他自诩身手出众,竟然一时大意被一个小丫头给制住了!而且人家三下两下,就把他的情况摸透了! 青年摇了摇头,收起杂乱的心绪,正色道:“姑娘高才,出乎在下意料,在下实在佩服。此事因在下而起,姑娘若有什么疑问,尽可以问我。” 闵嘉音稍加思忖,抬眸问道:“公子为何选中了我?” 她明白此人多半是为了躲避跟踪监视,毕竟玉澜河作为京城最大的消金窟,繁华之下从来都有混乱与危险如影随形。 但从青年点出她是方才香兰笑的吹笛人开始,她就有一种直觉,青年并不是在街上随便拉了一个工具人。 青年试图在少女眉眼间捕捉那种朦胧的熟悉感,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已脱口而出:“自然是因为姑娘与寻常游人不同,不敢声张,一定会配合在下。”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这位姑娘下台之后女扮男装离开香兰笑,本就不希望引起注意,故而在遇袭时也选择了动手反抗而非呼救。 “是吗?”闵嘉音笑了笑,起身向房门口走去,“那我没有什么疑问了,先走一步。” 青年一时难掩错愕:“没了?” 第4章 八卦之火 闵嘉音一本正经地答道:“知道得越多越危险,我不爱管闲事。” “等等!”青年倏然起身,叫住了她,“姑娘,你走得这么快,会让我……很没面子的。” 少女离去的背影明显卡顿了一下,但很快她就一把扯下了束发的发带,海藻般的长发倾泻而下。 “这样我就不会被认作同一个人了,公子自己慢慢演吧。”闵嘉音抛下一句轻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月光在少女站过的地方洒下一片银辉,分明是青年去招惹了人家,此时却唯有室中留下的若有若无的兰香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不是梦。 走出楼宇,闵嘉音长出一口气。 此人武功很高,虽然左臂有伤,但若真与他交起手来,她或许毫无胜算。 最关键的是,就在闵嘉音用匕首将青年抵到墙角时,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手也开始发颤,这才迅速撤了匕首退开。 一定是白日那药的后遗症! 为防意外,闵嘉音决定尽快回府。她熟门熟路地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拐了几个弯,离开了玉澜河街区。 至于突然出现的青年,闵嘉音暂时没有心思去猜测对方的身份和动机。对她而言,必须带出玉澜河的东西只有两样,钱财和性命。其他的一切,都和她无关。 翻窗回到闵府语莺苑,闵嘉音只觉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宫商和徵羽一见闵嘉音苍白的脸色和散乱的长发,急忙迎上来,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闵嘉音扯下外袍,坐下喘了口气道:“大概是余毒未清,不要紧,现在已经好多了。我不在时可有人来过?” “老爷确实来过语莺苑,我们按姑娘的交代答了,老爷只说若姑娘身子不适,明日再去请安也没事。” 宫商答毕,徵羽又接着道:“还有一事,邻居靖北侯府递来了帖子,邀请姑娘去后日的宴席。” “靖北侯府?”闵嘉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呀,靖北侯一家几日前已经搬回京城了。那天姑娘进了宫,我和小羽可是在语莺苑听隔壁乒呤乓啷吵了一整天呢。” 一提起靖北侯府,宫商的眼睛兴奋地亮了起来,那是闵嘉音十分熟悉的、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 “姑娘,您听说了吗,那位靖北侯世子,可是延续了侯府的门风,风流成性,还未成亲便闹出了一个孩子!这事要是放在京中,那可是要被整个权贵圈子耻笑的,不过发生在靖北侯府,倒又让人觉得无比合理了。” “靖北侯世子……赵知简?他有孩子了?”闵嘉音一下睁大了眼,但惊讶过后便也回归了宫商那样的心态,“发生在侯府似乎确实正常。” 闵嘉音与赵知简曾有一面之缘。 她小时候喜欢爬屋顶,某天听母亲讲了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晚上睡不着便爬上了屋顶。那时赵知简正随回京述职的父亲住在侯府,不知为何那晚也在屋顶上吹风,两个小小孩童竟然相谈甚欢。 自那之后,赵知简便再没回过京城。不过正因愉快的初识,闵嘉音在心底始终把赵知简当成一位旧识。如今乍然听闻昔年旧友未婚生子,难免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姑娘,依我之见,其实姑娘最好不要和靖北侯府走得太近。”徵羽这时斟酌着提醒道。 闵嘉音笑着摸了摸徵羽的小脑袋:“嗯,我明白。” 她这个小丫鬟心思缜密,多半是看出了她提到靖北侯府时并无拒斥之意,才出言提醒。 靖北侯一家在北地自然是战神一般的存在,无人非议,但在京中对于他们私生活的议论却从未停歇。 二十多年前,南蛮叛乱,已故的老靖北侯赵程安那时还是将军,带着年轻的儿子赵则阳南下平叛。凯旋之后,赵程安和赵则阳父子从南边带来了不少美妾,有的甚至已有身孕。没过多久,赵程安的一妾诞下一子,赵则阳的小妾则生了一个女儿。 那时赵程安拜大将军,深受先帝宠信,自是无人敢在赵家人面前指指点点。但在背后,赵氏父子可没被人嘲笑荒唐,甚至还有编排新生儿生父和辈分的不堪流言。 后来,北方战乱,赵家便驻守在了岐州,赵程安获封靖北侯。 赵家男儿骁勇善战,庇护北地百姓二十余载,百姓将赵家人奉若神明。但在京中,赵家父子的风流韵事仍是达官显贵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加之京中以文官为重,不少迂腐文人骨子里轻视武夫,便更加看不惯赵家人荒唐的做派。 闵嘉音虽然明白耳听为虚的道理,但侯府毕竟有风流的名声在外,闵府与她自己如今又俱是处境微妙,自然应该和侯府保持距离。 “好了,时候不早,我摸到瑶曲苑去见见大姐。” 和丫鬟们说笑一阵,闵嘉音的不适已经缓解了大半,便决定尽早让大姐闵妙筝帮她诊一次脉。 她还不能彻底排除刘娘子的嫌疑,那么刘娘子安排的郎中便不可完全信赖。 府上众人对闵妙筝的医术总不以为意,和闵妙筝一起长大的闵嘉音却深信不疑。只因母亲刚产下闵嘉言时,全府上下都在欢天喜地,唯有那时才十一岁的闵妙筝悄悄拉着闵嘉音,泪眼婆娑地说嫡母怕是不行了。不出三日,林泱泱竟真的咽了气。 后来闵嘉音不止一次地问过闵妙筝是否看出了什么异常,闵妙筝说自己当时也看不出什么根由,但能看出林泱泱的状态已近油尽灯枯。只这一点,便是那时的大夫都没看出来的。或者说,看出来了也出于种种原因而缄口不言。 正因如此,闵嘉音在今日被下药这种牵涉到旁人的事上,本能地不愿相信郎中,而更相信闵妙筝。 瑶曲苑东跨院,药香袅袅,窗前书案上仍摇曳着灯火。 一袭白衣翻进窗子,惊起伏案少女的低呼:“谁?” 闵嘉音迅速关了窗,压低声音道:“大姐,是我。” 闵妙筝一见是闵嘉音,便急急地上前执起了妹妹的手:“三妹,可算是见到你了,快坐下,我帮你看看。” 第5章 何人狠毒 闵妙筝瓷白的手指在闵嘉音腕上搭了片刻,秀眉逐渐拧起,自言自语般喃喃着:“莫非真的是……” 闵嘉音并未着急打断闵妙筝的沉思,安静地等待着。 良久,闵妙筝收了手,问闵嘉音道:“三妹,你坠湖之前是什么感受?可是觉得头脑发昏,四肢不受控制,整个人情绪格外激动?比起醉酒时那种意识混沌的感觉,你当时是否觉得理智尚存,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闵妙筝话音刚落,闵嘉音便抓住了她的手道:“和大姐的描述一模一样。” 闵妙筝回握住闵嘉音的手,闵嘉音感觉到大姐的手心似有冷汗。 “三妹,那相隔一段时间之后,你是否又出现了不适,比如心悸、脱力那样的感受?” “就在一炷香前!我忽然觉得心慌,就好像急需什么东西才能维持性命一样,却又不知道到底要找什么。一缓过来,我便来找大姐了。”闵嘉音尽量保持冷静,但蜷紧的手指还是暴露了她的不安。 “是番芙蓉!”闵妙筝骤然起身,在房中踱起步来,“是谁这么狠毒,竟然下这种禁药!要解番芙蓉之毒,应该需要黄芩,连翘……” “大姐,我中的毒很严重吗?”眼看着闵妙筝背起了药方,闵嘉音实在按捺不住七上八下的心脏,出声打断了她。 “哦,三妹放心,下药之人所用剂量小,能够根除。”闵妙筝回过神来,朝闵嘉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一时想入神了,三妹莫怪。” 闵嘉音的心落回了肚子里,笑容便在眉眼间舒展开来:“我怎么会怪大姐,现在命都要靠大姐救回来呢。” 她这个大姐像极了父亲,对待热衷之事全然是一个“痴”字,在为人处世上则总是显得天真简单。 闵妙筝开始向闵嘉音解释起来:“之前刘娘子不许我去探望,我便问了给你看诊的大夫,他说是由于你气血虚浮,又突然情绪激动所致。但他也提到,你的丫鬟说你饮过酒,他却一点都没诊出来,很是怪异。我清楚你的身体状况,所以当时便想到了一些需要酒来催发的毒药,回来后翻了几本医书,逐一排查,才大致锁定了几种毒药,只是没想到竟然是其中最阴毒的一种,番芙蓉!” “这番芙蓉是什么东西?”闵嘉音担忧之余,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 “这是一种西域传进来的毒药,经过精心配制,在服用后会使人产生飘飘然的感觉,但最可怕的是,它会让人上瘾!你必定听说过前朝风靡一时的芙蓉酿,便是以此毒花制成。” 闵嘉音心下大骇:“原来是芙蓉酿的原料!” 前朝的上层圈子曾因芙蓉酿而糜烂萎顿,逐渐腐蚀了王朝的肌理,才最终被新朝取代。故而大雍开国以来,芙蓉酿便成为了禁忌,番芙蓉自然也不得私自种植。 “万幸,你今日被下的毒倒没有芙蓉酿那样厉害,若不用药物治疗,只要不再沾番芙蓉,不出一个月也便痊愈了,最多是在这一个月里偶尔会有些轻微的不适。不过我会开好方子,喝上三日药便能根除,三妹且安心。” 闵嘉音抚了抚心口,头脑逐渐恢复了冷静,便道:“多谢大姐。此事非同小可,下药之人也还未揪出,今日我来过的事,还请大姐不要声张。接下来几日就要辛苦大姐秘密为我抓药煎药了。” 闵妙筝立刻答应下来:“我明白,三妹,我这东跨院从来都是药香不断的,不会引人怀疑。倒是你,近来饮食一定要当心,不如以调养身体为由,直接在语莺苑小厨房做。” “嗯,刘娘子禁了我的足,也许还是件好事。只要下药之人不在语莺苑,那么我近来都会平安无事。”闵嘉音起身朝闵妙筝一笑,打开了窗子,“时间不早了,大姐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 翌日是休沐日,闵嘉音起了个早,在两个看门婆子的陪同下前往映辉堂给闵谦请安。 闵谦正在校勘史书,一见闵嘉音来了,起身快步走了过来,携着女儿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番:“音儿,起这么早啊?现在感觉还好吧?” 闵嘉音弯了弯眉眼:“女儿没事了,爹放心。” 被下番芙蓉的事,她暂时不打算对父亲提起。若下毒之人在府内,贸然提起恐怕会打草惊蛇;若在府外,未查明之前也不过是徒增父亲大人的担忧罢了。 “那就好,那就好,快坐下。”闵谦招呼闵嘉音坐下,随后不悦地挥了挥手,屏退了跟来的两个婆子。 “音儿啊,昨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蔚娘说你在高府湖边突然头晕,摔了下去,魏世孙一时情急也跟着跳了下去,是这样吗?” 蔚娘指的就是刘氏,闵嘉音心想,看来刘氏还是有点分寸的,采用了她的说辞。 闵嘉音道:“差不多吧,不过我落水之后便失去了意识,魏世孙为何落水我是真的不清楚,也许是受了惊吓一个趔趄也说不定。” “那个没用的臭小子!”闵谦骂了一句,又叹道,“音儿,如今外头又在传你和魏世孙的闲话,委屈你了。” 宁国公府一贯是没什么担当的,何况闲言碎语对男子压根构不成伤害,对女子的闺誉却是极大的损害。他的女儿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竟然被同一个臭小子坑了两次! 闵嘉音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爹,我不怕那些闲话,比起当年之事,这次的意外可大可小,只要不再起什么波澜,没多久京中之人就会淡忘的。” 大风大浪她都扛了过来,至于闺誉,还真没到她在意的时候,毕竟她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只盼能再多几年自由的生活。 闵谦看着女儿从容的神色,又是一叹。 闵嘉音望向闵谦道:“爹,别担心了,我真没什么事,现在就想去您书房找书看。” 望着女儿晶亮的双眸,闵谦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去吧去吧,想看多久都行。对了,跟你来的那两个婆子好像不是你院子里的,那是怎么回事?” 闵嘉音眨着眼道:“那是刘娘子派去保护我的。” 闵谦一听便怒了:“糊涂!这事分明就不是你的错,她竟然敢禁你的足?” 闵嘉音忙拉住了闵谦的衣袖,柔声道:“爹别生气嘛,刘娘子也是为了闵府的面子。这几日女儿正好在语莺苑静养,等进宫之前爹再把我放出来就行。” 一对上乖巧的女儿,闵大人便恢复了和风细雨的模样:“好,既然女儿这么说了,那就都听你的。去看书吧。” 稍早些时候,在京城最大的安康医馆后门,一个双目赤红的老郎中背着药箱,脚步匆匆地往外赶。 翻了一夜的医书,他终于找出了那种毒药和解法! 激动的情绪完全冲淡了疲惫,他必须赶紧找到那个小娘子,告知此毒的严重性! 就在老郎中拐进闵府不远处的小巷时,后颈忽然被重重一击,就失去了意识。 第6章 世子打人也得赔罪 寂静的小巷里,一个中等身材的黑衣蒙面人奋力扛起老郎中,正欲离开,一回头便被巷口一道鸦青色的身影吓了一跳。 “这位大侠,可是要在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灭口再抛尸?”青年抱臂笑着,眸光冷如刀锋。 黑衣人惊慌过后便沉了脸色,一手扶稳了肩上的人,另一手握紧了短刀。 “左手刀?还是半尺长的刀,阁下莫不是……” 黑衣人没让青年把话说完,便提刀冲了上来。 谁知看着身手不凡的青年竟然往旁边一闪,扯着嗓子喊了起来:“金羽卫!有人行刺朝廷重臣!” 黑衣人扑了个空,一转身便对上了一道镶金边黑袍的身影。 一名年轻的金羽卫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二话不说抽刀砍向黑衣人,攻势凌厉。 黑衣人见势不妙,暗骂一声,便丢下老郎中往巷子另一头跑去。 金羽卫穷追不舍,两道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青袍青年伸手接住了老郎中,将他扶到墙边,掐了下人中。 “大夫?快醒醒!” 老郎中悠悠转醒,睁开眼朝着眼前之人便是一拳。 青年猝不及防,老郎中已爬起来趔趄着朝巷口跑去,边跑边大喊道:“救命啊!杀人啦!” “喂,你——”青年捂着被击中的左脸颊,抬步追上。 老郎中的呼喊声吸引了一大群百姓,青年一跑出小巷便被人群团团围住。 一队官兵恰好巡逻至此,领头的巡检不由分说便将二人带回了京县县衙。 在县衙,梁县令看着大眼瞪小眼的一老一少犯了难。 老的这位他认得,是安康医馆誉满杏林的林大夫。可年轻这位,瞧着便不是等闲之辈,只怕是最近回京的哪家公子。 青年起初矢口否认袭击林大夫,但过了那阵恼怒劲儿便一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气得林大夫直哼哼。 “县令大人,您可赶紧判吧,别耽误小老儿我去给人看诊啊。” 青年闻言便没事人似地问道:“大夫,您是急着去给什么人看诊,看的什么病啊?” “我要去看的是——”林大夫话到嘴边,神情忽然一变,摆摆手道,“这是病患的私隐,又与此案无关,老头子可不会说。” “只怕并非无关。”青年自语了一句,若有所思。 这时,县衙一个差役忽然跑来对梁县令耳语了几句,梁县令脸色一白,立即站起了身。 但随即他又意识到此举不妥,顿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满怀尴尬最终化作了嗔怪:“林老,您一定是弄错了吧,赵世子已说了不是他把您打晕的,是不是您被树上掉下的果子给砸晕了,赵世子路过好心救您反而被您给冤枉了呢?” “树上难道掉石头吗!你个县令一听是世子就在这儿颠倒黑白是吧?哪家世子啊,我看就是个纨绔子弟!” 林大夫作为一直不做官却受人尊敬的老郎中,骨子里就有股不怕权贵的劲头,当即破口大骂。 赵知简摸了摸鼻子。 哎,分明是被冤枉的,他怎么还尴尬上了呢。 “林老!您快别说了,是靖北侯世子!”离得近的差役赶忙出声提醒道。 “靖北侯……靖北侯世子?” 林大夫这才正眼打量了一下身边的青年,啧,倒确实仪表堂堂的。 “世子,您看这事……”梁县令赔着笑,心中万分忐忑。 早知道是赵世子,他哪敢让人家来堂下站半天!靖北侯一家圣眷优渥如日中天,岂是他一介小小县令得罪得起的? “不行,就算是靖北侯世子,打了人也得赔罪啊!”在梁县令的眼色中,林大夫依然将背挺得笔直。 梁县令正骑虎难下,忽听堂下青年朗声道:“林大夫说得对,打了人就该赔罪,今日是我翻墙出府时不小心误伤了林大夫,林大夫想要赵某如何,尽管提出。” 梁县令一愣。这赵世子怎么就认了? “这就对了嘛!年轻人就应该知错就改,翻墙又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林大夫看着赵知简立刻顺眼了不少,“那就罚赵世子负责守护医馆安全吧,为期一月。” 他查出的毒药非同小可,或许近来医馆会不太平,正好借侯府威名震慑一下宵小。 “林老,一个月是不是太……” 梁县令挤眉弄眼地示意林大夫,却听赵知简答应得爽快:“行啊,那这事就算了结了,走吧林大夫,我护送您去病患家。” 见二人握手言和,梁县令长出一口气,高声道:“赵世子慢走,林老慢走。” 赵知简脚步一顿,转身扬眉道:“梁县令秉公办事,便如军中,一切按律处置,赵某很是欣赏。” 梁县令腿软得直想跪,最终还是被差役给搀住了。 走出县衙,林大夫道:“行了赵世子,你不必护送老头子我,还是去保护医馆吧。” 赵知简不紧不慢跟在林大夫身边,问道:“林老为何觉得医馆需要保护?” “医馆……医馆每日都有病患进出,本就是一群需要保护的百姓,加之病患与家属往往容易情绪激动,闹出纠纷是常有的事。” 赵知简压低了声音道:“林老,您是不是在隐瞒什么事,并且与您现在这趟出诊有关?” 林大夫瞥了赵知简一眼:“没有的事,别瞎猜。” 赵知简神色认真:“林老,您真不是我打晕的,其实您是在我家后门外被一个黑衣人袭击了,我有人证,只是那人追黑衣人去了,现下不知在何处。” 林大夫皱起了眉。怪了,这小子分明长着一双轻佻的眼,认真起来倒挺诚恳的? 而且他说什么,黑衣人?莫非真的和番芙蓉有关? 赵知简见林大夫神色松动,索性将知道的信息尽数告知:“林老,如果我没有看错,那个黑衣人是江湖上一位有名的左手刀客,能雇他做事,背后之人必定不简单。且此人出马,多半是为取林老性命,若非今日有高手在场,黑衣人必已得手。” 林大夫的后背泛起阵阵寒意。 赵世子才回京或许不清楚,但他明白自己在京城中下层百姓中也算是小有名气,对方敢对他下手,必然是有能力摆平之后的风波。 如此处心积虑,是为了掩盖番芙蓉再现京城的真相? 想到这儿,林大夫神色凝重地道:“赵世子,你在侯府等我,我看完诊后便与世子详谈。” 第7章 相信闵姑娘 京城多权贵,但更多的仍是普通百姓。权贵若有病痛往往能请到御医,但百姓和小官吏人家自然只能去医馆。 安康医馆尽管已做到京城第一,却仍与寻常百姓站在一起,医馆大夫们亦是平头百姓。 从百姓的角度出发,林大夫可不管靖北侯府有多少花边新闻,只知赵家三代男儿皆是保家卫国的忠良。 这赵世子据说十岁就跟着祖父和爹上战场了,虽说看着不怎么像,但靖北侯府的出身到底还是能给小老百姓带去十足的安全感。 因此,林大夫打心底里觉得,此事能够信赖赵世子。 “林老要去看诊的人家离得可远?为安全起见,不如由我送您过去。” “不必了,就在侯府隔壁,”林大夫话落,立即伸手打了下自己的嘴,“哎哟我怎么就给说出来了……” “闵府?”赵知简眼神微变。 居然正好是邻居家?闵大人一介文官,在京中官阶实属低微,家中子女又都安分守己,能被卷进什么事呢? “罢了罢了,事关重大,小老儿就稍微说几句吧。世子可知番芙蓉?闵府有人被下了番芙蓉之毒。” 赵知简的眼眸瞬间覆上寒凉。 启程回京前,父亲在岐州处理的最后一桩大事便是番芙蓉。 番芙蓉本是西域产物,但因为西域边境严防死守,竟有商人携带番芙蓉粉末一路东行,试图从位于大雍东北的岐州入境。此人被岐州军查获,并未供出任何上下线便服了毒。 此事虽了,赵则阳和赵知简却忧心这并非是偶然一次,更怕番芙蓉早已悄悄流入大雍。 如今看来,他们的担忧竟然已成事实。 那时赵则阳便向皇帝上书陈情,但皇帝知晓携带此毒者已被缉捕自裁,便不再重视。 这种轻忽,赵则阳父子早已见怪不怪。赵家驻守北地已逾二十载,旁人都道靖北侯深得圣上倚重,唯有侯府中人冷暖自知。 所以,赵知简觉得与其期待皇帝,不如亲自去查。 说话间,二人已看到了侯府与闵府的牌匾。 赵知简收了思绪,将林大夫送到了闵府门口:“林老先去看诊吧,我在侯府等您。” 闵嘉音正在闵谦的书房查找有关番芙蓉的记载,听下人来报郎中到了,便携着几卷书回到语莺苑。 林大夫正着急,便见少女款款而来,面色不错。 他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的人。 “林大夫放心,这里只有我的两个贴身丫头。” 闵嘉音让宫商引林大夫坐下,心中渐渐有了思量。 她先前不知府上请的是颇有名气的林大夫,此时见林大夫脸上的忧虑不似作伪,而那双通红的眼亦可证明这位老人昨夜的辛劳。 既如此,林大夫没有问题,请了林大夫的刘娘子应当也不知情。 “那就先给姑娘诊脉。” 林大夫从药箱里取出垫枕与帕子,细细诊断起来。 少顷,他抬起头,面露惊异。 “三姑娘所中之毒非同小可,不过看三姑娘脉象,怎么好像已用过对症的解药了?” 闵嘉音对上林大夫惊疑不定的神情,确认道:“是番芙蓉,对吗?” 林大夫的神情瞬间凝重起来。 眼前的少女看上去端雅娴静,可为何会有番芙蓉的解药?会不会,会不会是她私下服用番芙蓉出了意外,不知情的家里人才请了郎中?她有此一问,是为了试探?若真如此,他现在岂不是会有危险? 不可能不可能,这位可是闵三姑娘啊!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闺秀,贤淑之名在京城百姓中都是响当当的,和权贵圈子里那群污浊之徒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吧? 相信闵姑娘! 想通了这一点的林大夫决心坦诚相告。 “不错,正是毒花番芙蓉。” 闵嘉音看出了林大夫从踌躇到坚决的转变,便主动说了起来:“不瞒大夫,我府上确有医者,昨夜诊出了番芙蓉之毒,与林大夫的诊断一致。大夫今日特意赶到府上告知于我,实在令我感激。我正好有个疑问想请教林大夫,番芙蓉是如何使人中毒的呢?唯有服用这一种方式吗?” 林大夫不假思索道:“不错,番芙蓉仅是接触皮肤并不会使人中毒,姑娘必定是误食了掺有番芙蓉粉末的东西。微量的番芙蓉粉呈淡粉色,并无明显气味,且能溶于水中,确实难以察觉。不过此毒发作较快,一般只需一到两个时辰,姑娘可再回想一下期间所食之物。” 粉色,无味,发作快。闵嘉音在心中逐一记下有用的信息。 “若闵姑娘不介意,可否再描述一下昨日的详细情形?” 闵嘉音开始尽力回忆,不只是讲给林大夫听,自己脑中也不断思考每一个细节是否有反常之处。 就这样讲了一盏茶光景,林大夫倒也并未指出什么异常。 待闵嘉音一直讲到落水,林大夫出声问道:“闵姑娘,老头子我还想问一句。” 闵嘉音身子微倾:“您请问。” 林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一脸深沉:“所以说,魏世孙真的跟着姑娘跳下去啦?” 第8章 发难 送走林大夫,宫商和徵羽脸上的惊慌就藏不住了。 “姑娘,您被下的药真的是前朝那种毒花?” 前朝贵族沉迷芙蓉酿以致亡国,连宫商这样的小丫头也是清楚的。 “嗯,不过有林大夫和大姐的双重保障,我很快就会没事的。” “姑娘您昨晚从瑶曲苑回来也不说。”徵羽没忍住,小声怨道。 闵嘉音看了看两个丫头的神情,一手搂住一个,安慰道:“好了,别担心了。昨晚不说是怕吓到你们,是我错了,给你们两个丫头道歉,好不好?” 徵羽眼眶微红,但还是克制住了情绪,认真地道:“姑娘,方才林大夫确认过了,此毒只能通过食物入口。我和姐姐昨天就在回忆姑娘早晨的饮食,倒是刚才我突然记起,昨日早上四姑娘送来的点心是荷花酥。” 四姑娘闵妙笙爱捣鼓糕点,隔三岔五下厨做点心,做得多了便会送到各院。闵嘉音的语莺苑,早餐时能吃上闵妙笙做的点心是常事。 “荷花酥,四妹以前也送来过。” 听徵羽提到闵妙笙,闵嘉音下意识皱了皱眉。 她和四妹的关系确实不如和大姐亲厚,可亲姐妹之间总不至于暗下毒手吧? 还是说…… 闵嘉音又想起了近来在闵妙笙身上感受到的异样,秀眉蹙得更紧。 “那阵子是四姑娘在学做荷花酥的时候,所以送得频繁。可姑娘您还记得吗,瑶曲苑那边说一次荷花酥下油锅时在四姑娘手臂上烫了个圆疤,从那以后四姑娘就没再做过荷花酥了。” 听宫商这么一说,闵嘉音也隐约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桩事。 荷花酥,是粉色的。 且昨日送来的只有一份,便排除了分给下人的可能性。 算算时间,也正好对得上。 闵嘉音闭眼靠在了椅背上,手心冰凉。 是啊,若要害人,在宴席的酒菜上动手脚,失误的风险显然太大。若在自己府上,每日送餐的规律都摸透了,下手轻而易举。 可如果真的是闵妙笙,动机是什么?她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如此阴毒的药物呢? 闵嘉音正这样想着,忽然一阵心悸,昨晚那种不适感再次席卷了全身。 “姑娘,您怎么了!”宫商见闵嘉音脸色一白,吓了一大跳。 “没事……大姐说过,用药三日清除余毒,但三日内药瘾的发作,会很厉害。快去拿药,小羽,记下时辰。” 宫商慌忙拿过闵妙筝送来的一瓶药丸给闵嘉音服用,徵羽则提笔记下时间。 “和上一次发作相隔七个时辰。” 闵嘉音在心中算了算,若以七个时辰为间隔,那么明日未时左右那一次发作,她应该正在靖北侯府做客。 所幸大姐的药制得好,她一服下便缓解了,明日能够救急。 这时,语莺苑大门口传来一阵响动。 看门的婆子拦住了一个紫裙少女:“四姑娘请回,刘娘子下了禁令,要三姑娘闭门思过。” 闵妙笙道:“我知道,所以已先去请示过父亲,是爹同意我来看望三姐的,你们若是不信,尽管去找父亲问个明白。”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把闵妙笙放了进去。 闵妙笙踏进屋中,闵嘉音起身相迎,目光在闵妙笙手中的提篮上落了落。 “三姐,你身子怎么样啦?” “没事了,四妹怎么进来了?” “我去请示了爹,来看看三姐。” 二人到屋里坐下,闵妙笙的神情说不上关切,倒藏着几分迫切。 “四妹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什么事?” 闵妙笙的性格,一直是有些敏感执拗的。同为闵大人之妾郑氏所生,但闵妙筝被嫡母养大,她却一出生就没了娘,被交给了刘氏。 过去闵妙笙直言直语,总带着伤人的刺,但闵嘉音也并不会真的往心里去,从不与这个妹妹计较。 只是,若闵妙笙真的鬼迷心窍下手毒害亲姐姐,那么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三姐,明日靖北侯府设宴,我也想去。” 闵妙笙并不虚与委蛇,直接表明了来意。 闵嘉音抿了一口茶,平静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我差人去侯府帮你递个帖子便是。都是邻居,想来没有问题。” “那就多谢三姐了!”闵妙笙勾了勾唇,但笑容很快又消失了,“对了三姐,你昨日和魏世孙一同坠湖了?” 一旁的宫商听着这近乎质问的语气,只想跳起来打人。 四姑娘说话不客气就算了,还老爱提这种不愉快的事! “是啊,听说魏世孙想救我,就跟着跳了下去。”闵嘉音依旧神色淡淡。 “三姐,你和魏世孙已经没有可能了,为什么还要去招惹他?” 闵嘉音的眼睫微垂,遮住了眸中暗色。 过去四妹朝她发难也是有的,毕竟四妹性情便是如此,但怪就怪在,不会是因为这种问题。 “四妹昨日并不在场,一切都是听说的吧,那四妹如何笃定是我去招惹了魏世孙?” “魏世孙性子冷,哪里有这样的热心肠。”闵妙笙脱口而出。 “哦?这四妹又是如何得知?” 闵嘉音的手指在茶盏上轻敲,心中有一个疯狂的猜测始终若隐若现。 宁国公府凉薄,凉薄到何种地步?自然是眼高于顶,当初唯有对身为嫡女的闵嘉音才给些好脸色,对庶女则根本不屑一顾。 魏以杭名义上是闵府这几位姐妹的远房表哥,但事实上他只见过跟在林泱泱身边的闵妙筝几次,并且压根就不认识闵妙笙! 那么闵妙笙,又为何如此了解魏以杭的品性? “自然……自然也是听说的,”闵妙笙喝了口茶道,“魏世孙受人追捧,姑娘之间聊起他也是常事。” “哦,听说的啊,”闵嘉音拉长了语调,“四妹应当明白耳听为虚的道理,那么现在由我这个当事人明明白白地告诉四妹,我昨日突然头晕跌进了湖里,魏世孙恰好路过,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跳下去。如此,四妹可听清楚了?” 闵妙笙触及闵嘉音微冷的眼神,莫名打了个寒战,忙扭过头道:“清楚,很清楚,三姐最是恭谨守礼,做不出那种不知廉耻的事。” “你——”宫商气极了,被闵嘉音一把拉住。 “口舌之争最是无趣,四妹贴心,还带了点心,想来是真心来探望我的吧。” 闵妙笙感到一阵心虚,起身道:“是,今日做了些梅花饼,拿来给三姐尝尝。我就不打扰了,三姐安心静养吧。” 第9章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四姑娘怎么这样啊!分明是来求姑娘帮忙的,却给姑娘甩脸子!”闵妙笙才踏出门槛,宫商就冲闵妙笙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那是因为她知道,我是个好说话的,不会在小事上和她计较。”闵嘉音的声音依旧无波无澜,眼眸却微微失焦。 “可她如今真是连最基本的礼数都没了,姑娘还要帮她吗?” “帮,自然要帮,”闵嘉音回过神,伸手打开了盒盖,“她今日是憋着一股劲来求我的,我倒要看看,她在如此别扭的情绪下还要来求我,究竟是为了何事。” “姑娘,您可别吃这个!”徵羽忙出声阻拦。 闵嘉音一笑:“我自然不敢吃,这梅花饼,也是粉色的呢。好了,小商,把整个食盒送去大姐那里,再问问她明日是否要去靖北侯府。等小商回来之后,小羽,你跑一趟靖北侯府送拜帖。” “好,可是姑娘,我们怎么出去呢?” “直接说是爹准许的,那两个婆子不会不放你们出去。” 闵嘉音看得明白,府中如今人心浮动,听庶母的话禁足嫡出姑娘,是十足不讨好的差事,看门婆子必不敢苛待语莺苑。 不多时,宫商带回闵妙筝的话,说既然闵嘉音和闵妙笙都去,那她便也一同去拜访一下新邻居。 闵嘉音心知,闵妙筝本不喜热闹的宴会,多半是为了她才答应的。 徵羽很快去了侯府。 这时赵知简与林大夫谈完,正送林大夫出门。 林大夫并未细说闵府病患的情况,二人谈得多的还是番芙蓉如何使人中毒,有何危害,如何预防,如何解毒以及如何戒断的问题。 赵知简担忧番芙蓉已流入京城,便让林大夫回安康医馆先秘密制备解药,并抽了十名府卫去暗中保护医馆。 至于袭击林大夫之人,赵知简并未在老人面前提起。 那人尾随林大夫至小巷再动手,显然很早就盯上了林大夫。而逆推回去,岂不说明闵府的病患正在幕后黑手掌控之下? 邻居府上的情况,不简单啊。 送走林大夫,赵知简在门厅看到了面生的小丫头。 徵羽说明来意,递了拜帖,赵知简很快为闵妙筝和闵妙笙二人补下了请帖。 正好,先观察一下闵府三位姑娘。 请帖送至闵府,瑶曲苑西跨院一阵欢天喜地。 夜幕降临,闵嘉音又摸到了瑶曲苑东跨院。 当闵妙筝告诉她梅花饼上确有微量番芙蓉粉时,闵嘉音产生了一种意料之中又情理之外的复杂心理。 如果她饮过酒那个细节没有被留意到,此时她必然还蒙在鼓里,或许今日的点心就正好成了满足她药瘾的灵丹妙药。今后,便再难割舍,需得源源不断地服用番芙蓉。 真的是四妹吗?她真的能做出这种足以毁掉姐姐一生的狠毒之事? 寒意从心尖弥漫开来,闵嘉音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察觉到闵嘉音的情绪不对,闵妙筝忽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问道:“三妹,这点心,莫非是……四妹送去的?” 闵妙笙与她虽然并非被一同养大,但毕竟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啊! 闵嘉音抬起头,朝闵妙筝一笑,笑容里带着浓重的哀伤:“大姐,你别乱想。我想到了一个法子,只要我装作依赖番芙蓉,是不是就可以钓出背后之人?” 闵妙筝握住了闵嘉音的手:“三妹,我可以不乱想,但我会全力帮你揪出幕后黑手,还你一个公道。” 夜色黑沉,仿佛能吞噬光源之外的一切。 安康医馆的煎药房,仍有几个药童在看着药炉。 有一道身影借着夜色的掩护,试图靠近医馆,却被突然出现的暗卫拦住。 交手数下,来人毫不恋战,逮住空当便窜入了茫茫黑夜。 转日,闵府三位姑娘都认真梳妆打扮一番,以示对侯府的敬重。 “几位妹妹,赶巧了!” 三人一出门,便听到一道熟悉的轻快声音传来。 从闵府到侯府只是拐个弯的时间,两条街以外沐恩伯府的公子姑娘竟然恰好赶到,闵嘉音回头就看到伯府二公子闵嘉止正扶着二姑娘闵如筠下马车。 当年新帝登基,为示恩宠便给了皇后的外祖闵家一个沐恩伯的爵位,并赐了新宅。彼时皇后外祖父闵老太爷已逝,由儿子闵有谅袭了爵。 沐恩伯闵有谅有两个儿子,长子闵诚今任光禄寺少卿。赐爵赐宅后,沐恩伯便携闵诚一房搬去了伯府,将原来的闵府留给了次子闵谦。 因此,闵家两府的公子姑娘们幼时是一起长大的,分开不过几年。 伯府那边的孙辈中,大公子闵嘉仪已过弱冠,娶了汪相公的孙女汪静姝。成婚之后,闵嘉仪自然不会再出席少年人的宴席,是以今日伯府那边受邀的是庶子闵嘉止和唯一的嫡出姑娘闵如筠。 “二哥,二姐!”三姐妹向伯府兄妹打了招呼。 闵嘉止的相貌并不出众,但一双桃花眼像闵诚的那位美妾,生得极漂亮。他认真打量了几位姑娘一番,由衷赞叹道:“嗯,今日几位妹妹都美极了,也不知道要让多少公子哥儿看傻眼。” 闵嘉止这样说,是因为已经打听到了今日宴席设在侯府的花园里,公子姑娘们便可在花园的大片区域自由赏玩。由于大雍规矩较为宽松,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而言,这样的设置显然很合他们心意,多多少少也有些相看的意味。 闵家的公子姑娘都来齐了,便由侍女引着一同往里走。 闵嘉音前日落水之事确实在公子姑娘们当中引起了热议,闵嘉止和闵如筠知道魏以杭的身份敏感,怕贸然提起惹妹妹难受,便一左一右围着她问了问身体情况。 闵嘉音只答无恙,闵妙筝亦在一旁作证,让闵嘉止和闵如筠安了心。 跟在后面的闵妙笙顿时感觉到被冷落了,暗暗气恼。 闵嘉音一回头,便捕捉到了闵妙笙还未收起来的情绪。 她在心中略一揣度,面上却恍若未见,笑得温柔:“四妹,快过来,我们一起走。” 闵妙笙忙垂眸掩饰了不忿,默默跟上。 第10章 心仪于你 新修的靖北侯府十分气派,处处显露着当今皇帝的倚重与宠信。 几人来到花园,这里已聚集了不少年轻人,三三两两聊着天。 闵嘉音只觉一道道八卦的眼神投向了她,但她恍若未见,依然落落大方地走进了花园。 这样的事经历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小场面! 在花园里,闵嘉音一眼便看到了高臻臻,鲜少出门的闵妙筝也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友人。 那位友人是康国公府的二姑娘王明萱,当今太子妃的亲妹妹,虽然门第高贵,但也是个深居简出的恬静性子,当年与闵妙筝一见便颇为投缘。 闵妙笙说想跟着大姐,闵嘉音便嘱咐她跟在闵妙筝身边。 闵嘉音正想朝高臻臻走过去,一旁的假山处却突然窜出一道人影,拦在了她面前。 “闵姑娘!” 闵嘉音一惊,捂着心口退了半步,看清了来人,抬眸笑道:“祝大公子这是生怕吓不死我吗?” 此人正是工部尚书祝锦程的独子祝品霖,是闵嘉音结识的一位朋友。 今日的祝品霖一身雪青色衣袍,本就秾丽的眉眼显得更为出众。 他背着手一本正经地道:“我认识的闵姑娘哪能这么容易吓死?就是和你打个招呼嘛!闵姑娘,前日你落水之后昏迷,现在身体可是无碍了?” “嗯,已经没事了,多谢祝大公子挂心。我先去找姑娘们了。”闵嘉音欠了欠身便想走。 “哎,等等,闵姑娘你知不知道,我从藏身的假山后面出来,是件挺冒险的事?”祝品霖长腿一迈就将闵嘉音的去路挡了大半。 闵嘉音闻言忍俊不禁:“祝公子这是又遇到贵女追逐了?” 这位尊贵又好看的祝公子,平时走在街上都会引起小娘子的轰动。虽然今日来的都是高门贵女,但也难保不会有大胆些的追着他跑,毕竟过去就发生过这样的事。 祝品霖摆了摆手道:“今日啊,可不是我,而是振鹭被几个贵女缠住了,找了借口往这边走,我才带着他在假山后面躲了躲。不过呢,本公子当然也是冒着被追逐的风险出来的,目的就是帮我们汪大公子叫住闵姑娘。” “汪公子有话要和我说?” 听祝品霖提起汪振鹭,闵嘉音便有点莫名其妙的脸热。 “闵姑娘,你……没事了吧?”随着一道温雅的声音,汪振鹭从假山后走了出来,俊脸带着微红之色。但他举止素来从容,从他的步态中看不出一丝窘迫。 他今日穿了天青色的衣袍,站到一身藕粉色的闵嘉音面前,一眼望去竟出奇的般配。 “汪公子,”闵嘉音微微屈了屈膝,“我那日只是突然头晕,已看过大夫,大夫说没事了。那天,让汪公子担心了。” “没事就好。至于一些流言蜚语,闵姑娘不必在意。”汪振鹭似是松了口气,朝闵嘉音笑了笑,但很快就没了言语。 祝品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道:“你们两个难得见一次面,就说这个?” 他拍了拍汪振鹭的肩,对二人道:“你们聊着吧,我看到裘家妹妹来了,先走一步。” “祝公子说,汪公子有正事想和我说,不如我们去那边聊?”闵嘉音指了指花园里一张无人的石桌。 与其在僻静处说话,不如光明正大一些,反而会少很多恶意的揣测。她这几日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不该再让汪振鹭无辜受累。 汪振鹭是坦荡君子,闻言便点头道:“好。” 二人走到石桌边坐下,许是时辰尚早,附近无人,正适合交谈。 “闵姑娘,前日你落水昏迷,我……我发觉我的担忧远远超出了想象。这两日我反复思量,明白自己或许早已不知不觉地……心仪于你。所以,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陪伴在你身边?” 起初汪振鹭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羞赧,但逐渐变得坚定,清湛的目光带着恳切望了过来。 闵嘉音望着汪振鹭如玉的脸庞,一时怔住了。 他说,他心仪于她? 就像被突如其来的好运砸中,闵嘉音的大脑晕晕乎乎的,仿佛走在云端。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恢复了冷静,但白皙的脸颊上早有红云漫开。 良久,闵嘉音鼓起勇气望向汪振鹭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汪公子贵为当今宰相嫡孙,而我出身六品小官吏府上,外祖家还出过事,两家门第相差实在悬殊。汪公子说心仪于我,确实令我感到荣幸,但我们大约是不合适的。” 话落,她还在心中回想了好几遍,确认这个答复是最稳妥的拒绝之词。 汪振鹭的眼神瞬间黯淡了几分,但依然温声道:“闵姑娘,你也知道我并非看重门第的人,祖父母、父母亦然。过去我以为你也不在乎这些,所以我想你这个理由并不是最关键的。我知道你有你的考虑,我自然不会逼迫你。但如果你确实遇到了棘手的难题,愿不愿意告诉我呢?说不定我能够帮到你。” 拒绝汪振鹭这般品貌俱佳的青年才俊,还是自己确有好感之人,闵嘉音心里并不好受。 但她明白,沐恩伯府的大公子闵嘉仪娶了汪振鹭的嫡姐汪静姝,那时汪静姝已是低嫁。汪振鹭若执意要娶她,汪府即便再不注重门第,也会有所考虑。 除此之外,还有更为复杂的因素。 沐恩伯府和汪府的姻亲使两府绑在了一起,但在如今激烈的党争中,闵姑娘的父亲闵谦却更偏向裘相公那一边。汪振鹭的亲事绝不简单,汪家至少会向如今保持中立的高门贵女求亲,而非反对者。 这一点,闵嘉音相信通透如汪振鹭心里其实是清楚的,虽然汪振鹭不惧桎梏选择了表达心意,但她不想汪振鹭因为自己而与家中起了争执。 在汪振鹭真诚的目光里,闵嘉音微微一叹,但还是牵起一个笑容道:“多谢汪公子美意,非要说原因的话,我只是……不想这么早定下终身大事。” 汪振鹭看出了闵嘉音的为难,声音放得更加温和:“闵姑娘,是不是以前的事,让你有了心结?” 第11章 惨 惨 惨 闵嘉音知道,汪振鹭指的是宁国公府取消婚约之事。 其实,她也曾愤恨过一阵子,但捱过那段时日,内心最迫切的念头便成了去找魏以杭好好谈谈。 然而,宁国公府硬是让魏以杭当了几年的缩头乌龟,实在令她心寒。 在闵嘉音的沉默中,汪振鹭难得地生出了几分恼恨,恨自己始终没能走进闵嘉音的心里,与她分担忧愁。 这时花园中的人多了起来,汪振鹭下定决心道:“闵姑娘,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可以等。门第之见,还有过去的不如意,都是可以抛开的。” 闵嘉音轻轻笑了一声,继而抬起眼睫,将拒绝的意思清楚地表达了出来:“汪公子,不必为了我等,我们今后还可以做朋友,也只能是朋友。其实我也有些好奇,汪公子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汪振鹭看着闵嘉音似笑非笑的神情,已经忘了羞赧,站起身答非所问道:“嘉音,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你,可曾心悦于我?” 闵嘉音心中有些钝痛。因为答案,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一句肯定。 在汪振鹭灼热的视线里,她起身退开一步,扬起一抹笑容道:“京城少女谁人不闻汪公子才华横溢温和谦逊,谁不曾为汪公子心折?我是个寻常姑娘,自然与大家一般。能得汪公子垂爱,已是我之幸,但我不求更多。汪公子,话已至此,这件事今后就不必再提了。” 不等汪振鹭言语,闵嘉音便屈膝道了声“告辞”,没敢再看汪振鹭的眼睛,转身离去。 裘婉彤不想理睬祝品霖,正想躲开,见闵嘉音和汪振鹭说完了话,便拉着高臻臻朝闵嘉音跑了过去。 “嘉音!你前日可把我们吓坏了!都怪我,见你有醉意也没陪着你去醒酒,才让你落了水。” “嘉音,看你今日的面色,应该已经没事了吧?” 裘婉彤身材娇小,一袭绯色衣裙,生着一张精致的瓜子脸,柳眉微扬。 高臻臻则从小舞刀弄枪,眉眼间透出十分英气的美丽,天水碧色衣裙很衬她高挑的身形。 被两位好友一左一右地挽住,闵嘉音心头一暖,拒绝汪振鹭的黯然也被冲淡了许多。 “我没事了,放心吧。婉彤你可千万别自责,这种事谁能料到呢。” “嘉音,你和汪公子说什么了呀?前日你落水之后昏迷,汪公子很是焦急,不少人都看到了。” 裘婉彤看出了闵嘉音情绪不佳,试探着问了问。 事实上,闵嘉音在高府宴席上落水,掀起了一阵流言蜚语的狂潮。有些人不只编排闵嘉音与魏以杭,还造谣闵嘉音和汪振鹭不清不楚。 这些闲话裘婉彤和高臻臻都有所耳闻,但默契地不在闵嘉音面前提起。 同为官宦人家的姑娘,但闵嘉音的经历实在当得上一个“惨”字,她们也不想看到好友深陷困扰。 闵嘉音八岁那年,时任宰相的外祖父林英夏被扣了一个贪污的罪名,举家被抄。林英夏父子皆自尽以示清白,可怜闵嘉音的舅父晚婚,尚未留下一子半女。 不久后,痛失父兄的林泱泱难产而亡。闵嘉音昔日素有贤名的外祖一家,竟成了小姑娘出身上的一个污点。 那段时日,宁国公府取消了婚约,但对闵嘉音而言,此事与她那时失去母亲、外祖父和舅父的哀恸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戏剧性的是,新帝即位后,重查此案,很快为林英夏平反,并追封了许国公。作为补偿,闵嘉音也被赐予了公主伴读的殊荣。 正因如此,闵嘉音,甚至整个闵府的地位就变得十分微妙。无人敢议论林英夏一案,那些复杂的敬仰、猜疑和期望便都投射到了闵嘉音这个闺阁少女身上。 闵嘉音和这两个好友最是交心,也就没再掩饰心中的愁苦,坦诚道:“汪公子说心仪于我,问我的意思,我拒绝了他。” 两人都没有问具体缘由,高臻臻搂住了闵嘉音,裘婉彤拉着闵嘉音的手道:“嘉音,我知道你有你的考虑,我们呢肯定是无条件支持你的。” 高臻臻道:“但我们也舍不得你难过。嘉音,如果你想哭一哭的话,等会儿散席之后,咱们三个再去茶楼好了!” 闵嘉音闭了闭眼,但很快就向二人露出了笑容:“其实也没事啦,快刀斩乱麻,你们都清楚,我不是想不开的人,别担心啦!” 她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再回想此事,仍然觉得自己拒绝汪振鹭是正确的。既然如此,不如往前看。 三人正说着话,这时,有三道身影走进花园,吸引了众多少男少女的目光。 走在前面的红裙少女是康乐郡主韩芷薇,其父晋王是今上的堂弟,距离皇权中心已有些遥远,也正因如此而深受圣宠,算得上如今过得最滋润的宗室子弟。 后面黛紫色衣裙的少女步履端庄,神色淡淡,是当今长公主的独女萧德容,因皇帝舅父的宠爱而特封的清平县主。 然而在萧德容身后,还跟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正是素来拒人千里之外的魏以杭。 康乐郡主和清平县主的容色自是出众,身份更是尊贵,因此踏入花园时众人俱是一静。 当大家看清萧德容身后的魏以杭时,纷纷交换起了惊奇的眼色,还能隐约听到吸气声从不知哪个角落传来。 闵嘉音甚至感觉到有许多好事的眼神,在她、魏以杭和萧德容三人之间来回游移。 不过在场的公子姑娘们都是头脑灵活的,瞬间便收了八卦的模样,纷纷上前向两位宗室贵女见礼。 “我们也去见个礼吧。”闵嘉音压下心中不快,提议道。 裘婉彤和高臻臻都皱了眉,但也知晓礼数不可缺失,一道抬步跟上。 于是,众人便看到那位端雅持重的闵三姑娘,在萧德容和韩芷薇面前屈膝见礼。而那位与闵三姑娘牵扯不清的京城第一公子魏以杭,正站在萧德容的身侧,居高临下望着闵姑娘。 第12章 可惜了 韩芷薇与萧德容一出现,姑娘们大多都围到了二人身边,如同众星拱月一般。 闵嘉音三人见过礼后走出了一段距离,在凉亭一角坐下。 闵嘉音的余光捕捉到跟在闵妙筝身边的闵妙笙,发觉她的情绪很是古怪。 顺着闵妙笙的目光望去,闵嘉音发现闵妙笙似乎始终在看两处,一处是魏以杭和清平县主,另一处,好像是祝品霖和汪振鹭? 真是怪了,闵妙笙此前并不认得这些人,但为何目光说不上好奇,却有着执拗的神色? 闵嘉音心中的某种猜测再次放大,连带着呼吸都不平静起来。 身旁的裘婉彤不满地低声埋怨道:“魏世孙是什么意思啊?前日还跟着你跳到湖里,今天竟然就陪在了清平县主身边!” 魏以杭和闵嘉音的婚约闹剧人尽皆知,二人又是远房亲戚,前日魏以杭为救闵嘉音跳进湖里其实还算是合情合理,但不可否认的是此举害得闵嘉音被不少人指指点点。 最可恶的是,那天魏以杭就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今日竟然直接像个没事人一样靠近了清平县主,却对闵嘉音冷眼旁观。 魏以杭如此行事,把闵嘉音置于何地? 高臻臻同样愤愤不平:“魏世孙太过分了,嘉音,你是不是该当面问问他?” 由于多年不在京城,高臻臻并不清楚宁国公府和闵府已经到了断绝往来的地步,且她性情耿直,一直觉得处理问题就该当面说个明白。 裘婉彤拉住高臻臻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臻臻,别这样说。” 闵嘉音回过神,对两个好友道:“魏世孙这样做,或许过上一段时日,京中的话题就会转到他与清平县主身上,我正好脱身。” 方才她自然是有些气恼的,但仔细一想,如果从此能摆脱和魏以杭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也算好事。 至于和魏以杭好好谈谈,她也许会找个合适的机会,但今日显然不行。 闵嘉音经历了这些年的波折,在处事上已变得非常谨慎,纾解心中郁气不会成为影响她行事的决定性因素。 高臻臻似乎有些意外:“嘉音,你不伤心难过吗?” 闵嘉音摇了摇头:“我只当小时候的情分是做了场梦,如今的魏以杭,我早就陌生得不敢认了。伤心难过,谈不上的。” “如果你并不为魏世孙伤心的话,那远离他便是,可以少不少麻烦!”见闵嘉音答得坚决,高臻臻的语气也轻快了起来。 “闵姐姐!”一道清脆的声音将闵嘉音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闵嘉音偏头望去,一个看上去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一蹦一跳地走过来,稚嫩的眉眼间被灿烂的笑容填满。 闵嘉音反应很快,笑着见了礼:“赵姑娘好。” 小姑娘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姓赵?” 闵嘉音不假思索道:“因为花园里的姑娘们我都认识呀,只有浮霜姑娘,是我不曾见过的。” 赵浮霜讷讷道:“啊,原来这位姐姐不但知道我姓赵,连我的名字都知道了。” 她又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道:“不过姐姐,我也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隔壁闵府的三姑娘嘉音姐姐!” 小姑娘点出了闵嘉音的身份,一脸骄傲。 闵嘉音忍俊不禁:“嗯,赵姑娘真聪明。” 赵浮霜道:“刚才我已和裘姐姐还有高姐姐打过招呼,她们提到了你,还往你的方向看了几眼,我就知道你是嘉音姐姐啦。” 今日京城大半贵女都来了,她看了一圈,就数这位嘉音姐姐最好看了,连玫瑰般的郡主和菡萏般的县主都比不上。他们侯府运气也太好了,竟然住在这样的美人姐姐隔壁! 闵嘉音忽然很想去揉赵浮霜的小脑袋,但还是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手,问赵浮霜道:“赵姑娘今日招待客人可辛苦?” 赵浮霜摇了摇头:“母亲让我多认识些姐姐做朋友,和美人姐姐们打交道怎么会累呢!” 裘婉彤和高臻臻闻言都笑了。 闵嘉音忽然发现闵妙笙消失在了视线里,忙环视四周寻找闵妙笙的身影,目光却蓦地被一道青松般挺拔的身影攫取。 那是—— 裘婉彤和高臻臻也看了过去,但那道背影却很快走出了花园,离开了几人的视野。 “那位公子是谁?好像不曾见过。”裘婉彤的眼睛一亮。 这样的气质,与京中的公子很是不同啊! 赵浮霜也看到了一眼,骄傲地答道:“那是我大哥!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裘婉彤不是扭捏的姑娘,换言之,当街追逐美男的事,她虽然不会去领头但也会参与一二,此时便毫不掩饰地夸赞道:“是啊,虽然没有看到眉眼,单说这挺拔的身姿,便很好看!” 高臻臻自幼习武,注意点自然也略有不同,钦佩地道:“看赵世子的仪态,一身功夫必定了得!也是,毕竟是少年将军,上过阵杀过敌!” 赵浮霜一听,便压低了声音道:“高姐姐,你可千万别在我大哥面前说这个!” 高臻臻和裘婉彤都有些诧异:“为什么不能说?” 小姑娘重重一叹:“去年,大哥他在战场上受了伤,是被抬回我们在岐州的府上的。那时娘都不让我凑近了看,说是伤太重太血腥了。我听说,大哥那时伤到了心脉。后来他将养了整整一年,如今身体虽然好得差不多了,却没再拿过兵器。” 裘婉彤和高臻臻自是十分惋惜,闵嘉音纵然听消息灵通的小丫头宫商说起过,此时听着仍不免感到揪心。 几位姑娘凑在一起说话,遇到什么事总是要刨根问底。 裘婉彤便问道:“那可请名医看过?大夫怎么说?” 赵浮霜摊了摊手,面露难过:“无能为力。就连岐州最好的大夫都说,养不养得好全看大哥自己的造化。不过大哥能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身体也恢复了七八分,今后对寿数倒不会有什么影响,已是万幸了。只是大哥如今摸一下以前的刀啊剑啊,娘只要一看到便会冲上去夺下来。现在大哥那里是一样武器都没了,全被娘锁在了自己屋的箱子里。” “可惜了赵世子。”高臻臻明白习武之人一朝放弃这些有多痛苦,对赵知简就生了同情之心。 裘婉彤道:“如今北方战事已歇,侯府搬回京城,不用再上战场,对赵世子而言,还不算太残酷吧。赵世子因为保家卫国而落下伤病,世子之位和再多的金银财宝也都是应得的,京中百姓也一定会敬重侯爷与世子。世子留在府中安心陪伴小公子,也不错。” 赵浮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许吧。不过小侄子他可闹腾了,我都担心大哥气出病来。” 第13章 掉价 几位姑娘闻言都笑了。 赵知简虽然尚未娶妻就有了儿子,但放眼京中,想将女儿嫁给他的权贵仍是数不胜数。 只是对于裘婉彤、高臻臻这些文臣府上的姑娘而言,已经当了父亲的赵世子与她们完完全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她们能够做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赵知简,态度也就十分客观。 闵嘉音在心里叹了口气。 虽然她与赵知简不熟,但清楚赵知简为百姓征战沙场,护佑北境安宁,命运对他却这样残忍,还真是不公。 赵浮霜说,赵知简如今还算在静养,所以今日的宴席也并不参与,只由她先和京城的哥哥姐姐们认识认识。 至于小公子,则是因为太闹腾了,所以被侯夫人拘着不让出来。 赵知简已在花园不起眼的角落站了一会儿,观察了闵府三位姑娘,并未看出什么异常,便打算回屋。 这时,一位白袍公子跟了上来:“大侄子,你就回去了?” 此人看上去与赵知简年纪相仿,身量矮上几分。如果说赵知简的风流是眉目间天然捎带的,这个青年一身的气质便是实打实万花丛中过而淬炼出来的。 此人正是比赵知简还小上一岁的赵程安庶子赵则旭,与赵知简一直如手足兄弟一般相处。 赵知简步伐未停:“是啊,毕竟是还在休养的伤病号,不适合长时间出现在众人面前。小叔你怎么倒也跟来了,不去和公子姑娘们玩乐?” 听到赵知简故意加重了“姑娘”二字,赵则旭便不乐意了:“大侄子,叔叔我在正经场合还是有分寸的好吗!我可是为了指给你看,方才去打听闵府那三位姑娘,谁知一上来便刚好问到了她们的堂兄,险些挨打!你倒好,不谢谢我就算了,还调侃我!” 赵知简笑着拍了拍赵则旭的肩:“好,多谢小叔,小叔劳苦功高。” 赵则旭可不管赵知简是不是真心的,只要听到赵知简正儿八经喊他一声“小叔”,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他立刻不计前嫌地搭住了赵知简的肩膀道:“哎,大侄子,刚才你也看到了吧,那位闵三姑娘可真是天仙一般的样貌,连我都许久没见过这么美的姑娘了!” 赵知简睨了赵则旭一眼:“小叔,你这是见色起意?” 赵则旭扬眉笑道:“我决定了,今后多出府走动走动!大侄子啊,叔叔的事你一个晚辈就别管了!男大当婚,叔叔这不也到年纪了嘛!” 见赵知简眼刀飞来,感受到飕飕的冷意,赵则旭缩了缩脖子笑道:“行了,开玩笑的,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我只是向邻居妹妹表达一下善意嘛!” “邻居妹妹?”赵知简皱了皱眉。 他这个小叔未免太自来熟了点吧,哪怕对面根本就不认识他。 赵则旭理所当然道:“是啊,既然我叫一声妹妹,大侄子你就该喊姑姑了!” 赵知简黑着脸推了他一把:“滚!别得寸进尺!” 赵则旭嬉皮笑脸地问道:“说起来,大侄子,你为什么要打听闵府三位姑娘啊?” “闵府可是邻居,认识一下也是应该的。”赵知简随口答道。 “不对不对,那你倒是过去和她们打招呼嘛,躲在一旁看着算什么?而且你似乎看了闵三姑娘许久,怎么,是不是在北地没见过这么美的姑娘,所以想多看两眼?” 赵知简凤眸微扬:“小叔觉得我是那种沉溺美色的人?” 赵则旭耸肩道:“不是吗?那你为什么老看她啊?” 赵知简摸着下巴,一本正经道:“因为闵三姑娘的样貌,实在是出众。” 赵则旭甩过去一个白眼。 想起第一眼看到闵三姑娘时那种隐约的熟悉感,赵知简垂眸笑了笑。 多年未见,他也听说了发生在她身边那些变故和纷扰,不过还好,闵姑娘如今看上去便带着一种沉稳的气韵,想来是心志强大之人。 此时,赵浮霜去与别家姑娘说话了,闵嘉音与两个好友说了一声,便去寻闵妙笙。 “大姐,四妹呢?” 闵嘉音先去找了闵妙筝,闵妙筝和王二姑娘聊得正欢,二人闻言回过神来,都有些不知所措。 闵妙筝用只有闵嘉音能听到的声音道:“四妹方才说要去净房,我压根没深想,现在才发现她去了确实有一会儿了,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 闵嘉音明白,闵妙筝作为一母同胞的姐姐也已对闵妙笙生疑。 压下心头细密的苦涩,闵嘉音拍了拍闵妙筝的手背,安抚一笑:“没事,四妹必是头一回来如此奢华的府邸做客,心中好奇想多走走看看吧。大姐安心和王姑娘说话,我去找四妹就好。” 闵嘉音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闵妙筝又素来知晓三妹是有分寸的,便放了心,继续和王明萱说笑起来。 闵嘉音向花园里的婢女打听了净房的方向,看到路边错综复杂的庞大假山,眸色转深。 本来她还觉得闵妙笙也许真是去了净房,但环顾四周时发觉魏以杭也不见了人影,心中顿时被怀疑填满。 如果闵妙笙是为了去找魏以杭,那么这个四妹身上,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无论如何,千万别闹出什么事来才好,毕竟闵府早就经不起折腾了啊。 来到假山边,闵嘉音就近找了个洞口往里走去。 虽说花园中作游赏之用的假山内部路线不至于修得太复杂,但一走进山洞,闵嘉音的视线还是跌进了一片黑暗。 她摸索着走了几步,眼睛捕捉到前方的一线微光,便小心地向那里走去。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响动,闵嘉音的脚步骤然顿住。 “魏世孙,我……我的脚崴了,走不动路,你能不能扶我出去?” 听到含羞带怯的熟悉声音,闵嘉音心头的怒火猛地蹿了起来。 闵妙笙竟然跑到魏以杭面前装崴脚! 如果魏以杭扶着她从假山里走出去,闵妙笙从此失了清白名声不说,整个闵府都要跟着遭殃,甚至还会连累到沐恩伯府! 闵妙笙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才会做出这等掉价的举动? 第14章 邪门 闵嘉音深呼吸了几次,端着从容的姿态走了过去。 假山那边,闵妙笙一手扶着山石勉强站着,向魏以杭伸出的手却尴尬地停留在半空。 看到闵嘉音出现,闵妙笙顿时羞窘地收了手,面色难看。 魏以杭的手背在身后,似乎本想绕开闵妙笙离去,却恰好被闵嘉音挡住了去路。 闵嘉音迎上魏以杭微凉的眼神,眉目也冷了几分,侧身让开路,屈膝道:“叨扰魏世孙了,我与妹妹在假山玩乐时她不小心迷了路,我这便带她回去。” 魏以杭的目光在闵嘉音清冷的眉眼间停留片刻,忽然出声道:“闵三姑娘,有意思吗?” 闵嘉音顿时不悦地眯了眯眼。 六年了,她再次听到魏以杭用陌生的声音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一句冰冷的质问——有意思吗? 他凭什么! 闵嘉音缓缓抬起眼睫,不闪不避地望向了魏以杭。 “魏世孙,我倒也想问问,这些年的缩头乌龟当得有意思吗?你不就是疑我为了接近你耍手段吗?那我也有个疑惑,前日魏世孙为何要跳进湖中,是否真如传闻所言,对我余情未了,还请魏世孙解答!” 她带着情绪,话说得毫不客气,仰头等待着魏以杭的回答。 然而魏以杭沉默着,一旁的闵妙笙却插了进来:“三姐未免太高看自己了,魏世孙一贯冷静自持,何曾对谁动过心,要说余情未了就更是无稽之谈。三姐应当明白流言蜚语不可信的道理才是。” 闵嘉音眸中划过一霎错愕。 闵妙笙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偏帮魏以杭的话! 但当闵嘉音望向闵妙笙,却发现闵妙笙的神情根本不像是刚刚冷嘲热讽了别人,而偏偏像那个难堪的人,脸上挂着一丝摇摇欲坠的逞强。 就在这时,魏以杭神色平静地道:“前日之事是个意外,至于我真正的心意,二位姑娘会看出来的。告辞。”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魏以杭就这样转身离开,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什么意思?他这是什么意思?”闵妙笙仿佛泄了最后一丝力气,靠在了山石上。 不同于闵妙笙激动的情绪,闵嘉音却像是听懂了魏以杭的最后一句话,莫名地冷静了下来。 比起恼怒,闵嘉音最直观的感受是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 一种荒诞不经的答案,占据了她的脑海。 那么当务之急,应该就是先解决一下这位好四妹的问题吧。 闵妙笙正伸手抹着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忽然听到了闵嘉音冷冷的声音。 “四妹,你的胆子还真是不小啊。” 这句话与闵嘉音平日的语调截然不同,让闵妙笙瞬间打了个寒战。 但很快,闵妙笙就昂起了脑袋辩驳道:“我想见魏世孙,有什么错?你不会因为和魏世孙缘分已尽,就不许另外姐妹和魏世孙打交道了吧?” 闵妙笙虽然眼神闪烁,但掩不住眼底的骄傲之色。 这种傲气,闵嘉音近来已见过不少次,但这是第一次让她觉得有些刺眼。 真正的四妹,即使被宠上天,也断然不会如此理直气壮地胡搅蛮缠。 闵嘉音一步步走近闵妙笙,眉目染上寒霜。 “想见魏世孙确实没错,但你错在来到这个场合,用这种方法。你今日私会男子的事一旦传出去,坏的不止是自己的名声,还有闵府,还有沐恩伯府,那样的后果你可承担得起?你想见哪位公子,大大方方把人约去茶楼,不比在别人府上的后花园里私自见面强?” 闵嘉音神情冷肃,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偏偏闵妙笙为了演戏而真的崴了脚,不得不扶着山石才能站住,气势上就更弱了三分。 闵妙笙一时被吓住,眼中仍有不服的神色,却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闵嘉音继续道:“你有着高门贵女的骄傲,怎么却是一副如此上不得台面的做派?你扪心自问,这样的举止,可与你的身份相配?” 闵妙笙望着近在咫尺的闵嘉音,平日里总是和煦如暖阳的那双眼,此时却好似淬了冰,陌生得让她不敢直视。 她眼一闭心一横道:“可那是魏世孙啊,除了这样,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魏以杭和闵嘉音之间已经这样了,以她闵嘉音庶妹的身份,要是想去到魏以杭身边,除了自毁名节,还有什么办法呢? 她过去行事便是这般肆无忌惮的风格,只要能达到目的,还在乎用什么手段? 闵嘉音只觉被压抑的怒火止不住地往上蹿,但大脑却在这一刻给出了一个确定的答案,将她的愤怒硬生生地化作了冷冽却凄然的笑。 她用难掩哀伤的眼眸逼视着闵妙笙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今日之事你就是错了,错在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今后你若还想过安生日子,还请当好了闵府的四姑娘,祝、大、小、姐。” 随着闵嘉音最后四个字落下,闵妙笙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扶在山石上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眼前的少女仿佛突然变成了妖精,一双剔透的眸子好像能够看穿她内心所想,恐怖至极。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祝……” 怎么可能!一定是她在做梦吧?闵嘉音怎么会连这种事都知道! 难道……难道闵嘉音也是什么重生之人? “祝什么?”闵嘉音微凉的手覆在了闵妙笙微颤的手上,沉声道,“祝尚书府上的大姑娘七年前就去世了,我不认识什么祝若兰,只认得我四妹,闵妙笙。” 闵妙笙心中的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加上今日的闵嘉音与平时那个没脾气的三姐判若两人,还邪门地点破了这种事,让她的四肢百骸里都泛起了阵阵寒气。 闵嘉音不会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吧! 闵妙笙用力在腿上掐了一把,眼泪却立即交杂着痛楚和恐惧涌了出来。 可是……无论闵嘉音再如何邪门,都是她今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三姐啊! 她早该想到的,上能侍奉好公主,下能与庶母夺权,这位三姐能是看上去那般温和无害吗? 那她……要低头吗? 第15章 凤凰振羽 最大的秘密被人拿捏住了,生性骄傲的祝大小姐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次如此慌乱无措。 闵嘉音居高临下看着闵妙笙脸上的不断变幻着的每一个表情,等待着闵妙笙理智回笼的那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闵妙笙的脸色才恢复了几分。 只见闵妙笙胆怯地看了闵嘉音一眼,便迅速垂下了眼帘,叫了声:“三姐。” 闵嘉音心里的石头落了下去,但心情却愈加烦闷。 七年前那位闻名京城的刁蛮大小姐祝若兰重生了,说明真正的四妹已经在去年那场大病中逝去了。 都怪她那时忙着进宫陪伴公主,疏于关注家中。 至于重生这样的事,旁人听来或许荒唐,闵嘉音却知晓确有其事。因为她一直守着一个秘密,她的母亲,惊才绝艳的林泱泱,实际上就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重生之人。 在闵嘉音小时候,林泱泱将那些奇幻的事编成故事告诉了她,却不知女儿从那时起就牢牢记住了,并且开始相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谁能想到,母亲过世了,妹妹身上竟然也发生了这种奇事呢? 只可惜,闵嘉音此时还需为番芙蓉一案而伪装,不得不扯出一丝和悦的脸色,扶着闵妙笙往回走去:“四妹,下次可不能再任性了。” 闵妙笙眼神微闪,嘴上却示了弱:“知道了,三姐。” 一开始重生在这个小官吏的庶女身上,她可憋屈得快要疯了。 为了活下去,她虽然努力压抑着本来的骄纵,但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过去那种娇蛮的姿态。 本以为嫡姐是个好说话的,她平时只需稍微动些心思,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也不至于过得太憋闷。经历了今日这一遭,她才意识到闵嘉音一点都不简单! 然而无论如何,她从未忘记过自己为何重生。重活一世,她总得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 如果有人要挡她的路,哪怕这个人是闵嘉音,她也绝不会退缩。 二人回到花园,正是开席的时候。 闵妙笙有些怵闵嘉音,又跟回了闵妙筝身边。 闵嘉音也不愿和闵妙笙多接触,向闵妙筝递了个眼色,便回到了好友身边。 公子姑娘们分两桌坐下,由于食不言的规矩,两边都安安静静。 宴席过后,花园里才再次热闹起来。 这时有婢女来报后园的菊花都摆好了,众人纷纷穿过上午被拦住的月洞门,看到了比前园更开阔的后园。 后园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子,上有九曲廊桥。在曲折的砖石路两旁,摆着一盆盆姿态各异的菊花。 裘婉彤对闵嘉音和高臻臻咬耳朵道:“侯府还真是富贵泼天!” 高臻臻道:“靖北侯一家几番击退北狄,眼下的富贵都是拿命换来的。听说这后园是临近修缮的,如今侯府除了称谓,早已比肩一等国公的待遇,也是圣上的荣宠了。” 裘婉彤点了点头:“是我光顾着惊讶了,倒忘了这是官家给的殊荣。” 闵嘉音道:“皇上赐地赐宅,却不封国公,兴许是真心爱护侯府吧。” 三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先帝朝一桩大案,却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开口。 三十多年前,北狄进犯大雍北境的岐州,一位横空出世的将星杨安博率军抗敌,战争持续了四年之久,最终击退北狄。 彼时闵嘉音的外祖父林英夏也才刚刚步入仕途,曾担任过杨安博麾下招讨副使。 大战过后,杨安博获封岐州节度使,风光无限,后来赵家三代的风头也难以与当时的杨安博匹敌。 但仅仅过了两年,有朝臣告发杨安博谋逆,杨家诛灭满门。 先帝作为帝王,殚精竭虑四十余年,虽称不上圣君,却也绝非暴君。但杨家倒台之时,直属于先帝的金羽卫却一改低调面貌,在京中活跃了许久,令百姓噤若寒蝉。 三十多年过去,后人再看杨安博案,难免联想到兔死狗烹,但依然无人敢公开议论此事。 如今的赵家与当年的杨家有些相似,即便是闵嘉音这样的闺中少女,也明白赵家稍有不慎便可能重蹈杨家的覆辙。 正当三人陷入沉默时,闵妙筝几人走了过来,几人便一同说笑起来,沿路赏起了菊花。 菊花本该清冷孤寂,但在此园中却热热闹闹开出了缤纷的色彩,一派富贵之相。 “快看前面的假山上!”裘婉彤低呼了一声。 只见池边一座假山上,错落地摆满了各色菊花,远远望去便如枯石生花,别有意趣。 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番景色,纷纷靠近。 闵嘉音等人走近时,康乐郡主与清平县主正在假山边上,其余的公子姑娘没有靠得太近,也就不显拥挤。 “墨荷,绿云,还有雪珠红梅……最上面的是凤凰振羽!” 闵妙筝的好友王二姑娘本就喜欢花卉,一眼就看出了满山菊花的名贵。 贵女中有识得的,也都小声惊叹起来。 “这一山的菊花都快价值千金了吧!” “那凤凰振羽,好像还是御赐的!我只在几年前的宫宴上见过,民间根本买不到!” 闵嘉音被假山一侧摆着的十丈垂帘吸引了目光。 印象中,母亲曾在家中养过这种花,却怎么也养不好。 这么想着,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忙往人少的地方捎了捎,小心地取出药丸服下。 收好药瓶,闵嘉音正忍受着短暂的不适,却听到身后一声短促的惊叫,腰间被一股大力撞到,她顿时往前扑了过去。 眼看着就要撞到山石,闵嘉音的身体却有些不受控制。 但凭借习武多年的本能,闵嘉音还是在最后一刻调整了角度,手臂在假山上一撑,避免了脑袋和山石的亲密接触。 然而下一秒,假山顶上的那盆凤凰振羽没有摆稳,朝着下方的清平县主萧德容直直砸了下来。 闵嘉音刚想出手推开萧德容,却有一个人比她更快一步,一手拉过了萧德容,一手稳稳托住了凤凰振羽。 是魏以杭。 人群静了一秒,继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还有胆大的公子直接为魏以杭的身手喝起了彩。 第16章 真正的心意 裘婉彤和高臻臻立刻上前扶住脸色苍白的闵嘉音,询问情况。 闵嘉音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摆手道:“没事,没出大事就好。” 她回头,原来是后边的一位姑娘被地上的石块绊了一跤,这才撞到了她。 那位姑娘显然吓得不轻,一边是高贵的清平县主,一边是御赐之物,哪一边有了损伤都不是她担待得起的。 已经缓过来的闵嘉音拍了拍脸色煞白的小姑娘的肩膀,以示安慰。 人群稍静,闵嘉音转身向清平县主恭谨地行了个礼,问道:“县主没事吧?” 清平县主被魏以杭挡住了一半,虽然还心有余悸,但面上已恢复了冷静。 她走到魏以杭身前,认真打量了闵嘉音一番,声音清浅:“没事,你也没事吧?” 闵嘉音抬眸,对上萧德容清澈的目光答道:“没事,险些冲撞了县主,还望县主恕罪。” 萧德容的眸光顿时淡了几分。 她早就听过闵嘉音的大名,一直无缘得见。 今日席间一瞥,本以为这样的美人会与众不同些,原来又是一个无趣的人啊! 小姑娘家家的,分明自己也受了惊吓,第一反应却还是向上位者请罪。 萧德容摆了摆手道:“小事罢了,我不计较。”话落,终究还是又看了闵嘉音一眼,确认道:“你……可是闵府上的三姑娘?” 闵嘉音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道:“是,能被县主记住,也是民女的荣幸了。” 果然是老儒生养出来的姑娘,这般循规蹈矩,半点情绪都不显露。 萧德容只觉意兴阑珊,转向了魏以杭,顿了顿才道:“多谢魏世孙出手相救。” 魏以杭仍是平素那般波澜不惊的模样,语气却显得有些柔和:“县主不必言谢,在下情急之下或有冒犯,还要多谢县主原谅。不过县主以后可要小心,莫要再站在危险之处了。” 秋日的阳光热情地洒落,萧德容感到脸上有些发烫,略一颔首便拉着康乐郡主韩芷薇一同走了。 闵嘉音的目光在魏以杭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小时候的魏以杭确是面冷心热,但如今就是个冷漠无情之人。 如此体贴清平县主,看来上午他口中“真正的心意”,便是对萧德容的了。 魏以杭察觉到了闵嘉音的目光,向闵嘉音一拱手,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客气:“闵三姑娘今后可别再如此不小心了。” 闵嘉音愣了一愣。 这事怎么还赖她了?莫非从县主和魏以杭那个视角看来是这样的? 不应该啊。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方才那位瑟缩的姑娘大概是胆怯,也已回到了人群中。而那个方向本来就只有她的几位姐妹和朋友,大多数人看不到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能看清的,恰恰应该是魏以杭的角度。 所以魏以杭分明是在冤枉她啊! 这个人凭什么接二连三地让她难堪? 闵嘉音凭借多年隐忍的心性,迅速在心中倒数了三二一,标志性的温婉笑容就回到了脸上:“若有下次,也不敢劳烦魏世孙帮我扫尾。” 说罢,她便转身走了,再不管人群的窃窃私语。 闵嘉音明白,魏以杭异样的举动是为了追求萧德容,所以处处都刻意地透露着对萧德容的维护之意。 魏以杭追心上人不关她的事,可是冤枉她算怎么回事啊! 看准了她出身不高,可以随意欺压? 裘婉彤甩给了魏以杭一个大大的白眼,追上闵嘉音,挽住了她的胳膊。 “这个魏以杭是瞎了眼吗?嘉音,我现在觉得,你和他的婚约作废了是大好事!” 高臻臻抚着闵嘉音的后背道:“好了,嘉音,看清了他的为人,以后咱们就远远躲着他,眼不见为净!” 闵妙筝上前拉起了闵嘉音的左手:“三妹,你看看你,光顾着生气,手上受了伤都没发觉吧?” 跟过来的闵妙笙心情正糟,但此情此景不表态也不合适,便关切道:“三姐,你将衣袖挽起来看看?” 闵嘉音叹了口气,挽起袖子,果然方才撑在假山上的位置有几道擦伤,有几处隐隐渗出了血迹。 “没事,这点小伤,明天就好了。” 闵嘉音对伤口不甚在意,此时她已经冷静下来,心中却倍感疲惫。 在闵妙筝的坚持下,几人还是去找赵浮霜拿药了。 然而除了闵嘉音这边的几个人,其余公子姑娘们却看到了魏以杭对清平县主的不同,闵嘉音在这段绯闻中扮演的纯属是衬托魏以杭对萧德容的一腔真情的小配角。 汪振鹭和祝品霖本来刚逛到池子另一边,听到出了意外就往假山这边赶。 二人先是听到有贵女在感叹魏以杭对清平县主有情,对曾有婚约的闵姑娘都不屑一顾,随即便看到了一直注视着萧德容背影的魏以杭。 祝品霖很是不忿,当即走到魏以杭跟前,毫不客气地道:“魏以杭,你还是不是男人?” 魏以杭不语,一张俊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素来温雅的汪振鹭也冷声道:“想不到魏兄是这样的人,还请魏世孙今后离闵姑娘远一些,别把她卷进你自己的事情里。” 说罢,他就向闵嘉音所在的亭子那边走了过去。 赵知简走近时,看到的就是汪振鹭与祝品霖拂袖离去的一幕。 “魏世孙,我听说发生了意外,刚刚从前园赶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魏以杭并未因汪振鹭和祝品霖的话而动怒,恍若无事般答道:“方才闵姑娘一个趔趄撞到了假山,上面的花盆落下来险些砸到清平县主,所幸两人都无事。” 赵知简看了一眼魏以杭深如寒潭的眼眸,微微挑了挑眉道:“哦,原来如此。是我们主人家考虑不周了,赵某这就去向县主和闵姑娘表示一下歉意。” 话落,二人便错身而过。 一直跟在赵知简身后的赵则旭低声道:“这位魏世孙还真是无情啊,闵姑娘怎么说也是……哎,大侄子,你刚刚分明看到了全过程,怎么也不刺魏以杭几句?这不是你的作风啊!” 赵知简脑海中回想起闵嘉音被推出去那一刻,眸色转深,但唇角仍挂着笑道:“闵姑娘显然不想和魏以杭起冲突,剩下的就是魏以杭和清平县主之间的事,当事人都没意见,我掺和什么?” 赵则旭“啧”了一声:“还是考虑闵姑娘了啊!” 赵知简坦然道:“闵姑娘怎么也算是故交了,况且在这京城里我也不认识什么别的人了啊。” “嗯,加油。”赵则旭意有所指地拍了拍赵知简的肩。 赵知简显然明白赵则旭的意思,笑道:“小叔,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还是去准备准备你那对没捂热的夜明珠吧,一会儿要给两位姑娘赔礼。” 赵则旭的脸一下子垮了:“赵知简!不带这样的啊!凭什么搜刮我的私人收藏啊……” 第17章 无瑕 闵妙筝去找赵浮霜拿药,却跟来了一大群人。 先是小姑娘赵浮霜急急地跑过来,后来闵嘉止、汪振鹭和祝品霖也过来了。 人群中央的闵嘉音有些哭笑不得:“小伤而已,怎么大家还都围过来了?” 赵浮霜道:“小伤也是伤,嘉音姐姐招人喜欢,大家自然都关心你呀!” 闵妙筝已包扎好了伤口,闵嘉音放下衣袖,朝众人一笑:“好了,今日就是我一个不小心,大家别因为这个小插曲坏了心情。” “嘉音,明明——”裘婉彤下意识地开口,又意识到闵嘉音不想把事情闹大,就没再说下去。 赵浮霜叹了口气道:“嘉音姐姐这边没事了,我还得去找清平县主赔个礼,先走啦。” 赵浮霜走后,闵嘉止又上前关心堂妹的伤势。 汪振鹭站在一旁,一时竟找不到理由上前表达关切。 倒是祝品霖,凑到裘婉彤身边问道:“裘姑娘,听说魏以杭英雄救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裘婉彤气愤道:“他对清平县主英雄救美,可是冤枉嘉音算什么事!他明明看得见嘉音是被人撞倒才撞上假山的,还责备嘉音不小心,这是把嘉音当成通往县主身边的跳板了吗?” 祝品霖道:“嗯,看来我没骂错。” 裘婉彤偏头看了他一眼:“你骂他了?” 祝品霖点头道:“啊,我骂他不是个男人。” 裘婉彤不禁乐了:“骂得好!” 在离裘婉彤几步远的地方,闵妙笙的目光小心地在祝品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在眼眶湿润起来的那一刻迅速转过了头。 闵嘉音见身边没有外人,便道:“好了,我知道你们为我不平,不过魏以杭既然是这样的人,大家也不必为这种人生气了。走吧,这偌大的侯府花园,可不要浪费了一次前来做客的机会。” 她率先向风景宜人的池边走去,在经过汪振鹭身边时朝汪振鹭笑了笑:“多谢汪公子与祝公子的关心。” 汪振鹭一直七上八下的心忽然落了下来,回了一个疏朗的笑容:“还请闵姑娘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 二人点头致意,而后分开。 闵嘉音与姑娘们将后园逛了个遍,又回到亭中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亭子建在池边,凉风徐来。池中的锦鲤也都聚到了亭子投下阴影的那一边,闵妙笙正一个人坐在亭子外,望着游弋的锦鲤出神。 闵嘉音拿了一块小巧的糕点,坐到了闵妙笙身边:“用这个可以引锦鲤过来。” 闵妙笙看了闵嘉音一眼,伸手接过糕点,捏下一角碎屑,投进池中,锦鲤顿时簇拥而至。 沉默许久后,闵妙笙开口,声音有些发涩:“三姐……所以,魏以杭喜欢清平县主?” 闵嘉音心里已把关于祝若兰的传言都想了个遍。 祝若兰本是如今的工部尚书祝锦程的嫡长女,祝品霖的姐姐,与魏以杭年纪相仿。 当年祝锦程未到不惑之年便拜工部侍郎,风头无两,祝若兰也仰仗大小姐的身份娇纵惯了,半个权贵圈子都知晓她的大名。祝姑娘追着魏以杭满京城跑的事,更是闹得人尽皆知。 不过魏以杭在京中从小到大都受欢迎,祝姑娘也不过是追在他身后的万千少女中的一员罢了。 谁知七年前,祝姑娘落水而亡。祝府为保全祝姑娘身后的名声,并没有声张,但有传闻此事与她对魏以杭表白心意被拒有关。 若真是为情而死,重活一世不愿罢休,倒也符合这位大小姐的性格。 闵嘉音并没有宽慰一个下药嫌疑人的好心,但见闵妙笙有主动吐露心声的意思,自然要听上一听。 她随口问道:“这样便是喜欢了吗?” 闵妙笙却望向闵嘉音的双眼,坚定地道:“魏以杭性子冷,若非对谁上心,绝不会多管闲事。今日花盆坠落,若换一个姑娘在下面,就……就当是从前的我好了,他多半会站在人群中旁观,最多是将花盆接住,根本不会与当事人有所接触,更别说为了当事人责备旁人了!” 闵嘉音看着气鼓鼓的闵妙笙,哪怕知道换了灵魂,但那是四妹的眉眼,四妹的模样。 她的声音莫名放柔了几分:“吃醋了?” 闵妙笙眼中浮起复杂的神色,最终还是将目光移向了池中争食的锦鲤:“你不懂。” 闵嘉音失笑:“嗯,我没有你的经历,确实不懂。那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闵妙笙语气黯淡:“我十岁起就追在魏以杭身后,一直到十二岁。初时是好玩,可到了十二岁也算得上情窦初开了吧,他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啊。可是,他从没给过我一个多余的眼神。我倒也不是觉得他非喜欢我不可,但是三年的执着,甚至是为他而死,什么都没换来,今日却眼睁睁看着他向一个非亲非故的姑娘献殷勤……” “为他而死?”闵嘉音皱了皱眉,“你真的是因为他……” 闵妙笙掩面苦笑,声音里已带了些哭腔:“我为什么那么蠢……我与他一起坠湖,事先安排救人的下人却没到……他好像是会水的,我能感觉到他奋力把我往岸边拽,但来不及了……我失去意识之后再次醒来,就成了闵妙笙。” 闵嘉音眼神一变,片刻后才迟疑道:“祝府……大概是为了你身后的名声,从未提及过魏以杭,只说你意外坠湖。宁国公府那边,更是好像从没发生过此事一般。” 闵妙笙抬起朦胧的泪眼,拧眉问道:“那……那京中是怎么传此事的?” 闵嘉音道:“只说你失足落水,还有传言你与魏以杭表露心迹被拒绝才投的水,但这种传闻没多少人会当真。宁国公府那边更是从未传出过任何风声,京中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件事与魏以杭有关!” “好一个……好一个失足落水!他确是无辜受累,但我哪怕是死也要无声无息,去全他的无瑕名声吗?”闵妙笙一激动,声音就高了几分。 裘婉彤和高臻臻等人正在打叶子牌,闻声纷纷看了过来。 闵嘉音道:“四妹中午饮了果子露,年纪小不胜酒力,我扶她出去走走。” 闵妙笙抬眸,露出一个凄然的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喝了?” 闵嘉音毫不含糊地架起她往外走去:“姑奶奶,我怎么知道你喝了!” 第18章 瑞雪 二人走到无人处,闵妙笙早已泪水涟涟。 闵嘉音任由她痛哭发泄,待闵妙笙的情绪稍稍平复一些,才开口道:“事已至此,你独处时如何伤心难过我都管不着,但既然你已经成为了闵妙笙,什么该提,什么不能提,都关乎生死存亡,希望你心中有数。” 闵嘉音的心情也很复杂,尚且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闵妙笙,但该交代的事必须交代清楚,以免眼前这个满脑子魏以杭的傻瓜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对于闵妙笙而言,毕竟已经重生一年之久,调整好情绪并不算太难。将最痛苦的情绪宣泄出去后,她的心情反而轻松了许多。 “行了,三姐,我知道了,”闵妙笙吸了吸鼻子,不再看闵嘉音,“你就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放心,我不会再乱来了。” 闵嘉音见闵妙笙安安静静地站着,神情落寞,大概也的确提不起劲做些什么了。 那就让闵妙笙一个人冷静一下吧,免了她费心劝慰,毕竟有些事只能靠自己想通。 闵嘉音正想回到亭子,却见闵妙筝走了过来。 “三妹,我们去逛一圈吧。” 闵嘉音对上闵妙筝急切的探询视线,莫名地有些心虚。 她很清楚,闵妙笙重生之事不能说,所以闵妙筝这个胞姐或许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 四妹已逝这样的大事要瞒住大姐,闵嘉音心里一点都不好受,却也无可奈何。 “三妹,花盆掉落之前我注意到你的药瘾发了,现在没事了吧?”闵妙筝还是先关心了闵嘉音。 闵嘉音朝闵嘉音笑了笑:“嗯,大姐放心,你所制的实在是灵丹妙药。我今日的感觉也比前两日好上许多,一切如大姐所料,三日便能好全了。” “嗯,那就好。” 二人已走出一段路,见四周无人,闵妙筝便问起了闵妙笙:“三妹,四妹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闵嘉音道:“不瞒大姐,四妹上午其实是去找了魏以杭。这丫头不知是不是听姑娘们说多了魏以杭,竟然对魏以杭情根深种,今日骤然见到魏以杭对清平县主有意,便受不了了。上午我及时找到她,免了惹出祸端。但方才一事大概又刺激到了她,我这才拉她到无人处任她发泄,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 “是这样啊,”闵妙筝有些意外,语气莫名,“四妹竟也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 沉默片刻,闵妙筝又道:“三妹,其实我想问的是,给你下药之人,是不是四妹?那盒糕点你虽不说来历,我却能猜到,府上爱做糕点的唯有四妹。” 闵嘉音此时仍然拿不准。 如果是过去的四妹,那么绝不可能做出这种恶行。 但那祝大小姐行事是十足的冲动,今日闵嘉音观察她的反应,虽然觉得她并没有那么恶毒,可那糕点却是实打实的铁证。 “大姐,你……相信她的品性吗?” 闵嘉音没有回答,而是将疑问抛还给了闵妙筝。 闵妙筝的回答意外地理智:“三妹,你尽管去查,无论结果如何,都要严惩下药的恶人,不必有所顾忌。” 闵嘉音深深看了闵妙筝一眼,闵妙筝白净的侧脸显露出坚决的情态,顿时让闵嘉音安了心。 “好,大姐,这件事你就别再操心了,我们逛逛吧。” 两姐妹沿着一条小路走着,经过一丛竹子时,忽然惊起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鸟。 小鸟扑楞了几下翅膀,飞上了砖墙的黑瓦,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充满灵性地望向二人。 闵嘉音与闵妙筝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奇。 “三妹,它好漂亮!” 闵嘉音来了兴致,采下一片竹叶,放在唇边吹出了声音。起先的几个音符还显得十分生涩,后来就变得清脆起来,与婉转的鸟鸣有五六分相似。 “它飞过来了,三妹真是厉害!”闵妙筝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惊喜。 白色小鸟在二人头顶飞出一个漂亮的弧形,就越过了竹子,飞到了墙的另一边。 它的身影虽然消失了,却开始展露歌喉,啁啾不断,叫得人心痒难耐。 二人沿着墙往前走了几步,便发现丛竹之后有一个月洞门,里面仍是花园。 “侯府的花园还真是大,三妹,我们要不要进去找找小鸟?” 闵嘉音往里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什么房舍,想来里面还是花园的一部分,便和闵妙筝一同往里走去。 墙的这一边,栽着更多竹子,在秋日里显得苍翠静穆。 鸟鸣不断,小鸟却不见踪影。 闵嘉音凝神听了一会儿,再次将竹叶放到唇边,这一次吹出的声音与鸟鸣极为相似,就连闵妙筝都惊讶地转头看了闵嘉音一眼。 “三妹,你竟然能学得这么像!” “嘘——它过来了。” 只见白色小鸟唱着歌翩飞而来,围着闵嘉音转了个圈,十分大胆地落在了闵嘉音的肩头,缩起了小脑袋,还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像个白白胖胖的毛绒团子。 此时,不只是这只白色小鸟,竹林中原本藏着的不少鸟雀都闻声而来,落在二人身旁。 闵嘉音见状,不再模仿鸟鸣,转而用竹叶吹起了舒缓的曲子。 闵妙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触摸白色小鸟,谁知小东西的感觉格外敏锐,眼皮都没抬,就拍了拍翅膀停到了闵嘉音另一边的肩上。 “三妹,它好像只和你亲呢!” 闵妙筝倒也不急,提起裙摆转到了闵嘉音另一边,再次小心地向闵嘉音肩头的小家伙伸出了手。 闵嘉音偏头看着慵懒的小团子,只见它的小肚子一鼓一鼓的,呼吸平缓,竟像睡着了一般。 “瑞雪虽然顽皮,却一向怕生,看来是与姑娘有缘。” 一道清雅的声音响起,只见竹林里缓步走出一个青年,眉目清隽,一袭最简单的白衣在他身上也被穿出了几分贵气。 只是青年的脸色略显苍白,有几分弱不胜衣的模样。 栖落在四周的鸟雀受到惊动,纷纷展翅飞走,唯有名唤瑞雪的白色小鸟岿然不动。 第19章 冤家路窄 闵嘉音在脑海中搜寻侯府中能与眼前之人匹配上的人员,很快就有了答案。 她略一屈膝,略带歉意地道:“不知此处是侯府院落,多有打搅。晚辈来自闵府,行三,这位是我大姐,见过二老爷。” 青年闻言便笑了:“我名赵则熹,虽然辈分稍长,年纪却也不算大,二位姑娘不必以晚辈之礼相待。” 白色小鸟懒懒地睁眼看了看赵则熹,又扭头看了看闵嘉音,最终还是抖了抖羽毛飞向了赵则熹。 赵则熹伸出手,小鸟就乖乖停在了他的手腕上。 闵嘉音发现,赵则熹与小鸟一大一小两个白色的身影,一眼望去甚是和谐。 “这是我养的小东西,名叫瑞雪。三姑娘能以音律吸引林中鸟雀,尤其是瑞雪这般挑剔的主,着实厉害。” “二老爷过奖了,我和姐姐看到瑞雪生得漂亮,想将它引过来,我才用竹叶试了试,想来是瑞雪今日心情好。”闵嘉音语意谦逊。 闵妙筝亦向赵则熹屈膝表达了歉意,一双杏眸却落落大方地望向赵则熹。 “瑞雪是什么品种的鸟儿呀?好生美丽!” “瑞雪是我在北地时捡到的小鸟,后来我也查过问过,它原来是北地特有的一种鸟,在京城兴许也买不到。”赵则熹微笑着解答了闵妙筝的问题。 闵妙筝可惜地叹了一句,只能打消了养一只的念头。 这时,瑞雪突然啼叫了一声,接着就传来了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二叔,你有客人?” 闵嘉音回头,看到一道拿着药罐的缁衣身影穿过了月洞门。 这身衣服,便是上午瞥见过一眼的赵知简吧? 可这声音…… 闵嘉音的目光移向那张过分俊逸的脸,瞳孔顿时一缩。 是那晚在玉澜河遇到的那个人! 那天她易了容,应当不会被不大熟悉的人认出来吧? 闵嘉音赶忙垂眸掩饰了稍纵即逝的惊慌,语调端得十分平稳:“见过赵世子。” 万万没想到,那天的登徒子竟然正是她多年未见的旧识!难怪她看到那双凤眸时有种说不清的熟悉,原来曾经真的见过! 闵妙筝也跟着见了礼,两个少女再度抬头时神色俱是平静如常。 赵知简的目光在闵嘉音眉眼间多停了一瞬。 她刚刚好像有点儿惊讶? 要说是突然见到一个已经认不出来的故人,似乎倒也解释得通。 不得不承认,发现误闯之人是闵家姐妹,他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受。 回过神来,赵知简见礼道:“闵大姑娘,闵三姑娘。我给二叔送药来,不过正好有东西要给三姑娘。” 他一手拿着药罐,另一手从袖中取出两个盒子,递了过来:“之前的意外,我作为主人家确实是疏忽了,让闵姑娘受了委屈,特来道歉。这两个盒子,一件是祛除疤痕的药膏,另一件是个小玩意,还望闵姑娘笑纳。” 像是怕闵嘉音不收,赵知简又补充了一句:“清平县主那边,侯府也送了一样的小玩意,闵姑娘不必推辞。” 闵嘉音爽快地接过了两个精致的盒子,莞尔一笑道:“那就多谢赵世子了。” “闵姑娘的伤可严重?”赵知简的目光落在闵嘉音左袖口露出的纱布上。 “就是擦伤,小磕小碰。”闵嘉音实在是被关心得有点过敏了,垂眸掩饰了哭笑不得的神色。 平日里练个武,一天下来还比这伤得重些呢,今日倒好,都把她当成娇花了。 算了,柔弱无害的娇花至少不会惹人忌惮,今后暗中调查时也可作为掩护,她且演着吧。 赵知简捕捉到了闵嘉音变化的神情,目光又悄悄在她与赵则熹之间移了个来回。 这时,赵则熹出声对闵嘉音姐妹道:“二位姑娘,在下体弱,需要按时服药,今日就先失陪了。” 闵嘉音与闵妙筝向赵家叔侄见了礼,就穿过月洞门走了回去。 二人的身影一消失,赵则熹脸上的笑容就褪去了,眉峰习惯性地蹙起。 他掩唇咳了几声,穿过竹林中的小径往屋子里走去。 赵知简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默地跟了上去。 “知简,闵三姑娘,你是识得的吧?”走进屋里,赵则熹率先打破了沉默。 赵知简从袖中取出药罐,答道:“算是认识吧。” “今日她和闵大姑娘是追着瑞雪过来的,我怕瑞雪伤人,出来才发现三姑娘用竹叶吹出曲子,瑞雪安分地停在她肩上。大姑娘伸手逗弄,瑞雪却不理会。” 想起那一幕,赵则熹的唇角有笑意隐现。 “二叔,你不必——”赵知简想说什么,却被赵则熹打断。 赵则熹声音虽轻,却很坚定:“知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闵家姑娘很好,我自然知道分寸,你放心,今日的意外,以后不会再发生。你不必为难,更不必有愧,幽居一方屋舍,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心甘情愿。” 赵知简沉默片刻,道:“我只是见二叔找到了知音,所以觉得有些可惜。” 赵则熹摆了摆手:“我与闵家姑娘并未说上几句话,还远算不得知音。好了知简,你去忙吧,就不必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 虽然才搬来不久,但日日居于方寸之地,赵则熹总觉得这里的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 旁人有自己的人生,何须陪他消磨在此。就连瑞雪这样的伴,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过放走。 只是瑞雪总是不肯飞远,今日更是为他带来了意外的客人。 或许,就连他这样的人,偶尔也会被缘分眷顾吧。 侯府晚宴结束后,公子姑娘们都陆续告辞离开,侯府外的大街上一时被大大小小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 闵妙笙晚宴时又喝了不少果子露,闵嘉音知道她有借酒消愁的念头,想到闵妙笙心中的苦闷,便由她喝了个尽兴。 当闵嘉音和闵妙筝一左一右搀着踉跄的闵妙笙走到侯府门口时,正巧遇到了清平县主。 清平县主将康乐郡主送上马车后,似乎是还没找到长公主府的马车,便欲退回侯府的台阶上等候。 闵嘉音三人走下台阶,闵妙笙一个不留神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向下跌去。 闵嘉音动作极快地隔到了闵妙笙与萧德容之间,本来勉强能站住,却感觉到有人为了护住萧德容撞到了自己的后背,导致她与闵妙笙一同跌坐在了台阶上。 这一跤不轻不重,闵嘉音虽然垫在闵妙笙下方,但毕竟是习武之人,磕碰之处痛过几秒钟就没感觉了。 然而,闵妙笙爬起来之后却径直冲向了来人,闵嘉音这才发现来人居然又是魏以杭。 什么叫冤家路窄啊! 第20章 酒后闹剧 萧德容自是感激魏以杭的及时保护,但今日再度发生意外,还又与闵嘉音凑到了一起,不免感到十分尴尬。 闵妙笙借着酒劲站到了魏以杭跟前,感觉到两人身高的差距,就往回走上了一级台阶,转头骂道:“魏以杭!你今日对县主如此殷勤,可曾想到过曾经亏欠过的人!我只当你清高,今日才见你曲意逢迎的丑陋嘴脸,真是让人恶心!” 此言一出,顿时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注意。 闵嘉音自然明白闵妙笙在骂什么,但在众人看来,这却是本将成为魏以杭小姨子的闵四姑娘在为姐姐打抱不平。 这样的好戏在侯府门口上演,众人岂有不看的道理? 闵嘉音立刻感到一道道目光落在了自己、魏以杭还有萧德容身上。 她咬了咬唇,压下心头浮现的怒气,向萧德容道歉道:“县主,舍妹酒后胡言乱语,还请县主恕罪。” 至于魏以杭?闵妙笙骂得对,她才不道歉呢! 萧德容显然受不了这么多八卦目光的注视,恰好长公主府的马车到了,就摆了摆手道:“算了,我不与醉酒之人计较,还请闵姑娘自行管教庶妹。” 说罢,她就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闵妙笙见萧德容一走,就又指着魏以杭的鼻子骂了起来,闵嘉音与闵妙筝拦都拦不住:“魏以杭,我从前真是看错你了!原来你与姑娘保持距离,并非不近女色,而是眼高于顶看不上罢了。可是那么高傲的魏大公子,怎么看到清平县主,就变得那么殷勤主动了呢?究竟是见色忘义,还是另有所图啊?” 众人闻言,看看闵嘉音,再看看魏以杭,突然觉得闵四姑娘说得很有道理。 从前没发现,闵三姑娘的容貌比起清平县主毫不逊色,甚至是更胜一筹,魏世孙却一心向着清平县主,若不是一见钟情,莫非真是贪图县主的出身? 魏以杭始终冷眼觑着闵妙笙,此时终于开口道:“这位姑娘,我们今日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你何以如此诋毁我?是因为令姐之事吗?我与令姐之事是先帝的意思,姑娘难道有所质疑?” 闵妙笙眉头一拧:“第二次见面?你在胡说什么?我们明明——” “四妹!” 闵嘉音紧紧抓住了闵妙笙的手腕,巨大的力道让闵妙笙吃痛地止住了话头。 她将闵妙笙一把拉到身后,面对着魏以杭,一字一句道:“魏世孙,是我心中不平,与四妹多说了几句,没想到她酒后会出言不逊。魏世孙若心有怨怼,只管冲我来,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今后魏世孙若要寻觅佳缘,我断不会纠缠不休,也不会再有半句怨言。过去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闵嘉音身上,有好奇的,嘲讽的,审视的,却鲜少有同情与理解的。 这就是号称闺秀典范的闵三姑娘?短短三日惹出那么多风波不说,还在别人家门口和魏世孙争执,简直丢人现眼! 闵嘉音在众人的注视中依然不卑不亢,脊背挺得笔直,见众人的注意力都离开了闵妙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魏以杭眼中浮起厌烦之色,冷声道:“那就请闵姑娘记住今日说过的话。” 说罢,他不愿再多看闵嘉音一眼,就大步离开了。 闵嘉音朝魏以杭的背影出声道:“也请魏世孙记住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 话落,她搀住闵妙笙,在一道道目光中,与闵妙筝一同扶着闵妙笙拐进了闵府。 随着闵府大门关上,围观的人群才意犹未尽地散开。 闵嘉音将闵妙笙送回瑶曲苑醒酒,前脚刚返回自己的语莺苑,后脚就有小厮来请。 “三姑娘,老爷让您去一趟映辉堂。” 闵嘉音对镜整了整衣服,问小厮道:“父亲可有叫另外姐妹?” “并没有。” “好,走吧。” 来到映辉堂,闵谦正负手站在堂中。 闵嘉音见礼道:“父亲。今日已不早了,叫女儿过来,所为何事?” 闵谦转过身来,望着亭亭玉立的女儿,良久才叹了口气道:“音儿,坐吧。” 闵嘉音与父亲其实并不很亲,因为当年父亲与母亲的关系就不远不近。但对这位父亲,闵嘉音心中是很敬重的。 她理解父亲致力于治学,而没有将心思放在仕途上,所以步入官场二十多年,仍然只是官居六品。 像父亲这样的痴人,也有痴的好处,那便是对待世事那颗至纯至善之心。 “音儿,方才侯府门口的事,爹听说了。魏世孙的事,你受委屈了。” 闵嘉音笑着摇头道:“女儿对他本就无意,如今见魏世孙凉薄,倒还心生庆幸。” “音儿心中不委屈就好。”闵谦明白女儿小小年纪却不得不面对的无奈,但也不知如何安慰,沉默片刻后又问道,“今日是笙儿对魏世孙出言不逊?笙儿近来是娇纵了些,可为何会……” 闵嘉音不假思索地道:“四妹过去是内向,但秉性正直纯良。今日见魏世孙逢迎县主,心中不忿,才为我出头。” 闵谦了解了原委,并无责怪女儿的意思,只叹道:“音儿,是爹不够努力,是爹无能,才会让旁人欺我闵府门第不高。” 说这话时,闵谦的神态仿佛苍老了十岁。 闵嘉音知道闵谦说出这些话,是在往他自己心上扎刀子。 闵谦这些年历仕翰林院与国子监,除了将职责之内的工作按部就班地完成,他的全部心血几乎都倾注在了修史上。 过去,闵谦一直笃信修史是一份神圣的事业,但经历了林家倒台、妻子去世、女儿婚约被废等一系列事情后,他越来越感受到自己的无能,原本坚定的信念也开始动摇。 “爹,你没有做错,”闵嘉音起身,认真地望着闵谦的双眼,诚恳道,“爹呕心沥血修史,即使外人再如何冷眼嘲笑,即使在国子监司业之位上一坐就是十多年,女儿也从未觉得爹无能。相反,爹能投身于一项事业,矢志不渝,令女儿钦佩不已。说到门第,闵府也并非小门小户,女儿若真要说出身,也是皇后的表侄女,许国公的外孙女,沐恩伯的孙女。只是女儿恪守爹娘的教诲,谨记低调谦逊,行事多以忍让为准则,实是不愿与旁人起冲突。女儿并无大志,惟愿守好闵府,过好自己的日子。爹的心念就不曾因门第动摇过,女儿想告诉爹,旁人的门第之见也从未累我。” 第21章 我在等你 闵谦的眼睛刹那间被点亮了。 他一直都觉得,这个女儿与他的心意是相通的,但父女二人从未这样坦诚地谈过话。 今日虽是头一回,闵谦却恍然发觉女儿的言行已经十分沉稳,宛如一个同龄人在与他对话。 “音儿,你当真是这样想的?”闵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微颤。 闵嘉音颔首道:“女儿一直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爹,婚约一事对于女儿来说无甚所谓,女儿年纪尚小,此事再过几年也就被人们淡忘了,女儿也从未担心过嫁人顺遂与否。不过眼下女儿想与爹商量一件事。” “说吧,什么事?” 闵嘉音依旧笑着,但笑容里不动声色地添了几分小女孩的娇憨:“爹,今日四妹闹了一场,若被小娘知道只怕要禁足四妹,但女儿知道爹开明,清楚是魏世孙不义在先,不如就免了四妹的罚,也正好解了女儿这几日的禁足吧。” 闵妙笙虽由刘娘子抚养,二人同住瑶曲苑西跨院,但刘氏在处事上规矩一贯严明,或许会将闵妙笙禁足在自己的房间里。 闵嘉音接下来要调查番芙蓉一事,还等着闵妙笙那边露出马脚,自然希望闵妙笙能自由行事,她在探查时也无需束手束脚。 闵谦大手一挥:“这是小事,爹准允了。” 闵嘉音感觉到,闵谦的情绪明显比她刚到时好了不少,人一精神就显得年轻了几岁,眉眼间都浮现出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探花郎的风采。 “那女儿就先谢谢爹了!”闵嘉音眉眼弯弯,此时才真正像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闵谦的心中涌起柔情,语气宠溺:“好了音儿,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回到语莺苑,闵嘉音喝了药,洗漱过后却毫无睡意。 她坐在窗边,青丝垂落,身着白色中衣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手边桌案上,放着一个古拙的匣子。 近来烦心事多,搅得她心神不宁。 今日虽然搞清楚了闵妙笙的真实身份,但番芙蓉一事尚且存疑,闵嘉音可能随时都会再次和闵妙笙陷入剑拔弩张的境地。 闵嘉音仔细回想过近来与闵妙笙的冲突,除了七日前她从宫中返家听说闵妙笙放了史学先生鸽子溜去赌坊,从而罚闵妙笙抄了一卷书这件事以外,似乎也没有什么。 闵嘉音近来在接手管家事务,看待诸如此类的小惩罚自是认为微不足道,但落在闵妙笙身上却容易让闵妙笙生了怨气。 难道是因为此事? 闵嘉音越想越窒闷,披了件外衣就翻窗上了屋顶。 过去,只要闵嘉音心绪不佳时,便会跑到屋顶上吹风。 一爬上屋顶,隔壁房顶上的一道黑影便撞入了闵嘉音的视线。 闵嘉音顿时僵了僵,一时不知是去是留。 惨了,闺阁少女爬屋顶被邻居抓了个现行! 几丈外的屋顶上,那道缁衣身影站了起来,深色衣角随着步履在夜风中轻轻飘摇。 下意识地,闵嘉音也向前走了几步,直到中间隔了条丈余宽的巷子,两人才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闵姑娘,别来无恙。” 哪怕白日里刚刚见过,赵知简却这样开场,张扬的笑容里隐约有几分郑重。 闵嘉音忽然释然地笑了。 “赵世子也是。” 去他的纷纷扰扰吧,九年之后故人重逢,且容她短暂地放松一会儿。 “白日里匆匆一见,没想到再次见面又是在这屋顶上。”赵知简望着闵嘉音弯弯的眉眼打趣道。 他玉石般的声音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一丝沙哑,很是动听。 闵嘉音近距离打量了赵知简一番。 赵知简身姿挺拔,芝兰玉树的仪态可比京中魏以杭、汪振鹭那般第一流的贵公子,但他身上又有一种冰雪般的气质,兼冷冽与骄傲而有之,是京中公子所没有的。 此刻在月光下,他的身影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模糊了北地风雪铸就的锋芒,便让那双凤眸更显昳丽。 闵嘉音眼中的惊艳迟了一瞬才被收起,笑道:“是啊,这么多年过去,赵世子爬屋顶的习惯竟然也没改。” 赵知简一掀衣摆坐在了屋顶的青瓦上:“北地夜寒,其实屋顶上一般都待不住。” 闵嘉音也抱膝坐下,赵知简含笑望着她,坦然道:“所以闵姑娘,今夜我是在等你。” 闵嘉音对上那双熠熠生辉的凤目,一时失了言语。 见闵嘉音不语,赵知简便顾自说了下去:“今日在花园中,我恰好目睹了花盆坠落的全过程,注意到了一点儿小细节。敢问闵姑娘,前日在高尚书府坠湖,可有隐情?” 闵嘉音完全没料到赵知简会这样问。 这两件事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关联点,便是都发生在她身上番芙蓉的药性发作之时。 所以赵知简为什么会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难道说,他也查到了番芙蓉上? 这样的概率实在太小,闵嘉音决定先给出一个模糊的回答。 她抬眸望向赵知简,眸光清浅:“确有隐情。闵府对外宣称我在湖边突然头晕而坠入湖中,但事实上那天我喝的酒有点问题。” “所以,中毒的真的是你?”赵知简的神情顿时变得很严肃。 他今日看到了闵嘉音服药的那一幕,想起前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坠湖一事,觉得有些蹊跷。 此前他只知闵府有人中了番芙蓉之毒,今日才意识到这个人可能就是闵嘉音。然而在闵嘉音这里得到了确认,他却没有豁然开朗之感。 闵嘉音听赵知简如此发问,心下明白他定然已经查到了番芙蓉头上。 她沉默了一瞬,点头道:“是我。” 赵知简斟酌着道:“闵姑娘,你可知晓你身中之毒非同小可?” “我知道,是番芙蓉。” 双方探明了彼此掌握的信息,赵知简也不再担心会惊吓到闵嘉音,便诚恳地望向了闵嘉音:“实不相瞒,我在北地查过番芙蓉,知道它的阴毒之处。如今番芙蓉再现京城,还望闵姑娘能提供一些信息。” 闵嘉音将眸光投向了天端的那轮明月,语气浅淡:“如果我说,我一无所知呢?” 第22章 入宫 如果番芙蓉并非出现在闵府,那么闵嘉音只要知情,定然会为查案者提供线索。 但事实是下药之人就在闵府中,无论她内心有多气愤,都不得不为了闵府将此事压下,暗中处理掉。 这正是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 赵知简看出了闵嘉音的抗拒之意,却并未气馁:“闵姑娘,你有你的考量,这点我理解。你的家事我不会干涉,但闵姑娘就不好奇,此毒是如何流入闵府的吗?” 他自然无心介入别家后宅的争斗,但只要出了一府一院,他就要管上一管。 闵嘉音心中微动,望向了赵知简:“赵世子,你就没有想过是我在饮芙蓉酿吗?” 赵知简闻言便笑了:“是吗?那我现在便可将闵姑娘扭送官府了。” 说罢,赵知简竟起身跃上了闵府的屋顶,伸手便要来抓闵嘉音。 闵嘉音下意识起身闪躲,却不敢还手,只装作慌乱地退了几步,很快被赵知简抓住了手腕。 赵知简好整以暇地凑近了道:“闵姑娘,别装了,你便是那位香兰笑的乐师吧?” 闵嘉音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眸光却十分冷冽:“放开。” 赵知简乖乖放了手,上扬的唇角却暴露了正浓的兴致:“嗯,就是这样的眼神,这下准没错了。闵姑娘易容之术相当高超,人前也总是浅笑盈盈,我白日里竟然没认出来。还是方才冷淡时的音色、神情出卖了你,还有你下意识躲开的敏捷反应。” “赵世子好算计,”闵嘉音退开一步,微微弯唇吐出几个字,“登、徒、子。” “闵姑娘谬赞。”赵知简丝毫不恼地拱了拱手,又说回了正事,“好了,闵姑娘,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帮你保守出入玉澜河的秘密,你把你所知道的关于番芙蓉的线索告诉我。” 闵嘉音又变回了平日里那副乖乖女的模样,眉眼弯弯道:“赵世子决心查案,为的是京城百姓,亦是为社稷稳固,我自当尽力配合。不过我可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乐师,还请赵世子不要认错了人。” 行啊,自己找台阶下了。 赵知简松了口气,笑道:“好,闵姑娘有这份心就好。” 一阵风过,闵嘉音感受到钻入领口的寒意,拢了拢外衣道:“赵世子,夜已深了,不便详谈,不若明日?” “好啊,美人相邀,岂有拒绝的道理?”赵知简笑得倜傥,却转身跃回了自家屋顶,“那闵姑娘想约在何时何地?” 闵嘉音想了想道:“明日未正,望溪茶楼。” 前段时日正逢官员回京的高潮,宴会如同珠串上的珠子一般一个紧接着一个。皇帝体谅伴读的公子姑娘们都有交际的需要,便准了几日的假,今日正是最后一天。 陪公主读书一般只需要半日,所以闵嘉音约赵知简下午在南大街的茶楼见面。 “好,恭候闵姑娘。” 月光仿佛溶进了赵知简的眉目间,衬出了几分少年意气。 待赵知简跃下屋檐,闵嘉音才回过神来笑了笑,回到了自己屋中。 透过窗棂的月光洒落在桌上的红木匣子之上,闵嘉音又一次打开了它。 前不久,正逢母亲林泱泱六年忌辰。白日里祭拜了母亲灵位,闵嘉音黯然之下便走进了母亲生前的屋子。 那间屋子空落落的,但时常有人打扫,十分清净。 闵嘉音想起了幼时某次在母亲床头乱碰而发现的暗格,那时母亲笑着说她没有什么秘密可藏,她还依稀记得自己发现暗格里空无一物时的失落。 鬼使神差地,她走到母亲床头,移开不起眼的木板,时隔十多年再次打开了暗格。 然而这一次,她发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匣子。 那一刻,她的呼吸都几乎停止了,颤抖着手打开匣子,便看到了一张皱巴巴的舆图。 舆图上绘着树林与城墙,但仅仅是局部,无从辨认地区。除此之外,上面没有什么文字信息,只有一角印着一个奇异的图形,像是印章。 这个发现让闵姑娘失眠了好几晚,直觉告诉她,这样东西绝不是母亲遗忘在暗格里的普通物件。但她一时不敢深想,怕想下去便会触及背后更为复杂的事。 然而之后的十多天里,这件事如同海藻一般缠在了她心上,一旦想起便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曾怀疑过母亲之死并不简单,但一直都以为是后宅的女人做的手脚。 这个匣子提醒了她,或许会有其他可能性。 这一次,闵嘉音打开了匣子,便决定不再退缩。 她拿出舆图仔细看了一遍,再将舆图放回匣子里,小心收好,心中有了盘算。 翌日一早,闵嘉音照例入宫伴读。 她到达宫门口时,恰好遇到了祝府的马车。 五公主有两位伴读,除了闵嘉音之外的另一位正是祝府二姑娘祝若蕙。 祝若蕙本是妾室所生,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便被直接记在了嫡母名下。 后来祝若兰身故,祝若蕙便成了祝府唯一的嫡出姑娘。 看到祝若蕙,闵嘉音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但还是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只上前关切道:“听说祝姑娘前几日病了,都不曾赴谁家的宴席,今日可好了?” 祝若蕙是极文静的性子,朝闵嘉音腼腆一笑,轻声答道:“已经大好了。” 二人并肩往宗学的方向走去。 此时已经散朝,朝臣三三两两地往宫门外走。 就在即将拐向宗学之时,闵嘉音看到一道与她们二人一般逆着人流走向宫中的身影。 那人身着金羽卫的制服,虽看不清面容,但身形挺拔修长,十分显眼。 闵嘉音心中生出一丝惋惜。 金羽卫中其实俱是俊逸儿郎,但做了皇帝走狗不说,性命也悬在裤腰带上。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优厚的俸禄了。 当闵嘉音二人开始陪公主读书时,皇帝的书房元吉殿内,年轻的金羽卫副指挥使陈东扬正在禀报情况。 年过四旬的皇帝韩翱神色冷肃,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擅长察言观色的副指挥使却能从细微的肢体语言中感觉到,天子随着他的禀报逐渐放松了下来。 “这么说,那赵家世子确实延续了赵家门风,是个多情种子?” 陈东扬答道:“是,陛下,以卑职这几日的观察,赵世子除了家中有宴席的日子,都去了玉澜河,延续了在岐州时的习惯。世子身边还时常跟着他那位年纪相仿的三叔,赵则旭。” 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嗤笑一声:“也不知是他三叔还是他兄弟呢。” 第23章 出去跪 陈东扬保持着恭谨的沉默。 很快,皇帝又问道:“赵知简那个儿子,是怎么回事?” 陈东扬道:“据卑职查到的消息,赵世子从十五岁开始便出入烟花巷,家中也纳了几个通房丫头。那小公子是赵世子十六七岁时,与一个通房丫头所生,但那丫头难产,已经死了。” “果然是他老赵家,若是在这京城,哪有成亲前闹出庶子这样的荒唐事。”皇帝语气中似有责备,眯起的眼眸里却有了些许笑意。 陈东扬高度紧绷的精神也放松了些。 “好了,陈卿再继续为朕盯着赵知简一段时日吧。”皇帝摆了摆手,示意陈东扬退下。 陈东扬听命退下,没有提及前几日在南大街边的小巷里追踪黑衣人之事。 要是让皇帝知道他堂堂金羽卫副指挥使连个江湖刀客都没逮住,只怕是他这还没捂热的副使之位就要换人坐了。 宗学散学后,五公主通常还要去书阁待上一段时间。 皇宫中书阁很多,但一般不许外人进入。闵嘉音和祝若蕙跟在五公主身边,才有机会出入五公主常去的书阁毓文楼。 今日,闵嘉音心有打算,到了毓文楼,便如平时一样离开了公主身侧。 平日里,公主一进书阁便会打发闵嘉音和祝若蕙散开,二人也乐得不用伺候公主,能得片刻自由。 书阁中多的是经史子集,闵嘉音平时拿到什么书便读什么。但今日,她想要找些舆图看看。 由于外祖父曾经辗转多地为官,母亲自小跟随外祖父去过不少地方,所以闵嘉音对于母亲留下的舆图着实有种无从查起的迷茫。 大雍有令,民间不得私藏舆图。据闵嘉音所知,只有商贾群体之间流传着手绘舆图,她一时难以获取。 正因如此,五公主即将及笄,届时就将离开宗学在宫中待嫁,不再需要伴读,说明闵嘉音出入皇宫书阁的机会不多了,必须得好好珍惜。 毓文楼很大,闵嘉音费了些劲才找到角落处的一架,上有少量地理志并精细的舆图。 翻看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闵三姑娘好大的胆子,竟然在这里翻看禁书!” 闵嘉音将手中书册小心地放回,转身利落地跪下,声音里透着分明的示弱:“臣女知罪,公主恕罪。” 五公主韩悦冷哼一声,居高临下道:“别在这儿跪呀,出去,跪到前厅去。” 闵嘉音心知今日逃不了一顿罚跪了,不过好在这里为数不多的舆图她已经翻了个七七八八。 跟在五公主身后走出去的时候,她才开始思考自己又是哪里惹公主不快了。 “行了,就这儿吧,三姑娘既然喜欢跪,就跪上一个时辰。”韩悦指了指冰冷的石砖,自己先在一旁椅中坐下了。 这样的阵仗,闵嘉音和祝若蕙其实都见得不少。 五公主娇蛮任性,尤其看闵嘉音不顺眼,无论闵嘉音如何谨小慎微,还是常常沦为韩悦泄愤的工具。 不过皇帝知晓这个女儿脾气不好,对她的两个伴读格外优待,俸禄是其他伴读的两倍之多,还时有赏赐。 闵嘉音想得很清楚,拿钱办事,不寒碜。 于是,闵嘉音乖顺地跪了,为了迎合公主,还微弓着脊背,垂下了眉眼。 韩悦这才舒服了点,开始发问:“本宫听说,前日在靖北侯府,你冲撞了清平县主?” 闵嘉音心下了然,五公主今日的郁气又是因为魏以杭。 魏以杭何以称京城第一公子,从上至金枝玉叶下至小家碧玉全都为之倾倒便能窥见一斑。五公主倾心魏以杭,在宫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而闵嘉音曾与魏以杭有过婚约,又比公主自由得多,能在宫外见到魏以杭,实在让韩悦嫉恨得牙痒痒。 闵嘉音明白,这次的事让公主着急上火的关键自然不是她,但气还得撒在无权无势的她身上。 闵嘉音微低着头,刘海遮住了眉眼间的神色,一派安分驯顺的模样:“回公主,臣女撞到了山石,上面的盆景险些掉下来砸中县主。” “那……魏世孙他,是不是出手救了清平县主?” 闵嘉音心中一叹。 韩悦这个问题,显然是要向她确认,但确认过后又势必冲她撒气,她可真是太惨了。 算了,既然一定会被当作出气筒,不如也气一气公主吧。 “魏世孙一手揽过了县主,另一手接住了花盆,当时还引起了大家一阵惊叹……”闵嘉音状似认真地回忆着,语气怯怯,却莫名显得绘声绘色,“对了,那天散席时县主在人群中又险些被冲撞,还是……还是魏世孙护住了县主。现在大家都说……都说……” “都说什么?”韩悦的脸已经急得涨红了。 闵嘉音小心翼翼抬头看了公主一眼,又迅速低头小声道:“都说魏世孙铁树开花,对清平县主有意……” 只听“哗啦”一阵巨响,一旁桌案上的书册尽数被韩悦拂落在地。 韩悦猛地起身向外跑去,一边跑还不忘带着哭腔下令:“都给我盯着闵三,她偷看禁书,跪不到一个时辰不准让她起来!” 闵嘉音垂眸偷笑,身子却一动不动地跪着。 祝若蕙这时才敢上前来,一本本捡拾地上的书册。 “闵姑娘,你何必说那些话……”祝若蕙距闵嘉音咫尺之遥,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心地道。 闵嘉音朝祝若蕙眨了眨眼,同样小声道:“没事,就一个时辰而已,值。” 这个“值”字,旁人或许无法感同身受,但她们俩苦韩悦久矣,哪怕是祝若蕙那样乖巧的姑娘,也早在心里骂了五公主千万遍了。 看到五公主被气哭,确实解气。 何况闵嘉音每次入宫,膝上都绑了软垫,罚跪之类的家常便饭根本算不上什么痛苦。 “那闵姑娘说的那些……是真的吗?”祝若蕙迟疑着问道。 闵嘉音看了祝若蕙一眼,答道:“嗯……虽然省略了一些内容,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祝若蕙顿了一下,又道:“其实那天大哥回府后我也听说了,魏世孙似乎还为了县主冤枉了你?” 闵嘉音毫不在意地笑笑:“确有其事,不过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他计较。” “哦,这样啊……”祝若蕙将整摞书摆放整齐,站起来欠了欠身道,“闵姑娘,我今日家中有些事,抱歉不能陪着你了。” “祝姑娘不必抱歉,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望着祝若蕙离去的背影,闵嘉音觉出了几分异样。 这位祝二姑娘,似乎也很在意魏以杭所为? 正思忖着,书阁外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第24章 做好人也心虚 闵嘉音正对着门口,待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一踏进来,便躬身下拜,声音平稳清亮:“参见陛下。” “嗯,平身,起来吧。” 皇帝看着眼前少女,神情恭顺,脊背却挺得笔直,自有一番亭亭的气质在身,实在不是养歪了的女儿能比的,不由更气韩悦的不成器。 “谢陛下。” 闵嘉音缓慢地站起身,看到了皇帝身侧红着眼眶的韩悦。 祝若蕙还没走远,也被一并叫了回来。 “朕来毓文楼的路上,正好遇到了五公主,听她说是你冲撞了她,被罚跪在此。” “陛下恕罪,臣女知错了。”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闵嘉音又想利索地跪下去,却被皇帝阻止了。 “不必,公主的性子,朕心里清楚。刚好祝家丫头也还没走远,朕将她叫了回来,便是要告诉你们一声,今后公主不必再去宗学了,就留在自己宫里修身养性,你们二人也不必再入宫陪伴。这个月的月俸照常,朕会再给一笔赏赐,作为你们二人伴读多年的嘉奖。” 祝若蕙忙来到闵嘉音身边,二人一道谢了恩。 “父皇——”韩悦觉察出皇帝对她的责备之意,想要辩解。 皇帝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对闵嘉音二人道:“你们可以回去了。” 闵嘉音二人走出书阁,还能听到身后韩悦的争辩。 “父皇,闵三偷看禁书,儿臣才罚她跪的!” 皇帝的声音不怒自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悦儿,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气的究竟是什么?前几日宫外的传闻朕听说了,那桩事,朕乐见其成。” 一句“乐见其成”,让韩悦顿时怔在了原地。 无论魏以杭和清平县主是否会成,至少她不多日便会定下的驸马,绝不可能是魏以杭了! 见韩悦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皇帝便令宫婢将她送回了寝宫。 对闵嘉音来说,离宫本来也就是这个月的事,虽然不期提前了,但俸禄并没有减少,还得到了一笔额外奖赏。 最重要的是,她不用再忍受公主的臭脸,可以尽情享受宫外自由的空气了。 祝若蕙显然也很高兴,她一个深闺少女,本就没什么需要银钱的地方,提前结束了苦差,实在是美事一桩。 兴许是有了兴致,又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与闵嘉音共事,离宫的路上,祝若蕙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道接下来是哪位公子要尚五公主。” 闵嘉音笑道:“总之不会是魏世孙了。” 祝若蕙的嘴角翘了翘,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意很快隐去了。 “也许,陛下会从今春新科进士中挑选,”闵嘉音随口道,“不过在我印象中,今年这一榜的适龄青年好像不多。” “若是尚了公主,便不可能再出将入相,也不知他们志向如何。”祝若蕙若有所思道。 “嗯,尚公主确实有利有弊。这么说来,还是京中贵族公子哥更有可能。” 祝若蕙望向闵嘉音,含笑问道:“闵姑娘觉得会是谁呢?或者说,不希望是谁?” 难得看到祝若蕙放松的神情,闵嘉音回以一笑,压低声音道:“我认识的年轻公子都还挺好的,自然不希望他们跌进这个火坑。” 祝若蕙扑哧地笑了出来。 闵嘉音继续坦诚道:“要说最不希望的,应该是汪公子吧,他有志于入仕,希望别被绊住了。你呢,祝姑娘?你觉得会是谁?” 面对闵嘉音的坦然,祝若蕙也不再含蓄,眨着眼认真道:“其实我把我所知晓的公子哥都想了一遍,倒是觉得最近回京的赵世子很合适。” “赵世子?”闵嘉音从来没考虑过赵知简,此时听祝若蕙提起,才发觉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只是有一点,赵世子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也不知道皇家是否会视之为耻辱。” 祝若蕙下意识道:“比起帝王制衡权术的需要,一个没娘的庶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话落,她才回过神来,慌忙抬手掩唇。 闵嘉音心中微动,拍了拍祝若蕙的肩安抚道:“没事,四周无人。咱们只是在这儿瞎猜罢了,说不定这么大的事也不会那么快定下。三公主去年及笄,婚事到现在都还没定呢。” 虽然这样说,但二人心里其实明白,三公主的生母身份卑微,五公主却是皇帝的宠妃齐淑妃之女,两人的地位截然不同。以三公主的出身,皇帝将她储在宫中,指不定是在为未来哪一天的和亲做准备。 很快,二人就出了宫门,各自登上了自家的马车。 在路过蜜饯铺子时,闵嘉音心情正好,便让车夫停了车:“我去趟蜜饯铺子,这里离闵府不远,你驾车先回吧。” 这家铺子的糖雪球最是新鲜,还有闵妙筝喜欢的蜜煎樱桃和闵妙笙最爱的冰糖杨梅。闵嘉音来这儿经常买这几样,和伙计都已熟识了。 待买了蜜饯,闵嘉音刚一转身,突然看见一架马车快速驶来。 有个孩子大概是落在了车夫的盲区里,跌了跤没来得及跑开,马车却已碌碌地驶近。 有妇人惊恐的叫声从不远处传来:“小公子——” 说时迟那时快,闵嘉音已冲了出去,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孩子就被扑到了路的另一边。 闵嘉音扶起小男孩,利落地掸了掸裙摆上的尘土,朝着粉雕玉琢的孩子露出一个笑容:“没事了小弟弟,下次小心!” 由于事情发生得极快,又没有出事,诸如此类的意外京城中人也是见怪不怪了,所以并没有在喧闹的街上引起太大波澜。 小男孩还没回过神来,就发现眼睛笑起来像月牙的漂亮姐姐消失在了人群中。 路边散落着几颗糖雪球,好像是那个姐姐情急之中丢下的。 闵嘉音混入了大街上的人流,没再回头。 虽然损失了一包蜜饯,但成功救下一个孩子,她心中格外高兴。不过她也清楚,京城里处处都是熟人,要是被人看到她救人的动作可就麻烦了,必须赶紧离开现场。 都说做贼心虚,她明明做的是好人,也心虚。 第25章 蠢货 回闵府语莺苑用过午饭,时辰尚早,闵嘉音便向两个丫鬟问起了情况。 “姑娘,早上您走得早,前脚出门,后脚瑶曲苑的早点就送来了。” 宫商拎来一个食盒打开,神色难看。 闵嘉音往食盒里一看,是一枚精致的桃花酥,淡粉的色泽很是诱人。 她往椅背上一靠,揉着眉心问道:“让大姐看过了吗?” “还没有,大姑娘上午出门了。” “这样啊。之前让你们查府中近一年下人买卖的记录,查得如何了?” 宫商答道:“我和小羽查到了一年前,主要关注瑶曲苑。一年前,因为四姑娘大病,瑶曲苑追责,卖了两个贴身婢女,又从牙行买了两个新的进来,如今一个叫桃枝,一个叫杏芳,都是十五岁。” “桃枝?”闵嘉音睁开了眼,若有所思,“是那个面容姣好的丫头?她在四妹跟前似乎很得脸,我倒不知她是去年才买来的。” “是呀,桃枝生得漂亮,人又伶俐,很得四姑娘欢心,就连青柠都被比下去了呢。” 宫商对府里的丫头婆子们都很熟悉,谈到哪一个都能信手拈来。 青柠是家生子,是从小陪闵妙笙一起长大的,却被半路杀出的桃枝赢去了主子的心,同是家生子的宫商知晓此事,心里颇有些不平。 闵嘉音起身,果断道:“好,我们现在去瑶曲苑,我和四妹说话,你们二人稳住桃枝。” 两个丫头什么都没问,齐声答道:“是,姑娘。” 来到瑶曲苑西跨院,闵嘉音径直走向闵妙笙的房间。 桃枝和杏芳守在门外,正想进屋通报,闵嘉音已跨了进去。 宫商拉住了桃枝,笑着对二人道:“我们姑娘来找四姑娘说体己话,桃枝姐姐,杏芳姐姐,咱们也说说话呗。” 桃枝往屋里瞟了几眼,略一踌躇,就被宫商拉去了耳房。 杏芳瞥了眼不苟言笑的徵羽,也没再说什么。 闵嘉音一进屋,便听到闵妙笙正在责备青柠:“这柚子剥得不好,剥得也太少,昨日桃枝一瓤瓤剥得漂亮,你怎么就不行?” 青柠没敢答话,先看到了闵嘉音,忙欠身行了礼。 “三……三姐,你怎么来了?” 闵妙笙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站起身来,悄悄观察着闵嘉音的脸色。 闵嘉音向青柠温声道:“青柠,你先去耳房,徵羽也在。” 青柠和徵羽在府里丫头中算是能说得上话的,闻言便感激地看了闵嘉音一眼,退了出去。 “我昨日解了禁足,今日来四妹这儿坐坐。”闵嘉音说着便径自坐下了,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闵妙笙看不出闵嘉音的情绪,也忐忑地坐下了。 闵嘉音的目光落在白瓷盘中的红柚上:“这柚子虽不是整瓣的,但吃起来大小正合适,四妹觉得呢?” “是,三姐尝尝?”闵妙笙心中打鼓,只敢应承。 闵嘉音对待下人一向宽仁,闵妙笙只怕要因为这事被敲打。 闵嘉音的目光清清冷冷地望了过来:“我可不敢。” 闵妙笙脸色一白,却见闵嘉音唇角挽起一抹笑:“喝了茶,只怕和柚子相冲。” 闵妙笙不自然地看向了窗外。 闵嘉音不再旁敲侧击,笑问道:“四妹,你也不问问我手臂上的伤如何,不问问我身子怎么样了?” “那你……怎样了?”闵妙笙别扭地问出一句,咬住了下唇。 “挺好的,只是……好像要离不开四妹送来的点心了呢。” “三姐,你什么意思?”闵妙笙拧起了眉。 闵嘉音观察着闵妙笙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四妹好像有段时日没做点心了,最近怎么又开始捣鼓了?” “因为,因为——” 一个月前,闵嘉音刚办完及笄礼,闵府上下都在说管家权该交到闵嘉音手上了。 闵妙笙想起重生之初,青柠遵照以前闵妙笙的习惯,三天两头做了点心送到各院。那时她觉得没有必要,不出几个月便让青柠停了。 但如果闵嘉音掌权,从细节处讨好一下闵嘉音,让闵嘉音相信她是真正的闵妙笙,对她来说还是有必要的。 于是,对厨艺一窍不通的祝大姑娘谎称病后有所遗忘,在青柠的帮助下开始摸索着做起了糕点。 既然闵嘉音已经知道了她是重生之人,那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闵妙笙深吸了一口气,坦白道:“因为我需要让三姐相信我是闵妙笙。” “那为什么是从这个月开始,为什么是用做糕点的方式?”闵嘉音的发问直击关窍。 闵妙笙低头思索,忽然记起大概就在一个月前,桃枝想在小厨房做点心却被烫了手。 “因为有一天我看到丫鬟手上被烫伤了一块,问了她原委,得知她想下厨做糕点,这才提醒了我闵妙笙原来是喜欢做糕点的。” 闵嘉音眸光一寒:“这个丫鬟,是不是桃枝?” “是,”闵妙笙下意识答了一声,猛然抬头,“三姐,你怎么知道?” “几日前,你躲开史学先生溜去赌坊,是不是也是桃枝教唆的?” 闵妙笙还想替桃枝辩解,声音却明显少了底气:“她也不知道那是赌坊啊,我们只是看那幢楼金碧辉煌,好奇之下才走进去的。” 闵嘉音接着道:“随后你被我当着瑶曲苑的所有下人责备一通,还被罚抄史书,心中恼恨。这时桃枝悄悄给你支招,说能想办法让我也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对吗?” 闵妙笙的脸上顿时失去了所有血色,整个人瘫在了椅子里,强撑着一口气道:“我就是不服!凭什么,凭什么你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能在后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我都要被你当众折辱?” 闵嘉音并不想再教育闵妙笙什么道理,只冷冷道:“犯了错受了罚只想报复,像你这样的蠢货,也难怪会被一个丫鬟利用。” “什么……什么意思?”闵妙笙的声音抖如筛糠。 “你从一个月前,或者说更久以前,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圈套里,”闵嘉音率先站起身向外走去,“去问问你的好丫头,桃枝吧。” 第26章 将功折罪? 闵嘉音和闵妙笙一前一后走进耳房,桃枝和杏芳看到两人的脸色,都慌张地站起身来,青柠虽然也很意外,但显得镇定不少。 宫商和徵羽起身见了礼,一左一右围着桃枝。 “我赶时间,桃枝,你自己交代,关于下毒害我的事。” 闵嘉音面无表情地吐出这句话,却听身后一声响动,原来是闵妙笙身子一软,勉强扶住了门框才站住。 桃枝脸上的惊愕褪去,低下了头。 “青柠扶住四姑娘,徵羽守好门。” 闵嘉音十分简明地下了令,一步步走向桃枝,带着无形的气势。 桃枝动了动身子,像是想躲,却被宫商猛地抓住手腕押在了桌面上。 “不说吗?那好,我来问你。你手中的毒药从何处来?”闵嘉音在桌边坐下,气定神闲。 桃枝拧眉不语。 闵嘉音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那日害我在高尚书府丢了脸,让整个闵府都沦为京城的笑柄!直到今日我的身体都没好利索,就连大夫都束手无策,你该当何罪!” 桃枝低垂的眼眸中划过一缕异彩,急急忙忙地抬头道:“冤枉啊姑娘!婢子实在不知姑娘所说的下毒之事,还望姑娘明察!不知姑娘身体有何不适,婢子……婢子家中父亲原是在药铺煎药的,所以婢子略懂些方子,不知是否能为姑娘照看身体,将功折罪!” 闵嘉音将信将疑:“宫商,先放开她。” 宫商一放手,桃枝立刻“扑通”一声跪到了闵嘉音面前。 闵嘉音挑起桃枝的下巴,讥诮一笑:“将功折罪?折什么罪?” 桃枝一张俏脸上满是惊慌,改了口道:“姑娘明鉴!还望姑娘给婢子这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行了,别装了,四姑娘早交代了,那天你把毒药下在了荷花酥里,这才害我在众人面前失态出丑。你若不肯交出解药,那我唯有报官,让官府严刑拷打。我就不信,你还不肯吐出解药的下落来!” 桃枝心中顿时一喜。 虚张声势!三姑娘分明是被药瘾折磨得没办法了! 再看三姑娘面色并无异样,显然后来送去的点心也都无知无觉地吃了下去,既然如此,那还不是在她的掌控之中? 桃枝想通了现在是闵嘉音有求于她这一点,神情变幻了几番,最终咬牙道:“姑娘,婢子可以给你找来解药,只求姑娘不要把婢子送官!” 一旁的闵妙笙嚷了起来:“桃枝!你明明说那药没有后遗症的!” 闵嘉音恍若未闻,对着桃枝冷声道:“那好,限你今日之内取来解药,宫商徵羽会一直跟着你的。” 说罢,她便起身吩咐道:“四姑娘禁足瑶曲苑西跨院,青柠,杏芳,看好了你们姑娘。宫商,随时跟在桃枝身边,直到她取来解药,再以家法处置。有任何情况,徵羽都及时来报。此事切勿声张,你们谁若敢多说一句,我都不会轻饶!” 望着闵嘉音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桃枝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既然已经上了瘾,那这三姑娘以后还不是任她拿捏! 今日她能逃过惩罚,来日便能更加轻而易举地脱身。 待成功拿下闵府的女主人,来日整个闵府都将被悄无声息地浸润。她功成身退,便可金盆洗手,逍遥自在去了。 闵嘉音离开闵妙笙的屋子,又去找了刘氏。 与刘氏拉扯一番,刘氏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翻出了桃枝的卖身契。 离开瑶曲苑,闵嘉音看了时辰,便出府直奔望溪茶楼。 望溪茶楼就坐落在闵府、靖北侯府所在的南大街上,闵嘉音准时赶到,在店小二的指引下去了雅间。 推开雅间的门,茶香扑鼻。 只见赵知简今日穿了件浅灰色的外袍,整个人看上去格外闲散,倚在窗边,便如一幅构图精妙的写意画卷。 闵嘉音赞叹道:“这是上好的白茶,赵世子品味甚雅。” “闵姑娘莫非也偏爱散茶不成?”赵知简含笑望了过来。 少女今日是从宫中出来的,衣饰皆很庄重,鬓边一支鹅黄色的秋兰珠花精致素雅。 闵嘉音入座,笑道:“不错,好了,赵世子,我们谈正事吧。” “好,那我先说些闵姑娘或许还不知道的。三日前闵姑娘落水,贵府请的是安康医馆的林大夫。林大夫当日并未查出病因,回到医馆后彻夜钻研,查到了番芙蓉身上。第二天一大早,林大夫提着药箱直奔闵府,在闵府附近的小巷中遇袭。” 闵嘉音闻言颇为惊讶:“林大夫遇袭了?” 赵知简颔首:“那日我正巧在侯府后门外,便出手救下了林大夫。当时还有一位……友人,去追那黑衣人了。” “友人?”闵嘉音抿唇笑了笑,“那他后来追上了吗?” “没有,”赵知简莫名替那位金羽卫感到丢脸,“不过我派了人去暗中保护安康医馆,这批暗卫竟真的挡下了一次夜袭,只可惜也没有抓住袭击之人。” “赵世子的意思是,闵府中人被下番芙蓉,府外有人一开始就知情,盯住了出入闵府的大夫,进而盯住了安康医馆。” “不错,背后之人身份应该不简单。” 闵嘉音抬眸,眼中清澈无尘:“我有办法探一探背后的人。” 赵知简身子往前一倾,目光灼灼:“闵姑娘打算怎么做?” “我已经找到了闵府中下毒之人,装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染上了药瘾,威逼她去寻解药。我知道顺藤摸瓜不会那么顺利,但多少是一条路。” 赵知简立即明白过来,闵姑娘查到的定然是个与家里人无关的下人,便大胆问道:“那可有需要提供人手的地方?我定会尽力。” 闵嘉音从袖中摸出一物,递了过去:“这是下毒之人的卖身契,此人原名陶六娘,是闵府去年五月从牙行买来的。我想拜托赵世子去查一查这个人的底细。” 赵知简接过,眸光流转:“闵姑娘,这是你府上的卖身契,关乎贵府的财产,你就这样交给我了?” 闵嘉音轻笑一声:“那作为交换,赵世子要不要也给我些什么?” 少女眸若秋水,笑意清浅,但交涉的态度却游刃有余,让赵知简戏谑的心思淡了几分。 他面露认真道:“那好,我会派人守在闵府外,如果陶六娘出了闵府,我的人会盯住她的行动。” 第27章 楚王府请帖 与赵知简详商对策之后,闵嘉音回府,将闵妙笙叫到了语莺苑。 青柠把闵妙笙扶到了语莺苑,一见到闵嘉音,闵妙笙的情绪就失控了。 “三姐,我没有想毒害你的,真的没有!” 闵嘉音坐在椅中,冷觑着闵妙笙依赖着青柠才能站住的颓然模样。 “青柠,扶四姑娘坐。” 青柠将闵妙笙扶到玫瑰椅中坐下,随后退了出去。 “我……我不知道那药会有后遗症,我只是想让你出一次丑,但真的不想毒害你的身体啊!” 闵妙笙还在絮絮说着,闵嘉音并未因她那哀戚的神色而心生同情,只淡淡问道:“后来几日,你给语莺苑送糕点,是否也是桃枝极力促成?” 闵妙笙喃喃道:“是她……是她!她说如果突然停了会惹人怀疑,还是应该照常送……难道那些糕点全都有问题?” 闵嘉音叹了口气:“你觉得呢?” “三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闵妙笙倚在椅子扶手上,神情带着强烈的恳求。 “桃枝来路不明,混入闵府的唯一目的,就是向闵府兜售一种令人上瘾的高价毒药。为达成此目的,她必须先取得主子的信任,再神不知鬼不觉让主子染上药瘾,从此只能向她购买此药。她是个聪明人,明白爹与刘娘子各有难以下手之处,而即将掌权的我才是最合适的目标。所以她设局让你被我惩罚从而心生怨恨,再一步步推进她的计划。若非我落水那日,宫商和徵羽向郎中提及我曾饮酒,给了郎中查明病因的线索,此事直到现在都在桃枝的掌控之中。” 闵妙笙呆怔在了原地。 闵嘉音啜了口茶,望向精神恍惚的闵妙笙平静地道:“如果你是笙儿,我会气怒,也会悔恨,但你不是。我没有你的遭遇,或许并没有资格指责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你为一己之私而下药害人这件事,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是罪行。” “三姐……三姐,我知道错了,你千万不要把我送官……求求你!” 闵妙笙脸色煞白,慌张地从椅中滚下来,跪到了闵嘉音面前,伸手想去抓闵嘉音的裙角。 闵嘉音一把将她扶起:“我可不敢承你的跪,以免日后你回想起来羞愤欲死,又要报复。” “三姐,三姐我真的知错了……你饶了我……” 闵妙笙泣不成声,看起来随时都要昏过去。 闵嘉音扶着闵妙笙颤抖的手臂,注视着她的双眼道:“此事已有官府中人介入调查,你恐怕很难全身而退啊。” 闵妙笙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闵嘉音皱了皱眉,嫌弃地将闵妙笙扶到了椅子里。 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不经吓!害得她早就准备好的大恩大德都没法施了! “青柠,进来!”闵嘉音无奈喊了青柠,“你们姑娘昏过去了,你带她回去,禁足在瑶曲苑西跨院,除了你和杏芳,不得让她与旁人接触,每日抄写……就抄史书一卷吧,申时送到语莺苑交差。” “三姑娘……”青柠神色有些迟疑,似是有话想问。 闵嘉音走到青柠面前,拉起小丫头的手道:“青柠,对于你们姑娘,你或许有很多疑问,但那些答案你只能从你们姑娘那里获得。来日方长,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你的善良忠心。如果那一天迟迟不到,你想要来我们语莺苑,我也随时欢迎。” 青柠抬手抹了抹眼睛,向闵嘉音行了个大礼:“青柠多谢三姑娘。” 晚些时候,闵嘉音从香兰笑回府,刚摸进语莺苑,徵羽就迎了上来。 “徵羽?有什么情况吗?” 徵羽摇了摇头道:“不是瑶曲苑那边的情况,是姑娘出去那会儿,有楚王府的人来请姑娘明日去王府做客,我这才离开了瑶曲苑回语莺苑等姑娘。” “楚王府?” 闵嘉音颇为意外,她什么时候和楚王府扯上关系了? “姑娘今日是不是在大街上救了位小公子?他是楚王府的小世子!” 闵嘉音一惊,忙问道:“那楚王府的人为何会找到闵府来?我当时并未暴露身份。” “来人说,当时有个小世子的奶娘看到了这一幕,正巧一旁有个认识姑娘的人好心告诉了那奶娘,于是楚王府就来感谢姑娘对小世子的救命之恩了。” “知道了,徵羽,把请帖给我吧。” 闵嘉音接过徵羽递来的请帖,又问道:“桃枝那边,有什么动静?” “桃枝说戌正去找人拿药,我本来在语莺苑等姑娘,如果姑娘回来得晚我就回瑶曲苑去帮姐姐盯着了。” “现在刚过戌时一刻,我们过去。” 闵嘉音拿出帕子抹了妆容,起身向外走去。 瑶曲苑西跨院的耳房中,桃枝坐立不安,对宫商道:“宫商姐姐,我记错了时辰,该是戌时去拿药的。我怕我再不赶到,那人就走了,今日就拿不到了!” “你省省吧,我比你年纪小,别管我叫姐姐。”宫商抱臂站在门口,不为所动。 桃枝语气讨好:“好,好,可如果今日拿不到解药,害的是三姑娘啊!你跟我去,暗中盯着我,我又跑不掉。” 宫商心知闵嘉音无碍,但也明白闵嘉音在做戏,需要她们这些丫头配合。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徵羽应该快回来了,宫商便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那好,我们现在出去,就走你常走的那条路。” 桃枝在宫商的要求下,走在宫商前面十步远的地方。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西跨院后院一处疏于打理的围墙边。 宫商看了看半人高的野草,快步追上桃枝,抓住她的一只手问道:“你要翻墙?” 宫商虽然在闵嘉音拜师学武时也跟着学了些拳脚功夫,但对她而言,平白翻越高墙还是有难度的。 谁知桃枝竟也是个会功夫的,用力挣开了宫商的手,一个闪身就没影了。 宫商一慌,正想喊人,才刚张开嘴,便看到一道人影皮球似地滚回了她面前。 小丫头难以置信地抬手捂住了嘴。 第28章 方圆几里都没人? “宫商,还愣着干嘛?把她制住啊!” 墙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宫商抬头,看到自家姑娘正潇洒地骑在墙上,一手在拉墙外的徵羽。 “哎!”宫商回过神来,一把将滚懵了的桃枝压在了地上。 闵嘉音和徵羽一前一后地跳了下来。 宫商顺着桃枝滚来的方向看去,才发现被压倒的高草尽头是一个狗洞。 “我和徵羽正想翻墙进来呢,忽然看到狗洞里钻出一个人,我一脚就把她踹了回去。没想到,竟然是咱们桃枝姑娘啊。” 闵嘉音说着,俯身挑起桃枝的俏脸:“桃枝,你钻狗洞的动作甚是熟练嘛!或者说,你动作太快了,显然是想甩掉宫商,这和我们白日里约定的可不一样。” 桃枝沾了泥污的脸上满是狼狈,心中直打鼓。 三姑娘竟然会武! 宫商这时开口问道:“姑娘,你和小羽为什么要翻墙?” 闵嘉音一脸从容:“当然是因为翻墙快啊。如果我们从府里走弯弯绕绕的路过来,就赶不上截住这心怀鬼胎的家伙了。” 宫商一阵后怕。 闵嘉音笑了笑道:“好了小商,放开她吧。” 桃枝缓缓起身,目光闪烁,像是在寻找逃跑的时机。 闵嘉音抓住桃枝的手,桃枝感受到比方才宫商更大许多倍的力量从腕上传来,整个人都僵住了。 “好了桃枝,我不会阻拦你出去的,毕竟我还要依靠你的解药呢。之所以踹你一脚,是想警告你,别给我耍心眼。” 话落,不等桃枝反应,闵嘉音就一把将桃枝从狗洞里推了出去。 “姑娘,我们不用跟着吗?”徵羽不解。 “不用,外头有……官府的人盯着呢。”闵嘉音一笑,让两个丫头在原地等待桃枝,自己先回去了。 桃枝在小巷里躲躲藏藏,感觉到身后的眼睛都被甩开了,这才格外谨慎地来到了几条巷子外一处黑咕隆咚的转角。 一个黑衣掩面的男人,早等在那里。 “闵府三姑娘已经染了药瘾,搬空闵府指日可待。”桃枝言简意赅地汇报。 黑衣人递过一个小纸包,看了眼桃枝一身的污渍,问道:“出岔子了?” 桃枝不假思索道:“没有,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反正闵府迟早是她的囊中之物,眼前的波折压根没必要提起,她才不想给自己再找顿骂。 “好,干得不错,早些回去。” 桃枝前脚刚离开,黑衣人一转头,便看到了几道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影。 剑影刀光,鸦啼阵阵。 桃枝回府后,徵羽拿了药粉回到语莺苑,留了宫商继续看守桃枝。 翌日,闵嘉音梳洗打扮好,递给徵羽一封纸笺道:“小羽,我马上要去楚王府,不知需要多久。本来我未时与人有约,若未时前我没赶得及回府,麻烦你跑一趟望溪茶楼,让伙计把这个交给听雨阁的客人。” “知道了,姑娘,不需要我跟您去楚王府吗?” “不用了,楚王殿下只请了我一人,我怕带着丫头不合适。小羽,你就留在家里帮我守着时辰吧。” 楚王府在宫城的另一侧,距离闵府所在的南大街有五条街那么远。 闵嘉音坐在楚王府派来的马车上,在心中估算着车驾已行至何处。 忽然,马车接连拐了几个弯,随即停了下来。 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什么人声。 闵嘉音心知不对,伸手去挑车帘:“车夫,这里是——” 迎面而来的白雾吞没了闵嘉音的声音,她的身体顿时倒在了车中。 未时,望溪茶楼的伙计叩响了听雨阁的门。 “贵客,有位姑娘送来了这个。” 赵知简接过纸笺,面色一凝,大步走了出去。 城郊的一座破庙里,一个盛装的少女被扔在枯草堆上,一旁站着三个凶神恶煞的匪徒。 “她怎么还不醒?要不要把她弄醒?” “应该快了。命令是恐吓一下这小娘们,让她长长记性,你们别乱来。” 三人席地坐下,不再说话。 这时,闵嘉音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哟,老子还着急呢,这不就醒了!” 闵嘉音支起身子,抱膝看着一个满脸凶相的瘦高个走了过来。 “小娘们,这方圆几里可是一个人都没有,你就算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闵嘉音和瘦高个对视片刻,目光又在另外一高一矮两个胖子身上扫了一圈,往后缩了缩道:“我没打算喊啊。” 瘦子一噎:“小娘们!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 “二弟,别和她废话,直接动手。”矮胖子起身,高些的胖子也气势汹汹跟在了矮胖子身后。 闵嘉音也站起了身,问道:“等等,几位大哥,你们说这方圆几里都没人,是真的吗?” 瘦子道:“当然是真的。” 矮胖子对上闵嘉音清亮的视线,整张脸上的横肉都皱了起来:“不对,你一个小姑娘为什么不害怕?” 闵嘉音揉了揉眼睛:“刚睡醒,还没回神呢。” 不等三个匪徒反应过来,闵嘉音便是一嗓子:“救命啊!有没有人救救我!” 三人对视一眼,都提刀砍了过来。 闵嘉音状似狼狈地左躲右闪,俯身时迅速捡了块破砖头,朝冲过来的瘦子扔去。 “啊!”瘦子的脑袋顿时开了花,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 高胖子一刀朝闵嘉音劈下,闵嘉音弓身闪躲。只听一声巨响,又是一声惨叫,胖子应声倒下。 闵嘉音眯眼望向洞开的庙门,只见一个大汉扔了柴担跨进了破庙。 而那个高胖子,后心插着一把柴刀,双目圆睁,没了气息。 闵嘉音提起裙摆就朝大汉跑了过去,声音颤抖:“多谢……多谢大侠出手相救!”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应当。” 大汉正说着,矮胖子提刀冲了过来。 “老子跟你拼了!” 大汉从高胖子的尸体上拔出柴刀,正面格挡住了矮胖子的刀刃。 一旁的闵嘉音唇角一勾,一脚踢飞了矮胖子的刀,又迅速砍下一记手刀,打昏了砍柴大汉。 矮胖子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满脸错愕:“你你你——” 第29章 你在干什么! 闵嘉音从繁复的衣裙上解下一根无关紧要的衣带,将砍柴大汉的手脚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随后,她拍了拍手,站到矮胖子面前,居高临下道:“你什么你?你们几个竟然敢骗我,不是说方圆几里都没人的吗?” 矮胖子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冲过去狠狠踢了砍柴大汉几脚:“杀我弟兄!杀我弟兄!杀我弟兄!” 闵嘉音指了指头破血流的瘦子道:“你不如关心一下还活着的这个。” 矮胖子如梦初醒,扶起意识恍惚的瘦子,满目仇恨地望向闵嘉音:“你这个女魔头!” 闵嘉音无辜地摊了摊手:“谁才是魔头啊!我好好地坐在去做客的马车上,谁知就被迷晕拉到了这里。” 矮胖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应声,低头查看瘦子的情况。 瘦子的神智恢复了几分,一把抓住胖子的花臂道:“大哥,我们被骗了!” 闵嘉音在大汉身边蹲下,凝神思索。 胖子朝闵嘉音看了一眼,面色凝重:“不知女侠身手了得,多有冒犯。此人本是来救你的,为何女侠却将他打晕了?” 闵嘉音道:“因为我根本没中迷药,一路上听到了你们几人的谈话,知道你们不会加害于我。但此人出现得蹊跷,你们有没有想过,他是来灭你们的口的?” 瘦子忍痛断断续续地道:“大哥,她……她说得有道理,先前那人不是说这一带都没有人烟,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突然冒出一个砍柴的!” “你们究竟是收了谁的钱?” 闵嘉音早已发觉这三兄弟功夫在她之下,只能算是地痞流氓。但这三人很重义气,大汉杀了其中一个,只要让他们意识到此事是雇主所为,多半就能让另外二人背叛雇主。 不出闵嘉音所料,领头的胖子道:“是个富贵人家,但我们也只是拿钱办事,并不清楚底细。” “哦。” 闵嘉音并未感到失落,但既然从三兄弟这里问不出什么,就只能从砍柴大汉身上入手了。如果是哪个府上养的死士,身上或许会有徽记。 思及此,闵嘉音直接伸手去解砍柴大汉的衣襟。 才刚解开领口,三道来自不同方向的声音齐刷刷响了起来:“你在干什么?” 闵嘉音没理会惊愕的胖子和刚刚转醒的惊恐的大汉,转头望向庙门,冲来人一笑。 “小赵,来得真快!” 赵知简心知闵嘉音的“小赵”是为了不点明他的身份,但乍一听到还是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他看了看庙里的情况,皱眉走近了被五花大绑的砍柴大汉。 “还是我来吧。” 大汉的惊恐瞬间从被妙龄少女扒衣服转向了被一个男人扒衣服。 “住手!你们想知道什么,我说!” 赵知简睨了他一眼,嘲弄一笑:“这都还没开始就受不了了?这么薄的脸皮,还敢接这种杀人放火的活?那你说说,是受何人指使?” 大汉的脸涨红了:“是……是王府的人,让我装成砍柴人路过此地,闯进来杀了想对小姑娘行凶的歹徒。” 胖子和瘦子的脸色都变了:“王……王府?” 闵嘉音蹙眉:“哪个王府?说清楚。” “自然是楚王府,”大汉答得极快,“那人命我救了姑娘之后送到官道上,来往车马多,姑娘便能很快回城了。他还让我以路人的身份提醒姑娘,遇到这种事最好不要贸然报官,否则容易招来更大的麻烦。各位大侠,女侠,我都招了,可以放了我了吗?” 闵嘉音取出匕首,利落割断了捆着大汉的衣带:“行了,走吧,还有你们两个。” 大汉、胖子和瘦子都没反应过来:“啊?” “还走不走了?还要我教你们?你们两个劫匪该跑就跑,砍柴的回去回话说都处理干净了不就行了?”闵嘉音倚在柱子上,神色无奈。 该问的已经问完了,杀人也只是平添业障罢了,她才不想干。让砍柴人回去复命,说不定还能稳一稳背后神秘的雇主,避免打草惊蛇。 大汉狐疑地看了闵嘉音一眼,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胖子也一把搀起瘦子,两个人一瘸一拐地从后门走了。 庙中静了下来,赵知简看着闵嘉音清丽的侧脸,忽然一笑。 闵嘉音一双剔透的眸子望了过来:“赵世子,你笑什么?” “没什么,闵姑娘,我们走吧。” 二人走出破庙,闵嘉音看到一匹高头大马驯顺地站在树下。 赵知简牵了马,转头对闵嘉音道:“闵姑娘,我来时看到二里之外有个村庄,或许能够借到马匹。可否委屈闵姑娘步行二里路?” 闵嘉音颔首:“当然可以。这里可是城西的荒山?” 赵知简牵着马走在闵嘉音身侧:“正是,距离西城门有十多里远。” “那赵世子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呢?” “我看到了闵姑娘珠花上的鹅黄色珠子。” 赵知简的目光在闵嘉音鬓间停了停,那里果然少了一支秋兰珠花。 闵嘉音盈盈一笑:“其实我想问,赵世子是怎么意识到我遇到了意外的?” “因为昨夜陶六娘出府后见的那个人,被侯府府卫追至楚王府附近失了踪迹。今日我本来要和闵姑娘说这件事的,没想到接到了闵姑娘的信笺,上面提到了楚王府,让我心生疑虑。我才走出望溪茶楼,一个府卫正好找到了我。他本是昨夜之事后我派在楚王府附近的,告诉我在距王府不远的巷子里发现了几个被迷晕的人。我到达现场时,就看到了闵姑娘留下的珠子。” “多谢赵世子热心。”闵嘉音认真谢过。 无论赵知简出于什么原因,孤身策马至此,便值得她真诚感谢。 赵知简问道:“那闵姑娘你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不对劲的?” 闵嘉音坦诚道:“昨日接到请帖时。我昨日在街上救了个小男孩,晚间便有帖子送来,说孩子是楚王世子,邀请我去楚王府。但我不信当时那么巧,恰好有人告诉楚王府奶娘我是闵府三姑娘,而更相信是有人不怀好意,暗中一路跟到了闵府。正因如此,我从坐上楚王府派来的马车时便留了心眼,后来听到异样的动静,便顺势伪装成被迷晕,一路偷偷扔下珠子标记路线。” 说到这儿,闵嘉音叹了口气:“可惜了我的珠花。” 第30章 戏蝶楼 看到闵嘉音一本正经的惋惜神情,赵知简忍俊不禁:“原来堂堂女侠也会心疼一支珠花。” “算了算了,”闵嘉音摆摆手,恢复了认真,“方才庙里的情况赵世子或许还不清楚。我被三个匪徒绑架至此,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说是只想吓吓我。就在他们三个假装动手时,砍柴人突然破门而入,一刀刺死了一个匪徒。我趁匪徒头子和砍柴人打起来时,将砍柴人打昏了。后来的事,赵世子都知道了。” 赵知简眉眼间神色深沉:“这件事,闵姑娘怎么看?” 闵嘉音沉吟道:“能在京城经营番芙蓉,且有胆量打杀郎中、绑架贵女,背后之人若不是个王爷似乎还真做不成。” 赵知简忽然道:“方才事情匆忙,忘记和闵姑娘说了,我去查了陶六娘的来历,查到了戏蝶楼。” “陶六娘出身戏蝶楼?” 京城有两大风月之地,一是位于东郊的玉澜河,另一个则是近几年发展起来的位于城中的鸣鸾坊。而戏蝶楼,正是鸣鸾坊中一家一夜兴起的舞坊,一直传闻有皇族背景。 赵知简答道:“不错,去年戏蝶楼在经营上似乎出了些问题,变卖了许多婢女,还有少量舞姬。陶六娘正是其中一个婢女,但牙行那边说她运道不好,被转卖了几次,最后才被闵府买去。” “如果戏蝶楼是楚王的产业,番芙蓉一案背后之人也是楚王……”闵嘉音细细思考起来。 楚王是当今皇帝的庶长子,但出生时正逢南蛮之乱,先帝最喜爱的儿子、今上的兄长韩耀战死沙场,因此被先帝和今上所不喜,早早被排除在了今上嗣子的讨论范围之外。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暗中经营自己的产业,再企图用番芙蓉积攒财富、祸乱京城,图谋皇位? 闵嘉音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我觉得,此事恐怕不是楚王府做的。” 赵知简讶异地对上闵嘉音炯炯有神的双眸,叹道:“闵姑娘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哦?赵世子为何也如此认为?” “因为幕后之人用力过猛,制造了太多看似指向楚王府的线索,反倒显得虚假。其实闵姑娘这边还未查到楚王府,楚王府的人便急着动手恐吓,不大说得通,似乎还是有人要刻意将楚王的名号暴露到我们面前更合理。” 赵知简分析罢,偏头看了闵嘉音一眼:“但无论是不是楚王,对方至少是个皇亲贵胄,闵姑娘,你还要继续牵扯在这件事里吗?” 闵嘉音扬眉道:“赵世子决心彻查,正是因为一门三代浴血沙场,只为守卫百姓安宁。如今番芙蓉再现,若放任不管,或可致江山荡覆生灵涂炭。我一介平民百姓,虽无开疆拓土之能,但如果能为维护京城和平出一份力,也算尽了赤忱之心了。” “闵姑娘高义。”赵知简说着,目光投向了很远的地方,眉宇间飞扬着一抹少年意气,“既然如此,我们不如从戏蝶楼入手,查一查那些被变卖的楼中女子的去向?” “嗯。其实我也有过猜测,幕后之人的目标应当是京城中的小门小户,而非顶级贵族。像闵府这样的门第,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在京城中可能有百家千家,还不惹眼,容易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赵世子不妨重点关注这一类府邸。” “好。” 闵嘉音又道:“还有,戏蝶楼确实是一个突破口,但调查起来会不会太难?” 赵知简道:“戏蝶楼如果的确为散播番芙蓉而特意培养了一批人,那么要让这批人完全悄无声息地流入各府各院是不现实的。从最初养人,到售卖,再到这些人在各府中动手,总会有某个环节有破绽。” “那就辛苦赵世子去查这个链条了,我会继续稳住陶六娘,从她那里试探一下番芙蓉的价格。” 赵知简闻言道:“那闵姑娘可要看好陶六娘,别再让她出府。和她接头之人已和侯府府卫正面相遇过,只怕两人一旦见面,陶六娘就会知晓被你利用了。” “好,我知道了。” 看来这位包藏祸心的小美人,已经快要失去全部利用价值了。 谈完了正事,闵嘉音就起了戏谑的心:“对了,赵世子,那天你在玉澜河被人跟踪,第二天又说有个朋友帮你去追袭击林大夫的黑衣人,我斗胆猜测,你其实是一直被金羽卫盯着吧?你说的朋友,就是金羽卫?” 赵知简倒也没表现出不自在:“是啊,今上多疑,就派了个尾巴跟着。” “那今日那个尾巴呢?怎么没跟来?” “我和美人有约,自然早就把他甩开了。”赵知简凤眸微扬,朝闵嘉音笑道,“闵姑娘,你这回算亲口承认你就是那天玉澜河那个人了吧。” 闵嘉音叹道:“打昏贼人,扒人衣服这种事都被你知道了,瞒你确实没什么必要了。” 赵知简摸着鼻子道:“确实,确实。” 在赶过来的路上,他还担心过闵姑娘会不会打不过来路不明的敌人。谁知一踏进破庙,看到的就是闵姑娘扯开五花大绑的大汉的衣领的一幕。 而那大汉才刚刚转醒就面对这种场面,脸都红得能滴出血来了。 闵姑娘私下里,还真是彪悍啊! 这时,前方不远处浮现出了村庄的轮廓。 夕阳西下,给高低错落的屋檐镶了一层温柔的金边。但二人走近才发现,村中房舍都很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破败。 “这里可是京郊,村民竟然住着这样的屋子?”闵嘉音颇感意外。 赵知简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按说此处也不算深山老林,我来时骑马从不远处经过,山路已算十分好走的了。” “这田里的庄稼已经成熟,正是秋收时节,竟也没有人收!”闵嘉音看到农田中饱满的麦穗,心中疑虑更甚。 二人往村中走去,看到零星几位老农在田间地头劳作。但比起大片的农田,他们收割的力量实在微薄。 第31章 别影响姑娘发挥 “老人家,请问村中可有马匹?” 一位正奋力挥动着镰刀的老婆婆,一转头便看到一位美貌的小娘子在向她询问。小姑娘看上去年纪不大,但气质亭亭,衣着华贵,一看便是京城里的贵人。 小娘子身边还站着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风流贵气,一副惹不起的纨绔子弟模样。 老婆婆果断选择了与小姑娘交谈:“咱们村里有马的只有村长家,姑娘,要不要老婆子我领你过去啊?” “好,多谢婆婆。” 闵嘉音跟上了老婆婆,赵知简则十分自然地从老婆婆手里拿过了镰刀:“我来帮您拿吧。” 老婆婆惊奇地看了赵知简一眼。 这小年轻,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的嘛! 赵知简不以为意,问道:“老人家,这村里没有年轻人吗?怎么只能看到几个老人在干活呢?” 一说到这个,老婆婆就长叹了一口气:“年轻人?年轻人都被拉去充河工啦!” 闵嘉音心中惊讶:“河工?难道是去青江了?” 青江是大雍中部的一条大江,夏秋时节常有汛情。但青江距离京城尚有百里之遥,闵嘉音没有想到,京城郊外的大批农民竟也会被征为河工,还是在这关键的秋收时期。 “唉,上头官老爷总说青江要是决堤会冲垮多少座城池,却看不见抽光了壮丁会饿死多少个村庄哟。”老婆婆情不自禁感叹了一句,又苦笑了一下,“哎哟,姑娘,公子,是老婆子说多了,村长家到了,你们进去吧,我得回去干活咯。” 告别了老婆婆,又向村长借了马,回去的路上,闵嘉音心中颇不是滋味。 青江时常要决堤,这是事实,但为了治水而在农忙时期抽调大量农民,亦是事实。两难之局,何解? 赵知简一直骑马跟在闵嘉音身边,初时还担心闵嘉音不擅骑术,却没想到闵姑娘的骑术意外的纯熟,还容许她一直坐在马背上出神。 “闵姑娘?闵姑娘?我们如果不加快点速度,还没进城天就要黑了。”赵知简出声提醒。 “哦,好,”闵嘉音稍稍用力夹了下马腹,让马小跑起来,“赵世子,你行军打仗走过许多地方,眼界也应当比我开阔不少。大雍民间,莫非都如此困苦?” 赵知简沉吟道:“我在北地待的时间长,走过的地方也大多是战场,那些地方难免荒凉。不过今岁回京这一路上,我所看到的百姓,的确是困顿者多而富庶者少。” 闵嘉音垂眸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小时候我随母亲远行,也是看到过民不聊生的场面的,但不知为何如今再次目睹,心中却无法平静。” 赵知简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闵姑娘,你我正如大多数世人一样,都处在穷达之间,有一份心尽一份力便是。” “受教了。”闵嘉音浅浅一笑。 策马行至西城门,闵嘉音将马匹暂时寄养在了一家客栈,自己则小心地往回走,赵知简则主动避嫌选择了走南城门进城。 闵嘉音已经明白,幕后之人表面上是要恐吓她,让她不再探查番芙蓉一案,实际上是为了将她的视线转向楚王府。但无论如何,她须得先装出突遭意外的惊恐模样,一切都要暂且按照幕后之人的预判来演。 一炷香后,闵府瑶曲苑,一个婢女向刘氏禀报道:“娘子,三姑娘回来了,整个人看上去有点不对劲。” 刘氏昨日听闻闵嘉音接到了楚王府的请帖,心里已经五味杂陈了一整天,闻言忙问道:“怎么不对劲?” “婢子看到三姑娘走进来,头发和衣服都有点儿凌乱,整个人好像受了巨大的惊吓,也不知有没有看错……” 刘氏立刻坐不住了:“走,去语莺苑看看。” 那丫头不会是来去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吧?会不会……会不会是遇到了贼人,被污了清白? 否则她一向沉稳,怎么会大晚上的归家,还有这样的表现呢? 刘氏一行人风风火火赶到语莺苑,只看到了守在门口的徵羽。 “姑娘累了,正在沐浴,刘娘子请回。” “三姑娘这是怎么了?” 徵羽面无表情看了刘氏一眼,又重复了一遍:“姑娘累了,正在沐浴,刘娘子请回。” “你就只会说这一句是吧!” 刘氏的探究欲虽然达到了顶峰,但也拿这个冷面丫头没办法,只得带着人回去了。 刘氏的陪嫁邹妈对刘氏耳语道:“娘子,三姑娘这不会是……被人玷污了吧?” 邹妈是刘氏的心腹,刘氏对她不会有所隐瞒,便道:“看样子多半是,真想不到这鬼丫头还有这么一天!但出了这种事,府里必须死死压着,要是被外人知道了,整个闵府的姑娘可都要嫁不出去了!” 邹妈应声唯唯:“那是自然,奴婢有分寸。” 闵嘉音回来的路上就想明白了,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该装给什么人看到,又不该被什么人看到。 府外或许有盯着闵府的眼睛,但这些眼睛大概率不敢将此事传出去,以免惊动官府。所以她特意扯乱了鬓发,走小巷回府,如此不致被路人看到。 至于府中,她担心还有眼线,因此需要让人知晓,又不至引起恐慌,先透给刘氏这种以维护闵府脸面为上的人是最合适的。 今日行了十多里路,风尘仆仆,闵嘉音沐浴后换了身衣服,才觉得浑身清爽。 徵羽走了进来:“姑娘,刘娘子打发走了。还有一事,今日大姑娘来提醒奴婢,那番芙蓉若是上了瘾,便会时不时发作,如果姑娘要在桃枝面前做戏,可以考虑一下这一点。” “好啊,多谢大姐提醒了。” 闵嘉音正想早点解决了桃枝这个麻烦,便扯乱了才梳整齐的发丝,又往两颊上扑了些胭脂,随后打开自己的首饰盒,拿了几样揣在怀里。 “小羽,跟我去瑶曲苑,一会儿你跟宫商解释。” 宫商看守着桃枝,正百无聊赖,忽然看到自家姑娘和妹妹一前一后跳下墙头,姑娘披头散发地冲了过来。 闵嘉音癫狂的眼神朝宫商看了过来:“宫商,出去!” “姑娘!” 宫商大惊,被徵羽一把拉出去关上了门。 “别影响姑娘发挥。” 第32章 夜闯香闺 耳房里,桃枝的双手被捆在柱子上。她费力转过身,被闯入的闵嘉音的模样吓了一跳。 闵嘉音扳住了桃枝的双肩:“解药……解药呢?” 桃枝露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容,声音娇软:“三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闵嘉音用力晃着桃枝的肩膀,力气大得吓人:“给我解药!” 桃枝放了心,看来三姑娘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了。并非她盲目自信,而是她见过不少染了药瘾的人,明白番芙蓉致命的诱惑力。 桃枝不紧不慢道:“三姑娘,你要解药,可不能白拿。” “多少钱?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给,赶紧给我解药!”闵嘉音胡乱从怀里抓出一件件黄金打造的首饰。 桃枝眼睛一亮,却故作委屈:“那三姑娘先给我松绑呀,我去给你拿。” 闵嘉音立刻扯断了绳索。 桃枝翻出一个纸包,对闵嘉音道:“三姑娘,这里是一两‘解药’,省着点用可以用上月余,需一两黄金。” 闵嘉音大口喘着气,问桃枝道:“你有多少解药,全都给我!” 桃枝莞尔:“三姑娘放心,只要银钱到位,解药管够,都够成百上千个三姑娘这样的用一辈子了。” 话音刚落,桃枝颈上骤然一凉。 她顺着贴上脖颈的匕首看去,对上了闵嘉音比利刃更冷的眸光。 将桃枝结实捆好,闵嘉音无视桃枝被破布塞住的嘴里发出的呜咽,拿着番芙蓉粉末走了出去。 这一两粉末,闵嘉音分成了两份,一份交给了闵妙筝,另一份则打算送给林大夫。 第二天一早,接到闵府三姑娘身体抱恙的传信,林大夫在侯府府卫的护送下来到了闵府。 闵嘉音有些意外,因为她还没来得及去请人,想来请林大夫出诊的竟是刘氏。 既然歪打正着把人请来了,闵嘉音便直接说起了正事。 “林大夫,我身体无碍,若被刘娘子问起,大夫只说惊悸便可。”闵嘉音说着,递过去一个纸包,“这是我昨日得到的番芙蓉粉末,半两重,特意交给大夫作研究之用。” 林大夫慎重地接过,叹了口气道:“三姑娘,如今医馆已研制出了成本较低、药效较好的解药,只是不知有多少人染了药瘾,这其中又有多少人愿意来购买解药呢。” 闵嘉音朝林大夫笑了笑:“林大夫不必忧心此事,医馆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日此事披露,百姓都会感念医馆恩德。但眼下,林大夫和牵涉进此事的大夫们,都要一切小心啊。” 林大夫捋了捋白须:“嗯,我们几个知情的近来日夜待在医馆,医馆有侯府保护,最是安全。” “那林大夫的家人呢?” 闵嘉音知道敌人未必敢盲目对医馆的其他人动手,但他们早就盯上了林大夫,林大夫和家人是最危险的。 “有劳三姑娘记挂了,小老儿的家也被赵世子派人保护起来了。”想到这儿,林大夫的愁眉稍稍舒展了些。 闵嘉音忽然感到有些庆幸,还好赵知简有偌大的侯府作为支撑,财力人力都不愁。 只是不知道,侯府是否会和背后之人硬碰硬,又是否会落得两败俱伤。 多思无益,闵嘉音取出已经写好的信笺交给林大夫:“林大夫,要麻烦您帮个忙。如今闵府被人盯着,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托您把这封信交给赵世子,不知您是否方便?” 林大夫立刻接过:“三姑娘放心,小老儿必会帮你交给赵世子。” 闵嘉音看着林大夫过分明亮的眼睛,莫名有些尴尬,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比起林大夫拿到信时的强烈好奇,看完信的赵知简则直接傻眼了。 闵姑娘竟然邀请他夜闯香闺! 闵姑娘在信里说,她没办法清理盯着闵府的眼睛,所以暂时无法出府,只能靠他解决掉那些监视的人,再翻进她的院落商谈正事。 这闵姑娘,也未免太信任他了吧…… 不对,难道是玉澜河那一次他没有防备被她制住,给了她信心? 赵知简心情复杂,但还是在半夜三更如约而至。 他的身形轻飘飘落在语莺苑的院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兰香,是他曾在靠近闵嘉音时闻到过的气味。 赵知简刚想找房门进屋,突然对上了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 一个冷脸小丫头正站在门口,虎视眈眈。 这时,闵嘉音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徵羽,格外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咳,小羽,你怎么出来了?” “姑娘,有采花贼。”徵羽并不认得赵知简,挡在闵嘉音身前,一板一眼道。 赵知简哭笑不得地解释道:“我可不是什么采花贼,是邻居,邻居。” 徵羽的脸色出现了一丝裂痕:“姑娘,这是赵世子?不是说好离赵世子远一点的吗?你怎么还让他半夜到你屋子里来了啊?姑娘,你可不能色令智昏啊,赵世子连孩子都有了,你千万别——” 闵嘉音不得已捂住了徵羽的嘴:“小羽,你今日话有点多了,我回头再跟你解释,好不好?” 对上自家姑娘央求的眼神,徵羽气鼓鼓地住了嘴。 闵嘉音对赵知简讪讪一笑:“我家丫头不清楚情况,还请赵世子莫要计较。” 赵知简却觉得颇为有趣,摆摆手道:“无事,闵姑娘,我们就在这里说话吗?” “赵世子里面请,”闵嘉音将赵知简引了进去,神色也恢复了从容,“之所以着急请赵世子前来,是因为我问到了番芙蓉的价格,还有大致的存量。” 闵嘉音取出按昨日桃枝所言而记录、推算出的数据,递给了赵知简。 赵知简看完纸上的数字,面色冷了下来。 “现下桃枝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但她贩卖毒药罪无可赦,赵世子觉得应当如何处置呢?” 赵知简抬眸望向闵嘉音:“关押几日,便可送官了。还有,我的人查了近一年来戏蝶楼和牙行的交易,已经大致摸透了戏蝶楼培养的贩子的去向,与闵姑娘的推测相差不大。” 闵嘉音讶然:“这么快?” “幕后之人已经有所察觉,此时就该抢时间。我已与金羽卫谈好,明日早朝便会有人向皇帝禀报此案。” “也就是说,最快明日,朝廷便会出手清理戏蝶楼?” 赵知简凝神道:“以个人之力,实在难以与幕后之人相较,唯有依靠皇命了。” 第33章 跟踪 闵嘉音看看赵知简的神色,没有说话。 她有种隐隐的感觉,赵世子似乎有些不信任朝廷,不知有什么缘由。 “闵姑娘,其实闵府并未暴露,幕后之人并不确定你知情,接下来他们应该也无暇出手加害闵府,闵府会安然度过这一次的。”赵知简站起了身,往外走去,“但你的丫头说得对,你应当离侯府远一些,侯府充满了危险。” 闵嘉音也一下子站了起来:“赵世子,那你要保重。今后,也离闵府远些吧,闵府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平静。” 赵知简回眸深深看了闵嘉音一眼,扬眉一笑:“知道了,闵姑娘,保重。” 是番芙蓉这种毒药让他们两个人产生了交集,但闵嘉音心中明白,以闵府和侯府各自敏感的处境,他们二人若是走得近,可能会带来比毒药更可怕的后果。 既然如此,不如趁早远离。 翌日早朝,大理寺少卿弹劾户部侍郎卢默暗中经营戏蝶楼,贩卖禁药番芙蓉。 皇帝震怒,迅速派出金羽卫查封戏蝶楼,在戏蝶楼地下发现种植番芙蓉、制作番芙蓉粉末的大片空间。番芙蓉与大量药粉存货被尽数销毁,朝廷再次颁布番芙蓉禁令,昭示天下。 户部侍郎府被查抄,搜出金银财宝无数,证据确凿,卢默当即下狱,朝野皆惊。 然而,听到消息的闵嘉音却无法放松下来。 在户部侍郎之位上坐了许多年,若要说卢默具备谋划此大案的财力物力,的确并非不可能。但卢默的身份却是微妙,因为他正是楚王妃卢氏的本家堂叔。 闵嘉音心中犹有疑窦,是她和赵知简的推断错了,还是此案牵涉到了更复杂的斗争呢? 番芙蓉案发后,安康医馆贴出告示,但凡来到医馆的患者都可领到随药附赠的番芙蓉解药,避免了一些受害却不敢声张的人家深陷痛苦之中。 在赵知简的示意下,医馆还重点关注了整理出的名单上的府邸,逐渐确保了解药全部发放到位。 半个月后,京城终于恢复了平静。 闵嘉音在闵府里乖乖待了几天,又恢复了每隔几日前往香兰笑的演出。 这天,她在登台前,看到了难得露面的老板娘晚香夫人。 匆匆一瞥间,闵嘉音从晚香夫人的黛眉间看出了愁绪。 与闵嘉音不同,其余登台的姑娘都是卖身给了香兰笑的人,日日生活在楼中,消息也更灵通。 演出间隙,闵嘉音向姑娘们悄悄打听了一下,得知老板娘近日发愁恰巧和戏蝶楼有关。 和闵嘉音关系不错的筱筱姑娘解释道:“夫人前段时间在鸣鸾坊买了铺面,谁知好巧不巧的就和那戏蝶楼挨着。戏蝶楼一倒,人人都觉得晦气,都不往那一片走了,那附近的店家最近可是叫苦不迭。可怜夫人再开一家香兰笑的计划还没实施,铺面就烂手里了。” 闵嘉音知道,先前因为城中对商业管束颇多,才使城郊的玉澜河得以兴旺发展。但随着律令逐渐宽松,城中鸣鸾坊近几年颇为兴盛,已快要超过玉澜河了。 玉澜河有不少花楼乐坊也在鸣鸾坊盘了铺面,有的甚至直接迁了过去。晚香夫人买了铺面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刚好买在了戏蝶楼旁边,确实是无辜受累了。 闵嘉音问道:“那夫人现下有什么打算吗?” 另外几个姑娘也凑了过来,头牌倩玉姑娘道:“打算是不知道,但夫人今日找过我,让我增加弹曲的场次,可见夫人最近手头紧着呢。” 另一位姑娘道:“是啊,说起来,香兰笑不是快要翻修了嘛,鸣鸾坊那边的新店又开不出来,夫人最近肯定是正缺钱呢。舒和,说不定夫人也会请你多来香兰笑的,你如今可是夫人的宝贝啊。” 舒和正是闵嘉音在香兰笑的名号,虽不为客人所知,但楼中姑娘们都知道,声驭飞鸟是舒和的绝技,她们都学不会。 闵嘉音笑了笑,心下思量。玉澜河畔高端的青楼乐坊为给宾客提供良好的服务,每隔三五年都会进行翻修,香兰笑也已差不多到需要进行全盘翻新的时候了,那可是一笔不小的金额。 又有一位姑娘道:“所幸夫人一向厚道,不会克扣咱们银钱的,咱们每天安安心心演出便是。” 众人说笑一阵,很快就要上台了。一位怀抱琵琶的姑娘安静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 演出落幕后,闵嘉音换好装束,离开了香兰笑。 还没走出玉澜河,闵嘉音便感觉到人潮之中有道视线锁在了她身上。 她暗暗冷笑一声,走进了一旁的一条小巷。 一道黑衣身影谨慎地走进小巷,与前方的少女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小巷中灯火幽微,少女似有所觉地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身看了一眼。 黑衣人赶忙躲入一旁房屋的阴影中,然而只是一眨眼,少女便不见了踪影。好在此路并无分岔,黑衣人立刻向着巷子更黑的深处追去。 青石板反射着破碎的月色,很容易晃了人眼。 忽然,从一旁屋檐上掉下一块碎瓦,黑衣人猝不及防被砸中了脑袋,但在栽倒前还是敬业地将闷哼声吞回了肚子里。 闵嘉音扔了捡来的砖头,从藏身的阴影中走向倒下的黑衣人。 这碎瓦,在她出手的前一刻砸中了黑衣人,掉得还挺巧? 她将黑衣人翻过身,揭开了面纱。 虽然之前就意识到是个女子,甚至也猜到了是谁派来的,但在看到半个时辰前站在身侧弹琵琶的熟悉面容时,闵嘉音还是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想不到啊,这位芊芊姑娘琵琶一绝,竟然还是晚香夫人养的打手之一。 闵嘉音查看了芊芊姑娘的情况,碎瓦砸中的是芊芊的后脑,角度与力道都颇为刁钻,便如一记手刀,恰到好处地将人打晕了过去。 闵嘉音很自然地想到了一个人,稍加斟酌,便朝着黑暗中小心地问道:“有人吗?我的姐妹晕倒了,我一个人挪不动她,有人能帮帮我吗?” 第34章 相助 那人暗中出手帮助闵嘉音是真,但不代表今日愿意露面。 更重要的是,黑暗中不知是否还潜藏了别的眼睛,闵嘉音自己也不想暴露什么。 一片寂静。 闵嘉音在心中默数到十,正想伸手将芊芊的身体扶起来,芊芊却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闵嘉音当即撒开了手,拉开一段距离冷睨着芊芊。 芊芊狼狈地爬起来,正想逃跑,却被闵嘉音一把抓住了手腕。她顿时软了下来,支吾道:“舒和,我……我没想伤害你……” 闵嘉音一笑,眸中映着月色,既美又冷:“是啊,没跟几步就被砸晕了,确实伤不到我。” 她将声音放得很娇软,钳制着芊芊的手却纹丝不动。 芊芊只觉得寒意顺着脊背直往上蹿。 “让我猜猜,夫人让你跟着我,最好是跟到我家,看看我究竟是何出身。若是高门贵女,那就算是落了个把柄在你们手里。但若是小门小户,说不定我明日出门便被套了麻袋绑来乐坊了吧?哦,也许夸张了些,但你们多半会以此相胁,使我不得不乖乖听你们的话,帮你们赚钱,对吗?” “我们……哪有这么卑劣!”芊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底气不足地反驳道。 以她的身份,并无从得知晚香夫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也只管执行夫人的命令,从不去深想。 但舒和说得似乎有道理,这么大一株摇钱树摆在面前,夫人又正在缺钱的关头,难保不会起什么贪念。毕竟在勾栏瓦舍,这样的事可太多了…… “好了,芊芊姐姐,回去告诉夫人,我明天还会来的,就当是补上前几日居家不出的场次。但夫人最好拿出真正的诚意来,别再动什么歪脑筋。” 闵嘉音走了几步,又忽然转身道,“哦,姐姐,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天这么黑,还挺不安全的。” 芊芊的脸涨得通红,最终只憋出了一句“不用了”,就撒腿跑出了巷子。 “香兰笑已经起了歹心,闵姑娘为何还要与她们合作?” 一道慵懒的声音从一旁房檐上落下,闵嘉音抬头望去,看到了半月未见的赵知简背对着月光的身影。 他今日身着黑色长袍,以绛红色为饰,散发未束,与此前的气质有些细微的不同。 “赵世子,不如下来说话?” 闵嘉音的眼中映着两汪月亮,微仰着头,莫名显出几分稚气。 她和赵知简确实互相表明过尽量不见面的意思,但既然是在玉澜河这样的非正式场合,见见也无妨吧。 赵知简似乎也是这个想法,只见他利落地跳下了屋檐道:“时候不早了,既然顺路,不如一同走一段?” 闵嘉音掩唇笑道:“对赵世子来说,应该还早得很吧?” 赵知简没有回应闵嘉音的揶揄,只道:“今日那双眼睛走得早,我也可以早些回府了。” 二人隔着一段距离一并走着,气氛有些凝固,于是闵嘉音开始谈起方才的事:“今日多谢赵世子出手相助。” “闵姑娘不必言谢,其实就算我不动手,闵姑娘也完全应付得了。” 闵嘉音偏头看了赵知简一眼,略带深意地笑道:“赵世子何必谦虚,毕竟能感知到暗处的眼睛的,只有赵世子。” 其实在暗处可能有金羽卫的情况下,闵嘉音只能装作误打误撞将人拍晕的模样,但很容易露出破绽。 赵知简恰好在暗,由他出手相助,便免去了闵嘉音暴露武功的风险。且他与金羽卫周旋已久,对金羽卫的行踪最是清楚。以他出手打昏芊芊的举动来看,若暗处真有金羽卫,他也会将人引开,这正是为什么闵嘉音后来敢厉声恐吓芊芊。 二人皆是心思灵敏,无需多言便洞悉了对方的所思所为。 闵嘉音继续道:“赵世子之前问,香兰笑起了歹心,我为何还要继续和她们合作。原因很简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赵知简欲言又止。 闵嘉音道:“也是,以赵世子的身份,也许难以理解……” 赵知简忽然笑了:“不,我理解。钱财这种东西多多益善,我自然也有求财之心。” 求财之心? 闵嘉音想起在香兰笑中打听到的关于鸣鸾坊的情况,之前中断的思绪又继续向前推进。 她语调轻松地问赵知简道:“赵世子既想求财,想来近日也颇关注京城中的各种消息,可有什么门路能介绍介绍的?” 赵知简笑得潇洒:“侯府不缺钱,大可以玩些钱生钱的产业。” 好吧,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还是太大了! 闵嘉音只得放弃了从赵知简这里打听鸣鸾坊情况的念头。 “闵姑娘,这几日闵府可还安稳?”出于对番芙蓉一案余波的担忧,赵知简问了一句。 “闵府安然无恙,或许正如赵世子所料,幕后之人没有余力对付诸如闵府这样微不足道的力量了。只是不知侯府如何?” 赵知简神色稍变:“侯府近来亦是风平浪静。闵姑娘,听你所言,似乎不信真凶已经落网?” 闵嘉音道:“如果说这世上有人不信,我是一个,赵世子应该也算一个吧?” 赵知简看了闵嘉音一眼,认真道:“不瞒闵姑娘,此事我还在追查,但闵姑娘莫要再卷入其中了,对你无益。” 其实事情的发展与赵知简的预判有所不同,他总觉得事情尚未明朗,所以顺着卢默的线继续追查,的确有新进展。 闵嘉音微微笑道:“我也没有心力调查此事了,就祝赵世子一切顺利。但我只想多问一句,幕后之人的势力,这次折损了多少,会否再次兴风作浪?” 赵知简道:“据我目前探知,那方势力伤了元气,短期内再也无力挣扎,闵姑娘大可放心。” “好。”闵嘉音应下,心中却明白,对方既已收敛锋芒,赵知简那边的探查只会更加艰难。 二人在几条街外分开,闵嘉音叫了一辆马车,率先回了府。 番芙蓉案发时,闵嘉音已把陶六娘送了官,所以宫商早已回到语莺苑。闵妙笙暂且被闵嘉音禁足以示教训,瑶曲苑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闵嘉音回到语莺苑时,宫商早已雀跃地等在了院门口。 “姑娘,几日后便是重阳了,今年姑娘们会去珍山祈福吗?” 闵嘉音笑吟吟望着宫商:“怎么等在这儿问我这个?” 宫商眨巴着眼睛道:“今年是太后六十大寿,邀请贵族们去慈明寺的帖子是今日送到各府的。这不是赶热闹嘛,我就想问问姑娘今年可有去西京的打算?” 第35章 鸣鸾坊 太后的生辰就在重阳,近些年都会前往西京的皇家佛寺慈明寺祈福,命一些宗室女眷与顶级贵族随行。 闵府自然不在顶级贵族之列,但西京佛寺众多,珍山亦是名山,每年重阳时京城官员权贵圈子也常常前往西京过节,闵府的姑娘们就曾去过几次。 今年闵嘉音已经及笄,此事该由她来安排,所以宫商有此一问。 闵嘉音想了想道:“可以,府上有空去珍山的最多也就刘氏再加我们姐妹三个,安排起来不麻烦,等我问过她们意见便可。” 宫商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对了姑娘,今年因为太后大寿,受邀前往慈明寺的人比往年多了些呢。” 前两年,太后除了最疼爱的长公主、清平县主母女,以及几位功勋老臣的家眷之外,每年也就邀请一两位贵妇或贵女,以示天家恩德。 但今年太后要在慈明寺过大寿,排场自然不同,皇后也会一同前去。再说宗室里的几位王爷,都被允许随行。 闵嘉音听宫商大致说了名单,笑道:“听起来大半个京城都去慈明寺了,今年珍山可要门可罗雀了呢。” 第二天,闵嘉音问了瑶曲苑,除了刘氏称病不去,闵妙筝和闵妙笙都各自答应了。 闵嘉音安排完车驾与仆从,通知姐妹两日后出发,随后带着两个丫头出了门。 三人今日都是一身日常装扮,就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出门逛街。 然而走着走着,徵羽便觉得不对了起来:“姑娘,我们今日这是要去哪儿呀?” 闵嘉音面不改色地吐出三个字:“鸣鸾坊。” “啊?”宫商睁圆了眼睛,“是那个鸣鸾坊?那个……那个地方?” 天哪!她们姐妹两个竟然也有去逛勾栏瓦舍的一天? 不对不对,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姑娘虽然没让她们俩跟去过玉澜河,但她们也是知道的,姑娘私下里还是京城第一乐坊香兰笑的乐师呢! 区区鸣鸾坊,宫商决定舍命陪姑娘。 闵嘉音转身对两个丫头道:“好了,你们两个也别太激动,我听说鸣鸾坊里有许多茶点、脂粉、成衣铺子,并不是只有秦楼楚馆。” 宫商道:“姑娘,我们哪里激动啦?” 闵嘉音看了看两个丫头熠熠的目光,笑了笑没有回答。 白日里的鸣鸾坊与寻常坊市确实没有什么区别,也能看到不少正经人家的公子姑娘走在街上。 闵嘉音带着两个丫头闲逛着,慢慢向戏蝶楼的位置走过去。 才走进戏蝶楼所在的那条街,闵嘉音便感受到了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冷清。 宫商指着前方道:“姑娘,那幢楼贴着好大的封条!那就是戏蝶楼吧?” 闵嘉音凝神看去,只见戏蝶楼的西侧是一家糖水铺子,东侧的铺面则大门紧闭,想来就是晚香夫人买下的那一家了。 糖水铺子的老板是个干练的妇人,本来正躺在摇椅里嗑瓜子,一见闵嘉音三人走进这条街,便热络地上前招呼。 “几位姑娘,里边请,来尝尝咱们的正宗若州糖水!” 闵嘉音朝老板娘乖巧笑笑,领着两个丫头走了过去。 店铺不算大,但收拾得干净敞亮,飘着淡淡的甜香。 “杨枝甘露,莲子百合,木瓜银耳,多谢大婶了。”闵嘉音看了看店内招牌,点了三样。 待老板娘端来糖水,闵嘉音便开始和老板娘搭话。 “大婶,隔壁的就是半个月前出事的戏蝶楼吧?” 一说到戏蝶楼,老板娘就满面愁容,话匣子却立刻打开了。 “可不就是那晦气的戏蝶楼!出事之后,咱们街上三天两头来人查问,金羽卫、皇城司、军巡铺,还有京县衙门的人,弄得整条街都没法做生意啦!戏蝶楼的熟客都怕沾上事,再不敢靠近这里,这个月里除了猎奇好事的零星几个年轻人,我就再没见过别的什么游人啦。唉,生意难啊……” 闵嘉音默默舀了勺糖水。 嗯,看来在老板娘心目中,已经把她们三个划进猎奇好事之列了。 糖水入口,闵嘉音眼睛一亮。 “大婶,你这手艺还真不错,清甜不腻,没有用冰却有凉爽的口感。被戏蝶楼连累,真是可惜了。” 老板娘痛心疾首地拍着大腿:“哎,可不是嘛!这次戏蝶楼出的是大事,也许咱们这条街三五年都缓不过劲来。姑娘啊,你要是隔上十天半个月再来,大概也找不到我这家店喽。” 闵嘉音心中一动:“嗯?大婶是不做生意了,还是要搬走?” 老板娘长叹一声:“唉,其实我这铺子已在物色下家了,得看看能卖几两银,再算算能不能盘得起新铺子吧。” 闵嘉音扫了眼空荡的街道,问道:“这附近商家是不是都和大婶一样,在卖铺子了呀?” 老板娘看了看闵嘉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个小姑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里头养尊处优的小娘子,和她说说也无妨,便压低声音道:“是啊,姑娘你是不知道,斜对面那家糕点铺子,和我家糖水铺一样,都是两间的门面,附带个小院,昨天刚贱卖了五百八十两。” “五百八十两?”闵嘉音惊讶道,“这么低的价格,为何要卖呢?” 五百八十两,大概也就是闵大人这般级别的官员大半年的收入。虽说大雍官员待遇优厚,但对于京城鸣鸾坊中的商铺而言,这实在算是个不可思议的价格了。 “唉,没生意就赚不到钱,偏偏他家里老父老母又先后病了,他卖了铺子回老家去,先给父母凑足治病钱,之后再有余钱,大概也回不了京城啦。” 闵嘉音微叹,又将话题转到了晚香夫人买下的店面上。 “大婶,我看你们开小店铺的都是一两间门面,那这附近可有像戏蝶楼那样买了整幢楼的?他们这回可亏大了吧?” 果不其然,老板娘想到了那一幢楼:“其实我们这条街上小店铺多,以前也算靠着戏蝶楼的人气赚了不少。本来啊,戏蝶楼另一边那幢楼被买下了,我们这儿都在传,说是香兰笑要开到这儿来,我们还指望着生意能更旺些呢。谁知出了这档子事,就别盼什么香兰笑了,新东家最近急着再把楼抛售出去呢。那幢楼是五间三进五层楼,上个东家是卖珠宝首饰的,楼里修缮得很气派,上个月卖给新东家时成交价是两万两,姑娘猜猜,现在卖多少?” 闵嘉音想了想道:“一万五千两?” 老板娘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呵呵笑道:“为了图个吉利,八千八百八十两。” 第36章 楚王世子 宫商震惊地张大了嘴,闵嘉音顺势用一勺糖水堵住了她的惊呼,但自己心中也掀起了波澜。 仅一个月,就要蒙受上万两的损失?更可怕的是,晚香夫人宁可承受巨额损失,也要卖掉那幢楼? 似是看出了闵嘉音的困惑,老板娘解释道:“姑娘,你或许不懂,咱们这条街复苏是遥遥无期,但铺面税可是每个月都要交的。像那幢楼的大小,每个月的税可能就要交上几十两。” 闵嘉音此前不了解情况,闻言便纳罕地问道:“铺子是买下的,每个月还要交税?” 老板娘又是一叹:“唉,哪能不交呢?咱们这地界京县要管,还被厢坊、巡检、皇城司一层层管着,税又怎么少得了。只不过铺面税比每个月的租金要省得多,且买下铺面做生意比起盘租所需交纳的营收税也少上几分罢了。” 闵嘉音心中涌起难言的感受,又问道:“那现在这条街上的铺子都卖得怎么样啦?” 老板娘道:“其实有许多像我家小店面一样的,每个月交的税少,暂时选择关门不做也是有的。但那些本就有难处、这次确实想抛售了店面的,好多都被富商收去了,还被压到了最低价呢。” “富商?”闵嘉音不由皱了眉。 虽然趁人之危令人不齿,但商场如战场,也没人能拿那些富商怎么办。 “是呀,这条街上但凡是整幢的楼都已经易主了,还有个富人想收香兰笑那幢,只开价六千两呢。” 老板娘说着,一个中年男子挑帘走了进来,兴奋地道:“愉娘,今日有个商人开了个好价,七百两,你看怎么样?” 说完这话,他才看到闵嘉音三人,忙向三人一拱手道:“抱歉抱歉,惊扰客人了。” 闵嘉音起身点了点头,问道:“大叔,你方才说的是你们这铺子,有人开价七百两?” “不错。” 老板娘是个直爽性子,又已和闵嘉音说了不少话,就没掩藏情绪:“七百两,也总觉得还差点,要是能卖到七百五十两,那我这心里可要舒服不少。” 这时,店中忽然响起一道泠泉般的声音:“七百六十两,大叔,大婶,你们卖给我如何?” 两夫妻都惊讶地望向了闵嘉音。 “姑娘,这可不是开玩笑啊!” 闵嘉音平静地道:“大叔,大婶,我没和你们开玩笑,只问一句,这铺子你们是不是真心想卖?” 男人面上似有不忍,倒是老板娘咬了咬牙道:“卖!拿了这钱,还有这些年的积蓄,换个地方再开始,也比被拖死在这里强。” 男人是个厚道人,看了看闵嘉音,出声提醒道:“姑娘或许出身富贵,但这终究是笔数额不小的买卖,姑娘可要考虑到如今这一带的状况。” 闵嘉音眸光清明而坚定:“多谢大叔提醒。” 两夫妻看到闵嘉音从容有度的举止,确实不似少不更事的懵懂模样。他们既然已出于道义作过提醒,又得到了这样高的报价,就没什么可拉扯的了。 于是,闵嘉音在两个丫头惊奇的视线里从荷包中取出了一叠银票,又和两夫妻跑了趟官府,将戏蝶楼隔壁的这家小铺子收入了自己名下。 走在回府的路上,宫商还沉浸在自家姑娘出门一趟多了间铺子的震惊之中,问闵嘉音道:“姑娘,您怎么随身带那么多钱啊?” 闵嘉音将食指在唇上放了放:“嘘,别被人听去了。” 徵羽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也是雀跃的,闻言便道:“姐姐没明白吗,姑娘今日出府就已经打定主意要买点什么了。” 宫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作为闵嘉音的贴身婢女,宫商知道姑娘当了几年公主伴读,又常去香兰笑挣钱,是有一笔小积蓄的。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买了戏蝶楼边的铺子,宫商还是有些担忧:“姑娘,那老板娘不是说了,铺子一旦买下就要交税,这段时间挣不到钱,姑娘不是白白交钱吗?” 闵嘉音道:“番芙蓉案尚未结束,这个铺子的位置或许能帮上忙。至于铺面税,每个月不到一两。我买下铺面的心理预期价本就是八百两,差价能交上三四年税呢,就先不考虑这笔钱了。” 一听闵嘉音提起番芙蓉,徵羽就莫名想到了赵知简,便直言道:“姑娘,番芙蓉案危险,姑娘还是不要再查了。” 宫商也道:“是啊,姑娘你想想,陛下都派出金羽卫协助大理寺彻查了,如果真凶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未落网,该是何等人物?” 闵嘉音坦言:“好啦,那就当我今日只是单纯看价格合适而买了个铺子,我也没有真想依靠自己的力量再去彻查番芙蓉案的。喏,蜜饯铺到了,咱们去买点,就当庆祝今日做成了桩大买卖。” 见到闵嘉音三人,伙计就热情地迎了出来。 “还是要那三样,各称一斤。” 闵嘉音正从荷包里摸碎银,却听伙计道:“抱歉啊闵姑娘,糖雪球今儿个已经售罄了。” “这样啊,那就只称些蜜煎樱桃和冰糖杨梅吧。” 闵嘉音付了钱,一手接过伙计递来的纸包,忽然觉得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裙。 一道稚嫩的童声传来:“姐姐?” 她低头看去,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正仰头望着她,手里拿着一包糖雪球。 “你是——”似曾相识的面孔唤醒了闵嘉音的记忆,“那天险些被马车撞到的……楚王世子殿下?” “姐姐,你怎么会知道呀?”小男孩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困惑,将纸包往闵嘉音手里塞,“不管啦,姐姐,那天谢谢你!这个是我刚买的,送给你!我家里人要来了,我得赶紧跑了。” “哎——”不等闵嘉音挽留,小男孩便风一般地跑进了一旁的巷子。 他原来真的是楚王世子?那么那日楚王府的邀约有可能是真的吗? 闵嘉音看着楚王世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楚王府的仆妇找了过来,有几个去追楚王世子了,还有一个则走到了闵嘉音面前。 她向闵嘉音恭敬地行了个礼,问道:“姑娘,那天就在此地,奴婢远远看到世子获救,刚刚又目睹世子将蜜饯赠与姑娘,姑娘应当是那天救下世子之人没错吧?” 闵嘉音的想法已和半个月前不同,便大方承认了:“不错,是我。” 第37章 随行 仆妇欲要跪行大礼,闵嘉音忙将她扶住:“不敢当姑姑的拜,姑姑怎么称呼?” 仆妇到底是王府佣人,很快就收了激动的情绪,对闵嘉音道:“奴婢冬香,是世子殿下的乳母,若是那日没有姑娘出手相救,只怕奴婢今日也没有命活着了。” 闵嘉音面对冬香的感激,有些不自在:“我也只是想到家中年纪相仿的幼弟,本能地及人之幼罢了。误打误撞救下世子殿下,兴许正是因为世子殿下与我福泽深厚,所以皆安然无恙。” 冬香道:“姑娘此言差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日回府后,王爷和王妃得知此事,都想重谢姑娘,只苦于不知姑娘是哪个府上的。今日得幸再遇,奴婢斗胆替王爷王妃问问姑娘。” “我出自闵府,行三,家父是国子监司业。”闵嘉音如实答毕,睫羽投下一片暗色。 冬香得到了答案,行过礼后离开了。 在回府的路上,不只闵嘉音,宫商和徵羽脸色也都凝重起来。 回到语莺苑,宫商终于按捺不住了:“姑娘,所以那时送来请帖、派车辆来接您的,根本就不是楚王府!” “清流文官一贯低调,即便得王府相邀,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宣扬,而未出阁的姑娘遭逢意外,为免名声受损,亦不敢声张,真凶正是吃准了这两点。”闵嘉音分析道,“但此人敢行此举,最初的环节也都周到,应当也是王府中人。” 对于那日的真实情况,闵嘉音已经告诉过两个丫头。 为避免刘氏向闵谦提起而让闵谦惊怒,闵嘉音也借请安的时候和闵谦提了一句,前一日出门回家晚了,刘娘子有些生气。之后,闵谦果然没有生疑。 于是,此时的闵府上气氛有些诡异。刘娘子与心腹之间以为得知了三姑娘的惊天秘密,拼命克制着好事的本能而警惕着府上流言。但在一部分仆从之间,还是流传起了三姑娘的闲话。 这正是闵嘉音希望看到的局面。如果闵府还有暗桩,借这个机会也能暗中查一查。 徵羽顺着闵嘉音的话继续道:“如今在京城的亲王就有楚王、吴王、鲁王、晋王、郑王,郡王数量更多。” 闵嘉音叹了口气:“算了,这些王爷都不是我敢碰的,为了自保,我不会再贸然查下去了。只愿和楚王世子结个善缘,来日遇到什么事也算多条人脉。” 宫商托腮道:“姑娘可太小看楚王殿下了,楚王殿下再怎么说也是陛下的长子,小世子更是陛下长孙,哪里是区区一条人脉这么简单!” 京城的确是个权贵遍地的地方,但皇室中人,终究与普通权贵有天壤之别。 闵嘉音身为皇后表侄女,又早早选上公主伴读,或许并未对此有太深的感触,但寻常权贵为了得见天颜或是结交皇族宗室,奔走一辈子的也大有人在。 不出一个时辰,楚王府来了人,邀请闵嘉音在重阳日随楚王夫妇、世子一同前往慈明寺,为太后祈福。 此邀约在闵府立刻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府中上下皆知半个多月前三姑娘曾被楚王请到府上做客,但那种邀请,闵府的人为了维持低调的形象,没法出去宣扬。 如今三姑娘要跟着楚王一家去慈明寺了,这可是天大的殊荣啊,还是那种不需要如何宣扬就会被世人看到的殊荣! 三姑娘实在是太争气了,从小到大都是! 他们这些闵府的人也与有荣焉,最近出府采买腰杆都要挺得格外板直些呢! 很快到了出发前往西京的日子,由于闵嘉音要跟着楚王府一起走,闵府就只有闵妙筝和闵妙笙姐妹两个前去珍山了。而沐恩伯府那边恰好要出动一大批人,便捎带上了闵妙筝姐妹。 闵嘉音与闵妙筝二人约定,待重阳日在慈明寺祈福结束后,她便前往珍山与闵家人会合。 告别闵妙筝姐妹,闵嘉音带着小巧的包袱上了楚王府派来的马车。 据楚王府仆人所说,会先带闵嘉音前往王府拜见楚王夫妇,一个时辰后启程前往西京。 在前去王府的路上,闵嘉音又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宫商所说的有资格进入慈明寺的名单。 除了太后、皇后、长公主母女之外,长公主驸马萧纯这次也会去。宗室中,楚王一家、晋王与一双子女、吴王都会去。其余的贵族,还有宁国公夫妇与嫡孙魏以杭、靖北侯夫妇与赵知简赵浮霜兄妹。 今年太后并未亲自邀请贵妇贵女,而是将这个机会给了其余本就在受邀名单上的贵族。闵嘉音,便是楚王府邀请的人。 但其他贵人邀请了何人,这是不曾公布的,只有到了慈明寺才知道。 来到楚王府拜见了楚王一家,闵嘉音对楚王夫妇的第一印象很是不错。 楚王韩皎平易近人,未有任何王爷的架子。楚王妃卢氏温柔似水,说起话来温声细语,抚平了闵嘉音初入王府时内心隐隐的紧张。 在闵嘉音看来,楚王夫妇并未给人身份地位上的距离感,反而只像一双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 番芙蓉案导致楚王妃的叔父卢默下狱,但王府似乎也没有受到太大牵连,给人一种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平和感。 楚王夫妇年纪还不大,其实只比闵嘉音大上八九岁,而小世子韩凝则比闵嘉音实打实小了十岁,但小世子非要缠着闵嘉音喊姐姐,楚王夫妇只得无奈顺从。 很快,楚王府的车驾启程了。行车大半日后,一行人到达了西京慈明寺。 慈明寺作为皇家寺院,一直都有许多接待贵人的厢房院落。而太后、皇后等人,则会单独住在更高一等的院子里。 楚王一家抵达后,在小沙弥的指引下住进了厢房。 由于寺中的清规戒律,楚王、楚王妃、小世子以及随行的闵嘉音,分别各住一间,楚王、楚王妃的院落与世子、闵嘉音所住的也不是同一个。 闵嘉音是第一次来到皇家寺院,因为怕惹麻烦,所以规规矩矩待在厢房中,只等明日祈福。 但用过斋饭后,小世子韩凝却跑进了闵嘉音的屋子。 “嘉音姐姐!我们出去玩吧!父王说了,没关系的,姐姐放松些便是!” 不等闵嘉音答话,韩凝便跑来拉闵嘉音的手:“走吧嘉音姐姐,刚刚陆陆续续来了好多哥哥姐姐,大家都在一块儿玩呢!” 闵嘉音闻言便也放轻松了些,跟着韩凝出了屋子。 第38章 闵姑娘,帕子掉了 推开房门,只见后院里的菩提古树下,果然聚着几道少男少女的身影。 韩凝拉了拉闵嘉音的衣袖道:“嘉音姐姐,皇室里的哥哥姐姐,你有不认识的就跟着我叫。” 闵嘉音心头微暖。这孩子皮是皮了点,但关键时候还真是贴心啊! 二人走近,闵嘉音跟着韩凝,给晋王世子韩凌沃、康乐郡主韩芷薇、清平县主萧德容依次见礼。 随后,面对站在边上的冷脸大哥哥,小世子韩凝犯了愁。 闵嘉音往前走了半步,率先屈膝:“见过魏世孙。” 韩凝摸了摸脑袋:“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魏以杭哥哥啊!” 魏以杭亦礼数周到:“见过世子殿下。” 闵嘉音已经习惯了被魏以杭不当回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 这时,从厢房中又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让闵嘉音心中一阵惊喜。 来人正是高臻臻,她向贵族公子姑娘们一一见过礼,就拉了闵嘉音坐到了一侧。 韩凌沃、韩芷薇、萧德容与魏以杭四人一桌打起了叶子牌,韩凝坐在堂兄韩凌沃腿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就给闵嘉音和高臻臻留出了说话的空间。 “嘉音,我听晋王殿下说了,你救了楚王世子,被楚王邀请同行。还好你来了,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和谁一块儿呢!”高臻臻压低了声音,神情苦恼。 闵嘉音也正意外:“臻臻,我先前都还不知道你也受到了邀请,晋王殿下请你又是什么原因?” 高臻臻朝那一桌人瞥了一眼,和闵嘉音咬耳朵道:“晋王殿下的理由是,去年冬日他游至若州,恰逢若州地动,我爹那时赈灾有功,给晋王殿下留下了深刻印象。今年有这个机会,但不便邀请朝臣,便请了我来,以示对高府的嘉奖。” 闵嘉音笑道:“这个理由也很妥帖,臻臻你怎么如此不自在?” 高臻臻的声音压得更低:“因为我总觉得,晋王殿下有意促成我与世子。” 闵嘉音又悄悄看了韩凌沃一眼。 她今日是第一次见到韩凌沃,但知道韩凌沃今年刚刚及冠,还从宫商那里听说过,韩凌沃不像父亲晋王那样喜欢拈花惹草。 “这晋王世子看着仪表堂堂,哪里不好了?”闵嘉音打趣道。 高臻臻脸上一红,轻轻推了闵嘉音一把:“你这话说的!那汪公子又哪里不好了,要被你狠心拒绝?” “哪壶不开提哪壶。”闵嘉音一笑,但心中其实和高臻臻一样有些不自在。 高臻臻的祖父今任刑部尚书,父亲在户部任职,有望接替卢默的户部侍郎一职,所以高臻臻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 京城的大家闺秀,本就是各方势力在较量之中争夺的资源。但无人在意这些姑娘们真实的心意如何,嫁人后的生活又如何。 闵嘉音遭遇过的事情使她暂时不会被卷入这些纷扰之中,但她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就是,她和她的好友们,都已经到了嫁娶的年纪,兴许不出三五年,便都要纷纷成家,去承担那些身为官宦权贵子女的职责了。 此时此刻,闵嘉音只能劝慰高臻臻放宽心:“明日祈福花不了一天,且都是流程严格的仪式,晋王也无法逼迫你和世子接近。祈福结束后,我会告别楚王一家前去珍山,你与我一同去便是。” 高臻臻握住了闵嘉音的手:“嗯,嘉音,若有什么情况,你可要替我解围啊。” 这时,又有人走进了后院。 闵嘉音抬眸,正撞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闵嘉音和高臻臻一同起身见礼:“赵世子,赵姑娘。” 赵知简和赵浮霜也向院中之人一一见礼。 闵嘉音总觉得,赵知简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似有惊讶。 这时,韩芷薇朝赵知简兄妹二人道:“赵世子,赵姑娘,来玩叶子戏如何?” 赵知简望向明艳动人的少女,微微一笑:“好。” 他又摸了摸妹妹的脑袋,俯身道:“想去哪儿就去吧。” 赵浮霜不客气地拍开赵知简的手,就朝闵嘉音和高臻臻走了过去。 小世子韩凝也爬下韩凌沃的膝头,朝闵嘉音几人跑了过来。 “闵姐姐,高姐姐!” 赵浮霜刚打完招呼,便听到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小赵姐姐?” 赵浮霜低头,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一直扮演妹妹角色的赵姑娘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搭在了小男孩圆圆的脑袋上。 就在这一瞬间,她理解了哥哥!面对如此幼小可爱的幼崽,怎么可能忍住不伸手摸一摸啊! 回过神来,赵浮霜才收手屈膝:“楚王世子殿下,冒犯了。” 小男孩非但没有生气,还冲赵浮霜甜甜一笑。 于是乎,年方十一的赵姑娘,过早地露出了一脸姨母笑。 牌桌那边,赵知简连赢几局,放水之后才让魏以杭赢了一局。 韩凌沃道:“我们这些人里,就数赵世子牌技高超。” 赵知简谦虚笑笑:“北地苦寒,不似两京,无战事时常闷在屋里,长日无聊,就玩得多了些。” 由于没有长辈在场,大家都不再拘礼,话题也很随意,无人会上纲上线。 韩芷薇有心戏谑:“赵世子会闷在屋里,说出来谁信?” 赵知简笑道:“勾栏瓦舍,亦是屋里。” 韩芷薇掩唇笑着,双颊泛着微红,更如玫瑰般艳丽。 “好了,赵某总是赢也无趣,还是诸位殿下与魏世孙继续玩吧。”赵知简漫不经心地站起了身。 韩芷薇道:“赵世子可是要去和高姑娘、闵姑娘说话?方才便看到赵世子往那里瞟了好几眼。” “郡主如此关心赵某,实在令赵某受宠若惊。”赵知简朝韩芷薇拱了拱手,语气从容,“舍妹和高姑娘、闵姑娘、小世子在一处,赵某才会频频望向那里。” “听闻赵世子与闵姑娘是邻居,赵姑娘又与闵姑娘亲近,想来赵世子和闵姑娘也是熟识?” 韩芷薇如此发问,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 作为韩芷薇的闺中好友,萧德容是知道韩芷薇的心思的。 韩凌沃虽然不可能同意妹妹和赵知简走到一起,但也知道妹妹一向活泼大胆,又是三分钟热度,所以并没有出言制止。 想起来时韩芷薇提起的关于闵嘉音的一则传闻,萧德容微微皱了皱眉。 只听赵知简坦然道:“点头之交。明日仪式庄重,舍妹年幼,我就先带她回去休息了。” 韩芷薇望向赵知简慵懒恣意的神情,一直七上八下的心稍稍缓和了些。 闵嘉音虽和高臻臻说着话,但也听到了牌桌边那些谈论,此时不免有些头疼。 韩芷薇大概是对赵知简有意,但也未免太敏感了点,怎么会怀疑到她头上来的? 罢了罢了,自己已经当了这么多年的贵女假想敌了,也不差这一次,反正她清者自清。 谁知,赵知简在经过闵嘉音身边时,突然俯身捡起一块帕子,递给了闵嘉音:“闵姑娘,帕子掉了。” 闵嘉音一愣,忙将帕子收入袖中,退开一步欠身道:“多谢赵世子。” 所有人都静了一瞬。 只有赵知简拉过了傻眼的赵浮霜,语调轻扬:“回去了,霜儿。” 第39章 萧驸马 闵嘉音顶着被众人注视的巨大压力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可以不惧韩芷薇猜疑的眼神,但当好友高臻臻都投来错愕的目光时,她还是产生了一种百口莫辩的心虚。 关好窗门,闵嘉音深深一叹,从袖中拽出了那条帕子。 一条陌生的女式手帕,绣工精巧,但在角落里写着几个小字——注意安全。 闵嘉音神色微凝。 是赵知简查到了什么?难道说慈明寺众人里,有想对她动手的人,情况紧急到赵知简不得不用这种方式给她传递消息? 闵嘉音又细细想了想,心下稍松。 或许事情并不紧急,但这个提醒却比较重要。毕竟方才赵知简被韩芷薇关注着,没有机会和她说话,明日仪式要求严格,就更没有机会了。 此外,赵知简想必还存了拒绝韩芷薇的心思,多半是拿她当挡箭牌了。 这就有些可恶了! 闵嘉音甩了甩脑袋,将这些人心的弯弯绕抛诸脑后,又想起了番芙蓉案。 这次来慈明寺的王爷除了楚王,便是晋王和吴王。晋王是今上堂弟,吴王则是今上第三子,二十二岁的年纪,只比太子小上月余。 晋王距离皇位本就遥远,而在今上的子嗣中,其实也并不存在明面上的夺嫡之争。 皇长子韩皎从出生起就不受宠,两年后当时还是太子妃的魏清滢产子,此子自小便是毫无争议的嗣子。 四年前新皇登基,立嫡子韩皓为太子,皇长子封楚王,三子封吴王,一切都十分顺理成章。 闵嘉音才认识楚王一家,觉得楚王并非恶人。而晋王和吴王也从来都以与世无争的模样示人,各自过着富贵优渥的生活,如果说真凶就在其中,实在有些难以判断。 翌日晨起,闵嘉音梳妆打扮好,准时走出了厢房。 她今日一袭藕荷色礼服,细节处的刺绣华丽精美,但颜色十分素雅。单说这件礼服应当是毫不惹眼的,但闵嘉音生得清丽绝伦,一身出众的气质无端吸引人的眼球。 为了避免麻烦,闵嘉音一直微垂着眼眸,格外安静地跟在楚王一家身后。 很快,在大雄宝殿外,闵嘉音看到了此前还不曾有幸见到的太后、长公主与驸马、晋王、吴王等皇族宗亲。 太后看上去已十分苍老,神情始终严肃,彰显着天家的威严。 皇后陪在太后身侧,面色红润,看上去精神很好。 闵嘉音已有许久没有见过这位皇后表姑,但一直都觉得表姑的心地不错,对她也很温和,是宁国公府其他人都比不了的。 在走过闵嘉音身前时,皇后还很快地朝闵嘉音微笑了一下,恰如闵嘉音幼时姑侄两人在东宫相见一样。 复杂的祈福仪式花了一上午才结束,闵嘉音始终谨小慎微,没出什么岔子。 午膳依旧是在寺中用斋饭,除了太后与皇后在各自院中独自用膳,其余的人则在一间大堂中用素斋席。 席间规矩稍宽,闵嘉音又坐在末席,与高臻臻相邻,所以并未感到太拘束。 在入席时,有一人从闵嘉音身旁经过,停在了她的位置旁边。 “闵姑娘。” 闵嘉音抬头,看到了一位清隽的中年男子,礼貌地向她打了个招呼。 闵嘉音回忆了一瞬,忙欠身行礼:“见过萧驸马。” 此人是长公主驸马萧纯,元兴十二年的状元郎,被当时还是郡主的长公主一眼相中。 闵嘉音今日得见长公主夫妇,长公主华贵耀眼,而驸马温润清雅,确实般配。 萧纯虚扶了下闵嘉音的手臂,微笑道:“闵姑娘不必多礼。姑娘眉眼与令堂实在相像,萧某这才忍不住来和姑娘说上几句话。” 闵嘉音微讶:“萧驸马认识家慈?” 萧纯沉吟道:“令堂幼时跟随林相公在岐州,彼时家父亦在岐州为官,故而萧某认得令堂。后来萧某与林夫人各自入京,在京城也曾见过面。” 原来是母亲的故人。 闵嘉音见萧纯眉宇间含着纯粹的怀念,心中对萧纯的好感也就上升了些。 “闵姑娘,萧某今日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与故人之女打个招呼罢了。”萧纯收回思绪,朝闵嘉音温和笑笑。 闵姑娘在京城名气极大,他自然也听说过。但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在祈福仪式上,他多留意了小姑娘几眼,那种从容不迫的仪态和气质,实在是像极了林泱泱。 当年父亲与林相公有旧,他还代父亲去拜访过林相公。短短几年的时间里,早已物是人非,不回想也罢。 闵嘉音回以礼貌的笑容:“我就当是替母亲见萧驸马一面了。萧驸马快入席吧。” 萧纯走向了自己的席位,却没有发现,有一双眼睛始终留意着他的举动,在看到他与闵嘉音交谈时,那道目光又幽深了几分。 席撤下后,有个婢女悄悄将闵嘉音请去了皇后居住的院子。 “皇后娘娘清寂,想找姑娘说说话。娘娘说了,院子里没有别人,姑娘不必拘礼。” 宁国公夫妇虽为皇后亲生父母,但皇后在外不便与父母相见,反倒只能喊个小辈去陪她说话。 闵嘉音进了皇后所在的厢房,便见一袭宫装的贵妇向她招手道:“嘉音,来,尝尝这道菌子。” 闵嘉音含笑走了过去,弯弯的眉眼很是乖巧:“姑母,您还给我开小灶啊。” 皇后一直喜欢闵嘉音,所以不许闵嘉音生分地喊她娘娘、表姑,故而闵嘉音私下里总会直接称呼皇后为姑母。 “婢女跟我说这道菌子名贵,你们席上没有,我尝着不错就给你留了一份。” 闵嘉音顺从地走过去坐在皇后对面,斯文地动筷。 菌菇入口,鲜甜的滋味绽放在舌尖,确是难得一尝的珍品。 皇后在闵嘉音面前毫不拘礼,像个寻常长辈一般温和地问道:“嘉音啊,姑母听说了前段时间那阵风波,今日瞧着以杭也确实像对清平县主有意。姑母想问问,你这孩子心里难受吗?” 闵嘉音神色平静:“不难受,魏世孙有他的人生,我也有我的。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再也没认为他的一举一动与我有关过。” 皇后微微一叹,又关切地问道:“你能这样想是很好的,只是不知我们嘉音如今是否心有所属呢?如果有,尽管告诉姑母,姑母可以给你做主。” 第40章 同去珍山 闵嘉音心知皇后一直都有补偿她的心思,但她却不认为皇后欠了她什么。 当年宁国公府势大,先帝选择官阶低微的闵府的姑娘指给魏以杭,本就是出于制衡的考量,太子妃对侄儿、表侄女的喜爱只是借口罢了。后来宁国公府悔婚,更是宁国公父子的意思,与皇后无关。 闵嘉音朝皇后弯唇笑笑:“姑母,我才刚及笄,还不着急。家里大姐、二姐都还没有订亲,姑母暂时就不必为我操心啦。” 皇后想了想道:“也是,前面还有妙筝和如筠,该给她们找找人家了……” 闵嘉音哭笑不得:“姑母,您实在是太热心了。” 皇后道:“你姑母我久居深宫,年纪大了,闲下来就忍不住操心这些。嘉音啊,你知不知道妙筝、如筠她们有没有心上人?跟姑母说说。” 闵嘉音望着皇后充满期待的眼神,迟疑道:“大姐……应该是没有心上人的,至于二姐,我是真不清楚。姑母,您如果实在闲着没事,不妨召两个姐姐进宫陪您说说话。” 世人最是关注这些风吹草动,如果让世人看到皇后对闵家姐妹的偏爱,她们的婚嫁也会有更多选择。 皇后在闵嘉音面前也不遮掩,叹道:“皇上对后宫与朝堂的来往管得严,我身为皇后必须以身作则,即便是侄女们也不敢轻易传召啊。” 此事并不可妄议,闵嘉音保持着缄默。 皇后感叹完,又看向了闵嘉音道:“嘉音啊,闵家的姐妹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孩子。若非皓儿年长你许多,我当年说不定就把你许给皓儿了。” 闵嘉音越来越坐立不安:“太子殿下如今与太子妃十分恩爱,若姑母当初选择了我,东宫未必会有今日的和乐。” 皇后接着道:“皓儿长你七岁,楚王则足足年长你九岁。嘉音,楚王此次邀你同行,应当不是对你有意吧?” 闵嘉音心头顿时一紧。 原来皇后将她叫过来,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她垂下眼眸,流利地答道:“楚王与王妃邀我同行,是因为我在大街上救了楚王世子,并无其他原因。” 皇后的语气缓和如初:“嘉音,别怪姑母有这个疑问,因为齐淑妃最近在为吴王物色正妃,而姑母听闻你也是他们筛选出来的对象之一。此番你跟随楚王一家,吴王便不好接近于你了。你若对吴王无意,一会儿不如告辞离开慈明寺,以免惹上麻烦。” 闵嘉音将神情藏到了眼底:“多谢姑母告知。” 吴王自封王开府以来,确实低调得没什么存在感,但他的生母齐淑妃却是皇帝的宠妃,二十年来圣宠不断。 或许齐淑妃一直教导吴王藏拙也未可知,所以比起皇长子,皇后一直更为忌惮的是齐淑妃母子。 闵嘉音今日得见吴王,唯一的印象就是白净秀气,和单名“皙”字格外贴合。他大概是继承了齐淑妃的容貌,确实是很让人舒心的长相。 但既然姑母不喜,闵嘉音也不欲卷入皇室争斗,那她当然要听皇后的。 从皇后的院子离开后,闵嘉音很快找到了高臻臻。 二人本欲一同告别几位皇亲,离开慈明寺,谁知晋王听说二人将要前往珍山,便说起一双儿女也要去,提议几人同行。 晋王提议后,公子姑娘们索性都表了态,于是又加了清平县主、魏以杭、赵知简兄妹,形成了一支浩荡的队伍。 赵知简兄妹今年还是第一次来西京,所以想去见见大名鼎鼎的珍山。而萧德容本来是不想去的,被韩芷薇拉着劝了几句,才答应和韩芷薇同行。萧德容答应后,魏以杭就自然而然地表态要去了。 至于这群年轻人的长辈们,大多有事在身,嘱咐几句后就各自离开了。 众人在慈明寺外分别时,楚王世子韩凝肉嘟嘟的小脸上挂着眼泪,别提多委屈了。 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不被母妃以年幼的理由带回家圈养起来啊! 见小侄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吴王韩皙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小脑袋:“阿凝不哭了,三叔也和你一样可怜,要赶回京城,不能和哥哥姐姐们一起游览珍山呢。” 韩凝看着韩皙纤长的睫毛下温柔的眸光,这才渐渐止住了啜泣:“那……那阿凝可不可以和三叔一起回京城?” “好,那三叔就捎阿凝一程,走吧。” 韩皙牵过了韩凝的小手,与楚王夫妇打过招呼后,就将韩凝带上了自己的马车。 这一幕落在闵嘉音眼里,让闵嘉音生了些感慨。 如果她所见的韩皎、韩皙的表现都是真实的,那今上的这些皇子们也未免太过和谐了,她那远房表哥韩皓的太子之位简直稳如泰山啊! 很快,年轻的公子姑娘们到达了珍山。 在前往珍山的路上,高臻臻和闵嘉音两人同乘一辆马车,高臻臻就唉声叹气了一路。 “本来以为能离开晋王一家了,谁知还得和世子郡主一道。就连这马车,还是晋王大方借给我们用的。” 闵嘉音抚着高臻臻的后背道:“算了臻臻,至少晋王这个长辈不在场,你要是想避免和世子交谈,避开就是,不必顾忌什么。你们若是彼此无意,他也不会与你多言的。” 抵达珍山后,高臻臻便谢过车夫,让车夫将车赶回去了。 “臻臻,快看珍山!”为了转移高臻臻的注意力,闵嘉音将高臻臻的肩扳向了珍山。 珍山并不高峻,弧度反而很柔和。这个季节层林尽染,入目是深深浅浅的红黄绿色,交织出一幅热烈的画卷。 高臻臻一下子被眼前美景吸引了:“我……已有七年没有来过珍山了。” “走吧!”闵嘉音率先向前走去,“也不知道婉彤有没有来,今天能不能见到她。” 高臻臻笑了:“她若是没来,回头咱们两个又要哄她了。” 闵嘉音悄声道:“我和我大姐、四妹说好,在珍山普仁寺碰头,臻臻你跟我一起过去吧。” 高臻臻连连点头:“好。”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尾音上扬的声音:“闵姑娘对珍山应当很熟悉吧?不知可否为我们指条去普仁寺的路?” 第41章 求平安 闵嘉音微微一叹,转过身来,笑容清清浅浅:“举手之劳,赵世子和赵姑娘不如跟我们一起走?” 赵知简状似惊讶:“闵姑娘和高姑娘也要去普仁寺吗?” 闵嘉音莫名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这只老狐狸明明什么都知道,是故意的。 但她很快将这个离谱的猜测驱逐出了脑海,神情未变,语调平和:“不错,很巧。既然顺路,就一起走吧。” 韩芷薇才下马车,便看到赵知简走过去和闵嘉音搭话。 虽然闵姑娘总是表现得端端正正的,但她总觉得赵知简的态度不对劲,两个人之间说不定有问题! 韩芷薇一提裙摆就小跑了过去,听到两人的几句对话,便插了进去:“听说普仁寺灵验,我也想去普仁寺,我们一起走吧。” 闵嘉音往边上让了让:“郡主请。” 韩芷薇朝身后招招手,萧德容不得不快步赶上来,被韩芷薇亲昵挽住。 本来在韩芷薇身边的赵知简却退了几步:“郡主、县主先请。” 韩芷薇咬了咬唇,和萧德容走在了前面。 闵嘉音和高臻臻跟在两位贵女侧后方,赵知简则带着赵浮霜再慢几步,走在了魏以杭身边。 走了一段台阶,众人在一个宽敞的平台停下歇息。 韩芷薇对萧德容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来过普仁寺了,前几年是嫌人多,但今年倒真心想来给菩萨上香了。” 萧德容笑着问道:“我们康乐已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想求什么?让我猜猜,是不是想求段好姻缘?” 韩芷薇面上一红:“让你胡说!” 赵知简感觉到韩芷薇有意无意投过来的目光,假装没看见。 这郡主也是奇特,是不知道他死了小妾带着个儿子吗? 不说京城姑娘们如何想,赵知简自己就从没把自己当成过香饽饽。武将、风流、丧妾、庶子,这些关键词叠加在一起,还有哪个闺中少女能看得上他,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不过,也许是因为自己生了副好皮囊吧。 对自己的外貌有比较准确的认知的赵世子得出了结论,耳根微微发烫。 “赵世子?浮霜姑娘她——”闵嘉音看到赵浮霜爬上了一侧的护栏,正想提醒赵知简,忽然看到赵知简在出神。 赵知简回过神,朝闵嘉音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没有太在意:“霜儿有分寸,闵姑娘不必担心。” 韩芷薇看到了赵知简嘴角噙着的笑,心中更加疑虑。 她开口问闵嘉音道:“闵姑娘,你又是来珍山求什么的?可是——顺遂平安?” 韩芷薇这话问得奇怪,闵嘉音正疑惑,余光里瞥见萧德容也变了脸色。 一种猜测划过心底,闵嘉音垂眸道:“郡主何来此一问?” 韩芷薇看到了赵知简眼中的询问,但话不可挑得太明,便道:“闵姑娘是常为了闵府奔走的,求个出入平安、万事顺遂也是应当。” 闵嘉音屈了屈膝,面色有些凝滞:“多谢郡主关怀,但我今日只是来与家人会合的,并无它意。” 一旁的萧德容见闵嘉音神色不佳,有些不忍地拉了拉韩芷薇:“郡主,我们继续走吧。” 一行人继续上山,闵嘉音心底的疑问却迅速膨胀起来,心脏砰砰直跳。 是她猜得那样吗? 到了下一个平台,趁韩芷薇去和赵浮霜采山花的时候,萧德容拉过闵嘉音道:“闵姑娘,郡主的话你别太往心里去,她是个直性子。她有些在意赵世子,你离赵世子远一些,她也就不会故意说些让你不快的话了。” 闵嘉音见萧德容眉眼间同情的神色有些过了,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县主,你和郡主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萧德容将闵嘉音的表情理解为了不愿承认的抗拒,只得将早就藏在心里的安慰说了出来:“闵姑娘,你心里或许还在难受,但你是个很厉害的姑娘,未来一定会平安顺遂的。” 闵嘉音见萧德容神色诚恳,便决定冒险一猜:“县主,郡主是不是对你讲了一则关于我的,不好的事?” 萧德容见闵嘉音眸光灼灼,意识到了不对劲,急切道:“是,她说你被贼人骗出了城,然后……” 萧德容止了言语,闵嘉音的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此事她刻意控制了知情人的范围,韩芷薇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不是顺着韩芷薇,就能揪出幕后真凶了? 闵嘉音深呼吸了几番,扶着萧德容的双肩道:“多谢县主告知,此事另有隐情,还望县主为我保密。” 虽然萧德容认识闵嘉音的时间不长,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木头美人露出如此神情,一时怔住了。 直到闵嘉音转身离去,萧德容还愣在原地。 是什么样的隐情?难道说,闵姑娘并未遭遇康乐所说的祸事? 萧德容的心中渐渐浮起欢喜,嘴角也露出了一道浅浅的弧度。 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好了。 在上山的最后一段路上,高臻臻凑近了闵嘉音,低声问道:“嘉音,县主和你说什么了呀?和她说完话,你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闵嘉音转头看向好友,脸颊上依旧红扑扑的,眼神却透出一派沉静:“是吗?很明显吗?” 高臻臻道:“也不是那么明显,但我熟悉你,所以能感觉到你的不对劲。” “那就好,”闵嘉音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句,随后压低声音道,“臻臻,我可能快要找到一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的答案了,但现在还不能与你细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高臻臻在闵嘉音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好,嘉音,我相信你。” 很快,普仁寺的飞檐翘角映入几人的眼帘。 赵浮霜走在前面,兴奋地赞叹一声,就跑了上去。 闵嘉音主动靠近韩芷薇道:“普仁寺近两年修缮过,改了几处布局,方才听郡主想去祈福,不如我带郡主过去?” 韩芷薇正想看向萧德容,闵嘉音却道:“郡主,你也知道,普仁寺是最讲心诚则灵的地方,郡主要是多有犹疑,祈福的成效可要大打折扣了。” 韩芷薇想了想,接受了闵嘉音的邀请:“好,那我就跟你过去。清平,你等我一会儿。” 闵嘉音朝高臻臻使了个眼色:“臻臻,你先找找我家姐妹吧,她们或许就在附近。” 高臻臻会意:“好。县主,我们不如去那边亭子里等候。” 韩芷薇跟着闵嘉音走了几步,发觉四周越来越幽僻。她正迟疑着要不要开口询问时,闵嘉音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第42章 焚花 “郡主可知,祈福时讲究心下无尘,也就是心思诚挚、心无杂念?” 闵嘉音骤然转身,嘴角分明挂着笑,却让韩芷薇莫名瑟缩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露怯,韩芷薇挺了挺胸,故作镇定道:“闵姑娘,你什么意思?” “郡主对赵世子有何心思,我不敢揣测,但郡主若想在赵世子面前暗示旁人不及你之处,是否有些幼稚?” 闵嘉音的话语算不上客气,果然让韩芷薇皱了眉:“你竟然敢说我幼稚?可我只是想提醒赵世子,也提醒闵姑娘你,你都已非完璧,还有什么资格自视甚高呢?” 闵嘉音早已过了初听萧德容说起时的震惊,因而从韩芷薇这里得到确认后,很快就定神问道:“此事,郡主是从何得知?” 韩芷薇情绪正激动,闻言便道:“你以为这事没人知道吗?那日你搭乘过路车马回城,不是被很多人看到了吗?” “哦?很多人?那郡主可看到了?是在南城门,还是西城门?” 闵嘉音已猜到,当日那个砍柴人必是如此回话的。而回话的对象,十有八九就是韩芷薇之父,晋王! 韩芷薇支吾起来:“我……我没亲眼看到,但我父王恰好看到了,是他告诉我的!” 闵嘉音眸光冰寒:“晋王殿下如何说?” “父王说……说你一直辛苦维持自己的面子、闵府的面子,却还是不幸遭遇了这种事,失了清白名声,也是可惜。但我也没想说出去败坏你的名声啊,我只和清平说了此事!”韩芷薇越说声音越低,心中也难受起来。 她也并不是那么讨厌闵三,只是过去一直把闵嘉音当成一个无关的名字,才会和闺中好友说起这等惨事。 这两日闵嘉音总是很安静温婉,她才生出了强烈的不真实感,觉得闵嘉音这样一块白璧,不该被添上污点。 闵嘉音看着韩芷薇微红的眼眶,叹了口气,转身道:“郡主,走吧,我们去正殿祈福。” 就在这时,四周突然冒出了一批黑衣人。 韩芷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人蒙住了脑袋,直接带走了。 闵嘉音瞳孔一缩,正欲去追,却猛然刹住了脚步。 不对,这一批人,应当就是晋王府的暗卫!如果没有猜错,这些暗卫必定已经盯了他们一行人一路! 所以韩芷薇不会有事,但她就难说了。 闵嘉音环视四周,此处僻静无人,他们不会是打算直接灭口抛尸吧? 不等闵嘉音呼救,暗卫就朝她出手了,杀招直逼她的面门。 闵嘉音再顾不得许多,仰身躲过,顺势翻腾后撤,从袖中掷出一把银针。 黑衣人们显然没有料到看似娇弱的闵姑娘竟然会武,狼狈躲闪,却也有人被刺中。 领头之人一抹左臂上一道血痕,眼神冷残,立刻举刀劈下。 闵嘉音掏出匕首,用尽全力一挡,整个人都被震退了几步,手臂被震得发麻。 领头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 她本就不靠蛮力而靠灵巧,但在绝对的速度面前,她才意识到什么是碾压。 其余黑衣人的刀锋接连袭来,闵嘉音咬牙躲闪,匕首不断与刀刃相撞,震得虎口生疼。只是几息的工夫,她已被逼退至一处山崖边。 闵嘉音余光一瞟,发现右下方十多米外有一处缓坡,若能摔到那一处,或许尚不致死。 但来不及了,转眼间她就站在了悬崖边缘,无论如何奋力一跳,也不可能够到那里,只会坠下深渊。 领头人往上挑出一刀,闵嘉音伸手一挡,整个人都被震飞了出去。 电光石火间,一道身影忽然从左侧闪出,带着巨大的惯性,将闵嘉音扑到了那处缓坡上。 二人顺势滚出几十米才停下,闵嘉音抚着剧烈的心跳,愕然望向了来人。 “魏世孙?你怎么来了?” 魏以杭像是没有痛觉一般起身,这时已有黑衣人朝此处跳了过来,魏以杭却握着不知何时得到的长刀,轻而易举地将扑来的暗卫砍落悬崖。 闵嘉音艰难地爬起身,浑身的疼痛过了许久才缓解,所幸没有断手断脚。 魏以杭已解决了几个暗卫,剩下的黑衣人一时不敢再扑向这里。 “走。” 魏以杭当机立断地转身,沿着缓坡跑了出去。 闵嘉音立刻跟上。 缓坡尽处,有一条山间小路蜿蜒而过,通向普仁寺的后门。由于正是重阳,这条平时不为人所知的小路上也走着三三两两的香客。 看到人影,闵嘉音这才松了口气。 她朝身边一直沉默着的青年礼貌拱手:“多谢魏世孙。” 魏以杭的目光终于在闵嘉音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不必。我恰好经过,必不会袖手旁观。” 这理由给得牵强,但闵嘉音也知道,魏以杭不想说的东西别人是问不出来的,于是她转移了话题道:“魏世孙可有受伤?” 魏以杭看了眼破了几处的外袍,不在意地道:“无事。” 顿了顿,他还是问了一句:“你呢?” 闵嘉音道:“我也没事。魏世孙,今日我被追杀是有隐情的,将世孙牵扯进来,实在抱歉。” 魏以杭垂眸看去,对上了闵嘉音清澈而坚毅的眼眸。 她好像没有露出一丝惧意,从始至终都是那样勇敢镇定。 原来她,也是这样的人。 魏以杭再度开口时,语气不似平日那般冷淡:“无妨,我不会畏惧宵小之辈。” 二人往普仁寺走去,似乎是顾及到了闵嘉音的疲惫,魏以杭走得也不快。 待回到寺中,闵嘉音察觉到气氛不对。 来来往往的香客之间议论纷纷,闵嘉音听到所有人都在讨论一件事—— 珍山东南方向十几里之外,发现了大片的番芙蓉花田! 闵嘉音心中顿时一紧。 晋王府还有不知多少暗卫隐匿在此,这群人狗急跳墙之下不会在普仁寺大开杀戒吧! 闵嘉音赶忙拦住几个香客询问情况。 原来,珍山附近终年云雾缭绕,视线不明。然而今日重九,天气竟然难得地晴朗清明,有眼尖的香客看到了十几里外一片摇曳的浅色云霞,还以为是供人观赏的花田。 谁知忽然有人喊出那是番芙蓉,这下子香客里有所了解的都看了出来,整座普仁寺立刻传遍了。 闵嘉音粗略了解完,迅速去找了住持。 不出片刻,寺中僧人拦在了普仁寺各个入口,一位方丈走出大殿,宣称有贵人遭了窃贼,丢失了巨额财宝,现下需要将所有人暂时留在寺中以待查验。 被集中到前殿与院中的人群正乱成一团,突然有人高喊:“快看花田——” 只见烈火倏然腾起,瞬间燃遍田亩,在所有人眼中留下了一片艳烈的灼红。 第43章 进宫作证 与此同时,整齐的脚步声从寺外传来,一支披坚执锐的军队出现在普仁寺门口。 “西京府军,奉命保护普仁寺人员。” 闵嘉音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位。 领头的参军对惶恐不安的人群道:“官府在此,大家都安全了,还请大家在官兵的保护下,有序下山。” 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队伍前,与参军说了几句,便走入了寺中。 闵嘉音几乎是小跑着从站着的台基上一路来到了赵知简面前:“赵世子,是你去请了官军?” 赵知简看着眼前一身狼狈却眼神清亮的少女,微微愣神,唇角却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是我。此前闵姑娘将半两番芙蓉粉末交给林大夫,林老经过反复研究,发现戏蝶楼地下的番芙蓉不足以支撑生产出我们所计算的数量的粉末。我也是慢慢查到了西京,所以此行调了人马跟随。但直到今日登上珍山,我才找到花田的确切位置,立刻命人控制花田,自己也抽身去报了官。” “幸好官兵来得及时。”闵嘉音心有余悸,旋即对赵知简道,“赵世子,我现在十分确定,幕后之人是晋王。” 魏以杭走到二人身边时,恰好听到了这一句。 赵知简没管魏以杭,问闵嘉音道:“其实康乐郡主之前的言语让我猜到了几分,只是看闵姑娘的模样似乎又经历了险情,所以晋王那边是否已经察觉暴露?” 闵嘉音道:“晋王暗卫发觉我得知真相,对我下手,却因魏世孙出手相救而未遂。但这批人的残余不知去向,晋王此时多半已经得到消息。” 赵知简略一思索,转身向外走去:“晋王应当还在西京,我马上去找府尹封城。闵姑娘,霜儿就拜托你照看一二了。” 闵嘉音才应下,便听到了几道熟悉的呼唤。 她一转身,发现先前没来得及汇合的亲人朋友们全都过来了。 清平县主和高臻臻与闵家三个姐妹碰头之后就一直待在一起,赵浮霜也在赵知简离开时被托给了这几位姑娘照看。 “嘉音姐姐!你走了太久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呀?还有康乐郡主,怎么没和你在一起?我们本来在亭子里坐着,突然有人喊出了番芙蓉,整个寺院就乱到了现在。” 赵浮霜是看到赵知简的身影才从人群里挤过来的,但还没来得及和兄长打声招呼,赵知简就已经走了。 小姑娘早就习惯了亲哥的不靠谱,毫不在意地将注意力转向了美人姐姐闵嘉音。 闵嘉音等几位姑娘都走近了,才道:“我和郡主正走在路上,晋王府的人突然出现,将郡主带走了。我误以为他们是贼人,逃跑时滚下了山崖,幸得魏世孙相救,才回到寺中。” 高臻臻道:“原来郡主是被晋王府的人带走了,晋王世子忧心不已,还在找郡主呢。” 她和闵妙筝一左一右走到闵嘉音身边,两人围着闵嘉音看了半天,确认闵嘉音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放了心。 萧德容在看到魏以杭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烦闷。 当时韩芷薇和闵嘉音迟迟不归,韩凌沃便要去寻,谁知魏以杭也做出了和此前不符的举动,和韩凌沃分头去找人了。 韩凌沃一直没有找到人,魏以杭却救下了闵嘉音,也未免太巧了。 为了驱散莫名的情绪,萧德容也走到闵嘉音身边,安抚道:“闵姑娘受惊了。今日也累了,早些下山休息吧。” 闵嘉音对萧德容感激笑笑:“多谢县主。” 她不但要感谢萧德容的真心关切,更要感谢萧德容为她指明了真相。只是,来日晋王如果出事,不知韩芷薇与萧德容的友情还能否如初。 闵嘉音暂且不去想这些衍生的问题,转向魏以杭,再次郑重道谢:“多谢魏世孙出手相救,魏世孙今后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我必全力以赴。” 在一群人面前,魏以杭又恢复了冷淡,抬手拒绝道:“三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此次相救就当是魏某对过去之事的补偿,此后你我两清。” 闵嘉音想过魏以杭会不受她的谢,但这样拂她面子,也实在太无礼了点。 克制住气愤,闵嘉音在心中开解自己,魏以杭毕竟是救了她一命。 于是,她标标准准地行了个礼:“谨遵魏世孙之意。” 魏以杭略一点头,又走到了萧德容身边。 高臻臻、闵妙筝、赵浮霜等人又为闵嘉音不忿起来,闵嘉音轻轻摇了摇头,对姑娘们道:“天色渐晚,我们先下山吧。” 一行人走下珍山后,闵嘉音还没来得及详细解释,便有官吏来众人的落脚处寻闵嘉音。 “闵三姑娘,下官西外宗正司事,特来请姑娘回京,协助彻查番芙蓉案。” 西京的宗正司事为宗亲担任,而需要宗正司出动,说明上面已经知晓晋王与此案有关。 闵嘉音行礼道:“韩大人,不知为何要来请民女,回京之后又要去何地?” 韩司事对小姑娘很是客气,解释道:“是靖北侯世子说姑娘对此案有功,而此案事关重大,西京无权彻查,回京后姑娘是去大理寺还是直接进宫,下官目前也不清楚。” 闵嘉音谢过了韩司事,和家人作别后,就跟着韩司事走了。 官府车马连夜赶路,在后半夜抵达京城。有人安排闵嘉音暂且歇下,期间闵嘉音未能与任何外界之人接触。 天亮时分,官轿直接将闵嘉音接进了皇宫。 看来皇帝震怒,要亲审此案了。 闵嘉音挑起窗纱一角,看着掠过视野的红墙黄瓦,在心中一点点积淀着勇气。 不就是面圣嘛,让作恶之人伏法,该当是每一个大雍子民的愿望。 京城晋王府中,人心惶惶。 虽然案情并未传开,但晋王府里已得了消息。 王爷涉案,世子仍在西京未归,偌大的王府没了主心骨,成了一盘散沙。 一间华丽却冷清的居室内,一位瘦骨嶙峋的女子在对镜梳妆。 画完最后一笔,女子放下螺黛,镜中容颜早已枯败,却在此刻又重新透出了几分端庄傲骨。 她站起身,宫装曳地,仿佛时隔多年再次唤醒了一身风华。 “明月,清风,我们进宫。” 第44章 有人求见 金銮殿上,天子的雷霆之怒让阶下跪着的晋王第一次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恐惧。 他含着金汤匙出生,因为不曾卷入皇权争斗,从小到大都过得自由放荡。 正因从来没有经历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初尝这种滋味,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倍感煎熬。 皇帝很快恢复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向殿中发问:“靖北侯世子,番芙蓉案为前任户部侍郎卢默所为,你为何向朝廷弹劾晋王?” 赵知简拱手答道:“大约在一个月前,臣在自家后门外的小巷里看到有人行凶,被害者为安康医馆的杏林圣手林大夫。臣命人救下林大夫,林大夫与臣提起过有神秘的毒药出现在京城。臣当时并不在意,但后来又遇到了行凶者,将其拿下后,他供出了幕后主使为晋王府中人。” 为了尽量减轻皇帝的猜忌,赵知简隐去了自己的奔走,而是搬出了两个重要人物——林大夫和行凶者。 皇帝立刻宣林大夫与行凶者觐见。 林大夫主要陈述了安康医馆发现番芙蓉、制备解药的过程,而这些事在第一次案发时林大夫其实都已在大理寺陈说过,只加了后来发现毒药存量不对这一细节。 此次在天子面前,老者非但没有慌张,还说得格外顺溜。 行凶者被大理寺狱卒押上殿时,左袖中已经空空荡荡。 赵知简道:“启禀陛下,此人名为黄灵武,正是那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左手刀客。” 皇帝看向黄灵武的目光含着威严:“黄灵武,你与晋王有何关系,左臂又是什么情况,细细道来。” 黄灵武一头磕在了金砖上,声音沉沉:“罪人黄灵武,本为晋王所雇,为晋王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被赵世子的人俘获后,赵世子告知黄某,晋王以番芙蓉荼毒京城,而黄某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做了多久祸害百姓的帮凶。黄某羞惭欲死,但被赵世子所阻,故自断左臂。” 皇帝心知此事必是他那混账堂弟所为无疑,但无论是推翻此前对卢默的定罪,还是处罚晋王,都是有损天家颜面的事,故而还在思考此事是否有转圜的余地。 “仅凭你一人的说辞,还不足以证明你的雇主就是晋王。” 跪倒在地的晋王听皇帝如此说,立刻明白皇帝有心维护于他,忙附和道:“皇兄所言极是,姓黄的,你有何证据证明?” 皇帝不悦地皱了皱眉,身旁的大太监立即会意,出声提醒道:“晋王殿下,注意御前仪态。” 不只是赵知简,就连林大夫都在心里“呸”了一声。 敢祸害天下百姓,却不敢认,真是懦夫! 黄灵武粗中有细,早料到过晋王会翻脸不认,但他也无能为力,只能愤愤回话:“我没有。” 赵知简继续道:“启禀陛下,臣昨日尚在西京珍山,此前被林大夫诊出中了番芙蓉之毒的闵府三姑娘亦在普仁寺。而晋王府暗卫一直在寻找机会将闵姑娘灭口,昨日出手袭击了闵姑娘。” 皇帝身子往前倾了倾:“那闵姑娘如何了?” 那丫头他前不久还见过,是个安分的,据说还被楚王请去了慈明寺。如果仅仅是因为很早得知番芙蓉的存在就要被灭口,晋王也委实太嚣张了些! “回陛下,闵姑娘被路过的宁国公世孙救下,没有受伤。” 皇帝有些意外。他是知道当年那桩闹剧的,时隔几年,这一对少男少女怎么又走到一起去了? “那闵三姑娘和魏世孙可在?” 宗正寺卿韩翀回禀道:“昨夜西外宗正司韩司事已派人将闵姑娘送回了京城。” “宣。” 闵嘉音被引进大殿时,看到了龙椅上尽显威仪的帝王与殿中的许多面孔。 大雍礼制,金銮殿里的臣民得到允许后可以站立,故而此时跪着的只有两人,一个是锦衣玉带的晋王,另一个是潦倒落魄的罪犯。此种对比,不可谓不充满戏剧性。 闵嘉音跪拜行礼:“参见陛下。” “起来吧。” 皇帝素来知晓闵嘉音沉稳,但今日在大殿之上犹能不露怯,令他不免心生赞叹。 “据赵世子所言,你昨日在珍山普仁寺遇袭,为何确定袭击你的人出自晋王府?” 闵嘉音的声音平缓而清晰:“回陛下,民女昨日本与康乐郡主在一起,而那些蒙面黑衣人率先劫走了郡主,随后对民女动手,目标非常明确。” 晋王急道:“这哪里能证明是我晋王府的人?” 闵嘉音冷冷的目光向晋王扫去:“晋王殿下如此镇定的表现难道还不能证明吗?殿下骤然听我说到有人劫走郡主,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担忧郡主,而是排除自己的嫌疑。世人皆知郡主是殿下的掌上明珠,姑且将殿下当作慈父,试问哪个父亲会是这样的反应?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晋王殿下本就知情!” 皇帝眸光渐深。 看晋王反应,此事也应当属实。只是闵嘉音这样一个小姑娘,竟能在大殿之上慷慨陈词,是否太过勇敢了些? 这时,皇帝忽然又想起了闵姑娘的父亲,闵谦。 闵谦官位不高,但皇帝却对他印象深刻,因为他总是本着心中的道义直言进谏,丝毫不管会碰到多少官员的痛处。 如此看来,他们父女二人倒是相像。 回过神来,皇帝问道:“闵三姑娘,你方才所言也是针对晋王在殿上的表现而发,那么此前你可还有其他证据?” 闵嘉音来时就已考虑过假楚王邀约一事。对她而言,对皇帝说出此事能够增加晋王的罪证,但她遭遇过绑匪的事却会为她个人的清誉蒙上阴影。 为了让晋王绳之以法,闵嘉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直言。 “民女在半个月前,曾遭遇过虚假的楚王府邀约,被绑到了城外。绑架者威胁民女不该管的别管,后来民女侥幸被路过的一个砍柴人救下。民女思来想去,当时自己所牵涉到的,无非番芙蓉一案。由于当时家中唯恐民女闺誉受损,没有报官,故而知晓此事的人应当只在闵府之中。然而昨日民女与康乐郡主交谈间,康乐郡主竟然无意中提起此事,让民女震惊不已。我二人才说完话,便出现了黑衣人。” 晋王跪坐在地,嘴唇颤抖。欲要分辩,却说不出话来。 皇帝沉吟道:“闵姑娘,朕知道你受苦了。只是闵姑娘的这些经历,要说是晋王做的确实可解释得通,却还缺少实际的物证,让朕很为难啊。” 殿上的人脸色都暗了下来。 如果皇帝一心要保晋王,晋王能够逍遥法外不说,他们日后说不定还要被晋王加害。 就在这时,忽然有内侍通传:“启禀陛下,晋王妃求见。” 第45章 赵世子又来信啦? 殿中众人讶异看去,只见一位宫装妇人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走入了殿中。 她仪态甚佳,颇具名门闺秀的风范,却形容枯槁,单从脸上根本看不出一丝养尊处优的痕迹,倒像个病入膏肓之人。 “参见陛下。” 就连皇帝都被晋王妃的样子惊了一惊,忙道:“弟媳平身。听闻弟媳这些年一直卧病在床,今日为何要求见朕?” 晋王妃朝晋王看了一眼,竟再次一拜到底,声音坚决:“臣妾要告发晋王私制番芙蓉,还以活人试验药性,将臣妾变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晋王愕然喊出了晋王妃的闺名:“芸娘!你怎么跑到这里来胡说八道!” 晋王妃起身,一步一步朝晋王走去:“胡说八道?三年前,你骗我说从西域得来一剂补药,哄我服用月余,使我染上番芙蓉药瘾,从此依赖番芙蓉而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对凌沃和薇儿谎称我染了恶疾,只许他们每个月在窗边看我一眼。你可知看到薇儿在窗外垂泪,我却药瘾发作狂躁不已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不仅是晋王从未见过妻子声声泣血地控诉,所有人都被晋王妃的表现震住了。 闵嘉音和赵知简匆匆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惊诧。 此等丑闻,是皇帝再也不可能压得住的了。 他在扶手上重重一砸,怒道:“晋王韩翼,私自制售禁药番芙蓉,戕害发妻,有辱皇家颜面,立即收押宗正寺狱。大理寺与宗正寺联合彻查此案,待查明韩翼罪行,再行处置。” 待所有人退下后,皇帝仍坐在龙椅之中,揉着眉心,对内侍道:“宣金羽卫副指挥使陈东扬。” 陈东扬近来面圣时都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向皇帝汇报。 赵知简整天闲不住,一会儿去玉澜河,一会儿去鸣鸾坊,前两天又跑去西京一通折腾,都快累死他这个盯梢的了。 陈东扬是知道番芙蓉案另有隐情的,但一方面,他私心里希望案情大白于天下,另一方面,赵知简也没有亲自去查,而是派人查,他盯着赵知简本人就不可能分身去盯赵知简的手下,这也算情有可原吧。 “陈卿,赵世子近来,可是为查番芙蓉案殚精竭虑?” 皇帝一发问,陈东扬就明白,圣上这是又在猜疑赵世子了。 殚精竭虑,既需要坚定的心志,又需要杰出的才干。若这个词落到赵知简头上,皇帝可能一时表示嘉奖,心中却又要扎下一根刺,成为来日的隐患。 陈东扬斟酌道:“启禀陛下,以卑职看来,赵世子很是热心。安康医馆向世子讨要护卫,世子便给了。西京珍山游人发现番芙蓉,赵世子便跑去报官了。” 皇帝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那当初查出卢默之后,赵世子可还在暗中调查此案?” 如果赵知简只是热心倒没什么,但如果赵知简私下里一直都知道详情,那么此人的头脑不可小觑。 陈东扬如实答道:“那段时日,赵世子像以前那样日日都去勾栏瓦舍,大概对真相不知情。只是有一日安康医馆的林大夫去找了赵世子,之后赵世子才开始有些动作。” 林大夫之前已经说了,安康医馆在第一次案发后得到了与太医院合作的机会,他正是那时得到了番芙蓉粉末,随后发现了问题。 皇帝闻言稍稍放松了些:“如此看来,赵世子忧国忧民,值得嘉奖,就赏些金银,以弥补他守卫安康医馆所动用的财力人力吧。” 七日之后,番芙蓉案的新进展让京城百姓炸开了锅。 晋王韩翼被贬为庶人,终身监禁,其经营番芙蓉交易所得赃款一百万两白银充入国库。 世子韩凌沃袭王位,为饱受折磨的王太妃遍寻天下名医。 此前蒙冤的卢默被查明实乃晋王部下栽赃陷害,得以释放,官复原职。皇帝为表体恤,将卢默之女指给一位宗亲为妻。 这天,徵羽将一封信笺带回语莺苑,面带狐疑:“姑娘,门人说这是靖北侯府赵姑娘送来的信。” 闵嘉音拆开一看,莫名心虚地将信收了起来。 徵羽毫不留情地拆穿道:“是赵世子的信,我猜得没错吧?” 宫商立马凑了过来:“姑娘姑娘,赵世子又来信啦?” 闵嘉音捏了捏宫商的脸颊:“什么叫又啊,赵世子又没写过信!” 对上两个丫鬟截然不同的两种表情,闵嘉音只好坦白从宽:“这的确是赵姑娘写的,但她是代她兄长约我去望溪茶楼见面。” 其实这种邀约本也没什么,但赵浮霜偏偏用稚嫩的笔迹写着,赵知简是偷偷约的人,所以请闵嘉音也别让长辈知道,一下子就营造出了一种私会的气氛。 宫商拍拍徵羽的肩:“小羽,你别这么严肃嘛!姑娘和赵世子为了查番芙蓉一事费了多少心血,如今案情终于大白于天下,晋王得到了惩罚,还不许姑娘和赵世子喝个庆功酒吗?” 徵羽眼睛睁得更大:“姑娘,你还要和赵世子喝酒?” “没有没有,喝杯茶就是。”继上次约赵知简在语莺苑见面之后,闵嘉音又一次对徵羽严正声明,“我和赵世子之间清清白白,此事结束后也不会再主动往来,我可以发誓!” 徵羽叹了口气:“姑娘,发誓就不必了。我只是担心姑娘如此聪明美貌,要是赵世子对姑娘动了心,又是一桩麻烦事。” 说罢,她又嘀咕了一句:“况且我也不信姑娘能不再和赵世子往来……” 闵嘉音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徵羽只担心赵知简对她动心,却没担心过她对赵知简动心呢?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啊! 闵嘉音甩了甩脑袋,将这个想法甩开,对两个丫头道:“好了,我未时出门,之后直接去玉澜河,就不回府用晚饭了。” 宫商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姑娘,不对啊,你去玉澜河前不是要易容的吗?” 闵嘉音咳了一声:“我先换身衣服,之后在去玉澜河的马车上再易容吧。” 其实她本来打算直接易容完再出去的,毕竟赵知简早就知道情况。但被丫头一点出来,她的无所谓也不得不变成了有所谓。 好嘛,在两个丫头面前避避嫌吧。 第46章 莫要辜负杯中物 望溪茶楼的雅间听雨阁内,闵嘉音和赵知简相对而坐。 闵嘉音正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精致茶点发呆时,赵知简从一旁木架上拿下了一壶酒。 “今春桃花酿,闵姑娘可要品尝一口?” 还真有酒! 闵嘉音条件反射般摇了摇头:“不了,我酒量浅,就不陪赵世子小酌了。” 赵知简的好心情并未受到影响,取出玉盏给自己斟了一杯。 “闵姑娘,晋王一案的基本情况你都已经知道了吧?” 闵嘉音诚实道:“其实我也就知道些官方披露的信息,坊间传言颇多,倒也不可全信。” “康乐郡主那时确实是被晋王府暗卫带到了晋王在西京的一处宅邸,晋王世子……如今该叫晋王了,当日寻人未果,回到西京宅邸后就见到了康乐郡主。事发之后,韩凌沃与韩芷薇俱震惊于母亲被父亲毒害,所以对韩翼被废为庶人的结果也并未过于悲痛。” 闵嘉音抿了口白瓷盏中的清茗,缓缓开口道:“韩翼罪有应得,王太妃、晋王与郡主也是可怜。那日若非王太妃进宫面圣,韩翼还真未必会被降罪,王太妃也算破釜沉舟地自救了。” 赵知简又说起了一些闵嘉音不清楚的细节:“韩翼其人对权力其实并未有过野心,但他却很早就被财欲吞噬。世人皆知晋王府富贵,却不知韩翼多年来贪得无厌,对钱财的渴望早已扭曲。他生性软弱,但为了求财,不惜伤害枕边人,亦能雇佣杀手除尽阻他财路之人。番芙蓉是他四年前远游西域偶然所得,自那时起他便开始进行周密的筹划,包括试图从岐州运送番芙蓉入境。因为不敢动顶级贵族,他便意图将京城所有中下层官宦人家的财富蚕食鲸吞。戏蝶楼亦是那时所建,韩翼从年轻女子之中层层选拔,只为培养合格的番芙蓉药贩,潜入各府各院。” 想起韩翼在金銮殿上懦弱的模样,闵嘉音感到一阵恶寒:“真是难以想象,平日里笑容满面的富贵王爷、大殿上怯懦狂躁的阶下囚,和残害京城万千百姓的真凶竟然是同一个人。” 赵知简将一个小碗往闵嘉音这边推了推:“闵姑娘,尝尝这冰雪冷元子。” 闵嘉音无奈笑笑:“赵世子这是想让我降降火吗?” 赵知简凝眸看向闵嘉音:“因为我接下来还要讲点气人的。闵姑娘知不知道,戏蝶楼被查封后,鸣鸾坊那条街上的店铺生意都受了巨大影响,许多店家不得不卖了铺子离开?” 闵嘉音点头。 知道,她可太知道了。 赵知简继续道:“那时冒出了一些富商,压价收购铺子,用难以置信的低价几乎买下了半条街。而这批富商所为,其实都是当时晋王授意。” 闵嘉音狠狠克制住了拍桌的冲动。 鸣鸾坊的商家虽然比起普通百姓赚得多些,但大多数也仍需日日为经营而奔忙。韩翼失了戏蝶楼,就将主意打到收购周边商铺上,实在可恶! “闵姑娘消消气,”赵知简又推过来一碟冰糕,“韩翼那时凭借王府作为承诺,让富商们大肆收购商铺,但没给钱。韩翼一倒,这些富商去找晋王府,韩凌沃却不认账,双方僵持不下,事情就闹大了。” 事态如此发展,闵嘉音心头的火气倒也化作了玩味:“纵然富商们最初也有不义之心,但说到底还是被韩翼坑惨了。韩凌沃这边,我私心里支持他不认账,但若这事再闹下去,到底也难看,不知最终会如何解决。” “好了,闵姑娘,别操心这些事了。今日约闵姑娘出来,还是为了庆祝此事了结,你我的努力都没有白费。闵姑娘可莫要辜负了望溪茶楼的茶点。”赵知简举杯,眉目被笑容浸染。 闵嘉音以茶代酒,亦笑意满盈:“也不能辜负了这杯中物。” 这天闵嘉音去过玉澜河后,一回到闵府,就看到了等在门厅处的宫商。 宫商一见闵嘉音就迎了上来:“姑娘您今日出去得实在太久了!之前老爷来找,见您没带我们出去,就问您去了哪儿,我差点没糊弄过去!” “嗯?你怎么说的?” “我说姑娘是和裘姑娘一块儿出去的。” “嗯,我总和婉彤一块儿出去,你这样说爹还不信吗?” “不是不信,是我刚这样说完,裘姑娘就上门来找姑娘了!”宫商一回想起那个场面,还是一阵后怕,“然后我赶紧改口说,今日姑娘是和高姑娘一块儿出去的,是我记混了,老爷这才信了。” 闵嘉音安抚地摸了摸宫商的脑袋:“没事了没事了,我回来了。今日我是出去得久了些,以后一定先给你们编好周全的理由。” “姑娘,”宫商苦着一张小脸道,“老爷是信了,可裘姑娘也信了,当时就气呼呼地走了,说你们出去玩不带她,回头要找姑娘算账呢!” 闵嘉音哭笑不得:“行……吧,回头我跟婉彤还有臻臻解释解释。爹找我什么事啊?” “好像是靖北侯府下了拜帖。” “是靖北侯一家?” 闵嘉音有些意外,还有点儿莫名的心虚。毕竟她下午才和赵知简偷偷见过面,才隔了这么一会儿就得知要和赵知简的家长见面,多少有点凑巧。 “嗯,姑娘放心,并不是很正式的拜访,好像是侯夫人想带着赵姑娘来串个门,互相熟悉一下。咱们闵府没有当家主母,刘娘子会去陪侯夫人的,老爷的意思是让姑娘也去。” 闵嘉音心里有了思量:“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去爹那儿。” 闵谦见到闵嘉音后,也没问女儿白日的行踪,只说了侯府送来拜帖的事,和宫商的描述一般无二。 闵嘉音也顺带和闵谦提了她最近想去润州祖宅看望弟弟的事,闵谦虽然无法抽身同去,但允许闵嘉音自由安排。 在和闵谦的谈话中,闵嘉音发觉她这位浸泡在经史子集里几十年的父亲,倒是不像许多文官那样对赵家的风流做派有特别严重的偏见。 闵谦对靖北侯一家在北地的战功极为崇敬,还顺便骂了几句近日京中热议着的从岐州叛逃出去却在北狄做了官的卖国贼姚方砚。 闵嘉音想着,爹这样的态度很好,万一有朝一日她和赵知简早就熟识的事暴露,至少不会招来一顿狂风暴雨。 不对,这种事,她这边不说,赵知简那边也不说,还有谁会知道呢! 第47章 回头是岸 待闵嘉音离开映辉堂,已是戌时末。 刚踏进语莺苑,闵嘉音就眼尖地看到堂中有客,心中微微一叹,才又振起精神走了进去。 “小娘,四妹,天色已晚,劳你们久等了。” 刘娘子轻哼了一声:“三姑娘可真是大忙人,大晚上的也不见踪影。” 这丫头,已经吃过大亏了,怎么还不长记性?难道是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闵嘉音看出刘氏神色有异,但比起刘氏,闵妙笙显然是更局促不安的那个。 从珍山回来后,闵嘉音已解了闵妙笙的禁足。闵妙笙有心找闵嘉音谈谈,却一直缺点勇气。 今日番芙蓉一案终于告破,闵妙笙听说消息之后,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更加惶惑,乃至再也坐不住,终于鼓起勇气来了语莺苑。 而刘氏,是在戌正时听婢女说四姑娘去了语莺苑一直未归而追过来的。 略过刘氏,闵嘉音对闵妙笙发问道:“四妹,你的脸色不太好,是时候太晚熬不住了吗?” 闵妙笙腾地站了起来:“三姐,我有话想和你说。” 刘氏听出了闵妙笙的意思,立即道:“妙笙,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娘的面说的?” 闵妙笙正要蹙眉,忽听闵嘉音道:“小娘说得有理,四妹,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的很多答案,其实也该让小娘听听。” 闵妙笙只得打消了和闵嘉音单独说话的想法,匆匆坐下来问道:“三姐,桃枝……桃枝带来的药,是番芙蓉?” 她连日来由于被禁足,不得与旁人接触,两个丫鬟所知又很有限,只能整天根据一星半点的消息胡思乱想。 “桃枝十多天前已经被扭送官府了,四妹对这个还有疑问?”闵嘉音转腕将茶盏的盖子在盏沿上轻轻擦过,没看闵妙笙。 “……是我信错了人。” 在刘氏面前,闵妙笙还不敢亲口承认给闵嘉音下药的事实,但心中早已被愧疚淹没,只得闷闷说了这样一句。 闵嘉音轻描淡写道:“若心思澄澈,也不致再被奸人蒙蔽。如今四妹已经成长了不少,想来也该明白这个道理了吧。” 此前闵妙笙被禁足,因为闵嘉音的隐瞒和闵妙笙自己的胆怯,刘氏一直以为是闵妙笙喝醉了酒在侯府门前大闹的缘故。 所以听闵嘉音这样说,刘氏就下意识护起短来:“妙笙年纪还小,三姑娘何必拿这种话敲打她?贼人处心积虑,叫一个小姑娘如何分辨?依我看,今后府上再买卖佣人时,多留个心眼便是。” 对闵妙笙这个性格怪僻的女儿,刘氏谈不上有多喜欢,但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该维护时自然要维护,尤其是在三姑娘面前。 闵嘉音笑了笑,对刘氏道:“小娘放心,今后我会留意的。” 刘氏一阵气急,却没吭声。 闵嘉音这丫头去了趟慈明寺,还为查明番芙蓉案作了证,如今在府里众人心目中已是神仙一般的存在,她实在难以与其相争。 闵嘉音又转向咬唇不语的闵妙笙,淡淡开口:“四妹,你是不是想问这一个月来关于番芙蓉的事?那你可要听好了。” 闵嘉音从番芙蓉的成瘾性,讲到自己误食从而卷入本案,再讲到假的楚王府邀约和珍山普仁寺遇险。她特意将下药之人改成了桃枝,也隐去了自己的主动作为,而放大了一个月来所经历的凶险。 叙述语调的平缓与话语中的惊心动魄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闵妙笙的脸色也一分一分地变白。 闵嘉音讲完,率先对刘氏道:“抱歉,小娘,此前欺瞒了你,也利用了你。我的确遇到了贼人,但运气不错,最后落荒而逃的是贼人,而不是我。” 刘氏心中涌起种种复杂的情绪,最后只挤出一句:“三姑娘福大命大。” 闵嘉音又对闵妙笙道:“四妹,你也看到了,我坐在这个嫡女的位置上,经历了太多你从前难以想象的风波。我只愿你我姐妹,莫要为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生了嫌隙。” 其实这种话闵嘉音本来是懒得说的,但气氛到了,不说不行,正好也让刘氏听听。 闵妙笙心中所受的震动早已超过了她的预料,闻言忽然哭了出来。 “三姐,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害了你!都怪我鬼迷心窍,是我有辱家中教导,终日为细枝末节的小事费尽心机,实在可笑!” 闵嘉音从闵妙笙这话里,听出了几分该由祝大姑娘说出来的醒悟,心也定了下来。 昔日的祝若兰哪怕再刁蛮任性,但终究是大家闺秀,那份骨气与教养终究是不会被彻底磨灭的。 今日闵嘉音唤醒了她,只希望闵妙笙今后能真真实实地清醒过来,再也别钻进牛角尖里去。 坐在一旁的刘氏莫名觉得自己不该继续留着,就十分别扭地站起了身:“我睡得早,既然三姑娘的事情说完了,我就先回了。妙笙,你再和你三姐说会儿话就回去,别太晚。” 这三姑娘实在厉害,只说了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一下子就显得府上那些勾心斗角有多不堪似的。 可如果不争不抢,无权在手,又如何为自己增添底气呢? 刘氏心里明白,她绝不会将管家权拱手相让,并非不愿让闵嘉音一个小辈赢,而是因为她自己,不能输。 心绪起伏地走回瑶曲苑,刘氏突然一拍脑门。 糟了!靖北侯夫人要来访的事忘记和三姑娘说了! 算了算了,还是明天早点差人去传话吧。反正那丫头厉害着呢,总不会掉链子的。 语莺苑里,闵妙笙正痛哭流涕。 闵嘉音叹了口气,朝小姑娘走过去,刚想给闵妙笙递块干净的帕子,却被闵妙笙一把抱住了腰。 “三姐,我是不是特别傻?重活了一辈子,还是那么愚蠢、狭隘,因为一己私欲下手害人,还被人利用,险些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三姐,我对不起你啊!” 闵嘉音心道,可不是傻么。 不过既然闵妙笙表现出了回头是岸的决心,那她也该给闵妙笙一个机会,毕竟小姑娘身死又重生,也是多舛。 闵嘉音拨开闵妙笙脸上的一缕乱发,看着闵妙笙的双眼道:“笙儿,这次的事,我可以帮你隐瞒下去,但并不代表我不在意。你的确对不起我,也一样对不起你自己,更对不起我四妹。今后,我要你代替我四妹好好地活下去,替她经历一辈子的酸甜苦辣,替她看看一府之外更为广阔的风景,你能做到吗?” 闵妙笙早已泣不成声,窝在闵嘉音怀里连连点头:“好……好,三姐,我都听你的。” 闵嘉音见小姑娘始终抱着她不肯撒手,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原来传说中不好惹的祝大小姐,表达好感的方式这么真诚热烈吗? 更重要的是,她刚刚随手换上的外衫,是新衣服啊! 第48章 串门 转日,靖北侯夫人带着赵浮霜登门了。 侯夫人秦雪澄是一位极有魅力的女子,明丽照人,赵知简的眉眼和赵浮霜的脸型轮廓都有秦氏的影子。 此前在慈明寺,闵嘉音与靖北侯夫妇有过一面之缘。虽然没有说上话,闵嘉音却对侯夫人的风姿有着深刻印象。 “刘娘子,闵姑娘,这是给刘娘子的北地兔裘手套和给每位姑娘的几条兔毛围脖,京城冬日的温度穿戴正合适。” 一进门打了招呼,秦氏就将一个小篮递了过来。 “侯夫人太客气了!”刘氏一见侯夫人如此平易的做派,又听侯夫人将她排在闵嘉音之前,顿时受宠若惊,再看到秦氏递过来的东西,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闵嘉音笑道:“夫人真是热情,本来该是我们去拜访侯府的,夫人不但先来了,还带了礼物来。” 秦氏笑得真诚:“也就是我们女人家的小礼物,收了吧啊。要不是上个月因为那毒花,整个京城都人心惶惶的,我一定早就登门了。之前在北地啊,那可真是整天冰天雪地的,想去邻居家串个门都不方便,可把我憋闷坏了。” 一旁的赵浮霜虽然没说话,但表情和秦氏如出一辙,一大一小两张苦恼的脸十分有趣。 刘氏这才接过,闵嘉音道了谢,和刘氏一左一右把秦氏和赵浮霜引进会客的厅堂。 看来秦氏是个极热情外向的人,闵嘉音觉得,比起赵知简,赵浮霜除了年纪小一点,就真真是和秦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了。 婢女按照闵嘉音之前的吩咐分别给秦氏和赵浮霜上了碧螺春和青梅露。 秦氏浅啜一口,叹道:“这是今年的明前茶吧!在北地住了十多年,这般品质的碧螺春实在难得!十多年没喝到过了,实在想念。这茶可是玢州所产?” 闵嘉音答道:“这是润州东部和玢州相接的湖边所产。” 秦氏点头笑道:“嗯,那一片产的才正宗。小时候我跟着爹娘住在玢州,喝的茶都是湖区产的碧螺春,此后喝别的总觉得入不了口呢。” 秦氏这话说得恳切,闵嘉音倒也没觉得秦氏是在摆什么贵妇人的架子,反而觉得秦氏坦率得可爱。 “夫人喜欢就好,那赵姑娘觉得这梅子露怎么样?”闵嘉音看到赵浮霜咕咚咕咚地喝完了一盏,笑盈盈问道。 “好喝!嘉音姐姐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小姑娘眨着眼睛认真发问。 闵嘉音一边让婢女再给赵浮霜添杯,一边答道:“侯府设宴那日,赵姑娘坐得离我不远,我就注意到了。” “闵姑娘真是用心了,想来也了解过我久居玢州,特意准备了春茶吧?”秦氏聪明通透,自然看了出来。 闵嘉音如实答道:“我确实知晓夫人年少时一直生活在玢州,恰巧我们润州老家亲人每年都会寄来春茶,便正好给夫人尝尝。” “闵家原来是润州人?”秦氏大概是觉得离故乡很近,自然就生了些亲近,“润州和玢州水土相近,不过润州的温泉是玢州没有的,我近来正想打听打听呢。” “哦?夫人可是想去润州温泉庄小住?” “不是我,是犬子还有他二叔。知简去年受过重伤,他二叔呢身子一直不大好,听闻润州温泉最适合疗养,闵姑娘既然是润州人,能不能给我讲讲?” 闵嘉音有些意外。她近来本就计划回润州去看看弟弟,没想到邻居竟然也有前往润州的打算。 “润州温泉确实有助于休养,不过我不及小娘了解,小娘,你来给夫人介绍介绍吧。” 刘氏没想到闵嘉音会主动给她与侯夫人交谈的机会,愣了一下,才应道:“好,侯夫人想了解什么,都可问我。” 事实上,刘氏在没有抚养闵妙笙之前,曾在润州闵家祖宅住过几年,帮助管理闵家的汤泉生意,因此对润州药泉十分了解,就给秦氏做了细致的介绍。 “这么说,闵家的温泉庄就很适合他们二人前去疗养?”听完刘氏的介绍,秦氏颇有些意外之喜。 闵家在润州就有温泉庄,岂不是刚好符合侯府的需求? “夫人如果觉得合适,那我们都很欢迎。” 闵嘉音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有点怀疑,以赵知简出入烟花之地从不间断的身体状态,真的需要疗养吗? 不过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二老爷,看上去倒确实该去温泉里泡泡,说不定能泡出几分气色。 随后,秦氏凭借热络的聊天水平,很快了解到闵嘉音也有近期前往润州的计划,就十分顺理成章地和闵嘉音约定了同行。 闵嘉音见推辞不过,秦氏又实在真诚可爱,便答应了下来。 本来就是邻居一起出行单纯图个方便,她若一味推辞就显得扭捏作态了。 最开心的还要数赵浮霜,一听可以出远门,就高兴地又猛灌了一杯青梅露下去。 晚些时候,秦氏和下衙的靖北侯赵则阳一起用晚餐时,说起了这件事。 “让则熹和小简去润州?” “是啊,小简本来就要去躺南方,和二叔一同去疗养,是最合适的了。”秦氏又道,“我打算带霜儿和拙儿回一趟玢州,就和小简他们一起出发。” 赵则阳盛汤的手顿了顿,直接放下了汤碗:“雪澄,你就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待在京城吗?” 秦氏看着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可怜巴巴的双眼,嗔道:“府上不是还有你那么多莺莺燕燕吗?再不济,给你大女儿去个信,让她带外孙回府陪你吧。” 赵则阳的庶长女赵霏,正是南蛮之乱时从南方带回的小妾生下的,几年前就嫁到了京城,今年刚刚诞下一子。 赵则阳立刻讨饶:“夫人,我是想陪你一起去的,但实在不得空。好了,你路上注意安全便是,带着两个孩子也别太劳累了,我在家里安安分分等你们回来。” 秦氏笑了出来:“侯爷不必对我承诺,我可不管你。” 赵则阳不敢再和夫人继续这个话题,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赞叹道:“这茶甚好,之前餐桌上的不是这一款吧?” 秦氏道:“这茶是湖区的碧螺春,今日闵姑娘给的。” “闵三姑娘吗?” 赵则阳想起了慈明寺里见过的那个小姑娘,似乎是极沉稳的性子,还生得格外貌美,若是…… 想到此处,赵则阳不由叹了口气。 秦氏似与赵则阳心有灵犀,也叹道:“我今日和闵姑娘说了会儿话,也就明白了京城的夫人们为何说起那丫头都赞不绝口,真是个伶俐可人的小姑娘啊。” 他们侯府与这样好的姑娘无缘,实在可惜。 第49章 辈分有点乱 润州位于大雍中部,面积广大,北接二京,南连莽莽榛榛的理州与荒凉神秘的朗州。 闵家祖宅与温泉庄位于润州东南部,距离理州仅有百余里路。 启程这日,闵府的几位姑娘第一次见到了赵知简的儿子,赵启拙。 那是个三四岁的孩童,五官端正,皮肤大概是因常在户外玩耍而偏黑,看上去就是个极健康茁壮的孩子,不似锦绣侯门之后。 赵家的优良血统主要体现在他的身高上,作为一个不满四周岁的孩子,他比起同龄人要高出不少。 将要前往润州温泉庄的有赵知简、赵则熹以及闵府的三位姑娘。由于靖北侯夫人秦氏欲携女儿和孙子前往玢州探亲而与众人顺路同行,所以此次南行的队伍十分庞大。 众人在府门外搬动行李时,闵嘉音察觉到街边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们几人中的某处。 这种令人不适的窥视,闵嘉音虽接触不多,却有所了解。 她循着异样的感觉不动声色地望去,果然发现街角隐着一道不自然地伪装成市井百姓的身影,多半就是一直在监视着赵知简的那名金羽卫了。 而这个人所注视的,是正费劲地扛着一个小包袱往外走的赵启拙。 闵嘉音下意识地走过去,挡住了金羽卫的视线,俯身接过赵启拙的包袱,微笑道:“赵小公子可真厉害!快上车吧!” 赵启拙抬头望见一位陌生的姐姐,一时被那双月牙一般的眼睛迷住了,愣愣出声:“你是谁呀?” 赵知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对赵启拙道:“这位是邻居闵姑娘,小拙你应该叫她——” “闵姐姐好!”不等赵知简说完,赵启拙就脆生生地问了一声好。 “赵小公子真懂事!” 闵嘉音顺手摸了摸赵启拙的脑袋,旋即发现不对,这辈分有点乱啊! 赵浮霜才刚刚甜甜叫过她姐姐,赵浮霜的小侄儿就也喊了她一声姐姐。 赵知简同样沉思了一会儿,对上儿子天真清澈的视线,嘀咕道:“算了,姐姐就姐姐吧……” 闵嘉音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在赵启拙走进车厢后,凑近赵知简低声道:“有人在暗处关注小公子,还请赵世子留意。” 赵知简顺势伸手将闵嘉音的一缕散发撩至耳后,眉眼含笑道:“多谢闵姑娘提醒。” 闵嘉音错愕地退开一步,一阵脸热:“赵世子请自重。” 说罢,她慌乱地略一屈膝,提起裙摆转身上了自家的马车。 这个插曲并没有引起两家人的注意,唯有暗处的金羽卫副指挥使陈东扬看到这一幕,饶有兴趣地“啧”了一声。 马车碌碌地行驶着,闵嘉音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片刻前侯府马车边的那一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明明知道赵知简是在演戏,但第一次直面如此轻佻的行径,还是动摇了端庄大方的闵姑娘一直以来的从容。所幸她反应快,才接住了这段戏。 不过好像……也不算第一次了吧? 闵嘉言回想起在玉澜河和赵知简的不期之遇,那时她除了警惕以及后起的戏谑心思,丝毫没有羞赧。 还有在慈明寺那次,赵知简为了传递信息,也为了斩韩芷薇那朵桃花,也曾有过暧昧之举,但并没让闵嘉音脸热。 大概是这次就在双方家人的眼皮底下演这种戏码,着实有些刺激了吧。 闵嘉音摇了摇脑袋,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开始思考此次南行的打算。 她已有许久没见过弟弟闵嘉言了,也不知这快一年的时间过去,弟弟又长高了多少。 如果弟弟身体已经逐渐强健,大夫也同意,那么闵嘉音就打算将他接回京城。弟弟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了,京中能请到的先生终归比润州强。 闵嘉音幼时,是由母亲林泱泱亲自教导琴棋书画的。 从才情来看,林泱泱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但林泱泱还另外为闵嘉音请了两位女师父,一位教礼仪,另一位则是秘密请的教导武艺的师父,除了她们母女之外,只有闵谦知晓,但闵谦也从未见过。 闵嘉音想过,弟弟年岁尚小,又是国子监司业的儿子,所以并不急于学习诗书,却可以先学武艺,不求学成什么高手,至少可以强身健体。 为弟弟请了武学师父之后,她自己的一身武艺也可以假称是顺带学的,就不必再像从前藏得那么严实。 与此同时,陈东扬秘密觐见了皇帝韩翱。 “启禀陛下,靖北侯夫人秦氏、世子赵知简、小公子赵启拙、侯府二老爷赵则熹以及侯府姑娘赵浮霜已于半个时辰前启程南下。” “哦?这么多人?可还有什么人同行?” 几日前陈东扬已报过赵家人将要前往润州的消息,但小半个侯府都出动了,还是让皇帝有些意外。 “除了赵家人以外,还有侯府隔壁闵府的三位姑娘。” 陈东扬没有主动提起闵府,是因为皇帝交给他的任务一直是监视赵家,但既然皇帝问了,他自然也不会为不相干的人隐瞒。 “闵府……是了,闵家好像是润州人。方才早朝闵谦还上了折子。” 卖国贼姚方砚一双年迈的父母还留在岐州,近日有不少朝臣奏请诛杀二人,向来默默无闻的闵谦却在这个关头敢于提出与众不同的意见,请求不要株连。 韩翱向来欣赏勇敢忠直之士,况且此事本来就在他一念之间,闵谦又只是个官位低微的文官,并不具有兴风作浪的能力,因此韩翱并未有恼火的情绪,反而觉得闵谦此人有几分胆魄。 思绪飘远,韩翱摆了摆手,将话题重新转了回来:“陈卿,赵知简等人可有什么异常?” 陈东扬心知赵知简有意藏拙,但他的确不曾看赵知简显露过武功。他也想过试探一二,可总不能无缘无故从暗处现身就对堂堂世子一顿打吧? 陈东扬暂时没有掌握赵知简有二心的任何证据,且明白皇帝本来也从未对赵知简放下过戒心,无须他一介小小金羽卫提醒。 念及此,他斟酌着道:“赵世子行事风流,举止并无异常,但卑职今日恰巧看到赵世子对闵三姑娘有逾矩的举动,闵三姑娘慌张地躲开了。” 第50章 金羽卫抢孩子啦! “闵三姑娘,又是闵三姑娘么……” 前些日子闵嘉音在金銮殿上的表现给皇帝留下了深刻印象,韩翱记得小姑娘胆识过人,生得也漂亮,不怪赵知简这等多情之辈心动。 只是赵知简来日若真的有意求娶闵三姑娘,他却是不能同意的,须得防患于未然。 韩翱的目光逐渐转深。 侯府已经坐拥三代荣光,赵知简去年受了重伤,后半生就该娶位宗室女,安享荣华富贵。 至于闵嘉音,算起来也是皇后的表侄女,可以叫他一声表姑父的。当初是先帝毁了和宁国公府的婚约,之后他可以寻个由头赐个恩典,给小姑娘指位不错的夫婿。 如此,这两个人就能分开了。 陈东扬站在殿中,悄悄揣度着皇帝的沉思。 他本以为皇帝不会在意闵三姑娘,看来是他想错了。 “陈卿,劳烦你跑一趟润州,替朕盯着赵家人。” 皇帝沉默良久,突如其来的一道命令让陈东扬十分诧异。 他本以为这种差事让当地的金羽卫盯盯就够了,可怜他堂堂一介副指挥使还被这般差遣,天南海北地跑! 但陈东扬面上丝毫不显,恭谨地领了命。 正当他要离开大殿时,皇帝又补充了一句:“闵府姑娘是朕的表侄女,还望陈卿替朕护着她们,以免沾惹了风流的赵家人。” 陈东扬恍然大悟。皇帝表面上是让闵府姑娘远离赵知简等人,实际上是不希望赵知简有机会接触家世清白的寻常姑娘。看来对于赵知简的婚事,皇帝是有打算的。 想通了这一点,陈东扬却更加郁闷,棒打鸳鸯这种事他可不爱干啊! 怀着复杂的心情,年轻的金羽卫副指挥使策马上了官道,直追着两家的马车而去。 城郊驿站,马车队伍第一次停下休整。 第一辆马车是闵府的,后三辆则是侯府的,前一辆上坐着赵知简和赵则熹,中间那辆坐着侯夫人、赵浮霜和赵启拙,最后一辆装着侯府的行李。 闵嘉音和姐妹刚下车,就看到了从第二辆车上被搀扶下来的赵则熹。 他面色苍白,显然是难以忍受舟车劳顿。 闵嘉音和闵妙筝向赵则熹点头致意表达关切,赵则熹也勉强地回了一个微笑,由赵知简扶到茶棚坐下。 “那位是赵二老爷吧?”闵妙笙出门时直接上了马车,并没有见过赵则熹,见两个姐姐与赵则熹相识,便问了一句。 “是他,二老爷体弱,想来是受不得颠簸。”闵嘉音低声回答了闵妙笙。 这时,闵妙筝回车上拿出一个香囊,径直向赵则熹走了过去。 “赵二老爷,这个香囊里的药材能缓解赶路的不适,二老爷可以放在车中试试。” 闵嘉音顿时愣了。大姐是忘了送男子香囊在世人眼中的意思吗? 暗处的陈东扬也愣了。这位闵大姑娘这么大胆的吗? 赵则熹同样愣了一下,目光定定地在闵妙筝白净的脸上停留了半刻。对上少女干净的眼神,他忽而垂眸一笑,随即站起身行了个礼,大大方方地将香囊接了过来:“多谢闵姑娘好意,赵某却之不恭。” 闵妙筝回了个礼,便自然地走了回来。 回过神来的闵妙笙一把拉住了闵妙筝:“大姐!你——” “我怎么了?”闵妙筝疑惑地望向闵妙笙。 “大姐,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个还没出阁的姑娘,送香囊这种事至少应该,呃,含蓄一点……”闵妙笙有点不好意思说,但说着说着又觉得大姐能这么做,让她很羡慕。 其实曾经她也有过如此单纯的时候,只是过往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闵妙筝笑得坦荡:“四妹,你想多了,香囊里装的是我精心配制的药材香方,能缓解乘车的不适,作为醉心医道之人,我自然希望它能为更多人所用。” 闵嘉音了然,果然还是她熟悉的大姐,除了医道什么都不关注。 其实大姐这样也挺好的,只要赵二老爷那边不误会就行。鉴于赵则熹和闵妙筝此前并不相熟,想来也没有什么误会的余地。 然而,误会的大有人在。 刚下马车目睹这一幕的侯夫人秦氏难得地露出一丝凝重的神色,思量再三,还是向闵妙筝招了招手:“闵大姑娘,听说你于医道颇有心得,我正好有些问题,可以问问姑娘吗?” 闵妙筝落落大方地走了过去:“当然,夫人请问。” 远处的陈东扬听不清茶棚这边的对话,却谨记皇帝的命令,唯恐侯夫人看上了闵府的哪位姑娘。 正在苦思对策之时,他突然看到赵启拙和小姑赵浮霜在离茶棚十几步之外玩耍,离他们最近的是闵嘉音和闵妙笙两姐妹。 机会不错! 陈东扬立即掩着身形靠近了茶棚,装作一个不起眼的路人,在走过赵启拙身边时,突然伸手扛起赵启拙就跑。 金羽卫的速度自然非常人可比,陈东扬只欲破坏侯夫人和闵妙筝的谈话,所以只要抱着赵启拙跑出一段路再扔地上就行,侯夫人她们受了惊吓自然无心再交谈,他也不至于暴露。 闵嘉音自下马车后便感觉此前那道窥视的目光仍在附近,但她武功不及金羽卫,还做不到预判金羽卫的动作。 然而陈东扬抱起孩子跑时,因为那分警惕,闵嘉音正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拔腿就追了上去。 眨眼间,她就迅速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追上金羽卫,又不该白白暴露武功,于是立刻装作被崎岖的地面绊倒,撞向了一棵挂着摇摇欲坠的老藤的树。 树上的枯藤纷纷掉落,竟有几条正好落在陈东扬身前,拖住了他的步伐。 闵嘉音看清陈东扬黑袍下露出的金羽卫服制,当即大喊道:“金羽卫抢孩子啦!” 陈东扬压根没料到身份会因为一个姑娘家的行动而暴露,但好歹他已经将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了,于是一把将赵启拙抛下,头也不回地跑了。 闵嘉音奋力一蹬脚边的树桩,跃上前抱住了坠落的赵启拙,二人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第51章 嫌弃 “赵小公子,你没事吧?”闵嘉音坐起身子,揉了揉发晕的脑袋,长出一口气。 她近来怎么总干些救护小孩的事啊! 可是事情就发生在眼前,她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没,没事。谢谢闵姐姐。”赵启拙不知是天生神经大条还是吓呆了,小脸上看不出什么恐惧的神色,只怔怔地道了声谢。 赵知简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一把将赵启拙抱到肩上,伸出另一只手将闵嘉音拉了起来。 “闵姑娘,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赵世子还是赶紧检查一下小公子的状况吧。” 闵嘉音朝赵知简使了个眼色,方才情急之下她是飞身去救了赵启拙,但赵知简是知晓她的身手的,应当明白这点难度伤不到她。 赵知简叹了口气,道了声“抱歉”,随后抱过赵启拙仔仔细细检查起来。 闵嘉音往回走去,众人已经关切地迎了上来。 侯夫人秦氏拉过闵嘉音看了一圈,叹道:“闵姑娘,那么危险,你怎么就跑了出去?我们小拙随老赵家,皮糙肉厚的,倒是你,一介姑娘家,摔了伤了可怎么好。” 闵嘉音直觉秦氏的语气有些异样,立刻反应过来,秦氏可是将军夫人,必定已经看出了她会武。然而秦氏没有点破,还说这些话,就是有心关切了。 思及此,闵嘉音朝秦氏真诚地笑了笑:“夫人放心,大概小公子和我都是有福之人,我们都没有受伤。” “闵姑娘方才喊的是金羽卫?” 闵嘉音道出了困惑:“是,那人外衣下露出的是金羽卫的服装,只是不知金羽卫为何要突然对小公子动手。” 她本来觉得侯府受金羽卫监视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出发前她就感觉金羽卫看着的是赵启拙,现在甚至直接动手抢人,实在令人不解。 “无论如何,都要多谢闵姑娘了,之后我们会留意保护好拙儿的。”侯夫人转向抱着赵启拙走过来的赵知简道,“知简,拙儿就跟你坐一辆马车吧。” 出了这个插曲,很快众人就再次准备上路。 赵浮霜同样目睹了闵嘉音的身手,便求着侯夫人想坐到闵府的马车上去。但闵府的车上人太多了,侯夫人便主动提议闵妙筝和她同坐一辆车,思维向来单纯的闵妙筝爽快地答应了。 傍晚追到众人落脚的客栈时,望着从各辆马车上下来的人员,陈东扬产生了一种身心俱疲的感受。 这两家人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吗! 赵则熹的脸色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出几分红润,他走向闵妙筝,感谢道:“闵姑娘的香囊果然有奇效,闵姑娘大才,赵某实在感激。” 闵妙筝的笑意顿时舒展开来:“有用就好。二老爷若还有需要,尽管提出。” 一旁的侯夫人感叹着露出了笑容。真是个单纯的孩子啊! 她在车上暗示了侯府或许并不适合这姑娘,但当时闵妙筝就坦率地表明了自己只是出于一颗医者心。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邻居家的这些孩子,都很特别啊。 车队慢悠悠地走了半个多月,侯夫人的两辆马车与其他人分开,东行前往玢州,而另外两辆则继续南下。 分别那日,赵浮霜和赵启拙这对小姑侄都闹着想跟去润州温泉庄,侯夫人又是哄女儿又是吼孙子的,这才把两个孩子塞进了去玢州的马车。 “霜儿,以后回了京城还可以经常去找你邻居姐姐们玩,但你都多少年没见你外祖父母了?还有拙儿,你这臭小子整天就知道闹腾,你爹和二爷爷身子都不好,哪有精力照顾你?你上次见曾外祖父母时还在襁褓里呢,现在都长成皮猴子了,不得去让他们看看?” 闵府的几位姑娘听着侯夫人逮着两个孩子时的念叨,都悄悄地笑了。 “三姐,我总觉得侯夫人疼浮霜姑娘,但对小公子嫌弃得很呢!”闵妙笙和闵嘉音咬耳朵。 闵嘉音掩唇笑道:“做祖母的哪有不疼孙子的!别看侯夫人嘴上对小公子总没好声气,每次小公子睡着了,就数侯夫人抱得仔细呢!” 陈东扬已经风餐露宿地跟了车队大半个月,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偶尔歪斜的领口还是暴露出了他的疲惫。 面临这样的抉择,陈东扬果断选择传信手下去盯侯夫人那边,自己继续跟上了赵知简。 又过了半个月,闵嘉音一行人才到达闵氏祖宅附近的温泉庄上。 赵知简和赵则熹是温泉庄的客人,而闵嘉音姐妹三个将客人送到温泉庄之后就会回到祖宅小住一段时日。 赵则熹一路上用着闵妙筝配置的香囊,生平第一次在赶路时享受到了安适,心中称奇。闵妙筝还专门为赵则熹安排了合适的汤泉,期盼能够见效。 在闵妙筝眼里,赵则熹就是疑难杂症的综合体,若能让他的身体好转起来,她必定能够积累大量宝贵的经验。 三姐妹在温泉庄上转了一圈,正好遇到了温泉庄的管事。 管事五十出头,在家族里排行十二,虽然关系很远,但三姐妹出于礼貌一直都喊他一声爷爷。 “是三个丫头啊!”管事笑眯眯地招手,“许久没来了,让十二爷爷看看,又都长高了不少!” 闵嘉音一直很喜欢这个爷爷,也眉眼弯弯地笑着:“十二爷爷,您这一年都好吧?” “好,老头子我好着呢!嘉言也好,如今只需隔日来泡汤泉了,今日在家里,你们还没回去过吧?” “嗯,才刚到温泉庄,还没去过宅子里。” “秋日确实最适合泡汤泉,正巧你们几个丫头也来了,前几日魏家那小子才来呢,方才就在庄上!” 闵嘉音和闵妙笙闻言俱是一愣。 那日魏以杭对闵嘉音说出两清,闵嘉音如今可一点都不想再见到他。 闵妙笙这边,近来旁观了魏以杭种种冷漠之举,乍一听说魏以杭在此,竟然也生出了回避之意。 在京城炙手可热的魏世孙,第一次同时被两个姑娘嫌弃了。 第52章 你发什么疯? 调整好情绪,闵嘉音问道:“十二爷爷说的是魏世孙吗?他一个人来的?” “是,就是他,本来是他陪宁国公夫妇一起来,结果临行前宁国公老毛病犯了,老夫妻两个就决定留在京中了。因为一切准备都做好了,魏家小子就听祖父母的话来了,就当替祖父母来看看老家的亲人,也可泡泡这里的汤泉。” 宁国公的魏家和闵家本就是润州的同乡,所以魏以杭此行也是合情合理,哪怕此前他极少来到此处。 “那十二爷爷可知道,魏世孙什么时候去魏家?” 这话是闵妙笙问的,她察觉到自己不想面对魏以杭的心意之后,决定索性问明魏以杭的行踪,然后远远避开。 “他前几日已经去过魏家了,接下来就要在闵家住几日。来都来了,庄上的大夫就给他开了个调理的方子,好像要泡上七日呢。”管事并不太清楚京中的事,只当闵嘉音和魏以杭还像小时候那样玩得不错,笑呵呵地道,“之后见到他,我就把你们几个丫头也来了的消息告诉他。” “不用了。”闵嘉音下意识拒绝,却和另一道低沉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三姐妹转头一看,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往这里走了过来。 “魏世孙。”三人齐齐见礼。 魏以杭也面无表情地回了一个礼。 虽说他总是习惯冷着一张脸,但闵嘉音还是觉得冰块一般的性格不是冷漠无礼的理由,这就是长大后的魏以杭让她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巧了,魏世孙还在啊,那你们聊着,老头子我先去忙了!”管事见几人遇上了,不必再由他传话,就乐呵地去忙活了。 闵嘉音和闵妙笙正想拉着闵妙筝离开,就听魏以杭出声道:“三姑娘,我们可以谈谈吗?” 闵嘉音略一诧异,示意闵妙笙和闵妙筝先走,自己则和魏以杭走到了一处廊下。 小时候,闵嘉音和魏以杭来温泉庄来得多,在京城里也常来往,情谊深厚。 那时闵妙筝偶尔会来润州,和魏以杭仅仅只是认识而已。闵妙笙则还年幼,在仅有的几次到来期间也不曾遇到过魏以杭。 宁国公府本有意撮合魏以杭和闵嘉音的婚事,但自从七年前闵嘉音的外祖家出事后,宁国公府就有意和闵府拉开了距离。 本来感情最深的两兄妹都已经闹僵了,闵嘉音实在想不到魏以杭还能和她说什么。 “三姑娘,我们之间的事在先帝朝就已有定论,今后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还望三姑娘今后莫要再纠缠不休。”魏以杭开门见山,抛出这样一句近乎无礼的话。 闵嘉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魏以杭难道以为她是追着他来的?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又想起了此前魏以杭令她不解的举动。 难道魏以杭一直认为她想纠缠不休,所以才再三生硬地和她拉开距离? 冤枉啊,她怎么可能看上魏以杭这种冷血动物! 闵嘉音气笑了:“魏世孙的自我感觉好像过于良好了吧,贵府我可高攀不起,也从未有过那样的心思。魏世孙若还要自作多情,还是省省吧。” 魏以杭只是淡漠地看了闵嘉音一眼:“没有就好。” 他的眉眼本就生得冷峻,一旦冷眼看人时,神情总是凉薄得伤人。 往日在此地嬉闹的场面仍历历在目,闵嘉音不由皱了皱眉,轻声道:“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话落,她忽然惊了一下,又喃喃重复了一遍:“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魏以杭的身体似乎紧绷了一瞬,随即转身想要离开。 闵嘉音瞥见游廊外侧无人的汤泉,趁魏以杭不备,突然向他撞去。 魏以杭反应极快,转身抓住了闵嘉音的手臂,但闵嘉音一发狠,拉着魏以杭就往汤泉中跳了下去。 巨大的水声响过,魏以杭和闵嘉音很快从汤泉中冒出了头。 这处汤泉有些深,一直淹到魏以杭的胸口,以闵嘉音的身高只能露出一个脑袋。 魏以杭狠狠抓着闵嘉音的手臂,脸上有怒气浮现:“你发什么疯?” 闵嘉音看着魏以杭浑身湿透,却怒气冲冲兴师问罪的模样,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过了好半天,她才垂眸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魏以杭从小就因为溺过一次水而怕水,闵嘉音很清楚。而据闵妙笙所说,几年前魏以杭又曾落水,再次遭遇生死危机。 此前在高府宴会上,都传言说魏以杭是为了救人主动跳进水里的,那时闵嘉音就不大相信,但因为自己药性发作而没有亲眼观察到,心中始终存疑。 今日这次试探,终于给了闵嘉音确定的答案。 若眼前的人真的是闵嘉音过去所熟悉的那个魏以杭,怎么可能听大夫的话留下来泡汤泉,甚至在突然落水之际没有丝毫恐惧呢?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发生了和母亲还有祝若兰一样的情况。如今的魏以杭,根本就不是从前的那个人! 确认了这一点之后,闵嘉音的心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麻木。就连她和魏以杭是如何上岸的,她也没有留意。 到了岸边,闵嘉音全身都已湿透,看上去十分狼狈,却恭恭敬敬地向魏以杭行了一个礼:“魏世孙,此前多有冒犯,我在此郑重道歉,并会自觉回去领罚,赔礼稍后会差人给世孙送去。今后我再也不会打扰魏世孙,告辞。” 魏以杭正满心疑虑,见闵嘉音要走,顿时有些恼火:“你就不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闵嘉音回头极浅地笑了一下:“你会明白的。” 魏以杭心头一震,某种没来由的猜测瞬间被放大,他脱口又喊了一声:“闵嘉音!” 闵嘉音已经在心中做好了决定。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种虚无缥缈的事,此后远离此人就是,相识一场,也没有必要和人鱼死网破。 于是她回头平静地道:“方才我头一晕就栽了下去,下意识抓住了魏世孙,魏世孙猝不及防就被我拉了下去。魏世孙也是见过我这病发作的,应该不奇怪吧。我现在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了,该说的我刚刚已经说过了。” 第53章 弟弟 这时,附近听到水声的人三三两两地赶了过来。 魏以杭不想被更多的人看到他和闵嘉音湿漉漉地待在一处的样子,气得一甩袖,便迅速往反方向离开了。 闵嘉音的思绪很乱,有解开了谜题的恍然,更有永远失去了幼时挚友的悲伤。 但这种悲伤并不尖锐,毕竟自从几年前两家拉开距离之后,闵嘉音就已经在默默消化这种情绪了。 只是如今她突然得知真正的魏以杭再也回不来了,到底还是与此前那种悲伤有所不同。 秋风穿庭而过,闵嘉音后知后觉感受到一阵阵寒意。她的脑袋忽然一重,感觉到软倒的身体被一双手稳稳扶住,随即失去了意识。 等闵嘉音再睁开眼时,已经被换好了干净整洁的衣裳躺在了闵家老宅里她自己的床上,四周围着熟悉的家人。 “姐姐,你醒了!” 一道稚嫩的声音闯入闵嘉音的耳廓,她一偏头,看到了一脸焦急的闵嘉言。小男孩的鼻头红红的,见姐姐醒来,眼睛一下子亮了。 “阿言!”闵嘉音撑起身子,一把抱住了弟弟。 一旁的闵妙笙问道:“三姐,你发烧了,现在可有不适?” 闵嘉音下意识摸了摸额头,自然摸不出什么,随口答道:“除了有点头晕,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让你们担心啦。” “姐姐,是一个很好看的哥哥送你回来的。”闵嘉言抓着闵嘉音的手,认真道。 “谁?魏以杭?” 闵嘉音下意识就想到了他,但随即又意识到闵嘉言应当是认识魏以杭的,不会如此措辞。 “才不是他呢!他哪里好看了!”闵嘉言白嫩的小脸皱成了一团,一副嫌弃的模样。 和姐姐有过节的人,他都不待见! 闵妙筝接话道:“是赵世子。方才我们左等右等都不见你来,刚要出去寻你,就听说你和魏世孙掉进汤泉里了。这时赵世子恰好把你送了回来,你放心,赵世子只是恰好路过见你晕倒,让一个仆妇把你背回来的,他送到闵家门口就走了。” “赵世子还真是好心。”闵嘉音垂下了眼眸,情绪莫名。 “三妹,你掉进水中,上岸后风寒入体,但本不至于晕倒。我把脉时发觉你体内血气激荡,可是情绪上突然经受了什么大起大落?” 闵嘉音望着三姐弟关切的眼神,最后和闵妙笙探询的目光交错,思量了一下,她还是挽起了一个笑:“大概是突然落水受了惊吓吧。” “好了三姐,大姐已经给你用了药,你只要好好休息,应该是不要紧的。你快哄哄三弟吧,他见你迟迟不醒,就快急哭了。”闵妙笙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见闵嘉音这样说,就拉住了闵妙筝,“大姐,我们出去跟那些叔伯婶娘们说一声三姐已经醒了吧。” 房中只剩下了闵嘉音姐弟两个。 闵嘉言将小脑袋从闵嘉音怀里探出来,小声道:“我才没有哭呢,我是男子汉。” 闵嘉音揉了揉弟弟肉乎乎的小脸:“好,阿言是男子汉,但男子汉也可以哭哦。跟姐姐说说,今年过得怎么样?” 闵嘉言往一旁的柱子上一靠:“姐姐快看,我比上次高了那么多呢!” 柱子上是一道道身高刻痕,由于闵嘉言对姐姐格外眷恋,一直是在闵嘉音的这个房间里刻的。 “嗯,你不用过去比,姐姐一眼就能看出来,”闵嘉音笑道,“看来阿言有在好好养身体哦,是个守信用的小君子。” “姐姐,那这次我可以跟你们回京城了吗?”闵嘉言又靠到闵嘉音身边,眨着大眼睛期待地望着姐姐。 “我一会儿就去问问大夫和大姐。阿言别着急,一定很快就能回去了。” 闵嘉音摸着弟弟的脑袋,心中明白弟弟可能还得在温泉庄上再休养一段时间。 闵嘉言虽然肉眼可见长高了,但看上去还是过于单薄了,尤其是前几日见过邻居家的赵小公子之后,对比更加明显。 姐弟俩又说了会儿话,闵嘉音也没感觉有什么不适,就下床牵着闵嘉言出去了。 在找了一直照顾闵嘉言身体的大夫后,闵嘉音得知,闵嘉言这个阶段最好能得一味名叫“雪痕销”的药材温补。 这味药产在理州与朗州交界的深山中,产量极少,还需前往理州或是朗州访求。 深秋时节正是出产雪痕销的时节,若错过了便要再等一年。但闵嘉言现在的年纪用药最为合适,要是晚上一年药效恐怕要打折扣。 闵嘉音二话不说揽下了这个任务。 由于这味药对闵嘉言的身体至关重要,闵嘉音并不放心交由其他亲属家仆去办。而且她身怀武功,若遇到意外至少有一定自保能力。 于是,闵嘉音向大夫和闵妙筝详细了解了关于雪痕销的一切知识,又说服了几位热心的亲属,准备几日后就出发。 入夜,闵嘉音怀着心事,辗转反侧。 魏以杭的事又让她想起了真正的四妹与祝若兰,原来她那么多的亲人都悄无声息地逝去,又换了一种方式存在着。 还有母亲,虽在出嫁之前就发生了那种奇事,但身体与灵魂到底不是一体的,她又该如何去想呢? 这样的问题,应该是无解的吧。 若是在京城,这时候闵嘉音必定要翻上屋顶去透气了。但今日她才染了风寒,又即将为远行去求购药材,必须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闵嘉音开始按照母亲教过的方法数羊催眠自己,直到月光透过纱幔洒落满屋,她才迷迷糊糊陷入了梦乡。 三日后,在经过闵妙筝仔仔细细的检查后,闵嘉音终于得以出发。 她行装极简,乘了一架闵家的马车,同行的唯有那位在闵家赶了几十年车的老车夫。 润州毗邻理州,但距离理州和朗州的边界还是有几百里之遥。闵嘉音规划的路线是从润州出发走官道穿过理州,再在理州和朗州交界处的城镇细细求访。 润州和理州都存在着大片山岳森林,官道虽然容易招惹山贼,但小路错综复杂更为危险,闵嘉音权衡之下还是选择走官道。 第54章 暗算 从润州进入理州后,闵嘉音明显感觉到官道上的车马变少了。进入理州腹地之后,更是极目望不到前后的同路车驾。 在闵嘉音的预判中,接下来两三日的行程是遇见山贼风险最高的时候,而她也早已做好了打算。 这日,闵嘉音起了个大早,给车夫留下了一张字条,便借了驿站的马匹独自离开了。 她不想让老车夫陪她冒险,而且一旦遇险,她也没有能力再护住一个人。 若策马独行,过了最危险的地段之后不出五日,也就能到达目的地了,对她而言并不算太辛苦。 天色渐晚,闵嘉音赶到了一处驿站。 官道每隔一段距离就会设置驿站供人歇脚,在理州这样的深山之中,也保证行人一天之内至少能够经过一个驿站。 一位面色红润的老翁从里面迎出来,见牵马的是个年轻姑娘,满眼诧异:“姑娘,快快里边请。此地危险,姑娘怎会孤身一人来此?” 闵嘉音打量了老翁一眼,并没有回答,而是微笑着问道:“老人家,您怎么称呼?” 老翁笑了笑:“忘了自我介绍,姑娘喊我郭叔就行。这处驿站如今就是我一个人在管理,除了官府的信使,总是三五日都没个人影的。” 闵嘉音将马拴好,走进驿站。 驿站极狭小,分为上下两层,一层可勉强做些吃食,还有一个属于管理人的房间。二楼只有三间小客房,足见此地荒凉。 郭叔热络地给闵嘉音讲了起来:“姑娘啊,前面那段山路可不好走,翻过一座山头之后,行人往往精疲力竭,但接下去就是一段狭窄的山谷,山贼总在那儿打劫呢!我还是奉劝姑娘找条小路,从一旁的半山道上绕过去,等走上一天再上官道,之后的路就安全多了。姑娘,你独自一人来到这荒山野岭,可千万别不把老头子的话当回事啊!” 闵嘉音颔首谢过,郭叔又热情地问她是否饿了。 闵嘉音并没让郭叔准备吃食,而是吃了些自带的干粮,又接过了一碗驿站的水。 时候不早,她便上楼锁好了房门。 月移中天,一只灰鸽从驿站里飞出,融入了茫茫夜色。 翌日,闵嘉音告别了郭叔继续上路。在走出一段路后,闵嘉音策马悄悄拐进了一旁的树林。 昨晚郭叔曾指点她在翻过山后,在一块巨岩旁边拐进小道,顺着山腰的路绕过山谷。 若在山谷遭遇山贼,形势过于被动。但萍水相逢之人的话亦不可轻信,这一点闵嘉音还是清楚的。也就是说,接下来无论走哪条路都可能会有危险。 闵嘉音心知此行本就冒险,就算来的不是她,而是闵家另外的任何人,也会面临风险。她已经走到了这里,只能提高警惕继续往前,随机应变。 官道两旁的树林不算茂密,马匹能够小跑起来,闵嘉音控制着速度,并始终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忽然,前方几百米处的林子上方,扑棱棱地飞起一群鸟雀。 有埋伏! 闵嘉音立刻下了马,将马匹松松地拴在了一棵树边,自己则隐入了丛林。 官道进山的隘口处,两旁林木茂盛,在一块岩石后,正伏着两道粗布麻衣的身影。 “奇了怪了,不是说那个小娘子大概这个时辰会到吗?怎么还不见人影?” “老郭那儿应该不会出差错,再等等。” “啧,两个月都没开张了,这回竟然也只是给老大劫女人。” “这就是你不懂了,十来岁的小娘子,听老郭说还貌美如花的,那滋味……老大保准喜欢!老大一高兴,咱不就有肉吃有酒喝了嘛!” “你说得我都心动了,不如把人劫到手之后,咱兄弟俩先过过瘾?” “好啊哈哈哈哈哈还是兄弟懂我!” 两人身后不远处,闵嘉音正藏在一棵树后,抱臂盘算着双方的实力差距。 两个山贼身材魁梧,手边还各有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如果正面交手她绝不可能讨到便宜。 本来她可以绕过这两个山贼,但麻烦就在于,那个老郭和山贼是一伙的,说明方圆几十里都是这伙山贼的地界,她很难在接下来的几日里躲过所有人。 既然如此,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探明山贼们的老巢和活动范围呢? 就在这时,挣脱了束缚的马匹沿着官道跑了过来。 两个山贼一看,顿时嚷了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只有一匹马?人呢?” 闵嘉音用脚尖踢起两颗石子,石子携着力道飞向两人身后的穴位。 只听两声惨叫响起,闵嘉音在两道转过来的惊愕目光中挑起了一个笑:“姑奶奶我在这儿呢。” 闵嘉音用石子浅浅封住了两个山贼的穴道,让他们一时浑身酸软,难以使上力。 山贼被吓到了一瞬,发现来人就是那个美貌的姑娘,顿时恢复了轻慢与蛮横。 年长些的山贼嗤笑道:“哟,小娘们,没骑马来,竟然躲在这儿,还敢偷袭我们哥俩?你以为能封住我们多久啊,就你这力道,不出片刻我们就能冲开穴道。” 年轻些的道:“六哥,你别跟她废话。小娘们,哥哥劝你束手就擒吧。你现在有没有觉得浑身无力,脚步都软了?哈哈哈哈哈!老郭昨日在给你的吃食里下了毒,算算时辰应该正好发作。” 闵嘉音挑眉:“可我根本没动那些食物。” “不吃东西,水总喝了吧?”山贼仿佛胸有成竹,笑得猖狂。 闵嘉音闻言,仿佛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心慌,便往一旁的树干上一扶。 她留了个心眼,就连老郭递来的水都没敢喝,在衣袖的遮掩下偷偷倒了。 山贼继续笑道:“就算你没喝也没事,那碗上就抹了药,只要碰到就会中毒。小娘们,知道咱们的厉害了吧?” 竟然连碗壁上都有毒!闵嘉音顿时皱起眉,扶住了脑袋。 山贼已然解开了穴道,活动了一下筋骨,提起大刀一步步逼近。 在两个山贼的狞笑中,闵嘉音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第55章 怎么不等我 “哼,臭丫头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被老郭放倒!” “嘿嘿,六哥,能不能给小弟个面子,小弟可是最喜欢这种货色了……”年轻山贼一看到闵嘉音那张脸,心头早就燃起了邪火。 “行行行,你先,赶紧的。”年长山贼转过身去,走远了几步。 “哎,多谢六哥!”得到获准的山贼急不可耐地向闵嘉音扑了过去。 下一秒,惨叫声响彻山林。 年长山贼震惊回头,只见一柄暗器没入了年轻山贼的后心,那山贼双目圆睁,已然倒在一旁没了气息。 闵嘉音仍双眼紧闭地躺在地上,悄悄收回了掌心的匕首。 这个关头突然出手救她的,会是什么人?是恰巧路过,还是一直在暗处窥伺,黄雀在后? 无论如何,她都只能先继续装作昏迷,静观其变。 只听又是一阵武器破空的声音,暗处之人从西北方向迫近了这处斜坡。 山贼举刀叮叮当当地抵挡了一阵,忽而一声闷哼,继而便是几道利器刺破血肉的声音。 “你……是金羽卫!”山贼咬牙切齿的声音饱含痛苦。 一道年轻的声音似乎带着些不悦:“你见识得倒不少!” 陈东扬的内心正郁闷得不得了。 谁能想到,他一路追着无故离庄的赵知简而来,竟然发现闵三姑娘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还被山贼挟制了。 想起此前的皇命,他怎么敢袖手旁观? 对付眼前山贼的确就是小菜一碟,可如果把人救下了,他又该如何处理呢? 且不说闵姑娘出现在这里本就值得深究,就算她是无辜被绑来的,他出手相救之后,不但把自己明明白白暴露在了赵知简眼里,还必须得妥善安置好闵姑娘,势必给了赵知简摆脱他追踪的时间。 他最近怎么就这么不顺呢! 闵嘉音感到一阵浓重的血腥气袭来,身体被山贼一把拉了起来。 山贼的刀横到了她的颈间,向着陈东扬吼道:“别过来,否则我就——” 话音未落,山贼又是一声哀嚎,手中长刀应声而落。 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被另一处飞来的暗器收割了性命。 闵嘉音又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的身体即将倒下时,被后赶到的人扶住了。 熟悉的声音落在她耳畔:“闵姑娘,可以睁开眼睛了。” 闵嘉音万分诧异,瞬间睁开了眼望向来人:“赵世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赵知简眉梢微挑,音调张扬:“自然是为了保护你。” 他转向陈东扬,刻意将闵嘉音挡在身后。 闵嘉音皱了皱眉,探头望去,第一次看清了一直在暗处盯着赵知简的这名金羽卫。 原来,就是她在宫中曾经瞥见过的那一位。 “金羽卫副指挥使,陈大人,幸会。”赵知简的声音好似漫不经心。 “卑职见过赵世子。”陈东扬语意谦卑,神情自若。 身为金羽卫,他们的脸皮早就练厚了。被发现算什么,皇命在前,即便是光明正大地监视,谁又敢反抗? 只是这赵世子和闵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怎么就看不懂呢? “陈大人出手解救闵姑娘,本世子十分感激,只是本世子接下来会亲自陪同闵姑娘,就不劳陈大人随行守护了。”赵知简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上位者的压迫感,又转向闵嘉音,温和问道,“怎么不等我,就自己先走了?” 陈东扬愣了:“赵世子,闵姑娘,你们……” 闵嘉音见状,半真半假的说辞已经脱口而出:“我要去理州给我弟弟买一味名叫雪痕销的珍稀药材,赵世子本来要陪我一同前往,但临行前我们……我们闹矛盾了,所以我赌气先走了,没料到落进了山贼手里,不知怎么就被带到了这里。所幸赵世子还是及时赶到……” 说到这里,闵嘉音的脸上浮现出一片红晕。 陈东扬的心情顿时差到了极点。 他一路上谨小慎微时刻提防,为什么这两个人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凑到一块儿去了啊! 最关键的一点是,救闵姑娘明明是他出的力最多好吗!竟然被闵姑娘说得好像全是赵知简一个人的功劳一样! 这时,赵知简毫不客气地提议道:“陈大人,既然你是奉旨行事,不如护送我们出前面的山谷吧。” “凭什么!”陈东扬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还有把金羽卫当保镖使的啊!这两个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陈大人也清楚,本世子一身武功都废得差不多了,这么多天一直都追不上闵姑娘,甚至闵姑娘遇险都难以出手相救。既然陈大人热心,能救闵姑娘一次,如果还有第二次、第三次,难道大人会袖手旁观?不如护送我们前往理州,大人也可向皇上交差。”赵知简面不改色地说着,还不忘问一句闵嘉音的意见,“闵姑娘,你觉得呢?” 闵嘉音很快想通了其中关窍,附和道:“是啊陈大人,若是没有陈大人的身手,我就算有九条命,怕是也走不出这座山了。” 她望向陈东扬的眼睛清澈水润,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配上她稍显凌乱的头发和衣衫,还有颈间被山贼掐出的浅淡红痕,让陈东扬也动摇了。 是啊,赵世子一副不正经的纨绔模样,万一真护不住闵姑娘,两个人一起遭遇了什么意外,他作为唯一的目击者到底还是难跟皇帝交代清楚。 陈东扬咬了咬牙:“行,那就送你们离开这座山。” 等离开这片山区之后,他能不能寻个由头躲一阵子啊!否则看着这两个人形影不离,岂不就是在赤裸裸地嘲讽他办事不力? 赵知简仿佛看穿了陈东扬内心所想,扬声道:“陈大人,作为回报,离开此地之后,本世子可以告诉你一条有价值的消息。不过现在,还请陈大人帮我们把马牵过来。” 赵知简和陈东扬是一前一后骑马来的,闵嘉音的马也还没跑远。 陈东扬黑着脸把闵嘉音的马追回来后,眼看着赵知简护着闵嘉音上马,慢悠悠陪在骑术十分生疏的闵姑娘身边,时不时帮闵姑娘把一把马笼头。 陈东扬越看越心塞,刻意落后了一段距离,将视线投向了四周的风景。 第56章 小猫小狗 察觉到陈东扬的注意力转移了,闵嘉音压低声音问道:“赵世子现在可以回答了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保护你,这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释,或者说,挡箭牌。”赵知简的声音依旧轻佻,让闵嘉音感到有些陌生。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了些情绪:“赵世子既然要利用我做挡箭牌,也不愿坦诚相告吗?那我又为何要配合?” 赵知简看了闵嘉音一眼,眼神微凉:“双赢的谎言,闵姑娘为何要拆穿?若你拆穿,又该如何向陈东扬解释你只身出现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闵嘉音头脑十分清醒,当即反驳道:“但引来陈东扬的是赵世子你吧?” 虽然她此行并不介意被金羽卫尾随,甚至还可顺便利用金羽卫保驾护航,但赵知简确实没资格在这一点上发难啊。 赵知简微微一怔。 他此前确实不知闵嘉音独自出行,今日在官道上才偶然瞥见闵嘉音的身影。他本欲将陈东扬引开,但发觉闵嘉音遇险,才故意让陈东扬留意到了那一处,借陈东扬之力对山贼出手。 现在想来,他似乎是理亏,但又不算太理亏。 莫名郁闷的赵世子对闵嘉音的质问避而不答,转而追问道:“那闵姑娘又为何只身上路?就如此自信能够平安返回?” 闵嘉音不假思索道:“赵世子未免太看轻我,诚然我感激世子与陈大人方才出手相救,但我亦有暗器和迷药,面对方才的情况能够顺利解决。比之更加危险的,我自会避免。虽然我现在难以向世子证明自保的能力,但我倒是好奇,世子在气什么呢?” 闵嘉音一路上对驿站提供的食物不沾不碰,甚至十指上都戴了指套小心防备,正是因为自小受母亲教导,将谨慎刻进了骨子里。 赵知简的目光盯着马笼头,不咸不淡地道:“如果是你,才捡了只小猫小狗,转头小猫小狗就又去玩火,你出于某种奇怪的责任心,也会觉得不爽吧。” 闵嘉音顿时语塞。 怎么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 不对,她才不是小猫小狗呢!她那日只是恰巧晕倒在赵知简面前,但平日里可是活蹦乱跳的,身手也不赖啊。 她可以理解赵知简的心情,但她绝不认同。 见闵嘉音想要分辩,赵知简转移了话题:“我此行的目的,等摆脱了陈东扬之后,我再告诉闵姑娘。这几日就拜托闵姑娘陪我演戏了,反正闵姑娘看起来也精于此道。” 赵知简的态度让闵嘉音觉得不爽,她一夹马腹就跑到了前面,故意喊道:“陈大人救命啊!这马突然失控了!” 陈东扬一个激灵,正想上前,便看到赵知简策马追上去拉住了闵嘉音的马缰绳,还一手轻轻拍了拍闵嘉音的背。 太过分了吧!这两个人打情骂俏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特意喊他看啊! 在陈东扬的护送下,几人走了三天,彻底离开了危险的深山。 这几日里,赵知简和闵嘉音没少在陈东扬眼皮底下做些亲昵的举动,让形单影只的陈大人备受折磨。 陈东扬已经决定,接下来去干别的差事,就当从没跟着两个人来过理州。 赵知简信守承诺,带给陈东扬的消息正好勾起了陈东扬的兴趣。 据赵知简所说,就在他离开温泉庄的一日前,魏以杭也只身离开了,很是反常。至于魏以杭的行踪,赵知简只知道大致的方向,具体的还留待陈东扬自己去查。 陈东扬认真考虑了一下,赵知简是为陪伴闵嘉音而来,而闵嘉音就是去理州买药材的,目的单纯。相比之下,还是一向在京中养尊处优的魏世孙秘密远行更为可疑。 既然棒打鸳鸯的差事已经办砸了,他不如去盯盯魏以杭,说不定能将功折罪。 于是,陈东扬做了一点最后的挣扎,提醒了闵嘉音一句“赵世子可是有个儿子的”,随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陈东扬一走,闵嘉音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向赵知简打趣道:“赵世子,你这手祸水东引,是不是太不道德了?” 赵知简有些讶异地偏头:“对魏以杭还需要讲道德吗?他傲慢无礼,我早就看他不爽了。” 闵嘉音不由笑了。原来魏以杭在大众心里的形象已经这么差了吗? 但随即她又想起了关于魏以杭的那些事,在分神之前把话题转了:“赵世子,现在你可以说说为什么要南下了吗?” “嗯,这一路看来,闵姑娘确实不需要我保护。” 赵知简的笑意里犹带几分风流,神采奕奕。 闵嘉音仍微笑着,眸中却如冷泉:“赵世子请自重。” 赵知简也收了笑,正色答道:“我此行要去拜访两位老人。其中一位,是我大姐的外祖父,大姐今年喜得麟儿,我此次南行正好把这个消息给老人家带去。至于另一位老太太,她曾在南蛮之乱的战场上救护过我爹,于情于理我都该去探望一二。” 闵嘉音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些事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为什么赵世子一定要摆脱陈大人呢?” 赵知简扬眉:“谁喜欢总被人盯着啊!况且我去探望后一位老人家,要是被金羽卫告诉了皇帝,又怕皇帝多心。” “那倒也是,”闵嘉音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在此分开吧,希望赵世子一切顺利。” “等等,闵姑娘,”赵知简上前挡住了闵嘉音的去路,“你要去的可是平宁县?” 闵嘉音意外了一瞬,颔首道:“是啊,先前我说过要去理州和朗州交界的地方,其中的一个目的地确实是平宁县。看来赵世子对这一带很是熟悉。” “嗯,前几年我断续来过几次,因为那位老先生就在平宁县。闵姑娘,如果你不介意,不如与我同行?” 赵知简眼中的真诚不似作伪,闵嘉音也确实人生地不熟,稍作考虑就答应了。 反正都已经一起走到这儿了,百步和五十步也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第57章 笛音 两人继续并肩前进,走出一段路,赵知简道:“闵姑娘,此前我们走的官道并非我常走的,还得等穿过前面那个村庄,才能走上我熟悉的路。” 闵嘉音顺着赵知简的目光望去,前方连绵起伏的大山半抱着一小片平地,上面有个小村庄,在日光下仿佛宁静地栖歇着。 “好,那就走吧。” 闵嘉音观察了一下环境,在一片安谧中依然没有放下警惕,小心地策马向前。 两人穿过村庄,没见什么人影,唯有哒哒的马蹄有节奏地踏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 “闵姑娘,不知你身手几何,若突遭意外,可有脱身之力?”在即将踏出村口时,赵知简压低声音,向闵嘉音确认道。 闵嘉音也察觉到了蛰伏在四周的隐秘气息,感觉到身侧之人的紧张,扬唇轻笑:“无论有没有,好像都逃不掉一场恶战了。赵世子呢?可能自保?” “自然。”赵知简从闵嘉音的语气里得到了答案,率先策马冲了出去。 闵嘉音同样驾驭着座下良驹狂奔起来。 下一秒,村头高草中冲出一群持刀的凶徒,却只来得及看着两匹马绝尘而去。 领头的大汉用怪异的语言喊道:“有圣果!快去报告村长!” 有人向村中跑去,其余的人则开始提刀追赶。 闵嘉音和赵知简二人从村口的埋伏中逃出,又躲开了几拨拦路的匪徒,却不料前方的路越来越狭窄,直至跑进了一条山谷。 “他们是有意将我们逼到这里的!难道那个村子是山贼的老窝?” 闵嘉音回头一看,山谷入口处果然陆续冒出了人影。 赵知简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滞。 村民将山谷入口堵死,有一人越众而出,用十分别扭的大雍官话喊道:“此地名为断头谷,奉劝你们放下武器,马上过来受死!” “他们甚至没有动过劫财的念头,直接就想要我们的命?” 闵嘉音蹙了蹙眉,这似乎不太合理。 赵知简思索道:“传闻理、朗边界处有食人村,尤其喜食外来之人,还将外人视为圣果,我们怕是意外闯了进来。” 闵嘉音的眼睛这时才适应了山谷内晦暗的光线,发现阴影中似乎散落着一些残破的头骨,空洞的眼窝诉说着万念俱灰。 闵嘉音忍住强烈的不适,眯起了眼。 这条山谷其实更像一个开了天井的山洞,上方高处有着狭窄的缝隙,垂下细长的藤蔓。而前方黑黢黢的,状况不明,极有可能没有出路,冒险往前闯显然是不明智的。 闵嘉音的目光投向那些藤蔓,其实她若踏着马背借力跃起,是有可能够到的。但问题就是它们太过纤细,且遥望它们生长出来之处的谷顶岩石,似乎也并不牢固,此时就因风吹而有细碎的石末在簌簌落下。 赵知简也在打量周围环境,神色冷峻。 见二人迟迟不动,为首的村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群衣着简陋的壮汉提着武器就冲了上来。 赵知简冷哼一声:“真是不巧,没带刀剑。” 眼看着第一个壮汉逼近,赵知简利落地掷出一枚菱形的利刃,割断了那人的喉管。 他本不喜使用暗器,但并不代表他不擅长。 鲜血喷涌而出,谁知周围其他村民一见,却爆发出了兴奋的低吼。 赵知简眉峰一蹙:“糟了,我忘了食人族连族人都吃,鲜血只会激发他们的野性。” 闵嘉音的胃中又是一阵恶心,咬牙道:“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尽量少见些血吧。” 赵知简会意,暗器转而向扑上来的村民的死穴刺去。闵嘉音则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掷向四周的敌人。 村民倒下了不少,但依然前仆后继。由于人实在是太多,二人抵挡一阵,还是被团团围住。 闵嘉音和赵知简都有随身的匕首,但与闵嘉音不同的是,赵知简能够正面格挡村人的攻击,闵嘉音的力道却终究难比食人族男子。所以闵嘉音只能不断闪转腾挪,以求避开村民劈下的刀刃。 然而如此作战,对体力的消耗太大,闵嘉音很快就支撑不住了。 情急之下,她突然喊道:“赵世子,你一个人能不能支撑一会儿?” 她已经看了出来,赵知简哪有半点旧伤未愈的影子,分明和传闻中那个在战场上以一当十的少年将军毫无分别。既然他身体没有大碍,以他的能力,必然能够撑上片刻,这就给她留出了时间。 赵知简掀翻了一个村民,手中握着夺来的长刀,声音依旧沉稳:“我没问题,你小心。” 他没有问闵嘉音的打算,仿佛在看到闵嘉音将目光投向下垂的藤蔓时就已经洞悉了闵嘉音的行动。 “好!” 闵嘉音掷出一把银针,包围圈瞬间裂开一个豁口。她趁机冲向一旁的马匹,一踩马镫,再用力一踏马背,向斜上方高高跃起,一手顺势将一大把藤蔓全部揽进怀里,另一手迅速将藤蔓缠在腰间,往上攀了几尺,旋即从怀中掏出一支短笛,循着记忆吹奏起来。 那是母亲曾经教过她的,最为神秘的一支曲子。 笛音断续不成调,对赵知简这样听惯了雅乐的人来说属实嘲哳刺耳,但对野蛮的食人族而言根本构不成刺激。 笛声入耳,赵知简心下大惊。 莫非闵姑娘真的有那种传说中的能力? 分神之际,赵知简只觉身边有一道劲风生生被截断,才发现闵嘉音一手扔出一串针帮他放倒了一个敌人。 他不敢再分心,刀光所过之处,敌人应声倒地。 正在这时,谷外一声野兽的嚎叫刺破了逐渐合围的暮色。 “是狼!狼群!” 音调奇异的语言中夹杂着零星的官话,食人族显然慌了。 谷口亮起一双幽蓝的眼睛,继而是第二双,第三双。 闵嘉音的笛音陡然转急,狼王率领狼群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 “赵世子,快过来!” 狼群只会无差别攻击,况且这些藤蔓已经撑不了多少时间了,闵嘉音立刻向身边包围渐松的赵知简伸出了手。 第58章 逃出生天 赵知简又斩杀了几人,身形敏捷地跑到早被逼到角落的马匹身边,却先策马在山谷中兜了一圈,让受惊的马从谷底朝着山谷入口的方向奔去。 在即将经过藤蔓下方时,一头狼从侧面扑了过来,足足蹿起一丈高,血盆大口中的尖牙清晰可见。 赵知简看准时机,从马背上跃起,又在狼头上迅捷一踏,身体顿时腾空而起。他一把抓住闵嘉音的手,又立即借力用另一只手攀住了高处的藤蔓。 藤蔓被突如其来的重量拉扯,开始绷断。赵知简腰腹一挺,竟直接将身子摆到了天井边缘,用足尖钩住了上方的岩石,旋即伸手拉住了闵嘉音。 恰在此时,藤蔓全部断裂,闵嘉音的身子猛然失重,却立刻感受到了上方传来的坚实力量。 她逆光望去,赵知简眉梢眼角那抹飞扬的神采一瞬间镌入了她的脑海。 村长看到二人的情况,大喊道:“不要让圣果跑了!” 电光石火间,山谷中不知哪个村民突然从混乱中发出了一支粗劣的袖箭,刺向了闵嘉音的腰间。 闵嘉音分不出手来阻挡,只觉腰间受了一记重击,下一秒就被赵知简拉了上去。 一阵天旋地转,二人成功翻到了天井上方的平地上。 闵嘉音只觉得所有筋骨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了,躺了半天,浑身的疼痛才缓过来几分。 赵知简已经支起身子凑了过来,没敢伸手拉闵嘉音,只小心地问道:“闵姑娘,你还好吗?” 闵嘉音强撑起身子,吐出一口浊气:“呼——逃出生天,没事了。” 她心跳如雷,抬眸望向一身狼狈的赵知简,仿佛也能感受到对方近在咫尺的剧烈心跳。 二人俱是满身血污,但似乎都没有伤到要害。 劫后余生的喜悦如潮水般漫开,闵嘉音的身体一放松,又躺了下去。 赵知简的心也顿时轻快起来,笑意攀上唇角。 许久没有体验过这种生死时刻了,一旦闯过去,真是一种令人着迷的滋味。 “闵姑娘,你实在厉害,我这次才算真正见识了。” 赵知简说这话时,带着发自内心的佩服,比之前在玉澜河初识闵嘉音的另一面时不一样了。 “赵世子也不赖嘛,我以为你身上至少该有些伤员的影子,原来世子欺君是欺得彻彻底底啊。” “伤总是会养好的,”赵知简笑道,“不过闵姑娘之前似乎说错了一点,虽然我们最终化险为夷了,但你并没能提前避免这次险境。” 闵嘉音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万无一失。” 赵世子可真幼稚啊,这种时候还要翻旧账。 算了,如果没有他,她恐怕还在藤蔓上晃荡呢,就不和他计较了。 “闵姑娘,你驭兽的能力,还是不要在人前显露的好。”出于好心,赵知简真诚建议。 闵嘉音的眼眸在昏暗的天色里犹带着微亮:“我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若非九死一生的关头,我不会动用这道保命符。多谢赵世子提醒。” 下方人与兽的厮杀声渐息,闵嘉音和赵知简歇了一会儿,便欲起身离开。 “我们接下来应该往哪儿走?” 赵知简抬头望了望夜空,神色有些迟疑:“这山中看起来夜雨将至,我们可能得先寻个山洞躲一躲。” “也好,天色已晚,以我们现在的精力也难以很快走出这座山,不如先歇一歇。” 闵嘉音明白在山中过夜的危险性,但至少她可以尝试驭兽驱散危险,并不算赤手空拳逞匹夫之勇。 她当然不敢保证一定能安然无恙,但此行本就凶险,她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二人在崎岖的山路上探索了一阵,找到了一处往内凹陷的岩壁,大小还称不上山洞,但勉强够为两个人遮风挡雨。 二人靠着岩壁坐下,由于空间狭小,彼此相隔不远,衣衫下摆都有一角相碰。 不出片刻,赵知简起身道:“趁着雨还没开始下,我先去拾些柴火,稍后可以驱一驱夜雨寒湿。” 岩壁下还有一些空间,虽然不够让人坐直,但生个火堆倒正合适。 “那赵世子注意安全。” 赵知简走后,闵嘉音开始检查身上的伤口。 她很幸运,并没有被村民的长刀砍中,胳膊肩背上只被划了三道浅浅的伤口,但手心手背倒因为攀住藤蔓而有着深深浅浅几处擦伤。 忽然,她记起了被赵知简拉上来前的最后一秒腰间受到的重击。 那分明是一支利剑,怎么会…… 闵嘉音猛地想起了什么,开始在层叠的衣衫褶皱间摸索,终于摸到了一抹金属的微凉。 她慌张地将腰间那枚习惯到近乎遗忘的铜佩取下,只见巴掌大小的紫红铜佩中央,被利器刺出了一道深深的凹痕,原本的花纹已经扭曲得难以辨认。 只是一瞬间,闵嘉音的眼眶就红了。 她的手指徒劳地摩挲着不再光滑的表面,指尖泛白。 瓢泼大雨瞬息而至,闵嘉音望着雨帘闭眸长叹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 正在这时,赵知简抱着些枯木赶了回来,身上并没有被淋得太湿。 “闵姑娘,你可带了打火石?你——” 赵知简放下柴火,看向闵嘉音,忽然发现闵嘉音纤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 “闵姑娘,你再往里坐一点吧,小心被淋到。”赵知简接过闵嘉音递过来的打火石,将注意力转移到柴火上。 这些木头受了潮气,赵知简忙活了一会儿才引燃了火堆。 火焰的温度在秋夜雨幕之中尤其引人眷恋,闵嘉音却突然起身,将最外面一层被划得残破不堪的衣袍扯下,就走入了雨中。 “闵姑娘,你这是干什么?”雨声很大,赵知简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 闵嘉音同样高声答道:“浑身是血的怎么下山去?不如借这大雨冲洗一下血迹。” 赵知简看着风雨中那道孑立的身影,忽而垂眸笑了笑,也起身跑进了大雨里。 闵嘉音在雨中彻底放空了自己,任凭雨水将所有情绪连同衣衫上的污渍全都冲刷干净,才走回火堆边抱膝坐下。 赵知简同样坐回到了火堆旁,将目光投向了过分安静的闵姑娘。 第59章 铜佩 先前遇险时,闵姑娘的眼神始终坚毅果决,仿若将自身化作了一柄利刃,杀伐决断。 但此时她浑身湿漉漉的,眼睫低垂,水珠顺着青丝滴落在脸侧,她也无心抬手拂拭。 闵姑娘的情绪好像和之前不同了。 赵知简开始细细回想,很快意识到闵嘉音的转变是在他离开前后。 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能让一向持重的闵姑娘突然变得低落呢? 赵知简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处境出发,还是决定问一问,顺便满足一下自己那该死的好奇心:“闵姑娘,我出去的时候,你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吧?” 闵嘉音沉默地摇了摇头。 但很快,她就抬起头扯出了一抹浅淡的笑容:“赵世子,我只是累了。” 赵知简摸了摸鼻子:“那闵姑娘还是凑近点,先把身上烤干吧。” 闵嘉音起身,提起衣摆,往前挪动了一尺,再度坐下时忽然从怀里掉出一枚圆形的物件,骨碌碌滚到了赵知简脚边。 闵嘉音一见铜佩,方才压抑的情绪又冲上了心头。 她慌忙地伸手去捡,铜佩却被赵知简先一步拿了起来。 在看清铜佩的模样时,赵知简的呼吸猛然一滞。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凹痕,仿佛想要看清上面的纹样。 “赵世子,麻烦还给我,那是我很重要的物件。”闵嘉音尽量压着声音里的颤抖,向赵知简伸出了手。 赵知简抬眸,看到了闵嘉音近乎失态的神情,几乎瞬间明白了什么,下意识脱口而出道:“闵姑娘,它或许可以修复。” “真的吗?”闵嘉音顿时望向赵知简的眼睛,眼中映着跃动的火苗。 “这枚铜佩并未被刺穿,虽然表面已经严重变形,但我……我二叔或许能够让它恢复原样。”对上闵嘉音的目光,赵知简的语气逐渐笃定。 “可那上面的花纹都被毁了……”闵嘉音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但还要努力确认一下这根稻草是否牢靠,唯恐美梦成空。 “没关系,那是可以修复的。我见过比这损毁更严重的铜制物件,也被修好了。”赵知简将铜佩握在了掌中,分明是询问的语气,却满是志在必得的姿态,“只是不知道闵姑娘觉得是否方便交由我暂为保管?” 许是赵知简坚定的眼神给闵嘉音注入了信心,她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可以!那要麻烦二老爷了!如果二老爷真的能够修好它,我必然感激不尽。今后二老爷若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事,哪怕上刀山下——” “咳,闵姑娘,不必这样,”赵知简莫名一阵脸热,赶紧打断了闵嘉音激动的情绪,转而问道,“那闵姑娘为何如此重视这枚铜佩呢?可愿和我说说?” 闵嘉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流露对外人来说或许是过于夸张了,她定了定神,答道:“其实也很简单,这枚铜佩是我母亲亲手为我打制的,从我记事起就一直佩戴着。母亲去世后,我更加珍视它,所以改系在外袍里侧,以免磨损。” 为避免继续伤情,闵嘉音笑道:“其实我小时候一点儿也不喜欢它,但我母亲非神神叨叨地说她算出我未来会遭遇灾厄,唯有这枚铜佩可保我一命,所以一定要我贴身佩戴。我以前总是不以为意,戴着戴着也就习惯了,没想到今日竟然应验了,正是它为我挡下了致命的一箭。” 或许铜佩完成了使命,代替母亲保护了她一次。可她还想留住铜佩,那种不顾一切又诚惶诚恐的心绪,就像当年想要留住母亲的执念一样。 察觉到闵嘉音的黯然,赵知简想了许多宽慰的词句,然而千言万语哽在喉头,难以宣之于口。 闵姑娘的经历是他无法感同身受的,作为旁人无论说什么或许都显得太过苍白了吧。 半晌,赵知简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闵姑娘,为保险起见,可否告诉我铜佩上原有的花纹是什么?” 这一刻,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心中重复着一个答案—— 是一只小猪。 是那只深深镌刻在他脑海里的、憨态可掬的小猪。 “是我的生肖,猪。” 随着闵嘉音话落,赵知简浑身鼓燥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又重新在四肢百骸中畅行起来。 他怔怔地望着闵嘉音被火光映衬得格外白皙的面容,又望向每一寸随着火花摇曳的阴影,仿佛眼前的一切前所未有地鲜活清晰。 良久,他才垂下了眉睫,真切的笑意在唇角蔓开。 见赵知简的神情不断变幻,闵嘉音不解地问道:“赵世子,你怎么了?” 赵知简的声音里夹杂着压抑不住的雀跃:“没事,闵姑娘,我……只是累了。” 闵嘉音凝视了赵知简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追问。 赵世子的情绪似乎正处于很大的波动之中,还是让他先静一静吧。 雨声渐息,火焰带来熨帖的温度,随着衣服与发丝逐渐干燥,闵嘉音的精神放松下来,将脑袋靠在膝头睡了过去。 赵知简看着少女缩成一团的单薄身形,心中生出为她披上一件外袍的冲动。 火堆里忽然爆出一朵小小的火花,噼啪声仿佛惊醒了一场梦境,赵知简冷静下来,坐直了身子,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不该让任何无辜之人卷入侯府的泥潭里,所以从一开始就该就和所有人保持距离。 平心而论,他和闵姑娘近来的接触已经超过了他为自己设下的限制,所幸现在意识到这一点还为时不晚。 将所有情绪都压到心底,赵知简起身走出了山洞。 闵嘉音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山间夜色如墨,树影幢幢。 她揉了揉眼,发现赵知简不见了踪影。 闵嘉音估摸着,大约是丑正时分。这个时候,赵知简会去哪儿呢? 她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走了出去。 夜空被大雨洗得清透,繁星如一颗颗耀眼的宝石镶嵌其中。 “闵姑娘,你醒了?”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闵嘉音转身,看到赵知简从一旁的一棵树木横斜的枝干上跳了下来。 第60章 看看人家赵世子 “大晚上的,赵世子是在树上吹夜风吗?” 闵嘉音望向走近的青年青松般的身姿,似乎很难从他身上看出一丝疲态。 “嗯,山间的夜风有几分北地的味道。” 赵知简的眉眼间挂着笑,闵嘉音敏锐地感觉到,这笑容和之前有所不同,但却很难描述。 她看了看山洞里的温暖火光:“距离天亮没多久了,赵世子可要小睡片刻?” “闵姑娘,你休息得差不多了?” 闵嘉音会错了意,答道:“是,若赵世子是考虑到男女大防,那后半夜可以换我待在外面。” 赵知简抬眉笑道:“闵姑娘都不在意,我有什么可在意的。我的意思是,闵姑娘若休息够了,我们不如现在就下山。” “现在?”闵嘉音看向火光照亮之处,地面本就不平坦,还添了湿滑。 赵知简望向夜空:“嗯,此时尚有星辰可辨方向,若是到了白日再遇阴雨,恐怕我们只能在山间兜圈子了。” 闵嘉音这才反应过来,问道:“那赵世子不需要休息吗?” 赵知简的眼底仿佛藏着星子,目光灼灼:“已经休息够了。以前行军打仗,厮杀个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也是常事,闵姑娘不必担心。” 闵嘉音权衡之后点头道:“好,既然赵世子懂寻星辨位,那我们现在就走。” 赵知简从火堆里择出几根长度适宜的木头,用作火把照亮山路。 “闵姑娘小心脚下。” 山路泥泞难行,饶是闵嘉音一再小心,也不可避免地磕绊了一路。 她不由望着赵知简的背影感叹道,不愧是少年将军,身体素质和她真是云泥之别。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山间的云气落在润湿的树叶上时,赵知简终于望见了山那头似曾相识的小路。 “闵姑娘,我们快走出去了。” 他一回头,正看到一滴水珠落在闵嘉音纤长的睫毛上,惹得闵姑娘用力眨了眨眼。 在柔和的阳光下,闵嘉音的表情无端地显出几分稚嫩,让赵知简的眉眼也不自觉地柔软了些。 “太好了!”闵嘉音睁大眼睛往远处望去,果然看到一条蜿蜒的道路和一些零星的屋舍,“那里就是平宁县吗?” 赵知简道:“不错,出了这座山便算是平宁县的范围了,只不过要想到达热闹些的城镇还需再走上几日。” “无妨,”看到人烟,就已经让闵嘉音很高兴了,她笑问道,“那边应该不会有食人族了吧?” “食人族所在之地和平宁县一山之隔,但平宁县与之截然不同,是西南文化最为繁盛之地,无需担心。”赵知简简要介绍了一下,“平宁县有张氏、卢氏两个文士家族,在当地颇有号召力。” “卢氏?可是楚王妃、户部侍郎卢默出自的卢家?”番芙蓉案才过去不久,闵嘉音对牵扯其中的两位卢姓之人印象深刻。 赵知简道:“闵姑娘好记性。如今卢氏所出的名人还有一位,便是今春探花卢佩文,楚王妃和卢探花正是亲姑侄。不过楚王妃自小便随父母在京城生活,倒是卢探花,确确实实是在平宁县长大的。” 闵嘉音因为父亲的官职,对科考的关注确实比寻常百姓更多些,这时便想起来新科进士中确实有卢佩文这个名字。只不过,之前不知道探花郎和楚王妃还有这层关系。 没想到眼前毫不起眼的小地方,距离京城遥遥几千里,却是个钟灵毓秀的宝地。 两人又走了一个时辰,总算下了山,来到了平宁县境内。 “嗯,此地确实安宁祥和,和食人村那种人为的死寂不同。”闵嘉音走在小村庄里,深刻感受到文明与野蛮所塑造出的截然不同的氛围。 “说起来,我应该和闵姑娘道个歉,带路带进了食人村,险些让你遇险。”赵知简语气诚恳。 闵嘉音大度地摆了摆手:“赵世子事先说过那一段路并非你所熟悉的,我既然请了赵世子带路,自然也是出于自己的考量,不会有怨言。接下来的行程,还要仰仗赵世子引路呢。” 赵知简觉得,这位闵姑娘似乎很适应出门远行,面对麻烦总有能力化险为夷,而且将所有要求放得很低,以求一路顺利。 对于同行之人来说,显然是极为理想的旅伴。 真是奇怪,闵姑娘一个闺阁少女,为何会有这样的品性呢? 与此同时,几十里外,平宁县另一侧的沉岚山中,一道疾行的身影在岔路口停住了脚步,转向身后。 十米开外,黑衣金纹的青年抱臂望向转身之人冷峻的神情。 “魏世孙,久仰,在下金羽卫副指挥使陈东扬。” 魏以杭的眼中涌动着不加掩饰的不悦:“魏某何德何能,让堂堂副指挥使追赶至此。” 陈东扬往身侧的树干上一靠,好整以暇道:“那就要问魏世孙了。” 魏以杭袖中的十指狠狠地握成了拳,但随即又用一种更为强大的忍耐力将情绪压制下来。 他用平日里那种面无表情的模样答道:“我只是来理州寻找药材。” “啊?”上一秒还从容不迫的陈东扬险些失态,“什么药材?” 这理由怎么这么耳熟呢?这一个两个的,都跑到这里来找药材了? 魏以杭闭了闭眼,谎言脱口而出:“雪痕销,为闵嘉言找的。” 见陈东扬没有言语,魏以杭又一反常态地补充道:“先去了城镇,没有买到,当地人说只能到这里的山中采。” 陈东扬扶额:“那你为什么不和闵三姑娘同行?” 魏以杭的谎话已经开了个头,就干脆闭着眼继续编了下去:“我和她闹了矛盾。何况闵嘉言本就是我表弟。” 陈东扬不禁感叹道:“闵姑娘还挺会和人闹矛盾的。” 欸不对啊,闵姑娘在京城里可是官宦人家中的淑女典范,难道说私下里性格刁钻,很难相处? 出于弥补上一桩差事的忠心和私心,陈东扬语气认真地建议道:“魏世孙,你该学学怎样哄姑娘家,而不是独自闷头跑到这里来。看看人家赵世子,那可比魏世孙你强多了,追上去把闵姑娘哄高兴了,怕是很快就要抱得美人归咯!” 第61章 兄妹 魏以杭下意识皱了眉:“赵知简和闵嘉音?” “是啊,两个人别提有多腻歪了。” 陈东扬在赌魏以杭是否如传闻中和闵嘉音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情分,所以有意激将。 谁知魏以杭只是冷哼了一声:“真是不知检点。” 陈东扬失望地摇了摇头,看来魏世孙待闵姑娘果然薄情。 他转移话题问道:“魏世孙既然要采药,是否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 魏以杭冷淡地拒绝了:“不需要,多谢陈大人好意。” “行,那我就看着魏世孙采药了。”陈东扬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在此盯着魏以杭,自然是乐得清闲。 魏以杭一肚子火只能闷着,抬步往山中走去,每一步都带着浓浓的戾气。 陈东扬吹了声口哨,脚步轻快地跟上了。 闵嘉音和赵知简又走了两天,因为借到了马匹,赶路就轻松了不少。 在第二日傍晚,二人来到了赵知简记忆中的平宁县城的集市上。 闵嘉音问了几个药材摊位,所幸今年的雪痕销还有少许存量,让闵嘉音挑拣一阵后买到了足量的药材。 前往客栈的路上,闵嘉音终于感受到了睽违已久的轻松。 太好了,历经几次险境,总算是把药材买到了。 “赵世子,我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明日便打算返程了。” 赵知简稍作思量,问道:“闵姑娘可是打算原路返回?那意味着还要再冒一次同样的风险,也不知如何绕开食人村,理州山贼又如何了。” “那赵世子过去是走哪条路来平宁县的呢?是否还有更安全的路线?” 赵知简蹲下身,拾起一根树枝,在泥路上简单地勾勒了几笔:“这是平宁县的轮廓,大致呈南北走向,我们进入平宁县的位置位于平宁县的东北角。但其实我以往都是从夷州绕路,从南边进入平宁县的。之所以说熟悉平宁县东北角的路,其实是因为曾去过两次,但每次到了那里也是原路折返,仍旧从南部离开平宁县。” 理州和朗州的交界线是南北走向,平宁县就在这条交界线的下缘,南部与南边的夷州相接。 夷州属于完全的蛮荒之地,阒无人迹。或许赵知简在北地时已经习惯了严酷而无人烟的荒野,所以相比山贼出没的理州腹地,更愿意取道夷州。 闵嘉音的方位感不错,能够看懂赵知简画在地上的示意。 她考虑片刻,问道:“赵世子说过想要拜访的老先生住在平宁县,那还有一位老人又家在何处呢?” 赵知简又在平宁县东南边画了一个圆圈:“是这里,栖雾镇,当年南蛮之乱的主战场。” 二十多年前,南蛮部族从大雍南境侵入,越过夷州直逼理州,战争在两州边境打响。 先帝皇子韩耀领兵出征,战死沙场,随后接过平乱重担的就是赵程安与赵则阳父子。 可以说,南蛮平乱是赵家飞黄腾达的开端,但卓着的功勋背后必然是累累的白骨与血泪。 南蛮之乱后,本就荒凉的夷州彻底没了人烟,理州南部亦生灵涂炭,作为主战场的栖雾镇直至今日依然满目疮痍,唯有镇北还留有几户不愿背井离乡的人家。 闵嘉音沉吟道:“也就是说,如果取道夷州返回,倒是可以和赵世子的路线重叠。赵世子,你是否介意我随行呢?我可以在你前去拜访时留在客栈等待,保证不打扰。” 反正都同行一路了,再多十天半个月的也没什么差别。 赵知简爽快地答应了:“好呀,那就一同回去吧。” 闵嘉音又看到了赵知简眉眼间漾开的笑意,她觉得,在无人监视的时候,放松下来的赵世子其实很喜欢笑。 虽说这与传闻中的铁血将军形象不大相符,但赵知简这张俊脸,尤其是那双精致的凤眸,笑起来是极好看的。而且他的笑并无刻意,仿佛是与生俱来镌入眉梢眼角的几分肆意洒脱,着实迷人。 也难怪赵家人风流倜傥,毕竟外形条件就提供了足够的资本。 收回思绪,闵嘉音问道:“赵世子接下去是怎么打算的呢?” “老先生的家就在平宁县城里,明日我登门拜访,应该不会超过半日。就劳烦闵姑娘在客栈等候了。”赵知简说得客气,“至于另一位老夫人,我们大概还要走上三日,等到了栖雾镇再说。” “好。我记得赵世子说老先生是世子姐姐的外祖父,不知老先生贵姓?”闵嘉音顺口一问。 “老先生正是两大家族中的张家人,”赵知简答道,“但他从小不喜诗书,年轻时爱好走南闯北,家中还收藏了不少各地的舆图。” 听到“舆图”二字,闵嘉音心头顿时一跳。 她心念急转,抬眸望向赵知简,眼中跃动着兴奋:“赵世子,我也想去拜访张老先生,你看合适吗?我对舆图很感兴趣,但因为有禁令,京中对舆图查得很严,总是很难看到。” 既然老人家收藏有各地的舆图,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线索,从而推断出母亲遗物中包含的信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赵知简难得看到闵嘉音这般直勾勾的祈求神情,对着那双眼实在很难说出拒绝的话:“……闵姑娘觉得合适,那就合适吧。那闵姑娘打算如何向张老先生介绍自己的身份呢?” “嗯……张老先生可见过浮霜姑娘?”这种时候,闵嘉音的思维总是格外敏捷。 赵知简一时错愕:“闵姑娘想扮作霜儿?” 顿了顿,他又喃喃道:“似乎也不是不行,张老先生只知道我有个妹妹,并不曾见过,也不清楚妹妹年岁几何……”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闵嘉音生怕赵知简反悔,赶忙保证道,“赵世子,我明日跟你过去,你放心,我决不偷听你们的谈话,如果老先生不同意给我看他的收藏我也不会强求,会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赵知简看着闵嘉音迫切的模样,顿觉十分有趣,就生了逗弄的心思,勾唇笑道:“那……叫我声哥哥听听?” 第62章 舆图 翌日一大早,闵嘉音就跟着赵知简来到了张老先生家。 张老先生隐居在县城里的一座小山脚下,小院清静玲珑,草木深深。 赵知简提着城中最好的酒坊里买的几壶桂花酿,敲开了张老先生的门。 “小简,是你来啦!” 张老先生白发白须,面色红润,像个世外之人。然而他笑呵呵一开口,一身仙风道骨的气质就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老顽童的模样。 赵知简晃了晃手上的酒壶:“张爷爷,许久不见!我给您带了酒,三壶是今秋新鲜的桂花酿,两壶是三年的,还有一壶是十年的,两年前您嫌三壶酒不够喝,今年管够!” 张老先生的目光往闵嘉音身上落了落,眼神一亮:“这女娃娃是?” 他年轻时也是一代风流客,看人的眼光最毒,一眼便看出小姑娘打扮稍显稚嫩,但以那极出挑的眉目,若是换身行头,必是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 “她是我妹妹,小霜。”赵知简的尾音微微上扬。 闵嘉音忽略了赵知简音调里莫名其妙的得意,向张老先生欠了欠身,笑得乖巧:“张爷爷好。” “竟然是小简的妹妹?”张老先生爽朗笑笑,“小霜姑娘生得实在漂亮,小简,你们侯府还真是幸运啊!” 闵嘉音眼神微闪。也许是她心虚,但怎么感觉张老先生话里有话呢? 抬头一看,张老先生仍笑得亲切,将二人向屋里引:“你们兄妹二人是从岐州来的?那这一路可辛苦了,快进来坐!” 赵知简也丝毫没有做客的拘束,边往里走边道:“八月时全家都回到京城了,所以这次我们是从京城来的。也正因从京城来,小妹才央着跟我来看看张老先生。” 张老先生道:“京城虽没有岐州远,但也是一路舟车劳顿,小老儿我就多谢小霜姑娘这份心啦。” 闵嘉音微笑颔首:“张爷爷不必言谢。我本就喜欢游山玩水,能来一趟理州,也是一次很难得的体验。” 赵知简接过话道:“张爷爷,其实我们这次来,主要是要来告诉您一桩大喜事,您当曾外祖父啦!大姐她六月里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姐夫全家都待大姐特别好。侯府搬回京城之后,大姐回过一次娘家,还说明年要带儿子来南边看您呢!” 张老先生听罢,满脸都是掩不住的喜色,眼中却也闪起了泪花:“霏霏这些年也不容易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真是喜事,大喜事!” 赵霏是从岐州嫁到京城的,那时侯府虽然势大,但毕竟路途遥远,不能时时给赵霏撑腰。 赵霏的丈夫在刑部任职,夫妻感情颇为和睦,但毕竟多年无子,受了不少明里暗里的指指点点。 为了求子,赵霏吃了许多年的苦,两年前赵知简南下时张老先生就曾问起过。尽管赵知简有所保留地只说了几件小事,还是让张老先生心疼不已。 如今赵霏平安产子,侯府也回了京城,她从此在夫家就可更硬气了。 赵知简又道:“张小娘这些年也过得很好,衣食无忧,身体也一直康健,得了外孙之后更是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小娘让我嘱咐您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明年她也想跟着大姐一同来平宁呢。” “好,儿孙自有儿孙福!”张老先生起身道,“小简,小霜,今日老头子心情好,你们可要陪我喝一杯!” “好!” 比赵知简应得更快的,是闵嘉音。 赵知简看了闵嘉音一眼,眼中闪着怀疑。 闵姑娘上回还说不胜酒力呢,敢情是骗他的? 酒桌上,闵嘉音一直小口抿着酒,很是文雅。张老先生自是不会为难小姑娘,但和赵知简却是实打实一杯杯地干。 喝了酒,张老先生便天南海北地说起自己早年周游大雍的经历,闵嘉音总在合适的时候附和、追问,将张老先生哄得格外高兴。 老人家一高兴,酒喝起来就更豪迈。赵知简陪得辛苦,不多时冷白的面颊就泛出了浅浅酡红。 酒过三巡,张老先生大手一挥,打开了自己私藏舆图的那间书房。 “小丫头,看,这就是张爷爷这么多年搜集的舆图!” 闵嘉音的双眸亮晶晶的:“张爷爷,我可以翻翻看看吗?” “尽管看!有什么问题都可问我!” 闵嘉音得了应允,按了按怦然的心跳,走进了书房。 赵知简倚在酒桌边偏头看着闵嘉音的身影,眸中似有清明,亦有混沌。 书房里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舆图,桌上亦叠着几摞,有大咧咧摊开的,也有随手合上的,充分显示出主人的随性不羁。 闵嘉音走马观花地在书房里转了一圈,又翻看了几张桌上的舆图。 张老先生见闵嘉音在一处站了许久,便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小霜,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了?” 闵嘉音将手头舆图往张老先生那边推了推,又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张:“张爷爷,这种标记画的是什么呀?这几张图上很相似,但又不太一样。” 张老先生看了一眼,答道:“这种符号表示城墙,但不同的城墙会有所区别。小霜,你可知道大雍疆域辽阔,各地风土不同,所以城墙的修筑也有所不同?” 闵嘉音点头:“知道,比如山多处以巨石为主,平原地带多用夯土、沙泥。” 张老先生目露赞赏:“是了,所以你看,这种符号表示的就是石头城墙,还有这种是……” 待张老先生介绍完,闵嘉音颔首谢过,一转头便发现赵知简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门口。 闵嘉音朝赵知简浅浅一笑。 赵知简收回思绪,笑着问道:“小霜,这回大饱眼福了吧?” 闵嘉音道:“张爷爷实在厉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让我大开眼界。” “小霜姑娘懂的也不少!”张老先生的神情里透出欣慰,“这世间风景万千,终其一生也看不完。老头子我是衷心祝愿你们,能够饱览大好河山,遍尝风土人情。” 眼界开阔了,心胸也就开阔了。 闵嘉音领会到张老先生笑容里的深意,心中升起一股豪情。 等查清母亲的事,在未来的某一天,她或许也会有这样的机会吧! 就算再遥远,她也会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第63章 栖雾镇 回客栈的路上,闵嘉音还在回想那些城墙的绘制符号。 如果她记得没错,母亲留下的舆图上所绘的,应是巨石城墙。而从外祖父为官的轨迹来看,符合条件修筑石头城的就只有一个地方——岐州。 想到岐州之后,闵嘉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赵知简瞟了几次。 赵知简大概是酒劲未过,一直沉默地走在身侧,眸中蒙着一层水雾。 思量再三,闵嘉音还是压下了向赵知简提及的想法。 宝顺十三年,岐州之乱起,那时林英夏是被调去做杨安博麾下招讨副使的。此战涉及到杨安博案,实在太过敏感,不宜随意提起。 只是,战乱,舆图…… 如果舆图真是岐州之乱中留下的,林泱泱何以将其作为放入暗格中的唯一遗物呢?要知道岐州之乱时,林泱泱还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啊! 闵嘉音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忽听赵知简道:“小霜,你还想去哪儿?客栈到了。” 闵嘉音这才回神,对上赵知简似笑非笑的眼睛:“之后要去栖雾镇拜访那位老夫人,是否应该在平宁买些礼物?” 赵知简的反应有些缓慢:“是,是该在平宁买,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不过我现下喝多了酒有些难受,想先回房休息,晚些时候再出门。” 说罢,赵知简便走进了客栈。 闵嘉音想了想,抬步往后厨走去。 赵知简斜靠在床边,意识有些迷糊。 他酒量尚可,但架不住张老先生实在太能喝,他也不想扫了老人家难得的兴致。 昏沉的脑海中漂浮着一个念头——闵姑娘似乎在调查什么关于舆图的事。 赵知简也不知道为何此时自己会惦念这事,兴许是多年养成的敏锐让他生了几分担心。看来他最近应该分出些心力暗中助她或是护她,正好偿了当年那份情。 正艰难思考着,赵知简听到了轻巧的叩门声,一下一下,恰与心跳相契。 少女轻缓的声音传来:“赵世子,你还好吗?” 赵知简踉跄过去拉开了门。 闵嘉音第一眼看到的是赵知简微敞的领口。 眼前青年的神智似乎已算不得清明,浓密的睫毛随着不大平稳的呼吸轻颤着。 愣了愣神,闵嘉音忙移开了眼神,退开一步,将手中托盘递过去:“这是向厨房讨的醒酒汤。” 赵知简伸手接过:“多谢……闵姑娘。” 许是怕自己身上的酒气扰了闵嘉音,赵知简也默默退了一步,一手无意识地扶了扶额头,心里的话就问出了口:“闵姑娘可是在调查什么事?” 闵嘉音极快地看了赵知简一眼。 眼前青年的醉相很是体面,毫无她在香兰笑中看到过的那些失态模样,但不知为何反令她不敢直视。 “赵世子醉了,先休息吧。” 赵知简看到闵嘉音触电一般移开的目光,心中仿佛寻回了一丝理智,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问题有些逾越,便道:“闵姑娘,我没有窥探你秘密的意思。” 闵嘉音唇边突然泄出一丝笑意,不自觉地放松了几分:“赵世子还是快去休息吧,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赵知简明明不太清醒却要努力保持清醒的样子,实在有几分可怜。 “好。” 赵知简端起碗,一仰头将醒酒汤灌下,关上房门前没头没脑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不像我妹妹。” 闵嘉音一时没太听懂,但想想醉酒之人说话本也没什么逻辑,便没再深究。 赵知简埋头睡去,醒来时窗外暮色已现。 他晃了晃脑袋,驱散了轻微的晕眩。 幸而醉得不厉害,又喝了醒酒汤,睡上半日便恢复了。 醒酒汤……对了,醒酒汤是闵姑娘送来的,他当时应该没说什么胡话吧? 赵知简其实并想不到自己能在闵姑娘面前说出什么胡话,但还是没来由地感到心虚。 他走到窗边随意看了看,忽然瞥见不远处街角的茶摊边,闵嘉音正在和一个素服男子交谈。 赵知简拢好衣襟,走出了客栈。 闵嘉音午后在四周街道上逛了一圈,在茶摊里坐了片刻,发现此地饮茶也喜直接烹煮,而非京城中风行的点茶。 尝了尝此地特产的银山茶,茶香陈朴,茶味醇厚,倒是独特。 闵嘉音正想着是否要买些带给那位老夫人,见一素服青年正在让掌柜称量茶叶,便礼貌问了问。 青年通身的书卷气,眉目都浸润得文质彬彬。一身素服不着颜色,反而衬得他清俊磊落。 他简要介绍了选银山茶的要点,由于正在守孝,便没有多说,与闵嘉音相视笑笑,拿过自己的茶叶离开了。 赵知简寻来时,与青年擦肩而过。 “赵……兄长,你醒啦?” 茶摊上有几个客人,闵嘉音怕一句“世子”惹人注意,便改了口。 赵知简唇角翘了翘,走过来问道:“你想买银山茶?” 闵嘉音道:“方才那位公子给我简单介绍了一下,我觉得带些银山茶去探望老夫人倒是合适。” “带给老夫人的怎么能让你破费?你可买些带回家中,给老夫人的礼物交给我便是。” 闵嘉音认真摇了摇头:“我真心佩服老夫人多年独守栖雾镇的心志,这份茶叶便拜托……兄长帮我一同带去,不过兄长不必向老夫人提起。我只想尽我的心意,但不必给老夫人带去困扰。” 赵知简笑笑,应下了。 二人又在街上逛了逛,赵知简在闵嘉音的参谋下挑了几件礼物。 三日后,两人来到了栖雾镇。 一路行来,闵嘉音只觉荒凉渐渐侵入了她的心脏,直至触目便是惊心。 残垣断壁,中庭旅谷,阒无人迹。 当赵知简指着前方几幢破败的房屋说栖雾镇到了的时候,闵嘉音本该感到高兴,却打了个寒战。 她微微蹙了蹙眉道:“赵世子去拜访老夫人吧,我在这四周转转。” “注意安全。”赵知简自离开平宁后便沉肃许多,提醒了闵嘉音一句便走了。 说是转转,闵嘉音也不知道这荒郊野外有什么可转的。 不远处的沉岚山投下黑黢黢的影子,空气中仿佛还飘荡着刀兵的锈与血肉的腥混杂而成的气味。 第64章 在意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惨烈战场,尚且让人心惊胆战,若是再近些…… 闵嘉音抬眸望向赵知简离去的方向。 难怪他这两日心情如此沉重。 战争的创痛,对再强大的人而言,也是一辈子难以愈合的心上裂口吧。 在栖雾镇的一户人家里,赵知简与汤老夫人相对而坐。 汤老夫人见到赵知简总是慈爱的,但这份慈爱在经年累月苦守的磋磨下也变得浅淡不显了。 老人的面容仿佛永远平静,但一道道皱纹却如同满刻的伤疤,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汤奶奶,您还是搬去平宁县上住吧。您毕竟年岁大了,镇上的条件到底不比平宁。” 赵知简说得保守,但其实栖雾镇哪还谈得上什么条件,如今也就剩了村头两户人家还在种粮了。 汤老夫人平静地摇了摇头,语速缓慢,一字一句却很清晰:“小简,你每次来都要劝我一遍,但我不会走的。我要守着这里,不能没有了栖雾镇。” 若是旁人或许会以为老人眷恋故土,但赵知简明白其中深意,只能按下不提,转而说起了其他。 二人交谈的时间不长,汤老夫人也没有留饭的意思,赵知简很快拜别汤老夫人,走出栖雾镇。 事实上,为汤老夫人,乃至留在栖雾镇上的几户人家,侯府每年都会送来足够的银钱,也愿意帮助他们在平宁县安顿下来。只是这些人都自愿留守栖雾镇,银钱反倒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栖雾镇的地势稍高,赵知简一绕过房舍,就看到了荒原上几道追逐的身影,瞳孔一缩。 一只不知从何处跑出来的野猪,正撅着可怖的獠牙直冲向闵嘉音,而野猪身后还有一道追赶的身影,竟也是个老熟人。 闵嘉音身上只有对付人的近战武器,正慌乱逃窜时,冲出高草堆,突然看到眼前横亘着一条不宽不窄却有几米落差的溪流。 来不及刹住脚步,她用力一蹬,跳了下去。 霎那间,赵知简发出袖箭,直刺野猪面门。 他纵身从伫立的小坡上跃下,正好跳到溪边,一把接住闵嘉音,一同滚了几圈卸去冲击力。 闵嘉音气喘吁吁地从赵知简怀里爬起来,连声道谢:“多谢赵世子,好险。” “不必言谢,就当是报答你当日救了小拙。” 赵知简看看闵嘉音神色,虽说有些惊慌失措,但还说不上吓破了胆。 他轻轻一笑,仍扶着闵嘉音的手臂,看向拔剑刺死了野猪的魏以杭。 “魏世孙,好巧,又见面了。” 魏以杭看到两人时的惊愕神色和闵嘉音看清魏以杭时如出一辙。 闵嘉音想和赵知简拉开距离的动作也停住了,朝魏以杭惊讶道:“魏世孙缘何一路追着我到了这里?” 他不是喜欢自作多情吗?那她也要奉还! 魏以杭冷淡道:“我是追着猪来的。” 闵嘉音也学着魏以杭的神情道:“猪是追着我来的。” 赵知简忍了忍笑,放下了护着闵嘉音的手臂,却仔细帮闵嘉音摘去了粘在发丝上的断草,方才道:“我们要去驿站投宿,魏世孙可要一道?” 魏以杭心中有些郁气,黑着脸道:“陈东扬也在驿站。” 赵知简状似惊讶:“哦?陈大人也是老朋友了。” 魏以杭顿时咬紧了后槽牙。 原来陈东扬真是被赵知简授意去跟踪他的! 闵嘉音走近了那头野猪,俯身道:“这是魏世孙和陈大人的晚餐吗?” 魏以杭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 闵嘉音继续道:“赵世子发出的袖箭正好刺穿了野猪的脑袋,这么说这头猪该归我们所有,不过赵世子和我都大度,不会介意陈大人、魏世孙分一杯羹的。” 赵知简看着闵嘉音少有的厚脸皮的模样,心中觉得有趣。 看来她是真讨厌魏以杭,但也说明对魏以杭还憋着一口气没出,如此势必颇为在意魏以杭。 在意。 这个词划过赵知简心头,让他的心尖微微一颤。但这种怪异的感受稍纵即逝,并未给他时间细细咂摸。 他回过神,走到闵嘉音身边,也俯下身:“闵姑娘想如何处理这头猪?” “赵世子应该有经验吧?”闵嘉音弯唇一笑,满眼信赖。 赵知简对上那抹温软的笑容,拍拍胸脯道:“那是自然。” 行军打仗的将士们都烤得一手好野味,似乎是普遍的事实,他也不例外。 魏以杭看了看渐黑的天色,开口道:“不如先带回驿站,以免血腥气引来其他野兽。” 赵知简利落地将野猪的獠牙砍下,将其背朝下拖在了马后。 “闵姑娘,走吧。魏世孙,咱们一会儿见。” 闵嘉音也上了自己的马,与赵知简并肩而去,没理会魏以杭。 走出一段,赵知简还是忍不住问道:“闵姑娘不担心魏世孙遇到什么危险?” 闵嘉音答得坦率:“他能耐大着呢,又惯爱自作多情。我若是担心他,他又要觉得我在意他了。” 在意。又是这个词。 赵知简一愣,迟疑着道:“所以……闵姑娘真的一点都不在意魏世孙吗?” 闵嘉音惊讶地偏头看了赵知简一眼:“赵世子,这不像你问出来的问题啊。” 也太八卦了吧! “抱歉。”赵知简很快道了歉,心思却飘忽不定起来。 闵嘉音见赵知简似在出神,便也安静不再言语。 夜幕之下,呼啸而过的风也像在悲鸣,实在令人心中凄恻。 悄悄看了赵知简一眼,闵嘉音默默策马挡在了风吹来的方向。 到达驿站已是一炷香后,饶是荒郊野外的驿站,也比栖雾镇那几幢房屋多几分人气。 闵嘉音和赵知简拴好马向里走去,正叼着根草坐在台阶上的陈东扬愕然站起了身。 “你们……” 为什么他都跑到这荒山野岭了,还能碰到这一对啊! 赵知简将拴着野猪的绳子甩给陈东扬:“陈大人,许久不见,这头猪就当是送给陈大人的礼物了,有劳陈大人处理一下。” 陈东扬正想说些什么,空荡的胃却咕噜噜地发出了抗议。他只得压下愤懑,朝野猪走了过去。 魏以杭在他面前吃瘪了几天,他都快忘了这种在别人面前吃瘪的感觉。还真是要感谢赵知简,一出现就帮他把这种感觉找了回来! 第65章 回京 又过了一炷香时候,魏以杭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驿站,还未踏进院子就闻到了烤肉的飘香。 院子里,闵嘉音、赵知简、陈东扬以及驿站的驿丞正围坐一圈。 见魏以杭到来,赵知简扯下一只猪蹄扔了过去。 不知为何,魏以杭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轻松,接了猪蹄也走过去坐下。 驿丞已填饱了肚子,便先回了房间,给几人留出谈话的空间。 陈东扬的目光在三个人之间来回逡巡,语气不咸不淡:“你们三个谁来说说,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魏以杭难得地抢先开口:“我已说过,我是来给闵嘉言采药的。” 闵嘉音一听,差点被呛到。 赵知简体贴地拍着闵嘉音的背帮她顺了顺气。 闵嘉音咳了几声,才道:“我竟不知魏世孙对嘉言有这份心。不过魏世孙走的必定是平宁县东侧,所以没在集市上买到雪痕销,辛苦魏世孙进山采药了。” 顿了顿,她又朝陈东扬礼貌一笑:“也辛苦陈大人了,来回奔波,兜兜转转还是为了我弟弟那点事。” 陈东扬心里直想吐血。 赵知简接着道:“我们府上在平宁县有亲戚,我对这一带稍微熟悉些,所以带闵姑娘走最安全的路回去,因此经过此地。” 还是赵世子说的靠谱些。 陈东扬考虑再三,决定就这样汇报,至于深的就让圣上自个儿去揣度吧。 圣上或许会责他无用,但他如今是真怕了盯梢赵世子这个任务,还不如重新做回一名普通金羽卫,整天去干打打杀杀的活。 毕竟,打打杀杀伤的只是肉体,盯赵世子还要伤心神啊。 陈东扬郁闷地啃了一大口猪腿。 啧,赵世子烤肉的手艺倒是真好! 算了,暂时原谅赵世子了。 看到赵知简和闵嘉音自然流露出的一些亲昵举动,陈东扬心思一动。 他还有棒打鸳鸯的任务在身呢! 清了清嗓子,陈东扬道:“闵姑娘,赵世子这几日保护你可还周全?” 闵嘉音点头道:“自然。虽然没遇到什么危险,但一路上赵世子对我都颇为关照。” 陈东扬看了看闵嘉音红润的脸色,知道此言不假。 魏以杭冷冷道:“三姑娘,别忘了你还未出阁,在京中还有着规行矩步的鼎鼎大名。” 闵嘉音一脸无辜:“我去给我弟弟买药也有错?至于赵世子一路相护,我心中十分感激,但也明白这是他自愿的行为,并非是我勾搭于他。魏世孙要以此污我名声实是不该,否则当日魏世孙跳湖救我,分明是魏世孙自愿之举,难道也要泼我一身不知廉耻的脏水?” 见魏以杭不语,闵嘉音接着道:“魏世孙质疑我与赵世子的清白,我倒想问问,魏世孙是否是以己度人,那日跳湖救我又究竟出于何意?” 赵知简和陈东扬闻言也齐刷刷看向了魏以杭。 这个问题,闵嘉音作为当事人一直没有想通,而赵知简和陈东扬其实亦十分好奇。 在三道目光的注视下,魏以杭皱眉道:“你毕竟是我表妹,亦是曾有婚约之人。” 闵嘉音嗤笑一声:“原来你也知道啊。” 不同于面上的轻蔑,闵嘉音心里的期待却再次沉了下去。 魏以杭没有说实话,因为她已经知道,眼前之人根本不是曾经那位远房表兄。所以,魏以杭越是欺瞒,越是让她费解,就越令她感到不安。 魏以杭仿佛也被自己的话提醒了,再度开口就带了几分父兄一般的严肃:“三姑娘,女子以端庄内敛为要,像你这般口舌伶俐语带机锋,实为逾矩。更不用说你与男子私自远行,以尽悌之名,行淫奔之举,荒唐至极。” 闵嘉音抬眸一笑:“魏世孙这番教导,倒是让我想起府上小娘。” 魏以杭一噎。 闵嘉音心中只觉无趣。既然问不出魏以杭救她的缘由,她也没有多余的耐心与如今这个魏以杭纠缠,便起身告辞:“赶路一天,我累了,先去休息了。各位也早些休息吧,别为鸡毛蒜皮的事伤神。” 陈东扬也站起身朝屋里走去,状似不经意地打趣道:“闵姑娘惦念京中家人,是否还会想起远在京城的兰台公子?” 闵嘉音蹙眉:“陈大人想问哪位,还望明言。” “汪公子?” 闵嘉音看了陈东扬一眼,眸光渐冷:“此前无暇去想,今夜可以想想。” 金羽卫到底是金羽卫,她与汪振鹭这些年相交总算谨慎了,仍是被金羽卫所知。念及此,闵嘉音的心情顿时坏了起来。 陈东扬看着闵嘉音清冷的神色,心下震荡,一时无言以对。 这闵姑娘,脚踏几条船都这么坦坦荡荡吗? 闵嘉音的话飘入赵知简耳中,他仍坐在火堆旁,看着最后一星微光缓缓熄灭。 片刻后,他才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走入室内。 夜风还是不够冷啊。 半个月后,一行人回到了润州闵家温泉庄上。 魏以杭将采集的雪痕销交给闵嘉音后并未停留,直接启程回京,陈东扬则继续隐入暗处。 闵嘉音和赵知简为了避嫌,是先后返回的。赵知简回到温泉庄后,闵嘉音又在润州城里逗留了几日,方才雇了马车回到闵家祖宅。 闵嘉音平安归来,将雪痕销交给闵嘉言的大夫,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怀疑过她的行程,更不知晓她与赵知简曾一路同行。 进入十一月,润州的天气变得凉了起来,京城更是到了落雪的时节。 当马车车轮吱吱呀呀轧着初雪回到京城时,闵府上下都提前进入了过年一般的喜庆——一直在润州养病的公子闵嘉言终于回来了。 虽说是“回”,但小公子其实从出生被送到润州后就从未来过京城。 此时,裹得圆滚滚的闵嘉言被抱下马车,望着被飞雪染作纯白的屋宇,目露新奇。 隔壁侯府的马车上,赵则熹被侍从搀下,虽然仍有几分瘦弱,但面色已经好看了许多。 他朝闵妙筝感激笑笑,眸中有温情浮现。 闵妙筝亦欠身笑笑,两颊晕开浅浅的樱粉。 这一幕恰好落在了等待迎接闵嘉言的刘娘子眼中。 第66章 点鸳谱 奔波了一个多月,清减许多的陈东扬第一时间入宫觐见了皇帝。 “陈卿,这一个月来辛苦了。”韩翱坐在高位,语气诚恳,一副体恤臣子的模样。 “都是卑职分内之事。” 陈东扬神情恭谨地将一路所见汇报给皇帝,并坦言在平宁县未尽监视赵知简之责,反而去盯了魏以杭。 韩翱起初有些不满,但听说魏以杭的异常之举后,便暂时将赵知简和闵嘉音二人抛在了脑后。 “为闵家三公子采药?魏以杭能有这份好心?”韩翱语气莫名,但陈东扬知道,皇帝必然是不信的。 “启禀陛下,卑职一直跟随,魏世孙在平宁县东南的沉岚山采药,随后便返回了润州。” 皇帝思索片刻,问道:“陈卿,重九时在珍山普仁寺,魏以杭是不是救了闵三姑娘一命?” “回陛下,确有此事。” “如果朕没记错,再早些时候,在哪家的宴会上,魏以杭还和闵三姑娘一起坠入湖里。” 陈东扬心中微讶:“回陛下,此事属实,是在高尚书府。” “这就不奇怪了,他二人青梅竹马,有今日也是正常。只是那赵世子亦对闵三姑娘有意,倒是难办。”皇帝说着,神情似乎放松许多,面上浮现出一丝玩味。 陈东扬压下心中的怪异之感,适时回禀道:“据卑职观察,靖北侯府的赵二老爷与闵府大姑娘似也两情相悦。” 韩翱细细揣摩着二人身份:“侯府二老爷与闵府庶长女……” 良久,韩翱端肃的龙颜上显出几分笑意:“民间都说男低娶女高嫁,此二人朕觉得甚是般配啊,陈卿,你认为呢?” 陈东扬连声称是:“卑职也认为再合适不过。” “好,好,那就劳陈卿再观察观察,帮朕找合适的机会牵牵线。” 这道命令看似模糊,但陈东扬却清楚,皇帝想要促成的婚事最后必会成,如果事情迟迟未定,他只需阻止两家人相看其他人家便可。 他搬出赵则熹与闵妙筝,就是为了帮皇帝解决闵三姑娘和赵世子的难题。 闵嘉音与魏以杭的婚约是先帝废的,无论二人之间有何情意,都绝无可能再续前缘。 但皇帝若想拆散赵知简和闵嘉音,明面上干涉着实不妥,不如玉成赵知简二叔与闵嘉音庶姐的好事,两个庶出之人无甚可惧,而侯府与闵府也不会轻易再结第二门亲。 如此,皇帝做成一桩美事,他这个金羽卫副使亦迂回地完成了棒打鸳鸯的任务。 不出陈东扬所料,皇帝心情朗霁,大手一挥赏了陈东扬一笔金银财宝。 临走前,韩翱交代陈东扬关注一下闵三姑娘。 陈东扬退下后,皇帝又传召了金羽卫指挥使蒋渐新。 不多时,一个身着金边黑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步入殿中,恭敬行礼。 他面容生得刚毅,眼神冷酷,一看便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利刃。 与面对陈东扬时不同,韩翱已恢复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蒋卿,从金羽卫里调些人手,去查查平宁县沉岚山。” 蒋渐新领命。 待蒋渐新走后,韩翱看了眼龙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揉了揉眉心。 朝中那些老家伙们,整天为着变法不变法的吵个不可开交,没有一天不让他头疼。 他本来忌惮赵知简这等年轻有为的将才,如今反倒觉得给小辈们点点鸳鸯谱,成了处理朝政之外的一点消遣。 打开手边的劄子,韩翱一眼看到“行吏部尚书参知政事”一串字眼,便深深一叹,将汪相的劄子放回去,起身去了皇后的慈元殿。 “官家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曾用过午膳?” 此时已近未时,皇后方在御花园里散步归来,见到皇帝,颇为意外。 “在元吉殿草草吃了些。被那群大臣吵得头痛,过来坐坐。”在皇后魏清滢身边,韩翱才得以稍稍放松些。 二人走进殿内相对而坐,韩翱道:“近来汪相与裘相整日针锋相对,两派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前几日冬至休假,朕才清静了几天。一想到离腊八春节都还远着,朕真是疲累啊。” 魏清滢走到韩翱身后为韩翱捶肩,语意体贴:“年节虽远,但几日后的旬假,官家也可喘口气。” 二人私下相处时算得上举案齐眉,宫婢也都见惯了。 韩翱拍了拍魏清滢的一只手,叹道:“政事太磋磨人了,若是近来能有什么喜事,也可让朕高兴高兴。朕记得,你外祖家的小辈们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吧?” 此话一出,魏清滢便知道韩翱心中有了打算。 她近来恰好也在考虑此事,便斟酌道:“臣妾外祖闵家的几位姑娘确实尚未定亲,大姑娘今年已十七了,嫡出的二姑娘、三姑娘也都已及笄。” “大姑娘这年纪,确实该找户人家了。清滢,你可曾为表侄女相看过?” 魏清滢含笑答道:“臣妾确有此意,但也不知闵家几个丫头是否心有所属,倒不愿乱点了鸳鸯谱。” “这个简单,你可召几位姑娘入宫谈谈心,若是年前能促成一段良缘,也能让朕心里松快些。” 魏清滢应下,转日便将闵妙筝请进了宫。 皇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想必是要赶在年前敲定闵妙筝的亲事。闵妙筝一个六品文官府上的庶女,本不该引起皇帝的重视,所以重点应当在男方。 此时皇帝还给了皇后与闵妙筝姑侄二人商量的机会,已算不错。但如果皇帝的意愿与闵妙筝一生的幸福相悖,皇后还是决定为了表侄女与皇帝周旋一二。 闵妙筝处事单纯,皇后没费太多工夫便问出了赵则熹。想了想赵则熹的出身,皇后几乎是立刻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当皇后笑吟吟让闵妙筝回府静候佳音时,闵妙筝的面色却凝重了起来。 “妙筝多谢姑母美意,只是此事还未问过赵二老爷,若他并无此心,妙筝也不愿勉强。” 魏清滢扶起欲跪的表侄女,笑容和煦:“筝儿,你又怎知赵二老爷不愿?你性子恬淡,待人真诚,又在润州一直帮忙照顾赵二老爷的身体,他想必会对你心生好感。” 闵妙筝仍是摇头:“姑母,如果未能确认赵二老爷的心意,还请姑母佯装不知妙筝心之所属。” 魏清滢慈爱地看着闵妙筝的双眼:“行了,知道你这孩子心好,姑母答应你。” 没过几天,靖北侯夫人前脚刚带着女儿和孙子回到侯府,后脚就收到了皇后的请帖。 第67章 洗尘宴 晚饭后,侯夫人秦雪澄一反常态没有在院中散步。 靖北侯赵则阳看出了侯夫人的异样,坐到秦雪澄身边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可是还在想圣人的请帖?” 秦雪澄将手搭在赵则阳手背上,面露难色:“侯爷,我有些紧张。” 赵则阳宽慰道:“送帖子来的宫人说了,圣人还请了高郎中的夫人,想来就是与你们说说话。” 秦雪澄微微一叹:“在北地过寻常日子久了,那些五花八门的规矩都快忘得差不多了,骤然让我入宫,我实在不安,怕掉链子,怕丢了侯府的脸。” 赵则阳闻言便笑了:“无妨,夫人尽管丢,我日后都有能耐捡回来。” “哪有你这样指着夫人丢脸的!”秦雪澄佯装嗔怒,却也笑了出来,心下渐安。 赵则阳顺势揽住了秦雪澄,认真道:“圣人虽说是想与你们二位高官的夫人认识一二,但想来是还有用意。今日帖子送来后,我也想了半日,才发现了侯府与高尚书府勉强说得上相似的一点。” “是什么?” “高府嫡公子已及冠,嫡姑娘也已及笄,我们小简也快及冠了。” 赵则阳一说,秦雪澄就明白过来,接话道:“却都未婚配。这个年岁尚未定亲的,放在京中确实少见。” 京中高门大户之间的联姻非常普遍,因此公子姑娘们到了年纪大多就与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亲了,尤其是嫡子嫡女,往往都是等不久的。 这样说着,秦雪澄不由想起了邻居家那几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我也只是胡乱猜猜,毕竟圣上不可能把高姑娘指给小简,所以也只能给夫人提个醒。究竟是何事,只能留待明日你进宫才知道了。” 秦雪澄清楚,赵则阳今任兵部尚书,而高姑娘的祖父是刑部尚书,皇帝不会想看到二府强强联合,所以必不可能主动为高姑娘和赵知简牵线。但赵则阳提出的为儿女亲事的猜测,又让秦雪澄无端生出些许期待。 大概是到年纪了吧,给年轻人做媒的热衷自然而然就冒了出来。 翌日是个好晴天,初雪已化得差不多了,空气似乎都被洗得清甜。 在侯夫人的马车碌碌驶向宫城时,闵嘉音从府中出来,拐向了玉澜河。 在前往润州之前,闵嘉音和香兰笑解了契约,让舒和姑娘的身份消失在了玉澜河。 作为补偿,她为香兰笑设计了从屋梁上悬挂下来的机关鸟等物,并根据香兰笑顶层的结构,设计了放置彩色灯笼的最佳位置,以此打造飞鸟绕梁的视觉效果。 这番设计在香兰笑翻修时一并付诸实施,过了近两个月,香兰笑已将全新的面貌展现在客人面前了。 闵嘉音今日,便是想作为一名普通游人,观赏香兰笑的新表演。 是以,她并未易容,只换了身简单的衣衫,戴上了面纱,恰如一位普通人家的小娘子。 香兰笑如今增加了演出场次,闵嘉音看完午间那一场,心中满意,便随着人群走出了香兰笑。 在香兰笑当乐师,确能日进斗金,但她不敢贪婪,及时收手方能全身而退。 然而走在玉澜河熟悉的小巷里,闵嘉音却感受到了身后不期而至的目光。 是谁盯上了她?是谋财害命者,还是……金羽卫? 闵嘉音稍作思量,在玉澜河里瞎逛了起来,费了好半天才从最远的那一角绕出了玉澜河街区。 不是闲得没事要跟着她么?那就多逛逛好了! 玉澜河本就位于城郊,这个方向正是离城里最远的。 走出玉澜河后,闵嘉音看到的房舍都有些破败,街道也显出几分杂乱。但大概因为是白日,这一带的居民都进城讨生活去了,整条街就显得格外僻静。 不远处水边树下,有位姑娘在浣洗衣裳,水声回荡在街上,显得尤其清晰。 闵嘉音将心中些微的担忧放大几倍表演出来,走走停停摸回了直通城中的一条大街上,赶紧叫了辆马车回府。 如此折腾一番,马车拐进南大街时已近酉时。 闵嘉音才下车,便被一道声音急急叫住。 她讶异回眸,只见赵知简从侯府门中走出。 “赵世子,莫不是一直在等我?”闵嘉音下意识问出口,才发觉不妥。 然而赵知简并未否认,坦言道:“确实在等一位闵家人,是谁都可以,恰好等到了闵姑娘。” 闵嘉音见赵知简的眼睛因为激动异常明亮,便问道:“赵世子可要进去说话?” 赵知简摆摆手道:“我要说的很简单,今日我母亲入宫拜见圣人,圣人似是有意为我二叔与闵大姑娘指婚。” “什么?!”闵嘉音睁圆了眼,又很快垂下了眼眸,“多谢赵世子告知,我还不清楚大姐是否知情,这便去问问她。” 闵嘉音略一欠身,便提起裙摆跑进了闵府。 前几天皇后将闵妙筝请进宫陪她说话,听说转日又请了闵如筠,闵嘉音还以为只是家常闲谈,不曾问过闵妙筝。 不过那天之后,闵妙筝就将自己关在了瑶曲苑东跨院,虽然过去闵妙筝捣腾药材时常有此举,闵嘉音却没察觉,这一次东跨院并未飘出药香。 才踏进回廊,就有小厮见了闵嘉音道:“三姑娘,老爷传话,今晚全家在映辉堂用饭,三姑娘快些过去吧。” 闵嘉音颔首,直接去了映辉堂。 映辉堂的宴厅里,闵家人围坐一桌,桌上肴馔算不得精致,却颇为日常,道道引人垂涎。 “音儿,快来坐。”闵谦招招手,让闵嘉音坐在闵嘉言身旁。 闵嘉音看了看斜对面闵妙筝的神色,确实看出了一丝心不在焉。 “言儿回家后因为水土不服休养了几日,今日全家总算能够一起坐下来吃顿饭,为言儿接风洗尘。” 闵府的家宴不大讲究规矩,闵谦说了这样一句之后便不再多言,却一仰头灌下了一杯清酒。 闵嘉音知道,父亲酒量不佳,今日却喝得痛快,可见心情非常不错。 刘娘子坐在下首,面上也带着笑:“三公子回府是大喜事,今日的菜色都是问过三公子奶娘的,公子尝尝,可喜欢?” 闵嘉言夹了一箸鲈鱼脍,尝了尝便露出了笑容:“喜欢,真好吃。” 刘氏见状,笑意更甚。 许是其乐融融的氛围格外感染人,闵妙筝渐渐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餐桌上,闵嘉音便也暂且按下了心头的大事,品尝起各色珍馐。 第68章 赐婚 用餐毕,婢女撤下杯盘,全家人开始说话。 刘娘子看了看闵谦怡然的神色,适时开口道:“三公子回府,老爷的一桩心事也算落了,妾身觉得,府上还可再多添些喜事。” 闵嘉音立即明白了刘氏的意思,不由讶异地看了刘氏一眼。 刘氏竟然和皇后急到一块儿去了? 闵谦亦望向了刘氏:“蔚娘这是何意?” 刘氏清了清嗓子道:“大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陆续到年纪了,也该相看人家了。” 且不说前几日她目睹大姑娘与隔壁侯府不知哪位爷眉来眼去,便是不知此事,也是时候张罗几位姑娘的婚事了。 三姑娘再有能耐,总不好为自己的姐姐相看夫家。这事由她来做,便能再添些当家主母的资历。 更何况,大姑娘嫁出去之后,下一个就是三姑娘。等三姑娘定下亲事,便再不能插手府务了。 闵谦的目光扫过三个亭亭玉立的女儿,原本放松的神情多了几分认真。 片刻后,他温和望向闵妙筝,问道:“筝儿,蔚娘说得不错,你已十七了,确实可以相看人家了,不知筝儿可有此意?” 闵妙筝的心已七上八下了好多天,这时心跳更是剧烈,双颊晕开了红霞。 “女儿暂时不急。” 闵嘉音心知闵妙筝多半在等宫中的回应,但刘氏却不知,又是极看好闵府与侯府结亲的,闻言便急道:“大姑娘只怕是矜持吧?只是大姑娘要想到,如今京城里未婚的青年才俊多在新近回京的几户人家里,大姑娘不急,却怕那些人家先相看了别家,生生错过良缘呢。” 闵嘉音道:“小娘莫要催促大姐,大姐素来是四平八稳的性子,若她不急便是催促也无用。何况大姐这般的美玉又岂会蒙尘,小娘焉知没有好人家对大姐有意?” 闵妙筝听出了几分意思,悄悄瞥了闵嘉音一眼,闵嘉音朝她弯了弯唇。 刘氏只叹闵嘉音一介闺阁少女不懂先下手为强的道理,更急于在自己手上尽快牵成一根红线,便拿出了长辈的架子道:“三姑娘,平日小打小闹交由你处理尚算合适,但你要置喙你大姐的婚事,可是不妥当了。老爷,你说是不是?” 闵谦瞧着大女儿面上确有几分怀春的羞意,但又不像往日那般坦率直言,心中也正纳罕。 “筝儿许是羞涩,音儿,你和你大姐是最亲近的,可知晓筝儿究竟是何想法?无妨,今日只是家人之间的闲聊,无需拘束什么,直言便是。” 闵嘉音又和闵妙筝交换了个眼神,从闵妙筝眼里读出了默许。 于是,闵嘉音笑着望向闵谦道:“爹与小娘莫急,稍等几日,府上必有喜讯。” 闵嘉音说得笃定,这下不只是闵谦与刘氏,就连闵妙筝都目露震惊之色。 闵嘉言扯了扯闵嘉音的衣袖,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惹得闵嘉音含笑揉了揉他的脑袋。 刘氏连珠炮般抛出了一串问题:“三姑娘这是何意?是哪户人家?可是要上门提亲?这样大的事,三姑娘又是如何得知?” “大姐前几日被圣人请进宫里说话,后来圣人又请了伯府里的二姐。两个月前我在慈明寺时,圣人就曾私下问过我,大姐二姐是否心有所属。如今将两位姐姐接连请进宫,用意并不难猜。” 闵嘉音这话说得有所保留,刘氏看着她胸有成竹的神色,仍是狐疑,便转向闵妙筝问道:“大姑娘,圣人可是问起了你的亲事?” 闵妙筝点了点头。 接收到闵嘉音的目光,她心下已经有了七八分底,此时笑意便止不住地在脸上蔓开,艳若桃花。 “好了,圣人与筝儿的谈话,我们也不方便细问。既然音儿如此说,我们耐心等上几日便是。” 闵谦这时发了话,神情庄重,闵嘉音却从父亲的眉梢眼角看出了喜色。 刘氏扁了扁嘴,只得咽下了追问。 本来还指望着在自己手上结成一门好亲,却忘了三位姑娘的表姑母可是当今皇后。听三姑娘说话间的意思,大姑娘若有喜事,也成三姑娘去了一趟慈明寺的功劳了,她心里真是不甘啊。 但看了看堂中喜气洋洋的闵谦与几个子女,刘氏倒也没那么气急了。 算了算了,毕竟是桩喜事,大姑娘后半辈子的好日子才是要紧。 转了转心思,刘氏又笑着开口:“既然如此,大姑娘和二姑娘的喜事都近了,那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三姑娘了?” 闵嘉音抬眸望向刘氏,眼睫轻眨:“但凭爹娘做主。” 刘氏一愣,显然没料到闵嘉音会顺从。 但细细一想,三姑娘这哪是顺从于她啊!爹娘爹娘,爹是个万事不管的,娘却是指那过世的大娘子林氏! 刘氏暗暗咬牙,看向了闵谦:“老爷,您看呢?” 闵谦见闵嘉音面露柔顺,便道:“那就劳烦蔚娘先为音儿看看合适的人家吧。” 刘氏立刻喜滋滋应了。 闵嘉音端起茶盏,云淡风轻抿了一口。 就随刘氏找去吧,要寻到适合她的人家,可是难办。 与她有关的一系列事件本就敏感,如今朝中又变革在即,还需考虑各府各户站队哪边,怎么可能容易。 脑海中浮现出一道光风霁月的身影,闵嘉音垂眸掩饰了一闪而逝的黯然。 身旁的闵嘉言似乎敏感地察觉到姐姐的情绪变化,小手紧紧握住了闵嘉音的手。 没过几日,京城传开了汪相公一篇议论中土百年无事的劄子,据说圣上看完颇为震动,但凡官宦人家闻之无不迁延观望。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来年恐怕不会平静了。 当汪相的劄子在街头巷尾引发热议时,闵家两府分别接到了皇后懿旨,为闵妙筝和闵如筠赐婚。 闵妙筝赐婚赵则熹,此乃意料之中。 然而出乎所有闵家人意料,甚至在京中引发一波了不小轰动的是,皇后为沐恩伯府嫡姑娘闵如筠与汪相嫡孙汪振鹭赐了婚。 懿旨才下,得到消息的裘婉彤和高臻臻就赶忙把闵嘉音约到了望溪茶楼。 第69章 三杯贺,三杯祭 闵嘉音其实还没来得及细细咀嚼心底里涌起的种种情绪,才代闵妙筝向闵谦说了几句赵则熹的好话,就接到帖子赶到了望溪茶楼。 裘婉彤和高臻臻一左一右挽着闵嘉音进了雅间,才一坐下,闵嘉音便抬手要了酒。 “嘉音,我陪你喝!”素来滴酒不沾的裘婉彤看得心疼,立刻也往面前的杯中斟得满满当当。 高臻臻将酒杯移到了自己面前:“还是我来吧,婉彤,之后就劳烦你送我们两个醉鬼回府了。” 说话间,闵嘉音已闷头灌下三杯。 裘婉彤一把按住闵嘉音倒酒的手,急道:“嘉音,你在想些什么,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强。” 闵嘉音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酒壶,语气平静得过分:“汪相是在表明变法的决心。” 裘婉彤和高臻臻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啊?” 闵嘉音继续道:“汪相是在用汪公子的婚事表示自己变法的初衷绝非谋私,以此博得官家信赖。” 裘婉彤和高臻臻心思也都灵敏,立刻明白过来。 汪府位高权重,沐恩伯府则空有头衔,在朝中并无势力。汪相已把嫡孙女嫁给了沐恩伯府大公子,如今又请了皇后懿旨,让嫡孙迎娶沐恩伯府的嫡女。 与一无权无势的府邸亲上加亲,便是汪相在向皇帝表明自己绝无结党营私之嫌,反而是一身清正,一心为国。 裘婉彤虽然心中气愤,却也突然感到一阵窒闷。 汪相如此,那她的祖父、与汪相针锋相对的裘相,又会如何呢? 高臻臻见两个好友心思各异,重重一叹,也咬牙吞下一杯酒道:“今日不谈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嘉音,我们今日就是要哄你高兴。” 裘婉彤将烦乱的思绪抛之脑后,附和道:“臻臻说得对!嘉音,京城里除了汪公子,还有许许多多的青年才俊!你有圣人的宠爱,看上哪一个还不就是圣人一道懿旨的事!” 高臻臻道:“其实先前圣人先后将闵二姑娘与我娘请进宫去,我还以为圣人想给闵二姑娘和我兄长牵线。既然如此,嘉音你不如看看我兄长,我还挺希望你来做我嫂嫂的呢!” 闵嘉音唇边终于泄出一丝笑:“你们两个,可真会开玩笑。” 二人齐齐答道:“我们没开玩笑!” 话落,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闵嘉音摇晃着手中酒杯,语带三分醉意:“其实我呢,也没有太难过,毕竟我早就知道与汪公子无缘。今日不过是骤然得知汪公子的有缘人近在眼前,竟然正是我二姐,才有些郁闷罢了。哪怕再远一点点也好啊,偏偏是我二姐……” 闵嘉音这种心情,同为女儿家的裘婉彤和高臻臻都很能感同身受。本来最疼闵嘉音的表姑母,亲手把她的心上人指给了她堂姐,这种事换谁都会有些受不了吧。 闵嘉音又是一仰头,随后把酒杯不轻不重地叩在了桌上:“今日我一共灌下了六杯酒,三杯贺我二姐与汪公子新禧,另外三杯……” 就当是祭奠她那尚未萌芽便被掐灭的情丝。 只是,闵嘉音没有说出口,最终只淡淡一笑,叹了一句:“往事如烟,到此为止。” “嘉音,你醉了。”高臻臻顺势将闵嘉音揽在肩头。 闵嘉音又抬手拉过了裘婉彤,对二人道:“朝中变革在即,我只愿我们三人的情谊不会受世事纷扰的影响,能够始终如初。” 高臻臻和裘婉彤都伸出一只手搭在闵嘉音手背上。 “好,一定会的!” “始终如初。” “既然如此,我们明日去玉澜河看香兰笑的歌舞吧?”闵嘉音忽然醉醺醺地提议道。 裘婉彤拍了拍闵嘉音泛红的脸颊:“嘉音,你当真醉得厉害!” “不过,香兰笑的歌舞近来似乎很受追捧,就连我兄长也……”高臻臻咳了一声,问道,“婉彤,你就不好奇?” 裘婉彤眨了眨眼:“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好奇的……” 闵嘉音道:“那就说定了,明日午正,你们别带丫鬟,我们在南大街口的柳树下见。” 说完,她就一头栽倒,睡了过去。 裘婉彤和高臻臻面面相觑。 “那就……去吧?” “去吧!” 由于闵家两府亲事才定,让人看到闵府三姑娘烂醉回府不合适,所以裘婉彤和高臻臻给闵嘉音喂了醒酒汤,又在望溪茶楼里陪了她大半天。 日暮时分,闵嘉音总算是恢复得差不多了,三人这才走出茶楼作别。 端着从容的步伐一走进闵府大门,闵嘉音就扶住了门柱,缓解脑中眩晕。 金羽卫实在烦人,若是明日…… 再说吧。 待踉跄走回语莺苑,闵嘉音从宫商那里得知,明日正逢官员旬假,赵则熹与赵知简会登门拜访。 赵则熹是来拜见未来岳父的,赵知简大概是代表侯府陪同赵则熹一起,以示对闵府的尊重。 “姑娘,你今日这是喝了多少啊!” 见闵嘉音眸中仍有迷蒙之色,徵羽忍不住心疼开口。 “不多不多,已经醒了。”闵嘉音不在意地摆摆手,“爹那边怎么样了?我出门时,爹似乎还不大高兴。” 先前闵嘉音怕事有万一,并未与闵谦明言男方是赵则熹,想着反正不出几日结果自明。 今日闵谦下朝后上衙前,宫人将他请回府中,颁了皇后懿旨。 谁知宫人才走,闵谦便生起了气,闵嘉音好言好语劝了半天,接到了好友的邀请,闵谦也快要错过点卯的时候了,才各自离府。 宫商答道:“老爷回府后,大姑娘亲自过去了,这会儿兴许还在聊着呢。” 闵嘉音自知一身酒气,便放弃了前去映辉堂的想法:“算了,说到底也只有大姐知晓赵二老爷的好,爹与大姐俱是率真性子,说开了也就好了。” 徵羽问道:“那姑娘觉得,侯府如何?” “单说大姐与赵二老爷的亲事,我觉得不错。赵二老爷体弱,倒不似……侯爷和世子、三老爷那样爱拈花惹草。大姐精通医道,短短数月便让赵二老爷的身体有了起色,将来嫁过去也必是能得侯府敬重的。” 说了一通,闵嘉音终是无奈笑笑:“但无论我们认为好与不好又有何意义,此乃中宫懿旨,唯有遵从。” 第70章 世子哥哥会哄人 翌日,赵则熹与赵知简带着礼物来到了闵府。 由于赵则熹与闵妙筝的婚事是皇后赐下,流程便与寻常婚嫁不同。 赵则熹今日登门,除了要进行问名之外,主要便是让岳丈了解一二。 赵则熹要如何打动闵谦,闵嘉音不得而知,她此时正在映辉堂的花厅里,代行主人之责,带着闵嘉言一起陪同赵知简等待。 闵谦之前提出要与赵则熹单独谈谈,赵知简便被引到了花厅。然而闵府的男主人只剩下了闵嘉言一介幼童,刘氏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称病无法作陪,闵嘉音只得代行女主人之责。 礼崩乐坏啊!虽然情有可原,但还是太荒唐了些。 闵嘉音怀着这个念头,即便是在自己家中,也显得格外拘谨。 赵知简看出了闵嘉音的不自在,在一群婢仆面前确实也不适合与闵嘉音这个未出阁的姑娘聊得热络,便缓慢喝着茶,一言不发。 闵嘉言率先坐不住了,刚想从椅子上爬下去,被闵嘉音轻轻摇头制止了。 赵知简见状,与闵嘉言搭起了话:“听闻三公子从小在润州生活,润州与京城有何不同?” 闵嘉言来了兴致,便乖乖坐好,说了起来:“润州四季如春,每年这个时候外面加件褙子就行,但在京城里还得点熏炉、抱手炉。不过京城会下雪!” 说起雪,闵嘉言的眼睛闪闪发亮。 “京城的雪确实漂亮。”回想起前几日目睹的那场初雪,赵知简的神情亦显出几分柔和。 闵嘉言十分机灵,眨着眼问道:“世子哥哥,听我姐姐说,你一直住在北地,那里是不是经常下雪呀?” 赵知简的目光从闵嘉音面上掠过,含笑答道:“是呀,北地每年八月底就开始下鹅毛大雪,一旦落雪便开始冰封,一直要到来年的三月才能融化。” “岐州大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吗?”闵嘉言的嘴张得圆圆的,片刻才道,“原来娘亲那时候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闵嘉音的心猛地一揪,泛出阵阵酸涩。 弟弟其实从未见过母亲,但小家伙心里原来一直都惦念着母亲。 算起来,母亲当年跟随外祖父住在岐州时,正好是嘉言如今的年纪。 赵知简虽然不知细节,但也知晓林夫人生下闵嘉言后难产离世,听闵嘉言如此说,心中不免动容。 见闵嘉音敛眉不语,赵知简不由道:“在北地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若是对新年的第一场落雪说出心里话,是会被离去之人听见的。春节在即,小公子不妨试一试。” 感受到赵知简的眼神,闵嘉音朝他微微一笑。 闵嘉言也高兴起来:“真的吗?那我可要从今天开始写想对娘亲说的话,到春节时,应该能攒下好多好多吧!” 这时,正厅里的两人交谈完毕,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花厅里的几人听到动静,便也往外走去。 闵嘉音走到正厅外,意外地看到了满面春风的父亲。 赵则熹亦笑得温雅,朝闵嘉音点头致意,随后就和赵知简一同告辞了。 将两人送出府,闵嘉音立刻好奇地转向了闵谦:“爹,看起来,赵二老爷和您相谈甚欢?” 闵谦牵住了闵嘉言的小手,对闵嘉音道:“还叫什么赵二老爷呢?那是你姐夫。” 闵嘉音不由弯起唇角:“好,看来爹对姐夫颇为满意嘛。” “则熹的秉性没随了侯府的风流,又非常珍视筝儿,为父自然满意。最重要的是,则熹是个滴酒不沾的,这点甚好!” 昨日才大醉一场的闵嘉音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闵谦自己的酒量是一杯倒,所以总有意无意地希望儿女能够青出于蓝。但是对于女婿,闵谦自然是希望酒量比自己更差才好。 滴酒不沾的青年确实打着灯笼也难找,这回竟然直接被皇后指了过来,闵谦乐得直呼表姐有眼光。 “爹先前不满侯府,是怕姐夫沾了侯府的风气,如今亲眼见过姐夫放了心,也就不再介意与侯府结亲了吧?” 闵谦颔首道:“是啊,我怕侯府里的公子哥儿个个都花言巧语惯会哄姑娘开心,今日见了则熹一身文气,便知他与侯爷世子之流不同。筝儿又说她与则熹处事总能互补,两人彼此有情。且筝儿这样的性子,本就不适合做当家主母,嫁给则熹做个二房大娘子,最是舒心不过。” “爹考虑周全。”闵嘉音见闵谦满意赵则熹,便也管不了闵谦对赵知简等人有何偏见,只想尽快去向闵妙筝报喜。 然而被闵谦牵着的闵嘉言却抬起头道:“爹说得不对。” 闵谦俯身问道:“爹哪里说错了?” 闵嘉言一本正经道:“世子哥哥虽然会哄姑娘开心,但不算花言巧语。” 闵嘉音闻言忍俊不禁。 闵谦见儿子煞有介事的模样,追问道:“言儿很了解赵世子?和爹说说。” 闵嘉言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总觉得,在润州仅有的几次接触中,世子哥哥都能不动声色地把姐姐哄得开开心心的。 但究竟是世子哥哥有意的,还是他本性如此,又或是姐姐见了世子哥哥便开心,闵嘉言的小脑瓜里还没想明白。 “阿言和赵世子也没见过几次面,说不上了解吧。”闵嘉音见弟弟不语,便向闵谦解释了一句。 “但世子哥哥救过姐姐!”闵嘉言突然蹦出一句,让闵嘉音吓了一跳。 闵谦的神情果然认真起来:“哦?那是怎么回事?” 闵嘉言眼带雀跃:“那天姐姐落水了,上岸之后冷风一吹就晕过去了,是世子哥哥把姐姐送回家的!” 闵嘉音忙道:“爹不必担心,我那天不小心摔进了温泉,出来后吹了冷风,这才一下子晕了过去。赵世子恰好路过,找人把我送了回去。” “好端端的怎么又摔进水里了?” 看着闵谦担忧的神色,闵嘉音一咬牙编出了谎话:“因为看到了魏世孙,心里不好受,就没留意脚下。” 果然,一搬出魏以杭,闵谦和闵嘉言父子两个就都沉了脸色,不说话了。 第71章 无意 闵嘉音赶紧脱身去了瑶曲苑东跨院,把闵谦对赵则熹极其满意的模样讲给闵妙筝听。 闵妙筝一笑,白皙的脸上就浮起了红云。 “我就知道,爹见了则熹会满意的。有劳三妹帮我刺探军情了。” 闵嘉音笑道:“大姐嘴上都会打趣了,心里该有多欢喜啊!” 两姐妹说笑一阵,闵妙筝方牵了闵嘉音的手道:“三妹,你心里可是不好受?我知道,二妹她……” 闵嘉音摇了摇头:“罢了,大姐,都是闵家姐妹的喜事,我自然也是欢喜的。” 闵妙筝揉了揉闵嘉音的脑袋:“下个月腊八,或者再之后的春节,我们总是要去伯府参加家宴的。我怕那时新姑爷会登门,你若看见他二人在一处,心里只怕要不舒服。” 闵嘉音微微一叹:“未必会遇见,若是遇见,也不过是见个礼然后走开。我与他多年来一直如此,自从拒绝了他之后,我就明白终此一生我与他也都只能如此。大姐放心,我心中还是能释怀的。” 闵妙筝也是一叹,又问道:“你若不介怀那边,那我这儿呢?我与则……赵二老爷结亲,你和赵世子短时间内却也是不大可能了。” 闵嘉音瞬间忘了郁闷,震惊地望向了闵妙筝:“大姐,你为何会觉得我和赵世子……?” 而且,大姐为什么会如此坦然地认为她有脚踏两条船之嫌啊! 闵妙筝神情亦很惊讶:“你们两个……没事?” 闵嘉音一边连连摇头,一边追问闵妙筝为何会有此误解。 闵妙筝思索道:“倒也没有什么实据,只能说你们打交道时举手投足间都给人一种熟稔的感觉。好吧,兴许是我多想了,你们确是旧识,又都是八面玲珑之人,如此相处也不奇怪。” 闵嘉音恢复了镇静,笑道:“大姐倒还赞赵世子一句八面玲珑,爹那边可是把赵世子的私德想得极其不堪呢。” 闵妙筝试探着问道:“那三妹,你觉得呢?” 闵嘉音道:“我觉得像赵世子这样保家卫国功勋卓着之人,天下百姓只需记得他的功绩便好,还巴巴地关心他的私德作甚?对老侯爷、侯爷,亦当如此。” 闵妙筝笑了笑,心中明白,妹妹现下对赵世子确实无意。 稍早些时候,一个打扮不起眼的婢女从映辉堂花厅回到瑶曲苑西跨院内,向刘氏禀报:“娘子,三姑娘在花厅陪同赵世子时,两人全程没有交谈。赵世子只和三公子说了些话,也颇寻常,并无逾矩之处。” 刘氏原本活泛的心思稍稍歇了几分:“罢了,我知道了。” 皇后赐婚汪大公子与闵二姑娘之举,启发了她继续关注邻居侯府。只可惜三姑娘与那赵世子彼此无意,她还是再看看别家吧。 午饭后,闵嘉音和同样是溜出府的两个好友在街口碰面了。 今日闵嘉音依然觉得身后有金羽卫跟随,为免将两个好友带进沟里,她决定先试着甩掉金羽卫。 于是,闵嘉音并未带着好友直奔玉澜河,而是雇了马车,让高臻臻和裘婉彤先在距离玉澜河一条街外的茶楼里品尝茶点,自己则又乘着马车拐到了前一日去过的玉澜河东南角。 既然是房舍凌乱的地带,她或可伺机甩开跟踪。 闵嘉音在小巷里七弯八拐,转过一道弯,忽然看见了河对岸前日有姑娘在浣衣的地方,站着一道眼熟的身影。 还不等闵嘉音考虑好是否要上前打招呼,树后突然扑出一道人影,一个麻袋对着河边姑娘当头罩下。那姑娘一挣扎,整个人失去平衡,掉进了河里。 行凶者似乎也慌了神,脱了鞋袜就想跳下河去捞人。 闵嘉音立刻喊了声“救命”,三步并作两步跑过了横卧在河上的小桥,就想抢在行凶者之前跳下水。 如果她没有看错,落水之人是康国公府的王二姑娘,大姐的好友,太子妃的亲妹妹!她若是被行凶的男子救上岸,只怕要想不开做傻事。 行凶者见窜出一个人,抬手便想打。 然而他抬起的胳膊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力量狠狠抓住,一转头,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一个男子。 闵嘉音压根没回头,也顾不得冬月冰寒彻骨的河水,纵身跳到王明萱身边,一手扒着河岸,一手奋力扯开了麻袋。 王明萱的脑袋还在水中上上下下,闵嘉音一把抓住她的一只手,用力拉向岸边,让她触到了河岸。 果然,哪怕脚下依然空虚,但手心里传来的坚实触感给了王二姑娘勇气。闵嘉音趁王明萱挣扎稍停的一瞬,如游鱼一般滑到她背后,伸手揽住了她的双肩。 “王姑娘,放松,放松,很快就上岸了。” 闵嘉音托着王明萱的肩背,让她的头得以保持在水面上。 王明萱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惊奇地发觉自己没有沉下去之后,就不敢再乱动。 这时,岸边抛下了一根竹竿,闵嘉音小心地让王明萱扶住竹竿后,才抬头看了一眼岸上的人。 竟是老熟人陈东扬。 闵嘉音拉着竹竿慢慢向浣衣的台阶游去,很快,陈东扬便抓住了竹竿的一头,将二人拉到了岸边。 上岸后,闵嘉音感到一阵刺骨的冷,赶忙跑去把陈东扬打昏的行凶者的外衣扒下来披在身上。 陈东扬嘴角抽了抽,默默解下外袍披在了瑟瑟发抖的王明萱身上。 “多谢……闵三姑娘。” 王明萱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一张脸已经煞白,眼眶却微微泛红。 闵嘉音亦是牙齿打架,艰难道:“还有这位……这位是金羽卫副指挥使,陈东扬大人。” 王明萱的目光从身上的黑袍移向陈东扬俊朗的面容,面上骤然一红,便倒了下去。 陈东扬赶忙扶住王明萱:“王姑娘!” “那边有家店铺,快……快进去!”闵嘉音扫视一圈,总算看见一扇敞开的门,拔腿跑了过去。 陈东扬只得一把抱起王明萱,也赶紧跑进室内。 这里原是家餐馆,热心的老板娘赶忙烧了热水让二人沐浴。 闵嘉音在自己的浴桶里坐着,一直留神看着对面浴桶里昏迷不醒的王姑娘。待她自己的身子缓过来,王明萱也悠悠睁开了眼睛。 这时,老板娘抱着两件衣裳进来了:“二位姑娘,方才那位官差老爷去街口成衣铺子里买了两身新衣服,又给姑娘请了郎中。” 闵嘉音朝老板娘感激地笑笑:“多谢大婶关照,也多谢那位大人了,劳烦郎中稍等,我们换好衣裳就出来。” 老板娘一走,两个只穿了亵衣的少女隔着氤氲的水汽面面相觑起来。 第72章 伯府家宴 “王二姑娘,不如你先闭上眼?” 王明萱的脸颊仿佛被水汽熏红,闻言立刻乖乖闭上了双眼。 闵嘉音利落地擦干身子,换好衣裳,对王明萱道:“王姑娘,我好了,你现在感觉如何?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王明萱的声音带着羞怯:“没……没有,麻烦闵三姑娘先别转过来,我马上就好。” 闵嘉音没转身,好奇发问:“我有些好奇,王姑娘今日为何会在那里?” “我……”王明萱拿着干净布巾的手一顿,“那闵姑娘为何会在那里?” 闵嘉音有些意外,王姑娘不答反问,看来是不想说。 她也不在意,简单答道:“出来逛街的,迷路了。” 王明萱静默一瞬,随后道:“我亦是出来逛街的,鞋子坏了,在等丫头去买。” 闵嘉音心下了然。她先前看到王姑娘时,见她打扮简约,颇像今日溜出府的裘婉彤和高臻臻,十有八九也是想偷偷去逛玉澜河。 既然王姑娘不愿承认,那她便也不问了。 闵嘉音又静静等了一会儿,待王明萱穿戴完毕,便一同走了出去。 一个面色焦急的丫头也等在大堂里,见王明萱出来,赶忙上前搀扶。 郎中给王明萱仔细把了脉,开了个方子,自然地递给了一旁的陈东扬,惹得那丫头剜了陈东扬一眼。 王明萱见了,轻喝一句:“不得无礼。” 待郎中走后,王明萱红着脸将叠好的金纹黑袍递给陈东扬,一手接过了郎中写的方子。 “多谢……陈大人。” 陈东扬近来习惯了闵嘉音在外时洒脱不羁的作风,乍然对上一个真正乖巧矜持的姑娘含羞带怯站在跟前,念及自己此前二话不说把外袍披在人家姑娘身上的举动,一时也不自在起来。 他接过外袍,移开了目光,耳后泛出一片红:“无事,王二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倒是卑职此前唐突了姑娘,还望姑娘原谅。” 王明萱摇了摇头:“陈大人热心,事急从权,我明白的。” 回想起那一幕,王明萱的脸还是微微发烫。 陈东扬稍稍放了心。 能教导出太子妃的康国公府规矩必是极严的,他还怕自己未经深思熟虑的举动惹得小姑娘寻死觅活呢。 “陈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东扬回过神,只见闵嘉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一种后知后觉的尴尬浮现心头,陈东扬跟着闵嘉音走到了大堂另一边。 “陈大人可还记得上次跟随我至此,看到的浣衣女?” 陈东扬轻咳一声:“有些印象。” “这一带治安混乱,或许行凶者是个人贩子,将王姑娘错认成了那个浣衣女。” 陈东扬思忖道:“行凶者已被拿下,我会细审,也会派人留意这一带的安全。” “陈大人有心了。”闵嘉音恭维一句,又道,“王姑娘那边,今日是与我一同出来逛的,陈大人可知晓?” 陈东扬颔首:“我明白。” “还有我的那两位好友。” “我明白。” 陈东扬今日瞧着这几位姑娘便不像寻常逛街的模样,但既然闵姑娘行了救人义举,他也就卖闵姑娘一个人情,不上报这群姑娘的出格举动了。 王姑娘那边,他更是不会声张,毕竟传出去还会带累太子妃的名声,于他而言也没有益处。 “陈大人向来有分寸,多谢陈大人。”闵嘉音挽起得体的笑容,向陈东扬欠了欠身。 如果今日没能探明跟踪之人是陈东扬,闵嘉音其实不敢真的把好友带去香兰笑,惟恐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关头被有心之人拿去做文章。 但发现是陈东扬之后,闵嘉音的心就定了几分。陈东扬此人,虽说不上有多光明磊落,但出卖闺阁少女作为党争投名状这种事,他还是做不出来的。 解决了盯梢的问题,闵嘉音邀请王明萱同行,王明萱果然答应了。 陈东扬则直言要去调查这一带拐卖少女的情况,告辞离开,给了闵嘉音半日自由。 闵嘉音与王明萱二人前往茶楼与另外两人碰了面,再一同去香兰笑看了演出,兴尽而归。 腊八前夕,闵府收到了沐恩伯府的请帖,邀闵谦与四个子女前去伯府参加腊八家宴。 虽说正宴设在晚上,但腊八这天,闵府一家人还是早早到了。 闵嘉音虽然做过心理建设,但和一众姐妹在花厅说笑时,骤然听闻新姑爷登门送礼,端着茶盏的手还是微微一颤。 年关将至,婚事一般都不会选在这时候办,闵妙筝和闵如筠的婚事都先后定在了来年二月的吉日。但由于亲事已定,未婚夫妻便可在家中光明正大地见面,不再受严格的规矩约束。 闵如筠得到消息,便起身对几个姐妹羞涩笑笑,往正厅去了。 闵嘉音搁下茶盏,便觉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手背。 她一转头,闵妙筝对她温柔笑笑:“三妹,五妹说花园里新摆了秋千架,我们带阿言一起过去,也让阿言和五妹熟悉熟悉吧。” 五姑娘闵如筱是伯府的庶女,比闵嘉言还小上一岁,作为玩伴最是合适。 闵嘉音也浅浅一笑,笑容里不见黯然:“好,阿言,我们跟着五妹妹走。” 闵如筱是个活泼性子,天真烂漫地牵了闵嘉言的手,一块儿往花园走去。 两个孩童很快玩到了一起,闵嘉音看着两小无猜的身影,心中却有些发愁。 阿言上次看着不及邻居三四岁的孩子壮实,今日一瞧,又和五岁的女孩差不多高。强身健体不能再拖了,若是可以,她真想给弟弟请遍天下有名的武师。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闵嘉音就认真思索起来。 她在鸣鸾坊的那间铺子,正想不好要派什么用场,如果开一家武馆…… 闵嘉音越想越入神,可行性与可能遇到的困难都一一斟酌过去,最终还是觉得值得一试。 若是缺钱,让舒和姑娘复出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嘛! 正思忖着,两道并肩的身影从花园的那一头走过来,撞入了闵嘉音的眼眸。 第73章 体面 闵嘉音呼吸一窒,下意识转身,走向了秋千架,对两个已玩闹了半天的孩子微笑道:“五妹妹,阿言,出来这么久,冷不冷?” 闵嘉言确实不大适应京城的寒冬,虽然穿得厚实,但玩耍时没了手炉,哪怕一直在花园里跑来跑去,仍觉得有些冷。 闵如筱本也不及闵嘉言活跃,大多时候坐在秋千上,这时也缩了缩脖子。 “那就先回去吧,一会儿再出来玩,可以吗?”闵嘉言抬头询问闵嘉音。 “好,那就先回去喽。” 闵嘉音让两个孩子走在前面,自己和闵妙筝、闵妙笙跟在弟弟妹妹身后,向花厅走去。 汪振鹭和闵如筠走近时,只看到了几人的背影。 闵如筠感觉到汪振鹭的脚步稍稍顿了一下,但一时也不敢开口询问。 是长辈让二人来花园逛逛的,但他们两个本就不熟悉,单独相处时不知该聊些什么。 这时,走在前面的闵如筱突然发现绢花落在了秋千架这边,调头跑过来拿,便看到了姐姐和未来的姐夫。 “二姐!二姐夫!” 稚嫩的声音清脆落下,闵嘉音几人也只得回身见礼。 “二妹,汪公子。” “二姐,汪公子。” 汪振鹭望向闵府三姐妹,哪怕三人衣着相仿,都微微低着头,但不知为何,闵嘉音总能让他第一眼看到。 只是,三姑娘与两个姐妹一样,脸上挂着端方得体的浅笑,眼眸也没有抬起。 汪振鹭亦微笑着向几人见礼,俊逸面容看不出一丝黯淡。 她从来都是体面的,他亦然,哪怕注定渐行渐远,也该体面作别。 闵如筱捡了绢花,跑回闵嘉言身边,几人便又转身向前走去。 闵嘉音只听汪振鹭不高不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温和清冽一如往日:“天寒霜重,行路留心。” 闵嘉音的心中仿若有一阵风雪席卷而过,却留下一片澄净的虚空。 闵嘉言一手牵着闵如筱,另一手伸过来牵住了姐姐微凉的掌心。 汪振鹭不知何时攥成了拳的手指也缓缓松开,轻轻眨眼,抖落了眼睫上的一片雪花。 家宴之后,闵家两房难得地团聚一堂,围坐说话。 沐恩伯闵有谅亲热地将粉雕玉琢的小孙儿闵嘉言抱在怀里,伯夫人也携了闵嘉音坐在身边。 沐恩伯夫人李氏,当年虽然对小儿媳林氏略有不喜,但对林泱泱的一双儿女却颇为喜欢。 他们夫妻难得回一趟润州才能见到闵嘉言,如今闵嘉言回京,玉雪玲珑的模样,格外招人疼爱。 至于闵嘉音这丫头,当年在林氏的极力主张下,跟从兄弟取了名,也一直争气。抛开宁国公府那些事不说,三姑娘做了多年公主伴读,又深得皇后喜爱,李夫人每每与贵夫人们见面,都会听人夸赞这个孙女知书达理,心中自然欢喜。 闵诚一房坐在左侧,长子闵嘉仪的夫人汪静姝已怀有身孕,闵诚的夫人姜氏非常珍视这个儿媳,时不时体贴问上几句。 闵谦一房坐在右边,看着单薄许多。 李夫人看了看闵谦这一边,就开门见山道:“老二啊,你儿女双全,但身边终究还是少位贴心人,算不上圆满。” 闵嘉音心道,祖母一年几度的催婚大戏又开始了。 早些年念及林泱泱过世不久,李夫人还会委婉一些,这两年已经不避小辈了,总是上来就直接就把话挑明。 闵嘉音悄悄和闵妙筝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 闵谦道:“儿子在国子监待的时间长,若娶了继室,平白耽误人家独守空房。” “可闵府的庶务总要有人操持,你如今暂且让妾室打理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三丫头聪慧,确能接手一二,但三丫头早晚是要出阁的。嘉言又还年幼,你难道指望着等个十多年,直接等到嘉言娶妻?” 看了眼闵有谅膝头的懵懂幼童,李夫人幽幽一叹。 大雍律法,妾不可扶为正室,但亦有破例为人所知者,刘氏便一直怀着这样的愿望。 对于闵谦的心思,闵嘉音其实有些猜不透。祖母年年施压,父亲却始终梗着脖子不低头。要说闵嘉音记忆里爹娘的相处,也只能算得相敬如宾,父亲又是缘何多年不愿续弦? 闵嘉音有些推测,一是父亲为了她和嘉言不受苛待,二是父亲确实只爱修史不爱佳人。鉴于闵谦对待职务的赤忱,闵嘉音认为后者更有可能。 只听闵谦答道:“闵府小门小户,清闲事少,无需儿子再娶一位治家能手进门。儿子确实想直接等阿言长成迎娶新妇后,将闵府交予他二人。” “然后你去和你那堆破书简过!”李夫人语带气愤。 闵谦恍若没听出母亲话里的讽刺,理所当然道:“是啊。” 闵嘉音轻轻握住了李夫人的手:“祖母消消气,父亲一直是这个性子。” 李夫人朝闵谦冷哼一声,转向闵有谅问道:“伯爷,你说说老二,本就在国子监这等重礼的地方当差,自家却没个主母,像什么话?” 闵有谅把闵嘉言往上抱了抱,和颜悦色道:“夫人别为难老二,老二这几个儿女都是好孩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李夫人又看向了姜氏:“老大媳妇,如今伯府是你在掌家,你且说说,哪家府邸没个正头大娘子的?” 姜氏眼观鼻鼻观心,赔着笑道:“这到底是二弟家事,我这个做嫂嫂的,着实不大方便插手。” 李夫人听姜氏如此说,又看姜氏时时仔细着孙媳的肚子,一家和和美美的模样,只得叹了口气不再为难。 她又望向没事人一样的闵谦,恨铁不成钢道:“就知道你还在惦念林氏,心里头惦念归惦念,也不该耽误续弦才是!” 此话一出,不止是闵谦,闵嘉音和闵嘉言姐弟也齐齐变了脸色。 闵有谅慢悠悠开口道:“孩子们都在呢,别惹孩子难过。” 闵嘉音心中情绪激荡,想问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这时,闵嘉言却在闵有谅怀里坐直了身子,声音软软地发问:“祖父,祖母,你们在说什么呀?是在说阿言的娘亲吗?” 闵嘉音在心中狠狠为弟弟叫了声好。 第74章 醉酒 小孩子天真无邪,但当着全家人的面认真问出了这个问题,闵有谅夫妇也不好草草搪塞过去。 闵有谅摸了摸孙儿的小脑袋,温声道:“是,你爹爹这些年一直在思念你娘亲,虽然嘴上不说,但祖父祖母心里明白。” 李夫人也对闵嘉言慈爱开口:“阿言一出生就没见过娘,祖母就想给阿言找个娘,来好好疼爱阿言。” 闵嘉言面上一派乖巧:“但阿言心里只有一个娘亲。而且阿言有祖父祖母、爹爹,还有哥哥姐姐们疼爱,已经很开心了。” 饶是闵嘉音都没想到弟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但转念一想,这些话或许恰恰是孩子的肺腑之言。 李夫人还欲再说什么,被闵有谅制止了:“好了夫人,如今老大老二两房都过得很好,我们两个老头老太就享享清福,由他们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回府后,心存疑惑的闵嘉音一直跟到了映辉堂。 一路上,闵谦的神色都有些沉肃。 闵嘉音忍不住,终是率先开了口:“爹,娘当年究竟……” 闵谦长叹一声,望着闵嘉音的眼眸道:“我始终怀疑泱泱殁于见不得光的手段,所以实在怕了后宅人多。如今这样正好,音儿啊,咱们闵府就一直这样简简单单地过下去,你觉得如何?” 闵嘉音仿佛能听得见自己轰响的心跳,才咬住唇,眼眶就已红了。 当年所有大夫,包括闵妙筝都说林泱泱死于产后血崩,诊断或许无误,但那是结果,而非原因。 闵嘉音是怀疑的,她原先也怀疑刘氏,怀疑后宅的人,哪怕是发现了舆图,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究竟是合理推断还是疑神疑鬼。 原来,这么多年里,爹也是怀疑的。 哪怕无凭无据,终究如鲠在喉,难以释怀。 “爹的决定很好,女儿也觉得闵府如今很好。爹放心,家里有刘娘子,有我,未来还会有嘉言,闵府会一直安稳走下去的。” 舆图的事,闵嘉音没有对闵谦提起。她若需要帮助,必会主动请求闵谦,但至少现在还不需要。 父亲对不见光的暗算还有着心结,确实不适合得知此事。 回到语莺苑,闵嘉音从橱中取出一壶竹叶青,翻身上了屋顶。 北风凛冽,正需要烈酒暖身。 醉意朦胧间,闵嘉音仿佛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踏月而来,为她挡住了夜风。 手中传来温润的触感,闵嘉音低头,看到了光洁如新的铜佩,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一滴一滴砸在了铜佩上。 赵知简呆怔在了一旁,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今日腊八,闵府全家出动前去沐恩伯府的动静他是知道的。 恰巧铜佩修复完毕,入夜后他就想爬上屋顶来碰碰运气。 谁知一翻上屋顶,赵知简就看到了闵嘉音一边皱着眉一边大口灌着酒。他生怕闵姑娘喝醉了会滚下屋顶,赶紧过来看着人,顺便将铜佩交还给闵姑娘。 下一秒,闵姑娘便哭了。 他还从未见过闵姑娘这般模样。 虽然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哭声亦压抑得很低,但那颤动的单薄的肩仍搅碎了洒落在长发之上的清辉,搅得赵知简心中也不平静起来。 闵嘉音哭了一阵,灵台偶然划过一丝清明,提醒她身边还站着赵世子。 她本能地想要避开,提着酒壶就往她认为的院子里跳了下去。 然而她真正跳下的方向,却是闵府与靖北侯府中间的那条小巷。 赵知简一头雾水,又生怕有什么闪失,赶忙跟着跳了下去。 闵嘉音胡乱抹了把泪水,皱起眉道:“你怎么能跟到这儿来?” 赵知简这才明白过来,耐心道:“闵姑娘跳错方向了,我送闵姑娘回去吧?” 闵嘉音看了看四周,将手一摆:“不用。” 随后,赵知简目瞪口呆地看着闵嘉音翻进了侯府里自己的院落。 若是被院里的小厮看到—— 赵知简眼前一黑,利索地翻进自己的院子,看着醉靠在墙根的闵姑娘没了办法。 要不就直接扛着丢回闵府吧? 鉴于闵姑娘神志不清,怕她大呼小叫,是不是得先打昏? 可他从来只对大老爷们动手,对一个娇弱的姑娘,只怕下手重了。 犹犹豫豫间,闵嘉音又掀起眼皮看了过来:“赵世子,你怎么又跟来了?算了,来就来吧,陪我喝一杯如何?我柜子里还有……” 闵嘉音起身便要朝屋里走去,二人本在院子的角落,但闵嘉音若大摇大摆走出去,必会被人看到。 赵知简一把拉住了她,急中生智道:“闵姑娘且慢,我记得你身边有个丫头不许你我来往,是不是?” 闵嘉音努力想了想:“确实,那咱们得躲过徵羽。” “嗯,你跟我走。”赵知简带着闵嘉音小心地沿着墙根绕进了自己的书房。 此处夜间无人,闵嘉音一会儿就该醉倒了,那时他把她悄悄送回去便是。 闵嘉音只觉四周怪异不似熟悉之处,但又洁净雅致,萦绕着墨香,想来是两个丫头闲着无事把书房又收拾了一遍。 “赵世子,我去给你拿酒。” 赵知简一把按住抬步欲走的闵嘉音:“我去拿,闵姑娘告诉我放在何处就行。” 闵嘉音说了个地方,赵知简去取了壶淡酒,又将闵嘉音手中酒壶换成了蜂蜜水。 “赵世子,多谢你,也多谢二老爷,铜佩对我……真的很重要。”闵嘉音一想到铜佩,眼眶又开始发红。 闵姑娘今日醉后,虽然有些糊涂,但言行举止间还是带着些许逻辑的,这让赵知简有些佩服,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窒闷。 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留最后一丝理智,她究竟累不累呢? 赵知简也喝下一杯酒,淡淡笑道:“闵姑娘不必言谢,因为它对我也很重要。” 如果没有铜佩,他不会记得肆虐的风雪中向他伸出的炙热援手,也不会在万千人海中再度觅得面貌难辨的恩人。 “为什么?你也认得我娘吗?我娘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见闵嘉音又要沉溺到怀念母亲的沉重心情中去,赵知简尝试转移了话题:“闵姑娘今日可是遇到了不如意之事?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说说。” 闵嘉音笑笑,笑颜带着几分散漫,几分洒脱,在月光下瑰艳得惊人:“你是客,不如意之事不该对客人说,白白坏了你的心情。来,喝酒!咱们喝个痛快!” 第75章 自作多情 赵知简干了杯中酒,叹了口气。 闵姑娘真是无论何时都不示弱啊。 这时,闵嘉音问道:“那……赵世子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可以和我说说,我应当尽尽地主之谊,为你排忧解难。” 赵知简的眉眼逐渐柔软下来:“闵姑娘真好心。我没什么烦心事,但有一个疑问,不知闵姑娘可否解答。” “什么?” “七年前,闵姑娘与林夫人是不是去过一次岐州?” “是啊,”闵嘉音认真回想起来,“那时候好冷好冷,四处天寒地冻的,但又处处在打仗……是了,正是岐建之难开始的那年。” 她忽而用手臂支住了越来越重的脑袋,朝赵知简浅浅笑道:“赵世子问这个干嘛?难不成……我们在岐州见过?” 赵知简看着闵嘉音眼皮越来越沉,最终闭上,呼吸也平缓起来,才轻声答道:“见过的。” 他走到闵嘉音身边,犹豫再三,还是伸手将她抱了起来,悄无声息送回了闵府,直送到闵嘉音房中。 一放下闵嘉音,赵知简都没敢多看一眼闵姑娘的闺房,就做贼心虚一般逃之夭夭。 天气冷,酒却热,惹得他心中躁动不已。 翌日,闵嘉音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宫商和徵羽闻到了浓浓的酒气,一见闵嘉音醒来,就双双围到了床边。 “姑娘,您怎么又喝醉了!上一次为汪公子喝醉还没几天呢!” 闵嘉音握紧了手中铜佩,心里还在发虚,漫不经心答道:“这次不是为他。” 见两个丫头都目露探询之意,闵嘉音只得道:“我在想我娘。好了,准备点热水,我想沐浴。” 一听闵嘉音提到林夫人,宫商和徵羽就都没了话,转身去准备浴桶了。 闵嘉音泡在温暖的水中,努力回忆昨夜喝醉之后的经历。 她依稀记得赵知简来了,铜佩也可为证,但之后好像还发生了什么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应该不会很离谱吧? 也许赵世子直接把她送回了房间,后来她只是做了一串梦吧。 闵嘉音不再执着于回想昨夜酒后的事,转而想起了如何感谢赵世子与大姐夫帮她修好铜佩。 大姐夫那边,她可以问问大姐。至于赵世子,她也不大了解,不如就挑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送给赵小公子吧。而小男孩喜欢什么,问问嘉言便是。 闵嘉言回府后,住在出蓬院里,但三天两头往语莺苑跑。 今日闵嘉言跑来语莺苑和姐姐一起吃了午餐,随后闵嘉音就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带他出府上了街。 金杏坊里多衣食住行的日常商铺,街头还时常有小贩叫卖新奇玩意。 如今年关将至,各个铺子都添了红色的货品,一眼望去热闹又喜庆。 “阿言,今天姐姐带你出来,既要给你买新年礼物,也想让阿言帮姐姐参谋参谋,邻居侯府有位三岁的小公子,他会喜欢什么玩具?” 闵嘉言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邻居家有位三岁的小弟弟?” “是呀,是赵世子的孩子。赵世子帮了姐姐一个忙,姐姐就想给赵小公子买些礼物表示感谢。” 谁知闵嘉言秀气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姐姐,你早就知道,世子哥哥有个三岁的孩子?” “是啊。”看着弟弟皱眉,闵嘉音不由蹲下了身,望着闵嘉言温声问道,“怎么了阿言?” “哼!赵世子是坏人!”闵嘉言瘪瘪嘴就向前走去,心里一时被委屈填满。 都有儿子了还总是对姐姐关怀备至的,赵世子是什么意思嘛! 他还满心盼着赵世子和姐姐会像许许多多的哥哥姐姐一样越来越好,原来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可姐姐早就知道…… 这么说,只有他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弟弟一直在自作多情? 闵嘉音追上去拉住了弟弟的一只小手,看着闵嘉言别扭的神色,似乎福至心灵明白了什么,忙从边上的摊贩那里买了两支糖葫芦,一边递给闵嘉言一边哄起来。 “阿言,赵世子和小公子是我们的邻居,他们不是坏人。娘留给我一块铜佩,先前摔坏了,是赵世子主动帮我交给了大姐夫,铜佩才得以修复如初的。你说,赵世子是不是帮了我的大忙?” 闵嘉言小小年纪就十分懂事,也不会一味发脾气,听姐姐如此说,小脸便认真起来:“那……姐姐可以给我看看铜佩吗?” “嗯。”闵嘉音从腰间解下铜佩,递给闵嘉言。 铜佩表面泛着紫红色的微光,纹路清晰光润,已看不出破损的痕迹。 将铜佩递还时,闵嘉言的脸上已露出了乖巧的笑容:“那确实要谢谢世子哥哥了。” 既然是他自己的误会,那就不去想了吧。只要姐姐高兴,娘亲的遗物也得到了抢救,那他就高兴。 姐弟两个开始认真挑选礼物,逛了一会儿,闵嘉音却发现她和弟弟的想法相差得实在有点大。 “鲁班锁?”闵嘉音看到弟弟在一个铺子前摆弄着一件件玲珑的木构玩意,轻轻摇了摇头,“北地天寒,小公子一年里想必有半年都待在屋里,而大姐夫既然精通机括之术,也许会亲手打造这类玩具给小公子玩。” 闵嘉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闵嘉音虽这么说,却还是让老板将一套鲁班锁都包了起来。 弟弟在润州时常年居家不出,想来是对这类玩具有感情的。 闵嘉音来到一个鞠球摊边,想挑一个京中流行的新式气球,却被闵嘉言拉住了衣袖。 “姐姐,赵小公子在北地时,每年春夏必然经常在户外蹴鞠,家中一定也不缺气球。” 闵嘉音觉得有理,但也让老板包了个花色漂亮的气球。 赵小公子或许不需要,弟弟却定然玩得少,以后她要陪弟弟多玩玩! “磨喝乐?” “赵小公子大概不会喜欢吧?” “傩戏面具?” “也许还是上元灯会时更应景。” …… 将金杏坊逛了个遍,闵嘉音大包小包拎了不少玩具,却没有一样是买给赵启拙的,反而全都成了迎接闵嘉言回京的礼物。 在即将走出金杏坊时,姐弟俩的眼睛突然齐齐一亮。 第76章 乐莫乐兮新相知 “是纸鸢!” 只见一家店铺只开着半边门,背风的门扉上挂着零星几只纸鸢,与隆冬毫不相衬。 “北地终年刮风,风大而烈,是很难放纸鸢的。如果送赵小公子纸鸢,倒是合适。” 闵嘉音拉着闵嘉言走进了铺子。 店铺里安静无人,只有一个老太太在抱着手炉打瞌睡。 两人轻手轻脚看了一圈,不约而同地被挂在店铺正中央的十二生肖纸鸢吸引了。 “这十二只纸鸢精致小巧,还能串成一串一起放飞,也太厉害了吧!” 老妇人揉揉眼站了起来,向姐弟二人介绍道:“是啊,这是老婆子我仔仔细细做了两个月才做好的,也是我亲手制作的最后一套纸鸢呢。这店里后来的纸鸢啊,都是我儿子媳妇做的了。” 闵嘉音由衷赞叹一声,小心地将几只惟妙惟肖的小动物纸鸢拿下来观赏。 闵嘉言的小脑袋始终跟着姐姐手中的风筝转来转去,眼中闪着期待。 闵嘉音已决定要买下这套纸鸢,但眼见弟弟也想要,就有些为难。 闵嘉言的眼珠滴溜溜一转,踮起脚轻声道:“姐姐,能不能把小猪纸鸢留给我呀?你看,那里还有一只差不多的小猪纸鸢,看起来也能拼接得上。” 这是一串纸鸢中的最后一只,换只差不多的也没关系吧?小猪是姐姐的生肖,娘亲给姐姐雕的铜佩上就有一只小猪,他也想要带小猪的礼物! 闵嘉音看了看一旁挂着的一只绘着小猪的纸鸢,笔法做工与这一套生肖都很相似,只是尺寸稍稍大了一圈。 见弟弟眼中不加掩饰的喜爱神色,闵嘉音便问了问老妇人。 若是她没算错,赵启拙和她一样都是属猪的,小猪纸鸢特别些,倒也别有意趣。 老妇人十分慈祥,笑眯眯地将那只小猪纸鸢拿去改了改头尾细节,又取过生肖小狗纸鸢尝试了钩连之处,随后满意地朝闵嘉音姐弟笑了笑:“姑娘,小公子,改好啦。” “多谢婆婆!劳烦婆婆帮我们包起来吧。” 闵嘉音从荷包里掏出了最后几块碎银,心情却格外轻快。 转日,闵嘉音又问了闵妙筝适合赵则熹温补的药材,去安康医馆托林大夫找了几支几十年的野山参,随后给赵知简递了信,约在望溪茶楼见面。 闵嘉音心知,如今两家联姻在即,她与赵知简反倒可以更坦荡地约见,因为也没有掀起什么水花的可能性了。 在茶楼将礼物交给赵知简后,闵嘉音状似不经意地问起了自己酒后的情况。 “赵世子那日送还铜佩时,我喝醉了酒,不知可有失态之举?” 赵知简看着眼前少女,话虽问得云淡风轻,右手却将茶杯整个握进了手心,看样子心中正慌。 想起那天闵姑娘种种出乎他意料却又算不上太荒唐的举动,赵知简一时无言以对。 半晌,他才道:“闵姑娘醉后亦很理智,未有出格举动。” 还挺可爱的。 这个念头闯进心间,赵知简的耳后悄悄红了起来。 为了避免被一向敏锐的闵姑娘看出来,赵知简赶紧转移了话题:“闵姑娘可知汪相那篇震动京城的劄子?” 话一出口,赵知简就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嘴巴。 好端端的,提汪家人做什么! 闵嘉音没想到赵知简会突然问这个,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赵世子,你想和我谈论朝局?” 她并非不关心朝政,且她觉得赵知简应当也是关心的,只是他们二人私下里聊起这个话题,总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她倒也不排斥。 见赵知简认真颔首,闵嘉音便道:“汪相虽然极陈中土百年无事,但北境、南境多年来战事不断,世人皆知。汪相又言本朝数任君主皆勤政爱民,朝局稳定,无波无澜,实则是说朝堂上下皆因循守旧,故步自封。汪相此劄实乃竭力讽谏之作,变革之意甚笃。” 大雍君臣共治天下,京城百姓议论朝政之风十分浓厚,算不得大不敬之罪。 只是赵知简为重臣之子,此时本该更谨慎些。但他见闵嘉音坦诚以待,便也抛开了心中顾虑。 “汪相提及吏治、科举、农事、财政、军政等诸多领域,若真得官家支持,势必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只怕会动摇社稷根本。” 闵嘉音眸光流转:“所以,赵世子是反对的?” 她这话问得轻巧,但却涉及赵知简乃至整个侯府的态度问题,实际上有些逾越了。 赵知简也轻松笑笑,答道:“官家必不会让局势发展到那个地步,朝臣亦不会坐视。” 就在闵嘉音以为赵知简不会表态之时,赵知简却不紧不慢说了下去:“其实就我个人而言,倒是希望看到新变。我走过大雍各地,多见百姓困苦流离,前段时日也曾与闵姑娘看到过京郊百姓的困顿。还有军中,祖父与家父麾下军队虽然神勇,但我亦知各地军队之混乱萎靡。大雍历代官家不说各个英明神武,但也都称得上一句兢兢业业,却不知如何造就此困乏之境。汪相之言切中肯綮,若汪相真有智计能破此局,我当……鼎力支持。” 闵嘉音心头一震。 她惊讶于赵知简一腔拳拳赤忱皆以天下百姓为要,也惊讶于赵知简如此坦率地在她面前说出支持汪相之言。 她不由笑道:“赵世子可知,家父偏向裘相一派,今日你与我所说,可能会成为某天台谏参侯爷一本的凭据?” 赵知简往椅背上一靠,凤眸被笑意浸染:“如今汪相相比裘相声势确实处于下风,但闵姑娘焉知来日汪相一派不会得到官家支持,从而打压裘相?” 青年目光灼灼,虽然言尽,眸中却带着强烈的询问之色。 在赵知简炽热的视线里,闵嘉音终是败下阵来,面上多了三分认真,一字一句道:“无关家父,我心中其实亦期待汪相能为大雍带来新变。” 听闵嘉音如此说,赵知简心头仿佛瞬间迎来一片万里无云的晴霁,余光中落在窗棂的冬阳金辉也似在翩翩起舞。 闵嘉音心中也是高兴的,这种高兴里还带着几分庆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何。 大抵世间知交,灵犀相通那一瞬的欢愉,不过如此。 第77章 师父 赵知简回府后,将野山参送到了赵则熹那里,托辞是闵三姑娘代大姑娘送的。 虽然修复铜佩一事赵则熹压根不知情,但这人参赵知简自己用不着,还是送给二叔比较好。 至于另一件礼物嘛…… 赵知简小心拆开精美的包装,将纸鸢一只只取出来,排列整齐。 这套十二生肖纸鸢做工精巧,寓意也好,闵姑娘在挑选时想必花了不少心思。 赵启拙刚刚练完傍晚的拳脚基本功,跑到院中来看赵知简拆礼物。 “阿爹,这是纸鸢吗?” 他在书上读到过,却还没见过实物,原来纸鸢这么漂亮,也这么脆弱啊! 赵启拙伸手拿起最后一只画着小猪的纸鸢,眼睛亮晶晶的:“爹你看,这只要大一圈,好可爱啊!” 赵知简见赵启拙的动作和他一样小心翼翼的,便没多叮嘱,笑道:“嗯,大概因为猪是你的生肖,所以这只特别些。” 好像也是闵姑娘的生肖。 赵知简脑中划过这个念头,笑意不觉更浓。 “爹,我们今天可以放纸鸢吗?”赵启拙轻轻地摸着小猪花纹,看了看幽暗的天色,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明日吧,明日应当是个晴天,爹陪你在院子里试试。” 赵知简仔细观赏一阵,又将纸鸢叠放整齐,收了起来。 他从记事起就生活在北地,纸鸢这种东西北地罕见,他虽然见其他地方的孩童放过,自己却从未有机会尝试,也不知道能不能放得起来。 这天,闵嘉音托宫商打听的师父有了消息。 闵嘉音三岁起,林泱泱便为她秘密请了一位女师父。闵嘉音跟着师父学习武艺,直到八岁那年外祖父家遭逢巨变,母亲也多少受了些牵连。 为免给闵府和那位女师父招惹麻烦,林泱泱给了女师父许多钱财,中断了闵嘉音的学武历程。 师父走前嘱咐闵嘉音勤加习练,又留下了一本武学精要,其中记载的多是身形体术,内容多而杂。 闵嘉音这些年每日至少抽出半个时辰练武,不敢懈怠,近来又经历了几次险境的磨练,自觉没有辜负师父的期待。 师父姓华,名如璋,本也是武官之后,但家中逐渐没落。到了华如璋这代,已有些难以支撑。 闵嘉音本对师父仍在京城不抱太大期望,但还是交代宫商多托些街头乞儿帮忙打听,谁知不出几日竟然真的找到了华师父如今的落脚之处。 令闵嘉音哑然失笑的是,师父如今竟然就住在玉澜河东南角那个略显混乱的街区。 闵嘉音依稀记得,师父当年颇爱胭脂水粉,便挑了一套上好的蔷薇露与胭脂,带着闵嘉言前去拜访华师父。 姐弟两人来到华如璋所居的白水街时,闵嘉音惊讶地发现河边难得地围了一群人,还有高大威猛的金羽卫,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姐姐,我们过去看看吧?” 闵嘉言晃了晃闵嘉音的手,闵嘉音想了想,就带着弟弟走了过去。 这时,领头的金羽卫转过身,人群十分自觉地让出一条道。 陈东扬率领一队金羽卫拿下了这一带贩卖少女的团伙,刚想押着人离开,就看到了闵嘉音。 “闵姑娘。” “陈大人,”闵嘉音欠了欠身,看到陈东扬身后金羽卫押着的几个犯人,心中不禁欢喜,“可是白水街拐卖少女的罪犯?” 陈东扬也正高兴,素来冷静的面容上也流露出一丝笑意:“正是,那天还要感谢闵姑娘跳河救人,否则我分身乏术,无暇制服歹人,也就无法利用那人钓出今日这些恶徒。” 闵嘉言一听到“跳河”的字眼,就抬头看了闵嘉音一眼。 闵嘉音捏了捏闵嘉言的手心,示意他安心。 陈东扬带着人走后,人群一时没有散去,都用好奇的目光瞧着与金羽卫头领相熟的这位姑娘。 闵嘉音也没有露出丝毫怯意,大大方方扫视了人群一圈,便见正中央一位美艳的女子向她走来。 待看清女子容颜,闵嘉音顿时惊喜地唤了句“师父”。 华如璋的声音爽朗而动听:“小嘉音,真的是你啊!七年过去,我们小嘉音如今也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人群中有好事的凑上来问道:“华姐,你认得这姑娘?” 华如璋神采飞扬:“自然认得,这可是我当年的爱徒!” 闵嘉音见人群对华如璋似乎都很尊敬,心里也安定了不少。 她就知道,像师父那样厉害的女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华姐一个人撂倒了三个人贩子,华姐的高徒定然也不是凡辈!” 闵嘉音听到有人这么说,惊讶问道:“师父,那几个人贩子是你打倒的?” 不等华如璋回答,便有人替她答道:“华姐在这里蹲守了几天,今日要不是华姐先打翻了几个,不等金羽卫赶到,那群歹人就跑了!” 闵嘉音和闵嘉言都崇拜地望向了华如璋。 华如璋笑得云淡风轻,摸了摸比她稍矮一些的闵嘉音的脑袋,对几年未见的徒弟道:“走吧,去师父家里说话?” 闵嘉音牵上闵嘉言,跟着华如璋走了。 出乎闵嘉音意料,华如璋如今独居在一座小院子里。小院整洁,还散发着清雅的花香,一看便是一个很懂生活情调之人的居所。 “我娘去世之后,我就搬到了这儿,有五六年了。” 华如璋给闵嘉音和闵嘉言倒了花果茶,但对待闵嘉言完全不似对闵嘉音那般热络。 闵嘉音将礼物递了过去:“师父,过了这么多年才找到师父的落脚处,是我的错。这是徒儿一点心意,望师父笑纳。” 华如璋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怎么会计较这个。” 她接过礼物,看了看包装,便喜笑颜开:“这是引香阁的新款蔷薇露还有最经典的那款胭脂!多谢小嘉音,有心啦。” 她不是习惯端着的人,喜欢就会大大方方表现出来。 过去她总被家里责备不够矜持,但独自住到白水街后,打服了街头混混,整条街的人家都对她多了几分敬服,无人置喙她的言行举止,她也就活得更自在不羁了。 闵嘉音甜甜一笑:“师父喜欢就好。” 第78章 纸鸢 华如璋收了礼物,目光这才落到一直安安静静的闵嘉言身上。 “这孩子,是林夫人生下的吧?” 她本想问得再不客气些,但看到那双澄澈的大眼睛,心头深埋的怨气便也略略消散了几分。 闵嘉音始终将闵嘉言的一只手放在掌心里,温暖而安稳。 她微微笑道:“是,他叫嘉言。” 闵嘉言鼓起勇气对眼前这个锋芒毕露的女子道:“华姨好,嘉言知道华姨是姐姐的师父,嘉言也想拜入师父门下,学习武艺。” 华如璋收了笑,叹了口气道:“小嘉音,你知道的,师父不喜男孩。” 闵嘉音知道,华如璋一身武艺比起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家中偏偏宠爱她的几个弟弟,拘着她整日做绣活不说,还想将她卖给富贵人家做妾。 但华如璋的品性是闵嘉音平时所见最洒脱也最勇敢的,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极具感染力,这也是闵嘉音冒险带着弟弟上门的原因。 “徒儿知道,但徒儿也知道师父心软且惜才。”因为了解华如璋不喜欢兜圈子,闵嘉音便单刀直入,“常有人说我像母亲,但其实我天性更像父亲,与母亲相像之处,都是母亲教导而成。而嘉言,性格与禀赋都格外肖母。” 从天资来说,闵嘉音更为平稳坚毅,闵嘉言则更加聪慧机敏。 在林泱泱的培养下,世人都赞叹闵三姑娘伶俐,闵嘉音其实很为弟弟再也得不到母亲教导而可惜。 嘉言早慧,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闵嘉音发现弟弟总是过于敏感,但有时少了几分坚韧,这方面尚需磨练一二。 华如璋沉吟道:“嘉音,你弟弟如今还小,与你也亲厚,但你焉知日后他羽翼渐丰,不会和你翻脸?” 她家是养出了白眼狼的,她险些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了进去,怎会不心有余悸? 她昔日又何尝不似闵嘉音这般,为幼弟费心筹谋,有什么好的吃穿都让给几个弟弟。谁知十七岁时她还未嫁,便听到大弟二弟和母亲商量着要把她卖给哪个好色的大官当小妾。 闵嘉言小脸一白,不知这个姨姨为何面容如此好看,对他却有着如此大的恶意。 手心里传来的温度给了闵嘉言一点力量,只听闵嘉音坚定道:“嘉言不会。师父,徒儿说句大不敬的话,师父的家人与我爹娘是不同的。师父与我娘相熟,我娘的远见卓识不必多说。而我爹,亦不曾对家中姐妹流露出任何轻视之意,对嘉言也非一味溺爱,只教导嘉言要像我一般,知书识礼,做个正人君子。” 华如璋的脸色有些难看,闵嘉音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师父确曾经历过许多不如意,但当初师父与我娘在廊下看我练武,相谈甚欢的模样我至今历历在目,师父那时何尝不希望与我娘一道将我培养成不落于俗的淑质英才?但此般愿景不该只系于我一人之身,所有秉性纯良的孩童,至少都应该有被师父善待的资格才是!” 闵嘉音的话掷地有声,华如璋心中触动。 是啊,如果她因为昔日的遭遇而对所有的小男孩怀有恶意,那和因为女儿身就苛待于她的父母兄弟又有何区别? 这个孩子有林泱泱那样的母亲,有闵嘉音这样的姐姐,或许真的不会长歪呢? “好,为师相信为师的好徒儿,也相信林夫人的血脉,小子,你可愿拜我为师?” 闵嘉言虽然因为华如璋莫名其妙的恶意而难过了一会儿,但他明白姐姐宁可让他受委屈也要带他来拜师,必定是师父身上有值得他学习的地方。 他抬起头望向华如璋,眼中似有水光,稚嫩的声音却十分坚决:“愿意!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华如璋看着这张与林泱泱神似的面孔,心中终是柔软下来。 “小子,跟我习武,要吃得起苦,你姐姐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闵嘉音道:“师父,我不怕嘉言吃苦,但请师父体谅,嘉言生来体弱,还望师父循序渐进。” 华如璋点了点头:“这个不用担心,我看这小子的第一眼,心里就有数了。” 随后,由于白水街偏远,而华如璋又不愿进闵府指点闵嘉言,闵嘉音便和华如璋相约每日辰时在鸣鸾坊百花街十八号授课。 华如璋又说了些对场地和用具的要求,闵嘉音一一记下。 回府后,闵嘉音打开妆奁匣子,算起了自己的积蓄。 她做了几年公主伴读,皇帝宽厚而比照九品官秩给一众皇子公主伴读发放俸禄,又时常加以赏赐,四年下来她攒了一千多两银。后来她去香兰笑做乐师,短短数月也赚了近千两。 相比之下,她从小到大的例银就成了一笔小钱,且平时花销都从例银中出,攒到今日不过百两。 买下鸣鸾坊百花街的铺子花去了她近八百两,几个月里又为嘉言花费了不少钱,但仍是绰绰有余。 将银票叠好,闵嘉音感到一阵安心。 闵府虽然不穷,但闵谦一人六品的俸禄撑起一府,自然谈不上富贵。 她手上有银钱,做许多事就方便得多,既不用劳动闵谦,也不必去看刘娘子的脸色。 窗外飘过一道影子,闵嘉音抬眸望去,竟是一只飘飘摇摇的纸鸢。 今日的风不疾不缓,倒是适合放纸鸢,赵小公子想来是等不及春天,就冒着严寒放起了纸鸢吧。 闵嘉音正这么想着,却见纸鸢直直栽了下来。 风停了,邻居的纸鸢掉在了她院子里。 闵嘉音无奈一笑,走出屋子,将掉在矮树上的纸鸢拾起。 是那只被换过的小猪纸鸢,小猪被老婆婆画得圆润可爱,正瞅着人微笑。 闵嘉音一手拿着纸鸢,轻巧跳上围墙,便看到了邻居墙头一大一小两个脑袋。 “闵姑娘。” “闵姐姐。” 赵家父子似是爬墙头被捉了个正着,神情都有些尴尬。 看到这幅画面,闵嘉音忍俊不禁。 不等闵嘉音说话,赵知简和赵启拙竟然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对方。 “是小拙放的!” “是阿爹放的!” 第79章 百花街 在闵嘉音饶有兴味的目光里,赵知简率先松了口:“好吧,是我和小拙一起放的。多谢闵姑娘帮我们捡拾纸鸢了。” 闵嘉音抿唇一笑:“举手之劳。” 赵启拙看着闵嘉音月牙般的眼眸,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道:“谢谢闵姐姐的礼物,我和爹爹都很喜欢!” 话音才落,赵启拙便听到了父亲大人的咳嗽声:“咳,闵姑娘,高处风大,莫要着了风寒。” “好。”闵嘉音又含笑看了赵启拙一眼,对父子二人道了别。 原来不只是小公子,就连赵世子也喜欢,她这礼物还真是挑对了。 等来年春日,让嘉言和邻居赵姑娘、赵小公子一块儿放纸鸢去吧。 翌日,闵嘉音带着闵嘉言去了鸣鸾坊百花街。 如果说几个月前的百花街还能称得上萧条,那么如今这些铺子已家家大门紧闭了。 跟着闵家姐弟来到鸣鸾坊的陈东扬,本以为会有什么惊人的发现,却一头雾水地看着二人走进了一家小小的铺面。 店门一关,陈东扬的视线被隔绝在了外面。 陈东扬看了看隔壁被贴着巨大封条的戏蝶楼旧址,绕到后院摸了进去。 左右要等着闵姑娘出来,他不如先去戏蝶楼那宽敞的地下室逛一圈。 当闵嘉言在跟着华如璋一板一眼地学习基本功时,陈东扬在地下与赵知简不期而遇。 “赵世子,这地方可不是你该来的。” 番芙蓉一案虽然让陈东扬对赵知简高看一眼,但要说执行日常公务时,陈东扬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赵知简。 “陈大人误会了,我是从自家铺子下到此处的,自己也正惊异呢。” 赵知简指了指旁边顶上的一个窟窿,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不知为何,陈东扬的第一反应是,赵世子不是和闵姑娘一起来的,这个认识让他莫名松了一口气。 对于赵知简在鸣鸾坊有铺子,陈东扬是不惊讶的,挑眉问道:“这么说,赵世子是在铺子里违规私自下挖?” “不敢不敢,”赵知简连连摆手,“实是翻修时搬进一件重物,不小心把地面压塌了,铺中帮工都很惊异,我才命他们挖开,下来看看。这里便是前段时间传言的,戏蝶楼种植番芙蓉的地下空间吧?” 陈东扬早就习惯了赵知简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做派,于是不再纠结于赵知简为何在此的问题,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真是晦气。”赵知简嫌恶地皱了皱眉,看了看大片翻烂的土地,对陈东扬道,“陈大人,这地下室一日不填平,我们上面的商家就一日不踏实,还望陈大人尽快帮忙解决了这个问题。” 眼看赵知简要走,陈东扬叫住了他:“赵世子,你就不疑心韩翼之外,还有别人的手笔?” 赵知简漫不经心地答道:“既然不是用番芙蓉这等妖物毒害世人,敛财便由他敛去,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陈大人。” 他并非不疑,但他更担心番芙蓉死灰复燃。既然番芙蓉已被毁去,背后还牵扯到多少利益纠纷,他才无心插手。 华如璋指点了闵嘉言半日,闵嘉言虽然出了一身汗,小脸却红扑扑的,看上去格外精神。 闵嘉音为弟弟擦了汗,给他披上外衣,又将点心递给他。 闵嘉言安静吃着糕点,听着姐姐与师父交谈。 “昨日师父说,如今时常帮人走镖,不知师父可愿在京城做一份更安稳些的差事?” “小嘉音,你是何想法,可以直言。”华如璋提起水壶喝了一大口,双眼炯炯有神。 闵嘉音神情诚恳,语意谦逊:“不瞒师父,我想开一家武馆,并且只收女子。我虽属意师父来坐镇武馆,但师父不愿我也不会强求,只想问问师父,对我这个主意有何看法?” 华如璋先是惊讶地看了闵嘉音一眼,随后细细思考起来。 “其实……无论是从我个人态度还是客观潜力来看,这个主意都很不错。不谈我个人的情感,只说如今京城对女子超越前代的宽容,还有姑娘们自身走出家门走进街头巷尾的意愿,若这武馆能够开起来,想必能够红火。嘉音,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大雍社会比起前朝要更富裕繁盛,因此风气更为开放,寻常百姓之中,由女子做出一番事业撑起门楣的事例其实并不罕见。譬如华如璋未婚独居,但凭借一身武功摆平一条街的混混,街坊邻居们也就不再指摘她的个人生活。 但在上层官宦人家中,闺阁少女们多被教导三从四德,对她们而言能够时常出门与友人同游,已是社会极大的宽容了。 可以说,社会舆论对于贵族与平民的要求是存在鸿沟的。 “民间有学武的风气,京城武馆的数量也不少,但没有一家公开招收女性学徒。然而如今有越来越多的女子为生计奔走在外,无武艺傍身,就容易处于弱势。”闵嘉音不紧不慢抿了口茶道,“其实说到底,这是需求,也就是潜在的市场。” 华如璋颔首道:“你若开一家这样的武馆,既满足不少女子的需要,你也能获利,实为双赢。但其中艰难,小嘉音,你又可曾考虑过?” “自然,首当其冲便是舆论不容。女子走入社会是平民百姓阶层之中的默许,而非本质上的观念转变。但若我这武馆将招收女子作为标准,便是对某些规则的公然挑战,莫说是规矩森严的贵族阶层,便是寻常百姓,便是许多平民女子,或许都要攻讦一二。毕竟很多事一旦拿到明面上,就成了箭靶。” 华如璋对闵嘉音少不谙事的担忧稍稍散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无奈。 她的小徒弟说得很对,零星个例的确能够为社会所容,但要大张旗鼓地去培养一批批与传统观念相悖的人,又谈何容易。 闵嘉音继续道:“所以,我并未迫切地想要做大,先求一个精准。” 华如璋很快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先悄悄地开起来,只在特定的人群中寻找有需要的客人,首先保障武馆的安全,再树立口碑,逐渐站稳脚跟?若真如此,很长时间之内你需耗费的财力精力远超能够获取的利益,不要说是在做生意,我倒觉得你是在做善事了。” 第80章 编钟 闵嘉音看了眼窗外。临近年关,本该是最热闹的时候,百花街上却一派冷清肃杀。 她望向华如璋,眸中笑意温和而坚定:“赔本便赔本吧,这不仅是生意,也算是我的一个心愿。如果将我的私房钱都折进去了还无起色,那时再谈放弃也不迟。” 华如璋知道闵嘉音并非需要天天为生计发愁的平头百姓,闵府好歹是官员府邸,林泱泱身为高官之女嫁妆也不会少,闵嘉音手头应当有一笔财富。 既然小姑娘有此心意,又有亏钱的觉悟,还有一定抵抗亏损风险的能力,那她自然不想泼闵嘉音冷水。毕竟私心里,她也颇支持专为女子兴办的产业。 “好,小嘉音,你若决定开办女子武馆,我愿前来担任武师,助你一臂之力!” 闵嘉音站起身来,朝华如璋恭敬一拜:“多谢师父。新年之后我会开始着手筹备武馆,只是近来我有私事缠身,劳烦师父先安心教导嘉言一阵子。” 华如璋爽朗一笑:“你先忙你的,武馆的事不着急。嘉言这边我会尽心,你无需担忧。” 闵嘉言闻言,也朝华如璋有模有样地拱手致谢。 如此过了几日,闵嘉音每日上午带着闵嘉言到鸣鸾坊学武,回府后午后再监督弟弟习练一个时辰。 闵嘉言虽然天资聪颖,但身体资质平平,故而练习十分刻苦,这份努力得到了华如璋的认可。 腊月二十七这天,闵嘉音姐弟回府后,正在语莺苑用饭,忽听侍女来报,沐恩伯府长孙媳汪静姝发动了,比预计的临盆之期稍早了几日。 闵嘉音忙让闵嘉言回出蓬院换衣,自己也整理好衣裳。不出一盏茶时候,闵嘉音就和两个姐妹、闵嘉言一同出府往沐恩伯府去了。 这是沐恩伯曾孙辈的第一个孩子,距离孙辈年纪最小的闵如筱的降生已过去了五年。 对于女子生产,闵嘉音的恐惧远远超过对诞育新生命的期待。不止是她,因为当年林泱泱香消,所以闵妙筝、闵嘉言多少都有这样的心理阴影。 察觉车中异样的寂静,闵妙笙很快猜到了缘由。 她还是祝若兰时,依稀记得有一段时日林泱泱在京中风头极盛,后来大概是为相夫教子,渐渐没了消息。 如今闵嘉音在京中深得贵夫人们的赞赏,从闵嘉音身上也可一窥林泱泱当年的风采。如此一代佳人殁于产褥,仅得身后一份县君之哀荣,实是可惜。 “嫂嫂孕中一直得大哥、婶母悉心照料,身心都养得很好,定能平安无事。” 闵嘉音望向出言宽慰的闵妙笙,闵妙笙在一瞬间看到了闵嘉音还未来得及收起的迷惘,心中微颤。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闵嘉音泄露出的一丝脆弱。 过去,哪怕闵嘉音身体欠佳,或是行事遇挫,情绪也总是收放自如,克制得不像个活人。但原来,看似无所不能的三姐也有解不开的心结。 不知为何,闵妙笙忽然觉得闵嘉音更可亲了些。 但很快,闵嘉音就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镇静,但看向闵妙笙的目光添了几分感激:“是啊,嫂嫂一定会平安的。阿言,我们今日到了伯府不知要等待多久,你若是饿了累了,尽管告诉我。” 闵嘉言乖巧点点头。 见闵嘉音有了心思嘱咐闵嘉言,闵妙笙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闵妙筝也牵起了闵嘉言的一只小手,带着宽慰别人也宽慰自己的语气道:“我会请求祖母去产房帮忙照看,定要守护嫂嫂平安生产。” 来到沐恩伯府,李夫人知晓闵妙筝有一手医术,便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准许了她进入产房。 闵嘉音带着弟弟妹妹,与沐恩伯府的女眷汇聚在花厅里等着。 姜氏在通向闵嘉仪夫妇的院子的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回到花厅,便被李夫人轻斥一声:“坐下耐心等吧,知道你心疼静姝,但这些孩子都坐得住,你一个要做祖母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李夫人虽这么说,闵嘉音却看到,端坐高位的祖母一停不停地喝着茶,还时不时悄悄用帕子擦着手心里的汗。 不多时,得到消息的闵嘉止回到了府中,能言快语说了许多好听的话,才把花厅里的众人哄得放松了几分。 见李夫人展露笑颜,闵嘉止才松了口气般地坐到了闵嘉音身边。 “多亏二哥回来了。”闵嘉音给闵嘉止倒了杯茶,语带庆幸。 “我要是不回来,你就得忍着不安去哄祖母了,对吧?”闵嘉止轻声感叹,“我们三妹最是灵慧,也最是辛苦,我可不忍。” 闵嘉音嫣然一笑:“多谢二哥体谅。” 闵嘉止虽然有些纨绔习气,但对家中姊妹都是极好的。伯府左右不需他来支撑门楣,闵嘉音觉得闵嘉止做一个潇洒公子哥也没什么不好的。 “也不知爹和大哥何时回府。本来大嫂临盆,他们告个假便是,但偏偏临近年关公务繁多,大哥兴许还好些,爹那边可是绝对抽不开身。” 闵嘉音想了想,闵诚乃光禄寺少卿,而光禄寺需要参与筹备元日大朝会,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七,光禄寺上下想必都忙得脚不沾地。 闵嘉止说着,突然认真看向了闵嘉音:“对了,说到爹公务缠身,我便想起一桩事来,正想问问三妹意见。” “什么事?” 闵嘉止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先请示了李夫人,随后就把闵嘉音带出了花厅。 “二哥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去爹院子里,”闵嘉止边走边道,“爹那儿有一虡编钟,说是集贤殿的一位黎大人新近改制的规格,铸了几件,元日大朝会时也会使用。我爹这一虡是因为架子上有瑕疵,加之库房空间紧张,不得已移到了府中。但那日我去爹院中,偶然听到爹敲击编钟,却觉得音律似有不谐。我与爹对音律都只能算是门外汉,光禄寺、太常寺、礼部之中精通音律之人也少,但我记得三妹擅长,所以想请三妹帮忙看看。” “大朝会时会用?”闵嘉音闻言立刻加快了脚步,“我去看看。” 第81章 新生 二人来到闵诚院中,只见一虡华丽的编钟置于中堂。 闵嘉音只看了一眼,就疑惑地看向了闵嘉止:“二哥,这编钟为何只有十二只?” 寻常编钟,一虡有二十四只、十六只等数,十二只的却是前所未见。 “这也是那位黎大人的改造。三妹先别考虑这个,且听听这几口钟。” 闵嘉止拿起木槌依次敲击,手法专业,显然是练习了许多次。 闵嘉音听着听着,秀眉渐渐蹙起。 “确实不明显,但我也觉得有问题。”闵嘉音从闵嘉止手中拿过木槌,反复敲击其中几只,凝神谛听。 片刻后,钟声渐息,闵嘉止忙问道:“三妹可听出是什么问题了?” 闵嘉音沉吟道:“这套编钟比过去通行的低了三个律,但其中有几口钟的音却稍稍偏高。但若将那几口钟的音律都校准,这一虡钟仍然难以奏出动听的乐音。” 闵嘉止赞同道:“是,这虡钟声音太浊重,但此律却已得官家首肯,断不可能改回旧制。” 两兄妹对视一眼,神情俱有些凝重。 “难道真的要让这样的钟在元日大朝会上奏响吗?”闵嘉止喃喃出声。 大朝会,不仅是朝中上下官员,更有外国来使。参与人数越多,其中可能存在的懂音律者就越多,若有他国官员发觉其中问题,大雍岂不是要颜面扫地? “二哥,重铸有音准问题的钟刻不容缓,而解决声音浊重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将被删去的四口清声钟重新加入。”闵嘉音眸光坚定。 若以较高的清声与浊重之音交杂奏响,还能挽救一二。 正在这时,有小厮来报闵诚回府了。 闵嘉音与闵嘉止匆匆赶到花厅,便看到了闵诚喜忧参半的神情。 产房那边依然没有消息传出,闵嘉音的心脏怦怦直跳,既是为汪静姝,也是为方才发现的编钟的问题。 闵诚本来忙得焦头烂额,抽身回府一趟,见儿媳还未产下孩子,便只能再回光禄寺。 见闵诚要走,闵嘉音拦住了他:“伯父,侄女有一事想要请教。” 闵诚语气耐心,但脚步不停:“嘉音啊,伯父有急事,需得赶回光禄寺,有什么事年夜时再说吧。” “伯父可是为了编钟一事?” 闵诚的脚步猛地顿住,转身望向闵嘉音:“对,是嘉止带你去听了那虡钟?” “那虡钟之中,黄钟、太簇等六律中的前四口钟音准偏高,需要重铸。” 闵诚道:“确实如此,前几日编钟乐曲排演时,有乐工指出此事。光禄寺与太常寺调查发现,铸钟时的工匠因为声音过于浊重,而故意减轻了钟的分量,导致音准偏差。嘉音你如此说,与乐工的意见相同,我这便要回去监督重铸事宜。” 闵嘉音再次拦到闵诚面前,拱手道:“伯父,嘉音以为,此律既然浊重,便应当加回四清声。” 闵诚感到头脑隐隐作痛:“黎大人认为,四清声乃郑卫之音,与雅乐相悖。十二钟合于十二律,所以裁去四口清声钟。” 黎大人将一虡十六口钟改为十二口,引发了礼部、太常寺、光禄寺众多官员的热议。但删去四清声是官家点了头的,可见官家亦有重订乐律之志,哪怕底下吵翻了天又能如何? 见闵诚眉头渐锁,闵嘉音思路清晰道:“自古有七弦、九弦之琴,十三弦之筝,二十五弦之瑟,三十六簧之竽,岂能为合于律吕而增减一虡编钟之数?且嘉音以为,清声非是滥俗之象征,反而有区分君臣父子尊卑之功。元日大朝会,万国来朝,唯有采用四清声,方能使君王之音始终位于尊位,而臣民为卑,秩序井然。若顾虑黄钟不可有二,不若保留四清声,而清黄钟不奏。” 闵诚精神一振,拍了拍闵嘉音的肩道:“好!嘉音此言甚是,伯父回到光禄寺,必当据理力争。” 他心中亦是不赞成大刀阔斧删去四清声的,但黎大人那边以四清声比附靡靡之音,又制此低音编钟用于大朝会,他与一众同僚实在是抗争无法。 但既然还有时间,也听到了官僚之外的反对意见,闵诚觉得他还应该再努力谏诤一番。 闵嘉音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偏头看看闵嘉止,发现堂兄眸中同样闪着雀跃。 二人正要恭送闵诚离府,忽听跑入花厅的婢女大声报喜:“少夫人生了!生了一位千金!” 闵嘉音努力忍住拔腿往产房跑的冲动,看了看身边的闵嘉止,他亦是堪堪忍住的模样,二人不由相视而笑起来。 姜氏激动过后,一直悬着的心一放下,立刻瘫倒在了椅中,笑得合不拢嘴。 李老夫人喃喃道:“女孩,女孩好啊,我闵家的姑娘个个出挑。” 见李老夫人站起身,闵嘉音忙快步去扶。闵如筠也扶起了母亲姜夫人,一众女眷一同往院中走去。 很快,闵妙筝将洗净的婴儿抱了出来。 女婴皮肤皱巴巴的,浑身发红,张着嘴放声大哭。明明看上去一点都不可爱,却看得所有人都乐乐呵呵的。 看过小堂侄女,闵嘉音就跟着闵妙筝走进了收拾干净的产房。 汪静姝已换好了衣裳沉沉睡去,姜氏走到床边,用帕子细细擦拭着儿媳汗湿的额发。 闵嘉音看着虚弱沉眠的汪静姝,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起来。 闵妙筝贴近了温和道:“大嫂目前状况平稳,只是累极了,好好休养就能恢复了,三妹别担心。” 闵嘉音点点头,和闵妙筝一起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屋外不知何时又开始落雪,分明已到严冬,闵嘉音却觉得心上暖融融的,看飞雪也美了三分。 这时已过了下衙的时候,闵嘉仪终于回到府中。和他一同来的,还有汪静姝的亲弟弟、伯府新姑爷汪振鹭。 闵嘉音走到花厅,向汪振鹭见礼:“母女平安,大嫂此时还在睡。” 汪振鹭原本焦虑的心情和缓了几分,朝闵嘉音一笑。 闵嘉音也礼貌笑笑,转向陪在姜氏身边的闵如筠道:“二姐,带姐夫去看看大嫂吧。” 说罢,闵嘉音又坐回自己的位置,等待闵谦来伯府,随后跟父亲一同回府。 闵嘉止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三妹,你和汪公子……是不是有过什么?” 第82章 锡嘉名 闵嘉音此时心情还非常晴朗,闻言低笑道:“二哥是要编排我和二姐夫?” 闵嘉止看了一圈厅中,又把闵嘉音拉了出去,到了廊下方才开口问道:“三妹,靖北侯府设宴那日,你与汪振鹭谈了许久,似乎还是不欢而散吧。” 闵嘉音讶异地看向闵嘉止:“二哥如何得知?难道是一直看着我?” 闵嘉止岔开了目光:“那倒不是,恰好看到而已。” 他那天本来也没特别关注闵嘉音的,结果侯府那个纨绔子赵则旭贼眉鼠眼地向他打听认不认得闵府三位姑娘。他虽将赵则旭赶走了,却也留意找了一下三个堂妹的位置,这才看到闵嘉音和汪振鹭各自神色黯淡的模样。 闵嘉音思索了一下,从容笑道:“二姐与汪公子有缘,如此甚好。至于我和汪公子,只能说我们皆是守礼之人,二哥大可放心。” “放心?你想让我放什么心?我从没担心过你与他会有逾矩的举动,但我怕你二人心中难以释怀,那样不仅是你们受苦,二妹亦是可怜。”闵嘉止一股脑说出了心里话,脸因激动而涨红。 闵嘉音平静道:“二哥,汪公子是何想法,我无从揣度。我只知世上感情不可强求,但大多事皆事在人为。与其费心在不可求之事上,不如去追求可求之事,多活一日就多开拓一分,如此心便始终是安定平和的,无惧风雨。” 闵嘉止激动的目光陡然转变:“所以,三妹,这便是你这么多年总是比同龄人更沉稳的缘由吗?” 活在当下,活在往前走出的每一步里。 是他浅薄了,三妹从来不是会被风花雪月困住的人,而汪振鹭出自高门,眼界心胸定然也不会差。 他的二妹虽然文静,却也聪慧,他该相信二妹能把未来的日子经营好的。 “我并未觉得比起同龄人如何,不过是在践行我娘的教导而已。”闵嘉音笑意真切,“二哥操心我的感情,我是不是也该关心一下二哥?二哥风流倜傥,不知可有赢得哪家姑娘的芳心?” 闵嘉止长叹一声,高深道:“唉,道阻且长啊。” 闵谦来看过汪静姝母女后,就带着儿女回府了。 三天的时间转瞬而过,年三十上午,闵嘉言照例去鸣鸾坊跟着华如璋学武。到了午时,闵嘉音带着闵嘉言邀请华如璋一同吃了饭,当作是师徒的团圆饭。 午后,闵家姐弟四人又去了沐恩伯府。等闵谦下衙后,便会直接赶去伯府,全家一同吃除夕的团圆饭。 正逢年关,沐恩伯府又新添弄瓦之喜,全府上下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闵家的几个兄弟姐妹,一下午玩了投壶、射覆等游戏,又坐下打起了叶子牌,几个年长的哥哥姐姐还轮流去陪伴闵嘉言和闵如筱踢毽子,打陀螺。 薄暮时分,闵嘉仪和闵谦一前一后地回到了伯府。众人又等到酉正,闵诚终于回到府中。 闵诚一迈入花厅,闵嘉言便发觉伯父今日的兴致格外高。 闵诚向李老夫人问了安,第一句话便是对闵嘉音说的:“今日早朝,光禄寺与太常寺力谏,官家终于点头同意将四清声加回。午后,几日前命工匠铸造的几口有问题的钟以及四口清声钟也铸造完毕,乐工加急排练,现已完成。嘉音,这次在大朝会上保住大雍的脸面,你功不可没啊!” 闵谦回想起早朝时太常寺、光禄寺众臣慷慨力陈四清声可保君臣尊卑有序的言辞,讶然看向女儿:“音儿,此事还与你有关?” 闵诚代侄女答道:“嘉音听出黄钟等四钟音准偏高,后又提出保留四清声而清黄钟不奏的想法,这是打动官家的关键。” 对于音律,闵谦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十六编钟既是祖先流传下来的东西,继续保留下去便是。为排斥某些理念,建立律论上的正统,而去肆意改动古器形制,乐律何辜? 况且大朝会将至,用一虡不甚成熟的编钟奏响音律不谐的雅乐,闵谦只是想想就觉得不安。 既然上头改动乐律的理由是将其比附雅俗之争,那女儿与群臣将乐律比附于君臣之伦,便是棋高一着,可谓妙极。 想到这儿,闵谦的脸上也不觉添了几分笑意:“音儿聪慧。” 闵嘉音谦虚笑笑:“伯父与父亲谬赞,嘉音的想法,其实百官亦能想到。我不过是多提了一句清黄钟不奏,便是对官家做出让步,如此方才得到官家首肯。” 在这一问题上反对黎大人的朝臣,大多耿介拔俗,但若是寸步不让,又怎可能让九五之尊的皇帝先低头? 她的想法是以退为进之举,皇帝那边亦有台阶可下,所以才得到准允。 闵诚几人的对话,女眷们都不知内情,但听到闵诚夸赞闵嘉音,便知闵嘉音又做成了什么大事,看闵嘉音的眼神都变得热络了几分。 这时临近开宴,三天大的小婴儿也被乳母抱了过来。 闵诚抱过孙女,小小的女婴已睁开了眼,脸蛋白皙水嫩,可爱中透露出秀气。 “我们小千金尚未取名,我与父亲商量过,想着这孩子这一辈,不若不论男女,皆从一个‘彦’字,期盼女孩们也能像嘉音这般有胆识有见地。” 闵诚这话夸得毫不含蓄,闵嘉音悄悄退回了姐妹之中,乖巧垂眸。 闵有谅坐在太师椅中,笑容慈祥。 李夫人先是惊讶地看了闵有谅一眼,但想了想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曾孙辈都已经出生了,她也看了闵家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闵家的女儿们都是好的,与男孩一同取名也没什么。 闵嘉仪微笑拱手道:“但凭祖父与父亲定夺。” 闵诚继续道:“既然定下‘彦’字,还需要一个字,我心中已有一字,不知父亲母亲可有主意?还有孩子们也都不需拘礼,可说说你们的想法。” 闵嘉音身旁站着闵嘉止,二人各悄悄伸出一只手,在手心写下了一个字,尔后相视一笑。 他们写的都是“清”字。 见闵诚的目光投过来,闵嘉止道:“父亲,我与三妹皆想到了‘清’字。” 闵诚和闵谦都开怀笑了起来。 “好!我所想的,亦是‘清’字,想来二弟也想到了此一字。” 清之一字,为祝贺也为纪念这一年末,闵家两代人为保四清声而据理力争,扭转了官家圣意,也保住了大雍在大朝会上的大国威仪。 惟愿大雍,群彦汪洋,海晏河清。 第83章 新岁 回到闵府,大约是戌正时分。 闵谦回了映辉堂,闵妙筝姐弟几个却都聚到了闵嘉音的语莺苑里守岁。 屋外寒意彻骨,屋内却暖意融融。小炉上烧着沉香,宫商和徵羽把握火候冲泡沉香熟水,端给几位公子姑娘。 几人在桌上一边玩着推枣磨,一边畅聊新岁心愿。 “我要学一身本领,以后保护姐姐们!我还要读好多好多书,读爹爹那里的经史,大姐那里的医书,还有四姐那里的话本!”闵嘉言轻巧一推,枣磨晃晃悠悠地转动起来,他的声音也抑扬顿挫,十分有趣。 闵妙笙兴致勃勃道:“好啊,小阿言,明日书坊里就要上新话本,四姐给你买,就当是新年礼物了!” 闵嘉音见如今闵妙笙在府上安安分分地过着日子,心下也很高兴。 她看向闵妙筝道:“大姐二月便要出阁了,我祝愿大姐与姐夫琴瑟和鸣,在侯府能过得舒心。” 闵妙筝心思素来简单,又与赵则熹心意相通,本来是没为出阁紧张过的。但一眨眼,距离嫁入侯府只有一个多月了,不免局促起来。 老靖北侯夫妇都已逝世,侯府如今的当家人是未来的兄嫂,她是不必操心与舅姑的关系的。赵则熹生母是老侯爷的贵妾,但她嫁过去是二房大娘子,那位长辈小娘也压不得她。 虽然将侯府这些关系想得明白,但那毕竟是全新的生活,是有别于她全部十七年人生的一番天地,她还是不能免俗地感到几分不安。 闵嘉音看出了大姐的忐忑,温声道:“大姐一身才华,侯府上下都会视大姐若珍宝,敬你爱你。闵府与侯府比邻,侯府也平易,大姐想回娘家,常回府看看便是,我与弟弟妹妹都在呢。” 闵妙笙道:“若是大姐在侯府受了委屈也别怕,我们姐弟几个都会给你撑腰。小阿言,你说是不是?” 闵嘉言郑重点头:“当然!我以后要做好大好大的官,让每一个姐夫都不敢欺负姐姐们!” 闵妙筝的神情渐渐放松,笑了出来:“嗯,我不会怕,弟弟妹妹个个厉害,我在侯府里可要挺直了腰杆。” 众人说笑着,线香烧断,伴随着铜球落下的清响,窗外传来了热闹的鞭炮声。 新岁在热烈的声响之中如期而至,姐弟几人互道“新岁喜乐”。 闵妙笙站起身,打了个哈欠道:“困了困了,我先回去睡了。大姐也早些回去,你近来可要睡饱了,养好容颜!三姐,明日我们一起上街吧?” “好,明日等四妹睡够了咱们再走。”闵嘉音应下,心知闵妙笙定是想去看看给大姐添妆的礼物。 闵妙筝闻言也起身道了别,只有闵嘉言抱着闵嘉音的胳膊迟迟不走。 “阿言,你不困吗?”闵嘉音摸摸弟弟的小脸,看着闵嘉言依然晶亮的眼睛,心中柔软。 闵嘉言一字一句道:“姐姐没有说,新岁有什么心愿。” “心愿吗……” 闵嘉音心中一瞬间想到了许多。查清母亲逝世的真相,打理好闵府,照顾好嘉言,这些都是她的心愿。她有时会觉得自己贪心,但又明白这些心愿非是为了自己,而是加诸她身的责任。 见闵嘉音怔忡,闵嘉言糯糯出声:“姐姐,我问的是心愿,而不是姐姐必须要完成什么。姐姐可以告诉我,你最想做什么吗?” 闵嘉音将弟弟揽进怀里,思绪飘远:“心愿啊……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周游大雍,至少也该看看娘亲曾经看过的风景。” “那到了那一天,我也要和姐姐一起!”闵嘉言抬头在姐姐的脸颊上亲了亲,惹得闵嘉音的心融化成一池温柔的水波。 “姐姐快看,下雪了!” 进入新岁不过半盏茶时候,第一场雪就这样纷纷扬扬地落下,与旧年的积雪热烈交融。 闵嘉言跑到窗边,从袖中取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开始认真念了起来:“娘亲,我的身体强健了许多,已经回到京城和爹爹、姐姐们团聚了。邻居赵世子哥哥说,对着第一场雪说的话会被你听到,所以阿言准备了好多好多话,娘亲要耐心听哦……” 闵嘉音听着,悄悄红了眼眶。 “姑娘……”一旁的徵羽也听得动容,想宽慰闵嘉音几句,又不知该如何起头。 闵嘉音抹了抹眼下,对徵羽道:“阿言今日必不肯回出蓬院,你去把西暖阁收拾一下吧。” 徵羽道:“西暖阁一直都备着,我再去看看。” 宫商道:“那我去出蓬院递个信。” 自从闵嘉言回府后,十天半个月总要赖在语莺苑宿一晚,所以宫商和徵羽将西暖阁打扫得干干净净,随时准备让小公子住宿。 闵嘉言念到最后,自己的眼皮都打起了架,最后还是闵嘉音把他抱去了西暖阁。 天亮时分,风雪渐止,京城迎来了新年的第一轮朝阳。 在京官员皆早早入宫参与大朝会,贵妇贵女们则纷纷上街,感受热闹的年节氛围。 闵妙笙和闵嘉音先去京城最大的书坊买了新话本,又随着人流一路逛到了鸣鸾坊。 “这大半条街的店铺都是今日开张?”闵妙笙看着一家家铺子门前恭贺开张的鞭炮和灯笼傻了眼。 闵嘉音看看络绎不绝的人潮,感慨道:“是啊。” 这条街正是百花街,前几日她带着嘉言到十八号学武时,确实注意到许多店铺在翻修,只是没想到全都集中到了新年第一天开张。 “花露铺,脂粉铺,成衣铺,珠宝铺,还有糖水和鲜花铺子!这条街一下子把女子喜欢的店铺都开全了啊!” 闵嘉音想起来,赵知简提过,这条街上的大半店铺本来都被韩翼授意的富商收了去,但晋王府并没有履行韩翼的承诺。现在看来,这些店铺多半是被某位巨富接手了,才开出了这么多一条龙的店铺。 此人头脑,当真了得。 闵嘉音走过自己的铺子,百花街十八号大门紧闭,里面添了一些练武的用具,但还全然是一个私人的区域,而非准备开门迎客的店铺。 或许,可以借一次百花街的风? 第84章 有客 闵嘉音一边在脑海中盘算,一边和闵妙笙进出了几家金楼银楼首饰店,买了给闵妙筝的添妆之礼。 闵妙笙的全部积蓄只有从小到大攒下的例银,这次一下子拿出三十两,对小姑娘来说已是一笔巨款。 她给闵妙筝挑了一支金镶玉的簪子,精巧雅致,非常适合作为侯府二房大娘子的闵妙筝佩戴。 闵嘉音则挑选了一把镶着红宝的金梳子,成色极佳,富贵华丽。 随后她又在金银楼里买了三个荷包的碎金银,一包是打制成小动物模样的碎金,另两包是金银瓜子,这些可给闵妙筝将来打赏不同身份的人。 此外,闵嘉音还买了些金银绣线,并非用于添妆,而是给闵妙筝近期绣嫁衣用的。 逛了大半日,两姐妹回到府中,闵谦也恰好从宫中回府。 “音儿,笙儿。” 姐妹二人见礼道:“爹,新岁喜乐。” 闵谦面带笑意:“今日大朝会果然用了十六口的编钟,虽比过去的钟低了几律,但与其他乐器音声相谐,总算是没有贻笑大方。音儿,散会之后,我听到不少朝臣都提到了你,对你赞许有加,可见此事的影响力绝不止于礼部、太常寺和光禄寺之内。” 闵妙笙由衷感叹道:“三姐实在是太厉害了。” 闵嘉音看得通透:“还是伯父有心提携,其实我的主意也并非有多出彩,只是出自一介闺阁女子,让诸位大人们觉得新奇罢了。” “好孩子,闺阁女子又如何,当今天下君臣共治,官家既然期盼野无遗贤,自然也该听得闺阁女子的妙计良策。” 闵谦看着出落得愈发沉稳大气的女儿,心中无比欣慰。 当年泱泱亦是才思非凡,在闺中便有贤名,但始终未有向朝廷建言献策的机会。妻子没有做到的,如今女儿却做到了,可谓青出于蓝。 稍早些时候,闵嘉言在语莺苑里玩雪。 今日师父给他放了一天假,但两个姐姐要出门买东西,没有带他,他就来语莺苑等闵嘉音回府。 宫商和徵羽陪着闵嘉言打雪仗,闵嘉言试了试近来在锻炼的右臂,一挥手,一个雪球竟直直飞过了墙头,落进了隔壁院子。 三人面面相觑了一瞬,宫商道:“没听到声音,应该没砸到人,小公子,咱们继续玩吧。” 反正只是一个雪团,砸进地面积雪里很快就看不出来了。 闵嘉言点点头,才刚刚俯身团起一个雪球,抬头就看到隔壁墙头冒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 四目相对,两个男孩都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你是……闵三公子吗?”墙头的幼童率先开口。 闵嘉言的小脑瓜转得很快:“是,你是赵小公子吧?我不会砸到你了吧?” 赵启拙摇了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看到一个雪球飞过来,就猜这边有人在打雪仗。” 小男孩说着,腼腆地问道:“嘉言哥哥,我可以过来和你们一块儿玩吗?” 赵启拙还不到四周岁,说起话来很缓慢,但一字一句都说得很准确,还带着些许北地的口音。 “嗯……可以吧,那你要怎么过来呢?”闵嘉言一开口,就觉得自己本不明显的南方口音在赵启拙的衬托下似乎也更突出了些。 赵启拙嘿嘿一笑,灵活地爬上自家屋檐,正在他想要跳向语莺苑的房檐的一刹那,两道声音在两个方向齐齐响起。 “小拙!” “赵小公子!” 赵启拙一眼看到了跨进语莺苑的闵姐姐,一回头又看到了着急忙慌攀上屋檐的阿爹。 “小拙,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赵知简拉住赵启拙,低声责备一句,复又将目光投向了邻居院中。 只见身着绯红斗篷的闵姑娘站在雪地里,仰头看向这边,一双眸子澄澈更胜冰雪。 在她身边站着闵嘉言,姐弟两个的神态有种说不上来的相像。 “闵姑娘,闵三公子,新岁喜乐。”虽然身在屋檐上,赵知简这话却说得彬彬有礼。 “赵世子和赵小公子新岁喜乐,”闵嘉音眉眼盈盈,“赵小公子既然想来玩,不如走正门?” 这话说出口,闵嘉音心中赧然。自己背地里翻墙成性,竟然还冠冕堂皇地建议别家孩子走门。 赵知简一本正经地揽过赵启拙:“好了,闵姐姐请你去玩,爹抱你下去,你去敲敲闵府的门吧。” 赵启拙本来还沉浸在被爹抓住的恐慌之中,闻言便高兴起来:“好!谢谢闵姐姐,谢谢爹!” 闵嘉音姐弟去门口接了赵启拙,两个小男孩在语莺苑里玩得不亦乐乎。 一开始两人还在打雪仗,然而有来有回打了一会儿,就变成了拳脚功夫的切磋。 闵嘉言学武不久,赵启拙年纪幼小,打作一团便没了章法,最后往往是一同栽倒,滚了满身雪沫。 闵嘉音和一双丫鬟看得直笑,两个孩子却乐此不疲。 这时,有瑶曲苑婢女来请闵嘉音:“三姑娘,瑶曲苑有客,刘娘子请三公子和三姑娘过去。” 闵嘉音心念一动,便猜到了七八分。 今日是大年初一,登门拜访的,若非至亲,便是来意郑重。联想到刘氏的心思,闵嘉音向婢女确认道:“可是男客?” “是。” 纵然婢女垂着眼眸,闵嘉音也看出了几分不好意思。 那日赵则熹与赵知简登门时,闵嘉音是无可奈何才陪同闵嘉言见客的,但今日刘氏还想挪用那天的旧例,却是不合规矩了。 闵嘉音淡淡开口:“爹在府上,让刘娘子去请爹。” 谁料婢女道:“老爷也在,老爷同意了,婢子才过来请姑娘的。” 闵嘉音若有所思道:“那我跟你过去,嘉言在此陪同侯府贵客,就不便过去了。” 婢女见请动了主角,就松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前往瑶曲苑的路上,闵嘉音在心中揣度父亲同意让她过去的缘由。 莫非是刘氏找来的这人,与闵府门当户对,可互相帮衬? 若真如此,她究竟是该听凭本心拒绝,还是为了闵府而点头呢? 突如其来的重压落在闵嘉音心头,她大半日的好心情顿时散得干干净净。 第85章 相看 闵嘉音跟着婢女来到瑶曲苑,正遇上闵谦从西跨院走出来。 “音儿,来客是蔚娘娘家侄儿,来府上看看蔚娘。你不必拘礼,也去说说话吧。爹还有事,要去一趟国子监。” 闵嘉音见闵谦眉目间神色轻松,一时不知父亲是何想法。她略一欠身,走进了西跨院。 西跨院堂中,一个青年正和刘氏喝着茶,看到闵嘉音到来赶忙起身拱手问好。 “三姑娘新岁安乐。闵小公子可是在忙?” 闵嘉音打量了青年一眼,不得不说,青年一表人才,外形条件不错,谈吐也颇有礼貌。 她向刘氏和青年问过好后答道:“府上还有客人,三弟正在作陪。刘公子坐。” 见二人坐下,刘氏便说了起来:“有劳三姑娘过来,这是我娘家侄子,名叫乔松,是去年的进士,现在在京县衙门里做主簿。” 闵嘉音面上的微笑纹丝未动,又朝刘乔松点了点头:“刘公子文质彬彬,是斐然君子,定然前途无量。” 三甲进士赐同出身,出任判司簿尉。此人初入官场便能进入京县做主簿,要么是家中助力,要么是才干出众。而闵嘉音知道,刘氏是京城一介小官府上的庶女,这刘公子想必是后一种情况。 但无论如何,至少说明此人有可取之处,刘氏也确实用了心。 刘乔松谦虚道:“三姑娘谬赞。三姑娘贤名,在下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闵嘉音淡淡一笑:“哦?刘公子何以见得?” 刘乔松话落便觉得自己有些轻率了,但他看到三姑娘的第一眼,着实是被三姑娘的美貌惊到了。 想他自己仪表堂堂,学而优则仕,在族中已是第一等青年才俊,也当配得如此佳人。 定了定神,刘乔松道:“三姑娘气度不凡,端庄娴雅。” 闵嘉音敏感地意识到,此人的注意力似乎始终在她的外表上,心中便有些不耐,故意道:“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言‘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不知刘公子可通音律?” 刘氏心中有些惊喜,没料到闵嘉音会主动提起这话。 刘乔松眼中亦是一亮,答道:“虽不会操琴,但对音律略懂一二。” 闵嘉音却没顺着刘家姑侄的思路走,接着问道:“那敢问刘公子,对朝中四清声之争是如何看的?” 刘乔松想了想道:“有一派大人认为四清声乃靡靡之音,郑声不可乱雅,所以应当剔除,起初也得到了官家的支持。后来官家迫于群臣的压力,不得不将四清声加回。” 见闵嘉音凝神听着,刘乔松话锋一转道:“在下不敢揣测圣意,但一直知晓官家有变革之心。其实四清声只是无关紧要的音律罢了,官家真正想要追求的也并非修订乐律,而是有新变,有建树。” 闵嘉音道:“看来礼部、太常寺与光禄寺力保四清声,确是迂腐之举了。” 刘乔松没细看闵嘉音的神情,自然而然附和道:“不止迂腐,更是不通为官之道。不懂圣心,又如何能够青云直上?” 闵嘉音笑道:“还是刘公子看得通透,刘公子来日必定官运亨通。” 刘乔松这时又收了慷慨神色,谦逊道:“承三姑娘吉言。” 闵嘉音看了眼正悠闲喝茶的刘氏,她显然对侄子这番见地十分赞赏。 再回想一下闵谦离开时的神态,闵嘉音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父亲早知他们父女与这位刘公子都不是一路人。 不想再浪费时间,闵嘉音起身对姑侄两人道:“乐,所以和民心而化天下。礼、乐、刑、政,其极一也。刘公子眼界卓绝,我自愧弗如,却谨记父母教导,恪守礼乐教化。今日尚未练琴,我这便先告退了。” 没再看刘家人精彩的脸色,闵嘉音欠了欠身就离开了。 回到语莺苑,陪着两个小公子的宫商和徵羽率先围了过来。 “姑娘,刘娘子请你过去见什么人啊?可是……相看?” 宫商的好奇心一向浓厚,在闵嘉音面前也不拘束,就直白地问了出来。 闵嘉音颔首:“确是相看。” 还在打闹的闵嘉言和赵启拙都竖起了耳朵。 “那是谁家公子啊?姑娘觉得如何?” 闵嘉音脱身回到自己院子里,心情又好了起来,便笑道:“是刘娘子的侄儿,年轻有为,还得感谢刘娘子为我费心了。” “姑娘觉得好?” 宫商还没转过弯来,徵羽却从闵嘉音放松的神情里猜出了大概。 不等闵嘉音回答,闵嘉言就按捺不住跑了过来:“姐姐,你看上那个人了?” 闵嘉言一跑,赵启拙就也跟了过来,懵懂地抬头望向闵嘉音。 闵嘉音看着几张迫切的脸蛋,忍俊不禁道:“没有没有,人家看不上我,此事不会成的。” 闵嘉言还想问,赵启拙则没了玩耍的心思,对几人说想要回府了。 待送走赵启拙,闵嘉音耐不住弟弟和两个丫头的追问,才说了几句详情。 “这刘公子轻狂,又会钻营,却一定没想到当面驳了正主!”宫商听罢,掩嘴偷笑。 就连一向寡言的徵羽也道:“此人到底是官位低微,才不知晓姑娘大名早在朝臣之中传遍了。” 闵嘉言抱着闵嘉音的一条胳膊道:“姐姐,这样的人配不上你。” 闵嘉音笑道:“其实他这条件已算很不错了,指不定哪天官阶就能越过爹去,只是我不喜这般品性,近来也无心婚姻之事。阿言,你既说这样的人配不上我,那阿言心中想要什么样的姐夫?” 闵嘉言认真思索起来。 他认得的适龄青年不多,只能用他所知道的人来描述:“大概是,魏以杭那样的出身,二姐夫那样的外表,赵世子哥哥那样的性格……哦对,姐姐还要像和世子哥哥一起时一样快乐!” 其实他觉得世子哥哥一切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有个儿子。但这个赵小公子也一切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他是赵世子的儿子。 越想越头痛,闵嘉言的小脸皱了起来。 闵嘉言童言无忌,宫商和徵羽的脸色却都变了几分。 小公子在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点上,还是有点天赋的! 闵嘉音听罢,心中却没起什么波澜。 反正这三个都没可能,她以后再努力给嘉言找找这样的姐夫吧。 第86章 皆为利来 靖北侯府琢玉斋内,赵知简陪赵启拙吃完饭,问起了午后赵启拙做客闵府的事。 “可是嘉言小公子和你一起玩耍?你们玩得如何?” 赵启拙眸光熠熠:“很开心!我和嘉言哥哥,还有宫商姐姐、徵羽姐姐一起打雪仗!后来嘉音姐姐说我可以常去找嘉言哥哥玩,嘉言哥哥也会来找我!” 赵启拙花了许久才说出这么多话,赵知简耐心听着,笑着摸了摸赵启拙的脑袋:“嗯,交到朋友了就好。” 这时,赵启拙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阿爹,你会给我找新的阿娘吗?” 赵知简意外地看了看赵启拙:“小拙是想娘了?” 这孩子出生就没见过娘,想想邻居闵小公子时时念着亲娘,小拙应当也是一样的。 赵启拙托着小脑袋思考着,他从没有感觉到过娘的存在,好像不能算想,但也不能算不想呀。 思索片刻,赵启拙甩了甩脑袋道:“和这个没有关系,我想要爹爹找个新阿娘。” 他爹爹年轻帅气,其他和爹一样年纪的男子都在娶妻,他爹也不能落下! 赵知简含笑问道:“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虽说小孩子思维跳跃,但也不会完全没有根由。 赵启拙回想了一下,才想起在闵府语莺苑里听到的几句对话。 “因为闵家大姐姐要嫁给二叔公了,而嘉音姐姐也刚刚看了人家!阿爹,不是有句话叫男大当婚什么的嘛。” “闵姑娘看了人家?” 听到儿子这样说,赵知简的第一反应是诧异。 “是啊,不过嘉音姐姐好像说那个人看不上她。”赵启拙将这个第一手消息说出来,一脸的骄傲。 赵知简莫名松了口气,却又很快皱起了眉:“看不上闵姑娘?那人又是何方神圣?” 赵启拙也不知道什么了,闻言义愤填膺道:“是啊!嘉音姐姐明明那么好!爹爹,要不你娶了嘉音姐姐吧!” 赵知简无奈一笑:“好了小拙,你想找个娘,爹知道了,再给爹一点时间吧。” 闵姑娘是很好,但闵府长女被赐给侯府已是意外,如果可以,侯府是绝不会再主动去招惹那些好姑娘的,至少在这几年里。 初二这天,闵嘉音将闵嘉言送到百花街十八号,自己则去了隔壁。 十八号的一侧是戏蝶楼,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显得格格不入。另一侧是一间门面差不多大小的铺子,但有两层。 这间两层的铺子大概还没卖出去,此时聚集了几个商人,似乎在打听价格。 闵嘉音走过去,也加入了讨论。 “听说年前这里的铺子价格都低得不可思议,如今可是翻了三倍不止,而且可能还要上涨!” “唉,还是知道得晚了,要是去年趁机买了几家,这几天开张起来,生意别提多红火!” 几个商人看着街上踊跃的夫人姑娘们,感叹错失良机。 但事实上,年前他们并非不知这里的行情,只是实在害怕戏蝶楼的影响,没敢下手。 “敢问几位老爷,这家铺子如今报价多少呀?” 几个富商转过头,看到一个美貌的小娘子在好奇发问,就都抢着答起话来。 “今日那东家报三千五百两!” “放在年前,这间铺子大概也就是一千两出头,不会超过一千二百两。” 闵嘉音接着问道:“短短几日涨了这么多,几位老爷还有想法?” 商人们都笑了起来,有一人道:“小娘子不知,如今这条街上的营收,那可是要惊掉人的下巴呢!” 又有一人道:“我三叔的外甥在那家鲜花铺子里做工,昨日中午和我一块儿喝酒,说是一上午就赚了上百两!要知道那店开张的时候都已经是巳正了啊!” 鲜花利润不比金银玉器,却也赚得盆满钵满,这些商人岂会不眼馋这股风潮? 只是三千五百两的价格实在太高,铺子的主人又只留了个寸步不让的小厮在此,众人谈了半天也没人能把价格讲下几分,这笔买卖就暂时没有做成。 闵嘉音旁观了许久,从一众商人和那小厮口中拼凑出了大致情况。 原来这铺子其实也是收了半条街的那位富商收去的,但富商想开的店差不多都已开了出来,这间铺子从大小到作用都显得有些鸡肋,富商便想将其出售。 对于富商趁人之危收了半条街,现在又要高价抛售的行为,闵嘉音心中膈应。 更让她不高兴的是,她本来也看上了隔壁这家铺子,想买下之后和十八号打通。谁知一不留神,这铺子就涨了几倍的价,叫她还如何买得起! 得想法子让铺子的价格降下来才是。 闵嘉音转回十八号里,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杆长枪。 她不会枪法,却用枪杆一下一下地叩击着地面。 华如璋见状,走过来问道:“怎么了嘉音?咦,听这声音,下面似乎很空?” 闵嘉音道:“不错,戏蝶楼先前在地下种植番芙蓉,其实挖空了一大片。官府年前已经派人在填,只是这几日过年,就暂时停工了。” 华如璋恍然大悟:“难怪年前偶尔看到有官兵在戏蝶楼进出,原来是在填地下的空间。小嘉音,你这是想做什么?” 闵嘉音看了眼在认真练武的闵嘉言,将华如璋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师父,我想让隔壁铺子的价格降下来。” 二人低声交谈一番,华如璋眼中闪动起异彩。 “这样……真的可行?” 闵嘉音笑道:“行不行总要试了才知道,反正失败了也不损失什么。” “好,那就试试!” 午时闵嘉音带着弟弟回府,用过饭后闵嘉言就开始午休。趁着这段时间,闵嘉音跑了一趟金杏坊的笔墨斋,买了些石青颜料。 回府后,她又给许多位交好的姑娘递去了帖子,邀她们明日去逛百花街。 待闵嘉言睡醒,姐弟二人又去了百花街十八号。 路上,闵嘉言纳闷地问道:“姐姐,下午又要去练武吗?” 闵嘉音道:“阿言,你也跟师父学了一段时日了,却还不知道师父有多厉害,也不知道姐姐被师父教成了什么样子,对吗?今日我和师父约好了,给你露一手。” 第87章 闹鬼 来到百花街,街上游人络绎不绝。 十七号门口,又聚集了几张眼熟的面孔,是上午的那些商人依然没有放弃,在试图和小厮讲价。 闵嘉音拉住闵嘉言,从十八号后的一扇小门绕了进去,华如璋果然已经等在这里。 闵嘉言乖乖坐好,看师父熟练地将各种武器都行云流水地舞了一遍。 和华如璋相比,闵嘉音能够掌握的武器就少得多了。但闵嘉言看罢姐姐舞剑,仍是崇拜地睁大了眼睛。 闵嘉音姐弟到达时已过申时,冬日的天黑得又早,没多久天色就暗了下来。 华如璋指点了闵嘉音剑法中几处瑕疵,又对闵嘉音道:“小嘉音,为师记得还教过你射箭,不知这些年你可有勤加练习?” 闵嘉音面露羞赧:“射弈之术,确实疏于习练,不知经常投壶可算?” 华如璋大笑道:“这可不算!今日为师偏要考考你!这样,嘉言,你过来,正好也让你练练臂力。” 华如璋找来两根高高的竹竿,又在竹竿一端绑上白布,随后递给闵嘉音一套弓箭,大小近似弩机与弩箭,箭头上则不是箭镞,而是一个个小圆球。 “嘉言,一会儿我和你各持一根竹竿在院中跑动,再上下挥动一下竿子,而嘉音你需轮流射中我们二人竿头的白布,越接近竿头越好。这箭头上有小团火药,能在白布上烧出不大的孔洞。待二十支箭射毕,我们再取下白布,为师要检查靠近中心的烧痕。” 这规则定得有趣,闵嘉言立刻兴致勃勃地答应了,闵嘉音便也拿起了弓箭。 第一箭,需射中华如璋竿头的白布。 与此同时,十七号门口的几个商人讲价讲得口干舌燥,眼看天色已晚,便打算明日再来磨一磨。 才走出店铺,忽有一人指着十八号喊了起来:“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闻声望去,什么都没看到。 “不可能!刚刚那里分明闪过了一片白影!”先看到的那人言之凿凿,心里却一阵发毛。 怎么就他看到了?难不成是幻觉? 有游人也驻足望去,但什么都没看到,纷纷劝说那人必是眼花了。 就在这时,幽暗天色之下,忽然又飘过一道白芒,又迅速消失不见。 众人面面相觑。 “我……好像也看到了?” “我就说有吧!” “那是什么东西?” 十七号和十八号门外,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正当众人屏息凝视之时,墙头突然飘出一片白色,上上下下地朝街这边扑了过来。 哪怕距离还远,人群却纷纷慌乱退却。 前头还站着几个胆大的商人,眼见那诡异的白影飘近了,只听“噗”的一声,白影之上猛地蹿起了一簇绿火。 “妈呀!” 离得最近的商人吓得往后一仰,摔了个屁股蹲。 那白影开始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在承受莫大的苦痛。只是一转眼,白影又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之中。 人群中响起了窃窃私语之声。 “那十八号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呀,这几天也没见开门,好像是没人的。” 有胆子大些且知道一点内情的道:“别瞎猜,那家铺子也已经卖出去了,这些天多半是在翻修。” 又有人反驳道:“这不可能,这几天百花街生意这么热闹,它却大门紧闭,店面又不买卖,不奇怪么?” 这时,有人一拍脑门道:“十八号的隔壁,不是那晦气的戏蝶楼吗!戏蝶楼做那种伤天害理的生意,听说地下都挖空了,这十八号……” 又响起一道胆怯的声音:“戏蝶楼不会是干多了谋财害命的勾当吧?那这块地方,底下会不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啊……” 这话切中了不少人心中那点隐秘的恐惧,人群很快沸腾起来,说的多是十八号里闹了鬼。 一个说书先生模样的人道:“想那冤魂必是长眠地下永无天日,才挑了人气最旺的这几天出来鸣冤!” 围观的不少夫人姑娘们都绕道走了,人群很快散得七七八八。 起先那胆大的富商找回了理智,大声道:“依我看,就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既然闹出了这种事,就该进去看看,想来这铺子的主人也不会怪罪。” 此言得到了几个商人的支持,他们壮了壮胆,朝十八号紧闭的大门走去。 为首的商人见被众人推到了前面,只得咽下怯意,大摇大摆走上前去,伸手推门。 “吱呀”一声,本以为锁着的厚重木门却被轻而易举地推开了。 富商下意识缩手,随即马上恢复了胆大的模样道:“我就说没什么吧——” 话音未落,一团燃着绿火的白影扑面而来,富商惊恐地大叫一声,从台阶上直直滚了下去。 身后,人群一哄而散,纷纷抱头逃窜。 富商爬起来便跑,余光里只剩下那扇无风轻晃的大门。 得益于百花街兴旺的人气,不出一个时辰,十八号闹鬼的事就传遍了大半个京城。 到了初三,前一日接到闵嘉音邀约的姑娘们都有些迟疑该不该赴约。 她们家中前两日都在待客,不得外出,但听了好多下人谈论百花街,早都心痒难耐。 虽说昨晚传出了闹鬼的事,但现在是大白天,而且只要不靠近戏蝶楼附近,大概也就没事了吧? 持此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姑娘们赴约之后,看到的百花街仍是热热闹闹的,只是人们走到戏蝶楼附近时都会稍稍加快脚步。 喧闹的人潮给人强烈的安全感,姑娘们便都安了心,高高兴兴逛了起来。 闵嘉音今日叫了闵家的三个姐妹,还约了裘婉彤、高臻臻、王明萱以及好多个过去熟识的朋友。 “嘉音,你对这里好像很熟,是已经来过了吗?”见闵嘉音带着众人绕开戏蝶楼,裘婉彤好奇问道。 闵嘉音笑着答道:“嗯,我们府上没什么客人,我昨日就来逛过一次,看到了好多有趣的铺子!” 姑娘们都兴奋起来,闵嘉音便带着大家逛吃逛喝,玩了一整天。姑娘们意犹未尽,譬如从那家体验做陶器的店里出来,她们就想着还要约别的朋友再来玩一次。 闵嘉音所推荐的店铺,商品琳琅,服务贴心,但还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共同点——边上都有和十七号体量差不多的在售店铺。 第88章 他想查她? 又是几日过去,百花街十八号闹鬼一事很快就被新岁的欢喜冲淡了。 那批想在百花街购置店铺的商人,也大多买到了心仪的铺子,虽然离街道最热闹的区域远了一点,但他们都打听到左邻右舍的店铺近些日子赚得很不错。 再不买铺开店,就要赶不上上元节的热闹了。 眼看同行都购置了店铺,最后的几个商人的心思又转回了十七号上。 虽说闹鬼不祥吧,但毕竟是在隔壁,而且只闹了那么一次。再说,现在十七号毕竟便宜,再稍等两天,如果能降到一千多两,不如就买下了。 早些时候,十七号的小厮正在向东家汇报:“因为十八号闹鬼一事,原先看中十七号的商人全散了,这几天各自在别处买了铺子,这十七号现在降价到两千两,也暂时没有商人表现出购买的意愿。” 案边青年叩下茶盏:“必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瀚海,你去金羽卫衙署,找陈东扬大人,请他查查此事。” 名叫瀚海的小厮问道:“敢问世子,如何让陈大人应允?” 赵知简懒懒散散靠在椅背上道:“戏蝶楼地下填平事宜便是陈大人热心反映上去的,你且说闹鬼一事严重影响了周围商家的营收,如果是人为,性质极其恶劣,金羽卫不该坐视不理。” 其实理由都是随口编的,但陈东扬此人不像那些毫无人情味的金羽卫,反而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好奇心,必然也想查查此事。 瀚海跑了一趟金羽卫衙署,虽然还在年节休务期间,金羽卫却有人值守。听说是靖北侯世子的事,便帮忙递了信给陈东扬。 难得休假的陈东扬,正在空空荡荡的家中百无聊赖,接到消息当即乐了。 闹鬼一事他有所耳闻,那些人都不知道十八号的主人,他跟了闵嘉音这么多天却是知道的,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闵嘉音搞出来的鬼。 只是他起先不知想要售卖十七号的是赵知简,现下得知赵知简想去查闵嘉音,让他怎么能不捧腹大笑! 笑了一阵,陈东扬应下了瀚海的请求,便往百花街去了。 如果他之前的观察无误,闵姑娘应当照例带着弟弟在十八号,午时离开。 到达百花街时不到巳正,陈东扬藏身在一棵香樟树上,正思考该如何查,又该给赵知简一个怎样的交代,便见闵嘉音从十八号的小门里走了出来。 她走到戏蝶楼门口,似是思忖了一阵,就推门走了进去。 因为要填地下空间,戏蝶楼门上的封条已经撕去。游人知道此地晦气都不敢进入,但闵嘉音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去,陈东扬竟然也无法指摘什么。 新年后第一次上岗就被闵嘉音先发制人于无形中,憋了口气的陈东扬立即跳下树跟了进去。 由于这附近行人寥寥,竟无一人看到一前一后走进戏蝶楼的二人。 闵嘉音一踏进戏蝶楼就看到了正中央的一个大坑。 为了填平地下,官兵们索性先挖开了这个大口子,方便上下。 她不假思索地走过去,顺着简陋的台阶爬到地下,往十八号的方向走去。 地下昏暗而凌乱,眼看闵嘉音点燃了火折子,陈东扬不得不现身开口道:“此地空气不够流通,闵姑娘还是灭了火的好。” 正蹲下身查看地面的闵嘉音似是没料到有人跟来,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就扔了过来。然而准头太差,石头直接被扔到了头顶,在上方撞出一声“咚”的响声。 陈东扬根本没反应过来闵姑娘的臂力怎会如此惊人,下意识上前道:“闵姑娘,我不是歹人——” 不等陈东扬话落,闵嘉音又掷出了几块石头,嘴上说着“别过来”,石头却纷纷向上方飞去,先在头顶撞出咚咚的响声,再落地砸出声声闷响。 陈东扬似是想通了什么,立即逼近了将闵嘉音的双手制住。 “闵姑娘冒犯了,在下执行公务,发现闵姑娘闯入此地,不知意欲何为?” 闵嘉音一脸惊慌:“原来是陈大人。上面的十八号是我的铺子,前几日传言十八号闹鬼,我和弟弟也都很惊慌。我胆子大些,就想着来看看这下面是不是真如传说那般,埋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胆子大?是啊,闵姑娘胆子是大,总是大得无法无天。 陈东扬放开闵嘉音,道了声“冒犯”,神色却谈不上多客气。 “闵姑娘,十八号闹鬼,与你无关?那你说说,闹鬼那时你在何处?” “我就在十八号里啊,当时根本不觉有异。”闵嘉音说得坦荡,“陈大人不信,要不要去十八号里查查?” 陈东扬心知闵嘉音必定早将证据收拾干净了,便冷哼一声没说话。 “陈大人,你信不信此地会闹鬼?若是不信,陈大人出于何种立场管这件事?若是信,陈大人就该知道番芙蓉一案害得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不如去追责那罪魁祸首。” 闵嘉音这话,既是提醒陈东扬番芙蓉一案十分惨痛,而她于破案有功,也是提醒陈东扬不该多管闲事。 陈东扬不悦道:“有商家反映闹鬼一事影响了这一带的经营,若是有人故意扰乱秩序,官府自然该管。” 闵嘉音轻嗤一声:“那东家可别太贪得无厌,如今盆满钵满地赚着,不该忘了当初是如何将半条街收入囊中的。官府要管可以,怀疑十八号要来调查也可以,但陈大人还是不要插手此事的好。若由陈大人出头,上面会不会质疑陈大人与背后富商有勾结,可就难说了。” 陈东扬心神一凛。虽说金羽卫敛财之事他屡见不鲜,上头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在这个位置上,到底还是惧怕树大招风。 “闵姑娘,戏蝶楼地下正在进行填埋,虽然门上封条被揭,但这里依然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下次就不要如此莽撞了。” 陈东扬黑着脸让了步,闵嘉音从善如流地跟着陈东扬离开了。 就在闵嘉音和陈东扬相遇在地下时,那几个商人正大着胆子在十七号附近兜圈子。 看到瀚海回到店中,几人正想上前问问价格,却突然赶到脚下一震。 “咚”的一声,生生拖住了几人的脚步。 “下面……有人?是不是在填埋啊?” “不对!今日还没开工呢,不该有人啊!” “难不成是——” 几人正面面相觑,脚下又接连传来了一阵闷响,就连瀚海脸色都白了一白。 震动一停,几个富商愣了愣神,拔腿便跑。 “不来了不来了,不打这铺子的主意了!” 第89章 任命 闵嘉音和陈东扬走出戏蝶楼时,就发现街道比方才更冷清了些。 她扬唇一笑,和陈东扬告别,模样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闵嘉音猜到了那位东家会找人来调查此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来人是陈东扬算是意外之喜,让她得以一箭双雕。 转日,闵嘉音便从府上派了个伶俐的小厮,去百花街十八号喊价三百两,着急出售。 瀚海早将前一日地下传来诡异响声吓跑富商的事告诉了赵知简,劝赵知简先别急着卖,不如将铺子再留过这阵子。 赵知简才听过负责打理百花街生意的下人的汇报,这时心里也生出了强烈的好奇:“一千两,就按入手时的价格出售,如果确实有人来买,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煞费苦心地想要得到这间铺子。” 瀚海迟疑道:“世子,一千两这个价,虽说世子不亏,但按现下的情况可能还是卖不出去……小的斗胆,问世子一个底线的价格。” 赵知简咬了咬牙道:“八百两,不能更低了。” 他这段时日赚得多是事实,但被人莫名其妙摆了这么一道心里本就有气,若是还要亏钱卖铺子,还不如不卖,他的好脾气也是有限的! 瀚海回到十七号,惊讶地发现十八号的东家也在卖铺子,价格竟然低到了三百两。 更可怕的是,如此低的价格依然无人问津。 瀚海硬着头皮喊出了一千两的价格。 闵府小厮名唤钟磬的和瀚海打起趣来:“小哥,我家这铺子如今只卖三百两了都脱不了手,你家铺子只是多了个二楼罢了,还喊一千两?” 瀚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闹鬼都是你家铺子的事,我们东家是无辜受累,不找你们赔偿就不错了,你还好意思在这说风凉话?” 钟磬连连摆手:“小哥可别浑说啊,我家铺子哪里闹鬼了,可有实证?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我都是大老爷们,还信这个?” 瀚海嘴上冷笑,心中却还隐着一分惊悸:“你既然说和你家无关,为什么又喊三百两急售?” 钟磬哈哈一笑道:“我们东家急着用钱,这铺子到底已经败了名声,不卖了难道让它烂手里吗?” 瀚海撇撇嘴:“你且看有没有人敢买。” 钟磬这时又挤眉弄眼道:“哎,我说小哥,你们东家有钱,要不就把这铺子收了去呗?这么低的价,不买白不买。” 瀚海本想拒绝,但稍一思索就掉进了奇怪的逻辑里。 是啊,三百两,对世子来说实在是一笔小钱。 不对不对,那铺子不干净,买回去不是坑了世子嘛! 可是究竟干不干净呢?那小厮一会儿说干净一会儿又说不祥的,但看他模样倒也不怎么害怕。 世子也说过,是有人搞鬼,说不定这小厮知道内情啊! 钟磬又是一阵花言巧语,哄得瀚海脑子都转不过来了。 “三百两,这么大的铺子,还带个小院!” “子不语怪力乱神,既是坦荡君子,何惧鬼神?” “小哥,你家主子又不差这几个钱,但买去之后你们可以再抬价卖给别家啊。” “这百花街如此繁荣,再过段时日,这铺子肯定能涨!” “我们东家实在是急着出手,不然也不会喊这么低的价啊……” 瀚海猛地抬手止住了钟磬的絮语:“好!我买!” 直到掏出三张百两银票,瀚海还觉得这笔买卖实际上是值的,且看他如何劝服世子! 瀚海回府后,听到消息的赵知简扶了扶额:“你且说说,这铺子买来做甚?” 瀚海理直气壮:“等它升值,然后再卖!” 赵知简压住了想要抽人的手:“你可知晓如今百花街的铺面税涨到了多少?再说这十八号此前就开不出店,后来又闹了鬼,就不曾挣过钱,时间拖得越长,那些商人指不定越是忌讳,日后谁敢接手?” 叹了口气,赵知简道:“明日将两间铺子一并卖了吧,那里风水大概确实不好。” 他本不信这些,但一向清醒的手下瀚海在那儿待了几天都变傻了,而且整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无妄之灾,还是赶紧脱手的好。 就当是花费一些钱财满足好奇心吧。 翌日已是初八,七日的年假结束,百花街的人气稍减,却依旧热闹。 毕竟此地的顾客以女子为主,在府中长日无事,有了这么一条称心的街可逛,自然会常来。 十七号和十八号被苦着脸的小厮瀚海一并售卖,喊价一千二百两。 先前那几个商人围过来看了看,得知如今十七号与十八号捆绑销售,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一直僵持到下午,瀚海不得已将价格一降再降,直到降为一千两。 一千两到底是个难得的低价,商人们纷纷动了心思,但见似有转圜余地,便继续和瀚海讲起价来。 这时,围观人群中走出一个美艳的女子,表示要买。 瀚海已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最后恍恍惚惚地和华姓女子一同去官府和钟磬碰了头。 前一日钟磬和瀚海交易毕,本就约在第二日去官府,所以百花街十八号的交易手续是直接在钟磬和华如璋之间办理的。 瀚海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十八号上一任东家和现任东家是一对亲师徒。 用七百两的价格买下了十七号,闵嘉音喜出望外,在语莺苑哼起了小曲。 到了下衙时候,宫商跑进来带给闵嘉音一大串消息:“姑娘姑娘,今日是新年第一日上值,朝中就有了不少动静!” 闵嘉音看着小丫头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不由笑道:“多要紧的事,你还记下了来报给我?” 宫商喘了口气道:“其实大事也就一件,汪相与裘相再度出任同平章事。汪相加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已升为上相了。裘相虽说也加了集贤殿大学士,但到底是位居汪相之下了。” 此二人曾任宰相,后来也一直是台阁重臣,所以世人都尊称一声相公。如今二人再度拜相,位次却颠倒了过来。 闵嘉音的笑容微微一凝,但很快又平静下来:“汪相升为上相,去年已有端倪。还有什么事吗?” 宫商看向手中宣纸:“是对一批年轻公子哥的任命,大多是自国子监直接入仕。魏世孙授大理评事,汪大公子任御史台检法官,祝大公子入太常寺。还有赵世子,入殿前司担任天武军都指挥使。” 第90章 约见 闵嘉音细细想了一遍,几位文官子弟的官阶都很寻常,在八品之列,合于恩荫之法,但去的地方却都耐人寻味。 汪振鹭入御史台,还算符合他一贯的志向。其实汪振鹭本可恩荫入仕,但恩荫便不可入台谏担任要职,无论于他本人还是于汪相变革的需求而言,都是一种浪费。只是哪怕汪相位高权重,台谏到底非同寻常,还需靠汪振鹭自己摸爬滚打。 祝品霖向来风流不羁,却进了太常寺,颇具戏剧性,也不知太常寺的老大人们是否会为难于他。 而魏以杭去大理寺,却有些出乎闵嘉音意料。宁国公去岁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致仕,本可以将魏以杭塞进户部,想来是魏以杭自己要求去的大理寺。 至于赵知简,本就有战功,直接授了五品官也不奇怪。殿前司此职虽要统领禁军,但比起广大文官吏员,能实打实称得上一句钱多事少。 只是,闵嘉音觉得皇帝此举,其实有把赵知简放在眼皮底下监视的想法。 大概是怕大雍再出第二个杨家,如今赵家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在朝中担任文职,世子则被安排进了殿前司,在朝廷如此严密的掌控下,确实难以翻起什么浪花。 靖北侯府琢玉斋里,赵知简本就为亏本卖掉铺子郁闷着,得到任命的消息传来,心下更是烦躁。 过了几个月赏花遛鸟的逍遥日子,一下子要去什么劳什子殿前司上值,他是真不习惯啊。 偏偏此职在大多数人看来都是个闲差肥差,圣上宠信侯府便又添了一分实据。 不过这道任命倒提醒了赵知简,他近来在维持风流形象之上有些懈怠,是时候再去逛逛玉澜河了。 华灯初上之时,赵知简来到了玉澜河香兰笑。 香兰笑如今的舞台可谓美得如梦似幻,赵知简漫不经心看了一会儿,却觉得台上换了不少新面孔。 他走出雅间,便听到了几个熟客的谈论。 “如今这舞台是美了,但少了倩玉姑娘的琴,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是啊,还有弹琵琶的也换了个新人,不如之前的。” 赵知简拿着酒壶,自来熟地凑上去问道:“几位大哥可知,原来那几个姑娘去哪儿了?” 美酒倒入杯中,几个男人便聊了起来:“听说是有几个姑娘闹着要赎身,老板娘不放人呢。” 赵知简问道:“按说香兰笑如今蒸蒸日上,这些姑娘也做的是正经营生,怎么这时候想着赎身了?” “这我们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去年好像有个姑娘自己赎身走了,可能倩玉姑娘她们也动了心思,晚香夫人却不肯放人,一来二去就闹僵了。” “头牌要走,老板娘不放也是难免的。”赵知简轻描淡写评论一句,就又和几个人喝起酒来。 离开香兰笑时,赵知简开始细想这件事。 那几个客人说的去年离开的姑娘,恐怕就是闵嘉音编造的身份。闵姑娘一走,这些姑娘也有了离开的心思,他能否趁机将这些京城第一乐坊的姑娘挖去鸣鸾坊呢? 这个想法能否成功,大概要取决于这些姑娘萌生离开念头的真正原因。 正想着该派什么人去调查一番,赵知简突然想到了闵嘉音。 他手下可用之人都是男子,又对玉澜河盘根错节的情况不甚了解,倒不如拜托闵姑娘帮忙,毕竟闵姑娘和那些姑娘都熟。 之前帮闵姑娘修了铜佩,他这样一个不算过分的请求,闵姑娘应当会答应吧? 翌日,闵嘉音带着闵嘉言前往百花街。华如璋在十八号的小院里指点闵嘉言练武,而闵嘉音请的工匠已在十七号和十八号里进行翻修。 闵嘉音和华如璋已经谈好,十七号与十八号记在华如璋名下,但实际由闵嘉音和华如璋合本开办武馆,而华如璋仅出资十一。 待武馆开张后,运营和税赋的一切事务都暂时由闵嘉音负责打理,华如璋只需担任武师,有专门的薪酬。 闵嘉音监工一上午,下午便由华如璋继续监工。 回府待闵嘉言午休完毕,邻居侯府的小姑侄上门了。 两府比邻,孩子们一起玩耍是常事,而赵浮霜过完年也才十二岁,还是可以不拘规矩的年纪,所以无需正式的拜帖,得到侯夫人允许后,就直接带着赵启拙来了语莺苑。 见到赵浮霜,闵嘉音有些惊讶。而闵嘉言和赵浮霜还是第一次见,就先认识了一下。 “嘉言和赵小公子玩得好,赵姑娘可要和他们一块儿堆雪人?” 赵浮霜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我在家带大侄子已经够累了,大侄子好不容易有个年纪相差不大的玩伴,我想喘口气。” 闵嘉音抿唇笑道:“我们浮霜姑娘也才十二,这话说得倒像个当爹当娘的了。” “嘉音姐姐,我是真累啊!”小姑娘苦着脸道,“我娘说,出了新年就要找师父学礼仪规矩了,我不想学。嘉音姐姐,你当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还学得这么好?” 官宦人家和贵族姑娘自小都要学礼仪,赵浮霜幼时也是学过的,但后来北地战事频繁,也就中断了。回想起那段时候,赵浮霜还是觉得阴影浓重。 闵嘉音笑意柔和:“小时候也谈不上什么坚持,也就是母亲和礼仪师父要求严厉些,不得不好好学罢了。赵姑娘你也知道,闵府不比侯府,我父亲又是国子监司业,所以懂事之后我也就明白了礼仪规矩是我必须学好的。其实赵姑娘聪慧,这些规矩并不难学,只要心思灵敏些,知道什么时候必须做好端庄的模样便是。” 赵浮霜勉强地笑笑:“好,我慢慢学,只求爹娘不要苛责。” “不会的,只要表现出端正的态度,侯爷、夫人和师父就不会苛责了。”闵嘉音朝赵浮霜眨眨眼。 赵浮霜明白过来,也眨了眨眼道:“好!对了嘉音姐姐,其实我今日来还要帮我大哥给你带个信,他约你戌时在望溪茶楼见。” 闵嘉音看着赵浮霜因为兴奋而亮晶晶的眼眸,笑容在脸上僵了僵。 “……好。” 赵则熹和闵妙筝的婚事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赵知简与闵嘉音之间避嫌的必要,但这不代表赵知简就该如此光明正大地通过妹妹发出邀约啊。 闵嘉音转了转茶盏,冷静了下来。 赵世子必定是有事要说。 第91章 隐情 戌时未至,闵嘉音先到了望溪茶楼。 她前日在百花街学到了新的点茶手法,便想先试一手。 赵知简赶到时,闵嘉音刚将一个黑瓷盏放到对座。 “雪沫乳花,想不到闵姑娘点茶技艺精湛。” 闵嘉音朝赵知简笑笑,顺手将桌上唯一一盘茶点推了过去:“赵世子第一日上任,感觉如何?” 赵知简大步走过来坐下,虽说第一天又是走上任流程又是熟悉职务,他忙了一天才匆匆赶来,但在闵姑娘面前,他依然坐得端正,就连夹起茶点的动作也颇斯文。 “今日虽然有些劳累,但日后职事是清闲的。” “赵世子辛苦。对了,赵世子是喜欢我称呼赵大人还是仍旧叫世子呢?” 闵嘉音眉目清澈,问得也似漫不经心,赵知简却滞了滞才道:“……闵姑娘随意。” “好,赵世子,你今日找我有何事?” 赵知简压下不太平缓的呼吸道:“我想请闵姑娘帮个忙。” 闵嘉音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好,赵世子请讲。” 赵知简讶然看了闵嘉音一眼,随即道:“香兰笑近来似乎有变动,以倩玉姑娘为首的几位姑娘似乎想要赎身,和晚香夫人闹僵了。我想拜托闵姑娘,帮忙问问缘由。” 此事从何得知、为何要知道缘由,赵知简没有说。 闵嘉音心中略一揣摩,便道:“我可以去找那些姑娘们问问,赵世子若还有什么信息想要让她们知道,我可一并带给她们。” 赵知简摇了摇头:“暂时没有,我只想知道缘由。” “好,那就请赵世子给我几日时间。另外,若是此事与我有关,倩玉她们不知何时对我生了怨气不愿理睬我,我就没有办法了。” 此事只是举手之劳,闵嘉音心中感念赵知简帮她将铜佩交给了赵则熹,这样的小忙自然会帮。 赵知简答得很快:“无妨,辛苦闵姑娘了。” 闵嘉音笑道:“今日的茶与北苑贡茶同出于一地,价格不菲,未等赵世子到来就先要了这茶,说到底是我不义。” 赵知简大度摆摆手:“闵姑娘不必在意价格。” 他最近日进斗金,这茶钱实在算不得什么。 说完正事,二人一时无话。 闵嘉音想了想道:“赵世子若是累了,不如早些回府。想来赵小公子习惯有世子陪着,世子今日上值去,小公子该念着世子了。” 赵知简下意识问道:“闵姑娘怎知我不曾回府?” “因为赵世子进来时,发上、披风上有许多雪珠,不像是从侯府中来,倒像是策马赶来,顶着风才淋了雪。”闵嘉音略带关切地问道,“不知世子可用过饭了?” “用过了。”赵知简这时方觉只吃了几块茶点的腹中有些空荡难耐,但面上丝毫不显。 回想起此前闵嘉音不动声色的体贴之举,赵知简微微出神。 闵姑娘总是那么周全。 “赵世子若还想坐坐,不如再让小二上些茶点?” 闵嘉音再次出声,赵知简只觉得再多坐一刻就又要被看破一分,只得起身道:“不必了,闵姑娘说得对,我需回府照看小拙了。夜里雪会越下越大,闵姑娘也早些回府吧。” 闵嘉音含笑点头。 他们二人每每在望溪茶楼见过面后,都不会一同回府。 目送赵知简离开,闵嘉音心中好奇。 赵世子似乎有些局促,这可难得,莫非是和他想打听的事有关?这赵世子,莫不是看上香兰笑的哪位姑娘了吧? 闵嘉音和那些姑娘有几分交情,细细想来,这些姑娘出身不好,是做不得正妻的,若能抬进侯府做个妾室,倒也够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只是不知她们是否愿意。 翌日午后,闵嘉音去了玉澜河。 虽然察觉到陈东扬在盯梢,但如果不出意外,这应该是闵嘉音很长时间内最后一次到玉澜河,就随陈东扬盯去吧。 来到香兰笑,闵嘉音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后院姑娘们的住处,在一间空屋子里拿出藏在袖中的脂粉易了容,随后悄悄翻进了倩玉的房间。 不出她所料,倩玉如今还是香兰笑的人,老板娘算是将倩玉囚在了此处。 见有人从三楼的后窗里翻进来,消瘦了许多的头牌姑娘很是惊慌。 待看清闵嘉音,倩玉的眸中闪过惊喜之色,被闵嘉音敏锐地捕捉到了。 看来倩玉并未对她产生负面的情绪,这让闵嘉音松了一口气。 “舒和,你怎么来了?”倩玉急急上前,压低声音问道。 闵嘉音握住了倩玉伸出的手,触到一片冰冷。 “这么冷的天,屋里连熏炉都不点?”闵嘉音拉着倩玉坐下,温声问道,“倩玉,我听说你和许多姑娘想走,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因我之故?” 倩玉看向闵嘉音,眸中神色复杂:“其实我们都知道你和我们不同,想走也并非是因为你。你可还记得去年香兰笑资金短缺?后来夫人卖了鸣鸾坊的店铺,那笔钱也只堪堪够解燃眉之急。你走之后,香兰笑翻修一番,又重新开张,这期间夫人也并未短缺我们银钱,我们还以为资金危机就那样过去了。” 倩玉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似是有些犹豫。 闵嘉音适时道:“倩玉,我今日已经找到了这里,你还不愿意和我说真话吗?” 倩玉望着眼前少女,眉眼中带着英气与坚定,仿佛心中永远都有底气。 对她们而言,舒和是神秘的,也是厉害的,是她们都偷偷羡慕着的人,这样的人让倩玉忍不住想要相信。 “舒和,我说。” 打定了主意,倩玉咬咬牙说了起来。 原来,晚香夫人那时的银钱缺口极大,这时有位贵胄资助了一大笔钱,让晚香夫人先用着,要求是点了几个姑娘之后充入后宅,倩玉等一批早有名气的姑娘都在其中。 晚香夫人虽然劝说她们跟了贵人也算是好归宿,她们却都性烈不从,这才闹到今日地步。 闵嘉音听罢,问道:“可知那位贵人是什么身份?” 倩玉摇摇头:“这个不知,但想来不是寻常富商,必是一位贵族。” 第92章 你的请求 闵嘉音叹道:“你们留在香兰笑本是忠心,其实都已攒够了赎身的本钱,如今提出赎身,晚香夫人不允,非要将你们塞给那人,是扯破脸了啊。” 晚香夫人待姑娘们本来亲厚,却一朝变脸,可见那贵人给了巨大的好处。财帛动人心,从来如此。 倩玉面色难看:“正是如此,如今我和筱筱、芊芊、年欢、风荷被囚禁于此,不知什么时候会被绑到那贵人府上。其实……我都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已经被送去了。” 闵嘉音蹙眉:“芊芊也在列?” 芊芊曾经还是晚香夫人的心腹打手,如今竟也被晚香夫人往贵人床榻上送,不知芊芊心中作何想法。 倩玉抓着闵嘉音的手,力道不觉有些大:“舒和,我被囚了好几日了,与外界不通消息。但我是绝不愿被当作交易品不明不白地跟了那贵人的,舒和,你可有办法救救我?” 连日的囚禁无时无刻不摧残着倩玉的心志,她明知自己不愿,却怕什么时候被打昏了送走,更怕被如此幽禁下去,自己某一日会亲口答应。 闵嘉音一时十分为难。 她本是受赵知简之托来探问缘由,却没料到倩玉姑娘在向她求救。而且,不知赵知简是否有纳这些姑娘的意思,如果有,这些姑娘是不会应允的,赵知简那边说不准就不会提供什么助力了。 稍加思忖,闵嘉音道:“倩玉,我需要知道心意如你一般坚决的人,你是否清楚?” 倩玉答道:“最开始我们五人皆是不愿的,现下我也说不上来了。” 闵嘉音道:“没关系,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倩玉,如果有机会,你可愿倾尽所有钱财换你的自由?若是愿意,可否告诉我这笔钱究竟有多少?” 到了这个关头,倩玉不敢再有半点隐瞒,便道:“我手上有两万八千两,赎身的价钱本该是两万两,夫人为了绊住我而说需三万两。据我所知,其余四个姐妹的财产也都超过一万两,是比她们赎身的价格高出一些的。” 闵嘉音并未惊讶于这一个个巨大的数字,定了定神道:“倩玉,你先装作从未见过我,等我一日,明日我再来此处与你详商。” 此事闵嘉音一人无法完成,唯有先问过赵知简,只希望他良知尚存,愿意帮助这些姑娘脱离苦海。 当晚,赵知简回到侯府时,往几十米外的望溪茶楼看了一眼,正巧看到听雨阁窗口透出的灯光,便信步走了过去。 来到听雨阁,闵嘉音果然等在此处。 今日桌上茶点可谓丰盛,赵知简不免赧然。 他的确又没吃晚饭,而闵姑娘似乎又周全了这种可能性。 “赵世子坐。” 闵嘉音注视着赵知简坐下,便说起了白日里问到的来龙去脉。 “闵姑娘要救那些姑娘?”赵知简优雅地咽下一块糕点,眼含询问之色。 闵嘉音不答反问:“此事复杂,我斗胆先问一句赵世子最初打听此事的缘由。” “我想将这些乐师挖去另开一家乐坊。” 赵知简的回答和闵嘉音的猜测有所不同,虽说挖人亦是想要这些人,动机却没那么强烈了。既然此事背后有贵人的动作,赵知简完全可以撒手不管。 见闵嘉音沉默,赵知简又问道:“闵姑娘想救那些姑娘,可曾考虑过自己?” 这话有几分置身事外的意思,闵嘉音自嘲笑笑:“由不得我考虑,都是昔日共事的姐妹,我懂她们的心愿,本该攒够了钱换个地方过平静的日子,却被卖进污浊的贵人后宅,我也替她们不甘。” “也就是说,没有。” 赵知简语气平静,这种平静却莫名让闵嘉音感到一丝刺痛。 她叹了口气道:“赵世子,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此事你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闵姑娘,”赵知简忽然认真地唤闵嘉音,“我如果当作没有发生过,你是不是会一个人想办法去救她们?” 闵嘉音抬头直视着赵知简的眼眸道:“我今日确实是存了请赵世子帮忙的念头的,但我也知道于情于理这件事都会让赵世子为难,所以还是应该由我自己想办法。” “可我并未感到为难。闵姑娘,只要是你的请求,我都愿意相助。” 赵知简说这话时,神色有里一闪而逝的柔软。 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但闵姑娘从来都能独当一面,让他找不到什么相助的机会。 闵嘉音的心脏顿时跳乱了一拍,眼眸中满是不可思议。 “……为什么?” 愣神片刻,她还是问出了这么一句。 赵知简清浅笑笑:“我视闵姑娘为挚友,为知己,这样的理由应当够了。” 他不欲提起当年的救命之恩,是不想让闵嘉音感受到不自在。但他从不会忘,所以他想帮闵嘉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让她能顺心一些。 闵嘉音闭了闭眼,将脑海中杂乱的思绪尽数摒除,才再次抬眸道:“既然赵世子愿意相助,那我先说说我的想法,有疏忽之处还望赵世子指出。” “闵姑娘,”赵知简再次唤她,这回凤眸里沾染了几分舒展的笑意,无端勾人心弦,“我都对你掏心掏肺了,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闵嘉音有心分辨心底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时却难究其根本,最终还是只说了句:“……多谢赵世子抬爱。” 赵知简的眸光在闵嘉音染粉的脸颊上停留片刻,却再未见闵嘉音抬眸,只得说回正事上:“那好,闵姑娘说说计划吧。” 二人此前已一同经历过不少事,商讨起计划来有着十足的默契,很快便定下了行动方案。 闵嘉音需先偷偷潜入香兰笑与这几人交代清楚,若有人转变心意她也不会阻拦,再由赵知简出面为其余几位姑娘赎身。若晚香夫人不肯放人,便让她们也假意同意前去贵人府邸,创造出机会在路上动手。 这些姑娘被买来时年纪都还小,本该自己留存的身契其实从没落到过她们手中。闵嘉音知道,这是花楼控制姑娘的常用手段,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若要将人送走,几人在晚香夫人手中的身契都会跟着一同送去,拿到身契便能查明赎身金额,让晚香夫人抵赖不得。 至于报官,闵嘉音是想过的,但花楼里的纠纷官府多不会管,更怕黑心官吏见那些姑娘势弱而要另索好处。 事态紧急,无法做得更加周全,二人暂时将时间定在了上元日。 第93章 芊芊 商谈完毕,赵知简和闵嘉音一时都没有起身离开。 闵嘉音发觉,谈完正事之后赵世子就有些沉默。 “赵世子,时候不早了,一起走吧。”闵嘉音试探着提出了这个不算逾越的建议。 “好。”赵知简站起身,径直向门口走去。 就在闵嘉音以为他不会回头时,赵知简却又侧身站在门边,礼貌地等闵嘉音走到身侧。 看不透赵知简的情绪,闵嘉音心中越来越纳闷,在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赵世子有心事?” 赵知简偏头看向了她,闵嘉音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三个字——“你说呢”。 那双向来澄净而慵懒的凤眸中,此时竟让闵嘉音隐隐品出了一丝委屈。 电光石火间,闵嘉音福至心灵:“我心中亦把赵世子当作知交好友,也很感激赵世子总是热心相助,我——” 才说了两句,闵嘉音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当她想抓住那些念头挨个过过脑子时,却什么都抓不到了。 “我知道了。” 赵知简一扫落寞神色,笑容不加克制地绽开,好看得让闵嘉音的心都颤了颤。 “闵姑娘,你先回吧,还是不要让暗处的眼睛看到你我走在一处的好。” 闵嘉音平复了呼吸,颔首离去。 赵知简望着闵嘉音的背影,神情渐渐凝住。 次日,闵嘉音如约去了一趟香兰笑,将计划告知倩玉。随后又摸进了几个姑娘的房间,分别说清了情况。 如闵嘉音所料,的确有人心生动摇。年欢表示愿意跟了那人,闵嘉音便顺从了她的意愿,但请求她暂且装作不愿。 至于芊芊那边,闵嘉音信不过,便暂时没与她通气。 令闵嘉音没想到的是,这日正逢旬休,陈东扬竟然没来盯她。 什么时候金羽卫里也讲究休假了吗? 不过想想也是,皇帝对她的怀疑和忌惮终究有限,陈东扬确实不必像监视赵知简那样严格地监视于她。 既然尾巴不在,闵嘉音便在香兰笑斜对角的茶楼里坐了下来。她挑选的这个位置极巧妙,恰好能透过香兰笑前一幢楼的窗户窥见后一幢三楼的走廊一角。 晚饭时候晚香夫人会派人去送饭,不知听倩玉说转变了心意,是否会答应倩玉的要求,到十五再将人送去。 不知等了多久,闵嘉音本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正起身欲走,忽然看到窗的那边有几个人扛着不断挣扎的女子走过。 这与计划不同! 闵嘉音立刻跑出了茶楼。 若赵知简也带了人来,优势在于硬拼。她孤身一人,却可以先在暗处跟踪。 悄悄绕到香兰笑后门外,闵嘉音藏身阴影之中,果然看到有人将几个姑娘往马车里塞。 跟了一段路,眼看路线越来越偏僻,闵嘉音决定先混上一辆马车看看情况。 前后共有三辆车,显然是摸进最后一辆的风险最小。 闵嘉音又耐心跟了一段,附近一户人家忽然放起烟花来。趁着第一朵烟花炸开的刹那,闵嘉音迅速潜入了第三辆马车,而那赶车人还在扭头看烟花。 一闯进马车,闵嘉音不待看清车中面孔,便扑上去捂车中女子的嘴。 一手捂在姑娘脸上,闵嘉音用另一手迅速制住了姑娘的反抗,才和芊芊彼此认出对方。 “是你?” 闵嘉音在心中感叹自己运气不好,偏偏上了心意不明的芊芊的车。 芊芊震惊片刻,才稍稍冷静了几分,示意闵嘉音放手。 闵嘉音权衡再三,放开了手,芊芊果然没有叫喊,而是压低声音问了缘由,并告诉闵嘉音同去的另一人是年欢,还有一辆马车里则装着一些杂物。 “芊芊,你是愿意前去的?”闵嘉音看向芊芊,认真询问。 芊芊垂眸,难掩痛苦:“我何尝不想赎身离开,但夫人说得对,卖身给花楼过的女子,日后过得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倒不如入了贵人后宅,至少还有几分本事博得贵人欢心,过几年锦衣玉食的生活。” 闵嘉音对此并不想表态,只追问了一句:“你可想清楚了?” 芊芊哀伤道:“舒和,你我曾经有过冲突,但今日你愿意来搭救于我,我仍是十分感激。你走吧,我和年欢你就不必费心了。” 二人作别时,有种此生不再相见的沉重感。 闵嘉音很快又找机会钻出了马车,隐入夜色之中,眼看着马车将两个姑娘送进了一处郊外宅院。 这里显然不是那位神秘贵人的真正居所,不过一处别业。 如芊芊和年欢这般将希冀寄托在好色权贵的身上,最终仍是冷暖自知。 闵嘉音最后看了宅院关上的大门一眼,眸色深深。 接下来的几天,闵嘉音逛遍了京城的各个角落,陈东扬跟得不可谓不辛苦。但闵姑娘行踪越是诡异,陈东扬盯梢的心便越坚定。 到了上元日,闵姑娘竟然没去凑宫城外点花灯的热闹,而是跑去了玉澜河,一坐就是一天。 不去挤人堆也好,至少对陈东扬的职务而言会更方便,于是陈东扬也在茶楼要了个包间,盯着闵嘉音的雅间。 日暮时分,闵嘉音突然匆匆走出雅间,跑下了楼。陈东扬立刻起身,跟着闵嘉音跑到了香兰笑后门。 只见后门外是一排马车,车队晃晃悠悠地启程了。 陈东扬隐在暗中,看到闵嘉音和赵知简碰了头,不由抬手扶额。 白日里赵知简派人装作财大气粗的香兰笑熟客向晚香夫人提出要为几位姑娘赎身,虽然出价万两,依然被晚香夫人拒绝,于是计划还是走到了劫车这一步。 车队行至一条僻静的小路上,赵知简一声令下,潜伏着的几个手下立刻现身去夺后三辆马车。 闵嘉音则按照约定,摸进第一辆马车去找卖身契。 她耳中充斥着武器碰撞的声响,动作利索地翻找起来,很快找到了放着几人卖身契的匣子。 外面打斗之声渐止,闵嘉音刚抱着匣子转身,便错愕地撞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眸。 “芊芊?” 第94章 你又利用我? “舒和,你果然来了。”芊芊勾唇一笑,一侧身便露出了身后的几个杀手。 闵嘉音顿时皱眉,一脚踹开芊芊,匕首出鞘。 芊芊一抹嘴唇爬了起来,声音冷酷:“你确实热心,但有时就会热心得过了头。我们早就想把你钓出来,没想到你竟然乖乖自投罗网。” 说话间,黑衣人团团围住了闵嘉音,芊芊对蒙着面的赵知简道:“这位公子,让你的手下莫要轻举妄动,否则舒和的性命立即不保。” 闵嘉音紧抿着唇,朝赵知简轻轻摇了摇头。 她转向芊芊道:“我真心为你打算,你却算计于我。既要劫我走,总该让我知道背后是哪位主子。” 芊芊慢条斯理地笑笑:“你还真是冷静,也难怪,毕竟我们没有表现出伤你性命的意思。舒和,你是聪明人,应当懂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等到了地方,你想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赵知简还欲上前,闵嘉音忽然大力将手中匣子扔了过去:“别管我,先去处理身契的事。” 她的声音虽然坚决,却带着一丝颤抖,还有一丝乞求的意味。然而那些杀手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立刻将她押上了马车。 芊芊止住了赵知简的脚步:“你可莫要再追了,也别想着报官。无人知晓舒和的去向,方能保住她这条性命。” 眼看芊芊上马离开,赵知简狠狠甩袖,命手下先护送着倩玉等几人回到安全的地方。 暗处的陈东扬远远旁观了全程,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稍加思索便跟上了闵嘉音的马车。 闵嘉音被人用下了迷药的帕子捂住了口鼻,很快脑袋就歪向了一旁。 马车有意兜着圈子,绕了好半天才来到一处宅子的后门口,两个人将闵嘉音软软的身子从车上架下来。 芊芊派人将闵嘉音放在一张榻上,绕过屏风对一个衣袍华贵的男子道:“舒和带来了。”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显得十分谨慎:“是那个能声驭飞鸟的舒和无误?” 芊芊恭敬答道:“正是。舒和此人为了求财不惜入花楼卖艺,主上若以财富利诱,多半可令其动心。” 男子斟酌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芊芊一双美目投向男子俊秀的面容,眼神勾人。 男子温柔笑笑:“等我忙完正事,自会去看你。” 芊芊退下后,男子走过屏风,看向榻上少女。 眉目英气,倒也是个小美人。 但比起美貌,此人的本领才是他最需要的。他相信她能练成御兽之术,来日成为他麾下的一员大将。 芊芊说得不错,没有人会不对财富动心,如果有,必定是钱财数额还不够。 但舒和是个女子,让一个女子死心塌地,其实还有一重保险可上。 男子挥退两个侍从,待房中只剩下两个人,男子便倾身压了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闵嘉音陡然睁开眼眸,屈膝撞向男子胯间。 男子一躲,闵嘉音便滚下床榻,从发髻中拔出簪子。 这根簪子看似是发饰,实际是一柄极窄极锋利的短刃。她早知一旦遇到意外,身上的武器容易被搜干净,所以藏匿武器的地方只能越出其不意越好。 男子一时不备,闵嘉音已蹿出房门,手起刀落掀翻了两个看门的侍从。 然而男子戒备极严,只是一眨眼,一批暗卫便围了上来。 男子退回了屏风之后,下令将舒和活捉。 闵嘉音毫不迟疑地边战边往门口挪动,但没跑出多远便被暗卫缠住。 芊芊也已加入了战斗,持剑刺来:“舒和,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闵嘉音出手狠厉,冷笑道:“你们何曾给过我敬酒?” 见闵嘉音踹开几人,芊芊刺向闵嘉音的剑一时也退缩了。毕竟主子让他们活捉舒和,她只怕不慎失手。 闵嘉音捕捉到芊芊一瞬的愣神,足尖利落踢向芊芊手腕:“你们给我下套,焉知我没有后手?” 伴随着芊芊手中剑刃飞出,一群暗卫向闵嘉音猛扑过来,闵嘉音大喊一声:“陈大人!” 暗卫瞬间被不知何处飞来的暗器撂倒,只见一道矫健的身姿掠过,将闵嘉音带出了宅院后门。 闵嘉音趁乱抹去了脸上妆容,待被陈东扬带到安全的地方,立即连连道谢:“多谢陈大人出手相救,如果没有陈大人,我恐怕就交代在那里了。” 陈东扬平复了一下呼吸,神情复杂:“闵姑娘,你又利用我?” 他细品了半天,终于意识到,闵姑娘分明就是知道他在暗处,才敢孤身一人潜入虎穴的啊! 否则以闵姑娘的聪慧,怎么可能被芊芊之流算计? “不知陈大人的‘利用’和‘又’从何说起?”闵嘉音笑眯眯的,丝毫不见慌乱,在陈东扬看来像极了一只狐狸。 “闵姑娘会武,倒是瞒了我许久。”陈东扬没有提今日他没看太明白的这件事,只提了这个细节。 闵嘉音理直气壮:“我带着弟弟在鸣鸾坊学武,陈大人不也看了这么多时日了?我跟着学了几招,有什么奇怪的吗?” 陈东扬心中抓狂。 从一群暗卫的包围中全身而退,这叫学了几招? 偏偏此事无法求证,陈东扬只得闷头带着闵嘉音往回走。 还没走出多远,街角处便闪出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陈东扬下意识将闵嘉音护在身后,来人却不管不顾地走上前来。 “闵姑娘,没事吧?” 陈东扬翻了个白眼,干脆地让开一步,径自离开。 “月上柳梢头,你们两个慢慢聊,我先走了。” 赵知简朝陈东扬的背影拱了拱手:“多谢陈大人。” “我没事,倩玉她们如何?” 赵知简看向闵嘉音微微散乱的发髻,又对上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眸,本来稍显急促的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卖身契到手,等上元假后,她们便可去官府赎身。她们暂住在此前赁下的宅子里,位于鸣鸾坊附近。” 从初十那天见过芊芊后,闵嘉音就曾想到对方可能有诈,但今日闵嘉音将计就计深入虎穴,是二人此前不曾商量过的。 那时接收到闵嘉音的眼神,赵知简心领神会,但在阻止手下时到底还是免不了心生担忧。 闵嘉音清泉般的声音将赵知简的思绪拉了回来:“赵世子,你可知劫走我的是何人?” 第95章 共赏灯火 “何人?” 虽然巷中无人,闵嘉音依然压低了声音轻轻吐出两个字:“吴王。” 赵知简眸色陡变。 吴王大费周章劫走闵嘉音,为的是闵嘉音身上稀奇的御兽本领。但若如他一贯闲云野鹤的作风,何须豢养御兽师?难道仅仅为了作乐? 只有一种可能,他对那个位置有野心。 想到这一层,赵知简和闵嘉音心思各异。 闵嘉音有些后怕,此前皇后曾经提及齐淑妃与吴王母子对她有意,所幸没有后话,否则她稀里糊涂入了吴王府,便势必要落入与皇后、太子不死不休的局面。 所幸她得知了吴王的野心,需要尽快提醒皇后和太子做好防备。 闵嘉音回过神,撞上了赵知简温热的目光。 “闵姑娘,今日元夕,宣德门外此时必定已经点燃灯山,闵姑娘可愿去凑凑热闹?” 闵嘉音眨了眨眼,反应过来:“赵世子此前是不是从未去宣德门看过灯?” 赵知简答得坦然:“是啊,闵姑娘愿意陪我一同去吗?” 闵嘉音粲然一笑:“好呀,今日大姐和姐夫相约同去,我家弟弟妹妹和赵姑娘、赵小公子也都去了,我们说不定会碰到他们。” 二人走到玉澜河街区,叫了辆马车往城里赶,闵嘉音在马车上换了早就备好的外袍。然而马车才走过金杏坊,便被人流堵得水泄不通了。 赵知简挑帘看了眼车水马龙的街道,忽然道:“闵姑娘,你虽然在京城长大,但一定不曾从高处看过宣德门的灯山。” 闵嘉音的眸中映着车帘外漏进来的灯光,眉眼弯弯道:“确实没有,赵世子是要利用职务之便吗?” “聪明!”赵知简忽然倾身向前,拿过闵嘉音手边的簪子,用一方帕子擦拭干净,又仔细地包起来递回给闵嘉音,“闵姑娘,以后这么危险的首饰,还是别戴了。” 不等闵嘉音反应过来,赵知简便跳下了车,向闵嘉音伸出手:“下来吧,跟我走。” 闵嘉音微微弯唇,搭着赵知简的手下了马车。 下车之后,赵知简却没有收手,反而握住了闵嘉音的手腕,拉着闵嘉音穿过人潮,一路来到宣德门东侧西向的掖门东华门之下。 一停下脚步,赵知简便放开了闵嘉音的手。 越过层层叠叠的人影,闵嘉音可以看到广场中央拔地而起的灯山,辉煌灯火与四周的千盏花灯交相辉映,亮如白昼,美不胜收。 “闵姑娘,我确有职务之便,但不敢明目张胆地带你上去。不过我有侧门的钥匙,闵姑娘可愿和我一起悄悄登楼?” 赵知简的眼眸灼热得让闵嘉音难以拒绝,她心中亦满怀雀跃,立刻点头应下。 二人潜入东华门中,拾级而上,赵知简时不时提醒闵嘉音有卫兵巡逻,大约过了半盏茶时候,两个人登上了一处无人看守的平台。 视野豁然开朗,闵嘉音顿时被满目辉光攫取了全部注意力。 高处看灯果然与挤在人群之中大不相同,宣德门广场万灯映辉的胜景尽收眼底。 广场前端被围出的一片空地上,有几位民间艺人抬出了烧红的铁水。只见他们奋力挥臂击打手中泥勺,伴随着清脆的敲击声,空中顿时绽开一朵朵璀璨的火花。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人群中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共襄上元盛会。 闵嘉音和赵知简站在东华门上,华丽的火花仿若近在眼前,在眸中投下清晰的光点,将那份盛大的浪漫烙上心头。 二人都静静望着如梦似幻的景象,久久无言。 直到打铁花的表演落幕,闵嘉音心尖弥漫的某些情绪才悄悄膨胀起来,直燥得她眼眶发热,心跳如雷。 “赵世子,谢谢你。”闵嘉音认真地望向赵知简,眸中粼波轻漾。 她着实被此情此景深深触动,因此也真心感激带她看到如此美景的人。 赵知简的眼瞳深邃如夜空,其中映着点点星火:“闵姑娘不必言谢,我亦是第一次得见这般风景,若无人共享,倒也可惜。” 语毕,二人的视线依旧交错着,却都不再说话。 面前少女眸光温软,呼吸清浅,樱唇弯着一个柔和的弧度。她似在微微出神,但便是微怔的模样依然美得让人屏息。 在她背后,是上元夜的万千灯火,是满城的团圆和欢喜。 在这一瞬间,赵知简仿佛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了经年浴血在雪虐风饕之中的将士们所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他亦听到了,漫天炫目的灯火之下,自己盛大的心跳声。 闵嘉音睫羽轻眨,赵知简忍不住伸出手,为她拢了拢外袍。 “……闵姑娘,高处风大,我们回去吧。” 闵嘉音下意识抓住赵知简的手,又触电般松开,迅速别开脸佯装镇定道:“好,走吧,赵世子的手也有些冷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下东华门,直到赵知简再次关上墙角小门,都没有被守卫的士兵发现。 这时街上的游人减少了些,足够让人并肩行走。 为了缓解两人之间微妙的安静,赵知简找起了话头:“闵姑娘可知,汪相已上书请求变法,并条陈诸多举措细则?而汪相一派在进言之时,恰用了四清声之争为引。那些大臣说,十二律吕为雅音,而四清声代表着百业万民。圣上心怀天下,从不曾有一刻忘却民为邦本,便更该正视大雍社会的种种痼疾,为万民谋求福祉。” 此事果然转移了闵嘉音的心神。 她想了想,便觉有些啼笑皆非:“我那时不过就事论事,想来也是我伯父刻意宣扬,为变法寻了个附会的由头。既然汪相一党口口声声说着为民谋福,那我自当拭目以待。” 虽然朝臣议事总要从经义礼乐上寻根据,这点让闵嘉音略感迂腐,但诸多形式终究还是为了推行切实举措,便不算毫无意义。 “我入朝时间尚短,但还是从汪相一党的行事风格之中觉出几分……”赵知简斟酌了一下用词道,“强横。大概是因为他们已摸清了官家的态度,有官家撑腰便放开了手脚。” 闵嘉音颔首道:“汪相本就是雷厉风行的性子,敢于革新之人,也确实该保留一分锐意。我只怕汪相一派得势,朝野上下皆避其锋芒,到那时便无人能够制衡了。” 第96章 不愿与不能 朝政讲究平衡之道,这点在君臣共治的大雍尤其突出。 闵嘉音虽希望看到新变,但也怕变过了头,成为难以控制的洪水猛兽。 赵知简笑了笑道:“若有那一日,官家便不会再持今日的态度了。这天下,终究是官家的天下。” 这时,二人走过一户挂满红绸的人家,显然是今日大喜。 闵嘉音道:“再过半个多月,便是我大姐与赵二老爷的大喜之日了。” 闵妙筝与赵则熹的婚期定在二月初二,是龙抬头的吉日,而闵如筠与汪振鹭的婚期稍晚几日,在初八。 “大姑娘与二姑娘相继出阁,不知闵姑娘……”赵知简知道这个问题不礼貌,但他实在好奇。 闵嘉音果然没恼,好似浑不在意地道:“应当还早。但若朝中有大变动,就说不准了。” 赵知简虽然明白这些官宦子女的婚嫁都不可随心所欲,但对于闵嘉音淡然的态度还是有些意外。 闵嘉音本来也没多考虑过婚事,反正早晚会有个门当户对的去处。但这时说起,她心中就莫名生出一丝烦躁,足尖悄悄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闵嘉音想了想,决定转嫁烦恼,便问道:“赵世子呢?想来该有不少冰人上过门了吧?” 说起这个,赵知简也有些纳闷。他即便是有个庶子,但客观条件仍是极好的,却不知为何鲜有冰人登门。 他其实有过猜测,或许有人暗中给这些冰人施过压,而有闲工夫操心这等事的,唯有龙椅上的那一位了。 思及此,赵知简摇了摇头:“许是我名声不佳,京城大户人家都不愿与侯府结亲。” 闵嘉音考虑了一下侯府的处境,与当年的杨家确实十分相似,便也理解了那些高门大户的选择。 见赵知简面不改色地自嘲,闵嘉音便道:“赵世子风流倜傥,京城子弟中实也多见,算不得什么。” 赵知简听出闵嘉音的宽慰之意,忽然很想问问闵嘉音的想法:“那闵姑娘是如何看的?” 话落,他又找补一句:“我的意思是,如闵姑娘这般的闺阁姑娘,应当会很介意吧。” 闵嘉音委婉道:“这世上男子有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家也多半是会顺从的。” 要说介意与否,哪个姑娘会不介意?虽然知道成亲之后丈夫纳妾总是不可避免的,但她们这些闺阁少女谁又不曾怀有过与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愿? 像闵嘉音这般的官员之女,到了及笄的年岁,多半都会顺从家中的安排,承担起联姻的责任,但这份懂事并不意味着心中就没有期待、没有怨言。 闵嘉音已与赵知简熟识,知晓赵知简人品不错,但如果要让她嫁过去,她心中还是会膈应。 赵知简已从闵嘉音的神情里得到了答案,便又将关注点转移到了另一个问题上:“依闵姑娘所言,京城这些闺阁姑娘嫁人便全由父母做主,不会有半点违抗?” 闵嘉音不假思索道:“既是最合理的安排,便不会违抗。” “那你们的心意又如何呢?” 闵嘉音对待这何不食肉糜般的问题很是无奈,微微一叹道:“责任比心意更重要,我只是一介小官之女,便自小恪守这一点,想来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儿更是如此。” 对于这些女子的处境,赵知简并非不知,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问问闵嘉音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闵嘉音的答案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但当这些字眼从她口中平静地说出时,赵知简还是感受到了一丝压抑。 “好了,不说这个了,赵世子,佳节难得,不要辜负了美景良辰。”闵嘉音将脑海中的情绪尽数驱散,朝赵知简扬起了一抹笑容。 “好,”赵知简的眉峰渐渐舒展开来,“如何才算,不辜负?” 闵嘉音笑着提议道:“不如我们去酒楼一醉方休?” 上元节不设宵禁,酒楼便可彻夜经营,每年都多得是烂醉如泥被抬回府上的酒客。 赵知简靠近了一步,声音柔和:“你已忙了一日,还经历了一番险境,实在辛苦,该回府休息了。” “好吧,那就回府。”闵嘉音弯起眉眼,丝毫不像才从刀光剑影中闯过。 走到南大街口,闵嘉音打趣着向赵知简道别:“多谢赵世子送我回来,就不耽误赵世子潇洒快活了,告辞。” 见少女神色轻盈,转身欲走,赵知简忽而鬼使神差叫住了她:“闵姑娘。” “嗯?” 赵知简眸色深深,突然极快地说了一句:“小拙的事,来日若有机会,我会向你解释。” 闵嘉音顿时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赵知简大步离去,走进了侯府的大门。 他……是什么意思? 这时,闵府的门人看到了闵嘉音站在雪地里,便小跑过来问道:“三姑娘,怎么不进去?方才大姑娘、四姑娘和小公子回府,我还纳闷三姑娘怎么没和他们一块儿呢。哎,三姑娘——” 在门人目瞪口呆的视线里,一向沉稳的三姑娘提起裙摆跑进了闵府,一路跑回了语莺苑,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宫商和徵羽早被闵嘉音交代过,今日是跟着闵嘉言一块儿出去逛灯会的。二人才回到语莺苑不久,就看到自家姑娘一反常态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不由面面相觑。 “姑娘,你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听到两个丫头紧张地敲门,闵嘉音深呼吸一番,对二人道:“无事,你们休息吧,我也先歇下了。” “姑娘这是——” “算了,姑娘自有决断,我们退下便是。” 宫商和徵羽退出去后,闵嘉音坐在窗边,托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在那耀眼的灯山旁、明灭的星雨下,她并非始终心如止水。但不待看清藏得最深的心意,她便又自觉地戴上了重重枷锁。 如果,如果存在着某种可能性…… 其实她非是不愿,却是不能。 她还不知母亲逝世背后藏着怎样的真相,又怎能自私地将不相干的人拖进来? 至少要等她查明与舆图有关的所有事,才敢为自己做几分打算。 第97章 求见 与此同时,一巷之隔的靖北侯府琢玉斋里,赵知简正在懊悔自己的冲动。 闵姑娘心思向来细腻,只消稍加思索便会明白他是何意。但他从不想惊扰了她,也不愿让隐秘的心思暴露在任何人面前,偏偏和她在一起时,理智总是要慢上半拍。 罢了罢了,闵姑娘与他本就缘浅,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从此对他退避三舍。 其实香兰笑之事涉及吴王,已注定了他和闵姑娘会走向不同的阵营,但无论发生何事,其实都不妨碍他继续在暗中守她几年,直到……她出嫁,他娶妻。 两人到底都是理智至上的人,各自想定,便强迫着自己沉入梦乡。 第二天早晨,闵嘉音醒来,已在脑海中对昨夜种种做出了筛选。 吴王之事,是她需要警惕,也需要提醒皇后母子的要紧事。但后来的上元灯火与同赏之人,便只能当作一场美梦,留待来日在回忆中独自品味。 正要带闵嘉言出门,宫中突然来了人,请闵妙筝入宫去陪皇后说话。 内侍是皇后身边的老人余双旭,闵嘉音等人与他都熟悉,他见了闵家姐妹也颇和悦,还告诉几人皇后还请了闵如筠。 皇后的意图很明显,两位表侄女的婚事本就是中宫赐下,出嫁之前再进宫由皇后教导一二,夫家便会感受到中宫的重视,从而不敢怠慢。 闵嘉音往内侍手中塞了一小袋碎银,乖巧笑道:“辛苦中贵人跑这一趟,民女想着,嘉言回京之后尚未拜见过圣人,不知圣人可愿见见嘉言?” 余双旭笑眯眯道:“三姑娘有心了,圣人确实提起过闵小公子,待奴婢回宫禀明圣人,圣人想必会择日请小公子进宫说话。” “多谢中贵人。”闵嘉音欠身行礼,闵嘉言亦学着姐姐的模样向余双旭行了个礼。 余双旭亲自将姐弟二人扶起,随后领着闵妙筝走了。 在去百花街的路上,闵嘉言悄悄问起了原因。 “姐姐,为什么要我去陪皇后姑母说话呀?” 闵嘉音摇了摇闵嘉言的小手,没有隐瞒:“其实是姐姐有事要和姑母说。不过阿言从未见过皇后姑母,也确实该去拜见一二。” 闵嘉言踮起脚,闵嘉音见状便俯身将耳朵凑了过去。 只听闵嘉言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皇后姑母应该很喜欢姐姐吧?” 看着闵嘉言略显紧张的神情,闵嘉音扑哧笑了出来:“放心,姑母很喜欢我,也一定会喜欢你的。阿言,姐姐没给你丢过脸。” 闵嘉言立即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姐姐就是厉害,我也不会丢了姐姐的脸的!” 百花街十七号与十八号的修葺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眼看距离能够开张的日子越来越近,华如璋却有些担忧。 “嘉音,此前你的打算是悄悄开张,但若要借百花街如今的热闹来招揽人气,便不可能悄悄开了。再说,最开始的客人会从何处来呢?” 闵嘉音笑得从容:“师父,你可记得咱们是怎么低价收来的铺子?” “营造了闹鬼的假象?” “不错,我还想在这一点上做文章。这武馆明面上可先当作武器铺子开出来,正好在此镇压邪祟。至于第一批客人,我或许能够找到。” 闵嘉音想到的是倩玉等人,本就美名在外,又经历了赎身的一番风波,不知会否生出习武自保之心。对于说动倩玉等人,闵嘉音还是有相当把握的。 “好,那我再去匠人铺子里挑些看着威风的武器。嘉音,寻找客人的事也不必急于一时,做生意起步都不容易。”华如璋望向闵嘉音,眼神里有几分罕见的温柔。 “徒儿明白,辛苦师父了。”闵嘉音应下,又提了一句,“对了师父,这几日嘉言可能要进宫一趟,若哪日我们没有来,师父也不必担忧。” 午后,闵妙筝回到闵府,闵嘉音便去瑶曲苑东跨院与闵妙筝说话。 闵妙筝主动说起皇后嘱咐了她们姐妹二人许多话,说着说着脸颊便羞红起来。 “姑母如此上心,是真心疼爱两位姐姐。”闵嘉音由衷感到高兴。 “姑母不但赐了我们一人一套贵重的头面,还悄悄塞给我一匣子金银财宝,我实在感动。”闵妙筝的眼眶微微泛红。 她是庶女,虽说闵府会出一笔嫁妆,但生母郑氏留下的财产可谓微薄,还需分作两份给她和闵妙笙。皇后仁善,考虑到了这一点,便赏她财宝充作嫁妆,实是给足了她面子。 闵嘉音心中也十分感动。喊两个表侄女进宫教导一番对皇后而言轻而易举,但实打实拿出钱财来体贴表侄女的难处,就不是每个表姑母都愿意花心思做的了。 转日,内侍余双旭果然又来闵府接闵嘉音姐弟入宫。 来到慈元殿,皇后见了闵嘉言,欢喜之色溢于言表。 “嘉言伶俐,看到这孩子啊,本宫就想起了皓儿幼时。” 闵嘉音在一旁微笑道:“若太子殿下有意见见嘉言,随时传话到闵府便是。” 皇后闻言便道:“今日尚在上元假期,太子在东宫应当清闲无事,说不定会来给本宫请安。” 闵嘉音颔首,眸光微转。 看来皇后猜到了她的意图,还将太子一并请来了。 在慈元殿说了会儿话,便有内侍通传太子殿下到。 “儿臣给娘娘请安。” 一身常服的太子走进慈元殿,闵嘉音与闵嘉言齐齐跪行大礼。 皇后示意太子平身,太子又亲自将闵嘉音姐弟扶起,称呼亦很客气。 “三表妹,嘉言表弟。” 皇后挥退了侍女,殿中便只剩下了皇后母子和闵嘉音姐弟四人。 “嘉音,昨日你主动和余先生说想让嘉言拜见我,我便猜到是你有事想说,此事你可愿皓儿一并听着?” 韩皓笑得温和而礼貌:“表妹若想和母亲说些悄悄话,我先回避便是。” 闵嘉音拱手道:“民女确有要事,想告知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这称谓疏离却正式,皇后与太子一听,面色都认真起来。 太子又虚虚一扶闵嘉音:“表妹坐下说。” 第98章 调查 闵嘉音落座,将早就组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我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一位姑娘,名唤舒和,后来才知她是玉澜河香兰笑的一位乐师。” 玉澜河这样的地方被提起,皇后与太子面色也未见不悦。 闵嘉音继续道:“此女会一种用笛音吸引飞鸟的小把戏,因此在香兰笑混得风生水起,在去年时赎身离开了。谁知上元夜,我听闻玉澜河一带灯景好看,约了好友同游,却在距离下车不远处的巷子里遇到了舒和姑娘。她那时伤痕累累,告诉我她被绑至一处贵人府邸,拼死才逃出来。话音才落,她便又推开我跑了出去,我赶忙躲藏起来,慌张之中看到了一眼追兵。” 说到这,闵嘉音故意喘了口气,暗中观察皇后与太子神情。 见二人面带犹疑,但听得认真,闵嘉音便继续道:“追兵之中有一道年轻男子的背影,我虽隐隐有种熟悉感却说不出来,只记得那人腰间佩戴了两条腰带,束腰的是通犀带,看带则为金玉带!我缩在角落里不敢再看,外头的脚步声过了许久才远去,我离开后惟恐得罪了贵人,便也没敢报官。” 皇后和太子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了几分判断。 韩皓亲手给闵嘉音斟了一盏茶,语带安抚:“表妹莫怕,此事莫非只有表妹看到?表妹可还记得大致的位置?” 闵嘉音点了点头:“我是好奇才走进那条巷子的,躲在角落里看到了这些,但也不知那位姑娘是否跑进了闹市,是否被人目睹,后来又如何了……” 闵嘉音的眼神后怕一般闪烁了一阵,才又抬眸看向韩皓:“我藏身的位置还记得清清楚楚,太子表哥若是想查,我可随时带路。” 韩皓道:“此事关乎京畿治安,我不日便要出任京尹,确该彻查京郊乱象。” 闵嘉音迟疑道:“表兄,那人好色以致强抢民女,该不会是吴——” 韩皓止住了闵嘉音的话,只道:“此事还要留待调查。表妹,之后莫要孤身出入危险的地方了。” 闵嘉音乖巧应下:“不敢了。” 皇后又柔声叮嘱闵嘉音姐弟几句,放二人离宫。 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魏清滢看向了韩皓:“皓儿,此事你如何看?” “事情的真伪,稍加调查便知。我觉得嘉音没有动机编这样一个故事,多半是亲历其事。”韩皓分析道,“至于那人身份,敢同时佩戴通犀带与金玉带的年轻男子,除韩皎与韩皙之外也没有别人了。皇兄上元夜在宣德门,倒是韩皙称病不至,与嘉音表妹所言能对得上。” 魏清滢道:“我亦觉得嘉音所言确有其事,毕竟凭空捏造这样一桩事对她而言毫无益处,但嘉音今日的说辞倒是巧妙。她本意是想提醒你我警惕韩皙的野心,也为我们提供一条韩皙作恶的线索,但她却只说那人好色,不涉其他,也是谨慎至极。” 韩皓道:“嘉音虽面有惧色,此举却是明明白白在帮我们,可见她心中实则有一番进退得宜的打算。想前段时日闹得沸沸扬扬的四清声一事,朝臣中传开的一番见地便是出自嘉音,她的才智不可小觑。” 魏清滢忽而拍了拍韩皓的肩:“皓儿,我记得东宫还有一个良娣的位置空着。” 韩皓立即拱手道:“儿臣对嘉音表妹没有那等心思,此事可日后再议。儿臣会立即派人跟着表妹去玉澜河一带调查,再派人去寻那位舒和姑娘的下落。” 魏清滢叹了口气:“罢了,你与太子妃情深,我不强求。去吧,记得常来慈元殿请安。” 东宫侍卫秘密请闵嘉音带路,闵嘉音将他们带到了玉澜河外一条小巷口。 那条巷子虽然离吴王私宅尚远,但巧的是沿着巷子走进去,住着人家的都是民宅,只有一处大门紧闭的宅子看上去面积大些。 侍卫们在四周打听一阵,很快便从不同的几家人那里得知,上元夜戌时左右曾隐约听到过那处宅子传出打斗声。 之后,这批侍卫便投入了暗中搜寻舒和姑娘的任务里。 但全城搜寻舒和的还有一拨人,便是吴王韩皙的暗卫。 那日舒和被一位“陈大人”救走,周围的暗卫并无一人看清来人面貌,且都以为是此前劫走倩玉等三人的那个蒙面男子。 凭借一句称谓、高绝的身手以及一定数量的手下,吴王怀疑起了那位不曾见过的金羽卫副指挥使陈东扬。 只是,金羽卫是皇帝手中的力量,皇子绝不敢动去调查金羽卫的心思。韩皙唯有猜测,舒和的身份必定不凡。 韩皓派人搜查一个不存在的人,自然难有结果。而韩皙这边,虽然猜测舒和有其他身份,但除此之外毫无头绪,派去寻找倩玉等人的手下又都先后受挫,便也没有进展。 没过几日,百花街十七号与十八号打通并修葺完毕,华如璋采购的武器也都一一被精心陈列起来。 闵嘉音此前从赵知简处问到了倩玉等人的落脚处,这几日在百花街待的时间也长了些,曾目睹过倩玉等三人戴着帏帽逛到过百花街一次。 这天,闵嘉音又易容成舒和,潜入了倩玉几人的宅子里。 倩玉、筱筱与风荷起初十分惊诧,闵嘉音表示那日出手相助的公子是她请来的,可以信任,几人方才说起几日里的事。 那日赵知简派人救下几人后,将卖身契交到她们手中,她们前日早早去官府赎了身,这几日便暂时安心在倩玉赁下的这处宅子里住了下来。 她们又问起闵嘉音的遭遇,闵嘉音说自己在路上侥幸逃脱,但仍需东躲西藏,所以过了这么多天才敢偷偷来此处看看她们。 “舒和,那贵人的目标是你,如今我们还算安全,你又该作何打算呢?” 闵嘉音抿唇道:“我想我不得不离开京城了,这几日也一直在做准备。” 三人虽不舍,却也知道离开是最安全的办法,便纷纷叮嘱起闵嘉音保重来。 闵嘉音笑了笑道:“你们也别太担心,百花街十七号与十八号的主人是一位女武师,我这几日得她庇佑,跟着她又学了些拳脚功夫,只要摆脱了追兵,之后独自安身立命,总是能自保的。” 第99章 开张 闵嘉音又问起倩玉等人未来的打算,三人各自表示想要离开京城,无论是回家乡还是再去一个新地方,终归有了做些小生意的本钱,后半辈子不会过得太差。 几人又说了几句,闵嘉音便匆匆告辞:“我最迟明日就会离开京城,听说华师父的武器铺子即将开张,我却赶不上了,你们可代我去捧捧场。今后我们各自珍重,说不定还会有江湖重逢的那一天。” 离开倩玉的宅子,闵嘉音便卸去了妆容。 京城从此再无舒和,却有了一个武艺日渐精湛的闵三姑娘。 二月初一,百花街十七号与十八号门前摆出了一方擂台,擂台边上摆着一排武器架子。 一位身着红裙、英姿飒爽的女子站在擂台上,朝围观的游人拱手道:“在下姓华,正是这百花武器铺的东家。此地毗邻戏蝶楼,曾传出闹鬼之事,而我这铺中多有神兵,可镇邪祟。今日铺子开张,在下便在此开设擂台,上午三场,下午三场,无论何人皆可挑战于我,胜利者便可从此处陈列的武器中挑选一件带走。” 游人虽不是人人都对兵器感兴趣,但纷纷为擂台捧起场来。 “好!” “女侠爽快!” 很快便有一位五大三粗的汉子越过人群跳上了擂台,他生得粗犷,遍身江湖气。 只见他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把铜刀,在手中掂了掂,随后自信地看向了华如璋。 “大哥这是挑好武器了?” 华如璋扬眉一笑,抽出一杆长枪,便与汉子斗到了一处。 这段时日,百花街的游人已不局限于贵族女子,平民百姓亦不少见。 这汉子便是东平坊里卖猪肉的屠户,本想来鸣鸾坊给家中那二八年华宰猪不眨眼的女儿挑几件精致首饰,看到有人设擂台,年轻时那份渴望闯荡江湖的豪气便冒上了心头。 眼看汉子的大刀劈下,华如璋并不闪躲,而是用长枪格挡,再猛地使力掀翻长刀。 大汉似是没料到华如璋看着并不强壮,枪却使得极顺手,不由更投入了几分,出刀也多了章法。 刀枪碰撞之声清脆响亮,惹得观众不断叫好。 闵嘉音在十七号楼上看着,对师父的身手钦佩不已。 同是女子,华如璋不仅身形灵动,力量也格外强大,能与与常年干粗活的大汉不相上下。而她当年师从华如璋时年纪尚小,故而灵活有余而体力不足,遇到硬仗就只剩下逃的份了。 眼看着大汉节节败退,最终为躲避华如璋一枪刺出的锋芒而纵身跳下了擂台。 华如璋放下长枪,朝大汉拱手,笑靥如花:“承让。”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很快便又有挑战者上了擂台。 擂台之上正打得如火如荼,倩玉三人混在观众之中,目不转睛地看着。 “舒和说,她跟着这位华师父学了几天功夫,今日看华师父确有过人之处啊。”筱筱压低声音赞叹道。 风荷也道:“是啊,舒和本就会些拳脚,又得华师父指点一番,想来今后确是不需我们担心安危了。” 倩玉又看着华如璋将一位年轻男子打下擂台,忽而道:“你们说,我们是不是也该去学些本领,保护自己?” 话落,倩玉看看风荷,又看看筱筱,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动心。 “我想回老家去做生意的,但其实这段时间也不敢离宅子太远,又怎么敢只身返乡?且不说这迢迢路远,日后回了家,少不得要应付那些二流子的骚扰,我若还如今日这般手无缚鸡之力,又该如何自立?”筱筱看向华如璋的眼神有了渴望,“等华师父守完擂台,我便悄悄去求华师父收我为徒!” 倩玉立即道:“我和你一起去!” 风荷道:“我也去!我们虽然不曾习武,但都是会舞蹈的,至少身体有些柔韧的底子,勤学苦练一段时日,必能学有所成!” 三个年轻姑娘打定了主意,互相携着手为彼此打气。 她们本想着成为晚香夫人那样的女商人,但她们终究不了解晚香夫人是如何发家的,也不知道女子若不依靠男子,该如何创出一番事业。 从华师父身上,她们看到了源于自身强大的自信,这种自信在女子身上是如此耀眼,如此令她们心驰。是不是只要像华师父那样厉害,便能不怕歹人,不惧流言,坦坦荡荡地活出属于她们的人生? 夕阳西下,华如璋打了六场擂台赛,四胜一平一负,看得围观群众意犹未尽。 不少游人走进武器铺,在小件的武器里精挑细选起来。 神兵他们用不着,但这些小东西做工都精致,哪怕买回家当个摆设也不错嘛! 当人群散得七七八八,三位姑娘悄悄走进了武器铺。 由于第二日便是闵妙筝的大婚之日,闵嘉音早早回了府。但看着倩玉三人走进来时,华如璋立即在心中夸赞起了闵嘉音料事如神。 她含笑望向略带怯意的三位姑娘,热情问道:“三位姑娘,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三人表明了拜师意愿后,华如璋爽快地开出了与指导闵嘉言一样的价格,并安排几人每日下午前来。 倩玉等人喜出望外,对着华如璋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多谢师父!” 华如璋挨个扶起几人时,发现这些小姑娘眼中似有泪花,看得她心头亦是一热。 嘉音曾和她提过,这世道对女子苛刻,便是再光鲜亮丽的女子,背后亦可能经历了许多磨难坎坷。 她是从吃人的家庭里闯出来的,深知女子想要自立的艰难。若有年轻女子需要她伸出援手,她必当倾力相助。 闵府瑶曲苑东跨院里,闵嘉音和闵妙笙都聚在闵妙筝房中,和姐姐说着体几话,陪伴她度过出阁前的最后一晚。 “三妹,四妹,我本以为到了这一天,我会百感交集情难自控,但此时我心里竟然很平静。”闵妙筝拉着两个妹妹的手,新绞过的面容格外剔透。 闵嘉音笑道:“那是因为大姐与姐夫心有灵犀,有了底气,心中便平和了。” 闵妙笙轻轻抚着闵妙筝新染的蔻丹,打趣道:“我就不信大姐想想姐夫还能平静,想必满心欢喜都该藏不住了吧?” 第100章 结亲 闵妙筝的脸上果然浮起红云,却反手轻拍了一下闵妙笙的手背:“你这丫头,今日对我贫,来日轮到你,瞧你还贫不贫!” 闵妙笙哈哈一笑,心中却闪过一瞬惶惑。 来日,她的来日吗?那会是,和谁的来日? 这时,闵嘉音走向了挂起的嫁衣旁。大气的绿色礼服,下摆用金线细细绣着如意云纹,似有流光缀在锦缎之上。 闵妙笙的目光不自觉地飘过去,最终落在华丽的霞帔上,赞叹道:“大姐的礼服实在漂亮,大姐穿上必定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闵嘉音接道:“那是,大姐本就端秀,这样的礼服最衬大姐,大姐必然是这大雍最美的新娘!” 闵妙筝正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婢女便报刘娘子来了。 刘氏走进来,手中拿着个红漆的匣子,面色说不上多喜悦,嘴角却是松弛的。 “几位姑娘都在说话呢?大姑娘,明日你便要出阁了,我这个做小娘的虽然担不得大娘子的职责,终究是你的长辈。这匣子是做爹娘的都要给出阁女儿的礼物,但不便作为添妆之礼……”刘氏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总之,大姑娘收着,待洞房花烛夜时再打开便是。” 闵妙筝的脸蹭地红了,闵嘉音和闵妙笙虽不知匣中是何物,看着刘氏和闵妙筝异样的反应,脸上便也都红了起来。 “好了,三姑娘和四姑娘别留得太晚打扰你们姐姐休息,明日新娘眼下要是有青影,可就不美了。” 闵妙筝忽而欠身行礼:“多谢娘子。” 这礼本该是对母亲的,称谓也非小娘。 刘氏一怔,忙把闵妙筝扶起:“你……你们再说会儿话,我先回去了。” 闵妙笙先是不解,话还没问出口,却突然被触动了。 “大姐,你……” 闵妙筝温柔笑笑:“这些年小娘不曾苛待我们,她为了闵府也已倾尽了所有。我就要出阁了,最后给小娘一丝体面,就当是对她的感激吧。” 说罢,她又拉过两个妹妹的手,细致嘱咐起来。 “你们与我说了许多嫁入侯府后如何,我却还没叮嘱过你们什么。四妹,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我却有愧于郑小娘,有愧于你。我过去养在大娘子膝下,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性子,却也忽视了你太多,如今竟觉得自己丝毫不了解你。但我知道,你本性纯良,心直口快,有着本不会出现在庶女身上的骄傲。生在闵府,你是幸运的,父亲与你的嫡姐从不曾因嫡庶之分而苛待姐妹,你也可再过几年还算自在的闺中生活。我希望你能一直快乐,平安,与三妹好好相处。” 闵妙笙本来觉得与闵妙筝不过是彼此还算看得顺眼的姐妹,并无太深的情谊,此时方觉血脉中的亲近在涌动。 她将水汽从眼眶中挤出,笑道:“好,大姐,我会好好生活,不让三姐操心。” 闵妙筝又转向闵嘉音道:“三妹,你年纪虽比我小,却比我成熟太多,也过早地扛起了太多责任。我知你有时也是身不由己,却还是希望你能活得更舒心些,不必竭尽全力去周全所有人,而是能坦率地听一听自己的心愿。” 闵嘉音垂了垂眼眸,又抬头望向闵妙筝诚挚的双眼,点头道:“好,大姐,会有那一天的。” 闵妙笙握住了闵嘉音另一只手,对两个姐姐笑道:“大姐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会好好监督三姐。” 三姐妹一直聊到眼皮都抬不起来,闵嘉音和闵妙笙才依依不舍地回房。 天明时分,靖北侯府中,一身皂衫清贵隽秀的赵则熹持酒欲拜赵则阳。 赵则阳侧了侧身,待赵则熹拜毕,便将人扶起。 “虽说长兄如父,但长兄终究不是父亲。”赵则阳帮赵则熹整了整衣冠,笑着代父亲嘱托道,“厘尔内治,往求尔匹。” 赵则熹再拜,毕恭毕敬道:“敢不奉命。” 到了黄昏时分,赵则熹依礼来到闵府,拜过闵家祖先与闵谦,闵妙筝亦饮下酒,用过馔,两个新人终于见了面。 只是一眼对视,二人便齐齐红了双颊。 这边礼毕,赵则熹率先回府,再将闵妙筝迎入侯府。 待所有仪式结束,新人才得到了在洞房中独处的时光。 见赵则熹回房,闵妙筝第一反应是上前关切他的身体:“今日仪式辛苦,你可觉得劳累?” 赵则熹顺势揽住了闵妙筝的腰,神色是闵妙筝从未见过的情意绵绵。 他附在闵妙筝耳边低声道:“娘子医术精湛,将我的身体照顾得很好,我还不觉得累。” 话落,闵妙筝只觉耳垂上落下了一个轻吻。 她亦抱住赵则熹,声音有些羞怯:“昨日……昨日家中长辈给了件东西,说是洞房前看的……” 二人相拥着打开匣子,顿时觉得房中空气都燥热起来。 “筝儿,我……可以吗?” 闵妙筝本欲抬手捂住眼睛,一扭头却撞进了赵则熹深深的眸光里。 心潮在一瞬间轰响,闵妙筝仰起头吻上了赵则熹的唇。 龙凤喜烛的微光不断摇曳,大红喜帐却晃得比烛光更加厉害。 已是二月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闵妙筝和赵则熹蜜里调油地过了几日,闵妙筝回门那日,闵家人见二人亲密无间,都安了心。 才回过门,闵妙筝和赵则熹这对新婚夫妇便又去参加了闵如筠和汪振鹭的婚礼。 闵家姐妹作为新娘的近亲都受到了邀请,而汪府那边宴请的除了至亲好友,亦有高官重臣。 席间,作为新郎的汪振鹭需向宾客敬酒,闵妙筝尤其留意闵嘉音的反应,见她神色没有异样,才放下心来。 闵嘉音其实一直悬着一颗心,非是为自己,倒是怕汪振鹭在某些事上执拗得像他祖父。所幸汪振鹭也一直神色从容,得了满座宾客的盛赞,闵嘉音才放松些许,再次将欣赏的目光投向汪振鹭。 不得不说,汪振鹭是闵嘉音见过最俊最迷人的新郎,而曾与汪振鹭并肩在宾客面前走过的闵如筠,亦是美丽不可方物。 才子佳人,天造地设。 闵嘉音正看得出神,忽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闵姑娘,赵某敬你一杯如何?” 第101章 北上 闵嘉音偏过头,便迎上了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 她弯起了唇,笑问道:“赵世子为何敬我?” “你我二府不日前喜结良缘,我今日代表侯府出席,你又是闵府唯一的……”赵知简说着,忽而笑了起来,“没有什么理由,不知闵姑娘为何在这无人的角落独坐,我觉得好奇,便来和你说说话。” 青年语意坦率,笑容明朗。 闵嘉音端起酒杯:“那就敬侯府与闵府联姻。” “闵姑娘,不需喝完,”赵知简及时阻止了想要干了杯中酒的闵嘉音,“席快散了,闵姑娘之前都没醉,可不能因为我醉了。” 闵嘉音从善如流地抿了一口,笑意慵懒:“赵世子既是来和我说话,便该起个话头。” “好啊,”赵知简想了想道,“在平宁时,张老先生曾鼓励后辈多去看看大好河山,我如今在殿前司当值是再难抽身了,还是闵姑娘自由些。不知闵姑娘可还有远游的打算?” 闵嘉音有种奇怪的直觉,赵世子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问最后那一句。 她倒也不抗拒,斟酌道:“的确有,想带嘉言去看看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话落闵嘉音才意识到,她话中所指的岐州,亦是赵知简长大的地方。 赵知简却不知闵嘉音说的是何地,只道:“那闵姑娘与小公子注意安全。” 若是带着弟弟,应当不是去做危险的事,既然闵姑娘不说,他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赵世子,我想去的是岐州。”不知为何,闵嘉音主动说了出来。 赵知简讶异地对上闵嘉音的盈盈浅笑,呼吸一滞,很快道:“岐州路远,地广人稀,实在不是出游的好选择。但若闵姑娘心意已决,那便走官道,尽量挑选热闹些的城镇,如此虽然更安全些,却也需走上两个月方能到达岐州城。” “无妨,岐州是母亲曾生活过的最特别的地方,我想去,嘉言亦想去,既然意志坚定,便无远弗届。” 赵知简突然很想问问,除了母亲,闵姑娘的心意是否还有其他因素,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便认真道:“那我就祝愿闵姑娘一路顺利,到了岐州若遇到什么麻烦,可去州衙里找司法参军顾之源大人,他定会秉公处理。” “多谢赵世子。”闵嘉音真诚谢过,望着那双同样真诚的凤眸,心中涌起一丝微妙的情绪。 是……不舍? 这晚的心绪很快又被闵嘉音收敛起来,几日后,闵府外的两辆马车便出发了。 闵嘉音对闵谦说了想去岐州看看,闵谦答应后,派了几个会拳脚的家中奴仆跟随。 闵嘉音本来只想带着闵嘉言,闵妙笙却也表示想一同前往,马车上便又多加了一个人。 此前闵府的准备工作没有产生什么动静,陈东扬是看到马车启程才知道闵嘉音又要外出的。 这一次,他没有再入宫请示皇帝,而是派了个手下入宫递信,自己则直接跟上了马车。 一路北上,春天的脚步也放慢了,仿佛在跟着闵府的马车悠悠前进。 待闵嘉音一行人终于来到岐州时,春日终于降临在北地。 然而,在岐州广袤的平原上,闵嘉音等人却看到了意外的景象。 岐州此地本有大片农田,农户也非常分散,本是播种的时节,这些农人应当散在良田之中各自耕作才是。可随着马车行过,几人却发现有许多田地都荒着,某几片农田上却集中着不少农民。 靠近岐州城,情况越来越不对劲,一行人甚至看到城郊的流民多了起来。 “岐州虽有半年气候都不好,但剩下的半年还是适宜耕作的,且岐州土地极其广阔,怎么会有如此多失去田地的流民呢?”闵妙笙虽然不及闵嘉音见识广,却也对岐州地理略知一二,心中纳闷。 闵嘉音也颇为不解:“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一路行来,似乎各地的春耕都算不上……热火朝天?” 其实几人都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春耕,但总觉得路上看到的景象与书中读到过的描述落差有些大。 听闵嘉音这样说,闵妙笙立即道:“我有这种感觉!之前还以为是我们走的路偏僻,沿途一直地太多人太少呢。” 闵嘉音摇了摇头:“一些地区可能是这样,但所有地方都如此,岂不是有问题?今日入岐州城,咱们不必再住驿站,便去当地找家热闹的食肆吃顿饭,听听百姓都在说些什么。” 闵妙笙与闵嘉言齐齐点头。 马车驶过城门之时,闵嘉音看到了巨石砌成的城墙,心中藏了几个月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几人在客栈稍作休整,随后走进了一家食肆。 “姐姐,有绿色的菜!” 由于才入春,一路行来众人都没吃上什么爽口的蔬菜,看到小二展示出的菜肴牌子,闵嘉言眼睛顿时一亮。 “好,那就来一份清炒菠薐菜,还要一份烩江鲤鱼,三份汤饼。” 小二热情应下,又压低声音道:“姑娘,容小的提醒一句,这季节的菠薐菜价格可是不菲。” 闵嘉音笑笑:“好,多谢小二哥提醒。” 来食肆的客人都算不上穷苦,但此处亦充斥着三教九流,小二自然看得出他们三个不缺钱,其实是在好心提醒他们不要露财,尤其是在这个人心浮动的时候。 待菜上桌,三人一边吃一边听着邻桌当地人的谈天。 “这几日进城的流民又多了,真是闹得我家铺子都不安生。” “可不是嘛!我家就卖点腌菜,又填不饱肚子,一天到晚还是有不少乞丐,要么讨腌菜,要么讨钱。” “昨日老马的馒头铺直接被几个流民给抢了,他今天不得不让儿子把砧板搬到外头来剁馅,这才吓住了那些饥民。” “唉,这些流民没了地是可怜,但我们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啊!前些日子州里到几家腌菜铺子收了一大批腌菜,说是充作实物税,听说之后会送到南方去卖。但你瞧瞧这段时日南方运来的瓜果,价格都高到天上去了,谁能吃得起!” 这些人越说越气愤,其中一个摔了筷子道:“依我看,变的劳什子新法,都是害人的东西!” 第102章 新法 这话掷地有声地落下,整个食肆都静了一静。 掌柜的忙从柜台后头跑出来,点头哈腰道:“客官消消气,这食肆人多嘴杂的,要是被什么人听去告了状,客官也不好应付不是?” 那桌人这才悻悻住了嘴,又喝起大酒来。 此时天色已晚,新客不多,闵嘉音便悄悄招来了正闲着的小二。 “小二哥,我们几个年纪小,难得出门,还不知道大家说的是什么新法,小二哥能给我们讲讲吗?” 一路上的官驿里都是吃官家饭的人员,无人敢妄议朝政,是以闵嘉音等人直到今日才听到真正来自民间的声音。 算算时间,新法应当已推行月余,她本满心以为成效会很好,如今看来竟与初衷背道而驰,这个认识让闵嘉音的心沉了沉。 小二面露为难,却凑近了压低声音讲起来:“几位客官有所不知,新法规定了种种新规,可是复杂得很。小的也不算太了解,只能给客官讲讲和咱们百姓关系最紧密的几条。” 小二统共讲了三条,每一条都让三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一分。 其一,是春耕这段时日,各地衙门向农户发放的春耕钱。这钱本是为解农户青黄不接时期用钱的燃眉之急,然而却迫使所有有地的农户都去领取,而且利息颇高。 岐州一带的每户农民通常是土地多而产量低,合计下来若是领了春耕钱只会入不敷出,这才纷纷卖了地,有的去做了富人庄子上的佃户,剩下的便成了流民。 其二,是针对生意人的。朝廷降低营收税,将其中一部分改为实物税,将各地出产的货物收去一些作为实物税,再转卖到其他地区,售卖的价格很高。 若只是价高也便罢了,但朝廷却控制了普通商人跨地区的交易,使百姓不得不选择官府出售的货物。 如此一来,行商的财路直接被堵死,而许多只在本地做小本生意的也担心再生新变,从而影响营收。 其三,是对百姓强制征收的劳役钱。百姓缴纳一定数额便可免去劳役,官府再用这笔钱去雇人服役,雇佣的价格又很低廉。 闵嘉音曾目睹京郊百姓为服役而无法顾及家中农忙的状况,然而如今推行的劳役钱仍有不足之处。 这劳役钱是按照地区来划分的,岐州境内有大江,春日易发凌汛,是以岐州的劳役钱价格较高。对一些农户来说,宁可去服劳役也不愿缴纳这笔钱,新法却没有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这三条举措看似是从百姓的角度出发,但落到实处却对百姓无利反有害,唯有一点是真真实实的,那便是财富都涌入了朝廷。 饶是闵嘉言这样的幼童,听完小二的讲述都很困惑:“姐姐,朝廷这是在赚百姓的钱吗?” 闵嘉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朝廷本就是靠万千百姓供养着的,但千百年来税款名目来来去去就是那几项,如今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五花八门的税项,岂不是要压得天下百姓都喘不过气来? 汪相当政,果然是雷厉风行,操之过急,便显得强横霸道了。 闵嘉音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曾经真心期盼汪相的新法能改善百姓困苦的现状,却没想到适得其反。 此时此刻,她只能寄希望于裘相一派,能看到大雍上下苦不堪言的模样,力谏废止新法。 第二天,闵嘉音到岐州衙门,托差役给司法参军顾之源递了帖子,约在一日后的旬假登门拜访。 顾之源才与京城大理寺来的官员说完岐州查封番芙蓉事宜,在送人出去时接到了差役递来的帖子。 “大人,今日有位姑娘递了帖,说明日要登门拜访。” 顾之源接过,想起前些日子接到的赵知简的信,便问道:“可是从京城来的,姓闵?” 两人的声音不高,走在大理寺官员末尾的一个年轻人却放慢了脚步。 只听差役道:“那姑娘确实说姓闵,还说家中与岐州有些渊源,知晓大人在此地为官日久,所以想要登门拜访。” 顾之源应下,而听见这番对话的年轻人在回到驿站后,又换了一身常服出门了。 闵嘉音并不清楚外祖父与舅父、母亲曾经的住所,想起赵知简曾经提到过的顾大人,便想打听一二。 她并无在岐州久留的心思,只想明日问到地址后带着弟弟妹妹去看一眼,等她完成了此行的真正目的,就启程回京。 今日是她开始寻找舆图所绘位置的第一天。 她让闵妙笙和闵嘉言在城中逛逛,并让家仆全都去保护姐弟二人,自己则在去过州衙之后就悄悄出了城门。 谨慎起见,闵嘉音此次北上没有携带舆图原件,只抄了一份放在客栈的贴身行李中。而今日她将舆图缩小绘制在手心里,若找到确切的位置比对完成后,她就会用草木汁液抹掉掌心纹样,再回客栈烧掉舆图抄件。 岐州城墙是四四方方的,绕着城墙也有一条环路,只是由于北城门常年关闭,那一段路早荒了。 闵嘉音打算花几天绕着城走一圈,今日先从西城门开始。 出了西城门,越往北路就越是荒僻,甚至隐约能够看到北方的村庄。 闵嘉音走得不快,一直小心观察着城墙上的特征,偶尔低头迅速看一眼掌心。 她知道陈东扬一直在暗中盯着她,所以不敢将目的表现得太明显。 就这样走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快走到西北转角,闵嘉音抬步走向了通往北方村庄的小路。 姑且让陈东扬以为她想去的是那个村子吧。 陈东扬看到少女沿着小路走出百米,踮脚望了望西斜的太阳,又低头看了眼精致的绣鞋,似是微微叹了口气,掉头往回走来。 正在这时,陈东扬察觉到一丝杀气从北方掠来,直朝闵嘉音而去。 只是一眨眼,陈东扬便窜了出去,将来人阻在树丛之中。 两人对视一眼,陈东扬立即震惊地睁大了眼,而在余光里,他还看到一道意想不到的身影快步走向了闵嘉音。 第103章 正是此地 “大人,你——” 金羽卫指挥使蒋渐新将陈东扬的刀按下,示意他安静,听那边两个人的对话。 走向闵嘉音的人影正是魏以杭,这让闵嘉音也颇为惊诧。 她其实感觉到了暗中涌动的杀气,但在魏以杭现身的刹那间,那缕杀气便消失不见了。 是谁解决的?可又是谁想要杀她呢? 定了定神,闵嘉音恍若毫无察觉,惊讶地看向了魏以杭。 “魏世孙,你怎么会在这里?” 魏以杭的脸上也有一丝没来得及藏住的慌乱,但语调压得平平淡淡:“我也想知道,三姑娘为什么会在此。” 闵嘉音不假思索道:“我是为带弟弟来看看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让弟弟长长见识,才来的岐州。至于这里……” 她的声音低了低,面上浮现出一丝纠结,似是畏惧于魏以杭的身份,还是坦白道:“我在岐州城里听说了新法对百姓造成的不良影响,听说春耕都停滞了,才想来亲眼看看村庄。” 魏以杭皱了皱眉,一时挑不出错处。 闵嘉音胆大,此前又曾在四清声之争中发表过意见,的确不是对朝政毫不关心的无知之人,她如此说,还算有几分可信。 闵嘉音继续问道:“魏世孙还没有说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魏以杭道:“我随大理寺官员前来岐州关注此地查封边境流入番芙蓉的情况,今日事毕,我……在城门处看到了你的踪迹,所以跟来看看。” 闵嘉音拧眉:“魏世孙这是尾随了我一路?还真是锲而不舍,用心良苦啊。” 暗处的蒋渐新和陈东扬听罢,心思各异。 闵嘉音的说辞很符合她的身份和眼界,二人并不觉得反常,陈东扬甚至觉得闵姑娘最后一句话不只是说给魏以杭听,也是在暗讽他这个尾巴。 蒋渐新此前并不了解闵嘉音,但皇帝得知闵嘉音北上之后,便派了他前来跟踪,其中用意他心知肚明。 陈东扬低声问道:“大人,你又是为何来此?” 他此前确实感觉到路上有别的眼睛,只是没想到是他的同僚蒋渐新。 蒋渐新道:“新法暂时不希望看到反对者,闵家女有异心,当除之。” 这等草率的罪名被说出口,陈东扬立即猜到蒋渐新有任务在身,但若是让蒋渐新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将闵嘉音杀掉,他倒是有些替闵嘉音可惜。 思索片刻,陈东扬问道:“大人奉的可是皇命?” 蒋渐新眯起了眼:“陈东扬,别忘了你也是听命行事的刀子。” 陈东扬神色恭敬,语意却不退让:“卑职不敢忘,正因官家曾亲口命令卑职保护闵姑娘,故而卑职必须尽心尽力。大人可否不要为难卑职,有什么事等回京再说?” 蒋渐新这时将注意力转向了魏以杭。此前魏以杭秘密南下,如今又北上,不知是否也藏着什么野心。 既然魏以杭与闵嘉音有旧,二人相处时说不定能被他们探听到什么消息。 左右闵嘉音看着也颇稚嫩,不像是藏得住什么大事的,先留她一条命也不要紧。 思及此,蒋渐新道:“可以,但我作为指挥使,亦有资格对你下令。陈东扬,你今日便启程回京,将魏以杭和闵家女相见之事告知官家,官家对你或许会有新的任命。” 陈东扬按下眼底暗色,恭声领命。 其实金羽卫可不听任何上司的命令,只需听从皇帝指令,但蒋渐新是皇帝的心腹,蒋渐新的意思或许正是官家的意思,让陈东扬不敢不从。 小路上,闵嘉音还想再逗留一会儿,便问魏以杭道:“魏世孙,我走不动了,你说去那边的村子里能借到车马吗?” 她一边说着,眼睛还在不停打量着四周。 虽然不知道暗中的不速之客是何人,但此时此地让闵嘉音敏锐地察觉到,所有事情可能都是有关联的,说不定她要找的地方就在这里。 但还差了一点。 魏以杭比闵嘉音高出许多,虽皱着眉,却也一时无法,观察了一下四周,他忽然道:“那边有个石墩,三姑娘不如坐下休息一会儿。” 闵嘉音眼睛一亮,立刻走过去,拨开杂草看到了那个长满了青苔的墩子。 似是累极了,闵嘉音掏出一方帕子垫了垫,便坐了下去。 她心中涌起一阵激动,却在坐直身子的一瞬就收起了全部情绪。 正是此地。 这不是石墩,而是一个巨大的树桩,如此就和舆图上绘着的那棵标志性的树木对上了。 她又好奇一般东张西望一番,找到了最贴合舆图的那个角度。 但粗粗看去,这一片城墙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青苔,根本看不出什么。 在心中记下位置,闵嘉音又坐了片刻,悄悄将草叶揉碎在掌心里,随后起身道:“我休息好了,魏世孙,我们回城吧。” 待闵嘉音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城门,天色已经擦黑。 魏以杭仿佛十分别扭地提议道:“不知三姑娘可愿与我一同去食肆用饭?” 闵嘉音答应得也很别扭:“行,那就多谢魏世孙了。” 看来魏以杭有话想和她说,正好她也心存疑惑,想问问魏以杭。 二人来到一家食肆,要了一个雅间,总算隔断了监视的目光。 闵嘉音有种直觉,自从来到岐州之后,监视她的人就变了,今日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年初她又得华如璋指点,华如璋教给她一条重要的道理,便是相信直觉。虽然直觉是无从求证的,但在实战中哪有机会细细分析,唯有听凭直觉,才能迅速做出反应。 关上雅间的门,闵嘉音放松下来,看向魏以杭的眼神也收了几分娇弱,透出清冷的意味来。 “魏世孙说是跟着大理寺来此,但我其实有个猜测。岐州番芙蓉流入一事去年便由靖北侯上报到朝廷,大理寺会来这一趟是很好预判的。与其说是魏世孙因为入了大理寺才被派来,不如说是为了名正言顺来岐州才入的大理寺吧?” 闵嘉音这般分析魏以杭的举动,其实很不客气,但魏以杭并未在意,反而问出了一句让闵嘉音震惊不已的话:“三姑娘是不是发现了临襄县君的什么东西,才会一路来此?” 第104章 秘辛 临襄县君是林泱泱去世后追授的封号,此言一出,闵嘉音袖中的手立刻紧张得攥成了拳。 魏以杭从何而知?又是为何在意? 最关键的是,如果有人能够告知魏以杭这件事,是不是证明有人知晓她母亲去世的真相? 但还不知魏以杭是敌是友。 闵嘉音一掀眼睫,眼神变得十分清冽:“阁下与我说如此无稽之言,我倒是有种奇怪的直觉,你不是真正的魏以杭。” 这是秘密的交换,她不可落于被动。 “荒谬。”魏以杭嗤笑一声。 “魏世孙所言我更不知有何根由,我只是带着幼弟来看看母亲生前的居所,魏世孙何以提出我发现了母亲遗物这样的猜测呢?” 若是魏以杭不先松口,闵嘉音已决定装糊涂,毕竟寄希望于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实在是不可靠,还不如自己去查。 查明舆图所绘的位置已是一大进展,说不定之后也会顺利呢。 魏以杭沉默片刻,抬头道:“那便劳烦三姑娘回京之后帮我找一件东西,此物极有可能被临襄县君藏了起来,也不知三姑娘能否寻到。” 闵嘉音问道:“魏世孙就没有想过,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东西?母亲当年去世时仍是罪臣之女,遗物几乎都被处理了。” 这一次,魏以杭似乎下定了决心,坚定道:“不会,那样东西绝对存在,且应该从没被人发现过。” 闵嘉音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魏世孙,你究竟知道什么?” 魏以杭不答反问:“三姑娘就没有怀疑过林家为何会倒?” 闵嘉音答得很快:“当年外祖父为相,想要削减高官与宗室的俸禄以减少国库开支,得罪了太多人,这才被人诬告贪污。官家已为外祖父平反,赞他是忠臣贤良。” 魏以杭摇了摇头:“当年林相不过只是草创削俸之法,尚未付诸实践,先帝难道阻止不得?本朝帝王想要打压文官,只需将人一贬再贬即可,何须赶尽杀绝?三姑娘不觉得如果真是这个原因就给林家定下重罪,太小题大做了吗?” 闵嘉音只觉得心中从来都无比坚实的地方在一点点崩塌。 那是她从小到大坚守的真相,可难道那样残酷的真相也只是为了掩盖更大的阴谋而编造出来诓骗天下人的吗? “那……魏世孙究竟知道什么?”闵嘉音再次重复自己的问题,呼吸变得无比浊重。 魏以杭搁下茶盏,看向了闵嘉音迷茫的眼眸:“元兴十二年,林相那时还在礼部,主持了那一年的礼闱。放榜之后,进士萧纯登门拜访林相,曾交给林相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 “萧驸马?”闵嘉音脑海中的一些问题似乎迅速有了解答,“这就是你接近清平县主的原因?” 魏以杭没有回答,继续道:“在萧驸马进京赶考前,他的父亲就已准备好了这两个盒子,交代他交予林相。他谨遵父命一直没有打开,还以为是父亲给礼部官员准备的重礼。” “那他父亲……” “曾在岐州任杨安博幕僚,后调至南方为官,现已逝世。” 杨安博。 这三个字落下,仿佛在闵嘉音心头砸下一记重锤。 林家出事距离杨家的灾祸隔了整整二十年,任谁都难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然而当闵嘉音发现舆图时,心中就冒出过某些不可思议的猜想。如今听魏以杭如此说,她只觉不寒而栗。 过了许久,闵嘉音轻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魏以杭道:“去岁从南方回来之后。” “魏世孙告诉我这些,是想推着我去查林家的事,进而查明杨家的冤屈?”闵嘉音望向魏以杭的眼眸中找回了几分清明,“我是否可以猜测,魏世孙与杨家有关?此前我对魏世孙行事有诸多不解,但如今我猜到了一种可能性,你认得我母亲。” “你我两家是远亲,自然认得。” “魏以杭,你既求我帮忙,自当拿出诚意。”闵嘉音语气沉冷。 “我告诉三姑娘这么多有用的信息,还不够吗?”魏以杭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在这个问题上退让,神色也冷峻起来。 闵嘉音蹙眉思索一阵,无论如何,今日她都得知了这等秘辛,确实不该再苛求魏以杭。 但魏以杭若要她拿出舆图是不可能的,她可以自己去查,但不能让舆图落入任何人手中。 “魏世孙,我会回去寻找你所说的物件,若有消息,会差人知会于你。” 魏以杭颔首道:“好。” 他确实想知道萧纯交到林家的究竟是什么,但他也清楚闵嘉音得知林家冤情之后不会坐视不管,他可再等等闵嘉音的行动。 之后,闵嘉音再无心用饭,找了个借口匆匆告辞。 魏以杭见她背影单薄,心中某一瞬间生了些同情,但最终还是没有出言劝慰,只嘱咐了句:“小心暗处的眼睛。” 闵嘉音轻轻点头,拢起披风走了出去。 待回到客栈,闵嘉音强打精神听弟弟妹妹叽叽喳喳说了一日的见闻,随后告知二人明日要去拜访一位大人,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入夜,闵嘉音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 既然闵妙笙是祝若兰重生而来,那么魏以杭极有可能曾是一个和杨家有关的人,他的种种行动都是为了调查二十多年前杨家的惨案。 然而当年杨家满门抄斩的罪名是谋逆,这是与林英夏罪名完全不在一个档次的重罪。 闵嘉音不得不承认,她开始害怕了,怕事情超出她能够承受的范围,甚至是远远超出她能够想象到的范围。 可如果林家的灾祸真的和杨家有关,她又岂能置身事外?为了一个真相,外祖父、舅父、母亲接连丧命,她和弟弟已是林家仅存的血脉,既已知晓其中隐秘,怎可苟且偷生? 慢慢地,闵嘉音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要偷偷地追查真相,若发觉事情远比今日的猜测更可怕,她愿尽早脱离闵家,以求不连累家人。 在这一刻,闵嘉音突然有些理解了冷脸待人的魏以杭。 第105章 故人 翌日,闵嘉音起床时,顶着两个青肿的眼圈。她用了不少粉才把黑眼圈盖住,又用脂粉修饰出几分气色,才和闵嘉言、闵妙笙一同出发去见顾大人。 当顾大人听说闵嘉音姐弟是林相外孙、林泱泱的孩子时,本就平易的神情变得更为可亲了。 他给几个孩子讲了当年林英夏短暂地在岐州为官时,意气风发而关心民瘼的模样,还讲了年幼的林泱泱如何聪慧可爱,今日的闵嘉言颇像母亲当年。 “顾大人看着还年轻,外祖父初入仕途时,大人也已在州衙了吗?” 顾之源笑道:“那倒不是,我只比临襄县君年长一岁,还没有林琛大人年纪大,但那时家父恰在州衙当差。我还记得,州衙里有不少同龄玩伴,而县君是唯一的女孩。” 闵嘉音也微笑着问道:“那时的孩童之中,是否还有元兴十二年的状元郎,如今的长公主驸马萧大人?” 顾之源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萧兄最年长,比我要大上五岁,那时便已是文采斐然了。不过要论气质最为卓然的少年郎,其实并非萧兄,而是……” 说到这儿,顾之源忽然住了口,继而沉沉一叹:“不提也罢。” 闵嘉音笑容依旧,语气放松地问道:“莫非是当年杨家中人?” 话落,她才回神一般掩了掩唇,而闵妙笙和闵嘉言两个孩子脸色都是一变。 顾之源神情微凝:“这里就你们几个临襄县君的孩子,我说一句也无妨。那是杨大将军的孙儿,名唤敬虔,还不到十岁,却当真是有一番玉树临风之态。可惜了……” 闵嘉音心中猛地一跳。 这杨敬虔,不会是—— 之后的闲聊再未谈及有关杨家之事,闵嘉音问明了林家旧宅的位置,得知那里后来被拆成了两个小院,如今住着两户人家。 带弟弟妹妹到了那里,三人发现那两家人都将院落收拾得整洁干净。 最终,三人没有选择打扰住户,只在院子外徘徊了一阵。 岐州的官员百姓还有人念着外祖父的好,还有人记得舅父、母亲曾经的音容笑貌,而且林家旧宅又为两户人家提供了安身之所,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待闵嘉音将闵谦交给她的一朵红梅折纸小心挂在两户人家中间那棵梅树伸出院子的枝桠上,姐弟三人便离开了。 在回客栈的路上,三姐弟又经过了顾大人的府邸,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从顾府走出来。 闵妙笙瞳孔猛然一缩:“魏以杭?” 她的声音不大,但三人正站在顾府大门正对的方向,魏以杭一抬头便看到了他们。 “三姑娘,四姑娘,三公子。” 出乎闵妙笙意料,魏以杭虽然面无表情,却主动向他们三人打了招呼。 闵嘉音欠身回礼,闵嘉言本不想搭理,但见姐姐还算客气,便也忍着怨气向魏以杭见了礼。 见闵妙笙还在怔愣,闵嘉音低声唤了一句:“笙儿。” 闵妙笙这才欠了欠身,随后默默退到闵嘉音身后。 “魏世孙也来拜访顾大人?” 魏以杭闻言,心中有些惊讶。 虽说昨日和闵嘉音交谈过,但要论二人的关系,他以为闵嘉音早厌透了他,不耐与他多说一句话。 转念一想,暗中有人监视,闵嘉音恰恰是给了他一个解释缘何来到顾府的机会。 她倒是有心。 这是否说明,昨日那些话使闵嘉音将他视为了潜在的合作者? 只是一瞬,魏以杭便答道:“昨日在州衙误拿了顾参军的一份文书,本想送回衙门,想到今日休沐,顾参军又是州衙里的老人了,才决定登门拜访,以示尊敬。” 他很不习惯接受旁人有意无意的善心,想了想便打算略表关心,将这份情还回去,于是接着道:“三姑娘昨日回客栈有些晚,不知休息得可还好?” 闵妙笙和闵嘉言立即震惊地望向了闵嘉音。 闵嘉音微微一笑:“劳世孙记挂,我无事。” 她知道魏以杭想问她是否能承受那些隐情,但既然已经让她知道了,还谈什么承受不承受呢? 魏以杭忽然问道:“不知表妹和表弟打算何时回京?大理寺事务已毕,明日便会启程返回,如果你们跟随大理寺车马一同返程,或许会安全些。” 闵嘉音都没想到魏以杭会突然变得这么热心,闵妙笙则生了误解,有些按捺不住了。 “魏世孙,你在京城对清平县主关怀备至,对其他人都不屑一顾,为何到了北地又对我三姐热络起来?” 闵嘉言也有些气愤,抓着闵嘉音的手微微用力。 魏以杭答得直白,面上也无异色:“既是亲戚,又距离京城万里之遥,我对表弟表妹照拂一二也是应该的。” 闵妙笙和闵嘉言都等着闵嘉音拒绝,谁料闵嘉音却应了下来:“那就多谢魏世孙美意了。明日一早我们会到官驿外等候,让家中车辆跟在大理寺车队后面,绝不打扰大理寺诸位大人。” 不等弟弟妹妹抗议,闵嘉音便领着他们回去了。 回到客栈,闵嘉言和闵妙笙都赖在闵嘉音的房间不走了。 闵嘉言一直谨记姐姐的教导,没有对魏以杭发出不敬之言,此时却再也憋不住了:“姐姐,我不想和那个冰块一起走!他是坏人!” 闵嘉音靠在床沿上,一边揉着脑袋一边道:“我们只是跟着他们走,这样会安全些,路上并不会常有交集。” “三姐,魏以杭对你不会生了什么心思吧?”闵妙笙问出这话时,心中有种异样的忐忑。 “不会,魏世孙说了,我们毕竟是远亲,在岐州遇上,稍加关怀也属正常。” “可是姐姐,你以前也不待见魏以杭,现在怎么变了呢?”闵嘉言撅着小嘴,神情郁闷。 闵嘉音暂时没打算告诉弟弟妹妹什么,便道:“我和魏世孙之间有些误会,昨日碰巧遇上,说开了便好了。笙儿,阿言,你们也不必逼着自己去接纳这个远房表兄,只当他是魏世孙便可。毕竟无论误会与否,闵府与宁国公府,终究是两路人。” 闵妙笙与闵嘉言此时自然不明白其中深意,各自勉强应下,便回去收拾起了行李。 到了第二天,闵府的车辆便跟随大理寺官员一同启程返京了。 第106章 卢探花 一路上,闵嘉音对百姓的生活观察得更仔细,却发现几乎每一地的百姓都显出不堪重负的疲惫来。 每晚入住驿站时,闵家三姐弟虽然不怎么说话,却也听到大理寺官员都在悄声议论新法。 如此行了一个多月,众人来到了歆州地界。 歆州靠近京城,向来十分富庶。 一行人最初进入歆州时,踏上的是一个名叫随的小县。 这时正是五月刈麦之时,随县周边的农田里出现了久违的农忙景象,让闵嘉音熬煎了一路的心稍稍安泰了一些。 新法之下,原来还是有能够安居乐业的地方的。 闵嘉音姐弟几人有心在歆州逗留一二,大理寺官员却都需要在期限内回京,两拨人便分开了。 大理寺人马离开那日,闵嘉言在食肆里大快朵颐,闵嘉音给他又加了一份烧鸡,小家伙才吃痛快了。 茶足饭饱,几人却在食肆里听到了意外的消息。 原来,随县并非是遵循新法,而是有官员在上头力保不缴春耕钱,才使此地得以维持自耕自足的状况。 谈起这位卢大人,当地人言辞间满是感激。 闵嘉音向食客打听了一番,才知众人口中的卢大人是去岁的探花,今年被指派到随县做县丞,而随县县令年事已高并不管事,一切都由着卢县丞主张,是以卢县丞年纪轻轻便赢得了百姓的爱戴。 面对热情洋溢的百姓,闵嘉音心中却溢满了苦涩。 新法压榨百姓已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好不容易有一个敢于为民请命的地方官,在汪相一党当政期间,却不知何时就会被弹劾丢了乌纱帽。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卢大人来了!” 只见食肆铺柜后头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立刻捧着几个巨大的桃子跑了出去。 “卢大人,这是我家院子里桃树上结的早桃,你尝尝!” 不止是食肆的小姑娘,只见不少百姓都凑了过去,把那道青袍的身影围住。 “卢大人,俺家收了麦,磨成粉之后给大人送些去呗?” “大人大人,喝点酒不?我们自家酿的!” “卢大人……” 食肆里邻桌的客人已见怪不怪,告诉闵嘉音等人道:“这条街是县衙与卢大人府邸之间的必经之路,大家都不敢耽误卢大人上衙,但每逢大人下衙,便总有这般情景。” 闵嘉音看得动容,笑着问道:“可今日不是旬假吗,卢大人怎么也去了衙门?” 食客道:“那可不!卢大人勤政爱民,没有一日不去衙门的,至多是休沐日早些回家罢了。” 这时,青袍身影走近了,只听他用略带南方口音的清雅声音婉拒了众多百姓的好意,只从一个孩子怀里拿了一颗紫红色的李子。 闵嘉音的目光落到青年眉眼间,顿时感到一阵惊讶。 她好像见过他。 南方口音,卢家是理州平宁县人……平宁! 原来当日在平宁茶摊遇到的那位素服青年就是卢探花! 闵嘉音心头虽然泛起一阵他乡遇旧识且旧识是位好官的喜悦,但并未萌生上前打声招呼的想法。 此时暗中还有人盯着她,而她与卢佩文相识不大解释得通。 闵嘉音转过身,直到卢佩文走过这一段路,她才带着弟弟妹妹离开食肆。 在随县留了几日,感受了难得的收获之喜,在吃遍了当地水果后,姐弟三人继续踏上回京的路途。 出了随县,歆州的其他地方状况倒是与其他州相差无几,闵嘉音失望之余,不由更为敬佩卢佩文的勇气。 越靠近京城一行人越是归心似箭,赶路速度也加快了,三五日过去,几人都有些疲惫。 转眼到了进京这日,三姐弟的精神又振奋起来。 东城门外,闵嘉音让车辆停下休息,带着弟弟妹妹走向了一旁的茶棚。 “再歇一会儿,很快就到家啦。”闵嘉音摸了摸闵嘉言的脑袋,心中感慨。 离京时积雪深深,一整个春日都在奔波中过去,再次见到东城门,众人都已换上了轻薄的夏衫。 一去四个月,嘉言肉眼可见地又长高了些,也健康了不少。 闵妙笙初时还觉得十分新鲜,对什么都是小孩子心性,目睹大雍上下种种风土人情之后,整个人也变得成熟许多。 变化最不明显的还是闵嘉音,但自从在岐州从魏以杭那里得知了林家与杨家的关联之后,她心上的重担再也没有卸下过。如今看到熟悉的东城门,她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一小队天武军正在巡城,在走过东城门时,赵知简忽然瞥见了城门外一道熟悉的身影。 “先去茶摊稍作休憩,之后再继续巡逻,我请客。” 赵知简递出一个钱袋,几位士兵立刻喜滋滋地接过。 “多谢大人!” 夏日炎炎,今日太阳尤其烈,却刚好轮到他们巡城。所幸都指挥使是个大方的上司,平日里自掏腰包请他们喝酒吃茶是常有的事。 闵嘉音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回头便见一队健硕的官兵朝茶摊跑过来。 而其中那个步履不疾不徐的高挑青年,身披甲胄的模样格外俊朗,只是一眼便再让人难移开目光。 闵嘉音稍稍找回几分神智,便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已经扬起了浅浅的弧度。 “闵姑娘,四姑娘,嘉言公子,别来无恙。” 赵知简亦笑得真切,眉目都显得昳丽非凡。 “赵世子,别来无恙。” 闵嘉音只觉得心头痒痒的,脸颊被太阳晒得发烫。 “世子哥哥!”闵嘉言无比热情地跑过去,将赵知简拉了过来,“快来和我们一起喝口茶!” 闵嘉音心中无奈,这孩子乖巧时是真乖巧,活泼起来也是真活泼啊! 赵知简跟着闵嘉言过来坐下,闵嘉言崇拜地看着赵知简道:“世子哥哥,你上次教我,想对我娘说的话可以在第一场雪时说给她听。过年的时候,我对娘亲说想看到春天降临在大雍的每一个地方,这次去岐州的路上,我真的看到了!每走过一座城,我都看到了河流解冻,春花盛开。世子哥哥,你说是不是我娘听到了,所以实现了我的心愿呀?” 第107章 帝后 “嗯,或许是林夫人给了嘉言公子一份幸运,让春天跟着你的脚步北上呢。”赵知简没有和闵嘉言讲什么道理,又故作苦恼道,“真可惜往年嘉言公子不曾去过北地,我们在岐州等春日等得好苦。” “赵世子不会耽误了公务吧?”闵嘉音一边问一边往赵知简面前的茶盏里斟了茶水。 “今日的任务唯有巡城,不会耽误。”赵知简拿起茶盏,和闵嘉音的目光又碰到了一起。 嘉言和闵四姑娘看上去都度过了一程愉快的旅途,唯有闵姑娘瘦了些。 “赵世子,陈大人被换了。”闵嘉音用只有一桌人能听到的声音告诉赵知简。 闵嘉言和闵妙笙都不知道陈大人是谁,还以为是朝中哪位大臣。 赵知简面色一凝。 闵嘉音又礼貌笑笑:“赵世子还是快去巡城吧,披着甲胄也太闷热了些。” 这是委婉的逐客令,在不知暗处是什么人的情况下,她不得不和赵知简相处再谨慎些。 何况,她要调查的事…… 赵知简会意,将茶水一饮而尽,便起身告辞。 但在离开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到了闵嘉音眸底的一抹哀伤,让他按在佩剑上的手都紧了紧。 天武军往城中走去,有胆大的士兵朝赵知简打听了起来:“大人,那两位姑娘和小孩子是谁家的呀?那位年长几分的姑娘着实是天仙下凡一般,和大人甚是般配啊!” 赵知简低笑一声:“别瞎猜,我们只是认得而已。” 又有一人道:“那更好了,大人可否告诉属下那位姑娘的门第,属下——” 不等他说完,另一个士兵便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你蠢啊!大人看到那位姑娘都笑成一朵花儿了,说只是认识必定是因为那姑娘还没点头。你在天子跟前当差也有几年了,怎的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赵知简这才摆出几分威严:“都说了别瞎猜,你们七嘴八舌的精神好得很,不如我禀明圣上,明日再安排你们巡城?” 几个天武军这才住了嘴,看赵知简的眼神却不同了。 本以为这靖北侯世子总去花街柳巷,必是个多情种子,却没想到大人也会有认真对待的心上人。 待闵家人回到闵府,蒋渐新入宫奏报了一路见闻。 他总觉得魏以杭出现在岐州有些问题,但无法看透魏以杭,在禀报时便不自觉地更侧重于魏以杭了。 至于闵嘉音,他只提了两点,一是不守妇道,与魏以杭、赵知简纠缠不清,二是心无敬畏,抵触新法。 皇后魏清滢来到皇帝的元吉殿外,隐约听到皇帝嘱咐什么人关照闵家三姑娘。 她没有避讳,直接让内侍进去通报。 很快,内侍便将魏清滢请了进去,殿中除了韩翱,空无一人。 魏清滢款款步入殿中,向韩翱请安,起身后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食盒递了过去。 “官家处理政事辛苦了,臣妾做了碗银耳羹,给官家送来。” 韩翱笑笑接过,笑容中难掩疲色。 魏清滢想了想,还是自然地开口道:“方才臣妾在殿外,仿佛听到官家嘱咐什么人关照臣妾外祖家的孩子?也不知那孩子走了什么运,让官家这位表姑父如此上心。” 魏清滢与韩翱相处时,一直以坦诚为要,是以多年都未惹韩翱猜忌,帝后琴瑟和鸣,是宫中美谈。 韩翱也清楚,宁国公府皆是文臣,魏家人无非是用尽全力支持太子。他对太子并无不满,魏家也就一直安分守己,皇后亦温柔体贴,已是君王与后族之间最理想的状态。 因此,对待魏清滢,韩翱也并不十分提防,这时便道:“那丫头机敏,但实在胆大,若不着人护着些,只怕要惹祸。” 魏清滢有些意外。 她知晓闵嘉音一年之内南下又北上,却不知皇帝对闵嘉音的态度已经到了担心惹祸的程度,仿佛当初那个恭顺乖巧的京城第一闺秀从未存在过一样。 韩翱似也想到了这一层,又解释了一句:“朕并非是说闵三姑娘无法无天,她如今行事仍是规矩守礼的,但她天资聪颖,对朝政有一番见解,听说对新法很是不满呢。” 魏清滢立即跪下了:“闵三姑娘到底年少,还望官家恕罪。” 韩翱忙将人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朕并无降罪的意思,只是如今新法如火如荼地推行,国库日渐充裕,那丫头却心存不满,倒是与裘熙载那帮老顽固越来越像了。” 韩翱提到朝政,魏清滢即便深有了解,也不敢妄议,只得沉默。 “好了,清滢,别这么紧张,可否帮朕揉揉肩?” 魏清滢微笑上前,一边帮韩翱按肩一边问道:“官家关怀闵家三丫头,臣妾这个表姑母也该多多关照才是。那丫头曾做过公主伴读,臣妾觉得,如今让她入王府陪宗室子女读书也是不错的。” 韩翱闭着眼像在养神,片刻才道:“也好,那就由你安排吧。” 他其实也觉得自己派堂堂金羽卫指挥使去盯一个小姑娘有些太儿戏了,但那偏偏是个极其聪慧的丫头,还是林英夏的外孙女。 皇后的主意正合适,将闵三姑娘拘在王府里陪读,她终究会安分些。 魏清滢回去之后,很快将楚王妃请到了慈元殿。 “儿臣给娘娘请安。十五之后再未入宫看望娘娘,是儿臣不孝。” 魏清滢将卢氏扶起赐座,和悦道:“你这孩子已足够孝顺了,本宫知道你这个月事多,想来还时常为你那侄儿犯愁吧?” 殿中都是皇后贴身的人,卢氏便没太遮掩,笑道:“这事原来都闹到娘娘耳中了。儿臣确实忧虑侄儿,但他是个执拗性子,又初入官场,想要有一番作为。我这做姑母的除了平白担心,也委实做不了什么。” “嗯,这些年轻的孩子都是有主意的,为官之道终究要靠他们自己摸索。” 魏清滢虽这样说着,心中却对卢佩文一身骨气颇为赞赏。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魏清滢慢悠悠将话题转到了正题上:“小阿凝还没到入宗学的年纪,但想来你们当爹娘的已经给请了师傅吧?” 第108章 相见 卢氏含笑答道:“不学礼无以立,不学诗无以言,王爷今年给阿凝请了礼学和诗学的先生,先让阿凝从这两门学起。” 说起给孩子找师傅,楚王夫妇很是费了一番脑筋。 正逢变法,朝中风云变幻,他们自是想给韩凝请最好的老师,却也怕卷入党派斗争之中,还惹来皇帝猜疑。 最终楚王才给韩凝请了两位先生,一位是民间赫赫有名的学者,另一位是从太学致仕的经学博士,二人都不曾真正参与过政局。 “你们夫妻用心了,”魏清滢关怀道,“那小阿凝这段时日学得如何?” “他到底年纪小,还皮得很呢,有时还得是王爷要拿出竹板抽手心,才唬得他安坐片刻。”虽是在说儿子的顽皮,卢氏却满脸都是慈爱的笑意。 魏清滢亦听得笑容满面,到了她这个年岁,对韩凝一般大的孩子都容易生出祖母一般的疼爱来,何况韩凝本就要唤她一声皇祖母。 “本宫知道,楚王是个慈父,总归是不忍真打了阿凝的。不过阿凝小小年纪要坐在学堂里,确实有些为难他,你们可有想过给他寻个陪读的孩子?” 卢氏道:“这点倒是王爷和儿臣考虑不周了,我们想着阿凝到了八岁进入宗学之后会配一位陪读童子,这两年便暂时不找了。” “宗学将来遴选的陪读儿童无非官宦子弟,还未必和阿凝谈得来。你们若先给阿凝找好陪读,两个孩子一同读上两年书,之后再一起入宗学,岂不更好?” 卢氏不傻,这时自然明白了皇后的用意,稍加思忖道:“娘娘所言甚是,儿臣心中想到一个人选,想来娘娘也会觉得合适,便是国子监司业闵大人的幼子,也是娘娘的表侄。” 皇后不说,她便主动提,但既然提了也不必装作不知那孩子和皇后的关系,直接挑明反倒好些。 魏清滢也没有避讳什么,笑道:“是了,其实本宫便是如此想的,你这孩子一直都很懂本宫的心意。嘉言今年七岁,比阿凝大一岁,且又是国子监司业之子,聪慧懂事。若你们夫妇愿意让嘉言陪读,本宫还要替那孩子感谢你们一声。” “娘娘哪里的话,想来以闵小公子的资质和闵大人的人脉,那孩子不做宗室陪读也能受到极好的教育。” 卢氏笑容温婉,心中又转过一念,便继续向皇后卖起好来:“说起来,闵小公子的三姐和阿凝也有缘,闵三姑娘又曾是五公主妹妹的陪读,不知儿臣可否向娘娘讨个恩典,让闵三姑娘也一同来陪阿凝读书?左右不过两年,阿凝年幼也不需避什么嫌,两年里若三姑娘要出阁随时可以离开,娘娘以为如何?” 魏清滢笑得更加温和:“你这想法甚好,闵三姑娘是个守规矩的,先去镇镇阿凝也好。” 卢氏在心中为自己鼓起掌来。 她果然没猜错,皇后有心抬举外祖家的那些孩子,先是给两个表侄女赐了婚,再往下正该是三姑娘。 且三姑娘向来很得长辈喜爱,不止皇后疼爱,她也颇为欣赏。 若是佩文不那么倔,能早早调入京城,她其实挺想撮合这两个孩子的。 如今佩文那边虽然生了些波折,但她可以先把闵三姑娘稳住嘛! 想通这些,卢氏在出宫回府的路上心情颇为愉悦。 很快,楚王府便请了中宫懿旨,让闵府嫡子闵嘉言与嫡女闵三姑娘一同入楚王府陪世子韩凝读书。 在懿旨传到之前,闵嘉音已经苦恼地在家里拘了几日。 她直觉暗中之人神秘莫测,全然不似陈东扬,这几日连鸣鸾坊都不敢去。 去北地的旅途中,闵嘉音每日都会监督弟弟练武半个时辰。四个月下来,闵嘉言已把华如璋教的招式都练得滚瓜烂熟了,这时候也该学新招了。 懿旨送到,命闵嘉音姐弟在下月初一入王府陪读,翌日闵嘉音再出门时,便感觉不到那道隐隐约约的目光了。 无论皇后知道多少、参与多少,至少懿旨是皇后下的,闵嘉音便真心感谢表姑对她的回护。 距离六月初一还有几日,而这段日子里恰还有个夏至日,一共三日不需上朝。 夏至这天,闵嘉音在府里用过晚饭,来到望溪茶楼。 本想订听雨阁,小二见她到来,却热情笑道:“姑娘,那位公子这几天每晚都会来听雨阁,想来是在等候姑娘。” 闵嘉音垂眸笑笑,抬步上楼。 她确实有些话想和赵知简说,看来赵知简也一样,且为了见她一面空等了许多日,她真该抱歉。 走进雅间,闵嘉音正好看到赵知简在灌酒。 见闵嘉音到来,赵知简愣了一下,才放下酒壶,动作优雅地擦了擦嘴角。 “赵世子有烦心事?” 赵知简迎上闵嘉音的浅笑,懒懒笑道:“一直见不到闵姑娘,确实等得有些难耐。” 不等闵嘉音说什么,赵知简便率先发问了:“闵姑娘此去岐州清减了几分,不知可是被什么事扰了心神?” 闵嘉音以为自己平日里伪装得总算滴水不漏,却不想还是被赵知简察觉。她不由苦笑了一下:“赵世子的观察力当真细致入微。” 赵知简见闵嘉音不欲细说,心中有些懊恼。 他早传信岐州靖北侯府旧人帮忙保护闵家人安全,也拜托过顾参军关照一二,却还是不知道闵姑娘究竟经历了什么事。 不过他知道,魏以杭去了一趟岐州,后来闵家人还跟着大理寺车队一起走了很长的路程。 莫非和魏以杭有关?若是有关,又是什么样的关联? 正当赵知简想到魏以杭心中烦躁时,忽听闵嘉音问道:“赵世子,我有件事想问问你。岐州之乱之后,岐州城墙应当修葺过,不知赵世子可曾见过修缮之前的模样?” 城墙? 赵知简立即想起去年在平宁,闵嘉音极力要求跟去张老先生家,随后又听到张老先生指点了她一些关于舆图城墙的问题。 压下隐隐的喜悦,赵知简仔细回想起来:“我幼时却是见过的,但如今印象已很淡薄,闵姑娘可否说说大致是哪个区域?” 第109章 温柔 闵嘉音似笑非笑的目光从茶盏移向赵知简的眼眸,尔后道:“赵世子可以把记得的都告诉我吗?” 她是在抗拒赵知简的上一个问题,所以也做好了被赵知简拒绝的准备,却还是意外听到了赵知简认真的回答。 “我生在京城,四岁时因为祖父病重而随母亲去了岐州。第一次看到岐州城时,城墙残破的情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至今还记得的是南城门上的城楼都塌了一半,东城墙也塌了好几处。” “那西城墙呢?” 赵知简看了看闵嘉音,分明是平静发问的神情,她捏着茶盏的指节却微微泛白。 西城墙与闵姑娘的秘密有关? 赵知简的声音里添了几分凝重:“西城墙在岐州之乱中几乎全塌了。” 闵嘉音的眸光凝滞了一瞬,渐渐淡了下去:“这样啊。” 赵知简把记得的都说了出来:“我那时所见岐州城墙的残破并非全然是岐州之乱造成的。岐州之乱后,岐州伤亡惨重,几乎无力修缮城墙,唯独修补了西城墙。十二年后岐州又遭遇了北狄之乱,城墙又残损了许多。我到达岐州的次年,父亲获封岐州知州,才开始组织重修城墙,修成了如今的模样。” “赵世子,你说为何要修补西城墙呢?” 这话问出口,闵嘉音才觉得傻透了,修城墙自然该从损毁最严重的地方修起。 谁料赵知简道:“因为宝顺十五年北狄入侵岐州城,正是从西北方向攻进去的。那场鏖战持续了整整三个月,岐州处处血流成河。幸存的岐州人深感悲痛,才逐渐废弃了北城门,而举全城仅剩的人力物力去修补西城墙。” “西北?”闵嘉音只觉得吐出这两个字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张舆图指示的位置正是西北,她不敢再想,但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涌向脑海,拼凑出了一个词——内鬼。 杨家当年被扣了谋逆的罪名满门抄斩,民间其实有一种传闻,说杨家有人私通外敌,从而为自家挣得了不世战功,后来事情败露,朝廷为稳定民心,才另寻罪名诛灭杨家满门。 闵嘉音一直都觉得这种传闻极其荒谬,从魏以杭行事之中又逐渐相信了杨家有冤。 若她手上这份舆图恰与北狄袭击岐州城的路线吻合,岂不说明内鬼确实存在,却并非杨家人? 可岐州的战火持续了太多年,在岐州做过文官武将的人也太多了,自然有人贬黜有人升官。 如何才能从那么多人里筛选出获益最多的可疑人选呢?又要如何才能确定杨家与林家冤案之间的关联? 闵嘉音忽然感到唇上传来一丝痛楚,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咬破了嘴唇。 “闵姑娘。”一道清朗的声音将闵嘉音从思绪的漩涡中生生拉了出来。 闵嘉音看向赵知简,仿佛在汹涌的海浪中抓住了一块礁石,渐渐地让她找回了理智。 “闵姑娘,你很久以前就在关注舆图和城墙,如今又问起岐州城墙,我冒昧一猜,你是否查到了什么与岐州之乱有关的事?”赵知简放慢了语气,眼神却十分坚定,仿佛无论闵嘉音如何回答,他都能用那份安稳去承接。 闵嘉音注视了赵知简很久,最终轻声道:“赵世子,今日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信息,但……还请你当作从没听过我的问题。” “闵姑娘,你一般的请求我都会答应,但这个不行。”赵知简依然耐心,耐心到连他自己都有些纳罕。 他心头分明激荡着种种情绪,但偏偏对眼前之人生不出急躁。 闵嘉音樱唇轻启:“赵世子,我们之间的交情还不够我对你交托所有秘密,这个理由足够了吗?” 不等赵知简回答,闵嘉音又道:“对不起,我不想伤人。赵世子既然在此处等我几日,想来本有话想和我说,现在还有吗?” 她鼓足勇气继续望向赵知简,却未从他脸上觉察出一丝一毫的愠怒,唯有丝丝缕缕的哀伤,像是撞不开繁枝茂叶的破碎月光。 这时,闵嘉音的舌尖尝到了一丝腥味,才发觉自己又咬在了唇瓣的伤口上。 赵知简忽而起身走到了闵嘉音身边,又半蹲下来,用绢帕轻轻按在了闵嘉音唇上。 “闵姑娘,别为难自己。” 雪白绢帕上绽开一抹嫣红,刺目亦刺心。 “我不过是见你返京时似有愁绪,想着能否帮你一二。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会勉强。” 闵嘉音一把抓住赵知简正轻柔擦拭的手,眼泪在这一瞬间滑落脸颊。 “赵知简,你别这样,你先站起来。” 她无法承受有一个人如此真诚地半蹲在她面前,将所有的温柔都袒露出来,又被她狠心拒绝。 何况她并非无情,在新年初雪落下时,在春日蓓蕾初绽时,在看到百姓流离抑或富足的景象时,她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想要分享情绪的人都是他。 可是不能,他很好,不该被拖入那些仇恨和阴谋之中。 她从来克己复礼,这一次也应当如此,无非是心伤迁延得再久些罢了。 “好。对不起,我不是在逼你。”赵知简将帕子递到闵嘉音手中,站起身道,“闵姑娘,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你今日松口对我说了什么,会让我卷入危险之中?但其实,我也有秘密,侯府有着很多很多秘密,每一个都够得上杀头好几遍。若非中宫赐婚无法抗拒,其实我二叔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对二婶迈出那一步。” 赵知简坐回自己的座位,依旧认真地望着闵嘉音:“但侯府的秘密是所有人一起背负的,闵姑娘却为何不与任何人分担,而独自扛着?” 闵嘉音已抹去了眼泪,此时面容看着沉静,实际心中已疲惫到了极点。 “闵姑娘莫非是想,若有朝一日事败,由你一人扛下所有后果?”赵知简的思维一环紧扣一环,“你既有把握与旁人撇清,多半是那桩事与他们无甚关联。既然如此,你的秘密就很好猜了,是林家的事吧?林家,岐州之乱,杨家,如果我猜得没错,闵姑娘手中还有一份舆图,而舆图这等涉及军事机密的物件,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年关于岐州之乱的一则传闻。” 末了,赵知简一字一句道:“家恨,亦是国仇,对吗?” 第110章 严师出高徒 闵嘉音只觉得眼眶又热了起来,但心中的千钧重担却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心脏仿佛被绒羽柔柔托住,安适得让人眷恋。 她垂下眼眸,低低笑起来:“赵世子,我好像一不小心让你知道了太多。” “不,闵姑娘并未说什么,全是我在瞎猜,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看到闵嘉音微微弯起的唇角,赵知简的心中顿时溢满了欢喜。 他做到了! 闵姑娘的心思藏得深,若是打定了主意是无论如何都会咬死不说的,他竟然奇迹般地将她从崩溃的边缘一点一点哄了回来。 或许,闵姑娘今日激动之下在他面前落泪,还抓住了他的手,喊出了他的全名,本就是前所未有的失态,在这样反常的情况下,他才得以成功一次。但无论有多侥幸,都值得他高兴许久。 闵嘉音平复了一下心情,抬眸问道:“赵世子,你是君子,我却未必,你怎么敢对我说出侯府上下都是杀头的秘密这样的话?” “闵姑娘可以不信我,我却信你。”赵知简坦诚之后,又笑了笑道,“何况二婶已经嫁入侯府,闵姑娘即便是不顾惜赵家人的性命,也至少该顾念二婶。” “好,为了我大姐,我就勉为其难为侯府保守这个秘密吧。” 闵嘉音云淡风轻般笑笑,转而说起了岐州一行旅途中的见闻。 她累极了,说得也不快,赵知简却凝神听得认真,还不时与闵嘉音说些京中相关的变动。 待闵嘉音说完,才惊觉时间已经很晚,忙道:“抱歉,我是不是和赵世子说得太久了?会不会耽误赵世子明日上值?” 赵知简摇摇头:“明日没有早朝,时间还很宽裕。但闵姑娘今日太累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二人下楼时,闵嘉音又提了一句自己和弟弟即将去楚王府做世子陪读的事。 “闵姑娘和小公子得圣人关怀,我该给你们道贺。” 赵知简心知皇后对闵家十分仁厚,虽然替闵嘉音高兴,眉峰却悄悄蹙了蹙。 皇后,太子…… 转日,闵嘉音去了百花街的武器铺。 离开京城的几个月里,武器铺都交给了华如璋打理。 闵嘉音留了一笔钱,让华如璋雇几个人看铺子,如此可以安心教倩玉等人习武。 谁知今日来到武器铺,闵嘉音发现柜台后站着的帮工竟是筱筱。 闵嘉音的脚步顿了一顿,才在筱筱热情的招呼下走了进去。 她过去在香兰笑易容且习惯压着嗓子说话,应当是不会被轻易认出来的。 “客官喜欢什么样的武器,如果需要推荐,可以随时喊我介绍!” 闵嘉音朝筱筱一笑:“这位姑娘,我找你们东家。” “原来是东家的客人?”筱筱转身往楼梯处走了几步,喊了声,“师父,有位姑娘找你!” 华如璋走下楼,看到闵嘉音时惊讶了一瞬,随即道:“你回京了?快楼上请。” 闵嘉音笑着跟华如璋上了楼。 “嘉音,快看看,这是倩玉她们收拾出来的待客室,她们可真是心思细腻啊。”华如璋坐下,满眼赞赏。 “看来师父对她们三个很满意,我见筱筱如今也开朗自信,瞧着气色比原来更好,这几个月里有劳师父照拂她们了。” 华如璋颇有些骄傲地道:“刚看到她们时,我就发觉她们看上去娇滴滴的,眼神却都很坚毅。果然这几个月里练得再苦再累,她们也没抱怨过一次,加上身体资质不错,如今都学有小成了,打个飞贼混混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 闵嘉音笑道:“那可真是严师出高徒了。她们是自己提出要帮忙看铺子的吗?” 华如璋道:“是啊,本来我打算招人的,结果招工告示一贴,她们就说不必那么麻烦,她们三人每日练武的时间并不完全相同,愿意轮流在空闲时帮忙看铺子,非但不要我出工钱,还说是报答我对她们的帮助。这几个孩子,吃了那么多年苦,心却都是好的。嘉音,你看人果然准。”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闵嘉音便问起了新法实施以来对这一带经营的影响。 华如璋答道:“百花街并不生产什么,都是消费的场所,新法除了降低铺面税、将营收税按梯度分别提高了几分,影响倒不太大。但要说不大呢,我们铺子是因为卖出去的武器少,所以营收税不高,加上铺面税的总额反倒比以前还低一点儿。而那位拥有半条街的老板交的税应当多了一大笔钱,只能说人家有日进斗金的本领,所以也不太在乎了。” “但我这一路上看到的各地百姓生活状况都变差了,京城百姓应当也会受到影响,如此一来,百花街的生意是不是也变差了些?” 华如璋想了想,缓缓摇头:“嘉音,这条街的消费水平到底还是在平民百姓之上的,营收靠的也主要是那批官宦权贵。新法动了许多,唯独没动官员俸禄,所以对这条街生意的影响真能说微乎其微。不过,鸣鸾坊其他地方,有许多做面向普通百姓的衣食生意的,确实越来越难以为继了。” 闵嘉音心中发冷,但脑海中更充满了不解。 从新法条文上看,也许汪相一党确实是从为百姓考虑的角度出发的,然而有许多问题只有在真正实施时才会暴露出来,层层叠加最终造成了如今百姓叫苦不迭的情况。 难道就没有两全的解法吗? 再由变法追溯到国家贫弱,由贫弱追溯到战事不断,闵嘉音的头又痛了起来。 “嘉音,既然你们已经回来了,什么时候让嘉言再来练武?”华如璋的问题将闵嘉音的思绪拉了回来。 “明日我就带他来。不过师父,不知您这边是否方便将指导嘉言的时间改到未正左右?六月起我和嘉言就要去楚王府陪世子读书了,以我过去入宫陪读的经验来看,通常需要花一个上午。” “这个没问题,我把倩玉她们三个的时间改到上午便是。”华如璋应下之后,又看向闵嘉音,“小嘉音,这楚王世子多大年纪啊?为什么让你一个姑娘家去陪读?” 第111章 陪读 闵嘉音从华如璋眼里看出了八卦的神色,笑道:“师父想到哪里去了!小世子比阿言还小一岁,让我去其实就是帮忙看住两个孩子,给他们做做榜样。” “哦,这样啊。但宗室里这些人个个都不简单,小嘉音,到了王府可要多留个心眼,别吃了闷亏。” 闵嘉音扬眉笑笑:“师父别操心啦!我和嘉言可是圣人的表侄,这次也是圣人懿旨让我们入楚王府陪读的。且我曾救过小世子一次,认得楚王殿下与王妃,知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师父就放心吧。” 楚王府再如何,也比不过宫中暗流汹涌。她入宫伴读四年,受了五公主多少苛待,但熬过那几年,她便收获了无数赞誉,不只是为她自己,也是为了闵府。 五月的最后一天,楚王妃请了闵嘉音姐弟先到王府熟悉一下环境。 在楚王府,卢氏带二人看了学堂,明确了每日陪读的流程,随后交代姐弟两个,对待韩凝可以严肃些,务必要让他学会进入学堂的礼仪规矩,不必顾及他的身份。 六月初一,闵嘉音姐弟早早来到了楚王府里的学舍。 “阿凝,闵三姑娘和闵三公子可是爹娘好不容易请来陪你读书的,你要听哥哥姐姐的话,多向哥哥姐姐学习哦。去吧。”楚王妃耐心叮嘱了韩凝一句,示意韩凝走进学堂。 “嘉音姐姐,好久不见!” 楚王夫妇一转身,韩凝立刻跑向了闵嘉音,满脸孺慕之色,看得一旁的闵嘉言蹙起了眉。 这个小孩怎么和姐姐这么亲热! 闵嘉言有种奇怪的感受,韩凝和邻居家小孩都很喜欢闵嘉音,但赵小公子的喜欢不会让他产生危机感,这个小世子却会! 闵嘉音一手拉住韩凝伸过来的手,另一只手牵住自家弟弟,一同走进了学堂。 “孙先生好。” 白发白须的老者步入学堂时,闵嘉音姐弟齐齐起身见礼,韩凝本不想动的,见状也起身拱了拱手。 孙先生是几年前从太学致仕的,如今已逾七旬,精神尚可,讲起礼学来也十分投入,但对孩童的管束终究欠缺了几分。 闵嘉音坐在两个孩子后方,只见闵嘉言坐姿端正听得认真,韩凝的小脑袋却悄悄转向了窗外树梢上蹦来蹦去的鸟雀。 这时孙先生正好讲完一段,问两个孩子有无疑问。 后排的闵嘉音清了清嗓子道:“先生,我这本礼书上有墨点,方才有一段来不及记录,不知‘食坐尽前’的后两句是什么?” 孙先生讶异地看了闵嘉音一眼,立即会意,捋了捋胡须道:“世子,闵姑娘的疑问,你能解答一下吗?” 韩凝忙看向书本,手指在纸页上一排排点过,神色轻松道:“这个简单,是‘坐必安,执尔颜’。” 闵嘉音继续问道:“那‘毋剿说’的前两句呢?” “‘正尔容,听必恭’……”韩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孙先生问道:“世子可否解说一下这几句的意思?” 韩凝摇了摇头。 “那闵小公子呢?” 闵嘉言对答如流:“这一段都是讲弟子听先生讲学时的规矩的,这几句就是说弟子应当安坐少动,端正神色,认真听讲。” 孙先生笑眯眯地看向韩凝:“世子现在可明白了?” 韩凝撅了撅嘴:“闵公子年纪比我大,自然比我聪明!” 孙先生叹道:“闵小公子是比你年长少许,但他还是第一天听礼学,世子却已听老夫讲完第一卷了啊。老夫若要考问世子第一卷的句读,世子可能答得上来?” 韩凝依旧不服:“学了有些久了,都忘记了。” 闵嘉音拱了拱手道:“‘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这是开篇第一句,世子必定还记得吧?” 韩凝的小脸逐渐涨红了:“抄了好几遍,自然记得。” “世子是宗室子,未来必定会成为大雍官场中的一员,安民兴邦必将成为世子的职责。可世子想想,如果不读书,现在让你去做官,你可知道该如何行事?” 韩凝气鼓鼓地反驳闵嘉音:“可我学了这句话又有什么用呢?它也没教我怎么当官呀!” 闵嘉音耐心解释道:“‘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都是在教世子平日行事该如何做,至于究竟为何能够达到‘安民’的效果,所有的答案都藏在这部书中。世子若用心去读,就会渐渐明白其中的道理。” 见韩凝意动,闵嘉音又温和笑道:“孙先生本是在太学上舍讲礼学的,好不容易答应楚王殿下与王妃的邀请来给世子讲学,对世子来说是学懂礼学的最好时机。若世子现在不珍惜,等将来不得不学礼时再埋头苦读,可就没有如今这么好的请先生答疑解惑的机会喽。” 韩凝这才苦着脸转回身子坐好,虽然谈不上多积极主动,但至少安静地听了半个时辰。 孙先生讲完礼学,之后便是严先生的诗学课。 严先生是位大儒,本满心盼着给楚王世子讲孔孟之道,却被安排讲《诗》。 闵嘉音发觉这位严先生在讲诗时多以仁义道德解之,至于其中一些纯粹描写男女之情的诗,便干脆一语带过,只让两个孩子诵读。 如此讲下去,也难怪幼童不爱听。 韩凝努力地支着小脑袋听了一会儿,在眼皮即将阖上的那一刻,严先生忽然道:“先休息一会儿吧,若有不解之处,可以提问。” 韩凝甩了甩脑袋,低头看向书页上的诗,问道:“严先生,‘维鹊有巢’篇讲的是什么意思呀?先生方才说文王之化、后妃之德,但此前学‘桃之夭夭’与‘南有乔木’时,先生又曾提过‘之子于归’是嫁娶之意。” 闵嘉音听韩凝问出这样一番话,有些惊讶。 看来这孩子并非是畏难而不肯听讲,主要还是因为性子顽皮,耐不住久坐,实际上是聪慧的。 闵嘉言也望向了严先生,期待严先生的解答。 《诗》他过去是读过的,但只觉音韵相谐朗朗上口,而对其中之义懵懵懂懂。譬如这一篇,他分明觉得就是写一场婚礼罢了,不知先生为何要释作那样的大道理。 第112章 罚 严先生严肃道:“世子说得没错,这一篇正是讲婚嫁的双方,被文王之化,有后妃之德,如此方能嫁娶得宜,共结两姓之好,将礼义教化根植入邦内万民之心。” 这些话,莫说是六七岁的孩童,便是闵嘉音这般明事理的成年人也不耐听。 问答完毕,趁着严先生离开学堂的一小会儿,闵嘉音对韩凝道:“世子,其实这‘维鹊有巢’篇,世子当作楚王殿下迎娶王妃娘娘便是。楚王殿下玉叶金柯,王妃娘娘才貌双全,当年的婚礼庄重盛大,婚后二人琴瑟和鸣,正合于诗中之义。” 韩凝点了点头:“我懂了。” 待诗学课结束,韩凝一溜烟跑出了学堂。 闵嘉音示意闵嘉言跟去,自己则走向了严先生,神色尊敬:“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 严先生看了闵嘉音一眼,眼底藏着一丝不满:“什么事?” “先生博闻强识,令学生敬佩不已。只是先生所授,对于两个孩子而言,会否太过高深了?” 严先生下意识道:“要论讲《诗》,这几百年来的夫子都是这么讲的。” 他又看了看闵嘉音,不满开始从语气里显露出来:“你是闵家姑娘,是国子监司业的女儿,又进宫听过宗学先生的课,想来是听得多了,故而对来自民间的学问不屑一顾吧?” 闵嘉音拱手道:“学生绝无此意。孔圣人曾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学生以为大道至简,《诗》正是至纯至真的道理,便是老幼妇孺也可从中读出几分意味。先生的解释十分高明,但不若从诗句的本原讲起,层层深入,如此便是以无邪之心,引无邪之人,悟无邪之道了。” 严先生皱着眉,闵嘉音随时准备着迎接严先生的怒火,却忽然听严先生道:“你是在建议老夫讲解时循序渐进?可郑卫之声淫靡,又如何能与孩童细说?” “孔圣人说‘郑声淫’故而要‘放郑声’,但若先生讳莫如深,反引孩童心生好奇而轻信邪僻谬说,岂非有违无邪本意?不如坦然解说,而后正确引导。且郑声未必就无可取之处,且对儿童而言,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先生大才,必能将所有道理解释清楚,让学童都能听得明白,理解其中深意。” 闵嘉音其实不喜长篇大论,但她也清楚,文臣名儒最喜托言伊周孔孟以此辩驳他人,她也当搬出孔夫子之言,方能引起严先生几分重视。 “此前闵姑娘在四清声之争中发声,老夫亦有所闻,只是当时不觉如何。今日亲见闵姑娘伶牙俐齿的模样,倒确有几分见识。” 严先生说出这么一句,也未再表态,就离开了学舍。 闵嘉音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她今日这番话是否有用,至少严先生并未当作无稽之谈。 至于严先生最后那一句话里话外隐约的讽刺之意,她只当浑然不觉。毕竟严先生显然属于那一批比较迂腐的老儒生,愿意听她一个女子讲几句话已经不错了。 但她才不会去遵循那些无端的规束,若有该发声时,仍会让世人听到她的声音。 闵嘉音走出学堂,看到了迎面走来的楚王妃。 “参见王妃。今日课已毕,世子殿下跑出去玩了。” 卢氏笑道:“嗯,我知道,辛苦闵姑娘了。” 闵嘉音总觉得楚王妃笑得有些过分热情了,便问道:“王妃是路过吗?世子殿下应当就在那边花园里。” 卢氏颔首道:“就是路过,我也不找阿凝。闵姑娘可愿留下来用饭?往后王府都可为闵姑娘和三公子备着。” 闵嘉音微笑着婉拒道:“王妃实在热情,但家中已准备了我和嘉言的午餐,我这便带嘉言告辞了。” “那你们两个孩子路上小心。” 闵嘉音欠了欠身,走向花园去找闵嘉言。 楚王妃身边的贴身婢女嘀咕道:“王妃哪是路过啊,分明在后门外站得腿都僵了……” 卢氏轻拍了一下婢女:“小点声,别让闵姑娘听到了。” 她本想看看闵家姐弟有没有办法治治韩凝的性子,没想到闵姑娘还给了她意外之喜。 她出身书香门第自然饱读诗书,在她听来闵姑娘那些言辞也极其巧妙,充满了智慧。 闵姑娘和身为探花的侄子实在是般配得很啊,得想办法把小姑娘变成侄媳妇! 闵嘉音才踏进花园,就被跑过来的小小身影撞了个满怀。 “啊!嘉音姐姐……” 韩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点别扭,神情不像过去那样自然。 在和韩凝玩躲猫猫的闵嘉言也走了过来,看着韩凝抓着自家姐姐的裙角不放手的模样。 “世子,我来接嘉言一同回府了。” 韩凝立刻变了脸:“嘉音姐姐,我不喜欢你了!你救我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可你如今要抓着我读书,还要带走我的玩伴,我就不喜欢你了!” 闵嘉音忍着笑意,蹲下身子道:“那世子殿下可要治我的罪?” 韩凝纠结道:“但你毕竟救过我的命……这样吧,我罚你不许嫁人,十年以后做我的妻子,‘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闵嘉音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世子殿下,你的小脑瓜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闵嘉言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看着韩凝。 这小子竟然对姐姐打这种主意! 韩凝急道:“我是认真的!你这么漂亮,而我有的是钱,普通人凭什么和我抢你呢?” “世子就不怕,我将来天天督着你读书?” 韩凝理直气壮:“红袖添香,就和现在不一样了!” 实在难以和脑回路清奇的小孩子对话,闵嘉音告饶道:“世子殿下折煞民女了,方才王妃在那边找世子呢,世子快过去吧。” 好不容易带着闵嘉言出了王府,闵嘉言的眉毛已经拧成了川字。 上了闵府的马车,闵嘉言就忍不住了:“姐姐,世子他也太讨厌了!” “哦?你觉得他哪里讨厌?”闵嘉音捏捏弟弟的脸,温声问道。 第113章 决定 闵嘉言仔细想了想,其实韩凝对姐姐亲近也好,怀有敌意也罢,他只是有点不开心罢了。 但当韩凝说出要娶闵嘉音的时候,哪怕知道只是童言无忌,闵嘉言还是感到了莫名的不适。 仿佛和弟弟心有灵犀一般,闵嘉音道:“世子这个年纪还什么都不懂,你比他年长,心智还早熟许多,无需和他计较。但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正是因为他的出身和自小到大的优渥生活给了他这样的底气,或者说,傲慢。” 闵嘉言心头的困惑瞬间被照得透亮。 见弟弟睁大了眼望过来,闵嘉音认真道:“阿言,如今你在王府陪读,将来或许还会入宗学陪读,这是你读书明理的最好机会。我只愿我们阿言学成一个君子,礼以行之,逊以出之,莫要被贵族的权势与习气扰了心志便好。” 闵嘉言重重点头,无比坚定道:“我不仅要做君子,还要出人头地,将来当上大官,让谁都不敢欺负了姐姐!” 闵嘉音将闵嘉言搂进了怀里:“好,阿言尽力便是,我相信阿言未来一定会是姐姐的底气。” 听闵嘉言这么说,她心头又是酸涩又是感动。她知道弟弟待她的心从来都纯洁无瑕,却没想到他会在小小年纪就为了她而立下这样的志向。 娘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很欣慰吧。 陪读的日子是难得的平静,一晃便过了半个月。 严先生讲《诗》依然总爱扯些大义,但也在细微之处略有调整。 韩凝有闵嘉音管束,对读书稍稍上了几分心,开始偶尔得到孙先生和严先生的一句夸赞。 相比之下,闵嘉言就懂事得多,饶是严厉如严先生,也对闵嘉言赞不绝口。 闵嘉音这段时日虽然按部就班地忙碌着,但对朝中动向也十分关注。 裘相一派极力抨击新法,责备汪相是聚敛之臣。皇帝表面上息事宁人,实际却一直支持着汪相。 闵嘉音心中虽愤恨,却也看得明白。毕竟百姓还没有到揭竿而起的地步,流入国库的却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换做任何一个君王都不会轻易放弃如此巨利。 六月十六这天,闵嘉音接到了晋王府的赏花邀约。 自从番芙蓉之事过去后,闵嘉音再也没有遇见过晋王府中的任何人。 韩凌沃尚未娶妻,晋王府举办赏荷宴的用意其实很明显。 但对闵嘉音而言,即便清楚自己绝不会是王妃人选,接到这个邀约时还是有些忐忑。 晋王府邀请她,究竟是韩凌沃、韩芷薇等人真的不记恨于她,还是晋王府为她准备了一场鸿门宴呢? 这日,闵谦下衙之后又带回了两个重大消息。 裘相在朝中对新法的抗争久久无果,自请外放。原本裘相自乞调往西京,从此不理政事,但皇帝惜才,命裘熙载以观文殿学士权知营州。 而营州,恰是汪相十多年前做过知州的地方,汪相当时就在营州的部分地区试验过新法的部分措施。 据说此任命一下,裘相就当庭詈骂汪鹤吟是误国奸臣。 不仅是裘相,反对新法的一派老臣这段时间其实已经被贬得七七八八。 而闵谦近期多次上书反对新法条文,本以为也会遭到贬黜,今日却在裘相被贬之后得到了提拔,从正六品国子司业提为从五品秘书少监。 此官辅助秘书监掌管古今图籍、国史实录等,确实符合闵谦的个性。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实际上是在告诫闵谦且去安心修史,莫要再置喙新法。 裘相被贬,闵嘉音立刻想找裘婉彤问问情况,却被裘府门人告知裘姑娘出门了,但明日也会去晋王府赏花宴。 因为此事,闵嘉音前往赏花宴的心少了几分摇摆,多了一丝急切。 翌日,在托闵嘉言向楚王府告假之后,盛装打扮的闵嘉音坐上了前往晋王府的马车。 说是盛装,也只是规制属于礼服而已,但花纹与装饰都是极其简单淡雅的。再加上妆发素净,闵嘉音在一群少女中绝不会是最惹眼的那个。 来到晋王府,韩芷薇正在前厅迎接每一位登门的姑娘。 看见闵嘉音时,韩芷薇眸中闪过复杂的神色,随后朝闵嘉音笑了笑:“闵三姑娘,你来了。” 闵嘉音没有从韩芷薇眼里看到敌意,便微笑着欠了欠身:“见过郡主。” 韩芷薇没再看闵嘉音,交代身边婢女道:“引闵姑娘进去吧。” 闵嘉音走进花园,便在一道道秀丽的身影之间寻找起了裘婉彤。 与此同时,回廊一侧一间屋子的窗边,一位形容瘦削却仪态高贵的女子正静静看着园中。 这便是晋王太妃,尹芸。 “明月,和闵三姑娘在一起的那位高挑的姑娘便是高家姑娘吧?” 问这话时,王太妃眼中含着隐隐的笑意。 明月落向园中的目光也不觉带了几分长辈的慈爱:“正是高姑娘。娘娘还记得闵姑娘?” 尹芸道:“自然记得,当日在金銮殿上,闵姑娘勇毅直言,助了我一臂之力。” 明月和清风一时不敢多言,怕触及王太妃的伤心事。 清风小心地问道:“那娘娘可属意闵姑娘?” 尹芸摇了摇头:“她毕竟在拉下韩翼一事中出了力,对我而言是全然的恩情,但对沃儿和薇儿而言并不是。” 明月道:“还是高姑娘好。” 尹芸忽而自嘲地一笑:“要说这高姑娘,还是韩翼曾看中的儿媳。我那么恨他,在这个选择上终究还是认可了他……” 清风忙道:“娘娘别多想,高姑娘德才兼备,自回京以后也得到了不少高门大户竞相追求。娘娘是慧眼识珠,与旁人无干。” 尹芸道:“你们别把高姑娘说得好像任人挑拣的珍宝一般,我还怕她看不上这出过污秽之事的王府呢。” 花园里,闵嘉音和高臻臻围在裘婉彤身边,听了裘婉彤的决定,都非常意外。 “婉彤,你真的要跟着裘大人前往营州?” 裘婉彤点点头,从来娇柔的瓜子脸上满是坚定:“幼时父亲在外为官,我一直住在京城,养在祖父膝下。如今祖父年事已高,我一定要陪在他身边尽一份孝道。” 跟随裘大人离开京城,三个人其实都明白意味着什么。或许裘大人被汪相一党记恨,从此辗转世间,颠沛流离,她们和裘婉彤此生难再相见。 第114章 斗琴 沉重的气氛笼罩在三人之间,闵嘉音强扯出一个笑容,对裘婉彤道:“那我们可要保持通信,说不定我哪天就来营州拜访裘大人,和你见面了呢。” 高臻臻道:“我也会来的!嘉音能来,我也要跟着嘉音一起来!” 裘婉彤眼眶微红:“好,好,以后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这时,韩芷薇走进了花园,对一众姑娘道:“今日邀请各家姑娘做客晋王府,正是因为王府荷花池中的芙蕖相继绽放,还开出了一枝并蒂莲花。在座的诸位姑娘皆是大家闺秀,今日芷薇斗胆邀请各位任选琴、书、画其中之一,承这祥瑞之兆,尽情施展才华。若无意参与,也可与芷薇一道品评一二,大家以为如何?” 这些姑娘都清楚晋王府设宴的目的为何,更有不少正是为入选晋王后宅而来的,闻言纷纷称好。 裘婉彤将注意力转向韩芷薇的提议,悄声对两个好友道:“康乐郡主自称闺名,倒是稀奇。” 高臻臻道:“郡主自从前任晋王出事之后,性情确实变了许多。” 闵嘉音一时抿唇不语。 裘婉彤又道:“今日都没见清平县主,她们二人不是最要好了么?我过去一直以为晋王妃这个位置会留给清平县主,两府亲上加亲,成就一段佳话。” 闵嘉音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是否与之前那桩事有关。” 裘婉彤和高臻臻都听闵嘉音说过,若非萧德容有心关切闵嘉音,晋王或许不会那么快暴露。 事发之后,韩芷薇与萧德容的关系究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这也是让闵嘉音感到不安的地方。 高臻臻劝道:“嘉音,你也别多想,依我看,今日这赏花宴的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晋王府还是给你送去了请帖,便是在向你表态。” 裘婉彤也道:“臻臻说得对,若晋王与郡主当真记恨于你,又岂会邀你前来?好了,既要献艺,我们也过去吧。” 韩芷薇说了个雅致的名头,各府姑娘也就以行动表明了心意。 那些积极主动、认真发挥的,便是有想法入主晋王府的。而其余姑娘则简单表现一二,如闵嘉音和裘婉彤便各中规中矩地写了一幅字,随后退至一旁。 高臻臻坐到琴边,素手一拨,才几个音便将所有人的心神攥住了。 闵嘉音和裘婉彤惊讶地对视一眼。 她们都清楚,高臻臻原本不擅琴艺,但今日弹奏水平全然不同往日。 高府本也有意促成高臻臻与韩凌沃的姻缘,想必高臻臻心知肚明,故而刻苦练习过。 可不知为何,高臻臻弹奏的却是《广陵散》,一首被不少名家大儒排斥的曲子。 裘婉彤和闵嘉音咬耳朵道:“臻臻这是愿意,还是不愿啊?” 闵嘉音压低声音道:“说不好,但我觉得是迫于家中压力,却又有抗拒之心。” 不远处的屋里,尹芸听到《广陵散》响起,微微一叹。 若抛开此曲寓意,单看高臻臻的演奏是极好的,是以有几位姑娘便坐不住了。 曲子进入激越的段落,齐府的嫡姑娘齐宁馨忽然站起身,将竹笛横到了唇边。 笛音强势加入,高臻臻蹙了蹙眉,本欲与笛音配合一二,却不料笛音存心搅局,将她的节奏也带得越发乱起来。 高臻臻的琴技到底造诣尚浅,眼看琴声就要被笛音生生掐断,包括韩芷薇在内的一群姑娘都为齐宁馨的莽撞皱了眉。 齐宁馨却打着破釜沉舟的主意,并非她自夸,但她吹笛的水平确实很高。今日花园亭中摆了不少乐器,但每一个选择演奏乐器的姑娘都无一例外地弹了琴,她也不敢破例选择竹笛。 只是若就这样输给高臻臻,她不甘。既然她已经生生横插进去失了礼数,便要吹到最好,扭转所有人的态度! 闵嘉音颇为不悦。 无论高臻臻心中情愿与否,都至少该让人把琴曲弹完,横加干扰算什么? 齐宁馨的笛声正要压过琴声的风头,忽听一道铮然的琵琶声闯了进来。 她扭头一看,只见闵嘉音怀抱琵琶,指上轻捷凌厉,眼神却十分冷淡,甚至未看她一眼。 齐宁馨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怒气,笛音越发急促。 闵嘉音却不受笛声裹挟,反将曲子带入正常的节奏之中,让高臻臻渐渐调整过来。 见高臻臻定了心按部就班地弹奏,闵嘉音便不再留情,炫着技与齐宁馨斗起法来,只是三下两下便将齐宁馨耍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齐宁馨拼命吹完一个乐句,悻悻退出了争斗。 闵嘉音亦利落收拨,恰好让高臻臻接上了一个庄重的按音。 曲子转入了平和的段落,高臻臻再度投入地弹奏起来,很快又将众人带入了古拙的琴音里。 一曲终了,一众姑娘都沉浸其中,久久未能回神。 高臻臻朝韩芷薇欠了欠身,安静退回人群中。 韩芷薇见高臻臻面色平静,不骄不躁,又奏出如此高绝的乐曲,不由心生敬佩。 她转向齐宁馨,半开玩笑般问道:“齐姑娘可是听高姑娘的琴曲听得太投入,才情不自禁加入进去?” 齐宁馨插进去之前自然也不是全无考虑,闻言便答道:“高姑娘虽则琴艺高超,但此曲毕竟不祥,我亦是想帮高姑娘稍作改动,以免落人口实。” 韩芷薇似笑非笑,一张俏脸上态度难辨:“哦?祥与不祥多是后人附会,曲子只是曲子,今日赏花又是吉祥雅事,何必拘泥这些问题呢?” 在座姑娘皆听得明白,韩芷薇这是在抬举高臻臻。 而这话落在齐宁馨和闵嘉音耳中,二人又不约而同地听出了一层指向,便是年前闵嘉音为四清声所发的那番议论。 齐宁馨意识到韩芷薇不但支持高臻臻,还认可了闵嘉音,顿时羞窘地低了头:“郡主说得是。” 她输了,单枪匹马输给了组队来的! 闵嘉音则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韩芷薇。 这位郡主果然与从前大不相同了。若是在从前,韩芷薇便是那种以言废人的刁蛮大小姐,如今看来却能做到就事论事、不以人废言,心性实在是成熟了不少。 第115章 恨与感激 屋子里,尹芸听罢这一番明争暗斗的全过程,原本紧绷的神情也渐渐松弛下来。 “明月,清风,你们怎么看?” 两个陪嫁大丫鬟对看一眼,明月道:“单论音律上的造诣,闵家姑娘着实高出高姑娘与齐姑娘许多,但她为朋友挺身而出,又不行喧宾夺主之事,这份细腻心思比琴艺更难能可贵。” 清风选择保持沉默。 左右娘娘对闵姑娘无意,夸闵姑娘几句当然是保险。但明月抢先夸完了,让她还能说什么呢? 尹芸的目光仍停留在高臻臻身上:“高家丫头有教养,有才华,我倒觉得她还有自己的几分骨气,这是极好的。” 清风迟疑道:“可瞧高姑娘的举止,像是心中不愿……” 尹芸道:“心中不愿才是正常,像那齐家丫头巴巴地插进来,我虽知或许并非她本意,但也觉得齐府左右逢源的算盘打得太响。我观高姑娘行止,知晓高府有意与王府联姻,但高姑娘尚且敢于为了自己的心意抗争一二,便可知高府对姑娘的培养并非强加责任与使命,反而保留了孩子几分纯真无畏的天性。这样养出来的姑娘腰杆不会软,才是当家主母的合适人选。” 清风和明月是尹芸身边的老人了,除了叹几句娘娘英明,一时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们清楚地知道,王太妃当初便是稍稍软了一分,才会在发觉被韩翼下毒之后还信了韩翼改过自新的鬼话,逐渐在韩翼的毒害之下难以自拔,身心受创。 但在出阁以前,她们姑娘也是太子少师尹大人悉心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啊,才情能力不输任何人。 所幸王太妃最终选择了强硬一次,与韩翼在金銮殿上决裂,惊动了天子,才把自己救出了吞噬人的泥潭。 见丫鬟面露难过,尹芸笑了笑:“都过去了,我在慢慢好起来,晋王府也是。高姑娘若不愿,我不会逼迫,但总要让沃儿勇敢些,对高姑娘献献殷勤才是。” 清风笑道:“听娘娘意思,晋王殿下对高姑娘,早就心生情意不成?” 尹芸道:“沃儿不曾对我言明,但本来我提出办赏花宴,他颇有些抗拒。我和芷薇当着他的面把拟定的名单一一念过去,待念到高姑娘时,我见他神情似有松动,后来他便松了口说但凭我做主。” 明月也笑了起来:“想不到殿下这般含蓄,幸亏高姑娘回京还不到一年,否则说不定早被哪家公子娶了去呢!” 花园里的献艺结束,韩芷薇吩咐侍女摆上瓜果茶酒,招呼各府姑娘们自由游玩,随后往花园外走去。 在经过闵嘉音几人时,韩芷薇停下了脚步:“闵三姑娘,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闵嘉音颔首:“郡主想在哪里说?” 韩芷薇想了想道:“你跟我走吧,去我房间。” 闵嘉音给了高臻臻和裘婉彤一个安心的眼神,便跟着韩芷薇走了。 来到韩芷薇的闺房,韩芷薇甚至没顾上让婢女倒茶,复杂的神情便再也压抑不住了。 “闵姑娘,你觉得我是恨你还是感激你呢?” 闵嘉音诚实道:“应当是恨更多些,感激不知从何说起。” 韩芷薇惨然笑笑:“是啊,我是恨的。我爹在外如何戕害百姓肆意敛财,我从不知晓,我只知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好父亲,在教导时宽严相济,在养育时不吝钱财,以致天下人皆知康乐郡主是晋王的掌上明珠。过去我听到这些话,心里也是欢喜、骄傲的啊。” 闵嘉音知道韩芷薇想要宣泄情绪,所以安静聆听着,未发一言。 韩芷薇又道:“可当我知晓母亲的病是他亲手所害,当我知晓他还害了无数像母亲这样的人的时候……我根本不敢相信是他做的,那段时日我只要睁开眼,就会觉得世界都被分割成了两半,两边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韩芷薇的大眼睛里已蓄满了泪水,神情恍然,一如她口中所描述的那般。 闵嘉音有些不忍,也有些不敢看韩芷薇。她无愧于自己的选择,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韩翼的一双儿女。 韩芷薇用指腹揩过眼下,将头稍稍仰起了几度:“清平后来找过我,声泪俱下地说对不起我,是她在你面前露出了破绽,才让你察觉真相,和赵世子一起将父亲拉下了马。我那时怔住了,可除了震惊之外,竟然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 她倾身向前,迫使闵嘉音不得不注视着那双燃着哀艳之火的眼眸:“闵姑娘,当我发觉自己对清平生不起一点气来,对你,我也就想明白了。之前我父亲谎称娘染了恶疾,还会传染,所以不许我和大哥探望。但我从窗子里见过我娘药瘾发作的模样,也目睹她的身心一日日衰败,乃至形销骨立。后来我还得知,番芙蓉价格昂贵,造就了诸多家破人亡的惨剧。为了我娘,也为了天下百姓,我是该感谢你的。” 闵嘉音深深一叹,伸手拍了拍韩芷薇在桌上攥成了拳的手背。 韩芷薇浑身一颤,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可我终究无法调和诸多复杂的情绪,我从来不像兄长那样成熟稳重,我心中既感激你,又恨你,一看到你就无法保持冷静……” 闵嘉音轻声道:“无需调和,郡主可以同时感激与恨。我迈出了那一步,就不会畏惧任何后果。” 说罢,她站起身,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郡主,无论如何,都是我害了你的父亲,实在对不起。” 韩芷薇一手支着脑袋,闭着眼道:“你不必如此,起来吧。和你说得也不少了,你走吧。” 闵嘉音起身道:“郡主保重。” 韩芷薇愿意与她说这么多心里话,已经很不错了。该说的差不多都说开了,她今后少在韩芷薇面前晃悠,应该也就没什么事了。 赏花宴结束后,各府姑娘陆续离开了晋王府。 已近酉时,闵嘉音和高臻臻本想拉着裘婉彤再去好好饯别一番,谁知三人才走出不远,便碰到了一位熟人。 第116章 与你同去 “高姑娘,闵姑娘,我想和裘姑娘说说话,就先把人借走了。” 身着深青色官服的祝品霖似是下衙之后便等在晋王府附近,看到三人时快步迎了上来,自动忽略了一旁与他打招呼的贵女。 闵嘉音本想说这不是该问当事人么,看了看裘婉彤的神情就把话咽了下去。 “婉彤,去吧,我们明日再约。”高臻臻也看出了裘婉彤起伏的心绪,轻轻推了她一把。 闵嘉音和高臻臻一走,祝品霖便大步来到了裘婉彤面前:“婉彤,我听说你要跟着裘大人去营州?” 这个决定裘婉彤前一日已经在府上说过,虽然不知道祝品霖是怎么打听来的,面对祝品霖略显焦急的神色,裘婉彤心里也十分难受。 她稍稍退开几分,笑着问道:“祝大人在太常寺当了几个月的差,怎么反倒无礼起来?” “裘姑娘,裘大小姐,都这时候了你还说这些?”祝品霖主动退开一步,眼睛却直直地望向裘婉彤,不闪不避,“你既然要去营州,今日便不可能是来选晋王妃的,所以你也绝无可能再留在京城了对吗?” 裘婉彤只觉得祝品霖的逻辑十分奇怪,但看祝品霖的模样,想必脑中思绪也正乱着,就仰起头看着他问道:“祝公子今日等我,是想和我说什么?” 祝品霖一双桃花眸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裘姑娘,既然你不会留下,那我就跟你同去,我愿自请前往营州任何一县为官。” 裘婉彤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使得她不由抬手按住了心口:“祝大公子犯什么傻呢?你留在京城必能平步青云,何苦离京去县城摸爬滚打?” 祝品霖苦笑了一下:“婉彤,你也明白,我的才能远不及我爹,若凭借我爹的背景扶摇直上,保不齐来日就是个尸位素餐的庸臣。倒不如去县城历练一番,一则磨砺才干与心性,二则看看大雍百姓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西斜的阳光太烫,刺得裘婉彤微微眯起了眼,像只慵倦的猫儿:“祝公子若不是为了我,而是已经深思熟虑过,那样也好。” 祝品霖侧身挡住阳光道:“我已深思熟虑过,但也是为你。我们不是小时候就说好了嘛,长大以后要——”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提!”裘婉彤转身便走,步摇下的珠玉碰出几声轻盈的脆响。 “好了好了,你别恼。”祝品霖追上裘婉彤,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她身侧,“到了营州之后,我和你一起照顾祖父好不好?” 裘婉彤早羞红了脸,忽而止住脚步看向祝品霖:“祝大公子,实不相瞒,我小时候还和其他府上的公子说过长大以后如何如何的话,你……会不会难过?” 祝品霖对上裘婉彤忽闪的大眼睛道:“当然会啊,不过我相信他们都比不过我,能陪你同去营州的,终究还是只有我一个。” 裘婉彤踮起脚,像小时候那样,伸手轻轻拍了拍祝品霖的脸颊,笑容灿烂:“对不起,这样就不难过啦。” 祝品霖一把将裘婉彤的手抓在了手心里:“嗯,不难过了。” 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如儿时。 等闵嘉音和高臻臻约到裘婉彤一起吃饭时,祝品霖被指派到营州任观察支使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闵嘉音打趣道:“据说祝大公子今日在朝堂上指斥汪相一党无视百姓困苦,被贬去了营州?” 裘婉彤托着脑袋,唇角微扬:“你们两个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都快离京了,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吧。” 高臻臻于是问道:“你和他……之后有什么打算?” 裘婉彤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要陪着祖父的,至于他……我很感激他为了我前往营州,或许我们也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的缘分,但我心里更清楚,有祝尚书在,他迟早会回到京城,最迟也就是两年后官吏调动的时候。所以啊,珍惜眼前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闵嘉音和高臻臻其实没想到裘婉彤已经想得很远,见裘婉彤如此说,便也都不再问了。 “好,看来我们裘大小姐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生活还是很期待的,那就祝愿婉彤、裘太守、祝大人一路顺风,在营州能平安顺遂。” 闵嘉音笑着举杯,将清酒一饮而尽。 裘婉彤也想给面前的酒盏倒酒,被闵嘉音轻巧按下:“婉彤,你素来喝不惯酒,又即将启程,这几日需养精蓄锐,就别勉强自己喝酒了。” 裘婉彤朝两个好友笑笑,脸颊上现出两个浅浅梨涡:“好,我动身在即,是该养好精神。等你们哪日来营州做客,我在自己家门口招待你们,可要真正地醉一回了。” 高臻臻也笑了起来:“那时候我们可决不再拦你。” 三人从黄昏一直坐到食肆打烊,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六月廿日,正逢旬假,裘府外的车队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前来挽留或是送别的不止是普通百姓,也有穿着便服的官员。 “裘相公能不能留在京城?您这一走,朝中再也无人能够为民请命了!” 挤在前头的人群中有人这样高喊了一句,立即引起了众人的响应。 “是啊,裘大人,您是要弃我们百姓于不顾了吗?” “裘相公,您走了,天下百姓怎么办啊!” 裘婉彤坐在马车中,听得心酸不已,再看祖父神情,也仿佛在短短几日内苍老了许多岁。 “祖父,他们——”裘婉彤才说了几个字,喉头便哽住了。 裘熙载沉沉一叹,掀起了车帘。 “裘相公出来了!” “裘大人!裘大人!” 看到裘熙载露面,百姓立即沸腾了,甚至有远处的人已经跪在路边磕起头来。 裘熙载将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人们安静,随后缓慢开口:“京城的父老乡亲们,我裘熙载并非是抛弃你们,弃天下人于不顾,而是如今实在年迈,在朝中深感力不从心,乃至察人不明,造成今日局面。我已没有能力为天下百姓做主,官家仁圣,非但没有责我无能,还命我权知营州。我虽风烛残年,但蜡炬成灰泪始干,必当拼尽全力护住一方百姓。还请诸位莫要再挽留了,世道不易,大家都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各自珍重。” 第117章 送别 京城百姓都听得懂裘熙载话里的讽刺之意,但也听出了裘相语气里的沉痛与坚决,一时纷纷不平起来。 “汪相未免太一意孤行,竟连裘相这般德高望重的老臣都容不得!” “新法害人,如今汪相独大,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这时又有稍稍冷静些的站出来高声道:“如今的局面也不是裘相公愿意看到的,我们大家还是不要再阻拦裘相的车驾了,至少让裘相去救营州百姓于水火啊!” 人群又议论了一阵,才陆陆续续往边上退开一条道来。 裘熙载朝众人郑重拱手道:“裘熙载,谢过京城父老。” 说罢,他躬身下拜到一个极深的角度,裘婉彤忙钻出车厢扶住祖父不算稳当的身躯。 许是一代名相下拜太过震撼,百姓立刻乌泱泱地回拜起来。 “裘相公保重啊!” “裘大人一路顺风!” “裘大人,一定要回到京城来!” …… 不远处茶楼上的雅间里,一位清癯的老者放下茶盏,看向对座的年轻人,目露疲惫,唇角却依然噙着一分坦然的笑。 “振鹭,我做错了么?裘熙载和那帮守旧老臣总在话里话外责备于我,那些我都不在意,但今日亲见百姓皆怨我恨我,到底伤我的心。” 汪振鹭神色平静:“若是边地百姓,便不会如此。祖父新法大大充盈了国库,使得官家有财力支持边地练兵,如此方能护佑国境安宁,使大雍能延续安定繁荣的百年。” 汪鹤吟眼含考教之意:“振鹭,我知你笃信新法,却不知你缘何如此笃信。是因为这是从小到大教导你的祖父提出的,还是因为你确实认可新法条文?” 汪振鹭答道:“一则我信任祖父为大雍之心,二则新法确有成效,朝廷一改累积了多代的捉襟见肘之状,如今终于有能力支持或是应对边事与大型工程,这些是百姓看不到的,但孙儿在朝为官却再清楚不过。” 其实他对裘相一党是有些怨气的,那群大臣分明也知晓国库的重要性,知晓新法施行之后国库充裕的状况,却视而不见,只一味强调百姓困苦。 可若外敌入侵,或是遇上大江决堤、地动、饥荒这般的大灾,国库无银的后果是不可想象的,裘相一派不该无视祖父的功劳。 汪鹤吟看着汪振鹭坚毅的脸庞,淡淡一笑:“振鹭,凡事无绝对。你可还记得我在设计种种举措之时,其实都考虑了百姓的生计?如今新法实施,效果却与预期大相径庭。” 汪振鹭眼中浮现出隐隐的困惑:“祖父这是何意?” “既然这些事已超出了我们的设想,你又如何得知国库中的银钱真正花到了练兵、赈灾等事务上?” 汪振鹭的神情极其难得地出现了一丝裂痕,迟疑道:“孙儿愚钝,还望祖父明示。” 汪鹤吟望向窗外,裘熙载的马车正在百姓的簇拥之下逐渐远去。 “你不曾出过京城,有些事还需亲眼见过才知真伪。今后莫要再妄下论断,无论这些推断有多合乎情理。” 汪振鹭顿觉醍醐灌顶,正恭敬应下,又听汪鹤吟叹道:“不知裘熙载离朝,对大雍而言是福还是祸……” 对于今日百姓送别裘熙载的轰动场面,闵嘉音有所预料,所以前一日已和高臻臻郑重地与裘婉彤作别。 今日闵嘉音早早带着闵妙笙在东城门外的茶摊上落座,此地虽也聚集了一些百姓,但比城中稀疏不少。 裘家的马车经过时,百姓夹道相送,还有从城中涌出的人流。闵嘉音放弃了挤上前去的尝试,恰巧裘婉彤从车窗的缝隙中看到了这边,便挑起窗帘与闵嘉音挥了挥手。 待裘相离开,百姓陆续散去,闵妙笙也有些坐不住了。 “品霖他……还没来吗?” 闵嘉音安抚道:“祝公子想必也知道倾城送别裘相的状况,才选择晚些出发。别担心,他必定会从东城门离开。四妹,你可想和他说说话?” 闵妙笙立即摇了摇头,好像已经思考了无数遍,急于将答案说出来以免自己反悔一般:“不了,我如今的身份与他毫无交集,只怕引他多想。” 她又苦笑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能说的,最多是叮嘱他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闵嘉音的手在闵妙笙肩上搭了搭:“嗯,那我们就目送他离开。” 为了让闵妙笙的心情好一些,闵嘉音说起了祝品霖和裘婉彤之间的事:“祝公子此前在太常寺任职,而裘姑娘的父亲正是太常少卿。祝公子此去营州,本想谋个县里的差事,但官家或许是有心抬举,直接将他排进了州衙,裘相又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闵妙笙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丝微笑:“那品霖和裘姑娘岂不是不成都难?” 闵嘉音道:“也得看他们是如何想的。祝公子前往地方历练一二,祝尚书必会设法将他调回京中,他来日的仕途会走得更坚实稳健。但若官家一味支持汪相,裘相再无翻身之日,裘姑娘恐怕只会一直陪在裘相身边,辗转四方。” “是啊,父……祝尚书能同意让品霖前往营州,本就是因为对品霖的前途有利。但品霖自己心中也一定是清楚的,不但清楚,还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让祝尚书松口。” 见闵妙笙神情又黯淡起来,闵嘉音道:“祝公子和裘姑娘都是聪明人,既然如今能够同去营州,日后说不定也能再聚首,且由他们自己经营便是。” 这时,祝家的马车驶出了东城门。 车轮在一处凸起的石块上颠了颠,马车很快被叫停,只见祝品霖走下了马车,看看四周,便径直向茶摊走来。 看到闵嘉音,祝品霖很是意外。 “闵姑娘?是来送婉彤的吧?你倒是会挑地方。” 闵嘉音怕闵妙笙失态,将她挡在了身后,向祝品霖笑道:“裘相他们走了还不久,我和妹妹再坐坐,没想到就等到了祝大公子。怎么了,可是马车出了问题?” 祝品霖笑了一下,笑容不似平日轻佻:“没什么事,我来问问这里有没有小些的农具。” “农具?”闵嘉音面露惊讶。 这向来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公子哥,借农具做什么? 第118章 探监 祝品霖解释道:“方才车颠了一下,车上的一盆兰花没放稳就翻了,我得赶紧抢救一下。” 在祝品霖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闵妙笙浑身一震。 闵嘉音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笑道:“祝大公子果然是雅人,远行还带着兰花。” 祝品霖微叹一声:“那盆花原是我大姐种下的,自从姐姐出事之后,就是我一直照料到如今。” 闵妙笙死死咬着唇,没发出一点声音。 闵嘉音又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确保祝品霖完全看不到被遮挡的闵妙笙。 “抱歉,祝公子。” 祝品霖笑着摇了摇头:“都过去啦,很多年前姐姐曾说过想看看海,营州临海,我此去也算是替姐姐完成心愿吧。” 很快,祝品霖借到了小铲,回车上将兰花重新栽好。 还回花铲时,祝品霖朝闵嘉音挥了挥手:“我会照顾好婉彤的,走啦!” 闵嘉音亦挥了挥手:“祝大公子也是我的朋友,愿你一路平安!” 祝品霖一走,闵妙笙已经哭成了泪人。 闵嘉音将她扶上回府的马车,听她絮絮讲述着。 “我小时候喜欢种些小花小草,但品霖就爱和我捣乱,三天两头拔我的花苗。后来我从友人那里讨到了兰花花苗,好生呵护着才躲过了品霖的魔爪。但才看它开了一次花,我就……” 闵嘉音将闵妙笙揽进了怀里:“祝公子终究是念着你的,你也还能见到祝公子,你们各自好好地活着,就是对彼此最好的交代了。” 自从闵妙笙不再执着于魏以杭之后,整个人的心智都成熟多了,这样的转变自然是闵嘉音乐见的。 在街上人头攒动的时候,宗正寺狱里,一道身披斗篷的身影在狱卒引路之下来到了一间牢房外。 他没有多说什么,往狱卒手心里放下一个金元宝,狱卒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 说是牢房,此处其实更像一间简陋些的平房,桌椅床榻齐全,收拾得也算干净。 正坐在榻上仰头看着铁窗漏进的日光的韩翼听到停止的脚步声,缓缓转过头来。 身穿斗篷的男子走进牢中,在桌上放下一壶酒,尔后摘下了兜帽。 韩翼惊得睁大了双眼:“韩……吴王?” 韩皙笑容温文:“王叔,侄儿来看看你。” 韩翼狐疑地下榻,往前走了两步:“吴王殿下客气了,草民不敢当王爷的一句‘王叔’。” 他虽魄力不足,但并不是傻子,过去只是栽在了狂妄上,一朝下狱自然比从前谨慎得多。 韩皙取出两只酒盏,斟满上好的清酒,将其中一盏推到韩翼面前。 “王叔和父皇、和侄儿身上都流着相似的血,何必自轻自贱?”韩皙看看铁窗的方向,笑问道,“王叔可觉得今日的街上有什么不一样?” 这处牢狱外头虽守卫森严,但离大街不远。 韩翼试探着道:“似乎今日格外热闹?” “是啊,王叔可知,裘熙载被贬至营州了,今日街上闹哄哄的,就是百姓在送那老顽固呢。” 韩皙语气轻轻巧巧,但韩翼对朝局的认知还停留在去年,闻言心脏便砰砰地跳动起来。 “可是……因为变法?” 去岁汪相一派已经提出了变法的设想,除了这种可能,韩翼想不到其他会动摇裘相那等台阁老臣地位的原因。 韩皙笑容里透出几分居高临下的赞赏:“不错,王叔当真心思灵敏,不输从前。” 韩翼不敢喝韩皙的酒,手却无意识地抓紧了酒盏。 韩皙的目光在韩翼指节上落了落,将几个月来风云动荡的朝局娓娓道来。 “……所以啊,裘相再如何得民心也好,终究敌不过汪相善为朝廷理财啊。唯有汪相这样的人才,才会得父皇重用。” 见韩翼抿唇不语,韩皙一笑,转而说起了其他。 “前几日,晋王太妃和康乐在府上办了赏花宴,意在为凌沃表弟物色王妃。据说,堂婶她看中的还是高府姑娘,康乐堂妹也与高姑娘很合得来。” 提及家人,韩翼面色果然变了。 他对尹芸有愧也有不舍,对一双儿女更是牵挂。如今儿子即将成家,家中还认可他过去的选择,是不是说明那个家对他……还不是全然的憎恨? 趁着韩翼心绪起伏的时候,韩皙道:“王叔,你身怀生财理财的大才,丝毫不比汪鹤吟之流逊色。当初只是一念之差,错动了京城子民,但若从旁处取财,为国库提供源源不断的财富,父皇又岂会计较王叔从前的过错?到那时,王叔便是父皇的心腹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韩翼抬头看向韩皙,眼神复杂:“韩皙,你舅父是三司使,方才听你所说的新法举措,齐计相掌管财政,如今也该政绩颇佳。你有齐计相便够了,还来寻我作甚?” 韩皙没直接回答,反而伸手将韩翼面前的那盏酒端过去喝下,方才笑道:“舅父确实政绩颇佳,但朝臣皆认为是汪相的功劳,舅父不过是坐享其成。” 韩翼不再绕弯子,直白地问道:“若我帮你,你能许我什么?” “番芙蓉案,王叔是受了心腹蒙蔽,蒙冤下狱。那人在西京时得到消息趁乱跑了,如今被缉捕归案,王叔终于可以洗刷冤屈了。” 韩翼嗤笑一声:“如此儿戏,官家怎会相信?” 韩皙叹道:“父皇在乎的岂是真相?寻找说辞是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但父皇真正在意的,是臣子能为大雍、为他做什么。” 说到这,韩皙语气微转:“王叔,若你当初经营番芙蓉赚得盆满钵满时,记得为父皇表一份忠心,又怎么会落到今日地步?” 韩翼的心一下子被刺中了,虽然疼痛,却让他顿时变得异常清醒。 短暂的沉默之后,韩翼抬头看向了韩皙:“你要我做什么?” 韩皙慢悠悠道:“王叔若能将当初西域引进番芙蓉的那条线交给侄儿……哦,王叔莫要多想,这条线多年运转得当,而且始终保持隐秘,是一批值得信赖的人才。” 第119章 惩奸除恶 韩翼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韩皙,你就不怕我将今日之事抖出去?” 韩皙依旧笑着,端看这张笑脸,真可当得一句温润如玉。 “王叔,今日从没有人来过宗正寺,王叔想怎么抖,谁又会相信?” 韩皙起身,拿过一个牢中本有的碗,为韩翼倒上了酒。 “王叔认真考虑考虑吧,侄儿过几日再来探望王叔。” 韩皙将带来的东西收好,又拉上了兜帽,迤迤然走出牢房。待黑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韩翼仿佛真的产生了一种从没有人来过的错觉。 目光落在酒碗上,韩翼小心地端起酒碗,浅浅啜了一口,随即吞咽的动作越来越大,直到仰头灌下最后一滴。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鸣鸾坊里,戏蝶楼地下填平工事终于接近尾声,戏蝶楼的门牌也被拆除,看起来和一座普通的楼房没有什么区别了。 今日虽是旬假,但百姓大概都涌去送别裘相了,鸣鸾坊百花街上倒是难得的冷清。 说是冷清,其实也只是相对平时而言游人略少些。 百花武器铺里,倩玉和筱筱刚刚练完武,和看铺子的风荷换了班。 两人走出前门透口气,便看到了一对少女主仆将几个巨大的食盒放在戏蝶楼门前,随后悄悄离开。 这对主仆倩玉等人其实已经看到过好多次,时常好心给在戏蝶楼忙活的官兵送点心来,而且总卡在他们休息的时间点之前,放下东西就走。 那些官兵有时会为了见上她们一面而提早蹲守,一来二去这姑娘送东西来的时间就越来越早了。 而今日,这位姑娘来的时间依然是略早的,里头的官兵却都忙着,一时没人出门将食盒拿进去。 倩玉和筱筱坐在门边,看着那对主仆离去的背影聊了起来。 筱筱道:“那姑娘真是心善,今日天热,还亲自跑来。” 倩玉附和道:“是啊,而且她虽然看着出身富贵,三天两头买这么多吃的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了,足见真心。” 筱筱感叹了一句:“上回从戏蝶楼里出来一位年轻的大人和这位姑娘说话,穿的应当是传说中的金羽卫服制,倒确实一表人才,也不怪小姑娘惦念。” 倩玉嗔了一句:“你当时怎么没喊我出来看?合着我一直以为对面蔡婶和隔壁阿巧她们说这姑娘的心上人在戏蝶楼里干活是假的呢,原来确有其事啊!” 筱筱笑道:“是啊,就你不知道了,风荷也知道。” 两人正说笑着,倩玉突然看到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接近了戏蝶楼门口,趁来往的游客无人注意,拎起一个食盒就跑。 倩玉二话不说就追了出去,筱筱反应过来紧随其后。 好像可以打小毛贼了!习武这么久还没脱离师父打过架呢,有点激动是怎么回事! “站住,小贼!” 衣着破旧的年轻人跑得飞快,谁知一转头就看到一个姑娘追了上来。 “妈呀!跑这么快!” 趁毛贼吓了一跳的当口,倩玉飞起一脚,踢中了毛贼的腹部。 毛贼立刻飞了出去,手下意识扔下食盒捂向了肚子。 筱筱足下一蹬,稳稳托住了食盒,放到一边。 三三两两的游客和周围铺子里的掌柜帮工们听到动静都围了过来,便看到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在对一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拳打脚踢。 “有手有脚的,怎么不去找活干!” “偷东西,让你偷!让你偷!” 花露铺的帮工阿巧一看,这不是前段时间常来百花街偷鸡摸狗的流氓嘛! 她生得稚嫩秀气,又总站在花露铺里染了些香气,前几日可是被这流氓骚扰得都不敢看店了。 倩玉姐姐和筱筱姐姐平时看上去也娇娇软软的,怎的揍起人来如此爽利? 这流氓也不是毫无本事的,懵了一阵后立刻翻身爬起来,出拳打向筱筱。 谁知筱筱不躲不闪,直接伸手接下这一拳,反抓住流氓的拳头狠狠一扭。 “啊——痛痛痛!你这娘们力气这么大?” 筱筱和倩玉才不管流氓的哀嚎,师父教过她们,出招就要快准狠,就在流氓痛呼的几秒里,身上又挨了好几下。 流氓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但双拳又怎么敌得过越来越精进的倩玉和筱筱的四手? 在陈东扬带着几个人赶过来时,流氓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陈东扬看着拍手叫好的人群中间围着的两个姑娘,突然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 想起来了,当初那位华女侠在白水街也是这么打人贩子的! 这年头,在街上惩奸除恶的都变成女巾帼了吗? 陈东扬莫名有点儿害臊,一边命人绑了流氓,一边向倩玉和筱筱道谢。 筱筱走到路边将食盒递给陈东扬:“官差大人,这是我们追回来的食盒,可算没糟蹋那位姑娘的一番心意。里面好像是冰酪,各位大人赶紧吃吧。” 陈东扬想到王明萱,说话都结巴了一下:“多……多谢二位姑娘。” 自从在岐州被蒋渐新赶回京城之后,皇帝就没指派给他什么活,反而让他来戏蝶楼监工。 某天他干到未时,憋屈地走出戏蝶楼去找饭吃,竟然碰到了前来逛街的王二姑娘,之后便有了三天两头出现在门口的点心。 王二姑娘并不想给他造成困扰,从来都是放下就走。他好不容易逮着一次人,告诉王姑娘不必破费,王姑娘却一本正经地说是看在所有官兵辛苦的份上,反显得他自作多情了。 不过,究竟是不是自作多情,其实双方心里都明白。 一旁银楼上一个临街的房间里,前来巡视自己产业的赵知简目睹了街上这一幕,眉峰渐渐蹙起。 先前他派人解决了几波吴王派去窥探倩玉等人行踪的探子,之后吴王大概放弃了这头,他便也没再管。 几个月过去,这几位姑娘去哪学了一身本事? 瀚海本来刚向赵知简汇报完这家银楼的营收情况,见赵知简看向窗外,便也看了一眼。 “咦?是倩玉姑娘和筱筱姑娘?” 赵知简看向瀚海:“你认识?” 瀚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算认识吧,她们几个在武器铺里做事,我也进去逛过。” 第120章 还恩 “百花武器铺?” 赵知简心下了然,看来是那天设擂的那名女子指点了她们。 也难怪瀚海面露羞赧,当初亏钱卖掉的铺子,不就是卖给武器铺东家的那一间么? 其实赵知简是生过给十七号新开的店铺使点绊子的心思的,谁知那东家是个女子,还在开业第一天设擂震慑了整条街,美其名曰镇压邪祟,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使手段了。 况且,那武器铺生意也并不怎么样嘛。 只是,如今倩玉和筱筱在武器铺做帮工,还顺带学习了拳脚功夫,结合武器铺开张的时间点,赵知简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习武对倩玉这样从良的年轻姑娘来说似乎是格外妥帖的选择,在倩玉她们的住所附近摆擂台,吸引她们前往…… 他怎么觉得这铺子是冲着倩玉等人开出来的呢? 那么武器铺的背后会不会还有人?难道和吴王有关? 若真如此,也难怪吴王不再派人去找倩玉等人的下落,原来是已经将人掌控在手中了。 赵知简顿时觉得有必要提醒闵姑娘一句,不要轻易靠近百花街,说不定吴王已经设好了圈套等着她去钻。 陈东扬回到金羽卫衙署之后,听一个可靠的手下带来了一则消息。 听手下禀报时,陈东扬脑海中正在想着王明萱。听完内容,他想了想便出去了。 对王二姑娘来说,闵姑娘算得上是救命恩人。他得到的消息虽然简单,却很隐秘,对闵姑娘来说可能有点价值。 陈东扬的大脑还完全没有思考到为什么替王姑娘还恩情这一点上,人已经来到了闵府外。 闵嘉音刚带着闵嘉言从百花街回来,闵府和靖北侯府中间的窄巷里就闪出一道人影拦在了她面前。 闵嘉音瞳孔一缩,看清是陈东扬,立即嘱咐弟弟先回府,自己和陈东扬走进了小巷里。 “陈大人主动现身,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陈东扬言简意赅:“有一个黑衣人去宗正寺狱里探望了韩翼,此人安排好了一切,被金羽卫安插的一个外围的眼线目睹了。” 闵嘉音看向陈东扬的眼神立刻变了。 陈东扬既然特意跑来告诉她,想必知道的也就这么多,那么此人身份是一个极其关键的未知要素,说不定关系到她以及所有牵涉进番芙蓉案中的人的安危。 但陈东扬为何会告诉她? 许是看穿了闵嘉音的想法,又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陈东扬解释道:“其实我只是痛恨整出番芙蓉案的韩翼,所以出于好意提醒一下对破案有功的闵姑娘罢了。毕竟一旦韩翼翻身,其他人尚且都有自保的能力,闵姑娘……” 陈东扬看了看面容沉静的少女,“未必”两个字没说出口。 其实他始终摸不清闵嘉音的实力,好像是能打的,又好像不太能打硬仗,总体而言就是一个……胆子特别大,能力比起胆子来稍逊一筹的小姑娘吧。 “明白了,多谢陈大人热心告知。”闵嘉音没在意陈东扬对她的了解是对是错,干脆地谢过了陈东扬,“对了,听说王二姑娘近来对陈大人十分上心。” 陈东扬莫名觉得闵嘉音看穿了他是因为王姑娘才跑来的这一奇怪逻辑,一时耳后发热:“王姑娘她心善,体谅官兵们在闷热的地下工作,也算是,行善积德……” 说罢,陈东扬就想打自己的嘴。 什么行善积德啊,说得王姑娘之前的无妄之灾是功德有亏似的! 闵嘉音看出了陈东扬的窘迫,抿唇笑笑:“王姑娘喜欢花卉。好了陈大人,我先回府了,告辞。” 此时的鸣鸾坊,一位瞧着嫩生生的小姑娘走向了正坐在店里的华如璋。 “华姨。” 华如璋抬头看向小姑娘,红唇弯起:“阿巧,今日收工了?” 阿巧点点头,又问道:“三位姐姐都回去了吗?” “是啊,我也打算关门回家了呢。” 阿巧的小脸红红的,鼓起勇气道:“华姨,你能不能……教我习武呀?” 华如璋生得美艳,又英姿飒爽,平时阿巧会觉得有些距离感,所以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华如璋有些意外:“阿巧,你怎么突然有了这种想法,还找到了我这儿?” 阿巧把白日里倩玉和筱筱揍趴了流氓的事说了,又吐露了自己看店时的苦恼。 华如璋边听边琢磨,倩玉几个是闵嘉音想办法吸引过来的,而倩玉和筱筱又吸引来了阿巧,总觉得一切无比顺利,武馆打出名声指日可待啊。 很快,阿巧就成了闵嘉音最小的师妹。 华灯初上,闵嘉音坐在了望溪茶楼上。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不出一盏茶时候,赵知简就敲响了雅间的门。 看到赵知简,闵嘉音就不觉弯了眉眼:“赵世子是看到了灯光所以过来的?” 赵知简的心微微发痒,语气尽量平静:“我也有事找闵姑娘。” 他们已有快一个月没说过话了,偶尔在两府门口碰上,只能点头致意。 若非每次见到闵嘉音时看她气色尚可,赵知简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忍到现在才来见闵姑娘。 闵嘉音给赵知简倒上凉茶:“有什么事,赵世子先说吧。” 赵知简认真道:“闵姑娘,我今日在鸣鸾坊,看到了倩玉姑娘和筱筱姑娘,听说她们现在在戏蝶楼隔壁的一间武器铺里做帮工,我……担心那是吴王引出你设下的诱饵。” 闵嘉音愣了一下,随即忍俊不禁,抬手掩住了唇。 赵知简一头雾水地看着莞尔的闵嘉音,不明白这个提醒有什么好笑的。 不过闵姑娘在他面前,好像比从前更放松了些。 笑了一阵,闵嘉音真诚道:“多谢赵世子提醒,我会注意的。” 还是不戳穿了,免得赵世子尴尬。 说实话,能从倩玉和筱筱的现身一路联想到吴王,赵世子的思维还是很敏锐的。而且,很关心她。 赵知简因为闵嘉音的笑而感到有些不自在,便问道:“那闵姑娘今日找我,是想说什么?” 第121章 敛财 闵嘉音端正了神色,将陈东扬带来的消息说了。 见赵知简眼神一凛,闵嘉音问道:“赵世子想到了谁?” 赵知简看向闵嘉音,那双清亮的眼眸里的神色仿佛不是在询问,而是在确认。 “吴王。” 闵嘉音睫羽一扫,唇角便弯了起来:“巧了,我也想到了吴王。但猜测归猜测,赵世子有办法查查吗?” 赵知简思忖道:“我可以试试派人盯着宗正寺人员的来去,但宗正寺里头,还是很难插进人的。闵姑娘,你觉得韩翼身上还有什么价值?” 闵嘉音自从听陈东扬说完之后就在思考这个问题,这时就将想法说了出来:“我觉得是门路。番芙蓉案发时,朝廷封了戏蝶楼和西京的那个村子,烧了存货,将韩翼以及几个心腹下狱,但韩翼过去掌握的是一条庞大的生产线,并非只是京中这么简单的几个人而已。” 赵知简接着道:“且番芙蓉来自西域,西域风土与大雍不同,多的是如番芙蓉一般可谋取暴利的东西。那个人,应当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 “如果只是为了巨利……”闵嘉音叹了口气道,“如今朝廷便是在行聚敛之事,若韩翼有门路,还将番芙蓉换作了某些不伤人身心的货物,说不定真有翻身的那一天。” 赵知简道:“若是吴王,必不会让韩翼翻身,而会卸磨杀驴。” 其实闵嘉音也没太担心韩翼翻不翻身的事,而是想到了朝局与民生。 本来像吴王这样的皇亲贵胄敛财,虽不敢放到明面上,但权贵圈子里也都心照不宣,就好像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闵嘉音过去也觉得这样的事必定存在,她一介小官之女就算不平也无可奈何。 只是新法之下,为国库赚了多少财富好像成了所有官员考核的唯一指标,而也正是举国上下轰轰烈烈的变法,让闵嘉音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所有充入国库的钱财都是民脂民膏。 以眼下的风气,贵族再要敛财,仿佛不管如何从百姓那里搜刮出金山银山,只要乖乖立个名目为国库献出一部分,朝廷便不会苛责,反而要大肆褒奖,何其讽刺。 目睹了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闵嘉音只觉得自己无法无动于衷了。 阻止吴王,撼动新法,虽然困难,但她总得做点什么。 闵嘉音若有所思地抬眸道:“如果真是吴王,其实他的最终目标是指向皇位的。要说敛财,以他和齐计相的关系,只要他有这个想法,齐计相有的是办法。” 赵知简立刻明白了闵嘉音的意思:“也就是说,吴王并不缺钱,赚钱必然只是他此时行动的某种掩饰。要想阻止吴王,越是从根源打击效果越好。而要说到吴王对皇位的野心,必然绕不开的一个人就是——” “太子。”闵嘉音立即接口。 太子是嫡长子,是毫无争议的皇位继承人。 如果去找韩翼的人是吴王,或许吴王已在盘算着给太子设什么局。 而如果不是吴王,事情或许还简单些,毕竟宗室之外无论是哪位贵族,靖北侯府都丝毫不怵,若想阻止那人用什么手段敛财,对赵知简来说都不算难事。 闵嘉音因为亲缘关系,本就是向着太子的,但她却不知道赵知简的态度。 从过去零星提及皇室的情况来看,赵知简对皇室中人似乎都有些排斥。 闵嘉音有些拿不准地问道:“那赵世子打算做些什么吗?” 赵知简往后靠了靠,神情有几分慵懒:“两手准备,控制韩翼在西域的那条线,打击吴王。” 闵嘉音的指腹在茶盏上轻轻划过。 似乎无论那人是不是吴王,赵世子都打算对吴王出手。 为什么? 难道是为了太子? 背后的原因太过敏感,也许和赵知简曾提过的侯府杀头的秘密有关,闵嘉音不敢多问。 赵知简忽然问道:“对了,这个人有没有可能是楚王?” 闵嘉音下意识摇头:“不是,今日虽是旬假,但嘉言上午应楚王世子之邀,去了楚王府,遇到了楚王殿下,与陈大人所说的时间重合了。” “楚王倒一向清清白白。”赵知简笑了笑,这笑容却莫名让闵嘉音感觉到一丝凉意。 闵嘉音这时开始回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快把陈东扬的消息告诉赵知简,就好像未经深思熟虑一般。 她最初只是想阻止权贵再将贪婪之手伸向百姓,但一番讨论下来,倒觉得事情复杂得有些可怕了。 见闵嘉音神情凝滞,赵知简的眉眼才软了下来,笑问道:“闵姑娘这一个月过得可好?我记得楚王世子还挺喜欢你的。” 闵嘉音这才将注意力转移了:“楚王世子啊,在学堂里一见到我就头痛,出了学堂态度又大转弯。” 回想起那个糯米团子信誓旦旦地说要罚她嫁给他的模样,闵嘉音又笑了出来。 赵知简这次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闵姑娘这是想起了什么?” 闵嘉音学着韩凝的神态和语气道:“‘之子于归,百两御之。’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赵知简呆了呆。 就那个比他家儿子大不了两岁的小东西,已经在肖想闵姑娘了?该说韩凝混账还是志向远大呢? 赵知简又想起前几日晋王府举办的赏花宴,京中这种聚会目的再明显不过,就是给晋王选妃的,但凡家世合适的姑娘都去了,闵姑娘也不例外。 想到这儿,赵知简心中烦躁渐生。 因为府上的情况,他早早就歇了嫁娶的心思,生怕耽误了一户好人家的女儿。 可偏偏在得知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府邸对闵姑娘有意时,他心中就难以平静。 如果……如果那些事能早些完成…… 赵知简不知第几次感受到彻骨的无力。 那些事不仅仅系于他一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根本急不得也快不了。 “赵世子,炎炎夏日还要穿天武军的盔甲,很辛苦吧?” 闵嘉音的声音如清泉一般缓缓淌过,赵知简一抬眼便对上了一双盈盈的眸子。 第122章 信任 赵知简下意识闻了闻自己身上,很干净,没有什么味道。 夏日穿盔甲确实难耐,偏偏他不上战场之后,对洁净的追求日渐强烈。是以他每日午时下值后便要回府沐浴,换一身盔甲,傍晚下值回府也先沐浴更衣。 闵嘉音仿佛猜到了赵知简的想法,笑道:“我瞧着赵世子清减了,所以问问。” 赵知简又抬手抚上了面颊:“有吗?” 他近来确实有些忙,常常惦记着上回在闵嘉音面前猜测过的那件事,还派了人去岐州调查。 杨家和林家蒙冤与内鬼有关,这种语句哪怕只是一个猜测,都令人心下难安。 赵家三代皆是保家卫国的将军,赵知简得知了这种事,更是惶惑、心寒。 “赵世子,如果是我给你带去的困扰,我向你道歉。赵世子不必把旁人的事揽到自己身上,那样会很累。” 那天之后,闵嘉音就想过,即便赵知简猜到了一些实情,她也不愿让他再多一桩心事。 他不是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么? “可那也不算旁人的事,那件事关乎数万岐州百姓的性命,我祖父、父亲都曾是岐州的父母官,祖父、父亲和我都曾为守护岐州的和平而浴血厮杀,如今我得知有人曾将那方水土与百姓尽数当作棋子,叫我如何不恨?” 闵嘉音看到赵知简眼中隐隐有了赤红之色,心脏一揪:“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劝他不要插手吗?他的理由都到了这等情真意切的地步,她无论如何劝说都会显得苍白吧。 归根结底,还是要怪她那日的不理智。 赵知简找回神智,看向闵嘉音,那张从来克制的面容此时有着不加掩饰的难过。 他的喉结滚了滚:“我……我很感激闵姑娘让我知道这些,你别自责。” “我如何能不自责?如果那时没有问你关于城墙的问题,你就不会猜出这么多,也就不会往心里再压上一件事。”闵嘉音说着说着,懊丧的情绪越来越明显。 “闵姑娘,事已至此,你再想推开我也没有用了,倒不如开诚布公,说说你的想法。” 赵知简向来是个行动派,与其在人情中煎熬,不如仔细审视可采取的行动。 闵嘉音长长一叹:“赵世子不如先说说这段时间你为这件事做了些什么。” 这是妥协,赵知简反应过来,便道:“也没做什么,只是传信给顾之源,让他确认一下宝顺十五年北狄入侵岐州城的路线等细节,如今尚无回音。” 闵嘉音心中纵使千般不愿,但赵知简已经强势地加入进来,她再推拒也没有用了,只得将赵知简视作合作伙伴,坦诚道:“我这边想查与外祖父、舅父交往密切的人,尤其是在元兴十二年萧驸马拜访过林府之后。” 当年林英夏和林琛被扣了贪墨巨款的污名,父子二人自尽以示清白,府上被抄,除了几个资历老的仆从或被下狱或被流放,其余下人作鸟兽散。 林琛的遗孀沈氏坚持为林琛守节,待韩翱即位为林家平反之后,沈氏因林琛生前的官位得了个郡君的封号,带着两个贴身婢女住到了娘家在庆州的庄子上,与青灯古佛为伴。 闵嘉音如今不便离京,且考虑到当年林家冤情如果确实涉及杨安博案,舅母必会受人监视,所以只给舅母去了一封信。 要说写信,闵嘉音通常每个月都会给沈氏写一封问个好,还算是安全的联络方式。 “闵姑娘是想知道当年林相查到了什么程度?” 闵嘉音看向赵知简,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赵世子,既然你已经想清楚要参与进这件事,那么我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必须确认你并未怀有其他心思。” 赵知简的神情也郑重起来,心却跳动得格外剧烈:“在这件事上,我只想查明真相,还岐州百姓一个公道,因而绝不会以此为把柄伤害林家、闵家人。闵姑娘,你……相信我吗?” 其实信与不信,无论彼此接触多久、了解多深,从来都是一种赌注。选择只在一念,后果无法预知。 但这一次,闵嘉音选择相信。 一旦打定主意,她就不会再动摇。 “赵世子,我手上确有一份舆图,地点我已经确认过,画的正是岐州城西北角。而舆图一角有一方印鉴一般的图案,难以破解,所以我想知道当年外祖父查到了些什么。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其实并没有寄予太多希望,近来主要在整理岐州之乱前后岐州官员的流动情况。” 赵知简花了好久才从闵嘉音信任的表示中回过神来,讷讷道:“……那可是一项大工程。” 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想了想,才记起来闵大人已经去做秘书少监了,倒是有不少机会接触国史实录,在官吏任免方面可以提供资料。 “好了,赵世子,我也就是顺着外祖父的交际情况和岐州官员调动情况两条路线在查,按部就班做着事,心里便没有那么焦躁不安了。赵世子也别太伤神,你还有你的事呢。” 闵嘉音朝赵知简笑笑,目露关切。 “好,我知道了,你不必担心。” 赵知简说罢,脸上顿时一热。 闵姑娘在担心他不假,可他为什么要点破啊! 一定是还沉浸在被闵姑娘信任的欢喜里,都开始得寸进尺了。 闵嘉音见赵知简白皙的面容上泛起一片微红,诧异地眨了眨眼。 赵世子这是怎么了? 不过赵世子的五官天生自带风流之态,即便面无表情,也给人一种从容自若的感觉,如今看他脸红起来,倒是有几分难得的…… 可爱。 闵嘉音不由弯唇笑了,却不知她舒展的笑意落在赵知简眼中有多动人。 这时,她的余光忽然捕捉到了街角的一道身影。 心绪一变,闵嘉音收了笑,对赵知简道:“赵世子,时候已晚,等我查到些什么再知会你。” 赵知简明白这是委婉的告别,便站起了身。 很快,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望溪茶楼。 第123章 如果我与你成亲 闵嘉音看到的是魏以杭,但她根本不想搭理他,所以待远远看着赵知简走进侯府之后,闵嘉音就绕路摸回了闵府语莺苑里。 想堵她,总不能让魏以杭一次就成功吧? 如此过了几天,闵嘉音都快忘记每晚像个鬼影一样徘徊在闵府附近的魏以杭了。 七月初的一天,闵嘉音和闵嘉言来到楚王府,觉得来去奔忙的仆从似乎比平日多些。 授课间隙,韩凝告诉闵嘉音,他表哥今日就到楚王府了。 韩凝的表哥正是楚王妃的侄儿,卢佩文。 卢佩文在随县的事果然惹得皇帝不快,被调进京城做了个律学正,一个九品小官,没什么实权,甚至被同榜的其他进士如刘乔松之流压了一头。 虽然卢佩文引起了皇帝不满,但楚王夫妇待他还是颇为上心。毕竟有楚王这样的亲戚在,只要卢佩文不再一根筋,从此以后留在京城根本不是难事,等过上几年皇帝忘却此事,就能稳步升官了。 现下,楚王夫妇让卢佩文暂住在王府里,仆从正是在忙着打扫那处院落。 快到午时,今日的课结束了。 韩凝和闵嘉言一前一后从前门跑出了学堂,闵嘉音收拾完东西,最后一个走出学堂,便看到了后门外的青年。 虽然想过见面时可能会尴尬,但闵嘉音并未表现出来,只微笑欠身:“卢大人。” 卢佩文也礼貌地笑笑:“我方才路过,听到先生讲《诗》便驻足多听了会儿。原来你是闵三姑娘。当日在平宁,和你一起的是你兄长?” 闵嘉音想了想,还是承认了实情:“并不是,是一位友人,那时在平宁办事,借用兄妹的身份更方便些。” 反正和赵知简一起去平宁的事,陈东扬必定都已经报给皇帝了,再让旁人知晓也无所谓了。 “原来如此。” 闵嘉音发觉卢佩文的气质与在平宁、在随县时都不一样了,哪怕尽力遮掩,失意与疲惫还是从细微之处透了出来。 于是她道:“卢大人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纵使上位者不察,百姓都会记得。” 卢佩文眸中闪过一道微光:“多谢闵姑娘。” 闵嘉音见卢佩文的愁绪稍稍散开几分,心中也轻松了些:“卢大人舟车劳顿,就不打扰卢大人休息了,告辞。” 闵嘉音刚走,楚王妃就从不知哪里走了出来。 卢佩文拱了拱手:“姑母。” “佩文,你和闵姑娘认识?” 卢佩文颔首:“曾有一面之缘。” 卢氏笑呵呵道:“闵姑娘是个好孩子。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后就努力留在京城吧,姑母和姑父什么都能替你张罗。” 卢佩文觉得卢氏话里有话,一双清湛的眸子看向了卢氏:“姑母这是何意?” “你这孩子,都及冠两年了,别家公子哥到你这个年纪早都成家了。你前些年一心苦读也就罢了,如今都已高中,也出了孝,还不操心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 卢佩文忙拱手道:“姑母,侄儿如今才踏入仕途,到底还不稳定,所以暂时不急。” 卢氏知道婚姻大事急不得,但可以时常明里暗里地提点几句,便道:“知道你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孩子,但姑母瞧着闵家丫头是真不错,知书达理,也很勇敢,还救过阿凝一回。而且闵姑娘的父亲闵大人当年也是探花,多巧的事啊。” 要不是韩凝年纪还小,卢氏恨不得让闵姑娘做自己的儿媳,哪怕是再亲的侄子也得靠边站。 卢佩文正不知该如何接话时,被闵嘉音带走了玩伴的韩凝跑了过来。 他大概是听到了卢氏后面几句话,直接嚷了起来:“娘亲!你怎么可以撮合嘉音姐姐和表哥!嘉音姐姐可是我以后要娶的妻子啊!表哥怎么一来就抢我媳妇!” 卢氏嗔道:“你这皮小子又在想些什么了?” 想了想儿子的秉性,卢氏又弯下腰道:“娘没有撮合什么,不过是你表哥看到了闵姑娘,娘介绍一下而已,你可不许去闵姑娘面前浑说啊!” 卢佩文趁着这个插曲告辞脱了身。 走向自己院落的路上,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双线条冷丽却含着温情的眼眸。 太久了,有些记不清了。 午后,闵嘉言练完武之后先回了府,闵嘉音则和华如璋一同用饭,之后又听华如璋说了这个月的经营状况。 武器铺里的客人是极少的,这也是闵嘉音敢让倩玉等人帮忙看铺子的原因。 而近日华如璋又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花露铺子里的阿巧,另一个是阿巧的好友。 巧合的是,阿巧那位好友也住在白水街,正是闵嘉音曾见过的那位浣衣女。 她那时被人贩子盯上了,得知没去浣衣那天有个姑娘意外替她挡了灾,后怕不已。 后来她也目睹过华如璋将人贩子打翻在地,只是不知街里街坊崇拜的华姐去了哪里做工。 得知好友阿巧拜师学武,她也跟来了,谁知就惊喜地看到了华如璋。 闵嘉音听完不由笑了:“那可真是缘分。师父如今有六个徒弟了,实在辛苦,带得过来吗?” 华如璋爽朗一笑:“其实带得久了,需要指点的也就少了,多半靠徒弟们自己练。如今我还不觉得累,而且你开的工钱又高,不赚白不赚嘛!” 闵嘉音喜欢和华如璋这样爽快的人交谈,且如今铺子要交的税少了些,几个学徒交的学费大概可让她保持收支平衡,这便暂时让她知足了。 闵嘉音回闵府时天色已暗,在经过两府之间的小巷时,一时不防被人拉了进去。 唉,今日心情好,忘记有个蹲守的魏以杭了。 闵嘉音有些无奈,前几日陈东扬的消息只有寥寥几句话也就罢了,魏以杭费心堵她可是为了大事,怎么就不懂隔墙有耳这个道理,还要选在这种地方呢? “魏世孙,深夜找我,有什么事?”在魏以杭面前,被截住的惊慌闵嘉音连装都懒得装,冷冷甩开了魏以杭的手。 她的好心情都没了,对魏以杭这样的人自然没有好脾气。 魏以杭也开门见山:“三姑娘找到东西了吗?” 闵嘉音不悦道:“我说过有消息会知会你,你却费尽心思跑来将我堵在这里,杨公子?” 一句“杨公子”果然戳中了魏以杭的心事,他眸色一冷道:“闵嘉音,其实你如果执意不肯拿出来,我也有办法亲自来取。如果我与你成亲——” 第124章 内鬼 闵嘉音的双眼猛然睁大:“魏以杭,你别太无耻!清平县主和我,都只是你复仇的工具吗?” 她之前以为魏以杭至少还存着一丝理智,如今看来早就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为了复仇,一切皆可利用。 魏以杭见闵嘉音失态,眯了眯眼眸,居高临下,一步步将闵嘉音逼到了墙角。 “看来你确实在意这个,你也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你无法抗拒的。” 闵嘉音心脏一沉。 如果魏以杭真的发了疯请到了两家长辈做主,以她一己之力又如何违拗? 但无论魏以杭说得有多正确,闵嘉音现下只想发泄心头的怒火。 于是,她毫不留情地抬膝撞向了魏以杭腿间。 魏以杭没料到闵嘉音会来这招,一个闪身,闵嘉音便逃脱了他的桎梏。 魏以杭还想来抓人,闵嘉音二话不说便和他打了起来。 哪怕功夫敌不过,至少在自家地盘上,她可以跑啊! 两人过了几招,闵嘉音气头过去,心中又郁闷起来。 她必须让魏以杭打消结亲的念头,否则就算今日脱身走了又如何? 谁知闵嘉音才稍微松懈一分,就被魏以杭抓住了手臂再次抵到了墙角。 “明日就将东西交给我,否则我后日便请冰人上门提亲。” 极具压迫感的距离,耳边落下冷冰冰的通知,显示出此人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闵嘉音捏紧了拳头,努力克制住怒气,开口问道:“你可知究竟是什么东西?” “应当是舆图。” “你如何得知?” 魏以杭皱眉,冷冷吐出几个字:“我见过。” “你果然是——” 果然是杨家人。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 魏以杭道:“任你如何猜测都是无凭无据,算不得把柄。” 闵嘉音定了定神道:“所以你承认了。这种事确实无凭无据,但被旁人知晓,还是会让你不安吧。” 魏以杭虽然强势得令人厌恶,但思维十分敏捷:“少废话,你也默认了那是舆图,说明你已经找到了。要么交给我,要么等我来娶你,你自己选择。” “魏以杭,告诉我当年的实情。”闵嘉音虽然看似处于弱势,眼神却丝毫不怵。 “我若说了,你何时把舆图给我?” 闵嘉音拧眉:“你先说。” 魏以杭和闵嘉音拉开了几分距离,冷声道:“宝顺十五年,北狄奇袭岐州城前夕,曾有一人深夜被押往杨……将军营帐,随身搜出一个红木盒子,里面装着一份舆图。此人乃是北狄副将,因遭主将打压而窃取舆图出逃,被岐州军抓获。” “但此舆图与内鬼有何关系?若真由内鬼流出,又如何证明内鬼的身份?” 内鬼应当就是害了林家的人,所以闵嘉音格外关心内鬼的身份。 “你把舆图交给我,我会去查。” 魏以杭志在必得的态度让闵嘉音很不爽,她冷笑道:“仅仅只是查?你只想把证据掌握在自己手中吧?可我凭什么相信你,又为何要交出来?我想复仇的心一点都不比你弱,想查的我自会去查,最关键的一点,我也和你一样,不信任任何人呢。” 魏以杭眸光动了动,突然松了口:“那你去查吧,如果舆图上有什么私人印鉴之类的东西,可以特别留意一下。” 闵嘉音顿时大感意外,魏以杭就这样转变了态度吗? 魏以杭道:“等查清楚了,给我一个答案。如果有需要提供帮助的地方,也可以找我。” “原来你今日,不对,这么多日堵我,就是来确认我的态度的?”闵嘉音这时才反应过来,又狐疑地问道,“你既然确信我手上有我母亲留下的东西,如今放手不再争抢了,又是否会以此构陷闵府?” 魏以杭眸色沉沉,语气笃定:“不会。希望你尽力而为,若你无能,东西我还是要抢到手里。三姑娘,如今你手上没有我的把柄,我能威胁你的却还有很多,比如……你和赵知简的私情。” 闵嘉音眸光一冷,又对魏以杭动了手。直到将人打出小巷,闵嘉音才甩下一句“慢滚不送”。 她讨厌被人威胁,还是以各种无耻的理由。 但魏以杭陡转的态度,让闵嘉音的心中隐隐浮现出一种猜测。 一种让她如坠冰窟的猜测。 无意识地扯直袖口,闵嘉音正想绕回闵府后头翻墙,一转身便看到了隔壁屋檐上的身影。 两道视线交汇了一瞬,赵知简跳了下来。 闵嘉音回想了一下,方才她和魏以杭的对话都压着声音,也不知赵知简听到了多少。 不过她并不介意被赵知简听了去,要是魏以杭知道了之后气怒懊悔就更好了。 赵知简一步步走近,背对着月光,神情不明。 几日不见,闵嘉音也摸不准赵知简今日心情如何。 “闵姑娘,他没伤着你吧?” 是有些沉冷的语气。 直到赵知简站到了面前,闵嘉音才看清他的脸。但两个人的距离有些近,使她不得不努力仰高了头,才能对上那双眸子。 “我没事,还劳赵世子特意跑下来一趟。”闵嘉音抱歉地笑笑。 “你和他——”赵知简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发问。 魏以杭和闵嘉音的对话里有他听不明白的地方,魏以杭有什么仇可复?他不是宁国公府金贵的世孙吗? 但两人的争执又围绕着舆图而起,显然说的也是此前他和闵姑娘讨论过的那件事。 虽然心怀不解,但赵知简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闵嘉音和魏以杭之间是有着某种合作关系的,魏以杭甚至—— 想用婚事来威胁闵姑娘。 闵嘉音看着赵知简晦暗的神情,莫名有几分心虚,解释道:“魏世孙想和我合作,但态度不好,所以我一直没答应。” 赵知简下意识追问:“为什么?魏世孙怎么会和此事有关?” 闵嘉音黛眉微蹙。 魏以杭的身份太离奇,一时很难解释清楚,还不如不解释。 于是她答道:“我不知道,他也没打算和我说太多。” “嗯。”赵知简随意应了一声,听不出是不是问句。 他似乎是想什么出了神,但表情并不好看,让闵嘉音心里也打起鼓来。 第125章 我们有私情? “赵世子,你怎么了?” 赵知简的视线落回闵嘉音脸上,轻轻摇头:“没什么。” 闵嘉音眨着眼道:“那你退后一点。” 赵知简来的时候就靠得太近了,闵嘉音已经退到了墙根,要不是一时没读懂赵知简的表情,她早一脚把人踹开了。 赵知简深深看了闵嘉音一眼,没有动。 “你一定要站这么近吗?”闵嘉音只得靠在了墙上,叹了口气道,“之前我心里藏了什么事,你都耐心地问了出来,今天换我来问问你,赵世子,你有什么心事?” 赵知简眸光微凝。 见他不语,闵嘉音继续道:“是白日当值遇到了不愉快的事?但过去我没见过你把那些情绪带到下衙之后。方才我和魏以杭说话,不知你看到听到了多少,可是你心有疑虑,或是忌惮魏以杭?” 赵知简闷闷地开口问道:“你说你不信任何人,是真的吗?” 闵嘉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竟然是为了这个? 她在魏以杭面前随口说的一句话,让赵知简如此在意? 但看赵知简神色,他好像格外执着于这个问题。 闵嘉音忽然低低地笑了,笑意柔软:“我不爱和讨厌的人说实话,为了和魏以杭周旋,我当然得这么说啊。” “那你信我吗?” 赵知简问出这话时,眼里含着浓浓的期许,让人不忍打破。 “你以怎样的心待我,我就会如何待你。在我看来,赵世子对我已经很信任了,所以我也愿意相信你。” 赵知简只觉得心跳在眼前少女清澈的视线里不断加速,甚至—— 可能会被她听到声响。 “除了这个疑问,还有别的吗?” 闵嘉音想着帮人总要帮到底,看赵知简这副怔忡的样子也不像解开了全部心事。 “没有了。”赵知简默默退了一步。 闵嘉音眼尾一勾,抬步上前。 赵知简又退了一步。 闵嘉音继续逼近。 很快,赵知简被闵嘉音逼到了小巷另一侧的墙边。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闵姑娘,你是不是要掏出匕首来了?” 闵嘉音莞尔:“要是误伤了赵世子,我可担不起这罪过。不过我看赵世子心情似乎好了许多,看来是不需要我开解什么了?” 赵知简不觉勾唇,将闵嘉音先前的话还回去:“你一定要站这么近吗?退后一点?” 闵嘉音没动,眸中仿佛蕴着两汪秋水,美得让人屏息。 赵知简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忽然抬手盖住了闵嘉音的眼睛。 他受不了她这般近距离的注视,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手心里是睫毛的轻颤,仿佛在他心上轻轻扫过,酥痒不已。 闵嘉音刚想后退,却被赵知简的另一只手揽进了怀里。 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畔,低沉的声音带着绵绵情意:“抱歉,但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闵嘉音的身子顿时一僵,随即感觉到赵知简的脑袋靠在了她的肩上。那只掩住她视线的手也放了下来,环在了她的腰间。 胸腔里的剧烈震动,分不清是谁的心跳,频率却出奇地一致。 闵嘉音只觉得赵知简这段时间以来在她面前的异样、出神和柔软,都在一瞬间得到了解答。 原来……不是错觉,不是她自作多情。 他在意她,在意到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那她呢? 闵嘉音迟疑着抬起手,回抱住了赵知简。 啧,知道他身材好,没想到抱着的时候就更明显了。 “闵姑娘,魏以杭说……我们有私情。”赵知简的声音将闵嘉音飘飞的思绪拉了回来。 “嗯……所以有吗?” “你想有吗?” 赵知简这句话几乎是贴着闵嘉音的耳朵说的,痒得闵嘉音直想躲。 但赵知简并没有松手的意思,最后还是闵嘉音推了推,他的手臂才放松几分。 闵嘉音抬眸看向赵知简的双眼,认真地道:“其实取决于你不是吗?我的秘密你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但你的秘密还对我瞒得严严实实的。我知道你出于责任心不想把任何人拉进那些‘杀头的秘密’里,但我其实不怕,因为我觉得你有胜算,即便现在没有,也会一分一分地争取到手中。” “但我不敢冒险。”赵知简脸上的温情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寒霜冻住,看着让人心颤。 “赵世子,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是我刚才突然想到的。”闵嘉音示意赵知简低头,随后对他一字一句地耳语道,“我怀疑当今圣上。” 赵知简愕然地看向了她。 闵嘉音依旧笑得清清浅浅:“你若不想听,我就不说了,你就当不知道吧。” 见赵知简眸中依然震惶,闵嘉音摇了摇头道:“算啦,吓到你了么?那今天就先聊到这儿吧。” 赵知简却没让闵嘉音离开,反而一把揽住闵嘉音的腰,带她翻进了侯府里的琢玉斋,继而牵着她一路进了书房。 “赵世子,你这是做什么?” 闵嘉音惊异地打量着四周,怎么瞧着有点儿熟悉? 不应该啊,这里可是赵知简的院落,先前设宴分明在花园,她也不记得来过这里。 “闵姑娘,这里安全,在这里说吧。” 赵知简已收起了惊愕的神色,转为深沉。 见赵知简严肃起来,闵嘉音便也端正了脸色。 “魏以杭那边比较复杂,但他有心彻查岐州之乱以及之后的一系列事件,这一点我是相信的。今日魏以杭来找我,确定了我会追查到底的态度,随后他就放弃了索要舆图,只警告我必须尽力调查。” 赵知简点了点头,这些话他隐约听到了。 “但魏以杭此人极其强势,也颇有手段,他这样的做法表明了一件事,就是他只想要结果,不需要把证据掌握在手中。” 赵知简顺着闵嘉音的意思道:“他心里多半有怀疑的对象,所以需要你查清真相去确认他的猜测。而将证据留在别人手里,意味着他是做好了放弃这份证据的心理准备。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要惩处任何真凶都需要证据,唯有对付一人,即便手握证据也无用,便是——龙椅上那一位。” 第126章 这就是我的态度 “正是如此。我是顺着魏以杭的反应想到了这一点,但很快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闵嘉音默默感叹了一番赵知简惊人的推理能力,又将在岐州时感受到的杀气以及对暗中监视者换了人的感觉说了出来。 “如果那时想杀我的就是从岐州开始盯着我的人呢?他一直盯着我回到京城,不是金羽卫又是何人?如果正是金羽卫,那又是谁在指挥?” 赵知简沉默良久,看向闵嘉音的眼眸宛如黑夜中燃起的星火:“若是圣上,你当如何?” 闵嘉音明白不该在任何人面前轻易将反心宣之于口,只道:“母亲、外祖父、舅父,至亲的三条人命,我不敢忘。这到底是大事,我会再慎重调查的。” “答应我,不可以卵击石。”赵知简第一次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和闵嘉音说话。 闵嘉音点头应下:“好,我还没活够呢。” 如果真是那位,她想要复仇,就更要徐徐图之了,一丝异样都不得流露。 记起将话题转移过来的缘由,闵嘉音看向了赵知简:“我都已经想到这种可能性了,也没有退缩,你的秘密难道比这个还可怕?” 赵知简的心里笼罩着一片诡异的平静,不是真正的平静,而是惊怒与欣喜两相抵消之后撞出的一片荒芜的平静。在这样的心境之下,他仿佛突然拥有了听凭心意去做任何事的胆量。 对上闵嘉音的一双美眸,赵知简的话不由自主地溜出了嘴边:“差不多吧。如果真的牵涉到那一位,我也会和你站在一起的。” 闵嘉音愣了几秒,才把这句话的分量完全接收到。 虽然心头漾开一片暖意,但她还是摇了摇头:“赵世子,我并不是想拉着你站在我这边。如果你不曾允许我与你共同面对危险的话,我也会礼貌地拒绝你,这也是相互的。” 她做不到始终接受旁人无条件的善意,在自己无法回报的情况下。 其实她话里的意思一点也不矜持,她相信赵知简也听得明白。但她不在乎赵知简如何看待,因为她并不害怕得不到回应。 当她主动说出这些话时,就能够接受任何结果。这才是成熟的主动,如果只愿意听理想的回答,无异于要糖吃的小孩。 赵知简看着闵嘉音坦然的神色,仿佛只要他退一步,她也会很有分寸感地退开,且会当作从没发生过什么,仍然在自己的轨道上不断前行。 但他不想再看着她踽踽独行。 两人说话时并未坐下,一直相对站在窗边。 赵知简打定了主意,低声道:“闵姑娘,大雍与北狄之间,必然还有一战。” 月光碎在闵嘉音微动的眼波中:“你会再上战场?” 赵知简轻轻“嗯”了一声。 闵嘉音心如擂鼓:“什么时候?” “不知道,或许还早得很,又或许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开打了。” 闵嘉音心思一动:“是……侯府筹谋的结果?” 赵知简默认了。 闵嘉音一时不知该如何去想这件事。 战争必然会伤及无辜,这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的结果。而靖北侯府一向是作为守护百姓平安的神一般的存在,却在暗中策划挑起战争? 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 赵知简望着闵嘉音困惑的眼眸,解释道:“侯府确实在为与北狄的战事做准备,但并不会主动挑起两国纷争。北狄一直蠢蠢欲动,而大雍变法的直接目的是充盈国库从而壮大军队,其实也显露出官家彻底击溃北狄之心。” “所以,侯府是未雨绸缪?” 赵知简眸中显露出几分锐意:“可以说是未雨绸缪,但做的是必胜的准备。” “既然你说是侯府的准备,官家应当不知情吧?这就是你们极力隐瞒的秘密?” 闵嘉音明白,对抗乃至击溃北狄,是每一位戍边将士无比合理的心愿。但瞒着皇帝操练军队,便是欺君之罪,更有谋逆之嫌。 赵知简颔首道:“官家永远在京城安枕,看似待侯府宽厚,却无视最需拨银拨粮的岐州军。赏赐侯府的那些奇珍异宝甚至无法折成银两去供给军队,岐州军的艰难唯有岐州人自己知道。这些年来边境还算安定,但仅仅是我所经历过的元兴二十三至二十五年的岐建之难,岐州军民的惨状便深深烙在了我心里。我又如何去相信那一位、那一代代空有壮志却庸碌无为的官家呢?” 闵嘉音的心也不断沉了下去。 如果皇帝只是庸碌也就罢了,如今更是有可能参与了诛杀戍边大将杨安博的冤案。 赵知简得知此事,仅仅是寒心都算轻的,哪怕是直接反了也不过分啊。 难怪赵知简对皇室中人的态度总是晦暗不明,原来是满怀怨气与不甘,甚至……可能确实有过反心。 但怀着这样的心思活在天子眼皮底下,压力可想而知。 “赵世子,你,还有整个侯府,都背负了太多。我作为千千万万百姓中的一员,真诚地感谢你们的付出。” 赵知简意识到闵嘉音有心宽慰,起伏的心绪稍稍安定了几分,微垂的眼睫有几分颤动:“闵姑娘,这就是我的态度,你能接受吗?” 对皇帝的态度,还有,对闵嘉音希望他能够坦诚的表态。 闵嘉音的唇慢慢扬了起来:“我接受。我过去就觉得你是个极其纯粹的人,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这一晚的月光还很朦胧,但刚够照亮两人。 闵嘉音忽然看到,赵知简微敞的领口露出了颈侧的一寸伤疤,似乎还往下蜿蜒到了锁骨的方向。 她不敢伸手触碰,只敢摸了摸自己颈侧示意:“赵世子,你这里的伤口,之前是不是很严重?” 少女葱白的手指划过线条优美的颈边,在轻薄的褙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褶痕。 赵知简觉得,他的心湖也被划出了一道波纹。 凤眸舒展开,赵知简含笑问道:“你会心疼吗?” 闵嘉音见赵知简神态放松,便也弯了唇,眼神依旧蕴着关切:“你觉得呢?我想起来,去年你我第一次交手时,你左臂有伤,这道伤疤不会一直伤到手臂吧?” “已经好了,没事。” “是真的?” 闵嘉音的眼瞳又变幻了神情,赵知简从未觉得这双眼对他展露过如此多的情绪,宜喜宜嗔。 心中涌起温情,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低头在闵嘉音左眼下的卧蚕上轻轻落下一吻。 第127章 七夕 闵嘉音顿时怔住了,感觉到身体又被赵知简拥住。 “是我冒犯了,过一会儿就送你回去。” 赵知简就这样静静地抱着闵嘉音,不敢再放肆一点。 闵嘉音有些没办法似地叹了口气:“你还挺礼貌的。” “我也想不礼貌啊,但目前还不敢。”赵知简的声音带着一点鼻音,听起来有几分黏糊。 闵嘉音回忆起在玉澜河的初见,倒也不敢乱动了。 抱着她的人虽然彬彬有礼,但两人体型和身手的差距到底有些大,让闵嘉音本能地选择了乖顺。 许久,赵知简才放开她,眸中是不再掩饰的含情脉脉。 “我送你回去吧。” 闵嘉音飞快地踮了踮脚,赵知简只觉颈侧的伤疤上被一片羽毛般的温软拂过,随后便看到了少女已经拉开距离的笑靥。 “不用啦,告辞。” 转眼到了七夕这天,赵浮霜约了闵嘉音和闵妙笙姐妹到侯府搭起的彩楼乞巧。 若无赵浮霜的邀约,闵嘉音是一定会和高臻臻一同出门的。但一日前闵嘉音给高臻臻去信时,高臻臻说她府上也有别的安排。 晚上,在侯府玩了一阵,赵浮霜和闵嘉音姐妹便出去逛街。 高臻臻曾说她可能会晚些上街,到金杏坊和闵嘉音碰头。 但一来到金杏坊,闵嘉音就觉得在人潮之中碰面的机会实在渺茫,索性放弃了和好友见面的想法,专心享受起节日的气氛来。 繁华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游人中有不少成双成对的身影。 大雍民间对男女之间的交往限制并不严苛,在七夕这样的节日就更自由浪漫了。 高府那边,高臻臻被兄长高瞻带着出了门。 虽说高瞻是带妹妹上街吃喝玩乐,但高臻臻心里清楚,哥哥是带着任务的,多半要领她去和那位晋王殿下来个“偶遇”。 真是烦人。 金杏坊中央的大街上,商贩搭起了高高的支架,处处悬挂着彩色帘帐,远远望去便如起伏的彩色波涛。 高瞻带高臻臻来到帘帐的一头,放慢了脚步。 高臻臻猜测晋王多半要出现在此处,于是趁高瞻不注意,就闪进了一旁热闹的磨喝乐店铺里,一路从后门穿出,又绕过了几家商铺,随后汇入了人潮之中。 这么多人,看兄长他们还怎么找得到! 高臻臻才走出没几步,一米开外的帘帐支架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晃了晃便径直向后倒去。 这支架虽是竹子搭成,但加上帘帐的重量,砸到人也是要出事的啊! 眼看有个人推开了一个孩子,自己却摔倒在竹竿下方,高臻臻想都没想就扑过去,奋力拉住了支架。 四周立刻有游人反应过来,帮忙稳住支架,将其重新扶直。 高臻臻松了口气,回头望去,便看清了摔坐在地上之人的面孔。 “晋——” 韩凌沃赶忙竖起食指放到唇边。 高臻臻定睛一看,韩凌沃微蹙着眉,没有起身的意思,好像是伤着了。 她走到韩凌沃身边蹲下,低声问道:“殿下这是崴了脚了?” 韩凌沃勉强笑笑:“没事。多谢高姑娘相救。” 说罢,他便挣扎着想站起来。 见高臻臻半蹲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韩凌沃问道:“高姑娘不扶我一把?” 高臻臻摇了摇头:“扶了你也起不来。” 她自小习武,是看得出来的。韩凌沃摔倒时脚扭得厉害,如果一下子站不起来,便是真受了伤。 韩凌沃耳根微红,但面色依然平和:“那能不能劳烦高姑娘去寻个大夫?” 高臻臻起身,走出几步又退了回来:“晋王殿下,可否先回答我一个疑惑,你为何会在此处?” “我……应该在何处?”韩凌沃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只一句反问,便好像将方才丢的场子都找了回来。 高臻臻没好气地道:“我不知,但我知殿下应该前呼后拥,在安全的地方。” 韩凌沃看了看人来人往的大街,努力支起身子往旁边挪了挪,脚腕又受到压力,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高臻臻看得无奈,终于伸手半搀半推地将韩凌沃挪到了安全的角落,才起身往医馆的方向走去。 长街另一端,在一座茶楼的最高层,袅绕的茶香中端坐着一道贵气的身影。 他目睹了远处帐幔如巨浪一般翻滚了一下,又归于平静,嘴角渐渐勾起。 一直待命的暗卫颇懂察言观色,立即跪下听命。 韩皙嘱咐几句,暗卫便退了出去。 闵嘉音几人往那华丽的帘幕下走过去,赵浮霜被一处摊贩上的各色陶埙吸引了注意力。 待她终于挑出几款小兽模样的,想请闵嘉音试奏听听音准。 闵嘉音才伸手接过,突然听到前方人群中爆发出的惊呼声。 “塌了!要塌了!” 不知是不是远处的支架被撞倒,只见上方的帘帐剧烈起伏,像是下一秒就要掉落下来。 仅仅是帘帐其实砸不死人,然而在人群密集之处,恐慌才是最可怕的杀手。 若帘帐坠落,遮住了惊恐的人群的视线—— 后果不堪设想! 闵嘉音心中一紧,忽见一群鸟雀从不知何处飞来。 那是——绝处逢生的希望? 哪怕心中异样感格外强烈,闵嘉音还是毫不犹豫地将陶埙放到了唇边。 埙音厚重,穿透力难比竹笛,但闵嘉音音律造诣本就高深,且御鸟之术其中还有难为外人道的秘法,是以吹了几句,鸟雀便接收到了其中讯息。 高楼之上,韩皙望着被群鸟衔住四周缓缓飘起的帘帐,一挥手,一群暗卫便立即下楼汇入了人群。 自从上元之后,他已派人在各个城门处留意,却从未发现疑似舒和之人出城。 如果舒和玩的是一出灯下黑,必然还在他眼皮底下的京城! 而七夕倾城而出,金杏坊是最为热闹的地方,若要发生帘幕掉落引起踩踏的事故,后果不堪设想。舒和只要身在此地,必会出手借鸟雀之力阻止。 韩皙便要趁此机会,找到舒和。 当然,如果舒和不在也没关系。这种鼎沸的节日里,有人碰翻了支架造成帘幕倒塌,又在游人集中处发生踩踏,再正常不过。 至于那些鸟雀,他还特意嘱咐手下多抓喜鹊,就当是增添几分七夕的氛围吧。 第128章 躲 闵嘉音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迫感,立即示意闵妙笙和赵浮霜躲开,自己则边吹奏着边跑向一个售卖面具的摊边,抓起一个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 高处,鸟雀跟着闵嘉音埙音的指引,飞向空旷的地带。 到了这时,闵嘉音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韩皙竟然以京城百姓的性命设局,也要引她出来! 真是衣冠禽兽! 闵嘉音御鸟并无法维持太久,跑出一段路,发现此处游人较为稀疏,便停止了吹埙。 鸟雀纷纷松口,巨大的彩幕飘然落下。 游人们非但没有慌乱,反而纷纷驻足抬头,去看这梦幻的一幕。 闵嘉音感受到寒意逼近,不敢冒险摘下面具,只得飞快逃开。 就在她即将跑出帘幕下方的区域时,忽觉身后一道利刃袭来。 她甫一躲闪,身旁的巷子里竟然拐出一道人影,正落入利刃刺来的范围。 闵嘉音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拉着那人在地上滚了一圈。 大红帘幕落在两人头顶,又很快被那人挑起。 视线复明的那一瞬,闵嘉音看到了一张熟悉的清隽面容。 卢佩文掀开红纱,看到了一双极冷的眼眸。 有那么一秒钟,他恍惚以为看到了梦中那双眼,但随即他便发现了区别。 那双眼,轮廓更冷,神色却是暖的。 来不及进行任何表示,闵嘉音压紧了面具,便拉着卢佩文躲闪后方的袭击。 三下两下,两人便窜进了一条小巷。 闵嘉音不敢出声,将卢佩文拉到一个拐角处,便将他推进了一家店铺的后门,自己继续逃窜。 谁知,卢佩文没有躲着,反而快步跟了上来,甚至追到闵嘉音身边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闵嘉音压根不知道卢佩文为何会认识此地的小路,但知道卢佩文人品,相信他不会害她,便跟上了。 拐了几个弯,在一处高草掩映之下,卢佩文推开了一扇残破的木门。 两人迅速钻进去,将门关好,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此地有通道。 木门里是一方极小的园子,位置巧妙。 它大概原本与靠近街道那一边的房屋是一体的,但后来被分隔开,却因为极其狭小,若从街道那边进入屋子,也不会被人察觉后方还有这样一片空间。 闵嘉音和卢佩文俱是气喘吁吁,但闵嘉音稍稍喘了口气,便起身欲走。 此地虽然看起来安全,但她还是不要拖累卢佩文的好,须得和卢佩文分开。 “姑娘,外面危险。” 卢佩文拦在了闵嘉音面前,神色坚决。 虽然知晓卢佩文敢于拂逆圣意,但闵嘉音还没亲眼见过卢佩文在日常交往中露出强势的一面,心中暗暗惊讶。 她压低了声线道:“我留在此处,只怕会连累公子。” “此处不会被人发现,姑娘大可放心。” 卢佩文说得十分肯定,闵嘉音的心稍稍安了几分,好奇问道:“公子如何得知?” 卢佩文的目光投向了天边的弯月,低声道:“曾有人带我躲在此处,家住这一带的一群小孩花了一晚上也没找到。” 卢探花竟然还有过在京城被小流氓逼到这里躲了一晚的经历? 那个带他躲入此地的人,又会是谁? 闵嘉音虽然意外,但没有多问。 楚王妃自小随父住在京城,卢佩文是楚王妃的侄儿,幼时来京城做过客也不奇怪。 二人一时无言,静静等在园中。 天阶夜色凉如水,前排的房屋也隔绝了街上的喧闹。 闵嘉音在心中感慨,好好的一个七夕,怎么就过成了这个样子。 韩皙歹毒,居心险恶,但她根本没有证据去证明韩皙的恶毒。 对她而言,韩皙在明而她在暗,竟然也只能让她堪堪拥有一份自保之力。 实在是太憋屈了啊! 卢佩文看了看身边抬头望月的少女,面具遮掩了她一半的容颜,却遮不住她几乎溢出来的烦闷。 分明惹了一身危险,但她本人身上似乎并没有危险的气息。 “姑娘,方才你为何会被人追……赶?” 想了想,他还是将“杀”字替换了。 虽然尽力压低声音,但闵嘉音还是怕被卢佩文听出音色,所以说起话来十分简短:“公子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卢佩文本不是多话的人,但或许是今夜情景太似曾相识,他忍不住继续问道:“方才的鸟雀先是衔着帘幕,后来又十分统一地放了下来,而我恰好看到姑娘在吹埙,莫非那些鸟雀能听懂姑娘指挥?” 闵嘉音面具下的黛眉蹙了起来。 卢佩文是个好官,大雍需要这样的臣子。所以,让他远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是有必要的。 “纯属巧合,公子想多了。” 外头凌乱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闵嘉音询问卢佩文道:“公子是否介意我护送公子回府?那些人可能会伤害公子,不过我也只能对公子说我无恶意,并且不欲窥探公子出身,信与不信还是在公子自己。” 卢佩文本来张口想要拒绝,但突然生出一种直觉,就算他拒绝,这位姑娘也会在暗中悄悄跟着他,于是只得道:“那就麻烦姑娘了。” “公子这段时日就莫要频繁出府了,等过些时候,到时若再被找上门为难,公子只需一口咬定今日只与我擦肩便可。” 闵嘉音心里清楚,等卢佩文回到楚王府之后,只要和楚王夫妇说上一声,便会有人保护,吴王的人不敢轻易找他麻烦。 在闵嘉音的授意下,卢佩文率先踏出小园,闵嘉音则在暗中跟随。 到了楚王府所在的大街上,卢佩文在街口阴影中停下了脚步。 闵嘉音会意,现身和卢佩文告了辞,随后转身离开。 她还得赶回金杏坊看看情况,也不知那一场骚乱之后有没有引发恐慌。 摘下面具,闵嘉音将其掰碎,丢在了街角的垃圾堆里。 回到金杏坊,假装悠然自得地踏进那条大街,闵嘉音一眼便看到了一队训练有素的官兵,哪怕未着铠甲,依然队形整齐,显得威风凛凛。 为首的年轻将军,正是她方才心中还念过的人。 清朗夜空之中,纤云弄巧。 第129章 吻 两人几乎是同时抬步走向了对方。 “赵世子。” “闵姑娘,金杏坊半个时辰前发生了几起小规模踩踏事故,还好你不在。” 赵知简像是松了口气,并未问起闵嘉音为何从另一边来。 闵嘉音紧张起来:“伤亡如何?” “有十三人受伤,其中两人折了胳膊,另有一个脚伤略重,但都没有性命之忧。” 赵知简率领的士兵似乎都很识趣,没靠近在说话的二人。 但赵知简还不满意,朝众人道:“今日任务已毕,可以散了。” 有好奇的大胆士兵往这边瞟,闵嘉音的身形却被赵知简挡得严实,他们只得放弃,纷纷散去。 “抱歉,今日当值。”赵知简只简单说了一句,脸上就有些发烫。 闵嘉音决定先把韩皙作恶的事放一放,让眼前的人放松片刻。 于是她扬唇浅笑:“无事,你早就和我说过。” 殿前司的休假并不完全遵循文官的休沐制度,也有如今日这般的晚班,或是临时抽调。 二人并肩走入金杏坊,方才的帘幕和倒塌的支架都已被收拾好了,伤者也都得到了医治。街上依然熙熙攘攘,看不出混乱的痕迹。 “我见过小霜和闵四姑娘了,也大概猜到了,游人都在传的喜鹊衔彩的吉兆,是你在驱使。”未如闵嘉音所愿,赵知简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闵嘉音沉默一瞬,问道:“赵姑娘和我四妹呢?可是回府了?” 赵知简颔首:“嗯,我让她们先回去了。” 闵嘉音叹了口气:“吉兆?若是吉兆,又怎会造成伤人的事故?” 赵知简道:“便是被欺瞒、坑害的百姓,都觉得发生踩踏纯属意外,而那异象是更值得津津乐道的。” 闵嘉音心中难受,既为无辜的百姓,也为从不敢松懈半分的赵知简。 “赵世子,这些事不如留待明日再想。” 闵嘉音的本意是他们暂时拿韩皙没什么办法,多思无益,但落在赵知简耳中便有了另一层意思。 “那闵姑娘今日还想……” 触及赵知简望过来的目光,闵嘉音愣了一下,随即扭过了头。 “……还没想,现在想来得及吗?” 赵知简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闵姑娘分明害羞了,嘴上还不肯示弱,实在可爱。 他一步绕到闵嘉音另一侧,然后小心地伸出手,隔着闵嘉音薄薄的衣袖牵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虽然看不到,赵知简却觉得“皓腕凝霜雪”莫过于此。 闵嘉音的心脏一颤,丝丝缕缕的红云渐渐攀上脸颊。 上元那日分明也曾如此,那时的她却远不及今日,心旌摇荡,难以平静。 “我替你想,我们去东华门。”赵知简偏头一笑,眼眸璨如星辰。 闵嘉音虽然想起了上元的漫天辉光,还是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要去东华门?” “今夜要登高拜月,离月亮越近越灵验。宣德门最高,我们无法上去,其次便是东华、西华二门。” 每每赵知简要和闵嘉音一同做些出格的事情时,他身上的少年气便最是恣意汪洋,让闵嘉音不受控制地被吸引。 来到东华门下,闵嘉音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城墙,问道:“赵世子,你可知乞巧真正要乞的是什么?” “是……良缘?” 闵嘉音弯了眉眼:“所以,我想我不需要祈求更多了。” 虽然这样说着,闵嘉音却轻轻转腕,抓住了赵知简的手掌:“走吧,我们上去。” 手心相触的刹那,两人的心跳似乎都同频震颤了一下。 之后走上数不清的台阶,一双相牵的手再未放开。 到了东华门之上,赵知简才依依不舍地松手。 闵嘉音对着天端弯月闭上眼眸,双手合十,神情虔诚。 赵知简看着闵嘉音静美的侧颜,心潮起伏。 最初他视她为京城唯一的旧识,后来发现她是岐建之难中在惨烈的尸堆中发现自己的那个小女孩,他欣喜之余,也只是想着为她做些什么去偿还当年的恩情。 只是,与闵姑娘接触越多,他便越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直到上元夜满城灯火里,他发觉闵姑娘比灯火占据了他更多的视线,那时他才确信,此前见到闵姑娘时心脏的种种反应都不是错觉,他已不知不觉地将闵姑娘放在了心上。 之后便是长达四个月的分别。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本想将全部情愫尽数埋在心底,永远遥望着她的背影,让她远离自己的一身泥泞,却又忍不住想成为与她并肩前行的伴侣,与她分享一切喜怒哀乐。 他没有想到的是,是闵姑娘先一步转身,向他伸出了手。 哪怕不知侯府危厄之究竟,甚至不知他扑朔迷离的过去,她却坚定,诚挚。 如今他方才明白,不是他走到了闵姑娘身边,而是闵姑娘毅然决然地陪在了他身边。 闵嘉音祈愿完毕,睁开双眼,便感受到了赵知简灼热的视线。 “闵姑娘,我可以——” 赵知简一边拖长了语调,一边靠了过来,干净的气息将闵嘉音包裹在其中。 闵嘉音福至心灵,踮起脚尖,抢先在赵知简唇上轻轻一吻。 赵知简呆了呆,眼底却瞬间燃起了燎原之火。 闵嘉音感受到背后、脑后被一双手稳稳抱住,靠到了粗糙的城墙上,让她无处躲避赵知简强势的亲吻。 但她也不想躲。 赵知简的吻毫无章法,闵嘉音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但渐渐地,二人便仿佛找到了什么关窍一般,逐渐投入。 呼吸交缠间,闵嘉音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既燥热,又让她失去了对全身的控制,软倒在了赵知简的臂弯里。 直到两人再也喘不过气来,赵知简才放过闵嘉音,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抱歉,唐突了闵姑娘。”赵知简虽这样说,语调却是上扬的,话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欢喜。 闵嘉音眼尾犹带红晕,却故意道:“既然你觉得是唐突,那就不能有下回了。” 赵知简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无妨,你会主动的,我不过是配合罢了。” 第130章 青云路 闵嘉音靠在赵知简胸口,一时也不想再调笑什么,只安静地听着赵知简的心跳,享受着城楼上舒爽的夜风。 吻得……有些累了呢。 她也没想到,她就这样走近了这个相识多年却一直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的青年。 他是自北地席卷而来的风,肆意又清冽,在遇到京城的似锦软红时,敛去了一身寒意,却用那份淬了雪与血的厚重承载起了所有。 她何其幸运,以一介平凡之躯,得到了这位庇护北地的年轻将军倾心相待。 道阻且长,但能和一个人并肩前行,终归比孑然一身时多了几分喘息的余地。 与城楼上的温情暗涌不同,半个时辰之前的金杏坊就混乱得多。 高臻臻回到高瞻带她等候的地方,别说晋王府的人,就连哥哥都不见了人影。 她只得去医馆请了大夫,再托医馆小童给晋王府传话。 给大夫带路回到那条大街上,人群却乱成了一锅粥,支撑帘幕的高高竹架倒塌下来,混乱的人群纷纷逃散,到处都是惊叫。 高臻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前方迅速开路,快得身后的大夫都几乎跟不上。 晋王伤了腿,无法移动,在这般混乱的情形里,只怕要成为被踩在最底下的那个受害者! 好容易挤回原处,高臻臻眼疾手快推开一个没看到韩凌沃一脚踩了过来的肥胖男人,惯性使她一下子失去平衡,两手撑在了韩凌沃头顶的柱子上。 韩凌沃微微仰头,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少女急促的呼吸。 还有……被保护的感觉。 对一位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而言,这种感觉实在新奇,新奇到让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高臻臻到底是从小习武的,很快就稳住了身体,蹲到韩凌沃身边,挡住了街边拥挤的人群。 “殿下,还好吧?人群乱起来了,可有伤着殿下?” 韩凌沃摇了摇头,眸中闪动着异彩。 大夫知晓伤者身份,立刻小心翼翼地查看起韩凌沃的伤来。 经过大夫精绝的正骨手法,韩凌沃能勉强站起来,疼得没那么钻心了。 高臻臻无奈一叹,伸手架住了韩凌沃:“殿下,我们先去那个铺子里躲躲。” 韩凌沃被不由分说地架进了小小的店铺,就在这时,有官兵来到了金杏坊,而晋王府的仆从也找到了此处。 高臻臻转身欲走,韩凌沃却一把拉住了她。 “高姑娘,我的钱袋不知丢在了哪里,只能用此物答谢高姑娘请来大夫的一番辛苦。” 韩凌沃将一件小巧的玩意塞到高臻臻手中,目送着高臻臻迅速转身离开。 高姑娘还是不愿被王府的人看到和他在一处啊。 无妨,他想送出去的东西已经送出去了,就不虚此行。 高臻臻逃似地离开了那间店铺,街道上乱糟糟的,她的心里也乱糟糟的,再没有心情闲逛,径直回了府。 直到踏进自己的闺阁,她才想起手心里紧攥着的小东西。 摊开手掌,一枚小小的纯金同心锁安静地躺在手心。 她的脸色变幻了几番,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同心锁收了起来。 翌日午后,闵嘉音去过武器铺之后,秘密换作了舒和的装束,从百花街走过。 坐在铺子里的风荷揉了揉眼睛,想到前一晚金杏坊沸沸扬扬的传闻,赶忙追出去,街上却没了舒和的人影。 回到闵府后,闵嘉音从下衙的闵谦那里得知,因为七夕夜金杏坊的事故,正担任京尹的太子今日早朝时被弹劾失职。 虽说皇帝并未严惩太子,但闵嘉音还是感到了吞下苍蝇一般的恶心。 还有一件事,让她的心情坏到了谷底。 许多天前,她就筛选出了一批在岐州之乱后官运亨通的官员进行重点调查,随后范围逐渐缩小,到了今日,嫌疑竟然全部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 歆州知州,冯度。 宝顺十三年,岐州之乱起,杨安博与冯度调到岐州的时间几乎是前后脚。那时的冯度不过一介小官,却在频仍的战乱之中稳步升官。 宝顺十五年的战役过后,世人的目光都被岐州知州杨安博所吸引,却没有人注意到这时的冯度也升为了岐州通判。 元兴三年,杨家被诛,冯度亦被贬至建州——另一个荒凉的边境城池。说是被贬,但不出一年就官复通判之位。 在建州通判的位置上蛰伏六年,随后冯度升为建州知州,又调至庆州、定州,最后是歆州。 这条路线一步步向京城靠近,而歆州正是距离京城最近的城池,繁荣富庶。 可以说,冯度的贬黜对其官运的影响微乎其微,相比起同期在岐州任职的官员起起落落的仕途,他的升迁才是最为踏实与隐蔽的。 若此人才干出众且精通为官之道也说得通,偏偏冯度还有一层身份,就容不得人不多想了。 他正是先帝冯贤妃也就是当今冯太后的本家堂弟。 而岐州之乱之后,恰恰是先帝对韩翱逐渐重视起来的时间段。 也正是因为这份原因不明的重视,先帝另一位原本最受倚重的皇子、追封齐王的韩耀,才会生出深深的危机感而亲自率军南征。 所以,通敌之人会是冯度吗? 将罪名栽赃给杨安博,帮助先帝除掉功高震主的杨家,也向先帝显示了韩翱母族的能力,从而赢得了后半生的顺遂与富贵。 冯度的这条青云路,只消稍作深想,便让人不寒而栗。 闵嘉音的头越来越疼,需要对付的人除了韩皙又多了一位,仍是皇亲国戚级别的棘手人物。 如何才能调查冯度呢? 冯度在歆州知州之位上坐了许多年,提到歆州,闵嘉音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人就是在歆州随县短暂任职的卢佩文。 无论如何,先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吧,说不定八竿子打不着的知州和县丞之间还是有过些许交集的呢? 这晚,闵嘉音按照魏以杭之前提过的方式,将魏以杭约到了望溪茶楼。 冯度的事,她暂时没有提,却提起了舅母沈氏。 外祖父与舅父生前与官员的来往,无论舅母记得多少,都无法在信中细说,最理想的就是秘密与舅母见一面。 但闵嘉音如今万不可能离开京城,便问起了魏以杭大理寺有无需要前往庆州的公差。 魏以杭与她截然不同,她身上流着林家的血,魏以杭却是旁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看出与杨家、林家之事有关联的角色。 无懈可击的身份就是魏以杭最大的底牌。 第131章 先机 初十这天是旬假,但因为楚王妃将世子读书的假日更改成了每月的初九、十九和廿九,所以闵家姐弟照例来到了楚王府。 楚王妃改假日时,明面上的理由是,卢佩文学富五车,若能在旬假关照一下韩凝的学业就再好不过。 但闵嘉音总觉得楚王妃有意让卢佩文与她多接触,加上韩凝曾在她面前说漏过嘴,虽然后来韩凝前言不搭后语地糊弄过去了,却让闵嘉音心生猜测。 大概是年纪到了,有些事就不得不面对。 这天,闵嘉音和闵嘉言来到学堂时,卢佩文也到了学堂旁听。 两堂课的间隙,学堂中只有闵嘉音和卢佩文两个人,闵嘉音便状似不经意地问起了卢佩文在随县的经历。 谁料,等闵嘉音慢悠悠扯到歆州知州冯度身上时,卢佩文却巧妙地回避了问题,不欲再谈。 这时第二堂课的严先生来了,闵嘉音只得暂时作罢。 不过,从卢佩文的反应里,闵嘉音还是敏锐地感觉到卢佩文与冯度必然有过接触。 午后,皇后传闵嘉音入宫。 自从闵嘉音回京后,皇后有心庇佑,每个月都会将她请进宫说上一两回话。 不过这对表姑侄的谈话,总是避开了宫人,今日依然如此。 “姑母,前两日金杏坊之事牵连到了太子殿下,我对此有所耳闻。” 听闵嘉音主动提起此事,魏清滢眼神微变:“嘉音,你可是知道什么?七夕那晚,你可去了金杏坊?” 闵嘉音点了点头:“我在,所以目睹了一幕奇景。有一群鸟将即将坠落的巨大帘幕衔走了,若非如此,只怕混乱引起的踩踏事故会更严重。” “原来是真的?”魏清滢显然也听说了这事,“我只当民间流言传来传去就变得夸张了,但既然是你亲眼所见,不会有假。” 闵嘉音道:“姑母,我斗胆猜测,那日御鸟之人正是舒和。舒和她,仍在京城。” 闵嘉音这话是绝对正确的,而她所不确定的内容,就要引导皇后自己去猜。 魏清滢眸光渐凝:“所以,帘幕倒塌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想要钓出舒和?也不知道这个舒和现下是否已经落到了吴王手中。” 想到吴王一党还堂而皇之地给韩皓添堵,魏清滢便忍不住气怒。 草菅人命,栽赃嫁祸,齐淑妃养出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她身为中宫,这么多年一直对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和颜悦色的,真是被那副白白净净的皮囊骗了。 闵嘉音没接皇后的话,又说起了其他:“吴王对太子殿下使手段,太子殿下不如也多关注吴王的动向,还有齐计相。要说齐计相如今坐镇三司,我瞧着他的才能倒不像高高在上的大官,而更像一位富商巨贾。” 大雍并不抑商,但商人的地位终究比不得正经官僚。 闵嘉音说这话时,眼神纯良,隐约有几分嘲弄,看起来就像个小姑娘在展露自己的好恶。 魏清滢第一反应是闵嘉音在暗贬三司使齐唯哄自己开心,但莫名地又想起了一位颇具商业头脑的皇亲——韩翼。 说起来,韩翼如今尚在宗正寺狱苟且偷生。 但只要没死,终究还留着绝处逢生的机会。 “嘉音啊,中元节时宫内要行祭祀大礼,还会传命妇入后宫,你到时便随你祖母一同入宫。” 沐恩伯夫人李氏是皇后的舅母,皇后要见闵嘉音,用这层关系也方便。 闵嘉音会意。 如果皇后不提,她也会想办法再见皇后,因为这几天里,她要让人知晓舒和尚未落入吴王手中,从而与皇后、太子达成合作,给吴王下套。 至于韩翼那边,赵知简此前已留了心,她今日又暗示了皇后,只要皇后有心,必会让太子留意,说不定就能找到韩皙与韩翼联络的线索。 闵嘉音走后不久,太子韩皓便来到了慈元殿给皇后请安。 母子寒暄几句后,皇后便进入了正题。 “皓儿,金杏坊之事,你查得如何了?” 韩皓道:“不少周边商铺都说看到了那个场景,应当不假。但帘幕倒塌的事故,因为那些竹架本就搭得不算牢固,如今查不到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说罢,韩皓便主动跪下了:“是儿臣无用,若此前对金杏坊的安全多加留意,便不会发生此事。” 他并非没有留意过,恰恰相反,他派了不少人前往金杏坊检查,但没想到有人拿彩幕做文章,还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让他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魏清滢扶起韩皓,叹了口气:“皓儿,你二十多年所受的教导都是如何成为一个仁君,帝王之术你固然学得好,但心思未免太单纯了些。” 韩皓不欲反驳,因为母亲所说属实。 其实他并非猜不到背后是何人作祟,但心寒之余只觉得不齿,从不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想法。 这是他的磊落,也是他的单纯。 “嘉音提醒了我几件事,一是韩皙想找出那个有御鸟本领的舒和,二是韩翼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她还提醒你可以查查韩皙和齐唯,这点你虽一直在做,但以如今齐唯的地位,倒也难办。” “嘉音表妹有心了。”韩皓心念一动,对魏清滢道,“此前表妹提及舒和一事,儿臣查到了曾与舒和共事的几位花楼姑娘,之后对她们也有所关注,知晓她们如今的住处。” 魏清滢道:“你能查到,韩皙应当也能。” 韩皓摇了摇头:“未必。此前找舒和时儿臣打听到了香兰笑有许多姑娘赎身离开的事,但派去寻找这些姑娘的人全都无功而返,就好像这些姑娘凭空消失了一般。但前些日子,这些姑娘突然被鸣鸾坊百花街的游人认出,如今她们在一个武器铺子里讨生活,被一位很厉害的武师护着。” “你焉知她们不是韩皙安排的?” “因为如果韩皙想利用她们为饵钓出舒和,必然会将她们身在何处的消息闹大,而不会让她们低调地待在一家八竿子打不着还生意不佳的武器铺子里。” 魏清滢接着想了下去:“也就是说,韩皙或许还不知,或许是动不得这几位姑娘。皓儿,既然如此,你可有办法占得先机?” 第132章 大师姐 韩皓认真道:“儿臣那时听闻,这些姑娘是因为不愿跟从一位贵人才赎身的,可见都有几分气性。若让她们知晓金杏坊的事故是权贵为了钓出舒和而制造的,或可说动她们与我们合作。” 母子连心,魏清滢很快明白了韩皓的意思。 二人商量一阵,决定在中元日和闵嘉音见过面后再详谈。 这天傍晚,闵嘉音又从大门走进了百花武器铺。 巧的是,正在看铺子的又是筱筱。 筱筱一见闵嘉音,立刻笑着迎了上来:“姑娘又来啦?” 这时,倩玉和风荷也一前一后从院子里走了进来。 筱筱向二人介绍道:“这位姑娘是师父的好友。” 几人彼此微笑了一下,闵嘉音便上楼去找了华如璋。 倩玉看着闵嘉音的背影,眸中浮起疑惑:“怎么好像有点熟悉?” 筱筱问道:“你可是觉得像舒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也觉得像。” 倩玉定了定神:“嗯,看背影是像,但正脸可是毫不相似。” 风荷道:“说起来,你们信不信舒和还在京城?” 倩玉和筱筱对视一眼,想起金杏坊之事,都变了神色。 “其实……是有可能的。那段时间城门口查得必定严,舒和说不定一直出不去。” 风荷压低了声音道:“我觉得,我前几天在百花街看见过舒和。” 筱筱惊讶道:“你怎么不和我们说?” 风荷无辜道:“我追出去她就不见了人影,我还以为自己花了眼。况且,我们就算知道她在又能如何?我们在铺子里抛头露面,虽说师父会保护我们,但武器铺指不定早就被人盯上了。我如果贸然将舒和引进来,才是害了她。” 倩玉道:“风荷说得对,舒和如果这么长时间都安然留在京城,必然是有栖身之所的。就算是为了保护她,我们也不能和她再有联络。” 不多时,华如璋下楼,喊上了几位姑娘。 “宝贝徒弟们,师父还没有正式向你们介绍过。这位姑娘正是师父提到过的,师父的开山弟子,你们的大师姐。师姐为衙门做事,如今终于可以在此亮明身份,我们师门也该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走吧,去吃拨霞供,师父请客!” 闵嘉音才走下楼,便对上了三双亮晶晶的眼眸。 “大师姐!就是那个神通广大又神秘莫测的大师姐?” “师姐和想象的不太一样欸!” “原来大师姐那么厉害还那么美!” 闵嘉音悄悄戳了戳华如璋:“师父,平日里您是怎么和她们说我的?” 华如璋哈哈一笑:“就如实说呗,聪明伶俐,武艺高强,呼风唤雨,上天入地……” 闵嘉音扶额。 “师妹们,我也没那么能耐,而且不比几位师妹能留在师父身边尽孝。” 话音刚落,筱筱便甜甜笑道:“师姐都知道我们要留下了,必定也知道我们都要帮师父收徒分忧了吧?” 闵嘉音吃惊地看了华如璋一眼。 师父什么都没告诉她啊! 华如璋道:“最近悄悄找上门想拜师的女娃多了起来,我怕一个人带不过来,就编了班,只教授新的把式,练习时就全靠这三个宝贝徒弟监督了。放心,为师不会委屈三个丫头,也不会委屈了自己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到了百花街最高档的食肆里,在雅间吃上了拨霞供。 七月流火,雅间也有独特的设计营造出一派清凉。在此环境之下,一个不断冒泡的锅子使室内显出几分暖意。 聊着聊着,闵嘉音便将话题带到了舒和身上。 “我听闻,师父此前还教过一位姑娘武艺,不过并未收为徒弟,似乎还是几位师妹的友人?” 倩玉三人心中都紧了紧。 她们对素未谋面的大师姐有过向往不错,但也知道此前的波折全因某位贵人想抓住舒和而起。 如果大师姐正是为那人做事的,她们绝不会将舒和暴露出来。 闵嘉音装作没有察觉几人的防备,继续道:“那位姑娘受权贵迫害走投无路,但我已经知道了背后贵人的真实身份,如今有意为那位姑娘出口气。不知各位师妹可否愿意相助?” 这话在心生警惕的三人听来有几分空手套白狼的意味,倩玉谨慎问道:“不知师姐需要我们如何配合?” 闵嘉音放下木箸,正色道:“七夕夜,在金杏坊救人的疑似就是舒和姑娘。而那场事故,正是幕后之人想引出舒和而策划的。如今那人仍在搜寻舒和,所以我想扮作舒和,让他吃一次闷亏,从此不敢再对舒和动心思。” “师姐想让我们提供舒和的外形特征吗?那敢问师姐,可否告诉我们那人的身份,以及师姐背后又是何人呢?” 比起倩玉,筱筱性格就更直率几分,直接将态度摆了出来。 闵嘉音心中很为几人对舒和的关切而感动,面上微微一笑:“其实我听师父说过,我与舒和的外形有几分相似。至于那人以及我背后之人,是身处高位又处于对峙之中的两个人。” 闵嘉音没有说破吴王、太子以及自己的身份,为的是保护三位姑娘,但她前面那句话又提醒了几人,华如璋同样见过舒和,且愿意帮忙。 其实她今日并非必须说动三人,但若能说动,一来能让自己伪装的相似性多几分依据,二来事后可让三位姑娘感觉到自己为舒和出了口气,从而不让她们单方面对舒和满怀感激。 华如璋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此时看着着急,便对三个小徒弟拍了胸脯:“徒儿们信不信师父?师父这次选择相信自己的大弟子,无论你们如何选,师父都会帮你们大师姐的。”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终点了头。 “我们也相信大师姐!” “师姐需要我们帮忙易容成舒和,我们会全力相助,就当是为舒和出了那口气!” 闵嘉音缓缓扬起了唇:“多谢几位师妹。我会尽快行动,以确保那幕后黑手还来不及找到舒和的下落。之后那人应当不敢再动舒和,无论舒和是否现身与你们相见,她都会安全的。” 第133章 同心 与倩玉等人谈妥之后,闵嘉音踏着月光走回闵府。 她晚归时,有时走大门,有时翻墙。 今日本是旬假,闵嘉音可以光明正大从正门进入。但在走过闵府和靖北侯府中间的小巷时,她弯了唇角,抬步拐了进去。 “赵世子这是……薆而不见,搔首踟蹰?怎么在这里等我?” 赵知简看到闵嘉音眉眼弯弯地走来,原本七上八下的心也落了下去,上前就将闵嘉音揽进了怀里。 “确实等急了。”赵知简直言不讳,“在这里方便抱你,去了茶楼又只能对坐。” 闵嘉音抬起头,伸手轻轻划过赵知简上扬的嘴角:“你如今可真放肆,也终于有几分开怀的笑影了。” 赵知简拨开闵嘉音的一缕碎发,语气又小心翼翼起来:“闵姑娘,我……可以唤你的名吗?” 闵嘉音故意别过了头:“你这话看似客气,我若答应,倒显得我不知廉耻了。” “嗯,那我便唤了,如此,轻浮孟浪都算我的。”赵知简将闵嘉音的一只手放在手心里,眼中是坦坦荡荡的温柔,“阿音,我今日傍晚在鸣鸾坊,看到你和百花武器铺的那三位姑娘一同出去了。我知道吴王那边并不知晓你就是舒和,但我还是觉得你不要靠近她们三人比较好。” 闵嘉音睫羽轻眨。 赵世子这样唤她,还挺好听的。 但她笑着朝赵知简摇了摇头:“你提醒过我,但我如果不是有把握,是不会去冒这个险的。” “什么意思?” “上次没有和你直言,百花武器铺的东主,那位女武师,其实是我幼时的师父。” 赵知简的眸光顿时出现了一丝裂痕。 师父? 将百花街十七号压到一个吐血价收走的竟然是闵姑娘的师父?! 等等!如果这位师父和闵姑娘早有联络,那些鬼不会都是—— 闵姑娘搞出来的吧? 看了看身侧笑得像只小狐狸似的少女,赵知简突然觉得是自己迟钝了。 当时那些操作,处处透着狡黠,多明显的闵姑娘的风格啊! 但如果能以百两的差价博得闵姑娘一笑,似乎也…… 赵知简陷入了该生闷气还是该高兴的纠结之中。 “赵世子,你怎么啦?”察觉到赵知简的心不在焉,闵嘉音捏了捏赵知简的手心。 内心斗争良久,赵知简望向闵嘉音,问道:“阿音,你对当初收购大半条街的那位商人是怎么看的?” “趁人之危!”闵嘉音脱口而出,“但人家有钱,旁人也奈何不得。” “其实,他也没有恶意压价,反倒是给出了那些被韩翼欺骗的商人都能接受的价格的。” 赵知简才解释了一句就觉得委屈,他可没干趁人之危的事,结果不但被误会,还被闵姑娘用一间铺子小小地“还”了颜色。 “你怎么会知道?”闵嘉音盯着赵知简看了几秒,突然抬手掩住了唇,“是你?!” 坏了坏了,这下可错怪了好人,赵世子冤大了! 看着赵知简沉默不语的模样,闵嘉音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半安慰半撒娇般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要是知道你没干不义之事,我必定不会去搞那些小动作。赵世子经商头脑实在了得,想来在新法压榨之下,应当还是有日进斗金之能吧?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生气了好不好?” “不行,”赵知简的拒绝十分干脆,“我才刚刚踏入商场,哪怕知道残酷如战场,但还是没想到一上来就在一个神秘人身上栽了跟头,那时真是深感挫败,险些就一蹶不振了。” 闵嘉音呆了呆。 赵知简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和她自己有得一拼嘛!看来过去只是在她面前不说,而不是不会说啊。 她扬唇道:“那能一举斩赵世子于马下,我深感荣幸。” 赵知简佯装紧绷的脸色也终是柔软下来:“好,美人一笑值千金,我只花了百两,算起来还是大大地赚了。” 闵嘉音伸出纤纤玉指挑了挑赵知简的下巴:“那我更赚了,既得了便宜,又得了这位大美人的笑颜。” 说罢,她便微微踮脚在赵知简唇边飞快一啄。 身躯立刻被紧紧拥住,闵嘉音听到赵知简的声音低沉又带着几分沙哑:“阿音,你不能总是这样欺负我。” 但赵知简除了将脑袋埋在闵嘉音颈窝里轻轻蹭了蹭,也没什么别的动作。 静默片刻,赵知简抚着闵嘉音的垂发问道:“你接下来可是要去对付吴王?我猜你会和太子联手,但如果吴王没有受到重创,他不敢和太子硬拼,却敢对你下手。我更怕他发现你与舒和就是同一个人,那时你与闵府……” “我承认我怀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想法,但要想打击吴王,齐计相、齐淑妃那边暂时都无懈可击,吴王本人又立府不久,一直以清清白白的形象示人,七夕夜之事也未留下证据,如果我们不敢冒险,很难动摇吴王一二。” 赵知简道:“我上次说过在北狄有所布置,近来恰巧接触到了一批暗桩,正是韩翼当初偷运番芙蓉的那条线路上的人。我安插了自己人进去,如果之后韩皙与韩翼达成了交易,调动了那批暗桩,我的人会留下证据。” 闵嘉音深深看了赵知简一眼:“还真是……巧啊。” 他为了她,真的费了太多心思。但她不知如何回报,一则她没有那样强大的能力,二则他的事他自己似乎都已部署妥当,她甚至不知道他需要什么。 闵嘉音有时会觉得她与赵知简的距离很近,沟通时总是十分合拍,但更多的时候又会觉得两人之间切切实实存在着一道鸿沟。 他能帮她很多,她能提供的帮助却几近于无。 仿佛看懂了闵嘉音内心所想,赵知简温声道:“阿音,你是不是觉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让你觉得沉重?但吴王联络韩翼以及七夕夜所为都令人深恶痛绝,这样的人绝不能登上皇位,这是大雍臣子应有的良知。与其觉得我是在帮你,不如认为你我是在同心并行,你觉得呢?” 第134章 祖孙 闵嘉音眼中的波光重新流动起来,缓缓抬起手抱住了赵知简的腰:“谢谢你,赵世子。你知道吗,嘉言曾说你很会哄姑娘开心,我那时还觉得小孩子随口一说当不得真,如今想来还是嘉言看人最准。” 在闵嘉音看不到的角度,赵知简的脸上很快地飘过一抹浅红。 咳,嘉言小公子还真是有眼光啊。 但他还是信誓旦旦地道:“阿音,你别多想,我只哄你一个。” 闵嘉音抬了抬眼眸,莞尔笑道:“你说得这么直白,竟然也不害臊。” “我说的是实话,也愿意说给你听,自然不觉得害臊。”赵知简理直气壮。 二人在不长的小巷里相携慢慢走着,闵嘉音道:“中元日我会随祖母入宫。” 赵知简明白闵嘉音会面见皇后,笑道:“我那日也当值,虽然多半见不到面,但知晓你在近处,也能让我心安些。” “嗯,我也心安。” 很快到了七月十五,沐恩伯夫人李氏提前接到了皇后口谕,这日早早就携闵嘉音入宫了。 祭典在前朝举行,命妇则在后宫等待拜见皇后。 闵嘉音寸步不离地跟在李氏身边,但作为一个年轻姑娘,站在一群雍容的命妇之中还是有些显眼。 太后凤驾路过慈元殿时,凤辇之上的冯太后往殿中随意扫了一眼,便看到了亭亭玉立的闵嘉音。 见太后凝了脸色,一旁的袁姑姑便想喊人停轿。 但冯太后摆了摆手,示意继续走,只叹了句:“皇后近来对表侄女还真是偏疼啊。” 袁姑姑道:“许是想给第三个表侄女也谋份好亲事吧。” 冯太后轻笑一声:“那丫头以知书达理出名,是个知道廉耻的,应当不会把主意打到太子身上去。” 袁姑姑并无帮闵嘉音说话的心思,就选择了沉默。 慈元殿中,闵嘉音一转头,恰好捕捉到冯太后一闪而逝的视线。 总觉得太后身上有种上了年纪的高位妇人特有的不怒自威。 闵嘉音又看了看自家祖母,虽说祖母平时也颇严肃,但看向小辈时一双眼眸终究是隐着慈爱的,不像太后,每次都让她情不自禁想要远离。 李夫人发觉孙女在看她,便问道:“怎么了三丫头?可是累了?” 闵嘉音虽住在闵府,但会被定期传召进宫陪皇后说话,李氏是知道的。今日皇后特意要她带三丫头一起入宫,她就明白皇后和孙女又有话要说。 李氏是个十分典型的后宅主母,一心希望儿孙出人头地。如今孙女如此得圣人喜爱,她心中既欢喜又有些忧虑,但不会过问,也不会指手画脚。 毕竟,她让小儿子续个弦小儿子都犟了这么多年,她哪里还有心力去管孙辈如何呢?在孙子孙女面前,她当个仁慈的祖母就差不多了。 闵嘉音摇摇头,伸手扶住李夫人:“孙女不累,只是听到外头声响,以为娘娘来了,一转头发现似乎是大娘娘经过。” 李夫人轻轻拍了拍闵嘉音的手:“三丫头,皇后娘娘疼你,你在娘娘面前莫要失了礼数。” 这话点到即止,闵嘉音明白祖母的担忧,便乖巧应下:“孙女知道了。” 不多时,皇后回到慈元殿,命妇依礼拜见过皇后之后,皇后便找机会将闵嘉音悄悄请入了内殿。 慈元殿这边,皇后、太子和闵嘉音正在商量,而在太后的庆寿殿里,吴王正在给太后请安。 “你这孩子,剥葡萄这种事让下人做便是,你还亲自动手。” 冯太后嘴上这么说,眼里却是毫不掩饰的疼宠,与片刻前那个威严的老太太判若两人。 “孝敬皇祖母,孙儿心里也高兴。” 韩皙笑得斯斯文文,但擦了手将叠满了水晶葡萄的小碟递上前时,高挑的身材又让冯太后意识到,这个孙儿也已经长大成人了。 “皙儿啊,你母妃去年不是已经在给你张罗娶王妃的事了么,怎么后来没动静了?你看看你堂弟晋王,出了那么大的事,今年照样在王府办了赏花宴。” 韩皙笑了笑:“孙儿心中本有人选,奈何佳人无意,孙儿便想着再等等。像孙儿这等闲云野鹤,压力也不比太子皇兄,不着急。” 冯太后认可韩皙后面那句话,但对前一句还是有些不悦。 什么样的姑娘家,还看不上她尊贵的宝贝孙子? “皙儿原本中意的是哪家姑娘啊?” 韩皙从冯太后尽力和蔼的声音里还是听出了不满,他到了嘴边的名字顿了顿就变了:“是……闵三姑娘。” 他确实考虑过闵三姑娘,但只是作为侧室的备选,但若让皇祖母知晓他曾想过求娶高姑娘、裘姑娘等高门贵女,只怕祖母要多想,还是说个出身毫无威胁的姑娘好。 冯太后皱了眉:“闵三姑娘的母族是出过事的,她配不上你。皙儿大可看看更好的,以你的条件,祖母看就得是清平那样的孩子才与你般配。” 韩皙对萧德容并无兴趣,但好言好语哄着太后转移话题对他而言还是很容易的。很快,太后就被他哄得高兴了,也不再急着催婚。 毕竟,王爷娶妻根本就不可能是难事。 吴王离宫时,恰好看见扶着祖母出宫的闵嘉音。 他和闵三姑娘仅有过在西京的一面之缘,但闵三姑娘的美貌令他印象深刻,所以只消看上一眼就认了出来。 既然是陪着老夫人入宫,想来便是皇后有意抬举了。莫非皇后想将闵三姑娘塞给韩皓? 可韩皓是个不解风情的主,与其给韩皓当妾,还不如送进吴王府,他定会好生怜惜着这段软玉。 闵嘉音察觉到韩皙的目光,悄悄抬眸,撞上韩皙含笑的打量,眼睫便颤了颤,微微颔首后便扶着祖母上了沐恩伯府的马车。 韩皙收回视线,唇边兴味更浓。 闵三姑娘这样的绝色美人,还有舒和那样的奇才,如果可以,他都想要。 马车上的闵嘉音倒因这一瞥而对计划多了几分信心。 本以为韩皙心思深沉,但他有个改不了的毛病,就是好色。虽说平日里他掩饰得天衣无缝,但终究是被旁人知道了。 这样的人,德才都不足支撑其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第135章 圈套 韩皙回到王府,一名打扮得毫不起眼的暗卫已在他的书房等候多时。 韩皙一见此人,便喜上眉梢:“可是舒和有了消息?” 暗卫拱手道:“回禀王爷,下头有人来报,确曾在昨晚见过一个形容肖似舒和的女子靠近了鸣鸾坊百花街。看她的模样似乎是想去和百花武器铺里那几个青楼女子见面,但那时武器铺已经关了,她便小心地离开了。” 他们此前行动受阻,一下子就失去了倩玉等人的去向,也是近来才慢慢打听到的。 现在这些小娘们胆子都挺大,一个个的都敢玩灯下黑,他们也没想到倩玉几人就在此前失去踪迹不远处的鸣鸾坊落脚。 但锁定倩玉等人的所在之后,舒和的行踪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暗卫喜滋滋地回答着韩皙的疑问,韩皙也越听越高兴。 “属下们到底不敢确认,还是王爷对舒和熟悉,是以大家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王爷指示。” “让我们的人在百花街各个点上守好,本王亲自去看看,一旦确认舒和身份,便让所有人尽全力活捉舒和。” 夜幕降临,百花街十七号走出三道倩影,将店门锁好,相携离开。 暗中的隐卫不敢多看那三位风姿绰约的美人,纷纷恋恋不舍地将视线重新投向武器铺。 然而只是这么一分神,他们便发现门边阴影里冒出了一道白影,乌发散落,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无所察觉的倩玉等人的背影。 阴风吹过,街角的灯笼闪了闪,暗卫们也打了个寒战。 今日可是中元节啊! 发觉身边的暗卫身子一颤,韩皙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中用的东西! 他定睛一看,此人打扮虽与以往有别,但那张神情寡淡的脸蛋,不是舒和又是何人? 身旁的暗卫这时也看了出来,忙用眼神询问韩皙。 韩皙压低声音道:“再等等,等她拐进小路就动手。” 暗卫这时才看出来,舒和并非披头散发,只是一半头发挽了髻,另一半垂落下来,加之一袭白衣,脸上未施粉黛,才看起来格外像个……鬼。 咳,王爷的口味还真是独特啊。 舒和似乎远远跟上了倩玉等人,走起路来衣袂飘飘,长发飘飘,整个人都仿佛在飘。 韩皙抬了抬手,身侧的几个暗卫都跟着他追了上去。 然而没走出多远,舒和就拐了弯,走进了一条热闹的街道。 这条街上多是花楼,她开始抬头看每一座楼的名字,但始终保持着警惕,从不与人对视,也没有停留分毫。 韩皙皱了眉。 舒和今日不会约见了什么人吧?若真如此,他不可贸然出手,只能先等等了。 等。 他最讨厌等待,尤其是在等了整整半年之后。 眼看舒和踏进了一座名字颇不正经的楼宇,韩皙派人守好了各个出口,自己也等在一处,开始冷静思考。 苦苦寻觅半年之久,突然出现的这个“舒和”,究竟是他要找的人,还是旁人设下的圈套? 细细想了一圈,韩皙还是排除了这种可能性。 原因很简单,舒和见过他不假,但舒和不知道他的身份。除舒和之外,知晓他野心的唯有韩翼,但韩翼已经答应与他合作,断无可能也无能力在此时给他下绊子。 至于他的好皇兄韩皓,只怕是从来都把兄友弟恭的假象当作真实,至今以为自己还是幼时那个乖乖听话的弟弟。 正人君子就是好骗。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韩皙还是让手下去买了个面具遮住了面容。 就在韩皙露出的肌肤被蚊虫叮得没有一块好地,他本人也几近于暴躁时,舒和从楼里走了出来。 她已然换了装束,一头长发也全都挽了上去。 韩皙自然明白舒和去这座楼里做了什么,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这娘们还挺爱玩啊。” 见舒和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韩皙手一挥,暗卫立即出动。 七夕夜已经失手,这次说什么也要将功补过! 小巷里,闵嘉音感受到危险的逼近,但因为早有布置,心理上占了上风,就不那么慌张了。 感受到迫近的身形与掌风时,她也第一次没有下意识闪躲,而是尝试用近来华如璋所教的招式与来人正面对抗。 第一个暗卫被闵嘉音突然的还击撂倒,一下子增加了闵嘉音的信心。 她这么久的近战体术可不是白练的! 韩皙追来时,只见周围倒了一圈黑衣暗卫,而中央的女子只是额发散下了几缕而已。 有趣。 韩皙二话不说就加入了战局,对想要逃走的舒和紧追不舍。 闵嘉音且战且退,和韩皙缠斗到一处时,二人已置身一盏灯笼的辉光笼罩之下。 二人过了几招,力量相差悬殊,韩皙很快利用一个破绽擒住了舒和的一只手腕。 舒和抬起另一只手欲自救,却被韩皙一同扣在了墙上。她奋力挣了挣,手上的禁锢却纹丝不动。 “你是何人?” 韩皙勾唇,面具下的眼眸闪烁着令人不适的掠食者的光:“你不需要知道,只需记住你会成为我的人。” 说罢,他手上又用了几分力,将舒和的腕骨狠狠在粗粝的墙面上碾过。 舒和似是真正感受到了恐惧,没敢再动,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你别乱来,我……我早就跟了贵人了。” “哦?贵人?你那奸夫也配称贵人?” 韩皙又是恼怒,又感受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兴味。 这种凌驾于绝大多数人之上的感觉,真好啊。 权势在他之下的人,根本不配谈什么拥有,因为只要他想要,就都会成为他的。 舒和终于从那份扭曲的气质里认出了他,惊呼道:“你是上元夜那个人?也是暗中追了我半年的人?” “有劳美人记挂,正是在下。” 韩皙正沉浸在居高临下的快意之中,忽觉掌心一痛,近在咫尺的脸已陡然变了神色。 “这可是你亲口承认的。” 只见一抹诡笑划过舒和唇边,韩皙面上便是一凉。 舒和竟在手心里藏了暗器,手臂如滑腻的蛇一般从松动的桎梏中逃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揭下了韩皙的面具,随后冲着韩皙腹部便是一记重拳。 不等韩皙反应,聚集过来的暗卫立即追上。 闵嘉音跑过拐角,立刻扑向了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 追来的暗卫一转过弯,全都傻了眼。 第136章 暴露 待韩皙骂骂咧咧追来时,一看清站在舒和身前的人,当即愣在了原地。 “三弟如此大张旗鼓,就是为了追逐一名女子?荒唐至极!” 太子韩皓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对舒和的回护之态也清清楚楚地落在了韩皙眼里。 韩皓带的护卫都整整齐齐地站在韩皓身后,而韩皙的人则已跪了一地。 到了这时,韩皙哪怕是千万个不愿都不得不承认,他被算计了。 他一贯以清贵的形象示于人前,这种强抢民女的事被韩皓抓个正着,便是奇耻大辱。 但韩皓为何会知晓,为何会和舒和串通?究竟是舒和手眼通天,还是韩皓一开始就在算计他? 无论心中有多少困惑,事已至此,韩皙唯有低头认错,再为自己极力辩驳几句。 “皇兄明鉴,我见此女实在貌美,也只是想表示一下仰慕之意,绝无其他意图!” “殿下……”舒和轻声唤了一句,将青紫的手腕和流血的手掌伸到了韩皓眼前。 “三弟还说仰慕?你分明是想对她动粗!” 韩皙压抑着怒气道:“皇兄向来洁身自好,又怎会与这种青楼女子牵扯不清?若此事传出去,皇兄多年的清誉怕是会因为一个贱人而毁于一旦!” 韩皓上前一步,脸色沉冷:“舒和姑娘落难香兰笑,后来先与太子妃结识,太子妃亦怜惜她身世坎坷,本宫与太子妃共同照拂于她,三弟觉得有何不妥?” 别说是韩皙,就连韩皙的暗卫听了都要吐血。 得,连正头娘子都认可的小娘子,这舒和姑娘是有多大的魅力啊! “臣弟……不敢。” 韩皙愤愤低了头,尔后眼睁睁看着韩皓拂袖带走了舒和。 韩皙并非狂妄自大之辈,此前自认天衣无缝,才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至此,他不敢再抱一丝侥幸,只能考虑最坏的情况。 最坏无非是舒和此人从一开始就是韩皓试探他的一个鱼饵,而他的野心已经在韩皓那里暴露无遗。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今日之事无论韩皓如何添油加醋地宣扬,终究只能归于私德,而不会让他彻底失去夺位的可能性。 但失了舒和便让他最重要的计划坍塌了大半。 想到远在西域的那一批东西,韩皙的心头阴云密布。 韩皙身边的一个暗卫见韩皙眉头紧锁,小心道:“王爷,是否要派人弹劾太子狎妓?” 韩皙伸手在此人头上狠狠一敲:“蠢货!韩皓有备而来,对舒和的身份定能做出千百种粉饰。我们手上没有证据,能奈他何?与其执着于此事,不如让西边北边的人提高警惕。” 那暗卫忙捂着额角点了点头。 韩皓陪着闵嘉音离开鸣鸾坊,温声问道:“表妹今日辛苦,手上的伤可要去医馆看看?” 闵嘉音看出了韩皓微笑之下的黯然,轻轻摇头道:“殿下不必操心我了,也无需为不悌之人伤神,不值得。” 韩皓接受了闵嘉音的善意,感激一笑。 闵嘉音也有些累了,便辞别了韩皓,往闵府走去。 还没走出多远,闵嘉音便看到了迎面走来的赵知简。 她下意识将右手往身后一背,抬眸微笑道:“赵世子,你今日不当值?” 赵知简并未如平日那般展露笑容,反而牵住了闵嘉音的左手便走。 “吴王的人没跟来,我们去医馆。” 他走得很快,语气也颇为急促。 “等等。” 闵嘉音的声音不大,但赵知简听到之后就停了下来,凝眸看过来。 闵嘉音拐进一条小巷里,从怀里取出棉帕抹去了妆容,又将外袍翻了一面披上,再将发髻拆开,理顺披发,才又走回街道上。 “其实你不需如此谨慎。”赵知简沉沉一叹,又轻柔地牵住了闵嘉音的左手。 闵嘉音心知赵知简多半在暗处看到了她与韩皙的冲突,虽然有几分心虚,但更多的是踏实,连带她的嘴角都微微上翘:“还是小心些为好。” 赵知简轻轻将闵嘉音的左腕捧到眼前,端详着青紫的痕迹和隐约的血迹,低声问道:“疼吗?” 闵嘉音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小伤而已,不碰就不疼。” 赵知简知道闵嘉音是个不会示弱的性格,没有说什么,重新将闵嘉音的手握在手心里。 很快到了安康医馆,接诊的是林大夫。 闵嘉音腕上有瘀伤,右手的伤则是利器所致,伤口有些长但并不深,林大夫包扎好之后嘱咐了句别沾水便开了伤药。 大半年未见,林大夫惊讶于赵知简和闵嘉音竟然走到了一处,但一拍脑门又觉得没有比这两个孩子更适合对方的了。 这世道,两颗赤忱为民的少年心可是忒难找了。 是以,被送出门时,闵嘉音感受到了林大夫超乎寻常的热情。 “赵世子,可要照顾好闵姑娘啊。” 赵知简并无羞赧的表示,反而点头应下:“会的。” 闵嘉音侧过头悄声道:“我也会照顾好你的。” 赵知简忽而停步,双手握住闵嘉音的左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神态郑重地问道:“阿音,如果来日战事平息,我可以向闵府提亲吗?” 闵嘉音一怔,下意识抬起包得严严实实的右手捂在了心口。 饶是平日里再沉着冷静,心上人在眼前说出这般分量的话,都会让人心如鹿撞吧? 强忍着从小被训导到大的矜持,闵嘉音还是开口问道:“为什么不是现在?若战事迟迟不打响,你我就一直这样等待下去吗?” 赵知简自然知道他们的年纪不可再等,但他更不敢因为今时今日的冲动迎娶闵嘉音进门,若他不出几年不幸战死沙场,难道要让这样好的一个姑娘为他守一辈子? 原地徘徊,他不甘,但更进一步,他又不敢、不忍、不舍。 闵嘉音心中明白赵知简的顾虑,但此时就是忍不住鼻酸:“罢了,赵世子,今日中元,不该谈这些的。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下一次月亮再圆时,就是中秋了。到下个月,我们重逢也有一年了,真快啊。” 第137章 我不是你亲妹妹 “……嗯。”赵知简的应答带着隐约的鼻音。 在闵嘉音身边,他的情绪总是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但他也心疼闵嘉音,希望自己去做那个更细心的人,她就能轻松几分。 只恨自己还不能给出承诺。 不过韩翼那条线上有些动作,这就意味着有的忙。只要忙起来,他们两个人就都不会那么难熬了吧。 闵嘉音回府之后,宫商和徵羽见她手上被厚厚的纱布包了起来,都心疼不已。 宫商眼圈红红的:“姑娘总是瞒着我们去做些危险的事,姑娘这样,我们怎么对得起大娘子当初的嘱托?” 徵羽拉了拉宫商:“我们为姑娘处理好府里的杂事就够了,姑娘不是拘于一方庭院的性子,我们应当相信姑娘。” 闵嘉音朝两个丫头真诚笑笑:“我是个失职的嫡出姑娘,自从今春出发北上之后,府上的事务都交给你们打理了。多谢你们,你们这样好,娘在天有灵想必也十分感激你们,你们又怎么会对不起她呢?” 宫商道:“姑娘,我也知道你奔走于世间,并无余力护住我们,我们也不会成为你的负担,但姑娘孤身在外可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啊。” 闵嘉音认真道:“你们从来不是负担,反倒是如果没有做我的丫鬟,你们或许还能活得更轻松些。” 徵羽眸色坚定:“并非如此,这几个月里,我们与刘娘子的人一同处理府务,我自认为也长进了不少。若来日姑娘出阁,我们都是要随姑娘同去的,到那时便可做姑娘的左膀右臂。” 宫商连连点头:“小羽说得对,姑娘大才,将来嫁了人说不定还要和姑爷一同商量着主外,这后宅的事若是忙不过来,尽管放心交给我们两个!” 闵嘉音的心暖融融的,本想打趣几句,却只说出了几个字:“谢谢你们。” “对了姑娘,今日刘娘子和四姑娘起了些争执,四姑娘还跑来了语莺苑,但姑娘那时大概还没出宫呢,四姑娘就又回去了。” 徵羽说完,宫商补充道:“我打听了一下,似乎是刘娘子想给四姑娘相看人家,但四姑娘不愿。” 闵嘉音笑了:“还真是没有小商打听不到的消息啊。我明日去找四妹聊聊,听听她的想法。” 翌日上午,闵嘉音来到了瑶曲苑西跨院。 闵妙笙已潦草地用了早膳,但尚未梳妆,青丝散乱,显得她抱膝坐在榻上的身影都有几分娇小可怜。 听青柠来报闵嘉音来了,闵妙笙刚想起身,又郁郁地缩了回去。 闵嘉音很快走了过来,看到闵妙笙的模样,第一反应是担忧。 “四妹,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闵妙笙拉住了闵嘉音的手,摇了摇头:“没有不舒服。” “那……是不愿嫁人,还不想考虑那些事?”闵嘉音语调温和。 闵妙笙才刚刚及笄,也是今年才回到平静的生活节奏之中,突然感受到成家的压力,一时不适应也很正常。 闵妙笙抓了把头发:“三姐,我觉得烦得很,刘娘子一提相看的事,我就感到心里说不出的烦躁。偏偏小娘还总是提,今天说这家公子不错,明天说又和哪家夫人喝了茶,是个合适的门第……我真是不胜其烦。” 闵嘉音用手指将闵妙笙抓乱的发丝捋顺:“我多嘴问一句,你如今可是还念着魏世孙?” 闵妙笙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早不念了。三姐,不管你信不信,其实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我们在岐州遇见魏世孙时,我竟然已经找不到一丝悸动的感觉,就好像当初那些热情全都烧光了,连一点碎末都没剩下。” 闵嘉音确实有些意外:“哦?这么说,不是为了他,那你可是因为看清了他的薄情,从而对世上男子都失去了期待呢?” 闵妙笙拧眉思索一番,还是摇了头:“谈不上期不期待的。” 这话有些费解,但闵妙笙抿了唇没再说下去,倒让闵嘉音没了主意。 闵嘉音其实听过许多训导,甚至自己也认为自己身为嫡女,应当以家族的长盛不衰为要,去与合适的门第联姻。 但她不想将这种压力扩散到庶妹身上。 官宦权贵往往轻视庶女,但若不将眼光局限在高门大户之中,庶女反而可能拥有一份自由,下嫁到普通的殷实人家,去过恩爱美满的日子。 所以如果闵妙笙有自己的少女心事,闵嘉音是会给予支持的。 只是,闵妙笙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 “四妹,我尊重你的想法。你若有了心上人,尽管告诉我。但你如果觉得年纪尚小不欲成亲,也不必着急,我让刘娘子先缓缓,无论如何我这个姐姐也还可以帮你挡一阵。” “心上人……”闵妙笙细细咂摸这个词,忽然全身一颤。 闵嘉音握紧了闵妙笙无意识收紧的手指:“怎么了?可是想到了谁?” 闵妙笙抬眸看向闵嘉音澄净的眸光,在一泓静水里瞥见了自己的模样。 她垂眸笑了起来,笑意无端泛出苦涩:“没……没有。有劳三姐跟刘娘子说一声,我心性幼稚,还不想这么早出阁,让她再等等吧。” “好。笙儿,你昨夜一定为了这事没睡好,再休息一会儿吧。”闵嘉音站起身,阻止了闵妙笙下榻送她的动作。 “三姐伤了手,要小心些,也别留了疤。”闵妙笙看到闵嘉音衣袖下包着纱布的手掌,心中一揪。 “嗯,笙儿如今心思越发细腻了。”闵嘉音回眸笑笑,抬步欲走。 “姐姐——”闵妙笙的呼唤不知怎的就滑出了唇边。 闵嘉音再度转身:“四妹,你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闵妙笙的手臂不自觉地抱住了屈起的膝盖,望向闵嘉音的大眼睛似乎有些湿润:“我不是你亲妹妹。” 闵嘉音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关切:“四妹,怎么又提起这话了?你可是在担心,我会苛待于你,抑或是刘娘子会苛待于你?她不会的,她虽然没有亲生孩子,但也不会做害爹爹的孩子的事。我也不会,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不会。”闵妙笙打断了闵嘉音,“姐姐,我想知道的是,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代替闵妙笙活着的那个人,还是祝若兰?你可曾有过片刻,哪怕是短短的一瞬,只将我看作是我,而没有一丝一毫闵妙笙的影子?” 第138章 新变 说来奇怪,闵嘉音听了这话本该有些生气的,但除了心上一阵钝痛,竟然生不出别的情绪。 “你……很在意这个,对吗?”思忖良久,闵嘉音主动道了歉,“对不起,最初我们有过约定,但我也确实忽略了你的感受。我没有你的际遇,很难设身处地地共情,但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只是自己,这一点我早该想到的。” “姐姐,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想问问你。”闵妙笙吸了吸鼻子,眼神有些飘忽。 闵嘉音走回闵妙笙面前,躬身和她对视:“虽然过去我没有意识,但如今我细细想来,还是可以回答你的。其实大多数时间,我都不曾把你当成笙儿。” 闵妙笙双眼猛地睁大,又听闵嘉音接着道:“你与她截然不同,最初发现真相时,我根本不可能把你错认成我妹妹。但后来,我开始渐渐习惯有这么一个妹妹,她的名字并不重要,但她天真、娇憨又直率,有点脾气但并不坏,并且一天天变得懂事。我很高兴,也很欣慰,没有因为当初一念的选择而毁了她的一生。” “姐姐……”闵妙笙喉头哽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闵嘉音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脸颊,微笑道:“好啦,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睡一觉吧。” 闵妙笙就这样怔怔看着闵嘉音走出房门,又下意识地转向窗户,目送闵嘉音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 大约是同时,在西城门口,自京城启程前往庆州的魏以杭遇到了巡城至此的赵知简。 二人谈不上有什么交情,甚至彼此都有几分看不对眼,但今日赵知简却好似特意等在此处。 大理寺派人前往庆州调查一桩旧案,前几日早朝时曾由大理寺卿请示过皇帝,朝臣都知晓。 见到魏以杭,赵知简便主动上前道:“魏大人今日启程,路途遥远,赵某特来相送。” 魏以杭拱手还礼,心知赵知简有话要说,便随赵知简走到了近旁一棵树下。 “赵大人寻魏某何事?”魏以杭神色冷淡,内心却不似表面毫无波澜。 他知晓赵知简与闵嘉音关系匪浅,但闵嘉音关乎复仇大计,哪怕闵嘉音经过考量而信任赵知简,他也不可能毫不忌惮。 赵知简笑了笑:“并非为公事,而是有一点私事。赵某知晓闵姑娘记挂远在庆州的亲人,只恨身不能至,是以托岐州旧时一位友人备了一份薄礼。那位友人今任庆州司法参军,但闵姑娘的舅母居于庆州东南的霁县,距离州衙所在地有百里之遥,不知能否拜托魏大人公干结束后返程时顺便将赵某的礼物从州衙带至霁县?” 魏以杭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赵知简,随即道:“既是举手之劳,魏某可以应允。” 赵知简拱手致谢:“多谢魏大人成全。” 随即他压低声音道:“元兴十四年,青江庆州段决堤,时任庆州知州的冯度率领官民重修河堤,赈灾有功,于元兴十五年被调至定州。元兴二十五年,青江再次决堤。两次灾害虽相隔十一年之久,但其实元兴二十五年的降雨态势不及十一年前。我那位旧友正是元兴二十六年调至庆州的,对此事有过一番调查。” 冯度?冯太后的从兄弟。 魏以杭变了眼神,沉默几息后道:“赵大人为了闵三姑娘,当真用心。” 先是点明可以信赖的官员,再暗示冯度不清白的把柄,甚至此前他自己都还没有将嫌疑确定在冯度身上。 要说赵知简与冯度并无交集,也无利益冲突,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赵知简在帮闵嘉音调查杨家和林家的冤情,查到了冯度头上。 赵知简依旧笑着,凤眸微扬,很容易给人一种散漫恣意之感。 “身居闲职长日无事,若连讨心上人欢心都做不到,也太没用了些。” 魏以杭脸色板正:“赵大人将这种话说出口,未免轻佻,于闵三姑娘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赵知简挑了挑眉:“魏大人什么时候也懂得关怀闵姑娘了?这是想起她是你的远房表妹了?” 魏以杭并无心思理会赵知简的冷嘲热讽,但心情也莫名有几分阴郁,最终道:“有劳赵大人照顾好她。” 这话完全出乎赵知简的意料,但他没有再追问,看着魏以杭上了马车,轻笑一声便转回了城中。 这个魏以杭,似乎对闵姑娘的感情十分复杂啊。 还好自己想明白得早,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抢先了一步。 只是,道路阻且长啊。 不出几日,朝堂上就有了不少新动向。 有谏官弹劾吴王在城郊买宅蓄养姬妾,甚至强占花楼女子,私德有亏。 证据呈上,皇帝大怒,重罚了韩皙。 韩皙虽然在朝堂上颜面尽失,但此事终究不会动摇韩皙的根基。毕竟对皇帝而言,韩皙从来不在继承人之列,那么一个乖巧听话的儿子和一个表面上乖巧背地里荒淫的儿子也没有太大区别。 另一件事,是汪相一派编纂了一套经解,意欲举国推行,作为科举用书。 汪相刚刚上书时,皇帝便想点头,但朝中不少通过科举入仕的大臣立即表示反对,才暂时堵住了皇帝的金口。 很快便是旬休,闵嘉音在楚王府与卢佩文提起此事,前所未有地见识到了卢佩文激烈的反对之态。 卢佩文年纪尚轻,身着便服,本是一介书生的模样,但在批驳汪相书中之错漏甚至议及汪相动摇社稷之心时,闵嘉音觉得这文弱青年身上的铮铮傲骨从未如此明显。 不过这副模样她是熟悉的,因为前一日傍晚,她才刚刚在父亲的映辉堂里见识过。 闵嘉音心中佩服,但还是委婉道:“卢大人有心扞卫传续至今的经学是好事,但卢大人升迁不久,此时若慷慨陈词,只怕会累及自身。” 不久前的一天,卢佩文离开国子监时,正遇上因公务而路过的刘乔松,被刘乔松话里话外奚落一番,恰巧被国子监祭酒听到。 祭酒惜才,隔日就给皇帝上了折子,意为如若当朝探花都只能在国子监做个九品小官,实难激励诸多监生专心于学业,又对卢佩文之才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番。 没过几天,卢佩文便被提为了国子博士,真正得以给监生授课,讲的正是经学。 不过祭酒这一番暗中提携,卢佩文本人并不知晓,还是因为闵谦是国子监十余年的旧人的缘故才得知了来龙去脉。 第139章 商谈 卢佩文看向闵嘉音,认真道:“奸臣当道,若我等臣子只知明哲保身,却不知力谏以扞卫国本,便是有负半生苦读,更是这大雍尸位素餐的蠹虫了。闵姑娘是好心,但卢某亦有心中的坚持。” 闵嘉音轻轻摇头道:“卢大人,我并非想要你放弃你的坚持。但卢大人不妨想想,如今朝中反对新法的力量还剩多少?裘党重臣已被贬黜得差不多了,余下的清流文官无一人身居要职,仅有一些御史台、谏院官位低微的言官尚能说上几句话,但也无法引起官家重视。我知卢大人忠直,且身为探花,有望成为新生力量的引领,但眼下状况,唯有难为卢大人委曲求全了。” 卢佩文眸色深深,沉默片刻才道:“卢某也明白这个道理,但终究坐立难安。” 闵嘉音看了看步入学堂的严先生,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事想与卢大人相商,今日酉时,金杏坊清欢楼,卢大人可愿前来?” 清欢楼是金杏坊一家上等酒楼,放眼整个京城也是规格最高的那一档,但比起富丽堂皇的金风楼等酒楼,清欢楼格调更雅致些。 卢佩文望着眼前少女清明而坚定的眼神点了头。 傍晚时分,闵嘉音早早等在清欢楼雅间里,卢佩文如约而至。 闵嘉音知晓卢佩文恪守君子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便先让小二上了菜,二人安静用过饭后才开始说话。 “今日请卢大人前来,是想向卢大人打听一个人。”闵嘉音见卢佩文用巾帕拭过嘴角后,开门见山道,“几日前我家远房表亲大理寺魏大人受差遣前往庆州调查十多年前一桩连环杀人案,而那桩案子似乎和元兴十四年青江决堤前后的事件有关。卢大人可知,元兴十二年至十五年,担任庆州知州的是何人?” 卢佩文脱口而出:“当今歆州知州冯度。” 闵嘉音微微一笑:“看来我猜得没错,卢大人也在调查冯太守。” 卢佩文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反常,随即对上了闵嘉音闪过一丝狡黠的眼眸。 “原来闵姑娘早有察觉。” 闵嘉音收了笑,主动问道:“敢问卢大人,为何会去查冯知州?” 见卢佩文一时不语,闵嘉音便一边给他面前的茶盏里斟茶一边道:“既然是我邀大人前来,合该我先坦诚。这是冲泡散茶的方法,卢大人可试试滋味。” 茶叶在盏中浮浮沉沉,闵嘉音的声音轻缓却清晰。 “魏大人所查之事或许涉及冯知州贪墨,说得更具体些,便是元兴十四年决堤之前修缮河堤的资金中有很大一部分没有落到实处,而决堤后重修河堤时朝廷拨下大笔资金,其中又有被贪墨的部分。据说冯知州离开庆州时,那府邸里华丽的装饰被拆除了许多,但仅从占地面积来看便已尽显富贵。” 其实闵嘉音只是怀疑到了冯度,与赵知简提过之后,赵知简竟正好有位旧识在庆州调查青江决堤一事,那些陆续发现的线索也纷纷指向了冯度。 不怕对手背景强大,就怕对手无懈可击。冯度既然劣迹斑斑,也就不难被拉下马了。 卢佩文斟酌一番,开口道:“新法颁布后,卢某曾为随县百姓前往歆州州衙请求冯知州,离开时恰好撞见有人行贿。但当时卢某并未被人发现,而冯知州又刚刚准许卢某上书朝廷,没有直接拒绝,那已是卢某能为随县百姓争取的最好局面,所以卢某不敢有所动作。” 闵嘉音颔首道:“但卢大人还是将此事压在了心上。我斗胆猜测,离开随县时,卢大人必定翻看甚至抄下了所能见到的一县账簿,留待回京整理检查。” 卢佩文眸光渐凝:“闵姑娘实在擅察人心。我确实抄了承熙元年也就是冯大人知歆州以来随县的账册,近日也确实看出几分端倪。” 闵嘉音眼中一亮:“可否请卢大人等魏大人返京之后一同整理冯知州罪证,再行弹劾?” 卢佩文道:“如果魏大人能查到冯知州在庆州贪墨的证据,卢某自当与魏大人细商。只是魏大人已经身在大理寺,为何不将罪证直接呈交大理寺?” 闵嘉音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卢大人可还记得冯知州的出身?他是太后从弟,这些年平步青云背后便有冯氏一族的支持。既如此,只怕大理寺中有冯家耳目,倒不如交由谏官打冯度一个措手不及,毕竟此举只需找到一个耿介清廉的谏官便可,比走大理寺的风险小了太多。” 卢佩文见闵嘉音从容的模样,便问道:“闵姑娘心中可有人选?” 闵嘉音报出了一个名字:“御史台汪振鹭汪大人。” 卢佩文微微诧异:“汪大人是汪相之孙,此时还能信赖吗?” 闵嘉音道:“汪党与裘党虽然政见不合,但两派中心人物都是忠心大雍的能臣。正因汪大人是汪相之孙,我才坚信他不会容忍如冯度这般贪腐之徒,必将秉公上奏。” 说罢,闵嘉音又轻轻晃了晃茶盏,露出几分放松的姿态问道:“其实我也想问问卢大人,在大人心中,汪相当真是祸害大雍的奸臣吗?” 卢佩文感受到闵嘉音不同于此前紧绷的模样,便也不自觉地放松了几分,坦然答道:“汪相极有魄力,新法的设计环环相扣,也不可否认他的才智。但卢某亦无法坐视新法对百姓造成的伤害,无论汪相本意如何,新法之害,终究只能归在他头上。” 闵嘉音垂眸笑道:“其实汪相和裘相都是极好的人。在我幼时的记忆里,裘相总是笑眯眯的,闲暇时会在自家院子的躺椅上看书,看着看着还会打盹。汪相则永远忙碌,来去如风,但在看到小辈时总会停下来和蔼地打声招呼。我还在京郊观澜亭见过他们二人品酒弈棋,好像是在汪相刚刚调回京城的时候吧……太久了,记忆都模糊了。” 卢佩文最初是从闵嘉音的神情里感受到了一丝落寞,但听着听着,自己心底竟然也生出了几分黯然。 两个挚友的决裂,两位能臣的相争,在大雍喧阗的漩涡中心,无端显出了十二分的悲哀。 第140章 清者自清 闵嘉音和卢佩文谈罢正事,正要一前一后起身离开。 闵嘉音才绕过镂花屏风,忽听卢佩文道:“闵姑娘的珠花落下了。” 闵嘉音想起先前没有戴稳的珠花被她摘下来放在了手边,便转身回去拿。 就在这一瞬间,卢佩文透过屏风的镂空处看到了闵嘉音的一双眼,顿时叫住了闵嘉音:“闵姑娘。” 闵嘉音拿回珠花,疑惑转身:“怎么了,卢大人?” “闵姑娘是不是七夕夜的那个人?”虽是问句,卢佩文的下一句话却愈发笃定,“卢某自认对眼睛的观察比较细致,近来觉得闵姑娘有些说不出的眼熟,方才闵姑娘只露出一双眼,卢某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七夕夜的那双眼。” 闵嘉音想了想,眉眼渐渐弯起:“卢大人好生敏锐。” 卢佩文的思绪一时有些乱,毕竟七夕之后见面时闵嘉音伪装得滴水不漏,他却毫不知情。 “闵姑娘可是……还有别的身份?那晚是否是闵姑娘吹埙引来了鸟雀,才帮金杏坊的游人躲过一劫?” 闵嘉音笑道:“卢大人鲜少追问这么多。卢大人只需记得,那日的风波已经过去,你所看到的便是你能知道的全部,我不多言但也不否认。不过我也很好奇,卢大人在京城有位童年故友,不知是何人?” “其实……我亦不知她的名姓、身份,只是萍水相逢罢了,”说到这儿,卢佩文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微光,“闵姑娘是京城人氏,不知会否认识她。” 闵嘉音坐回了原位,示意卢佩文也坐下慢慢说:“卢大人还记得多少,可否描述一二?” 卢佩文道:“是位姑娘,年纪与我相仿,如今也许是二十出头,对金杏坊十分熟悉。如今我只记得她的眼睛,轮廓颇为凌厉,但认真看向一个人时却会给人一种温和安稳的感觉……” 话落,他又自嘲地笑笑:“卢某这样的描述,任谁听了都找不到吧。” 闵嘉音听罢也有些失落,因为她并不认得多少二十出头的姑娘,且这个年纪的姑娘大多已经出阁,只怕卢佩文寻到了人也很难再续前缘。 但她还是宽慰道:“卢大人莫灰心,我虽然对二十出头的姑娘认识得不多,但可以尽力帮你找寻,有缘自会相见。” 卢佩文轻笑一声,抬眸道:“这么多年,卢某也已经看开了,闵姑娘不必为卢某费心。这几日卢某会再查查冯知州,也期待魏大人能带回些许证据。” 二人起身下楼,才走出酒楼,便各自看到了两边熟悉的面孔。 一阵复杂的视线交织过后,闵嘉音选择先向笑得一脸慈祥的楚王妃见了礼:“见过王妃娘娘。” 卢佩文也见礼道:“见过姑母。” 楚王妃亲热地上前扶起闵嘉音:“免礼免礼,阿凝缠着我要出门,进了金杏坊就跑没影了,我都跟不上,没想到碰到了你们两个孩子。” 卢佩文和闵嘉音默契地拉开了一段距离。 卢佩文道:“天色已晚,姑母,不如让闵姑娘先回府吧。” 不等楚王妃表态,闵嘉音便欠身道:“王妃娘娘,卢大人,民女告辞。” 她转身离开,还能听到身后楚王妃兴致勃勃的询问:“佩文啊,今日是你约的闵姑娘,还是闵姑娘约的你啊?” 罢了罢了,清者自清,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方才匆匆一瞥就不见了人影的赵世子。 闵嘉音转过一家酒楼,便看到赵知简抱臂站在一旁的转角处。 她提起裙摆快步走过去,赵知简也抬起了眼眸。 在看到闵嘉音和卢佩文一同走出酒楼时,赵知简本来是有些郁闷的,但当看着闵嘉音直直朝他走过来时,他不知怎么就张开了手臂,将人抱了个满怀。 “赵世子,我约卢大人谈些正事,你要是想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赵知简低头对上那双盈盈的眼眸,微微一叹:“阿音,你总是这样看着我,偏偏我看到你这副模样,就一点气都生不起来。” 闵嘉音轻声问道:“为何要生气?” “可能……是害怕吧,还没有得到,就在害怕失去。”赵知简答得认真,吻了吻闵嘉音的额头,旋即牵了她的手往回走去,“那些正事,有我可以参与的吗?” 闵嘉音回握住赵知简的手,一五一十说了起来。 走进南大街,二人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赵知简的手指在闵嘉音手心里轻轻划过:“原来在你心里我已经帮了你这么多,我自己都无知无觉。” 闵嘉音一把攥住赵知简的手指,偏头问道:“那你那边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赵知简停下脚步,望着闵嘉音的眼眸道:“阿音,你不必总将这些情分像账那样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于我而言,我的举动除了帮你,也是为侯府,为自己,而你平日里总能照顾到我的情绪,在细微之处给予我体贴,我亦很感激。你我之间,能不能不要计较这些了?” 街角的灯盏投下一片晕光,落在赵知简眸中,漾出温柔的暖意。 闵嘉音心头一动,忽然凑近抱住了赵知简。 赵知简下意识搂住闵嘉音的腰,柔声问道:“怎么了?” 闵嘉音吸了吸鼻子,低声道:“你说你害怕失去,我又何尝不是?母亲走后,我学会了拼尽全力去支撑闵府,无论何时都要做无可挑剔的闺秀,不让闵府受人指摘。我一直觉得我的价值便是为闵府争得荣耀,若不付出任何努力,我本人便一文不值。所以我不敢坦然接受旁人无端的善意,因为我不曾付出什么,也就不配得到。你说我怎么敢奢求你的珍视,又怎么敢相信它会长久呢?” “阿音,一直以来你都太累了。”赵知简摩挲着闵嘉音的背,声音低沉而温柔,“你总觉得付出多少才能换来多少,却不知道你已经成为了一个多么耀眼的人,对我有着怎样的吸引力。有些情意就是没有来由的,一旦产生便只会肆意生长。我只考虑过会否给你带来危险,但从来没有想过要与你计算情分。阿音,在我身边,你试一试抛开那些计较,让自己放松一些,好不好?” 第141章 教坊 下弦月的辉光本是清清冷冷的,但此时却朦胧成一团温热。 闵嘉音靠在赵知简胸前,缓慢而坚定地应道:“好,今后我会学着放松些。从没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谢谢你。” 赵知简也展露出一抹舒展的笑容,眸中粲然。 他始终觉得闵嘉音应该轻盈自由,一颗心却被太多东西束缚,能为她一点点解开心上的结,他很欣喜。 没过几天,闵嘉音从楚王府得知了一个消息。 楚王今任宣徽南院使,下隶教坊,而教坊将在八月初遴选人员。 此事与新法也有几分关联,因为新乐律将要推行全国,而教坊算得上是沟通宫廷与民间乐律的桥梁。 闵嘉音很快将这一消息带到了百花武器铺。 近来武器铺后院越来越热闹,铺子暗地里的女子武馆这一身份在鸣鸾坊已经传开了。 闵嘉音走进院子时,华如璋正给两排女孩教授动作要领。 这些女孩大多数在及笄左右的年龄,也有两个看着特别小,其中一个还不满十岁。 华如璋演示完一个动作,看到闵嘉音走进来笑着喊了声“师父”。 华如璋笑呵呵地把闵嘉音扶起,不等说什么,便听到了徒弟们整整齐齐的声音:“大师姐好!” 闵嘉音也惊了惊,忙和大家打过招呼。 华如璋对徒弟们道:“原地休息片刻,师父先和你们大师姐说几句话。” 师徒二人走进铺子里坐下,闵嘉音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倩玉她们?” “她们几个呀,又教训混混去了。近日京城又多了好些乞儿,鸣鸾坊里就来了个无赖,午时在斜对面点心铺子闹了一阵,倩玉她们知道之后就去收拾那个无赖了。” 华如璋大口喝下一碗水,接着道:“要说她们几个小姑娘,如今的本事足够自己防身了,但要去教训个壮实些的男子,我还是担心,所以嘱咐她们结伴而行。” 闵嘉音莞尔:“那也是师父爱操心。别说倩玉几个,便是我说要去打场架,师父嘴上不说,心里也必定记挂,恨不得拦在我前头呢。” 华如璋美眸一抬:“都是细皮嫩肉的女娃娃,我怎么能不担心?何况当年离府,我还不清楚林夫人的真实想法。知道真相之后,我这心里就……” 意识到不该再说下去,华如璋拍了拍闵嘉音的肩道:“嘉音啊,我早下定决心了,没有能力保护你,也要一直帮助你照顾你的。” 闵嘉音覆上华如璋的手背,笑嗔道:“师父才不是没有能力呢,自从重逢以来,师父的一举一动都是在保护我。” 华如璋不是个爱煽情的人,笑了笑便转移了话题:“你找倩玉她们,是有什么事?” 闵嘉音有些赧然:“说来惭愧,师父,我想给她们带个消息,但此举有替朝廷挖您墙脚之嫌。” 华如璋摆了摆手:“你的人品我还不知道?你必定已经为她们考虑得好好的了,师父才不会阻挠。说吧,是怎么回事?” “教坊要招人了,这消息知道的人还不多,我就想问问她们有没有意愿。如果有想法可提前练习,当然我也有点门路,端看她们愿不愿意走了。” “教坊……”华如璋认真想了想,“我倒还没见过几个丫头鼓瑟鼓琴的模样,但她们曾经在香兰笑都能做到顶尖的水平,应当合适。只是不知她们如果想进教坊,会不会受欺负。” 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了倩玉的声音:“什么教坊?师父,大师姐,我们来晚了,你们在说什么?” 闵嘉音转头望去,捕捉到了倩玉眸中闪过的异彩。 她今日的提议并非出于单方面的大包大揽,而是昔日确曾在香兰笑听几位姑娘说起过。 教坊集中了大雍乐技舞技最为精湛者,能在大朝会等重大场合在御前演出,且在遴选人才时并不像选官一样格外讲究应选者的“清白”,而是以技艺为重。 倩玉的琴技闻名京城,又怎会没有过那样的向往? 只是教坊招收的人数少,消息常常难以让她们知晓。传到她们耳中时,往往早就结束。 华如璋见状道:“嘉音,你和她们细说吧,我先去带徒弟了。倩玉,筱筱,风荷,大师姐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们,你们听凭心意便可,无论如何师父都是支持的。” 闵嘉音将知道的尽数告诉了几个姑娘,倩玉与风荷果然表露出了极大的兴趣,筱筱则表态仍想留在武馆。 “我的琴技不如倩玉,舞技又不及风荷,过去也只是勤学苦练,谈不上对音艺有多么深的热爱,反而是近来在武馆,我更享受大家一起习武的氛围。这些日子我已经决定了,也不想回老家了,以后就留在武馆帮衬师父。倩玉,风荷,来日你们若顺利入了教坊,别忘记百花街上还有这样一个家,还有师父和我就好。” 闵嘉音听得动容,在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舒和也会一直在。 接下来的日子,华如璋让倩玉和风荷在十八号的院子里专心练习,闵嘉音也在送来闵嘉言之后去十八号里看倩玉风荷练习。 华如璋告诉倩玉和风荷,闵嘉音是大家闺秀,过去的乐艺师承极其厉害的师父,是以三人交流起来也毫无隔阂。 一晃就到了八月十一,就在教坊考核这天,魏以杭也回到了京城。 不同于以往,教坊这次考核特意设在鸣鸾坊,过往百姓皆可观看。 闵嘉音提早得知了消息,便约了高臻臻一同去看。 教坊与其余一些部门也有关联,高臻臻的兄长高瞻因为在太常寺任职,这天恰好也被派来监督遴选,兄妹二人是一起来的。 事实上,这次遴选的消息知道的人也不多,所以倩玉和风荷在巳正左右就上场了。 二人合作一首曲目,倩玉弹琴,风荷跳舞。 在舞台上,二人毫无疑问是今日最耀眼的表演者。闵嘉音想起半个月来二人夜以继日的苦练,心中感慨万千。 就在两人谢幕之时,闵嘉音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道声音:“闵姑娘,现在是否方便说话?” 第142章 见过 闵嘉音一回头,便看到了风尘仆仆的魏以杭。 “魏世孙?你回来了?” 惊讶过后,她便和一旁的高臻臻以及筱筱打了个招呼,跟随魏以杭走出了人群。 “冯度贪墨属实,因为与大理寺所查之案确有关联,所以大理寺必会上奏。”魏以杭面上难掩疲惫,思路却十分清晰,“另外,西河郡君将你所想知道的事都写在了这封密函中,我亦不知其中内容。” 闵嘉音接过信笺,朝魏以杭欠了欠身:“多谢魏世孙,此行实在辛苦了。” 魏以杭在此事上并不计较:“我也急于知晓真相。” “事不宜迟,我还知道一人手上有一些冯度贪墨的证据,可否劳烦魏世孙今日再与那人见一面?当然若你不愿,我可代你前往。” 魏以杭仿佛不知倦怠一般道:“无妨,劳闵姑娘转告那人,酉时在望溪茶楼见。不过不知那是何人,你之后又打算托何人进谏?” 闵嘉音报出了两个名字:“去岁探花卢佩文,还有汪振鹭。” 魏以杭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颔首表示知晓。 “那我就不耽误魏世孙回大理寺了,告辞。” 闵嘉音正说着,一片落叶飘落在她头顶。 魏以杭随意地抬手掸去,和闵嘉音互相致意之后,便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不远处,萧德容自嘲般笑了笑,便欲带着婢女离开。 “县主,魏世孙也太过分了吧?县主在这里站了多久啊,他竟然压根没看到!”名唤紫藤的丫鬟为萧德容打抱不平。 萧德容抿唇道:“你不也说了,他压根没看到,怪他作甚?” “可是县主,婢子替您委屈啊……” 魏世孙当日待县主何等殷勤,想不到背地里还是和闵家姑娘勾勾搭搭!也不知道他们二人是不是根本没有断过,若真如此,魏世孙难道是拿她家县主寻开心? 萧德容蹙眉道:“莫说这些话了。我对他本也无意,这些时日算是慢慢察觉出来了,他靠近我大概只是为了接近爹爹。” “他敢利用县主?!”丫鬟柳眉倒竖,气不打一处来,“那县主想怎么报复他,婢子都会尽全力的!” 萧德容凉凉看了紫藤一眼:“报复?此人心机深沉,我们该远离他,以免惹祸上身。报复固然解气,但到底是幼稚之举,我不屑为之。” 紫藤激动是因为心疼自家姑娘,但见萧德容尚且冷静,公主府这些年的训导便也回到了脑海中。 “是,县主,婢子逾越了。” 二人正要离开,突然被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叫住。 “见过县主。” 萧德容回身,对闵嘉音淡淡道:“闵姑娘不必多礼。” 虽然从萧德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闵嘉音扫了眼萧德容身边的婢女,便发现了端倪。 她认真道:“不知县主是否有所误会,魏世孙与我有事相谈,并非是为私情。” 紫藤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吧? 萧德容不经意般“嗯”了一声,神色并未改变。 闵嘉音继续道:“昨日我陪高姑娘赴晋王府邀约,康乐郡主想与我们探讨鸟雀的绣法,只可惜我们绣技粗疏,难有回应。郡主不无可惜地说,她近来想在一幅刺绣竹石图上添上雀儿,只怕自己贸然下针毁了佳作,若能与原作者商讨一二,便皆大欢喜了。” 萧德容的眼波不再平静。 闵嘉音恍若未见,依旧保持着谦恭的神色,欠身道:“民女与高姑娘有约,先告退了。” 她看出来了,萧德容见了她与魏以杭在一处心中不愉快,她也犯不着在人家面前晃荡。 但前一日受康乐郡主邀请,闵嘉音从细枝末节之处察觉到韩芷薇与萧德容之间还有嫌隙未解。放下心结的是韩芷薇,放不下的恰恰是萧德容。 二人生隙与闵嘉音有关,若她能从中调和一二也是好的。 萧德容看着闵嘉音走向高臻臻与另外几位不熟悉的姑娘,但在几人身边还站着位高挑的公子。 萧德容的目光才落到青年脸上,心跳便与高臻臻的一声“大哥”重了拍子。 原来他是高瞻。 紫藤也看到了高瞻,顿时惊讶道:“县主!那不是七夕那天金杏坊里——” 才吐出几个字,紫藤便被萧德容的眼神封住了嘴。 “走吧,回府。” 这时,人群中的高瞻看到了萧德容的背影,轻轻“咦”了一声。 高臻臻顺着兄长的视线望去,看到了萧德容的背影。 “清平县主?”高臻臻问高瞻道,“大哥,你认识县主吗?” 高瞻顿时惊讶道:“那是清平县主?臻臻,你不会认错吧?” 高臻臻笑道:“怎么会有错?去岁在侯府宴会上第一次见到县主,但那次你没去。后来我受晋王府邀约前往西京,在西京一直和县主同行呢。怎么啦大哥,看样子你应该见过县主?” 高瞻不知想起了什么,耳根微微红了,含混地道:“嗯……” 这一边,参与遴选者已经表演完毕,只待掌管教坊的官员宣布结果。 有位个头不高的官员朝闵嘉音这边走来,对几人客气道:“闵姑娘,几位姑娘,下官是教坊副使。风荷姑娘入选没有什么问题,而倩玉姑娘的琴艺也确是精湛绝伦。只是几位有所不知,教坊如今已基本不缺琴师了,不知倩玉姑娘能否再换一种音艺,由我等考教一二?” 闵嘉音看着教坊副使的笑脸,心中纳罕。 “副使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副使点点头,和闵嘉音往边上走了几步,为难地解释道:“楚王殿下确实和下官打过招呼,但我们教坊使大人有些古板,对二位姑娘的出身不大满意,下官也拗不过他,只能想出这个办法。” 闵嘉音明白了原委,颔首道:“多谢大人费心了。民女多嘴问一句,教坊更需要的是哪一类呢?” 副使道:“其实要说乐器,几乎都饱和了,进去之后也不好混呐。倒是舞队那边,如今还有空缺。” 闵嘉音拱手谢过,转回去和倩玉商量了一番。 围观人群都在等待结果,就在即将失去耐心之时,一道铿然的琵琶乐音让所有人都心神一凛。 第143章 元兴二十三年 只见台上一角坐着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怀抱琵琶,为起舞的倩玉伴奏。 倩玉身形轻盈灵动,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恰到好处的力度。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的软剑,银光耀眼,还随着每一次出剑而发出振动的嗡鸣。 本来娇柔的女子,竟在激越的琵琶声中舞出了力当千军万马般的气势。 剑气破空,仿佛一下子将观者带至苍凉肃杀的战场之上,舞者却又以身躯为笔墨,挥洒出一幅悲壮的长卷。 待曲终收拨,舞息渐止,人群依然沉浸在余韵之中久久未能回神。 “好!”一道遒劲的声音响起,带头鼓起了掌。 闵嘉音敛眉望去,竟然正是副使口中那位古板的教坊使大人。 和倩玉相视一笑,二人一前一后地下了台。 一离开高处,闵嘉音便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狂热视线。 万幸此地有官府人员维持秩序,才容许闵嘉音转入后台换了装束,再以不起眼的打扮走出来。 倩玉已等在外头,一把抱住了闵嘉音:“多谢大师姐!没想到大师姐在音律上造诣如此之高!” 闵嘉音拍拍倩玉的背:“也是你平日勤学苦练,早有过将舞蹈与武艺结合的尝试,才能在今日发挥出来。台下十年功,师妹是厚积薄发啊。” 倩玉比起筱筱等人是更内敛的,此刻却也抱着闵嘉音不松手:“若非大师姐的伴奏技艺与情绪都恰到好处,我也没法发挥得这么好。” 闵嘉音笑道:“作为大师姐,照顾师妹是应该的。恭喜倩玉师妹啊,你要和风荷一起进入教坊了。” 风荷这时也寻到了后台,很快和倩玉相拥在一起。 她们幼时不幸落入风月之地,在旁人看来一直在晚香夫人的庇佑下没有出卖身体或许已是天大的幸运,却不知她们这些年刻苦练习,只为成为玉澜河最为顶尖的乐师舞师从而去争得那份庇佑。 后来,又是她们的勇敢与坚决,才逃离了被卖给贵人的命运,拥有了自由的身份。 而如今,她们就要进入教坊了,从此以后便是皇家乐团的成员,再也不必担心朝不保夕,可以堂堂正正地说自己就是大雍最顶尖的乐师与舞师,赢得世人的尊重。 闵嘉音心中亦十分激动,但时间已不允许她为两个好友兼师妹庆祝。她迅速用与卢佩文约定过的方式给楚王府递了信,又以卢佩文的名义往汪府送了封信。 闵嘉音想拜托汪振鹭帮忙,却也不想惹二姐闵如筠疑虑,因此事先与卢佩文商量过,事急从权便可暂借卢佩文的名义。 晚上望溪茶楼之约,闵嘉音并未前往。 回到闵府后,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舅母的密函。 据沈氏回忆,林英夏和林琛的行为其实一直都看不出什么异常。但经闵嘉音提醒后,她记忆中确实能有一些能对得上的内容。 自元兴十二年,也就是萧纯进京那一年之后,与林英夏和林琛交往甚密的许多官员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有过在北地为官的经历。 然而对于林英夏父子调查的具体情形,林琛并未告诉过沈氏。 除此之外,沈氏提到了一件事。 女子出阁前,往往会有家中长辈赠送一件秘戏图,再训导一二。 林泱泱出阁前,母亲已逝,父兄都不便教导,林琛便交给了沈氏一个红木匣子,让她交给妹妹。 沈氏原本觉得自己身为嫂嫂,做此事也算合乎规矩,但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那匣子旧得有些过分,大小分量也不对劲,丝毫不像该赠予新人的礼物。 沈氏猜测,那是一件极其紧要的东西,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交到了林泱泱手上。 闵嘉音看到这里,虽然没有得到太多新线索,但先前的推测大多得到了印证。 一直悬空的心脏落下去的同时,寒意也在四肢百骸中蔓延开来,就如生吞了一块冰,沉重且冷彻肺腑。 眼前桌案上,是一沓笔迹凌乱的纸,上面梳理了一条条关键的时间与事件线索。 闵嘉音的目光紧紧锁在其中一行字上,久久未能移开。 ——元兴二十三年,韩翱巡视岐州。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 未出新年,北狄进犯岐州,开启了长达三年的战乱,即后来所称“岐建之难”。 夏,魏以杭与祝若兰坠湖,各有造化。 冬,林家被抄,林英夏与林琛自尽。此时林泱泱怀有闵嘉言,抑郁成疾,并于次年身故。 对闵嘉音而言,无论是作为一个大雍子民,还是作为流着林氏之血的后人,元兴二十三年都是她不愿回想的一年。 然而命运却仿佛伸出了无形之手,摁着她,逼着她去回看那残忍的一年。 这一夜,闵嘉音被噩梦生生纠缠到五更天。 待她艰难入睡再醒来时,已近午时。 闵嘉音一推开房门,靠在门上的小丫头宫商险些摔进她怀里。 “姑娘!你可算起来了!今天可出大事了,御史台、大理寺一同弹劾歆州知州冯大人贪墨巨额官银,证据确凿,官家一怒之下将冯度除了官爵,流放夷州!” 闵嘉音的精神恹恹的,听了这些,心中除了松一口气之外,竟然也没有什么快慰的感觉。 这份深藏的疲惫,却被宫商解读成了冷静。 “姑娘,是不是一切早在你的设想之中啊?不然你怎么听到这样的消息一点都不高兴呢?” 闵嘉音叹了口气道:“冯太后或许还会出面保他。” 不出闵嘉音所料,冯太后听到消息之后,果然直接杀到了韩翱的元吉殿。 袁姑姑紧紧搀着太后,却觉得自己都被太后带着加快了速度。 韩翱明知故问:“娘娘怎么来了?来人,还不快给大娘娘赐座。” 冯太后凤仪威严,说出来的话也不客气:“冯度贪墨,官家重罚,怎么不干脆株连了老身?” 韩翱摆正了脸色道:“娘娘说笑了。冯度贪墨,是江山社稷的蠹虫,自然要重罚。但削官流放已是极重的惩罚,且贪墨与娘娘无关,自然只罚他一人便可。” 冯太后冷冷道:“官家这是兔死狗烹?” 这话一出,韩翱原本还算平静的神情立即笼上了厚重的阴云。 第144章 母子 “都退下。” 深吸一口气,韩翱对殿中所有奴婢下令。 整个书房只剩下母子二人,冯太后也不打算再绕圈子,便直白道:“官家恐怕没想留冯度的性命吧?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下狱,再在流放途中让你那批金羽卫悄无声息解决了冯度,如此,官家方能没有后顾之忧。” 韩翱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冯太后:“娘娘可还记得先帝在时,与嘉献太后之间的嫌隙?” 冯太后皱了眉:“先帝非嘉献太后亲生子,但官家不同。难道官家也要与老身闹到那个地步不成?” 韩翱忽而笑了:“儿子没有那个意思。不过朕想提醒娘娘,娘娘和朕是一条船上的人,而嘉献太后从未与先帝站在一条船上,却能屹立十年不倒,且最后寿终正寝。” 冯太后的脸色白了白,又道:“官家就不能将冯度放在眼皮底下圈禁起来,非要赶尽杀绝吗?他毕竟是你堂舅啊!” 韩翱恢复了深沉难测的龙颜道:“若非冯度贪赃枉法,就不会有元兴二十五年青江决堤。那一条条平白逝去的,都是我大雍子民的性命啊。” 冯太后闭了闭眼,缓慢道:“官家就不怀疑那些官员告发冯度的动机?” 韩翱道:“此事的证据最初由魏以杭受大理寺差遣前往庆州查得,而宁国公府几十年来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一句宁国公府堵得冯太后也没了话。毕竟要说忠君且安分,没有哪个官员能比得过魏家人。要说宁国公府有反心,还不如说齐王未死更容易让人信服。 离开前,冯太后凉凉说了句:“官家既知晓斩草除根的道理,便不该只拿自己人开刀。” 韩翱并未应答,只道:“恭送大娘娘。” 对于冯度贪墨一事,他对太后说的是一套,背后却有另一番缘由。 大雍将与北狄开战,银钱多多益善,这时将冯度扳倒,那些被贪墨的金山银山便会充入国库。 至于魏以杭短时间内查清楚连环杀人与青江决堤案的来龙去脉,其实背后也有韩翱的推动。 他是皇帝,虽然表面上总被一群文臣难为,但背地里想解决一个人又有何难? 至于证据与真相,对于帝王而言往往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不过冯太后提醒了他,林家尚有血脉在世,还是皇后疼爱的表侄。两人年纪尚小,暂时寻不到什么处理的由头。 韩翱无意识地翻了翻奏折,入目便是义正词严反对汪相推行经书新义的语句。 他将这些臣子的上书一股脑合起来丢到一边,眼神却突然被最外侧露出的一个姓名攫取了。 卢佩文。 去岁他亲自点的探花,本来对这个年轻人寄予厚望,却不想如今处处和他唱反调。 这时,本被屏退的内侍走了进来。 韩翱问道:“双瑞,卢探花可有婚配?” 成双瑞眼珠一转,立即答道:“回禀陛下,尚未。” “那他可有心仪之人?” 这话问得轻松,成双瑞的心里早转了几十道弯,回答的语气却也轻松自然:“陛下这可为难奴婢了。奴婢只知,卢探花如今暂住在楚王殿下府上,而秘书少监闵大人的一双儿女如今为楚王世子伴读,时常出入楚王府。” 成双瑞觉得皇帝对闵嘉音总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关注,所以回话时总注意提提闵三姑娘,或许就能收获些意外的夸奖。 果不其然,韩翱没有接话,专心批起折子来,成双瑞瞧着官家的眉头却舒展了几分。 啧,看来卢探花和闵姑娘好事将近啊。 才过去一日,倩玉和风荷入选教坊的事就传遍了鸣鸾坊。 她们几人来到武器铺之后一直十分低调,但街坊邻居知道曾经的香兰笑头牌来此做工的也不少。 鸣鸾坊本就多烟花场所,风气也颇开放包容。加上倩玉几人性格好,与邻近铺子都相处得十分融洽,邻里都很喜欢这几个伶俐的姑娘。 如今二人一跃考入教坊,鸣鸾坊中几乎全是夸赞之声,偶有诋毁也都淹没在赞誉声中,掀不起一点浪花。 这天来接倩玉与风荷前往教坊的内侍还带来了一个消息,便是教坊正在加紧排练中秋宴上的曲目,倩玉和风荷到了教坊之后便需要立即投入练习。 怀着无限憧憬,两人挥别了相送的华如璋、闵嘉音、筱筱以及不少街坊,带着行李上了马车,奔向新的生活。 倩玉和风荷自己都不知道,她们在鸣鸾坊产生了巨大影响,最为直接的表现便是想拜入华如璋门下的女孩多得快要踏破武器铺的大门。 闵嘉音、华如璋和筱筱关起门来开了个小会,隔日,“百花武馆”的牌匾便挂了出来。 闵嘉音详细拟了武馆招收学员以及教导培养的方案,华如璋和筱筱按照这一方案执行,将武馆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闵嘉音还计划开设一个小班教一些女孩识字读书,试验期间便先由她下午在十七号楼上的一个房间内授课。 然而才过了几日,宫里就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中秋这晚,因为宫中夜宴,赵知简需要当值。 闵嘉音在语莺苑屋顶上等到了踏月归府的赵知简,赵知简却带来了一个消息。 在宫宴上,教坊新排了剑舞,正是由倩玉领衔的。 在赵知简看来,这段舞不过是诸多乐曲中的一支,所用的剑也是专为表演而制的软剑。舞者动作并不凌厉,而是强调美感,且离坐席很远。 然而,一曲舞毕,太后竟然捂着心口说受了惊吓,本来看得津津有味的皇帝不得不让人把舞师押了下去。 宴席散后,皇帝并未重责这些舞者,只罚了她们一个月的薪俸,并下令不得再跳剑舞。 闵嘉音听罢,心头疑窦丛生。 对于倩玉与自己的关系,太后应当是无从了解的,暂时可以排除太后是为打压自己或者楚王的可能性。 有可能传到太后耳中的,是倩玉在考核时两次登台,第二次跳的就是剑舞。但此流程本身并无不妥,只能说明太后在向皇帝表明某种态度。 是什么态度呢? 第145章 介意 闵嘉音问赵知简道:“太后表示受惊之后,是否离席了?” 赵知简似乎也在揣测太后与皇帝的关系,思索道:“并未。太后本身面相庄重严肃,但我还是觉得整场晚宴太后都说不上愉快。或许是因为冯度的事,太后在与官家较劲吧。” 闵嘉音道:“我猜,冯度是活不成了。” 这句话里其实蕴含了不少信息,赵知简看了看闵嘉音笃定的神色,认真问道:“阿音,你是不是已经在心里相信了,那些事都是今上的手笔?” 闵嘉音没有直接回答,笑了声道:“等等看冯度是不是真的会丢命,就知道答案了。” 赵知简将闵嘉音微凉的手放在手心里暖着,声音低沉而平稳:“你有没有想过救下冯度,再策反他呢?” 闵嘉音答道:“是想过的,但风险与回报不成正比。我们并不需要把证据全都掌握在手中,只要确定某些关键点,之后便是——” “谋逆?” 短短两个字,说来却无比沉重。 闵嘉音轻轻阖上眼睫:“我也不知道,要做到何种地步才算是报了仇。若我某天真的有了能力谋反,此举又意味着什么呢?是为了我一己私仇,掀起的动乱甚至是战火吗?那我又将成为多少无辜之人眼中的罪人呢?” 赵知简揽住了闵嘉音的身躯:“阿音,先别想那么多了。一旦确定真相,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等待合适的时机。” 闵嘉音仰头浅笑:“我以为你已经厌极了等待。” “是厌极了,但又不得不等。”赵知简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许多事应当做到什么地步,与其说我在等待时机,不如说我在利用这些时间寻找古往今来的经验,从中找到最为恰当的解法。” “嗯,我也要学学你,多磨炼心境。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夜没有宵禁,城中有不少灯市,彻夜燃灯,我们去逛逛吧。”闵嘉音牵住赵知简的手,就要往地面上跳。 赵知简一时没动,关切地问道:“今天不会太晚了吗?” 闵嘉音晃了晃相牵的手:“不晚,逛累了正好回来睡觉。” 赵知简舒缓了眉眼,拉着闵嘉音跳下了屋檐。 语莺苑屋里,正在抬头赏月的宫商和徵羽视野里掠过两道黑影。 两姐妹对看一眼,宫商撇了撇嘴道:“姑娘又和赵世子共度佳期去了啊……” 徵羽面色凝重:“这样下去,姑娘被赵世子花言巧语地骗走了可怎么好?赵世子他都已经有孩子了,姑娘多吃亏啊!” 宫商附和道:“是啊,可要是两个人不想抚养那个孩子,一块儿私奔了,姑娘岂不更吃亏?” 徵羽摇头叹道:“可姑娘喜欢,有什么办法?姑娘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一时!” 正携手逛着灯市的两个人不知道,语莺苑里有两个小丫头已经觉得天都塌了一大半。 直到亥正,赵知简和闵嘉音才开始往回走。 才走进南大街,一阵夜雨倾盆而至。 闵嘉音和赵知简被淋了个措手不及,待回过神来便都笑了起来。 压抑许久的情绪在大雨中得以尽情释放,尽管代价是狼狈如落汤鸡。 闵嘉音边跑边解下外袍裹住夜市上买的宵夜,赵知简则将外袍罩在了闵嘉音头顶。 两人的动作几乎同时,待跑到侯府与闵府之间小巷的屋檐下,闵嘉音气喘吁吁道:“赵世子,你实在是体贴得有些过分了,这样让我很不好意思呐。” 赵知简发梢的水珠成串地往下滚,眼神晶亮:“我却还觉得不够,要怎样才能让你家里人都接受我呢?” 闵嘉音的脸颊不知是因为跑动还是别的什么,红扑扑的。 “你之前说不急,现在又提起这些,反倒惹我也紧张起来了。” “阿音,你和我的处境可是大不相同。你不知道,我爹娘有多喜欢你——” 意识到说多了,赵知简不自在地闭上了嘴。 闵嘉音的双眼顿时睁成了圆圆的杏型:“你,你不会已经和侯爷夫人都提过了吧?” “没有没有!”怕让闵嘉音感到压力和不适,赵知简赶忙否认,“倒是我娘跟我提过,也是因为有汪家和沐恩伯府的例子在前,我爹娘确实动过让两府亲上加亲的念头。” 闵嘉音如今也知道了,侯府的秘密使他们无法在儿女亲事上主动,这事虽然让人郁闷,倒是可以确认靖北侯与夫人都是厚道人,没有动过那种朝不保夕所以赶紧娶个媳妇传宗接代的想法。 不对,赵知简并非没有后啊! 闵嘉音突然感受到一股郁气在胸中升起。 与赵启拙秉性无关,闵嘉音在赵知简有个儿子这件事上是很有几分介意的。 但为了珍惜来之不易的共处时光,她选择暂时忽略这件事。 谁知忽略着忽略着,就给忘了。 闵嘉音正犹豫要不要开口问问,赵知简却为她整了整发簪,认真道:“阿音,先回去吧,夜风太凉,再吹下去怕是要得风寒。” 深深看了赵知简一眼,闵嘉音终是软了神色,柔声道:“你可比我淋得惨,快回去泡泡热水吧。” 翻回语莺苑后,闵嘉音泡进了浴桶,罕见地没有让宫商和徵羽都退出去。 两个丫头都是七窍玲珑心,很快察觉了不对劲。 宫商小心地问道:“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要不要说出来,我们也好帮你参谋参谋。” 闵嘉音偏头看了宫商一眼:“小商啊,我等了半天,就等你这句话呢。” 徵羽无奈道:“姑娘倒也不必这样要面子。” 闵嘉音笑了笑,问二人道:“你们说,赵世子过去究竟是不是一个风流浪荡的人呢?我和他重逢已有一年,这一年里发觉他并不沉溺于声色犬马。” 宫商道:“姑娘,人是会变的,无论赵世子如今有多好,他的过去都不是我们能猜到的。” 徵羽道:“姑娘,你要是介意赵世子风流浪荡,那如今见他已经改了,便还算是好的。但他有个庶子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的啊。” 闵嘉音将后脑勺浸到温水中,长发肆意铺开,声音也飘忽不定起来:“真是奇怪,当我向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我就决定不去介意这件事了。可如今相处久了,却越发在意起来。” 第146章 二公主 宫商一边帮闵嘉音沐发一边道:“姑娘,我和小羽都不曾有过心上人,无法体会姑娘的心情,但我有个猜测。” “什么?” “姑娘你想,两个人从互相有了情意,逐渐走到一起,再到成亲,乃至相伴一生,彼此的感情肯定不是一成不变的呀。姑娘和赵世子的感情想必已经走到了新的阶段,所以姑娘才会患得患失,一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啦!” 徵羽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姐姐说得很有道理。” 闵嘉音的脑袋从水里冒出来,深吸一口气道:“小商说得对,我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和赵世子说说这件事。” 徵羽咬了咬牙:“姑娘,虽然我不想看到姑娘和赵世子来往,但这件事你们还是说开了比较好。” 但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赵世子不能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她和姐姐一定要努力让姑娘离开赵世子! 十六这天,楚王府给世子和伴读放了一天假,而闵嘉音正好被皇后传进宫里说话。 在帮皇后和太子打压了一下吴王之后,皇后这边也不想让闵嘉音沾惹太多纷争,是以后来闵嘉音被传进宫都是陪皇后聊聊家常。 闵嘉音来到慈元殿时,意外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除了皇后以外,是一道陌生的年轻女声。 见闵嘉音迟疑,内侍余双旭笑了笑道:“三姑娘进去便是,里头没有外人,除了娘娘以外,是来请安的二公主殿下。” “二公主殿下?” 闵嘉音惊讶过后,很快记起了关于二公主的一些消息。 二公主韩舒是皇后所生,比太子小两岁,是真正金尊玉贵又才貌双全的天之骄女。在她面前,五公主韩悦这等刁蛮千金是完完全全不够看的。 二公主刚及笄时就嫁给了嘉献太后的外曾孙,也就是辛国大长公主的孙儿。但辛国大长公主夫族一脉有代代相继的体弱之症,可怜二公主成亲才三年,驸马就病故了。 二公主与驸马情深义重,驸马死后,二公主为其守丧三年,到了今岁才搬回自己的公主府。 二公主是闵嘉音的远房表姐,但过去的六年里,二公主出嫁,闵嘉音也经历了许多坎坷,两人一面都不曾见过。 不知小时候那位闪耀夺目的姐姐,如今怎么样了。 闵嘉音怀着一丝忐忑,迈入殿中。 “参见皇后娘娘,二公主殿下。” 不等闵嘉音抬头,便觉一阵香风飘至近前,身子被人扶起。 她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灿若暖阳的眼眸:“嘉音妹妹!多年未见,我们嘉音也长成这样一位大美人啦!” 闵嘉音弯了眼眸:“二表姐,看到你还像从前那样明媚,真好。” 韩舒拉着闵嘉音过去坐下:“嗯,人总要向前看,不能一味沉溺在过去,这个道理我懂。” 魏清滢温柔地笑道:“嘉音啊,今日突然传你来,就是因为舒儿想见见你。舒儿刚搬回公主府时忙了好一阵,这两个月进宫才多了起来,便让我把你叫来见个面。” 韩舒道:“先前不知娘娘是常传你进宫的,且我前些年自顾不暇,算算你的年纪以为你已成亲了。前几日听太子哥哥提起你,这才想赶紧见见你,没吓着你吧?” 闵嘉音笑了:“怎么会?” 韩舒又道:“那天还听哥哥说,你伪装成一个诱饵去对付韩皙,还受了伤,可把我气坏了。韩皙是衣冠禽兽,要我说哥哥也不对,怎么能让你一个姑娘家去涉险呢?” 魏清滢非但没有反驳女儿,反而道:“我也有错,只想着嘉音胆识过人,一时忽略了她也只是个小女孩。” 闵嘉音忙道:“姑母和表姐说的哪里话,我是姑娘家,但也是大雍的臣民,尽己所能帮帮太子殿下,也是尽忠。” 韩舒无奈地拍了拍闵嘉音的脸颊:“我也不是不相信你的才能,或是觉得女孩就不该去做那些危险的事,只是因为你是亲人,是我的小表妹,才会心疼。” 闵嘉音扬起笑容道:“我知道表姐疼我。” 韩舒又说起了韩皙:“韩皙那兔崽子,还真是想不到,哥哥的储位已经坐了二十多年,上至爹爹下至百官万民,哪个有过半点犹疑?偏生韩皙不死心,竟然痴心妄想。且他一贯装得洁身自好,只能说从小时候就已经生了这样的心思。只恨我那时瞎了眼,还和他玩得最好。” 韩舒和韩皙同岁,小时候一直是最好的玩伴。 现在回想起来,齐淑妃并不安分,是皇后一直包容她那些脾气,而韩皙又装得乖巧,韩舒才会和韩皙成为亲密无间的玩伴。 魏清滢心中虽然也郁闷,但还是劝慰着韩舒不值得为韩皙生气。 闵嘉音在这种话题上从不多言,只静静听着,视线在皇后和二公主之间移动。 忽然,她盯住韩舒的眼睛不动了。 韩舒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眼神也随着情绪千变万化。 但就在某一个瞬间,当褪去所有情绪的时候,闵嘉音看到了它本来锋利的轮廓。 难道……! 闵嘉音压下怦怦的心跳,又陪皇后说了许多话。 过了一个时辰,魏清滢想留饭,韩舒却说府上有事得回去。 闵嘉音也礼貌地谢绝了皇后,终于得到了和韩舒一同出宫的机会。 离宫时,韩舒对闵嘉音道:“嘉音啊,你如果有了心上人可要赶紧下手啊,我和娘娘都会给你做主的。” 闵嘉音试探道:“那表姐青春年华,应该也还要再选驸马吧?” 韩舒毫不犹豫道:“那是自然,所以我让你赶紧下手,免得我和你抢到一块儿去嘛。” 闵嘉音忍住了扶额的冲动。 韩舒放缓了语气道:“我和先驸马在成亲前并不相熟,过了三年相敬如宾的日子,确实养出了几分感情。他这一去,我为他守丧三年,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但韩舒的语气并不像是要解释给谁听,得到谁的认同,只是单纯地说出了一些心里话。 闵嘉音道:“我相信表姐来日会幸福的,无论是再找到良人,还是过上另外的生活。表姐像一轮太阳,本身就是温暖的来源。” 第147章 流水无意 韩舒偏头看了看闵嘉音,眸中闪动着熠熠的辉光:“嗯,那就借小表妹吉言啦。” 闵嘉音朝韩舒弯唇一笑,问道:“表姐前段时间都在忙些什么呀?我听说不少皇子公主都有自己的产业,表姐是不是也把时间花在打理铺子上了?” 韩舒并不避讳谈起这些,坦率道:“之前确实买了些铺子的,成婚之后全都交给一个老管家打理了。搬回公主府后,我也是闷不住,想找些事做做,才开始对那些铺子上心。” 说到这儿,韩舒热心地问道:“嘉音,你需不需要学学如何管理铺子?我想你的嫁妆里必然是有铺子的,有些经验我也还很缺乏,但如果你愿意,可以常陪我一同去铺子里,咱们一块儿向老管家老掌柜们学习。” 闵嘉音心中倍感温暖:“多谢表姐,但我如今实在有些分身乏术,来日等我空些再找表姐,可以吗?” 韩舒颔首道:“自然可以,什么时候都可以。” “表姐的铺子都是做什么的呀?” “之前涉及挺多方面的,但后来又买卖了一番,只留了两间最赚钱的,又买了一间。”韩舒打开了话匣子,“嘉音,我研究了那么多铺子这些年的收支,发现赚起来最稳定的绕不开衣食住行这些领域,而在新法之下,我敢说什么都比不上‘食’这一项了。它进项稳定,如今需要交的税也是最低的。” 闵嘉音默默记下,又好奇地问道:“那表姐卖掉的铺子都是做什么生意的呀?能不能说说,也好让我避开。” 韩舒回忆道:“挺多的,前几年就已经陆续卖掉了几间,总的来说就是那些小手工艺品铺子吧。比如之前在金杏坊里的一间铺子,卖的是一些精巧的小玩意,但和周围的铺子都没什么区别,平日压根赚不到钱,也就是节庆时才有几分收入。但像金杏坊那样的地方税收高,算起来实在亏得厉害,我就把这类铺子都卖了,再把钱投向我的酒楼。” “不知表姐的酒楼是哪一家?我说不定去过。” 闵嘉音听韩舒提起金杏坊,心中一喜,对先前的猜测确定了七八分,但还在犹豫该不该直接问。 只听韩舒答道:“如今最好的这家正是我前几年卖了铺子之后买下的,虽然并不是我将它做大的,但我担个东主的虚名,倒也有几分骄傲。就是金杏坊里的清欢楼。” 闵嘉音惊讶地睁大了眼:“那可真是巧了,我上个月才去过。万万没想到,清欢楼竟是表姐的产业!” “怎么样?吃得可还满意?” 韩舒十分关心来自闵嘉音的反馈,闵嘉音便认真评价道:“每道菜都很精致,整座楼的格调也很清雅,我非常喜欢。依我之见,清欢楼与其他酒楼的定位不同,它适合与人相约谈事,相关服务都做得极好。” “不错,清欢楼的掌柜确实一直努力往这方面发展,看来成效斐然。”韩舒笑了,从怀中取出一物,“你之后再去,拿出这枚金券,便可免单。” 闵嘉音看了看韩舒手中黄金打制的精巧信物,一时没有伸手:“我知道表姐大方,但平白收下,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韩舒望着闵嘉音轻眨的眼睫问道:“嘉音,你是不是还有话想说?直言便是。” 闵嘉音看着韩舒盈盈的眼眸,莞尔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表姐。敢问表姐过去在金杏坊,是否有过一间做过改造的小院,在沿街店铺之后隔出了一块不大的空间?” 韩舒不假思索道:“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但不是我的,是当时我的铺子隔壁一位婶婶家的。怎么了,表妹怎么会知道这个,还直接问到我这儿来了?” 闵嘉音的眼睛格外地亮:“表姐可还记得曾经用那一小块地方救过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男孩?” 出乎闵嘉音意料,韩舒弯唇笑道:“你要问某一个,我可记不清了。” “表姐什么意思?” 韩舒回忆道:“那时候金杏坊有几个小混混,常常欺负外来的人,偏偏我派人去逮这几个混混的时候他们都不知躲哪去了,一直拿他们没办法。所以后来我只能在看到有人受欺负时帮帮他们,前前后后救了有六七个孩子吧,确实记不清了。” 闵嘉音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可怜卢探花将韩舒视为心中明月,对韩舒而言卢佩文却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过客。 “怎么,表妹,不会是有人想要报恩,找到你那儿去了吧?” 闵嘉音无奈点头:“是有一个人受过表姐的帮助,托我在京城寻找恩人。他还记得表姐的眼眸,说来惭愧,听他描述时我压根没想起是表姐你,今日重逢方才看出来。” 韩舒弯了眼眸,笑容如同暖阳,不吝洒向任何一个角落:“让他不必惦记,举手之劳罢了。” 闵嘉音明白了韩舒的态度。 韩舒身份特殊,本就不便对旁人透露。既然韩舒本人这样说,就已经是对会面的委婉拒绝了。 但闵嘉音还想帮卢佩文一把,便追问道:“如果那人如今已功成名就,且文质彬彬、玉树临风呢?表姐不是才说要再选驸马吗?” 韩舒挑了挑眉:“我当年救的人里,还出了这样的人物?” 见韩舒来了兴趣,闵嘉音继续道:“此人待人谦和,文采风流,为官又有清傲风骨,表姐可愿了解一二?” 韩舒眸中认真了几分,点了点头:“你说吧,是谁?” “去岁探花,今任国子博士的卢佩文卢大人。” 韩舒嘴角噙着的笑如水波一样漾开了:“竟然是卢探花。好了小表妹,你告诉我这个挺让我高兴的,但我知晓卢探花应当另有良配。” “什么?”这下轮到闵嘉音惊讶了,“据我所知,卢大人尚未娶妻。” 韩舒道:“哦?那应当是爹爹有意赐婚了,总之卢探花好事将近,这事是我无意中从爹爹身边的成先生那里听说的。表妹既然和卢探花相熟,不妨问问他是不是在故乡有心上人,还被爹爹知道了。” 望着韩舒的笑颜,闵嘉音还是咽下了那句心里话—— 他的心上人,是你啊。 第148章 祥瑞 转眼又到了重阳,今岁太后仍要前往慈明寺,点了几位皇亲作陪。 去岁是太后的六十大寿,所以今年阵仗比起去年小了不少。 但太后点了楚王一家,而楚王夫妇又叫上了闵嘉音。闵嘉音不知是否是皇后有意抬举,但无论其中有何迂曲,在外人看来都是莫大的荣耀。 本着谨小慎微的态度,闵嘉音又一次登上了前往西京的马车。 此次西京之行,闵嘉音的心境与上一次相比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上个月,冯度在严密的监视之下被流放南荒,至今未有死讯传来,但如果冯度始终被皇帝的耳目监视,与被灭口几乎无异。 冯度虽然倒台,但冯太后显然与当年之事难脱干系,却依然高坐尊位,闵嘉音只敢在太后面前垂眸不语,才能掩盖住心底的恨意。 今年来到慈明寺的有皇后、二公主韩舒、楚王一家,另外便是宁国公夫人,既是太后的好友,又是皇后之母。 据说太后本来还想让吴王陪伴,皇帝却在几日前派了吴王前往庆州,表达朝廷处置冯度与安抚百姓的态度。 正因如此,冯太后今日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 闵嘉音忧心吴王会有所动作,同样心境不宁,以致因为队列发生变化,在上一段台阶时险些被裙摆绊个趔趄。 虽然及时稳住身形,但闵嘉音的失态还是被侧前方走在冯太后身后的袁姑姑看到了。 闵嘉音本以为袁姑姑会像不怒自威的太后那样严厉,毕竟她入宫陪读也见过不少严苛的掌事女官。 然而袁姑姑只是递来一个关切的眼神,手腕轻轻动了动。 闵嘉音顺着她的手腕看去,发现袁姑姑提着裙摆的动作十分优雅稳当,且看起来不明显。 心中泛起暖意,闵嘉音对袁姑姑有了一个不同于太后的好印象。 敬过香后,除了楚王先去查看斋饭,其余众人走到了慈明寺的放生池边。 池中红鲤簇拥而来,都奇异地集中到了冯太后前方,寺中住持见状便说了不少喜庆的话,才让太后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些许。 放生池四面都围着石砌的栏杆,唯有一处修了下至池边的台阶。恰在靠近台阶的水中,盛开着一朵硕大的荷花。 众人站的位置离荷花很远,却都在深浅翠碧之中一眼看到了那抹艳丽的霞色。 住持对太后道:“启禀大娘娘,敝寺去岁在翻修后院佛塔时发现了一同埋藏百年之久的莲子,见其仍有生机未灭,便着寺中人栽种于池中。今年那莲子果真焕发生机,长成了芙蕖,开出的唯一一朵奇花,便是大娘娘与各位贵人看到的那一朵。” 闵嘉音在一旁瞧着,太后这时是真高兴了,虽然表情并不明显。 这个年纪的老太太,还是最为尊贵的天下之主的生母,自然喜欢这些祥瑞之象。 见太后注视着那朵荷花没有移开视线,住持便道:“大娘娘不妨移步到那奇花近旁,老朽也要替那花灵叩谢大娘娘恩泽。” 太后唇角翘了翘,在袁姑姑的搀扶下向台阶那边走去。 来到台阶边,以太后之尊自是不能再往下走,但眼见奇花近在咫尺,冯太后看向了住持:“老身也想沾沾这花的喜气,不知有何办法?” 住持双手合十道:“大娘娘福泽本就深厚,若想让这福气更上一层,可让身边之人上前触碰此花,再回到大娘娘身边。” 这种流程闵嘉音早就见怪不怪了,她安静站在女眷堆里,注视着袁姑姑缓步走下台阶。 台阶修得不低,高出水面尺许,但荷花离得也不远,袁姑姑只需稍稍俯身伸手便可触摸到那娇艳的花瓣。 就在这一瞬间,一条不大的锦鲤突然跃出水面,袁姑姑一惊,便看到一条黑漆漆的东西蹿了上来,直冲那锦鲤而去。 “啊——” 岸边的人也都看到了那条蛇一样蹿出水面的东西,只听一声惊叫,随即便传来了巨大的落水声。 “救命!救——”袁姑姑在茂密的荷叶间扑腾了几下,反而把自己扑腾进了荷丛之中。 “南枝!”冯太后也慌了神,身子一软,被韩舒眼疾手快地扶住。 住持赶忙蹒跚着跑去喊人,近旁却找不到一个会水的小沙弥。 闵嘉音蹙了蹙眉。 周围是一群地位尊贵的女子和孩子,便是会水也不可能下水救一个奴婢。 没有再犹豫,她当即跳入了池中。 放生池不算太深,但她看清了那袭击锦鲤的东西,应当是一只鼋伸长的头颈。袁姑姑本不会水,若是被鼋咬上一口,更是要命。 随着“扑通”一声,太后望向那道跳下池的身影的目光变了变。 “表妹!”韩舒瞳孔一缩,失声叫了出来。 她这些年也听闻过这个远房表妹的才名,却不知表妹是如此果决之人,竟然当机立断跳下了放生池。 其实她自己也会一点水,也看得出这池子不深,以她年轻力壮的身体素质必能将人救上来,但事发之后她压根没想到自己能去救人。 或者说,以尊贵之身去救一个奴仆,是不存在于在场任何一个皇室中人脑海中的概念。 但闵嘉音也算得上是京城贵女,她如何就救得,其他人如何就救不得? 韩舒无意识地攥紧了拳。 比起袁姑姑面临的生死危机,带给韩舒更强烈冲击的,是闵嘉音无意中传达出的观念,一种众生平等的良善。 眼看闵嘉音拖着袁姑姑靠近岸边,韩舒确认皇后扶住了太后,便跑下台阶帮闵嘉音把浑身瘫软的袁姑姑拉了过来。 楚王妃嘱咐韩凝站在岸边,自己同样跑了下去。 在寺中僧人赶到之前,有闵嘉音在下面托着,韩舒和楚王妃就合力将袁姑姑拉上了台阶,又拉了闵嘉音一把。 袁姑姑满身狼狈,身体也还在颤抖,却强忍着不适向闵嘉音等人道谢。 “多谢闵姑娘!多谢……多谢二公主殿下、楚王妃娘娘!奴婢,奴婢——” 闵嘉音虚扶了一下袁姑姑的手臂:“姑姑看看,有没有被咬伤?那是一只鼋,不是什么怪物,但确实会伤人。” 说话间,楚王妃已帮袁姑姑上下检查了一番。 “姑姑应该没有外伤,只是受了惊吓。闵姑娘,你也没事吧?” 韩舒解下外袍披在了闵嘉音身上:“表妹实在勇敢,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第149章 反 闵嘉音稍稍平复了呼吸,朝楚王妃和韩舒微笑道:“我没事。” 这时,一群僧人才姗姗来迟,见状便跪成一排连声请罪。 冯太后面上似有怒意,但有些浑浊的目光朝闵嘉音看了过来:“既然救人的是闵三姑娘,如何处罚,不如就让闵姑娘来做主。” 闵嘉音并未迟疑,欠了欠身道:“依民女之见,就罚诸位师父将池中巨鼋抓出另作处理,再加日后轮流值守这放生池。” 韩舒附和道:“表妹说得极是,祖母,我先带表妹去更衣了。” 太后点了点头,又示意袁姑姑同去。 袁姑姑谢过太后,才敢跟着韩舒与闵嘉音前往后院禅房。 重九的天已凉了,但闵嘉音有过隆冬下河救人的经历,这点状况于她而言就不算什么了。 倒是韩舒,因为心疼闵嘉音而忙前忙后将一切安排妥帖,在闵嘉音沐浴时还进来了两次,生怕闵嘉音染了风寒晕倒在浴桶里,很是操了一番心。 不过闵嘉音的动作也不慢,很快就换好了新衣裳,收拾齐整出去了。 这时在一处殿中的素斋已经开席,因为今年人少,太后与皇后并未单独用膳,而是与众人一起在殿上用。 韩舒拉着闵嘉音从侧门悄悄入席,在踏进殿内前,韩舒低声道:“嘉音,我总觉得皇祖母她对你颇为留意,甚至你今日会前来慈明寺,可能都不只是因为娘娘的缘故。” 闵嘉音颔首表示会意。 韩舒一贯自信大方,但在冯太后面前却有些不一样。闵嘉音觉得,韩舒幼时应当受过冯太后不少规训,即便成年后有了独立的见识,但在面对冯太后时还是会流露出一丝怯。 果然,闵嘉音才放下碗筷,太后便仿若一直盯着她一般开了口:“闵三姑娘今日救人有功,实令老身为之一震,若无闵三姑娘,袁姑姑怕是不会安然无恙。闵三姑娘如此果敢勇毅的品性,值得重重嘉奖。” 闵嘉音心头猛地一跳,跪听懿旨的动作都迟缓了,寒意丝丝缕缕地爬上脊背。 只听太后道:“听闻闵三姑娘尚无婚约,对闺阁女子而言,觅得一个好夫婿便是后半生全部荣华的倚仗,闵三姑娘不是凡辈,自然也该配得一位佳婿。依老身之见——” “皇祖母,孙女有一言。” 在所有人屏息的时刻,韩舒突然站了起来,打断了太后的话。 冯太后面上没有不悦,却也没有半分和悦:“舒儿你说。” 韩舒抬起一双明眸看向太后:“皇祖母既然要嘉奖闵三姑娘,是否应当先问过闵姑娘的意愿?” 冯太后皮笑肉不笑道:“闵三姑娘既无婚约在身,又是京城出了名的闺秀,要说她在闺中便与男子有所牵扯,老身是决不相信的。闵三姑娘,你说呢?” 闵嘉音的后槽牙咬得生疼,也是到了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早就被不知不觉地逼到了太后设下的圈套的正中央。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一个小厮匆匆跑进殿内,附在楚王耳边说了什么,楚王眼神陡变。 闵嘉音一下子攥紧了掌心,心念急转,甚至连正在发生的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是吴王? 座上的冯太后见闵嘉音抿唇不语,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道:“既如此,老身便赐——” 在太后开口的同时,楚王霍然起身,对太后行了一礼,语气难掩震惊:“启禀皇祖母,京中传来消息,吴王……反了。” 当听到“吴王反了”四个字的时候,闵嘉音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一刹那沸腾了。 京中传来的消息,已经给吴王所为定了性,说明事情走向了她所设想过的最好的方向! 不,比想象的还要好!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楚王道:“三弟本该奉旨前往定州,却私自去了建州,疑似在建州私养了一支军队,被建州官员目击,与此同时,三……韩皙在京中豢养的私兵作乱,已被镇压。” 闵嘉音的双眸都因激动而亮了起来,只能低头死死咬住唇,不露一丝异样,任凭心脏狂跳。 大堂之上,太后愕然起身,又重重摔回椅中。 皇后也处在震惊之中,没来得及伸手扶太后一把。 席中人人都脸色煞白,但回过神来之后,便都暗自庆幸自己与吴王无甚牵扯。 楚王又离开大殿细问传信者,片刻后返回,对众人道:“京中韩皙私兵作乱,虽已被镇压,唯恐尚有余寇,还请大娘娘、娘娘与诸位暂留西京,等待京中派来的卫队接诸位回宫。” 冯太后捂着心口艰难点了头,便是皇后与二公主一左一右地帮忙顺着气,也不见太后灰白的脸色有所好转。 闵嘉音冷眼看着,心中倍感解气。 要论最得太后疼爱的孙子,非韩皙莫属。 韩皎一直不得重视,今上一登基便出宫开府,在太后跟前没有什么存在感。 而在太后看来,韩皓与韩皙都是她的宝贝孙儿。但与韩皓温文持重的性格以及国之储君的身份不同,韩皙在太后跟前更像个寻常孙儿,格外嘴甜,总哄得太后高高兴兴,太后内心理所当然更偏疼韩皙。 如今韩皙谋反未遂,好似在太后心上生生剜去一块肉,真是大快人心。 闵嘉音细细回想曾与赵知简商讨过的部署,对事情有了大致的推断。 赵知简早知韩皙在北地有私兵,但那是一支自西北引入的猛兽之军,平时伪装成西域舞队,散在建州各处。韩皙一直在寻找能够御兽之人,几年来搜罗了不少自西北而来的驯兽师。 此次韩皙北上,势必要集结部分军队,亲自检阅成效。而赵知简所做的便是派人惊动官府,并混淆韩皙一方的视听,逼韩皙不得不当即行动。 而对京中韩皙的势力,赵知简做了同样的事,使一南一北两地同时异动,从而坐实韩皙谋反的罪名。 此事即便部署周全,能达成几分都难以预知,如今的结果已是上佳,唯有韩皙的下场尚且不知。 第150章 旧事重提 宴席不了了之,所有人都被护送回了禅房。 由于这次前来慈明寺的几乎都是皇亲,所以闵嘉音和宁国公夫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院外有护卫把守,闵嘉音待在房间里,却只觉连呼吸都格外欢畅。 她无意识地瞥向窗外,发现宁国公夫人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大概是不想浪费仲秋难得的暖阳。 宁国公夫人闵氏,正是皇后生母,闵嘉音的姑祖母。按理说闵嘉音和皇后的亲缘关系都是源于闵氏,但闵嘉音却只亲近皇后,和这位姑祖母反倒生分。 闵嘉音本来没有出去和闵氏说话的念头,却忽然看到闵氏头顶上方有一截树枝断了一半,摇摇欲坠。 叹了口气,闵嘉音打开门走进了院子。 “给姑祖母请安。嘉音偶然一瞥,发现姑祖母头顶似有断枝欲坠,还请姑祖母移步一旁的石凳安坐。” 闵氏顺着闵嘉音所指的方向看去,旋即缓缓起身,闵嘉音上前搀扶着她换了个远些的石凳坐下。 闵氏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闵嘉音一番,开口的语气带着这个年岁惯有的庄重:“多谢了,嘉音。” 闵嘉音对上闵氏的眼眸,从中看出了一种浅淡的哀伤。 不过她知道,人活到这个年岁,一贯的气质会刻入一举一动之中,未必只是一时情绪的流露。 若姑祖母一直是个气质略带忧郁的人,那么从她的眼神里显露出几分,再寻常不过。 闵嘉音刚想告退,闵氏忽然道:“嘉音,今日阳光甚好,总待在屋里难免发闷,你觉得呢?” 这便是有话要说了。 闵嘉音此时心情好,倒也不抗拒和宁国公夫人聊上几句,便应了句“是”,在一旁坐下。 “嘉音,前些年的事,是宁国公府对不起你。但老身知道,如今再说什么都迟了,你心中有怨也好,有恨也罢,老身不敢求你原谅。” 闵嘉音抿唇不答。 时过境迁,说这些怪没意思的,还不如静候宁国公夫人的下文。 果然,闵氏微微一叹,问道:“嘉音,老身只想问你一件事,说起来也隔了一年多了。去年你在高府花园坠湖,以杭他当真为了救你而跳了下去?” 此事应已确凿无疑,姑祖母为何这时还要重提旧事? 闵嘉音立即意识到,宁国公夫人似乎想要向她确认什么。 难道,宁国公夫人也怀疑魏以杭有问题? 作为祖母,发觉孙儿的转变并不奇怪,但那种玄之又玄的事,寻常人根本想象不到,宁国公夫人有此一问,只能说明心中疑虑已深。 闵嘉音佯装回忆,稍加思索道:“当时我身体不适,意识模糊,只知道魏世孙也下了水,但究竟是为救我,还是因为在近旁突遭惊扰而落水,我并不清楚。我与魏世孙本有婚约,那时在场的又多是少年人,或许魏世孙本非此意,却被传成为救我而跳湖也是极有可能的。” 这套说辞,并不给出确切的答案,却撇清了二人的关系,最为稳妥。 宁国公夫人听罢,沉默良久,终于在一片落叶划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后再度开口问道:“嘉音,其实昔日宁国公府对不住你,也是因为府上出了事。如今你得圣人疼爱,又得到了大娘娘的嘉奖,老身明白你未必看得上宁国公府,却还是想问你一句,你是否愿意嫁与以杭为妻?若你愿意,老身必会向大娘娘讨来这个恩典。” 闵嘉音颇感意外:“姑祖母……为何会问我此事?” 抛开曾经废弃的婚约不谈,从魏以杭自身的问题一下子跳到自己是否愿意嫁给魏以杭,这跨度也太大了吧? “嘉音,老身就不瞒你了。元兴二十三年,以杭意外落水,昏迷多日,醒来之后性情有所改变。虽说并不明显,但老身还是发觉,他原先所珍视的人和事,在那之后都不大在乎了。他还开始忙一些事,虽然对府上说是为入朝做准备,但老身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闵嘉音莫名为魏以杭捏了把汗。 万一宁国公夫人石破天惊地猜出了真相,这个冒牌魏以杭会怎么样呢? 但宁国公夫人显然猜不到那种事上去,只听她道:“老身本来心疼这孩子遭遇大劫,心性都变了,去岁却忽然得知他为救你而跳进了湖里。嘉音,你可知道,这是老身能找到的唯一一处,他和从前一样的地方了。” 和从前一样?不对啊,魏以杭过去也怕水啊? 愣了许久,闵嘉音才反应过来,宁国公夫人所说的和从前一样,是指魏以杭对她的在意。 心头泛起酸楚,因为闵嘉音清楚地知道这是个误会。 如今的魏以杭体内是杨敬虔的魂魄,杨敬虔自重生之后从未见过她,自然不知她生了一双与母亲如出一辙的眼眸。 当闵嘉音确认魏以杭的真实身份之后,又回想起去岁落水前的那一幕,魏以杭的异样就很好解释了。 要说在意,杨敬虔在意的也是她的母亲。 这一刻,闵嘉音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既为闵氏这位深爱着孙儿却一直蒙在鼓里的祖母,也为早已逝去的魏以杭,为和那位表哥两小无猜的情分。 她缓缓抬眸,不卑不亢地答道:“多谢姑祖母厚爱,但我后来确认过,与魏世孙彼此无意,且我已心有所属,恕难从命。” 宁国公夫人眸中的微光一点点暗淡了:“这样啊……罢了,嘉音,终究是宁国公府对不起你。” 闵嘉音欠了欠身,正欲告退,闵氏却又提醒了一句:“嘉音,今日若没有袁姑姑,也会有其他人其他事。” 闵嘉音的目光清凌凌地望向宁国公夫人:“姑祖母提点得是,又譬如姑祖母坐在断枝之下,便注定有了今日这一番对话。” 从一开始就猜透看透又如何,她终究良善未泯,便不会无动于衷。何况,有些事是躲不过的。 离去时,闵嘉音听到身后的闵氏轻叹一句:“可惜……” 微弱的声音隐入秋风。 第151章 传信 回到房中,闵嘉音才又想起自身的麻烦事。 冯太后话未说死,且现下必定没了心思,但等到回京,赐婚懿旨早晚会落下来。 她猜得到,宁国公夫人也猜得到,太后早就有此计划。 那么人选呢? 早在太后开口的那一刻,闵嘉音就很容易地联想到了一个人——卢佩文。 韩舒曾提过,皇帝有意给卢佩文赐婚,但圣旨至今未下,原来早和太后一起织好了大网。 处心积虑,究竟为何? 或许是做贼心虚,但在闵嘉音看来,就成了某种程度的不打自招。 但为何是卢佩文呢? 难道—— 闵嘉音越想越坐立难安,就在这时,有人叩响了房门。 “嘉音,是我,一个人闷得慌,来找你说说话。” 动听的声音,略带着几分惊惶,又被从容掩过。 闵嘉音打开了门,用同样的神态道:“表姐请进。” 进了屋,韩舒便卸了那副惶恐的伪装,但情绪依旧激动:“表妹,我没想到,韩皙竟然敢造反!不过我猜此事必有隐情,否则不会如此突然。” 闵嘉音还不敢百分百确认韩舒的态度,便道:“此事确实突然,恐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韩舒压低声音道:“韩皙野心不小,我猜他的所有准备都是针对哥哥的,只是意外提前暴露,才被扣上了谋逆的罪名。不过这样也好,算是爹爹提前为哥哥解决了一大隐患。” “只是不知韩皙现下如何了,既然没有死讯传来,就不知是否会另有造化。”闵嘉音语带微讽。 既然韩舒也一心站在太子一边,对韩皙包藏祸心深恶痛绝,那她也无需过多避讳了。 “好了小表妹,无论如何,韩皙终归是谋逆,结局差不多可以预知,可你这边的发展就不好说了。”韩舒拉着闵嘉音坐下,坦率道,“我想你应该也有一样的猜测,爹爹和皇祖母想赐婚你与卢佩文。嘉音,你是如何想的呢?” 对于这件事,闵嘉音的头脑中还乱糟糟的,只得道:“我与卢大人只是友人,且各自心有所属。” “那你的心上人,是谁?” 闵嘉音对上韩舒探究的视线,到嘴边的三个字却说不出口了。 自己已惹皇帝和太后忌惮,若吐露了赵知简的名字,焉知不会给他带来更大的灾祸? 韩皙的暴露,都是赵知简努力促成的,若皇帝和金羽卫的视线落到赵知简身上,只怕赵知简再难全身而退。 可…… 他本不该是什么不可说之人。他是她想要骄傲地说出的、这世上最光明磊落的名字。 苦笑了一下,闵嘉音问道:“表姐,抗旨不从,会有什么后果?” 韩舒眼眸倏然睁大:“嘉音,懿旨还没下,还有转圜的余地,你为何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表姐都猜到人选了,真的认为还能够转圜吗?” 闵嘉音不可能将皇帝和太后忌惮自己的真实原因告诉韩舒,但也正是因为敌人的利刃已经出鞘,她不得不将身边的人推开。 或许过去她都没有认真思考过如此严肃的问题,但当突如其来直面此事时,她下意识就做出了决定。 “表姐,西京城内尚且安定,我们可否出去逛逛?” 韩舒心中并不好受,见闵嘉音眼带哀伤地提出这个想法,立马答应了下来:“好,表妹,我陪你去散散心。” 二人在韩舒护卫的陪同下去了城中,来到了最繁华的街区。 “嘉音,方才逛了几家铺子,你什么都没看中。前边那家成衣铺子名气很大,据说只有西京这一家,别无分号,衣裳都很漂亮,要不要去看看?” 闵嘉音抬起头看向“棠华居”的匾额,点了点头。 和之前一样,领头的两个护卫跟着韩舒和闵嘉音走进了棠华居,剩下的人则分散开来,避免声势太大引起混乱。 棠华居中展示的华服式样各有千秋,都颇具美感,即便有店家热情推介,闵嘉音也无心挑选。 韩舒看着心里难受,便选出了一套最合闵嘉音气质的衣裙,推着闵嘉音去试衣。 闵嘉音进了专为贵客设置的内间,过了片刻,隔着门帘小声问道:“可否请人进来帮个忙?” 店主是个有眼力见的,连声应着,忙让之前帮忙招待的帮工小姑娘去帮闵嘉音更衣。 小姑娘挑帘走进内室,见闵嘉音已换好了衣裳,便压低声音问道:“大师姐,可是有急事?” 原来这小姑娘正是阿巧,不久前随家人从京城搬到了西京。阿巧拜别华如璋那日,闵嘉音特意留阿巧谈了一阵,暗中帮阿巧找了棠华居的这份差事,以便日后联络。 阿巧今日表现得也很好,在看到闵嘉音进来时没有露出一丝异样。 闵嘉音将一张在禅房里草草写就的纸条交给阿巧,言简意赅:“吴王谋反,我暂时不便回京,但字条上的消息劳烦你尽快带给国子监卢佩文卢大人。若难以办到,就先到望溪茶楼天字一号雅间交给赵世子。” 阿巧是闵嘉音为自己开辟的传递信息的渠道,当日闵嘉音便已交待过一些细节,是以阿巧并未流露过多的惊讶,迅速收好纸条,出声道:“贵客姐姐,这衣带是这样系的……” 很快,阿巧和换好衣裳的闵嘉音从内间走出。 哪怕韩舒盛赞闵嘉音在新衣的衬托下更显美貌,闵嘉音也表现得兴趣缺缺。最终还是闵嘉音抢在韩舒解囊前掏腰包买下了这套衣裙,一行人才离开棠华居。 一日后酉正时分,赵知简在望溪茶楼接到了闵嘉音的传信。 此前赵知简其实并未见过几次闵嘉音的字,但兼具风骨与风流的笔锋,一看便是字如其人。 只是笺上寥寥数语,让赵知简不自觉地攥紧了拳。 “谨言慎行。” 为何阿音要特意传信让卢佩文谨言慎行? 然而就在今日早朝之时,一众大臣联名上书弹劾三司使齐唯贪赃枉法,卢佩文本不在朝见君王之列,却也托人呈交了一份齐计相族人一年前在歆州侵占良田的证据。 思及此,赵知简忽而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第152章 夜长梦多 将闵嘉音的消息送去卢佩文府上之后,赵知简快马加鞭回到了靖北侯府。 哪怕此前早凭理性在千万种预想中做出过选择,此时的赵知简却直接将其抛到了九霄云外。 靖北侯夫妇看到披着星光与风露的儿子站在堂中,呼吸犹带疾奔后的起伏之时,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小简,出什么事了,你这么急着见我们?可是因为吴王叛乱一事?” 秦雪澄想拉儿子坐下,赵知简却一撩衣摆跪在了父母面前,神色郑重。 “爹,娘,孩儿想求娶闵三姑娘,请爹娘代为提亲。” 赵则阳和秦雪澄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侯夫人,她压下心中涌起的欢喜,赶忙扶起赵知简,问道:“小简,此前提起亲事,你总一味推脱,娘还以为你不愿早早成亲呢。快说说,怎么这时候突然急着求娶闵三姑娘了?” 靖北侯亦是一脸好奇:“是啊小简,而且爹没记错的话,闵三姑娘此时正随大娘娘在西京慈明寺吧?” 对于赵知简在与北狄的战事之前不成家的选择,他们夫妇十分理解,也不会逼迫赵知简为延续香火而匆匆娶妻生子。但毕竟是面对亲生孩儿,做父母的又怎么可能没有私心。 如今赵知简主动提出,靖北侯夫妇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欣喜,何况对象是闵三姑娘,他们夫妇都很喜欢的小姑娘。 只是他们了解儿子行事一贯稳重,必是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 “闵姑娘她……确实还在西京,因吴王的变故一时回不来。但孩儿想求爹娘待闵姑娘回京后第一时间登门提亲,因为……”赵知简斟酌了一下说辞,“能两次伴随太后凤驾前往西京祈福是莫大的荣耀,孩儿只恐晚一步。” 阿音没有明说,但他却直觉风雨欲来。若有别家提亲,他并不害怕去迟一步,只怕是那不容拒绝的权威抢先一步压下,那时便再无回转的余地了。 侯夫人心知赵知简必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见儿子神情变幻无端,眉宇间难掩焦急,便柔声道:“好,小简,爹娘这便准备准备,待闵姑娘回京,立刻请冰人登闵府的门。” 靖北侯咳了一声:“夫人,你都不问问我的意见吗?” 秦雪澄美目瞠了赵则阳一眼:“难不成你想反对?小简的性子向来稳妥,外人不知,你我做爹娘的再清楚不过,今日即便小简再冲动,也不会提任何出格的要求。何况小简的心上人是闵姑娘,闵姑娘是个多好的孩子啊。要是两个孩子成了亲,闵三姑娘还能在侯府和二弟妹作伴……” 侯夫人说着说着,笑容都止不住了。 靖北侯见夫人笑靥如花,本来的一点儿幽怨也散了,笑道:“嗯,夫人说得对,那可真是大喜事了。” 赵知简看着喜气洋洋的父母,心中的焦虑一时尽数化作了忐忑,脸也热了起来:“您二老别急着高兴啊,亲还没提呢,是真正的八字还没一撇。” “小简,你跟娘说实话,你有几成把握能让闵姑娘点头?人家姑娘不会看不上你吧?”不等赵知简回答,侯夫人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儿子一圈,“要说咱们小简也是仪表堂堂,性格也不闷,就是担了个爱拈花惹草的名声,可别被闵姑娘嫌弃才好……” 靖北侯拍了拍赵知简的肩:“儿啊,爹还是提醒你做好心理准备,要是被闵姑娘拒绝了,也别灰心丧气,天涯何处无芳草。” 被拒绝? 赵知简忽然一震。 他压根没有考虑到过这种可能性,但……那可能会发生吗? 他和阿音心意相通,这一点他可以确信。 可是在尘埃落定之前,一切都充满了变数。 赵知简从未如此害怕过夜长梦多。 “侯爷说什么呢?”侯夫人将靖北侯往一旁拉了拉,宽慰赵知简道,“好了小简,别担心,爹娘不会给你拖后腿的。你也别太着急,便是要等京中派卫兵去接,不出几日闵姑娘也就平安回来了。” 赵知简收拾了纷杂的心绪,应了声“嗯”。 看来得主动争取一下去西京接人的差事,早些见到阿音才是,否则他只能一直陷在患得患失的情绪里了。 两日后,皇帝从京城派出的一队人马到达了西京慈明寺。 慈明寺里的众人早早得到了消息,闵嘉音晨起收拾好行李后就一直在屋里待着,连日以来精神都难以放松,这时倒反发起呆来。 “嘉音,别闷着了,车队一会儿就到,咱们先出去吧。” 韩舒走进来时,闵嘉音第一时间都没有察觉。 “好。”回过神来,闵嘉音朝韩舒笑笑。 韩舒身后的婢女立刻上前帮忙拎过了闵嘉音的包袱。 闵嘉音笑道:“表姐真是周到。” “我猜你心里终归难安……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先出去透透气吧。” 二人相携慢慢走出了慈明寺山门,恰见一队军士整齐有序地走近。 领头的挺拔身影,竟正是闵嘉音上一秒还在念着的人。 看到赵知简时,韩舒的眼眸都亮了亮。 军中竟有这般气质非凡的人物? 因为已决意提亲,骤然在山门处见到闵嘉音,赵知简竟头一回羞赧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拱手行礼:“臣赵知简见过二公主殿下。” 不明显地顿了顿,赵知简又接上:“见过闵姑娘。” 闵嘉音欠身:“见过赵大人。” 垂眸的一刹那,一颗硕大的泪珠直直坠落在绣鞋旁的草叶上,仿若未曦的露水。 原来是靖北侯世子。 韩舒心中赞叹,上前虚扶了赵知简一把:“辛苦赵大人与诸位兄弟了,时辰尚早,诸位可先入寺休整一番。” 韩舒浑身上下带着公主的威仪,言语间又颇亲善,赵知简身后的官兵便都听从了韩舒的话,有序入寺暂歇。 赵知简走过闵嘉音身旁时,看出了闵嘉音的异样。心中连日来的不安瞬间放大,他不由朝闵嘉音走近了一步:“闵姑娘可还安好?” 闵嘉音攥紧了袖中的手,半抬起眼眸道:“有劳赵大人记挂,慈明寺一切安好。” 第153章 菩提树下 韩舒的眼神在闵嘉音和赵知简身上转了个来回,心中猜了个七七八八。 于是她开口道:“赵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堂堂公主光明正大相邀,自是无人敢置喙。 韩舒拉着闵嘉音,赵知简跟着二人在山门一侧的一棵菩提树下止了步。 “嘉音,你与赵大人是不是有话要说?你们且说着,我去一旁等你。” 出乎意料地,闵嘉音拉住了韩舒的衣袖:“表姐误会了,我并没有什么要说的。” 今日闵嘉音的视线似乎一直在闪躲,赵知简只得抢话道:“但我有,多谢公主殿下体恤。” 韩舒朝赵知简点了点头,走远了些给二人留出空间。 “阿音,到底发生什么了?你急着传信,却又不曾明言,让我很是费解。”赵知简心里忧急,语调却尽力放缓。 闵嘉音努力逼自己抬眸看着赵知简的双眼,问道:“卢大人那边,这几日可有发生什么事吗?” 赵知简耐心答道:“吴王谋反次日,卢大人呈上了一份齐计相族人一年前在歆州侵占良田的罪证,官家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当事人,还将齐唯贬黜出京,并嘉奖了卢大人,有意将卢大人调入台谏。” 闵嘉音深深蹙起了眉:“还是晚了一点……” 良久,她才轻声道:“赵世子,依你之见,吴王谋逆甫一事发,卢大人便呈上齐家的罪证,官家心里究竟是赞赏卢大人的忠心,还是怨其耿直呢?” 赵知简沉默,答案不言而喻。 哪怕吴王谋逆一事已成事实,韩皙终究是皇帝疼爱的儿子。卢佩文之举并没有错,皇帝甚至不得不褒奖卢佩文的才干,但这份忠直只会让圣心添一份怨恨。 “阿音,所以……你为何如此关注卢佩文?” 闵嘉音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赵世子,我是被官家、大娘娘所厌之人,卢大人亦是,你明白了吗?” 不等赵知简回应,闵嘉音便接着说了下去:“官家对卢大人之怨或许还轻几分,但在我身上,却是该要斩草除根却难以下手的不痛快。赵世子,帝王想除却除不掉的眼中钉肉中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望着闵嘉音含悲的眼神,赵知简生出了越来越强烈的冲动伸手去抱她入怀,又怕被人看到污了闵嘉音名声,只得僵在原地煎熬。 闵嘉音轻轻抽泣了一下,依然尽力平静地道:“国朝对文臣的处置,通常是贬黜,一贬再贬便是极大的折磨了。若远离京城能换来家人的平安,我——” “阿音,你何必这时就决意和卢佩文绑在一起!等我们回到京城,我便上门提亲,我们立刻成亲,好不好?”赵知简再也无法忍受心间的窒闷,上前抱住了闵嘉音,声音也带上了颤抖。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绝不。 “对不起,赵世子,我……不能答应你。”闵嘉音只觉得心上被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却难与人道,只能任凭内里鲜血淋漓,“圣心如此,我若拂逆,此后闵府上下只会更让官家忌惮。官家的疑心一日不散,闵府便多一日重蹈林家覆辙的危险。但我更不愿由你去出头,侯府的处境本就如履薄冰,我又怎么能自私到让侯府去分担我这一份危厄?” “可你明知侯府和韩——” 赵知简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闵嘉音抬手掩住了唇。 放下衣袖,闵嘉音微微仰头,樱唇贴上了赵知简的双唇。 泪水滚滚而落,比相触的唇瓣更炙热。 不知过了多久,闵嘉音才有了言语的机会,轻喘着道:“赵世子,慎言。我意已决,即便是你也无法改变。” 赵知简除了紧紧抱着闵嘉音,已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他太了解她了,她从来都是心性坚毅之人,在这般关乎一府命运的大事上一旦做出决定,绝不可能被撼动。 只听闵嘉音轻柔却坚定地道:“但我并非认命,也永远不会认命。” 此时的赵知简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想要扭转闵嘉音心意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闵嘉音轻轻挣开赵知简的怀抱,抬袖抹去脸颊上的泪痕,说出了诀别般的话语:“赵世子,对不起,你我……或许是有缘无份。但这一年来我很欢喜,甚至比过去的六年加在一起还要欢喜,多谢你。赵世子,愿你能一直平安喜乐,保重。” 话落,闵嘉音朝赵知简欠了欠身,旋即转身向韩舒走开的方向而去。 这短短几日内,她已经做出了选择。若她的远离能保闵府上下平安,她自是义无反顾。侯府有自己的困境,她不能再为侯府增添一分凶险。 至于抽身离去,固然会伤害许多人的情感,但每一份伤害都会一模一样地落在她的心上,然而权衡之下,她依然选择如此。 无非是心伤,哪怕今时再痛彻肺腑,待来日风平浪静后再细加呵护,总是能愈合的。 赵知简怔怔站在原地,伸出的手终究没敢再去触碰闵嘉音抽离的衣角。 她是为了保护家人,他不但无法帮她,甚至还自身难保,又有何种立场去阻拦? 这种时刻,两个人之间的情爱竟显得如此苍白脆弱,宛如盛开的蒲公英,只消一阵微风,便无声无息地飘散了。 虽然大脑看似被理智占据上风,闵嘉音却觉得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麻木的,直到走过转角看到韩舒。 “嘉音?你没事吧?” 韩舒乍一眼竟没从闵嘉音的脸上看出什么异样,至多是觉得闵嘉音的神情有些木然。但她知道这个小表妹是个心里特别能藏事的,唯恐她一派安静的外表之下早已山崩地裂。 闵嘉音语气平淡:“表姐,我没事,不过与赵世子分别多日,说了几句话罢了。” 事已至此,韩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父亲和祖母有意将嘉音指给卢佩文,虽然她不知缘由,但从得知消息之早,以及此次西京之行的意外之巧,便可知晓父亲与祖母此意之不容违抗。 何况嘉音的心上人是靖北侯世子,若嘉音身上真有被父亲和祖母看重的地方,必不可能被允许嫁入战功赫赫的靖北侯府。 可父亲和祖母为何会在一个小姑娘身上花如此多的心思呢? 韩舒想不明白,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便道:“看表妹形容确无异样,那我们便去与众人会合,启程回京吧。” 第154章 拒 载着贵人的车队走得极慢,每一分每一秒对闵嘉音而言都是煎熬。 她不敢掀开窗帘,唯恐瞥见前方那道骑马的背影。车厢里有限的空间被昏暗与沉闷填满,有些时候她甚至恍惚觉得自己坠入了一场虚空的梦魇。 在停车休息的时候,闵嘉音更不愿离开车厢,便索性对皇后等关切她的人声称身体不适,一直躲在车里不吃不喝。 回到京城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闵嘉音在夜色的掩护下进了闵府,没敢和送她回来的赵知简多说一句话。 秋夜的寒凉,过早地侵扰了有情人的眠梦。 翌日是个休沐日,楚王府也给闵嘉音姐弟放了假。 一大早,闵嘉音用脂粉修饰过气色后,将卢佩文约到了茶楼。 二人寒暄寥寥几句,便进入了正题。 “闵姑娘昨日才回京,为何今日便要见卢某?可是与之前的字条有关?” 卢佩文虽这样问,神态却也分明是想尽早和闵嘉音见一面的。 “恕我冒昧,敢问卢大人在接到消息之后可有过什么行动?” “并无,不过就在接到消息那日,卢某将耗时许久搜集整理好的齐家人的罪证呈上,想来有违闵姑娘谨言慎行的交代。”卢佩文神色清浅,“闵姑娘,于我而言,此事无论冒进与否,我都会去做,但不知你为何要特意提醒?” 闵嘉音将小巧的茶盏握在了手心里:“卢大人,我得到消息,今上以及大娘娘,极有可能想要赐婚。” “赐婚?”卢佩文愣了愣,旋即愕然望向了闵嘉音,“闵姑娘的意思是,赐婚对象是你我?” 闵嘉音点了点头,一双剔透的眸子难辨情绪。 卢佩文僵了一瞬,但多年的涵养还是没有让他过于失态。 “那闵姑娘……对此事是何态度?” 寻到幼时那位姑娘的希望已很渺茫,这些年里他也一直在心里开解着自己。如果成家是迟早的事,至少闵姑娘是他极为欣赏的人。 闵嘉音缓缓抬眸,微笑着道:“卢大人,此事到底还未尘埃落定。那时我传信,是怕你触怒官家,但后来我又想了许多,如卢大人这般的忠臣,敢于犯颜直谏才是大雍臣子的风骨所在。所以,卢大人,我今日便是将我所知的赐婚消息先透露给你,但也想告诉你,尽可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闵嘉音神色看似从容,卢佩文却从那双明眸深处读出了一抹哀戚。 “闵姑娘,多谢你与我说这些,但我还是想问一问,你的心意。” 她和赵世子的牵绊,他无意窥探却也知晓一二,他曾在心中祝福过二人,没想到忽然出了这样的变故。 “卢大人,于我而言,有些东西,哪怕是千般不舍,我也会割舍。你也知道,我并非表面这层身份那样单纯,有些事,等旨意下达之后,我再与你细说。” 离开茶楼之后,闵嘉音并未立刻回府,而是又去了百花武馆。 与华如璋一番长谈,再回到闵府时,已是午后。 门人见到闵嘉音时满脸喜色:“三姑娘,快去映辉堂吧,侯府的冰人还在等着呢。” 闵嘉音心口紧了紧:“好。” 映辉堂里,闵谦和刘氏正陪冰人坐着。 见闵嘉音来了,刘氏掩不住的欢喜都从声音里泄露了出来:“三姑娘快来,这位是靖北侯府请的冰人,便是替赵世子来求亲的。老爷说要问过你的想法,这儿也没其他人了,三姑娘便如实说吧,无需遮掩。” 闵嘉音笔直地跪了下来,声音清晰地落在堂中:“恕女儿直言,我……不愿。” 在场的人俱是一怔。 闵嘉音磕了个头道:“多谢侯府美意,我自知家世品貌俱是庸常,恐非赵世子良配,故不敢应承。” 冰人见状慌了神:“闵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姑娘的才名早已传遍京城,且闵姑娘的家世、母族都算不上寻常,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闵嘉音一双清湛的眸子半抬,脸颊泛起淡粉色:“那……若是我心有他属……” “那三姑娘怎么不早说,这……”刘氏一时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更心急侯府这么好的亲事送上门来竟然就要抓不住了。 “蔚娘。”闵谦朝刘氏摇了摇头,止住了刘氏的话。 “恳请父亲、刘娘子成全。”闵嘉音又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冰人忙起身扶起了闵嘉音:“闵姑娘,无须如此。赵世子心仪姑娘已久,但并非有意冒犯姑娘,若姑娘实在不愿,侯府也不会勉强。” 闵嘉音起身时与冰人对视一眼,才从冰人眼底看出一丝悲悯。 原来这位冰人在来时就已经知道了结果,但她还是佯装无事地来了。 闵嘉音有些不敢想赵知简在嘱托冰人时复杂的不甘与成全,只转了一念,便觉有一颗泪珠滚出眼眶。 “多谢侯府,多谢这位夫人。爹,女儿先回去了。” 回到语莺苑,宫商和徵羽,加上早早闻讯跑来的闵嘉言、闵妙笙,把语莺苑整出了几分鸡飞狗跳的意味。 “姐姐!我是不是该改口叫世子哥哥姐夫啦!” “三姐,赵世子提亲也太突然了吧!” “姑娘,若你当真不计较赵世子拈花惹草的脾性,那我们也只能支持姑娘啦。” 闵嘉音在几人的簇拥下,灰败的心稍稍感受到一丝暖意。 徵羽看出了闵嘉音的不对劲,小声问道:“姑娘,你答应了吗?” 在突然的寂静中,闵嘉音摇了摇头。 “为什么?”闵妙笙惊愕地抓住了闵嘉音的手臂。 不只是她,在场众人没有人敢信。 “我拒绝了,因为不合适。”闵嘉音一字一顿道,“而且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合适’的人在何处。” “可是姐姐,你和世子哥哥明明都很喜欢彼此啊。”闵嘉言只觉得天都要塌了,紧紧皱起了眉。 闵嘉音已经考虑过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强扯起一个笑容道:“阿言,喜欢,是一种很脆弱的感情,它很容易就破碎了。” 但喜欢也可以很坚韧,便是经历过风刀霜剑、烈火燎原后,仍会倔强滋蔓。 只是这话闵嘉音不会对弟弟说,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说。 第155章 喜 “所以姐姐已经不喜欢世子哥哥了吗?”闵嘉言难过了许久,最终还是冲闵嘉音扬起了笑脸,“那也没关系,无论姐姐喜欢谁,只要姐姐高兴就好。” 比起心疼世子哥哥,闵嘉言纠结之后还是选择了站在姐姐这边。 “笙儿,我有话和你说。宫商,徵羽,你们先将阿言送回去吧。” 闵嘉音的视线郑重地投向闵妙笙时,闵妙笙浑身一颤。 三姐身上总背负着一些沉重的东西,她曾仰望过,佩服过,却从不敢伸手触碰那重担。为何此刻,她却觉得三姐要主动把那份沉重向她展露一二了? 闵妙笙感到惶恐,灵魂深处却又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使她止不住地战栗。 “笙儿,你的脸色为何比我还难看?” 进了屋,闵嘉音不再努力维系微笑,但依旧保持着冷静,语气好似再寻常不过的一句关切。 闵妙笙的手指悄悄蜷起,问道:“三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否则,你不该拒绝赵世子的,不该如此。” 闵嘉音叹了口气,眼神深沉,如同平湖微澜:“笙儿,不知不觉,你比过去成长了许多。” 望着闵嘉音的眼眸,闵妙笙忽然有了勇气:“三姐,我所活过的年头,其实和你是一样的,我们如今却长成了如此迥异的模样。我知道我大概永远都比不上你,但也不至于再像过去那般蠢笨。三姐,你有什么话,尽可以告诉我。” “好。”闵嘉音眼中浮起欣慰,“我的婚事,已让大娘娘上了心,所以我不敢再答应旁人。但笙儿,你应当会觉得奇怪,大娘娘何以拿我一介寻常女子的亲事做文章?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弄清楚,但我觉得此事不简单,所以不敢轻举妄动。笙儿,你记住,闵府被大娘娘,乃至官家所关注,必然是有缘由的,无论何时,务必谨言慎行,切勿冲动。” “大娘娘和……官家?”闵妙笙一惊,“三姐,这次在西京,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和吴王叛乱也有关系吗?” “你能想到吴王,很不错了,不过二者间应该没有直接的关系。”闵嘉音见闵妙笙如今的模样,心里紧绷的某处也稍稍放松了几分,“赐婚是因为我在慈明寺救了大娘娘身边的姑姑,有功。至于对象,恰好不久前二公主殿下对我提过今上有意指婚,我猜多半便是那人。” 更多的,闵嘉音一时还不想告诉闵妙笙。 以闵妙笙现今的状态,刚开始对闵府的事上心,正是最容易成为惊弓之鸟的时候,闵嘉音不想将还没定论的事说出来,以免徒增闵妙笙的担忧。 但闵嘉音不知道的是,最让闵妙笙上心的,并非闵府。 闵妙笙见闵嘉音提到赐婚对象仍是一脸平静,闷闷道:“原来三姐已经知道是谁,想来三姐也很满意那个人吧。” 闵嘉音从闵妙笙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别扭,却说不出奇怪在哪,只当自己难以猜透妹妹的心思,微微叹道:“只能说是尽早做些心理准备,也方便安排一些事。” 说罢,她拍了拍闵妙笙的肩:“好了笙儿,我今日只是想告诉你行事莫张扬,莫给人抓住把柄,旁的也没什么。天气不错,咱们出去走走吧。” 闵妙笙握住了闵嘉音覆在肩上的手,点了点头:“嗯,好。” 秋阳疏朗,却也挽留不住枝头黄叶,但正因落叶飘摇,反给长街增添了星星点点的明绚。 姐妹二人漫步在金杏坊,转过街角,忽然看到了不远处八角亭里的两道身影。 “那不是大姐和姐夫吗?” 只见闵妙筝与赵则熹相携坐在亭边,夕晖勾勒出了二人静好的侧脸。 前些时日闵妙筝病了一场,病好后也恹恹地闭门不出,闵嘉音和闵妙笙已有段日子没见过闵妙筝了。 “看来大姐是大好了。”闵嘉音一喜,心头阴霾也一下子被冲散了许多,拉起闵妙笙朝亭子走去。 “大姐,姐夫!” 见到闵嘉音姐妹,闵妙筝和赵则熹也有些意外。 “三姨妹,四姨妹。”赵则熹起身拱手致意,闵嘉音和闵妙笙也回了礼。 闵妙筝却没站起来,朝两个妹妹招了招手。 “三妹,四妹,快过来坐。” 闵嘉音走近了,从闵妙筝眉目间瞧出一抹浸透的喜色,不似寻常。 赵则熹将闵妙筝身边的位置让出来,含笑道:“筝……夫人今日身子才舒坦些,我们便出府走走,没想到就碰上了两位妹妹。” “大姐这些日子一直不舒服吗?”闵嘉音心中担忧浮起,却看到闵妙筝与赵则熹脸上如出一辙的温软笑意。 闵妙笙看到闵妙筝的手下意识抚向腹部,忽然猛吸了一口气:“大姐,你不会是……有喜了吧?!” 闵嘉音顿时惊异地望向闵妙筝。 在两个妹妹震惊的目光里,闵妙筝轻轻点了点头,双颊漾出浅浅的嫣红。 闵嘉音本想落向闵妙筝肚子上的手颤了颤,最后还是扶住了闵妙筝的手臂:“大姐,孩子……有多久了?” 闵妙筝握住了两个妹妹的一只手:“已经三个多月了。前些日子是害喜太厉害,才没出门,也没让你们来探望。” 闵嘉音嗔道:“虽说有没出三个月不外传的说法,没想到大姐竟然还瞒我们!姐夫你也是,闵府和侯府一墙之隔,你竟然也不递个信来!” “是我不让则熹说的,我知道自己身子没问题,也是怕你们见我害喜而担心嘛。”闵妙筝偏头,脸上温柔的笑影滞了滞,“三妹,你怎么哭了?” 闵嘉音拭过眼角:“没事,我只是……太高兴了。” 高兴不假,但高兴之余,她却被汹涌而起的遗憾窒住了呼吸。 那是大姐的孩子啊,是她的小外甥。她本该守着大姐生产,看着小小的孩子被抱出产房,摇着拨浪鼓逗得小娃娃咯咯笑。 可她却来不及看到这些了,她注定要缺席至亲如此重要的时刻,甚至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闵妙笙也看到了闵嘉音的泪眼,鼻子一酸,自己便也红了眼眶。 明明是喜事,可为什么她也好难受! 第156章 金枝玉叶 “四妹,你怎么也……”闵妙筝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我……我也高兴嘛。大姐,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有什么事都及时告诉闵府。姐夫,大姐这么辛苦,你千万不许欺负大姐。”闵妙笙吸了吸鼻子,难得地语无伦次却絮絮叨叨起来。 赵则熹目光郑重,在望向闵妙筝时多了掩不住的温柔:“两位妹妹放心,我必然全心全意照顾好筝儿。” 闵妙筝揽住两个妹妹,温言细语哄了一会儿,闵嘉音才收拾好复杂的情绪,朝闵妙筝露出一抹笑:“大姐,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给小外甥取名呢?乳名也行!” “嗯,三妹取的名字当然好。” 闵妙筝含笑的眼眸里,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她与赵则熹偶尔的对望,都是幸福的模样。 直到离开,闵嘉音也没有把自己的事告诉闵妙筝。 正是傍晚时分,金杏坊清欢楼的一间雅阁里,几位文臣正在饮宴。 比起同僚,主座上的人显得格外年轻清隽。 “卢大人,恭喜啊,就要升迁了。咱们国子监虽好,但对卢大人而言还是有些屈才了。” “卢兄得入台谏,从此便可一展抱负了,恭喜卢兄!” 卢佩文举杯一一敬过国子监同僚,脸带微笑,神情不卑不亢。 “多谢诸位大人。卢某入国子监以来,承蒙诸位兄台照拂,今后虽身入台谏,昔日情谊永不会忘。” 在众官员看来,卢佩文着实沉稳,升迁也不见飘飘然之色。卢佩文心中却明白,他本该显出几分风发意气,却又被闵嘉音提到的那个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婚约绊住了心神。两相抵消,他方表现出一派沉静来。 酒过三巡,同僚尚有几分意犹未尽,便有小童询问卢佩文是否还要上酒。 卢佩文道:“我此前在清欢楼尝到过一种美酒,不大记得名字了,不如随小哥一同下楼去挑挑。” 小童应下,引着卢佩文下楼。 就在这时,有几人朝楼上走去。虽然几人皆是寻常打扮,走在中央的年轻女子却自带一番贵气,卓尔不凡。 卢佩文感受到酒劲,抬手按了按眼角。放下袖子的霎那,他与上楼的女子错身而过,恰见一双线条锐利的眼眸划过视野。 灵台巨震,卢佩文愕然转身,只见一道倩影款款而去。 同时,卢佩文身旁的小童被楼梯口一位年长些的小二拉住,悄声道:“阿乐,记住了,那是东家。” 小童阿乐惊讶地张了张嘴,才点头表示记下,便觉一座玉山斜倒过来。 阿乐以为卢佩文醉了,慌忙扶住贵客:“大人,怎么了?” 卢佩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站直了身子,向另一位小二确认道:“方才过去那位姑娘是你们东家?” 小二道:“不错,我们东家亲自接手酒楼还不到半年,但这半年里清欢楼延续了之前蒸蒸日上的势头,足见东家是个厉害的。” “你们东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京城人氏?”卢佩文本不该问这样直白的问题,但此时他压根顾不得什么,胸腔里的心脏怦怦狂跳,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小二挠了挠头:“这位贵客,小的也说不上来什么,只依稀听说东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好像还有说……” 话到嘴边,小二掂量了一番自个儿的饭碗,还是没把“新寡”这种传言说出来。 卢佩文让阿乐挑了酒回雅间去,又对小二道:“小二哥,能否劳烦你给东家带个话,就说有人想与她说几句话。” “不必让人带话了,不知公子想与我说什么?” 一道清亮的音色从上方传来,卢佩文抬眸,便见那双在梦中描摹了无数遍的眼一点点靠近,最后停在了一步之遥。 不知是不是酒意,卢佩文只觉头脑激动又昏沉,甚至拖慢了他见礼的速度。 “还望姑娘恕在下冒昧,在下姓卢,是……” 正当卢佩文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之时,韩舒眉眼的线条立刻缓和了下来,沾染了几分欣喜:“卢?阁下莫不是卢探花?” 卢佩文如坠梦中:“姑娘怎么知道在下?” “既是故人,自当知晓。”韩舒朝卢佩文一笑,亲自引路道,“还请卢大人到雅间一叙。” 国子监众人的雅间里,主人迟迟不归,但客人都喝得酩酊,竟也无人注意。 另一边的雅间里,茶香袅袅。 “卢大人,是嘉音向我提起过你。嘉音是我的表妹。”韩舒直言不讳。 “原来是闵姑娘。”听到熟悉的名字,卢佩文才仿佛在漂浮的梦境中踩到了一小块坚实的地面。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心虚。他不知闵姑娘与这位姑娘说了多少,也不知这位姑娘会怎么想他。 “卢大人别误会,我的情况有些特殊,嘉音才没有向你提起。”韩舒端起茶杯,神色未变,“我夫君三年前去世了。” 卢佩文一时惊异,但见眼前之人神色坦然,好似早已跨过坎坷,无需旁人安慰。 出于礼貌,卢佩文还是说了句“节哀”。 “方才听卢大人想与我搭话,还以为卢大人轻浮,是我误会了,还请卢大人原谅。” 事实上,韩舒反而觉得卢佩文初时有些失态的模样更有趣些。此时的卢佩文格外拘谨,与她预想的不大一样。 不过,若卢佩文这些年并非打着深情的幌子万花丛中过,而是真正执着于一人的话,可就有些难办了。 韩舒知晓皇帝赐婚卢佩文与闵嘉音的事,自然希望二人能够和睦,若各自心有牵念,不知是不是一桩悲剧。 何况卢佩文心里的人是自己,这更让韩舒觉得不自在了。 “姑娘坦坦荡荡,卢某心中佩服,自然不会有怨。” 卢佩文重遇韩舒的狂喜已慢慢趋向镇静,大脑也逐渐变得清晰,询问对座之人姓名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了。 说到坦荡,韩舒便想起朝堂上对卢佩文直言进谏的传言,不由笑了:“卢大人亦是坦荡之人。” 韩舒一笑,便如星月生辉,实在让人移不开眼眸。 只一晃神,卢佩文便问了出来:“还不知如何称呼姑娘?” 韩舒心里念着闵嘉音,依然笑着,眉眼却一点点清冷了下来:“我姓韩。” 不等卢佩文反应过来,韩舒便站起了身:“不耽误卢大人的酒局了,今日与故人重逢,着实令人欢欣。若是有缘,还会再见。” 说罢,她率先走向了门边。 卢佩文压下混乱的思绪,告别韩舒,回到了雅间。 短短一炷香时间里,他终于找到了寻觅十多年的那双眼,却又再次分别。 那双眼是那样锋锐流丽,仿佛能熠熠地注视全天下的人。而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原来她,是金枝玉叶。 第157章 分岔 转眼到了九月末,京城的风开始掺杂萧索之气。 难得的一个好晴天,是闵嘉音姐弟的休息日。闵嘉言和闵妙笙正在语莺苑和姐姐一起做滚灯玩,皇帝身边的内侍成双瑞来到了闵府。 直到在前厅听成双瑞笑眯眯地宣完赐婚圣旨,闵嘉音才发觉自己表现得比想象中还要平静。或者说,是怅然若失后的怔忡。 她以介于诚惶诚恐与含羞带怯之间的态度接了旨,所有的不甘都藏入了低头的那一刹那悄然滚落的那颗泪珠。 “民女谢陛下,谢太后隆恩。” 成双瑞一走,跪在后面的闵妙笙再也忍不住,就呜咽了起来。 三姐就要出嫁了!还是被迫割舍真爱,另嫁他人! 闵妙笙一哭,宫商和徵羽也湿了眼眶。宫商接过闵嘉音递来的圣旨,只觉得重若千钧,压得她手臂都抬不起来。 闵嘉言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刻扑过去扶住了起身时身子一晃的闵嘉音。 “姐姐,怎么会是卢哥哥?!” 闵嘉音摸了摸闵嘉言的脑袋,伸手拉起闵妙笙:“回去吧,滚灯还没做完呢。” “姐姐?” 任凭闵嘉言再如何问,闵嘉音都没有再说话。 徵羽将事情告诉了刚跨进府门的刘氏,刘氏欢天喜地,回瑶曲苑的一路上都在吩咐左右置办东西,放在身旁邹妈妈手中的钱袋迅速瘪了下去,都打赏给了下人。 三姑娘这尊大佛可终于要出阁了!那卢大人是个青年才俊,同是探花郎,说不定也颇有老爷当年的风姿呢! 成双瑞跑了两处传完旨回宫,才踏进元吉殿,便听到皇帝压抑着怒气的问话:“北狄人当真拿那个逆子要挟我大雍?” 报信的使者大气也不敢出,但还是快速地复述了一遍:“此次侵扰岐州的北狄军由北狄大王子元承轩亲自率领,元承轩喊话大雍以岐州、建州以及白银万两交换人质吴……韩皙,否则就开战。” 韩翱怒不可遏:“岂有此理!韩皙犯的是谋逆之罪,我大雍怎可能答应北狄狗贼的要求,去换一个逆贼!” 话虽如此,韩翱心里明白,韩皙只是个借口,北境和白银才是北狄的目标。 北狄所处的极北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极度苦寒,本就不适合耕种,入冬后更易短衣少食,是以对大雍北境小范围的侵扰从未间断。 两年前北狄进犯岐州,靖北侯父子率大雍将士重创北狄军,斩杀三位大将,北狄于去岁与大雍议和。 此战令大雍朝野振奋,所有人都以为北狄会消停得久一些,韩翱也将靖北侯调回了京城以示嘉奖,却不想仅仅一年之后,北狄竟然再次挑起争端。 去岁大雍虽胜,但战争终究劳民伤财,虽有汪相推进变法充盈了国库,但无人敢说天下已养回了元气。若是再战,对大雍而言也是极其沉重的负担。 一想到北狄的动作可能与韩皙有关,韩翱的脸色便愈加阴沉。 逆子莫不是投靠了北狄? 成双瑞立即帮韩翱宣召朝中重臣入元吉殿议事。 午后闵嘉音因为赐婚一事而去了楚王府,告知楚王妃无法再陪读。 待她要离开王府时,楚王恰好从宫中回来。 “闵姑娘。”看到闵嘉音,满面愁容的韩皎勉强微笑了一下。 闵嘉音见过礼,询问道:“楚王殿下,可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韩皎深深一叹:“北狄再度进犯岐州,韩皙在他们手上,这次战事怕是不寻常了。” 闵嘉音心神一凛,告别了楚王,匆匆离开了楚王府。 回府的路不算太长,她早就走过许多遍,却从未像今日一般,一脚深一脚浅,脑海中的思绪纠缠成了一团乱麻。 待她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拐错了一条巷子。 才转过身,闵嘉音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一阵清风将她拥入怀中。 “阿音,我方才远远看到你的身影,就追了过来。” 赵知简的声音迫切中带着一丝沙哑,只这样一个铺天盖地的拥抱,便让两个人之间冰封的深堑被奔涌的河水冲开,滚滚滔滔,势不可挡。 闵嘉音伸手紧紧抱住赵知简,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泪水涟涟。 过了许久,赵知简的声音才在耳畔响起,同样带着颤抖:“阿音,北狄挑起了战火,我就要领兵出征了。父亲年岁渐长,我理应独当一面,便禀明官家旧伤已愈,自请领兵。” 闵嘉音轻声问道:“是你做的吗?” 赵知简给出了清晰的答复:“不是。” 闵嘉音终于抬眼望向赵知简的眸子:“嗯,我知道你不会。什么时候出发?” 赵知简抬手捧住闵嘉音的脸颊,用拇指轻轻拂去晶莹的泪珠:“明日便走。明早前往京郊点兵,随后直接出发。” “好,我知道了。知简,保重,一定要……平安回来。” 闵嘉音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才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她只觉得心被反复碾压,早就碎得不成样子了。 什么都留不住,任何事都无力,只能挣扎在一场场死别和生离之间。 赵知简本就放心不下闵嘉音,此时察觉到闵嘉音今日的情绪本就不佳,不由更加担忧:“阿音,发生什么事了?我还能帮上什么忙吗?” 闵嘉音眼底的水雾又泛滥了起来,却轻轻推开了赵知简,抹去眼泪道:“知简,我要和卢佩文成亲了。” 赵知简僵在了原地。 他明明早就猜到了,明明早就在逼迫自己接受现实,可当亲耳听闵嘉音说出要与旁人成亲,竟比他想象的还要痛。 但很快,他便上前一步,再次把闵嘉音拥进了怀里,强势而不容抗拒。 “阿音,我以为我能保持理智,我能不嫉妒,可我发现我完全做不到。阿音,你别嫁给他,不许和他成亲!我们去求官家收回成命,去求圣旨赐婚好不好?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闵嘉音从未听到过赵知简如此强烈不甘的语气,尾音里甚至带着一点哭腔。那双从来潇洒恣意的眼眸,此时却盛满了哀戚,一触即碎。 他在求她,生来骄傲的将军在苦苦挽留着不可能的人,为她落泪,为她溃败。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辜负。 她本欲为复仇而蛰伏,却反被心中有鬼的敌人先发制人,如今自身都已难保,要想不连累至亲至爱,唯有向皇权低头,甚至比从前更低。 “对不起,知简,对不起……我们该分开了,你明日就要出征,我……也有我要走的路。也许下个路口,我们还会再见的。” 拥抱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闵嘉音快要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才听到赵知简沉沉的声音响起:“阿音,走到下个路口的时候,我决不会再放手。” 第158章 做客 寒凉的秋风吹彻营州,但田间地头却是一派热闹景象。 在一片肥沃的田地里,随着一位衣着朴素的老人用锄头将一层薄土覆上刚刚播下的麦种,围观的人群纷纷欢呼起来。 几位身穿官服的下属走上前,一人接过老者手中的锄头,另一位仪态端方的年轻人扶着老者的手臂一同慢慢走上田垄。 “裘大人为秋耕讨了个好彩头,今年这茬麦子收成必定胜过往年!” 面对人群中的欢欣,裘熙载爽朗一笑:“裘某不过是来凑个热闹,接下来还是要辛苦诸位父老乡亲了。” “裘太守愿意来就是咱们百姓的福气了!” 人群中有人这样说着,既是说眼前的耕种,又像是在说裘熙载知营州一事。 裘熙载上任后,在营州的许多乡镇废止了劳役钱,并许诺来年开春废春耕钱。 当初汪鹤吟在营州试行新法时,加征这些名目的税钱,当时利好的百姓大约占到一小半,剩余的都认为负担加重。虽然毁誉参半,但由于充盈府库的效果立竿见影,最终得到了皇帝赞许。 如今裘熙载废掉的恰是怨声最盛的几个乡镇的税款,一举赢得了营州的民心。 田垄上一位纤巧的姑娘立即上前扶住了裘熙载的另一边手臂。 “祖父,我们回府吧?之前嘉音来信说她们大约今日便会到了。” “好,”裘熙载笑呵呵地朝身旁青年道,“品霖可要来府上坐坐?” 祝品霖赶忙应下,和裘婉彤相视一笑。 两人正要将裘熙载扶上马车,裘婉彤忽然看到人群中走来的两道身影。 “嘉音!臻臻!” “见过裘大人,祝大人。” 闵嘉音和高臻臻走近,笑着向裘熙载和祝品霖行过礼,随即围住了裘婉彤。 高臻臻道:“我们先到了裘府,门人说今日裘大人在城外举行秋耕礼,我们便也来看看热闹。” 闵嘉音道:“裘大人、祝大人和婉彤气色看着都好,看来营州水土十分养人呢。” 裘熙载笑道:“营州的确是一方宝地,更重要的是比京城少许多拘束,心情好了身体自然好。” 他的话虽然没有什么指向性,却让裘婉彤和祝品霖不约而同地脸上一热。 “好了,高丫头,闵丫头,上车吧,去府上尝尝新采的林檎!” 三个姑娘坐进了同一辆马车,说起攒了一肚子的话来。 “什么!嘉音,你要和卢探花成亲了?” 裘婉彤此前并不认识卢佩文,只听过几回卢探花之名。她本满心以为嘉音至少会嫁给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些公子哥中的某一位,完全没料到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名字,还这么快。 高臻臻悄悄扯了扯裘婉彤的衣袖,低声道:“婉彤,此事是官家的意思,并非嘉音本意。” 裘婉彤“啊”了一声,心中虽为好友生出了许多不甘,但还是伸手揽住了闵嘉音:“嘉音,你会幸福的。你那么聪慧勇敢,无论何时都能把日子过好,我相信你!” 闵嘉音心中虽然还难受着,但到底已经平复了很多,便努力弯了弯唇:“嗯,我会幸福的。婉彤,你呢?你和祝大公子看上去已经像一家人了,连裘大人都认可祝大公子了呢!” 裘婉彤也不扭捏,和好友倒起苦水来:“品霖确实废了很大力气才获得了祖父的认可,祝家也不反对我和他的事,但祝尚书坚持要让品霖回京。” 高臻臻问道:“也就是让你们回京成亲?” “嗯,但我放心不下祖父,品霖也愿意留在营州帮衬祖父,所以现在与祝府闹得有些僵。”裘婉彤叹了口气,但还是笑了笑,“无论如何,品霖始终和我站在一边,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嗯,两个人分担总比一个人好。” 某个瞬间,闵嘉音其实十分羡慕裘婉彤与祝品霖的相伴。但想到自身,想到赵知简,她还是明白,他们有各自的使命要去完成。 不知从京城出发的军队是否已经抵达岐州?不知岐州如今情况如何? 不知看到一府三代用性命守护的岐州再次陷入战火,赵知简又是何种心情? 闵嘉音不敢深想,生怕自己陷入其中再难自拔。 只这一晃神的工夫,话题又转到了高臻臻身上。 “臻臻,我离京之前只知道晋王府对你有意,你们后来可有来往?” 高臻臻本是坦荡之人,回想起近来和晋王韩凌沃的多次“偶遇”,一时不知该说是有还是没有。 “那就是有咯?”裘婉彤捏了捏高臻臻凝住的脸蛋。 高臻臻看了看裘婉彤,又看了看闵嘉音,最终还是吐出一口气,决定坦白。 她从怀里取出一样用帕子包着的小东西,甫一打开,灿烂的金色便跳了出来。 闵嘉音顿时反应过来:“同心锁?臻臻,这是不是你和我提过的,晋王殿下送你的礼物?” 七夕那晚高臻臻曾经帮过扭伤了脚的晋王,后来高臻臻和闵嘉音说起,提到晋王送了她一件礼物。 闵嘉音本来没有多想,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臻臻提起过的送礼的青年,也只有晋王一个啊! “嗯,是晋王殿下送的,后来我们也遇见过几次。” “晋王殿下?”裘婉彤回忆了一下,对他印象还不错,顿时来了兴致,“臻臻,你对晋王殿下是什么态度呀?” “我……我也说不上来。但如果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想晋王殿下对我应该有意思。” 裘婉彤不由感叹:“啧,不愧是咱们高女侠,分析起感情来都这么理智。看来晋王殿下还任重道远呐。” 高臻臻纳罕:“什么意思?” 裘婉彤故作高深道:“你现在还不明白,等该明白的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高臻臻又看向闵嘉音:“嘉音,你明白吗?” 闵嘉音眨了眨眼:“应该……明白吧。” “好你们两个坏丫头,都跟我打哑谜!” 在三人的嬉笑声中,马车停在了裘府门口。 裘婉彤率先跳下马车,有模有样地欠身道:“欢迎高姑娘、闵姑娘远道而来做客裘府。” 第159章 新婚 闵嘉音此次前往营州探访旧友,是为了兑现当初对裘婉彤的承诺,也是在仅剩的自由时间里最后一次远行散心。 她与卢佩文的婚期定在十一月初,从此以后,她就要和一个不太熟的男人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闵嘉音在营州尝到了优质的林檎和秋梨,也看到了浩瀚无垠的海景。她的心境渐趋平和,并非向现实妥协,而是从心底里逐渐生出了一股坚实的力量,让她能够更勇敢地面对未来。 十月下旬,闵嘉音和高臻臻告别了裘家祖孙与祝品霖,回到京城。 十一月初五,右司谏卢佩文迎娶秘书少监闵谦之女,才子佳人十分般配,加之翁婿同为探花,一时传为京中佳话。 卢佩文在京城赁了新宅,虽然不大,但十分整洁。因圣旨要二人尽快成婚,所以亲迎之礼不在理州,反而在京城举办。 前厅觥筹交错之时,闵嘉音正坐在洞房里出神。 宫商和徵羽虽陪嫁到了卢府,今日却要招待闵嘉音娘家的宾客,忙得抽不开身。闵嘉音敬完酒后就回了房间,此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饿了一天的闵嘉音正在思考溜去厨房的可能性,忽然听到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看清来人,闵嘉音心头顿时警铃大作。 “魏以杭?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一袭华服的魏以杭一步步走近,脚步不见凌乱,闵嘉音却从他的脸上看出了饮酒的痕迹。 “你不是承诺过会查明真相吗?这又是在做什么?嫁给卢佩文也是你调查的一步?”哪怕是闵嘉音新婚,魏以杭也丝毫不给面子,语带嘲讽,“既然从此以后要做深宅妇人了,就把舆图给我。” 闵嘉音二话不说,抄起桌上未点燃的烛台向魏以杭砸去。 这个人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既然说不通,干脆直接动手好了。 魏以杭虽有几分醉意,身手却依然敏捷。室内空间不足,无法施展,二人过了几招,闵嘉音便被魏以杭逼到了墙根。 微弱的月光洒落,一袭大红嫁衣的闵嘉音清晰地刻进了魏以杭眼底。但那双轮廓柔美的眼眸,神色却比十一月的霜还要冷。 “魏以杭,有意思吗?” 伴随着闵嘉音红唇中冷冷地吐出这几个字,魏以杭突然觉得胸中涌起烦躁,好像被踩了尾巴,又好像是懊恼、挫败。 不错,他已经等了太久,再蛰伏下去,恐怕要疯了。所以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让他采取下一步行动。如果别人给不了他,那他就自己去争取。 思及此,他焦躁的眼眸又冷了下来,放开闵嘉音,冷冷道:“舆图给我,从此你我再无纠葛。” “我说过,舆图原件绝不可能给你,但我可以摹写一份给你,你意下如何?” 闵嘉音想了想,魏以杭越来越疯狂,如果能够尽早摆脱,也是一件好事。何况舆图上的信息她早就查得差不多了,是魏以杭自己不信。 魏以杭抿唇:“现在就抄。” 闵嘉音一动不动:“我若现在拿出舆图,你把它抢去了怎么办?我又打不过你。明日酉时,我把东西拿到望溪茶楼交给你。现在,劳烦魏世孙离开我的婚房,不要损害我的名节。” “名节?你在乎这个?你和赵……”见闵嘉音的神色迅速变差,魏以杭话锋一转,“若你因名节被休弃,我不介意收你入府。” 闵嘉音嗤笑,眸光一凛:“魏世孙还真是贪婪,我的东西你要,我的人你也要,杨家怎会养出你这样厚颜无耻之人!” 一句“杨家”显然戳中了魏以杭的逆鳞,他的双目瞬间泛出红色,衣袖下的手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 眼看魏以杭又要发疯,闵嘉音冷声道:“我所知的杨家满门忠烈,清白磊落,可你却阴鸷偏执。你想报仇没有错,但却被仇恨扭曲,心安理得地做了懦夫!你本可以平等地与我提出合作,可你却只会威胁,只会用你的身份、武力压制我,迫使我屈服。你甚至不敢直面你的内心,魏以杭,我真的想问问你,你对我娘是什么心思,对我又是什么心思?你今日究竟为何闯到这里,你心里当真不清楚?” 魏以杭的呼吸变得浊重,却又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桎梏在原地,无法动弹。 闵嘉音压抑着胸腔中的疲惫,继续道:“你很喜欢在我面前提赵知简是吗?你究竟是想让我痛苦,还是想让我尝一尝日复一日折磨着你的痛苦?你嫉妒我与赵知简的亲密无间,而你却爱而不得,如同孤魂野鬼一样徘徊在人间。魏以杭我告诉你,你如此迷信强权与暴力,永远都得不到你想要的。无论是复仇还是其他,你都做不到!” 做不到吗? 魏以杭大脑中似乎有一根弦骤然绷断,猛地倾身逼近了闵嘉音。 闵嘉音用手臂一挡,拧眉道:“别过来,这是警告。” 魏以杭却听不进去,欺身压了过来,是从未有过的危险距离。 就在他的阴影即将笼罩住闵嘉音之时,闵嘉音毫不手软地拔下金簪刺入了魏以杭的肩膀。不待魏以杭劈手夺簪,闵嘉音便又朝他腰侧狠狠一刺。 “魏以杭,我警告过你了。滚,别脏了我的新房。” 魏以杭抽身,用赤红的双眸看了闵嘉音一眼,恶狠狠地推开门走了。 闵嘉音脱力般瘫坐在地上,大脑直发晕,两手下意识一遍遍地用帕子擦拭着金簪上的血迹。 和疯子打交道实在是太危险了,虽然把想骂的话都骂了出来,可为什么一点都不觉得畅快? 为什么此时此刻,她会疯狂地想念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她已经不配去想念的人,甚至泪湿眼眶? 她好累,真的好累,一日的婚礼足以让她筋疲力尽。可如果还要为一个疯子动气,不值当。 半晌,闵嘉音平复了呼吸与心情,将光洁如新的簪子放进妆奁,坐回床边。 酒席散去,宅院恢复了静谧。 卢佩文走入挂着大红绸缎的洞房,看到一身嫁衣安然端坐的闵嘉音,不由拘谨。 本来他是想和闵姑娘好好过日子的,可偏偏那日在清欢楼见到了公主,他也没想到,心中的煎熬竟然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卢佩文走到闵嘉音面前,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闵姑娘,我能不能与你商量一件事?” 出乎卢佩文意料,闵嘉音听到这样疏离的称呼,原本沉静无波的眼睛竟伴随着烛光微微一晃。只是那一抹亮色消失得太快,让卢佩文无法确定是不是错觉。 “卢大人请坐,我正好也有事想与卢大人相商。” 第160章 回门 月移中天,漏断人初静。 闵嘉音本欲安歇,哪怕身体已十分疲惫,却迟迟难以入眠。她索性披衣起身,伏案提笔写了许久,直到宫商打着呵欠来劝,才又回去睡下。 翌日晨,闵嘉音起床敬茶。 卢佩文的至亲长辈里只有父亲在世,另有一个姐姐,早已出嫁。此次自理州而来的卢家人里,只有卢佩文的父亲暂住卢宅,所以闵嘉音无需与更多长辈打交道。 卢老先生虽是白身,但也读了不少书,是位十分通情达理的长辈。 敬过茶,卢老先生便说户部侍郎卢默约卢家兄弟叔伯们一同逛逛京城,婉拒了卢佩文与闵嘉音的陪同,离开了宅子。 待卢老先生出了门,闵嘉音笑道:“卢大人的性子和老先生不太像呢。” 卢佩文道:“我很早便立志入仕为官,也是不得不更谨小慎微些。爹不为官,潇洒了一辈子,除了帮族中打点些生意,其余时间都颇安逸。” 闵嘉音很自然地想到了平宁县的张老先生,看来平宁真是一方安居乐业的福地。 两人说了会儿话,闵嘉音问道:“大人今日可有空代替我去见一个人?” 卢佩文有些意外,但还是一口答应:“好,是谁?” 闵嘉音道:“魏世孙,有件东西要交给他,但我如今已经成亲,不便与他见面,只能有劳大人了。” 午后的望溪茶楼,魏以杭沉着一张脸走进雅间时,只看到了卢佩文,紧抿的唇不由绷得更紧。 但二人毕竟没有什么过节,礼数自不会缺。卢佩文将闵嘉音准备的一个盒子交给魏以杭后,便以还有事为由礼貌地告辞了。 魏以杭望向楼下,只见一道盈盈的身影候在街边,微笑着迎向走出茶楼的卢佩文。 他攥紧了手中的盒子,却久久都没有打开。 “嘉音,你……不想和魏大人见面吗?”走出茶楼,卢佩文问道。 “不知大人有没有听说过我与魏以杭的一些纠葛?京中知晓的人还不少呢。”闵嘉音笑了笑,有些自嘲,但并不避忌。 卢佩文思忖道:“我似乎听说过一点儿,你们曾有过婚约?” “算是有过,但在我外祖家出事之后就取消了,所以我和魏以杭之间就不大对付。今日交给他的东西与之前你也参与过的那件事有些关联,不过此后我与他便不再来往了。” 闵嘉音指的是弹劾冯度一事,卢佩文了解闵嘉音在大事上头脑十分清醒,因此也不疑有他。 关于闵嘉音外祖林家之事,当年便震动朝野,年少的卢佩文远在理州也有所耳闻,昨夜二人长谈时闵嘉音也坦诚地叙述了一遍。 过去,林相公对卢佩文而言仅仅是一个值得仰慕的名字,但在听林家后人亲口讲述其中种种后,卢佩文便觉得林相公的形象也鲜活了起来。他经年的敬仰,从来都不曾错付。 二人回到卢宅,闵嘉音才刚踏进自己的房间,便听到了身后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姑娘!北边的信到了!” 闵嘉音倏然转身,对上了徵羽难得激动的模样。 四目相对,闵嘉音想抬手为徵羽理理跑乱的鬓发,微颤的手却越理越乱,只得将手藏回衣袖里,压抑着声音道:“小羽,不是嘱咐过你们吗,该改口了。” 徵羽垂眸应了声“是”,心中却依旧为自家姑娘雀跃着。 这些日子姑娘看似有条不紊地一步步走着,哪怕是出嫁这样的人生大事,都从从容容地接纳了。但只有她和姐姐知道,自赵世子离开之后,姑娘从未有过放松与开怀的时候,哪怕只是短短片刻。 闵嘉音接过信,又匆匆挥退了徵羽,转身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岐州的军情传到京城是十分迅速的,闵嘉音也知道赵知简早已抵达岐州,目前战况是大雍军占着上风。 但光听着这些还不够,她从未像此时这般贪婪,渴望了解更多情况,越多越好。 赵知简临走前曾说过会往侯府送信,而其中寄给闵嘉音的部分会由赵浮霜转交。 闵嘉音本打算时不时差两个丫鬟回闵府看看有没有消息,没想到离开闵府的第二日,便收到了书信。 此次辗转到闵嘉音手中的不过薄薄一张纸笺,因战火纷飞、千里路遥,不免伤痕累累。但在看到熟悉的笔迹留下的“平安”二字时,闵嘉音还是伏案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信的落款还是九月,那时他平安,前几日传来的战报也报平安,那此时此刻呢? 他只字不言行军打仗的凶险与劳苦,却独独祝她新婚喜乐,那时他又默默咽下了多少酸楚? 闵嘉音恨不得提笔质问他何必如此,何必用温柔的字句剜她的心,却又深知自己早已没有了质问的权利。 笔尖的字字句句,落纸便化为了克制的问候与关怀,情愁种种,迢迢不断如春水。 待闵嘉音搁笔时,天已黑沉,案边已凌乱地叠起了一小沓废稿。 她并未感受到腹中饥饿,将信纸整理好,便枕着令人安心的墨香沉沉睡去。 初八这日,卢佩文陪闵嘉音回门。 闵府上下喜气洋洋,闵妙筝也在赵则熹陪同下回府迎接妹妹。 一大家子人吃过饭后,赵则熹与卢佩文陪着岳丈闵谦,闵嘉音姐妹几个和闵嘉言则去了依然给闵嘉音留着的语莺苑。 一路上,闵嘉言都拉着闵嘉音的袖子不放手:“姐姐!卢哥哥对你好不好呀?” 闵妙笙扶着有孕的闵妙筝,腾出一只手拍了拍闵嘉言的肩:“该叫姐夫了。” 闵嘉言小嘴一撅:“姐夫就姐夫,可他要是对姐姐不好,我可不认这个姐夫!” “阿言放心,他很好。卢大人与当初给我的第一印象一样,是个光风霁月之人。” 几人在语莺苑说笑一阵,闵妙筝悄悄将闵嘉音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三妹,你与妹夫看起来似乎不大亲近?” 闵嘉音笑了笑,答道:“相敬如宾。” “三妹,对新婚夫妻而言,相敬如宾可不算什么好词。” 闵妙筝是过来人,瞧着妹妹的神态,分明与出阁前别无二致,只怕是心有芥蒂,有意与夫君疏离。 若她当初的直觉没出错,三妹真正牵念之人应当正在千里之外出生入死。 真是苦了妹妹,一步步走来,心中该有多煎熬呢? 第161章 战 北地边境,天连衰草。 山间木叶已落尽,露出山石嶙峋的轮廓,一片肃杀。 在两山夹谷之间,大雍与北狄的军队正在激烈交战。 此战已持续三天两夜,两军死伤惨重,为山谷石壁镀上了一层深深浅浅的黑红。 在两侧山坡上,曾有伏击的几百北狄弓箭手,已被大雍的小队人马一番血战后消灭。 但此处山谷是通向北狄南境的一处咽喉要道,北狄镇守的军队足有两万之众。相比之下,大雍由赵知简率领的人马仅有六千,与北狄鏖战到此时,已属骁勇异常。 战马嘶鸣,喊杀声不绝于耳。 战场正中,刀枪相撞,迸出火星。 北狄二王子元承醴狠狠掀起长刀,向对手喊道:“赵知简,奉劝你尽快率部投降!我军是你三倍之多,如此耗下去,你们必败无疑!父王向来惜才,若你降我大兴朝,必令你封官拜相!” 赵知简仰身避过刀锋,手中银枪横扫,擦着元承醴的战马而过,冷笑道:“大雍从未承认兴朝的存在,尔等永远是大雍臣民,下场唯有伏诛!” 哪怕已血战三日,身被数创,他的身姿依旧挺拔。一双凤眸无半点平日的恣意,唯有冷锐之色镌刻其中。 只是几息之间,二人又已过了数招,元承醴没想到此战竟胶着至此,尽管北狄军本有绝对的人数优势,但随着时间推移竟被大雍军一点点抹平,心中不免焦躁起来。 赵知简是元承轩、元承醴两兄弟的老对手,若非赵知简两年前才受过致命伤,元承醴万不敢与他对上。 此前大雍已派了几波队伍试图夺取西风谷,都被北狄击退。 这次赵知简亲自率军来战,元承醴本在山坡上布置了弓箭手,虽然并未发挥什么作用,但赵知简派去解决弓箭手的人也伤亡十之八九,无法为岐州军提供增援。 只是哪怕元承醴最初对守住西风谷胸有成竹,现下心里也已没了底,只剩下不得有失的信念支撑着他咬牙坚守。 无妨,十里外便是他留的后手。若接到西风谷告急的消息,那里的五千生力军必会尽快赶到,歼灭赵知简这一支岐州军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 应该……不会出差错吧? 此时,距西风谷战场几里外的伏虎陵上,岐州招讨副使钟利恒正欲率领从山后绕行至此的军队进入西风谷,夹击北狄守军,前方忽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 荒原之上,出现了另一支队伍,身披北狄军甲。相比之下,为首将领像个文质彬彬的儒将,身形在彪悍的北狄军队中显得有些突兀。 钟利恒眯起眼,大致估计了一下敌军人数,心中很快有了计较。 他偏头问副将道:“北狄将领何人?” 一旁的副将顾云实亦在疑惑,摇头道:“此前不曾在战场上见过。” 钟利恒摆摆手:“无妨,敌军人数与我军相当,在赵将军预料之内,不足为惧。岐州军听令,消灭此部,支援赵将军!” 顷刻之间,两军战成一片,伏虎陵上喊杀震天。 顾云实跟在钟利恒身侧,在杀敌的间隙提醒道:“将军,敌军将领底细不明,还望将军慎重。” 钟利恒表示知晓。 战斗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岐州军战力更胜一筹,北狄军眼看要被逼到西风谷口,那将领当机立断选择率军撤离。 “想跑?没门!” 钟利恒策马当前,岐州军立即跟上,挡住了北狄军去路,进而步步紧逼,将军心大乱的北狄军赶进了西风谷。 西风谷另一侧,元承醴隐隐听得动静,以为援军将至,当即大喜,高喊着让北狄军振奋精神。 谁知,顽强的岐州军毫无惧色,甚至锐气更甚,谷中顿时血光四溅。 那一头,钟利恒率部紧追不舍,北狄将领高声下令道:“随我与二王子会合,从西风谷另一头杀出去!” 这时,岐州军的消息传到,顾云实追上钟利恒禀告道:“从建州调来的弓箭手已到位!” 钟利恒一喜,喝令减速。 不过呼吸间,山上箭雨已不可阻挡之势向北狄军暴射而去,打得北狄人措手不及,想在狭窄的山谷里四散溃逃,反而酿成不少踩踏。 几波箭雨之后,钟利恒喊道:“大雍将士,随我夺下西风谷!” 岐州军冲杀向北狄残部,而两拨北狄军队相距已仅有几百米。 待元承醴看清身后形势,顿时大惊,拼尽全力挑开赵知简一枪,便被亲卫护在中央,逃向乱军丛中。 赵知简策马追去,遥遥望见钟利恒奔向另一支北狄队伍的主将,几枪便挑落了那将领的银盔。 那是——! 距离钟利恒不远的顾云实瞳孔猛地一缩,大喊道:“将军住手,是韩皙!” 钟利恒已扑向韩皙,本欲刺向韩皙肩胛的一枪,忽然偏了方向,划破了韩皙的颈侧。 只见一朵血花在空中炸开,赵知简的心脏重跳一拍,随即便收了心神,继续斩杀元承醴的亲卫。 乱军中忽而杀出一骑,以身为盾护住元承醴,横刀劈向赵知简。 观此人战甲,应是个中层军官。武功虽不敌赵知简,但身形健硕,加之挥刀勇猛,拖了片刻,为元承醴创造出逃生的时机后,便也掉转马头迅速撤退。 赵知简心知穷寇莫追的道理,勒马回头。 此战是大雍的一场大胜,虽折损了三千余人,但斩杀北狄万余人,并一举夺下西风谷。 只是,韩皙就这样横尸钟利恒枪下,让顾云实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底下士兵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庆贺起来。 赵知简走向钟利恒和顾云实,拱手道谢:“多谢钟将军、顾副将增援,辛苦了。” 钟利恒大笑道:“赵将军部署得当,岐州军骁勇善战,只可惜让元承醴那黄口小儿逃了,但这场大胜属实快慰人心!” 赵知简面无骄色,对钟利恒道:“接下来还请钟将军部署西风谷守备,有劳了。” 钟利恒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待钟利恒走开,顾云实望向韩皙依然双眼圆睁的血污尸身,面露凝重:“将军,韩皙死了,会不会有麻烦?” 赵知简拍了下顾云实的肩:“麻烦肯定会有,但战场上刀剑无眼,何况韩皙身为叛贼,竟为北狄领兵,死不足惜。” “钟将军他——” 钟利恒下手那一刻,赵知简和顾云实一样,看清了钟利恒的动作。钟利恒分明是听见了韩皙的名字,才转而下的杀手。 虽然此举冲动,但身为血气方刚的军人,面对挑起战火的罪人,怎么可能不想将韩皙碎尸万段? 赵知简向南方一瞥,平静道:“不知者无罪。” 很快,他朝顾云实扬起了笑脸:“云实,和将士们去庆祝吧。” 第162章 朝议 几日后,一个消息在京城炸开。 大雍军队取得一场大胜,夺取西风谷。韩皙为北狄领兵,在混战中被大雍将领钟利恒所杀。 比起欢腾的百姓,朝中官员则心思各异。欢喜者有之,更多的打听宫中风声后选择保持谨慎的态度。 闵嘉音得知大雍大胜且主将无恙的消息时,倍感振奋。当晚她便在清欢楼小设宴席,叫上了家中弟妹与高臻臻。 卢佩文亦是赤诚之人,对韩皙之死只觉痛快,但为避免麻烦,并未与闵嘉音一同前往。 然而不等众人高兴多久,仅仅两日后,钟利恒夜巡时被北狄人俘获,有传言他架不住北狄的威逼利诱,竟降北狄。 消息传来,皇帝大怒,当即要将钟利恒在京中的家眷下狱。 翌日上朝的路上,朝臣都在议论此事。 “依我看,钟将军现下情况不明,何必仓促将其家眷下狱?” “是啊,官家常有雷霆手段,但此举实在不妥。” 御史台几位官员走在一处,其中一位青袍年轻人闻言道:“诸位大人,明眼人都看得出官家因何而怒,此时大人们还需慎言。” 一位红袍官员换了苦笑道:“是了,汪大人一向稳妥。” 言罢,众人便不再谈论。 不远处,一道绿衣身影向一位朱衣官员拱手见礼:“岳父大人。” 闵谦似乎一直在想事,见女婿走近,才缓了脸色:“是佩文啊。” 探花翁婿向前走去,身姿都是一样板正,将官服穿出了出众的气质。 “佩文,你对钟将军一事如何看?” 卢佩文答道:“钟将军战功赫赫,投降之事尚不明了,此前的功劳却是不可抹杀的。以小婿拙见,官家欲因韩皙之死泄愤,但实在不该在此时降罪有功之人。” “你倒是敢说。”闵谦看卢佩文的眼神有了几分变化。 “岳丈大人不是外人,且据小婿所知,岳父也一直是直言不讳的性子。” 闵谦拍了拍卢佩文的肩。说话间,二人已来到紫宸殿前。 很快,众臣见到了皇帝。 今日的韩翱在一贯的深沉中掺杂了一丝阴鸷,前排重臣都清晰地感受到了帝王压抑的怒气。 不多时,议到了钟利恒一事。 一位丁姓官员出列,进言道:“钟利恒身为堂堂招讨副使,竟大意被俘,致使大雍险失西风谷。且钟利恒微末之时,曾属岐州西北姚方砚部下,姚方砚原先英勇无比,却叛国投敌,举国皆惊,只怕钟利恒也很难不走昔日上司的老路。臣请陛下从严处置!” 旋即便有官员附议,其中一位正是刘乔松,只见他持笏道:“丁大人所言甚是,钟利恒虽有功在先,然其行事粗疏,使大雍牺牲几千精兵才换来的西风谷出现险情。如今又传其投降北狄,还望陛下从重处置,以儆效尤!” 大雍朝规矩,五品及以上京官可上朝,但御史台、谏院众官员一直都可参与,而近来皇帝又将京县衙门加入其中,是以刘乔松总是表现得十分积极。 此次,他自认为拿准了皇帝的心思,那位丁大人又是他的上司,他便立刻慷慨地表了态。 闵谦听得火气直往上冒,刚想出列,忽听一道声音先他一步落在朝堂之中:“臣有异议!诸位大人皆提及西风谷之得来不易,而其中钟利恒将军居功至伟,因军情紧急,尚未及嘉奖。如今钟将军被俘,投降与否未经查实,怎可株连其家人,令前线将士寒心?依臣之见,此时更该厚赏其家眷,以抚慰将士之心!” 刘乔松瞥了卢佩文一眼,反驳道:“卢司谏此言差矣,钟利恒之功,多来源于赵将军部署得当而钟利恒执行稳妥,钟利恒之过,却是处置战俘不当,大意被俘后险致西风谷失守,这些过错加起来早已盖过功劳。边境将士已有多次降敌之事,此次需重罚,方可肃正军心!” “刘大人分明是颠倒是非,站着说话不腰疼!钟将军领军协助赵将军,是靠浴血奋战才获大胜,边境将士也个个出生入死,那么多的牺牲竟被刘大人几句话就抹杀,还给他们扣上一个多有降敌之举的帽子,简直无耻!” 闵谦再也忍不住,站出来对刘乔松破口大骂。 刘乔松见红衣官员发难,神色悻悻,但还是倔强地重复道:“钟利恒处置战俘不当,自己也大意被俘,行事如此鲁莽,不应领兵为将!” 卢佩文道:“钟利恒为将乃官家钦点,刘大人难道是在质疑官家?况且,何谓处置战俘不当?刘大人可否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此话一出,朝堂上下安静了一瞬。 见刘乔松涨红了脸不语,汪振鹭出列道:“臣以为,对钟将军的处置,应在查明投降是否为实之后,现下仍以安抚为宜,望陛下明鉴。” 御史台官员纷纷惊讶。 这小子不是劝他们慎言吗?怎么自己先站出来了? 唉,汪相的面子必须得卖,赶紧出来给小汪撑撑腰,或者说,分担火力。 于是乎,一众御史台官员陆续附议。 形势似乎倒向了另一边,刘乔松鼓起勇气打量了一下皇帝神色,咬牙道:“钟利恒杀了罪臣韩皙!韩皙身份特殊,战败后本应押回京城由陛下处置,钟利恒却擅杀韩皙,此为大谬!” 话落,韩翱的脸色变得无比复杂,心中的阴郁都不加掩饰地显露在了脸上。 卢佩文持笏一拜,转向刘乔松道:“韩皙并非被俘,而是死于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怎可苛责钟将军?韩皙叛国投敌,为敌军领兵攻杀大雍同胞,唯有杀之,方可振我朝纲纪,告慰北地军民之心!” “够了!”韩翱倏然起身,将几本为钟利恒辩护的劄子狠狠摔在堂中,“韩皙叛国伏诛,叛贼钟利恒亦当伏诛!如今钟利恒尚在北狄,唯有囚其家人,待抓获钟利恒后再行处置。” 他转身坐回龙椅,面上怒色已敛去许多,拇指摩挲着扶手上的雕龙,声音沉冷:“右司谏卢佩文袒护逆贼,罔顾大雍律法,即刻削官下狱。秘书少监闵谦殿前失仪,罚俸三月。” 第163章 贬 谏议大夫王遥当即出列反对:“陛下,直言进谏乃谏院职责所在,卢司谏不过是恪尽职守,就算提议不为陛下采纳,陛下亦不当罚之!” 韩翱额边青筋突突直跳:“好,好,王遥,你是不是也在你的官位上待腻了?卢佩文那是立场有误,台谏岂能容这样怀有异心的官员混杂其中?” 王遥一掀衣摆便跪下了,说出的话却格外重:“陛下,台谏犯颜直谏,乃是祖宗之法,陛下亦不可违!” 御史中丞陈秉植也下跪道:“陛下若重责卢司谏,不但会令台谏大小几十言官从此噤声,更会在史官笔下落个独断之名,望陛下三思!” 有两大长官领头,台谏官员纷纷出列为卢佩文和闵谦求情,更冒出不少指责刘乔松曲意媚上的声音。 韩翱试图以帝王之怒震慑众臣,却架不住台谏之外的官员都开始求情,直到宰相汪鹤吟也出言相劝,韩翱再也维系不住那股威严,气得瘫进了龙椅之中,大口喘着粗气。 良久,韩翱才按着眉心,面对大半静默对峙的朝臣下诏:“收押钟利恒三族,待抓获钟利恒后处置。卢佩文贬知炎州断川县,年前到任。朕意已决,今日到此为止。” 说罢,他甩袖离去。 大太监成双瑞喊出“退朝”后,忙追着皇帝怒气冲冲的步伐而去。 “臣今日进言,为前线出生入死的将士,亦为自身所负谏官职责,九死不悔。臣领旨,谢陛下。” 卢佩文跪谢,面无惧色,起身时腰杆依然如翠竹般笔直,未折一分气度。 不少正直的官员胸中豪气仍在激荡,此时纷纷走过来宽慰卢佩文,称赞他的勇气。 卢佩文表现得不卑不亢,一一拱手谢过,随后快步追上了闵谦。 “岳父,抱歉,我今日冲动,连累了夫人。” 闵谦摆了摆手,目光飘得很远:“佩文,你可知先皇之时朝中气象?先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朝臣比今日的进谏更激烈十倍者亦有之,有时即便踩中先帝痛处,先帝受了气也不会惩处言官。那时我虽不曾亲历,但常有所耳闻,桩桩件件皆传为美谈。今上比之先皇,锐意更甚,你还年轻,出去历练一番也不是坏事,切记保重自身。至于音儿,她心性坚韧,是随你南下抑或留守京城,她自会有决断,你们夫妇商量好便是。” “岳父不怪我?” 闵谦的目光落回卢佩文身上,眼底交织的复杂情绪里透出一丝赞许:“于公,你执行的是言官的职责;于私,你说出的何尝不是万千官民的心声?以我对音儿的了解,她的态度必然与你一致。好了佩文,先去衙署交接吧。” 翁婿二人告别后,走向各自官署。 闵嘉音很快得到了消息。 她并未惊讶太久,便给闵妙笙和赵浮霜分别写了一封信,随后出门去了百花武馆。 临近年关,大街小巷已开始张灯结彩,大约是近来前线战事顺遂,京中百姓谈论起来也分外振奋。 闵嘉音只是在街头走着,便被安乐的气氛感染了,心中毫无阴霾。 待她回府不久,卢佩文也回来了。 对上卢佩文歉疚的表情,闵嘉音神色如常:“晚饭还没备好,大人先来饮盏热茶。” 卢佩文坐下,接过闵嘉音递来的茶盏,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多谢大人极力维护钟将军的家人。今日以大人为代表的朝臣的举动,才能安北地将士之心,让他们知道会有人愿意为保护他们的家人奋不顾身。” “嘉音,对不起,单论此事的结果,我也未能扭转几分,更让自己遭贬,连累了你。”卢佩文眼神真挚,“嘉音,我不该让你跟着我受苦,所以你留在京城就好,这里有你的家人和朋友,你会过得很好。” 闵嘉音轻轻笑了:“大人,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吗?官家对我并无好感,我在京城不见得高枕无忧,倒不如避出去。大人,你我也是拜了堂的夫妻,你不会不愿带上我吧?” “可那是炎州断川县,我今日在衙署了解了些情况,此地气候恶劣,民风剽悍,自前任县令病逝后,被指派的两任官员又陆续得到新的任命,断川县竟已有四个月群龙无首……” “所以大人,两个人面对,总比你一个人好一点。” 望着闵嘉音坚定的神情,卢佩文暗暗惊讶:“嘉音,你不害怕吗?” 闵嘉音垂眸看向漂浮的茶末:“大人,对我来说,留在京城与南下两条路都不是坦途,我想选择那条更能增加阅历的路。我曾结识一位老先生,他鼓励我去看看大好河山。断川县亦是大雍的土地,那里的百姓亦是大雍的子民,大人不辞,我亦不辞。” 卢佩文仍面有忧色,但终是欲言又止,没有再劝。 闵嘉音起身道:“既然时间紧迫,我先去看看需收拾哪些行李。” “等等,嘉音,不如,你留在京城过完年再去吧,不必着急,由我先行。”卢佩文也站起了身,眼底是如出一辙的坚决之色。 闵嘉音想了想道:“那也好,今日已是腊月初二,明日我送大人启程。等过完年,我就来与大人会合。” 晚饭后,闵嘉音将宫商和徵羽叫到了房中。 还未等闵嘉音发话,两个丫头就“扑通”地跪下了。 宫商眼含泪花:“姑娘,我们都想跟在你身边,无论你将要去哪里。” 向来少言的徵羽也道:“过去姑娘去做一些有危险的事时,总把我和姐姐留在家里。可这次姑娘远行万里,我们怎么能不陪着姑娘呢?” 闵嘉音费了好大劲才把二人扶起,让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地坐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们这是猜到我要让你们留在京城了?” 闻言,宫商的眼睫就湿了:“姑娘,你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怎么会是不要,而是需要你们,替我留在京城。一则京中的宅子需要有人留守,生意需有人打点,笙儿和嘉言需留我放心的人照看,二则京中消息需要有人帮忙传递,不便假手他人。小商,小羽,你们是我最信任的帮手了,正因如此,我想请你们留下,就当是作为我的一部分,留在京城。” 徵羽抓住了闵嘉音的一只手:“可是姑娘,南方条件那样恶劣,你身边也需要有人照顾啊。” “只是打点些起居事宜,我可在当地雇个丫头,她不必受水土不服之苦,干起活来也会更得心应手。”闵嘉音将宫商和徵羽的手叠放在掌上,“但京城的事务,除了你们,没人能够胜任。” 第164章 纠缠 见两个丫头都红了眼眶不答话,闵嘉音走到下首,提起衣摆跪了下去:“宫商,徵羽,请你们代替我,留在京城。”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两个丫头都慌了,赶紧扶起闵嘉音,宫商忍不住抱住了闵嘉音的腰:“姑娘,我舍不得你!” 闵嘉音将咬着嘴唇的徵羽也揽进了怀里:“我知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妹妹,我也舍不得你们。我保证,会照顾好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你们也要在京城好好地生活,等我回来,好不好?” 两个丫头虽然难过,但骨子里都被闵嘉音培养出了几分大气,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开始按照闵嘉音的吩咐忙活起来。 翌日一大早,闵嘉音才醒,便听到外头宫商由远及近的喊声,又见一道更快的身影风一般闯进了房间。 “三姐!你是不是今天就要走了?我怕你昨日急着收拾行李,拼命忍着没过来。你又不许我告诉阿言,告诉大姐,我只能一个人憋着,我……” 见妹妹不管不顾地扑到了床边,闵嘉音忙起身捧起了闵妙笙的脸蛋:“我还没走呢,还会留几日,等过完年再走。” “真的吗?”闵妙笙的眼睛瞬间亮了,“不是今天走就好,不是今天就好。” 之后,闵嘉音一边梳洗一边和闵妙笙说着话。 “三姐,大姐如今深居简出,瞒起来容易,可小阿言那里,我真怕我瞒不住。” “其实我也只是担心阿言年纪小藏不住事,不小心让大姐知道了而已。待大姐平安生产后,你再把事情告诉阿言就好,他自小与我们分开,虽然如今对我有几分依恋,但我相信他会坚强起来的。” 闵嘉音偏头看看闵妙笙此刻都算不得坚强的神情,笑道:“笙儿,你和阿言都和我一同去过岐州,都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孩子了,待我在南方安顿好,你们也可来看我呀。” 闵妙笙忽然道:“三姐,你是不是早就算到,会有这一天?” 闵嘉音的眼神深了几分:“笙儿,我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甚至动过利用卢大人的心思,但后来还是没有那么做,只是顺其自然罢了。待我回来,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但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候。” 闵妙笙挣扎许久,还是决定不再追问。 问了又能如何,她帮不到姐姐多少,还是尊重闵嘉音的意愿为好。她就留在家中,为三姐照看牵挂的家人,让三姐没有后顾之忧。 姐妹俩没有独处太久,便到了送别卢佩文的时候。从城门回来,二人也分别了。 正是中午时分,就在闵嘉音快要踏进卢宅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她不想听到的声音。 “闵嘉音。” 她充耳不闻,脚步不停地朝家门走去。 “闵嘉音!”一身青色官袍拦住了她的路,“你不跟卢佩文走?” “魏大人,”闵嘉音这才抬头看了看魏以杭,“我夫君才走,你就跑到我家门口拉拉扯扯?” “那去茶楼。” “我可没你这么闲,”闵嘉音轻嗤一声,“何况,我岂敢和你共处一室?” 魏以杭忽略了闵嘉音毫不掩饰的讽刺,接着问道:“你不去炎州?” “关你何事?”闵嘉音冷冷看向魏以杭落在她手腕上的手,“放开!” 魏以杭却又靠近了一步:“你也不愿夫君才走,便被街坊邻居看到你与别的男人纠缠吧?” 闵嘉音在心中叹气,此人真是一次又一次刷新她对于无耻的认知。 她狠狠甩了一下手,没能甩开魏以杭,便直接扯着嗓子哭喊起来:“救命啊,有人非礼——” 此时街上来去的人不算少,立即便有一道道目光向这里投了过来。 闵嘉音趁魏以杭错愕之际挣脱,退开几步,指着魏以杭骂道:“魏以杭,你无耻!当初你我本有婚约,你一意退婚,想要另娶她人。如今我已嫁为人妇,你却趁我夫君外出之时上门骚扰!” 这样的戏码最是吸引路人,魏以杭脸一黑,本欲迈出的脚步却在看到各个方向都围了人的时候生生顿住。 围观群众一多,便有人议论起二人的身份。 “听见了吗,方才这女子说这人是魏以杭,莫非就是宁国公世孙魏以杭!” “我观这位夫人美貌,便是闵夫人吧?” “哪个闵夫人?” “还能有哪个,那位和魏世孙退过婚的闵三姑娘啊!” “谁知道这里头有什么故事啊,先看看吧!” 这时,一位邻居官员的夫人拨开人群走过来,扶住了闵嘉音摇摇欲坠的身躯:“闵夫人,这是怎么回事啊?谁欺负你了?” 闵嘉音顺势躲向她身侧:“陆夫人,你有所不知,魏大人对我一直不死心,今日夫君才走,他便大摇大摆地上门为难……” 见闵嘉音楚楚可怜的模样和声泪俱下的控诉,围观人群纷纷指责起魏以杭来。 “这魏世孙怎么这样啊!” “还以为是光风霁月的公子哥,没想到私底下竟做出这种事来!” 陆夫人对年龄足以做她女儿的邻居夫人一向有好感,见平日里笑盈盈的小姑娘今日梨花带雨,怜惜之心顿起,肢体间有了保护的姿态,警惕地望着魏以杭。 魏以杭袖中手指紧紧蜷起,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闵嘉音,这样闹对你的名声有什么好处?” “我只是不堪欺侮,忍无可忍,唯有如此。”闵嘉音上前一步,昂首道,“我将要南下,在京城名声如何都不在乎了,至于魏大人的名声,只能说有果必有因。” “你也要去?”魏以杭直接忽略了后半句,抓住了最关键的信息。 见魏以杭下意识靠近的动作,闵嘉音忙退开几步,没有答话。 陆夫人的丈夫官居七品,在京中委实不高,却也让夫妻俩省去许多站队的烦恼,因此陆夫人敢于为闵嘉音抱不平而不必顾忌得罪宁国公。 “魏大人,你还想对闵夫人死缠烂打吗?卢大人才走,闵夫人心里本就不好受,又即将孤身一人去往千里之遥的南方,对身心都是极大的挑战,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不肯放过她,枉称君子!” 第165章 诘 围观群众顿时对魏以杭指指点点起来,但也有不少恶意的矛头指向的是闵嘉音。 魏以杭心中涌起说不出的烦躁,比被众人围观更让他难受。 她竟然要去那种蛮荒之地?就为了那个连认识都没多久的丈夫?那个没用的言官? 她……还会回来么? 往那种地方送死,她还有命回来吗! “你不能去。留在京城,他给不了你的,我都能给。” 焦灼的气氛中,魏以杭忽然这样来了一句,不只闵嘉音,围观的人群全都惊呆了。 下一秒,四面八方的声音如同鼎中水沸。 闵嘉音被雷得怔了怔,喃喃道:“你是彻底疯了啊。” 魏以杭把最深的想法说出口,心中反而一下子轻松了,不怒反笑:“是啊,你不是早就说我疯了么?” 闵嘉音开始后悔今日将事情闹大,她到底还是低估了魏以杭的疯劲。 “魏以杭,那我也说过,我不想和你再有任何牵扯。我与卢大人乃圣旨赐婚,作为夫妻,自当共患难。” “那赵知简呢?你陪着卢佩文去南方送死,可有考虑过他?” 听闻魏以杭此言,才静下来一点的人群顿时掀起了新一轮热议。 “什么?这闵夫人和赵将军也有牵扯?” “啧,当年才名传遍京城,原来这闵姑娘也不是什么妇道人家。” “我就说嘛,一个小姑娘家,名气那么大,能是什么简单角色?” 闵嘉音最烦魏以杭总是在她面前提及赵知简,于她而言这属实是块逆鳞,但她不能任性发怒,因为那样不仅会影响自己,更会对赵知简不利。 于是,她只冷冷答了五个字:“论迹不论心。” 她又转向围观人群:“赵将军在前线出生入死,我夫君因在朝堂为钟将军辩护而遭贬黜,我不日便将追随他南下,是非曲直自在人心,还望诸位莫要因魏以杭今日的只言片语而忘了真正该被记住的事实。” 说罢,闵嘉音点头向陆夫人致谢,一把推开拦路的魏以杭,走进卢宅关上了大门。 陆夫人又对着魏以杭骂了一句“无耻”,也转身回了府。 人群中,一双眼睛将一切都记录了下来。 卢宅中的仆人本就不多,有两个跟着卢佩文走了,剩下的也由闵嘉音做主遣散了,宫商便留在家中帮忙做饭,而徵羽被闵嘉音派去楚王府接闵嘉言回闵府,因此今日门外发生的闹剧宫商徵羽都不在现场。 这头闵嘉音的贴身婢女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头流言蜚语却已经传开了。 午后,和徵羽一同来到卢宅的,还有一位客人。 “赵姑娘?” “闵姐姐,贸然登门失了礼数,姐姐方便吗?”赵浮霜言语还算客气,脸色却谈不上好。 闵嘉音将赵浮霜往里迎:“方便,我本也无事。宫商,备茶。” 赵浮霜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才个把月不见,小姑娘又长高了不少,眉眼间的稚嫩也褪去些许,让闵嘉音不再那么熟悉。 等待上茶的时候,赵浮霜神色里有几许纠结,也不说话,两个人就相对静坐着。 “赵姑娘,这是今秋酿的梅子露。” 赵浮霜接过,才抬眸望向闵嘉音的眼睛:“嘉音姐姐,你真的要去南方?” 闵嘉音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昨日在信中已向赵浮霜提及,但赵浮霜此时登门,必然与午时的事有关。 “嗯,不久之后就会动身,算时日仍在我大姐生产之前,劳烦赵姑娘暂且为我瞒一瞒。” 赵浮霜心不在焉啜了口梅子露,旋即将白瓷杯放下,在桌上磕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好,嘉音姐姐,我知道你担心二婶,我也会尽力保护二婶,不让她受到惊扰。可我大哥呢?嘉音姐姐,我实在忍不住想问问你,你如何对得起我大哥?” 一直盘旋在心头的质问说出了口,赵浮霜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带上了哭腔道:“大哥对你一往情深,你却转头嫁给卢大人,这是圣旨赐婚我本不该置喙,可分明是大哥求亲在先,你为何那样决绝地拒绝了他?可怜我大哥出征前还记挂着你,让我帮忙传信,若你有需要便照应一二。我原以为你们情笃,也不免存了来日方长的幻想,可如今想来,你和他哪还有什么机会?” 闵嘉音在心中苦笑。 是啊,哪有什么来日方长,不过是她和他不愿醒来的梦罢了。连赵浮霜这样的小姑娘都已经清醒过来,她又何必自欺欺人至今? 今日赵浮霜骤然来访,真可谓醍醐灌顶。 只听赵浮霜继续道:“昨日得知闵姐姐要南下,我想问问闵姐姐可曾考虑过我大哥,他若是得知这个消息,会有多担忧多难过?今日我听说了午时的闹剧,方知你竟还和魏世孙一直纠缠不清,你究竟将我大哥置于何地?难道你们昔日的心心相印,都是我瞎了眼看错了吗?” 闵嘉音的眸光一点点冷下来,如同冬日里的水洼,悄无声息便结了冰。 “赵姑娘今日的责难,我全盘接受。我走出的每一步都曾经过深思熟虑,如若重来,我仍会如此。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是我辜负了赵世子,如今仍与他藕断丝连,平白耽误他的年岁,是为大谬。” 她停顿几息,终于将最现实却也最残酷的话说出了口:“今后我不会再打扰他,也烦请赵姑娘家信中只说我与卢大人过得很好,不必再提及关于我的任何事,让我彻底消失。你我都清楚,我此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京城,所以唯有让赵世子早些死心,才能早些遗忘,早些往前走。” 赵浮霜听着闵嘉音的一字一句,那些冰冷的字眼分明听起来都没有错,可为什么完全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不是的,闵姐姐……”赵浮霜下意识地摇头,“你要是消失了,我大哥还怎么活?” “我了解的赵世子,不会为了情爱就寻死觅活。”闵嘉音主动望向赵浮霜惶惑的眼眸,认真而郑重地道,“我是个自私的人,为达目的可以斩断身边的一切。赵姑娘看得没有错,昔日的真心是真,但如今已经磨灭殆尽。是我对不起赵世子,这份愧疚我会一直放在心里。衷心祝愿赵世子平安凯旋,侯府阖家安康。” 赵浮霜没料到诀别般的话语被闵嘉音这般轻易地说出,猝不及防之下,她只讷讷回答道:“那……也希望闵姐姐平安。” 第166章 逐出京城 猝然终结的对话,留下两个失魂落魄的人。 直到赵浮霜回到侯府,都不敢相信方才那些话是一直以来温柔亲和的嘉音姐姐说出来的。 她该怎么和大哥交代,闵姐姐去意已决,此生再难相见? 而闵嘉音,终于决心从这场大雾中抽身,不再等待那不知会否降临的阳光。 虽然赵浮霜的来访让闵嘉音本就疲惫的心裂痕更深,但为了不久之后的远行,闵嘉音还是没有允许自己消沉太久,很快又开始和两个婢女忙前忙后。 晚间,闵嘉音还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了一趟闵府,考教了闵嘉言这段时日的功课。 然而,魏以杭一事的影响超出了闵嘉音的想象。 翌日晨,不待闵嘉音出门,宫中竟派来了一个内侍。 小太监不比成双瑞那般圆融,面色不善,带来了责令闵嘉音尽早启程的旨意。 闵嘉音从小太监那里得知,前日的流言传进宫里,皇帝方知闵嘉音此前乖顺的模样全然是装出来的,私下里竟出入花楼、婚后仍与外男纠缠不清、狂妄不敬新法,桩桩件件都有负帝后多年来的恩宠,罪比欺君。帝后皆愤怒心寒,遂下诏命她随夫而去,不得耽搁。 小太监阴阳怪气道:“闵夫人,得官家和圣人如此关照的民间女子,奴婢还真就只见过你这么一位。依奴婢之见,趁时间尚早,夫人就快上路吧,日暮时分还能赶到官驿。若再多留一会儿,官家又想起什么夫人的罪状来,可就不止是逐出京城这么简单了。” 身侧是冉冉升起的朝阳,闵嘉音深深叩拜,不敢阻挡方寸旭日的光辉:“臣妇领旨,谢陛下隆恩。” 传旨太监一走,宫商和徵羽立刻围住了闵嘉音,两双相像的眼眸中是如出一辙的慌张。 “姑娘,你难道真的今天就走?” “不行啊姑娘,怎么能这么仓促地上路!” 闵嘉音长长吐出一口气,依次拍了拍两个丫头的肩:“行装不是早收拾好了吗?还有些安排,咱们现在进屋说。等用过午饭,我就启程。” 待事情交代得差不多,宫商和徵羽也振作了些,强撑笑脸表示会完成好闵嘉音交代的任务。 卢宅中如今还留着一位仆人辛大娘,本就是南方人,此前已决定由辛氏陪同闵嘉音南下。 趁闵嘉音去厨房通知辛大娘时,宫商和徵羽悄悄溜出了卢宅。 到了午饭时间,饭桌上是前所未有的沉闷。 哪怕早知有此一别,但骤然提前,还是严重冲击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南下路途千里之遥,千难万险,那断川县更是蛮荒之地,令人闻之色变。 自古贬黜至南荒便是堪比流放的处置,闵嘉音此去,能否活命都是未知数,想要有朝一日安然无恙地回到京城,几乎是天方夜谭。 然而事已至此,宫商和徵羽除了一遍又一遍地叮嘱闵嘉音“保重”,已不知还能帮上什么。 一切都是那么苍白和无力。 很快,车行的车到了。 出城的一路上,闵嘉音都在注视着窗外一条条后退的街巷和再平凡不过的行人。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这是她的故园,有着她最牵挂的家人,哪怕早决意远离,真正到了分别这一刻,还是让她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罢了罢了,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马车驶出城门,在不远处的茶棚里,闵嘉音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劳烦在茶摊边上停一下。” 闵嘉音为前后两辆马车的车夫请了茶水,提起裙摆向那道高挑的身影快步走去,眼眶已悄悄热了。 “臻臻!” “嘉音!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要走了!”高臻臻拉住闵嘉音的手,情绪激动,“我上午出门,回府时才得知徵羽带来的消息,只怕赶到你府上会错过,便急急忙忙往城门来。方才我还以为没赶上呢……” 见高臻臻哽咽,闵嘉音伸手抱住好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努力挤出笑意。 “臻臻,真是抱歉,你才回京城一年多,我和婉彤竟然陆续离京。不过你放心,你离京多年后平安归来,我们去营州看望婉彤时她也过得很好,所以这次我也会好好的,没有想象得那么可怕。” “可炎州与若州、营州怎么能比……”高臻臻心直口快,心疼地望着闵嘉音,“嘉音,你就不能不去吗?” “我必须去,”闵嘉音语气异常坚决,随即又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道,“臻臻,我到了断川县就给你写信,等我安顿好,还要邀请你来做客,不知你愿不愿意?” 高臻臻重重点头:“嗯,我一定会来!” 宫商和徵羽对视一眼,眸光都亮了几分。 等到那一天,她们也一定会去的! 就在这时,又有一辆马车匆匆赶来,不等车驾停稳,闵妙笙便跳了下来。 “三姐!” 待跑到近前,闵妙笙才顾得上向高臻臻打个招呼:“高姐姐。” “笙儿,你也来了。”闵嘉音心脏一隅的失落顿时被填满,然而又很快被更浓重的惆怅取代。 “音儿,你竟打算悄无声息地一走了之,都不知会爹一声?” 略带责备的声音响起,闵嘉音难以置信地看向马车的方向,只见一身官服的闵谦大步走了过来。 “爹,您怎么——” 心中的愧疚瞬间放大,闵嘉音喉头哽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闵妙笙解释道:“我得到宫商的消息立马跑去官署找爹,和爹一起赶过来,幸好最后赶上了。” 闵嘉音拭了拭眼泪,便对着闵谦跪拜下去:“爹,女儿不孝,此番被官家逐出京城,令闵府蒙羞。本不想给爹再添麻烦,也不忍当面作别,所以给闵府去了信。” “傻孩子,你从来没有添过麻烦,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闵府的好孩子。”闵谦眼中从未显露过如此多的心疼和不舍,“音儿,今后一路的艰难险阻,家里都难以及时照应,只能靠你和佩文商量着解决了,你一定要保重自身。” 说到此处,闵谦又话锋一转:“不过音儿,佩文终有调离炎州的机会,这几年里你们可别急着生孩子啊。” 第167章 是喜欢,也只是你 闵嘉音虽明白闵谦的担忧,但还是不禁破涕为笑:“爹担心得也太多了!好,我记下了。爹,四妹,你们也好好保重。刘娘子是个持家能手,笙儿你平时多帮衬着些,能学到不少。嘉言那边,文武学业我都不担心,莫让他沾染坏习气便是。等大姐生下小外甥,你们可要来信告诉我啊。” 这些话,闵嘉音都已写在留给闵府的书信中了,却还是忍不住再絮叨一遍。 闵谦和闵妙笙都让闵嘉音放心,高臻臻也道:“我也会多走动,和妙笙妹妹、嘉言弟弟多照应的。” 时间不等人,哪怕众人再不舍,终究到了分别的时候。 闵嘉音的马车离开后,宫商和徵羽坐闵府的马车回去,她们和闵妙笙还需按闵嘉音的嘱托,在闵嘉言面前做好伪装。 高臻臻是一个人骑马赶来的,此时也没什么心思回府,只黯然地牵着马慢慢走着。 从小养大的马儿颇有灵性,也被感染了主人的伤心,每一步都不见平日的轻盈。 突然,一道声音从前方响起。 “臻臻!” 高臻臻惊异抬眸,对上了一双关切的眼睛。 韩凌沃大步上前,在高臻臻的泪水夺眶而出之前将她拥进了怀里。 高臻臻顾不得许多,只是哭诉着:“嘉音就这样走了,南方那样危险,不知道她能不能平安抵达,能不能过得好……婉彤走了,嘉音也走了,只剩我一个人留在京城……” 韩凌沃过去所见的高臻臻,总是带着几分侠女的豪爽,今日这般脆弱到落泪的模样却是陌生的。 原来,她也有如此伤心欲绝的时候。 原来,看到她伤心欲绝,他会那么难受。 韩凌沃扶着高臻臻的肩,抵住她的额头,温声道:“臻臻,她们都会平安的,你也不会是一个人,我会陪着你,陪你一起等她们回来。” 高臻臻吸了吸鼻子,才默默退开了半步:“抱歉,晋王殿下,我失态了。” 她还从未与男子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心跳轰然作响,下意识怕被韩凌沃听到。 “臻臻,你还是不愿意靠近我,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韩凌沃温雅的面容笼罩上一抹黯淡,语气未有催促之意,有的只是自责,“是我做得不够好,是我太着急了。对不起,臻臻,我不该在这个时候——” “我不是这个意思,”高臻臻打断了韩凌沃,眼神干干净净,眸中映出韩凌沃的身影,“殿下,你很好,我只是不知道我心里对你究竟是何态度,我只知道,自小家中教导男女授受不亲,方才……逾矩了。” 韩凌沃这才从高臻臻眼里读出了一丝深藏的困惑。 望着眼前懵懂的少女,韩凌沃忽然笑了,连带着几个月来的种种隐秘情绪都释然了。 他再次伸手抱住高臻臻,俯在她耳边问道:“臻臻,如果仅仅听凭本心,你想推开我吗?” 高臻臻想了想,抬起手臂拥住了韩凌沃,动作也从最开始的迟疑逐渐变得坚定:“我明白了,原来在我碍于规矩不敢上前一步,却又不想推开你的时候,那就已经是答案了。” 韩凌沃感受着怀中人的呼吸起伏,只觉得心脏仿佛在胸腔中活蹦乱跳,他一贯的稳重都要维持不住了。 他的嗓音里溢出欢喜,痒痒地落在高臻臻耳畔:“臻臻,没有什么逾矩的,自古以来有情人都会如此。” 高臻臻也悄悄弯了唇角:“原来是这样,嘉音和婉彤她们瞒得我好苦。” 韩凌沃放开高臻臻,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一颗泪珠,又认真地牵起了她的一只手:“那臻臻,我们一起等和她们团聚的那一天吧。” 回应他的,是少女晶亮的眼眸:“嗯,我们一起。” 由于闵嘉音一行午后才出城,车夫加紧赶路,在日落前后赶到了驿站。 京城的影子已被挡在起伏的山峦之后,用过晚饭后,闵嘉音独自在驿站附近缓缓走了一圈,便拢了衣袍抬步回房。 这时,一旁的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闵嘉音本无意去看行人,却听马蹄声在身侧减缓,有一人下马大步跨到了她身前,斗篷被猎猎夜风扬起。 闵嘉音下意识地后退,待看清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更是皱起眉又退了一步。 “跟我走。”来人大步逼近,伸手就来抓她的手腕。 “魏以杭,你闹够了没有!”闵嘉音扭头就往驿站里走去,不想和魏以杭多说一句话。 下一秒,她被魏以杭猛地从背后抱住了。 魏以杭声音低哑:“我没法看着你去送死!” 不待闵嘉音挣开,魏以杭便附在她耳边急切地道:“我知道这次是我害你被逐出京城,对不起,我愿意负责,我会把你安置在京郊的庄子里,保你一世衣食无忧。你不是问我对你是什么心思吗?你如今还不明白吗?我承认,最初我注意到你确是因为你那双与你娘一模一样的眼睛,但我喜欢的人是你,你听清楚,是喜欢,也只是你。” “够了!魏世孙的喜欢,我承受不起。”闵嘉音浑身上下都是抵触,抬肘撞向魏以杭腰腹,一挣开魏以杭的束缚,就和他拉开了距离,眼中充满警惕。 “闵嘉音,我们才是真正的志同道合,我们有一样的敌人,一样的目标,和我一起,你无需隐瞒躲藏,那样不好吗?” “是啊,我们本可以合作的,可偏偏是你居高临下冷酷无情的态度断送了这种可能性。杨敬虔,我问你,你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那你可曾顾惜过宁国公府上下的安危?” 魏以杭下意识眯了眯眼:“这无需向你交代。” 闵嘉音嘲弄地笑了一声:“好,你霸占宁国公世孙的身份占尽便利,日后却要连累他们陪你一同上断头台吗?你可知你祖母早已察觉你的异样,但仍爱护你如初?重活一世,你可对得起如今这一个个鲜活的家人?” 家人。 这个词宛如一记重锤,突兀地砸在了魏以杭心头,竟让他的心脏抽痛了一瞬。 第168章 你来了! 魏以杭咬牙道:“我只会成功,不会失败。届时宁国公府会如昔日杨家一般显赫,也算是我偿还欠魏家的债。” “你明知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其实你压根没有考虑过宁国公府吧?你——” “我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还顾得上他们?”魏以杭不耐烦地打断道,“成大事者,断不会被多余的情感掣肘。” 闵嘉音对上魏以杭赤红的眼眸,冷冷问道:“那你今夜此举又是何意?杨敬虔,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魏以杭的语调稍稍放缓:“多余的人我无法确保,但定能护住你一个。我可以不逼你参与我的事,甚至可以替你去做你未完成的事,但我不会放任你去炎州,你会死。” “你就这么喜欢咒我?”闵嘉音当即呛声道,“我死不死都与你无关,人各有命,你还是省点力气留给你的复仇大业吧。” “为什么?闵嘉音,你为什么宁愿跟着卢佩文颠沛流离,也不肯留在我身边?” 魏以杭眉头紧锁,心有不甘。 他知道闵嘉音与赵知简情笃,却不知何时又冒出个卢佩文,竟能让闵嘉音甘愿生死相随。 “宁愿?我是自愿追随我丈夫,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闵嘉音直视着魏以杭,一字一句道,“杨敬虔,看看你如今的模样,阴鸷,凉薄,这是杨老将军希望看到的吗?我怕了,不想再与虎谋皮了,从此以后我们各行其道,言尽于此。” 说罢,她甩袖走进了驿站,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 魏以杭袖中的手指紧紧攥成了拳,望着闵嘉音冷漠的背影,第一次感受到了窒息般的恐惧。 这种感觉很陌生,也无法遏制,如野火肆虐心原,每一寸灰烬都混杂着悔恨和悲愤,让他忍不住抬手按住了心口。 他好像什么都还没有得到,却又彻底地失去了她。 为什么他已经甘愿让步,甘愿将她护在身后,甘愿为她去实现复仇的夙愿,她却还是无情地推开了他? 在这个世上,明明只有他和她身负一样的仇怨,明明只有他和她可以相互取暖! 也罢—— 既然得不到,那冷眼看她走向毁灭,又有何不可? 至于他的仇怨,就是他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炎州位于大雍东南沿海,北部与若州、郁州接壤一带环境尚可,也是炎州人口最为集中的区域。 越往南,气候越是炎热,尤其是到了与夷州接壤的南端,还受当年战乱的荼毒,人迹荒芜。 断川县的位置,恰在炎州与夷州接壤之处。 由于东侧有高山阻挡了来自海洋的水汽,是以断川县长年干旱,境内河流时常干涸,这就是“断川”之名的来历。 唯有一条不大的河流过十余里山间谷地,许是神灵庇佑,此河鲜少枯涸,被称为灵河。县内为数不多的居民几乎都沿灵河而居,依靠两岸狭小的耕地维系生计。 此地的方言与官话相近,因为自古属于流放之地,当地人祖上多来自中原。 断川县内多山,靠近县城的区域因为水源稀薄之故,大多是植被稀疏的石头山。但断川县面积其实非常广大,尚有大片人迹罕至的山区,常有匪寇出没,历任断川县衙无力管辖。深山中的真实情况如何,官府至今未曾探明。 卢佩文来到断川县衙时,已是腊月廿七。 沿着灵河一路行至县衙,年节的气氛不浓,扑面而来的尽是荒凉之感。哪怕是县城中心,略有几间商铺,人迹也是寥寥。 县衙里,县丞与县尉都是炎州人,县丞姓倪,县尉姓毕,是当地大姓。倪县丞已上了年纪,毕县尉则是个身材有些圆润的中年人。 所幸两个人并不太排外,带着卢佩文在县衙里转了一圈,又在县里唯一上档次的酒楼摆了接风宴。 就连前任知县的住处,二人都已提前派人打扫过,只要卢佩文赁下此宅,便可立即入住。 知县的宅院不大,也已颇为老旧,但经过收拾还算整洁。 只是卢佩文想赶在年前先对县中事务了解一二,便先让仆人住进了知县府,自己则在衙署里住了两夜。 转眼便到了年三十,下衙后卢佩文才搬进自己的府邸。 今夜,灵河两岸的鞭炮声才为这座小城增添了几分年味。 卢佩文推开窗户,望向空中一闪而逝的亮光,只觉得从未有过如此寂寥的新年。 去岁的这个时候,他虽还在孝期,但和族中亲人一同度过,也是热闹的。 短短一年里,他辗转歆州与京城,竟在年尾被贬至南荒。他虽然无愧于职责,但又怎可能毫无怨怼? 此地的冬日谈不上寒冷,竟连年夜都等不到一场雪。短暂的鞭炮过后,竟与任何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无异。 卢佩文阖上窗子,正要坐回书桌旁,忽觉颈边一道寒光掠过。 身后,一道恶狠狠的声音响起:“县令大人好大的排场,一看就是有钱人,快把银子交出来!” 卢佩文无法转身,只能听出是个二三十岁的本地人。 拿不准此人是否是穷凶极恶之徒,会不会杀人灭口,卢佩文只得先听从贼人的话,小心地向存放银票的柜子走去。 才靠近一人多高的柜子,卢佩文猛地将柜子往后一推,柜子朝贼人倒去,那贼人慌忙躲闪,卢佩文抓住时机翻窗而出。 贼人唯恐卢佩文呼救,当下顾不得抢钱,竟也一跃而出,长刀直直劈向卢佩文的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侧突然飞来什么闪着光的东西,生生将贼人的刀打偏。 贼人瞳孔一缩,便见一青衣女子抄起屋檐下的晾衣杆朝他打来。 “竟是个小娘们!” 贼人冷笑一声,谁知女子身法极快,他才避过晾衣杆的一头,就被翻转的另一头击中了后背,痛得他直龇牙。 轻敌了! 只是一招过去,女子便已拦在了知县身前,一双美眸冷觑着狼狈的歹人。 “嘉音!你来了!”看清来人身形,卢佩文的眼睛顿时亮了,狂跳的心脏也落回了原位。 第169章 元日 “大人,你去找条麻绳便好。” 闵嘉音一挑眉,再次迎上贼人,手中竹竿一扫,对着躲闪的贼人便是一记飞踢。 贼人重重摔在地上,长刀被闵嘉音挑飞到了空中。 不等他爬起身,闵嘉音便已利落接住长刀,架在了他的颈上。 “大胆小贼,就这点本事,还敢抢到知县头上来!” 卢佩文找来麻绳时,便看到闵嘉音一只脚已经踩在了贼人胸口。 家中仆人也听到了动静,赶紧跑来帮忙将人捆了起来。 闵嘉音一把扯下贼人的黑面巾,捏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 此人长相没什么特点,左脸有黥面的痕迹,此时表情依旧凶神恶煞:“呸!输给你这么个娘们,爷还不如死了算了!” “想死是吗?这多容易啊。”在众人的注视中,闵嘉音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刀。 卢佩文赶忙出声制止:“等等!嘉音,今夜是年夜,就不要见血了吧。” 闵嘉音这才放下刀,冲贼人冷笑道:“哼,让你活过今晚,是知县大人仁慈。但你行刺知县,本就是死罪。来人,将他带走下狱。” 两个仆人上前将人拖下去,贼人一路还在骂骂咧咧:“死婆娘,老子不过就是想抢点钱,死就死呗,老子也活够了!等老子下去了,会一直在下面等着你的!” 闵嘉音没理会贼人恶毒的咒骂,走到了卢佩文面前问道:“大人,没事吧?” 卢佩文望着她的眼眸道谢:“嘉音,多亏你及时赶到,你又救了我一命,多谢。” 闵嘉音放松下来,揉着肩,眼皮开始打架:“我也没想到,这贼人竟如此猖狂,敢在新年之夜来对知县行凶。” “不对,嘉音,你怎么现在来了?之前不是说好年后才动身的吗?”卢佩文这时才回过神来,捡起被闵嘉音丢在一旁的行李,带闵嘉音往屋里走去。 经过整日的赶路,闵嘉音已经累极了,又强撑精神打了一架,此刻一进屋就躺倒在了床上,断断续续道:“抱歉,在京城又惹出了点事,被……官家赶出来了……” 见闵嘉音眉宇间并无愁色,只是累极了,卢佩文放下心来,轻轻笑了。 两个被官家赶出来的人凑到了一起,这个年过得也不算寂寞了。 他将闵嘉音整个人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又轻手轻脚将先前因贼人而乱的地方收拾好,便离开了房间。 翌日,闵嘉音睡到午时醒来,缓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 断川县,她就这样赶上新年的脚步一起来了。 舒舒服服洗了个澡,闵嘉音才觉得精神头恢复了过来。 来到餐厅,卢佩文已在等着她。 “大人,元日喜乐。” 闵嘉音笑着说出吉祥话,卢佩文见她气色不错,便也笑了:“元日喜乐,嘉音,你以后也可直呼我名,不必拘谨。” “好。”闵嘉音应得爽快。 “我比你早来几日,尝了不少本地菜色,挑了这几道和京城口味相近的让厨房做,你快尝尝。” 闵嘉音确实饿得慌,加之这些菜还算合她的口味,一顿饭吃得甚是满足。 饭后,闵嘉音才和卢佩文说起京城发生的事。 “总之就是过去离经叛道的事干得多了,不巧全被官家知道了,官家没治我个欺君之罪都算轻的。抱歉啊佩文,带累了你的名声,现下京城里大概都在传你娶了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无妨,我们都已离开了京城,名声没什么好在意的。”卢佩文看着闵嘉音神采奕奕的眼眸,忽然道,“嘉音,我觉得,你好像和在京城时不一样了。” “哦?”闵嘉音饶有兴味地托住了脑袋,“原来这么明显啊。你是不知道,我在京城一直扮演一个闺秀有多累。如今山高皇帝远,总算不用再装了。看到我的真面目,你害怕吗?” 卢佩文果断摇了摇头:“不怕,也不算意外。毕竟在京城也算窥见过你的其他身份,而且昨夜若非你那样厉害,我只怕已遭歹人毒手。” “那就好,佩文,你且安心做你的知县,我就做你厉害的夫人,让恶人都不敢欺负你。” 卢佩文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丝赧然:“嘉音,此地……倒也没坏到那么多人都想欺负我的程度。” 闵嘉音忍俊不禁:“嗯,也是,不管怎样,对你这般远道而来的探花知县心存敬畏的百姓应当还是要多些的吧。佩文,你既然早到几日,对民生应已有些了解,和我说说吧。” “好,我们去书房说。” 由卢佩文引路,闵嘉音才发现自己昨夜倒头就睡的房间是卢佩文的书房,窗边书案上整齐堆放着一摞公文。 卢佩文坐到桌边,翻出几个册子摊开,清润的眸中凝起专注的神色:“嘉音,本地基础的信息想必你已提前了解过,我就讲讲新法施行一年以来断川县的情况吧。” 闵嘉音回过神来:“好,我一路而来,也时刻留意各地新法实施的情况,正好和你探讨一二。” 从卢佩文的介绍里,闵嘉音了解到,断川县本就贫困,新法施行以来困苦状况未加深太多,却也毫无起色,归根结底在于断川县耕作条件太差,又难发展其他产业。 二人交谈约摸半个时辰,卢佩文收了公文道:“大致就是如此。嘉音,今日是元日,要不要去城中逛逛?” 闵嘉音起身看了看窗外的暖阳,欣然应允:“好呀,是该先去城里走一圈,看看风土民情。对了,我还想雇个侍女,不知年节会不会难找。” 卢佩文摇了摇头:“恐怕这时候出来卖力卖身的只会多不会少,不日便要开始交春耕钱,以断川县的情况怕是格外艰难。” 闵嘉音看了眼卢佩文的神情,宽慰道:“好了卢知县,也别时时刻刻把公务压在心上。元日之所以休假,就是要让你们这些殚精竭虑的官员休息的。” 卢佩文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你说得对,是我太紧绷了,该放松一点。我们走吧。” 第170章 江姑娘 二人走出府邸,闵嘉音望向还算热闹的街头,第一次直面崭新的生活环境。虽然与想象中有所不同,但带给她的感受并非落差,而是新奇。 知县府邸位于县城中心,附近的一些宅邸都属于断川县的乡绅富户。 二人走了没多远,便见一座府邸门口有人在争执。 “毕府。”闵嘉音念出了匾额上的字。 卢佩文解释道:“毕是这一带的大姓,姓毕的人家多是此地原住民。这个毕家是本地排得上号的地主,因在炎州府有门路,做着些粮油贩运的生意。” 毕府门口,一个布裙女子与一位毕府家丁正在争吵,那家丁忽一扬手,将女子递过去的一沓纸撒了一地,女子在飞舞的白纸间跌落在地,身形凄惨。 “都说了不收,别想给我们老夫人添晦气,快走快走!” 家丁没有搀扶的意思,一脸不耐烦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要关门。 有几张纸飘到了路对面,闵嘉音拾起一张,发现上面抄写着工整的经文。 “我们去看看?”见闵嘉音意动,卢佩文提议道。 “嗯。”闵嘉音抬步上前,扬声道,“等等。” 毕府家丁听到陌生的声音,停下动作打量来人。 出声的是位年轻女子,她身边还有一位青年,二人容貌气度俱是不凡。 这家丁脑子转得很快,立即猜到了二人身份,拱手道:“小人见过知县大人,夫人。” 因为断川县地方小,陌生面孔不算难猜,何况新知县到任是大新闻,所以见家丁道出身份,闵嘉音与卢佩文倒也没有很惊讶。 那跌在地上的女子一听,立刻爬了两步抓住闵嘉音的裙角,希冀的目光紧紧攀上了闵嘉音的面容:“夫人,知县大人,求你们为民女做主!” 毕府家丁急忙解释:“大人,夫人,你们别误会,这也不是谁惨谁就有理啊!” 闵嘉音将女子扶起,触到了女子因劳作而粗糙的手。断川县冬日虽没有严寒,但女子身上的衣服还是过于单薄,因此一双手很冷。 女子的年纪大约二十出头,满脸愁容,已掩盖了原本的清秀。 在碰到闵嘉音手掌的一瞬,女子就受惊般将手缩了回去,连声道谢。 在家丁和女子的争辩中,闵嘉音和卢佩文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女子姓江,幼时也是个官家小姐,后来父亲获罪被杀,举家被流放至此,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剩女子与母亲相依为命。母女二人为了度日,针线、抄书之类的什么活都接,农忙时还去做佃农卖力气。 此前江姑娘就为毕府礼佛的老夫人抄过不少佛经,毕府也算她的老主顾。年前江母病倒,江姑娘为了凑钱,每晚熬着抄经。然而今日来毕府送经文,毕府却以老夫人也病了,不能再沾染江母的晦气为由,不收江姑娘抄的经文。 卢佩文秉公道:“江姑娘,这批经文确实不是毕府让你抄的,此事你并不占理。” 江姑娘急得掉了眼泪:“可以前每隔十日来送经文,早就是惯例了。都怪我说漏了母亲生病的事,否则也该拿到工钱了。毕大哥,求求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收了这批经文行不行?” 家丁也颇为难:“这几日老爷特意嘱咐不能让任何不干净的东西进府,这会儿府上也有许多人瞧见了,我堵不住所有人的嘴啊!到时候被老爷知道了,倒霉的还是我。知县大人,您为小人做主啊,断没有这样强买强卖的道理!” 江姑娘见毕府的路走不通,便“扑通”一声跪在了闵嘉音跟前:“夫人,求您救救我娘,只要能给我娘治病,我当牛做马都愿意!” 说着,她便要磕头。 闵嘉音稍加考虑:“这些经文,就按卖给毕府的价格给我,我买了。” 毕竟不是太贵,又能解江姑娘燃眉之急,就当行善积德了。 买回去烧给北方战场上阵亡的大雍将士,他们不会惧怕不洁。 江姑娘收了钱,又想给闵嘉音和卢佩文磕头,被闵嘉音制止了。 卢佩文对围观的人群摆了摆手:“在下新任知县卢佩文,问候父老乡亲们元日安康,都散了吧。” 毕府家丁这才松了口气,高声道:“恭送知县大人,夫人。” 人群稍稍散开些,好奇的视线毫不避讳地落在年轻的新任知县夫妻身上,还夹杂着不少审视与轻蔑的目光。 那样文气的知县,还有一位看上去那样纤弱的夫人,怕是熬上几个月就受不住了。 卢佩文和闵嘉音走出一段路,才渐渐脱离了大部分的视线。 卢佩文道:“嘉音,我还以为你会收了那位江姑娘做婢女。” 闵嘉音笑问:“佩文,你可有纳妾的打算?” 卢佩文一下没转过弯来:“纳妾?” 闵嘉音乌黑的眸子认真地望着他,等待他的答复。 卢佩文坦诚道:“并无,是实话。” 旋即,他猜测道:“嘉音,你是指……方才那位江姑娘?” 闵嘉音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岔开话题道:“前边好像就是牙市了,我们过去看看。” 说是牙市,但只是不大的市场里的一个小角落,三三两两的男女老少或站或坐,纵使疲倦卑怯,仍满怀期待地望向前来挑选的主顾。 因卢佩文前来雇过家仆,故而牙婆认得卢佩文,但并未点破,只热情招呼着,询问二人的需求。 闵嘉音的目光扫过这里的女子,年纪要么太小要么太老,一时竟也没有合适的。 牙婆忙告诉闵嘉音自己会留意着,一有合适人选便前来告知。 二人才走出牙市,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大人,夫人,不知夫人是否需要婢女?” 闵嘉音转身,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江姑娘,你跟踪我们?” 江姑娘连连摇头:“我没有,医馆也在这个方向,我往这里走,看到大人和夫人进了牙市。牙市中男佣齐全,女佣却少,是以我猜测是夫人想雇侍女,未找到合适的。” 见闵嘉音抿唇不语,江姑娘急忙道:“夫人对民女和家母有大恩,若夫人给我机会,我定然全心全意服侍夫人,但求挣一份稳定工钱给家母治病!” 闵嘉音问道:“江姑娘,为何不求知县大人,却要求我?” 这世上夫妻,一般话语权都在男子那里,何况卢佩文如今是断川县最大的官老爷,若是寻常人话里话外都必然先紧着卢佩文。 这个江姑娘,不简单。 第171章 侍女 “方才抄经的工钱是夫人亲自出的,足见夫人与知县大人夫妻和睦。” 江姑娘跪到了闵嘉音面前,大着胆子抬头望向闵嘉音的双眼道:“夫人,民女读过书,会做女工,也干过农活,了解断川县上上下下的民生状况,希望能为夫人与知县大人尽绵薄之力!” 闵嘉音握着江姑娘的手将她扶起,温和一笑:“敢问江姑娘芳名。” 江姑娘的眼睛亮了,苍白的面容也焕出几分光彩:“民女名允一,今年二十岁。” 听到江允一的年龄,闵嘉音问道:“不知允一姑娘可有婚配的打算?” 江允一急忙否认:“没有,民女只想挣钱给母亲治病,无暇考虑旁的。夫人若愿意要我,奴婢愿当牛做马,绝不会三心二意!” 闵嘉音答应下来:“好,允一姑娘,等元日假后我们便去签订契书,这几日你先回家照顾母亲吧。等你签完契书,我就把一月的工钱先预支给你,衷心祝愿令堂尽快康复。” “谢谢夫人!谢知县大人!”江允一连声感谢,泪水模糊了视线,“那奴婢先去给家母请大夫了!” 望着江允一离开的背影,卢佩文问闵嘉音道:“嘉音,你雇江姑娘,只是给你做婢女吧?” 闵嘉音笑着转过头:“怎么这么问?怕我给你塞小妾?” 卢佩文面上微红,但没回避:“确实有点怕。” 闵嘉音没再打趣,认真道:“佩文,那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干涉。这位江姑娘眼下有求于我们,对我们而言也有助力,且用着吧。” 从毕府家丁喊出二人身份开始,江允一便求上了闵嘉音,至少目前她目标明确,头脑灵活,又识文断字,符合闵嘉音的要求。 卢佩文见闵嘉音有了决断,便也没多说什么。 二人采买了些物件,便回了府邸。 闵嘉音写了封厚厚的家信,计算着信送到的时候大姐会不会已经生下了外甥。 近来北地的战报难以及时得知,也不知战况如何。 想起远方的家人与所爱,闵嘉音便觉得心头被挥之不去的惆怅笼罩。 这时,家仆来报,毕县尉带了好酒前来拜年。 闵嘉音收拾好心情,前去陪卢佩文应酬。 去日苦多,总得往前看才好。 隔了一日,初三一早,知县府的大门被叩响了。 家仆将江允一带进来的时候,闵嘉音倍感意外。 “夫人,我娘的情况已经稳定了,奴婢今日便可上值。”江允一今日打扮得干干净净,脸上也有了笑影,原本的清丽完全展现了出来。 “江夫人的身子好转就好,”闵嘉音听到这个消息也松了口气,“不过允一,你出来做工,谁照顾江夫人呢?” “其实奴婢家中还有个六岁的幼弟,虽不能出来干活,但照看一下母亲还是可以的,”江允一说着便跪下了,“请夫人恕奴婢此前的欺瞒。” 闵嘉音微微一叹,扶起江允一:“允一,你家中的情况并无向我交代的必要,你也是想保护弟弟,我理解。还有,你无需在我面前低声下气,你我只是雇佣关系,你好好做事便是,我不会在虚礼上苛责。” 江允一眼眶发热:“多谢夫人,奴……我知道了。” 闵嘉音交代了江允一的任务,又带她见了卢佩文。 饭后,闵嘉音回房翻了会儿地志,就问起了江允一断川县的农耕情况。 二人聊了许久,闵嘉音发现,江允一答话条理清晰,且很有分寸,显然幼时家中教养极好。 如今来做侍女,江允一也不见自哀自怜之态,可见是位内心强大的姑娘。 闵嘉音反复思索,总觉得断川县耕作的限制太多,很难再有发展,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山中。 “允一,县城附近的山都是石头山,你可有去过远些的山中?” 江允一摇了摇头,脸色变得凝重:“夫人,那些深山中情况不明,常有流寇出没,太危险了。听说薄云寨就在附近山中,但具体位置不明,那可是这一带臭名昭着的土匪窝啊!” “薄云寨?” 闵嘉音听卢佩文提过这个山寨,断川县人口本就不多,原先还有些人家散落在山中,但发生了几次薄云寨土匪劫掠之后,那些山中人家便陆续搬走了。 “薄云寨作恶多年,官府一直管不了。二十多年前炎州府里派官兵前来剿匪,结果反被薄云寨击退,官兵伤亡惨重,当时的断川县尉还殉职山中。不多久薄云寨又下山烧杀抢掠一番,从此官府便再也不敢管薄云寨的事了。” 江允一想了想,又补充道:“那都是我来断川县前发生的事,所以只是听说。不过这些年来,薄云寨下山大规模侵扰的事倒少了,与县里还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好,我知道了。”闵嘉音稍作思量,问江允一道,“你可知断川县有没有懂茶的老农?” “茶?印象中断川县不种茶……”江允一眼睛一亮,“夫人,你想进山寻找茶树?” 闵嘉音答道:“我曾在理州平宁县尝过银山茶,断川与平宁县相隔不算太远,不知山中是否会有类似的树种,想碰碰运气罢了。” 江允一很快想到了人选:“本地虽不种茶,但我知道有位徐伯,年轻时在府城待过,后来回断川县开过一段时间的茶庄,只是生意不景气才做回了农民。” “好,一会儿我与大人说说。” 晚饭后,闵嘉音与卢佩文谈了进山的事。 卢佩文的第一反应便是担忧:“嘉音,山中危险,你虽会武,但若遇到流寇,或是薄云寨匪徒,只怕会吃亏。” 闵嘉音问道:“佩文,我记得你说过,那些深山与附近的石头山不同,常有野兽出没,是吗?” 卢佩文有些不解:“对,所以明知有双重的危险,你还要去吗?” 因为江允一在场,闵嘉音只笑了笑:“嗯,我会加倍小心。前日我观毕县尉热心,不如把他也喊上,不知大人可愿支付酬劳?” “嘉音,我也懂茶,要不我也——”卢佩文犹豫着该不该陪闵嘉音一同去,又怕拖累闵嘉音分神保护他。 闵嘉音笑着拒绝了:“这次进山或许要花上几日,会耽误你初八上衙。那是你新年第一次上衙,意义非凡,还是不缺席的好。” 卢佩文点头应允,表示会安排好人手。 第172章 九节狼精 初五这天一早,闵嘉音派江允一请的老茶商徐伯来到了知县府门口,卢佩文从县衙里招募的三名衙役也跟着毕县尉来了。 虽在假日,但卢佩文给出了五倍职钱,所以招来的衙役哪怕知晓危险重重,也都表现得很积极。 屋里,江允一为闵嘉音束好发,问道:“夫人,我可以跟去吗?” 闵嘉音看了看镜中自己利落的装扮,对江允一摆摆手道:“不必了,允一,你回家再多照顾江夫人几日吧。” “那就谢过夫人了。”江允一为闵嘉音提起包袱,送闵嘉音走出府门。 卢佩文命家仆备了马,见一身骑装的闵嘉音出来,便嘱咐她注意安全。 “知道了,佩文,预祝你第一日正式上衙顺利。”闵嘉音朝卢佩文一笑,旋即转向了府外的众人。 “徐伯,毕县尉,还有三位衙役大哥,我就是卢知县的妻子闵嘉音,想必知县已经告知过。此次进山,有劳各位同行了。” 毕县尉笑呵呵地朝闵嘉音拱手:“闵夫人客气了。” 一位衙役看到闵嘉音的身量与面容,便大胆地用方言问道:“敢问夫人是骑马还是坐轿?” 话落,便被毕县尉白了一眼。 闵嘉音一眼扫去,与这名衙役对视一瞬,倒是衙役先错开了视线。 她的声音清晰有力地落下:“我观诸位衙役皆年富力强,徐伯也老当益壮,我们骑马至十二里外的柏亭村,随后步行进山。” 徐伯忙道:“闵夫人,老头子我不会骑马!” 闵嘉音一拍手:“这个不难,那位衙役大哥,你可否捎带徐伯一程?” 先前有心贬损闵嘉音的衙役没敢拒绝:“好,好,自然没问题。” “那就有劳了。” 闵嘉音一笑,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那衙役拉徐伯上马的间隙,毕县尉打马走近,低声道:“不是交代了别得罪闵夫人?有你的好果子吃。” 不到半个时辰,众人来到了柏亭村,将马匹寄养在村头的驿站里。 驿长给众人指了条上山的路,介绍道:“夫人,各位,我们村里人一般从这里上山,不过只敢在近处干些打猎采集的活,所以往山里去就没路了,还望诸位保重。” 毕县尉道:“多谢老驿长提醒,我们必定多加小心。” 闵嘉音安排道:“毕县尉,你与我走在前面开路。三位差役大哥,徐伯年长,体力虽尚可,但腿脚不比年轻人灵便,有劳你们轮流护着些。” 众人往山中进发,起初确能遇到几个在山中劳作的柏亭村村民,走出一刻钟时候便不怎么能见到了。 脚下的路也变得难走,三个衙役护着徐伯,走得有些喘气了,看着前方用短刀开路的女子,好似不知疲倦似的,心里最初的嘀咕也消散了。 最年轻的那个衙役甚至想着,他身体倍儿棒,走了这些山路尚觉疲惫,这闵夫人莫不是神仙? 走至一块巨石边,闵嘉音下令大家稍作休息,随即掏出了前一日从旧地志中翻出的舆图,仔细查看。 舆图年代已久,绘制也并不精确,为确定方位,闵嘉音对几人道:“大家先原地休息,我拐到石头后面去看一眼,很快就原路返回。若超过一盏茶还未归,你们再来寻我。” 出于职责,毕县尉还是提起了佩刀:“夫人,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闵嘉音摇了摇头:“不必,这边应当是死路,我绕几步路就能确认了,毕县尉先休息吧。” 毕县尉早听说了闵嘉音除夕夜痛打劫匪的事迹,知晓闵嘉音的身手,便没再坚持:“好,那夫人注意安全。” 闵嘉音绕到岩石后,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抹亮色。 定睛一看,不远处长着一棵柿子树,树梢上挂满了灯笼般的柿子,很是漂亮。 她正要走过去,余光里忽见有一片斑斓的色彩晃过。 她立刻将手伸向腰间短笛,身体以最小的幅度转向那处,看清那东西的体型,才送松了口气。 是一只狸奴般大小的动物,周身是极耀眼的橙色,一条橙黑相间的大尾巴拖在身后,扁扁的花脸上一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闵嘉音,带着稚嫩的好奇。 闵嘉音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小动物,怔愣间,小东西忽而消失在了高草间。 闵嘉音下意识抬步追去,前方柿子树上竟飘下一道朱衣的身影来。 “那是九节狼。” 一道轻快的声音响起,朱衣少年朝闵嘉音走近了几步,阳光跳跃在他肆意的眉眼间。 细看他的衣着,用料倒也不算富贵,不过是染了个极张扬的颜色罢了。 闵嘉音定了定神,问道:“这位小哥,敢问前边是不是没路了?” 少年挑了挑眉:“不错,还以为没人打扰,方才在树上睡觉呢。” “抱歉,打扰了,”闵嘉音点头致意,“多谢告知。” 见闵嘉音转身要走,少年三步并两步绕到了她面前:“哎,别走啊。” 闵嘉音抬眸看他,少年身量不算很高,五官也并不特别精致,却因周身洋溢的蓬勃朝气而引人注目,无端让人觉得他生得好看。 “怎么了?要我留下买路钱?” 闵嘉音的手指在短刀的刀柄上轻轻敲击,一时间仿佛拦路的人成了她。 少年的目光在闵嘉音微笑的面容上打了个转,抱臂道:“你倒是奇怪,一个姑娘家在这荒山野岭遇人拦路竟也不怕?” 闵嘉音转了转手腕:“怕什么?” 少年笑道:“喏,你就不怕我是那……九节狼变的精怪?” 闵嘉音思忖道:“确实像,都很漂亮。” 少年的眼睛瞬间睁大,一时语塞,便听闵嘉音道:“小哥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同行的人还在等我。” “等等,我家的柿子,请你尝尝,”少年从袖中掏出一颗晶莹饱满的柿子,抬手抛到了闵嘉音怀中,“不用谢我。” 闵嘉音感谢的话停在嘴边,走了两步又停下了:“你家的?小哥,你是柏亭村人?” 少年抬了抬下巴:“嗯,怎么了?” “不知这山里有无野生茶树,小哥可知道?” “你要找茶树?”少年想了想,有些抗拒地道,“我劝你还是别往山里去了,小心误打误撞进了薄云寨的地盘!” 闵嘉音微微一笑:“我是外来者确实不熟,但我看小哥你一定清楚哪里安全,不知能否聘请你来当向导?” 第173章 找到 “你给钱?”少年问得直白,一双圆眼直直望向闵嘉音。 “嗯,你要是愿意,可以谈一个合适的价格。” 见闵嘉音应得爽快,少年反而摆了摆手:“我不要钱,但……之后你能不能带我去县城转转?” 闵嘉音笑意微敛:“这个‘带’字怎么说?” 少年直言不讳:“你面生,不是村里人,周身气度一看就不是本地农户,想来最低也是县里来的。当然,也可能是哪个流放京官的家眷。但无论如何,去趟县城对你来说总是容易的。” 闵嘉音稍加思忖,选择相信少年的坦诚。 “好,我答应了。小哥怎么称呼?” 少年爽朗一笑:“毕宁。” 见闵嘉音抬步,毕宁吹了声口哨,草堆里立刻窜出一团橙金。 “小九,走了!” 毕宁拍拍左肩,漂亮的九节狼便跳了上去,朝闵嘉音吐了吐舌头。 闵嘉音看得有趣,忍不住把怀里的柿子递到了九节狼嘴边。 “小九!不许再吃了,这是我给漂亮姐姐的见面礼!” 九节狼伸出的爪子悻悻收回,委屈地转过了身,用毛茸茸的大尾巴对着闵嘉音。 闵嘉音被逗乐了:“毕少爷何苦为难这小家伙!” 毕宁哼了一声:“我可不是什么少爷。” 闵嘉音生怕触了别人的逆鳞,马上道歉:“抱歉,下意识就叫了出来。” 毕宁倒也没生气:“没事,直呼我名就好。你又怎么称呼?” “我姓闵,名嘉音,你也可直呼我名,我不会觉得冒犯。” 说话间,二人已绕回了岩石后。 毕县尉一见闵嘉音便迎了上来:“下官正想来寻夫人呢。” 毕宁眸光变了变。 看到朱衣少年,毕县尉十分意外:“夫人,这位是?” 毕宁上前一步,自我介绍道:“毕宁,柏亭村人,正在后头躲懒,被你们夫人拽来当向导的。我在山上见过野生茶树,也大致知道怎么走能避开薄云寨。” 闵嘉音道:“毕公子熟悉这里,我们就跟着毕公子走。” 毕宁看着年轻,不像胸有城府之人,毕县尉便没说什么。 不多时,众人再次上路。 毕宁指挥着毕县尉开路,自己和闵嘉音走在距毕县尉两三步之后。 在山中跋涉了一段路,就在闵嘉音挥刀割断身侧的藤蔓时,听到毕宁问道:“你成亲了?” “嗯。很意外?” “本以为你是流落至此的大小姐,但既已成亲,便是跟着夫婿来的吧?能差得动人,说明并非获罪流放,所以……你是卢知县的夫人?” 闵嘉音看了毕宁一眼:“其实我是平宁县来的茶商。” “哦,平宁县啊。卢知县出身平宁,家大业大,族中想必也有茶叶生意。”毕宁似是很相信自己的判断,顺着闵嘉音的话就说了下去。 闵嘉音将一截带浆果的藤蔓递给毕宁肩头的小九,叹道:“你不简单啊,消息也灵通,真是柏亭村村民?” 毕宁压低了声音:“其实我是薄云寨的,要把你们带到寨中。” “不,你不会。”闵嘉音毫不惊慌,“我们这几个人身无长物,我也没听说薄云寨中人吃人啊。” 毕宁反驳道:“他们几个或许是没什么价值,可你有啊。你年轻貌美,还是知县夫人。” “嗯,所以薄云寨的小弟在把人拐上山的途中就主动暴露了身份?”闵嘉音仍是不慌不忙。 毕宁忽而勾了勾嘴角:“你怎知,尚在途中?” 恰在这时,前面的毕县尉发出了一声低呼。 闵嘉音瞳孔一缩,向前看去,才发现草木的遮挡消失了,前方是一截峭壁,而高处生着几株矮树,很像是茶树。 她这才松了口气,握紧刀柄的手也稍稍放松,不客气地白了毕宁一眼。 徐伯走上前来,眯着眼仔细辨认:“夫人,那的确像是茶树,从生长位置来看,品质应当不错!” 毕宁耸了耸肩:“我不大认得,以前也只在这里远远瞥见过。至于要怎么过去,你们自己努力吧。” 闵嘉音看了看方位,他们此时在一座小山的侧面,而那段峭壁在另一座山上,绕路过去不知要费多少时辰。即便到了那里,还需从山顶悬缒而下。 若那些真是优质茶种,一切努力也算值得,就怕付出了代价却空手而归。 思量片刻,闵嘉音道:“若要前往那座山头还需耗费很多力气,今日便在附近寻个过夜的地方,大家早些歇息吧。” 众人又走了一段路,不出半个时辰,寻到一处山洞,空间较大。最走运的是这洞穴入口一段后走势一拐,若在其中生起火堆,外边即使有山匪走过也不易被发现。 毕县尉和几个差役忙着生火的时候,闵嘉音悄悄往回走了一段路。 回到朝向崖壁的山侧,闵嘉音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将短笛放到唇边,吹出了轻快的音节。 只见山林中飞出大大小小的鸟雀,羽毛被夕阳镀上金辉,仿佛在空中筑起了一座独木桥。 很快,打头的鸟雀衔着枝叶飞回,灵巧地送到闵嘉音面前。 闵嘉音接下一枝,正放到鼻底轻嗅,忽然听到了身后毕宁的声音:“你会驭鸟?” 闵嘉音意外地转头看向毕宁,承认了:“是。方才就没见你,还以为你回去了。” 这个毕宁还真是神出鬼没,不过既然被他看到了,否认只会欲盖弥彰。 “正在周围逛着,突然如听仙乐耳暂明,就过来看看。” 毕宁向闵嘉音伸手,闵嘉音把手中树叶递了过去。 毕宁接过,仔细观察一番,又闻了闻,赞道:“很好闻,应当适合制茶。” 说话间,肩头的小九也伸爪去拨弄毕宁手中的叶片,后来索性双爪将叶子夺了去。 闵嘉音虽不及徐伯懂茶,但也了解些皮毛,见此树嫩芽的品质便知不差,心中雀跃,朝毕宁扬起了笑脸:“多谢了,毕公子,若不是找你做向导,我们不知要耗费多少力气,还未必寻得到。” 毕宁很快移开了视线:“别高兴得太早,绕到那处山头,再挖到树种,未必容易。” “嗯,我知道,但现在有了明确的目标,哪怕付出再多努力也值了。” 闵嘉音发自内心的喜悦从晶亮的眼眸里满溢出来,今日这一步,或许就是改善断川县境况的起点。 明知遥遥无期,闵嘉音还是忍不住幻想起了断川县崭新的未来。 第174章 不轨 “有这么高兴吗?走了一天,衣裳都勾破了,脸也花了。” 毕宁虽这样问,但嘴角也弯着,显然受了闵嘉音几分感染。 “当然,走走走,我们这就去找徐伯!” 闵嘉音捧着鸟雀衔来的枝叶,率先向山洞的方向走去。 毕宁手指翻动几下,将几根嫩枝编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环,按在了小九圆圆的脑袋上。 小九发出一声哼唧,转身用大尾巴在毕宁颈边扫了扫。 回到山洞,几人已生好火,在烤带来的冷干粮。 “徐伯,快看看,这是不是上好的茶树种!” 闵嘉音快步走进洞中,将满怀树叶卸到地上。 徐伯拾取了几枝,翻来覆去地观察,眉头渐展。 “这种叶子和目前市面上的茶叶都不同啊,不过瞧着倒是和银山茶树极为相像!夫人,这种树若能制茶,必定是不输银山茶的上佳新品种!不过究竟有无毒性,还需找大夫确认过才是。夫人,这树叶是哪里来的啊?” 闵嘉音从袖中掏出一团绳索,含糊道:“这是特制的绳镖,方才抛向对面崖壁钩来的。” 那个年纪轻些的差役有些怀疑:“夫人,您是在逗我们吗?” 毕县尉立刻解围道:“你做不到不代表夫人做不到,别瞎问。” 闵嘉音笑了笑,当机立断:“这样,明日找人陪同徐伯先行返回,剩下的人跟我去挖一株树苗。既然已经走到这儿了,无论如何,先带一棵树苗回去,我让知县给诸位加酬劳。诸位以为呢?” 毕县尉首先表态:“下官有必要保护夫人安全,明日陪夫人上山。” 三个差役里确实有一个走了一日山路下来已有些受不了,便表示愿意护送徐伯回城。剩下两个听说还能赚更多钱,立刻表态跟闵嘉音走。 最后,闵嘉音看向毕宁:“毕公子,你呢?依我看你可先回村休息,等我们返回时我再来村中寻你,再和你一同去断川县。” 毕宁在小九背上拍了拍,小九跳下他的肩,又轻巧地跳到了闵嘉音怀里。 “喂!小九?” 闵嘉音一时僵住了,和小家伙四目相对。 小九晃了晃脑袋,张嘴发出一声雏鸟般的叫声。 “别怕,它想让你抱,你放松点就好,”毕宁笑道,“想摸就摸,小九对合眼缘的人还是很温柔的。” 闵嘉音软了臂弯,小九立刻舒服地窝好,又冲闵嘉音黏黏糊糊地叫了一声。 世上竟有如此可爱的小东西! 闵嘉音再也忍不住,伸手在小九的大尾巴上揉了个来回。 见闵嘉音和小九玩得不亦乐乎,毕宁道:“那我也先下山,咱们回头见。” “那小九呢?” 毕宁的态度很随意:“它想去哪就去哪,谁也擒不住它。” 吃过干粮,闵嘉音又在山洞外来回走了一圈确认隐蔽,随后回到洞中准备休息。 毕宁已不见了踪影,不知是不是已经走了。 他毕竟熟门熟路,闵嘉音也不太担心。 倒是小九,一直跟在闵嘉音脚边,见她躺到草垫上,便欢快地窝进了她怀里。 县衙的几人和徐伯识趣地在火堆的另一侧歇下了。 夜半时分,山间万籁俱寂,只有火堆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突然,山洞里响起一道男子的低呼。 许是白日里跋涉太累,毕县尉等人都未被惊醒。 前一天早上想下闵嘉音脸面的衙役石冬此刻正捂着右手,胆颤地看着短刀在手的闵嘉音,止不住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滴下。 石冬一早见到闵嘉音的美色便心痒难耐,因白日休息得多,入夜想着闵嘉音的脸,竟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色心在寂静的夜里疯狂膨胀,他最终偷偷摸了过去。 谁知伸出的手还未触到闵嘉音的衣角,便被小九一爪拍出了几道深深的血痕。 不等他反应过来,闵嘉音已将他摁在石壁上,拔刀狠狠插在了他颈侧。 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眸,此时的冷色竟让他打了个寒颤。 “你清楚我的身份,也听过毕县尉的警告,竟还欲行不轨!” 石冬稍稍冷静了一点,大脑飞快转了转,便勾唇道:“夫人,你别冲动,我要是把他们都吵醒了,届时夫人的清白也别怪小人乱嚷了!” “你还想威胁我?” 闵嘉音很清楚这种人打的是什么算盘,哪怕揩油失败,也咬定女子为保名节不敢声张,很大概率能够全身而退。 可这个混账偏偏错估了武力值。 看着石冬一双狭长眼睛里得意的精光,闵嘉音二话不说就一刀砍向了石冬的右手。 “啊——” 石冬一声惨叫,顿时疼得满地乱滚。 毕县尉等人都被惊醒,一个激灵坐起来看向这边。 只见闵嘉音俯身将刀在石冬的衣服上抹了两下,布料上赫然染出长长的血痕。 火光被刀刃反入闵嘉音眼底,她对睡眼惺忪的几人道:“石冬图谋不轨,右手被我砍了一刀。毕县尉,他犯的什么罪你应当清楚吧。” 毕县尉清醒得很快,当即对身旁的衙役道:“明日你押送石冬下山,回县论罪惩处。” “县尉,小人没有!小人什么都没做啊!” 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石冬顾不得剧痛,狼狈地向毕县尉求情。 毕县尉一改平日的大大咧咧,面色严肃:“胆敢冒犯知县夫人,本就是罪过!” 石冬求情一阵,见毕县尉无动于衷,又改口骂了起来。 “实话告诉你们,夫人已经被我得手了,她已经没有清白了,就是个破鞋,还装什么正经!哈哈哈哈,若是知县知道他冰清玉洁的夫人被我玷污了,脸色一定很好看吧!” 毕县尉等人看着闵嘉音整齐的衣裳和镇定的姿态,自然不信石冬的歇斯底里。 闵嘉音却寒了脸色,又弯腰在石冬胯下刺了一刀。 在石冬响彻山野的惨叫声中,闵嘉音冷冷道:“你色胆包天,这种事显然不是第一次干,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玷污妇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大放厥词侮辱受害者,你不配为人!” 小九也恶狠狠瞪着石冬,喉中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在场众人都被闵嘉音手起刀落的动作震住了,看着一身血污的石冬,竟不知是不是在做梦。 还是毕县尉最先反应过来,让另外两个衙役把石冬捆了,丢在了角落里。 虽说同僚一场,但两个衙役并未顾及石冬的伤势就手下留情。将人粗暴地捆好之后,年纪轻些的那个衙役还在石冬脸上啐了一口。 “呸!真是给我们衙门丢脸!” 第175章 攀 翌日一早,闵嘉音是被小九的尾巴叫醒的。 “小九,你还没走呀!” 闵嘉音起身,和早醒的徐伯打了招呼,又叫醒了毕县尉等人。 石冬已经没什么力气呻吟了,但醒来的人一看到他,再看闵嘉音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昨夜发生的事真的不是梦,夫人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威武! 吃罢干粮,闵嘉音道:“既然还要押送石冬,那郭苗就和吴六一起下山吧,我怕吴六一人顾不过来。” 吴六是昨日自请送徐伯下山的衙役,而郭苗是最年轻的那个,本来兴冲冲想跟着闵嘉音去挖茶树种,听闵嘉音这样安排便失落地“啊”了一声。 他有些不甘心地问道:“夫人,光是县尉一个人跟您去,够吗?” 吴六看出郭苗的愿望,也帮着说话:“夫人,徐伯腿脚还灵便,石冬也没有还手之力,小人一人足矣,要不就让郭苗跟着您去?” 闵嘉音笑笑,语气却不容抗拒:“我这边有一人就够了,护送徐伯与押送犯人不容有失。” 见闵嘉音坚持,郭苗只得接受安排。 毕县尉看了看郭苗,最终也没说话。 很快,两路人分开,各自踏上崎岖的山路。 走出一段路,毕县尉有些迟疑地问闵嘉音道:“夫人,您让郭苗回去,是不是……替他考虑?” 闵嘉音停下脚步,认真看向毕县尉:“我的确没看错毕县尉。不知毕县尉可会怨我?” 毕县尉立刻拱手一拜:“卑职不会。夫人自己尚且为断川县百姓的生计将生死置之度外,卑职身为断川县人,如今又任县尉,自当追随夫人。若遇薄云寨,卑职必将全力保护夫人安全。” 闵嘉音心中感动。 断川县贫苦,民风刁猾,她才来几日便已遇到两桩案子,不可谓不恶劣。 但朝廷任命卢佩文做断川县的父母官,她是卢佩文之妻,自然要将断川百姓视为自身的责任。 她也相信,断川县终究有奋力向好的百姓,在官如毕县尉,在野如江允一,如徐伯。 就当是为了这些人,她的努力也值得。 何况进入山野,对她而言未必是种险境。 见毕县尉诚恳,闵嘉音的语气也轻松起来:“若我没猜错,郭苗应当是家中独子吧?起这个名,人也开朗率真,年纪还轻,我不想他出什么意外。本来还愁没有理由差他离开,石冬倒是送上门来了。” 毕县尉对郭苗这个热心肠的毛头小子本就很喜欢,此时也不由笑着感慨:“夫人心善,那傻小子还未必明白夫人的苦心。” “毕县尉,我减少跟随的人还有别的考虑。知县同意我进山,你便该猜到我有自保的本事,也能多少护一护身边的人。所以若遇意外,还请毕县尉听我安排。” 毕县尉联系先前的传闻与昨日以来发生的事,心知闵嘉音的能力绝对不容小觑,于是没有多问,点头应下:“好,卑职相信夫人,必不会乱了阵脚。” 未时左右,吴六一行已从柏亭村启程,闵嘉音和毕县尉终于到达了生着茶树的那座山顶。 毕县尉本想抢先到崖边探看,闵嘉音却也不知畏惧似地走到了峭壁边上,小心地往下看去。 毕县尉叹了口气。 起初觉得夫人是要强,后来才发现夫人是真强。这一路上一句累都不喊不说,一半的时间都走在前头开路。 知县大人还嘱咐自己保护夫人,真是惭愧啊! “夫人,你看那个位置是不是正合适?” 正愁怎么帮上夫人,毕县尉眼睛忽然一亮,指向了不远处的一棵树。 那棵树不算大,但枝干遒劲,关键是扎根在山顶,又斜着凌空伸出枝桠,下方几丈远的位置恰生着几株野生茶树。 闵嘉音观察了一番,认可道:“从那里垂缒下去很合适,毕县尉,一会儿劳你先下去,踩在那边凸出的山石上,用绳索固定在茶树干上,挖下后吊到山下,不需我们搬运。” “好,包在下官身上!” 毕县尉才拍着胸脯答应,就听闵嘉音道:“然后毕县尉也小心往山下攀,隔一段便记得将绳子系到牢固的山石树木上。绳索够长,我也会在山顶与你配合。” 毕县尉惊道:“啊?” 闵嘉音继续望着山下,面上云淡风轻:“待你平安降到谷底,我也会用这个方法下来,比走路下山省事多了。” 毕县尉:“啊??” 小九:“咕噜噜噜??” 闵嘉音退回安全的地方,蹲下身摸了摸小九的脑袋道:“小九,若你要跟我一起下山,我就系个布包,你只要乖乖被我背着下去就好。若我们就此分别,你就回去找毕宁吧。” 小九用脑袋蹭着闵嘉音的手心,好像真能听懂。 小九有灵性,闵嘉音一点儿也不担心,就像不担心毕宁在山中来去自如一般。 毕县尉也退了回来,向闵嘉音再三确认:“夫人,你当真要……这么做?” “毕县尉怕了?” 毕县尉老实承认:“虽说此番跟夫人进山,确实立了置生死于度外的决心,可目前除了累些并未遇到什么危险,下官以为没必要在最后关头去冒那么大的险。” “此前未曾遇险不错,但不知毕县尉是否注意到,我们来的路上有零散的人迹,可此处已属山中腹地,山外的村民根本不会深入。只怕,我们现在离薄云寨的地盘不远。” 毕县尉思量一二,只得听从闵嘉音的安排:“好,那下官还相信夫人便是。” “嗯,小心行动。” 闵嘉音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取出包裹中的绳索整理一番,随后亲手在崖顶的树上缠绕了几圈系紧。 接着,她又在绳子一头系上一块巨石,放出绳子几丈的长度,一脚踢了下去:“看吧毕县尉,绳索可靠,是我从京城带来的,你大可放心。” “好,那下官就下去了。” 毕县尉哪怕心中再七上八下,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夫人还真是一往无前啊,待己待人一视同仁,不容抗拒的那种。 系好绳索又再三检查后,毕县尉给自己打了打气,用手抓着绳索,倾斜着身子,用脚蹬着近乎垂直的崖壁,缓缓往下攀去。 第176章 跳崖 过了一炷香时候,毕县尉才找到稳定的支点,于是绑好茶树,接住闵嘉音垂下的铲子,开始挖掘。 又过了一炷香左右,选定的那棵树也被挖出,毕县尉长出一口气,就连最初往下看时的恐惧也消散了大半。 闵嘉音对毕县尉喊话道:“好了,辛苦毕县尉,毕县尉就照之前的办法慢慢下到崖底吧。” 毕县尉仰头往上喊道:“那夫人一会儿怎么下来?若上头无人看顾,也太危险了吧?” 闵嘉音摇了摇头:“无事无事,我身子轻,也会小心的。毕县尉先下去,把茶树上的绳子解开后我收上来,给自己身上多绑几重,也就更安全些。” 见毕县尉还在迟疑,闵嘉音道:“毕县尉别犹豫了,实话说了吧,你现在也只能往下。如果还想回来,我可没力气拉你,只能靠你自己爬上来,那应该比往下累得多吧?” 得,夫人把自己拐骗到山崖上挂着了,自求多福吧。 终于认清状况的毕县尉苦着脸开始往下攀爬。 这处山崖虽然陡峭,但落差不过十来丈,便可到达一处山坡。毕县尉挖树时已降下三丈,剩余的距离便又少了。 虽说落差只有几十米,但若要走山路可要绕上很远,这个办法的确是更快捷的选择。 由于逐渐熟练与大胆,毕县尉的速度越来越快,不出一炷香便到了崖底。 此前闵嘉音在一根枝桠上系了一根细绳,这时毕县尉用力拉扯,枝叶摇晃,闵嘉音便知他已顺利到达崖底。 当闵嘉音向小九示意的时候,小九没再靠近,而是跑开几步,朝闵嘉音告别似地叫了几声,就消失在了树丛里。 很快,处理好树苗,闵嘉音往自己身上系好绳索,小心地走向崖边。 天色渐暗,夕阳将天边的云层染得绯红。 崖底的毕县尉正愁视线模糊,无法关注崖顶的情况,崖顶的树林里忽然冒出了几道身影。 闵嘉音还未来得及躲藏,便被一个眼尖的看到了。 “哟,这荒郊野外的竟然有小娘子!” 闵嘉音眯着眼看去,来了六个人,衣着打扮皆充满了江湖气。 莫非这就是薄云寨中人? 坏了,小九就是往那个地方跑的,它毛色又鲜艳,不会…… 这时,又有一人道:“还以为今日倒霉,没有猎获,还好遇到这么个美人,也算是特别的收获了!” 小九没事就好。 闵嘉音的心放下几分,不动声色解开了身上的几根绳索。 眼下显然是不能往下爬了,她可不想摔成一滩肉泥,还是先恢复灵活吧。 那伙人一步步靠近,闵嘉音听着他们的口音,像是来自天南海北,倒符合断川县流放之地的特征。 为首的中年男子与闵嘉音印象中的土匪头子几乎一模一样,身材魁梧,肩扛长刀,黑布蒙着左眼,面色凶悍。 “小娘子,跟我们走吧,去咱们寨中吃香喝辣,比天天冒险进山耕作强多了!” 因闵嘉音此时的衣着已经破损脏污,被当成了当地村民,这伙人便毫无顾忌。 闵嘉音看着停在三步之外的头目,出声问道:“你们是薄云寨的人?” “小娘子的声音真是好听!不错,知道这座山是薄云寨的地盘还敢闯,小娘子是不要命了,还是投怀送抱啊?” 山匪纷纷哄笑,闵嘉音的脑海中突然闪过消失的毕宁和他说过的话。 难道毕宁早就知道? 还是说,毕宁真的是薄云寨中人? 管不了那么多了。 闵嘉音冷声道:“我不想见血。” “好好好,只要小娘子听话,咱们就玩不见血的。”那头领说着,就要来抓闵嘉音的胳膊。 说时迟那时快,闵嘉音足尖踢起短刀,一把抓住刀柄便刺向那头领伸过来的手。 头领不备,手臂顿时被划开一道几寸长的口子,鲜血浸透了衣袖。 他登时恼怒,吼道:“还敢伤老子?兄弟们给我上,今天就在这儿把这娘们给办了,不到她求饶都不许停!” 手下山匪立刻围了上来,目露凶光。 “我说了不想见血,是你们逼我的!” 闵嘉音未等包围圈形成,便瞄准最瘦小的那个匪徒冲了过去,刀刃相撞,震得那山匪猛退了几步。闵嘉音趁机逃了出去,向山匪来的反方向狂奔。 所幸短笛一直带在身上,绕到一块岩石背后,闵嘉音毫不犹豫地吹响了笛子。 当日在理州的食人村召唤来了狼群,断川县与之相去几百里,不知还能否有那样的好运。 凄厉的笛音刺破暮色,待闵嘉音吹罢,山匪已逼至眼前,而身后几步之外竟已是断崖! 闵嘉音退至崖边,往下扫了一眼。 此处山崖背阴,因日照不那么强烈,竟比阳坡生的树木多出数倍。 不待她犹豫,山匪已伸手来擒她。 闵嘉音挥刀吓退他们,抓住一个空隙便跳了下去。 一阵失重,随即是手臂传来巨大的撕扯感,闵嘉音掷出的绳镖牢牢嵌入了岩石缝中,保了她一命。 心脏狂跳不止,身子被一棵树承托了一把,虽被枝叶刺出不少伤口,但此时闵嘉音竟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一跃落下丈余,崖顶的山匪探头来看,发现闵嘉音挂在了半空中的树上。 虽然到手的女人飞了,但因她伤了几个兄弟,此时山匪也都幸灾乐祸起来。 “哈哈哈哈,掉那儿就别想上来了!等着风吹日晒,被鹰隼啄食吧!” “咱过几日再来看看要不要给你收尸!” 就在这时,冷风送来一声狼嚎。 几个山匪短暂噤声之后,便发出了嘈杂的惊呼与咒骂声。 待崖顶各种各样令人不适的声音渐趋平静,闵嘉音才缓过几分精神。 她逼着自己忽略风中带来的血腥味,冷静下来思考。 天色已晚,视线不明,下攀风险很大。若是爬回山顶,又怕再遇到薄云寨或是杀红了眼的狼群。但如果挂在此处,用不了一夜,或许一个时辰过去,她就冻成冰块了。 真是倒霉,怎么就落到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了! 正当闵嘉音出神之际,忽然听到斜上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紧接着,一抹亮色轻轻巧巧地蹿了下来,落在闵嘉音身侧的树冠上。 闵嘉音定睛一看,就对上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小九?” 第177章 流星 小九轻轻哼哼着,闵嘉音努力辨认,确认它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 她的行动幅度有限,小九却还是轻松地钻到了她怀里。 抱着一个暖呼呼的毛团子,闵嘉音的身子总算不再颤抖了。 小九贴心地将大尾巴盖在闵嘉音身上,遮挡住一部分寒风。 一人一兽依偎了片刻,闵嘉音小心地直起身子,开始将剩余的绳索往身上系。 权衡之下,还是下攀才能搏得一线生机。 还不到认命的时候! 因为之前用绳镖全力吊住自己,闵嘉音的右手拉伤了,此时行动更艰难。但片刻后,她还是做好了准备工作,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攀爬。 也不知毕县尉等得有多心焦,又是否会遇到危险。 她不能害了人家。 因山崖上树木丛生,对小九而言下山成了轻而易举的事。 闵嘉音缓慢地往下爬着,小九则会先一步跳到更低的树杈上等着她。 每隔一段距离,闵嘉音都会用绳镖重新锁在一个坚实的地方,确保自己身上同时系着多根绳索。 饶是如此,经验不足又带伤的她还是逐渐体力不支。 到了空旷些的地方,呼啸的夜风吹得她的身子都摇晃起来。 眼看还有三丈来高,小九已沿着树生长的轨迹跳到别处去了,闵嘉音看着空荡荡的下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爬。 全身都在酸痛,尤其是手臂的酸痛感几乎要将血肉撕扯开来,额上冷汗涔涔,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抖。 如果就这样跳下去,有多大的可能性不断手断脚? 不待闵嘉音思考,她的手中一个打滑,身体就坠了下去。 一根绳索磨了太久,在突如其来的牵扯之下猛地绷断,而另一根则留得太长,失了保护作用。 身体失重的刹那,心就像飘了起来,闵嘉音很想控制自己的四肢,但席卷而来的疲惫使她力不从心。 闭上眼之前的最后一秒,视线里划过一道亮色,如同黑夜中的流星。 是小九?还是—— “胆子这么大,这下玩大了吧!” 毕宁被小九找到,匆匆赶来的时候就看到了闵嘉音坠落的那一幕。 他一跃而起,揽过闵嘉音,两人一同落地滚了几圈,卸去了巨大的冲击力。 看到闵嘉音闭上的双眼和满身的伤口,毕宁皱了皱眉。 他在闵嘉音手腕上搭了搭,眉头才稍稍舒展开一点。 小九也跑了过来,扒拉着闵嘉音的衣角。 “她没事,喏,奖励你。” 毕宁从袖中摸出一个柿子,小九立即开心地伸爪抱了过去。 毕宁又掏出一块糖,塞进闵嘉音嘴里,随后小心地将闵嘉音背了起来。 “本来对你还有点愧疚,这下是我救了你的命,望你日后就不要怪我了。” 少年显然有武功傍身,背着一个人,脚步也未见蹒跚。 走出一刻钟,毕宁便找到了毕县尉。 此前毕县尉下到崖底后,估算着今日来不及再赶路,便挑选地方扎营。 谁知迟迟不见人来,上方还传来阵阵狼嚎与人的喊叫,但细听是男人的声音。 毕县尉的心始终七上八下,唯恐闵嘉音已遭不测。但他又无法立刻回到山顶救人,更无法在夜里走出陌生的山谷,只得遵从闵嘉音之命,在原地被动地等待。 就在毕县尉煎熬了仿佛足有百年的时候,山脚的树丛里突然窜出一个兴奋的小家伙,紧接着就出现了人影。 毕宁走近火堆旁,将闵嘉音小心地放到草垫上。 毕县尉看到闵嘉音身上的血污,顿时大惊失色:“夫人她……” 毕宁叹了口气:“她没事,只是累极了,睡一觉就好了。” 毕县尉没有多问,恭恭敬敬向毕宁拱手致谢:“多谢毕公子救下夫人,否则下官无法向知县交代。” 毕宁抬手制止了毕县尉的道谢,理了理衣摆坐在火堆旁,目光不知是在看着跳动的火焰还是在看沉睡的闵嘉音。 半晌,毕宁问道:“这位闵夫人是什么来头?怎么敢只身去攀悬崖峭壁的?” 说起这个,毕县尉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不无骄傲地讲起了闵嘉音来到断川县当晚三两下打趴劫匪的事迹,还讲起了昨夜石冬被制裁的事。 “听知县大人说,夫人一向剽悍,所以进山找树种这种事,知县大人才会放心让夫人去做。” 毕宁挑了挑眉:“剽悍?你们知县是这么评价她的?” 毕县尉嘿嘿一笑:“倒也不是知县亲口说的,是我总结出来的。” 毕宁嘟囔道:“我看就是逞能。” 视线转向闵嘉音,毕县尉心中又浮起担忧:“呃,毕公子,夫人身上这些伤怎么办?” “不办,大部分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就别妄动了。” 毕县尉现下对毕宁很是信任,就没有质疑。 毕宁又问道:“闵夫人是从京城来的吗?” “不错,知县大人是平宁县人士,夫人则打小就生在京城。大人是探花郎,据说夫人的父亲当年也是探花郎,可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打住打住,这些奉承话你留着到你们大人跟前说就行。”毕宁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毕县尉。 毕县尉对待青眼有加的人时脾气总是很好,此时便笑了两声,但还是挑明道:“据说此番大人遭贬,夫人本不必跟大人南下,但还是执意相随。毕公子,你应当明白其中情谊。” 毕宁坦率道:“你是想说她与丈夫的情谊,我看到的却是她待断川县子民的情谊。她也真是个奇人,为一群素昧平生的人,愿意这样去拼命。” 毕县尉也不由感慨:“是啊,夫人大义。” 闵嘉音苏醒的时候,五感渐渐恢复,身上的痛觉复苏了,耳边的人声也逐渐清晰。 听到毕宁和毕县尉在议论她,她下意识便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很信奉这句话。” “醒了?”毕宁眸中的火苗一跳,便走到了闵嘉音身侧,伸手扶她坐起,“喝水还是吃东西?” 闵嘉音的眼神还有些涣散,启唇轻轻吐出一个字:“水。” 第178章 你不害怕吗 毕宁一手将烧过的水递过来,闵嘉音慢慢喝了几口,长长的睫毛才抬起来,眸中凝聚起几分神采:“毕公子,谢谢你救了我,否则我已经缺胳膊断腿,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了。” 毕宁又递过干粮来,看闵嘉音吃了些,才问道:“你是不是遇到薄云寨的人了?” 一旁的毕县尉十分惊愕:“夫人,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闵嘉音抱膝坐着,努力回忆着昏迷前发生的事。 “我遇到了六个自称薄云寨的山匪,慌忙逃窜时跑进了绝路,看山崖上生着许多树木,眼一闭心一横就跳了下去,万幸被树丛接住,没直接摔死。当时我惊魂未定,听山顶上有不小的动静,但看不见也无从得知。待那些响动平息,我也攒了几分力气,就爬下来了。” 说罢,她又对二人道:“多谢毕公子及时赶到,在我力竭的时候接住了我。也对不住毕县尉,担惊受怕了快两个时辰。” 毕县尉听了这些,着实后怕,连声道:“夫人没大碍就好,没大碍就好。” 要是夫人出了事,他这个县尉怕不是还没回城里就丢了乌纱帽。 咳咳,虽然才九品,好歹也是个官嘛。 这时,小九已经亲昵地蜷到了闵嘉音身边。 闵嘉音伸手将小九抱到怀里,冲小九笑道:“还要感谢小九,要不是你陪着我,我可能已经绝望地挂在半空中等死了。” 小九的脑袋在闵嘉音怀里蹭着,毕宁的语气里也带了几分骄傲:“小九那是日行一善,举手之劳。” “毕宁,你是小九的主人吗?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把小九教得这么好?” 毕宁微微一怔,很快摇头道:“算不上主人。小九很小的时候被我捡了回去,但它三天两头不着家,也就是几天找不着吃的或是山里封冻的时候才记得回到它的窝里当大爷。” 闵嘉音被逗笑了,揉着小九的脑袋道:“没想到你这小家伙还挺精明!” 小九发出鸟鸣般的嘤嘤声,嘤了几声,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 闵嘉音惊讶地看着小九就这样在她怀里睡了过去。 毕宁一手托在闵嘉音背后,一手按着她的肩,让她躺下了。 “今日够折腾的了,赶紧休息吧。” 闵嘉音确实累极了,顺势闭上了眼,随手扯了扯包袱解开后的布料盖在身上。 “你们也……早些休息。” 毕宁无声笑了笑,轻巧地跃上一棵不高不矮的树,在树干分叉处随意地卧倒了。 翌日晨,闵嘉音又被小九的大尾巴挠醒了。一睁眼,对上了毕宁那双清澈的眼睛。 “该出发了,此处山谷条件不错,怕也是薄云寨的地盘。” 天刚蒙蒙亮,闵嘉音浑身酸痛不已,却还是一声不吭地坐了起来。 她检查了一下身上的外伤,已经都不流血了,再撑个一时半刻走出山谷应当不成问题。 “好,那就早点离开。” 毕宁有些怀疑地看向闵嘉音:“你行吗?” “放心,没——”闵嘉音刚想抬手拍拍毕宁的肩,右臂传来的疼痛便中断了她的动作。 闵嘉音的表情变幻一瞬,打了个哈哈道:“手伤了,腿脚还行,能走。” 毕宁也没执着于这个问题,只道:“走不动就吱声,别硬扛。” 这次进山挖的树苗,是毕县尉在崖壁上精挑细选的,整体不大,但枝叶都很茁壮。 昨夜在等待闵嘉音时,毕县尉简单扎了个筏子,便于运输,若遇到水道更好。 三人一九节狼走了大半日,总算破开重重草木走出了深山,看到了柏亭村的影子。 走近村子,小九便悄无声息地溜了。毕宁也不在意,闵嘉音就没担心。 很快,闵嘉音坐进了县城派来的马车。 相比毕县尉自觉骑上了马,毕宁则毫不客气地钻进了马车。 闵嘉音累极了,也觉得不该把救命恩人赶出去,就没阻止。 树苗被放在车帘外,草木的清香断断续续地飘进车厢内。 闵嘉音闭眼靠在车壁上,问道:“毕宁,你昨日为何会出现得那么及时?” 毕宁一手托腮:“你怎么不问我前一天晚上消失之后去了哪?” 闵嘉音顺着他的话问道:“去了哪?” “回家睡了一觉,然后就到那座山崖底下候着了。” 怕闵嘉音想不明白,毕宁又补充道:“我对山路挺熟的,所以走的是最近的路回家,但也是后半夜才到的,然后就一觉睡到了大中午。” 闵嘉音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去思考:“嗯,多谢你守株待兔了。” “小闵,我隐约听到,是不是你吹笛引来狼群,解决了那群山匪?” 闵嘉音睁了睁眼,很快又闭上了:“我年纪未必比你小。” 毕宁抓住了重点:“你没否认,那就是承认了?” 闵嘉音这才睁开眼,直视着毕宁的眼眸:“毕宁,你不是柏亭村的普通村民吧?” “的确,好吃懒做,不似农家,”毕宁双手枕在脑后,懒懒反问,“那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你是——”闵嘉音认真想了想,“九节狼精。” 原本内心严阵以待的毕宁顿感被耍了:“喂,小闵,我还等着你问我是不是薄云寨的人呢!” 闵嘉音好整以暇:“我偏不问。” “你不害怕吗?”毕宁脱口而出,又神情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从一开始就想问你,你不害怕吗?” 闵嘉音扬起一抹笑:“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我承认我有些狂妄,自知有点驱使鸟兽的本事就贸然进了山,但此行除了这条胳膊伤得重些,也算是全身而退了吧。” 毕宁追问道:“昨夜你跳下悬崖那一刻,挂在树上决定摸黑往下爬的时候,你当真不害怕?” “怕呀,那种情况下,是个人都会害怕吧。我想着如果挂在那里死去,不知被发现的时候成了什么模样;还想着我要是死了,谁来保护陪伴我那文弱的夫君;还想到……”闵嘉音笑着叹了口气,“最后想到我的家人,就没再接着想,决定往下爬了。” 毕宁伸手在闵嘉音有些飘远的视线前晃了晃:“小闵,你有没有某一刻想到过我,想我神兵天降来救你于水火?” 第179章 亡命之徒 闵嘉音的眼神转回毕宁神采奕奕的脸上:“当然想过啊。不过想你的时候你没出现,倒是在我已经绝望的最后关头你赶到了。你说你还真会挑时间,这下我会牢牢记着你的大恩大德了。” “抱歉,我该早点找过来的。” 闵嘉音本想开句玩笑,毕宁的神色却带着真挚的歉意,让闵嘉音一时怔住了。 少年平常时候看着玩世不恭,但谈起正事就格外真诚,似乎他的情绪都没有隐匿的必要。 闵嘉音不得不承认,她很容易下意识对这样的人放下防备。 见闵嘉音不语,毕宁转移了话题:“小闵,我是元兴十五年生人,你呢?” 闵嘉音眨了眨眼:“我也是。” 毕宁咧了嘴角:“那我们一般大。” “嗯。”仿佛被毕宁直白的愉悦感染,闵嘉音也弯了唇。 “你休息吧,进城应该还要走上个把时辰。” 午正时分,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城中。 闵嘉音迷迷糊糊地醒来,对毕宁道了声抱歉,随后下车让江允一去为毕宁安排客栈。 毕宁打了个哈欠:“你无需抱歉,我也得先好好歇歇。” “明日我来客栈找你。”闵嘉音说完,就跨进了家门,直奔自己的房间。 累,太累了,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睡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不知过了多久,闵嘉音被江允一轻柔的声音唤醒。 “夫人,夫人醒醒,先吃点东西吧。” 闵嘉音撑着散架般的身体从床上坐起,看了眼昏黑的天色问道:“允一,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大人回府有一会儿了,来看了夫人一眼,吩咐我给夫人处理伤口呢。” 闵嘉音看了看脏污的衣裳,后知后觉有点不好意思了:“没事,允一,我等会儿自己来就好。时候不早了,你可以回家了。” 江允一摇了摇头:“不用了夫人,我娘现在有我弟弟照料已经够了,我可以留在府上的。” 闵嘉音接过江允一手中的汤羹,问道:“你前几日在府上住过吗?” “嗯,大人吩咐把耳房收拾出来,我前几日已陆续添了些东西,昨晚住过一晚。” “好,那你就住着,但若需要回家,随时告诉我便是。” “多谢夫人。” 吃了点东西后,闵嘉音打算先将外衣脱下来,因右臂有伤,动作磕磕绊绊,最后还是接受了江允一的侍候。 折腾了快一个时辰,她才收拾干净,回到同样收拾干净了的床上。 江允一刚出去不久,卢佩文便敲响了房门。 “嘉音,我可以进来吗?” 闵嘉音大半个人都窝在被子里,想了想道:“进来吧。” “我正好遇到江允一,她说你刚洗漱完,我便想来看看你。嘉音,你的伤严重吗?”卢佩文站在床边一步之遥的地方,神情关切。 闵嘉音此时精神尚可,笑着答道:“无事,身上都是些皮外伤,不过先前确实狼狈了些,是不是吓到你了?” “有一点,虽然毕县尉和江允一都说你没有大碍,但亲眼看到的时候我才知道你为这棵树苗付出了多少。嘉音,我代表断川县百姓谢谢你。”卢佩文说着,便认真拱手。 闵嘉音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笑道:“好了好了,佩文,不必这样。你今日第一日上衙,感觉如何?” “一切还算平稳。今日审理的几个案犯里有两个都与自家有关,倒是特别。”卢佩文苦笑了一下,“嘉音,在山中对你图谋不轨的石冬,被送到衙门时已经奄奄一息,但我派人先给他医治,再让他去服二十年苦役,绝不轻饶了他。” 闵嘉音听了判决顿觉解气:“嗯,也该让他为断川县做点实事。那除夕夜打劫的那个歹徒呢?” 提起那个人,卢佩文神色渐凝:“那个人叫王五,袭击朝廷命官,按律当斩,但此人死到临头到底还是怕了,喊出他知晓薄云寨的位置,希望将功折罪。” “薄云寨?”闵嘉音蹙眉,“他难道是薄云寨里出来的?” 卢佩文道:“因薄云寨事关重大,在场有百姓围观,所以暂且将王五押下去进行了详细审问。这个王五本就游手好闲,过去曾因盗窃被黥面。据他所说,年前误打误撞进了薄云寨,因为帮一个小头目吮出了蛇毒,这才没被灭口,而是被留在薄云寨里打了几日的杂。但因一直被欺压,他又找机会逃了出来。知道得罪薄云寨肯定活不长,他才铤而走险,打算干票大的,成了就远走高飞。” 闵嘉音嗤笑:“那他以为现在喊出薄云寨的位置能保下一条命?” 卢佩文满是无奈:“我其实还祈求他这话千万别传到薄云寨耳朵里呢。嘉音,作为一方知县,这样想是不是窝囊了点?” 闵嘉音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并不是窝囊,断川县无力对付薄云寨是真,若贸然得罪薄云寨,岂不是以卵击石?” 虽然在山中引狼解决了几个薄云寨的人,但闵嘉音心中明白官府如今根本没摸清薄云寨实力几何。从以前的经验来看,能与薄云寨相安无事已是最好的情况了。 她甚至还担心过那天若有活口会不会引得薄云寨震怒,但当时听崖顶的动静,狼群应当把那几个人都解决了。 卢佩文颔首道:“可惜王五今日意识到自己似乎又有了主动权,以他那种亡命之徒的做派,就不肯再多说一句,只能留待明日再审。若能审出些细节,也不算亏。” 闵嘉音脑海中忽然转过一念,但那想法转瞬即逝,快到她没有抓住,只留下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出于谨慎,她建议道:“是否应该让牢里加强看守,我怕……” 卢佩文道:“今日将他收押时我便吩咐了狱卒重视。虽说此地治安不佳,但县衙的牢狱总该是一县看管最严的地方了。” 话音刚落,两人忽然听到管家急促的脚步声与随之响起的叩门声。 “老爷,县衙着人来报,牢里出事了!” 第180章 毒蛇 闵嘉音和卢佩文对视一眼,卢佩文道:“你歇着,我去处理一下。” 闵嘉音却执意起身:“我也去。我在山中与薄云寨打过交道,或许能帮上一点。” “那好,辛苦你了。” 卢佩文没有拒绝,让管家喊来了江允一照顾闵嘉音。 很快,几人来到县衙,见到了还剩一口气的王五。 据狱卒报告,王五被单独关押,还派了一个狱卒看守。然而用过晚饭后,王五突然口鼻流血,狱卒忙去请了大夫,大夫说是中毒,救不了了。 卢佩文和闵嘉音凑近王五,试图再问出点什么来。 “你已死到临头,不如再说出点什么关于薄云寨的东西,就当是积德,免得眼睛一闭就下十八层地狱。” 王五不说话,只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阴恻恻地盯着闵嘉音。黑血在他的脸侧蔓延,看着着实瘆人。 卢佩文只得对一旁的典狱例行询问:“饭菜是否验过?今夜当值的狱卒可排查过?” 典狱答道:“饭菜未验出异常,狱卒也能确定没有异心,但送饭的狱卒确实承认因去解手曾让餐食离手片刻。只是饭菜是送到狱中再统一分发的,其他犯人吃了都无事。” 闵嘉音看到王五一直屈着一条腿,裤腿被翻起,有一块伤口,便问道:“他腿上有伤,是怎么回事?” 大夫答道:“据他自己所说是老鼠所咬,这牢里确实常有老鼠咬人,草民检查时伤口血肉模糊,倒不敢确认。” 闵嘉音俯身细细看了看,摇头道:“不是老鼠,是被毒蛇咬的,他怕是自己没看清。可县城内干旱,据我所知并无毒蛇,唯有十几里外的深山里才会有这种东西。” 听到这里,王五的喉中突然发出嘶哑的低吼,眼含愤恨。 闵嘉音立刻凑到王五脑袋边,王五一把抓住了她的裙摆,咬牙道:“理州……来的……” 闵嘉音眸光一变:“你是说薄云寨?” 然而王五没再多说一个字,陡然喷出一口血,嘴角挂着狞笑咽了气。 闵嘉音皱眉侧了侧身,才没被毒血污了衣衫。 大夫重新检查了王五的伤口,回禀道:“夫人,这伤确实是毒蛇咬的。夫人说得没错,城里是没有毒蛇的,况且这个季节蛇应在冬眠,所以草民之前就疏忽了。” 闵嘉音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她方才根本没看清伤口的形状,只是想诈王五吐露一点实情,没想到竟真的是毒蛇所致。 此时此地出现毒蛇,必是人为,而想让王五殒命的只有薄云寨。 也就是说,薄云寨的人已经混进了县衙! “罢了,王五已死,此事到此为止。”卢佩文当机立断,“王五死得突然,没抖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实在可气!” 典狱显然也正为薄云寨而不安,听卢佩文如此说,便明白过来知县此举有向薄云寨示好的意思,忙小心翼翼追问道:“大人,那王五的死还查不查?” “王五死于蛇咬,牢中偶然出现毒蛇,也非你们之过,以后注意防范。” 一句话,盖棺论定。 走出牢狱,候在外厅的江允一忙过来扶闵嘉音。 “夫人,你累坏了吧?” 闵嘉音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 江允一为闵嘉音披上披肩,细心地盖住了右臂,不让冷风吹到。 “允一,你有心了,多谢。” 随卢佩文夫妇进了马车后,江允一也不问牢中之事,而是轻轻为闵嘉音捶着腿。 见闵嘉音倚着窗框闭目养神,江允一轻声提议道:“夫人,你身上还有伤,明日要不就别出门了吧?” 闵嘉音恰好在想明日之约,揉着眉心道:“既是约定,不可不去,我歇一晚就好。” 卢佩文也知晓闵嘉音和毕宁的约定,劝闵嘉音道:“嘉音,别勉强,若实在太累,我明日差人陪同毕公子游赏,好吃好喝招待着,也不算你爽约。” 闵嘉音道:“明日我起来再说吧。允一,劳你明早卯时叫醒我。” 回到府中,江允一将闵嘉音扶回房,见卢佩文在,便退出去欲要关门,却见卢佩文也走了出来。 她有些奇怪地问道:“老爷不陪夫人吗?” 卢佩文看了眼屋内:“不了,让夫人安心休养。” 江允一点点头,为闵嘉音关好了房门。 闵嘉音睡醒的时候日头已高,她醒了醒神,便喊江允一。 “允一,什么时辰了?昨日不是说好会叫醒我吗?” 江允一进来,笑道:“夫人不急,毕公子已来了府上,管家正招待着。” 这还不急? 闵嘉音匆匆起身梳洗一番,到了待客的前厅。 “毕公子,抱歉,久等了。” 毕宁正尝着一碟精致的点心,看到日常打扮的闵嘉音,眼前便是一亮。 “闵夫人早啊,我也才刚到,来府上就是想告诉你,你若是疲累,咱们晚两日再逛也无妨。” 他今日一身皂衫,比红衣低调许多,目光却仍如火焰一般熠熠有神。 闵嘉音回以一个笑:“县城不大,逛一圈也无需耗费多少精力,我今日可以。毕公子用过早饭没有?” 毕宁举了举手中糕点:“这个算吗?” 闵嘉音莞尔:“这样吧,请毕公子在府上用完早膳我们再出门。允一,让辛大娘再做几道京城的早点来。” 不多时,厨房送来了糖豆粥、鹌鹑馉饳儿并一盘酸馅,闵嘉音招待毕宁道:“厨房辛大娘在京城待了许多年,做得一手京城口味,毕公子尝尝合不合胃口。” 这几样餐食食材简单,却做得精致,令人垂涎。 毕宁尝了尝,便连声夸赞:“到底是京城的东西啊,色香味俱全,回头我也试试能不能做出来。” 闵嘉音笑道:“你若想学,我让辛大娘教你几手便是。” 二人用餐毕,便出了门。闵嘉音没让江允一跟着,又给她放了天假,准她回家。 出了知县府,毕宁就不再拘礼了:“小闵,你在京城过得那么好,突然来了这里,不习惯吧?” 闵嘉音不假思索道:“目前衣住行上都和从前差不多,食的话,虽然式样新鲜,但好在我吃得惯。” 毕宁有些意外:“我以为京城里的姑娘锦衣玉食,总是受不了断川县的生活的。” “京城也并不家家户户都锦衣玉食,我出阁前家中便过得平常。我的闺中密友亦有随家人离京的,在外皆过得不错。断川县再如何贫穷,我到底是知县家眷,若连这样的日子都适应不了,那此地的百姓又该如何生活下去呢?” 第181章 音讯 “嗯,你说得是,”毕宁偏头看看闵嘉音从容的神情,问道,“那你是一点儿也不怨卢知县?” 闵嘉音摇了摇头。 其实随卢佩文远黜,还正合她心意呢,只是其中迂曲不可为外人道。 毕宁眸中划过一丝不解:“好吧,小闵,你与卢知县还真是情深义重。” 闵嘉音笑了笑,指着前边道:“那里就是灵河了。断川县缺水,唯有灵河奔流不绝,那可是稀罕的景色。” 果然,毕宁立刻被灵河吸引了注意力。 灵河宽不足三丈,若放在其他地方,只能称得上一条溪,但在断川县却是百姓奉若神明的存在。 阳光下,河水奔腾出细小的浪花,粼粼的波光照进了毕宁的眼眸。 闵嘉音看到,自小生长在缺水地区的少年,眸中变幻着惊奇与欣喜的神色,仿佛亦有一朵浪花在其中绽开。 “小闵,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只在水井里见过活水,虽然井水算是源源不断,但永远只有浅浅的一点儿。后来冒险往山里跑,山中比村里湿润许多,却也只见过几条蜿蜒的溪流,一步就能跨过去。灵河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水了,原先我还不信这是神仙赐给断川县的,如今可算是信了。” 闵嘉音注视着毕宁如此直白又真诚的快乐,心中的郁结也散去了些许。 薄云寨既然选择暗杀王五,应当也不想和断川县正面起冲突。今日待客,她就暂且轻松一些吧。 二人沿着灵河逛了一圈,又在县城里四处走走,到日暮时分回到了酒楼,在雅阁坐下。 “这家酒楼有说书,你可听过?” “没有。” 毕宁虽住在这里,但前一日因为太累,喊掌柜将饭菜送到了房间,还未在外头用过餐。 闵嘉音笑笑:“正好我也还没听过,今日听听。” 很快,小二上了酒菜,都是酒楼的招牌。 “客官,闵夫人,尝尝咱们酒楼的独门佳酿喜雨夜来,这酒可是取春日里的雨水而酿,每年都酿不了几坛,稀罕得紧!” 毕宁夸赞道:“这名字有趣!” 闵嘉音给毕宁倒上酒,问道:“不知你酒量如何?” 毕宁如实回答:“不常喝,逢年过节时偷喝一点,没醉过,不知深浅。” “无妨,”闵嘉音笑道,“你就住在这儿,若是醉了,我喊小二把你抬回房间去。” 这时,楼下台上,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吸引了满座的注意力。 “各位客官听好咯,今日不讲小说不讲史,就讲讲那北方战场上英明神武的赵将军孤身闯敌营的壮举。” 闵嘉音端起酒杯的手忽地一顿。 毕宁的视线被台上吸引了,好奇道:“也不知是何时发生的事,竟已搬上了说书的讲台。” 闵嘉音按捺心神,扯出一个笑道:“是啊,此前不曾听说,还是说书先生消息灵通。” 说书先生将战场的凶险、敌营的危机四伏与赵将军的智勇双全进行了一番绘声绘色的描摹,收放自如,引人入胜,惹得雅间里的二人也无法专心用餐了。 “……历经重重艰险,这小赵将军终于将钟将军解救出来。 “二人才逃出营帐,忽见四周火影幢幢,竟落入了北狄二王子元承醴的包围之中。 “钟将军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北狄狗贼做了诱饵,当下羞愤交加,恨不得自裁谢罪,却被赵将军劝阻: “‘大雍将士,唯有战死,绝无中道言弃之理!’ “钟将军方才振作,二人并肩作战,霎时间万箭齐发,直欲取二位将军性命——” 说到这紧要处,满场静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闵嘉音不觉已咬紧了唇瓣,心脏仿佛就要跳出来。 说书人得意一笑,不紧不慢吐出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大堂的宾客立刻哄闹起来,都抓心挠肝似的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闵嘉音缓了缓神,胸膛起伏了几下,唇色才逐渐回温。 毕宁回神,望向闵嘉音:“怎么了小闵,他说得有那么惊心动魄?” 闵嘉音灌下一口酒,神思回位,轻声道:“确实揪心。” 毕宁却很敏锐:“不仅如此吧,你好像过分投入了,难道你与这故事里的主角有旧?” 闵嘉音倏然抬眸望向毕宁:“是啊,你可知我夫君因何被贬?” 毕宁想了想,恍然大悟:“我记起来了,卢知县就是因为替钟将军说话才惹了天子不高兴。” 闵嘉音颔首道:“正是。若钟将军当真死在了敌营,他再难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夫君以及一干为他说过话的官员怕也会清誉受损。” “难怪你这么关心,”毕宁端起酒杯敬闵嘉音道,“放心,说书先生敢这样卖关子,二位将军定是已经化险为夷了。况且,他们护佑大雍疆土与子民,上天也会护佑他们的。” 闵嘉音吐出一口浊气,与毕宁碰了碰杯:“嗯,一定会的。”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愿今春雨水丰沛,喜讯亦丰。” “好了,别喝了,就算是压惊也不能这么喝呀,”毕宁止住了闵嘉音倒酒的手,笑道,“既已酒足饭饱,你今日也累了,我送你回去?” 闵嘉音连连摆手:“不用了,我自己回去便好。毕宁,你明日要不要来我们府上吃京城菜?” 毕宁弯唇:“多谢,不过我该回去了,虽与家中说过,但到底得回去把几日堆积的活干完啊。” “那我安排车马送你回去。” “不劳知县夫人费心了,我这等乡野村夫腿脚好着呢,这点路很快就到了,”毕宁笑着,神色逐渐认真,“真的不用了,否则我该不自在了。” 闵嘉音心中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终是朝毕宁笑了笑:“好,那就不和你客气了。毕宁,我们就此别过?” “喂,你不邀请我下次再来?”毕宁挑了挑眉,很快又舒展了眉眼,“好吧,小闵,多谢你的款待,咱们后会有期。” 闵嘉音起身,朝毕宁盈盈拜手:“毕公子,后会有期。” 告别了毕宁,回到府中,闵嘉音直奔卢佩文的书房。 卢佩文听到闵嘉音回府的动静,刚打开房门,就险些和闵嘉音撞了个满怀。 “佩文,北方战场……怎么样了?” 第182章 天涯 “衙门也是今日才得到的消息,嘉音,赵将军已将钟将军救了回来。” 卢佩文话落,闵嘉音便觉紧绷的身体都软了下来。 卢佩文见状,忙扶着闵嘉音的肩让她坐下,斟酌着道:“赵将军潜入敌营去救钟将军,撤离时被元承醴的手下包围,凶险万分,据说是因元承醴与大王子元承轩不睦,被元承轩的人抢功,才使二位将军抓住机会逃了出去。只是赵——” 闵嘉音抢话道:“他还活着,对吗?” “嗯,性命无虞,但——” 卢佩文才说了几个字,就又被闵嘉音打断。 “那就够了,佩文,求你,不要再说更多了,我怕我——” “承受不了”几个字还未说出口,闵嘉音的喉咙便哽住了。 卢佩文倒了一杯温水,轻轻递到闵嘉音跟前,叹了口气道:“他受的伤不轻不重,假以时日能养好。嘉音,我若不说,你难道能安心?你只会想得更糟,白白折磨了自己。” 分明是如释重负,闵嘉音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走吧,回去休息吧。”卢佩文扶起她,将她送回了房间。 江允一回知县府不久,刚要在耳房歇下,便听到了隔壁的动静。 她赶忙踏出房门,正好看到卢佩文扶闵嘉音回屋的那一幕。 待卢佩文出来,江允一欠了欠身问道:“老爷,夫人这是怎么了?可需要奴婢侍候?” 卢佩文摇了摇头,叹道:“让夫人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江允一应下,心中的疑惑却逐渐放大。 为何她总觉得老爷与夫人之间不大对劲? 既然有了这个发现,那就继续观察观察吧。 上元夜,岐州城。 年前大雍军队将北狄逼得节节败退,除夕夜里赵将军又救回了钟将军,北狄此番侵扰不仅寸利未得,反被大雍沿着西风谷夺下了两座城寨,便暂时龟缩回了老本营。 一部分岐州军也退回了岐州城,让岐州本来兵荒马乱的年节变得安定起来。 赵知简和顾云实身着便装走在岐州城中,数月以来紧绷的神经稍稍得以放松。 顾云实感叹道:“越靠近前线越是危险,可到底还是有那么多百姓不能或是不愿背井离乡。看到他们能过个如此安稳的上元节,我们这些时日出生入死也是值了。” 他又偏头看了看赵知简:“将军的伤也没有白受。” 赵知简扬眉:“自然不白受。” 若像钟利恒这样的大将蒙冤死在敌营,大雍不仅会损失一个将才,更会让无数边地军民寒心。 朝中那群蝇营狗苟的官员只知红口白牙地猜疑污蔑,赵知简却始终坚信与他并肩作战的将士们那颗赤诚之心。 钟将军决不会投降。 他也不会。岐州军都不会。 他相信麾下将士,一如北地百姓相信他们一样。 有这份无条件的信任,便值得他们舍生忘死去守护。 顾云实算着两人已经在外走了一盏茶时候,便提议道:“你大伤初愈,这两日才能下床,差不多就回去了吧,要是再受寒病倒了,我得被我爹打一顿。” 赵知简笑笑:“前面就是我家老宅了,去那儿看看再回去。放心,我会和顾参军说是我执意出来散步,他赖不着你。” 一年多以前靖北侯被召回京城,赵则阳夫妇便将岐州的府邸卖了,如今已有了新主,也变了模样。 此番行军,军队驻扎在城外。但赵知简是为养伤才回的岐州,所以由知州安排,暂住在司法参军顾之源家中。 “你家老宅太大,一直卖不出去,半年前才被一个富商买下。你若想进去看看,我去叫门?想来人家也不会拒绝。” 赵知简摇摇头:“不必了,在外走走便好。” 夜空中清朗无云,月光倾泻满地,在冰雪上泛出纯净的光华。 赵知简走得很慢,似是透过围墙在凝望少年的岁月。 时过境迁,许多人许多事都变了,一如既往的竟是战火,让人不禁唏嘘。 赵知简走到府侧,一墙之隔的地方是昔日家中的花园。 幼时栽种的松树如今早已高过院墙,雪下的一片绿意消弭了几分北地的苦寒。 忽地,他眼中一亮,随即后退几步,足尖轻点,跃上了墙头,伸手在松树梢头取下了什么东西。 “喂,将军——” 顾云实还没反应过来,赵知简已经落地,手中握着一物出了神。 “这是……纸鸢?” 作为土生土长的岐州人,顾云实没放过纸鸢,但他的印象中还是见过的。只是赵知简手中这个委实太小了些,上面的花纹也很简陋,好像是信手涂鸦的一只……小猪? 在小猪纹样下方,挂着一枚祈求平安的浅色绳结,更说明了这东西不是纸鸢。 而且这东西不知在树上挂了多久,风吹日晒,看着就很破旧了,世子爷怎么能盯着看这么久? 顾云实好奇地问道:“将军,这莫非是你昔日挂在树上的玩具?” 赵知简答非所问,眼中似有星子:“云实,你先前说,这宅子半年前才卖出去?也就是说,去年春日时,这里还挂着靖北侯府的牌匾?” “是啊,侯府牌匾摘掉那天正逢休沐,我特地来看了,印象深刻,不会记错。” 顾云实正莫名其妙,便看到赵知简将巴掌大小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收入了袖中。 赵知简的神色变幻了几番,终是将视线投向了天端的明月。 天涯共此时。 一晃过了半个月,断川县的气温已很宜人。 这半个月里,卢佩文已从炎州府城请来了多位医者与茶农,确认了闵嘉音一行带回的野生树种可以制成上佳的茶叶,且在县西选出了一块农田,将树栽种好,又扦插了几枝。 卢佩文和闵嘉音还延请了炎州府一位致仕的将作监丞,一同走遍了城西靠近灵河源头的几座荒山,最终选定了一座小山。 这座山头不算高,坡度较缓,相比起周围陡峭的石头山,这座小山表面有着薄薄的土壤层。 而在小山西北侧,两座更高的山峰夹峙,灵河从其中流出。涓涓细流蜿蜒向东,逐渐变成一条奔腾的河流。 若要将小山建设为茶园,首先要解决的是灌溉问题,而此处正适宜修建一个堰坝。 只是,即便是经验丰富的方监丞也无法确定,修坝会对灵河造成多大的影响,县衙中对这一设想的阻力颇大,只得搁置。 第183章 宴席 这天,不死心的闵嘉音又拉着方监丞去小山附近勘察。 由于方监丞身份贵重,又上了年纪,所以卢佩文指了衙役郭苗一直跟随保护。 郭苗如今对年纪相仿的知县夫人十分崇拜,一听闵嘉音来请方监丞,立刻把人架了出去。 “哎,你这小子,对老夫也太不客气了点!” 方监丞嘴上说着气话,见到闵嘉音时却变得和颜悦色。 “闵夫人可是又有了什么新想法?” 闵嘉音朝方监丞一拱手:“方老,我们先前的注意力都在灵河那边,我在想,灵河从山中流出,那几座山之间相比其他地方更为润湿,或许山体中便有水存在。我们在四周再探查一番,不知不动灵河,能否找到其他的水源。” 方监丞虽已年逾古稀,但身体硬朗,也正是因此闵嘉音才会来请他。 见方监丞犹豫着不表态,闵嘉音眨着眼道:“方老,今日回来我便让辛大娘做一桌子京城菜色犒劳您,怎么样?” 郭苗咽了咽口水:“夫人,我可以来蹭吗?” 闵嘉音应得爽快:“当然可以。” 方监丞仍是捋着胡须:“这有了好菜……” 闵嘉音立刻眉眼弯弯道:“喜雨夜来管够。” 方监丞喜笑颜开:“好,那还等什么,走吧!” 见方监丞第一个朝楼下走去,郭苗低声道:“方老还真好哄啊。” 闵嘉音同样压低了声音:“喜雨夜来也不便宜了。” 郭苗笑嘻嘻伸出三根手指:“那属下只要三坛。” 见闵嘉音瞪他,他忙掰下去一根手指:“两坛,两坛便好。” 闵嘉音抱臂道:“我这儿只管一坛,多的你和你们大人说去。” 郭苗脆生生应下:“好嘞!多谢夫人!” 考虑到方监丞的年纪,三人往返都是坐马车的,唯有上山需走上一会儿。 到了山上,闵嘉音也让方监丞坐下歇息,自己与郭苗在四处勘察。 今日闵嘉音尤其注意有植物生长的位置,观察了许久,终于有了一点发现。 “郭苗,取铲来。” 郭苗按闵嘉音的吩咐在一棵矮树一步开外挖了起来。 才几铲下去,只听“当”的一声,铲头触到了坚硬的山石。 郭苗惊喜的声音响起:“夫人,这里好像真的有水!” 方监丞听到动静,也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来,视线在潮湿的地面和四周的山峰之间转了几个来回,一拍手道:“闵夫人,还真被你找到了啊!” 闵嘉音的喜色在眉眼间展开:“方监丞看,此处地下有水源,可能作为水库的水源?” 方监丞又在山头转了一圈,用眼神丈量计算,最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若只是修一个几丈见方的水库,是没有问题的。” 比闵嘉音先出声的是郭苗:“太好了!夫人,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闵嘉音在怦怦的心跳声中尽量冷静地道:“灵河从附近流出,说明这一带的山体内有沟壑,形成了水道。而这座山头较矮,能生长草木,我便猜测相邻山峰上不多的降水有一部分沿着水道汇到了这里。” 方监丞和郭苗纷纷点头。 闵嘉音继续道:“我先是注意植物生长的地方,而后发现这丛矮树生长的位置有点特殊。先前已测量过这座山上日照的角度,你们看,这丛树的位置是附近承受日照时间最长的。” 方监丞赞许道:“还真是,这里本就是阳坡,又几乎处于左右两座山峰中间,附近也无巨石遮挡,若非底下有水源,应当生不出草木。” 郭苗看了看四周道:“真的!像那棵树刚好长在岩石的阴影下,还有前边那丛树大半时间能被西峰的阴影遮住,只有这一丛树,每日足足要被晒上五六个时辰!” 他又看了看脚边的浅坑,比起方才又湿润了些,似有水渗出。 方监丞又道:“且这里与灵河的源头分属两座山头,若在此处筑坝,也不大会影响灵河的水源了。最坏的结果是这座山变得与附近的山一样荒芜,但着实算不上什么大影响。” 闵嘉音抹了抹额上的薄汗,笑道:“好,那回去我就禀明知县,将筑坝提上日程!接下来就要辛苦方监丞设计图纸与监工了!” 方监丞爽朗笑道:“实不相瞒,老头子这趟来断川县,什么都没做成,心中还憋屈呢!能画画图纸,能动工,才是老夫最想做的事啊!” 闵嘉音从与方监丞这些日子的相处中也能感觉到,方监丞绝对是热爱营建事业的,况且又老当益壮,或许断川县的堰坝将会是他致仕后第一项一展胸臆的工程。 夜幕降临,知县府里摆了一桌宴席,气氛很是热闹。 方监丞和郭苗午后便跟着闵嘉音来了,毕县尉、徐伯还有倪县丞等人也陆续到来。 江允一熟练地向宾客介绍着丰富的菜色:“时果有红柿与切橙子,雕花蜜饯是蜜冬瓜鱼儿,辛大娘精心雕刻许久,栩栩如生。 “下酒的是三脆羹与鹌子水晶脍,这三脆羹中的嫩笋还是差人去柏亭村后山挖的,新鲜水灵。 “脯鸡和脯鸭可搭配炙炊饼,口味上佳。 “还有这酒,是我们老爷特意从喜雨楼订的喜雨夜来,两坛是十年以上的,一坛七年,两坛五年,另有近三年的十多坛,诸位可放开了喝。” “好!”郭苗听罢,率先叫了声好,“大人,夫人,那我可就不客气,动筷啦!” 几位长者也都不拘束,江允一逐一为他们倒上了酒。 “允一,你也一同坐下吧。” 见江允一倒完酒便要退下,闵嘉音喊住了她,引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席间并不拘礼,众人随性聊着,闵嘉音也低声问道:“允一,你幼时生活在京城,这些菜色可是还有依稀的印象?” 江允一摇了摇头,答道:“时间太久,奴婢已经忘了,还是下午在厨房一一问辛大娘记下的。” 见闵嘉音似有安慰之意,江允一又柔柔一笑:“不过食物入口时确实让奴婢有了些许印象。多谢夫人,让奴婢时隔多年还能尝到京城的口味。” 闵嘉音也笑笑:“我们都该谢谢辛大娘才是。允一,你还有什么牵念,都可告诉辛大娘,她做蜜饯果子可是一绝,在京城时便做了几次糖雪球给我尝。我看断川种些金橘,我本不爱吃金橘,还是辛大娘有一回做了雕花金橘,我好奇尝了尝,才喜欢上的。还有荔枝膏、桃穰酥这些,府城中都能买到原料。可有你喜欢的?” 第184章 浇愁 江允一的面色微白:“夫人,这些……奴婢都没有什么印象了,许是幼时没怎么尝到过。” 闵嘉音会意,拍了拍江允一的手背:“那下回我让辛大娘做来尝尝。” “好,谢谢夫人,有劳辛大娘。”江允一轻轻吸了吸鼻子,低头吃饭。 散席之后,闵嘉音送罢客人,伸了个懒腰对卢佩文道:“今日高兴,酒喝得多了些,先回去歇下了。” “嗯,今日辛苦了,快去休息吧。”卢佩文同样喝了不少,面颊上泛出酡红,神智却还很清醒。 他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眺望着下弦月,待夜风吹去酒热,便也往回走去。 月下门廊边,江允一见卢佩文走来,忙抬起衣袖抹了抹脸,欠身见礼。 卢佩文问道:“你未去侍候夫人吗?” “夫人入睡一向无需伺候,是奴婢忘了夫人今日饮多了酒,奴婢这就去看看。”江允一的声音有些闷,转身便要走。 卢佩文叫住了她:“不必了,夫人大概已经睡下了。江姑娘这是怎么了?” 江允一怯怯抬头,脸上隐隐有两道泪痕:“无事,不过是酒桌上骤然尝到那么多京城菜色,还听夫人说起京城风味,想起了从前。” 卢佩文顺着她的话道:“哦……这么说还是夫人惹的?” 江允一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奴婢没有那个意思。” 卢佩文温和一笑:“不是就好,我都想替夫人道歉了呢。你也忙了大半日了,快回去休息吧,在外头吹多了风不好。” 江允一不敢多言,欠身退下。 卢佩文若有所思地看了江允一的背影一眼。 按说嘉音不是那种故意揭人疮疤的人,难道是想表达与江姑娘的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反惹出了江姑娘的伤心事? 还是先不去想了,明日上衙还要提修堰坝的事,少不得要和几个老顽固争执一番,还是先回屋养神要紧。 二月开春,夹山堰修筑工事正式启动。 卢佩文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在县衙拍了板,又靠减免春耕钱与劳役钱的办法征得了一批民工,和闵嘉音一同推着夹山堰从一个设想一步步变成现实。 这天,才从夹山堰动工仪式上回来,闵嘉音便收到了京城寄来的家信。 从江允一手中接过信时,闵嘉音便有了些许预感,心跳立即变快。 回屋拆开信封,信中说闵妙筝于一月廿六平安诞下一子。 闵嘉音拿着薄薄一张纸笺,在屋里又哭又笑,许久才平静了几分,立刻提笔写起回信来。 这封信是闵妙笙着急告诉闵嘉音消息草草写就的,并无更多内容,但闵嘉音的回信却写了很多很多。 她南下的消息此前一直瞒着闵妙筝和闵嘉言,在信件来回递送的这十几日里,想来大姐和弟弟都会知道了,她如今终于可以给每个人都写上几页纸的话。 还有小外甥,她和大姐早就说好,要由她来取名的,但她不想霸占给外甥取大名的权利,就取了一个“靖”字作乳名。 其实理智告诉她,她应该与家人斩断关系,避免以后的事牵连到他们。可情感上,她却自私地希望家里的所有人都能永远记得她,哪怕是刚出生的小外甥,也能记得她这个素未谋面的三姨母。 天色擦黑,正厅里,江允一回禀道:“老爷,夫人还在屋里,奴婢又问了一遍,她让您先吃。” 卢佩文应了一声,便开始用餐。 平时闵嘉音与卢佩文一同进餐时,会同时许江允一与其他家仆一道在厨房用餐。 但今日闵嘉音不在,江允一并未下去吃饭,而是站在桌边为卢佩文布菜。 卢佩文拿筷子的手顿了顿,有些纳罕地问道:“江姑娘,是夫人让你来伺候的?” “并无,奴婢只是觉得让老爷独自一人进餐……有些失礼了。” 卢佩文还在想着夹山堰与公务,含糊地“嗯”了一声。 想了一阵,他端起酒杯,才被入口的甘醇夺回了神思。 “这是喜雨夜来?” 江允一见卢佩文的视线重新聚焦到自己身上,落落大方地答道:“是,上回宴席还有一坛三年的喜雨夜来未开封,今日夹山堰开工是喜事,厨房便送上来了。” “哦,”卢佩文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江允一一直侍奉在侧,便问道,“夫人还没忙完?你之前说是京城来了信?” “嗯,奴婢只见到薄薄一封信,然后夫人便让奴婢退下,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了。” 卢佩文隐约记起,还在京城时,闵嘉音收到赵知简的来信,便是如此。 难道她还与赵知简保持着联络? 可他的心上人,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江允一从卢佩文清隽的面容上捕捉到了一丝落寞。 她在知县府住了一段时日,自然早已发现老爷与夫人并无夫妻之实。 老爷一直很尊重夫人的意见,超越世间绝大部分的男子,足见在老爷心中夫人的分量。 观察了这么久,她大概能猜到老爷与夫人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江允一声音轻柔地问道:“老爷,今日本该庆祝的,不知老爷可否赏奴婢一杯喜雨夜来,让奴婢也沾沾喜气。” 卢佩文随意地摆了摆手:“喝吧。” 江允一倒了一小杯,一饮而尽。 酒可暖身,亦可壮胆。 卢佩文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对月轻举,而后饮尽。 不知她如何了,是否已另觅新婿。 以她的身份与帝后的宠爱,想必全京城优秀的儿郎,看上谁便能得到谁吧。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过平庸,入不了她的眼。 也罢,既然此生无缘,那即便是到了天涯海角,他也要努力做出些政绩来,兴许某日奏折送入京中,还能被她知晓一二。 餐桌上,两个沉默的人不知不觉饮下了许多盏。 不知过了多久,闵嘉音的房门打开了,她揉着酸痛的手臂向正厅走来。 每次一写信便忘了时辰,这个毛病得改改。 听到响动,江允一忙起身想要去迎,却感到头脑一阵眩晕,身子软软地倒向了卢佩文。 闵嘉音一踏进正厅,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第185章 处置 “你们——” 卢佩文本是下意识地去扶江允一,哪知江允一像没有骨头似地往他怀里倒,他的酒意立刻消散了,将江允一重重推开。 “江姑娘请自重。” 江允一跌落在地,立刻跪直了身子,一滴泪顺着脸颊滚落:“奴婢失礼了,还望老爷、夫人恕罪。” 闵嘉音面上未见愠色,语气也不重:“快起来快起来,你一向稳重,竟然也有醉酒误事的时候。” “嘉音,她——” 卢佩文涨红了脸,话到嘴边却觉得难以启齿。 他该怎么说? 夫人的婢女吃了他豆腐? 怕不是要被嘉音笑话! “允一,今日之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我问你,你可是看上老爷了?” 江允一只是啜泣,不敢答话,闵嘉音又道:“这话确实太直白,那我替你先问问老爷,敢问老爷可有纳她为妾的意愿?” 卢佩文果断摇头:“绝对没有!” 闵嘉音无奈地对江允一道:“允一,婚姻之事首先讲究的便是你情我愿,老爷不愿,我也没有办法啊。我知道,老爷如今是断川县的一把手,又年轻俊美,你想从老爷这儿获得一份长久的保障也可以理解,所以今日之事我可以不计较。” 她又转向卢佩文道:“允一到底是我的婢女,是我约束不严,才让她有了不正的心思。但她这些日子勤勤恳恳,还望老爷看在我的面子上就不要怪罪她了,给她留几分面子,好让她继续为我做事。” 江允一心中都已做好了和闵嘉音撕破脸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闵嘉音竟这般轻轻放下。 她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觉臊得厉害,头脑发烫,几乎要晕过去。 卢佩文轻咳一声,脸上的红色才褪去几分:“罢了,既然夫人这样说,我便当作是江姑娘喝醉了酒,还望江姑娘日后莫要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了。” 闵嘉音亲手扶起江允一,认真道:“江姑娘,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我想那才是你的父母对你的期望。好了,先下去吧。” 江允一胸腔一震,眼泪顷刻间涌出,都未顾上谢罪,便恍惚着回了房间。 闵嘉音坐下开始用餐,还给自己倒了杯酒。 她今日心情大好,饭菜已冷并不觉得有什么,方才的事于她而言也只是个小插曲。 卢佩文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沉默片刻,方才开口:“嘉音,抱歉,今日是我大意了。” 闵嘉音望向卢佩文乌湛的眼眸,不禁莞尔:“你有什么可抱歉的?佩文,以你的条件,发生这种事也不算什么意外,你也不必这般如临大敌。” 卢佩文苦笑:“是我太迟钝了么?近来的确觉得江允一有些不对劲,但到底接触得少,并不了解她,便没多想。” 闵嘉音来了兴致:“哦?怎么个不对劲法?” “也说不上来,就觉得……”卢佩文仔细回忆着,忽而明白过来,“最近单独见到她比以前多些,而且她总是心情不佳的模样,瞧着可怜。” 闵嘉音搁了筷子道:“我可没亏待她。” “嗯,这我自然知道,” 卢佩文颔首道,“但我以为你今日会把她赶出去,至少也会重责,毕竟她动了歪心思。” 闵嘉音拿起酒杯轻轻晃着:“她家境窘迫是真,在我这里办事得力也是真,至少目前看来并非不知廉耻之人,总得给她一次改过的机会,毕竟也没真惹出什么事来。” 卢佩文有一瞬间很想问,是不是惹了他在闵嘉音看来就等于没惹,但还是忍住了。 思忖一番,他抬眸问道:“嘉音,你该不会早就觉得江允一不对劲了吧?” 他对人情的感知向来有些迟钝,可嘉音却不是,难道是故意放任? 在卢佩文怀疑的目光里,闵嘉音点了点头:“嗯,的确有点,不过我没想到她的目标是你。起初我只是做不到立刻信任一个陌生人,所以有过防备与试探,结果就发现她有所隐瞒。” “她都隐瞒了些什么?” “比如,上回宴席上她给每一道菜色都作了介绍,那模样像是颇为熟悉。可我后来提起一些京城的食物,她却表示都不记得了。我至今不知她的父亲因何被贬,或许她在刻意隐瞒她的出身。” 卢佩文若有所思:“降低身份想要博得垂怜吗?或许不这么简单。” “嗯,我留下她,一是认可她的能力,二便是想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闵嘉音朝卢佩文笑笑,“接下来,要委屈你继续和她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卢佩文一时语塞:“她……她若知道廉耻,便不会再靠近我了吧。无论如何,我会小心的。嘉音,你也小心。” “我会小心的。”闵嘉音的眸中映着弯弯的月牙,一转话题道,“佩文,我今日收到家信,我大姐平安产子,我有外甥了!” “原来是这个喜讯!”卢佩文这才从尴尬的情绪中抽身,“那可要恭喜大姐和大姐夫了!” “所以我今日心情格外好,也算允一走运了。”闵嘉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若在断川的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卢佩文也抬手倒满了面前的酒杯:“是啊,虽然忙碌,但很有意义。不久后就是春耕,这怕是断川县上下最忙的一个春日了。” 闵嘉音再次向卢佩文确认道:“夹山堰的工程不会影响春耕吧?” “不会,据方老介绍,开挖几日后便须暂停一段时日观察,那时正好是春耕的时候。且此前招募民工时我便有所控制,其中一半以上是本不事耕稼的游民。” “如此也好,还促进了治安。” 断川县作为古来流放之地,务实的庄稼人较之他处要少上许多,多得是过一日算一日的游民。 但新法一出,这些人很难交上春耕钱和劳役钱,走投无路之下免不了行盗窃劫掠之事。 将他们征调去修堰坝,是一举多得的办法。 卢佩文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嗯,但到底是一大群本来游手好闲的人为利而来,只怕干活懈怠,还不好指挥。” 第186章 女子 “这些你放心,我会处理好,不给你添麻烦,”闵嘉音自信笑笑,“毕竟夹山堰修好后到底能使县里获利多少还未可知,种茶更是此地前所未有的实践,我希望这项工程目前对县里正常秩序的影响越小越好。” 卢佩文认真道:“目前除了资金,确实没有动用太多资源。而资金方面,我已上奏朝廷,朝廷授意府城支持,所以对县里并无太大影响。你放心,后续还需要什么资源,我都会尽力解决。” “好,多谢知县大人。”闵嘉音端起酒杯向卢佩文致意,笑容里溶进了清丽的月华。 卢佩文与她轻轻碰杯:“该是我这个知县谢谢你才是,你每日的辛苦奔走我都看在眼里。” 闵嘉音托着脑袋笑道:“佩文,其实我该感谢你信任我,给了我做这些事的权利和自由。” 卢佩文道:“嘉音,你的才智与勇气都与寻常女子不一样,所以我信你。” “不,”闵嘉音目光灼灼,正色道,“一样的。佩文,你是觉得,唯有独特些的女子方能入得你眼?还有你口中的寻常女子,指的是那些安守后宅的女人吗?在你心中,一辈子守在后宅里的女子便是低男子一等的吗?” 卢佩文一时哑然。 他的反应是下意识的,但顺着闵嘉音的问题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对。 闵嘉音微微一笑,继续道:“女子不弱,无论是治家、务农或是行商,都并非易事,但我们都可以做得很好。 “你觉得我不一样,是因为从小我娘倾注了心血培养我,后来家中又遭逢变故,我不得不站出来。 “世间女子或许没有我家中那般优渥的教养条件,又或许比我幸运没有遭遇接二连三的打击,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她们没有展露出她们的能力,并不代表她们弱小。 “像我的闺中密友裘姑娘,在京城娇养了十五年,裘相一日遭贬,她毅然跟去营州,将祖父照顾得很好。 “又或是我家刘小娘,即便没读过太多书,昔日能够在润州协助家族的汤泉生意,后来又到京城将家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的武艺师父亦是女子,她能帮助邻里收拾宵小,如今坐镇武馆,风生水起。 “还有这断川县,哪怕再如何贫瘠困苦,你也应当在田间地头看到过许多勤恳耕作的农妇。 “我和她们,是一样的。” 卢佩文怔住了,良久之后,眸中闪动起异彩,声音也染上了几分激动:“嘉音,你说得对,我以前的认知都太狭隘了,今日多谢你赐教。能与你成为合作伙伴,是我之幸。” “你能听得进这些话,我也算是没有白费力气,”闵嘉音又干了一杯酒,朝卢佩文扬扬酒杯道,“等着吧卢探花,你终有调任回京的那一天,我还要看你步步高升,封官拜相!” 卢佩文无奈地笑了笑:“嘉音,你是不是有点儿醉了?” 闵嘉音摆摆手:“这些愿望又不算天马行空,佩文,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就算不信自己,你信我嘛,我的眼光不会错。” “好好,信你。你选择和我一同来做这天涯沦落人,我自然也全心全意地信你。” 是选择,也是别无选择。 是别无选择,更是坚定选择。 第二天,闵嘉音来到了夹山监工。 与前一日不同,今日少了县衙一众官员,那些游手好闲的民夫们便暴露出了懒惰的本性。 起初,闵嘉音和方监丞仗着官威还能指挥得动他们,到了巳正,随着一个名叫吕三的大个嚷了句“不干了”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下子又有好多个民夫撂了挑子。 吕三在这群混混里算是个领头的,压根没把闵嘉音这个女子和方监丞这个老人放在眼里,当即嚷道:“我看这日头就快移到当中了,怎么还不放饭啊?” 一旁几个民夫应和道:“就是就是,都快饿死了!” “县衙就是这么压榨民工的?” 闵嘉音走过来,客气道:“规矩是午时放饭,还有半个时辰,辛苦各位兄弟了。” 吕三根本不领情:“哟,夫人,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都辛辛苦苦干一上午了,倒是你,只站着干看。” 闵嘉音笑笑:“春耕钱和劳役钱我府上都按数缴纳,但诸位是免了的,何况大家的工钱也不低。享受了好处,总该做事吧。” 吕三依旧轻蔑:“做事!怎么不做!只是现在咱们都累了,歇一会儿怎么了?” “好,那就休息。”闵嘉音走上高处,对所有人喊道,“现在全体停下,休息一盏茶的时间,放饭延迟一盏茶。” “哎你——” 不等吕三反驳,闵嘉音便对一旁的郭苗道:“通知厨房那边,午饭晚一盏茶送来。” 郭苗点头应下,就向山下村里设的厨房跑去。 吕三愤怒地站到闵嘉音面前,试图用魁梧的体型震慑住闵嘉音。 “夫人,你这是几个意思?不是说好午时放饭的吗?” 闵嘉音脸上不见半点惧色,淡然道:“那先前也没有多加一次休息的规矩。我准许你们此时休息,自然要从后头补回来。” 这时,原先卯足了劲想早干完早吃饭的民夫便有些不满了,纷纷看向吕三和闵嘉音。 闹事的讨厌,这管事的更是个软柿子,也讨厌。 闵嘉音早习惯了不善的眼神,没有什么反应。 吕三“哼”了一声,悻悻坐下歇息。 很快,郭苗提着一篮糕点回来了。 闵嘉音示意郭苗跟在身后,走向了一位灰头土脸的男子。 “是董良董大哥吧?先前这几方土都是你挖的,后来又运了好几趟,一直没停过,吃些点心休息一下吧。” 闵嘉音从篮中取出几块包好的糕点,笑吟吟递了过去。 董良第一次和官太太离得这么近,看到的还是一张温和的笑脸,人不由愣了愣,而后迅速在衣袖上擦了擦手,才伸手接过糕点。 “草民,谢……谢过闵夫人。” 闵嘉音又根据一上午的观察,给七个认真干活的民夫发了糕点。 第187章 夫人打得好! “这些点心是我让府上做的京城口味,选的是既新鲜又能饱腹的品种,奖励给认真干活的弟兄们。” 拿到奖赏的几个民夫互相看了看,都嘿嘿笑了起来。 京城式样的糕点!那可是稀奇货! 董良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这个糕点,草民能不能带回家去给家中娘子和小女儿尝尝?” “自然可以,”闵嘉音欣然应允,又对众人道,“往后还会有别的,只要大家努力干活,日日都有奖赏。” 吕三那边,一群混混出身的民夫,没有一个拿到了奖赏,脸上都带着不悦。 有一个名叫陈强的小个子站出来问道:“闵夫人,我可也是一刻不停干到了现在,凭什么没有我的份?” 又有人站起来附和:“是啊,我也没歇过,我怎么也没有?” “这不公平!” “分明就是看不起咱!” 闵嘉音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站出来的几个人:“陈强,你一筐土都没挖,只在别人运土时搭把手扶着点,和他们的辛苦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 “你胡说——” 未理会陈强,闵嘉音便继续道:“毕朝北,你看似认真干活,但一直和人轮换,为的就是始终躲在那块岩石的阴影之下,倒让别人一直晒着。 “胡二狗,你运土的时候一直偷偷往外倒,还增加了旁人收拾道路的麻烦。 “还有你,张安,先前说去解手,一去就是一炷香时候,回来便赶上了休息,又光明正大歇了一盏茶,你也好意思站出来?” 这些人没想到小动作都被闵嘉音看在眼里,更没想到闵嘉音早已将名字和人一一对应上,此时偷的懒被一桩一件地抖搂出来,饶是以他们的厚脸皮也不免感到羞赧。 张安率先道:“那个,夫人,我之前确实是闹肚子了,以后不会了。” 胡二狗没说什么,但默默提起了铲子去收拾自己倒在路边的一滩泥土。 闵嘉音扬声道:“我知各位辛苦在所难免,所以合理安排大家的休息时间,平心而论此项工程的压力比任何劳役都轻,若还有人偷懒,我断不会纵容,只会按规矩进行处罚。” 一盏茶的休息时间很快过去,吕三伸了个懒腰道:“哎呀,那么多人都有奖赏,我们也不求什么了,要不夫人给咱们跳支舞助助兴吧?” 吕三的几个弟兄下意识附和起哄,但更多的民夫已被闵嘉音镇住,听了吕三如此轻薄之言,不由面面相觑。 郭苗提刀就拦到了闵嘉音身前:“大胆!你们几个,竟敢对知县夫人出言不逊!” 吕三轻嗤:“就她?狐假虎威罢了。” 闵嘉音拉住了郭苗,冲郭苗勾了勾嘴角。 郭苗疑惑地退到了一旁。 “跳舞我不会,但比武我会,吕三,你要不要和我比试一下拳脚功夫?” 吕三歪嘴一笑:“夫人想展示一下花拳绣腿?好啊,我来领教领教。” 话音未落,闵嘉音的拳头就袭向了吕三的面门。 吕三在街头混了这么久,自然也是有点功夫在身的,一偏头躲过去,便伸手抓住了闵嘉音的手臂。 闵嘉音惊呼一声,围观的民夫也都看傻了眼。 这吕三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戏了知县夫人? 他们该上去帮忙吗? 就在众人片刻的怔愣间,闵嘉音一拳打向吕三腹部,趁着吕三躲闪便挣脱了,旋即伸手夺过郭苗腰间的佩刀,三两下便将吕三打翻在地,一手持刀挟制住他,一手握拳重重打向吕三的脑袋,直到吕三的怒吼变成断断续续的求饶才停下。 吕三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而闵嘉音这边,甚至连刀都没有出鞘。 这画面的冲击力着实太强烈,所有人都看呆了。 还是郭苗最先反应过来,拍手叫好。 “夫人打得好!” 闵嘉音将佩刀还给郭苗,朝众人摊了摊手:“诸位都看见了,是吕三先调戏我的,我情急之下才不得已还了手。” 一直坐在不远处的方监丞清了清嗓子道:“老夫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么回事。” 董良也站出来道:“不错,吕三调戏夫人,按律当罚!” 很快,又有几个民夫陆续站出来指责吕三,支持闵嘉音。 闵嘉音对郭苗道:“把人押下去。我记得欺凌官员家眷,是足以判流刑的吧?既然吕三不肯在这里干活,就发配到别的地方去服劳役吧。” 郭苗应得响亮:“好嘞夫人!” 闵嘉音又扫视一圈,笑容灿烂:“大家都去干活吧。” 陈强等人都僵硬地转过身,迅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原来这女人手里不拿根荆条监工,并非不敢,而是不需要! 后来直到这一日的工时结束,所有人都老实且卖力。 下山时,方监丞对闵嘉音道:“闵夫人,你可真有办法!老夫过去在不少工地待过,监工者多以暴力慑服民工,还是你这恩威并施的效果更好!” 闵嘉音微笑道:“若能与人为善是最好的,像董良他们,都是来卖一份力气,为家里挣得一份工钱,本就值得尊重。暴力属于下策,但若有需要,我也不忌讳。” 郭苗乐呵地道:“夫人,我把吕三押回县衙的时候,知县大人都愣了,不过还是第一时间便猜到是您打的!” 闵嘉音忍俊不禁:“坏了,整天打打杀杀的,他该怕我了。” “欸,不会,大人心疼您还来不及呢!” 待回到府中,饭菜已备好,卢佩文也在正厅等着了。 二人才会面,便相视一笑。 卢佩文含笑问道:“嘉音,我看了那犯人的伤口,你今日下手还挺重,有没有伤着自己啊?” 闵嘉音伸出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现在还有点疼呢,不过没受伤,放心。” “嗯,打架这方面,我如今对你信心十足。” 闵嘉音揉着手指道:“其实我也一点儿也不想动手,奈何总有不长眼的要来惹我。我知道,我看上去像个软柿子,但这不是恶人欺负人的理由。我尚且能够自保,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该怎么办?” 第188章 保护 卢佩文思忖道:“此地流民多,鱼龙混杂,你才来短短月余便已和歹人打了三场,或许底层女子遭遇过的骚扰比我们想象的更多。” “佩文,我想保护她们。”闵嘉音抬起眼眸,眸中蕴着细碎的光。 卢佩文并未感到意外,只是思考了一瞬,便认真颔首道:“保护她们也是我这个知县的职责。嘉音,你有什么想法?” “你之前说要办县学,那就从县学开始吧。佩文,我若提出要招收女孩,你觉得如何?” 卢佩文答道:“之前我下意识地没有考虑过女孩,但昨晚听了你的一番话,又觉得应当对男童女童一视同仁,所以接下来县衙里即使有阻力,我也会力排众议。” 顿了顿,他又道:“可是嘉音,你有没有想过,即便学堂愿意招,又有多少人家愿意让女孩入学?” 闵嘉音不假思索道:“我想过,所以这方面我会去努力。好啦,先吃饭吧。” 饭后,闵嘉音回房时,见江允一候在门口,便像往常一样让她做了些事。 江允一心中本忐忑不安,准备了一大套请罪的说辞,却根本找不到机会说出口。 夫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真不知道是宽恕她还是折磨她! 几日后,夹山堰工程如期中止,闵嘉音也结束了连日的监工。 终于得了空闲,天气晴好,闵嘉音去了县西田里查看宝贝茶树的情况。 茶树如今种植的地方离夹山不远,扦插的几棵苗间隔排开,总共只占了一块不大的地方,但有藩篱围了起来,还有衙役日夜看守。 今日当值的衙役是老熟人,看到闵嘉音时就迎了上来:“夫人,您来了!” 闵嘉音笑笑:“吴六,带我进去看看吧。” 吴六打开篱门,边引路边道:“夫人,这棵树苗本身生长得还不错,但扦插的几枝情况不大好。” 闵嘉音看向扦插的几根枝条,本来选的是树苗上较为茁壮的几枝,但现下多已凋敝,只有一枝还带着几分绿意。 虽然早就降低了对扦插成功的期望,但看到这样的情况,闵嘉音还是忍不住蹙了眉。 她俯下身,手指从枝条上细细抚过,沉着道:“先照旧照顾着,我看除了长着叶片的这一枝以外,还有两枝上好像有叶芽,再等一段时间看看。” “好好,”吴六一听,忙凑过来看,“还真是,还是夫人细心,像卑职这样的大老粗就没瞧出来!” “今年本也不可能收茶叶,还有一年可以耐心等待。这棵树长势尚可,它能活下来就是最重要的。”闵嘉音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吴六拱手道:“夫人放心,我们必定会守好这里。” 闵嘉音点点头,又问道:“负责养护的文伯什么时候会来?” 文伯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茶农,如今暂住在村中。他和方监丞一样,也是从炎州府城里请来的。 吴六道:“快了,文伯一日最少来两次,通常是早中晚都来的。现在临近午时,他应该快到了。夫人,文伯午时会给看守的兄弟带饭过来,今日不知夫人要来,只怕没有准备夫人的份。” “无妨,我向文伯了解些情况便回去了。” 二人正说着话,便看到文伯走了过来。 与方监丞不同,文伯生性沉默,向闵嘉音见了礼,并无多余的话。 但当闵嘉音问起茶树,文伯就将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讲得十分详细。 “好,那就辛苦文伯继续照看了。”闵嘉音听罢,向文伯拱手致谢。 文伯拱手回拜:“不敢承夫人的谢,草民既已受聘,养护茶树便是草民的分内之事。” 闵嘉音看了眼渐高的日头道:“既然这里一切正常,我就先回去了。” 前几日晒得厉害,她虽然有心防护,但还是得长时间暴露在太阳底下,脸上、手上都有些晒伤的痕迹。 文伯忽然道:“夫人,之前那几根扦插枝条上的叶片,草民看其长势不佳,便适时都采集下来并进行了处理。将其烹煮后的水可涂抹在伤口上,有利于愈合。草民这便去取来给夫人。” 闵嘉音讶异地抬眸,下意识将晒伤的手背往身后一藏。 只听文伯道:“对夫人这样浅的晒伤正合适。” 闵嘉音无奈一笑:“文伯还真是细致,那就多谢文伯了。我跟您过去取吧。” 取了茶叶回府,闵嘉音让江允一在院中煮了,自己坐在一边与江允一说着话。 江允一起初十分紧张,毕竟自那天起她就没有和闵嘉音长时间地说过话,所以始终悬着一颗心不敢放松。 但闵嘉音语调平常,只是问了她此前与母亲相依为命讨生活时的经历。 “允一,我只是想听听你曾遭遇过的真实困境,因为那可能是断川县所有妇女儿童都在遭遇的。你若愿意多说一些,我或许就能尽力多帮一些。” 江允一还处在警惕之中,况且一想到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她就非常抗拒去回忆。 闵嘉音也不勉强,反倒自己说了起来:“允一,其实无论何处的女子都有她们的困苦,我给你讲个京城里的故事吧。” 闵嘉音将倩玉等人自小被卖入花楼,辛苦学艺,长大后险被卖身,又自救成功的故事告诉了江允一。 “在她们赎身成功之后,我为她们牵线拜入了我师父门下,后来她们中有两个考入了教坊司,还有一位则陪我师父管理武馆,教女子习武防身。” 在同样经历过苦难的人面前,倩玉她们的这些苦难好像不算太过惊心动魄,但她们越来越好的生活却好像在江允一心湖里扔进了一颗石子,久久不能平静。 原来夫人确曾帮助过身处苦难之中的女子,她有这份心意,也有这种能力。 “允一,你如果不愿说自己,可以说说你见过的女孩,她们的处境如何?” 面对闵嘉音的循循善诱,江允一终是开了口。 她搅着锅中的热水,茶香在水雾中氤氲开来,她的声音也氤氲在了雾气中,有些飘渺不定。 第189章 茶汤 “我娘带着我和弟弟刚刚在断川定居的时候,我们住在最穷的那条街上,对门也是一套很小很破的平房,住着一家五口,分别是一对夫妻,两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 “那家的大丫十六岁,二丫和我年岁相仿,那时十四岁,男孩还很小。 “大丫生来貌美,在那条街上是有名的。她笑起来会露出一颗虎牙,温柔可爱,但她很少笑,也只会对妹妹笑。 “那时我和二丫走得更近些,有时会一起出去做工。但没过多久,二丫及笄了,第二天就一台小轿嫁给了村口有磨盘的印麻子,后来我再见她便是来年春耕,她挺着几个月的肚子在地里干活。 “那时我就奇怪,大丫姐那么漂亮,为什么一直没有嫁人? “我记得有一天清早我在出去做工的路上碰到她,还问了她一声,但她只是沉默着,眼带疲惫,最后把手中一块热乎的米糕塞给了我,那是两条街外毕记点心铺最早出炉的一笼米糕。 “也就是在那一两年里,我拼命做工赚钱,大清早出门时总能碰到大丫姐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我忽然就明白了。 “后来,大丫姐胖了,病了。 “再后来,她就不见了。” 江允一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被锅里咕噜噜的水泡声盖过。 闵嘉音从江允一手中接过木勺,另一手轻轻拍了拍江允一的背以示安抚。 江允一蓦地转身,跪在了闵嘉音面前:“夫人,像她们这样的女孩,我见了太多太多,如果夫人真的愿意伸出援手,奴婢先替她们,不,是替我们所有人谢过夫人的大恩大德!” 闵嘉音眼疾手快拦住了江允一磕头的动作,扶起她时便看到了她眼中的水光。 “允一,谢谢你相信我,我会努力的。我也是女子,我如今也生活在断川,帮助她们就是帮助我自己。” 闵嘉音一边说着,一边往一个小盏中舀了一勺茶汤。 江允一摁了摁眼角,问道:“夫人,这是烹煮茶饮的方法吗?” 闵嘉音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文伯是如何处理的,现在能不能喝,不过这香气确实很好闻。” 空气中早就弥漫着一种清新的香气,是纯净质朴的草木香,沁人心脾。 盏中的茶水温度渐低,闵嘉音朝江允一眨眨眼:“允一,你猜这水煮来做甚?” 江允一毫无头绪,只见闵嘉音取过一团棉花,在盏中蘸了蘸,然后往手背的晒伤上涂抹。 江允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夫人,这茶水能治外伤?” “我从前也不知道,是种茶的文伯告诉我的,今日我就来试试。” 说话间,闵嘉音将手上的伤口都涂了一遍,对江允一道:“允一,我额上的晒伤自己看不见,你帮我涂一点吧。” “哎好。” 江允一蘸着茶水,小心在闵嘉音额头的红痕上轻按。 闵嘉音微眯着眼,放松地道:“允一,你有时会让我想到我大姐,你们平时行事都很认真,在照顾我的时候又很体贴。” 江允一的呼吸一颤,放下手后退了一步道:“奴婢怎配与夫人的大姐相提并论!” 闵嘉音拉过她的手道:“别这么紧张嘛,我只是把最直接的感觉说了出来。” “奴婢……惶恐。” 闵嘉音又舀了一盏水,用干净的棉花蘸了,在江允一手背上抹开:“你的手干活干得糙了,若是干裂了,做事也不便,不知用茶水能不能缓解一二。” “夫人……”江允一咬了咬唇,终于鼓起勇气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奴婢不值得夫人这样对待。之前奴婢就是有攀附老爷的心思,也确实那样做了,那就是对夫人的背叛。” 闵嘉音抬眸看向江允一,眼神平静:“允一,我不喜与人虚与委蛇,今日也就直说了。你背叛了当初一心为我的承诺,确实有错,但这个世道,女子想求一个靠山,这样的想法我可以理解,所以我选择原谅你一次。我需要你,但你记住,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了。” 江允一的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奴婢记住了。” “你若只是想要一份安稳的活计,我能给你。我不管你有无私心,只要踏实干活,没有害人之心,我这里就有你的容身之所。” 看着梨花带雨的江允一,闵嘉音轻轻叹了口气:“好了,你先下去歇一会儿吧,这些茶水我再处理一下。” 闵嘉音将茶叶捞出,看着一锅茶水犯了难。 该如何保存呢? 以断川的气候,放上大半天就该干了。 若要作日常涂抹之用…… 脑海中灵光一闪,闵嘉音转身从屋内取出了胭脂和肥皂团,先是在胭脂中滴入了少许茶水,后来又将几个肥皂团丢进了锅中剩下的热茶汤中,使其化开。 等到日落时分,锅中的水差不多干了,闵嘉音又将锅底的糊状物重新揉成肥皂团的形状,一一收好。 也不知这样做会如何,且先试试加了茶水的东西有什么不一样吧。 这天的县衙里,卢佩文与县丞、主簿等一干年长的官吏起了争论,就连负责县学的教谕都不认可卢佩文关于女童入学的提议。 “大人,振兴县学的确是老夫分内之责,但这让女童与男童一道入学,可是闻所未闻啊。” 卢佩文端坐堂上,神色从容:“章教谕不曾听闻也正常,本官从京中来,知晓皇家女子都要读书,皇族还会从官员家的女儿当中选择伴读,我的夫人便曾做过五公主的伴读。据我所知,宗学里便是男童女童一同进学。” 章教谕立即道:“大人您也说了,那是皇家宗学,我们这小地方的学堂怎么能比。” 卢佩文正色道:“皇家便提倡男女共学,章教谕这是质疑皇家的宗学制度不成?” 章教谕悻悻摆手:“哟,这可不敢。” 倪县丞清了清嗓子,出声道:“卢大人,皇家孩童可都是人中龙凤,官员的子女也个个出身高门大户,素质和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儿童可谓天壤之别。何况在断川这种地方,男孩也就算了,女孩读书能有什么用?” 第190章 走访 “是,在断川,女孩稍大一点便要帮家中干活,十多岁嫁人生子,到夫家继续干活,如此便是一辈子。但在她们年幼的时候,准许她们入学堂学习识文断字,对日后她们操持家务也能有所帮助。” 卢佩文的立场十分巧妙,并未一味反驳众人的意见,而是点明让女孩读书未来能对她们的家庭有益。 他心中清楚,如果仅仅指出读书对女孩自身有益,县衙的这群官老爷们只会否决,但若是看到有能落到男子身上的益处,他们或许就会点头了。 果然,倪县丞、章教谕都陷入了沉默。 卢佩文接着道:“再者,本官也是为县里的治安着想。断川人员混杂,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但若将男童女童集中到县学里保障他们的安全,至少能减少一些恶性案件的发生,来日考核政绩,这功劳也有诸位一份。” 毕县尉表态道:“下官虽不掌管县学事务,但必将尽力为县学提供安全保障,责无旁贷。” 倪县丞冷笑一声:“毕县尉真是大言不惭,之前县狱里混进贼人毒杀王五一案还没破呢!” “老倪你——” 不等毕县尉吹胡子瞪眼,卢佩文率先在桌上重重一拍:“大胆!王五是被毒蛇咬死,属于意外事件,此事还有谁敢妄议!” 倪县丞被卢佩文骤然冷肃的态度吓了一跳,回过神才意识到牵涉到薄云寨确实事关重大,只得闭了嘴。 卢佩文的眸光含着上位者的威严扫过堂中,最终落到了章教谕身上:“章教谕,本官说了这么多,招收女童就是对断川县有益,对我们衙门有益的事,你还有何意见?还是说,章教谕自知没有那个能力对女童施以教化,县衙需要另请高明?” 章教谕见卢佩文像是要动真格,只得妥协道:“老夫同意便是,区区稚子,老夫还是教得。只是,卢大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您可得小心,别烧到了自己身上!” 说罢,他便端着一副文人的清高模样,甩袖离席。 随着章教谕一走,倪县丞等几个反对招收女童入学的官员也纷纷告退。 留到最后的毕县尉对卢佩文道:“大人,下官知晓大人一心为民,私心里也支持大人的举措。但若是大人一味与这些县衙的老人对着干,恐怕对大人不利。” 卢佩文朝毕县尉拱手道:“多谢毕县尉提醒。只是本官从京城被贬黜至此,也想不到还能再差到哪里去了。” 他的神色里带着几分自嘲,但眸光很快又转为坚决:“何况,若我一心为民却遭县衙中的官员刁难,那我就更有责任肃清县衙,如此方能担起父母官的称呼。” 毕县尉抱拳道:“大人不愧为当朝探花,大人与夫人也真是同心同德,下官敬服。大人放心,重振县学,招收女童,下官定会全力协助。” 翌日是休沐日,卢佩文和闵嘉音不约而同地想到城中走访,很快就定下了目的地——耕牛坡董良家。 这个耕牛坡在县城与夹山交界的地方,拥有一些田亩但不算多,纵观断川县的农户,耕牛坡十来户人家的经济状况属于中等水平。 董良和妻子梅氏育有一女,如今六岁,因梅氏当年产女时伤了身体,便再无所出。但董良夫妻恩爱,在断川县算得上罕见。 卢佩文和闵嘉音找到董良家时,董良夫妻都在田里干活,听到声音,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孩跑到了篱门边,一双亮亮的眼睛隔着稀疏的篱笆望向门外的一男一女。 闵嘉音俯下身,温和地问道:“请问你是董小花吗?” 女孩轻轻点了点头,双手有些拘谨地绞着。 闵嘉音扬了扬手中的食盒:“我们认得你爹爹董良,这是好吃的,送给你的,小花可不可以给我们开个门呀?” 董小花瞧着眼前天仙似的女子,又漂亮又温柔,心生亲近,却谨记爹娘的教导不给生人开门,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卢佩文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嘉音,你有点像来拐骗小孩的。” 闵嘉音叹了口气:“我也觉得,但我走累了,就想先进去歇会儿。” 卢佩文提议:“那要不要先找户邻居?” “还是算了,就怕看到的人多了,兴师动众。” 闵嘉音见董小花不动,便将盒子递了过去:“小花,你不开门也没关系,这份礼物先收下吧,我们就在外头等你爹娘回来。” 见精致的食盒递过了篱笆,董小花踮起脚接了,怯怯说了句:“谢谢姐姐。” 说罢,她便抱着盒子转身跑回了屋里,把闵嘉音和卢佩文晾在了门外。 知道小孩子怕生,二人并未感到生气,但着实有些无奈。 “来了这断川县,人人就算心中轻蔑至少面上还会对我们装一装恭敬,没想到今日竟被一个孩子撂在了太阳底下。” 闵嘉音说着,看了看手背上的晒伤,似乎已经好了许多。 卢佩文苦笑道:“孺子可教。” 就在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一阵锅碗瓢盆倒地的声响。 二人对视一眼,闵嘉音便一跃翻过了篱墙。 “我去看看!” 卢佩文张了张嘴。 原来嘉音能进去,只是出于礼貌才没进去。 而他,是真的进不去。 闵嘉音跑进屋里,只见一口铁锅倒扣在地上,菜叶翻了一地。 董小花站在一旁,好像被吓坏了。 “小花,你有没有烫到?”闵嘉音忙将董小花拉到一边,仔细检查了一番,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受伤。” 下一秒,豆大的泪珠滚出了董小花的眼眶:“怎么办啊姐姐!菜都倒在地上了,爹娘没有东西吃了!” 闵嘉音将啜泣的小女孩揽进怀里:“小花,是你在给爹娘做饭?用这么重的铁锅?” 董小花点点头:“今年开始就是我做了,新年的时候阿娘教了我。姐姐,爹娘会怪我的,怎么办啊……” 闵嘉音看着又害怕又委屈的小女孩,心中酸涩,连忙安慰道:“不会的,小花,你爹娘看到你没事才是最高兴的。菜打翻了,饭应该还好好的吧?” “嗯,有饭。”董小花急急忙忙地走近灶台,踮起脚揭开了另一口锅。 第191章 同意 “那好,小花,你先给爹娘打好饭。” 闵嘉音拎起掉在地上的铁锅,看着动作麻利的董小花,问道:“平时是你送饭到田里,还是你爹娘回家来吃呀?” “今天爹娘会回来的,因为……因为今天是我的生辰。”董小花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是吗?”闵嘉音想了想,从发间拔下一根木簪,递给董小花,“那我送你一份生辰礼,祝你生辰快乐,好不好?” 董小花懂事地摇了摇头,用稚嫩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谢谢姐姐,但阿娘教我,不能随便收陌生人的东西,所以我不能要。” 这时,门外响起了董良惶恐的声音:“知县大人恕罪!草民不知您大驾光临,草民有罪!小女年幼无知,求大人不要怪罪!” 卢佩文扶起了想要请罪的夫妇二人,温声道:“方才听到屋里有东西打翻的声音,我夫人会武,情急之下就先翻进去查看了,还望二位不要见怪。” 董良和梅氏嘴上说着不会,脚下立刻匆匆往屋里走去。 “草民见过闵夫人!” “民妇见过闵夫人!” 董小花看到爹娘,小小的身躯挡住了还未收拾干净的地面,心虚地不敢上前。 闵嘉音轻轻推了董小花一把:“快过去,看你娘多担心你。” 梅氏一把将女儿抱在了怀里,仔细检查她身上有没有烫伤。 董良也自责道:“是我不好,小花这个年纪就让她一个人在家做饭,太危险了。” 闵嘉音冲董小花笑笑:“小花你看,你的爹娘没有责怪你。” 董小花怔忡片刻,终于朝闵嘉音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梅氏一边在衣袖上擦着满是污泥的手,一边匆忙地道:“大人,夫人,可否稍等一会儿,民妇去杀只鸡炖汤。” 董良也催促道:“对对,快去快去。” 卢佩文止住了梅氏:“若是为了招待我们就不必麻烦了,我们来之前已经用过饭了。” “是啊,董大哥,梅大嫂,你们先和小花吃饭吧,”闵嘉音将几人都引向了饭桌边,“听说今日正好是小花的生辰,我想送小花礼物,她不愿意收,那这盒点心就当是给小花的生辰礼吧。” 董良夫妇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不知知县和夫人为何突然造访,哪怕知道知县与夫人都是好人,也不免诚惶诚恐。 见闵嘉音坚持,董良一家只得给闵嘉音和卢佩文倒了水,然后快速地吃完了饭。 梅氏收拾碗筷的时候,董良陪着知县夫妇,鼓起勇气问了二人来意。 闵嘉音和卢佩文对视了一下,率先开口道:“一是想走访一下普通人家,因董大哥你在工地上干活最卖力,就想到了你家。虽然才来了一会儿,但从小花身上就能看出,你们将她教得很好。” 卢佩文接着道:“还有一事,便是县学即将重开,有意招收女童入学,不知你们可有意愿送小花去读书?” 董良惊讶了一瞬,下意识问道:“那要花多少钱?” 卢佩文道:“目前暂定每日一文,一个月交一次,学堂里会管一顿饭。” 一个孩子一顿饭或许用不了一文钱,但算上教书与安保方面的工钱,县衙必定是要往里补贴的。 对于董良这样的家庭来说,每月二十几文不算一笔负担不起的开销,但也需要细细思量一下。 董小花安静地坐在一边,在听到“读书”二字时,眼睛亮了亮,但没有开口提出任何要求。 屋内陷入安静的时候,梅氏走了出来。 “梅大嫂,如果有机会让小花读书,你愿不愿意?” “读书?读书是件好事啊,”梅氏感叹了一句,随即又为难地看向闵嘉音,“可是小花是个女孩,日后要嫁人的,生孩子,干农活,不管读不读书都没啥区别呀。” 闵嘉音并不意外董良和梅氏的反应,微笑道:“坡上开烧饼店的刘三,就是因为小时候学了些算术才开的店,如今应该是耕牛坡最富的一户人家了吧?还有一里地外的毕家庄子,如今都是那位读过书的媳妇在打理,试问这一带谁不知道她周娘子的名号?我来断川之后,想雇个贴身丫鬟,也选中了一个会识文断字的姑娘。即便小花将来要嫁人,读过书也不会是件坏事。” 梅氏想了一会儿,抬起头对董良道:“良哥,要不就先让小花去试试?一个月的钱,我们还是拿得出来的。要是县学重开,隔壁多哥儿、严哥儿他们肯定有得去,我们又凭什么不送小花去呢?” 董良对上梅氏的双眼,最终点了头:“对,小花打小就比多哥儿伶俐,多哥儿去读书都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我们小花凭什么不去!” 董小花听懂了爹娘的意思,刚激动得想要蹦跳,小脸很快又挂上了一抹犹豫:“阿爹阿娘,我要是去了学堂,谁给你们做饭呢?” 看着懂事的女儿,梅氏只觉得鼻子都酸了:“和从前一样,阿娘回家做就是了,小花你不用记挂这个。” 卢佩文和闵嘉音又与董良夫妇聊了一会儿,为了不耽误董良家的农活,便告辞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闵嘉音心情大好。 “我知道董良这样的家庭是少数,但凡有儿有女,或许就很难说动父母送女儿去读书。不过也不必急于一时,将读书的好处说与他们听,多磨磨嘴皮子,总能有些用。” 卢佩文十分配合地道:“不错,世人皆重利,我可以再想办法多许他们一些利益。” “减学费还是减税钱?”闵嘉音笑着打趣,“你再向上面讨钱,小心被汪相弹劾丢了乌纱帽!” 卢佩文失笑:“我不信汪相的手还能伸到断川来。” 闵嘉音真诚地笑道:“佩文,我知道你最近必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我是真心地感谢你,支持我的这些想法。” “嘉音,你不必言谢,你的每一个想法都很好,讲与我听之后,也成了我诚心想去做的事,”卢佩文说着,似有春风停驻在他的眉间,焕出磊落的意气,“我现在觉得,守护断川一方水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都说三甲进士是经天纬地之才,但天地的经纬正是从细微处织起。既已投身此处,他愿化作一梭一线。 第192章 山长水阔 回到府中,江允一递给闵嘉音一个信筒。 “夫人,这是今日送来的,是给您的。” 看着与家中式样不同的邮筒,闵嘉音疑惑地接过,只见革制的信筒表面有许多破损的痕迹,上面的寄信人姓名已漫漶不清。 按说上次写的家信应该才送到京城,断不会这么快就有了回信。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见闵嘉音短暂失神,卢佩文也猜出了一二,便体贴道:“嘉音,你今日也累了,要不要先回房休息?” 闵嘉音长长吐出一口气,将信筒收入了袖中,抬起眼睫道:“我还不累。佩文,你等一下。” 她又吩咐江允一道:“允一,你跟我去将昨日我收好的几样东西拿出来。” 很快,二人将一盒胭脂与一盒肥皂团拿到了正厅。 闵嘉音检查了一下状况,未见二者有变坏的情况,便取出一个肥皂团,递给卢佩文:“闻闻?” 卢佩文接过小巧玲珑的肥皂团,便觉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凑近一闻,他顿感意外:“这是茶香?” “嗯,之前去看茶树,文伯告诉我,茶水对轻微的晒伤有好处。我后来又翻了点医书,虽然没有看到相关的记载,但确实看到有用某些树叶汁液来治外伤的法子,或许这种茶叶正好可以滋养肌肤。” 闵嘉音又将手背伸了出来:“看,我自己前几日的晒伤,抹了些茶水之后,好像确实好得快了些。” 卢佩文看到闵嘉音晒得有些斑驳的手背上,的确没有明显发红的痕迹了。 按捺住心中的些许愧疚,卢佩文问道:“你这是有新主意了?” 闵嘉音思索道:“的确有新的想法,不过还得先确认一下这茶叶的真实功效。” 卢佩文的语气隐隐带了几分期待:“若是果真有滋养肌肤的功效,制成肥皂丸,正适合断川干燥气候之下常年在外劳作的百姓养护晒伤。” “不错,”闵嘉音扬唇笑道,“我还有更长远的想法呢,要不要听听?” 卢佩文眸中闪过惊喜:“当然。” “我在想那些女孩,如果能许她们一个稳定的未来,是否可以提高她们入学的比例?” “你的意思是,若将这种肥皂丸的制作变成产业,而入学的女孩未来可以获得做工的资格,就能从现在一直帮她们到未来?”卢佩文简直想让闵嘉音受他一拜了,“嘉音,你竟然能为她们考虑这么多!” 闵嘉音清了清嗓子道:“知县可是一方的父母官,我随你来此,也受到一样的尊奉,自然爱民如子。古语有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嘛。” 卢佩文在心中赞叹闵嘉音的格局。 闵嘉音在断川受了多少欺侮,他心中清楚,即便闵嘉音自己一一讨了回去,也不代表那些委屈就不存在。 但她仍然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尽力帮助断川需要帮助的子民,实在是让他这个知县都自愧不如。 “我知道如今说这些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但有了这个设想,我就会努力克服每一个环节的困难,一步步将它变成现实。” “好,嘉音,只要你信得过我,我们就一起努力。” 直到用过晚饭,闵嘉音一直神色如常,好像早已忘记了袖中的信筒一般。 回房后,她才伸手去摸信筒,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信筒表面的皮革凉凉的,没有带上一点她的体温。 封口处有些变形,不那么容易打开。 闵嘉音用力一扯,随着一声闷响,筒中的几页信纸倏然滑出,铺满了桌面。 她有心隐瞒她的去向,也曾请侯府帮助瞒过赵知简,可他若真想知道,又怎么会打听不到只言片语? 是以,或早或晚,他终归会知晓。 信笺上的墨迹潦草到近乎潦倒,足见执笔人心乱如麻。 闵嘉音恍惚间觉得,她是不是扰乱了大雍主将的心,成了罪人? 但看到赵知简将大雍的一系列胜利一笔带过,她又稍稍安了些心。 她如今已经没有身份,也不敢说有命数去承诺什么了,所愿唯有家国平安,他能安然无恙。 良久,闵嘉音提起笔,在素笺上写下“遥祝君安”四个字,便将纸张封入了信筒。 来了断川之后,她有好多事要做,不知不觉便练就了快刀斩乱麻的心态。 纵然她的私心里会有不舍与不愿,但终究是理智更胜一筹。 北狄王庭内,一群髡顶左衽的臣子正在与北狄王元岳议事。 在北狄大臣之后,还站着几排身着中原服饰的臣子,在北狄属于异族。 王座之下,跪着一道意气风发的年轻身影。 元岳次子元承醴右手抚膺,扬声道:“父王,儿臣不负期望,已平定西南三部叛乱,并带回高棉部葛南的项上人头。” 元岳喜上眉梢:“好,承醴,你做得不错!” 不少臣子都附和着夸赞起元承醴年少有为,另一些则保持着沉默。 一旁的大王子元承轩道:“王弟此举,也算是将功补过,弥补了当日不慎放走雍朝赵、钟两位将军的过失,可喜可贺。” 之前沉默的臣子中响起了零星的认同声。 元承醴并未理会元承轩的贬损,不紧不慢道:“只是,父王,儿臣在平乱时发现,此次西南三部叛乱,乃是有人故意挑唆。” 元岳身体往前倾了倾:“哦?” “高棉部也就罢了,那葛南一直野心勃勃,见我大兴与雍朝交战而趁机叛乱并不奇怪。可桑部与语沙部这两个小部族向来恭顺,离高棉部也有一定距离,为何会同时响应高棉部的叛乱?” 元岳沉声道:“此二部离雍朝边境不远,见两国交战,便做了墙头草倒戈向雍朝,枉孤一直厚待他们!” 元承醴接着道:“儿臣已查到,有人收买了三部的贵族,约定同时叛乱,许他们来日的荣华与高位。儿臣的封地在西南,此三部一贯在儿臣的震慑之下,若三部叛乱,儿臣是平叛的首要人选。此番儿臣东征,战功累累,此人的目的便是将儿臣调离战场,然而此举却是将整个大兴的安危弃之于不顾!” 第193章 争锋 王座之上的元岳变了脸色,众臣更是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二王子这话里话外不都在暗示是大王子干的嘛! 王庭中一片寂静,唯有元承醴的声音依旧清晰:“且当日儿臣让赵知简与钟利恒跑了,不日便传出西南三部叛乱,儿臣被父王责令调兵前去平乱,还未有机会为自己辩驳。” “你想要辩驳什么?” “当日儿臣抓获赵知简本已十拿九稳,偏偏冒出一群醉了酒的士兵,生生撞乱了包围,而这些搅局者,就是王兄手底下的兵!”元承醴站起身,霍然指向了元承轩。 有大臣低声议论道:“难道大王子为了打压二王子,不惜放走赵知简和钟利恒?” “也是,二王子在与大雍的战事中战功卓着,在西风谷之战前所向披靡,后来又抓了钟利恒,相比之下大王子就平庸得多,可不得着急嘛!” 元承轩冷笑道:“王弟连这么荒谬的话都说得出来?那不过是一队最低级的士兵,连我的面都没见过,王弟是要栽赃我教唆他们捣乱?” 元岳重重咳了一声,元承轩与元承醴立刻看向了元岳。 “赵知简和钟利恒逃走的事,此前已经调查过,确实没有找到承轩授意的任何证据。不过,孤听闻自从孤不再亲征之后,军中纪律日渐混乱,承轩,这便是你治军不严的过失!” 元承轩赶忙跪地请罪:“父王,儿臣有罪。” 元岳没有立刻处罚,而是转向元承醴道:“承醴,你平乱有功,但看守钟利阳本就是你的职责,在你的眼皮底下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也有玩忽职守之嫌!” 元承轩与元承醴各自心中七上八下之际,只听元岳道:“罢了,承醴功过相抵,便按西风谷以前的功劳行赏。承轩,孤不降罚于你,眼下两国战事暂歇,但军队不可解散,你便暂且将统兵之权交给承醴,由他整肃军纪。” 元岳话落,元承轩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不降罚……夺了他的兵权,这还算是不降罚吗? 之前便有传言让赵知简和钟利恒跑了是他想和元承醴抢功,但当时父王并未降罪,今日突然发难,显然是因元承醴关于三部叛乱的一番撺掇。 元承轩定了定神道:“儿臣领旨。只是父王,西南三部的叛乱需要彻查,父王切莫听信小人之言,妄下论断!” “自然,此事本王会亲自派人彻查。”元岳的面容不怒自威,“承轩,现在就将兵符交给承醴吧。” 元承轩咬牙将兵符递过,元承醴转身跪谢,高扬的声音传遍了王庭的每一个角落:“谢父王,儿臣定不负所托。” 一众大臣神色各异,所有人都意识到,二王子经过多年的韬光养晦,第一次在与大王子的博弈中占了上风。 散朝时,几位异族官员走在一起,小声讨论着局势。 在北狄的朝堂上,异族是边缘人物,做不到高官,始终是干脏活累活的角色。哪怕是大王子与二王子处处争锋,也不会费劲来拉拢他们。 这些人有的出自大雍被掳掠而来的家族,有的则是主动从大雍叛逃而来的。北狄虽不予高位,但在俸禄上并不苛待,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为了这份安稳而心甘情愿为北狄做事了。 “依我看,这朝堂终有一日是二王子的天下。” “是啊,二王子一个生母卑贱的王子,全凭自己的能力赢得君上的青睐,前途不可限量!” “那可未必,大王子可是王后所出,王后的背后是郁氏一族,君上怎么可能为了二王子而放弃郁氏的支持呢?” “一边是战功,一边是母族,也不知君上会如何选择。” 这时,唯一的那位红衣官员出声道:“诸位同僚,此事就不要妄议了。像我们这等处境,明哲保身比什么都重要啊。” 一位官员应声道:“姚大人说得是,下官确实得学习姚大人的心境,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对皇家有求必应,这才是闷声发大财的路子嘛!” 这位姚姓官员圆滑一笑,并不在意对方话里的嘲讽,只压低声音道:“是啊,白大人要也能像我一样早早想通了,说不定也能早日穿上这朱衣呢。” 白姓官员对姚姓官员并无太多尊敬,他们二人皆是大雍降臣,但即便失节,降臣彼此之间还是会有五十步笑百步般的蔑视。 况且这姚大人穿上了朱衣又如何,不过是挤进工部去卖力气罢了。 他们都知道,这姚大人本是降将,这次战争中还巴巴地参了军,甚至为二王子做了一次掩护,但还不是没捞到什么厚赏。 如今北狄用他,不过是想让他修修宫室城墙,又怎么可能还让他去争取战功? 像他们这样的人,冷暖自知。 一转眼快到清明,闵嘉音这段时间一直没闲着。 她走访了不少有女儿的人家,阐明利害之后,确实有一部分人家有送女儿去学堂的意愿,但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表示,得先看到茶业以及相关产业落地生根,否则怕对女儿的投入打了水漂。 在如此情形之下,县学重开,暂时招了二十余名男童,但仅有包括董小花在内的三名女童。 虽然堰坝的修建正在有条不紊地展开,但闵嘉音做不到安心等待来年,便有了进山采茶的主意。 她与卢佩文分析过风险与收益之后,组织了一小队人,进山去采明前茶叶。 有了品质优良的茶叶,她可以先尝试售卖,再留下一点进行制作肥皂丸的尝试。 根据上一次的经验,闵嘉音深知遇见薄云寨的风险,但也想到了应对的办法。 所以,这一次选的都是会拳脚功夫的人,且通过了闵嘉音亲自的考验,又向文伯学习了采茶的要领。 三月初一这天,闵嘉音带着五个人出发了。 这五个人中,毕县尉和郭苗是老熟人,另外三个也都是闵嘉音在夹山堰工地中有所了解的。 本着负责任的态度,闵嘉音特意强调了可能遇到的危险,但五个人还是决意跟随。 尤其是郭苗,闵嘉音最想劝阻他,他却一心要跟夫人去干一番大事业,最后都求到了卢佩文那里,闵嘉音只得点了头。 第194章 寻人 来到柏亭村后,闵嘉音让众人稍作等待,自己去找了村长。 不出一刻钟,她便回来了,对众人道:“此番进山危险重重,还请各位听从我的安排。若遇薄云寨,还望各位谨记性命要紧,其余一切皆可不顾。” 她又转向两位官差道:“今日先由郭苗开路,后半程我与毕县尉一起走过,之后有劳毕县尉开路。” 几人纷纷领命,郭苗走到队伍前,闵嘉音跟在他身后,对照着粗糙的舆图与之前的记忆把控着路线。 这里的山中水汽较为充足,又经过了半个万物勃发的春天,之前走过的路早已变得难以辨认。 走了小半日,郭苗终于看到了之前那块分岔口的巨石,惊喜地道:“总算走到这儿了,咱们可以歇一会儿了吧?” “嗯,大家就在这里休整片刻。” 闵嘉音说罢,自己率先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了。 郭苗坐得离闵嘉音不远,一边啃着干粮一边问道:“夫人,你不去后面看看?上次你去转了一圈,领出来那么漂亮的一人一兽,好像变戏法似的!” 闵嘉音哑然失笑:“瞧你说的!” 她看向巨石,视线仿佛穿过巨石看到了背后的那块不大不小的空地,低喃道:“不会再遇到了。” 这时,三个民工便凑过来问郭苗说的是什么事,郭苗得了闵嘉音默许,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之前闵嘉音在山中偶遇毕宁和九节狼的事。 “九节狼是啥,长啥样啊?” “就是……这么大,身体圆滚滚的,通体金色,还有一条这么大的尾巴,脸上和尾巴上都是彩色的,可漂亮了!” 郭苗比比划划,毕县尉也过来配合着描述九节狼的模样。 闵嘉音坐在一旁,回想起那个在绝境中给她希望的小东西,心头暖融融的。 也不知道小九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第二天中午,一行人到达了生着茶树的那座山崖上。 由于野兽的啃食和雨水的冲刷,这里早已没有了山匪殒命的痕迹。但闵嘉音走到这里时,还是感到心有余悸。 她压下心中的不适,让三个人绑好绳索,攀到山崖上去采茶叶。 待这三人体力下降,便拉他们上来,再换她与另外两人下去采。 如此,崖顶时刻有人照看,稍微安全一些。 一个时辰过去,闵嘉音也采了一轮回到了崖顶,又轮到第一批人下去。 可采的茶叶所剩不多,再过一个时辰便可结束。 郭苗和闵嘉音一同攀回崖顶时,他的背篓不慎在岩石上撞了一下,小半篓茶叶瞬间倾倒下了山崖。 爬上崖顶,郭苗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懊悔道:“夫人,对不起,我……” 这里的可供采摘的茶叶本来就少,一个不小心就损失了好些,既对不起夫人,也对不起辛辛苦苦进山采摘的自己。 闵嘉音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无妨,只是丢掉了一点茶叶,人没事就好。” 郭苗依旧皱着脸。 “好了,没什么可惜的,别去想了,快歇一会儿吧。” 郭苗结巴道:“夫人,我……我想去解个手。” 闵嘉音顿时忍俊不禁:“好,别走太远,注意安全。” 然而郭苗这一走,一炷香过去了也不见回来。 与闵嘉音一同在崖顶歇着的是一个民夫,他率先坐不住了:“夫人,郭苗他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闵嘉音这时心下已有了决断,起身道:“跟我来。” 二人来到崖边,将毕县尉等三人拉了上来。 闵嘉音严肃地对众人道:“郭苗已经离开快三刻钟了,必定出了什么意外。你们四人先在此处休息,自己身上与背篓上都绑好绳索,随时准备往下攀。毕县尉有经验,劳烦毕县尉指导一下大家。” 毕县尉忙问道:“夫人,你这是想去寻郭苗?万万不可!他兴许是遇到了薄云寨,要寻也该是下官去寻!” 几个民夫急切道:“夫人不可独自去寻人啊!” “我们都能帮夫人去找人!” 闵嘉音止住了几人的声音,冷静道:“郭苗或许只是迷路,而我很识路,有把握把他带回来。若遇薄云寨,我有能力自保,但人一多就会成为我的拖累,你们明白吗?” “可若郭苗真是遇到了薄云寨,恕下官直言,不值得夫人冒险去救人!”毕县尉即便心中痛楚,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他自然舍不得郭苗送了命,但对整个断川县而言,闵夫人显然是更为重要的存在。 一位民夫也道:“是啊夫人,郭苗的命没有你贵重!” 闵嘉音摇头道:“是我招来了你们,就不会轻视你们每一个人的性命。郭苗的命,我绝不会放弃!” 几人虽然觉得让他们四个大男人歇着而由夫人独自去寻人十分荒诞,但见闵嘉音神色坚毅,能力又有目共睹在他们之上,且早在众人心中立威,他们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就这样决定了。既然诸位目前体力足够,便即刻下攀,到崖底等我。若一夜都没有消息,明晨便启程回城,莫要逗留!” 见毕县尉还要说什么,闵嘉音抢先强硬道:“这是命令!请你们护送茶叶回城,交给文伯和江允一,这是请求。我会保证自己的安全,这是承诺。” 四个人齐齐被闵嘉音的果决震住了。 “保重。”闵嘉音没有再逗留,转身离开。 “县尉大人,这——” 闵嘉音一走,民夫自然唯毕县尉马首是瞻。 毕县尉望着闵嘉音离去的方向重重一叹:“我们……切不可辜负夫人的期待,即刻下山!” 闵嘉音追着郭苗离开的方向而去,很快就找到了他解手的地方,几步之外便是密密匝匝的树丛,从草木倒伏的痕迹看,确实有人走过。 郭苗为什么会往那里走呢? 他虽然有几分孩子气,爱插科打诨,但一贯对她服服帖帖。她既已说了不要走远,他不可能是出于好奇之类的原因贸然往深林里走。 难道是倾掉的半篓茶叶让郭苗倍感自责,神情恍惚才走错了路? 可前面的路一点都不好走,闵嘉音也立即排除了这种可能。 她小心翼翼地顺着痕迹往前探去,忽然在一个泥坑边看到了凌乱的脚印。 经过此地的,不止一个人! 第195章 求你 闵嘉音顿时心如鼓擂。 必定是薄云寨,而这处山崖离薄云寨的地盘必定很近很近了! 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一一抚平,闵嘉音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既然要对郭苗的性命负责,那就由不得她退缩! 她往脸上抹满污泥,加上一身便装,使自己不那么显眼。 又走了一会儿,周围的痕迹明显凌乱起来。 郭苗是不是在这里和薄云寨的人交了手? 看起来这里发生的不是一场大规模混战,郭苗应当有几分胜算吧? 闵嘉音又踏出一步,突然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向她袭来。 她脚下奋力一跺,侧身踏着一旁树干向上两步,凌空翻身,才躲过了袭来的暗器。 凝眸一看,竟是木箭,不知箭头上有无淬毒。 甫一落地,上方便降下一张大网。 闵嘉音拔刀挥斩,脱离了束缚,脚步不停地往前冲去。 既然设了一道又一道的关卡,她的目的地显然就在前方! 林中的机关不断触发,闵嘉音攒着一股劲闪转腾挪,但身上不可避免地挂了彩。 不知过了多久,待机关终于安静下来,闵嘉音才喘上一口气,便见一个个人从密林中走出,迅速将她围住。 闵嘉音并未急于应对,而是先看了看身上的伤口,才将目光投向来人。 这些人的衣着与那日见过的几个山匪很像,但气质似乎更沉冷,莫名给闵嘉音一种严整的感觉。 她扫视一圈,立刻辨认出了谁是领头的,当即上前一步问道:“敢问一个时辰之前是否有一位年轻男子闯入此地?” 那头领的神情喜怒难辨:“你是来寻他的?” 郭苗果然到了这里。 “他现在如何了?” “他既然闯到了这里,断然没有命再回去,你也一样!” 头领话落,便猛地提刀砍来。 头领一动,周围的十余个人也立即向闵嘉音出手。 以一敌众,显然毫无胜算。 但对手速度太快,闵嘉音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能举刀硬生生扛下了头领一刀。 她的整个胸腔立刻震麻了,却在那大刀即将劈到肩上时抓住一个空当滑了出去,旋即拧身握刀回刺向头领。 这头领也不是吃素的,灵活地避开了闵嘉音的反击,杀招接踵而至。 好在闵嘉音已溜出了包围圈,并不恋战地往一边逃窜。 “你们要杀我……何必急于一时!” 在与对方交手的间隙,闵嘉音断断续续道:“我在一个多月前杀了你们六个兄弟,你们就不想知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吗!你们……就不怕我把你们也杀光吗!” 那头领瞳孔一缩,骤然收手,示意手下都停下。 “是你干的?” 闵嘉音一抹嘴角的血迹,不答反问:“闯进来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头领思忖一番,竟然回答了闵嘉音的问题:“他被机关所伤,现在被带到寨中了。” “放了他,我跟你们走。” 头领的刀立刻不悦地横到了闵嘉音颈间:“你有什么资格谈条件?问你话呢,杀我们六个弟兄,是你干的?怎么做到的?” 闵嘉音已洞悉了头领的虚张声势,庆幸自己赌对了,便直接伸手小心地推开了刀刃,朝头领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目光:“带我去见你们寨主。” 头领又将刀挥了过来,闵嘉音反手用短刀格住,咬牙道:“带我去见寨主,他若要杀我,你们再动手也不迟。” 头领冷哼一声,才一收刀,闵嘉音便泄力跪了下去,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不待她缓过劲,就有两个山匪上前毫不留情地架起她,用黑布蒙住了她的头,推着她向前走去。 闵嘉音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被带到了很远的地方。 虽然脑袋被黑布罩住,但她还是感觉到四周光线突然变暗,脚下的路随即变得平坦,应当是来到了一间屋子里。 后背被大力一推,闵嘉音的膝盖狠狠磕在了地面上,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手臂被麻绳绑在身后,押她的人粗声粗气道:“等着,我们头儿去请示了当家的,就来送你上路。” 脚步声远去,门被重重关上。 闵嘉音的身体歪向一旁,倒在了一堆扎人的东西上。 凭借嗅觉和触感,闵嘉音辨认出这里应当是一间柴房。 她喊了几声郭苗的名字,屋中寂静,没有任何反应。 想来郭苗应该没有被关在一处,闵嘉音开始尝试磨断缚手的麻绳。 然而没有趁手的工具,又看不见,她的动作格外艰难。 才努力了片刻,她便觉得手腕酸痛不已,却收效甚微。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阵不冷不热的风扑面而来。 闵嘉音感觉到一个人在她面前蹲下身,伸手揭开了她头上的黑布。 刺目的光线勾勒出似曾相识的红衣身影,一道忧急的声音响起:“小闵,你还好吗?” 闵嘉音加速的心跳在这一瞬仿佛静止了,纷乱的思绪猝然化作一片空白。 但很快,所有的感知恢复过来,她抬眸定定望向来人,语气无喜无悲:“是你。” 毕宁伸手解开闵嘉音腕间的绳索,扶着她坐起:“我带你离开。” 闵嘉音没有动:“放郭苗走。” 毕宁的声音有些焦急:“进了薄云寨就没有安全离开的先例,我只能偷偷放你走,管不了他。” 闵嘉音忍着身上的阵阵疼痛,沉声道:“既然你能放走一个人,那就放他走,我留下。” 毕宁想要扶起闵嘉音的动作一顿,凝眸看向闵嘉音,而后笑了笑:“小闵,我悄悄来救你,你怎么和我谈起条件来了?” 闵嘉音辨认着毕宁眼眸中复杂的情绪,良久,她长叹一声,疲惫地道:“郭苗是家中父母的老来独子,这次误闯薄云寨完全是意外,我知道他也不识路,若蒙着头将他扔到山下,他断然不会再找到通往寨中的路。他是被我招来冒险的,我必须对他负责,哪怕是一命换一命。” 闵嘉音说着,望向毕宁的眸中盈满了恳求:“毕惊澜,毕寨主,求你放他回去,好不好?” 第196章 一命换一命 毕宁的神情一改平日的张扬,好像有什么情绪在他的眼眸里坠落,破碎。 闵嘉音没有等来答案,却被毕宁骤然打横抱起。 “你伤得不轻,我带你去处理一下。” “你——”闵嘉音呼吸一窒,这过分亲近的距离与毕宁陌生的神色让她心悸。 她的心中浮现出一个多月前的种种,许多话想要说出口却哽在了喉头。 走出柴房门口,毕宁光明正大地抱着闵嘉音,这一幕落在寨中人眼里,立刻引起了一阵不小的喧哗。 “少主,这是——” “寨中不是不能出现女子吗?” “少主,此人和之前的小子是同伙,为免后患就该立即灭口!” 说这话的正是先前与闵嘉音交手的那个头目,想要闵嘉音性命的态度十分坚决。 “闭嘴!”毕宁不悦地扬声道,“本少主要护她,你们谁敢拦?” 仍有反对的声音从各个角落响起,指责毕宁任性,要坏大事。 趁着众人吵闹的间隙,闵嘉音打量起薄云寨中的环境来。 与想象中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物资贫乏,寨中意外地显出了几分干净整肃。 而此刻除了几个与毕宁吵嘴的寨众,周围还有一些正在干活的人。闵嘉音瞧着,这些人身上竟都有些不同程度的残缺。 不待她细看,便被毕宁带到了一间屋子里。 屋子不大,陈设简洁。 “伤药在这里,你自己处理一下。那里有水,干净的。” 闵嘉音沉默着,接受了毕宁的好意。 待毕宁走后,闵嘉音暂且将情绪放在一边,思考起薄云寨的情况来。 虽然薄云寨昔日给断川县留下了闻之色变的印象,但近年来薄云寨烧杀抢掠的事少了。 今日与寨众交手,又看到寨内的房屋,仿佛一切都严整有序。 若非看到那些身有残疾的寨众,闵嘉音简直要怀疑薄云寨是什么人豢养的私兵了。 不过,收容残疾人与豢养私兵并不矛盾。或许背后之人就是一边做善事,一边为实现自己的野心筹谋。 薄云寨上任寨主毕震山在断川无人不知,而毕惊澜的名号是近两年才传开的。 虽然不知道毕震山具体死于何时,但看今日寨中情形,毕惊澜这个少主应当还未站稳脚跟。 这便是闵嘉音能够利用的一点。 想通了这些,闵嘉音也顾不得为身上的伤痕心惊,穿好衣裳便想出去寻毕宁。 一打开门,毕宁竟就站在门外,一旁还杵着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脑袋上套着黑布的郭苗。 郭苗身上有一些外伤,但血迹不多,应当不严重。 听到开门声,郭苗立刻焦急地问道:“夫人,是你吗?” 毕宁将郭苗推进屋里,取下了他头上的黑布。 看到满身狼狈的闵嘉音,郭苗几乎要哭出来:“夫人,卑职对不起您!连累您进了薄云寨!” 闵嘉音虚扶了一下想跪在面前的郭苗,问道:“你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可是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郭苗抹了把脸,激动道:“当时卑职解完手,忽然感觉附近有人。卑职悄悄躲起来,便看到两个山匪似的人想要往山顶那边走。卑职怕大家被发现,眼一闭心一横,就主动惹出动静想把他们引开,谁知跑的方向正是薄云寨……” 由于心中的悔恨,郭苗痛苦得弯下了身子:“夫人,您何苦来救卑职这一条贱命!” 闵嘉音抬手在郭苗肩上重重搭了一下,随后转向毕宁问道:“毕少主,你带他来见我,可是同意放他走了?” 郭苗难以置信地盯住闵嘉音:“什么?那夫人你——” 毕宁抱臂倚在门边,分明是闲散的姿态,却无端流露出几分上位者的睥睨:“一命换一命。” “夫人不可!” 郭苗立刻急了,趁人不备一头向门柱撞去,被闵嘉音眼疾手快地拉住。 一发力牵动了伤处,闵嘉音疼得“嘶”了一声,郭苗这才止住了自戕的动作,眼含热泪望着她。 “郭苗,下山之后,千万记得让卢大人不要生出来救我的念头,你也不要想着偷偷来救我,千万千万记住。我没来得及做的那些事,就拜托卢大人了。” 郭苗还在抗拒,转向毕宁吼道:“毕宁,你骗了我们所有人!可夫人待你不薄,你怎能如此狠心!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放夫人回去!” 毕宁轻巧摇头:“我说了,一命换一命,我对你的命没有兴趣,但对闵夫人还是有的。” 大概是明白了毕宁的意思,郭苗又气又急:“禽兽!你不能伤害夫人!你——” 毕宁一记手刀,将郭苗打昏。 见闵嘉音下意识要去接郭苗,他先一步扶住了郭苗倒下的身体,将郭苗放在一边。 若是闵嘉音从前认识的那个毕宁,大概会说上一句“太吵了”,但如今的毕惊澜毫无戏谑的心思,只目光沉沉地望着闵嘉音道:“小闵,我们谈谈吧。” 闵嘉音后退一步,径自坐在了屋中唯一一把椅子上,抬起的眼睫已消弭了退怯之色。 “好,毕少主想要什么?” 对上闵嘉音郑重其事的神情,毕宁倒放松了一点儿:“其实我并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我只是不想你死。你自己说出上回杀了寨中兄弟一事,我必然无法像放过郭苗一样让你安然无恙地回去。” “毕少主若说对我无所求,才是最让我警惕的,”闵嘉音自嘲般笑笑,“自然,我如今处于被动,只能再坦诚一点,先说出我自己的价码。” 见毕宁身体有微微前倾的动作,闵嘉音直视着毕宁的双眼道:“我可以再不想回断川县的事,一心一意地留在这里,帮你稳固寨中根基。为表决心,我甚至愿意制造已死的假象。” 说着,她从腰间解下鲜少离身的铜佩,对毕宁道:“时机合适的时候,毕少主可以用这个向断川县传递我的死讯。” 毕宁伸手去接,闵嘉音攥着铜佩的手指迟疑了几秒,终是缓缓松开。 毕宁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铜佩留有余温的表面,眼中多了几分兴味:“你如此破釜沉舟,不可能只是为了救郭苗一命。小闵,说说你的目的。” 第197章 惊澜 “我也是大胆猜测了一下,薄云寨寨众的身份不简单,应当与军队有关。你如今是名义上的少主,却未能服众,说明寨中高层有其他的势力。但你此前为了杀王五灭口不惜亲自出手,又说明你心中在意薄云寨的安危。” 说了这些话,闵嘉音便觉气虚,稍作停顿才接着道:“在我看来,毕少主这样的心性才是最适合成为薄云寨之主的人。等你真正掌控了薄云寨,我又何愁走不了?” 听到最后一句,毕宁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小闵,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好了一点?你若与我合作,来日对寨中了如指掌,我又怎么会放你走?” 察觉到毕宁情绪的细微变化,闵嘉音也适时调整了态度:“不走就不走吧,来日的事,今日还说不准。” “哦?又不走了?”毕宁忽而靠近了几分,眼含戏谑,“你还真是善变啊,就是不肯说出目的是吗?让我猜猜,又想假死,又想离开,你是想抛下卢知县远走高飞啊?” “可以吗?”闵嘉音顺着毕宁的话说了下去,“我帮你站稳脚跟,来日你放我自由。” 毕宁眼眸微微睁大:“你真的想离开卢佩文?为什么?” 个中原因说来复杂,但此时在这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外的深山中,闵嘉音莫名觉得有些事也不必那么讳莫如深。 “我与卢大人是圣旨赐婚,毕少主可懂其中分量?” “所以你不想跟他过了?”毕宁眼眸中倏忽闪过一缕微光,“那你可是心有他属?” 闵嘉音微微弯唇:“毕少主,这是我的私事。” “不,”毕宁坚定地摇了摇头,“你若要留下,这就不是私事了。你只会也只能做我的压寨夫人,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面对毕宁仿佛不容置疑的语气,闵嘉音淡然道:“做压寨夫人的话,就该谈别的条件了。” “什么条件?”毕宁的追问过于急切,回过神时他的眼眸便黯淡了,“这也能作为你的筹码吗?” “是啊,在谁眼中有价值,就可以拿来与谁谈判。”闵嘉音答得坦率,心中也冷静异常。 当日她的婚事便被帝王利用,挟制了她,也挟制了卢佩文。 或许从那时起,她对某些事的看法就变了,只是自己尚未察觉。 今日骤然被毕宁提及,闵嘉音才发觉自己原来已经不在意了。 身如飘萍,还有何余力去介怀那些镜花水月般的遗憾? “好,最初是我欺瞒于你,算是我欠你的,”毕宁退开一步,不敢再对上闵嘉音那双美丽却如同死水一般的眼眸,“只要你不会对薄云寨不利,就先这样留下吧。” 看到被扔在门口的郭苗,毕宁道:“你若有什么要带下山的话,今晚之前写在纸上,经我过目之后和郭苗一起丢下山去。” 今晚。 闵嘉音苦笑。 她与寻常人世的联系,就要这样仓促地切断了。 她还想看看断川县的未来呢。提了那么多倡议,到头来自己什么事都还没有去做,就不负责任地缺席了。 忍着心头的隐痛,闵嘉音轻声答应:“……好。” 到了天色渐暗的时候,毕宁来取走了闵嘉音写的信,没有再让郭苗和闵嘉音见面。 闵嘉音不知道她写的内容能不能或者说有多少能传到卢佩文手中,但事发突然,她已难周全。 不多时,毕宁亲自带了饭来。 “郭苗今晚就会被送到柏亭村。小闵,来吃饭吧。” 毕宁的语气平平常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闵嘉音并未推辞,打开饭盒,饭菜虽简单,但其中有荤腥。 她心生好奇,问道:“薄云寨许久不下山,想来寨中已能自给自足?” “嗯,种了地也养了禽畜,”毕宁见闵嘉音自顾自坐下吃了起来,有些好笑道,“你都不问问我要不要一起?” 闵嘉音偏头道:“这屋里只有一把椅子,毕少主是想站着还是蹲着?” 毕宁语塞,转身出去,不出片刻便又拎进来一把椅子。 他把椅子往桌边一放,就坐下架起了腿:“虽然我已经吃过了,但现在要盯着你吃。” 闵嘉音微微抬眼:“怕我不肯吃,寻短见?” “不,你不会,”毕宁靠在桌边,支着手臂道,“还不是怕你伤太重,吃饭的时候出什么意外。” 闵嘉音没有接话。 见气氛沉下来,毕宁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问道:“小闵,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我……我就是毕惊澜的?” 闵嘉音夹起一筷子菜叶道:“食不言。” 毕宁二话不说就把闵嘉音面前那盘菜挪走了:“来了薄云寨就不许守世间那些规矩了,该听我的规矩才是。” 闵嘉音语气转冷:“毕少主的规矩就是要在人吃饭的时候说一些不愉快的话吗?” “对不起,之前利用你,是我的错。但如果重来,我还是会这么做。” 想不到毕宁道歉这么快,闵嘉音惊讶地抬眸看他,而后缓和了几分态度道:“其实你一早就说过你是薄云寨中人,也不算彻头彻尾的欺骗。初时我说不上相不相信,只是觉得,你即便是薄云寨里的普通寨众也无所谓,因为你在帮我们进山找茶,也没有害我们的心思。后来,你又救了我一命。” 毕宁默默把那盘菜推了回去。 闵嘉音继续道:“在你随我们进城之后,你的确扮出了一派天真,但正因你想要的太少,反而令我生疑。 “王五死后,我开始回想,便记起你很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若想利用我光明正大地进城再去灭王五的口,合情合理。你外表单纯,又是我这知县夫人的座上宾,论谁都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当然,上面这些都只能算是我的推测。可是转日与你同游时,我在你身上嗅到了一点雄黄粉的味道,那时我心里就信了九分。 “此番进山前,我还特意去柏亭村里问了你的名字,村长说村里唯一一个叫毕宁的人十多年前就死了。 “宁与惊澜截然相反,你名宁,字惊澜,这不难猜。” 第198章 有恃无恐 毕宁听罢,长长吐出一口气,旋即笑了:“小闵,我利用你好像很明显了,但你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我?你猜到了我的身份,才敢再次带人进山,才敢孤身来闯薄云寨,才敢和寨众谈条件,对吗?”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不妨想得再大胆一点,你早就有假死脱离什么困境的念头,而被土匪劫走实在是太合适不过的契机了,所以当你猜到我的身份时,就在算计这一切了吧?” 闵嘉音搁下筷子,双手交叠,眸中流溢起神采:“大致不错,除了我没想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既然毕少主看得明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毕宁狠狠咬牙,“你这是有恃无恐!” 闵嘉音莞尔,苍白的脸上透出一种异样的美感:“是又如何?各取所需罢了。” 毕宁的手指攥成了拳,忍不住在桌上捶了一下。 她就是赌在他心中分量几何,偏偏被她赌对了,而后便大肆利用,真是狡猾。 郁闷一瞬,毕宁忽而望向闵嘉音的眼眸问道:“小闵,你就没有可能真心实意地与我成亲吗?” 二人心思皆通透,闵嘉音并不介意此时便将话挑明,遂摇头道:“不可能。” 毕宁迟疑片刻,试探着问道:“你心里的人,是谁?” 闵嘉音不紧不慢道:“毕少主,我们来做个交换吧,你先说,薄云寨究竟是谁的兵?” 毕宁恨得牙痒痒:“用私事来交换这么大的秘密,闵嘉音,真有你的。” 闵嘉音笑得从容:“乍一看是不对等,可现下你我迫切的心情如出一辙,况且我想要的答案,我身处寨中久了总会搞清楚,你想知道的答案,却全在于我说不说。” “这不是儿戏,”毕宁思量再三,还是拒绝道,“你慢慢探索吧。我今日默认是兵,已经是着了你的道。” 闵嘉音咽下最后一口饭,心中已然满意。 昔日她绝对想不到会有利用美貌与他人的爱慕为自己谋取利益的那一天,但今日这样做了,她竟也坦然。 毕宁走出房门之前,闵嘉音开口问了一句:“小九呢?” “不知道,”毕宁答得干脆,“不过要是知道你来了,它或许很快就自己摸过来了。” 闵嘉音住的是毕宁的房间,毕宁则搬去了原来毕震山的屋子。 接下来的几天里,闵嘉音房门口多了一名守卫,日夜轮班,只有饭点时会撤走,而毕宁会带饭菜进来与闵嘉音一起吃。 名义上是保护闵嘉音养伤,实际上却是软禁。 闵嘉音能够理解,毕宁恐怕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对待她,她也正好趁这段时间养精蓄锐。 轮班的两名守卫,白天值守的是个独眼大块头,左手还少了两根手指。他脾气不大好,但对毕宁颇为恭敬,想来昔日对毕震山忠心耿耿。 此人嘴很严,闵嘉音花了三天才问出他叫朱万,没有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值晚班的是个小个子,名叫康健,比起朱万要好说话得多。 康健先前跟着寨中颇有声望的头目路传青一同擒获闵嘉音,但现在看少主对闵嘉音颇为上心,就改了态度,向闵嘉音表达了歉意。 见康健有心修好,闵嘉音也不计前嫌,每天晚上都会隔着门和康健闲聊几句。 据康健所说,寨中如今表面上分作两派,一派忠于毕宁这个少主,另一派则以二当家木好古为首。 听到这里的时候,闵嘉音就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说是表面上?实际上呢?” “哎哟,实际上那可复杂了,”康健斟酌道,“二当家那一派当初和老寨主就有点分庭抗礼的意味,老寨主活着的时候还镇得住他们,老寨主一走,二当家那边立刻就敢公开叫板少主。” 闵嘉音会意:“二当家是明面上就和少主作对的,所以还有暗地里的?” 康健嘿嘿笑了两声:“妹子啊,虽说你是少主的女人,但有的话我也不怕明说。我们头儿如今位列三当家,当初是绝对忠于老寨主的,老寨主临死前我们头儿也承诺会辅佐少主,但可能是理念不合吧,也不见我们头儿和少主关系有多好。不过咱这一派倒也没偏向二当家,可以算是中立吧。还有些大大小小的势力,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复杂得很。” “原来如此。” 闵嘉音还想问更多,康健却不肯多说了。 “妹子,寨中如今的状况让你了解一点也不要紧,但你要问个由来,我可不敢说,你还是自个儿问少主吧。” 闵嘉音也没有勉强,转而对康健表达了感谢。 “康大哥,多谢你这几天与我说话,等我出去以后,该怎么感谢你呢?我如今身边也只有一点银钱了。” 康健下意识道:“银钱在寨中没啥用,咱们都是凭票子领东西的。妹子要是有本事,到时候给我捎坛酒就好。还有就是,若少主哪天坐稳了寨主的位置,妹子别为难我。” 闵嘉音一一记下,笑着应下。 寨中有独立的物资分配制度,但所谓的“票子”,制造与发放终究是有人说了算的,也不知这项权力如今掌握在哪一边手里。 入夜,闵嘉音睡得迷糊,隐约感觉到门口有动静。 她立刻警觉起来,听到疑似是康健的呜咽声。 不待她分辨,门便被粗暴地推开了。 四个男人先后闯了进来,其中一个朝为首的献媚:“头儿你看,小弟没说错吧,是个貌美的小娘子!” 另一个搓着手道:“毕惊澜那个黄毛小子,不许咱们碰女人,自己却搞什么金屋藏娇。头儿你先享用,完事再让咱们兄弟几个尽尽兴!” 闵嘉音在黑暗中努力辨认着几个人的容貌特征,只能看出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络腮胡子,身材魁梧。 他身后的几个人虽然语气谄媚,但也都算得上人高马大。 深知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可能打得过这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窗户又被钉死了,闵嘉音立刻大声呼救。 一定要有人听见啊! 第199章 委屈 为首的男人大步靠近,脸上挂着狞笑,伸手来捂闵嘉音的口鼻。 闵嘉音如今屋里唯一能勉强称得上武器的只有一根束发的簪子,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和男人交手。 似是早就知道闵嘉音会武,男人反应很快,过招时毫不留情,只是三两下闵嘉音就被绝对的力量压制住了。 另有两个男人凑了过来,闵嘉音看到了几张不同的脸上相同的淫邪神色。 胸腔中血气翻涌,闵嘉音喘着粗气,盯着为首的男人道:“木当家,何苦就这样与毕惊澜撕破脸皮!” 男人的神情明显一滞,但很快就恢复了笑脸:“撕破脸皮?他心里就算再恨,恐怕也不敢。” 果然是木好古! 想不到木好古竟猖狂至此,可见毕宁在寨中的地位。 闵嘉音咬着牙道:“那若是路当家支持毕惊澜呢,你就不怕他们的势力压过你?” “不可能,路传青有血性,一心想着复仇,怎么可能倒向毕惊澜那种懦夫!”木好古冷笑一声,伸手就来扯闵嘉音的衣襟,“和你一个娘们说这些做什么!兄弟们,给我摁住她!” 闵嘉音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向大脑,双手被不同的人紧紧按住,即便她拼命挣扎,还是被木好古压在了身下。 木好古的络腮胡闷住了闵嘉音的口鼻,让她窒息的同时又感到彻骨的恶心。 衣领被扯开,木好古的目光明显地一暗,身边几个小弟也兴奋地怪叫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闵嘉音攒着浑身的力气伸腿踢向木好古胯间,木好古敏捷地一闪,一巴掌劈了过来。 就在同一时间,看门的小弟突然惊呼一声,紧接着传来重物落地的巨响和闷哼声。 木好古不耐烦地回过头,便对上了黑暗中一双赤红的眼眸。 趁钳制她的三个人都分神的机会,闵嘉音挥肘打向一边,抓住一人闪躲的间隙翻滚下床,顺势躲到了床底。 她顾不得任何事,奋力喘息,止不住地咳嗽着,偏头咳出一串串血珠。 房间里,毕宁双手持刀,孤身与木好古等四人交手,一时竟未落于下风。 待他一刀砍在木好古肩上,木好古退开一步,恶狠狠道:“臭小子,很会藏啊!” 毕宁浑身戾气,压根不理会木好古在说什么,出招快准狠,很快就撂倒了木好古的两个小弟。 然而剩下的那个作为木好古的心腹,身手本就出众,木好古还是一路杀上二当家之位的,更是棘手。 闵嘉音在床底缓过一口气,伸手够到了之前被夺走扔到地上的簪子。 她慢慢爬出床底,撑着身子走向被毕宁甩过来离得最近的那个木好古的人。 那人受了重伤,一时疼得站不起来,不断呼痛。 闵嘉音扬起手腕,簪子利落地扎进了那人的颈侧,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甚至溅到了他圆睁的眼珠上。 见闵嘉音出来,木好古眸光一闪,抽身便要来挟持她。 闵嘉音猛地拔出已死之人腰间的佩刀,反手挥向木好古的下盘。 大腿突然被砍,木好古的身子猝然一歪。 那一边毕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了木好古的心腹,一跃劈向木好古,木好古余光瞥见,慌忙侧身抵挡。 下一秒,尖锐的疼痛贯穿了胸腔,木好古睚眦欲裂地看向刺穿心脏的刀,又在刀刃的反光中对上了一双冷峻的眼眸。 鲜血很快割裂了刀刃的冷光,那双眼的轮廓变得模糊,木好古重重倒下,没了气息。 闵嘉音无力地跪坐到地上,毕宁慌忙扶住她的身子,焦急地察看她的情况。 “小闵,你怎么样了?” 这么多血,衣服都浸透了,不会都是她的吧? 闵嘉音勉力抬起眼皮,断断续续道:“没……事,死不了,多谢……你。” 毕宁一把抱起她离开了满是血污的房间,之后发生了什么,闵嘉音就没有意识了。 她开始陷入梦境,梦中到处都是刀光剑影,血肉搏杀,让她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她时而旁观,时而又身处其中,不得不勉力对抗,仿佛永无止境。 光影错综间,她突然看到一道英挺的身影,被斩落马下,而后便是漫天箭雨排山倒海般袭来。 那是——! 闵嘉音猛然惊醒,天光落在她眼中,无比刺目。 她这是在哪儿? 是不是做了个噩梦? 那赵知简,他应该没事吧? 耳边传来惊喜的声音:“小闵,你终于醒了!” 闵嘉音迟钝地眨了眨眼,缓缓聚焦到一张熟悉的面容上。 “毕宁?” 这时,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才涌回脑海,闵嘉音不禁蹙眉。 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遇到这种事? 虽然她后来亲手杀了姓木的,但心中还是不免膈应。 毕宁一手端着水,一手扶着闵嘉音靠在床头。 “先喝点水吧。你已经睡了三天,现在感觉怎么样?” 闵嘉音咽下几口温水,开口时嗓子还是有些疼:“和刚来寨中那天差不多吧,前几天算是白养了,可能还得躺上十天半个月的。” 毕宁眼含歉疚:“对不起,我来晚了,怪我没有考虑周全。” 闵嘉音轻轻摇了摇头:“都过去了,你来得不算迟。木好古死了,这几天寨中如何?” 毕宁拧眉道:“你才醒就关心那些有的没的?你难道就不委屈吗?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情绪轻飘飘带过?” 闵嘉音一时无言,眸中涌起几分情绪,她却很快闭上眼靠在了枕头上。 “对不起。”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毕宁又道了声歉,转身去给闵嘉音端药。 闵嘉音忍了忍,眼角的泪意就悄悄收了回去。 委屈吗?怎么可能不委屈。可就算再委屈又能如何?她会努力一分一分地讨回来,用敌人的血来稀释自己的情绪。 闵嘉音喝药的时候,毕宁慢慢说着:“我对寨中宣称木好古等人意欲对你不轨,被你我共同斩杀。木好古堂堂一介二当家,横行寨中许多年,就这样骤然送了命,如今他那一派群龙无首,已是一盘散沙了。而寨中人知晓你有这个本事,倒也少了许多闲言碎语。” 闵嘉音喝完药,抬眸望向毕宁:“如今你可愿告诉我薄云寨的真实情况了?” 第200章 交换 像是怕毕宁搪塞过去,闵嘉音补充道:“其实那天木好古说了一句,路传青有血性,一心想着复仇,而你是个懦夫。生死关头,这句话我记得很牢。” 毕宁自嘲地笑了一下,突兀地转移了话题:“小闵,你醒来之前是在做噩梦吧?我见你神色急切,还听到你喊了一个名字。” 闵嘉音瞳孔一缩。 “但我没有听清,你可以告诉我是谁吗?”毕宁的眼神十分澄澈,仿佛旭日初升那一刻的朝露。 闵嘉音心头隐隐作痛:“为什么你那么执着于知道是谁?一个相隔十万八千里的人,大概永远都不会和你有交集,你又何必知道。” “我有一种直觉,能被你放在心上,必然不是凡俗之辈,”毕宁摆出了全部筹码,“一个名字,换薄云寨的秘密,如何?如果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你告诉我更是无妨。” 闵嘉音深吸一口气,向毕宁确认道:“你要想清楚,把薄云寨的秘密告诉我意味着什么。” 既意味着秘密本身的分量,也意味着毕宁在谈判桌上失去底牌。 毕宁十分确定地点头:“我想得很清楚。” 闵嘉音直起身子,直视着毕宁的眼眸道:“你可知靖北侯赵家?” 毕宁的心脏重重一跳。 在闵嘉音再度开口前,毕宁抢先问道:“是赵知简?” 两个人脸上仿佛有着如出一辙的惊愕,就这样面面相觑了几息,闵嘉音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认识他?” “不认识,但赵家三代将军的名字,在薄云寨可以说是如雷贯耳。” 毕宁说罢,脸上交织起许多种复杂的神情。 原来是赵知简啊。 竟然是赵知简。 真是……有趣。 闵嘉音迟疑着问道:“难道薄云寨寨众上山之前,曾属赵家麾下?” 毕宁摇头否认了,不疾不徐地介绍道:“你可知薄云寨中大大小小各种势力的来历?其实,木好古那一派,才算是真正的薄云寨,作为山匪的薄云寨。 “而我养父毕震山这一派,是十多年前从理州迁来的。 “那时薄云寨的老寨主刚死,木好古还只是个小头目,寨中一片混乱,谁也不服谁。 “毕震山很有手段,选择支持木好古,趁机入主了薄云寨,成为新任寨主。 “那一阵的混乱过去后,原本的薄云寨山匪所剩几十人,自然都信服木好古。木好古起初仰仗毕震山的扶持,但后来就开始坐大。 “毕震山在战场上落下暗疮,两年前去世,那时我才十四五岁,镇不住木好古一派。 “而路传青,当年在战场上就跟着毕震山,面对毕震山托孤也不会表达任何异议,但他心中并不认可我这个少主,我很清楚。 “如今寨中除去当家一共二百三十六人,一百零七人属于木好古一派,包括以前的薄云寨山匪六十四人与陆续倒向他那边的四十三人。 “一心惟路传青之命是从的有三十五人,对我死心塌地的是五十二人,还有四十二人要么是墙头草,要么就是从不站队的中立派。” 闵嘉音草草算了算,毕震山在世时木好古的势力必然还没有如今这么大,但随着毕震山一死,木好古一派几乎占据了寨中半数,也难怪毕宁行事被动。 “你应当不是没想过杀了木好古,但一直没有行动,必然有所顾忌。如今就这样杀了他,是不是太草率了?” 虽说擒贼先擒王,但许多问题不是擒了王就能解决的。 像薄云寨的情况,木好古原先统领的山匪与理州来的军队完全是两种人,杀了木好古也不见得山匪就愿意归顺毕宁。 “不草率。他们敢伤害你,就该死。” 毕宁沉冷的语气把闵嘉音的思绪拉了回来。 怔了两秒,闵嘉音垂眸问道:“毕老寨主率领的军队,可是曾在南蛮之乱中与赵家麾下有过交集?” 毕宁肯定道:“不错。” “那,路当家要复的仇,是什么?” 闵嘉音问得小心,却对上了毕宁狡黠的一笑:“小闵,你那么聪明,这个问题就留给你猜吧。” 闵嘉音突突直跳的心找回了节奏,淡淡应了声:“哦。”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毕宁见闵嘉音面上浮现倦怠之色,便转身往外走去。 闵嘉音的脑海中有些混乱,她想立刻想通,头脑却胀痛得厉害。 正在烦躁之际,虚掩的门口忽然挤进来一道耀眼的金色身影。 “小九!” 小九迫不及待地窜上床,窝进闵嘉音的怀里,舔舐着闵嘉音露出的完好肌肤,喉中呜呜咽咽的,像是在表达关切与担忧。 闵嘉音伸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小九,轻声道:“没事啦,我把欺负我的人解决了,以后应该就没什么人敢欺负我了。” 小九仿佛能听懂似的,翻了个身,肚皮朝天,花脸对着闵嘉音,像个撒娇的孩子。 “小九,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呀?什么时候来的?” 这些问题,小九当然无法回答,但有人替它回答了。 “它刚回来,还没和我碰过面呢,直接就冲进来找你了。” 小九抬起脸朝毕宁嘤了一声。 毕宁走近,对小九没好气道:“行了行了,躺边上点,别压到小闵的伤口了。” 闵嘉音揉揉小九的脑袋:“它可乖了,不会压到。” 话音刚落,小九就一脚踩到了她腰间的一道伤口。 “嘶——” 见闵嘉音色变,小九抬起一半的小短腿顿时惊恐地僵在了半空中,毕宁眼疾手快地将它抱到了一旁。 小九立刻伸着脑袋来蹭闵嘉音的颈窝,闵嘉音安抚地摸着它道:“没事没事。” 毕宁好笑道:“你就这么宠它?” 闵嘉音看着小九的双眼笑得弯弯的:“嗯,我与小九投缘。” “别摸了,吃饭,”毕宁把饭菜端到床头,“或者你接着摸,我喂你?” 闵嘉音的手这才从小九身上挪开。 她默默吃着饭,毕宁也不说话,就坐在一旁,一会儿摸摸小九,一会儿看看她。 待吃得差不多了,闵嘉音放下碗筷问毕宁道:“听说寨中分配物资要靠什么票据,你能说说详情吗?” 第201章 养你 毕宁思忖一番道:“这是我养父带来这儿的规矩,因为要做到与世隔绝,金钱就不再重要,于是建立了一套物资分配制度。” 经过毕宁的介绍,闵嘉音了解到,如今寨中有负责生产物资的耕作、织造等岗位,还有负责教导与监督操练的督导,以及一些其他职务,都可以赚取生活所需。 同时,参加操练也能获得粮票,以此激励寨众保持战斗力。 大部分出身军队的寨众都半天从事生产,半天参加操练,每日的衣食都能得到保证,这与在山下过寻常日子没什么区别。 但涉及到寨中稀少的物资时,兑票的发放就卡得很紧了。 以酒为例,寨中一年四季能酿出总坛数不到二十坛,还得封存十坛作为年终的犒赏,所以每年能发放给个人的酒票也就五六张。 闵嘉音不由感叹:“这也太少了,不过也降低了喝酒误事的风险。” “嗯,薄云寨的性质太过特殊,寨中上下谨慎些也是好的。” “那兑票的发放权在谁手里?想来应该不在你这儿吧。” 毕宁无奈地看了闵嘉音一眼:“小闵,你还挺会打击人。怎么看出来的?” “很简单,如果这个权力在你手里,那些墙头草就算心底再轻视你,表面上总是会和你套近乎的,你也不至于给我一种孤家寡人的感觉。” 闵嘉音的目光从空碗移向毕宁脸上,有些后知后觉道:“毕少主,你不会本来日子就过得很艰难,还匀了一口饭给我吧?” 毕宁对上闵嘉音睁得圆圆的眼眸,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嗯,感动吗?” 不待闵嘉音回答,毕宁便道:“放心,没那么艰难,养你一个还是养得起的。” 对于毕宁这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闵嘉音一向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将话题转回去:“你还没说,是谁发放兑票。我猜是木好古那边吧?” “对,是木好古的养子,木秋信,”毕宁也不在意闵嘉音不接话,就为她解释道,“每次物资生产出来之后有一批人负责登记,然后由高层商定发放的票数,最后由木秋信执行分配,寨中习惯称这个位置为分配官。分配官每次从中抽走几张票已经是潜规则了,也正因有利可图,木好古才会把养子推到这个位置上。” 闵嘉音下意识地有了偏见:“这个木秋信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比你我年长几岁,斯斯文文的,在当上分配官之前,寨中都喊他木秀才呢,”毕宁认真考虑着该如何描述这个人,“其实他身体孱弱,干不动重活,也不参加操练,我养父当初怕他不当这个分配官得饿死,才点的头。” “那他品性如何?”闵嘉音搂着小九,两双乌黑的眸子齐齐看着毕宁。 “以前对我挺好的,寨中大多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我只有他这么一个玩伴,下意识把他当做哥哥。”毕宁的语调稀松平常,没有什么起伏,“后来他为木好古做事,和我疏远了,不过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矛盾。应该说,彼此不太了解吧。” 闵嘉音颔首道:“木好古一死,他的徒众应该都会归顺木秋信了吧?” 毕宁耸了耸肩:“未必,但多半比我的情况强些。” 闵嘉音心生安慰之意,微微弯了眉眼道:“毕少主不要妄自菲薄,就算木秋信有顶聪明的头脑,你还比他多一身武功,不会输给他的。” “你是这样看我的?”毕宁的眼眸亮了起来,立即追问道,“那比赵知简如何?” 闵嘉音神色滞了滞。 很快,她垂眸揉着小九的脑袋,轻声道:“毕少主不必与他比。” 准确地说,是她心里从来不曾拿赵知简与旁人比较。 他是特别的,是她心里最好的。她心中压根没有公正的尺度可言,又怎么可能得出客观的答案? 看出闵嘉音的失神,毕宁的语气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抱歉,我没想戳你的伤心事。” “没关系。”闵嘉音抬起眼眸,神色平和。 曾经也有一个人喜欢在她面前提赵知简的名字,那时她只觉得气怒。 如今的毕宁和当初的魏以杭一样,都对她有好感,但她倒是对毕宁没有气。 也许是因为,毕宁提起赵知简时并无恶意,但魏以杭却一身戾气,一副只想让不顺眼之人去死的模样。 收回思绪,闵嘉音问毕宁:“木好古死于我们之手,你和木秋信的关系是不是会决裂?” “不一定,”毕宁想了想道,“其实木秋信其人性子温和,与寨中各方势力的关系都不错。虽说以前他有木好古这个靠山和分配官的权力,寨众想与他交好并不奇怪,但在各方看来都是好人,说明他还是很有本事的。何况……” 他的目光仿佛一下子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木好古与木秋信这对养父子的感情,恐怕没那么深。我养父有心栽培我,也与我郑重地谈过薄云寨的未来,但我总觉得木好古从没把木秋信视为他的继承人。” 说着,毕宁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枕在脑后:“算了,后来我养父也放弃我了,他老人家的遗志还是由老路去继承吧。” 闵嘉音没有对此表态,而是问道:“我杀了木好古,你再怎么阻拦也拦不住我卷入薄云寨的秘密了。那你可想好让我做些什么了?” 毕宁挑眉:“我不是说过嘛,你做我夫人就好,我养你。” “毕宁,”闵嘉音认真地叫了他的名字,“我不可能完全依靠另一个人,如果你执意如此,我会选择下山。” “我保不住你,老路他一定会——”毕宁急了一下,突然转过弯来,“小闵,你不是真想下山,只是在威胁我吧?” 闵嘉音撇了撇嘴。 毕宁又好气又好笑:“好好,你想做什么,我帮你安排。” 闵嘉音长睫忽闪:“暂时不用安排,这段日子让我先养伤吧。” “嗯。” “不过二当家一死,寨中该重新排座次了吧。我想请毕少主帮忙,把那一天推迟十天半个月。” “嗯?”毕宁的眼睛陡然睁大,“不是吧?你?” 第202章 亲军 闵嘉音养伤期间住在原先毕震山的屋子里,毕宁晚上就宿在榻上,与闵嘉音的床有一道竹帘相隔。 白日里毕宁出去忙的时候,就派康健和朱万轮流护卫。 但如今闵嘉音是杀了木好古的人,寨中即便还有人贼心不死,也不敢轻举妄动。 康健心中有愧,待闵嘉音比以前更殷勤。 这天,在闵嘉音的请求下,康健把路传青请了过来。 路传青刚踏进屋里,就看到闵嘉音的手抚过陈列一旁的长枪,顿时出声喝止:“老寨主的遗物,也是你能碰的?” 闵嘉音转过身,眸光镇定自若:“路当家来了,请坐。” 路传青冷哼一声:“不必了,你有什么话赶紧说了,别耽误我时间。” “好,”闵嘉音微微一笑,开门见山,“敢问路当家如今集结了多少有志复仇的寨众?” 路传青下意识皱了皱眉,又很快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女人这辈子都离不开薄云寨了,根本没有把秘密带出去的能力。 但即使想明白这一点,他还是不想答话。 见路传青不语,闵嘉音就说了下去:“路当家应当清楚,即便全寨都愿意随你复仇,可区区二百余人,连半个营都不到,贸然起事,只能是飞蛾扑火。” 路传青眸光转深:“你究竟知道多少?” 闵嘉音站累了,自顾自坐下,从容道:“路当家久居山中,我猜就像毕少主会偷偷下山一样,路当家必定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路当家难道就不想听听我这个活生生的从山下来的人,说说外面的某些隐秘消息?” 路传青头脑清醒:“你想和我做交易?” “不错,为表诚意,我可以先说,然后路当家再决定告诉我什么作为交换。不过,我想要的是,一句一句地交换。” 路传青的手落在腰间,突然之间拔出佩刀指向闵嘉音:“妖女,你能诱杀木好古,哄得少主团团转,寨中就不该容你!” 与此同时,闵嘉音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康大哥!” 康健立刻推门而入,一对上路传青的怒目,顿时面露难色:“头儿,您先把刀放下行不行?您要是动了闵夫人,小的可就没命了!小的求您了!” 路传青却怒意更甚:“好啊姓康的,这么多年一直死心塌地跟着我,这个妖女才来几天你就护着她?既然如此,我更要为寨中除害!” 康健眼一闭心一横就拦到了刀子下:“头儿,说真的,杀了闵夫人对您没有好处啊!少主跟您撕破脸,老寨主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不是?不妨听闵夫人一言!” 路传青握着刀柄的手上青筋暴起,僵持片刻,终于收刀入鞘,把康健赶了出去:“滚!回头再跟你算账!” 康健好脾气地应着,退出去阖上了门扉。 闵嘉音依旧坐在椅中,嘴角含笑:“路当家不必把我视为敌人,单看我哄骗得毕少主、康健这些人都向着我,不也是一种本事嘛。既然路当家不杀我了,我就当路当家是同意我之前的交易方案了,那我先说了。” 闵嘉音清了清嗓子,说出了第一句话:“今上得位不正。” 只是短短几个字,震得路传青骤然变了脸色。 “你怎么知道?” 闵嘉音浅笑:“路当家好像忘了规则,不过没关系,我多送一句。今上捏造杨安博谋逆案,是为了掩盖当年挑起岐州之乱为自己换取战功的罪行。” 话落,她就端详起路传青的神色,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她在赌,她心中的猜测与真相能有多相近。 她有底气,是因为如果两件事的当事人是同一个人的话,这个人的行事风格总是变化不大的。 所以她用一件已经查得差不多的事去推另一件事,至少有六七分把握。 见路传青迟迟不说话,闵嘉音适时提醒道:“路当家,该你了。” 眼前少女出水芙蓉般的面容与重若千钧的话语反差实在太大,路传青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开口道:“寨中将士是从南蛮之乱的战场上逃出来的。” 闵嘉音略感失望:“这个,毕少主已经告诉过我了。不过依旧算数,轮到我了。” 她斟酌了一下,有些无奈地道:“原本我与靖北侯世子心意相通,他也曾上门提亲,但我被赐婚给了卢大人,才会随卢大人一同南下。” “靖北侯……赵家人?” 果然,路传青的目光变了,闵嘉音仿佛看到其中有光芒闪过。 他定了定神,严肃道:“当初我们这些人,是靠赵老将军与如今的靖北侯赵则阳搭救,才在混乱中捡回一条命。” 很好。 闵嘉音继续道:“我的外祖父是林相,因为当初调查杨安博一案,林家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路传青又是一惊,语气更加沉冷:“我们本是齐王韩耀麾下亲军,齐王殿下并非战死,而是副将临阵叛变,联合南蛮逆贼,将我们整整十个营的兵力困在了吞天峡。” 不等闵嘉音再说什么,路传青便接着说了下去:“吞天峡一带地形复杂,我们身处其中,极为被动。被困十余日,弹尽粮绝之际,齐王殿下率领我们往外杀,却遭到南蛮守株待兔般的杀戮。若非赵则阳将军的援军及时赶到,我们恐怕早已全军覆没。然而四千余人的大军,最后只逃出了一百二十四人。” 闵嘉音听得心惊,不仅仅为二十多年前的惨烈,还开始害怕如今的战场上会不会重演这样的惨剧。 只听路传青道:“赵老将军与赵将军商议后,觉得此事蹊跷,但战火之下,他们无暇他顾,便让我们这些幸存者尽快逃离。 “我们隐入理州深山,但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有兄弟突然发觉理州还有势力在搜寻我们这群人的下落,老寨主当机立断,带领我们远赴炎州,融入了薄云寨。 “若非赵家的救护,我们早已没命。但齐王殿下和四千多条冤死的人命,我们一刻也不敢忘!老寨主一直有心复仇,他捡来的少主却说什么性命可贵,反对复仇。呵,于我们这些人而言,苟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第203章 心乱 路传青越说越激动,闵嘉音也明白了先前木好古的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毕宁与路传青的分歧在于是否要为枉死的冤魂复仇。 原来,韩耀之死的确另有隐情。 原来,赵家早就卷入了皇位之争中。 一想到赵家的处境可能比功高震主这一条更加凶险万倍,闵嘉音心急如焚。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一点,好继续与路传青交谈。 “路当家,毕少主虽然在阻拦你们,但他的阻拦还是有必要的。” “你是他的人,当然帮他说话!”路传青的语气虽然谈不上好,但比起之前的态度已经有了极大的转变。 闵嘉音稍稍提高了音量:“路当家不妨想一想,当初的一百二十四人,除去这些年里去世的,应当也还有百人吧。可坚定跟着路当家想要复仇的,能占到三成吗?” 路传青不悦道:“你敢如此看低弟兄们的夙愿,看低老寨主的遗志?” “路当家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很理解路当家的执着,但如今寨中派系混乱,若路当家作风强硬,操之过急,难保不会有两面三刀的小人溜出去告了密。就像那个王五,若非毕少主亲自出手灭了口,保不齐他要向官府透露出什么秘密。” 路传青眯起了眼:“你的意思是,得先统一薄云寨上下?” 闵嘉音摇头道:“要让所有人都一条心,这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应该先稳住全寨上下,不让寨众生出背叛之心。然后,静待时机。” 路传青看向闵嘉音,语气褒贬参半:“要论操纵人心,你倒是擅长。” 闵嘉音笑笑:“我就当路当家是在认可我的能力了。怎么样路当家,你可愿与我合作?” 路传青有些狐疑:“你这是在背叛少主?” “背叛?这世上没有两个人有完全相同的立场,若我这也算背叛,那路当家又算什么?可是背叛了老寨主?” 闵嘉音说得云淡风轻,但也深知此举恐怕会让她与毕宁的情谊添上一道裂痕。 可是,他们的相识本就是一场利用,她如今也不会执着于无用的纯粹了。 路传青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闵嘉音问道:“你想怎么合作?” 闵嘉音长出一口气,唇边溢出一丝笑意。 到了傍晚时分,毕宁带了晚饭来。 走进屋子他便问道:“小闵,你今日见了老路?” 闵嘉音坦然地承认了:“嗯,你没说我不能见人,我就找他问了些话。” 毕宁走近,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闵嘉音一遍:“没受伤就好。” “你不问问我与路当家说了什么?” 毕宁将三个菜摆好,漫不经心道:“不是合计着杀我就行。” 闵嘉音无语,低头吃饭。 毕宁心情似乎不错,主动道:“我今日溜进了县城。” 闵嘉音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随后笑道:“毕少主还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好了,不想笑的时候就别勉强。” 毕宁的语气认真了几分,讲起了断川县的情况。 他混进酒楼喝酒时,听说夹山堰修好了,已经开始储水试验。 街口有一家铺子在卖茶叶香膏,价格低廉,在断川这种穷地方也还算有点人气。 他离开县城时,看到十多个孩子像是刚散学,在一个衙役的护送下结伴回家,其中有几个是女童。 “我走在城里,还时不时听到有人谈到你,说起你被毕惊澜抢走,那叫一个愤愤不平,恨不得要杀上山来呢。” 闵嘉音平复了一下起伏的心潮,问道:“那县衙那边的态度呢?” “郭苗遵守约定,没有透露任何消息。卢佩文选择支持你的决定,哪怕表面上蒙受奇耻大辱,也坚决没有让县衙出动来寻你。” 毕宁说着,身子忽然往前探了探:“对了小闵,还有一则前线的消息,我听了还挺意外的。” 闵嘉音心口一紧。 “放心,赵知简没事,是北狄那边突然求和了。如今两边已经停战半个月了吧,赵知简他们说不定都已经回到京城了。” 闵嘉音这才发觉自己的呼吸有些浊重,下意识错开视线道:“北狄……北狄此次兴兵是因为韩皙投诚,但韩皙死得突然,单凭北狄的实力,应该还没从前几年的战事中缓过来。这一点恐怕我大雍也一样,所以这次没有一举将北狄拿下。” 毕宁左手托腮,看着闵嘉音道:“小闵,我发现你好像心一乱就喜欢用长篇大论的分析来掩盖。” “……是吗?”闵嘉音怔了怔,随即笑了,“可要是不盖过去,难道要沉湎在情绪当中无法抽身吗?‘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知晓赵知简凯旋,闵嘉音就止不住地高兴。 真好啊,她祈愿了那么久的平安,总算实现了。 即便未来还有决战,至少他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她也可以安心。 毕宁伸过手掌,掌心躺着一个方寸大小的盒子:“喏,试试,没有你可不会有它。” 闵嘉音的注意力转移到朴素的木盒上,眼睛一亮:“这就是茶叶香膏?” 毕宁笑得真挚:“嗯,第一批产量不多,我恰好买到了最后一盒。” “多谢你。” 闵嘉音欣然接过,嗅着熟悉的茶香,心情十分放松。 毕宁看到闵嘉音发自内心的笑容,哪怕不是为了他,他也忍不住感到欢喜。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对了,小闵,你的身体怎么样了?再过七日就到四月初一了,全寨大会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下去了。” 每月初一是薄云寨的例会,即便无事也会将众人召集起来,雷打不动。 木好古之死属于突发事件,本该临时召开大会,但在毕宁的努力下还是拖延到了四月初一。 闵嘉音笑意朗然:“放心,到那时肯定没问题了。感谢你尽力为我拖延,我也会尽力不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量力而行就好,”毕宁望向闵嘉音,认真道,“我可不想你再落一身伤,还得我来照顾。” 第204章 我也想参加 薄云寨召开大会的前几日,有一件事在断川县掀起了轩然大波。 柏亭村的一位村民一大早上山种地,在路边发现了仅剩几块骨头的遗骸,旁边有沾着血迹的衣角和一块铜佩。 很快,消息就传进了县衙,卢知县立即认出铜佩是闵嘉音的遗物,当场失态。 后经仵作检验确认尸骨,知县夫人被掳去薄云寨,在出逃的路上不幸葬身兽口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断川县。 闵嘉音此前在断川县只能算小有贤名,但由于死得惨烈,一时间名气大到了几乎是闻者落泪的地步。 到了三月末,断川县上下总算从悲伤的气氛中缓过来几分,事件的主人公却在薄云寨中淡定地喝着茶。 “嗯,今年的最后一波春茶,滋味不错。” “我也觉得好,看来没白冒险。” 毕宁晃了晃茶盏,回想起下山去卖茶,和护送学童的郭苗擦肩而过,还是心有余悸。 郭苗要是看到他,不得号召半条街的人冲上来扒掉他一层皮啊! 闵嘉音一叹:“好了,毕少主以后就不要冒这种险了。” 其实她的死讯传到断川县,郭苗必定是最为痛苦的。 当初毕宁以下山屠村威胁郭苗答应绝口不提寨中情况,而闵嘉音假死又瞒着郭苗,他此时心中便是再如何煎熬也无处诉说。 闵嘉音对郭苗有愧,但不仅仅是对郭苗。 事实上,她甚至打算骗过千里之外的至亲。 假死,要的就是脱离闵家,脱离过去一切爱她护她的亲朋好友。 她不知道她的未来会不会有那一线活命的可能,如果有,那么等到事成那日,她再回去与家人相认吧。 “对了,我的伤已经好了,毕少主无需再日夜看护了。” 毕宁闻言便耷拉了眼角:“小闵,你一好就想把我踹开了?” 闵嘉音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我总是共处一室,于礼不合。” “都于礼不合快一个月了,现在想着要防我了?”毕宁直勾勾看着她,心有不甘。 “那不是知道提早了你不会答应嘛,”闵嘉音说着就站起身,手腕轻巧地起落几下,就收好了桌面上自己的一点东西,“毕少主之前的房间应该已经收拾干净了吧?” “没收拾,”毕宁一口否认,“那几具死尸还在那呢,一屋子血。” 对上毕宁沉沉的目光,闵嘉音心知毕少主这个样子是需要哄了。 但她做不到。 二人对视片刻,闵嘉音移开视线,沉默地走到一旁继续收拾。 毕宁坐在原地没有动,直到闵嘉音拎着包袱走出屋子,他也只是看着,眼中满是落寞。 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翌日一早,毕宁闯进闵嘉音的卧房,生硬地把她叫起来,让她跟在自己身边。 因为尚未在寨中正式露过面,闵嘉音从善如流地应下。 不多时,二人来到了寨中的一片空地。 闵嘉音观察四周,看出这里应当是平时的演武场。 此时寨中徒众已差不多到齐了,毕宁作为少主最后出场并不奇怪,但看到毕宁身边的闵嘉音,人群中就响起了窃窃私语。 当然,几百个汉子的窃窃私语,音量还是很大的。 在众多不善的目光中,闵嘉音神情自若,毫不怯场。 见闵嘉音落落大方,毕宁不自觉就翘了嘴角。 但很快,他就站出来,厉声制止了众人的议论,将排座次的事提上议程。 “寨中原有二当家木好古,三当家路传青,如今木好古犯事横尸,按规矩应当由三当家路传青升任二当家,另从寨中选出一位三当家。” 对于路传青升任二当家,超过半数的人都没有异议。木好古旧部面和心不和,也没个能挑大梁的角色,只能眼睁睁看着路传青被扶上了二当家的位置。 但到了选三当家的时候,寨众的心思就都活跃了起来。 寨中已没有像路传青那样有威望的头领,这就意味着这个三当家的位置谁都能来争一争。 毕竟,要是争上了,那可是翻倍的粮票呢,每年还能分到一坛酒!除此之外,还有光明正大下山的权力,这是最难得的! 很快就有人站了出来,毕宁报出他的名字,闵嘉音便在心中与之前了解过的名册对上了。 此人名叫金饼,属于中立派。 寨中的中立派大多是在战场上落下了残疾的军士,如今一心只想过简单的日子,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 金饼算中立派中不多的健全人,想为中立派博得话语权,合情合理。 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第二、第三个。 第七个站出来的是一个瞧着文弱的青年,只一眼闵嘉音就猜到他是木秋信。 木秋信嘴角噙笑:“少主是从老寨主手中接过的薄云寨主位,怎么就忘了我养父的位置该由我来继承呢?二当家三当家我不在意,但总该给我留个位置吧。” 木好古的一些跟班立即表态支持木秋信。 毕宁的视线与木秋信对上,彼此的目光都不再似幼时单纯。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落在场中:“敢问少主,选三当家是什么选法?比文韬武略,还是寨中声望?” 闵嘉音话音未落,已有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毕宁眼神一凛,搬出军纪来压住了众人的七嘴八舌,接着朗声道:“当初选出路当家那一次采取的是比武加上投票的方式,比武胜一轮算十票,最后算总票数。若是七人参与角逐,那本少主就再点一人加入,一共八人,比武三轮,每轮败者失去参加下一轮的资格,最后投票。还有想参加的吗?” 他问这话时并没有看向闵嘉音,但还是没有意外地听到了闵嘉音的声音:“我也想参加。” 这下,寨众的声浪就不是那么好压制的了。 喧闹片刻,还是路传青吼了一嗓子:“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都想领军棍了?” 人群这才安静下来,金饼立刻提出了异议:“我不同意!这个女人来路不明,还害死了二当家,分明就是个妖孽!让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参与三当家的角逐,薄云寨的面子都丢完了!” “是啊是啊,薄云寨本就不留女子,这娘们还想争三当家,简直荒谬至极!” “小美人,你还是好好做少主的金丝雀吧,何必出来丢人现眼!” 第205章 比武 在众人毫不掩饰的恶意面前,闵嘉音并未退缩。 “我已查过薄云寨的规矩,不留女子这一条并未列于其中,但里面却清清楚楚写着‘入寨者留’几个字。再者,木当家等四人意欲对我不轨,本就是他的过错。他作为堂堂的二当家被我一介女子手刃,岂不是证明薄云寨自二当家以下都不是我的对手?” 此话一出,寨众更是不服。 闵嘉音耐心地等他们吵闹了一阵,而后道:“既然诸位兄弟不信我的本事,让我做这第八个人又如何?若一轮便败下阵来,岂不是让你们解气?” “那若是留到了最后呢?” 有人的思维被闵嘉音带着跑了,下意识问出这句话才发现不对。 闵嘉音却迅速接话道:“那就证明我有做这个三当家的本事。” 见众人依旧不服,她继续道:“各位若质疑我的来路,当年毕老寨主便是外来,照样用武力震慑了所有人,坐上寨主交椅,你们可敢不服?” 有人嗤之以鼻:“就凭你,也敢和老寨主相提并论?” “自然不敢,但究竟有几分实力,便该在比试中见分晓。” 说罢,闵嘉音便走到了场中,与另外七人站在一处。 金饼嫌弃地往一旁挪开了几步。 毕宁转向路传青道:“老路,我觉得,寨中应当珍惜人才,候选人多一位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路传青面色严肃,但还是点了头。 毕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向众人宣布道:“那便由八位候选人展开角逐,抽签配对。” 路传青将之前准备好的签筒拿上来,取出八根竹签放入其中。 “筒中竹签下端有不同的颜色,每种颜色各两支,抽中相同颜色即为对手。” 闵嘉音抽完,与旁人一比对,惊讶地发现自己第一轮的对手是木秋信。 木秋信朝闵嘉音笑笑:“闵夫人,我不参与比武,这轮的十票送你了。” 闵嘉音颔首致意。 她心里清楚捡了这个便宜必定要被寨众攻击,但耍耍嘴皮子到底还是比真刀真枪省力气得多。 于是乎,她坦然地坐在演武场边,观看另外三组的对战。 对战的规则是使用没有刃的木制武器,点到即止。 路传青武功高,若遇争议,便由他来评判。 不出半炷香,三组陆续比完,金饼、朱万与一个路传青一派的人分别获胜。 朱万体格已算健硕,但那个名叫张威的人比朱万还大了一圈。 据闵嘉音之前的了解,张威的武功在寨中能排进前三,木好古死后他便是仅次于路传青的猛将。 待三人休息片刻,就进行了第二轮抽签。 这次,闵嘉音抽到了金饼。 金饼使的是刀,让闵嘉音悄悄松了口气。 二人相对而立时,金饼的不屑都快从鼻孔里溢出来了。 闵嘉音不以为意,脑海中迅速回想了一遍方才金饼的招数。 场边一敲锣,两组同时开战。 金饼攻势凌厉,的确很擅长使刀。 但闵嘉音与他过了几招便察觉了他与上一轮一样暴露出的弱点——下盘不稳。 她佯装吃力抵挡,连连退后,直到快要退出场地边缘,脚下忽然重重一踏,旋身抽离,横刀砍向金饼双腿。 金饼本就控制不住向前冲的惯性,又被闵嘉音从身后一砍,当即“扑通”一下跪在了边线之外。 “锵!” 锣声响起,宣告金饼的失利。 金饼恼怒不已,大吼道:“是她使诈!” 见金饼不认输地又要提刀砍来,闵嘉音瞬间跃起,举刀劈向金饼,震得他连退几步,再次出了边线。 闵嘉音歪了歪脑袋:“两次了,还想再输一次吗?” 金饼的脸涨得通红,愤愤拱手,退出了演武场。 全寨上下两百二十多双眼睛里,至少有两百双在看着这边。 见金饼败得如此之快,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揉眼睛。 不是吧?真的不是他们的错觉? 当他们看到邻座一模一样揉眼睛的动作,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震惊。 那个纤纤细细的女人,竟然三两下就打败了寨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金饼? 主座之上,毕宁毫不意外,往嘴里丢了两颗果子掩盖自己的兴奋。 路传青也不意外,他与闵嘉音交过手,知道闵嘉音的本事绝不止于此。看完这边,他就看起了另一边的对战。 张威与朱万的对抗就纯属力量的比拼了,二人强就强在超越常人的力量,招式相对而言更加直白。 胶着了一炷香,朱万终于还是落了下风。 张威霸气的眼神朝这边扫来,闵嘉音深吸一口气,沉着备战。 她有与路传青交手的经历,从方才的观察看来,张威虽然武艺略显粗糙,但力量似乎更强,应该是一个不逊色于路传青的对手。 不过上次她还是被路传青带人群殴呢,不也闯出了一条生路! 为自己打了打气,闵嘉音站到了几乎比她大上一倍的人影面前。 张威依然选择长枪,闵嘉音却要了木剑。 枪有长度优势,但少了剑的灵活。 况且,她练得最久的武器就是剑。 锣声一响,张威便提着长枪冲了过来。 闵嘉音灵巧闪身,张威也能迅速控制住往前冲的身体,足见本事。 待闵嘉音转身,张威的长枪刺来,她用木剑一格挡,便震得虎口剧痛。 张威见闵嘉音蹙眉,嗤笑一声,提枪再刺,步步紧逼。 闵嘉音严阵以待,边退边防,尽量避免兵刃的正面相撞。 待做好准备,她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剑锋直刺张威要害。 趁张威躲闪之际,她往侧边一闪,旋即举剑攻击张威身侧。 张威连忙转身,却被闵嘉音眼花缭乱的剑法迷了视线,举枪狼狈抵挡。 但无论怎样乱了阵脚,他的基本功到底扎实,混乱之中也未让剑尖刺中要害。 很快,张威便调整过来,在闵嘉音出剑的瞬间猛地举枪一撞。 只听“咔嚓”一声,闵嘉音的木剑应声而断! 围观的寨众纷纷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 张威居高临下冲闵嘉音咧嘴一笑:“知道什么是绝对力量的压制吗?” 第206章 唯快不破 说罢,张威便提枪刺向闵嘉音,动作势若千钧。 闵嘉音暴退几步,忽而高高跃起,飞身踩向了枪杆中央。 枪尖戳向地面,枪杆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冲击力,猝然折断! 张威瞳孔一缩,却见闵嘉音脚尖勾起前半截枪头,一下将其踢至半空,身形如鬼魅般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握住枪头直刺他的面门! 太快了!他甚至来不及捕捉闵嘉音的动作! 反应过来的张威慌忙后退,直至踉跄退到边线才堪堪停下,而闵嘉音手中的枪尖距他的眉心不到一寸。 眼前女子扬起一张笑脸,红唇轻启:“那你有没有听过,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张威站在原地,心潮汹涌,一时失了反应。 “好!” 主座之上,毕宁第一个鼓掌喝彩。 演武场周围的音浪逐渐复苏,而负责敲锣的康健这时才如梦初醒,重重敲出了象征结束的锣声。 天哪!闵夫人竟然这——么强! 幸好上次交手的时候闵夫人没逮着他揍,否则他只怕是早就没命站在这里了! “我没有看错吧?这女人打赢了威哥?” “打得漂亮!干净利落!威哥输得不冤!” “不是,你哪边的?难道真要让一个女人来做当家?” “人家有本事,你不服你去跟她打一场啊!” …… 毕宁和路传青一前一后地走到演武场中,张威这时才与闵嘉音相对拱手。 “闵夫人高招,在下佩服!” 闵嘉音淡然一笑:“承让了。” “三轮比完,现在请各位兄弟为八人投票,举手表决。” 毕宁的尾音有点上扬,闵嘉音偏头看了他一眼,便见他毫不遮掩地朝她一笑。 “等等。” 路传青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闵嘉音眼睛微眯,看向路传青。 “闵嘉音少打一轮,与张威对战时体力占优,并不公平。” 闵嘉音听得吐血。 合着她少打一轮就是占便宜,她与张威肉眼可见的体格差异就视而不见是吧? 稳着还没喘匀的气息,闵嘉音抱臂问道:“那路当家的意思是?” “让木秋信来,把第一轮补上,如此流程便算完备了。” 原来不是想刁难她,而是恪守某些规则。 但,让她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真的不是逼她恃强凌弱吗?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闵嘉音暗暗攥拳,随即昂首道:“木秋信体弱,人尽皆知。路当家这是为难木秋信,也是变相地为难我了。不如不要让木秋信来,换一个人。” 路传青有些意外:“你想要谁来?” 毕宁往前走了两步,故意咳嗽了一声。 闵嘉音直视着路传青的双眼道:“你。” 四周的寨众都开始怀疑自己在做梦了。 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过离奇,一个女人竟然打赢了张威,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想挑战路当家? 等等,她真的……不知天高地厚吗? 这下,众人的期待值一下子拉高了。 见路传青错愕,闵嘉音道:“路当家若不相信我的能力,大可亲自检验。我若输给路当家也不丢脸,若是赢了更是大赚。稳赚不赔的生意,岂有不做的道理?” 定了定神,路传青点头应下:“好。” 毕宁咬了咬牙。 他都准备好豁出脸面输给她了,她怎么还要去啃路传青这块硬骨头! 老路做事一板一眼,断不可能怜香惜玉。 为了赢得寨众的认可,她就非得这么拼命? 尽管心中郁闷,毕宁还是没有出声阻止,只是霍然转身坐了回去。 很快,场中二人持剑相对。 路传青没有用最擅长的枪,是他唯一的让步。 但接下来,闵嘉音就让他领教了平生从未见过的剑法。 那是一种飘逸到有些花哨的招式,但杀机暗藏,就如她这个人一般,美艳的皮囊掩盖着一个锋芒凌厉的灵魂。 闵嘉音身形轻灵,与路传青相比的力量弱势全部被出招的速度之快弥补。 路传青不由感叹,这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才练就的本领! 当日他们一群人趁闵嘉音被机关消耗了大量体力而将她拿下,着实是胜之不武了。 稍一分神,闵嘉音的剑就逼至眼前。 路传青一个仰身错开剑锋,转身挥剑与闵嘉音的剑刃相撞。 巨大的力量之下,闵嘉音的膝盖控制不住地要弯下去。 这一瞬的对峙与当日一战何其相似,上一次,闵嘉音没有硬扛,而是抽身闪到了一旁。 看准闵嘉音神色的细微变化,路传青突然收剑刺向闵嘉音将要逃窜的方向。 但那只是他猜测闵嘉音要躲闪的方向! 电光石火之间,闵嘉音掀剑而起,直接从路传青头顶凌空翻过,提剑直刺路传青的后心。 路传青意识到自己的误判,迅速转身,却又被闵嘉音的剑花晃了眼。 只是眨眼间,闵嘉音的剑就迎面而来,却又诡异地慢了一拍,使路传青也恰好抬剑指向了闵嘉音的颈侧。 路传青瞳孔巨震。 闵嘉音这是故意卖了他一个破绽! 毕宁早就坐不住了,蹿到了康健身边,见状立刻抢过木槌鸣锣示意。 “双方平手!” 下一秒,演武场四周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 “她她她竟然能和路当家打个平手!” “我是不是没睡醒!” “这打得也太好看了!” 康健已经激动得抓住了毕宁的胳膊:“少主,闵夫人她也太厉害了吧!” 毕宁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她就是它山之石。” 康健不解:“什么意思啊?” “她这套剑法非常贴合女子的特征,将灵巧与力量的平衡发挥到了极致,不知师承哪位高人。” “哦哦,与寨中的功夫确实大不相同!” 康健话还没说完,毕宁已经抬步朝闵嘉音走了过去。 闵嘉音神采奕奕,清凌凌的声音落在场中,既是问毕宁,也是问周围的两百余人:“敢问我可有站在这里角逐三当家的资格了?” 毕宁克制住怦怦的心跳,向众人道:“现在开始投票。” 然而,“三当家”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很快,全寨上下绝大部分人都对着闵嘉音喊起了“三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