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微风沉醉的春天》 第1章 苏常在 http://.biquxs.info/

乾隆二年,养心殿。 乌云压城,闷雷滚滚,一霎间,盆倾瓢泼般的大雨如流如注而下。狂风刮在窗檐上,湘竹帘子扶摇不定,撞得“啪啪”作响。弘历睡得甚浅,闻见雨声,便醒了过来,起身坐在凉塌上。景桃朝外头当值的太监打了手势,麻利捋起明黄帷幕,屈了屈膝,跪在踏板上伺候皇帝穿鞋。 弘历惺忪怠倦,并不说话。 司衾尚衣太监捧着衣冠鱼贯而入,弘历穿上圆领右衽大襟常服袍,推窗一望,庭中雾气茫茫,雨势肆疾。陈进忠高举朱漆御盘呈上红纱绸帽,景桃双手捧帽,正欲伺候皇帝戴冠。 弘历却转了身,径直往殿外去。 景桃愣了愣,复将御冠放回漆盘,与陈进忠交了神色,众人一齐悄声退下。 午后事少,弘历立在廊下看雨,吴书来领着仪仗随在后面,见皇帝面色不悦,料是朝中有事烦心,甚是惶恐,连大气也不敢出,底下伺候的人见如此,越发呆若木雕般,站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图惹祸端。明明一大帮子的人,却除了雨声,半死杂音也无。 雨水急烈有如破竹之势,吴书来以为御驾不会去后宫,却不想弘历忽而洪声道:“去备轿子。” 吴书来问:“这样大的雨,怕是不好行走。” 弘历淡淡瞥了一眼,面无颜色。 吴书来唬得半死,连忙后退三步方转身下去吩咐。 出了养心门,直往西去。抬轿太监脚下如有风,虽冒着大雨,却半点松懈也无。吴书来撑着伞随在轿边,鞋袍衣袖,皆被淋了通透。到了长春殿门口,潜邸福晋富察氏被宫婢凑拥着候在阶下。 弘历下轿,富察氏忙屈膝请安,道:“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弘历道了声“免”,穿过庭院,直入殿中。换过衣衫,净了手脸,弘历盘膝坐在炕上,富察氏往他对面坐了,见他沉静不语,也不敢开口。善柔姑姑呈上清心莲子茶,弘历随手搁在花梨木透雕云纹炕几上,缓缓道:“朕登基已过二十七个月,孝期已满,应当册封后宫了。” 富察氏胸口一跳,在皇帝还是宝亲王时,她奉旨成婚,立为宝亲王嫡福晋。自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已过两年。她虽统摄着六宫,却并未正式册封为后。今听皇帝如此一说,自然欣喜不已,却不敢在皇帝面前有所表露,只低眉恭顺道:“是。” 弘历略一沉吟,道:“你是皇后,当是无可非议。” 富察氏连忙跪下,叩首道:“谢皇上隆恩。”弘历伸手虚扶一把,道:“起来吧。”富察氏起身,依旧坐回皇帝对面,越发一丝不苟,谨听圣言。 弘历又道:“封侧福晋高氏为贵妃,居咸福宫。封侧福晋乌拉那拉氏为娴妃,居景仁宫。封妾室陆氏为庆嫔,钮祜禄氏为顺嫔,另封金氏、王氏、陈氏为贵人,珂里叶特氏为海常在,所居寝殿,皇后安排便是。”后宫之事,亦系前朝,他思索数日,改之又改,方定下封号品级。 富察氏先恭谨应了“是。”略一思忖,方小心翼翼道:“从潜邸随驾入宫的还有一位苏氏,父亲是苏州八品县丞苏召南。”她不知皇帝是忘记了,还是不想册封,也不敢多说,静静候着皇帝下旨。 弘历眼露迷惘之色,随即道:“便同封为常在罢。” 钟粹宫偏隅有一进一出的小院落,天井中铺着丈许宽的青石砖,年久失修,又无人打理,墙缝间隙处已长出厚厚的青苔藓,时而透着淡淡腥味。 凌蓉坐在外屋的小杌几上,手里拿着彩线,哀哀叹了口气。 采悠剐了她一眼,倾声低语道:“小点声,让小主听见了,白添伤心。” 两人面对面手脚麻利的编着绦子,凌蓉嘴一撇,道:“听见又能如何,她的性子,旁人不知道,你我还不晓得么?上回陈主子指桑骂槐说了她半日,她竟当做没听懂,什么话也不回。像个闷葫芦似的,难怪不受皇上待见...” 采悠受不得凌蓉如此编排小主,气道:“你要是不想在这屋里呆了,就叫人领出去便是,何苦嘴巴没门手似的,嚼个不停。” 凌蓉道:“我又如何不想出去,同院子住的陈主子封为贵人,搬去高贵妃娘娘的咸福宫,我往陈主子底下的李公公使了二两银子,他都不收,只说人手够了。再说在潜邸同是格格的顺主子,一年里也见不着几次爷,可也被封了嫔位,如今住在娴妃娘娘的景仁宫,保不准哪日生个皇子,还怕不得宠么?”顿了顿,将手上编好的绦子往镌花朱漆盒中一扔,直起身子,恨声道:“偏她,只封了常在,见不着皇上也就算了,还日日呆在屋中,也不出去活动活动,拖累着咱们没有前途。” 她望了望天色,道:“哎呦,不说了,我去厨房拿吃食,你叫小主洗手进点心罢。” 采悠听见凌蓉如此说,便麻利收了针线彩带,脖子端得久了,有些酸疼,她伸手重重的揉捻着,笑道:“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算了,到外头可别胡言乱语,小心惹祸。” 凌蓉笑了一声,道:“那点计量我还是有的。”说完,一扭身,就隐在了帘子后。 日渐西斜,如血般的晚霞映入屋中,像是染了一层半真半幻的橙彩。采悠掀起青绸帘子,往里屋进去,只见穿着碧色素纹的娘子立在炕前的案几旁描着画墨,她绾着圆髻,压一支素银扁钗,圆润的下巴温滑如腻脂,嘴一抿,唇边就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采悠屈了屈膝,立在案几旁一望,笑道:“小主的画技越来越好了,这朵莲花画得可真美。” 苏青橙露出浅浅笑意,道:“若是能亲自赏一回莲花便好了,每回都是你叫人去折,放在瓶子里画,总觉得少些什么。”两人正说着,凌蓉拿了晚点心回来,径直提着食盒进屋,微一屈膝,便道:“今儿吃莲子糕、糖蒸酥酪和绿豆汤。” 采悠一面收拾青橙的笔墨,将画卷摊在炕上,一面朝凌蓉笑道:“怎么这么快?我还没去打水呢。” 凌蓉道:“隔壁海主子的宫女芷烟去厨房拿点心,见我们还没去领,顺便带了回来。”说着,拿出吃食,摆在案几上。采悠转身出去打了水,伺候青橙洗了手脸,方开动。 待主子用过,凌蓉、采悠也懒得再去厨房,就着青橙吃剩下的,胡乱填了肚子。 第2章 你是谁 http://.biquxs.info/

次日大早,同院的海常在过来邀青橙去正殿,给钟粹宫主位陆嫔请安。 采悠忙伺候青橙仔细穿戴了一番,叮嘱道:“小主,您和陆主子以前都是潜邸格格,没得尊卑,有什么她也没法计较。而如今,她是嫔位,又掌管着钟粹宫事务,您可得多瞧着些脸色,别闷着不说话,让人以为你不待见她。” 青橙抿唇一笑,如那初夏诧然绽放的蔷薇,霏红清香,道:“陆格格是很好相与的。” 采悠撇了撇嘴,道:“您又忘了吧,可不许再叫陆格格,得称陆嫔娘娘。”稍顿,又道:“在主子娘娘面前说话,门道可多着呢,小主可要小心琢磨些,别张口误事。” 听她淳淳教导,青橙心中动容,遂道:“你尽管放心罢。”说完,往中衣上罩了件今年开春新做碧青色斜襟比甲,穿上花盆鞋,扶着凌蓉,与海常在说笑着往宫街上走。 转过半长的夹道,拐进小黄门前,见两个小太监候在阶下。 海常在笑道:“我和苏常在过来给陆嫔娘娘请安,劳烦公公通传一声。” 小太监点头哈腰道:“小主来得不巧,陆主子往长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去了,恐怕要巳时才能回宫。”苏青橙暗暗舒了口气,正要转身回去,却听海常在道:“反正也出了门,天气又好,不如去御花园逛逛,呆在屋里实在闷得慌。” 两人一径往西,穿过宫街,不过百余来步,便见飞檐楼阁隐于花影重叠中,夏风熏暖,鸟鸣细碎啼叫,让人生出慵懒怠倦之意。 海常在倚着背阳假石,轻捏着一把髹漆柄五彩丝线绣仕女图素纱团扇,遮住半边脸,眉眼弯弯道:“我听人说,苏常在的画儿不错,不知得闲时能否给我画一幅?” 青橙微微一笑,“海常在说笑了,不过是闺阁玩意,并不能登大雅之堂,只是消磨消磨时日罢。” 海常在将扇子放在胸前轻轻扑着,笑道:“你也忒谦虚了些,宫里的女子大多不识字,更别提论诗做画,有时皇上说句什么,咱们也听不懂。”顿了顿,一双明艳的眼眸望着青橙,道:“若你不是汉旗包衣,家世摆在前头,准能讨皇上欢心。” 两人正说着,忽有内侍疾步击掌而来,又飞驰而去。 青橙心头一唬,惶恐道:“圣驾来了,咱们避一避罢。” 海常在笑嘻嘻道:“看你怕成这样,撞见皇上,倒像要发愁似的。咱们好歹也有品阶,撞见了就撞见了,无需避让。”如此,反遥遥望去,寻究圣驾踪影。 不多时,果有数十个宫女太监簇拥着一架肩舆远远行来,青橙忙低眉垂眼避至树下,屈膝恭候。靴声橐槖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却并未朝这边来,而是拐入旁侧的青石小径,一路往御河那头去了。 青橙直起身,听见海常在叹了口气,道:“一年到头也见不了皇上两三回,好不容易撞见一次,还擦身过了。”她睨了青橙一眼,道:“你倒是沉得住气…” 那模样好像是青橙害她没见着皇帝似的,气呼呼的径自去了。 回到院子,采悠正在廊下搬弄着盆花,凌蓉想要搭把手,采悠却道:“你别管这些,先去打水给小主洗把脸,换了衣衫。”凌蓉骂咧咧道:“内务府的人也太张狂些,只管扔了花盆来,也不摆好就跑了,次次还让咱们自己来拾掇。” 采悠见她没个忌讳,轻斥道:“你说话小心些!” 凌蓉甩了脸,下去打水。 青橙进了里屋,自己换了衣衫,穿上软绸鞋,见景德镇粉彩牡丹纹长颈瓶中的莲花还是昨儿的,便隔着窗问:“今天没去折莲花么?” 采悠手里搬着一盆红艳艳的石榴,挪至墙角下,气喘吁吁道:“皇上忽然摆驾御池,不许旁人靠近,小主若是着急,晚上奴婢再叫人去。” 青橙微一沉吟,道:“晚上我亲自去折罢,赏赏莲花,再顺便摘些莲蓬回来,泡几壶莲子茶喝。” 采悠应了一声,问:“小主饿不饿,要不要奴婢先去厨房领晚膳来?” 青橙从柜中取出针线盒子,将各色彩线拿在手上比论经纬,随口道:“你若忙完了,便去吧。”一时凌蓉打了温水来,伺候青橙洗过手脸,吃了晚膳,主仆三人便坐在窗下就着光打鞋底绣荷包。 到了掌灯时分,天际流溢着落幕时的几缕彩霞,澄粉紫蓝,如梦如幻。渐渐的,连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隐去,月白悬于飞檐之上,漫天星子莹莹发亮。宫规向来严谨,每日亥时各宫各殿都会下锁,不许宫人走动。青橙亦不想让人知道她去了御花园,行事便极为小心,与采悠往僻静的角门折入,又打点了守门的小太监,方疾步匆匆的往御池去。 夏风拂过,碧波涟涟,莲花在透亮的月色下犹为清幽静谧。 采悠道:“小主,你只管在岸边瞧着,奴婢一人去折便可。” 青橙点点头,道:“你小心些,也不用折太多。” 她望着采悠撑着小船蓬隐入荷叶中,见四下悄无人声,唯有蛙声阵阵虫鸣声声,想起幼时在苏州老家,每年夏天都要与父亲赏几回莲花,跟着母亲做几次莲子点心,有时还会亲自撑着竹篙当一回采莲女。思及如此,不由得忆起姥姥小时候教的采莲歌,遂一面采摘近在岸边的莲花,一面轻轻哼唱起来: “小妹撑船绕绿荷,阿哥随唱采莲歌。一声情调心相印,戏水鸳鸯透碧波。” 淡白的光辉薄薄的笼罩着青橙,像是袭了一身轻纱。她穿着素白宽松的袍子,因着傍晚洗了头,湿漉漉的,连发髻也未绾,满头青丝铺满肩头,如绸如锻,长及腰身。她的声音柔缓而婉约,是苏州江南女子独有的低吟浅唱。她采了三两朵粉莲,捧在怀中埋脸深嗅,清香扑鼻,闻之欲醉。 忽而,她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不及多想,本能的偏头看去,风一吹,发丝扑了满脸。果见有长衫男子立在月光下,扬声问:“你是谁,在此处做什么?” 第3章 鸠占鹊巢 http://.biquxs.info/

青橙心眼儿唬得直跳,下意识的推脱道:“我是钟粹宫的宫女。” 她不敢直视男子,微垂着脸,见他竟抬脚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不免惊慌失措,转身就往花荫浓处跑去。她走得很急,汗滞涔涔,却依旧舍不得扔那莲花,捧在胸前亦步亦趋。 弘历跟了两步,吴书来提着羊角宫灯疾步而来,哭丧着脸道:“主子,奴才可找到您了,您身边不跟着人,若有万一,奴才死不足惜。” 弘历瞪了他一眼,道:“就你话多。” 吴书来欲言又止,张开的嘴又连忙抿上,只苦戚戚道:“是。” 月光底下似有什么熠熠生辉,弘历往地上指了指,道:“捡来瞧瞧。” 吴书来忙俯腰拾起,举起灯笼,放在掌心呈与皇帝看。却是一只女子用的耳坠,吴书来见皇帝看得出神,也不知是何缘故,更不敢妄动。半响,才听皇帝道:“去寻出这耳坠的主人来。” 吴书来道:“三宫六院,御花园又是人人都能来的,倒不好…”话犹未完,只听皇帝道:“去钟粹宫寻。”吴书来还想再问,见皇帝已大步前去,知道自己若要再说,非讨一顿骂不可,遂只得嘘声跟上。 采悠抱着大束莲花急匆匆回院子,至角门,问相熟的小太监海寿,道:“可瞧见苏小主回来?”海寿要守夜,正坐在石墩上喝茶末子提神,笑眯眯道:“你们主仆怎么都像见了鬼似的,慌里慌张。” 采悠闻之,松了口气,顾不得和人寒暄,直往屋里去。 入了里屋,见青橙已换了衣衫,绾着圆髻,盘腿坐在炕上。 采悠屈了屈膝,道:“小主怎么不等一等奴婢就回来了,可把人吓死!” 青橙神情恍惚道:“哦,在那里撞见一个男人,暗沉沉的看不清楚,也不知是太监还是侍卫,怕被人瞧见说不清楚,就自己回来了。” 毕竟是主子,采悠有怨气也不能说,她手脚麻利的将莲花插入瓶中,道:“原本还想摘些莲蓬,您不见了,奴婢只顾着寻您,就忘记了。”语气里到底有些不满,青橙素来宽厚,也不计较,道:“无碍。”又见她右耳的坠子不见了,便问:“你是不是把耳坠弄丢了?” 采悠两只手往耳朵上一掠,略略露出惊讶之色,道:“恐是丢在御池边了。” 青橙道:“明儿你去寻一寻,若是寻得到便好,若是寻不到,我赏你一对好的。” 恰巧凌蓉端了酥酪进屋,笑道:“小主要赏采悠什么?” 采悠怕她多想,忙陪笑道:“刚才去御池边采莲,小主撞见了生人,自己回来了,也不等一等我,害我寻她时将耳坠弄丢了。” 凌蓉笑道:“如此,让小主赏你一对值钱的,岂不更好?” 采悠将辫子一甩,“亏你总想着值钱不值钱,那是我娘临终前给的遗物,千斤万两也比不得的。” 青橙听采悠如此说,忙道:“明儿你也不必在跟前伺候,只管去寻耳坠要紧。” 采悠应了一声,遂将换下的花束拿出去扔了,洗了手脸,换过干净衣衫,方与凌蓉铺设床榻,伺候青橙安寝。 吴书来办事极为利落,一早便将钟粹宫各院子守夜的太监召去内务府问话,不过三言两语,就猜出了大概。他不敢委托旁人,亲自寻去小院,遣人将采悠叫至角门侧,问:“昨儿晚上,你可去了御池边摘荷花?” 采悠不知发生了何事,诚惶诚恐道:“是。” 吴书来上下打量着她,眉目清秀,身姿娉婷,眉眼间亦流露出风流之态。不觉唇角勾起笑意,多了些客气,道:“你可丢了什么没有?恰巧有人捡到一样东西,也不知是谁的。” 采悠道:“奴婢丢了一枚耳坠,正要去御池边寻。” 吴书来心下了然,笑意更深了,越发恭谨道:“姑娘可否将耳坠拿与我瞧一瞧?” 采悠并不晓得吴书来是乾清宫的首领太监,但见他穿蟒袍戴红帽,旁侧的太监又是毕恭毕敬,想来不是等闲之辈,忙去下人房里取了另一只耳坠来。 凌蓉以为是采悠惹了什么祸端,遂进屋禀明青橙。青橙扶着凌蓉款款行至角门,扬声问:“怎么回事?”采悠屈了屈膝道:“小主,掌事公公问我几句话。” 吴书来打了个千秋,笑道:“小主万福,奴才是乾清宫的首领太监吴书来。打今儿起,采悠姑娘就去乾清宫当差了,内务府会另遣人过来伺候苏小主。” 采悠一听,很是诧异,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得了机缘,会调到御前伺候。 青橙颇觉意外,但既是乾清宫要人,她也没得法子,只得点点头道:“劳烦公公多为采悠操几分心。”吴书来半客气半真心道:“那是自然,小主放心罢。” 采悠本就没得多少值钱物件,卷了铺盖,给青橙磕了头,就随着乾清宫的领路太监去了。小院里的宫人听闻,皆是倾羡万分,又传采悠去御池偶遇了皇上,得了圣恩,才被领去乾清宫当差。 凌蓉将传闻一桩一桩的讲与青橙听,青橙立在窗前案几旁,提笔临摹莲花,心中虽略略疑惑,到底一晃而过,并未计较。 弘历散了朝,往养心殿换下龙袍,盘膝歪在炕上批阅奏折。 采悠捧着茶,随着景桃入殿中伺候,周围虽立着数名宫人,却一丝声响也无,越发令她心惊胆颤。两人请了双安,见弘历伸手,景桃使了个眼色,采悠忙将茶盏递至皇帝手旁,轻声道:“皇上请喝茶。”弘历头也未抬,像是没听见似的,随手将茶盏搁在炕几上。 景桃领着采悠退下,至御茶房,叮嘱道:“你瞧着时辰,过半柱香,再去进茶。” 采悠不敢多问,只垂眼低声答:“是,景桃姑姑。”她半丝放松也不敢,谨慎瞧着墙上挂的鎏金镂花铜漏,到了时辰,又捧着茶进殿。 皇上已经放了折子,正坐在书案后翻阅,见她进来,瞧了一眼,道:“你过来。” 采悠心里砰砰直跳,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柔顺立在旁侧。 弘历道:“昨天晚上在御池边唱小曲的人是你?” 采悠一愣,恍然抬头看着皇帝,见他目光如炬,深如幽渊,当头大惊,忙垂下脸去,不敢再望。片刻,她才低声道:“是。” 弘历好似并未察觉什么,淡淡问:“你叫什么名字?” 采悠回道:“奴婢叫采悠,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采悠。” 弘历略一沉吟,道:“意境儿倒好。”稍顿,又道:“下去吧。”采悠不知皇上的意思,也不敢问,依着礼慢慢退出殿外。 第4章:谁侍寝? http://.biquxs.info/

内务府的太监领着宫婢进钟粹宫,从夹道中行了半柱香,转入小院,往青橙房中磕头。青橙端坐在炕上,乌沉沉的青丝绾成方髻,簪一支素银扁钗,未施胭脂,问:“你原先在哪处当值?” 海安叩首道:“奴婢先前在浣衣局当差。” 凌蓉唇角一翘,道:“原来是浣衣局的贱婢!” 青橙见海安镇定自若,听见凌蓉出言不逊,也未表露出不悦之色,倒像是见过大世面的姑姑,遂问:“进浣衣局前,可曾伺候过主子?” 海安侃侃道:“奴婢曾在哲妃娘娘跟前伺候过茶水。” 凌蓉讪笑:“哲妃娘娘?宫里有这么一位主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青橙见她越来越没了规矩,重了语气道:“我在问话,容得你插嘴么?” 凌蓉自从被遣入小院当值,小主不得宠,她也从未受过什么气,日日张狂惯了,一时当着外人,哪里听得了重话,遂道:“小主既喜欢她伺候,那就遣凌蓉走罢!” 海安道:“哲妃娘娘在皇上登基前就病薨了,宫里人不知道也常有。” 青橙不理会凌蓉,道:“在潜邸时,我也见过哲妃娘娘几次,最是和善贤惠。” 海安眼圈儿红了红,道:“谢小主美言。” 正说着,外头忽有太监大呼小叫而来,扯着嗓子喊道:“凌蓉,凌蓉,快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凌蓉正是不爽快,随口应道:“赶着鬼投胎哩!”也不向青橙告退,瞪了海安一眼,径直掀帘出去。 海安见底下的宫人都是没规没距的,小主又是一脸淡然,已能猜到几分,知道又是一个不得宠的主,遂道:“小主该拿出些威严来,别让奴才们踩到了头上去。如此放肆张狂,只怕迟早会祸及小主。” 青橙笑道:“小院里既见不到圣驾,也没得上位管教。我自己尚且事事懈怠,更何况奴才们。”说着,亲自将海安扶起,道:“你往后跟着凌蓉做事,可多担待些,她嘴巴子虽不饶人,心地倒不坏。” 海安微微屈膝道:“奴婢谨听小主教诲。” 廊下聒噪的正是角门当值的海寿,他将帽子端在手里,光秃秃的前额冒出豆大的汗珠,眉眼狭长,龇牙笑道:“可不是么?!采悠在乾清宫才当了一天的值,今晚上就要侍寝了!” 凌蓉忙将他拉到僻静处,问:“你怎么知道?” 海寿四周环顾一遍,方低声答:“我有个哥哥在敬事房当差,偷偷跟我说的。”顿了顿,又道:“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可别到处乱说。” 凌蓉心思一转,道:“你放心,往后定不忘今日提点。” 夏日暑意逼人,书案上用青花双凤戏珠纹瓷碟冰镇着西瓜,热气扑在碟碗上,凝结出细细碎碎的水珠子。窗外花枝横斜,鸟鸣啼叫。青橙却只全神贯注盯着高几上摆的粉莲,形态祥和,面容平静,仿佛一切的喜怒哀乐皆不存在了,世间只剩下眼前的那一朵莲。 海安从小被买入潜邸,后又入宫伺候,见过的女子形形色色,却从未见过像青橙这般,静如一潭秋水,静得似能刻到人的心底去,让身边的人也跟着褪去喧嚣,安静下来。 弘历下午进讲后,换了绛色团龙暗花缎的便袍,喝过清心茶,被一群宫人前呼后拥着去景仁宫。娴妃早已扶着宫人候在垂花门处,见了圣驾,盈盈拜落。 她穿着绛紫团锦绣绡纱宫装,梳着旗头,压两朵粉白的牡丹花,极为娇俏艳丽。弘历牵住她的手,微笑着慢慢往殿中挪步,道:“早膳时听皇后说你得了热症,可好些了?” 娴妃觉得皇帝的掌心温润有力,心中欢喜,道:“谢皇上皇后关心,臣妾吃了两付简大人开的方子,已经好多了。”弘历顿住脚,仔细端详她的面色,道:“瞧着倒好。”稍顿,又道:“明天不必去寿康宫给太后抄《金刚经》了,好好歇息两日不迟。” 夕阳渐渐垂落,漫天彩霞如绯如橙,映在乌拉那里氏的身上,晕出红扑扑的脸颊。她缓缓垂下脸,一手绞着帕子,道:“太后也是想在万寿节前,赶抄几卷经书出来,好给皇上贺寿,臣妾不敢违命。” 弘历道:“太后那里你尽管安心罢,自有朕去说。” 娴妃见皇帝如此护着自己,禁不住抿唇笑道:“谢皇上。” 洛晴姑姑掀起湘竹帘子,殷勤笑道:“皇上可来得巧了,主子今天亲手做了一样绿豆糕和一样百合酥,味道可比御膳房厨子做的还要好十倍。” 娴妃道:“就你会卖乖,让皇上听着笑话。”心底里终是无限欢喜,朝弘历道:“臣妾知道皇上不爱吃甜,那绿豆糕里可少放了一半的糖。” 弘历依旧颔首浅笑着,却并不往屋里走,淡淡道:“见你好了,朕也就放心了。乾清宫还有事要处置,朕改日再来瞧你。”娴妃唇角的笑意有半会的凝固,即便有千万种的失落,也不敢挽留,只得道:“自然是朝事要紧,臣妾恭送皇上。” 内务府的小太监提着火引子开始上灯,晚霞还未全落,天际挂着丝丝缕缕的云彩。娴妃立在庭院中,见御驾出了殿门,完全没有踪影,方返回屋中。她坐在炕上,一手搭着小几,望着纱灯沉吟许久,方招呼洛晴上前,吩咐道:“你去问问敬事房,今晚上是谁侍寝。” 一排宫灯入了乾清宫,直往西暖阁。推开门,仪仗皆候在阶外,只弘历一人进去。明黄帷幕高高捋起,龙塌上躺着盥洗干净的侍寝女子。虽不算貌美,但眉清目秀,自有些小家碧玉似的娇弱姿态。她睡在锦被中,不能起身,只偏一偏头,道:“奴婢给皇上请安。” 榻前立着两名宫女,见皇帝进来,请了双安,便上前伺候宽衣。弘历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他站在脚踏前一动不动,屋中灯火辉明,静得使人发慌。采悠到底是头一回伺候男人,虽有老嬷嬷临阵教导过,却依旧不知所以,紧张得浑身发抖。她颊上绯红,滚烫烫的,像是生了场病似的,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忽而道:“将你那晚上在御池边唱的曲子,唱给朕听一听。” 第5章 封赏 http://.biquxs.info/

采悠眉心一跳,仿若被人勒住了脖颈,脑中瞬间空白,梗着喉口不能说话。 半响,她才神色若定道:“那晚上,奴婢见月色清白,荷香扑鼻,想起幼时母亲教的曲子,就随口哼唱了几句,此时也记不清当时唱的是哪一支。” 弘历略略沉吟,道:“也是。” 采悠望着他依着床榻坐下,缓缓的解开绛色便袍上的盘龙锦扣,他剑眉挺拔,一双眼眸如晨星般烁烁有光。她的心腔砰砰直跳,浑身滚烫,沁出薄薄细汗。 皇帝瞥着她,顿了顿,忽而道:“你怕什么,朕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采悠面色潮红,垂眼道:“奴婢不敢。” 龙袍上的盘扣多得很,弘历一粒一粒的扭开,也不嫌繁琐。他幼时便入宫,教养在太祖爷身侧,早被历练得心思缜密,沉稳自制。 弘历问:“大晚上的,你去御池边做什么?” 采悠半真半假道:“奴婢伺候的小主喜爱莲花,屋里摆的都要奴婢去御池里摘。” 弘历颔首,忽而道:“你原先的主子是谁?” 采悠心里咯噔一响,低声道:“是钟粹宫东小院里的苏常在。” 月色朦胧,暑气褪去,晚风夹杂着夏花清香,轻轻的吹拂着衣裙摆袖。青橙立在廊下,抚柱凝望着漫天璀璨的繁星,忆起幼时在外婆家,与府里的几个表兄姊妹玩闹着捕萤火虫,装在透亮的琉璃罐子里头,一闪一闪,极有趣儿。那时无忧无虑,根本未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与亲人永世生别,独自笼在小小的天地里,孤身终老。 海安见青橙立在廊下已久,怕她吹了风,便从屋里拿了件宁绸薄衫替她披上,道:“小主可别贪凉着了寒气。”青橙笑了笑,唇边露出浅浅的梨涡,黛眉如青山远岫,道:“不怕,我可没有那样娇贵。” 海安道:“仔细些总不会错。”顿了顿,又道:“明儿是陆嫔娘娘芳诞,小主可想好了送什么礼?” 青橙道:“亏你才来,竟事事都知道。”稍停旋即道:“往日陆格格...陆嫔娘娘寿辰,我皆是送新做的荷包,今年也一样。” 海安想了想,柔声道:“以前陆嫔娘娘与小主都没有品阶,您送什么都是心意。但如今陆嫔娘娘是钟粹宫主位,小主送什么,可得多多掂量着。” 青橙微微一笑,犹如夏夜绽放枝梢的紫薇花,道:“我不过是个没有恩宠的常在罢,无论送什么,都没有人会放在心里,不如就随着往年,不管如何,旁人也无话可说。” 海安一听,暗暗思忖:她虽晏然自若心如止水,只怕也不得不事事小心筹划。 次日,皇后下了懿旨,晓谕六宫,封乾清宫婢女林采悠为答应,赐居咸福宫偏院。凌蓉闻之,欣喜不已,连忙将自己拾掇了一番,向青橙告了假,直往长春宫寻采悠说话。 采悠得的名分虽只是答应,但皇帝待她显然不同旁人,不仅让她与高贵妃毗邻而居,而且还单独赏了她一间屋子,使她不必同别的答应同住,伸不开手脚。 赤日炎炎,青橙一出屋子,便有滚烫的热浪直扑脸面,如置蒸笼般,闷得人发慌。冬青树的叶子油亮油亮的,在太阳底下折射着光。素日爱啼叫的鸟儿雀儿都不见了踪影,院中静悄悄的,宫人们都躲在房屋里,不敢出门。 海安手里擎着一柄月白素手团荷纹圆扇,高举着遮在青橙头上,嘴上道:“日头毒,小主快些走。” 青橙“嗯”了一声,沿着宫墙疾步生风,从夹道转过,钻入小黄门里,稍稍整了衣冠,方道:“劳烦公公通传。”小太监知道今儿是陆主子芳诞,忙答应着进去。过了一会,又回来道:“陆主子请苏小主进暖阁说话。” 另有穿戴齐整的宫女过来引路,入了暖阁,只见顺嫔、庆嫔、金贵人、王贵人、陈贵人等妃嫔皆端坐在位上说笑,除了海常在,其她人都不怎么与青橙交道,且位分又高,青橙不得不仔细行了大礼,方呈上自己绣的两个荷包,道:“主子深得圣宠,见惯了御前赏的好东西,任凭臣妾送什么都怕是比不过,遂自己亲手绣了两样荷包,权当给娘娘拿着玩。” 陆嫔听着舒坦,将荷包放在掌心看了又看,笑道:“苏小主的针线活可比浣衣局的绣娘还要好上几分。”没的和浣衣局的贱婢相比,连海安也变了脸色。 青橙却依然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双眸沉静如水,浅浅的抿着宫人呈上的茶水,并不回话。 顺嫔睨了一眼青橙,道:“听说今儿新封入咸福宫的林答应,先前是苏常在的宫婢?” 青橙沉声静气道:“是。” 庆嫔笑出了声,道:“林答应到底是有福泽之人,领命去御池边摘莲花,恰好撞见皇上,这也就罢了,偏还掉了一只耳坠,让皇上捡着...” 金贵人哂笑,道:“要不,咱们今天晚上也去御池边撞撞运气?” 王贵人“呸”了一声,抿唇笑道:“即便撞见了皇上,你还会唱小曲不?”她低了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这可是从敬事房传出来的,说林答应昨晚上在乾清宫侍寝,皇上让她唱什么在御池边唱过的小曲。”又笑道:“你们不晓得,如今各宫各殿的宫女们都吵嚷着要去学曲子哩。” 青橙手里正端着茶盏,是上等的龙井,片片嫩茶在瓷碗中缓缓舒张,色泽墨绿,香郁扑鼻。不知何故,她忽而忆起那晚在御池边,打断她吟唱的男人,她走得太急,什么也没瞧仔细。渐渐的,心底升起一丝疑虑,不由得问:“是什么曲子?” 王贵人饶有趣味的望着青橙,露出鄙夷的神色,道:“怎么,你也想学?” 金贵人冷笑道:“也是,据我所知,苏常在自入潜邸,到如今还未侍过寝哩。连身边的婢女都爬上了龙床,自个儿倒连皇上的面也见不着,可不叫人心焦。” 顺嫔见不惯攀强欺弱的行径,遂道:“你们自己不也使了劲儿在皇上面前邀宠么?苏常在是正正经经的小主,怎么就不行?”众人见顺嫔说得如此直白,一时倒不知如何反驳,她到底位阶高,又和娴妃亲厚,旁人不敢得罪,就都止了话头,论起朱钗首饰来。 一时,有太监来禀,道:“启禀陆主子,御前传了话,说皇上散了朝,正往钟粹宫来。” 第6章 遥望 http://.biquxs.info/

众人知晓皇帝是因着陆主子芳诞而来,不敢在御前扰搅,说了两回话,遂起身告辞。行至小黄门外,恰巧撞见御舆停在阶下。 青橙随在最末,跟着众人一齐屈膝行礼,道:“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穿着玄色苏绣云纹箭袖龙袍,俊朗威武,面上略带疲乏之色,他往众妃嫔身上淡淡扫了一眼,边往里走,边道:“都起吧。” 待青橙抬眼望去,四处皆是低眉垂首的宫女太监,而皇帝早已隐没在庭院层层花木之中,不见了踪影。海常在见她满脸怅然若失,用手肘抵了抵她,笑道:“怎么?舍不得呀!” 青橙道:“哪里轮得到我舍不舍得。”稍顿,道:“自皇上登基,这是我头一回见到圣驾。” 海安听着,心中恻然,宽慰道:“日子还长着呢,皇上总有一日会想起小主。” 青橙笑了笑,轻叹道:“是啊,日子还长着呢...” 那番意犹未尽的语气,让海常在听着,都觉惆怅哀愁得很。顺嫔、庆嫔领着众妃嫔回各自寝宫,青橙与海常在结伴回东边小院。日头太烈,两人顾不得说话,顶着扇子一路疾步回屋。 陆嫔重新绞了两朵海棠花,簪在发髻上,衬得脸色红润润的,方出去迎驾。 皇帝见她出来,直摆手道:“快进去,外头热。” 陆嫔到底立在门前亲自掀起竹帘,请皇上进了,自己方入。皇帝热得直解颈下锦扣,陆嫔忙要上前伺候他换衣,却听皇帝道:“不必了,朕坐一坐就走。”屋中用白釉鸟雀纹大瓷缸装了几篓子的冰砖,袅袅散着寒气,皇帝往炕上坐了,稍稍静心,便凉快起来。 他含笑道:“朕已经吩咐过御膳房,晚膳时给你送长寿面来。”停了停,又道:“朕前头太忙,不能陪你用膳,你自己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厨房去做。若是厨房做不出来,就让御膳房做。” 陆嫔忙屈膝行礼,道:“谢皇上赏赐。” 弘历伸手相扶,陆嫔将纤纤素指放入他掌心,他稍稍用力将她往自己跟前一拉,她顺势倚在他怀里,面若桃红,颊上飞俏。屋里伺候的宫人见如此,都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弘历一手抚在她脸上,触感温滑细腻,道:“朕命人用京西妙峰山进贡的玫瑰花研制了两盒胭脂,回头叫吴书来给你送一盒子来。” 京西妙峰山的玫瑰本来就只用于进贡,又是皇帝亲自督办,其成品必定是千挑万选,百里挑一的好东西。陆嫔欣喜,往皇帝怀里偎了偎,婉声道:“谢皇上。” 半响,弘历含笑拍了拍她的背,道:“好了,时辰已晚,朕要走了。”见他起身,陆嫔不敢挽留,忙跪在榻板上伺候皇帝穿鞋。 日渐西倾,如火般的阳光透过竹帘一丝一丝的烙在临窗檀木案几上。 弘历忽而顿住步子,盯着案头的两只荷包,素纱绸锦上栩栩如生的绣着团叶莲花,花下有金鱼环绕,经纬清晰,脉络分明,是属上品。陆嫔见皇帝发愣,便道:“刚才宫里的姐妹过来给臣妾送寿礼,一时没来得及收拾,乱糟糟的,让皇上见笑了。” 弘历没头没尾道:“莲花绣得好看。” 陆嫔愣了愣,往案上瞧了许久,方知皇帝说的是青橙送的那两只荷包。遂从满堆的物件里挑拣出来,呈予皇帝,笑道:“这是东小院苏常在给臣妾的寿礼,皇上若不嫌弃,只管拿去。” 弘历却道:“既是送给你的,你便自己收着。”说完,已提步出去。 咸福宫不比钟粹宫,是贵妃所居,碧瓦朱甍,廊檐巍峨,处处彰显皇家气派。宫人们谨口慎言,穿戴妆扮比位阶低等的妃嫔还要雅致几分。 凌蓉随着小太监从花径中斜入,转过长廊,行至一座院落前,只见采悠穿着妃嫔宫装,已然迎在阶上,远远就笑道:“你可来了,一听说你要来,我就候在此处,可叫我好等。” 凌蓉见采悠待自己犹如往日那般亲厚,心中一暖,连请安也忘了,上前便握住她的手,喜气洋洋道:“恭喜你了。”采悠眉头稍稍一簇,自有旁侧的宫婢极善揣摩人心,朝凌蓉斥道:“见了小主,怎可如此失礼?这儿可不是钟粹宫!” 凌蓉面露怯色,连忙后退半步,屈膝道:“奴婢给林小主请安。” 采悠敛住笑意,横了宫婢一眼,道:“屏春,就你嘴多,凌蓉是我在宫里最好的姐妹,四下没有旁人,我与她随和些又能怎样?” 屏春忙嘘声道:“是,奴婢也是心急,请小主恕罪。”稍顿又道:“圣驾每隔两三日必来一趟咸福宫,贵妃娘娘治下严谨,断不肯让宫人有半分失礼之处。” 凌蓉握着采悠的手,道:“说得正是,你我虽亲厚,在人前还需守着礼仪方好。” 两人顺阶而上,虽只有一间屋子,但明净敞亮,家俬器具皆井井有条。墙角摆了花架子,架上置满了粉白堆簇、娇艳似火的团花,采悠顺手折了一朵零星小花缀在凌蓉鬓上,笑道:“难得出门,也不好好装扮些。”她压低了声音,俯在凌蓉耳侧道:“若是撞见皇上,岂非白白失了机会。” 凌蓉心眼儿一跳,道:“都当了主子,还与我说些没得羞耻的玩笑…” 采悠转身拿了玻璃镜子,举在她面前一照,笑道:“你自己瞧瞧,比钟粹宫那位,你可一点不差。” 凌蓉愣愣望着那镜子,里面的人儿肌嫩雪白,柳叶弯眉,顾盼间亦是神采斐然。她越瞧越觉得心中似有什么喷薄而出,灌满了胸腔,忍不住暗暗不平道:“我哪里有你好命!” 采悠道:“以前是没有门路,如今我当了主子,又和贵妃娘娘住在一处,能见着皇上的日子自然多得很。”顿了顿,抬眼看着凌蓉,至诚道:“你也知道,我在宫里是没有倚仗的,将来你可要好好帮衬我。若我能得势,必不忘你我姐妹情谊,当同享荣华富贵。” 凌蓉只觉喜从天降,紧紧攒住采悠的掌心,道:“你我之间无需客气,小主若有什么吩咐,尽管遣人告诉我。上刀山下油锅,奴婢也一定替小主办好。” 两人说笑寒暄许久,至掌灯时分方散。 第7章 灯谜 http://.biquxs.info/

转眼夏尽,至九月末,天气渐渐舒爽。日高云淡,几缕薄薄的彩霞垂于远山之上,窗外鸟雀儿扑展着飞翅啼鸣,案上置着三五枝白菊,在风里盈盈散着暗香。 青橙闲时绣着一方锦帕,她静静的,如同一汪深潭流水。 海安掀帘进屋,端了碗莲子汤搁在炕几上,笑道:“奴婢刚才去厨房端晚点心,听陆主子跟前的人说,过几日是万寿节,皇后娘娘拟了一幅灯谜,只要是后宫妃嫔皆可解谜,到时会在万寿节宫宴上由皇上亲自公晓谜底,猜中者不仅可当日侍寝,而且还能晋升品阶。” 她仔细瞧着青橙脸色,竟是纹丝未动,不由得轻叹道:“小主,您安定平和固然是好,但身处深宫,怎能如此不将世事放在心上?好歹,这也是一次面圣的机会。” 青橙垂头得久了,脖颈酸胀,放下针线帕子,浅笑道:“我入宫又不是一日两日,看不开的,如今也看开了。我是汉人,若不是皇上未登基前就入了潜邸,只怕连选秀的身份也无。即便我面圣了,得宠了,又能如何?” 海安道:“高贵妃娘娘原先也是汉人包衣,可得了圣宠,不仅母家抬旗,入了镶黄旗,而且一入宫便被封做贵妃,前朝后宫都尊贵得很。” 青橙拿起青花瓷小柄梅花纹勺,悠悠舀着碗中汤水,黯然道:“高贵妃娘娘的父亲是大学士,受先帝器重,权倾半朝。我又算什么?家父不过是八品县丞,若单论家世,只怕连贵妃跟前伺候的宫婢都不如!” 海安还想再劝,见青橙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到底忍住,垂首沉默。 到了第二日,果然有内务府的小太监送来皇后娘娘的灯谜,青橙摊开素纸,草草览了一遍,觉得心里闷闷的颇为不适,遂随手将灯谜扔在花瓶底下,独自沿着宫廊走了一圈,待午时方回屋中歇觉。到傍晚时分醒来,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怕是染了寒疾。 海安见她脸色不好,伸手往她头上一抹,唬了大跳,道:“怎么突然就发起烧来?”忙遣人去回禀了陆主子,陆主子又回了皇后,皇后宅心仁厚,不仅命御医过来诊脉,还赏了几斤燕窝下来。 青橙歪在床上,脑中似乎悬着数根丝线,一扯一扯的,头痛欲裂。她短气乏力,想喝口水却连喊人的劲也使不上来。凌蓉自采悠晋封,便日日往咸福宫跑,此时也没得踪影。跟前只剩海安一人,她顾得了前头,就顾不得后头,现下正站在院门口等着御医。 天色渐渐暗黑,屋中寂落,悄无声息。青橙睡得含含糊糊,隐约想起十四岁那年,刚从苏州来到京城,暂住在外婆家中,春时也生过一场大病。在府上她有个丫头叫寒雪,十分伶俐,总爱远远就叫唤:“大少爷,表小姐发了烧,您过来瞧一瞧。”顿时靴声纷沓而至,他掀帘入外屋,绕过屏风站在青纱外,温润的声音传入耳中,道:“你好些了么?” 青橙一惊,猛然睁开了眼。 海安拧了凉沁的巾帕敷在青橙额上,见她醒来,唇角扬起一丝笑意,道:“小主,可觉好受些?” 青橙点点头,觉得口渴,道:“我想喝水。” 海安正要起身去倒,却见凌蓉已端了茶水进屋,颇为愧疚道:“是奴婢不好,没有好好照顾小主。” 青橙脸上寡白寡白的,微微一笑,道:“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你。”遂挣扎着坐起身,接过茶水一口而尽。她听见外头有糟糟切切的说话之声,问:“怎么这样吵闹?” 海安回道:“刚才御医给您诊了脉,正在外头写方子哩...”正说着,只听有人在帘外扬声道:“小主外感发热,臣依着病症写了两副方子,好生煎煮着,调养两三日就会痊愈,无需担心。” 凌蓉走到外屋接过方子,俏生生道:“有劳简大人。” 简玉衡抱拳道:“姑娘客气。”稍顿,朝帘子里做了辑,道:“臣有要务在身,就不打搅小主了,臣告退。”那声音实在熟悉得很,青橙手心紧攒着碧荷纹绸被,几欲脱口而出,唤他一声“哥哥。”到底忍住,他如今是御医院炙手可热的太医,而她是深宫幽禁的无宠常在,虽是同父同母的亲身兄妹,但早已过继给舅舅家做嫡子,更名换姓,外人看来,也是表亲无异。更何况,从小分开,感情也生疏得很。 青橙缠绵床榻两三日,到了万寿节这天,好歹有了些精神。一大早起,海安就烧了水伺候青橙沐浴更衣,仔细绾了发髻,穿上夔龙纹吉服,戴上金黄绦珊瑚朝珠,衬着一对莲花东珠耳铛,略施胭脂,往庭中盈盈一立,自有几分小主贵气。 正要出门往御花园赴宫宴,凌蓉忽而道:“皇后既下了旨意让各宫主子猜谜,小主若是不交答卷,怕是不好。” 海安只顾着穿戴,一时竟忘了这个,忙道:“凌蓉说得是。” 青橙略一沉吟,道:“凌蓉,你去我素日收画的箱子里,取一幅莲花图来。” 凌蓉急道:“小主你可别犯糊涂,皇后娘娘要的是谜底,可不是画儿。” 青橙笑了笑,道:“若是我猜对了,画儿呈上去,皇上英明,自然能看懂。若是猜错了,就算写一百个答案又能如何?”凌蓉知道青橙才思斐然,绝非宫中女子所能比,见她笃定沉着,似乎极有把握,遂从箱中挑了幅“雨中莲花”的画儿包了去。 万寿节礼仪繁多,皇帝白天一整日皆在太和殿受百官朝拜敬献,至夜里戌时方摆驾御花园与后妃同饮。青橙的席位排在最末,又有琴瑟箫笛之声不绝如缕,皇上在前头说了什么,她是半点也听不见的,见别人起身敬酒,她也跟着举杯一饮而尽。 一时酒至半酣,歌舞尽,众人起身往御池边看灯。 皇后遣人将各妃嫔的答卷藏在灯笼里,高高挂于彩树上,皇帝挑中哪个就看哪个。秋月朦胧,星子璀璨,御池两岸张灯结彩,长龙似的彩灯倒映在碧波池水中,闪闪烁烁,犹是人间仙境。 第8章 落水 http://.biquxs.info/

众妃嫔簇拥在帝后身侧,莺莺燕燕,说笑言欢。皇帝喝了酒,略有些乏累,周身又聒聒噪噪的,甚觉烦闷。他向来喜怒不行于色,一面朝御河旁走,一面道:“皇后拟的谜题是什么?” 富察氏道:“臣妾拟了一个“萤”字。”见皇帝讶异,又垂眼道:“不知皇上可否还记得,那年臣妾刚被封做福晋,中秋节家宴上,您出了这道灯谜给臣妾,臣妾想了又想,如今也没能猜出来。” 思及往日,那时鲜衣怒马,她一身大红骑装,甩着鞭子追上来,瞪着杏眼问:“你就是四贝勒?” 一双眸子英气爽朗,使人过目不忘。 可如今,端庄贤淑,举止规矩的亦是她,再不见那样的伶俐机敏。 依着青橙的位阶,她只能随在帝后仪仗以外。四下虽吵闹,她却安然如一池秋水,寂寂无声,径自遥赏着当空皓月,沿着御河慢慢踱步。 采悠上前行双安礼,笑道:“小主万安。”自她晋升,还是头一回见青橙。 青橙记得她的好,遂扶了一把,笑道:“你如今也是主子,无需多礼。” 采悠亲热的“嗳”了一声,挽住青橙的手臂,寒暄片刻,便问:“听凌蓉说,您交的答卷是一幅莲花图,可有什么典故?”她问得坦坦荡荡,青橙也未多想,笑了笑道:“古人认为“腐草为萤”,花字拆开是“草化”二字,萤可不就是草化的?所以谜底就是一个“花”字。” 采悠本就聪慧,听青橙如此一说,通透了九分,恍然笑道:“原是如此。”她不动声色的抚了抚鬓上绢花,道:“我知道小主不爱热闹,就不打搅了。”说完,朝青橙福了福身,便往旁处去了。 秋夜风冷,凌蓉道:“海安,你回钟粹宫给小主拿件披风来,小主病才好些,可别又扑了风。” 海安答应着去了,凌蓉笑道:“小主,您想不想去对岸瞧瞧?” 青橙临河而立,道:“御驾在此,怎可乱走,好歹耐着性子随驾罢。” 凌蓉脸上讪讪,仪仗忽而一阵骚动,有御前的小太监从前头跑过来,逢人就问:“可瞧见钟粹宫的苏小主?”青橙困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正要招呼,不想凌蓉突然伸手将她往河里推去,未及反应,她人已跌落在水里。 御河极宽极大,一半养着莲花,一半用于帝后妃嫔游船取乐。水很深,凉沁沁的冰寒刺骨,青橙不停的往下坠、往下坠,周围是墨黑的一片,往上望去,隐约可见流光似的华彩,恩宠荣华,皆隔着薄薄一层水面。世上所有的杂音纷扰都消失了,她的心很静很静。 忆起幼时溺水,像是被人扼住的喉咙,以为自己会死,所以惊恐得拼命挣扎。哥哥将她抱上岸,湿漉漉的眉眼上还滴着水花,朝她斥道:“叫你不要乱跑。”他轻柔的背起她,穿过半个苏州城,把她带回家府。天际湛蓝如海,白云漂浮于屋檐瓦阁之上,炊烟袅袅中,他一深一浅踩在青石板上,道:“你不善泳,以后我不在,就不要走水边。” 如此温情,她忘得一干二净。 彩灯华光下,吴书来躬身高举着一张臂宽的素纸,皇帝背手望着,双眸澄净而深邃,沉吟不语。纸上寥寥数笔,只见一脉青莲在风中含苞初绽,花瓣微卷,几点零星雨滴垂落。 旁侧另有隽秀小楷题字: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 他轻声嚼了一句:“雨声滴碎荷声。”见皇帝甚合心意,皇后面露笑意,朝善柔问道:“怎么还不见苏常在过来见驾?” 善柔姑姑恭谨道:“已经遣人去唤了。”不过多时,便有小太监上前跪禀道:“启禀皇上,启禀皇后,苏常在不小心跌落在池水中…” 话音未落,只听皇帝问:“可救上来了?” 皇帝向来沉默内敛,从不在人前焦灼,此时竟有几分不耐。那小太监也是在御前混了几年的内侍,见皇帝如此,忙道:“人已经救上来了,被内务府送回了钟粹宫。” 皇后眼瞧着皇帝,嘴上道:“赶紧让御医过去诊脉,再命人熬两碗浓浓的姜汤送去。”又朝皇帝道:“前两日臣妾还听陆嫔说苏常在病了,如今又落水,只怕得吃一阵汤药了。” 皇帝颔首,道:“叫御医好生伺候着。” 小太监得了命令,连声应了,请了安,退身疾步往御医院奔去。吴书来收了画卷,再看皇帝,皇帝脸上已是常色。他悄悄儿叫人将画卷单独收好,又命人往树上取下旁的花灯,拿出答卷呈与皇帝瞧。 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三字“萤火虫”,皇帝认得字迹,微微一笑道:“书瑶,这是你写的?你倒说说,你怎么猜着的?”高贵妃从皇后身侧略朝前走了半步,舒朗笑道:“臣妾真的猜对了?” 皇帝含笑,道:“看着这字…” 高贵妃嗔道:“不许皇上说臣妾的字丑。”旁人不敢在皇帝面前说“不”,只有她敢。 皇帝的笑意更深了,道:“不仅字丑,灯谜也猜错了。” 高贵妃陡然失了神彩,闷闷嘟嘴道:“皇上又笑话臣妾。” 皇帝朝她伸手,她连忙朝前走了两步,将掌心放入他手里。他低声道:“朕今晚上去你寝宫如何?”虽是微不可闻,但皇后离得近,听得分明,心下一惊,手上绞着帕子忿忿不平,嘴上却不敢言语。高贵妃道:“皇后下了旨意,今儿可要猜对了谜底之人才能侍寝。” 她睨眼望着皇后,唇角飞翘。 皇后只当罔若未闻,皇帝朗声道:“不是还没人猜对么?!”正说着,忽有绯色身影盈盈拜落至御前,道:“臣妾刚才想到一个谜底,不知对不对。”皇帝眯眼看去,是没穿吉服的低等妃嫔,虽多日不见,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个在御池边掉了耳铛的宫女。 妃嫔明争暗斗之事,皇帝从小看到大,哪有不知道的,见她如此胆大妄为,不觉皱了眉头。采悠见皇帝不说话,只好静静的跪着,诚惶诚恐。 半响才听皇帝道:“你说来听听。” 采悠磕了头,取下鬓角的绢花高举着,镇定自若道:“谜底就是这个。”此言一出,四下哗然。皇帝眉眼一跳,道:“往下说。” 第9章 玄虚 http://.biquxs.info/

月色如荧光般倾洒满地,彩灯摇荡,御河的水漾起细细微波。 采悠跪在地上,皇帝没叫她起身,反令她渐渐平静下来。她道:“古人说“腐草为萤”,花为“草化”,“草化”为萤,故而谜底是个“花”字。” 高贵妃最恨低贱之人使计爬上龙床,冷笑道:“什么草化不草化,故弄玄虚!” 皇后时时注意着皇帝脸色,见他定定望着底下跪着的人,也不知喜怒,并不敢贸然评断。娴妃、顺嫔、庆嫔、陈贵人等见帝后不说话,更不敢妄言,都沉声站在后头,默然不语。 一时,只闻风过,不见人声。 青橙坐在肩舆上,浑身湿透,连眉梢鬓角都滴着水,寒烈入骨。幸而内务府的人得了帝后旨意,腿脚比往日快了十分,且御花园离钟粹宫原本就近,又抄着小路,不过半柱香时辰,便到了东小院。 一进屋里,海安麻利从柜中取出数件衣衫,先伺候青橙更了衣,卸了大妆。继而又吃了皇后赏的姜汤,请御医诊过脉,不及多问旁的,只管严严实实裹着厚被躺在榻上捂出一声热汗,至半夜又起身喝了熬得醇醇的汤药,折腾到天亮时分,海安才得空歇憩。 次日,海安起了大早,往厨房端了热水和早膳进屋伺候。 青橙踏实睡了一晚,精神尚好,绾了发髻,洗漱穿戴了,用过早膳,方问:“凌蓉呢?”海安边收拾了床榻铺盖,边道:“昨儿咸福宫林小主遣了人来,说跟内务府讲好了,让凌蓉去她屋里伺候。” 青橙听了,将筷箸重重往炕几上一扣,“哐”的一响,吓得海安连忙停下手中活计,恭谨问:“小主可有不舒服?” 青橙怒声道:“昨儿推我下水的,就是凌蓉!” 海安心眼儿一唬,道:“难怪她竟连夜去了咸福宫当差...” 青橙凝眸沉思,问:“昨晚上,是不是林小主猜对了谜题?” 海安道:“刚才去厨房拿早膳,听陆主子宫里的人说,昨晚确实是林小主侍的寝,是不是因着猜对了灯谜,奴婢也未仔细问。” 青橙道:“既是侍寝,自然是因着猜对了谜,若不然,凭她,如何能在万寿节侍寝?!” 两主仆正说着话,忽有人在外头问:“苏小主可起身了?”听着是海常在的声音,忙回道:“海小主快进来罢。”海安忙将炕几上的碗筷往食盒中收了,静静退下捧茶。 海常在一面掀帘进屋,一面笑道:“听你说话洪亮,精神头倒还好。” 青橙起身,肃了肃脸,笑道:“吃了药,好多了。” 海常在一惊一乍道:“听说你落了水,可把我吓坏了。”稍顿,斜眼打量着青橙神色,又道:“你好不容易让皇上召见一回,偏遇见这样的事,白白让林采悠那小蹄子得了便宜,可真叫人窝气!” 青橙不知海常在卖的是什么关子,不露声色道:“福祸由命,也没得法子。” 果然,听海常在道:“我听芷烟那丫头说,有人瞧见是凌蓉将你推下池子去的,你就不生气?” 第10章 林常在 http://.biquxs.info/

秋日发凉的晨阳透过雕花长窗,将疏淡的灰白影子映在青橙脸上。她依着墨底红海棠宫锦靠枕歪着,如静水般端详着海常在,露出微微笑意,道:“你从哪里听得的?” 海常在一听话里有话,顺势往青橙旁侧坐了,道:“刚才我去陆主子宫里请安,正巧陈贵人过来闲话,说是御前有人瞧见凌蓉将你推入水里,也不知是谁捅到了高主子那里,高主子又告诉了皇后,今儿一大早内务府就去咸福宫绑了凌蓉问话。欺主可是大罪,独是凌蓉,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想来是背后有人指使。”稍顿,又幽幽道:“你说,那人会是谁呢?” 青橙听她如是说,静静沉默,并不回话。 海常在本是聒噪爱闹之人,可在青橙面前,总觉面对的是一颗石头、一朵花、一块墙,说什么都没个回响,反倒弄得自己闷闷不乐。海安捧了茶进屋,见四下无声,也不知怎么了,便道:“天气和暖,两位小主要不要往外头散散?” 海常在起了身,笑道:“好好伺候你小主,我先去了。”说完,扭身往外。海安忙搁下茶盏,送至阶下,方转身回屋。见青橙起身换了件淡紫锦缎夹衣,微讶道:“小主要出门?” 青橙“嗯”了一声,道:“呆在屋里闷得慌,出去晒晒太阳。” 海安往柜中取了件墨青弹白的斗篷拿在手里,扶着青橙往外头去。才至廊下,就见海寿欢天喜地的跑过来,笑道:“恭喜小主。” 海安问:“何喜之有?” 海寿点头哈腰道:“皇上下了口谕,封采悠…呸呸呸…林答应为林常在。” 海安一听,斥道:“糊涂东西,林常在晋封,你给咱们小主道什么喜?若真那样欢喜,就去咸福宫磕头去,少在小主跟前嚼舌头。” 海寿油嘴道:“林常在好歹是从东小院出去的,往后苏小主有什么事,也可与她相互扶持…”话犹未完,青橙已提步往前,海安连忙跟上,回头狠狠将海寿瞪了一眼。 皇帝散了朝,坐了肩舆往寿康宫给太后请安。才至垂花门,太后跟前的嫆嬷嬷早率了宫人候在庭院,将皇帝迎了进去。太后坐在粉绿暗花的软枕上,正与皇后说笑。 见皇帝进来,皇后忙起身行礼,皇帝说了“免。”又向太后行了请安礼,方道:“你们说什么呢,远远儿就闻见笑声。” 太后道:“皇后去阿哥所看望永琏,小小年纪,竟记得给哀家问安,哀家听着高兴。” 皇帝颔首,道:“永琏有股倔强劲儿,聪慧机灵,几个儿女中,他最像朕。” 皇后听着,甚觉欣慰,道:“永琏跟臣妾说,很惦念皇阿玛。” 皇帝道:“朕明儿去瞧瞧他。”又问:“太后今儿身子可爽利?” 太后笑道:“早膳吃了两碗红米粥,精神尚好。”稍顿,敛住笑意,缓缓道:“刚才哀家听皇后说起一事,想想就觉生气。”皇帝望了皇后一眼,道:“后宫之事,无需让太后操心。”见皇帝脸上像裹了寒冰似的,皇后忙起身跪在地上,惶恐道:“臣妾知错了。” 第11章 苏常在 http://.biquxs.info/

嫆嬷嬷捧来刚出的玫瑰点心,她是太后跟前的老嬷嬷,故只稍稍屈了屈膝,便径自将食碟搁在小炕几上,默默退至一侧垂首。太后道:“皇后不过随口提了一句,是哀家问她,她才说的,怎么能怪她?”又虚扶一把,道:“皇后,快起来罢。” 虽有太后开口,但皇后依旧不敢起身。 皇帝见太后如此,让了三分,道:“起来吧。” 皇后舒了口气,道:“谢太后,谢皇上。”她缓缓直起身,落座在旁侧。太后道:“你不是爱吃玫瑰酥酪么?哀家叫厨子特意备了些。”说着,将碟子递到皇帝跟前,皇帝捡着吃了,用茶漱了口,方问:“皇额娘何事生气,不如说给儿子听听。” 太后沉思片刻,道:“皇后,还是你说罢。” 皇后恭谨应了一声,遂将宫婢刻意把苏常在推落御河一事简略说了,见皇帝脸色渐渐凝重,她愈加放柔了语气,道:“高贵妃跟前的小五子说得有板有眼,由不得臣妾不信。臣妾想,若真有此事,以下谋上,可是大罪。臣妾不敢擅自主张,才向太后提了提。” 皇帝听闻,额上青筋直跳,语气却甚为平静,道:“一个宫婢,若无依无靠,定然不敢欺负主子,必是有人指使行事。” 皇后道:“臣妾也是这样想,已经吩咐内务府的人将那宫婢绑了,细细审问。” 皇帝道:“无论审出背后是谁,都绝不轻饶!” 皇后唇角露出隐隐约约的笑意,气定神闲道:“是。” 至傍晚时分,天气忽而大变,外头秋风呼啸,将枯枝吹得临风欲折。到半夜,才落下大雨,淅淅沥沥,一直到次日早上都未停歇。 皇帝散了朝,坐了轿子去阿哥所看永琏,临近御池,见豆大的雨点打在枯荷上啪嗒作响,一时兴起,就落轿立在水榭上观雨。河面水雾缭绕,白烟袅袅,雨声零碎,空气清新,竟有些令人陶醉之意。 有小太监从雨中疾奔而来,悄声与吴书来说了什么,吴书来本不想打搅皇帝兴致,可皇帝已经瞧见了,问:“什么事?” 吴书来上前道:“内务府传了话,说推苏常在落水的宫婢招了。原是苏常在猜对了灯谜,林常在怕她邀了宠,才指使人将苏常在推下水。” 皇帝眉头轻轻一蹙,脑中想起花灯下那一脉“雨中莲花”的画卷,由不得嘴中呢喃,道:“苏常在...苏常在...”他竟像慌了神似的,遥遥往远处望去,御池边种着几棵老槐树,此时枯树独鸣,斜枝萧瑟,极是冷清。他忽而忆起幼时,额娘带他来御花园玩,他被太监领着去划船篷,额娘就立在岸边的槐树底下含笑凝望。也记不清那时到底是夏天还是春天,只记得满树的白色花蕊如纷雪般飘落,将额娘拢在花雨中,如天上仙人一般。 假山后突然转出两个身影,温和的声音透过雨帘断断续续传来,道:“海安,我忽然有些冷,你去屋里拿件斗篷来。” 海安道:“小主,奴婢瞧着雨越下越大,一池子的枯荷也没什么瞧的,不如...” 青橙盈盈一笑,道:“留得枯荷听雨声,正是枯荷才好哩。” 海安没读过诗书,也不懂青橙的意思,见她执意如此,没得法子,只得回屋拿斗篷。 青橙才从陆嫔屋里请安出来,想起一池的枯荷,竟有些心怡神往。她支开海安,一身月白苏绸暗花宫装,梳着旗头,簪两朵培植的粉白牡丹,撑着红梅山水纹纸伞,腰间空落落的立在槐树底下,风一拂,便轻轻的吹起她的裙摆。 第12章 念念不忘 http://.biquxs.info/

犹如梦中惊醒,皇帝情不自禁往雨中走去,吴书来忙撑开伞举在皇帝头上,皇帝脚下稍顿,接过伞,横眼一瞥。吴书来伺候御驾已久,深知圣意,忙折身返回水榭中,垂首静立。身后是一众的仪仗侍卫,皆屏声缄默。 雨声淋漓,如无数的鞭子拍打着枯荷,瓢泼水溅,迷潆一片。 青橙举目望着远处,天地间阴霾混沌,微凉的雨气扑入鼻中,略觉酸麻。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仰或什么也没想,只是安然的,独享着此刻无人喧扰的静谧。 皇帝并未穿雨靴,黑色缎鞋被雨水浇得湿透,他却浑然未觉,一步一步的,离她越来越近。雨越下越紧,亭台屋檐上的驭水龙兽口中流水如注,落在大铜蓄水缸中,啪啦作响。 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烟雨迷蒙,一切如同幻景。 像是一瞬,又像是很久很久,他道:“你是谁?” 青橙受了惊,本能的回身,却不想脚下一滑,直直往后倒去。她手上的伞被风刮走了,皇帝一把将她揽入臂弯,他望着小鹿似的慌张黑眸,想起了什么,缓缓道:“是你…” 话语间似有千言万语,柔转回肠。 青橙抬眼看着男人,英武的眼,直挺的鼻,眉间流溢出君临天下的气势,不怒自威。她失了神,下意识的一挣,想要站直身子。他正低头看着她,她又慌乱至极,一头磕在他的下巴上,痛得他闷声一哼。她吓得半死,顾不得雨大,往后退了半步,连忙要跪。 皇帝抓住她的手臂,道:“地下有水,不要跪。”见她低头不敢看自己,半个身子淋在伞外,他不动声色倾近她,道:“抬起头来。” 她慢慢抬起头,见他唇上咬破了皮,沁出血滴,不觉将手抚去,焦急道:“怎么办?很疼么?”伤及圣体,可是灭族大罪。又恐御前失仪,忙缩回手,屈膝道:“臣妾失礼,请皇上恕罪。” 吴书来领着众人举伞行至御前,苦着脸哀求,道:“主子,请您上轿回宫,要是让太后知道您淋了雨,奴才可就没命了。” 皇帝斥道:“再多嘴,朕立马让你没命。” 吓得吴书来连忙嘘声,寒气逼人的天气,细汗浸得满背潮湿。 皇帝看着青橙,见她面色苍白,瑟瑟发抖,便问:“你很冷么?” 青橙低眉垂眼,恭谨回道:“启禀皇上,臣妾不冷。” 皇帝却道:“衣衫都湿了半边,还说不冷。”又朝仪仗吩咐:“拿朕的大氅来。”司衾宫女抱着一件明黄金丝绣龙纹大氅上前,正欲伺候皇帝穿戴,却听皇帝道:“给苏常在披上。” 他是圣君,何等英明神武,她虽没有表明身份,但他略略一想,将那晚夜遇、误认林采悠,及万寿节的那一脉莲花,如此种种,千丝万缕的捋成长线,几乎即刻断定,眼前之人,就是猜对谜题的苏常在。 也是夜色下吟唱小曲、令他念念不忘的女子。 他记得那一双眼。 第13章 朕去瞧瞧 http://.biquxs.info/

因着万寿节,皇后一连几日,都忙着抄撰经书为皇帝祈福。西殿宽敞明亮,步步锦支窗下摆着花梨木长案,皇后坐在案前,临摹《金刚经》。 忽听善柔面带微笑来禀,道:“主子,皇上来了。” 皇后忙搁了笔,正欲相迎,却见皇帝一身玄色绸衣已行至门前。他袍角微湿,脸上含着笑意,不等皇后请安,便道:“不必多礼了。” 司衾宫人呈上便袍,皇后亲自伺候皇帝换了衣衫,道:“秋雨阑珊,皇上不必亲自来看望臣妾,有什么事让奴才通传一声便是了。” 皇帝似乎心情尚好,笑道:“朕好不容易得空来瞧你,你倒还要埋怨几句。” 如此家常的语气,让皇后受宠若惊,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担心您淋雨着寒。” 皇帝瞧见案上的经卷,道:“听太后说,为着万寿节,你这些天每日都抄录数十张经卷,辛苦你了。” 皇后心底一暖,道:“只要皇上龙体康健,大清国泰民安,臣妾不怕辛苦。” 皇帝换了衣,往炕上坐了,又命皇后坐在旁侧,道:“昨日朕去阿哥所看过永琏,他聪明贵重,气宇不凡,到底是你生养的孩子,朕很欣慰。”稍顿又道:“宫中大小事务你都要管着,又要抄卷经书,小心累及身子。那些不紧要的事情尽管交予高贵妃、娴妃、庆嫔她们,你做决定就好,无需亲自动手。” 皇后笑了笑,道:“谢皇上关心。”沉吟片刻,又道:“万寿节苏常在落水一事,内务府已查得水露石出,臣妾想交由高贵妃处置,毕竟背后指使的林常在是她宫里的人。” 她小心瞧着皇帝脸色,那林常在身份虽卑微,但毕竟才承宠不久,皇帝的新鲜劲儿还在,要是鲁莽行事,只怕惹得皇帝生厌,便想将此事推脱与高贵妃。 皇帝一想到自己竟被小小宫人玩弄了,很是恼怒,便道:“朕最不喜后宫妃嫔争宠吃醋,这事你亲自督办。” 皇后见皇帝目光凌厉,竟是生了火气,忙道:“是。” 皇帝起身,善柔忙跪在踏板上伺候鞋袜,皇后道:“外头雨大,皇上不如吃了晚膳再走。” 吴书来从外屋掀帘子进来,跪禀道:“皇上,大学士朱轼在养心殿求见。” 皇帝“嗯”了一声,皇后不敢再留,遂起身送驾。 皇帝坐了轿子到养心殿,朱轼奏报海宁石塘竣工一事,道:“该石塘在浙江海宁城南,长五百丈,密签长桩,平铺巨石,灌以米汁、灰浆,扣以铁钉、铁锔,十分坚固。” 皇帝听了,甚觉欣慰。 用过晚膳,稍憩,吴书来入殿恭请皇帝起驾,往弘德殿进讲,却不料皇帝问:“素日都都是谁往钟粹宫诊脉?” 钟粹宫向来没有多少恩宠,吴书来还真不知道。心底暗暗悔恨:昨儿皇上亲自宣召御医去瞧苏常在时,就该有个防备,此时皇帝问起,简直比上刑场还叫人难受。 他唯唯诺诺叩首道:“奴才这就遣人去问。” 殿中静得很,只有墙上的西洋鎏金自鸣走钟“嘀嗒嘀嗒”的发着声响。每走一下,都像是针扎在吴书来的胸口上,闷闷发疼。 皇帝竟没有发怒,语气平缓道:“朕去瞧瞧。” 第14章 羞怯 http://.biquxs.info/

吴书来舒了口气,道:“张廷玉、孙嘉淦几位大臣还在弘德殿等着皇上,只怕...”皇帝道冷声:“让他们等着,朕去去就回。”如此,无人敢再劝。 钟粹宫东小院里,青橙才歇过午觉,吃了汤药,将羊毛瑞草纹毯子披在肩上,立在窗下习梅花小楷。海安用布包将明黄金丝绣龙纹大氅裹了,道:“奴婢去内务府送还御用之物,小主若有什么事,等奴婢回来再吩咐罢。另一遭,奴婢也寻人问一问,小主底下缺的人何时遣来。” 青橙头也未抬,道:“知道了,去吧。” 她思绪纷乱,想起昨儿在御池边偶遇圣驾,先赐自己大氅,又遣御医来诊脉,原以为皇上会召自己侍寝,还慌乱一阵,竟是自己多想了。她手上写着字,却连写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过了一会,闻见外头有脚步之声,以为是海安回来了,便道:“怎么这样快?我渴了,倒杯水来。” 白瓷小杯递至眼前,却分明是男人的手。 皇帝道:“你跟前伺候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青橙唬了一跳,笔下重重撇去,划出长长一根粗线。皇帝看着纸上字迹,念道:“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字写得倒好,就是诗句太凄凉了些。” 青橙恍然回神,连忙屈膝行礼,道:“皇上万福。” 她眉目清秀,并不算那种极美的女子,但在窗下映得面色莹白,双眸漆黑如墨,青丝垂肩未施胭脂,慵懒怠倦的模样亦有几分风情。 皇帝手里还端着茶水,道:“不是渴了么?” 青橙双手接过,却并不喝,顺手搁在案几上,神色颇为惊慌,道:“皇上请坐,臣妾去泡茶。”说着,便掀帘出去,吴书来在外头候着,早叫御前的人捧了皇帝素日爱喝的碧螺春来,让青橙端进去。皇帝坐在炕上,四下打量,青橙立在旁侧,低眉垂眼,手中绞着帕子。 他笑道:“你怕朕?” 青橙的声音微不可闻,道:“臣妾不敢。” 皇帝向来不喜欢女子在跟前畏手畏脚,可今儿忽觉女子羞涩的模样也是极美的。他拍了拍身侧淡墨色的苏绸软垫,道:“过来。”青橙往前挪了一步,又不动了。 皇帝耐着性子道:“坐下。” 青橙惊慌失措,屈膝道:“臣妾不敢。” 窗外忽而一阵急雨,啪啦啦的砸在房檐上,皇帝望了一眼天色,却笑起来,道:“朕呆会子还要去弘德殿进讲,好不容易抽着闲空来瞧你。你倒好,实在是胆大妄为,朕让你坐下,竟也敢违命。”稍顿厉声道:“不许说不敢!” 青橙抿了抿唇,露出浅浅的梨涡,道:“是。”她往皇帝身侧坐了,依旧微垂着脸,不敢抬头。皇帝近在耳边,呼吸酥酥麻麻的吹拂在她的鬓角,弥散着淡淡的龙诞香,他柔声道:“朕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她的手搁在炕沿上,他伸手盖去,只觉她浑身一凛,像是受惊的小鹿般,满眼惶恐。 第15章 青橙 http://.biquxs.info/

青橙的心里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咚作响,她勉强挤出笑颜,道:“皇上请喝茶...”想要起身,手又不敢动,便僵如石头般,窘不可言。 皇帝无声而笑,道:“朕不渴,倒是你渴了。”说着,端起炕几上的茶盏,往她面前一递,道:“喝吧,朕赏你。” 她满脸涨得通红,道:“臣妾不...” 皇帝似有愠怒之意,道:“不许说不敢!” 青橙只得应道:“是。”遂接过茶,浅浅抿了一口,因着皇帝隔在她与炕几中间,她欲起身往大案桌上放茶盏,不想皇帝却伸了手来,接过茶盏,从容搁在炕几上。 皇帝转过脸,定定的看着她,道:“朕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青橙道:“青橙,苏青橙。”一想不合规矩,忙重复道:“启禀皇上,臣妾叫青橙,苏青橙。” 皇帝本可以问吴书来或是敬事房的人,有些妃嫔的名字他也只记得姓氏品阶,像此般惦记一个女子的名讳,还是头一回。 他问:“哪个青,哪个橙?” 青橙回道:“启禀皇上,是青色的青,橙子的橙。” 皇帝颔首,轻吟道:“青橙。” 青橙以为是叫她有事吩咐,连忙应道:“是。” 皇帝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又笑了起来,随口问:“你跟前伺候的奴才呢?” 青橙不似先前拘谨,道:“到内务府送皇上的龙纹大氅去了。” 皇帝道:“你是常在的位分,跟前不该有两个宫婢么?”不等青橙说话,忽想定是内务府绑了她的宫婢去查万寿节落水一案,见她无恩无宠的,行事就怠慢了,便扬声道:“吴书来!” 吴书来精明得很,刚进屋子,瞧着形势便知内务府的那群蠢材定要给自己惹祸,早早就遣了人去安排。他掀帘入里,跪在地上,道:“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神色淡然道:“去告诉内务府,传朕的旨意,苏氏端赖柔嘉,晋封贵人之位。” 吴书来一愣,从大清开国始,别说能升至贵人高位的汉女寥寥无几,像苏常在这般,还未侍寝就被晋封的,古往今来也是少有。他见青橙像是傻了似的呆坐着,忙喜笑颜开道:“苏贵人,还不快给皇上谢恩,是大喜。” 青橙恍若从梦中惊醒,神色恍惚的跪下,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道:“臣妾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亲自将她搀扶,道:“起来吧,若是他们再敢薄待你,朕抽了他们的骨头!” 吴书来听闻,像是真的被抽了骨头似的,浑身一颤,待青橙更是客气三分,事事亲自吩咐下去,仔细叮嘱底下办事之人,不敢疏忽半分。 天色渐晚,乌云拨开,连下了几日的秋雨也停了。皇帝心情甚好,起身往她耳侧轻声呢喃道:“朕还要去弘德殿进讲,晚上再来看你。” 青橙听出话里的意思,羞得满脸绯霞,待回过神,皇帝已起驾离去。她不敢失仪,犹自在廊下屈膝道:“恭送皇上。” 第16章 晋升 http://.biquxs.info/

吴书来办事不敢拖沓,连夜传了圣旨,又领着内务府的人亲自往东小院,依着贵人的品阶安置家俬用物。海安送了大氅一路回来,旁素向来不与她交往的宫人也纷纷朝她行礼寒暄,她甚为纳闷。待进了屋,见里头来来往往搬弄的人站了一屋子,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唬得连忙退了出去,往院中转了一圈,再瞧,才敢在阶下喊道:“小主?” 青橙在里头瞧人收拾,并未听见。外屋有伶俐的太监认得海安,遂含笑谄媚道:“海安姑姑,小主在里屋呢。” 海安眉一挑,问:“这是怎么回事?” 太监笑道:“您还不知道罢,咱们小主晋了贵人!” 海安心想:什么时候成你小主了?谁和你是“咱们”?她是宫里的老人,与人为善惯了,到底没多说。她幼时入潜邸,又进了宫,知道女子的荣华恩宠皆系于皇帝一人,起起落落,她看得很开。 青橙看得更开。她面容淡然,半点晋封的喜气也没有,如往日一般,静静坐在炕几上,睁眼瞧着案上搁的数支白菊,露出迷惘之态。海安掀帘进屋,依礼跪下,道:“恭喜主子晋封。” 青橙看了她一眼,却道:“去厨房端晚点心来,我有些饿了。” 海安应了声“是”,遂悄然退下。 内务府的总管太监亲自领了三个宫女和四个太监来,道:“苏主子,皇上吩咐了,委屈您在东小院暂住两日,待翊坤宫拾掇好了,再搬过去。” 青橙道:“有劳公公。” 王进保忙堆笑道:“小主客气,此乃奴才职责所在,理所应当。”稍顿,又道:“这几个奴才往后就留在小主身边伺候,若是使不惯,尽管跟奴才说,奴才再给您挑好的来。” 青橙性子寡淡,并不知道如今宫里人人都想拉拢她,道:“有不想留在东小院的,趁早跟王公公说,我不会勉强。”她是唯恐再出现凌蓉那般见异思迁的奴婢,底下的人听着,却以为是立威的意思,皆争先恐后道:“奴婢愿意伺候小主,绝不会走。” 连王进保也觉青橙厉害,愈加不敢小觎,惶恐道:“小主可还有事吩咐?” 青橙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才面露潮红道:“皇上何时过来?”她虽久居深宫,但连帝后的面也未曾见过几回,许多规矩都是一知半解,无知无畏。 王进保在宫里伺候多年,还从未有妃嫔胆敢当面询问皇帝召寝之事,即便再得宠,也只会在事后偷偷向敬事房打探消息。他道:“皇上处理政事时早时晚,并无定论。”正说着,见海安端了晚点心回来,便连忙行礼退下。 在弘德殿进讲结束,皇帝回到养心殿,正在换衣裳,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李玉用朱漆盘子端着绿头签牌上前,被吴书来拦住殿外,交耳道:“皇帝今儿去苏贵人那里,你只管记档就是。” 李玉一愣,旋即道:“皇上临幸妃嫔宫殿,需中宫钤印记档,我这就去长春宫禀告皇后娘娘。” 吴书来点点头,叮嘱道:“说话仔细些,别惹了皇后娘娘生气。” 李玉点头哈腰道:“是,是。” 第17章 喜悦 http://.biquxs.info/

青橙吃完晚点心,内务府的人也收拾停当去了。屋里铺了金地福禄寿禧纹羊毛毯,脚往上一踩,软软的,无声无息。窗上新糊了浅紫色蝉翼纱,举目一望,犹如薄云绯霞。大柜小箱,高几矮凳,通通换成了御制紫檀木。又新添了四五样摆设:如外屋的缕空雕花刺绣牡丹纹屏风,窗下半人高的玻璃宫灯,榻上的白玉抱香枕,案前搁的鎏金掐丝珐琅兽耳炉。 海安道:“前些天,炕上的梅花朱漆小几断了半根腿,让他们修,左推右推,过了两三日才遣人来弄。今儿不过半个时辰,竟能将屋子完全变个模样…” 新来的宫婢尔绮笑道:“小主才晋了贵人,内务府的人哪敢亏待。”又朝青橙道:“小主,养心殿传了话,说皇上亥时过来,让奴婢们早先伺候您沐浴穿戴。” 青橙应了一声,尔绮往外头打了暗号,一时便有人端了浴盆,提着热水、巾栉等物进来。若是以前,事事倚仗海安一人,烧水宫人也都是懒懒散散的,非得费上大半天不可。 青橙还未习惯那么多人在跟前伺候,遂命旁人皆退下,只留着海安。她恍恍惚惚的倚在高木浴盆里,水面飘着厚厚一层玫瑰花瓣,雾气腾腾,她看得眼花,仿若身处梦境。明明昨天还是无人问津的小常在,不过想听一场雨,就遭遇如此变故,使得人人趋之若鹜。 或许所有人看来都是喜事,可在她心里,却是一场扰乱心神的“变故”。在潜邸时,曾死过四个格格,都是受过恩宠的,却没有一个好下场,除了生下皇长子的哲妃有被追封,其她人只怕葬在哪里,皇帝都不知道。先行皇帝驾崩,潜邸的所有嫔妾随太子进宫,皇帝登基后,三宫六院,她偏安于一隅,隐隐约约也听过许多传闻,无非是谁又得了宠,谁又死了。 若说喜悦,惶恐更多。 海安一面往浴盆中添滚水,一面问:“小主想穿哪件衣衫?” 青橙眯着眼,道:“素日穿的那些就好。” 海安往外头提了桶热水进屋,道:“那怎么行,您平素穿的多是半旧不新,奴婢思量着,上月新裁的秋装倒是不错,只是颜色素净了些。” 青橙道:“就那件吧。”正是说话间,忽听外头有人慌慌张张道:“小主,皇上来了,圣驾已经到了院门口。” 青橙受了惊,坐得紧绷,问:“不是说亥时才来么?” 尔绮道:“奴婢也不知道…”还未完,就听她高呼道:“皇上万福。” 皇帝的声音醇厚而温和,并未因青橙没去接驾而生气,问:“你主子呢?” 尔绮结巴道:“主子…还…还在沐浴。”又急急忙忙求饶,道:“皇上恕罪,养心殿传话说皇上亥时才来,所以小主还…” 皇帝的话简而短,道:“无碍。”他径直往外屋的方凳上坐了,见跪了一屋子的人,便道:“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答:“是。” 第18章 春光 http://.biquxs.info/

青橙不敢让皇帝久等,唤了尔绮等人进屋伺候,穿好衣衫,连胭脂也来不及抹,散着湿漉漉的青丝就扑了出去。皇帝穿着宝蓝宁绸龙袍,发辫梳得乌亮,威武俊逸,见她来了,竟先起了身。她面如莹玉,削肩细腰,两颊被热气熏得通红,一屈膝,黑绸般的头发就顺势遮了半脸。 弘历轻轻一笑,伸手将她扶起,道:“你不用朱钗首饰,也很好看。” 海安领着宫人将里屋的沐盆、屏风等撤去,她们来来往往的,不敢发出半丝多余的声响。青橙慌得不知所措,眼神所到之处,无非是缀着金丝的龙袍袖角,她微不可闻道:“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 皇帝捏住她的下巴,触手光润滑腻,稍稍的擎起她的脸,见她仍旧不敢看自己,不由得笑道:“朕还没做什么呢,你就怕成这样。” 青橙满脸涨得绯红,心慌意乱道:“臣妾不敢。” 皇帝将湿发捋至她的耳后,温润的指尖轻抚她的脸庞,像是一件极为珍奇金贵的物件般,细细的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宫人们悄声屏退,屋里只剩下两人。 青橙的脑中空无一物,她的头发还没干,水珠子顺着脖颈流到衣里,黏稠难忍。他的手顺着脖颈一寸寸往下,终于将脸贴了上去,吻在她的唇上。 她本能的想要推开他,可又不敢,双手落在他胸前衣襟上,紧紧的攒着。他的唇滚烫如火烧,似要将她燃烧殆尽。半响,他才松开她,将她引入里屋,面色淡淡道:“宽衣吧。” 她犹自发愣,皇帝似有不悦,道:“难不成让朕自己动手?” 青橙恍然回神,应了一声,便缓缓解开颈下绣花扣子。 皇帝无声而笑,道:“做什么?是让你给朕宽衣!”青橙越发窘了,连忙将自己的衣扣拧好,倾身上前伺候。龙袍上用的锦扣都用金丝镌了团龙,精细的纹路硌在指尖,令人微微颤栗。 皇帝低头看着她,瓷白的脸颊上胭脂洗净,耳侧垂着满肩发丝,发丝上沾着水珠子,摇摇欲坠,在烛光下溢着光辉。他道:“你早就是朕的,朕竟不知道,你是不是一直躲着朕了?” 青橙一听,惊慌失措,连忙跪下道:“臣妾不敢。” 周围静悄悄的,屋里只点了两盏臂粗的红烛,灯花时闪时灭,将暗影荡荡悠悠的映在两人脸上。他道:“真的不敢?” 青橙垂脸望着地上,思绪纷杂交错,轻声重复道:“臣妾不敢。” 皇帝笑了笑,道:“朕料你也不敢。” 他以为,后宫女子,没有人不期盼他的恩宠。 弘历亲手将她扶起,情不自禁将她揽在怀中,温香软玉,双臂环紧。她不敢动,只得软软的倚在他身上。秋夜寒凉,他的怀里暖暖的,竟使她觉得一丝安逸,仿佛他就是自己的倚仗,可以免她寂寞,免她苦楚,往后再也无人敢欺凌她,她也不再无枝可依。 夜色渐深,窗外偶有秋风萧瑟,流窜似的刮过廊檐屋角,呜呼作响。烛灯昏暗,帷幕层层,掩住了满室的春光旖旎。 第19章 苏贵人 http://.biquxs.info/

皇后陪着太后摸了半日的骨牌,掌灯时分方回寝宫。才洗脸净了手,善柔就领着王进保入西殿说话。皇后靠着水绿宝相花纹大迎枕,手中端着解渴茶,一口没喝,就顺手搁在炕几上。 她问:“翊坤宫拾掇得如何了?” 王进保毕恭毕敬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回道:“已经拾掇完了,明儿便可让苏贵人搬进去。” 善柔跪坐在踏板上,不轻不重的伺候皇后锤着腿,她小心偷觎着皇后脸色,皇后面色平静,道:“翊坤宫是先朝年贵妃住的寝殿,临着乾清宫,属西宫第二。苏贵人毕竟品阶不高,若独占一宫,实在不合规矩。” 善柔帮腔道:“你是御前伺候的人,主子想到的,你要办好。主子一时没想到的,你该提醒着才是。”天也不热,王进保额上却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也不敢擦,只得任由着流了满脸,沁入眉眼中,很是咸胀发酸。 他道:“皇上口谕,奴才不敢违命。” 皇后指尖戴着玳瑁金錾花护甲,与炕几重重一扣,骇得王进保心头肉一抖,越发大气不敢出,额头点地,半声不吭。过了片刻,皇后语气平常道:“既是皇上的意思,你依着办就是。” 王进保心头一松,忙恭谨应道:“是。” 见皇后不再说话,正欲起身告退,却听皇后又道:“正殿是一宫之主殿,苏贵人的位阶还低了些,又是汉人。”稍顿,也不看王进保,只盯着炕几上的景德镇青花斗彩纹茶盏,淡淡道:“皇上跟前如何说,你当清楚。” 王进保早知道不好,皇后明面上没说,暗里的话也不会说,全凭他自己琢磨。从长春宫出来,王进保连腰都来不及直,就去与吴书来商量,两人是从小结的兄弟,相互扶持,才有今日地位。 吴书来想了又想,道:“后宫里的女子,上不上脸,全凭主子恩宠。如今苏贵人正在主子的新鲜上头,咱们别硬碰硬。皇后那儿你我得顾着,可不比寻常。我瞧着翊坤宫东配殿的庆云斋颇为宽敞,苏贵人住也尽够了。主子跟前,你就说正殿有一处房梁要修葺,再瞧着主子脸色行事。” 王进保听吴书来如此一论,拍着大腿奉承道:“哥哥思虑周全,老弟佩服。”他进西暖阁禀明皇帝,皇帝正在进晚酒点心,听他说完,并未露出不悦之色,只“嗯”了一声,便算是知道了。 王进保悄声退下,抹了额上的汗,总算舒了口气,哼着京曲子往下房去。 皇帝翻了青橙的绿头签,不等敬事房去通传,又宣她到养心殿伺候笔墨。 青橙自入宫,除去节庆宴席,几乎不曾在宫里走动。她原不得宠,吃穿用戴时常被奴才克扣,每季领的衣裳布匹也是旁人挑拣后剩下的,朱钗首饰更是简陋寒酸。海安、尔绮往柜中仔仔细细搜罗一遍,也寻不出几样东西能去面圣,很是着急。 青橙倒很平和若定,趁着她们忙乎,自个梳了小两把头发髻,去院子里绞了数支重瓣堆簇的秋海棠簪着,穿了件八成新的青绿苏绸宫装,往屋中一站,道:“不必折腾了,我去去就回。” 第20章 惶恐 http://.biquxs.info/

尔绮毕竟是新跟了主子,不敢随意妄言。 海安道:“主子初承圣宠,根基还不稳固,皇上好不容易宣您面圣,难得的机遇,可别糟蹋了,徒惹心烦。”她深知青橙的性子,只要不是火烧眉头,她是不会着急的。上回凌蓉推她落水,若不是皇后那里紧着查办,只怕早就不了了之了。 青橙抿唇一笑,道:“皇上圣明,岂会只看首饰穿戴。再说,若只比那些,我如何能比得过皇后、贵妃?” 海安倒没想到这一层,愣了愣,蹙眉道:“主子说的是什么歪理,万岁爷跟前,哪个不是盛装打扮,就算是宫人贱婢,也非得好好收拾收拾不可,更何况是您!”说着,捡了翠绿的琉璃珠子往她耳上戴了,又取了枝梅花镶翠的银钗别在髻上,往她脸上抹了蔷薇粉,唇上点了玫瑰膏,方笑道:“主子略施胭脂,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青橙往菱花玻璃镜里左右望了望,笑道:“就属你贫嘴。” 养心殿里燃着数百支巨臂红烛,御案旁另置有九支玉勾龙凤纹青纱灯,火光潋滟,照得满室昼亮。皇帝穿着绛色团龙暗花宁缎龙袍,眼瞧着宁古塔将军吉党阿的奏请,正抚额沉思。 吴书来领着青橙进殿,皇上以为是挑灯的宫人,连头也未抬。 青橙默默请了安,行至御案一侧,拾起鎏金夔纹墨锭轻轻磨转,她性子本就静,见皇帝为朝事烦忧,愈发不动声色。皇帝从小教养在太祖爷身侧,读书写字有时一坐就是大半日,早已习惯。此时坐在龙椅上,一张一张的奏折翻阅着,连他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烛灯渐渐湮灭,青橙自然而然的揭开青纱罩子,用髻上银簪拨了拨。 皇帝有所惊觉,举目一望,见纱灯下立着一抹青绿的身影,腰身空落,举止恬静而淡然。亮光映在她的脸上,洁如白玉。她似乎扬起了笑意,嘴角露出浅浅的梨涡。 他心里一动,往笔架上搁了御笔,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青橙手上顿了顿,立时将银簪插在发间,转身行了常礼,方道:“来了一会子。”说完,才觉自己答得不合礼仪,幸而皇上并未计较,吩咐道:“去端碗茶来。” 青橙答应着,掀帘出去,跟奉茶司的宫女说了,亲自捧了茶上前。 皇帝又提了笔,正在写着什么。青橙从未在御前伺候过,又怕茶凉了,就冒冒失失说道:“皇上,请喝茶。”她立在他右侧,他手里又拿着笔,不经意间,就伸长了左手去接。 他的指尖碰在碗璧上,烫得“啊”的喊了一声。 青橙受了惊,手上发抖,一盏滚热的龙井全泼在了奏折上。 青橙惶恐不已,慌忙叩首,道:“臣妾失仪,罪该万死。” 外头的宫婢闻见声响,连忙进殿收拾。吴书来急得直跺脚,暗声叹道:“真是扶不上墙的贵人,争不到宠也就罢了,还事事粗心,惹主子厌烦。”里头半点声响也无,吴书来料着皇帝必然要生气,遂吩咐小太监让伺候肩舆的宫人先预备着,以防皇帝要宣召别的妃嫔。 第21章 你…不要怕朕。 http://.biquxs.info/

皇帝面无颜色,让人瞧不出喜怒。青橙匍匐在地,额头触在柔软的羊毛毯上,一张脸唬得煞白。皇帝忽而蹲下身子,拾起她的手,问:“不觉得疼么?” 青橙抬头,才知自己右手的虎口处被滚水烫得通红一片,像是安于炉上炙烤,火燎火燎的烧痛。皇帝眉目清明,定定的凝望着她,她显然受了惊吓,浑身瑟瑟发抖,眼眸如受伤的小兽般,让人心疼、怜惜。 他轻轻的揉了揉她的指尖,温声道:“你…不要怕朕。” 青橙看着他,他身后高高的摆着玻璃罩灯,透亮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映在她的身上,使她微微有些眩晕。她像是被灌了迷魂汤,恍恍惚惚的、极为无礼的直视他。 皇帝见她失魂落魄,神思飘忽,不由得勾唇一笑,道:“起来吧,朕不生气。”又朝外吩咐道:“景桃,将御制的芦荟膏拿来。” 两人坐在御案旁的炕几上,景桃呈上镶金刻云纹铜罐,皇帝接过,顺手揭开盖子,用铜拨子挑了墨绿的药膏。青橙的手搁在炕几上,见皇帝如此,不由得一缩,道:“不敢劳驾皇上。” 弘历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略略侧身,低垂着脸,神色间颇为惴惴不安。 他将铜拨子放回药罐里,往她身前推了推,道:“这芦荟膏治烫伤极为管用,擦两三回就会好。” 青橙恭谨道:“谢皇上赏赐。” 她小心翼翼挑了药膏,摊匀了抹在虎口上,清凉入骨,果然止了疼。一时两人无话,窗外明月高悬,淡白的月色如乳如烟,皇帝忽道:“朕看奏折乏累了,你陪朕到后花园走走。” 青橙忙起身应道:“是。” 养心殿地方大,每隔十来步,就有落地青纱罩灯莹莹散着昏黄的暗光。皇帝信步而走,青橙提着羊角琉璃灯随在身侧,仪仗侍从屏退至百步以外,夜里静悄悄的,时有虫鸣蛙叫。沿着花枝间的小石径一路深入,转过几个弯,仪仗们便不见了踪影。 皇帝伸出手,道:“朕来提灯笼。” 青橙自然不敢,忙要推却,皇帝又道:“刚才你的手烫伤了,提着灯笼难受吧。” 青橙摇摇头,道:“并不碍事,哪有那样娇贵。”四周昏暗,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觉空气中似乎黏腻着什么,如有千丝结网,撕扯不开。他攒住她的另一只手,牵着她在月光下慢慢行步。 他低声喃语道:“朕还是头一回跟人散步。”她心中惶然,转头看着他,有一种迷茫的不安。半响,才愣愣道:“只要皇上开口,任谁都会愿意陪皇上散步。” 皇上顿住步子,问:“那你愿意么?” 青橙不想皇帝竟会问自己,未及多思,便道:“臣妾当然愿意。”皇帝明知她是畏惧圣威,却还是笑了,紧了紧掌心的手,又松开,道:“天色晚了,回去吧。” 已是亥时末分,吴书来率领众人尾随在远处,见皇上折身,遂遣人往殿中传了话。西暖阁的司寝宫人连忙铺排,备好衣衾、被褥、巾栉、痰盂等物,预备着皇帝回来安寝。 第22章 惦记 http://.biquxs.info/

次日,王进保亲自领着内务府众人往东小院收拾了物件,齐齐搬去翊坤宫东配殿的庆云斋。 青橙一早就起身妆扮,先往寿康宫给太后磕了头,又去长春宫给皇后请安。皇后端坐于地屏宝座上,含笑望着青橙行完跪拜大礼,道:“善柔,快去扶一扶苏贵人。” 青橙起了身,皇后又赐了座,道:“可委屈你了,因着翊坤宫许久未有人居住,修葺时便费了些功夫。你前儿新封了贵人,按理说早该搬过去。” 青橙毫不介意,欠身道:“皇后言重了,臣妾并不觉得委屈。” 皇后见她面色淡淡,竟半点骄纵模样也无,倒徒生了几分好感,笑道:“你刚搬入翊坤宫,若有什么缺了的,只管叫人来跟我说。” 青橙道:“内务府办事精细,想来不会短什么。”如此说,越发合了皇后心意,遂笑道:“怪不得皇上喜欢你,我可明白了。”青橙脸色一红,微微垂首道:“皇后娘娘说笑了。” 正说着,外头有宫人在帘外道:“启禀主子,贵妃娘娘、庆嫔娘娘和陈贵人来了。” 皇后扬脸道:“快让她们进来。”才说完,高贵妃已掀帘入内,朝皇后肃了肃,笑道:“难怪远远就听见了说笑声,原是苏贵人来了。” 青橙忙起身,给众人行礼,众人皆受了,只陈贵人回了礼,寒暄片刻,才纷纷坐下。 高贵妃戴着一对晶莹璀璨的东珠耳铛,摇摇坠坠,衬得面色红润光泽。她对青橙并无多少印象,仔细打量一遍,不屑道:“你就是被林采悠那丫头顶替、被贴身宫婢推入御池的贵人?可真够糊涂!” 青橙知道高贵妃深得圣宠,母家势力也极大,虽是汉人包衣,但先帝在时,就被抬了旗,她不敢怠慢,也不敢生气,恭谨道:“是。” 庆嫔见气氛尴尬,忙笑道:“听底下的人说,你要搬到翊坤宫去,那儿地方宽敞,住着也舒服,可见皇上心里惦记你呢...”话犹未尽,只听敦厚爽朗的声音传来。道:“朕惦记谁?” 众人忙起身迎驾,皇帝往宝座上坐了,善柔另搬了紫檀木凤雕软椅来,皇后坐在右首侧边,笑道:“刚才还说起皇上,皇上就到了,可赶得巧。” 皇帝下了朝,连明黄龙袍也没换,坐了肩舆就来了,他温润道:“都说了朕什么?” 高贵妃嘟了嘟嘴,嗔道:“说皇上只惦记苏贵人,将咱们姐妹几个都抛到脑后了。”她说话明快直爽,叫人又爱又恨,往日她说个笑取个乐,略有放肆,皇帝都从不计较。可这会子,皇帝却突然垮了脸,道:“朕待后宫向来雨露均沾,并不曾偏颇谁。” 高贵妃见皇帝面露愠色,吓得浑身一颤,连忙道:“是臣妾胡言,请皇上息怒。” 庆嫔、金贵人在皇帝跟前原本就说不上几句话,此时愈发默不作声。倒是青橙,像无事一般,垂着秀面,朱唇微抿,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皇后打破僵局,禀道:“万寿节落水一案,推苏贵人的宫婢已经执了杖刑。”见皇帝波澜不惊,才又柔声问:“只是林常在,毕竟是有位分,臣妾想听听皇上的意思。” 第23章 辛者库 http://.biquxs.info/

皇帝颔首,沉思片刻,忽道:“苏贵人,你觉得如何?”他自进殿,虽未与青橙说话,甚至连正眼都没瞧她,却一直极为在意她的神色。 青橙愣了愣,道:“臣妾也不知道,全凭皇上皇后做主。” 皇帝澄明如镜,望着她道:“你不必拘谨,尽管说。” 既如此,青橙起了身,跪在殿中,道:“自打臣妾进宫,林常在便被内务府安排在东小院伺候,她向来勤恳,从未有一丝错漏。那天晚上去御池采莲花,也是应着臣妾吩咐,并不是蓄意而为。吴书来去东小院寻人时,只拿出那枚耳坠,并未说其她。她无意得了皇上恩宠,有了品阶,知道了荣华,自然不肯白白被臣妾夺去。”她的心里绞成一团麻,忆及素日采悠待自己的忠心耿耿,怎么也恨不起来,又道:“臣妾想,活在世上,谁不想过得好些呢?她如此,也算是常情罢了。” 皇帝一怔,道:“常情?” 青橙抿唇笑了笑,像是秋阳底下盛放的木芙蓉,柔媚生姿。她道:“皇上的恩宠是后宫女子的期盼,采悠无意中得了,哪里舍得放手。就算是别人,只怕也会这样做。” 殿中寂寂无声,皇上不说话,旁人更加不敢开口。青橙跪在地上,没人叫她起来,她就一直跪着,神色倒很镇定平和。髻上的秋海棠落下一片花瓣在手边,她轻轻攒在指尖,瞧着发杵。 皇帝看在眼里,唇角勾出若有若无的笑意,问:“那你想如何处置?” 青橙神色从容,回道:“她如此行事,无非是想要得到皇上的恩宠,不如就罚她入冷宫罢。” 皇后扶了扶额上戴的银镀金嵌珠翡翠簪子,道:“岂非太轻饶了她?”又转脸看向皇帝,见他含笑望着苏贵人,神色不同往日,心头不由得一阵发酸,强捱道:“皇上觉得如何?” 高贵妃插嘴道:“若后宫之中,人人都以邀得皇上恩宠为由而做些腌臜事,六宫岂非要乱了。” 皇帝睨了她一眼,道:“接着说。” 高贵妃口无遮拦道:“妄她也是承过圣恩的常在,越发该严守宫规,她今儿敢使人推妃嫔下池子,明儿还不知会做出多少狠毒事,即便是赐死,也是死不足惜!” 地上虽铺着厚厚的地毯,但青橙跪得久了,也很酸麻胀痛。她扭了扭身子,略略往左腿歪了歪,便觉好受许多。听着高贵妃言辞措措,青橙无可辩驳,很觉气馁。 皇帝道:“苏贵人起来说话吧。”青橙忙谢恩,起身落座。 皇帝又道:“书瑶说得有理。” 高贵妃得了皇帝夸赞,心思雀跃,笑容满面道:“谢皇上夸奖。” 皇上也朝她微微一笑,又道:“但苏贵人念及主仆旧恩,人命攸关,饶人一命也不无不可。”稍顿,正色道:“就贬去辛者库罢。” 皇后面含桃红,端庄应道:“是。”见皇上似要起驾,便道:“皇上可要用了膳再走?今儿臣妾让人炖了您爱吃的杏仁豆腐。”她不过是随口提一句,却不想皇上竟道:“也好。” 善柔听了喜上眉梢,连忙悄声退下吩咐诸事。 第24章 不适 http://.biquxs.info/

青橙由内侍引着入翊坤门,不进正殿,直往东边走。只见面阔三间黄琉璃瓦硬山顶的屋子,檐下施斗拱,梁枋饰以彩画,上悬三个金漆大字——“庆云斋”。 尔绮率领宫女太监候在阶下,屈膝请安。万字锦底房门大敞,青橙一路往里,迎面而来的是大厅明间,正中设有雕鸾宝座、乌木透雕莲花刺绣屏风、铜镀金转花水法人打钟、及各色宫扇、香炉。东侧用花梨木透雕喜鹊登梅落地罩,西侧用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将正间与东、西次间隔开。东间为花厅,设有大炕桌椅,西间为寝屋,置着乌木鎏金荷花莲叶床和玻璃镜子。 青橙环视一遍,在寝屋换了平常衣衫,坐回东间花厅,于炕上休憩。 海安端了莲子茶上前,笑道:“小主,咱们屋里如今可有单独的厨房和茶水房了。听底下洒扫的宫人议论,说皇上亲自从御膳房挑了两个苏杭的厨子来,专门给小主做膳食呢。” 炕前是万字团寿纹的玻璃窗子,阳光明晃晃的照进屋子,像洒下一层金辉似的,处处耀眼。青橙温婉一笑,道:“内务府新拨来的宫人,你得好好费些心思。” 海安知其深意,笑道:“尔绮她们都好极了,做事麻利又灵巧,个个嘴巴子紧。” 青橙点点头,端起茶抿了小口,道:“有你瞧着,我也放心。”正说着,尔绮进来,恭谨问:“小主,可要用膳?”青橙搁了茶盏,道:“刚才在长春宫吃了几块点心,此时倒并不觉得饿。”稍顿,又问:“什么时辰了?” 尔绮瞧了眼高几上的铜镀金转花水法人打钟,道:“未时二刻了。” 青橙心思一转,道:“过会子到了申时,连着晚点心一起吃罢。”尔绮听了,屈了屈膝,道了声“是”,便下去吩咐了。青橙起得早,彼时有些累了,就顺势躺下,歪在炕上午歇。 日渐西落,有秋阳斜斜照影入屋,她睡得朦胧,恍惚有人进来,强自睁开双眼,果见有人立在炕前望着自己笑。猛然一个激灵,她挺身坐起,连袜子也没穿,就要下炕行礼。 皇帝见她光着脚往绣鞋里钻,白滑消瘦的脚踝还露在外头,扬扬手道:“免了。” 汉人女子的脚是极珍贵的,除了夫君,再不许旁的男子瞧。虽然皇帝就是她的夫君,但她到底有些羞涩,又往锦被中缩了缩,盖了半身。 她的声音犹还带着几丝慵懒之意,轻声道:“臣妾失礼了。” 皇帝心情甚好,并未计较,他抓住她的右手,前后翻看,道:“还疼么?” 青橙心里一暖,道:“早晨又抹了一次皇上赐的芦荟膏,已经不疼了。”她的手纤柔滑润,握在掌心使他不忍松开。她回屋时卸了妆容和旗头,满头青丝扑了满肩,被睡得乱糟糟的。 皇帝伸手将她脸上的几缕发丝捋至脑后,笑道:“在屋子里也要注意些,这副模样朕见了也就罢了,可别让皇后贵妃瞧见,你往后与她们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 青橙自知失仪,唬得心眼儿砰砰直跳。以前在钟粹宫,无人理会她,规矩穿戴上便极为松懈,甚至大半月都没戴过旗头,如今突然搬到了翊坤宫,又得圣眷,一时竟难以适应。 第25章 爱莲 http://.biquxs.info/

见她怔忡不安,一张秀面满是愁容,皇帝便笑道:“交道归交道,你若谨守规矩,她们也奈何不了你。”顿了顿,又揉揉她的指尖,道:“更何况,不是还有朕么。” 他幼时入宫,从太祖爷那朝始,到乾隆朝,妃嫔间明争暗斗、钩心斗角之事,他再明了不过。所以,他从不肯偏宠谁,连晋封赏赐也极为谨慎斟酌。 青橙看着他,剑眉黑眸,半点不像往日宴席上见的那般威严肃穆,反而温和磊落,略有几分…含情脉脉的神情。她心里咯噔一响,思潮惘然,甚至不知如何面对他的目光,下意识的撇过脸,低声道:“谢皇上。” 皇帝玩味似得微笑,问:“谢什么?” 青橙越发窘不可言,沉思片刻,缓缓摇了摇头,道:“臣妾也不知道。” 皇帝道:“朕还以为你只会说一句话。” 青橙不知他的意思,睁着一双美目望着他,他接着道:“朕还以为你只会说“臣妾不敢”,从头一回在御池边见面,你每次见朕,动不动就说“臣妾不敢”,在你眼里,朕就真的那么凶残么?动不动就要降罪?” 说到后面,竟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 青橙禁不住“噗嗤”一笑。眉眼弯弯,犹如晴朗夜色中的钩弦明月,顾盼生辉。他故意板了脸,道:“你笑什么?” 吓得青橙连忙跪在被褥里,道:“臣妾失礼,请皇上恕罪。” 见她小脸儿煞白,他便又笑了笑,凑上前道:“看你吓成这样…”许是爱莲久了,喜欢画莲,喜欢喝莲子茶,连房间里也总是摆着几枝青莲,她身上便染了淡淡一层莲香,从颈衣口中幽幽散出来,他情不自禁吻在她的颊上,惊得她像只木偶似得,绷得紧直。 他哈哈大笑而去,吴书来伺候皇帝已有数十年,从未见他像今日这般开怀。皇帝摆驾弘德殿进讲,召见江南贡生王文震,见他精於《礼记》,颇有才学,遂编入《三礼》馆供职。又有总理事务翰詹科上奏道:“应将大臣们每日缮写的经史奏疏进呈,酌定规则。” 皇帝应允,道:“每日进讲后,大臣缮写的书摺,经朕阅览后,交由南书房收存。”他心情好,连着大臣们也有好脸色,事事诸顺。 皇帝若有闲空,晨昏必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娴妃的母亲钮祜禄氏是太后的嫡亲妹妹,太后待她,自比待皇后要亲厚些。皇帝进殿时,娴妃正偎在太后膝前承欢取乐,见皇帝来了,忙起身相迎。皇帝见了她,并不惊讶,依着规矩给太后请了安,往炕上坐了,笑道:“皇额娘今儿气色极好。” 太后笑道:“每日只知吃吃喝喝,能不好么?幸好娴妃过来与哀家说笑,不然可要烦闷了。”见娴妃站在自己身侧,便道:“你与他是夫妻,赶紧坐到他身边去。咱们一家子人说话,不必那么多礼仪,玩笑几句是正经。” 皇帝这才看了眼娴妃,含笑拍了拍身边的墨绿绸垫,道:“坐过来吧。” 第26章 冷落 http://.biquxs.info/

娴妃虽惦念着皇帝,可在太后跟前不敢太过放肆,只侧着身子坐下。 皇帝端详她片刻,道:“怎么脸上这样苍白?可是身子不舒服?” 娴妃轻声道:“今儿用膳没有什么胃口,午觉也没睡好,便有些乏困罢。” 太后打趣笑道:“刚才还好好儿,见了皇帝又说乏困。”稍顿,斜眼望着皇帝,道:“娴妃可是潜邸跟你的旧人了,哀家可不许你冷落她。别封了几个汉人女子,就搁下咱们钮祜禄氏家出的女儿。” 皇帝知道太后所指,心里略为不爽快,脸上却依旧含笑道:“儿子知道。” 三人寒暄了半会的话,天色愈晚,嫆嬷嬷掀帘子进来,屈膝问:“太后该用晚点心了。”如此,皇帝便起了身,道:“儿子前朝还有奏折要看,皇额娘好生歇息,明儿再来给您请安。” 太后颔首,道:“秋寒深重,皇帝回去时小心些,别扑风着了寒。” 皇帝道:“谢皇额娘关心。”说着,与娴妃一同告退。 娴妃穿着菊纹耦合色掐丝袍子,髻上压着一直缕空梅花纹金钗,双目含情,娇俏俏的立在廊芜下。她手中绞着一块娟红帕子,微垂着脸,望着皇帝腰间的团龙云纹,道:“皇上好久没去景仁宫坐一坐了。” 皇帝却道:“你时常来寿康宫陪太后说话,朕很高兴。”稍顿,又道:“但后宫诸事,无须在太后跟前提及,免得让她老人家烦心。” 娴妃愣了愣,半响都反应不来,待皇帝上了暖轿,方几步向前道:“臣妾并未在太后跟前说过什么,皇上误会臣妾了。” 皇帝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笑道:“没有就好。”见她扶着宫婢立在夜色中,寒风萧萧,满眼惊慌之色,便道:“朕明儿去看你。” 娴妃略带悲戚道了声“是”,目送皇帝的轿舆不见了,方缓缓踱步回寝宫。 李玉端了绿头签牌候在西暖阁外,皇帝换了便袍,宣他进殿,问:“今天去寿康宫回话,太后都问了你什么?” 李玉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唯唯诺诺道:“太后问这两日是谁侍寝,奴才回了是苏贵人。太后还问是宿在苏贵人宫里,还是宿在养心殿,奴才说一晚睡在苏贵人宫里,一晚宿在养心殿...”话还没完,只觉腹上钝的一疼,本能的后退了两步,几乎连朱漆盘子都要泼了,连忙匍匐跪下。 皇帝一脚踹在李玉身上,犹觉不解恨,斥道:“狗奴才!竟敢跑到太后跟前嚼舌根去了。” 李玉实在觉得冤枉,当差多年,敬事房的事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况且,太后相问,他一介奴才岂敢不说?他偷偷瞧了眼吴书来的脸色,竟比那隔日发臭的猪肝还要难看,不由得惶恐不已,半句话也不敢辩驳,嘘声静气,默默捱着疼。 景桃本捧了茶上前,在帘外听见响动,一时也不敢进去。直待吴书来叫茶,方掀帘到御前伺候。她知道皇帝心情不好,比往日更多添了三分勤恳,生怕殃及自己。 第27章 做画 http://.biquxs.info/

过了大半月,天气日渐发冷,才至午时,便已是昏沉一片。 李玉从寿康宫请安回来,在廊前毛毡上蹭着泥水,正巧撞见景桃从阶下经过,便随她至偏处问:“万岁爷今儿可去过翊坤宫?” 景桃低声道:“才去了,你可别到处嚷嚷,任谁问也只说不知道。” 李玉轻叹一口气,道:“太后那儿我可真不好交差,刚刚还仔细将这半月侍寝的名册问了个遍。” 景桃斜眼一斥,道:“在我跟前你耍什么冤屈,有胆儿,自个到万岁爷跟前说去。” 李玉堆笑谄媚道:“好姑姑嗳,我不过随口发句牢骚,你倒当真了!” 景桃直往茶水房走,瞧着四下无人,便悄声道:“自苏贵人搬到翊坤宫,万岁爷白日里必去坐上一回,连仪仗也不带。晚上却又召高主子、娴主子和几位嫔位侍寝,你瞧着还不明白么?”稍顿,一指戳在李玉头上,道:“你若胆敢在太后跟前透露半字,上回只踢你一脚,这回恐怕你的小命儿就甭想要了!” 说话间已到茶房门口,李玉殷勤的掀起帘子,嘴里道:“谢景桃姑姑提点,今后任谁找我问话,我也知道该如何说了。咱是万岁爷跟前的人,自然只听万岁爷的。” 景桃随口应了一句,低头进了屋子。李玉站在廊芜下,望着阴霾的天际,黑压压的似要摧城,不由得嘀咕道:“要下雪咯...”风一过,就浑身打着哆嗦回宫人房。 庆云斋里早早就燃了地龙,屋里暖烘烘的,连含苞的牡丹也渐渐盛放。东间案几上搁着几枝青莲,是皇帝命御花园的太监大冷天里烘培的,只供庆云斋摆用。周围淡淡的沁着莲香,青橙一身深绿的绸缎袍子,立在紫檀木大案旁,将手中的笔舔满墨汁,镇定自若的画着什么,时而轻缓,时而凝重。 皇帝的声音醇厚而低柔,暖暖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面,亦带着幽幽的龙诞香。他似乎很惊讶,道:“你竟然还会画牡丹!” 青橙手上一滞,恭谨道:“启禀皇上,臣妾只是打发时辰而已,令皇上见笑了。” 皇帝道:“就咱们两个,你不必掬着礼。”他忽而从身后将她揽住,男子的气息瞬间将她淹没,她脸上涨得通红,身子僵硬,手上的笔便斜斜的画了出去。 皇帝笑道:“糟了!看你的画...” 青橙一瞧,连忙多添了几笔枝叶,从容将无意中画的横线隐去。她弓着身子倚在皇帝怀里,很不舒服,却又不敢说,也不敢乱动,心里甚为惶恐不安。 半响,她才鼓起勇气道:“没有墨了,臣妾去磨墨。” 皇帝松了手,道:“你只管画,朕给你磨。” 青橙愈发不知所措,眉头蹙了蹙,咬牙道:“臣妾不敢。” 皇帝却已拿起墨锭,往砚台里添了水,擎起右手的袍袖,作势要研磨。吓得青橙连忙屈膝道:“臣妾不敢逾越。” 皇帝无声而笑,道:“又是一个“臣妾不敢”,朕不是说过么,你不要怕朕。屋子里就你我二人,不必守着规矩礼仪。” 她执拗的屈着膝不肯起身,皇帝只得放了墨锭,道:“好好好,朕不磨了就是。” 第28章 圣怒 http://.biquxs.info/

一时,吴书来在外头轻唤,道:“皇上,该起驾去弘德殿进讲了。” 皇帝面色一转,幸而吴书来在外头瞧不见,不然非得吓得半死。青橙将笔搁下,转身往炕上拿了明黄苏绣团龙纹的披风,伺候皇帝系上,见他脚边的袍子翻卷了一角,便跪下轻轻抚平。 皇帝道:“这些天可有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 青橙跪在地上,忽而听见皇帝说话,便想直起身子。冬衣的裙摆开得小,她起得又急,一个趔趄,便往皇帝身上扑去。 皇帝伸手将她揽住,眉头一挑,饶有意味道:“这是什么意思?” 青橙稳了稳,脸上已是羞红透顶,低声道:“臣妾失礼...” 皇帝忽而有些愠怒,道:“你怎么回事?朕都说了不要拘礼、不要拘礼!你与朕说的话,总不过是“臣妾失礼”、“臣妾不敢”——就不能说两句朕爱听的么?” 青橙更加手忙脚乱,又跪了下去,张了张嘴,却实在不知说什么才能讨皇帝欢心。 吴书来头一回见皇帝在庆云斋板脸,心里咯噔一响,顿时像落入了千年寒冰里头,冻得浑身发僵。暖轿明明已经到了弘德殿门口,正要抬进去,皇帝却忽道:“回去!” 吴书来愣了愣,以为皇帝要回养心殿,便道:“奴才这就让进讲大臣去养心殿说话。” 轿子里没了声响,吴书来不敢擅自主张,只得静静的候着。他的衣衫让汗沁得湿透,脑中还在想着皇帝刚才那句“回去”,隐隐觉得大难临头。空中下起了雪,一粒一粒,钻入他的衣领里,寒浸入骨。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脚指头已被冻得像根木棍似的,皇帝才语气平淡道:“让王文震将昨儿缮写的书摺一齐带到养心殿。” 吴书来总算舒了口气,唯唯诺诺答:“是。” 见皇帝神色不悦的走了,海安连忙进东间瞧。青橙正在收拾桌上的笔墨画卷,见了她,便吩咐道:“端碗莲子茶来。” 海安没敢多问,答应着出去,煮了莲子茶,再进屋时,只见青橙坐在炕上,面迎着玻璃窗子发杵。她轻手轻脚将茶搁在朱漆梅花纹小炕几上,道:“小主,请喝茶。” 滚烫的茶水冒着热气,如烟如雾般袅袅散开。 青橙回神,像傻了似的,久久的凝望着那墨绿的茶汁,颔首沉思。 到了戌时,雪越下越大,如扯絮似的,漫天飞舞。皇帝批完最后一本奏折,直了直腰,往窗外望了一眼,见风雪肆行,便略略露出惆怅之色。 李玉端了绿头签上前,一块一块的玉牌整齐列一的摆在朱漆盘子里,上面写着后宫各位主子的名姓品阶。他本已进了殿,却被吴书来拦了出来,道:“今儿是“叫去”,不必往前头呈牌子了。” 皇帝一月里头,总有几日是独宿,并不让人侍寝。李玉也未计较,端了牌子下去。吴书来深知其中瓜葛,也不敢与人说,只是往后待苏贵人,再不敢小觊。 第29章 浮躁 http://.biquxs.info/

连着下了三四日的大雪,这日天晴,晨阳倾洒着金辉,将廊下倒挂的冰霄照得熠熠生彩,如珍珠般璀璨。因是初一,青橙早早用了膳,妆扮一番,坐了暖轿去长春宫请安。她掀帘往外头瞧了瞧,只见巍峨的皇城白雪皑皑,阳光透着一丝暖意,薄薄的映在她的脸上,竟有些若有若无的惆怅。 海安随轿伺候,问:“主子,可有什么吩咐?是不是炭盆里的银炭火不够了?” 青橙摇摇头,丢了帘子,将人隐在暖轿中。 到了长春宫,暖阁里已是言笑晏晏。娴妃、庆嫔、顺嫔、陆嫔及几位贵人皆在,只高贵妃因着身子不适告了假。青橙依着仪礼要请安,却被娴妃拦住,道:“大冷的天,不必拘礼了,坐吧。” 皇后还没来,以娴妃品阶最高,她既如此说,旁人也附和笑道:“就是就是。” 青橙想起前儿皇帝说的话,狠下心放肆一回,只略略朝众人福了福身,便坐在尾末铺了深棕绣金锻垫子的檀木椅上。 陆嫔笑道:“苏贵人自搬去咸福宫,我还没来得及去瞧瞧,想来比东小院要宽敞许多。”她是钟粹宫主位,以往青橙是她宫里的小常在,隔日便要去给她请安,印象里,总不过是谨言慎行,唯唯诺诺。 如今青橙虽已是贵人,可陆嫔的言语间总有几分高高在上的不客气。 金贵人“噗嗤”一笑,道:“我怎么觉得陆主子酸酸的...” 陆嫔被说中心事,“呸”了一声,道:“娴主子,你可要做主,我不过随口与苏贵人说两句,这金丫头竟敢胡掐起来,若是让皇后听见,还以为我做了什么呢!” 娴妃笑道:“别说陆嫔酸,我还觉得酸哩...”正说得半是玩笑半是正经,忽听里头有敦厚的声音传来,道:“谁让娴妃吃酸了?” 众人忙起身行礼,帝后携伴而来,往主位坐下。皇后穿着明黄五色云纹冬袍,戴着金缧丝加点翠的凤冠,两侧流苏垂垂,贵气端庄。她笑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呢?听着有趣。” 娴妃想起那日在寿康宫,皇帝误会自己在太后跟前嚼了苏贵人的闲话,忙道:“不过随口玩笑罢了,不是什么正经事儿。” 陆嫔也怕惹皇帝厌烦,并不敢插话。只金贵人朝她努了努嘴,掩唇而笑。她们既都不愿意说,皇后也不再相问。 大家说了些无光紧要的寒暄话,皆讨着帝后欢喜。不过半会,皇帝喝了茶水,便起身道:“朕前头还有事。”众妃嫔忙恭送圣驾,青橙曲着膝,低眉垂眼,说话亦是沉沉静静的,半点浮躁也无。皇后偷偷觎着皇帝脸色,见他竟瞧也未瞧苏贵人一眼,心中纳闷,旋即又释怀一笑。 想来,嫁给他近十年,宠过的女子无数,是喜新厌旧惯了。只要半点不如意,就抛之脑后,除去潜邸的几个旧人,自登基,他还未正经立过妃嫔,连林采悠,也是她做主赐的品阶。更何况,苏贵人不过是个汉人女子,再怎么,也逾越不过。 思及如此,便暗暗松了口气。 第30章 挂念 http://.biquxs.info/

用过膳,青橙立在廊下瞧着宫人堆雪,见他们说趣打闹,言笑晏晏,心里也渐渐舒坦几分。海安取了白铜暖炉,用蜜蜡黄折枝纹棉罩子裹着,递到青橙怀里。她道:“主子站一会子就进屋里罢,外头冷得慌。”青橙抿唇一笑,如雪中凌冽绽放的红梅,笑靥光华,道:“你也跟她们玩去,别只顾着我。” 海安心思一转,道:“主子想不想试试?” 她见青橙近日总是闷闷,膳食也吃得不好,便想逗她乐一乐。青橙神情间露出向往之色,稍纵即逝,终是淡淡道:“算了罢,叫人瞧见,只说我没得规矩了。”说完,更觉烦躁难忍,便回身往屋里去。 到了掌灯时分,青橙犹还未用膳,海安心里着急,亲自端了碗红豆梗米粥上前,劝慰道:“主子,吃点粥罢,奴婢亲自熬煮的,炖得极烂。” 青橙侧身歪在炕上,动也未动,低声道:“我不饿。” 海安将食盘搁在大案上,悄声问:“主子是不是挂念皇上?” 青橙并不回话,依旧朝里歪着,半声不吭。 海安又道:“主子既挂念皇上,为何不去养心殿请安呢?”她见青橙裹在绸被中的身子微微一颤,便笑道:“说不定,皇上正等着您去看望哩。” 青橙从被堆里坐起,海安忙捡了墨青色的外褂子披在她的肩上,道:“主子喝了粥,不如去养心殿走一遭罢。” 青橙犹自发愣,许久方道:“海安。” 海安应了一声,静静的立着,听她说话。 青橙又道:“你说,皇上是真心喜欢我么?” 海安情思顿了顿,心下惘然,脸上却依旧笑道:“那是自然,皇上若不喜欢主子,就不会晋主子品阶,也不会给这样大的宫殿让主子一人住。” 青橙晃了晃脸,似乎在摇头,又似乎在点头。她眉头凝结,忆及往日皇帝待自己的种种,又想到今儿在长春宫他竟正眼都未瞧自己,只觉心头一凉,愁苦不安。 勉强用了半碗粥,重新盥洗过,青橙坐了轿子往养心殿请安。天色暗黑,略有雪光,吴书来正巧从西暖阁出来,遥遥望去,见有几盏宫灯在殿前行走,便伫足候着。他以为是娴妃或是高贵妃,平素除了两位妃子会无事来养心殿,其她人没有宣召是万万不敢的。 行得近了,才知是贵人的仪仗轿子。依着礼,他上前打了个千秋,道:“贵人吉祥。” 青橙从不摆架子,怯怯问:“皇上在做什么?可有闲空?” 吴书来不紧不慢道:“皇上正在批奏折。”若问有没有闲空,他也说不得准。这几日皇帝冷落苏贵人,他可是瞧着眼里,其中曲直,他虽不敢揣测圣意,但也能略知一二。 吴书来道:“奴才这就去禀告皇上。”才转了身,却又听青橙道:“不必了。” 她从海安手里接过一钵子红豆粳米粥,递与吴书来,吩咐道:“皇上要吃时,先让人热一热方好。”说完,就折身上了轿。 吴书来手里端着粥,立在帘外,进退维谷。 第31章 漠视 http://.biquxs.info/

景桃捧了茶,正要入殿,见吴书来在廊下踌躇,料是有事,便问:“刚才谁来了?” 吴书来使了眼色,两人行至暗处,方悄声道:“苏贵人送来一钵子粥,我也不知道是进还是不进。” 景桃哂笑道:“有什么难的,呆会子皇上进晚点心,你只管将粥混在膳食里头呈上去。若是皇上问起,你就如实回答。若是没问,也就罢了。”顿了顿,旋即道:“你这会子冒冒失失闯进去说,皇上要是不高兴,看你如何收场。” 吴书来连叹了两三声,悄不可闻道:“可越来越难琢磨了...” 次日,澄澈的天际飘着棉花骨似的大朵白云,殿宇上的黄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阵阵光圈,橙红紫蓝,闪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青橙见晴光潋滟,连轿子也不愿坐,扶着海安一径往寿康宫请安。行至养心殿后面的宫街,忽听靴声橐橐,青橙抬眼一望,只见数人簇拥着明黄的身影从角门里转出,整齐踏步去了。 海安欣喜道:“往那边走是寿康宫,皇上必是去给太后请安,主子脚下快些,说不定能撞见圣驾。”宫街蜿蜒,御舆很快就没了踪影,尽头依旧是湛蓝的天际,永无止境。 青橙微微一笑,沉声道:“要是想见,昨晚上就该见了...”她的话没头没尾,海安亦是明白。 到了寿康门,高贵妃从甬道中盈盈行来,她一身橘粉色杏花天影印花棉袍,领口袖摆处皆露出半寸长的狐狸白毛,手中抱着紫铜暖炉,裹着大红的蜀锻披风,姿态娇俏,在冬日萧瑟中极是惹眼。 青橙忙福身道:“高主子万福。” 高书瑶上下打量一遍,方道:“免礼。”她向来傲气,不肯与青橙多费口舌,扶着宫人径自走了。海安怕青橙不爽快,便道:“咱们不如等一等,免得人多,吵了太后。” 青橙“嗯”了一声,在宫街上站了半会,方要往里走,却见两名贴身内侍随着皇帝迎面走来。如此撞上,青橙猝不及防,连忙屈膝请安,可话还没开口,皇上竟已转出角门不见了。原本遭受冷落,她也没觉有多难受,反正早就习惯了。但狭路相逢,总该客客气气,守着规矩礼仪,可皇帝竟像没瞧见她似的,不理不睬。那一瞬间,青橙只觉胸腔里平白堵了口气,涩得鼻孔发酸,恨不得立刻掩门大哭一场。 皇帝早就看见了青橙,她穿着水蓝蜀锦旗袍,戴着一支粉色点翠玫瑰花簪子,恭默守静,与世无争。她身上虽系着素白暗纹披风,却连暖炉子也没拿,空着手垂立。他在角门后顿住步子,回身望了望,见她腰身空落,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心里竟缓缓的溢出一丝阵痛。后宫女子多得数不胜数,却只有她待自己漠然无心,不会揣摩自己的意思,也不肯花心思讨好自己。 对她来说,好像他的宠爱是可有可无的。 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漠视他的圣宠。 第32章 请安 http://.biquxs.info/

青橙镇定神色,往暖阁给太后请安。太后歪在炕上抽水烟,高贵妃褪了披风跪在踏板前伺候,悄声说着趣事儿,引得太后连声发笑。地上铺着厚厚的朱红万寿无疆绣纹地毯,火龙烧得滚热,暖如深春。 青橙跪下行了大礼,道:“臣妾给太后请安。” 屋中敞亮,淡白的烟雾袅袅飘散,太后脸上的笑意犹还未尽,道:“起来吧。” 青橙恭谨立在侧首,太后没赐座,她便不动声色的站着。只听高贵妃莺声道:“臣妾用茜草、紫卿调制了两样胭脂,原想着做来玩玩,不想颜色竟是极好。又拧出汁液,淘洗尽了,用花露蒸成了膏。今儿用簪子挑了半点化在颊边,红润澄净,竟比外头进贡的还好些。” 她欢喜笑道:“臣妾心里念着太后,便带了一盒子来。”说着,揭开镶玛瑙粉彩牡丹纹瓷罐,将里面晶莹剔透的品红膏子呈予太后瞧。 太后直了直身子,放下紫铜凤纹水烟壶,用食指挑了些许,匀匀的抹在手背上,颔首笑道:“果然鲜艳润泽,可惜哀家老了,都不时兴胭呀粉的。” 高贵妃娇嗔道:“太后保养得好,手上比臣妾还要嫩滑…” 太后听着高兴,笑道:“你这张小嘴,可真会哄人。” 青橙听着她们说说笑笑,论着家常闲话,思绪飞得极远。幼时她曾在舅舅家暂住,有时在后院厢房里伺候外婆吃水烟。屋中阴冷晦暗,透着一股淡淡的青苔味道。母亲倚坐在炕头给外婆捶背,说些妯娌间的琐事,细细碎碎的声音,她听着听着,就昏昏欲睡。花枝在窗外被风吹得窸窣作响,母亲的声音就像隔着山水传来,悠悠荡漾,犹如身在梦中。 过了大半时辰,太后似乎才想起青橙,她抽完水烟,很觉乏困,便道:“苏贵人。” 青橙忙答应,太后又道:“哀家乏了,你回去吧。” 青橙行了跪安礼,后退着出去,余光里见高贵妃起了身,另有宫人上前相扶。到了门槛边,她才转过身,行至阶下。 海安已冻得浑身发僵,见青橙出来,忙抖开披风替她系好。乌云深厚,阴阴沉沉的将阳光隐去,青橙望了望皇城楼顶,道:“老天爷可变得真快。” 海安道:“是啊,估摸着晚上又要下雪。” 两人搀扶着出了寿康门,沿着甬道走了半响,又转入夹道,直往宫街。 皇帝回到养心殿,批过奏折,往布库房练了武,沐浴更衣后,才往弘德殿进讲。因是年关时候,朝事略为清闲,大臣们也有所怠倦。到戌时初分,他往西暖阁换了衣衫,便要吃晚酒点心。他下午与臣子摔跤时受了累,肚中甚为饥饿,见桌上摆的多是酥酪糕点,便问:“昨晚上的粥还有么?” 吴书来脑中嗡的一响,顾不得挨骂,上前道:“启禀皇上,昨晚上的红豆梗米粥并不是御膳房做的。”稍顿,也不敢瞧皇帝脸色,将头埋得更低,惶恐道:“是苏贵人送来的。” 第33章 悸动 http://.biquxs.info/

吴书来偷瞥着皇帝,见他手中拿的酒杯微微一颤,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叩首道:“皇上息怒,奴才本欲奏报,一时忙着就浑忘了。” 皇帝冷笑道:“狗奴才,你倒比朕还忙些。”又忆起宫墙下那一抹纤柔空落的身姿,顿时怜惜不已,问:“昨儿苏贵人何时来的?为何不进来通传?” 吴书来道:“苏贵人掌灯后方来养心殿,奴才也说要向皇上禀告,可苏贵人自己却说不必了。”屋里屋外伺候的宫女太监见吴书来跪在地上叩首,皇帝又震怒,早已纷纷跪下。 四下一片寂静,偶有寒风刮在棉绸帘子上,啪啪轻响。 皇帝忽而起身,径直往外头走。吴书来愣了愣,即时反应过来,忙起身取了明黄苏绣团章龙纹大氅,追在皇帝身后,小心翼翼道:“万岁爷,下起了雪花子,您坐暖轿罢。” 皇帝不理他,沿着宫廊大步往前。吴书来亦步亦趋,哭丧着脸道:“万岁爷,您要是淋着雪去,只怕苏贵人也担当不起啊。” 见皇帝脚下顿了顿,吴书来连忙朝底下的宫人打了手势,他自己则亲自伺候皇帝穿好大氅,另有利索的宫人呈上虎皮雪帽、紫铜暖炉,皇帝略略穿戴了,暖轿已候在阶下。 青橙推了推窗,渗骨的寒风卷着雪花扑在脸上,只觉浑身一凛。海安哆嗦着从庭中进来,笑道:“前头积的雪还没化,今晚若是再下一夜,明天可别想出门了。” 尔绮正在寝屋收拾床铺,闻声凑趣道:“可不是,我正想做双过年穿的鞋面子,可得闲空了。” 海安见青橙立在窗前,哎呦一声道:“刚刚还在想,到底是哪里灌风,使得屋子冷飕飕的。”她伸手将窗户关了,朝青橙道:“您也不计较些,小心扑了寒。” 青橙笑道:“屋里闷闷的,喘不过气。”正欲宽衣安寝,却忽而听见叩门声。海安往门前走了一步,扬声道:“主子要歇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罢。” 外头站的是御前的小太监,跑得气喘吁吁,也没听见里头说话,就大大咧咧道:“启禀苏主子,奴才是御前当差的小桂子,吴爷爷让奴才来通传一声,皇上已经起驾往翊坤宫来了,让您预备着接驾。” 海安一听,连忙推门出去,仔细询问过,方喜上眉梢道:“尔绮,快来伺候主子穿戴,手脚麻利些,只怕圣驾都到宫街了。” 尔绮不敢怠慢,连忙开柜取衣。青橙心里涌出莫名的情绪,连她自己也不懂,像是欣喜,又像是惶恐,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五味交杂,心思潮动,千丝万缕的盘结在一处,令她慌了神。 她任凭海安、尔绮摆弄,又裹了白狐毛软绸莲纹披风,穿了花盆鞋,转过宫廊,撑着纸伞往翊坤门迎驾。夜色苍茫,雪光映天,六面琉璃宝灯随风摇摆。 她走得很急,大雪天里,背上竟沁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 第34章 娴主子 http://.biquxs.info/

养心殿离翊坤宫并不算远,吴书来随轿伺候,北风如砂砾般划过脸面,冻得他牙关咯咯打颤。雪落得正紧,扯絮似的洋洋洒洒,宫街甬道里黑黝黝的,远远有一盏宫灯疾步而来,挡了去路。 打头的宫人喝道:“圣驾在此,速速屏退。” 来人却噗通跪在雪里,慌里慌张道:“奴婢是景仁宫的洛晴,求皇上快去瞧瞧娴主子。” 暖轿中传来低沉的声音,问:“怎么回事?” 吴书来让小太监举灯照亮,却见娴妃身边的头等宫女洛晴满身雪水,连伞也未撑,哆嗦跪在地上。她道:“娴主子腹痛得厉害,宫门下了锁,奴婢不能出去请御医,正要去长春宫求皇后娘娘。” 娴妃出自乌拉那拉大族,做事向来稳重谨慎,从不恃宠而骄,既大晚上让宫婢去苛扰皇后,自然是痛得厉害,忍无可忍。皇帝不及多想,便道:“吴书来,快去宣太医。” 吴书来应了一声,不敢怠慢,连忙吩咐得力的小太监,一灰溜去叫开宫门,往御医院去。 青橙立在翊坤门下,两颊冻得通红,遥遥望去,巍峨的皇城在雪光中沉寂肃静,甬道尽头依旧暗沉无声。海安悄悄叹了口气,道:“主子,咱们回屋里罢,大冷的天,皇上怕是在养心殿歇下了。” 青橙手里紧攒着暖炉,抿着唇,并不说话。 尔绮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撑着伞,指尖早已麻木冰透,身子像是浸在雪水中,连骨头都寒透了。她望了眼暗沉沉的甬道,打着冷颤道:“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回屋里等也是一样,这样大的雪天,皇上宽厚,并不会责怪。” 青橙低低“嗯”了一声,人却不动,站在背风处定定望着远处,澄澄如一潭静水。 她想起在御池边撞见皇帝,她慌乱至极,一头磕在皇帝下巴上,吓得她魂飞魄散,他却说:“地下有水,不要跪。”还有在西暖阁,她不小心将滚热的龙井泼了满桌,他揉着她的指尖,道:“你…不要怕朕。”她斗胆抬头直视他,一双眸子猝不及防的落入她的眼帘,那样疼惜和怜爱的神色,使她心头猛然一跳。 有温热的东西粘稠在脸上,风拂过,就痛如刀割一般。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摸,鼻头酸楚,竟然是眼泪。海安见她哭了,连忙温言道:“皇上既说要来,自然是惦记着主子。想是有什么紧要事情耽搁了才致如此。”又掏出帕子替她拭泪,道:“北风吹得紧,可别冻坏了脸。” 青橙勉强一笑,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怔怔发着杵,心中惶然不已。 景仁宫里灯火辉煌,宫人们蹑手蹑脚的四下走动,个个神采飞扬。娴妃脸色苍白的躺在床榻上,皇帝依着她坐下,面露喜色道:“看你糊涂,连有了两月的身子也不知道。” 娴妃虚弱道:“臣妾向来肠胃不好,前些日子犯恶心,也没计较。” 皇帝笑道:“如今有了妊娠,事事都要小心些,这些天风大雪大,也不必去长春宫请安,只管好好养着身子。” 娴妃偏了偏头,柔声道:“谢皇上。” 第35章 朕知道 http://.biquxs.info/

夜里静静了,只有落雪声嗦嗦作响,青橙手中的暖炉早已燃尽,渐渐发凉。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只见雪片如棉如絮般纷飞,欲将天地间的一切尽然掩去。心底里好似失去了一样极为珍贵的东西,知道再也得不到了,便空荡荡的悲恸。 海安见她泫然欲泣,亦是辛悲,便劝慰道:“主子,咱们进屋去吧。” 青橙怔怔的垂下双泪,已然不能言语,只怕一张口,就会哭得气堵声咽。她默默的转过身,扶着海安往回走。尔绮打着灯笼,提醒道:“主子小心脚下。”宫灯淡淡的晕出暗黄的光辉,青橙低了低头,觉得浑身软软的,脚上似有千万斤重,使她迈不开步子。 忽而传来一阵靴声橐橐,由远及近,不等青橙反应,皇帝已淋着雪快步行来,见她僵如木偶,脸上犹挂着泪痕,心里不由得轻轻一荡,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等的?” 海安吓了一跳,忙和尔绮屈膝请安。 青橙望了他一眼,心思潮湃,竟忘了行礼,回道:“我也不知道。” 皇帝将她的手握着掌心,只觉冰寒渗人,僵硬如铁,愈发疼惜道:“手都冻这样了,也不知道回屋去。你是傻子么?落着大雪,也不知道朕到底来还是不来,就傻傻的等着。” 吴书来躬身听着,不由得偷睨了皇帝一眼,皇帝素日在妃嫔跟前虽宽厚和气,但到底不似今日这般,竟有些似怨似怒的嗔痴。 青橙鼻尖酸楚,忍不住哭声出来,哽咽道:“听说皇上要来,臣妾很高兴...”话犹未落,皇帝已将她揽入怀里,她双手抓住他腰间玉带,脸庞倚在他胸膛上,听着砰砰的心跳声,眼泪如缺堤的河水般涌出眼眶。他低声道:“朕知道。” 她在雪里站得久了,浑身早已冷透,倚在皇帝的怀里,觉得暖暖的,心境也渐渐平和下来。皇帝抖开大氅将她裹在自己怀里,慢慢的走回屋。 宫人们早备好了热水、巾栉,暖阁里火龙极暖,不过半会,青橙就舒缓过来。她伺候皇帝净了脸,漱了口,两人宽衣躺在床榻上,灯火尽灭,只在榻前点了两盏巨臂红烛。 海安铺了被子在外屋上值,偶尔闻见青橙柔柔说了句什么,皇帝就朗朗笑道:“你个傻丫头...”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宠溺。到了下半夜,待两人都睡着了,她才蹑手蹑脚的入里屋吹了灯,又蹑手蹑脚的出来,倚着墙壁睡觉。 次日卯初,天还没亮,皇帝就起身去了尚书房。待青橙醒来,雪已经停了,她推开窗户瞧了瞧,庭中萧瑟苍茫,诸物皆被盖上厚厚一层雪花。东边天际染了几丝云缕,蔚蓝橙红,竟是雪后晴朗的好天气。屋里香暖,被外头的风迎面一吹,她的鼻端发痒,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身后忽有温润的声音道:“还不快将窗户关了,昨儿吹得风还不够呢。” 她一回身,满头青丝被风吹开,遮住了半张脸面。 皇帝愣了愣,笑道:“朕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正是这副模样儿。” 第36章 害臊 http://.biquxs.info/

青橙还未盥洗,只穿了一件绯色素花纹中衣,盈盈立在窗前,映得面如莹玉。她见了皇帝,想起昨晚在软榻上,两人犹如久别新婚,更胜滋味,不由得羞红了脸。 皇帝面色温和,伸手关了窗,笑道:“朕倒一直没问你,当日你见了朕为何要跑?若是旁的女子,只怕求之不得呢。”他负着手,慢慢靠近她,嘴角噘着笑意。 她心里碰撞如小鹿,声如蚊蚁道:“你不也认错了人么?以为采悠是我。” 皇帝俯下身,饶有趣味的凝望她,瞧得她左右不是,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半响,他才道:“小丫头,你是在怪朕么?竟敢你呀我的…”话锋一转,嘴唇几欲贴至她耳上,见她耳根红透,不着声色笑了笑,低沉道:“朕…很喜欢。” 海安领着宫婢正要进屋伺候,掀帘撞上,忙又嘘声退下。 皇上却已知晓,返身道:“进来吧。” 海安轻轻应了一身,宫婢们端着茶盏、温水、巾帕等物进去,有的收拾寝具,有的伺候青橙洗漱,有的从柜中挑拣着宫裙和朱钗。屋中虽是人来人往,但除去物件碰撞之声,一切皆是静静的,井然有序。 皇帝出了寝屋,往西屋炕上坐了,宣背书的小太监来,拿了平素常看的书册,细细研读。不过多时,青橙穿戴完了,见皇帝正在看书,就亲自捧了茶上前,问:“皇上今儿不用上朝么?” 皇帝道:“年下得闲,并无多少紧要事。”又搁了书,道:“进膳吧。” 青橙愣了愣,讶异道:“皇上还未用膳?”他从炕上起身,由宫女伺候着穿了鞋,含笑道:“朕想瞧瞧你早膳都吃些什么,竟能瘦成如此。”早膳是从翊坤宫的小厨房进的,因着皇帝在,御膳房早已备了十余样吃食送来,加上青橙原本的例菜,就满满摆了一桌子。 皇帝坐了,见青橙立在一侧伺候,便道:“你也坐。” 青橙从未在御前伺候膳食,略为拘谨,迟疑了片刻,皇帝已拿起银筷递与她,道:“吃过膳,朕带你去个好地方。” 寒风呼啸,刮在廊檐上簌簌作响,远远有宫人铲雪的声音传来,隐约可闻。 青橙依着侧首坐下,窗外有浅浅的日光照进屋里,映在两人脸上,犹如平常夫妻般,甚是安详平静。她看着皇帝吃得香甜,不由得心里一暖,生出浓浓的柔情蜜意。 用过膳,阳光正好,两人也不坐暖轿,牵着手往宫街走。出了翊坤门,青橙忽而顿住步子,皇帝眉头微蹙,道:“你怎么了?” 青橙道:“我觉得冷。”皇帝唇边漾起笑意,抓住她的手往掌心里搓了搓,又凑上唇边呵了两口热气,边笑边问:“暖和了么?” 青橙心底遽然悸动,璀璨一笑,朗朗有声。 她双手去捧他的脸,心疼道:“皇上的脸都冻红了。” 皇帝狭促一笑,道:“那你也呵一呵。”说着,当真将脸往她唇上递,青橙睨了他一眼,道:“四处都是宫人,叫她们瞧见了,弄得阖宫皆知,你也不晓得害臊。” 皇帝见她言语自然,不似往日那般惧怕自己,更是高兴,道:“怕什么,就算天塌下来,还有朕替你挡着。” 第37章 嫉妒 http://.biquxs.info/

景仁宫里一片喜气洋洋,太后听闻娴妃有孕,高兴得连赏了四五箱子的东西。娴妃坐在炕上,洛晴将太后赏赐一样样的拿出来,摊在大案几上,指给娴妃瞧。 宫女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道:“娘娘,奴婢瞧着这匹朱红的宁绸缎子,可以捡去绣房命人做两件袍子,将来小皇子出世,穿着既喜庆又高贵。” 娴妃听着她们唧唧喳喳,摸着还是平平的肚皮,心情甚悦,笑道:“也好。” 话音才落,就有宫女掀帘入里,屈膝道:“主子,顺嫔娘娘、陆嫔娘娘,还有金贵人来了。”娴妃忙直了直身子,道:“快请她们进来。” 顺嫔与娴妃相熟,还未见人,就先听见她扬声道:“娴主子好福气。”说着,已跨入槛内,齐齐朝娴妃请安。娴妃忙道:“姐妹几个,无需多礼,才下了雪,想来地上滑得很,难为你们还眼巴巴来瞧我。”又连忙吩咐洛晴上茶。 陆嫔见满屋子的琳琅玩意儿,在光下熠熠生彩,便笑道:“娴主子客气了,别说您是妃位,我们自该孝敬您。即便不是,如今您有孕在身,任凭她是谁,在您跟前都得低您一等。”又道:“太后可是真心疼惜您,我还没见过宫里有人得如此多的赏赐。” 娴妃知道陆嫔嘴皮子厉害,也未当真,道:“你要是有喜欢的,只管捡去。” 陆嫔“呦”了一声,直道:“都是太后赏的东西,我可不敢要。”嘴上如此,到底往案几边凑去,挑挑拣拣的,不亦乐乎。 顺嫔向来有些瞧不上陆嫔,只和金贵人说话,道:“我恍惚听见底下有人说,皇上大早上就去了翊坤宫用早膳。”后宫女子,除了朱钗首饰,能说的也就是皇帝的一举一动了。 宫女捧了茶来,金贵人合在手心端着,道:“可不是大早上去的,昨儿就宿在那里。”说着,抬头望了一眼娴妃,见她面色平静,方道:“想来是看望了娴主子以后,再去的翊坤宫。” 娴妃手上微微一颤,幸而隐在宽大的湖蓝莲纹袖袍里,旁人也未瞧出端倪。陆嫔举着半匹料子,比在身上瞧颜色,嘴里满不在乎道:“苏贵人是钟粹宫出去的,我与她同处一宫住了两年,她是什么性子,我最清楚。她可以独自呆在房里三四日不出门,沉默寡言,最是乏味无聊。皇上如今在兴头上,自然偏爱些,待过些日子,也就忘了。”稍顿,又压低声音道:“从潜邸到后宫,一时得宠又抛到脑后的女人还少么?更何况,她的身份摆在那里,怎么的也逾越不过。” 顺嫔不再接话,悠然的吹开茶盏中的叶沫星子,轻轻的抿了小口。 到底是坐了暖轿,出了福隆门,转过养心殿,行了半柱香时辰,青橙见还未停轿,便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看,朱漆红墙,飞檐舒展,竟已快行至乾清门,心里不由得唬了大跳:皇帝到底要带她去哪里? 再往前走,可就是前朝了。 第38章 眄视 http://.biquxs.info/

冬阳挥洒着金光从宫廊飞檐上倾泻,一圈一圈的泛着橙黄紫蓝,闪烁如流彩。 暖轿平缓停落,青橙掀了帘,修长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掌已伸至眼前,她抬头望了望皇帝,他眉眼蔚然深秀,扬起温和的笑意,道:“地上滑,朕扶着你。” 她柔柔一笑,将手稳稳的放入他的掌心,顺着他的臂力,与他并肩而站。他并不说话,只是遥遥一指。青橙举目望去,却见白雪皑皑遮盖了整个天街,如天空般辽阔宽广。尽头隐隐可现气势磅礴的保和、中和、太和三殿,皆被白雪笼罩,天地间纯净得只剩白色和金辉。周围静了下来,他们默默的站着,有风掠过,吹起袍角宽袖,呼啦作响。 她鬓角垂落的一缕发丝佛在他的脸上,酥酥麻麻的,他却不舍得动,唯恐破坏了此刻的静谧。青橙像是踩在云端之上,御风而行,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不知今是何时,不知身处何地。她下意识的紧紧攒住他的手,像是攒住这世间唯一的期盼,唯一的倚仗。如果可以,她真想一辈子就这样站着,与身边的这个人,没有宫墙逼仄,没有君臣礼仪,与他立在高处,眄视世间所有。 过了很久很久,皇帝道:“咱们去踩踩雪。” 青橙转脸看他,他也正好转过脸,阳光明艳,两人忽而生了默契,相视一笑。 她道:“若是往后,皇上每年都能带臣妾来乾清门看雪,臣妾一辈子,也都心满意足了。” 皇帝心里柔软到了极处,不曾多想,便应道:“往后每年,朕都带你来看雪。”她甜甜的笑起来,他牵着她的手,下了阶梯,往深远宽阔的雪中走去。 他大早上下了令,不许宫人在此处铲雪,也不许人走动。他穿着鹿皮明黄小靴,踩下第一个脚印,她穿着花盆鞋,一步一步走在他的脚印里。他从未如此惦记谁,知道她在身后,就忍不住将步子跨得小些,不停的叮嘱:“小心些,别滑倒了。”有时她忽然站在原地不动,他停步回身,她就将手里满满的雪塞进他掌心,小孩似的咯咯大笑。 吴书来率着仪仗候在乾清门下,见皇帝越走越远,心里诚惶诚恐,却无计可施。玩闹了两个时辰,近午时了,皇帝才坐了暖轿回养心殿。一时有弘德殿的直讲官任兰枝过来请奏,他在御前向来毕恭毕敬,绝不放肆,今儿见皇帝笑容可掬,张口就问:“皇上可有喜事?” 皇帝倏然敛了神色,于龙椅端坐,面无颜色。 任兰枝自知失言,连忙跪下道:“奴才失言,请皇上恕罪。” 皇帝不着声色笑了笑,冷声道:“无碍。” 任兰枝偷偷望了眼吴书来,见他轻轻摇了摇头,方舒了口气,仔细宣奏。 青橙回到庆云斋,早有宫人候在翊坤门,她随圣驾出去时,并未带自己宫里的人。海安含笑迎上前,将暖炉往她怀里塞了,方道:“海常在可等主子半个时辰了。” 第39章 龙嗣 http://.biquxs.info/

海常在坐在厅中喝茶,见宫人们忽而一阵骚乱,知道是主子回来了,忙搁下茶盏,扶着芷烟掀帘相迎。外头虽有日光,但不比屋中暖和,被风一扑,她又没有裹披风,不禁一凛。 青橙见她只穿了一件半旧的锻青棉袍,衣着单薄,便远远儿道:“快进去,日头凉飕飕的,冷得很。”海常在倒也不客气,折身进了屋。待青橙入里,方屈膝请安。 青橙性子虽寡淡,但与海常在毕竟同院住了两年,比起旁人,更多几分亲厚。她换了衣衫,穿上绣鞋,往西屋炕上坐了,寒暄片刻,方听海常在道:“自你得了圣宠,怕你忙碌,我也没有来给你道喜。” 青橙岂会计较这些,笑道:“你我还同往日一般就好,无需拘礼。” 海常在仔细端详着青橙神色,见她果真与在东小院时一样,才壮着胆子道:“听闻娴主子有孕,太后欢喜得不得了。我在潜邸时与娴主子照过几回面,知道她贤惠宽厚,最好相处。无奈入宫后,她位阶高,我也不敢平白去磕扰她。”说着稍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娴主子有了龙嗣,我备了些薄礼想要送去,又怕她不愿见我。你如今是贵人,又得圣宠,若是你能带我去,想来任谁都无话可说。” 青橙刚才回屋时,海安略略提过娴主子有孕一事,见海常在如此说,了然于心,颔首道:“今天只怕是晚了,明儿你早些过来,我与你一同过去请安。” 海常在见青橙答应,喜笑颜开道:“我也是这样想,太后、皇上、皇后的赏赐必然都在今天,娴主子忙也忙不过来,明儿去正好,清清静静,又得闲空,可多说一会子话。” 办妥了大事,海常在便论起了庆云斋的花花草草、家俬器具,言语间极为钦羡。她向来聒噪,话多得不得了。以前青橙住东小院时,她事事都爱跟青橙说,也无多少城府心机,喜怒哀乐皆摆在脸上。乱七八糟说了大半会子,见青橙脸色恹恹的,她才起身告辞。 因是十五,皇帝依着规矩宿在长春宫。 次日大早,帝后用过早膳,一同往景仁宫看望娴妃。皇帝原本打算略坐一坐就回养心殿处理政务,正要走时,恰有宫人来禀,说:“娴主子,苏贵人和海常在来瞧您了。” 娴妃想支使她们在旁殿候一候,不料皇帝却笑道:“让她们进来罢,大冷的天,呆在暖阁里才舒服。” 青橙走的是偏门,并未撞见圣舆仪仗,到了暖阁门廊,见吴书来守在外头,方知皇帝也在。 海常在见帝后皆在,很是欣喜万分。皇帝和颜悦色道:“外头冷不冷?”也不知问的是谁,眼神却只落在青橙身上,只觉她眼眸明亮,如荧光流转,使人移不开目光。 海常在抢先道:“启禀皇上,臣妾坐了暖轿过来,并不觉得冷。” 青橙亦恭谨道:“臣妾也是。” 皇帝含笑点了点头,道:“坐吧。” 宫人们搬了凳椅,端了茶点上前,青橙依礼坐着,方从袖口中取出一双两寸长的朱红绣金鱼纹小鞋,道:“臣妾小小心意,请娴主子收下。” 第40章 澄净 http://.biquxs.info/

洛晴将小鞋呈与娴妃,只见极软的宁绸缎子上有鱼儿跳跃,眼珠子更是点睛,犹如活人一般有神彩。娴妃瞧着喜欢,拿在掌心把玩片刻,方问:“你何时备的这个?” 青橙道:“昨儿熬了一夜赶做的,针线粗坯,娴主子不要嫌弃就是。” 皇帝道:“朕觉着倒好。”说着望了望青橙,见她朝自己粲然一笑,眉目如画欲语还休,不禁莞尔。 娴妃看在眼里,心中酸楚,不动声色道:“难为你有心思。” 皇后也温婉笑道:“苏贵人的手艺真是巧妙,改日得了闲空,本宫与你讨教讨教。” 青橙忙略略欠身,道:“谢皇后娘娘夸奖,臣妾不敢当。” 皇帝见她们和睦,龙心甚悦,便笑道:“你们慢慢说话,朕前朝有事,不必送了。” 众人到底起身行了礼,待皇帝的明黄身影隐没在梨纹棉绸帘子后面,才又坐下说话。海常在将自己备的黄金长命锁送与娴妃,道:“愿娴主子平安产下皇子。” 娴妃听着高兴,道:“承你吉言。” 几人又说了一回话,见窗外阴沉晦暗,欲要变天,遂告辞散了。 一路回到长春宫,入了暖阁,宫婢上前伺候穿戴,皇后换了件银白暗花纹缎袍,外套绯红牡丹花夹袄,旗头也卸下,绾着圆髻,压两支金海棠翡翠步摇。伺候洗脸的宫婢一时大意,将面盆撞在紫铜熏炉上,咣当一响。 皇后倏然面色发青,似要发怒,吓得宫婢连忙跪下。屋中静如无人,见皇后不说话,里屋外屋伺候的宫人不知发生了何事,默默跪了满屋子。从景仁宫出来,善柔一路担心,此时越发心惊胆颤。 半响,皇后才道:“都退下吧。”又道:“善柔留下。” 善柔依着皇后脚边跪下,轻轻的锤着腿,低声道:“主子大可不必担心,您有二阿哥呢。”知皇后者,莫过善柔,三言两语就说到了皇后心坎里。 皇后果然缓了缓神色,道:“旁人我倒不怕,只是她…”往窗外望了望,压低声音道:“当年四爷娶嫡福晋时,太后就曾属意于她,毕竟是太后亲外甥女。” 善柔依旧不轻不缓的锤着,悄声问:“皇后的意思是…” 皇后略一沉吟,眼如寒冰,道:“咱们也不急,姑且再瞧两日罢。” 到掌灯时分,天空细细密密的下起了雪粒子,皇帝用过膳,翻了青橙的牌子,让她入养心殿伺候笔墨。平素若政务不忙,皇帝也要看书至半夜。吴书来叫人预备了两人的晚酒点心,不想皇帝竟没有宣,早早儿就歇下了。 到了半夜,红烛暖帐,明黄的流苏垂地,在夜色里轻轻荡漾。 青橙见皇帝睡得香甜,便枕着手臂凝望他的侧脸,心如止水般安宁澄净。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外头有细碎的响动,知道是接她的宫人,妃嫔是不许在龙榻上过夜的。她蹑手蹑脚的从被堆里钻出,拿过桁架上的衣衫抱在怀里,也不敢在暖阁穿戴,踮着脚往外屋去。 第41章 朕等一等你 http://.biquxs.info/

皇帝卯时宣“叫起”,穿戴洗漱后,坐在炕上吃早点喝茶。约两刻钟时候,便起驾往乾清门听政。天光微亮,远远望去,一排排黑黢黢的殿宇深幽耸立,暗垠无边。 养心殿后面设有数间围房,以供妃嫔侍寝后临时寝居。 皇帝见窗上有晕黄的烛火,沉声道:“停。” 吴书来不知何事,恭谨问:“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道:“朕去瞧瞧,叫他们在外头候着。”他下了轿,抬步转入角门,吴书来一看,是往围房去,心下了然,从小太监手里拿过玻璃宫灯,紧紧随在后头。到了廊庑,许是有宫人出入伺候,故而房门并未关紧,只是虚掩着。 皇帝扬扬手,吴书来便顿住步子,立在廊下。 皇帝推开门进去,青橙正在梳头,晚上没睡踏实,几乎只合了合眼。她神情慵懒,坐在妆台前,任凭宫人穿戴,一时神思恍惚。 皇帝笑道:“昨晚上,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青橙转头一看,吓了大跳,脱口而道:“未时。”说完,才慌里慌张起身请安。 宫人们也行了礼。 围房低矮,陈设简单,只窗前置有一张凳几,皇帝坐了,笑道:“朕等一等你。” 青橙抿唇一笑,露出浅浅的梨涡,道:“皇上朝事紧要。”她在灯下,未施胭脂却面如莹玉般柔滑润腻。他将手肘撑在桌上,捧着下颚,眉眼含笑道:“无碍。” 养心殿的宫人都是千挑万选的,做事极为利落,不出一会,青橙便已收拾完了。她起身,盈盈走到皇帝面前,道:“皇上该起身了,免得误了上朝的时辰,叫大臣们好等。” 皇帝见她一袭碧色宫装,身姿窈窕,握住她的手,吟道:“粉艳明,秋水盈,柳样纤柔花样轻。”她的眼里像含着一汪秋水,黑如墨漆,莹莹有光,使他不禁揉了揉她的掌心,柔声道:“说得就是你了。” 青橙抬眼望着他,手心暖烘烘的,见他眼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从心底深处渐渐溢出欢喜来。她拉着他往外走,略有些放肆道:“皇上还不快走,吴书来又得唠叨了。”刚走了两步,恰巧吴书来推门进来,脸上苦戚戚,正欲张口说话,不想皇帝与苏贵人像是见了鬼似的,忽而对望一眼,舒朗大笑起来。 皇帝笑意浓浓,道:“你倒是挺了解他。” 青橙低声道:“有几次我都瞧见他催促,虽然烦人,倒也算忠心耿耿罢。” 吴书来听见两人“你呀”“我呀”的说话,皇帝竟也不可置否,心中略略诧异,愣了一会,方又惨兮兮道:“皇上,时辰晚了半刻钟了,只怕...” 皇帝心情甚好,摆了摆手道:“别啰嗦。” 东边天际升起晨曦微光,烛火缓缓黯淡。冰雪还未来得及化透,晚上又下了雪粒子,越发冰寒彻骨。两人默然无语的牵着手,神情愉悦的款款行至宫街,青橙看着皇帝起了驾,屈膝行了礼,方坐上自己的轿子,朝着相反的方向,回翊坤宫。 第42章 暗斗 http://.biquxs.info/

年关将至,皇帝每日进讲后总要腾出大半时辰写“福”字,以赐予朝臣。皇后也未闲着,不仅要预备元旦赏给六宫妃嫔、内外命妇的节礼,还要亲自过目年夜饭菜品、鼓乐、庆隆舞等,琐事繁杂,事无巨细。王进保领着内务府的太监,抬着几箱子的如意、玛瑙、绸缎等物件,摆在炕前让皇后娘娘瞧。 皇后只望了一眼,道:“依着往年的份例,用盒子装好,写上被赏之人的位分名姓便可。”顿了顿,又叮嘱道:“可千万别弄混了,去年原该赏给顺嫔的东西送去给了金贵人,可惹了笑话。” 王进保应了声“是。”又恭敬问:“不知苏贵人那里是如何发配?” 皇后略略思忖,问:“陆嫔的例赏是什么?” 王进保回道:“是两匹贡缎和一个珐琅如意。”皇后颔首,道:“苏贵人便依着陆嫔封赏便是。”正是说话间,有宫人掀帘进屋,屈膝道:“主子,娴妃娘娘来了。” 皇后眉头一跳,旋即平和笑道:“快请她进来。” 娴妃已跨槛入内,见有人抬着东西出去,便侧身让了让,笑道:“年下最忙,皇后娘娘辛苦了。”虽有龙嗣,她亦规规矩矩行了礼,方坐下。 皇后微笑道:“大冷的天,不必过来请安,好好养着身子就是念着我了。” 娴妃身姿并不见臃肿,依旧纤瘦灵敏,笑道:“日日呆在房里,都闷烦了,正好来瞧瞧您。” 宫女捧上茶和糕点,皇后轻斥道:“冰凉凉的东西也呈上来,不知道娴主子有孕么?赶紧去换一碗热腾腾的酥酪。” 娴妃笑道:“臣妾自己也未计较这些,还是皇后娘娘心细。” 皇后揭开翡翠碗盖,看着碧绿的茶叶在水中舒卷,轻叹道:“往年都有你帮衬着处置诸事,不知多顺心。今儿你得了闲,我就忙得脚不沾地,呆会去过寿康宫请安,还要理会南院排演庆隆舞之事。”稍顿,又道:“原想从后宫里头挑两个人过来帮衬,可除了你贤惠,我竟也想不出第二人。” 娴妃道:“臣妾宫里的顺嫔倒是利落爽直。” 皇后唇角上扬,似乎极为高兴,惊喜道:“此话当真?” 娴妃凝视着皇后脸色,道:“她是臣妾宫里的旧人,跟着臣妾做事有两三年了。自臣妾有孕,景仁宫诸事皆由她看管处置,瞧着倒不错。” 皇后笑了一声,道:“明儿便让她来长春宫罢,我正愁着没人能帮衬。”正是谈笑,又有内务府的太监进屋回话,娴妃见皇后忙不开手脚,不敢坐得太久,便起身告退。皇后亦不相留,亲自送到长春门,在角廊寒暄半会,才扶着善柔回暖阁。 青橙闲来无事,裹了彩绣紫红连枝纹斗篷,扶着海安去御花园踩梅,临到门口,又让尔绮取了两只天蓝釉双耳瓶,道:“反正是消磨时辰,不如收集些梅花上的雪水,用来煮茶,最好不过了。”进了梅园,见疏枝暗影,红艳艳的梅花俏立寒冬,被馥郁的清香一扑,连心情也开阔明朗许多。 忽然,从花林深处传来莺声,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苏贵人。” 第43章 甄选 http://.biquxs.info/

天色阴郁,陆嫔身穿鹅黄织锦宫裙,扶着侍婢从碎石小径中款款行来。随在后头的王贵人见海安手里端了瓶子,笑道:“苏贵人心思真巧,不似咱们,只顾着赏花,也没想着收些雪水泡茶,难怪皇上喜欢你。” 青橙屈了屈膝,道:“不过举手之劳,闲得慌罢。” 陆嫔道:“苏贵人太谦虚了些,你日日伺候皇上,想来辛苦。” 青橙脸上一红,不知如何回话,王贵人瞧在眼里,噗嗤一笑,道:“看你,说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陆嫔心里不爽快,道:“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你我又不是没有过得宠的时候,总不过风水轮流转。明年开春就要甄选八旗女子入宫,多少新鲜的人儿在后头哩。” 王贵人道:“我知道你心性直爽,不过嘴快,若是别人,恐要恼你了。” 陆嫔与王贵人同岁,又是同年入的潜邸,交道匪浅,倒能听进几句劝。她斜了青橙一眼,道:“我随口说说,你别放在心上。” 青橙愣愣出神,默然不语。陆嫔以为她生气,心中厌烦,便拉着王贵人往花径深处走了。 海安轻声宽慰,道:“主子得宠,旁人自然嫉恨,不过几句酸话,可别放在心上。” 青橙似笑似忧,没头没尾道:“我嫁给皇上也不是一日两日,而是四年,有什么看不明白的,真是糊涂!”海安不知她话里的意思,见她面色恹恹,便问:“主子若是乏累,不如…” 青橙摇摇头,道:“在外头走动走动,身子反而舒服。”她瞧着尔绮吩咐宫人收拾花蕊中的雪水,众人细细而语,卷在寒风嗦嗦中,像无尽的哀愁一般佛过她的心底。 回到翊坤宫,已近午时。御前的小太监过来禀告,依着皇帝的语气道:“今儿是钦天监选的吉日,要去交泰殿举行“封印”大典,不必等朕用膳了。” 青橙应了,叫海安抓了把铜钱赏给禀事的小太监。用过膳,青橙闷闷不乐,歪着炕上捧着一本李义山的诗集。海安从铁盒中舀了半勺苏合香丢入紫铜缕空金缠枝花卉纹熏炉中,余香缭绕,连绵不断。 昏昏沉沉直睡到傍晚,恍惚中睁看眼,见有明黄的身影依着自己盘坐,一惊,顾不得起身,脱口问道:“皇上何时来的?” 皇帝将书搁在膝盖上,转脸朝她微微笑道:“来了一会子了。”又戏谑问:“睡醒了没有?” 青橙望了望天色,见廊下已经掌了灯,知道自己睡久了,有些发窘。皇帝见她只穿了件中衣,便起身往桁架上取了衣衫替她笼在肩上,笑道:“你喜欢读李义山的诗?” 青橙不敢妄自菲薄,低声道:“顺手捡的书,白看两眼,说不上喜欢不喜欢。” 屋里烧着极暖的地龙,笼着数盆银炭,她又躲在被堆里,烘得脸上像熟透的苹果似的,红润光泽。皇帝瞧她青丝满肩,玉颈生香,不由得勾唇一笑,往她脖子里吻去。 第44章 红颜未老恩先断 http://.biquxs.info/

他欺身上前,她的双手顺势攀在他的肩膀,气息渐渐浑重。金丝绣的龙纹硌在指尖,如蚁蜇人。海安正欲掀帘进屋掌灯,听着动静,连忙往后退,朝左右伺候的宫人打了眼色,一齐退下。皇帝伸手去解她腰间的衣带,不知何故,她忽而想起陆嫔那句:“多少新鲜的人儿在后头哩。” 一时心里悲怆,便侧了侧身,垂落双臂。 皇帝愣了愣,迟疑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他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略略沉吟,道:“有些发烫,朕叫人宣太医。”青橙垂着脸,似有千言万语缠绕在心中,她定定的凝望着锦被上的枝叶葡萄花纹,轻声道:“我没事,被热气扑的,并无大碍。”皇帝捏住她小巧玲珑的下巴,迫使她抬头面向自己,道:“你有话要跟朕说?” 她的视线缓缓移至皇帝脸上,漆黑的双眸那样熟悉,那样英明神武,像是能看透世间的一切。青橙戚然,道:“我想起一句话。” 皇帝松了手,透过夜幕朦朦胧胧的看着她,问:“什么话?” 青橙怔忡许久,方道:“红颜未老恩先断。” 皇帝倏然垮了脸,周围黑雾弥漫,她亦能感觉得到。话已至此,她壮着胆子又道:“臣妾虽然只是个贵人,但也期盼皇上能一心一意相待。” 皇帝想了想,道:“朕待你还不好么?”更有些恼怒,道:“朕以为你与别个不同,竟也和她们一样,仗着朕宠你,就越发放肆!” 他语气并没有多重,可帝王之尊,即便是递个眼神,也能让底下的人惊慌失措。 青橙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跪在炕上道:“正因皇上待我好,所以才使我惶恐。以前我住在钟粹宫,没有荣华恩宠,过得却平和而满足,也无需为任何事发愁。如今得了宠,却每日每夜都要忧心,想着皇上还会喜欢我多久,一天,两天,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皇帝历经的女子多不胜数,却从未有人如此向他剖白心意。他骇然莫名,心中万分怜惜,半响都说不出话。终于转过头去,起了身,淡然道:“你好好歇着,朕改日再来看你。” 青橙鼻头酸楚,眼睛一眨,就泪流满面,却再不肯多说什么,亦不肯挽留,只叩首在被堆上,道:“恭送皇上。”海安原本在喜滋滋的吩咐厨房的人预备晚酒点心,忽有宫婢来通传,说皇上走了,她还不肯相信。待回到大院,见四下空荡荡的,方几步走入西边屋子。 屋里黑漆漆的,也未点灯,青橙不知是跪是坐,她面朝的玻璃窗子,外头晕黄的灯火暗暗的映在她的脸上,如行将就木一般,面无表情。 海安吓得连退了两步,待反应过来,连忙吩咐人进屋掌灯,见青橙半声不吭,叹了口气道:“刚才还好好儿,怎么就...” 青橙道:“不必点灯了,叫人都下去,让我静静呆会子。” 海安瞧着阵仗,不敢再说,轻手轻脚的领着宫人屏声退下。 第45章 皇上竟没正眼瞧她 http://.biquxs.info/

封印大典后,朝事诸停,六部九卿的大臣皆闲散在家。皇帝却愈发忙碌,先与皇后在坤宁宫祭祀灶神,再与喇嘛主持宫里“得禄”、“打鬼”等祖上沿袭的祭祀仪式,又起驾步行到太庙祭祖,待回寝宫,往往已是夜幕。如此繁杂劳累,皇帝接连数日都未召见妃嫔侍寝,独宿于养心殿。 至除夕,皇帝寅时起身,往各宫殿拈香行礼,请神佛入宫过年。忙到午时,于保和殿赐宴外藩蒙古王公,宴饮后,方摆驾乾清宫受后妃庆贺。 青橙早早穿了品级朝服恭候,待皇帝入宝座,便随着皇后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亥时初分,皇太后姗姗而至,帝后率领众妃嫔一齐向皇太后敬酒、贺岁。如此一番折腾,青橙累得连呼吸都喘息不过。 宴毕,青橙坐肩舆回翊坤宫,换下重重的朝服珠饰,褪了妆洗净脸,正要安寝,却听尔绮道:“主子,咱们要不要也往养心殿送醒酒汤?奴婢听其他宫里的人说,顺嫔娘娘、庆嫔娘娘、金贵人、王贵人都往…”话犹未尽,只见青橙已经朝里躺下,沉沉道:“送了又如何,皇上也不见得会喝。” 尔绮辩解道:“无论喝不喝,皇上见了主子的汤,少不得多惦念您几分。”她静静的立着,等着青橙回话,半响,才听帷幕中传来轻叹,道:“不必了。” 尔绮还想张口劝说两句,却被海安斜眼一望,不好再说什么,便躬身退下。 皇帝在养心殿稍稍歇憩,茶房捧了数碗醒酒汤上前,一一禀过。吴书来跪在地上伺候皇帝浴足,见皇帝仰面半躺在龙椅上,默然不语,连忙偷偷给奉茶宫女使了眼色。 景桃会意,领着众人悄无声息的出去。一时,外头有长春宫的人过来问话,并不敢明目张胆,只偷偷拉着景桃到偏处,问:“皇上何时起驾?皇后娘娘预备了守岁的酒菜,可要凉透了。” 毕竟是皇后宫里的人,景桃不敢怠慢,忙道:“吴书来在御前伺候浴足,想必还得费些功夫——你也知道,皇上每回大典后,都得花上半个时辰沐足。” 冬菱颔首,往景桃手里塞了两个金锞子,道:“我明白了,这就去回话,御前的事还得亏你照料。” 景桃知道是皇后的意思,不敢推却,麻利将金锞子塞入袖中,点点头道:“今天皇上操累一日,还要守岁,只怕前头有事宣召,我先去了。” 冬菱应了一声,两人各自从夜色中散开。 过完年,皇帝新封了在宫宴上起舞的南府女乐为官女子,承宠不过数日,便又抛之脑后。一日初春阳暖,顺嫔无事,约了庆嫔、陆嫔在御花园闲步,巧又撞见金贵人、王贵人,几人唧唧喳喳,在亭中说趣。也不知是谁起的头,金贵人接道:“我先前还以为翊坤宫那位前途无可限量,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 王贵人道:“听说皇上已经很久不去翊坤宫了。”稍顿,略一思忖,方道:“除夕时,我与苏贵人同给皇上敬酒,皇上竟没正眼瞧她,像怄气似的,我倒有些不解。” 第46章 哪里见过皇上跟妃子怄气的... http://.biquxs.info/

亭中偶有寒风扑过,众人皆披着斗篷,围着白狐毛领。庆嫔拂去臂上遗落的发丝,垂眸冷笑道:“有什么不解的,时日久了,自然失了新鲜。 皇上向来雨露均沾,绝不独宠谁,即便是娴妃娘娘,也有被冷落的时候。” 顺嫔笑道:“庆主子说话,真是直爽。” 庆嫔望了顺嫔一眼,道:“是我失言,你是娴妃娘娘跟前的人,过年时又在长春宫帮衬皇后打点后宫诸事,定是端庄稳重,哪像我这般,笨嘴拙舌。” 顺嫔心中置气,只是不好在人前发作,坐了半会,便起身道:“乍暖还寒的,吹久了风怕回去头疼。你们聊着,我先走了。” 旁人见如此,也扫了兴,便一齐散了。顺嫔才回景仁宫偏殿,皇后就遣人叫她过去。到了长春宫,原是年下赏赐妃嫔的名册物件需要点收,顺嫔翻着册子,见苏贵人的例赏竟与陆嫔一样,心中纳闷,便悄悄指与善柔瞧,问:“这可是皇后娘娘吩咐的?” 皇后正巧抬头喝茶,听见顺嫔说话,便问:“怎么了?” 顺嫔回道:“臣妾看见名册里苏贵人的份例,是与陆嫔一样。”皇后微微一笑,道:“是我吩咐的,苏贵人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儿,那点东西是她应得的。” 顺嫔不及多想,道:“皇后娘娘宽厚大度,才能使六宫和睦,臣妾钦佩。” 皇后祥和的望着顺嫔,话锋一转,道:“年前年后的事情,都多亏你帮衬。若是你愿意,我想让你搬到长春宫住,一来你每日走来走去烦累,二来我也实在需要有人帮手。” 顺嫔脸上滞了滞,不敢违命,起身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待顺嫔走了,善柔用铜胎画珐琅小碟呈上四五瓣切好的香橙,喜滋滋道:“广西都督新贡的香橙,才孝敬给皇上的,宫里总共十几篓子,咱们长春宫就得了四篓。” 皇后闻着橙香扑鼻,心情甚好,道:“分出两篓子来,给各宫小主送去尝尝鲜。”又特地吩咐,道:“苏贵人那里切不可亏待,当和陆嫔一样的才好。” 善柔不解,问道:“苏贵人都失宠了,主子为何还待她那么好?”皇后嘴角隐约露出一丝寒意,随即隐去,寂然道:“冷落归冷落,但哪里见过皇上跟妃子怄气的...”又舒眉笑道:“这橙子闻着倒香。” 过了两三日,春光明媚,湛蓝的天空舒卷着朵朵白云,一行鸟雀扑翅而上。皇帝赏了景仁宫数盆御花园新培的蓝色牡丹,娴妃坐在廊檐底下望着宫人搬弄。远远儿瞧见有一溜明黄肩舆行来,忙扶着宫婢迎上前,屈膝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虚扶了扶,温言道:“你怀着身孕,无须多礼,快快平身!” 娴妃道:“谢皇后娘娘。” 两人边寒暄,边款款行至暖阁,往炕上坐了,皇后嫣然道:“忙了大半月,今儿才得出闲空看望你,心里一直挂记得很哩。”稍顿,又问:“近来身子可爽快?” 娴妃回道:“吃膳时有些犯恶心,旁的都还好。” 皇后“哎呦”一声,道:“原本让人做了两碟酸梅子,出来时急急忙忙的,就给忘了。呆会子,我让人给你送些来。我怀着永琏时,就爱吃酸了。” 娴妃笑了笑,道:“谢皇后娘娘赏赐。”正说着,绯红玉兰花纹缎帘一掀,有宫人手里拿着花梨木酒膳挑盒,跪在地上禀道:“启禀主子,苏贵人宫里的小祥子送了两屉酸梅子来。” 第47章 娴主子…小产了! http://.biquxs.info/

皇后侧了侧身,眉心不着声色蹙了蹙,朝娴妃笑道:“难为苏贵人想得周全。” 娴妃温婉道:“正是如此。”遂命洛晴用粉青印花游鱼转足碗将酸梅子装了大半,搁在炕几上。乌黑晶亮的酸梅子裹着薄薄一层白糖,衬着青绿的瓷碗,令人望而生津。 娴妃道:“皇后娘娘也尝一尝。” 皇后点点头,捡了含在嘴里,道:“酸甜可口,比长春宫厨子做的还要强些。” 娴妃笑道:“那是自然,臣妾听说翊坤宫的小厨房都是皇上钦点的江南厨子,做糕点小食,最是拿手。”说到皇帝钦点,娴妃睨了睨皇后脸色,却见她言笑晏晏,没有半丝不悦。 皇后幽幽道:“苏贵人是有福泽之人。” 娴妃道:“再有福泽,也不及皇后娘娘万分之一。” 两人闲话半会,忽闻太监来通传,道:“启禀皇后娘娘,太后宣您去寿康宫说话。” 皇后忙起了身,叮嘱道:“有想吃的想用的,都尽管遣人来跟我说。”娴妃道:“谢皇后娘娘关心。”又亲自送皇后到宫街,望着凤驾走远了,方折身回屋。 寿康宫里深广静远,树木葱郁,淡薄的春阳浅浅的照落在菱花窗上,剪影如画。太后才午歇醒来,神情怠倦的坐在炕上,见皇后行礼,也未叫人搀扶,只道:“坐吧。” 皇后见太后似有不悦,愈发恭谨三分,陪笑道:“皇额娘宣召臣妾,可有事要吩咐?” 嫆嬷嬷捧了茶来,太后端在手里,抿了抿,嘴中微涩,便清明许多,道:“户部已将秀女名册奏与了皇帝,眼瞧着要选阅了,今儿皇帝来请安,竟说要去圆明园住几日。”见皇后微怔,眉头一皱,轻斥道:“你不知道?你是皇后,如此大事,你竟然不知道?” 皇后酸楚,错综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强捱道:“前头皇上提了一提,臣妾以为总要在选秀后才去,也未仔细计较。” 太后将茶盏重重往炕几上一搁,道:“哀家将后宫交予你统摄,是见你端慧机敏。”皇后心中惶恐,皇帝以孝治天下,待太后向来惟命是从,太后若真想夺去她的统摄之权,那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弘历,那个曾经掀起她红盖头的男人,并不是她的倚仗。 皇后起身跪下,春上已封了火龙,金砖地坚硬而冰寒,阵阵寒意沁入骨髓,直透到心底深处。 太后瞧在眼里,不忍太过苛责,便叹了口气,道:“好孩子,起来吧,是哀家太心急了些。”又命嫆嬷嬷将她扶起,皇后泣然道:“谢皇额娘。” 太后缓了缓语气,道:“皇帝既执意如此,选秀之事便往后推一推罢。旁人议起,就说是哀家的意思。”皇后正思量着该如何处置,听太后如此说,忙感激道:“是。” 从寿康宫出来,已是掌灯时分。皇后精疲力倦回到长春宫,还未来得及换衣衫,就有景仁宫的太监风尘仆仆而来,跪在地上哭道:“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皇后眉上一跳,问:“怎么回事?” 那小太监泣不成声道:“娴…娴主子…小产了!” 第48章 朕绝不轻饶! http://.biquxs.info/

宫墙高耸幽深,殿宇巍峨,深蓝的天际垂落,繁星点点。景仁宫灯火辉煌,却寂寂无声。殿外黑压压跪了满庭院的宫人,皇后见吴书来站在阶下,知道皇上来了,略略整了整衣冠,便疾步入内。 娴妃侧卧在床榻上,满脸泪痕,哭得气堵抽噎。皇帝穿着明黄团云暗花缎袍子,眼含悲痛,依坐在床边,柔声喃语着什么,见皇后进来,面色渐渐凝重,道:“朕宣了你好几次。” 皇后忙解释道:“臣妾一直在寿康宫陪太后说话,回到寝宫,方知道娴妃出事。” 她屈膝请了安,皇帝听她说是去了寿康宫,脸上稍有霁色,道:“此事涉及皇嗣,若发现有人在其中故弄玄虚,朕绝不轻饶!” 娴妃悲恸,极力忍住哭泣,道:“皇上一定要为臣妾做主。”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喃道:“你尽管放心罢。” 皇后从未见过皇帝如此温言软语,眉头不由微微一皱,她怕心思藏不住,便用素帕抹了抹眼角,朝娴妃道:“让你受苦了。” 皇帝见皇后一身凤穿牡丹蓝绸宫袍,戴着旗头,神色匆匆,显然是从寿康宫出来,还没来得及歇息,便道:“坐吧。”有伶俐的宫女忙搬了梨花凳来,皇后坐在床榻前,惋惜道:“臣妾午时来看望娴妃时,还好好儿,不知怎么就...” 娴妃目光一凛,似想起了什么,忽而道:“定是吃了苏贵人送的酸梅子。” 皇帝神色骤变,不消半刻,又淡然如常,问:“怎么回事?” 皇后坐着不说话,只是默默无语。 娴妃心里如被油煎,哪里顾得及瞧人脸色,忿忿泣声道:“午后苏贵人遣宫女送来两屉酸梅子,臣妾吃着合胃口,便多吃了些。如今想想,臣妾就是吃了酸梅子后,才觉肚子不舒服。” 数盏掐丝珐琅寿字蜡台高高置于案几,晕黄的火光艳艳闪烁,映在皇帝脸上,晦暗不明。皇后见他目光寒烈,不由得掠过一丝惶恐,低声道:“苏贵人性子纯静,举止娴雅,不像是下作之人。” 皇帝这才开口,道:“像不像,查清楚就知道了。” 青橙吃过晚点心,与海安在灯下拾了针线绣手帕。 海安笑道:“主子清雅,绣的莲花也极有神韵。” 青橙脖酸眼涩,仰了仰头,道:“什么神韵不神韵,无非是种花色,谁绣不都一样么。”说话间,尔绮端了两碟刚切开的香橙进屋,道:“夜里黑,主子别伤了眼睛。”稍顿,又笑:“皇后娘娘赏的香橙,主子尝尝鲜。” 青橙吃过橙子,净了手脸,吩咐道:“你拿两个赏给守夜的宫人罢。” 尔绮应了,收了碟子出去。 到亥时初分,青橙方搁下针线,卸了朱钗,准备安寝。忽听外头隐约传来杂乱之声,便推开窗户看了看,不想一时又静了下来。她见如弦如勾的明月垂于飞檐,星子如随手撒落的珍珠般,熠熠生彩,遂道:“晚上不必关窗户了...”一回身,却愣在了原地。 第49章 朕信你 http://.biquxs.info/

皇帝道:“夜深寒凉,小心得伤风。” 青橙莞尔一笑,痴痴道:“你怎么来了?”她大步迎向皇帝,到了跟前,才惊觉失了礼仪,慌忙又停下,脸上窘得通红,屈膝道:“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睇望着她,夜风吹过菱花窗户,拂起她鬓角细碎的发丝,纷纷扬起,又纷纷落下。她低眉垂眼,寝袍松松垮垮斜往一侧,露出纤弱的香肩,肌白肤嫩,如玉脂凝膏。他心中微漾,旋即定了定神色,眼底闪过一丝寒意,漠然道:“起来吧。”又道:“朕有一事要问你。” 青橙许久未见皇帝,只觉从心底深处渐渐溢出无限欢喜来,像踩在云端之上,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能飞起来。她满眸盈笑,如秋水般凝望着他,道:“皇上想问什么?” 皇帝见她率直坦然,一腔柔情,竟有些不忍开口,迟疑片刻,方问:“你今天遣人给娴妃送了两屉酸梅子?”青橙不知他的意思,实话实说道:“是。” 皇帝望了她一眼,略略沉吟,问:“你自己腌制的?” 青橙隐约猜到什么,只是不肯深究,淡然道:“是庆主子送给我的,以前听人说有孕之人爱吃酸食,就转送了娴主子。”见他眉头微蹙,露出疲累之色,她心里疼惜,不由得抬手捧着他的侧脸,轻轻摩挲道:“皇上眼圈儿都熬红了,想来是有许多烦心事。”皇帝怔了怔,忽而掠过一丝惊慌,若是娴妃小产之事当真与她有所牵扯,该拿她怎么办。 她问:“皇上还生气么?” 皇帝却没头没尾的回道:“朕信你。” 青橙嫣然一笑,唇边露出浅浅的梨涡,嗔道:“信我什么?”皇帝捂住脸上的柔荑,揉在掌心,道:“朕不生气。”稍顿即道:“天色晚了,你好好歇息,朕走了。” 青橙道:“皇上不宿在这里么?”话一出口,脸已烧得通透。皇帝见她颊上绯红,含羞带怯,怕自己按捺不住,便径直往外去,道:“朕回养心殿。” 海安捧着茶点被吴书来拦在殿外,先前她在阶下迎面撞上圣驾,见皇帝竟连仪仗也未带,身边只跟了吴书来提灯,一副秘而不宣的模样,很是惶恐。如今见主子脸上挂着笑意,皇帝也没有愠色,才放下心中大石。 次日大早,青橙仔细穿戴了,正要去皇后宫里请安。才出了翊坤门,忽有两个太监疾奔而来,拦住去路,振振有词道:“太后有旨,宣苏贵人往寿康宫走一趟。” 青橙不明就里,见两个太监脸上都寒如玄冰,不由得浑身一凛。海安瞧着形势,顺手从耳上取了两只珍珠坠子,一面往穿黄鹂纹蟒袍的太监手里塞,一面赔笑道:“还望谙达指点指点。” 太监不动声色的收了珍珠坠子,脸上稍有缓色,低声道:“早膳时,太后说要赐娴妃娘娘补身子的汤药,被底下的宫人一多嘴,便知道了娴妃娘娘小产之事。” 海安唬了大跳,道:“娴主子何时小产了?我竟半点风声也没听见。” 太监越发微不可闻,道:“我也不太清楚,只隐约听人说,此事万岁爷要亲自查呢,想来又是一场风波。”又啧啧几声,不再言语,领着人直往寿康宫去。 青橙素日虽不谙世事,但事到临头,略一思索,便明晓了大概。寿康宫里燃着沉水香,薄白的烟雾绕在晨阳里,徐徐升起。 太后倚着墨锻绣八仙祝寿纹软枕,面上寡淡无色,见青橙进来,手袖不着声色的一拂,炕几上的碟罐茶盏便“光里当啷”碎了满地。殿里殿外的宫人听见声响,皆屏声静气,黑压压跪了一片。 皇后唬得胸腔一紧,半耸着肩,手心直冒冷汗。 青橙倒还算镇定,神情自若道:“臣妾给太后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坚硬冰冷的金砖上溅满了瓷片,她跪在地上,膝盖上扎得生疼,却依旧沉静静的,如一汪山涧幽湖。 太后眉目深远,任她跪着也不叫起,沉沉道:“谋害皇嗣是大罪,你一个小小贵人,若擅自筹谋,自然难以得逞,也得不到多少好处。说,是谁指使你的?” 青橙跪得端正凛然,道:“并没有人指使。”太后眉头一挑,金镶玛瑙护甲刮在梨花木案几上,发出刺耳的“割割”之声,她道:“怎么,还想替人顶罪不成?” 青橙问心无愧,道:“臣妾并未谋害过任何人,所以并没有人指使。” 太后只以为她是狡辩,道:“看来不用刑罚,你是不会招了!”便喝道:“来人!”外头直入数名太监嬷嬷,领头的管事恭谨道:“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道:“拖出去胫杖二十,就在月阶下打!哀家倒想瞧瞧,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皇后见青橙浑身瑟瑟发抖,朝她柔声劝道:“若用大杖,你的一双小腿也就废了。不如坦白招了,向太后认错,好歹先免了责罚。” 青橙眼如粼粼秋水,道:“那腌臜之事既不是臣妾做的,臣妾就绝不会认。”眉间的倔强刚烈,竟让太后有些侧目。嫆嬷嬷见太后竟要对后妃用刑,便道:“太后消消气,别动了肝火伤身。”她偎依在太后膝边,轻轻捶打着,道:“奴婢听人说,此事万岁爷有旨意要亲自督办,太后要是插手,只怕…” 太后斥道:“后宫的事,就该交由哀家和皇后处置,什么时候需要皇帝操心了。”稍一沉吟,到底缓了三分,道:“叫人去养心殿看看,皇帝若是散了朝,便让他过来。” 嫆嬷嬷道:“奴婢已经遣人去了。” 皇后眼角渗出泪水,凄然道:“发生此等谋害之事,可苦了娴妃。臣妾失职,请皇额娘责罚。” 太后婉言道:“你也不必太过自责,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掌管后宫的日子并不长,人心叵测,有所疏漏也不能全怪你。”皇后受宠若惊,忙起身屈膝道:“谢皇额娘谅解。” 皇帝散了朝,正在养心殿召见噶尔丹策零的使臣,使臣进贡了上等貂皮数张。皇帝令吴书来收了,又按着早已拟好的名册进行赏赐。寿康宫传话的太监行至前殿,殿前侍卫自然不许人进,那太监是嫆嬷嬷跟前极为得力之人,知道孰轻孰重,便又去奉茶司寻了景桃,细细说论一遍。景桃不敢怠慢太后跟前的人,忙找了吴书来的徒弟,让其进殿传话。 吴书来在幕帘后听徒弟说话,心中稍一计较,便屈身上前,轻声唤道:“万岁爷...” 皇帝召见大臣,若没有吩咐,宫人是断不敢搅扰的。此时吴书来竟冒险奏报,想来不是寻常事情,皇帝望了他一眼,问:“什么事?” 吴书来轱辘转着眼珠子,皇帝知道他当着众人不好明言,遂挥了挥手,道:“都跪安吧。” 待大臣们都退下,吴书来方将太后宣召一事细细奏明,他说得又轻又缓,生怕一不小心,就惹得圣怒,使自己吃不了兜着走。皇帝眉间蹙了蹙,隐隐露出焦躁之色,顿了顿,提步便往外走,到了廊下,才吩咐道:“去把庆嫔叫来。” 吴书来不知圣意,不敢多问,只道:“是。”正要吩咐下去,却听皇帝又道:“让她直接去寿康宫罢。”吴书来答应着去了,皇帝连衣衫也未换,径自宣舆起驾。 入了寿康宫,庆嫔已然候在抱厦,皇帝微微一笑,道:“跟朕进殿吧。” 庆嫔见皇帝一身召见外使才穿的右衽大襟八宝纹暗花衮服,行色匆匆,浑身透着威严气势,心里没来由的紧了紧。她道:“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脸色淡然,忽而牵住她的手,低声道:“呆会子朕问你话,你实话实说就是,可不许隐瞒。”庆嫔从未得此圣宠,又羞又喜,未及多思,便道:“皇上想问什么,臣妾知无不言。” 皇帝欣慰的笑了笑,松了手,大步进殿。 他给太后请了安,含笑道:“噶尔丹的使臣贡了上等貂皮数张,刚好给皇额娘做两件袍子。” 太后闻之甚喜,道:“你自己也做两件,别老惦记着哀家。”停了停,又道:“你应当也听底下的人说了,娴妃小产,正是吃了苏贵人送的酸梅子。” 皇帝瞥了青橙一眼,见她跪在碎片上,略一怔忡,旋即镇定道:“太医说那酸梅子里头有堕胎之药,酸梅子又是苏贵人送的,旁人看来,确实是苏贵人的嫌疑最大。但朕却总觉事有蹊跷。” 太后也点点头,道:“哀家也知道,她一个小小贵人,定然不敢如此冒险行事,当是背后有人指使。”侧了侧身,又道:“若不用刑,只怕她不肯说是谁。” 青橙匍匐在地,道:“并不是臣妾做的,也没有人指使,请皇上明察。” 皇帝见她双手摁着瓷片,心中怜惜,撇过脸不忍看她,只道:“放心罢,朕自然要查个明明白白,不会让你平白受冤。”又道:“庆嫔,苏贵人的酸梅子,可是你送去的?” 庆嫔只听说娴妃小产,却并不知是吃了自己做的梅子,此时吓得牙齿打颤,慌里慌张道:“不是臣妾指使的,不是臣妾指使的!” 皇帝不耐烦道:“仔细回话!” 庆嫔双目含泪,只是不敢出声,道:“臣妾去年腌了几坛子酸梅,一直没吃,前儿宫人们收拾屋子时才拿出来,臣妾觉得味道还好,自己又吃不完,就往各宫妃嫔都送了两碟子去。除了苏贵人,其他宫里都送了...不不不,臣妾知道娴妃娘娘有孕,怕节外生枝,偏独独没送景仁宫,臣妾并不知道那酸梅子有问题...” 皇帝以前觉得妃嫔中,庆嫔算是胆子大的,今儿看她才一点小事就颠三倒四的说不清楚,很觉厌烦,打断道:“你是说,宫里除了娴妃,人人都有你的酸梅子?” 庆嫔怯怯道:“是。” 皇帝转脸看了看皇后,道:“长春宫也有?” 皇后不想皇帝突然看向自己,心眼儿一跳,道:“是,臣妾自己也做了许多,正想给娴妃送些去。” 皇帝点点头,道:“也就是说,那两盘酸梅子也有可能是旁人送的。” 皇后道:“皇上的意思,是有人从中将酸梅子调换了?” 皇帝漠然道:“到底是不是,还不可妄下定论。” 太后见皇帝神色淡淡,苏贵人跪在底下,他竟没瞧几眼。可越是如此,越觉得他放在了心上,便朝嫆嬷嬷道:“皇帝坐了许久还没喝茶呢,你快去煮一壶醇茶。” 嫆嬷嬷恭谨应了,悄然退下。太后又道:“你也起来吧。” 青橙早已痛得没了知觉,脚上麻如万蚁啃噬。她磕头谢了恩,才缓缓站起。身子一动,膝盖便如火灼似得,滚热发烫。手心里割了数道伤痕,如心头剜肉一般疼,她不敢吱声,当下还不到喊冤喊痛的时候。 皇帝依旧不看她,好似完全没有在意,道:“只怕要将一众有干系的宫人宣来细细审问,才能真相大白。” 太后道:“有什么难的,宣来便是。谋害皇嗣之风若不遏止,哀家寝食难安。” 内务府办事利落,不消半刻钟,便将各宫相干系的宫人通通绑了来,从庆嫔底下送酸梅子的小宫女,到景仁宫呈上酸梅子的小太监,只要是碰过、见过那两碟子酸梅子的人,没一个错漏。自皇帝登基,还未有过如此大的阵仗,连皇后也颇为惊异。 王进保当着众人的面仔细审问,耗了大半日,方知翊坤宫的佩儿是将酸梅子给了景仁宫守院门的太监,而景仁宫收到酸梅子的人却是娴妃跟前四大掌事宫女的访儿。佩儿与访儿一对口径,方知两人皆不认得那日与自己通传之人。 太后怒道:“竟敢在哀家眼皮底下使手段,实在胆大妄为!皇后,你尽管放开了去查,就算把后宫翻个遍,也要将那背后使坏的小人揪出来。” 皇后忙起身屈膝道:“臣妾遵命。” 皇帝唇边隐约浮起一丝笑容,道:“倒不必翻遍六宫,酸梅子里头有堕胎药,让御医院查一查近来各宫的用药记录,当能查出大概。” 太后颔首,道:“皇帝想得周全。”又朝青橙道:“倒是委屈苏贵人跪了半响。” 青橙舒了口气,忙福身道:“臣妾不委屈。” 太后笑道:“你这孩子,既有冤屈,也不知道辩解几句。” 青橙笃定道:“臣妾相信天地有神明,自有公道。”见太后笑意愈发深了,皇帝方放下心,起身道:“朕在乾清宫为噶尔丹的使臣设了宴,不宜久坐。” 太后道:“那你快去吧,国事紧要。” 殿中众人皆屈身送驾,青橙膝盖疼,姿态便略微不自然。皇帝经过她身侧,脚下稍稍一滞,终是什么话也没说,摆驾而去。青橙回到翊坤宫,脱了袍子一看,膝上青紫大片,有几处还割出伤痕,红汲汲的渗着鲜血。尔绮垂泪道:“主子受了委屈,上头竟连安慰的话也没有,可真叫人寒心。” 海安焦心道:“奴婢去御医院请太医。” 青橙却笑了笑,道:“不必劳烦御医,闹来闹去,惊动了人,背地里倒有了嚼头。”又道:“把先前皇上赏的芦荟膏拿来用着止止疼,你再悄悄儿去寻御医院的简大人,让他给你一些治破伤风的膏药。” 尔绮脱口一问:“主子与简大人是旧识?” 青橙愣了愣,平摊着掌心让海安敷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自己与简玉衡的牵扯,只“嗯”了一声,算是默认。待尔绮去了,海安方道:“主子委屈了。” 青橙敷了药,凉沁沁的,舒坦许多,眼底深处的笑意渐渐溢漫,如阳光下的秋水,波光粼粼。她道:“我不委屈。皇上肯费尽心思为我摆脱罪名,我受点子委屈又算什么。况且,我只是跪了跪,又没挨打受罚,说来也没什么,宫里头的人,谁没有跪过几回?” 海安敷过药,用白纱布小心包扎妥当,道:“主子心眼儿善,往后自有福报。”话音才落,只听有醇厚温润的男声朗朗道:“主子心眼儿善,奴才嘴巴也甜。”海安背对着门,忽而闻见有人说话,唬了大跳,连忙回身跪下,道:“奴婢给皇上请安。” 皇帝径直往炕前坐下,挥手道:“朕渴了,去端碗茶来。” 海安见皇帝满身酒气,想是在宴席上喝了酒,答了“是”,便退身出去,亲自往茶房熬醒酒汤。青橙要下炕行礼,皇帝却已掀了她身上的绸被,道:“让朕看看你的伤口。” 青橙未穿鞋袜,凝细纤瘦的双足洁如白玉,她羞涩难当,往被中缩了缩,道:“已经好了。” 皇帝一把捉住她的脚,道:“你别骗朕,可是欺君之罪。”他慢慢的撩起素绿缎裤,又轻又柔,生怕触到她的痛处。他低着头,半弓着腰,淡白的薄阳透过纱窗映着他的侧脸,将暗影落在她的身上,使一切愈发静谧安详。 他的呼吸划过一丝弥乱,轻轻的吹了吹伤口,道:“小时候,每回与父皇练摔跤伤了手肘,乳母都是如此轻轻儿替朕吹拂。” 青橙浅浅笑道:“皇上的乳母定是非常和善温柔的人。” 皇帝嗯了一声,问:“是不是很疼?” 青橙摇头,想起昨儿皇帝说的那句“朕信你”,身子像是灌在了蜜瓷坛里,甜腻欢喜,便道:“就一点点疼。”皇帝只觉她的声音婉转如啼,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眸烁烁有光,实在动人,情不自禁吻在她的唇角,低沉着声音戏谑道:“这样还疼么?” 青橙颊边通红,微微撇过脸去,道:“就是...有一点点疼。” 皇帝的吻炙热滚烫,往她的脸上贴去,如火一般烧起来。他刚才在宴席上喝了酒,此时撒着酒劲儿,便不似往日那般机敏威严。大响午的,青橙还未用午膳,她伸手推了推他,皇帝却只不动,依旧倾身往下,直待她退无可退,躺在了绸被上,皇帝就一脚将炕几踢了。 吴书来候在廊芜,急得满头大汗,皇帝乘着宴席的空隙偷偷儿摆驾来翊坤宫,以为只是瞧一瞧就走,不想呆了半个时辰还闹得里头满是动静,又不好进去叫,只能望天干着急。 好歹有宫婢往里伺候,吴书来寻了时机,在窗下低声道:“万岁爷,前头大臣们还等着您散席呢。” 皇帝心情甚好,道:“洗把脸就摆驾。”转眼,已挑帘出来,回头道:“你膝盖疼,别送驾了。”吴书来往锦帘里望去,只觉里头黑沉沉的,恍惚盈盈站着几个宫装女子,由不得想多瞧几眼,帘子却已倏然垂下。 皇帝道:“叫御医过来瞧瞧苏贵人的伤,你是朕跟前的奴才,怎的越来越不知融会贯通。” 吴书来浑身一颤,哆嗦道:“回禀主子,娴主子小产,御医院几个紧要的大人都被太后宣去景仁宫了,奴才...” 皇帝横眼一瞪,唇角不着声色的扬起,淡淡道:“你还有理了!” 吴书来越发惶恐,忙道:“奴才呆会子亲自去御医院请人。” 皇帝嗯了声,道:“若下回还敢如此粗心大意,朕保管你脑袋非得搬家不可。” 吴书来噗通跪下,叩首道:“谢主子饶命。” 见圣驾走了,尔绮方拿药材入屋中禀告,青橙将黄纸摊开,略略看过,问:“可是简大人亲自包予你的?”尔绮答“是”,青橙又问:“可有经手她人?” 尔绮想了想,道:“那倒没有,只是从御药院出来时,撞见了景仁宫里伺候汤药的宫人,睨了奴婢好几眼,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顿了顿,又道:“许是心里头还怀疑主子呢。” 青橙穿戴好衣衫,露出惆怅之色,道:“可真是我不犯人,人却犯我。”停了停,觉得肚中饿得发慌,便吩咐道:“你下去煎煮汤药罢,另叫厨房的人呈上膳食。” 尔绮得命出去,海安端着黑漆描金镜奁入东屋,伺候青橙梳了发髻,高举着铜镜让主子瞧。海安笑道:“依奴婢瞧着,万岁爷待主子竟与旁人不同。” 青橙看着镜中发髻上新簪的两枝月兰,莞尔一笑,如春夜里的寂寂梨花,悄然绽放。 海安肃脸道:“主子从今往后可要事事提防,既然奴婢能看出来,宫里的其她人也能看出来,难免遭人嫉恨。酸梅子一事,细细思及,那背后指使之人行事极为周密,既让娴妃小产,又让主子平白受了冤屈。若不是皇上有心维护,太后下令责罚的二十杖,主子怕是逃脱不了。” 青橙眉眼间渐渐袒露忧虑,道:“你说得有理。”稍顿即道:“只怕娴主子已经开始恨我了,她也是怪可怜的,承宠数年,头一回有身孕,却又不清不楚的没了。”心里又是一寒,道:“即便如此,皇上竟也全然没放在心上。” 第50章 甜不甜 http://.biquxs.info/

海安忆起自己伺候的第一个主子哲妃,她是皇帝还是贝勒时的第一个入府女子,生下皇长子,宠爱也尽享过,死前病入膏肓时,想见皇帝一面,皇帝却因着要听新进府的伶人唱曲,底下人不敢禀告,遗憾而终。 窗外的薄阳渐渐西落,天际浮现出绚丽的玫瑰色,海安强笑道:“万岁爷担着大清天下,当然不似平常人那般儿女情长。”见青橙面色郁郁,忙转了话头,道:“主子饿了,奴婢去催一催厨房的人。”说完,便收拾了妆匛铜镜,却身而退。 过了两三日,到了傍晚,内务府的王进保满头大汗入了长春宫,正巧皇后在用点心,他不敢进殿禀告,候在廊芜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过了半柱香时辰,才见善柔挑帘出来,他忙上前低声道:“我的好姑奶奶,劳烦您通传一声。” 善柔瞧他咋咋呼呼的,不似往日镇定,便问:“什么事?” 王进保知道她是皇后跟前的第一人,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上头说要查娴主子小产一事,我早早儿叫人将御医院掌管用药底薄的医女绑了,才用了两回刑,还没使出厉害的手段哩,不想那医女竟没捱住,咬舌自戕了...” 善柔一听,心眼儿唬了大跳,低声道:“别尽说些推脱的话,反叫主子厌恶。”一语毕,返身回殿中,小心跟皇后禀告了。皇后正喝着燕窝羹,听着善柔将话说完,手上稍稍一顿,随即将磁胎洋彩翠地锦上添花瓷碗往炕桌上重重一搁,喝道:“王进保!” 王进保忙大声应了,躬身入殿,也不说话,叩首跪在地上。 皇后道:“怎么回事?” 王进保听着善柔的劝,不敢推脱,只道:“掌管后宫主子用药底薄的医女自戕了。” 皇后问:“用药底薄还在么?” 王进保道:“在还是在,只是近大半月的记录全叫人给撕了,那医女嘴巴子很紧,什么也不肯说。”他不敢抬头,只觉似有一道寒光如刀剑般射向自己,浑身如置冰窟。 静了半响,皇后才淡淡道:“既然死了,也没得旁的法子,你下去吧。”王进保原以为自己必然要受责罚,不想皇后竟轻而易举的饶恕了他自己,愣了愣,方如临大赦般出去。 事关重大,皇后不敢耽搁,重新梳洗妆扮了,坐了肩舆往养心殿。 到了西暖阁,见廊下的牙雕宫灯点得通亮,里头却是一片昏暗,以为皇帝是去了妃嫔宫里,便宣了敬事房的人来问:“皇帝掀了谁的牌子?” 李玉如实回道:“万岁爷今儿是叫去。” 皇后一愣,恍惚明白了,道:“皇上是不是还在军机处没回?” 李玉道:“万岁爷这会子怕是在上书房瞧阿哥们的作业。” 皇后见天色尚早,便又起轿往上书房去。上书房后头有几间抱厦的小房间,冬暖夏凉,皇帝从小便爱在那里看书,登基后,有了皇子,教习训话也常在于此。她下了轿,却见四周静静的,并不像有皇子在。到了廊下,见纱窗上映着两个倒影,依依而坐,心眼儿一突,满腔酸涩不禁缓缓上涌。 皇帝盘膝坐在西面炕上看书,青橙坐在旁侧,拿了珐琅四寸碟放在膝盖上,纤纤素指剥着黄灿灿的金橘。清香四溢,皇帝转脸望了她一眼,道:“甜不甜?” 青橙头也未抬,随意道:“还没剥好哩,呆会子和你一起吃。”她正要将橘皮扔到脚边的洋彩痰盂中,忽而听见外头有人高唤:“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来了。” 青橙手上一抖,茫然的抬头看向皇帝,皇帝正巧也看着她,见她惊慌失措,不禁温声笑道:“你怕什么呢?”又低了低声音道:“朕虽护着你,但她们要是真撞见了,也没什么。” 吴书来高高的打起帘子,皇后进屋,见青橙立在门槛边请安,微微一愣,才道:“起身吧。” 皇帝笑道:“你怎么来了?”皇后屈膝请了安,往皇帝炕桌对面坐了,道:“臣妾有事禀告,怕事有错漏,不敢擅自拿主意,特来请皇上示下。” 青橙剥了两只橘子,装在碟中,搁在炕几上,恭谨道:“皇后尝一尝橘子。” 皇帝亲自取了一只递与皇后,笑道:“湘西常德县衙进贡的金橘,味道极好。”皇帝难得如此顾念自己,皇后心底一暖,感激道:“谢皇上赏赐。”又见皇帝捡了剩下的一只,轻巧掰开,转身递与青橙一半,青橙伸手接了,也不谢恩,顺势坐在炕前的紫檀木缕空雕鸾四方凳上,嘴角盈盈含着笑意,睨了睨皇帝,似有欣喜又似哀怨。 皇后望了望手中色泽鲜艳的金橘,忽觉自己贵为国母,在皇帝跟前,却还不如一个小小贵人。心中倏然涌起千般滋味,翻滚沸腾,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怨恨。 皇帝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皇后敛住神色,道:“御医院掌管后妃用药底薄的医女自戕了,娴妃小产之事犹如断线的风筝,臣妾也不知接下来该怎样牵针引线,想请皇上明示。” 皇帝嘴角的笑意渐渐褪却,眼中露出厉色,道:“宫人自戕是牵扯九族的大罪,平常人等断不敢如此行事。” 皇后道:“臣妾与皇上想的一样。” 皇帝点点头,转脸看向青橙,青橙嘴里正嚼着橘子,忽而见帝后看过来,连忙吞咽几口,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道:“橘子真甜。” 皇帝见她憨态毕现,不觉掬起笑容,问:“医女自戕一事,你如何看?” 在帝后面前,青橙原本打算绝不开口论事,但听皇帝郑重其事的问自己话,也不敢随意敷衍,脑中稍稍思虑片刻,方道:“牵扯的人越多,那背后之人越是不简单。能让医女自戕,又嫉恨娴妃的人,若细细筛查,总会查出蛛丝马迹。” 皇帝颔首,赞许道:“你说得有理。” 他手中拳头紧握,狠声道:“这事要彻彻底底的查,朕倒想瞧瞧那幕后的狡诈小人到底是谁。皇后,明儿你一早就让内务府带人往各宫各殿搜查一遍,无论是何线索,都要追究到底!” 皇后见皇帝动怒,忙道:“臣妾遵旨。” 待皇后离去,皇帝收了书,疲乏的倚靠在苏绣迎枕上假寐。青橙轻声问:“皇上,您要安寝么?” 皇帝恍似从睡梦中惊醒,赫然睁开双眸,低沉又哀痛道:“她们成日里只知道算计、邀宠,竟连朕的子嗣也不肯放过!” 青橙不想皇帝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诧异万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见皇帝神色凄然,露出与往日大为不同的羸弱之色,便依偎在他脚边,静静的挨了半会,将下巴抵在他的膝上,微微笑道:“万事总有解决的法子,待皇后将真凶查明,皇上好好严惩便是了。” 皇帝眄视着她的脸,只见一双黑瞳映在烛光下,闪闪烁烁,灿如星辰,纯净如世间最清澈的一弯秋水。他不由得问:“你不害怕么?汉人总说,伴君如伴虎。”青橙颔首思忖,皇帝看她垂眸不语,心底忽而有些惶然,生怕她会说些自己不爱听的话,而自己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青橙道:“如今我已经不怕了。” 皇帝不想她回答得如此干净利落,唇际隐隐浮起一丝笑容,问:“为什么?” 青橙如稚儿般朗朗道:“我并不怕皇上生我的气,降罪于我。”稍顿,直直的与皇帝对视,道:“我只怕你冷落我,不理我。” 皇帝眼底的笑意愈来愈深,他常常给女子许多承诺,此时触到心底最柔软之处,却只是道:“等日子热了,朕带你去承德山庄避暑,就带你一个人去,咱们安安静静的住上十天半月。”皇帝伸手扶起她,让她坐到自己身侧,她轻轻的靠在他的胸前,耳侧除却强而有力的心跳之声,再无旁音。 次日,内务府大张旗鼓的往各宫各殿搜查,因有皇帝口谕,谁也不敢多说什么。皇帝散了朝,直接去了景仁宫与娴妃叙话。娴妃历经丧子之痛,除了求皇帝严查凶手外,半点邀宠之心也无,只是默默流泪。皇帝先还耐着性子宽慰几句,见她毫无转色,便生了厌弃,连膳也未用,就匆匆起驾。 过了一段时日,青橙坐在炕上绣荷包,苏绸打底,细细密密的缀着龙纹。 皇帝掀帘入内,不等众人请安,就挥了挥手,道:“都退下吧。”顺势就往青橙身边坐下,凑脸往她手上瞧去,道:“在底下绣两支莲花罢,朕随身戴着,看见莲花就会想起你。” 青橙嘴巴一噘,故意将荷包往身后藏了,道:“这是我留给自己用的。” 皇帝笑了笑,捏住她的下巴,道:“小丫头,竟敢和朕说起玩笑来,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 青橙知道皇帝没有生气,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道:“上头绣的龙纹可是御用之物,你那点小心思,朕还瞧不明白么?” 青橙顿悟,笑道:“原来如此。”又问:“皇上可用过膳了?” 皇帝起了身,伸手解开脖颈下的龙扣,道:“你这里吃什么菜?”青橙忙收了针线,趿着鞋伺候皇帝宽衣退冠,口中道:“鸭子肉粥和陕西凉皮。” 皇帝还在等着她往下说,听她戛然而止,不由得问:“就没了?” 青橙道:“没了。” 弘历扭身朝她笑,道:“是不是那些狗奴才见你在太后跟前受了罚,就欺负你了?” 青橙命司衾尚宫拿来便服,又将帝冠放入朱漆御盘中,道:“并不是,前头我生病,皇后赏了许多补品,我吃了有些上火,鸭子肉粥凉补,是我特意命人做的。” 皇帝换了身玄色苏绣两则团龙纹锻纱长袍,不胖不瘦,身姿俊逸。他道:“朕也尝尝。” 厨房摆了膳,除去鸭子肉粥和陕西凉皮,另有四碟酸爽小菜。皇帝向来爱食肉膳,后宫人人知晓,每回皇帝亲临,总以珍馐琼浆相待。 青橙道:“皇上别小瞧这道粥,是用专贡的上等鸭肉洗净,切成数小块,以食盐、黄酒拌匀,腌一个时辰,再投入滚水中煮几回,撇去白沫,再放入粳米细细熬煮半个时辰,方才呈上桌。”又舀了大碗鸭子肉粥,递与皇帝,道:“宫里酒宴甚多,偶尔吃粥用素,也是养生之法。” 皇帝道:“你懂的倒多。” 青橙嫣然一笑,眉眼间泛着平常人家的幽然平静,道:“我幼时在家里,母亲爱自己做饭给全家人吃。我在旁边打下手,久而久之,也就知晓些。”又道:“我有一道拿手菜——松鼠桂鱼,是苏州名菜,打小吃到大,跟着母亲学的。皇上若是哪天有了闲情,我下厨做给你吃。”皇帝素日酒肉鱼食惯了,今儿咸菜就粥,新鲜得很。青橙见他用得香,又端了碗凉皮予他,竟也全吃完了。 皇帝下午听完进讲,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正巧皇后与高贵妃在,两人见了皇帝,皆起身请安。皇帝圣心愉悦,戏谑道:“难得你们一起来。” 皇后心底慌了慌,隐去难堪道:“皇上说笑了,臣妾与贵妃素来亲厚,时常相邀到御花园逛,只是没被您撞见罢了。” 高贵妃知道皇帝不喜后宫争宠,忙言笑晏晏道:“正是如此。” 原本不过随口玩笑一句,见两人神情紧张,急着剖白,皇帝顿觉索然无味,在太后跟前也不好表露,便端起茶抿了抿。从寿康宫出来,高贵妃依着规矩行了礼,就撇下皇后,径自离去。 善柔忍不住道:“高主子也太傲气了些。” 皇后略略偏头,低声斥道:“胡说什么,也不瞧瞧这是哪里。” 善柔自知失言,忙自己掌了两嘴子,道:“奴婢鲁莽,请主子息怒。”毕竟是从小跟的丫头,皇后见她已自罚,便不再追究,只微不可闻道:“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折了她的傲气。” 回到长春宫,皇后先召了内务府的王进保问话,又叫了顺嫔来,从库中取了数样保养身子的朱丹,让她送去景仁宫。善柔褪下皇后耳鬓的羊脂白玉兰花步摇,不解道:“主子为何不亲自去趟景仁宫,在太后眼里,讨个好名声。” 皇后望着穿衣玻璃镜中莹白娇嫩的脸蛋,伸手抚了抚眼角隐约可见的细纹,划过一丝沧桑,徐徐道:“顺嫔聪敏能干,若能收为己用是最好不过。我让她搬入长春宫,帮衬处理后宫诸事,就是想提携她的意思。” 善柔伺候皇后洗净脸,又从磁胎洋彩菊花小瓷罐中挑了些许晶莹剔透的玫瑰膏,匀匀抹在皇后面额,道:“奴婢瞧着顺嫔待娴主子可不比一般人,娴主子小产,她鞍前马后的伺候,在太后、皇上跟前可露了脸的。” 皇后阖着双眼,让人瞧不出喜怒,道:“让她去给娴妃送东西,就是要让她明白,我才是她的新主子,可别站错了地儿。”顿了顿,又道:“你叫人盯紧翊坤宫,我瞧着皇上的模样儿,是把苏贵人放在心里了。” 善柔噗嗤一笑,道:“主子就爱多想,每次宫里有新宠,您总觉是万岁爷放在心上了。可哪一回,不是新鲜几日就忘了的?更何况,苏贵人一月里头顶多侍寝两回,能算是新宠么?奴婢瞧着,连前阵子南府出的官女子都不如哩。” 皇后想起前头在上书房后院撞见皇帝与苏贵人的情形,心里闷闷的难受,听着善柔宽慰,才渐渐移了情思,道:“你只管盯紧就是了。” 善柔边答应着,边打手势让外头的宫婢端了晚点心进屋。皇后甚觉疲乏,令人取了半壶合欢花浸的酒,也无需人伺候,独自坐在窗前品酌。夜色苍茫,四处掌了灯,远远望向亭台楼阁,亦是黑乎乎的只有巍峨的轮廓。屋中点了两盏清油灯,将花枝烛影映在皇后脸上,摇摇坠坠,愈发显得孤寂而倦怠。 一进到了五月间,天气渐渐发热。娴妃小产之事,内务府虽紧赶慢赶的追查,可始终无迹可寻,再加上六月要进行选秀大典,更觉缺了人手,忙活不过来。 这日正巧是十五,众妃嫔在皇后宫里请安,论起小产一事,皆是惋惜。娴妃面色瞧着不错,其实心里仍旧痛不可拔。偶尔碰见宫里的阿哥、公主,总要伫足看上许久,嘘寒问暖,喜欢得不得了。 皇帝正好有话要与皇后商议,散了朝便往长春宫来,见了花红柳绿的满屋子,才拍了拍额,道:“今儿十五,朕倒差点忘了。”高贵妃莞尔,娇声道:“皇上忘了什么?说来给咱们听听。” 皇帝看了青橙一眼,见她穿着松花色织锦缎宫裙,梳着方髻,簪两支鸭青点翠的珍珠垂苏,端坐于凳上,规规矩矩,谨守着分寸。便笑道:“朝中的事,你们听着也无趣。” 众人见皇帝有话要与皇后说,就纷纷起身告退。回到翊坤宫,厨房献上数碗长寿面,海安早预备了四五袋子铜钱赏人,尔绮率着底下的宫婢内侍入殿给青橙跪拜,人人得赏。 青橙食了小半碗寿面,将剩余的赏与了几个掌事宫人。皇帝用过午膳方至,连素日的进讲也免了,只带着两个贴身太监一径而来,才说了两句话,忽听外头起了喧哗,有人尖声道:“你别跑,我认得你,在娴主子宫里鬼鬼祟祟的人就是你!” 海安掀帘出去,喝道:“是谁吵闹?” 外头陡然静默,女子清脆的声音愈发张扬,使屋子里头也听得一清二楚。 她道:“我是长春宫的掌事宫女,今儿是苏贵人芳诞,皇后娘娘让我来送银寿面。可好巧不巧,竟让我撞个正着。”稍顿,如利刃般望向身侧的太监,道:“那日给娴主子送酸梅子的人就是他。” 南府:乾隆时期的宫廷戏班 第51章 真相 感恩柳小柳baby打赏加更 http://.biquxs.info/

吴书来原本坐在茶房稍歇,忽闻外头说话,细耳一听,知道大事不妙,急忙掀帘出去。海安立在廊下,唬得心眼儿直跳,面上却镇定斥道:“万岁爷在此,你休要胡说!” 吴书来识得那与太监拉扯的宫女,正是与景桃交往非浅的冬菱。他堆笑道:“今儿是苏贵人寿辰,万岁爷在里头庆贺哩,咱们可别失了分寸。” 冬菱是皇后跟前四个掌事宫女之一,在宫里极有脸面,心性儿也强。她将手中的食盒递与随身的小宫女,道:“谋害皇嗣可是大事,太后、皇上都瞧着哩,我既有了头绪,怎能瞒着不说?” 吴书来面上滞了滞,正要说话,却听屋里有肃厉之声传来,道:“到面前来说。” 青橙神情淡然,看着一众的宫人入内,皇帝端坐在正厅宝座,眼如雄鹰般锐利,望着冬菱,咬牙道:“谁要是敢胡言乱语,朕绝不轻饶!” 冬菱浑身一颤,跪在地上请了安,又渐渐沉稳道:“娴主子小产那日,奴婢正巧随侍皇后娘娘去景仁宫探望,候在廊下时,看见有人提着食盒在石影壁后四处窥探,奴婢见他偷偷摸摸的,就多瞧了几眼。当时虽未计较,后来想想总觉疑惑,只是找不到人来对峙。不想,却又在翊坤宫撞见。”说着,贴地叩首道:“奴婢说的都是实情,没有半句妄言,请皇上明察。”跪着旁侧的太监吓得满头大汗,却并不说话,只是一味的点头磕地。 皇帝唇角半丝笑靥也无,还未开口说话,已叫人胆颤心惊。他望了眼青橙,见她安然若定的站在侧首,竟无一丝慌乱,微觉讶异。底下的宫人皆是骇然惶恐,垂手侍立,连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道:“是你宫里的人,你可有话要说?” 青橙提了提裙摆,直直跪下,道:“翊坤宫送酸梅子的人是佩儿,景仁宫收到酸梅子的人是访儿,佩儿是我底下的人,暂且不论。但若真是我宫里的人送的酸梅子,访儿是见过的,应当识得,不如宣来对峙。”吴书来偷觎着皇帝神色,见他抬了抬脸,便连忙出去召人。 不过半刻钟,皇后闻讯而来,娴妃也带着访儿过来指认。访儿将那太监仔仔细细端详了许久,凄然的看了娴妃一眼,方回禀道:“启禀皇上,给奴婢酸梅子的人,并不是他。” 因着孩子还未过百日,娴妃鬓上朱钗尽褪,又未施胭脂,愈发显得沧桑憔悴。一听到酸梅子几字,就觉心上似剐去血肉般阵痛,她泣然道:“你可瞧仔细了?” 访儿见主子如此,鼻尖酸楚,明明知道不是,却还是回身又看了一回,方道:“确实不是,奴婢记得那人的脸长长的,眉毛很粗。而此人是圆脸,眉毛又短。” 娴妃失落万分,嘴角抽动,眼圈儿滚着泪珠,皇帝遂安慰了一句:“别伤心了。” 娴妃自知失仪,却已是忍不住,背过身饮面而泣。皇帝起身,拍了拍她的背,语气低柔道:“好好儿养着身子,朕许诺你今后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娴妃不敢在帝后前太过放肆,忙抹了泪,勉强挤出笑容,道:“谢皇上。” 皇后道:“苏贵人跪了大半会子,快起来罢。” 皇帝恍若此时才想起青橙还跪在地上,便随手指了张凳子,道:“去坐吧。” 尔绮忙过来相扶,青橙依礼谢了恩,才款款坐下。 皇帝面色愈发阴沉,皇后怕他误会,便朝冬菱斥道:“糊涂东西,在万岁爷跟前也敢胡言乱语,差点委屈了苏贵人。”又屈膝道:“是臣妾管教无方,惹得皇上心烦,请皇上责罚。” 冬菱俯首点地,诚惶诚恐道:“是奴婢捕风捉影,疑神疑鬼,皇上要罚就罚奴婢,与皇后娘娘无关。”皇帝端起桌上一盏碧螺春,抿了半口,淡淡道:“你倒有些忠义。”旋即狠道:“自己去内务府领脊杖二十罢。” 皇后一听,脑中轰然大响,可瞧着皇帝脸色,竟不敢贸然开口求饶。冬菱吓得半死,浑身颤栗,大声呼道:“皇上饶命,皇后娘娘饶命,皇上饶命,皇后娘娘饶命…” 皇帝撇过脸,露出厌弃之色,朝外头甩了甩袖。吴书来懂得,打了暗号让外头的太监进来绑人。 冬菱情急之中,喊道:“苏贵人救救奴婢,苏贵人救救奴婢…” 青橙原本不想理会,见冬菱手舞足蹈挣扎着被人拖出去,忽而生了恻隐之心,便唤了一声,道:“皇上…” 不等她往下说,皇帝眉头一挑,道:“怎么?你还要替她求情?” 青橙徐徐道:“如果是胫杖,顶多断掉两条腿。而脊杖,虽非最严酷的刑罚,但会对脊椎和内脏造成无可治愈的损伤,受罚之人,多半要被活生生打死。 冬菱是皇后娘娘跟前的掌事宫女,做事利落,自有几分敏锐,见有人鬼祟,心存疑惑也不算奇怪。皇上宽宏大量,就饶她一命罢。”又冁然而笑,道:“今儿是我的寿辰,皇上就答应了我罢。”语气里竟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连皇后也未曾如此与皇帝说话,很觉酸涩。 皇帝搁了茶盏,忽而笑了笑,像是烟消云散一般,道:“今儿是你寿辰,都听你的。” 冬菱舒了口气,瘫软在地,半响才回神谢恩,道:“谢皇上恕罪,谢苏贵人。” 皇上看了皇后一眼,道:“她是你的人,如此大错,你自己看着办。” 皇后忙屈膝道:“是。”又定了定神色,当着众人的面,朝冬菱道:“明儿起,你就去辛者库当差罢。”香菱才稍稍缓和的心,直直坠落到深渊最底处,她知道皇后怕被拖累,怕遭皇帝误会,必须撇清自己。若当下求饶,怕是惩处更重,便跪地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这时,尔绮忽而躬身,在青橙耳侧轻声道:“主子,那太监奴婢瞧着眼生,好像不是咱们翊坤宫的。”青橙仔细一看,果然没有丝毫印象,便问:“你是哪里当差的?”那太监眼珠子转了转,道:“奴才是门房的小林子。” 青橙问:“哪道门?” 小林子满头大汗,道:“是翊坤门…”话音未落,只听尔绮忍不住喝道:“你撒谎,翊坤门下的谙达,没一个我不认得的,却从没见过你。”竟有如此转折,连娴妃也大吃一惊,不由得道:“难怪冬菱说你鬼鬼祟祟,难不成还真在景仁宫出入过?” 冬菱忙一口咬定,道:“奴婢真的在景仁宫瞧见过此人,绝无虚言。” 竟有人胆敢在眼皮底下故弄玄虚,皇帝气得额上青筋直爆,道:“说,你到底是何人?胆敢半句谎话,朕叫你五马分尸。”见皇帝震怒,小林子七魂吓跑了六魄,连连叩首,一股脑全倒了出来,道:“奴才在永和宫当差,庆主子叫奴才瞧着宫里动静,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就向她禀告。” 娴妃胸口一恸,道:“酸梅子,可是庆嫔叫你送的?” 小林子如捣蒜般摇头,道:“庆主子只叫奴才瞧着动静,却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皇帝懒得听他再说,便道:“去把庆嫔叫来。” 庆嫔还在午歇,隐约听见外头有人传话,以为皇帝要宣她侍候笔墨,很是欣喜。正要好生穿戴一番,却遭传话太监道:“小主还是早些往翊坤宫去罢,让万岁爷久等了,可担当不起。” 庆嫔比对着掌心的两对东珠耳铛,问:“难道不是去养心殿?” 传话太监道:“皇上眼下在翊坤宫问小林子话呢。”只觉大祸临头,庆嫔腿上一软,幸而身侧有伺候的宫人搀扶,不然非得跌倒不可。未敢耽搁,她换了身中规中矩的宫裙,绾了发髻,上了肩舆,才走了几步,忽而叫人停一停,挥手让贴身的宫婢上前,低声道:“去咸福宫通传一声,切记不可声张。”看着宫婢去了,庆嫔方往翊坤宫去。 陈贵人正陪着高贵妃在炕上摸牌,两人正是兴致斐然,绸帘一掀,书瑶疾步上前,福身道:“启禀主子,庆主子派了人来传话。”高贵妃出了两张牌,才问:“什么事?”见书瑶不回话,面露为难,陈贵人忙“哎呦”一声,道:“我这些天晚上睡得不好,昨儿叫御医院的人开了两付方子,煎了药,得一天三顿。瞧我的忘性,午时这顿还没吃哩,今儿就不陪高主子打了。” 高贵妃唇角笑意盈盈,眼底却隐隐透着萧寒,令人瞧不出端倪。她一把扔了手中的剩牌,温和道:“吃药定要按时按量才能起效,倒是我耽误你了,快去吧。” 陈贵人应了一声,遂穿了鞋,整了整衣衫,扶着宫人出去。到了廊下,见庆嫔的贴身宫婢往里头进,行色匆匆的模样,似乎颇为焦急,便回头看了看,低声冷笑道:“别以为自己瞒得好,当旁人皆不知道,总有一日要捅开天!” 已至掌灯时分,长春宫偏殿灯火昏黄,顺嫔挽着圆髻,穿着素色寝衣盘膝坐在炕上翻看账目,听见外头一阵唏嘘,便扬声问:“是不是皇后回宫了?” 绿竹返身进屋,道:“是,主子可有吩咐?” 顺嫔趿了鞋,道:“叫人端水来,我洗漱一番,要去前头禀事。” 绿竹道:“主子还是明儿去吧,眼下皇后恐怕还在气头上,何苦巴巴儿去遭厌。” 因着下个月就要甄选秀女,内务府的开支用度极大,顺嫔整日都在宫里看账目,竟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微笑道:“是谁遭皇后烦心了?” 另有旁的宫人见顺嫔起身,便拿了火折子将四下的灯全点亮了,顿时火光烁烁,清亮明净。绿竹边收拾炕几上的账本笔墨,边道:“刚才恍惚听厨房里的人说,庆主子犯了大错,被打发到冷宫去了,万岁爷怪皇后统摄后宫不力,让高贵妃协理六宫。” 顺嫔微微一愣,旋即问:“到底是何事?竟然如此阵仗。” 绿竹收了东西,道:“说是皇后宫里的冬菱去翊坤宫送银寿面时,抓了一个太监,先说是给娴妃送酸梅子的人,后来又说不是,供出庆主子来,原是庆主子让他探查帝后行踪...到底发生了什么,奴婢也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反正今晚上您就别往前头去了。” 顺嫔略略思忖,皇后与高贵妃素来面和心不合,皇帝看重嫡出,有意让二阿哥继承大统,待皇后向来敬重有加。今儿忽让高贵妃协理六宫,实叫人瞧不出意思。绿竹见她发怔,也不打扰,领着人悄无声息的退下。 天气一日比一日晴朗,宫里树植繁多,暖风轻轻拂过,将清香熏散在空气里,令闻者欲醉。皇帝用了膳,随手批着几本奏章,朱砂笔墨饱饱一添,落笔生辉。青橙穿着殷红妆花绣蝴蝶兰的倭缎宫袍,立在侧首磨墨,亮光透过玻璃窗,明艳艳的映着她的脸,滑润如莹玉。她手上微胀,就停一停,无意往皇帝笔下看去。近几日,朝廷内外并无大事,皇帝心情甚悦,批的字也多半只是“朕知道了。” 他忽而抬头,笑道:“小心袖子沾到墨汁。” 青橙受了惊,慌忙提起衣摆,见并未沾墨,嗔道:“皇上尽爱吓人。” 皇帝素有午觉的习惯,看了半会子奏折,已有倦意,他将御笔搁在玉石架上,道:“磨了许久的墨,手酸不酸?” 青橙道:“不酸,我画画时,提笔就是一下午,手上也不会疼。” 皇帝嗯了一声,捏了捏她的掌心,道:“朕有些乏了,咱们去里面歇觉吧。” 青橙脸上一红,甩了皇帝的手,欲往外走,道:“我去叫司寝宫人进来伺候。” 皇帝觉得热,自己解着脖颈下的金丝龙扣,道:“有你伺候着就行了。”说完就往里走,走了几步,见青橙站在不动,又回身问:“怎么了?” 青橙颊上绯红,手里绞着帕子,也不敢看他,低声支支吾吾道:“大白天的,你下午还要去弘德殿进讲,如此,怕是不好。” 皇帝一愣,半响才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手指戳在她的额上,连眉梢都是笑意,道:“看来你是想了。”说完,将她横抱而起,惹得她一阵轻呼,道:“小小丫头,竟敢左右圣意,看朕如何收拾你。” 明黄帷幕低垂,青橙倚在皇帝臂弯里,衣衫微褪,露出凹凸纤瘦的肩骨。 皇帝神思清醒,问:“你睡着了么?” 青橙惺忪的应了一声,却连眼皮都撑不开。她的青丝铺了满枕,皇帝不自觉的将她沾在脸上的碎发一缕一缕的捋顺,揉至耳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宫人蹑手蹑脚的进屋,唤道:“万岁爷,该去进讲了。” 皇帝擎起帷幕,嘘声道:“别吵了她。”说完,连鞋也没穿,光着脚出了暖阁,方让人伺候。一时听完进讲回来,又有军机处的大臣前来禀事,商议贵州苗乱之事,君臣促膝详谈,声音不大不小,军情紧张,时而沉闷得令人发慌。 青橙难得无梦,醒时昏沉恍若隔世,不知身处何地。她睁开眼上下打量,许久才忆起自己是在养心殿里。想要穿戴,却找不到自己的衣衫,她见房门紧闭,也不知外面有没有人,贴耳在窗上听了一会,实在悄无人声,方推了门,一径出去。 皇帝半响才启唇道:“定番州姑卢寨苗民人头老排,率众强拉牛马,还杀人纵火,实在罪无可赦...”话犹未落,却听数位大臣一同猛咳,要是往日,皇帝说话,谁要是发出声响,可都算不敬。正是纳闷间,忽听后面吱嘎一响,他回头看去,只见青橙穿着贡绸中衣杵在门前,满脸惊骇。 青橙本能的唤道:“皇上...”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淡淡道:“快回去。” 青橙恍然回神,惦着脚转身就跑,咣当将门关了。 皇帝也咳了两声,正欲接着说话,却又不记得自己讲到哪里了,便沉默了下来。底下的大臣面面相觑,心里都在偷笑,脸上却都强忍着。皇帝看着他们像憋着没出恭似的,全然没了心思,道:“天色晚了,你们去旁殿吃些糕点,呆会子再过来。” 众人求之不得,行了跪安礼,纷纷退下。 青橙倚在门后,紧张得浑身发抖。皇帝推了推门,见有人抵着,便道:“是朕。” 青橙陡然松了口气,羞得无地自容,开了门,就跪下道:“我给皇上丢脸了。” 皇帝伸手扶起她,轻描淡写道:“无碍。”见青橙娇羞含怯,实在可人,忍不住道:“真是便宜那些老头子了。” 皇后陪着太后说了一下午的话,到傍晚时分才回寝宫。才入殿,顺嫔便拿着账目过来禀事。如今虽有高贵妃协理后宫,但核对账目、分派宫人等琐碎之事,皆由顺嫔一手处置,皇后也越发觉得离不开她了。待理顺诸事,已是亥时。皇后赏了顺嫔两屉糕点,两人就着茶水喝了,又商讨了选秀事宜,夜深时方散。 善柔入屋伺候皇后卸妆换衣,皇后实在累极,眯眼躺在软榻上,任由宫人摆弄。就寝前,皇后照例问:“可有什么稀奇事?” 善柔跪在地上给皇后脱鞋,低缓道:“白日里,苏贵人宿在西暖阁,穿着寝衣闯进了前殿。” 她原以为皇后定要生气,说话时特意缓了十分,不想皇后反而勾唇笑了笑,道:“皇上向来将她藏着掖着,当是个宝。这下可好,前朝后宫都知道了皇上的新宠是苏贵人,咱们倒无需再看紧了,自然有别人出手收拾。”稍顿,又道:“庆嫔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善柔道:“才入冷宫,折腾得很。那日高贵妃不仅没去救她,反得了协理六宫之权,怕是恨在心上了。” 皇后顺势躺在床上,望着黑黝黝的窗户,道:“得再挑拨挑拨,好让她在皇上跟前说出点什么,不然冬菱可就白损了。”稍顿又道:“你好好打点打点,别让冬菱在辛者库受了苦。她跟了我多年,又忠心耿耿,比外人要信得过,往后还得叫她回来。” 善柔道:“主子放心,奴婢都安排好了。” 皇后欣慰的朝她笑了笑,方闭眼道:“把灯全熄了罢,有光亮我就睡不着。” 善柔应了,吹了灯,让侍寝的宫人卷着铺盖睡在门口边,叮嘱了几句,才退下安寝。 到六月十七这日,秀女们已抵达上京,皆坐于骡车上,由参领、领催安排次序。依着惯例,排在最前头的是宫里后妃家中的亲戚,然后是以往搁了牌子此次复选的秀女,最后才是新选送的的秀女。日一落,骡车便开始咕噜噜的行进,入夜时分至地安门,一路行至神武门外才停下,等候宫门开启。 第52章 皇上待苏贵人可真不一样 http://.biquxs.info/

天光渐亮,寂静的宫墙里隐隐传来齐整划一的踏步声,参领们相互打了手势,翻身上马,一边疾奔,一边狠力往两侧的骡车上甩鞭子。魏宛儿歪在车窗上沉睡,猛然听见“啪啪”两声巨响,仿若有鞭炮爆在耳边,吓得浑身颤栗,打了个激灵,差点从木板上跌下去。 她掀起帘子往外看,只见成千上百的骡车一望无际,苍鹰如利剑般翱翔于皇城之顶,清风拂动,吹起翠枝摇曳。旁侧有穿着缥碧色衣衫的小姑娘叹了一声,道:“都是选秀,她们能做妃嫔主子,而咱们汉人却只能做女官。” 宛儿粲然一笑,道:“女官也有女官的好处,满了二十五岁就会放出宫。” 她遥遥望去,恢弘的殿宇近在眼前,晨晖倾洒在琉璃瓦上,如缀满了黄金般泼流而下,熠熠生辉。又道:“这么大的笼子,要是关上一辈子,我可受不了。” 宫门徐徐启开,蓝底鎏金铜字满汉文“神武门”华带匾高悬在上,廊庑斗拱间的金莲水草天花弥漫散开。宛儿顿了顿步子,回头望向身后的景山,墨绿的山脉高耸峻拔,树木蓊郁,却是远在天边,遥不可及。她朝缥碧色衣衫的小姑娘道:“待出宫了,咱们一起去爬景山。” 小姑娘想也未想,顾盼生辉道:“好。” 因是选秀之日,各宫的晨昏定省都免了。青橙难得贪睡,至日上三竿方起。海安率着宫人入屋伺候洗漱穿戴,问:“主子今日想穿哪件衣衫?” 青橙眉眼惺忪,懒懒的坐在梨花木梳妆台前,道:“穿件便服就是,皇上要去延晖阁瞧新进的秀女,没功夫过来。” 海安挑了件月白梨花暗纹府缎宫裙,挽在臂中,笑道:“皇上哪一日不忙的,还不是天天来瞧主子。”又道:“刚才陆主子叫人来传话,想携主子去逛御花园。” 青橙面上溢出淡薄的笑意,手指拨弄着锦盒中的朱钗,道:“我倒懒得动身。” 海安道:“陆主子毕竟是嫔位,并不好推辞。您要不去,凭着陆主子的嘴皮子,只怕要四处说您骄纵了。”停了停,又道:“您左右无事,出去散散也挺好。” 青橙嗯了一声,望着窗外碧蓝天幕上白云朵朵,道:“咱们去采些嫩荷叶回来泡茶。” 日光璀璨,御池里碧叶团团,陆嫔站在百年的树荫底下,假石上铺了软绸垫子,她却不坐,朝青橙笑道:“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旁侧的金贵人也笑:“咱们几个,倒好凑个牌桌。”陈贵人、海常在连连附和。 青橙道:“我并不会摸牌。” 海常在道:“很好学的,改日我教你。”稍顿又道:“听说皇后娘娘常陪着太后打牌,我也想上前伺候,只是没得机会。苏贵人如今最得圣宠,学一学,以备不时之需。” 瞧着海常在直献殷勤,陆嫔心里不爽快,便说起旁的,道:“明儿起宫里又有了许多新人,听说个个都是八旗大族的女子,想来封的品级也高。” 金贵人淡淡一笑,吹落肩上的枯叶,道:“也不见得,皇上是重情之人,待潜邸的旧人从不亏待。” 皇帝还是贝子时,陆嫔就封了格格,几人之中,她随侍最久,心里生出几分傲然,便抿唇笑道:“那倒是。” 正是谈话间,忽有几名太监行来击掌,不足片刻,就见皇帝的肩舆逶迤前来。众人忙福身请安,皇帝叫人停了轿子,温和道:“见你们都在,朕特意过来瞧瞧,都说些什么?” 陆嫔好些日子没见过皇帝,忽然撞见,欣喜不已,上前回道:“见天色好,就一起出来逛逛,没什么紧要事,闲话而已。” 皇帝点了点头,道:“甚好。”又望着青橙道:“前头直嚷着腰疼,阳光虽暖,可别在风里站久了。” 青橙日日能见皇帝,言语间便多几分熟稔亲厚,说:“知道的。” 皇帝正要去延晖阁拣选秀女,时辰紧促,连轿子都没下,就起驾走了。 海常在倾羡道:“皇上待苏贵人可真不一样。” 陆嫔原是听了金贵人的劝,想好好儿与青橙交往,见如此,心里气闷不过,冷冷道:“潜邸跟着进宫的人,谁没得过宠?哪有什么不一样的。” 金贵人忙转移话头,道:“陆主子,你手上戴的可是东珠链子?” 陆嫔不由得笑逐颜开,道:“可不是,去年寿辰时皇上赏的,我一直没舍得戴哩。”说着,扬起手腕给金贵人瞧。 金贵人是极会说话的,奉承道:“这样大的东珠,若是两粒三粒也就罢了,难得凑成链子,少说也得十几颗。”她们论起首饰,青橙完全插不上话,又不好先走,只得静静立着,听人言语。 免不得让海常在叹道:“你倒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寡淡得很。” 次日,皇帝晓谕六宫,共赐封五个贵人,两个常在。 青橙正立在窗前画画,听着尔绮进来禀告,嘴角动了动,终是什么话也没有,依旧自若如常。用过膳,午歇起身,忽而天阴地沉,不足片刻,就噼里啪啦的下起大雨。 海安将晒在廊前的荷叶尖尖都收好,装在瓷坛里,捧进屋给青橙闻,又笑道:“明儿万岁爷来了,再把去年收的梅花雪水拿出来煮茶,再好不过…”话音未落,却听外头有醇厚之声传来,道:“眼下就去拿来罢,朕正想喝。” 青橙忙迎出去,还未请安,见皇帝穿着靛蓝便服,湿了半身,竟是淋着雨来的,不禁埋怨道:“怎么也不叫人撑伞?” 皇帝取下帽子,随手递与吴书来,道:“朕要去咸福宫看舒贵人,还要去弘德殿进讲,等着他们去拿伞,还不知耽误多少功夫。” 舒贵人是昨儿新封的秀女,能让皇帝亲自去看望,家世自是显赫。 青橙道:“既然没得闲空,便不来我这就是了。”她转身往柜中拿了衣衫,因皇帝常来,内务府备了御用的物件在庆云斋。一粒一粒的扭开龙纹锦扣,她低垂着小脸,面色郁郁寡欢,呢喃道:“一下子来了七八个,何时才是个头。” 皇帝乐道:“怎么?见了朕反倒不高兴了?”又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小丫头吃醋了…”以往见妃嫔间争风捏酸,他最是厌恶,今儿见青橙半嘟着嘴,柳眉微蹙,却只觉得高兴,忍不住解释,道:“舒贵人是纳兰明珠的曾孙女,又是叶赫那拉氏族,朕不能亏待她。你是明理之人,可不许小心眼儿。” 青橙蹲下身,抚平袍角的折纹,低低道:“可我就是不舒服。” 皇帝伸手扶起她,柔声道:“朕待你一如往日,后宫妃嫔再多,也和你没有干系。”见她只穿了件半旧的常服裙子,便道:“内务府没给新料子么?总见你穿这几件衣衫。” 青橙道:“旧的穿着舒服。”一时吴书来在外头催促,道:“万岁爷,时辰不早,该起驾了。”青橙吩咐底下的人取了伞,也道:“皇上别耽误了正事。” 皇帝安然坐在炕上,笑道:“既然来了,就喝了茶再走,叫他们等会子算什么。”见皇帝如此说,青橙只得坐下。不出一会,海安用梅花雪水煮了茶来,皇帝抿了半口,细细品尝了,道:“入口即香,亏你有此等闲情逸致。” 青橙见皇帝喜欢,心里高兴,笑道:“收了两大坛子,呆会我叫人送半坛子去御茶房,皇上想喝时,让景桃给你煮。” 皇帝却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又将脸凑到她面前,嘻皮笑脸道:“想要喝时,朕就到你这里来,岂不更好?”两人离得很近,几乎能闻见彼此的呼吸,因着海安还在屋里伺候,青橙倏然红了脸,睨了皇帝一眼,并不说话。 皇帝听她呼吸微促,眼含柔情如水,便朗朗笑了一声,低声道:“好好预备着,今儿还掀你的牌子。”他饶有意味的望着她,她脸上愈发滚烫,烧得满颊绯红。 夏日的雨来得急,去的也快,才半柱香功夫,就阴云消散,金光漫天。青橙望着圣驾拐入宫街不见了,方回屋中,将剩下的茶水品完,才叫海安取了笔墨,依旧立在窗下习画。 顺嫔忙得手脚不开,将新人住的宫殿中所用赏赐物件一样一样的记录名册,清点了半日,到了掌灯时分才理出头绪,往前殿禀告。 皇后正患头疾,歪在炕上假寐,善柔端了茶点入屋,轻声道:“主子,顺嫔来了。” 皇后浑身发酸,静了片刻,才强捱着起身,道:“让她进来吧。”望了望炕桌上的玫瑰酥酪,觉得嘴巴苦涩,一点食欲也无,便道:“撤了吧,看着都觉反胃。” 善柔愣了愣,犹豫道:“主子…要不要请御医来瞧瞧,奴婢估摸着,兴许是有了。” 皇后从未往那头上想,也是一怔,默算了日子,脸上生出些许喜色,道:“你亲自去趟御医院,务必请王大人来。” 第53章 畅快 http://.biquxs.info/

顺嫔在廊下候半会,才有宫人掀帘子出来通传,道:“皇后娘娘头疼得厉害,已经歇下了,请顺主子明儿再来禀事。” 顺嫔忙道:“可请了御医?” 宫人道:“已经去请了。” 顺嫔点点头,沿着宫廊回寝屋,行了几步,发现耳上掉了半个金镶蓝宝石坠子,便扶着绿竹往回寻。 至柱子后,忽见善柔提着宫灯步履匆匆,顺嫔警觉,忙往暗处闪了闪。按理说,善柔是皇后身边一等一的女官,连皇帝也是另眼相看,大晚上的,若是寻常事情,定然不会由她出马。 便道:“绿竹,你悄悄儿跟着善柔,看她去做什么,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绿竹答应着走了,顺嫔也不再寻耳坠,独自回屋。 用了晚点心,顺嫔惦记着绿竹,便在院子里缓缓踱步。月色清亮,幽蓝的天空星星点点,四下寂静,偶有虫蛙鸣叫。绿竹至亥时方回转,宫门险些落锁。 屏退众人,不等绿竹喘气,顺嫔便问:“怎么回事?” 绿竹道:“奴婢跟着善柔到了乾清门,实在不敢出去,只好候在夹道里。大约半个时辰左右光景,才见善柔领着御医院的王大人回长春宫。”稍顿,低了低声音道:“此刻,王大人还在前头哩。” 顺嫔略略思忖,转过无数念头,道:“可听见说什么没有?” 绿竹仔细想了想,方道:“奴婢怕被发现,只能远远跟着,没敢靠近,并未听见什么。不过瞧着善柔的模样儿,倒很是迫切。” 顺嫔道:“皇后娘娘可是越来越令人难以捉摸了。”又见绿竹满额大汗,便道:“下去洗漱洗漱,赶紧换身衣衫,湿淋淋的,小心着寒。” 绿竹应道:“是。”遂依礼退下。 连着七八日,皇后都称病不见客,也免了众人请安。顺嫔几次想要进殿禀事,都被拦在外头,连着善柔等人也是神神秘秘的,叫人看不清猜不透。 才大选不久,新入宫的妃嫔还未来得及侍寝,皇帝就带着青橙往承德避暑去了。圣驾从神武门出,遣了数十辆马车,旗帜飘飘,行在官道,两侧皆被黄幕遮住,不许百姓靠近。青橙掀起车帘,看不见街市繁闹,倒扑了满脸黄沙。 惹得海安笑道:“呆会子皇上见了您,都要认不出来了。” 青橙也笑道:“若不是我闭着嘴,怕是一口的泥。” 大队人马走得慢,至傍晚时分方抵达。皇帝不辞辛苦,领着青橙站在清音阁顶楼遥望,见日落西垂,霞光如绯如橙,饶是万腔柔情,道:“朕一直想着带你来,今儿终于来了。屋子是逼仄了些,地方倒比紫禁城广阔。” 青橙莞尔一笑,道:“行宫景致新奇,我可要好好玩一玩。” 飞翘的屋檐之下挂着漆木宫灯,夜幕渐渐垂临,那烛火便越发透亮。两人携手静静立了一会,皇帝问:“你饿不饿,刚才在马车上,膳食吃得不好吧。” 青橙摇头,道:“马车颠簸,差点没把我的胆汁吐出来,此时也没什么胃口。”许是在宫外头,越发没了规矩,皇帝倒也不计较,只道:“朕倒有些饿了。”便返身道:“摆上席来。” 吴书来恭谨道:“请问万岁爷,膳桌是否摆在这里?”见皇帝颔首,就连忙下去吩咐。行宫里早就先遣了人打点,许多吃食点心在宫里就预备好了,故而不过半会,就摆了满满一桌子。 皇帝斟了半杯酒,递与青橙,道:“夫人,陪夫君喝一杯罢。” 青橙心里畅快极了,伸手接过,竟是一饮而尽,道:“往后要是天天如此,独独只有咱们两个,赏月、喝酒,这辈子也算逍遥自在过。” 皇帝道:“这有何难,咱们住到过年再回宫,明儿开春又来就是。”青橙知道皇帝是哄自己的,后宫还有那么多妃嫔,她岂敢独占,但听着就是高兴,便欣然应道:“我可记下了。” 到底舟车劳顿,用过膳,就预备着安寝。 皇帝歇在念恩堂,青橙伺候他洗漱完毕,便要回后殿寝居。皇帝道:“别去了,今儿就歇在这里罢。”不是在宫里,也没有规矩可言,吴书来不敢劝谏,只是静静立着。 青橙道:“我的东西都在后殿,倒不方便。” 皇帝往吴书来瞪了一眼,道:“谁让你把苏贵人的东西搬到后殿去的?” 吴书来知道皇帝喝了酒,正在兴头上,不敢推脱,道:“奴才立马叫人搬回来。”以为只是让苏贵人在此侍寝,不想皇帝又道:“苏贵人与朕同吃同住,往后也不必往后殿搬。” 吴书来心下骇然,小心翼翼道:“如此...不合规矩。” 皇帝眉头一竖,道:“朕说什么,你照办就是,少啰嗦。”吴书来见皇帝动怒,哪敢再说什么,暗忖着等明儿皇帝消了酒再说,便唯唯诺诺下去安插诸事。 青橙命人煮了醒酒汤来,喂了皇帝喝下,嗔道:“瞧你,酒量还不如我哩,才吃了半壶子就醉了,平素都不知你是如何应付宫宴的。” 皇帝笑道:“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皇帝歪在床榻上,青橙轻轻伏在他胸前,拧开龙扣,才脱了外头的夹衣,皇帝忽而道:“夫人,我觉得好热。”青橙头也没抬,道:“脱了衣衫就舒服些,呆会我去叫人找两篓子冰砖...”话还没完,忽而一阵天翻地覆,未及反应,已被皇帝压在身下。 他嘴里还吐着酒味儿,嘟囔道:“不要冰块,有你就行了。” 因着出宫,怕天热,她穿的是一件青纱做的斜襟袍子,里头也没穿中衣。弘历往她脖子里拱去,他喝了酒,力大无穷,手上不知使了多少力气,总觉轻轻一扯,那扣子就啪啦啦全掉光了。 绸黄绣蔷薇的织锦兜衣显露,他几乎本能般将大掌揉拧上去。 青橙吃痛,往他臂膀拍了拍,道:“很疼啊。” 皇帝难得露出顽皮之色,戏谑笑道:“疼才舒服不是。” 他历经的女子无数,青橙需要什么,他心里最是清楚不过,便牟足了劲儿让她愉悦。在宫里头侍寝,周围总有无数的人在外头听着、瞧着,她总不敢大声,今儿倒放肆了一回。 虽是半夜,长春宫里却灯火辉明。皇后一连吐了数次,善柔率着宫人们候着,越发连打瞌睡的功夫也没有。到了天亮时分,好歹消停些,皇后却又饿了。厨房的人连忙生了火,给皇后做了两样糕点填肚,才吃了两块,又全吐了。 到了第二日,绿竹去厨房拿膳食,见厨子们皆是昏昏欲睡,仔细一问,先还无人敢说,后来使了两锭银子,方套出话来。 她连忙回屋禀告,道:“厨房的人说,皇后这些日吃什么吐什么,怕是胃出了毛病。” 顺嫔一听,豁然开朗,道:“不是胃有毛病,怕是有孕了。” 绿竹透出一丝疑虑,问:“有孕是大喜事,皇后怎么反要瞒着?” 顺嫔道:“怕是防着谁呢。”旋即又叮嘱,道:“此事切不可张扬,你我只当是不知道,绝不能跟别人说。” 绿竹见顺嫔郑重其事,忙应道:“奴婢知道。” 过了两三日,内务府的总管太监王进保领着数名宫女入长春宫禀事,皇后推病不见他,善柔站在阶上道:“无论你有何紧要事,都过一阵再说罢。” 王进保在善柔面前极为客气,他巴结道:“前儿冬菱去了辛者库,因着大选我一直没顾得及添人来,今儿特地送来几个妥善的姑姑请皇后娘娘择留。” 皇后有孕不足三月,胎像还未稳固,越少人知道越好,岂能在此时领进外人,善柔做主道:“你倒是好心,只是皇后娘娘病着,没得精神看,不如等过阵子病好了,再细细挑选。” 王进保见善柔执意如此,不敢再说,领命而退。 这日晴空澄碧,淡薄洁净的云朵如梳洗过得羽毛,随风缓缓舒卷。青橙亲自带着宫人在院子里摘了几箩筐的玫瑰,回到房里,一身湖蓝色绸衣汗湿半透,正要换下,海安却拿了件烟紫色贡缎窄衽箭袖上前,笑道:“刚才御前的人来通传,万岁爷让主子换了骑装去念恩堂说话。” 皇帝虽让青橙与自己同吃同住,青橙到底是不敢,还是住了后寝。 青橙松了发髻,编了一根粗辫子,重新穿戴过,往玻璃长镜前一照,觉得比穿着宫裙舒坦。忽而见绸帘子一翻,皇帝进来,他亦穿着绛色马蹄袖骑装,打量她片刻,笑意盈盈道:“很是英姿飒爽,倒有几分满族格格的架势。”又牵着她往外走,道:“可有学过骑马?” 海安见两人要出去,顶大的太阳,生怕青橙晒黑了,忙取了朱纽黑皮红缨帽,随侍左右。 青橙回道:“幼时在家中,曾经和哥哥骑马胡闹过。” 皇帝一笑,道:“你还有个哥哥?” 青橙如实回道:“两个。” 阳光直射在脸上,暖烘烘的发烫。 皇帝从海安手中拿过红缨帽,帮青橙戴上,道:“可有考取功名?” 青橙道:“母亲身子不好,二哥一直在家里照顾。”她原还想提简玉衡,可一张口,又觉三言两语实在讲述不清,便干脆隐去。 皇帝也未仔细计较,随口道:“等参加科举,朕给他谋个好官职。” 虽是在行宫,但御驾仪仗却半分不少,数十个宫人侍卫逶迤身后,打着九街直柄黄盖伞,一径行至万树园。早有上虞备用处的大臣打点好一切,只见地广天阔,绿毯如茵,稀疏种着苍松、巨柏、古榆、老柳,犹如亲临蒙古草原。 皇帝举手轻轻一拍,就有御前侍卫牵来两匹枣红色的骏马,他拉住辔头,道:“敢自己上去么?”马蹄子忽然蹬了两蹬,青橙吓了大跳,“啊”的惊呼出声,扯住皇帝衣袖,惶然的往他身后缩去。 皇帝见此,由不得哈哈大笑起来,道:“还说你骑过,亏朕还信你。” 青橙受他取笑,绣拳锤在他肩上,转身作势要走,撒娇道:“叫你笑话我,我不骑了!” 皇帝一把将她抱住,低声下气道:“好,好,好,朕不笑话你了,都是朕不好。”唇角的笑容却是忍也忍不住的弥散开去。算上随扈巡逻的侍卫,里里外外总有上百号人,皇帝待銮仪卫的人向来没得好脸色,今儿如此,惊得众人连眼珠子都要掉了。 皇帝将青橙抱上马背,牵着马走了半圈,方翻身上马。他道:“两脚踩住马蹬,再握紧缰绳,往左走时就往左拉,往右走时就往右拉。腰要放松,随着马背起伏。” 皇帝做事向来缜密,极有耐心,青橙先还畏畏缩缩,可皇帝百教不厌,她也渐渐尝得其中趣味。 不过半个时辰,皇帝便道:“你初次骑马,别练久了,仔细腰腿疼。” 青橙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便点了点头。下了马,两人进蒙古包休憩,御幄自是宽敞,以数根巨木为柱,设有桌椅软榻,皆刻有繁复精致的金纹彩绘,底下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子,一踩就没入脚踝。 两人略略梳洗过,青橙道:“皇上想何时用膳,我大早上和宫人摘了玫瑰花,又骑了马,有些饿了。”皇帝笑了一声,道:“朕早就预备好了。”说着,朝吴书来使了眼色,不过片刻,就有宫人端着食盒上前,将一样一样的盘碟摆了满桌。虽不比佳肴珍馔,却都是地方特色小食:有油酥饽饽、八宝饭、二仙居碗坨、糕凉粉、烙糕、煎饼盒子、八沟烧饼… 青橙笑道:“皇上想得真是周全。” 皇帝见她额上沁着汗珠,眼波流转,举手投足间竟隐隐透着主位气势,便道:“你想不想晋一晋位阶?”他肆意妄为惯了,还是头一回问妃子要不要晋封。 这些天,无拘无束,实在太快活了,以致青橙差点将紫禁城的纷纷扰扰都快忘光了,皇帝如此一提,她反而愣住。仿佛是从梦境中惊醒,天际破碎,一片一片的凋落。 她心里一沉,低声道:“全凭皇上的意思。” 皇帝见她褪尽笑意,显得失落,以为她是有所顾虑,便道:“你如果不愿,便等有孕时再晋封罢,到那时,旁人也没得闲话。”见青橙点点头,便举了筷箸,道:“开动吧。” 到了晚上,又举办了盛大的焰火晚会,赏了民间杂技,犹是如此,青橙也无法再像先前那般开怀明朗,好似忽而明白了,梦境再好,终归有醒来的一日。从前她无欲无求,得过且过,从不觉得有什么可以失去,而如今,皇帝给她营造的梦境实在太好了,太美妙了,让她心生不舍,心生眷恋,再也不忍放手。 皇后传了点心,善柔往厨房挑了些素日爱吃的,让宫人提着,呈进屋里。才行至廊下,从树后忽而转出人来,她眯眼一瞧,原来是咸福宫的金玲,不禁唬了大跳,连忙将她拉至隐蔽处,低喝道:“你疯了么?竟敢跑到长春宫来。” 金玲面露焦虑之色,四下环顾了,方道:“若不是急事,我也不会赶来。” 善柔见她行色匆匆,满额汗珠,怕有什么变故,忙问:“什么事?” 金玲道:“我不能出来太久,怕她们生疑,长话短说罢。”又倾身在善柔耳侧嘀咕了一句什么,见远处有人过来,不等善柔说话,就径直往廊柱后闪不见了。 善柔骇然,半点不敢怠慢,提着食盒急忙回屋。皇后正是头昏脑涨,睡意昏昏,见善柔步履匆匆,便强撑着睁开眼睛,问:“怎么了?” 善柔屈膝行了一礼,抬了抬脸,四下伺候的宫人会意,悄无声息般退下。 她道:“刚才金玲来说,高贵妃打算趁着皇上不在,想法子毒死庆嫔。” 皇后也是吓了大跳,奇怪道:“她这样着急,可是为何?按理,庆嫔打入冷宫了,就算皇上在宫里,也难得见面,何苦为此弄脏自己的手。” 善柔将糕点从食盒中拿出,琢磨道:“许是她有什么隐秘事,庆嫔也知道,若说出来就是大罪,所以才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皇后点了点头,往桌上捡了一块吉祥如意卷,轻咬半口,道:“咱们得好好筹划筹划,别让她赶了先。” 善柔道:“是。” 西北角的小院落里,荒草繁茂,乌鸦横飞,有穿着绯红妆花绣蔷薇袍子的女子依坐在廊杆上,她美目涟漪,举头遥遥望向天际,久久凝视,也不知道在看什么。院前有一张朱漆凋落的旧门,紧紧关闭着,寂无人声。只听“嘎吱”一响,门竟然开了,有人进来,穿过凄凄野草,盈盈拜落,道:“奴婢金玲给庆主子请安。” 庆嫔面目呆滞,过了半响,才如炸锅似的回过神,她急急道:“是不是高主子想出法子救我了?” 金玲弯眼一笑,放下食盒,握了握庆嫔的手,道:“高主子惦记着您,特意命我来跟您说话。” 庆嫔满含期盼道:“高主子有何吩咐?” 金玲道:“高主子让您安心,她会想法子向万岁爷求情。”庆嫔恍若重生一般,舒了口气,枯槁的脸上溢出笑容,道:“我就知道高主子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天色渐渐昏暗,金玲不能耽搁,便道:“高主子知道您喜欢吃燕窝粥,冷宫里怕是难得吃到。”说着,从食盒中取出白釉仿木纹瓷碗,揭开盖,递与庆嫔,笑道:“还热着哩,您尝一尝罢。” 庆嫔脑中划过一丝疑虑,却不及多想,便喝了两口,果然味美稠滑。金玲眼见庆嫔吃了,哪还敢再留,唇边勾起笑意,沉住气行了跪安礼,便疾步离去。 不过多时,庆嫔就觉腹痛难忍,幸而恰巧有医女从西三所出来,见有人患病,身上又带着各类药材膏丸,忙给庆嫔施了银针,吃了散毒的汤药,救回庆嫔一命。庆嫔恨恨躺在木板床上,神思恍惚,嘴里却一直呢喃咒骂着谁,嘟嘟囔囔,也听不清楚。 皇帝在念恩堂处理完政务,月已高悬,他换了身衣裳,径直去后寝。青橙正在灯下看书,听见外头一阵喧哗,知道皇帝来了,便起身迎至廊下。 皇帝远远儿笑道:“怎么还没睡?” 青橙屈了屈膝,道:“见过皇上。” 皇帝伸手将她扶起,才听她柔声道:“我等一等你。”皇帝见她面露倦容,揉了揉她的掌心,道:“若是累了,先睡也无妨。朕朝事繁多,常常不记得时辰。” 青橙摇摇头,道:“只要皇上能来,无论等到多晚,我都高兴。”她未绾发髻,满头青丝随意笼在身前,风一吹,便如蝴蝶般扑扑跃起。皇帝见她面如桃花,双眸如含秋水,周身幽幽散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情不自禁往她腰身一揽,拥着往屋里去。 第54章 薄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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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晴了数日,满庭的古木垂柳在太阳底下,被炙烤得油光发亮。到了夜幕时分,天际铺着绚烂的橙彩,如耀眼的火光般,渐渐熄灭,升起一汪湛蓝。青橙住的院子并不大,但青松拂檐,遮天蔽日,鸟兽异草繁多,清风徐徐,甚为凉爽。 海安端了茶点进屋,见青橙就着烛火在灯下缝衣,便道:“针线上的活计,交给奴婢就是了,何必主子动手。” 青橙头也没抬,道:“我想亲手给皇上做一件寝衣。”说着,吩咐道:“在皇上跟前可不许透露半字,马上就是万寿节,由我亲自呈献方好。” 廊下有太监禀道:“启禀苏贵人,皇上让奴才给您送汤药来了。”既是御前的人,海安忙堆笑迎了出去,道:“有劳公公了。” 太监道:“是奴才职责所在,无需客气。”稍停又道:“皇上说了,这是御医院拟的消暑方子,吃了不易扑到热气。” 海安将药茶捧与青橙,青橙望着黑黄不清的汤汁,蹙了蹙眉,捏着鼻子一口喝下。 皇帝心细,竟连冰糖也叫人备好了,青橙含在嘴中消融片刻,方觉好受些。窗外又传来敲打之声,青橙问:“我听着哪里都敲了一日了,可是怎么回事?” 海安眼底闪了闪,收拾了茶盘,不动声色道:“奴婢也不太清楚,呆会子叫人去问一问。” 次日,晨起时簌簌下了几点微雨,好不容易稍有凉意,待太阳高升,又是炎热难耐。 青橙才用过早膳,皇帝已从前朝回来,直嚷道:“天气可真热。”他穿着一件冰蚕丝明黄薄纱便袍,身长玉立,从树荫花灌中行来,极为俊朗秀逸。 青橙拧了冷水巾帕,给皇帝抹了脸,道:“皇上可要吃冰冻西瓜?” 皇帝道:“给朕倒一碗冰酥酪来罢。” 海安答应着去了,青橙从炕上捡了一柄缂丝绣花蝴蝶白绢团扇,站在皇帝身侧,轻轻的摇着,笑问:“今儿怎么回来得早了?” 皇帝拧开脖子下的几粒扣子,往凉炕上坐了,道:“事情不急,明日处理也一样。” 青橙又问:“皇上呆会子还去前朝么?” 皇帝道:“不去了。原本想带你去塞湖游船,但天气实在太热,就改日再去。” 青橙叹道:“今年可真是热得早,才六七月,就暑气逼人。” 皇帝难得无事,便歪在炕上看闲书,青橙抱着针线盒子坐在窗下缝衣,屋里静静的,海安开了新西瓜,削了皮,切成小块小块,摆好银叉,用白釉刻鲤鱼莲花纹大瓷盘装了,掀了帘进屋,见两人相隔数丈,各做各事,竟如平常夫妻一般,不禁唇角抿出笑意,也不打扰,悄然将瓷盘搁在炕几上,便无声退下。 青橙脖子歪得久了,很是酸胀,便停了针线,仰了仰头。皇帝正巧看见,问:“你在绣什么?” 青橙吓了一跳,急忙侧了侧身,挡住皇帝的视线,道:“左右没事,绣两个荷包打发时辰。” 皇帝喔了一声,翻了书页,又埋头研读。 用过晚酒点心,青橙正欲伺候皇帝换寝衣,皇帝却不着声色道:“朕瞧着今晚上的星光极好,不如出去走走。”青橙往窗外一看,碧蓝幽黑的夜空果然如洒满了碎银一般,繁星点点,格外璀璨,便从柜中取了两只碧锻荷包,与皇帝一人戴一个。 皇帝问:“这是什么?” 青橙道:“这里树林茂盛,蚊虫也多,我做了两个驱蚊的药袋,以免被毒虫咬了。” 皇帝拿起闻了闻,果有药香扑鼻。见皇帝出来,吴书来忙领着仪仗随后,十余盏羊角宫灯在黑暗穿梭,蚊蛾飞舞,沿着石径往林中越走越深。 青橙见离得寝屋远了,便道:“天色晚了,咱们回去吧。” 皇帝并不回话,只是默默的牵着她往前走。忽而一阵窸窸窣窣,宫女手中的灯竟全灭了。四下顿时漆黑,青橙来不及反应,周围又猛然大亮。眼前的空地上搭着数丈高的蒙古包,旁边是削剪齐整的竹子,每棵竹子上都悬挂着数盏紫檀木琉璃灯,烛火辉煌,照得漫天通亮。 皇帝道:“跟朕进去看看。” 吴书来打起帘子,青橙随着皇帝步入帐中,里面摆着一张巨大的软榻,轻纱垂垂,直坠到羊毛毯上。榻旁置着四五大缸子的冰砖,使得帐内凉沁沁的,很是舒爽。 青橙望着皇帝道:“难怪我总是听见敲打之声,原来是在搭帐篷。”皇帝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帐篷。”顿了顿,又道:“你躺到榻上试试。”说着,亲自挑起帘幕。 青橙脸上红了一红,踌躇着不动。 皇帝见她窘迫,知道她又胡思乱想了,便笑道:“你不躺,朕可要躺了。”他果真踢了靴子,爬到榻上躺下,双臂枕头,悠然自得道:“司天监说今晚上会有流星,你想不想看?” 顺着他的目光,青橙迟疑的往头顶望去,只见帐顶不是牛皮,而是搁着一整块西洋水晶玻璃。青橙从未见过如此大的玻璃,以前在宫外,若是谁家能安有两扇玻璃窗户,必要在亲朋好友跟前显摆显摆。几尺的玻璃就要数两黄金,更别说数丈。 皇帝见她愣住,笑道:“杵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青橙脱了鞋,心思潮涌的躺在他身侧,道:“皇上是专给我预备的么?未免太过铺张...” 皇帝道:“如今国力强盛,朕花点银子在喜欢的女人身上,有何不可?”又朝外喝道:“熄灯。”倏然,天地缓缓黑寂,只有微许的烛火还隐隐透着光华。 皇帝斜过身,半靠在青橙身上,手掌不自觉的揉抚在她的脖颈,道:“过两日若是得空,朕带你去市街上逛逛。”静了半会,却不见青橙回话,又笑道:“怎么不说话了。”他的手无意触摸在她脸上,觉得湿漉漉的,一愣,道:“你哭了么?” 青橙这才“哦”了一声,将脸往皇帝怀里埋了埋,轻声抽泣。 皇帝笑道:“朕还没花多少心思哄你,你就感动成这样。”又拍拍她的背,道:“朕往后还要给你更好的,得沉得住气。”顿了顿,又微不可闻道:“除了皇后的名分,朕能给的都可以给你。”青橙却越发哭得厉害了,在皇帝浓腻的、奢靡的、醉人的爱里,她可以什么也不要。 却说顺嫔从高贵妃宫里禀事出来,正巧在宫街撞见娴妃的肩舆,见她脸面红润,便笑道:“娴主子气色倒好。”娴妃下了轿子,扶着顺嫔慢慢走着,道:“皇上去承德已是大半月,只带了苏贵人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顺嫔道:“总要回来的,皇后那里...”她与娴妃向来亲厚,情同姐妹,有事互不相瞒,接着低声道:“皇后只怕是有了身孕,三个月一过,就会写信告诉皇上,到时候,皇上肯定要回来看望。” 娴妃想起自己未出世的孩儿,心尖上一痛,差点喘不上气来。 顺嫔瞧她如此情形,自知失言,忙宽慰道:“您也别丧气,这样年轻,又有太后撑腰,有的是机会。”娴妃道:“太后撑腰又如何,我才小产,皇上就去了苏贵人那里。上月宫里来了那样多年轻娇媚的新人,皇上谁也没理,就带着苏贵人去了承德避暑。可见,皇上心里的人是苏贵人。” 顺嫔宽慰道:“苏贵人是汉人女子,怎能和您相比。皇上宠过的女人还少么?多她苏贵人不多,少她苏贵人不少。总之,前朝后宫,看得都是门第家世,皇上心里是谁,有什么重要的。” 宫墙尽头是一片蔚蓝天际,偶有几只鸟雀飞腾而过,翘檐石兽,如同剪影墨画。娴妃定了定神,凄婉的看着顺嫔,捂着她的手道:“还是你想得通透,能身处深宫,而如此自在。” 顺嫔道:“宫里的人只增不减,从来薄幸男儿辈,更何况是帝王家。”顿了顿又道:“不求恩宠,但求无过罢。”娴妃思绪起伏,忆起刚入潜邸时,皇帝待她百般怜爱,亦曾为她建楼挖渠,耗金千万。而如今,却是见一面也难。 见她怔怔的发杵,顺嫔岔了话,道:“我每日看账目,瞧着舒贵人宫里所赐最多,想是皇上器重她,你多留个心眼。” 娴妃嗯了一声,道:“她曾祖父是先朝的纳兰明珠大人,家世显赫。”停了停,道:“改日我得闲空,再去会会她。” 顺嫔道:“先前我远远儿瞧过她两眼,看着倒是伶俐。” 两人一路说着,相携而走。 皇上批完奏折,急忙换上明黄云纹缺襟行袍。青橙一身方便的月白袍子,在槛边福了福身,径直入内,接过宫女手中的活计,亲自为皇帝穿戴,问:“太后摔得可严重?” 皇帝略有焦灼之色,道:“来通传的人说,太后见着天气好,在御花园逛了逛。竟撞上疾雨,地上湿滑,不小心崴了脚,也不知到底伤得多重。”稍顿,望着青橙道:“本想明儿带你去游湖,又不行了。” 皇帝至孝,从不忤逆太后,青橙深知,忙道:“没关系,往后还有机会。” 吴书来立在廊下躬身道:“启禀万岁爷,一切都已经预备好了,额大人问您何时起驾回鸾。”皇帝已然提步出去,道:“即刻起驾。” 一路颠簸坎坷,马不停蹄的赶路,才至申时,便已抵达紫禁城。 皇帝净了脸,略略整了整衣冠,便直往寿康宫探望。到了寿康门,吴书来领着御医院的几位大臣急急赶到,皆是大气不敢出,跪在地上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皇帝脚下不停,问:“太后伤势如何?” 大臣们连忙起身紧跟其后,小心翼翼道:“太后扭了脚踝,红肿了大块,好在骨头完整无缺,静养四五日应当会痊愈。”皇帝落下心中大石,挥手让众人停步,只带着两个近侍往院中去。 远远儿就闻见了笑语,嫆嬷嬷亲自迎了出来,她多日未见圣驾,便跪下行了大礼,方挑起帘子,道:“万岁爷可来得巧,太后才说起您。” 皇帝笑道:“都说朕什么?”音落,人已入内。太后斜靠在宝座上,踏板上跪着两个丫头捶腿,底下摆着七八张椅子,花枝摇曳的坐满了妃嫔,见皇帝进来,就纷纷起身行礼。 太后道:“看把你急的,哀家不过摔了一跤,并没什么,难为你大老远的赶回来。” 皇后忙起身请皇帝坐下,皇帝先跪下行了礼,道:“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身子可好受些了?”太后虚扶一把,笑道:“已经好多了,大热的天,你急匆匆的回来,可别受了暑,呆会子让御医院的人给你煮几副药茶喝。” 皇帝道:“谢皇额娘关心,儿子记下来。”他的眼神轻轻扫过众人,落在高贵妃身上,面上温润如玉,浅笑道:“书瑶,朕不在,你可有好好习字?” 高贵妃知道皇帝会先来寿康宫请安,特意打扮的一番,髻上压着镶蓝宝石金步摇,耳上戴着一对小小的玉石翡翠坠子,衬得肤白娇嫩,犹如凝脂。她是皇帝头一个问话的人,心里得意,嗔道:“每日抄了两大张的经书,都装了四五匣子了。” 皇帝笑道:“眼见为实,朕呆会就去检查检查。” 高贵妃求之不得,忙道:“若是写得不好,皇上可不许责怪。”太后道:“好孩子,礼佛贵在诚心诚意,字迹差些,也无碍。” 娴妃也附和一句,道:“臣妾前日去给高贵妃请安,只说连午觉也没时间睡,要为皇上写祈福的经书哩。” 皇帝赞许的点点头,道:“如此诚心,要什么赏赐,呆会悄悄儿跟朕说。” 高贵妃觉得极有脸面,喜不自禁道:“谢皇上。”正说着,却有宫人来禀,道:“启禀太后,苏贵人求见。”青橙久居在行宫,数日都不能请安,回宫头件事,自然是往太后、皇后和各位妃嫔宫里请安。她急匆匆回庆云斋沐浴更衣、仔细穿戴了,方来寿康宫。 屋中倏然静了下来,连皇后也忍不住变了脸色,众人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不语。顺嫔先笑道:“苏贵人坐了整日的车,也真是辛苦。” 皇帝见太后脸色沉沉,微微撇着嘴,便赔笑道:“太后要是累了,不见也罢。” 听皇帝如此说,太后反不好驳他的面子,道:“宣苏贵人进来。” 青橙穿着浅色蓝锻锦衣,下着湘妃色花枝纹贡缎宫裙,梳着方髻,簪着两支缠丝点翠金簪,比往先略为圆润些许,立在中央,盈盈拜落,道:“给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 太后仔细端详她,见她面容恬静,毫无骄纵之色,穿戴也颇为端庄得宜,便不似先前厌恶,冷声道:“赐坐。” 青橙福了福身,道:“谢太后。”又从袖口中取出方寸大小的两只绸缎薄垫,恭谨道:“臣妾晨起听闻太后脚上受了伤,想着许要用上拐杖,就在马车上赶着做了两个棉花薄垫,缝在手柄上用。” 嫆嬷嬷接过薄垫,在掌心抚了抚,呈上前去,道:“苏小主的刺绣活计,可真是绝了,比绣房上做得还要好。” 太后瞧了一眼,唇角稍稍含着笑意,道:“苏贵人有心了。” 皇帝见太后缓了脸色,暗自舒了口气,道:“太医说皇额娘需要好好静养,咱们就不打扰了。” 皇帝竟如此说,众人都起身告退。 帝后在前,众妃嫔逶迤随后,青橙品阶最低,走在末尾。皇帝道:“瞧着皇后脸色,倒并不好。” 皇后心里藏着秘密,见皇帝问起,差点张口就说了出来。到底忍住,只道:“昨晚上天气太热,没睡好觉。”皇帝嗯了一声,道:“叫内务府的人多备些冰砖。” 他回过身,扫了众人一眼,本想叫住青橙问两句话,可心思一转,又怕她太得圣宠,招人嫉恨,便朝高贵妃道:“朕去你宫里坐坐。” 高贵妃喜上眉梢,斜睨了皇后一眼,方道:“臣妾早上熬了凉茶,皇上过去喝两碗解暑。” 皇后正好怕自己露馅,皇帝不去她宫里正合心意,温婉笑道:“高贵妃真是有先见之明,知道皇上回来,连凉茶也备好了。”她如此态度,倒让高贵妃有些瞧不明白。 顺嫔听在耳里,心如明镜。 陆嫔、金贵人、王贵人走在一起,陆嫔先道:“皇上没先去长春宫,皇后失了面子,竟还能无事一般,摆出温婉贤惠的模样,可真叫人钦佩。” 王贵人笑道:“可不是,皇上见了咱们没句问好也就罢了,竟待皇后也是那样...”见迎面有人行来,金贵人忙“嘘”的一声,吓得三人心眼儿骇了大跳。望着人走了,金贵人才低声道:“你们有什么话,回自己宫里慢慢说去,可别在路上提起,叫人听见,可有得亏吃。” 陆嫔满不在乎道:“摆在眼前的事,就算我不说,宫里也人人都知道。” 王贵人碰了碰她的臂膀,笑道:“金妹妹性子谨慎,咱们该多多学着。”又挑眉道:“你们说,今儿皇上会掀谁的牌子?” 陆嫔心直口快,道:“不明白得很么?定然是宿在咸福宫了。” 王贵人却微微一笑,扶了扶鬓角的堆簇绢花,道:“那可不一定,按理说皇上久在行宫,应该宿在长春宫才是。又或许,仍旧往翊坤宫去也说不准。” 金贵人笑着道:“皇上去哪里,总归不会是你我,咱们也别烦心了。”又低了低声音,道:“要烦,也该让皇后、贵妃她们烦去。”听她如此一说,逗得两人都笑了起来。 皇帝才回鸾,要处置的朝事繁多,在咸福宫只稍坐片刻,就回了养心殿召见大臣。到了亥时,暮色浓厚,皇帝还一动不动的坐在紫檀木大案后批奏折。 李玉高举着朱漆盘子上前,里面装着后宫各妃嫔的绿头签牌,他低声道:“请万岁爷掀牌子。”见皇帝不回话,以为是“叫去”,正要退身,皇帝却又搁了笔,抬起头来。 李玉忙将盘子呈到皇帝眼前,皇帝的手指拂过绿头签牌,又划回去,如此反复了四五次,还未下定。李玉手臂酸胀,姿势却纹丝不动。半响,皇帝才揭了牌子。李玉呼了口气,垂下双臂,往盘中看了一眼,跪了安,慢慢后退出去。 青橙坐在灯下缝衣衫,比论经纬。尔绮掀帘进屋,还未说话,就听青橙问:“皇上来了么?”尔绮愣了愣,道:“主子,奴婢刚才特地打发人去敬事房问了,皇上今儿揭的是舒贵人的牌子。” 第55章 恃宠 http://.biquxs.info/

海安见青橙神色怔忡,心底蓦然一沉,道:“主子累了一日,早些歇息罢。” 青橙手里握着针线,垂落在膝上,直直望向昏暗无光的窗外,忽而漫过一丝虚弱的惶恐。是她糊涂了,如今并不是在行宫,并不是只要等着,他就会来。 青橙坐了半会,方道:“我去趟养心殿。” 海安一急,劝道:“如此可不合规矩,主子独自伴驾去行宫,已是阖宫瞩目,要是再拦着皇上临幸舒主子,只怕...” 青橙打断道:“你去提灯。” 话犹未落,帘外传来温润的笑声,道:“大晚上的,你要去哪里?”待她回神,皇帝已然立在眼前。他眉目磊落,唇角含着温和的笑意,饶有意味的看着她。青橙吃了一惊,道:“你不是翻了舒贵人的牌子么?”说完,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未行礼,正欲屈膝,却被皇帝伸手扶住,牵着她往里走,道:“原本是要去咸福宫,在宫街上见你屋里还点着灯,想你还没睡,就过来瞧瞧。” 海安与尔绮对望一眼,屈了屈膝,齐齐退下。 皇帝见炕上摊着衣衫,上等的月白色贡缎,袖口肩膀处都携着龙纹,知道是给自己做的,心里柔软到了极处,笑道:“刚才你让宫人提灯,可是要去哪里?” 青橙坦然道:“我想去养心殿。” 皇帝往炕沿上坐着,脸上滞了滞,道:“你要找朕?可是有事?” 青橙道:“事倒是没有,只是尔绮说皇上今儿要去舒贵人那里...”她见皇帝唇角的笑意渐渐褪去,眉心微蹙,心里咯噔一响,已然不敢再说。 皇帝愠怒道:“敬事房的消息可传得真快,看来得好好整治整治了。” 青橙惶然,连忙跪下道:“是臣妾失仪。”皇帝脸上漠然,他一瞬不瞬的望着月白贡缎上的团云龙纹,淡然道:“朕虽宠爱你,但也不可恃宠而骄,失了分寸。” 青橙像是泼了兜头的冷水,浑身寒冰彻骨,鼻尖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她低低应了一声,道:“是,臣妾知错了。” 皇帝起了身,道:“朕就是过来看看你。”他见她泫然欲泣,有些失悔自己语气太重了些,想宽慰一句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终是秉着帝王的威仪,道:“你好好歇着,朕明儿来看你。” 青橙依旧跪在那里,道:“恭送皇上。” 过了小半月,皇帝下诏晋封舒贵人为舒嫔,因着舒嫔爱菊,皇帝特意让御花园培植了上百种菊花供与舒嫔赏玩,一时风头无两。舒嫔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儿周正,嘴巴子极甜,太后腿上不好那些时日,几乎日日宣她陪伴。 这天她照例大早就去寿康宫伺候,才至门口,却撞见高贵妃,便福身道:“贵妃娘娘吉祥。” 高贵妃笑道:“可是要去寿康宫?我正巧要过去说话,不如一同去罢。” 舒嫔心里纳闷,却不敢表露,笑道:“真是好极了,我正想有个伴哩。”两人同坐了肩舆,由宫女内侍簇拥着,一径往西二长街去请安。 夏日晨阳亦是晒人,热气往周身逼过来,那仪仗撑的红柄伞竟不抵半点用处。高贵妃在太后跟前不敢穿得轻薄,宽厚的绯绸宫裙,闷得她透不过气。她望了眼身侧的舒嫔,见她穿着一件冰蚕丝做的长袍子,脖子上连“龙华”也没戴,生出几分酸意,道:“你如此衣冠不整的,就不怕太后嫌弃?” 舒嫔笑道:“是太后允的,我脖子上生了痱子,太后说我早晚一来一回的跑,日日相见,就不必掬着俗礼。” 高贵妃道:“太后可真是喜欢你,我伺候那么多年,还从没听过那样的话,你可真有福气。” 舒嫔在家时珍若瑰宝,入宫后又深受皇帝、太后的宠信,确实是有福气的,听高贵妃如此说,便笑道:“我爹爹也常常如此说。” 两人进了寿康宫,太后歪坐在炕上吸水烟,高贵妃浣了手,便半跪在踏板上伺候。舒嫔在旁边仔细瞧着,时不时的递个烟灰帕子等物。 皇帝下了朝,来给太后请安,见两人和睦,龙心甚悦,笑道:“你们住在一座宫里,又处得来,实在是好。” 高贵妃笑吟吟道:“舒嫔伶俐聪慧,我刚才不过递给她一个眼神,她便知道是太后要喝水了,实在叫人不得不喜欢。” 太后也道:“你们都是好孩子,知暖知热,孝顺哀家。” 舒嫔嘟着小嘴儿道:“太后是我见过最和善最亲切的人,又教导我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比我额娘还要心疼我,我若还不孝顺太后,可真是没有良心。”她原就有些娇声娇气,因着皇帝在,越发痴嗔三分,像个稚女似的,便是犯了错也叫人没法生气。 太后朝皇帝笑道:“你瞧瞧,说得哀家的心都软了,怎能不喜欢。” 皇帝瞧着太后高兴,圣心大悦,朝舒嫔道:“呆会让吴书来领你去库房瞧瞧,看见喜欢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只管捡回去。” 舒嫔俏眼睨着皇帝,道:“皇上今儿也赏,明儿也赏,我宫里的东西都要堆不下了。”稍顿,旋即道:“您要是真心疼惜我,就多去我那儿坐坐,比得上千金万两。” 宫里的女子大多沉静无争,舒嫔嘴巴子不饶人、厉害,皇帝不生气,反觉新鲜。 他朝高贵妃笑道:“书瑶,朕看舒嫔与你刚进府那会倒有几分相像。”高贵妃听了,心里不是滋味,面上却不敢表露,勉强笑了笑。 待皇帝起驾,两人一同告退,行在宫街上,高贵妃道:“妹妹嘴巴可真巧,哄得太后、皇上都高兴,我也跟着沾了光。” 方才舒嫔听皇上说自己像高贵妃,已有几分生气,便摆了脸色道:“再巧也巧不过姐姐呀。”她到底年幼,又刚刚才入宫,哪里藏得住什么。 高贵妃听她语气不善,冷笑道:“妹妹新得圣宠,阖宫上下皆知,但你可知道,皇上在你前头宠过多少女人么?你在我跟前没大没小也就罢了,要是旁人,小心糟了算计也不知道。” 舒嫔愈发不快,气呼呼道:“有皇上在,我看谁敢算计。” 高贵妃冷哼一声,道:“我看你与我同处一宫,才好心提醒提醒你,既然你不愿信,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舒嫔听她说完,毕竟顾忌她是贵妃,又有协理六宫之权,轻咬了咬呀,粲然笑了起来,道:“高姐姐,你别生气,我还小,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你能提点我,我心里高兴着呢。” 高贵妃也莞尔,道:“我也是喜欢你,才一腔真心的告诉你。” 回到咸福宫,高书瑶净了手脸,换了方便衣袍,让宫人取了几大箩筐的冰砖搁在寝屋里,歇了许久,方觉凉爽些。金玲端了冰果子上前,轻声道:“主子吃点冰葡萄消消暑...” 话还未完,却被高书瑶伸手一拂,打翻了满盘子的瓜果。 金玲唬了一跳,以为自己做的什么事被高书瑶知道了,噗通跪下,叩首道:“奴婢错了,主子饶命。”书瑶冷哼道:“瞧舒嫔那张狂的样子,以为家世显赫,有皇上宠爱,就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金玲听闻是因为舒嫔生气,心中落下大石,收敛了神色,道:“主子犯不着为她生气,前头苏贵人那样得宠,去行宫也只带她一人去,回了宫,失了新鲜,不也同样抛之脑后了么?再有前头的林采悠,如今还在浣衣局洗衣裳哩。” 她径自起了身,越发温柔道:“主子是贵妃,品阶摆在这里,她再多宠爱又如何,见了您还不得乖乖行礼么。” 高书瑶听着舒坦,略略有了些稍许笑意,道:“那倒也是,凭她怎样得宠,也不过三五月的功夫罢。”金玲连连附和,道:“就是就是。” 皇帝连着十几日没来过翊坤宫,海安看着青橙坐在窗下愣愣发呆,便轻声宽慰道:“主子,您想不想到外头走一走,屋里闷着,对身子不好。” 青橙脸上平静如水,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似的,道:“外面日头大,待用了晚点心,我再出去吹吹风。” 天色渐渐昏暗,尔绮命人往院中泼了几桶凉沁沁的井水,热气裹着飞尘扑了上来,腾云驾雾似的,波涛翻滚。夜还未至,淡白的月亮已经高高悬在半空,青橙稍稍整了整衣冠,扶着海安往御花园闲散。才行到宫街,远远就看见有宫人簇拥着肩舆徐徐而来,离得近了,方看清是舒嫔。青橙虽是宫里的老人,但位阶却比舒嫔低,忙退至旁侧屈膝行礼。 舒嫔认得青橙,她刚入宫不久,还未等侍寝,皇帝就去了行宫,只带了苏贵人一人。每每思及,总觉愤恨难平。她挥了挥手,道:“停一停。”又朝青橙笑道:“苏贵人要往哪里去?夜里黑,可别四处走远了,小心落了锁赶不回来。让皇上知道,怪罪下来,可就不好了。” 青橙觉她语气不善,屈了屈膝,拘谨道:“今儿天气凉爽,便出来四处转转。谢舒主子提醒,我呆会就回去。”舒嫔手里绞着一块紫绢帕子,见青橙梳着小两把头,斜插一枝点翠素银簪,套着丹碧纱纹大袖衣,下面着月白素裙,脚上一双已穿得半旧的绿锻彩绣花盆鞋,微微颔首,昏暗里看不清面目,然清新沉静的姿态,让人见而忘俗。 舒嫔看她恭顺,火气消了大半,又怕皇帝久等,遂懒得计较,道:“我还要去养心殿侍寝,就不和你多说了。”顿了顿,挑眉望着青橙,道:“你也是知道的,皇上素有吃晚酒点心的习惯,宣了我作陪,去得晚了,恐皇上要生气。”说完,便令人起驾。 青橙抿了抿唇,露出浅浅的梨涡,脸上一阵寡白,依着规矩退至墙角,待舒嫔的肩舆走远了,方扶着海安缓缓向前走。 海安看着青橙面色僵硬,沉默不语,便宽慰道:“皇上还是惦记主子的,这些天,每隔两三日,总要遣小太监送消暑御茶来。”又道:“上回只您一人随扈伺候,宫里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咱们翊坤宫,如今倒好,皇上宠信舒主子,没得倒分了些嫉恨。” 青橙怅然道:“他是皇帝,自然是想宠谁,就宠谁。”稍顿,酸意漫过胸腔,泣然道:“偌大的后宫,我又算什么,不过是个小小贵人...”她的声音低柔缓慢,越说越是伤心处,脚下照着一团小小的白光,她垂下脸,定定的看着,一眨眼,就落了泪。 海安见她哀凉垂泪,忙道:“主子别在风口上流眼泪,小心老了眼睛疼。”又急忙掏出帕子来替她拭泪,青橙凄然一笑,道:“咱们回去吧。” 养心殿里燃着数百支臂粗的红烛,用青纱罩子笼着,荧荧散着光。皇帝盘坐在炕上批奏折,见舒嫔进来,便笑道:“怎么晚了,倒叫朕等你。” 舒嫔请了双安,她一双黑瞳如宝石般熠熠生彩,肌肤娇嫩如稚女,叮铃铃笑道:“在宫街上撞见苏贵人,说了两句话,就耽搁了半会。”她仔细瞧着皇帝脸色,端详许久,竟不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皇帝依然温润和善,他搁下御笔,面色如常道:“都说了什么紧要事?竟敢让朕等你。” 舒嫔随口道:“没什么,总不过寒暄两句。” 皇帝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哎呦,朕的小辣椒也会和人寒暄了。” 舒嫔嘴巴一撅,道:“皇上尽爱说笑,臣妾什么时候成辣椒了?”她知道皇帝心情愉悦的时候,她说什么也不会生气,有时,皇帝还很喜欢她狡辩横蛮几句。 果然,皇帝揽了揽她的腰,极为宠溺道:“真是辣手辣脚的丫头。”稍顿,却又道:“苏贵人寡淡,不愿与人交往,你平日要是闲着,多和她说说话,免得她天天闷着,生出病来。”说着,忽而正了正色,定定望着她,露出几分凛冽,道:“她性子柔弱,可不许你欺负她!” 自她入宫,皇帝在她面前一直是温文尔雅,随和亲善,从未如此摆着脸色说话。她愣了愣,旋即喜笑颜开,道:“皇上你又说笑了,苏姐姐端庄大方,待臣妾又客气,臣妾干什么欺负她?” 皇帝已然恢复常色,徐徐笑道:“朕不过白叮嘱一句。” 侍过寝,夜色已深,舒嫔不能在养心殿过夜,穿戴好了由太监抬着往后头围房安寝。围房的装置简略,铺盖也硬,她是认床的,压根就睡不着。“朕不过白叮嘱一句”,她的脑中一直盘旋着这句话,总觉不对劲,总觉心里不舒服,可是却总想不明白,为什么。 次日下起大雨,檐角的驭水龙头势如破竹般瓢泼而下。因着二阿哥忽染了寒疾,皇帝亲自往阿哥所探望了,问过太医病状,又仔细叮嘱了一番,方才摆驾回宫。沿经御池,见满池碧叶团团生绿,在烟雨蒙雾碧浪翻滚,忽见有面目清秀的宫女从树后转出来,那宫女撑着一把素白山水墨画纸伞,在池边拧了两三株莲叶便急急离去。 皇帝心中一动,挥了挥手,吴书来上前,躬身问:“主子有何吩咐?” 皇帝道:“叫人摘几束莲花给苏贵人送去。” 吴书来道:“下着大雨,并不好摘花,等天晴了,奴才...” 皇帝转身一瞪,道:“你倒是脾气见长了,朕让你做什么,也敢推三阻四。” 吴书来心头一颤,连忙诚惶诚恐道:“奴才遵旨。” 皇帝转了身,道:“起驾吧。”雨势越下越大,太监们抬着轿子,靴声橐橐,半丝不慌犹似一人行步。拐入偏僻甬道,忽有人急急从角门里撞了出来,雨幕垂帘,吴书来也看不清楚。 他唬了大跳,喝道:“是谁咋咋呼呼的,冲撞圣驾。” 那人伞也没打,浑身浇头,噗通跪在水里,喊道:“皇上万福,臣妾想跟您说一句话。” 庆嫔虽已打入冷宫,但毕竟还是主子,吴书来只得向皇帝禀告。皇帝已然听见喧闹,见庆嫔冒雨拦轿,想必是有什么冤屈,便道:“这是在哪里?” 吴书来回道:“翊坤宫就在旁边。” 皇帝略一思忖,便道:“摆驾翊坤宫罢,你去扶着庆主子。” 吴书来应了,轿子转了头,斜过宫街,从侧门入,直去了庆云斋。青橙才吃了膳,搬了藤椅坐在廊下看雨,拿了本李白的诗集翻着,半会便心生倦意,随手将书搭在胸口上,慢慢睡着了。因着下雨,里外的宫人都没事做,躲在直房里偷懒闲话。见青橙没有什么吩咐要做的事,海安和尔绮便坐在门槛边上拾掇针线,偶尔低声说上两句。 事出突然,吴书来身边没人通传,海安听闻靴声响,抬头一看,皇帝已经下了轿子站在阶梯上了。她心里一慌,连忙搁了针线盒,尔绮也有所发觉,两人起身正要行礼,皇帝却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俩不要说话。 青橙睡得恍惚,隐约觉得身前站了人,雨声阑珊,她素来贪睡,想要睁眼,却醒不过来。皇帝背着手立在她身侧,垂首看着她。一身半旧不新的月白纱袍子,绾了方髻,朱钗尽褪,只戴着两只细如黄豆般大小的珍珠耳坠,垂在脖颈间,微微荡漾。 皇帝微不可闻道:“去拿毯子来。” 海安忙蹑手蹑脚的进屋,取了张薄薄的凉毯,皇帝接过,亲自帮她盖上,捡了她手中的书,将她看的那页折了角,才放轻了步子,慢慢入屋中。吴书来瞧着阵势,连忙给人打了眼色,御前的人都是极为伶俐的,皆静静的行事,不敢发出声响。 庆嫔立屋中瑟瑟发抖,皇帝厉声问:“怎么回事?不在冷宫好好呆着,非要出来闹事,上回朕罚得还不够么?” 庆嫔噗通跪下,哽咽道:“臣妾也知道如此于情于理不合,但臣妾若不冒死出来告发,只怕会被人害死在冷宫里...” 皇帝不爱听后宫阴谋陷害之事,眉头一皱,绝然道:“你已失宠,谁还会害你?” 庆嫔声泪俱下,道:“前头皇上去了行宫,高贵妃让人送了碗参汤给臣妾吃,臣妾喝了以后就发病了,若不是恰好有医女在,替臣妾施针,臣妾...臣妾只怕早已经死了。” 皇帝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到底生了几分疑虑,道:“诬告贵妃,可是大罪,你若是妄言,朕便不能留你性命了。” 庆嫔历经生死,早已不顾死活,拼尽性命,只求扳倒高贵妃报仇,便笃定道:“臣妾说的半分不假,高贵妃不仅陷害臣妾,而且指使臣妾命人盯紧长春宫、景仁宫和翊坤宫的,也是高贵妃。”她早已做好鱼死网破的打算,又道:“不知皇上还记不记得在潜邸时,有个刚进府的伶人,不过半年就落水死了的,其实并不是落水,而是她有了身孕,被高贵妃知道了,叫人活生生用绳子勒死的...” 皇帝气得乍然站起,指着庆嫔道:“你要是胡言乱语,朕绝不轻饶你。” 庆嫔叩首道:“臣妾什么都没有了,容颜已逝,再也不敢奢望得到皇上的宠爱。”稍顿,又道:“臣妾原本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出冷宫,和先前一样在宫中终老,可是高贵妃,竟然落井下石,使了她的宫婢金玲假意送了汤给我吃,亏我傻,竟然信了她,差点就命丧黄泉。臣妾没有什么可求的,只求皇上知道高贵妃的真面目。” 皇帝见她哭得气堵声咽,心里信了大半,气愤难忍道:“吴书来,立刻遣人去把高贵妃宣来,让她与庆嫔对质。”吴书来知道出了大事,半点不敢耽搁,连忙叫人去通传。 海安不知发生了何事,和尔绮立在廊下不敢进去,连茶也不敢端。 屋里静静的没了声响,如此大的动静,青橙睡得虽沉,却还是吵醒了。她恍惚睁开眼,见皇帝的仪仗候在廊下,愣了片刻,方弹起似的坐立,问:“皇上呢?” 第56章 今非昔比 http://.biquxs.info/

海安见青橙起身,连忙跪下给她穿鞋,道:“皇上在屋里审问庆主子。” 青橙急急往鞋里套,道:“怎么不叫醒我?” 海安道:“皇上不许,奴婢不敢违命。”青橙顾不得旁的,趿了鞋疾往里奔,皇帝正是忿然作色,见青橙进屋,微微一愣,问:“怎么醒了?” 青橙犹如归心似箭,忽而见庆嫔湿漉漉跪在地上,满面泪痕,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脚下便顿了顿。皇帝将她的神色收在眼底,数日不见她,只觉她又清瘦许多。 他道:“你去给朕端碗茶。”语气依旧是往时的随意平常,青橙久不习惯,怔了怔,便应着出去。 待回来,屋里的人却都不见了,皇帝脱了外袍盘膝坐在炕上,右手抚着额头。刚才去茶房,青橙大约听说了庆嫔之事,知道皇帝烦心,就搁了茶盘,依着皇帝身边坐着,柔声道:“皇上别太过忧心。”皇帝垂下手臂,将脸歪在她肩上,道:“还是你这里清静,是朕不好,带着她们过来烦你。” 海安站在窗下仔细候着,皇帝刚才生了大气,保不准会将怒火延顺到青橙身上。再说,自己家的那位主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有时说话没个尊卑规矩。她在窗下心惊胆颤的听了许久,直待里头的声音渐渐柔缓下去,方领着廊下一众的宫人蹑手蹑脚的走开。 阴霾天气,屋里晦暗不明,雨帘哗哗有声,波涛翻滚般潜入耳中。 皇帝道:“朕刚才路过御池,莲花开得甚好,就想起了你。”青橙划过一丝寒意,眼角蒙起若有若无的水汽,道:“若不是那莲花,皇上是不是要将我给忘了?” 皇帝见她神色凄凉,好似要哭了,眉间紧蹙,道:“朕以为你是懂理之人。” 青橙半分不让,道:“就算我懂一万个理,受了委屈,也还是会伤心难过。” 她眼角的泪水滚落,连日来压抑在心底的愁苦,汹涌而至,如黄河决提一般,越哭越是伤心。皇帝慌了慌,百般不忍,却不知如何哄她,若是平日,有妃嫔胆敢在他跟前诉苦,他定是要大发雷霆一番,可此时,他心里除了怜惜,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轻抚着她的背,嘴里不停的道:“别哭了,别哭了...” 待青橙发泄完了,止住了哭,皇帝才道:“朕冷落你,自有理由。”说着,抚去她脸上的泪痕,道:“上回你要是真的冒冒失失闯进养心殿,朕该拿你怎么办?舒嫔尚且不说,太后那里自是无法交代。”顿了顿,越发低柔道:“你才跟着朕从承德行宫回鸾,后宫众人都盯着你翊坤宫,若朕还是一意孤行,岂非将你置于炭上炙烤?” 青橙何等聪慧,稍稍一想,便通晓了大半,却不肯服软,撇过身道:“那晚皇上负气而走,是真生气的。” 皇帝道:“朕难道不该生气么?朕掀谁的牌子,后宫里头谁敢多嘴?!” 他含笑扳过她的脸,道:“朕现在消气了,你也消消气。”正是说话间,忽听吴书来在廊下低声禀道:“万岁爷,莲花摘来了。” 皇帝道:“拿过来罢。”又取了粉彩牡丹纹盘口瓶上前,亲自往青橙跟前一送,道:“夫人,你素爱的莲花。”青橙被他逗笑,睨了他一眼,顺手接过吴书来手里的莲花。 吴书来瞧着形势,福了福身,悄然退下。 皇帝做事缜密,将庆嫔之事权权交由皇后处置,高贵妃日日在养心殿守着,皇帝总是避而不见,只说让皇后查明了再决断。 一日夜里,檐下高悬的青纱宫灯直亮到巍峨深处。 景仁宫寝殿里唧唧而谈,声音低许,几欲叫人听不见。娴妃怀里抱着波斯进贡的白猫,金镶玛瑙的护角柔柔的拂在猫背,慵懒道:“皇后与高贵妃素来不合,忽然被庆嫔捅了篓子,可真真是场好戏。” 顺嫔端着碧瓷盖碗,轻轻吹开青绿的浮叶,道:“皇后怀了龙嗣,却为此事操心劳力,皇上又在后头紧盯着,想来颇为辛苦...”话还未完,忽听见“嘭”的一响,唬了两人大跳,连忙嘘声往窗上望去,原来是风大,吹落了支杆。 洛晴掀帘进屋,在槛边屈了屈膝,道:“启禀主子,高主子来了。” 娴妃与顺嫔面面相觑,顺嫔已起了身,道:“我到后头避一避。”娴妃点头,让洛晴收拾了顺嫔喝的茶碗,方穿鞋亲自迎至廊下,笑意盈盈屈膝道:“高主子万福。” 高贵妃连忙将娴妃扶起,道:“你身子向来不好,无需多礼。” 两人携手而入,娴妃心里回转千万,却依旧猜不出所为何事。高贵妃往炕上坐了,面色泫然,开门见山道:“不怕你笑话,我正是有事要请你帮忙。” 娴妃心眼一跳,客气道:“贵妃娘娘位阶比我高,又比我得圣宠,哪有什么能让我帮忙的。”稍顿,踢开偎依在脚边的白猫,叹气道:“您不知道,自我上回有孕,到现在,还没被翻过牌子呢。” 高贵妃道:“皇后和庆嫔合伙起来谋害我,皇上又不肯信我,太后跟前我又说不上几句话,你是太后的外甥女,说的一句抵旁人百句。” 见娴妃面色不郁,似想推却,忙转了话头,道:“只要你能帮我一次,往后我必定记着你今日的落难相助。”稍顿,眼底一亮,压低了声音道:“待事情成了,我就告诉你是谁害了你肚中的龙嗣。你也知道,庆嫔曾是我的人,她往各宫各殿皆安了眼线,宫里发生了什么,她都会向我禀告。” 娴妃乍然听闻,觉得胸腔都欲然裂开,强压着惊异道:“高主子别说笑了,宫里查了那么久,也没查出所以然...”高主子端详着娴妃脸色,胜券在握道:“内务府虽然查不出来,但并不意味着,没有人知道。”说着,便起了身,道:“你自己仔细想想罢,我先去了。”她回头见娴妃跌坐在炕几上,神思恍惚,嘴角不易觉察的溢出笑容,款款而去。 舒嫔人小胆大,新鲜玩意多,见雨后天色阴凉,不冷不热,便求了太后在寿康宫前院里放风筝。太后闷得慌,有小辈的想着法子邀宠,心里高兴,就允了。除了皇后,和几位高位的妃嫔,连着金贵人、王贵人、陈贵人、海常在等人皆一同来了。院中热闹,如同盛宴。皇帝下了朝,换了衣衫,穿着一身墨蓝则团暗纹的袍子,被宫人簇拥着摆驾寿康宫。 青橙早早就候在廊下,她素又不喜喧闹,静静立在树荫下,看着别人嬉笑。皇帝一眼就看见了她,却朝舒嫔笑道:“就你鬼主意多,闹腾太后。” 太后坐在檀木缕空凤凰纹朱漆大椅上,笑道:“哪里是闹腾,有她在跟前讨着欢喜,哀家不知有多高兴呢。” 舒嫔嬉笑逐开,道:“谢太后夸赞。”又将手里的线头递给皇帝,道:“皇上也试试?” 皇帝向来威严,甚少在人前言笑,便往凳上坐了,笑道:“你爱玩,就自己玩罢,朕看着挺好。” 舒嫔却硬拉着皇帝起身,娇声道:“皇上就试一试嘛,让臣妾等也开开眼界。” 太后笑道:“皇帝既然来了,就陪着她们玩一玩罢。” 见太后如此说,皇帝只得恭谨道:“儿子遵命。”说完,便有内务府的太监上前,悄声跟皇帝禀告该如何放起风筝。本就是极容易学会的东西,更何况是英明睿智的帝王,不出片刻,皇帝就将风筝升得很高很高。 众人见皇帝玩得起兴,忙纷纷拿起风筝放飞。有许多妃嫔把不住其中诀窍,总是升不起来。皇帝遂放了自己的风筝,一个一个的教会她们。阳光璀璨,如金光般辉映在黄琉璃瓦上,橙黄紫蓝,极是好看。太后瞧着后宫和睦,愈发欢喜。 终于轮到青橙,皇帝从身后环住她,手心捂着她的手背,轻轻的拉着手中丝线。就像上次教她习马,他也是如此耐心温和,道:“要估摸着知道风的方向,还有速度强弱...感觉风劲足,风筝向上爬升时,可停下来,慢慢放线...” 他倾身在她耳侧,周围是他身上幽幽散发的龙诞香,天地间好似被他笼罩,耳边的欢声笑语皆听不见了,只有他细软而醇厚的声音。 皇帝松了手,道:“你自己往后退着走,风筝就会飞高了。”她擎的是一只五彩的凤凰,腾飞在碧蓝晴朗的天际,晃得她眼花。皇帝随着她身侧,喊道:“往后跑,往后跑...”她听随他的指向,拼命往后退,脚下一软,好似绊到了什么,禁不住天旋地转的,就往后摔去。 皇帝手疾脚快,一把将她揽在怀里,道:“崴了脚没有?” 青橙抓着皇帝的衣袖,嗔道:“有什么好玩的,一点也不好玩。” 皇帝扶起她,笑道:“朕瞧着倒好,你就是太静了些。” 青橙一时忘了周围有人,撅嘴道:“我知道你喜欢闹的。” 她仰脸看着皇帝,阳光化作一缕一缕的金辉华彩旖旎泼散,那样浓烈,使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恍然陷入梦中。皇帝紧了紧臂膀,道:“嘴酸!” 青橙吃羞,绣拳轻锤在他肩上,引得他哼哼直笑。 两人低声喃语,举止亲厚,舒嫔想起那日皇帝告诫她不许欺负苏贵人的话,生了一股闷气。皇后不宜走动,借故留在太后身侧伺候茶水,待皇帝过来歇息,便仔细冲了碗清心莲子茶端上。 太后问:“高丫头也是爱热闹的,怎么不见她来?” 皇帝跑了半会,早已渴了,他一口饮尽,并不回话。 皇后瞧着皇帝神色,恭谨道:“高贵妃近来身子不太爽利,臣妾便没有通传她。” 太后关切道:“是什么病症?可有宣太医瞧着?” 皇后忙道:“已经宣了王太医守着,只等养两日,应当会好。” 舒嫔上前承欢,道:“太后,您累不累,让臣妾给您捶捶腿罢。”说完,就蹲下身,依依半跪着在太后脚边,不轻不重的敲打着。 太后欢喜,笑道:“可怜见的,你不到皇帝跟前伺候,倒总惦记着哀家,真是孝顺。” 舒嫔嘴甜道:“连皇上都要孝敬您呢,臣妾如此,自然能讨得皇上欢心。”她说话悦耳动听,又直白坦荡,惹得皇帝道:“只要你好好哄得太后高兴,朕一定重重有赏。” 舒嫔抖着胆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到时候臣妾想要什么,皇帝可别不给。”又抱住太后的腿,嘟嘴撒娇道:“太后,您可要帮臣妾做证!” 太后怜惜的拍着她的背,道:“好好好,就算皇帝不肯给你,哀家给你也是一样。” 舒嫔忙喜气洋洋道:“谢太后。” 待天色渐晚,皇帝摆驾回养心殿,换了衣衫,净过手脸,便有军机处的人过来请驾,皇帝又宣了肩舆往隆宗门北边去。处理完政事,已是亥时,吴书来上前问:“皇上今儿个回养心殿么?” 皇帝缓缓睁开眼睛,道:“去翊坤宫罢。”先前放风筝时,他就觉得青橙走路的姿势不太对劲,此时忆起,该是那时崴了脚。 眼瞧着万寿节将至,青橙连着多日熬夜为皇帝预备贺礼。屋里点着数盏臂粗的红烛,炕几上又特意多点了两盏,她就着灯捏针穿线,心思沉静,寂寂无声。隐约有人过来,她以为是海安,也未计较,恍然一抬头,却是皇帝。 她骇了一跳,道:“你怎么来了?” 皇帝道:“后宫里,没有朕不可以去的地方。”又将她怀里的针线夺过,道:“大晚上的,昏黄黯淡,别为了一件袍子熬坏了眼睛,朕又不缺。” 青橙道:“皇上坐拥天下,当然不缺什么,但我想给皇上做。”顿了顿,又道:“我母亲的绣技不比绣娘差,父亲穿的衣衫,大到官袍,小到鞋袜荷包,都是母亲一手操办,从不让旁人插手,父亲说看着母亲的针线,走到哪里都念着她。” 海安进屋将针线活计都收拾了,又捧了茶来,皇帝盘膝坐在炕上,笑道:“原来你还有这层计量。”又问:“你脚上好些了么?” 青橙一愣,旋即问:“皇上如何知道的?” 皇帝道:“看你走路的姿势不对劲,朕就猜着了,果是不出所料。”又道:“可抹了药?” 青橙知道皇帝记挂自己,心里高兴,嫣然笑道:“并没什么,擦了些芦荟膏。”皇帝见她面色甚好,想来并不严重,便放下心,轻声苛责道:“在寿康宫怎么不明说?今儿是小伤也就罢了,若是大伤,看你如何能瞒。” 青橙道:“我是怕没事惊动了人。” 皇帝知她是小心谨慎惯了,事事都需前后思虑,又想起她那日竟冒然想去养心殿找自己,该是多么恳切,不由心下怜惜,道:“你怕什么,有朕在,谁敢给你脸色不成。”他重了重语气,道:“记住了,往后只管张扬些,要不然,免不得你被人欺负了去。” 青橙只当皇帝是随口而论,也未仔细计较,莞尔一笑,道:“皇上能有这份心,我也满足了。” 烛光潋滟荡漾,她的双眸像是一汪静谧的黑潭,映着他的身影,犹如能散发光芒一般,笃定而柔韧,婉转而黏稠。 他情不自禁的缓缓伸出手,她行至他跟前,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入他的掌心,他道:“你的好日子还长着呢,可别委屈了自己。等朕寻到恰当的时节,便升你的位分,让她们皆跪在你的膝下,听你号令。”他这么一说,青橙却只默然摇头,道:“我并不在乎位分,只要你恩宠如往昔,就算是常在、官女子,我也甘之如饴。” 夜色已深,外面的灯火渐次暗了下去,他有过许多女子,却从未听过这样的话,每次只要他开口许诺,任谁都是喜不自禁,跪拜谢恩。 皇帝情动,起了身,将她横抱,信步往床榻走。 青橙颊上潮红,低声道:“我还没吃晚点心,也没有洗脸...”她的话还没完,已被皇帝囫囵吞枣而下。快至盛夏,榻上铺着湘竹席子,搁在上面略觉微凉。此时青橙却热得发烫,皇帝的唇如醉人的黄酒般烧过她的身心,一点一点的沁入她身体最深处。 次日大早,青橙还未醒,皇帝就已悄悄儿回了养心殿。他勤于政务,事必亲自询问,常常从凌晨忙至午夜。皇后也不敢轻易苛扰,但庆嫔密告之事,涉及高贵妃,她毕竟是朝中重臣之女,又是贵妃主位,实在事关重大,便打算宣了轿舆去觐见。 善柔道:“主子要是难为,不如去问问太后,太后最是看重子嗣,况且当日太后一心想立娴主子为贵妃,只是让高主子抢了去,面上虽是和善,实际上高主子在太后跟前说不上几句话。” 皇后沉吟道:“话虽如此,但皇上不想太后烦心后宫之事,我是怕他生气。” 善柔道:“等太后发了话,处罚了高贵妃,无论是削去协理六宫之权,还是降位阶,到时木已成舟,皇上哪里会多说什么。再说,既是太后懿旨,跟主子也无甚关系了,往后追究起来,也有个推脱...”话犹未尽,却有太监来禀,道:“启禀皇后娘娘,太后宣您寿康宫走一趟。” 善柔一喜,道:“正是天赐良机,主子做得不动声色方好。” 却说太后用过早膳,素有抽水烟的习惯,娴妃正巧过来说话,便跪在踏边亲自伺候。屋中被单薄的烟雾笼罩,暗风一拂,就轻飘飘的弥散开去。太后吞云吐雾间,心境也极是和善,娴妃委婉道:“昨儿听皇后说高主子病了,我专程去瞧了瞧,哪知根本没有什么病症,而是被关在景仁宫禁闭。” 太后惬意的抽着水烟,思虑也慢了半拍,淡淡问:“为何要关禁闭?” 娴妃听着太后相询,正中下怀,便将庆嫔在皇帝面前哭诉、举证高贵妃陷害子嗣、监视后宫之事仔仔细细的说了,又道:“我倒是不太相信,一来高主子当时已是侧福晋,倒不必为了个伶人脏了自己的手。二来她也算粗心大咧,哪里能事事缜密至如此。再说,庆嫔打入冷宫时,曾求了高主子在皇上跟前说话,只怕也有报复的意思。” 太后从不将高主子、庆嫔等人真心放在眼里,说到龙嗣,那伶人生的,她还嫌弃,没了也罢,便道:“你说得有理。” 娴妃又道:“皇后此番若是借故让皇上惩处高主子,后面还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怕皇上失了高主子心疼...”话已至此,太后已然明了,几个妃子不算什么,但若敢戏弄皇帝,太后是万万不允许的,即刻便道:“嫆嬷嬷,去叫皇后过来,哀家有话要问她。” 至傍晚时分,皇帝方才散朝,他径直去寿康宫给太后请了安,顺道便往翊坤宫走。海安正在摆开晚点心,见皇帝来了,便欢欢喜喜的去厨房拿酒。 青橙伺候皇帝在里屋换了衣衫,洗了手,方道:“你可赶得巧了,今儿我叫人煮了莲叶粥,清肺降火,极养人。”皇帝道:“朕才见海安出去拿酒了,总得上两碟下酒菜。” 青橙嘀咕道:“宫里常有宴席,朝臣们又爱敬酒,平素当禁一禁。”停了停,又郑重道:“往后只要是在我这里,便不许喝酒,也不许食荤,只能吃素。” 皇帝没有生气,反而微微一笑,戏谑道:“你不顺着朕的意思,就不怕朕往别人宫里去?” 青橙站在他身后,抚平衣皱子,道:“你知道我为你好,岂会辜负我?”两人前后行入大厅,海安已呈酒上前,皇帝道:“你主子不许朕喝酒,拿下去罢。”海安也吓了大跳,以前在钟粹宫初次遇苏贵人时,觉得她胆子小小,细声细语,连只蚂蚁也不敢踩。如今倒好,连圣意也敢违抗了。 可真是,今非昔比。 第57章 鄂贵人 http://.biquxs.info/

夏日苦热,用了晚点心,尔绮又从深井里取了两只西瓜,切成两半,一半给上夜的宫人晚上吃,一半用蓝冰瓷碗装着,搁在东间炕几上。 皇帝盘膝坐在灯下批奏折,青橙就立在旁侧研墨。 夜深人静,只有墨锭摩挲之声,微微作响。到了子时,月已西垂,皇帝却依然坐着一动未动,眼神定在纸上,仿若要看穿似的。 青橙轻轻道:“皇上。” 皇帝受了惊,端倪青橙片刻,方恍然问:“什么时辰了?” 青橙看了眼铜镀金转花水法人打钟,道:“快子时末分了。” 皇帝嗯了一声,伸腿下炕,道:“一下就这么晚了。”炕桌上还有半叠的奏折,青橙看着吴书来收拾了,便叫海安打了温水进来,伺候皇帝洗脸净手。 绯红纱菱帐垂垂拂落,两人相依而卧,薄薄的烛火映着青橙的脸,眉眼烁烁,溢出难以喻言的柔情。皇帝低声道:“怎么?还睡不着么?” 青橙并不回话,她往皇帝怀里挤了挤,半响才道:“马上就睡了。” 皇帝一笑,抚了抚她的脸颊,道:“在想什么呢?” 青橙摇摇头,道:“我什么也没想。” 皇帝道:“有什么心事,说来给朕听听。” 青橙踌躇半会,窘到了极处,方道:“我有些害怕。” 皇帝愣了愣,侧身枕着手臂,问:“你害怕什么?” 青橙望着他,眼中无限恳切,道:“按理说,皇上于我的恩宠不少,为何我肚子里却没得一点消息呢?我瞧着太后不大喜欢我,若是有了子嗣,或许...” 皇帝见她愁绪满脸,颊上飞红,心里颇为欢喜,便笑道:“朕今儿累极了,原想早些睡觉,听你这么一说,又有些...难以忍受。”说到后面几字,愈发咬唇细语,弄得她面红耳赤,一时无以应对。他勾唇调笑,倾过身抱她。 青橙回神,半推半就,道:“我是说正经的,要不然我明儿请太医过来瞧瞧,捡两副药吃。” 皇帝用力拥住她,道:“好好儿吃什么药,慢慢来,朕又不急。”他的动作又快又急,青橙喘息不定,揽着他的背,道:“有了孩子,我也能有倚靠。”皇帝正在兴头上,轻轻吻着,他道:“朕就是你的倚靠。”稍顿,又道:“朕是怕你没事吃药,反而亏损了身子,是药都有三分毒。不如随缘而定,该来的总要来,待过两年,实在不行了,朕再替你想法子。” 青橙嗔昵道:“再过两年,我都老了,皇帝有了新人,哪里还记得我。” 皇帝用力,青橙疼得轻呼,一口咬在他肩上。 皇帝道:“又说什么傻话,朕不爱听。”两人悉悉索索的浅语低喃,上夜的宫人听着声响,心下明了,忙出去候着热水被褥,待里头喊人,便鱼贯而入,小心伺候。 第二日又是晴空万里的炎热天气,地面像是升了火,烤得人都要焦熟。 皇帝在养心殿召见大臣,到午时才散。西暖阁里置着几大缸子的冰砖,凉爽如春,吴书来裹着热气往里头一钻,顿时寒得浑身战栗,他缓了口气,不由叹道:还是屋里舒坦。 皇帝正在写字,他稍稍整了整衣冠,恭谨上前道:“主子,皇后娘娘来了。” 皇帝嗯了一身,边写着字边道:“让她进来吧。” 吴书来回道:“是。”说完,亦步亦趋般退下,至槛边方转身,出了屋,廊下虽有竹帘遮荫,却依旧被滚烫的热气扑得喘不过气来。 皇后进了暖阁,见皇帝已经坐至炕上,便上前屈膝道:“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虚扶一把,道:“起来吧,大热的天,可别中暑了。” 皇后温婉道:“臣妾让善柔熬了凉茶,晨起时喝了两碗。” 皇帝道:“你可有事禀告?”又道:“坐吧。” 皇后往对面坐了,道:“臣妾也是万不得已,实在不敢做主——太后赐了黄酒给庆嫔,事情没查清楚,臣妾又拦不住,只好来禀告皇上。” 景桃捧了茶进屋,见皇帝满脸紧绷绷的,目光玄寒,半丝笑意也无,唬了大跳,知道是气极了,忙搁了茶盏退下。吴书来在廊下候着,见景桃冒冒失失的出来,忙低声问:“里头怎么回事?” 景桃压低了声音道:“呆会里头叫人,你得打起精神来,今儿要是失了错落,只怕你得少半条狗腿。”吴书来在别人跟前耀武扬威,在景桃面前却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见她如此说,哪有不信的,神情一凛,道:“我知道了,有劳您提点。” 景桃不与他多话,转身回了御茶房。吴书来低眉垂眼守在门槛边,竖耳听着里头动静,却是静静的,什么也听不见。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砰”了一声,吓得他几欲把自己的心眼儿给吐出来。再哆嗦着往帘缝里一看,只见里头的宫人跪了满屋子,他腿上一软,也跪了下去, 皇帝斥道:“查了好几日,也没得个结论,还让太后知道了,朕要你中宫做什么?” 皇后心中大骇,慌忙跪至地上,眼泪双流,道:“臣妾并不知道太后是如何知道的,庆嫔供出的线索,臣妾也一一查了,却要么是死了,要么寻不见人影,臣妾想,若背后真是有人指使,定然是安排妥当了,臣妾...” 皇帝见她哭得气咽声堵,厌弃道:“不许哭了。” 皇后一个哽咽还未下去,只得硬生生的忍住,吞回肚中。 皇帝心烦不已,挥手道:“既然太后已经下了懿旨,便遵着太后的意思办吧。”停了停,又缓缓道:“另外,削去高贵妃的协理之权,降为妃。” 皇后眉心一动,叩首道:“臣妾遵旨。” 皇帝抚了抚额,道:“跪安吧。” 善柔候在阶下,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见皇后出来,忙上前搀扶。皇后勉强走出养心门,腿上一软,却是再也支撑不住,几乎要倒下。 幸而轿舆就在旁侧,善柔安慰了两句,扶着皇后上了轿子。回到长春宫,又即刻请了太医过来诊脉,吃了两碗保养的汤药,皇后才渐渐缓过劲来。 善柔道:“虽然没有绊倒高主子,但也不算失败,也不枉咱们谋划一场。再过十日,皇子就满了三月,主子往皇上跟前一说,定然龙心大悦。” 皇后躺在藤椅上假寐,哀哀道:“前些天皇上临驾长春宫,我每回不是推他走,就是宣旁的小主过来陪侍。我是怕皇帝心里生了嫌隙,往后也不乐意来了。” 善柔绕至身后,轻轻替皇后揉着太阳穴,柔声道:“待尘埃落定了,您好好向皇上解释解释,皇上是圣君,想必能懂得主子一番苦心。” 皇后暗忖:也只能如此了。 到了傍晚时分,敬事房的总管李玉端了绿头牌进屋,道:“请皇上翻牌子。” 皇上还在气头上,喝道:“滚!” 若是平素,李玉肯定屁颠屁颠的跑了,哪里敢多嘴,可今儿有太后懿旨,他不得不说,只得道:“太后说,宫里的新人还有几个没侍寝的,都是大臣家的嫡女,皇上可别亏待了人,让臣子寒心。” 皇帝怒眼一瞪,鼻息微重,凌厉的望着李玉,似要将他千刀万剐,吓得李玉浑身哆嗦,差点连盘子都端不住。 皇帝问:“还有哪几个没侍寝的?” 李玉回话:“还有延禧宫的诚贵人、鄂贵人,还有永和宫的武常在。” 皇帝颔首片刻,往漆盘中睨了一眼,翻了鄂贵人的牌子。 李玉舒了口气,跪了安,躬身退下。 青橙怕皇帝吃粥烦厌,就让厨房里揉了面团,与海安亲自包了两屉白菜饺子。到了傍晚时分,日落西垂,渐渐有了些凉意,青橙拢了拢发髻,道:“海安,咱们去翊坤门迎一迎皇上。” 海安道:“皇上散朝向来没个准,外头瞧着太阳下山了,可还热得很哩,主子就在屋里等着罢,待有人打头来通传了,咱们再去迎也来得及。” 青橙莞尔一笑,前脚已至廊下,道:“昨儿皇上跟我说了,今天早些散朝过来...”话音未落,见远处有小太监一路奔来,不由喜上眉头,道:“看,那不是来通传了么?” 那小太监确实是御前的人,他打了个千秋,道:“苏主子,皇上让奴才过来传话,今儿事多,就不过来了,让您好好安寝,别为了做针线熬坏了眼睛。” 青橙怔了怔,心底一凉,渐渐沉了下去。 皇帝用了晚酒点心,敬事房的人已将鄂贵人背至里屋。她裹在被子里,青丝铺肩,面若桃红。皇帝还在外屋看奏折,一时有小太监回禀,道:“回禀万岁爷,奴才已经跟苏主子通传了。” 皇帝嗯了一声,手上微顿,道:“她说什么了?” 小太监道:“苏主子说,请万岁爷早些安寝,别累坏了身子。苏主子还说,她今天包了两屉饺子,让奴才装了两碗过来,给皇上做夜宵。” 皇帝眉心舒展,唇角溢出淡淡笑意,道:“呈上来罢。” 小太监退下,另有御厨房的人端着朱漆食盒依序而入,膳房太监摆好糕点,由侍膳太监一一尝过,方奏请皇帝。 吴书来恭谨道:“皇上可要用酒?” 皇帝挽了挽袖,道:“朕吃饺子就行。” 膳房太监忙夹了半碗饺子呈上,又用小小的白瓷釉碟装了黑油浸亮的酱汁,道:“奴才觉得味儿有些淡,皇上若不喜欢,奴才再去换一屉御膳房做的香菇肉饺。” 皇帝道:“你吃什么,朕吃什么,倒不错。” 他似笑非笑,吓得膳房太监面色唰的惨白,再不敢多嘴,嘘声静立。不过是白菜饺子,丝毫不沾荤腥,皇帝就着酱汁竟吃了一碗半,吴书来见皇帝吃得香,给膳房太监使了眼色,让他将剩余的也呈上,皇帝却道:“余下的留着明儿早膳前做点心罢。”说罢,便挥手撤膳。 膳房太监面露难色,又不能多话,到了廊下,缠着吴书来道:“吴老哥,你说,大热的天,什么东西它搁了一夜都得坏!况且那隔夜的饺子,吃着味道都变了。您能不能替我在万岁爷跟前说两句好话,这事看着小,却实在难办…” 吴书来“呸”的一声,道:“你自己在跟前不说,只撺掇我,万岁爷怪罪下来,你跑得比谁都快。别在我跟前叫喧,我知道你们法子多得很,别想着偷懒儿。” 膳房太监耷拉着脸赔笑道:“老哥,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您…”不等他说完,吴书来袖子一甩,道:“我还要伺候笔墨,没功夫听你瞎扯。”说罢,便掀帘往屋里进。 鄂贵人新承雨露,一大早就梳妆穿戴了,去长春宫请安。皇后胎脉渐稳,又是新人觐见,便施了三分薄面,请她在大厅相候。一时又有娴妃、顺嫔、陆嫔、金贵人等过来请安,众人言笑晏晏,献媚讨巧,都极为自得。 陆嫔见皇后兴致颇好,穿着华贵的贡缎凤凰纹绣金大袍子,梳着双把头,簪两朵硕大的牡丹,衬得面色红润,便笑道:“皇后娘娘休养了些日子,竟圆润了些,气色也好。” 娴妃脸上滞了滞,略含一丝恍惚,旋即含笑道:“可不是么。”又道:“前几日我叫人将院子里的玫瑰花全收了,做了些玫瑰露,色泽极好,可有谁想要的么?” 顺嫔笑道:“你那里有多少,经得住这样送?” 娴妃道:“总归有多少,送多少罢。” 鄂贵人一直说不上话,见娴妃是好相与的,便笑道:“娴主子,我想要一罐。” 她说话轻轻柔柔,羞怯中又透着几分胆大,金贵人知道她昨儿才承宠,笑道:“娴主子性子大度,别说一罐,给你两罐也行,只是你得跟咱们说一桩事才行。” 金贵人故意捏腔作势,忽而停住不说话。众人皆望向她,连鄂贵人也不由问道:“什么事?” 金贵人自己先噗嗤一笑,道:“你得跟咱们说说,昨儿皇上跟你说了什么体己话?” 皇后一听,也忍不住笑起来,佯装斥道:“你是宫中老人了,好没得正经。”又朝鄂贵人道:“你别理金贵人,她素爱胡闹。” 鄂贵人面露尴尬,酸涩笑道:“皇上似乎不太喜欢我,什么话也没跟我说。” 顺嫔看她神色郁郁,遂安慰道:“你别放在心上,皇上朝政繁忙,想是累了。”鄂贵人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着,可皇上待苏贵人,可是惦记得很,昨儿我侍寝,还眼巴巴的叫人去翊坤宫...” 毕竟是房闱之事,不能说得太开,皇后打断道:“苏贵人承宠已久,皇上记挂也属平常,往后你得了宠,皇上自然也会如此待你。”见娴妃忽而起身,便问:“你去哪里?” 娴妃道:“前些日子听说娘娘生病,我一直未能过来请安,今儿来时叫人做了两碟山药红枣糕补气血,既然她们都在,不如一起尝尝。”说着,已亲自从帘外提了食盒进屋,交至善柔手中,道:“劳烦善柔分一分。” 金贵人附和道:“我正巧身上有红,正想吃点红枣糕哩,娴主子可想得周全。” 善柔望了一眼皇后,话已至此,皇后不好再推脱,遂点了点头。 善柔吩咐宫人用小碟装了,分与众人食,刚巧每人一块,再多也没了。陆嫔一口咬下,觉得不甜且酸,只是不好驳娴妃的面子,就偷偷藏在袖袋里,称自己食完了。 皇后吃着倒合胃口,将整块都吃尽了。 日头甚烈,天地像是静止了一般,半点风也没有,连树叶都纹丝不动,唯有蝉鸣撕心裂肺。青橙穿着家常的青锻暗花银丝袍子,梳了方髻,髻上压着一支东珠金簪。 她立在窗下习字,尔绮在旁侧伺候笔墨,见青橙写完一幅,笑道:“主子的字写得真好看,跟那墙上挂的一模一样。” 青橙搁了笔,轻轻扭了扭手腕,道:“又说胡话。” 尔绮高高兴兴的将字画放在窗槛上晾干,用白玉砚台压着,道:“奴婢说的可都是实话,每回万岁爷看见,都要夸两句哩,难道万岁爷说的也是胡话?” 海安用黄釉纯色碟子装了满盘西瓜进屋,远远儿就笑道:“可别让外头的人听见,还以为你待主子不尊!”尔绮不怕青橙,倒有些怕海安,忙收敛了笑意,收拾笔砚出去洗。 海安屈了屈膝,道:“主子吃点西瓜解暑。” 青橙净了手,自己往西屋换衣,随口道:“搁在炕几上吧,我呆会吃。” 海安随在身后,伺候青橙穿戴,道:“奴婢听说皇后病好了,宫里好几位主子都去了长春宫请安,您要不要也走一趟?”青橙嗯了一声,道:“等太阳下山了,咱们去走走过场就是...”正说着话,忽而听见有人急急燥燥的在廊下喧哗,却被尔绮拦住门外,过了片刻,尔绮进屋道:“主子。” 青橙穿好了衣,往东屋炕上坐了,方问:“什么事?” 尔绮道:“庆主子,殁了。” 青橙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 尔绮压低了声音,道:“上头虽说是诬陷高主子畏罪自杀,可宫人们悄悄儿传,是太后赐了毒酒。”又道:“高主子也受了罚,不仅削去了协理之权,还降至为妃。” 宫中变故,向来传得快,只是青橙不谙世事,消息到她这里时,已是阖宫皆知。 海安听闻,甚觉奇怪,可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青橙默然坐着,半响都未说话,她还记得那日庆主子湿漉漉的跪在大厅里向皇帝陈情,满脸泪痕,哭得气哽声堵,却哪里知道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愣愣的问:“皇上可有发话?” 尔绮道:“奴婢也是听门房上的人说的,并不大清楚。隐约是太后不喜庆主子无风起浪,赐了她黄酒。皇后拿不定主意,去请万岁爷定夺。万岁爷至纯至孝,到底是听太后的。” 海安捡了一块西瓜递与青橙,低声道:“无论如何,也波及不到咱们。” 青橙略尝了一口,又放下,觉得心中闷闷,便道:“海安,你扶我出去散散。” 海安道:“外面日头大...” 青橙却已提步出去,道:“就沿着宫廊走一走,我心里实在闷得慌。” 海安只得应了,捡了把青纱牡丹花纹白玉圆柄扇,悠悠扑着风。 到了僻静处,海安才道:“主子别难过,皇上待您可算是用了心的。” 青橙心绪起伏,脑子里乱糟糟的,天气又热,愈发觉得烦闷。她道:“他如今是对我用心,以前是对高主子用心,往后也会对别人用心。”又低低叹了口气,道:“我能算什么,一个汉人女子而已,说到底,连海常在都不如。” 海安宽慰道:“您是皇上心坎上的人,怎会不如海常在?奴婢在潜邸时是哲妃娘娘的贴身侍婢,她那时还是格格,皇帝待她也是宠爱过的,要不然也不会生下皇长子。皇帝的恩宠很多,金山银山,绫罗绸缎,他爱时就将人捧在心尖上,可不爱时,连多看一眼都会心烦。”停了停,又道:“可是皇上待主子,却并不是。没有金山银山,也没有绫罗绸缎,他肯花着时间来陪您,怕您被人嫉恨,又故意冷落您,可见是将您放在心里了。再说,古往今来,能和皇上单独出入行宫的妃子又有几位呢?咱们大清朝,只怕您还是头一个。” 青橙心里有了些许暖意,嘴角淡淡的扬起笑容,道:“话虽如此,可听说庆主子突然没了,总觉不自在,可真是兔死狐悲。” 海安一笑,道:“您还年轻,等有了皇子,还有什么好怕的?庆主子就是没得皇子吃了亏。” 青橙道:“我的圣宠不少,可不知为何总没得音讯。” 海安道:“不如请太医过来瞧瞧罢。” 青橙心思一凛,顿了片刻,道:“明儿你偷偷去御医院找简大人,就说我身子不舒服,让他来请平安脉,旁的话可别多说。” 第58章 护佑 http://.biquxs.info/

次日,天色晦暗,铅云黑压压的似要摧城。屋里摆了两瓷缸冰砖,冷雾袅袅扑散,却犹觉闷热。青橙没有胃口,胡乱喝了两勺汤,便撤了膳。不出片刻功夫,天空仿佛被撕裂一般,电闪雷鸣,狂风乱作。满庭的树木枝摇叶落,雨帘破竹而下,又密又急,啪啦作响。 海安大早上先往皇后宫里奏请,再去御医院传话,此时回来,已浇得浑身湿透。 往下人房中换了衣衫,抹干头发,方进屋禀告。青橙倚着窗槛,望着雨幕涟涟,愣愣发杵。海安轻唤了一声,道:“主子。” 青橙转脸看她,问:“可办妥了?” 海安点点头,道:“御医院今儿有议事,简大人说,他办完了事,立刻就过来。”又道:“主子要不要梳洗一番,毕竟是要见客。” 青橙嗯了一声,遂起身换了件绯红牡丹呈祥纹苏缎宫裙,道:“先前皇后是不是赏了咱们一罐碧螺春?” 海安道:“是。” 青橙颔首,道:“简大人爱吃茶,你用荷包装上半罐来。” 海安昨儿个就一直纳闷,为何偏偏要选简大人,眼下见青橙竟还知其习性,又是一愣,略略一思,想他们应是相互熟稔,当中曲折,也未敢多问,只奉命而去。 皇帝散了朝,正巧疆域与痕都斯坦特贡的玉器进上来了,陈设、佩饰、文玩、镶嵌应有尽有,皆碾琢细致,雕画栩栩,映得满室生辉。皇帝见玉质温润晶莹,比往年略好,禁不住把玩一番,又挑拣出几样,分送与太后、皇后及各宫主位。 吴书来小心用檀木香盒将玉器装了,让小太监抱着,正欲往各宫送,皇帝却突兀道:“这盒是送哪里的?”吴书来望了一眼,道:“启禀皇上,这是送去长春宫的。” 皇帝伸手往里头挑了挑,捡出一样物件来,吴书来也没看清,皇帝就往袖中塞了,又转身从案桌上,随手拿了样白玉佛尊放回去,眼底含了笑意,道:“去吧。” 众人听了旨,屏声而退。 吴书来见膳房太监立在阶下,知道是来催膳,便恭谨问:“主子可要开膳?” 皇帝笑了笑,道:“不必了,朕去翊坤宫用膳。” 吴书来道:“风疾雨大,路上不好走,主子不如午歇后再去看望苏主子。” 皇帝淡淡然横了他一眼,道:“朕坐着轿子,有什么不好走的。狗奴才,是朕惯宠着你。莫非天一下雨,你就要拦着朕出门不成?” 吴书来吓得连忙跪地叩首,道:“是奴才热糊涂了,请主子恕罪。” 皇帝懒得跟他啰嗦,道:“起驾吧。” 因风雨肆虐,仪仗上伺候的人更不敢怠慢,不仅里衫外袍备了许多件,连着靴子鞋袜、还有平素驱寒吃的姜茶、汤药皆齐齐候着,只怕一时要用又没有,个个慌得手忙脚乱。轿子直接抬到了庆云斋殿门,吴书来早早撑着伞,迎皇帝入内。 皇帝面有霁色,见青橙与穿着朝服的男子立在廊下接驾,笑容一滞,问:“怎么,生病了?” 青橙道:“并没有,简大人过来请平安脉。” 简玉衡拂袖跪下,叩首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皇帝道:“苏贵人身子如何?” 简玉衡低眉垂眼,恭顺道:“苏贵人略有体寒之症,需慢慢调理。” 皇帝道:“那你多上点心。” 简玉衡道:“臣遵旨。”见皇帝止了话,进了大厅,便磕了头,慢慢起身离去。 大雨淳淳,闷热难忍,御轿凳子底下虽藏了半桶冰块,皇帝却仍旧热得浑身是汗。青橙命人打了热水,伺候皇帝沐浴了,换上干净的夔纹冰蚕丝袍子,方下令摆膳。 用了膳,雨渐渐小了,天地间缓缓的升起一股清凉气味,叫人舒爽。皇帝盘膝坐在炕前,吴书来将奏折整齐划一的摆在炕桌上,徐徐而退。 青橙笑:“皇上可真没有半点闲的,不是要进讲,就是要看折子,再不然就要宣召大臣议事。”稍顿,吁了口气,道:“还得顾着三宫六院里头一大帮子人。” 皇帝拿了御笔往砚盒中添着朱砂,笑道:“哎呦,酸得朕牙疼。” 青橙睨了他一眼,顾盼生辉,道:“内务府新抬了两只疆域贡的哈密瓜来,你想不想吃?” 皇帝笔下横竖有致,头也未抬,道:“不用管朕,你喜欢吃就吃。要是吃完了,再从养心殿分两只便是。”青橙应了一声,吩咐了下去,又道:“我以前从没吃过这个,可真是托了皇上的福了。” 皇帝正写着字,听她说话,手上不觉重了,一笔划了开去,将不知是哪里上的奏折画糊了。皇帝“哎哎”叹了两口气,道:“瞧你没见识,把朕都逗乐了。” 青橙急得直跺脚,道:“怎么办?能擦掉么?” 皇帝抬眼看她,唇角不易察觉的含了笑,肃声道:“原是江南旱灾请求朝廷拨款的折子,竟然划了,也看不清楚,便算了罢。”说着将奏折往“不允”的一堆里扔了。 青橙大惊,忙道:“那怎么行,可不能因为我耽误了正事,你就再瞧瞧罢。”她眉心微蹙,轻咬着牙齿,极力的向他哀求。 皇帝禁不住勾唇一笑,道:“朕逗你呢,是湖广总督上的请安折子,没什么紧要。” 青橙拍了拍胸脯,落下心来,笑道:“可吓死我了...”神情又是一转,娇嗔道:“你是一国之君,既然骗我小小女子,可不害臊么?” 皇帝见她顾盼流光,眼睛柔情如水,心里蓦然一动,缓缓的伸出左手,道:“过来。” 青橙不知何故,问:“怎么了?” 皇帝道:“你头发上有片树叶,朕帮你拂去。” 青橙以为自己在御前失仪,微微红了脸,走到皇帝身侧,慢慢屈膝。皇帝扭过身,却一手揽过她的脖子,重重吻在她的唇上。他另一只手还捏着御笔搁在炕几上,笔尖上的朱砂墨汁一点一点的滴着,缀满了折子。 到了申时二刻,吴书来进屋请驾去弘德殿进讲,只见苏贵人盘膝坐在皇帝对面,隔着堆成半高的奏折,趴在炕几上睡着了。皇帝知道他进来,使了个眼色,方轻轻伸开腿下炕。吴书来悄无声息的跪至地上给皇帝穿了鞋,正欲说话,却听皇帝“嘘”的一声,忙又将话头吞下肚。 皇帝轻手轻脚的将青橙抱到怀里,低声道:“只管睡,朕抱你去榻上,晚上再来瞧你。” 青橙素来贪着午睡,迷迷糊糊睁了睁眼,又闭上,嘀咕了一句什么,也没人听清楚。从贝子开始,吴书来已经伺候皇帝十余年,却是头一回,见到皇帝如此温情脉脉的模样。他心里一颤,暗忖道:这苏贵人,前途不可限量。 青橙醒时,已近黄昏时分,大雨停了,往窗外遥遥一望,满目青翠欲滴,雀鸣蛙叫。 海安听着里头动静,挑帘入屋,屈了屈膝,笑道:“主子可醒了,刚才奴婢还想着,呆会子万岁爷还要来,你又没醒,可怎么办。” 青橙惺忪道:“什么时辰了?” 海安跪在地上给青橙穿鞋,道:“已经过酉时了。” 青橙还带着些许怠倦,手上不知被什么硌了一下,茫然的望去,只见枕边放着两块羊脂白玉雕的玉佩,上面花枝缠绕,荷莲生于正中,素雅高洁。不等她问话,海安便笑道:“听说是疆域新贡上来的玉器,每一样都值上百两银子呢。吴书来偷偷儿跟奴婢说,这可是从长春宫的物件里头捡出来的,咱们万岁爷时时惦记着主子呢。” 青橙思及皇帝待自己的深情,心中悸动,恨不得即刻跑到养心殿见他。她将玉佩拿在手里细细的摩挲,似有无限的欢喜从胸腔最深处缓缓的溢出来。 到擦黑时候,青橙命人熬了红豆米粥备着,扶着海安到翊坤门迎驾。左等右等,却总不见圣驾。海安道:“主子,咱们先回去罢,皇上朝事繁琐,一时被什么牵绊住了,也属平常。”幽深的宫廊晦暗昏黄,碧空如洗,明月当空,光华如薄雾如纱绸般笼罩在人身上。 青橙手里摇着扇子,伸着脖子往甬道尽头望,半响才道:“回去罢,我饿了。”又挥手让守门的小太监上前,道:“你去养心殿问一问,皇上何时过来。” 小太监答应着去了,不过半柱香时辰,就打了回转,在廊下禀道:“奴才问过御前的人,他们说皇后娘娘忽然肚子绞疼得厉害,皇上担心,便去了长春宫守着。”青橙嗯了一声,看桌上的粥食凉了,也不叫人热,喝了大半碗,剩下的就让海安拿下去赏人。 长春宫里华灯高悬,宫人们来往穿梭有序,皇帝端坐于宝座,底下跪了满屋的太医,善柔跪在最前头,声声哀泣。皇帝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不向朕禀告?” 善柔带着哭腔回道:“那时皇上还在行宫避暑,娴主子刚失了孩子,皇后怕有怨气,就想保着胎,谁也不说,等过了三个月,尘埃落定时再向太后、皇上禀告。” 皇帝额上青筋蹦得老高,鼻息阖动,拳心紧握倏然砸在案桌上,瓶碟咣当作响,里外的宫人越发连呼吸都觉提心吊胆。 皇帝沉沉的静下去,眼光如寒玄冷冰,似要将人吞噬,过了半响,他才低声问:“皇后如何?” 王大人跪步上前,叩首道:“启禀皇上,皇后身体受损得厉害,想要再孕,只怕得好生调养两年方可。” 皇帝已然面色如常,问:“可查出是何缘由?” 王大人道:“臣等以为,皇后凤体瘦怯,早有血虚之症,再加上思虑颇多,才导致滑胎。” 皇帝久久的望着层叠堆簇的花架,淡淡道:“皇后素来由你请脉,竟然保不住皇子,留着你也没用。”王大人是年事已高的老太医,斡旋于官场多年,自认如鱼得水,如此乍然闻见,脑中如爆竹般轰然炸开,骇得浑身哆嗦。他不敢辩驳,强自镇定道:“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请皇上恕罪!”他深深的伏地磕头,岣嵝的身影在灯下愈显苍凉。 吴书来挥手让太监入殿绑人,旁的几位陪诊御医皆低头垂眼,噤若寒蝉。王大人见情势不好,如当头一棒,几欲站立不定。吴书来恭谨道:“皇上,是收监还是…” 皇帝起了身,道:“先关押着,明儿再定罪名。”又厉声道:“长春宫不得力的宫人,皆自个去内务府领十大板子!”善柔神色一凛,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半点不敢叫屈,领着底下几个掌事宫人叩首道:“谢皇上饶命。”皇帝疲乏的甩了甩袖,吴书来便领着众人齐齐退下,一时间,屋里寂若无人。 长春宫缺了人手,内务府总管太监王进保急忙从旁处调出数名宫人过来伺候。皇帝在锦帘外负手踱步,有宫女从里头出来,他瞧着眼熟,也未计较,只当是从前在长春宫见过,问:“皇后怎么样了?” 那宫女目光炯炯,伶俐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吃了太医开得方子,已经好多了。”她往廊下泼了水,又转身回寝屋,拧了温热的巾帕抹尽皇后额上汗珠,柔声道:“屋里秽气重,依着祖制,万岁爷不能进来——主子安心,万岁爷就在外厅守着呢。” 皇后如被刀割,身心俱痛,听闻皇帝守在外头,眼底一暖,沁出豆大的泪珠。她嘶哑着嗓子道:“你去跟皇上说,天色已晚,明儿还要上早朝,早些回养心殿歇息罢。”待宫女转身要去,她又喊道:“宛儿,等一等。” 魏宛儿忙回过身,跪在皇后踏边,问:“主子还有什么话?” 皇后虚浮的笑了笑,徐徐道:“你跟皇上说,本宫很好,不必担心。”见皇后如此,宛儿心底一酸,含泪道:“奴婢知道如何说,主子好好放心罢。”说完,便挑帘出去,仔细将话通传了。 皇帝听了,惊痛难忍,待皇后越发怜惜,便隔着帘子道:“皇后,不要太伤心,好好养着身子,你往后还会有孩子的。”稍顿,划过一丝悲怆,道:“再不济,你还有永琏呢,可别让他在阿哥所白白为你担心。”皇后原已忍了泪,可听着皇帝宽慰,眼泪就情不自禁的涌了出来,浸入发鬓中,连头发都湿漉漉的。 热雾腾腾,烛光在水汽中折射出朦朦胧胧的华彩。青橙倚在大桶中沐浴,水声淋漓,海安转过屏风往内,禀道:“主子,皇上来了。” 青橙讶异,问:“不是去了长春宫么?怎么就过来了?” 海安神色不同寻常,在青橙耳侧嘀咕了几句,方道:“皇上心情不好,主子小心些伺候,可别惹得皇上心烦。”听闻皇后滑胎,青橙说不清高兴还是难受,她忐忑着穿上衣衫,往东间走。屋里只点着两盏清油灯,燎燎的细光映在皇帝脸上,昏黄不清。周围无人伺候,皇帝一人盘膝坐在炕上,垂眼望着地上,愣愣的看着,一声不吭。 青橙在隔窗处静静的立了一会,见灯火袅袅将熄,才轻盈入内,拿起旁边的银箸拨了拨。皇帝仿佛谁也没有看见,依旧岿然坐着,一动不动。青橙定定的望了他半会,缓缓移步至他身侧,依依而坐。 皇帝将头轻轻靠在她肩上,唇角动了动,似有无限哀伤,道:“朕连失两子...”身为帝王,拥有天下山河,人人俯首称臣,此时却也同平常人般,哽咽得说不出话。 青橙反手抚在他脸上,像是哄着稚儿一般,柔柔的摩挲着面颊,道:“命中有数,是皇后娘娘的劫难,待过去了就好了。皇上是圣君,往后必然子嗣昌隆。” 皇帝攒住她搁在膝盖上的手,望着窗下跳跃般续续断断的火光,道:“你要是有了孕,一定不要瞒着朕。一定要告诉朕,朕会庇佑咱们的孩子。” 青橙恭顺道:“好,等我有了孩儿,必然头一个告诉皇上。” 因着天气太热,大晚上的,陆嫔还坐在廊下摇扇子看星星。身侧的宫人眼尖,瞧见前头树林中闪现一团黑影,便喝道:“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当值的内侍听见动静,遂急忙跑了来,齐齐朝暗处喝道:“是谁,快出来,不然就去叫侍卫了。”过了片刻,才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从树灌里探出头,噗通跪到陆嫔跟前,道:“陆主子,求您救救我舅爷爷罢。” 陆嫔眯眼一看,问:“你是谁?” 那小丫头喘息不平道:“奴婢是御医院王大人的外甥孙女,今年才入的宫,在厨房里当差。刚才我听人说皇后娘娘滑胎,皇帝要治奴婢舅爷爷死罪,奴婢也没得什么门道,故来求求陆主子。” 陆嫔蔑视着小丫头,摇着扇子道:“倒不是我不帮你,只是你舅爷犯的是大罪,就算我想帮也帮不上啊。” 小丫头却道:“奴婢有法子。” 陆嫔生了几分奇怪,问:“你有什么法子?” 小丫头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跪呈至陆嫔眼前,道:“这是主子从长春宫带回来的红枣糕,随手扔在点心里,撤到了厨房赏人。奴婢家里是中医世家,从小耳濡目染,也识得些草药。奴婢敢发誓,这红枣糕里放了红花。平常人吃了或许有活血化瘀的功效,但有孕之人吃了,许一时不会怎样,但时间久了,却会导致小产,奴婢...” 陆嫔不想竟会有此一出,她懒得惹事,气道:“休得胡言乱语!” 小丫头豁出了胆,笃定道:“奴婢说得没有错,皇后娘娘小产,并不是奴婢舅爷爷的错,而是有人下了药陷害皇后娘娘。”她顿了顿,又道:“陆主子若能帮奴婢这一次,奴婢可为您献上一剂受孕的良方,是奴婢祖上传下来的,连奴婢舅爷爷也不知晓。” 如此一听,陆嫔有了三分心动,她承宠已久,肚子却从未有过动静。细细思及,想起那日娴妃分食红枣糕时确有些许神色诡异,遂扬了扬脸,道:“今天的事,谁也不许往外说,要是让我在外头听见了什么风声,到时候,非得把多嘴之人揪出来剁碎了去喂狗!” 值夜的宫人本就不多,如此声色俱厉,哪敢违命,忙齐声道:“是。” 次日,皇后幽幽转醒,魏宛儿一夜未睡,此时方露出笑靥,问:“主子,您要不要吃点稀粥?” 皇后点点头,宛儿忙亲自去端了来,道:“这可是厨房用浓浓的乌鸡汤细熬了两个时辰煮的稀粥,主子好好补补身子。” 皇后有了些许胃口,吃了大半碗,待神思清明些,左右环顾一遍,问:“善柔呢?” 宛儿拧了巾帕替皇后净脸抹手,道:“昨儿万岁爷生气,让掌事姑姑们去内务府领了板子。”又嫣然一笑,道:“主子别担心,刚才奴婢去瞧过了,上了药,两三日就能下地。” 皇后瞧她说话不卑不亢,又有条理,便道:“昨儿鸡飞狗跳的,我也顾不得问你,你先前是在哪里当差的?怎么又平白到了长春宫里?” 宛儿忙整了整衣冠,朝皇后磕了头,恭谨道:“奴婢是今年才入宫的,先前一直在浣衣房做针线上的活计,昨天才被王谙达往长春宫里调,补先前的空缺。” 皇后道:“是了,冬菱走后,一直没遣人来。”又道:“往后你就留在本宫跟前伺候罢。” 宛儿忙屈了屈膝,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阳光灿烈,斜斜照在廊下低垂的湘竹帘上,细细碎碎的镂影随风微微荡漾。青橙坐在窗下做针线,皇帝的寝衣已做完大半,只需在袖口上绣几缕云纹,就算大功告成了。她见海安端了茶水过来,面露郁色,便问:“怎么了?” 海安回道:“刚才我去内务府领月俸,听御前的宫人说论...” 青橙听到“御前”二字,慌了慌神,问:“说论什么?” 海安道:“他们说皇上扑了热气,着暑了,太后命了舒主子去养心殿伺候。” 青橙倒还没计较是谁去伺候,只焦急问:“太医怎么说?严重么?” 第59章 顺嫔 感恩柳小柳baby的打赏 http://.biquxs.info/

御前的事,底下人向来是一知半解,海安道:“严重不严重,哪里肯让奴婢们知道。” 青橙起了身,随手将针线搁在案上,边扭着扣子,边往西屋换衣,道:“去预备轿子,我去趟养心殿。” 海安道:“太后特意下旨让舒主子侍疾,主子平白无故的过去,怕是不妥。” 青橙脚上一跺,道:“什么妥不妥的,我既知道皇上病了,哪有不去看望的道理。” 海安听青橙言语中满是焦躁,不敢多劝,奉命而去。 宫街上寥寥无人,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直落到甬道尽头。抬轿太监脚下生风,不足半柱香时辰,便已行至养心门门口。青橙下了轿,正欲往里走,后头忽有一声唤:“苏贵人,请留步。” 青橙回身一望,却是高妃扶着陆嫔款款行来。 高妃自被降了品级,已有好些日未曾露面,此番前来,青橙也猜不出是何意味。她屈膝请了安,陆嫔虚扶一把,道:“起来吧。”又勾唇道:“你来得倒是巧。” 高妃扫了青橙一眼,冷声道:“既然撞上了,就一齐进去吧。” 青橙毕竟位阶低,只得附和道:“是。” 吴书来远远就看见一簇人涌来,忙迎至滴水檐阶下,请了安,道:“各位主子来得不巧,皇上已经歇了,明儿再来探望罢。” 高妃素来骄纵,道:“你别在我跟前糊弄,才见景桃端了茶进去,你要是不去通传,呆会子我告你个欺上瞒下的罪名。” 吴书来眉上一挑,道:“高主子严重了,皇上圣躬违和,此时并不见客,高主子请回去吧。” 高书瑶是非见不可的,还想再说,却被陆嫔扯了扯袖袍,低声耳语道:“高主子,想是里头有人哩,咱们此刻闯进去,没得冒犯了圣驾,不如明儿再来罢。” 高妃听不进劝,朝吴书来问:“圣躬违和,是什么时候的事?里头谁在伺候?” 吴书来回道:“皇上晨起时有些不适,午时让太医来诊脉,说是中了暑气。”旁的也不肯乱嚼,暗施强硬道:“主子明日再来罢。” 青橙原本就是来探病的,到了门前岂有回去的道理,便道:“劳烦吴公公通传通传,皇上病了,我心里不安,好歹见一面。” 旁的人可以不给脸面,苏贵人却是眼下皇帝心尖上的人,吴书来见多识广,其中利害通晓得很。他笑道:“不是奴才拦着,皇上刚才下了旨意,不见任何人...” 话犹未落,闻见景桃端着朱漆茶盘立在廊下道:“皇上请三位主子进去。”如此一说,吴书来舒了口气,侧过身,张开左臂,躬身道:“各位主子,请!” 进了殿中,并未放置冰砖,四下的窗户皆敞开着,暖烘烘的热气将檐下的花蕊幽香吹拂而来。皇帝一身厚实的明黄锻袍,肩上还披着墨蓝金丝缀暗纹的褂子,盘膝歪在炕桌上看奏折,见青橙进来,直了直腰,道:“可是有事?” 众人忙屈膝请了安,舒嫔在旁侧伺候笔墨,亦向高妃福了福身。青橙心里千言万语,碍着有旁人在,未能太过表露,轻声问:“可好些了?” 她是极忍耐着,可话一出口,还是叫人听不顺耳。 皇帝并未看她,道:“你们不必担心,朕并无大碍。”又道:“都坐吧。” 高妃在说什么,青橙竟是半句也没听进。她隔着陆嫔凝视着皇帝,他面色略略显得苍白,也不似平日那般威武,但黑珍珠似的一双瞳孔依然风采奕奕,叫人见而忘俗。他扔了手上的奏折,他眉头微微蹙起,他太阳穴上爆出青筋,他唇角紧抿,他怒极了... 皇帝低沉喝道:“大胆!” 青橙胸口倏然一紧,仿佛从梦里惊醒,再看高妃、陆嫔,都已跪至地上。 高妃声声笃定,道:“此事千真万确,臣妾将那红枣糕交予御医院的吴大人瞧过,确实含了红花,绝没有冤枉娴妃。”陆嫔从没历经如此阵仗,早已胆颤心惊,惶恐道:“臣妾觉得枣糕太酸,才没有吃完,当日若是全吃完了,真是连证据也没法找,手段实在高明!” 舒嫔头一次撞见圣怒,满殿的人都跪着,她亦跟着跪下。 过了半会,才发觉苏贵人还淡然坐在高杌上,仿若无事一般。她小小年纪,平白受了委屈,甚感忿忿不平,又不敢擅自站起,便对青橙生了股莫名的嫉恨。 皇帝浑身酸痛,嗓子燥得发疼,他扬了扬脸,嘶哑道:“倒碗茶来。” 所有人都跪着,没人在跟前伺候,青橙遂起了身,从青玉案上倒了碗清火药茶,呈予皇帝。殿中很静,日光稀薄,里里外外跪了满屋子的人。 皇帝看了看青橙,低声道:“你来瞎搅和什么?” 青橙睨了他一眼,微不可闻道:“我担心你呀。” 弘历本在气头上,底下的人越是唯唯诺诺,越是让他火冒三丈,都说让他保重圣躬,保重圣躬,可没一个人消停。忽而见青橙娇言软语,乌目朱唇,心尖上一酥,不由脸上也跟着缓了七分颜色。 皇帝润了喉,道:“皇后躺在病榻上还未好,切不可去惊扰她,免得落下病根。” 高妃听得皇帝语气不似先前,轻吁了口气,道:“臣妾谨记。” 皇帝道:“既然你已牵扯到此事,就交由你去查罢。” 高妃欣喜,还未谢恩,皇帝又道:“一不允用私刑,二得顾着娴妃身份。” 高妃叩首,恭谨道:“臣妾明白。”说了半会的话,动了气,皇帝疲乏难忍,脑中似有数根琴弦撩动,抽抽的疼。他抚了抚额,道:“都退下吧。” 众人起身,皆道:“臣妾告退。” 青橙亦却身而退,至门槛边,回转时稍一抬眼,皇帝已让人搬了炕桌,往枕上倚靠,舒嫔一阵手忙脚乱,抖开绿贡缎被,替皇帝腋实。 一直到万寿节,龙体方痊愈。宫里上上下下皆是喜气洋洋,皇帝大早起身去太和殿受百官朝拜,至夜里才稍稍得了闲空。皇后滑胎体弱,精神不济。 娴妃被禁闭在景仁宫,殿门不出。高妃又爱咋咋呼呼,粗心大意,宴席之事竟只能交由顺嫔筹备。故而万寿节一过,皇帝就赐了顺嫔协理六宫之权。以她嫔位之尊,算是大喜。 皇后出了小月,青橙坐了轿子去探望。 只是皇后心情甚为悲苦,谁也不见。到了垂暮时分,因是海常在芳诞,青橙命人煮了长寿面,亲自提着送往钟粹宫。院子还是以前的院子,一点未变。 她扶着海安熟门熟路的往里进,相迎的却是脸面陌生的宫人。 角门当值的太监海寿连滚带爬的溜上前,打了个千秋,堆笑谄媚道:“苏主子,原是您来了,怎么不提前通传一声,好叫奴才到宫街上迎接您。” 青橙念着旧情,让海安抓了把铜钱给他,逗得他愈发面皮子皱到了一块,连小眼睛都遮没了。 青橙问:“海主子呢?” 海寿啪的重重拍在光秃秃的前额,笑道:“是奴才疏忽了,竟没能早些告诉您——眼下这屋里住的是新入宫的武常在,海主子呀,已经搬到那屋去了。”他遥遥一指,青橙顺势望去,是糊着薄纱镶着半块玻璃的方格明窗,在夕阳下折着华光,灼人眼眸。 不是旁的,正是她以前住的房间。 海常在得了信儿,从青绸帘子里钻出,几步迎下阶,笑道:“亏你还记得我寿辰。”她欲肃身行礼,被青橙一把拦住,道:“免了罢,你我二人,守着虚礼做什么。” 海常在早些待青橙就好,如今是更好了,客客气气亲亲热热的挽住青橙手臂,边往屋里走,边道:“滚热的天,人都要晒焦了,难为你还来看我。” 青橙道:“我也是等着太阳快下山了才敢出门,实在太晒人了。” 芷烟识得大体,将前儿海常在去陆嫔屋里请安时得的几样精致点心和瓜果都从井里取了来,分成两份,一份摆在厅中桌上,一份悄悄儿塞给了海安。海安在翊坤宫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不过怜惜芷烟忠主之心,便收了。 青橙问:“你什么时候挪地方了?” 海安笑道:“不瞒你说,你走了后,我就一直疏通关系往你这儿搬。别说地方比我原先那儿宽敞透亮,就是风水也要好多了——我是想沾一沾你的贵气。” 青橙倒不计较,端着茶抿了口,随意道:“哪里有什么贵气...”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合吃了长寿面,快到落锁了方起轿。内侍抬着轿子在甬道上走,月高天黑,海安提着玻璃灯笼打前,不知从何处传来“嘎吱”一响,猛然扎在人心头上。 有人呜咽喊道:“苏贵人,苏贵人...” 宫里阴气重,时不时流传着鬼怪传言。那女声似似而非,在漆黑夜里幽幽荡漾,实在恐怖,唬得众人皆停了脚步,跺脚不前。海安不信鬼神,她抬了抬灯,看见旁侧的朱漆角门敞开着,便厉声喝道:“是谁在那里装神弄鬼,小心我叫人割了你的舌头!” 顿了片刻,从漆黑里缓缓走出一人,穿着灰色长袍,面容枯槁,实在像个女鬼。到了光亮处,海安端详许久,才迟疑道:“采...悠?是采悠吗?” 采悠惊惶跪下,道:“主子,求主子救救奴婢。” 青橙心里一惊,掀帘看去,道:“怎么回事?” 采悠哭诉道:“奴婢在辛者库日夜糊饰扫尘,打水洗衣,还要受嬷嬷责打训骂,实在是捱不过了。下午奴婢晾晒时不小心抡坏了诚贵人的寝衣,吴嬷嬷说要把奴婢送到慎刑司去....”说着,豆大的泪就淌了满脸,又道:“求主子看在奴婢伺候一场的份上,救救奴婢罢。” 青橙才从钟粹宫出来,心里早有惦念起采悠,那时遭受冷落,处处求人办事,多亏有她四下看顾照料,那份情谊自比眼下的阿谀奉承要来得珍贵,略一思索,便道:“你先回辛者库,免得落了锁,失了宫规罪加一等。明儿大早我会叫人去辛者库说话,你先别怕,总不过一件寝衣,并不算什么事。” 采悠犹不肯走,声声泣语道:“主子,当日是奴婢鬼迷心窍,吃了豹子胆,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知道错了,求主子原谅。奴婢还想回主子身边伺候,求主子格外开恩,跟皇后说一声,带奴婢回翊坤宫罢。” 海安见采悠得寸进尺,便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要是真心向着主子,就不该为难主子。” 青橙百般不忍,念着旧时的情分,采悠若不是阴错阳差侍了寝,此时自己身边的头等宫女必然是她无疑,只是世事没得后悔药吃,她道:“你是受过封的人,我岂敢再用?你且回辛者库去,我与内务府的人商议商议,给你换个清闲的地儿当差。”稍顿,重了语气道:“要是再不肯,我也没得法子了。” 采悠知道青橙的性子,下定决心的事,天塌下来也不见得会回头,遂磕头谢恩,忍着泪道:“谢主子。”青橙点了点头,道:“天色已晚,你快回辛者库吧。” 采悠跪了安,徐徐往角门退下。回到庆云斋,海安伺候青橙盥洗换衣,道:“主子真要帮采悠?” 青橙用淡盐水漱了口,道:“毕竟主仆一场,竟然她来求我,岂有不帮的道理。” 海安轻叹,道:“主子就是太心软了些,她那时候做的事儿,可没想过主仆情谊。” 青橙浅浅一笑,道:“荣华富贵触手可得,有几个不动心的?不过刚巧让她撞上了罢。”又问:“今儿皇上掀了谁的牌子?” 海安道:“听说是去了长春宫。”见青橙目光垂落,似有怅然之色,便问:“主子可要安寝?” 青橙转了身,道:“我再临摹几个字。” 次日大早,青橙亲自去延禧宫探望诚贵人,说了采悠之事。诚贵人年方十六,承宠不过数日,才入宫时,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就听闻圣驾带着苏贵人去了行宫。 此时苏贵人亲自为旧婢求情,她自然没得推辞的道理,反笑道:“我也不是计较的人,让底下的人来告诉一声便是了。日灼天热,难为苏主子还亲自跑了一趟。” 青橙道:“诚主子客气了。”又寒暄几句,便起身请辞。诚贵人直送到宫街,才折身而返。巧遇同宫而住的鄂贵人,两人寻了背阳阴凉处负喧闲话,鄂贵人道:“她来做什么?” 诚贵人弯唇一笑,道:“说是她先前的旧婢在辛者库当差,弄坏了我的寝衣,让我饶了那奴婢,不要追究。”鄂贵人手里摇着一把缂丝鸟雀纹檀木柄圆扇,淡淡笑道:“她圣宠正渥,往辛者库说一声,谁敢违抗不成,还装腔作势来向你求情,实在居心叵测。” 诚贵人望着碧蓝无边的天际,冷声道:“不就是为了个好名声罢。”话锋一转,盯着鄂贵人发簪上的一颗东珠,笑道:“皇上新赏了东西给你?可把舒嫔给比下去了。” 鄂贵人脸上红了红,道:“哪敢跟舒嫔比,是前头皇后赏的。”诚贵人嗯了一声,倾耳道:“舒嫔不见得有多得圣心,只是她家世好,皇上没能怠慢她。” 鄂贵人道:“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叫人听见,传到舒嫔跟前,依着她的性子,哪能让咱们好过日子。”诚贵人自知失言,忙笑道:“多谢提醒,是该警惕些。”说完,两人便议论起旁的无关紧要之事,到了响午,阳光愈烈,才散去。 皇帝散了朝,已是日落天黑。经过数月的商议研讨,今儿皇帝终于排除众议,下了谕示:准许民人置买公产旗地。龙心甚悦,坐了暖轿,一径往翊坤宫去。 青橙早已候在翊坤门,见圣驾临幸,忙屈膝请安。皇帝亲自将她扶起,攒着她的掌心,信步往庭中走。 青橙笑道:“皇上何事高兴?”祖制在前,后妃不得干涉朝政。 皇帝施施然一笑,刮了刮她的鼻子,腻声道:“瞧你,连朝廷的事也敢问了。” 青橙恍然一惊,知道自己多嘴了,忙道:“臣妾不敢。” 皇帝并未生气,一笑,道:“又来了!” 进了屋,没得多话,皇帝就抱着青橙往西屋寝殿,手忙脚乱,脑袋直往她胸前拱。青橙招架不住,小手没轻没重的往外推,道:“呆会洗漱了...” 皇帝急不可耐道:“别管那些——你饭吃得少,力气倒是不小,别碍手碍脚的,硌得朕难受。”他的话低柔浅软,只顾得手上窸窸窣窣,宫锦衣上的扣子精致繁复,他扯了半会,也只露出肩锁,青橙没得法子,只得自个一粒一粒扭开。 皇帝却已等不及,就着衣裙哆哆嗦嗦的往里钻。 直折腾到半夜,青橙已然经受不住,道:“皇上卯时就要起身视朝,该歇息了。” 皇帝却依旧翻身在上,咬在她耳垂,戏谑道:“你不是想要个孩子么?朕是成全你。” 青橙颊上红得通透,嘤咛着不说话,忍不住朝皇帝翻了个白眼。 皇帝逗得哈哈一笑,道:“你越是这样,朕越是没法放手。”到了月垂星落,里头方唤海安伺候,床笫狼藉,看得一众的宫婢面红心跳。 因着永琏偶染风寒,皇后顾不得大病初愈,衣不解带的守在阿哥所伺候。太后疼惜,下了旨意将永琏送回长春宫疗养,皇后感激涕零。数名子女当中,唯永琏是嫡子,皇帝看重,早已下了密旨立他为皇太子,听闻他生病,圣心颇忧。 再说高妃一直追查皇后滑胎之事,绑了数十名景仁宫当值的宫婢内侍,在慎刑司日夜拷问许久,仍旧一无所获,连她自己也渐渐迷惑起来,又惊恐皇帝对自己疑心,下手越发刑重。 至一日半夜,拷打许久,才有厨房当差的奴婢松口,说娴妃确实往枣糕中放了红花。 她得意洋洋跑去景仁宫耀武扬威,却不料娴妃竟一口应承下来,道:“红花是散瘀通血之药,我那时才小产不久,太医给我开的保养方子里就有红花。我当日并不知皇后有孕,只能算无心之失,并不是有意而为。”顿了顿,又道:“就算闹到太后跟前,我也不怕。” 太后与娴妃的关系,高书瑶心里明白得很。听着娴妃辩驳,她已然悔恨,悔恨当日不该听陆嫔挑拨,没事触了太后霉头。但事已至此,她无路可退,便道:“我并不是要针对你,说到底,是皇上命我查的。”又起了身,道:“我去养心殿一趟,自有皇上处置。” 娴妃目光冷彻,玩弄着指尖的镶金护甲,道:“高妃可要看清形势,别糊涂了。” 高书瑶见她气焰嚣张,冷笑道:“我要看什么形势,不过依命而为。”娴妃却不再多说,盈盈含笑而望,眼底却没有一丝欢喜,使人毛骨悚然。 皇帝从乾清门听政回来,看着青玉大案上堆山似的奏折,连茶都没喝一口,就坐下批阅。不过多时,舒嫔便款款而来,自上回皇帝生疾,她就一直在御前伺候笔墨。 皇帝见她进屋,笑道:“大热的天,往后不用来了。” 舒嫔面上微微一滞,道:“臣妾不觉辛苦。”说着,往缕空花盒中舀了半勺苏合香,放入香炉鼎里。雾气弥散,她净了手,挥退磨墨的内侍,纤手执起龙纹墨锭,轻巧研磨。 皇帝不再理会,颔首沉思。 高妃换了身月牙白的银丝暗纹锻袍,绾着扁髻,额上两侧各簪两朵粉白牡丹,云鬓花颜,衬得脸如莹月。入了暖阁,见独有舒嫔在跟前伺候,愣了愣,才行大礼。 皇帝赐她坐了,头也未抬,只盯着折子批阅。高妃心中忐忑,寻着皇帝缀墨的空隙,道:“万岁爷,臣妾有一事相禀。” 皇帝唔了一声,往折子上写了长串的批录,方道:“你说吧。” 高妃斟字酌句,细声细语道:“昨晚上,景仁宫厨房里当差的宫人招了,说娴妃确实往那枣糕里添了红花。”她瞧着皇帝面露愠色,越发小心翼翼,道:“娴妃说她当时是用于通淤调血之用,且并不知皇后有孕,是属无心之过。”停了停,方轻声道:“臣妾不敢擅专,请皇上定夺。” 第60章 凉意 http://.biquxs.info/

养心殿本是皇帝寝宫,伺候的宫人皆是一等一的伶俐谨慎,见殿中寂若无人,不似往日和睦言笑,越发计较了三分,连上茶亦是蹑手蹑脚,悄然退去。皇帝举了举手,舒嫔忙接过御笔,搁在檀木笔架上。沉静半响,皇帝方开口,道:“她招认了?” 高妃低眉垂眼,道:“是。” 舒嫔立在旁侧,只觉皇帝眼露寒光,眉尖竖起,似要将人生吞活剐。她入宫不久,自承宠,几乎日日伴在君侧。皇帝素来温润和善,甚少发怒,在她面前更是笑意融融,情意绵绵。今儿撞见如此,心下惊慌,恭谨立着连呼吸也放缓了半分。 殿中缄默,过了好一会,皇帝才道:“吴书来。” 吴书来忙躬身上前,问:“主子有何吩咐?” 皇帝敛住怒色,道:“去把娴妃召来。” 吴书来“嗻”了一声,退至门槛,方转身疾步。皇帝又问:“此事皇后可知道?” 高妃定了定神,惶然道:“事关重大,臣妾不敢往外传,刑讯颇为小心,皇后那儿也未敢遣人去禀告。”皇帝点了点,稍稍露出赞许之意,道:“此事需朕亲自告诉方好。”顿了顿,又道:“你先回去吧,事已至此,由不得你掌控,朕会处置。”他朝舒嫔撇了撇脸,道:“你也回去。”两人跪安退下,彼此心照不宣。 碧落宫街,朱墙高筑,远远有一簇凉轿快步而来。 高妃遥遥望着,不禁生出几分惘然之意,刚才听着皇帝的意思,怕是不会严惩。娴妃虽不得宠,可家世、品阶犹在,更何况,她还是太后的外甥女,皇帝以孝治国——后头会怎样,谁也说不清楚。 舒嫔唇角掬起笑意,两妃相争,于她来说,只好不坏。 她道:“高主子,日头烈,咱们坐了轿子快些走,莫晒黑了。” 高妃知道舒嫔心里得意,看着她,就像看着当年潜邸的自己。那时新入府,是四爷心坎上的人,高傲骄纵,最爱看着前人争风吃醋,坐享渔利。 如今,仿佛一晃眼,自己已然成了“前人”。 日渐西垂,余晖落在窗外宫墙上,越升越高,直至快瞧不见了,青橙才放下手中笔墨,吩咐海安道:“去端水来,我要净手洗脸。” 海安问:“可要厨房摆上晚点心?” 青橙入寝屋,从大木柜中挑了件青灰暗纹的宫裙,解着项下纽扣,道:“二阿哥生疾,搬入长春宫,我还没去探望。” 海安拧了巾帕,道:“听说皇后不见外客。” 青橙抹了脸,示意尔绮往柜中取了两个香囊,道:“前头不是让你寻了些丁香、薄荷么?我用余料绣了药囊,隽着彩绸,佩以紫色穗子,缀了些亮片,戴着好看,也有开窍、醒神、除湿之效。皇后虽不喜人叨扰,但这祈福的药囊当会收下,毕竟是对二阿哥好。” 海安笑了笑,道:“还是主子心细。” 盛夏天黑得晚,已是酉时末分,却还是一片夕阳晚照。直房的人将青橙拦着外头,道:“苏主子来得真不是时候,二阿哥才吐了,皇后忙将不停,没得时辰见客。” 青橙往庭院望了一眼,果是人头攒动,宫人内侍手脚不停。她关切道:“可告诉皇上了?” 直房的人道:“已经去通传了。” 青橙嗯了一声,道:“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了。” 太监打了个千秋,道:“恭送苏小主。”才一转身,皇帝已迎面而来。他面色阴郁,行色匆匆,没有半点笑意,看见青橙,微微一愣。青橙知道他心急,道:“不必顾我,皇上快去看看二阿哥。” 皇帝点了点头,疾步而走。 飞檐翘角,花卉丛生,青橙望着明黄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庭院深处,犹是一瞬间,天地蓦然擦黑,宫灯骤亮,青橙的心没来由的一沉。他是君,亦是别人的君,他是丈夫,亦是别人的丈夫。即便皇后再失宠,只要凤位在,只要孩子在,皇帝便永远无法割舍。 而自己,是个汉人。每每思及,都觉痛恨难忍。 深至半夜,垂幕涟涟,青橙已安睡,忽闻微响,只见榻前有人挺拔而坐。她倏然从梦里惊醒,却是皇帝低声道:“吵醒你了。” 青橙吁了口气,道:“吓我一跳。” 高几上置有两盏烛灯,皇帝回眸,昏黄的光影落在她脸上,因吃了一惊,面上还带着些许心悸之色。她衣带宽松,露出斜肩,侧身拉住他的箭袖,问:“二阿哥好些了么?” 皇帝道:“好些了。” 底气犹是不足,青橙知道是大不好,她窸窸窣窣起身,亲自为皇帝宽衣。两人躺在榻上,皇帝阖着眼,脸上却紧绷绷,半点不曾放松。 青橙轻轻靠在他的胸前,问:“你睡着了么?” 皇帝一动不动,只嗯了一声。 青橙柔声宽慰:“二阿哥福泽保身,肯定不会出什么事。谁家的孩子没个三病四痛的,老人家常说,小病常看,大病不犯。皇上不必太过忧心。” 皇帝嗯了一声,依旧不言不语。渐渐的,青橙便睡着了。 次日天还未亮,便有太监在外头叫起。青橙跟着起身,她伺候皇帝洗漱穿戴了,送至翊坤门,方拿出药囊,道:“长春宫不便见客,我一直没有机会送给二阿哥,不如皇上带过去。” 皇帝问:“这是什么?” 青橙道:“小时候,家中老嬷嬷常常给我绣药囊,说是能保平安。我又往里面放了丁香、薄荷,挂在二阿哥榻前当能清心、提神。呆会子我去佛堂给二阿哥上香,祈求他早些好起来,不让他的皇阿玛担忧。”皇帝听她满腔心思为自己着想,甚为动容,握了握她的手,道:“在朕身边,能如此真心实意之人,也只有你了。” 青橙嫣然一笑,娇俏道:“你知道就好!” 皇帝散了朝,照旧往寿康宫请安,怕太后为二阿哥忧心,便只捡了些好听的话说。太后问起娴妃之事,道:“昨儿听说娴妃关到冷宫去了,哀家一夜都没睡好。她是哀家从小看着长大的,性子温顺,是最听话的。先时听闻她是自己供认,哀家心里就像剐了一坨血肉,连连惋惜,后来遣人去问了,才知道她是无心之失,才略为好过些。”她缓了缓语气,道:“只不过,她毕竟是咱们乌拉那拉氏家的孩子,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若她母亲地下有知,哀家也没得脸面见人了。” 见太后悲痛难忍,皇帝忙道:“是儿子处置不当。” 太后道:“跟你没有干系,你是皇帝,做什么都是对的,岂有错的理!”又叹道:“是娴妃自己不争气,承宠几年,都没得一儿半女,前头好不容易怀上了,却不想...”话犹未落,忽而一阵猛咳,吓得嫆嬷嬷慌了手脚,连忙呈上温水。 皇帝起了身,依偎着太后,抚着背,帮她顺气,嘴上道:“皇额娘放心,等娴妃在冷宫住上一段时日,朕再寻个由头接她出来就是。” 好不容易止了咳,太后含笑道:“好孩子。” 永琏久治不愈,圣心忧虑,连着数日皆宿在长春宫偏殿。皇后更是操劳,日夜不休,衣不解带的守在塌边伺候。御医们换了一拨又一拨,个个神情凛然,生怕有所错漏,脑袋不保。 七八日后,永琏总算退了烧,知道叫饿了。 转眼到了九月初,天气已颇为凉爽。皇帝在弘德殿听了进讲,回养心殿换下衣衫,穿着一件墨兰箭袖长褂子,戴上四方绸帽,显得极为英武俊逸。他扬了扬脸,旁侧就有妆扮颇为清丽的女子上前,莞尔一笑,柔声道:“万岁爷想要什么?” 皇帝望了她一眼,伸出手去,那女子忙将掌心放入他手里,他笑道:“朕听讲听厌烦了,你陪朕到花园里走走。” 那女子喜上心头,道:“臣妾遵命。” 两人携手而走,景桃恭送至阶下方转身,见吴书来没去陪驾,竟坐在茶房槛边嗑瓜子,“哎呦”一声,道:“怎么?惹皇上烦心了?” 吴书来嘴巴不停的嚼动,囫囵叹道:“如今容不得我计较了。”稍顿,又道:“你少些废话,给我沏一壶好茶来。” 景桃听他话里有话,仔细泡了壶上等的碧螺春,搬了小几,放在他身侧,问:“什么计较不计较,倒说给我听一听。” 吴书来望了望四下,挥手让廊柱底的太监走远了,才低声嘀咕道:“前头二阿哥生病,万岁爷宿在长春宫,临幸了茶水上的丫头——也就是林常在。” 他要说不说,气得景桃道:“这些谁都知道,犯不着你啰哩吧嗦。”说完,转身欲走,吴书来又道:“原是不关我的事啊,万岁爷要临幸谁,我哪里管得着。可太后娘娘,刚才把我宣过去骂了一顿,她老人家不喜欢汉人,骂我没好好规劝万岁爷....天地良心,咱们万岁爷哪里是我能劝得住的!” 景桃噘嘴一笑,食指戳在他额上,道:“活该怪你!” 吴书来一副好死不赖活的模样,耷拉道:“怎么就怪我哩?!” 景桃道:“能跑到皇上跟前露脸的,若不是有你允了,谁能过去?太后没打你,算是待你客气了!” 吴书来委屈道:“那时候人杂手乱的,一时没顾得上...” 景桃转身往屋里拾掇,随口道:“你别叫屈,凭他怎么乱,也乱不到万岁爷跟前去,若不然,你脑上瓜儿早没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眼见日暮西垂,隐有脚步声纷沓而至,便知是圣驾回来,忙各做各事,分头行动。 这日秋雨薄薄,添了凉意,宫里上下皆要换灰绿的夹衣褂子,尔绮从内务府新领了秋衣宫装,守在廊下发与庆云斋四处当值的宫人。海安掀帘出来,冷得直哆嗦,道:“今年的衣衫比往年来得晚,可冻了好些日。” 尔绮道:“皇后忙碌不过,诸事都由顺主子安排,里里外外的处置,都是头一回。” 海安笑道:“也怪难为顺主子的。”闻见里头叫人,忙折身返去,问:“主子有何吩咐?” 青橙歪在炕上,靠着织锦锻黑青的迎枕,手中卷着书册,沉声道:“我有些饿了,让厨房上晚点心罢。”海安望了一眼鸣钟,道:“眼下还早,御前还没来话,说不准皇上要临驾。” 青橙看着窗外乌云翻滚,雨幕绵绵,眼底划过一丝怅然,道:“听说林常在极得圣心,连日伴君左右。”稍顿,直直望着书卷,面目淡淡道:“天色已晚,皇上怕是不会来了。” 海安瞧她神色颓废,举止百无聊赖,便笑道:“主子要是挂心,为何不去养心殿瞧瞧?出去走走,总好过在屋里闷着。” 青橙扔了书,道:“皇上既不想来,我去了又能怎样?” 海安道:“见面三分情。” 青橙摇摇头,道:“他不来就不来罢,我不能总耍着性子。你叫厨房上了点心,大冷的天,我早些吃了,早些钻被窝里躺着。” 海安没敢说得太多,忙应承了,下去吩咐。至夜半,青橙心思纷纷扰扰,睡得极浅,外头一有动静,便清醒过来。皇帝寒着身子,直往暖窝里钻,伸手揽住她的纤腰,将她扼在胸前。 他料到她醒着,轻笑道:“怎么还没睡?” 青橙僵着身子,紧闭着眼,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皇帝一愣,撑起脑袋,瞧着她的睡颜,仔细揣摩。过了半响,青橙自己忍将不住,就睁眼去看,却见皇帝笑意吟吟的正望着自己,心里不由赌气,扯过被子蒙住脸。 皇帝饶有意味道:“朕来了,反倒不高兴。”见青橙闷着,一声不吭,便摸索着去捏她的脸,道:“真是个小丫头。”青橙听他温存言笑,思及素日情愫,眼底一暖,情不自禁溢出眼泪。她道:“哄了别人,又来哄我。” 皇帝道:“朕哄谁了?” 青橙到底有些惧怕,不敢直说,默然由着泪水淌了满脸,喉口里似裹着热炭,滚烫烫的,灼人心神。皇帝知道她哭了,掀开被子,直盯着她瞧。她羞涩难忍,闭着眼,眉心紧蹙。 皇帝失了耐性,愠怒道:“到底怎么了?!” 青橙猛然往他怀里扑去,贴着他的胸襟,轻声抽泣。皇帝怒意顿失,心里软腻腻的,柔成一片,像是哄着小孩般,低声下气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青橙抽泣着摇头,将眼泪鼻涕蹭在他明黄中衣上,道:“林常在...”虽只说了三个字,皇帝却已幡然醒悟,见她哭得伤心裂肺似的,不由笑道:“原是吃醋了。” 可还没有女人为着吃醋抱着他哭的。 皇帝道:“林常在是皇后献给朕的,皇后操劳,又怕冷落,临幸她的婢女,是为着让她安心照料永琏。”顿了顿,又道:“再说,林常在同你一样是汉女,宫里汉女多了,太后就顾不得为难你。”他双手捧住她的脸蛋,拂去泪水,浅笑道:“可舒坦些了?” 她哭得眼圈儿红红,鼻尖微耸,在烛光照映下犹显凄然可怜,泣声道:“我宁愿被太后为难...”皇帝闻着她发间幽淡的莲香,忽而一笑,道:“好、好、好,朕再不理林常在便是了。” 青橙不饶他,嗔道:“少了林常在,还有赵常在、钱常在、孙常在、李常在...”听她没完没了的,皇帝倏然吻住她的唇,呜咽声渐弱。 次日晨起,圣驾照例卯时起身,皇帝穿了衣衫,坐在东间炕上用早点心,吴书来弓着身呈禀今儿请求召见的王公大臣,西间突然“啊”的一声大叫,将他唬了大跳,差点连膳牌都没拿稳。 皇帝嘴里嚼着馍馍,犹是一愣,扬声问:“怎么回事?”那头却是寂静无声,没人回应。皇帝放心不下,趿着鞋过去。 青橙坐在玻璃镜子前,看见皇帝进来,忙捂住脸,道:“我没事。” 皇帝掰开她的手,端详片刻,哑然一笑,道:“谁叫你哭了半宿,这下倒好,肿得跟桃子似的。” 青橙一手遮住眼睛不让他看,一手将他往外推,道:“天都亮了,快去上朝罢。” 皇帝笑容满面的并未计较,道:“让海安找些昨儿泡过的茶叶,用纱布包着,敷在眼睛上,不过半会便能消肿。” 青橙道:“是哪本书上的方子,我怎么从未听过?” 皇帝脱口道:“高妃惯会这些,是她告诉朕的。” 青橙顿时垮了脸,眉上一挑,道:“她的话,皇上实在记得清楚。” 皇帝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都快成醋坛子了。” 九月一过,天气骤冷,日日寒风呼啸,阴沉晦暗。林常在穿着半旧的藕色宫装袄裙,鬓上簪着宫制绢花,扶着宫婢往长春宫请安。二阿哥病疾反反复复,操碎了皇后的心,为了遮去满脸憔悴,只能扑上厚厚的胭脂水粉。她穿着凤服,外罩着一件明黄琵琶襟花枝纹坎肩,强撑着精神端坐于炕上,道:“坐吧。” 林常在谢过恩,关切道:“主子身体可好些?”她未晋封前是皇后身边的亲侍,皇后的病症,她了然于胸。 皇后淡淡道:“还是老样子。” 林常在道:“主子素日多多交代底下人做事,不必事事躬亲。” 皇后道:“交给别人,总是不放心罢了。”停了停,神色一变,道:“敬事房的人说,皇上已有半月未召见过你,是怎么回事?” 林常在颊上潮红,沉默片刻,方低声道:“皇上说奴婢像个木头人。”她承宠不久,当着外人说闺阁之事,很觉难堪。皇后知道她的意思,接过善柔呈的洋参茶,喝了一口,便搁在几上,神色平常道:“要不然,我遣两个敬事房做事的老嬷嬷给你做教引?” 林常在越发羞愧难当,手里绞着帕子,应道:“谢主子。” 皇后训诫道:“你是汉女,能承宠已是不错,可见皇上还是心仪你的。”稍顿,又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既然将你引荐给皇上,也是瞧你懂事知礼,待我忠心耿耿。只要你依着我给你指的路,往后晋嫔封妃,都不算难。” 林常在忙起身,跪下叩首道:“奴婢一定谨遵主子教诲。” 皇后满意的点点头,道:“起来吧,以后我要是不召见你,也不必过来请安。有什么话,我自会遣人去通传你。” 林常在恭顺道:“是,奴婢遵命。” 连着疏疏密密下了几日的秋雨,初冬沁寒,夜风呼啸如深山猛兽嚎叫。 吴书来怀里揣着铜炉子,候在廊下当值。远远瞧见有两人提着玻璃宫灯徐徐而来,仔细瞧了一眼,是前头得过圣宠的舒嫔。他几步迎上去,笑道:“给舒主子请安。” 舒嫔不将他放在眼里,直往里走,问:“皇上在做什么?” 吴书来挡在她身前,道:“皇上正在批阅奏折。” 舒嫔心中有气,道:“见我来了,还不快去通传?” 吴书来是御前当差的人,惯会见风使舵,依他对皇帝的了解,舒嫔早已是过眼云烟,遂多了几分强硬,道:“皇上看折子时,不喜有人嗑扰。既没得召见,还请舒主子回去。” 舒嫔气不过,道:“我今儿非得见皇上不可,你若不去通传,我就自己进去。到时候,我定要好好告你一状!”她傲气凛然的,吴书来生了些许畏惧,到底家世显赫,保不住皇帝又想起来,心思一转,便道:“实话跟舒主子说罢,里头苏贵人伺候着呢。您要是进去,反添没趣,还惹皇上不高兴。您说,是不是?” 廊檐的灯火极暗,在风里吹来荡起,人影儿也摇摇晃晃。 舒嫔咬了咬牙,道:“今晚上我是一定要见皇上的,苏贵人在又怎样?我品阶比她高,身份比她尊贵,还能让她比下去不成?” 吴书来连声应道:“是,您说得是。”他退了几步,悄然在帘外听了许久,方小心翼翼掀起帘子,立在槛边道:“万岁爷,舒主子来给您请安了。” 第61章 二阿哥薨了 http://.biquxs.info/

屋中静了半会,方有宫婢缩手缩脚出来,行至廊檐,低声道:“万岁爷看了折子,心境正是不好,谁来了都不见。”话说完了,才朝舒嫔福了福身,道:“舒主子请回罢。” 寒风扑面刮过,燥得唇干肤裂。 舒嫔在奴才跟前失尽颜面,胸口堵了气,紧紧抿着唇,却是无可奈何。身侧提灯的宫女姣月轻声道:“主子,夜风大,不如明日…”音还未落,被舒嫔反手一掌,斥道:“我做什么,还要你多嘴么?” 姣月颊上打得通红,眼眶里溢着泪,却不敢露出泣色,强忍道:“奴婢该死,请主子恕罪。” 在皇帝寝宫前训斥宫人,可谓大不敬。 吴书来自己也是奴才,算是感同身受,忍不住替姣月出头,道:“舒主子要打罚宫人尽管回咸福宫慢慢训骂,这儿是养心殿,若是万岁爷知道,任谁都没得好果子吃。” 舒嫔心有怯意,面上不动声色道:“我是一时恼怒罢了。” 吴书来顺势道:“既如此,舒主子回去消消气。” 舒嫔身焦意乱,脚下踉跄,差点跌倒,起身时望见殿前锦帘扬起,有宫人翻身进去,隐隐可见里面灯火辉明,身影绰绰。忆起往日自己在御前巧笑颜欢,光脚踩在羊毛毯上,密麻软厚的触感,能酥到心底去。 青橙一身月苏白的宫裙,隔着皇帝数十丈,坐在炕前与宫女枝剪瓶花。忽闻微声叹息,她扭头看去,只见皇帝抚额盯着折子,眉心皱起,任由墨汁滴落。 旁侧守着伺候笔墨的太监,嘘声恭立,目不斜视,仿佛万事皆与他无关,只管一心一意磨着墨锭。青橙扬了扬脸,宫女便悄然退去。 她起身屏退殿中闲杂人等,亲自研墨,轻声问:“皇上何事烦忧?”朝中的事她本不该问,也不能问,可看着皇帝圣心烦忧,便不由自主的开了口。 皇帝道:“直隶衙门递了折子,说总督李卫病逝。”稍顿,动了动身,搁下笔,合了折子,道:“他是先祖爷朝的老臣,为官清廉,为众臣表率,知他年事已高,朕一直想出宫见他,不想…此乃朝廷之损失。” 青橙不敢妄做评断,静静听着皇帝说完,道:“能得皇上如此怜惜,也是他的福分。”又道:“皇上若觉得累乏,不如先歇息。”皇帝嗯了一声,青橙忙往外头打了手势,不过片刻,便有内侍捧着巾帕、温水等入内,青橙伺候了皇帝盥洗更衣,两人斜躺于龙榻。 皇帝穿着明黄绸衣,半倚半卧,望着帐前烁烁潋光,心事重重,缄默不语。青橙靠着他的背,柔声道:“皇上睡不着么?”皇帝转过身,不肯多说,只浅笑道:“你先睡吧。” 青橙沉思片刻,忽而坐起身,道:“皇上的辫子散了,我给你梳一梳。” 皇帝道:“大冷的天,仔细冻了手,明儿自有梳头太监伺候。” 她从被中钻出,踮着脚往桁架上取了衣,悉悉索索拿了黄杨木镌花梳子,盖住半身被子,笑道:“隋朝有个名医叫巢元方,他在医书里说,梳头有通畅血脉,祛风散湿,使发不白之效。这些尚且不论,我只觉得晚上梳头能忘忧安眠,一觉睡到天亮。” 她强拉他坐起,用锦被将两人团团围住,皇帝坳她不过,只得盘膝坐着,由着她解开发辫,慢慢的打散了头发,有一遭没一遭的梳着。她的手力不轻不重,黄杨木齿轻轻浅浅的刮在发根处,让他觉得酥酥麻麻,颇觉好受。殿中静悄悄的,两人偶尔呢喃一句,昏黄的光亮映着薄纱帷幕,晕出一片温馨安逸。 次日晨起便下了雨,阴云漫天,四处湿浸浸的,使人愈发觉得寒彻透骨。皇帝散了朝,有御医院的太医上前禀告,说二阿哥又不好了,高烧整晚一直未退。 皇帝来不及歇息,坐了轿子直往长春宫探望。永琏知礼守节,虽在病中,见皇帝来了,便欲起身行礼。皇帝一手按住他的肩,往榻旁坐了,不等太医阻拦,已将脸庞贴在永琏额上。 永琏面色寡白,蠕动双唇,喘息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儿臣不能起身行礼,请皇阿玛恕罪。”皇帝觉他额上滚烫,心下怜惜,道:“好孩子,皇阿玛不生气。” 宫女拧了冷巾帕上前伺候,皇帝接过,亲自敷在永琏额头,又用手背抚了抚小小的脸蛋儿,顿了片刻,慈爱道:“你赶紧好起来,大清还等你做主呢。” 皇后听闻,又喜又忧,此乃皇帝头一回当着众人表露立储之意。永琏心中清明,勉强挤出笑颜,道:“大清能有皇阿玛,是百姓之福。等我病愈,一定好好跟着皇阿玛学习言行政教。” 皇帝颔首,道:“等你好了,皇阿玛还要教你骑马射箭,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一时有伺候汤药的宫女上前,大大方方跪在榻前,恭谨道:“请二阿哥用药。” 皇帝将永琏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半揽着他。 皇后端过瓷碗,一勺一勺的吹拂尝过,方喂与二阿哥。永琏吃了半碗,忽而落下泪,皇帝心疼,问:“是不是药太苦了?你忍着点,良药苦口,吃了药,病才会好。” 永琏摇摇头,道:“并不是药苦。”停了停又道:“今儿有皇阿玛、皇额娘亲自照料,儿臣觉得高兴,所以哭了。” 皇后撇过脸抹去眼泪,心里难过万分,却强忍着含住笑意,道:“傻孩子。” 永琏正欲说句什么,却觉胃里犹如翻江倒海,忍将不住,便将才吃的药汁悉数吐了出来,呕了皇帝一身。御医们倾身上前诊脉看治,皇后在旁侧守着,另有宫人领着皇帝往旁殿净洗、换衣。瞧着皇帝满脸忧虑,魏宛儿快了手脚,麻利的拧了温帕伺候皇帝抹脸。 皇帝问:“二阿哥何时开始吐药的?”宛儿镇定自若,立在皇帝身前,扭紧云纹龙扣,道:“回禀皇上,二阿哥昨儿夜里开始发烧,便总是吐。”稍顿,又道:“皇上不必太过忧心,发烧时呕吐,实在正常不过。胃里空了,也许对病情反而好。”她娥眉大眼,恬静秀气,言语中自有端庄矜重,皇帝不由多望了她两眼,很觉亲切熟悉,却也说不清为何。 夜半风起云涌,还未立冬,就簌簌下起雪粒子。屋中没有烧地龙,青橙冷得脚丫都冻僵了。海安临时提灯,从库房里拿出去年的陈炭,堆得小山似的烧了一大铁盆,用细纱罩子笼着,放在寝殿取暖,低声道:“主子,要不要再拿两床被子?” 青橙道:“拿一床就够了,盖多了,压得我喘不过气。”稍顿,又问:“我听着外头唰唰的响,是不是下雪了?”海安道:“下的是雨夹雪粒子,明儿许会有大雪。”青橙呼着暖气道:“今年的天气可真不寻常——明天大早你去问问内务府何时烧地龙罢。”海安应了,开箱抱出绛色鸟雀连理纹贡缎大被,仔细帮青橙腋好,方吹了灯,卷着铺盖倚墙而睡。 天墨黝黑,豆大的雨噼啪而下,宫街尽头有两人提着昏黄的瓜皮灯疾步而走,丝毫不忌讳地下雪水。到了长春门,把守的太监喝道:“是谁?”外头的人冷得直跺脚,语气跋扈道:“快快开门,有八百里急报。”门里钻出光溜溜的额头,脸上堆满的笑,道:“原是养心殿的高爷爷来了,快进屋里歇歇脚。” 高玉懒得与他寒暄,道:“快去通传,我有滇防急报。”光额太监道:“二阿哥闹了半宿,皇上才睡下,谁也不敢去通传,高爷爷,您看,可否明儿再...”高玉眉头一竖,喝道:“放你娘的狗屁,耽误了事,斩了你九族!”吓得那光额太监再不敢多话,屁滚尿流的进里头通传。帝后同宿于寝宫,善柔蹑手蹑脚的走到榻前,低声唤道:“万岁爷...” 皇帝并未睡着,一手掠起帷幕,问:“什么事?” 善柔道:“是八百里急报。”说着,将黄皮信封呈上,又转身端了一盏彩绘铜雁鱼灯举在皇帝身前。皇帝略略扫过,唇角下沉,神情渐渐凝重,低沉道:“叫起吧。”皇后醒来,望了望窗外,道:“天还没亮,永琏又闹得晚,皇上好歹再歇息半刻钟罢。” 皇帝却已起了身,吴书来听着动静,领着宫人鱼贯而入。皇帝道:“是云南总督上的折子,云南接壤外域,边备事务半分不能宜迟。”朝中政事,皇后插不上嘴,正欲强撑着下床伺候,却听皇帝道:“你也累极了,不必起来,尽管歇着罢。” 皇后身形微动,跪坐着肃了一肃,道:“谢皇上。” 至寅时,天空飘飘洒洒的扬起雪花,不到半个时辰,遥遥望去,亭台楼阁皆是白茫茫一片。青橙睡得昏沉,耳边忽而响起喧闹声,海安几步上前,面露焦虑之色,急切道:“主子,快醒醒,大事不好了!” 青橙乍然惊醒,从被中坐起,问:“何事如此惊慌?”有两名宫婢挂起帷幕,海安快言快语道:“内务府才传了话,说二阿哥薨了,让各宫主子往长春宫凭悼。”炭盆烧完大半,红光掩盖,一望,只能看见厚厚一层白灰沫子。青橙脑中轰然做响,她以前在宴席上撞见过永琏,是极乖巧贵重的孩子,见了她,即便不认识,也会作揖,唤一句:“妃娘娘好。” 海安早已命人备了温水,伺候青橙梳洗过,挑了件庄重肃穆的碧色松丝棉袍,坐了暖轿,冒雪前往长春宫。长春门已支起白帐,宫灯窗棂上皆盖了白纱,细细的雪花飘絮,在暗光下犹显凄冷悲恸。停了轿,青橙入直房,早有高妃、舒嫔、陆嫔等人候着,莺莺燕燕站了满屋子,面色各异,悄声言语。 陆嫔道:“听说皇上已下旨赐封二阿哥为端慧皇太子,一切事宜均依着皇太子的丧仪,还要修建皇太子园寝呢!”她身上穿的虽是月白素裙,可暗纹却是用银丝绣的,在灯下闪闪有光,眼下的场合,实在不够稳重。众人知道她爱嚼舌根,瞧着情形,都不与她搭话。 王贵人悄悄将陆嫔拉至暗处,道:“你要不要回钟粹宫换件衣衫?皇上心中悲痛,你别触上霉头,小心治你个对皇太子不敬之罪。” 陆嫔自己早有察觉,轻声道:“我也知道,可挑了半会的衣衫,总寻不见合适的,柜中多半是花的粉的,更加没法见人。”王贵人心思一转,指着侍奉茶水的宫女道:“你让人去借一套素服来,罩在外头。”陆嫔为难,道:“太难看了些…” 王贵人道:“哪里还顾得了好看不好看!” 不过多时,有穿着丧服的太监疾步行来,淋雪站在廊檐下,道:“请各位主子跟着奴才走。”天还没亮,地上雪泥辗乱,四处人头攒动,青橙顾不得看路,只管随在后头深深浅浅的走,也不知要被带去哪里。到了一处偏殿,里面停着金棺,白幕重重,另有内侍在旁侧喊道:“跪!”青橙便跪下,内侍又喊:“举丧!”殿中内外顿时哀声泣泣,回响整个紫禁城。 如此闹了数十日,到了年下,方行“奉移礼”,将端慧皇太子金棺暂移至京西田村殡宫。青橙与后妃、公主、命妇一并立在二门内,金棺抬殇棺车经过时,便跪地泣饮,举哀送行。只听靴声橐槖,整齐划一,余光可见仪卫和太监、护军等上千名官兵护送,其隆重气派,可见一般。永琏病殇,皇后无力掌管后宫之事,娴妃在冷宫,高妃又不被太后倚重,皇帝便下旨晋顺嫔为顺妃,择日举行册封礼,暂由她全权掌管后宫诸事。 这日大雪,雪片如飘絮如碎瓣,簌簌扬洒,遮天盖日。青橙歪着炕上,腰酸腹坠,浑身都觉不舒坦,遂吩咐道:“叫厨房好好用红枣人参炖两碗鸡汤来。”海安心下了然,答应着下去,一时又返身回屋,道:“主子,太后召见。”青橙听了,连忙挣扎着起身,道:“可有说是什么事?”海安跪在地上伺候她穿鞋,道:“奴婢估摸着是为顺妃册封之事。” 雪深及踝,踩上的脚印不过半会,就会被新雪覆盖。青橙已有数日未出门,见天色阴郁灰暗,坐在暖轿中,犹觉手脚冰凉难忍。至寿康门,见有数抬绿呢大轿停在甬道,脚下不由快了些许。廊檐上已换了红纱、青纱灯笼,领路的宫女也穿红戴绿,不似先前庄严。 屋中四壁挂着厚厚的福寿安康毛毡,火龙烧得滚热,又用错金描凤的镂花熏笼烧了数盆银炭,青橙往里一钻,暖气逼人,连脚趾尖都活络了。太后端坐于宝座,皇帝坐在对侧,底下是一众的妃嫔侍从,见她进屋,齐齐望向她。 青橙惶然,急忙跪下,道:“给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给各位小主请安,臣妾来迟了,请太后恕罪。”自二阿哥薨,皇帝连日未入后宫,也未召寝,许是天寒衣厚,他竟觉青橙体态丰盈了些。太后见皇帝盯着青橙打量,神色与往日不同,遂淡淡道:“起来吧。” 早有伶俐的宫人搬来凳椅,青橙顺势坐下,腰上便不似先前那般酸得厉害。太后神态自若,浓密的眉毛下,两只小眼深邃如渊,似能世间洞察一切。她道:“皇后卧榻,宫里的事交给顺妃处置,顺妃做事谨慎有序,哀家原本很是放心。”停了停,小指上的镶玛瑙玳瑁金护甲重重往炕几上一磕,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咣当一响,甚为骇人。又道:“昨儿竟听闻有人对她不敬,皇上赐了她协理之权,后宫中人,自然要以她为尊,岂可仗势欺人!” 青橙并不知是何事,却也听得心惊胆颤。高妃浑身战栗,屈膝跪下,叩首道:“臣妾一时糊涂,请太后责罚。”顺妃端坐于位,冷冷望着,不动声色。殿中寂静,青橙肚中忽而一阵绞动,痛得差点喊出了声。 太后道:“你可知错在哪里?” 高妃默默垂泪,道:“顺妃有皇上旨意,协理后宫,她既只给臣妾十篓银炭,臣妾就该谨遵,不该与她吵架。”太后点点头,道:“你是妃位,品阶高,当为众嫔表率,岂可任性而为。”顺嫔见太后面有缓色,皇帝又未开口说话,一时揣摩不定,起身道:“话说回来,此事不可全然怪高主子,她素来怕冷,皇上曾有口谕,每月多给咸福宫拨三篓子银炭。臣妾未查旧账目,只是依着份例来做,才引出误会。” 皇帝这才开口,徐徐道:“虽有错漏,也该有理说理,岂能跟市井泼妇一般,闹得宫里鸡犬不宁。”顺嫔眼底划过一丝笑意,随即恭谨道:“皇上说得是。”高妃恨得噬心挠肺,掌心紧紧攒着腰上荷包,又怒又怕。半响,皇帝才道:“既然犯了错,就不可不罚。”稍顿即道:“传朕旨意,高妃举止失仪,罚钱粮半年,禁闭至大年初一。” 刑罚不轻不重,只能算是惩戒。高妃不敢叫屈,伏地磕头道:“谢主隆恩。”皇帝又道:“往后若再有此等事宜,朕绝不轻饶!”众妃嫔敛神静气,忙起身齐齐道:“臣妾等听命。” 青橙忽而痛得厉害,连起身都难,额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皇帝一直注意着她,见她姿态异样,不由问:“苏贵人,可是身子不适?”青橙当自己是月事不调,闹出事来,让人笑话,便忍着痛道:“谢皇上关心,臣妾并无大碍。” 皇帝还是不放心,顾不得旁人眼光,起身行至她身前,伸手抚了抚她的额,道:“是不是着了凉?”青橙想要屈膝谢恩,眼前一花,头便晕晕乎乎的漆黑一片。她本能的抓住他的手臂,强撑着站稳。皇帝急切道:“到底怎么了?”又急忙挥手,道:“嫆嬷嬷,去叫太医来。” 嫆嬷嬷嘴上应了一声,却只看太后脸色。事已至此,太后不好驳皇帝脸面,便暗暗颔首,嫆嬷嬷听命,急忙去了。青橙腿脚无力,软绵绵的依偎在皇帝怀里,皇帝心里焦躁,朝太后道:“苏贵人身子不适,儿子想借皇额娘的寝殿一用。”顺妃以前就知道青橙甚得君心,却不想竟已得宠至此。皇帝深谙后宫之术,不管宠谁,当着众妃嫔也总是一视同仁。若不是敬事房有记档,她哪里能知道平素性子寡淡、不善言语的苏贵人竟承宠最多。 青橙微弱道:“太后凤榻,臣妾不敢失仪,请皇上送臣妾回翊坤宫罢。臣妾并没什么,歇息半日就好了,皇上放心。”皇帝听她气若游丝,急切道:“你如此模样,叫朕如何放心?!你既想回翊坤宫,朕送你回去便是了——不过,一定要让太医好好诊治诊治。”青橙心底一暖,唇角缓缓浮起笑意,略含些许娇嗔,道:“都是老毛病了,并没什么。” 宣来暖轿,皇帝亲自陪护苏贵人,高妃等恭送圣驾至宫街,方各自回身。顺妃正要上暖轿,身后却忽而一声唤:“顺主子,等一等!” 顺妃听出是高妃的声音,脚下一滞,顿了片刻,方满脸堆笑着转身,像是什么事也不曾发生,道:“高主子有何吩咐?”高妃嘴角掬笑,眼里却半点愉悦也无,她冷冷道:“今儿算你赢了一回,为了给娴主子报仇,可算费尽心思了。” 顺妃依旧喜笑颜开,道:“高主子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风里裹着细碎的雪花儿拂过,寒沁沁的钻入脖颈,高妃怀里抱着白铜暖炉,笑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咱们走着瞧。”顺妃道:“往后姐妹们都开开心心、和和睦睦的,方好。”说完,肃了一肃,道:“我琐碎事儿多,便先告辞了。” 高妃似笑非笑,道:“路上滑,顺主子行路小心些。” 第62章 晋封 http://.biquxs.info/

顺妃不再多说,微一点头,便弯腰入轿。如今她掌管后宫,若不端出架子,倒让人小瞧了。暖轿稳稳抬起,行至半路,顺妃忽而道:“停一停。” 绿竹不知何事,问:“主子有何吩咐?” 顺妃道:“扶我下轿走走。” 绿竹望了望天色,只觉阴霾如坠城顶,冰寒料峭,连行路都难。她道:“主子,眼见雪要下大了,并不好走路。”顺妃却已掀起帘子,道:“我实在闷得慌。” 雪风如刀割般剐在脸上,她裹着狐皮做的斗篷,犹觉浑身一凛。轿子仪仗远远跟在十步开外,绿竹撑伞随在身侧,顺妃默然走着,一步一步踩在雪中,嘎吱作响。 雪天晦暗,行路颇难,至长春门,已近掌灯时分。长春宫是皇后寝宫,巨丽精整,殿宇深广,令人望而生敬。顺妃停步不前,盈盈伫看,忽而问:“绿竹,你知道皇上有多久没翻过我的牌子了么?” 绿竹微微一愣,忙道:“大约有一年了罢。” 顺妃道:“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被宣召侍寝,像是上辈子的事。”她思绪翻滚,心底惘然溢出悲怆之意。绿竹宽慰道:“皇上朝事繁多,前头为着端慧皇太子的事,好些日子都未涉足后宫,一年里头没见过皇上的小主不知有多少呢。”停了停,又道:“却也只有您能得以晋封为妃,可见皇上心里还是有您的。” 雪花纷扬而落,寒彻入骨,整个长春宫皆被白雪掩盖,楼阁窗棂里渐渐泛出昏黄的烛火,映在夜幕下,有一股难以喻言的落寞清冷。 顺妃哂笑,笑自己曾经青春年幼,笑自己也曾圣宠深渥,更笑自己竟倾心相付,以为等着,他还是会回来。今儿大殿上,她明明离他最近,可请安的时候,问话的时候,甚至看着她的时候,他的眼中都只有淡漠的疏远。 顺妃定了定神色,道:“今儿我在太后跟前告了高妃一状,虽是立了威,却也免不得被高妃嫉恨,往后只要是跟咸福宫有牵扯的事,你都要谨慎盯着,可别让她钻了空子。” 绿竹道:“奴婢知道。”又问:“苏贵人那儿要不要遣人注意着?” 顺妃沉思片刻,道:“不必了,她圣眷正浓,咱们离得越远越好。往后真出了什么事,也扯不到咱们身上。再说,她一个小小贵人,又是汉女,即便再得宠,也翻不过天去。”稍稍一顿,寂然道:“更何况,她有何德何能,岂会圣宠不衰?” 此时庆云斋灯火辉明,皇帝换了衣衫,坐在东间暖阁等着,外头风雪肆虐,他捧着一杯热茶,浅浅酌饮。简玉衡领着医女上前禀告,不等说话,皇帝先问:“如何?” 简玉衡跪地请了安,方道:“恭喜皇上,苏主子是喜脉。” 皇帝乍然听闻,仿佛听错了一般,又问:“你说什么?” 简玉衡道:“苏主子身子并无大碍,此乃头胎,故而反应大些。”皇帝这才恍然明白,惊异之余欣喜若狂,几步行至寝屋。 青橙略略含了笑意,轻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倚在榻边,紧紧攒住她的手,温情脉脉,漆黑的双眸将她映入眼帘,端详若定,好似粘稠着,再也分不开。过了好一会,他才动容道:“傻丫头,连自己有孕都不知道,大冷的天还在太后跟前跪来跪去。” 底下的人闻见皇帝低声微语,皆有些不自在。吴书来扬了扬脸,众人便悄然而退。 青橙听他在耳边亲昵的斥责,心底涌起一股暖流,比往日多添了几分柔情蜜意,睨了他一眼,道:“你好些天不来看我,身子不舒服,我都没得人说去。” 屋里笼着地炕火龙,她身上堆满锦被,暖气扑人,烘得她满颊绯红。皇帝轻轻的揽住她,闻着她脖颈间若有若无的幽然淡香,只觉身弱无骨,心尖都要醉了。 他道:“是朕不好,前头的事沉积太多,一时忙得手脚不开。” 青橙知道他还在为二阿哥难过,便道:“我也想为你生一个像端慧皇太子那样乖巧聪慧的阿哥。”她抬眼望着他,雪光透过明瓦窗户薄薄映在他脸上,嘴角缓缓的褪去了笑意,露出一丝沉重。 他道:“你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不需要像任何人,朕只愿他能健健康康的长大,能为咱们养老送终。”又笑着看向她,道:“不管是公主还是阿哥,都是朕宠爱的孩子。” 青橙听着心里欢喜,仰起脸吻在他的下巴,笑道:“我要立个字据才行。” 皇帝愣了愣,问:“什么字据?” 青橙调皮道:“永远宠爱我肚中孩儿的字据。” 皇帝逗得哈哈一笑,道:“朕是大清天子,一言九鼎,岂会失言?” 青橙道:“虽是如此,总归口说无凭,得立据为证。”说着,往外唤道:“海安,拿笔墨来。” 海安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骇了大跳,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顿了半响,却闻皇帝道:“怎么还不拿来?”如此,她才连忙应了,捧着笔墨进屋。 皇帝在案上挥手而就,拿与青橙瞧,素白绢纸上写着气韵流畅的八个字:“朕之孩儿,永得圣宠。”他威严儒笑,道:“呆会叫吴书来盖了玉玺再送来。” 青橙莞尔一笑,道:“我可要好好收着,藏在箱子底下。”一时让海安过来收拾了,吩咐道:“我饿了,让厨房备些点心呈上。” 海安答应着出去,皇帝含笑问:“你厨房小,往后吃食都让御膳房送来罢。” 青橙道:“我位阶低微,不敢常用御膳房的吃食。” 皇帝顺势道:“是该晋晋你的位分了。” 青橙心头一跳,道:“我是汉人,能封贵人已是皇恩浩荡,再不敢奢求什么。”略一停顿,轻声道:“况且,皇太子宾天不久,皇后还病着,我不想太过招人耳目。” 皇帝帮她捋了捋胸前青丝,不紧不慢道:“朕知道你不在乎品级位阶,可朕不能委屈你,今儿起你就是嫔位了,择个吉日,朕再命内务府记档。”事已至此,青橙只得道:“谢皇上恩典。”她想下床行三叩九拜的大礼,皇帝一把将她拦住,温声道:“就咱们两个,守着那些虚礼做什么?你好好为朕诞下皇子,就是最好的规矩了。” 次日,皇帝晓喻六宫,晋封苏贵人为嫔,赐号“纯”字。到了傍晚时分,风雪已停,天际隐约露出霁色,皇帝散了朝,在廊下立了半会,方进暖阁。景桃伺候皇帝换下玄色绣金龙纹大氅,取下风帽,正欲退下,皇帝忽而道:“景桃,你留下。” 景桃不知何事,屈了屈膝,问:“主子有何吩咐?” 皇帝穿着宝蓝绸袍,腰系吩带,略显身形消瘦。他立在檀木大案几前,提笔写着年下赐与朝臣的福字,慢里斯条道:“你在朕跟前伺候多久了?” 景桃恭谨回道:“从十三岁入宝亲王府至今,已有八年。” 皇帝点了点头,道:“朕身边的老人并不多,你算是最久的。” 景桃不知圣意,不敢胡乱回话,静静垂首站着,谨听圣训。皇帝写了几张字,随手搁在旁处晾晒,道:“纯嫔有孕,朕不放心别人。你明儿起便去翊坤宫伺候,所得份例、穿戴、赏赐依旧由养心殿支出,待纯嫔生产了,你再回养心殿当差。” 景桃怔忡,猜了个大概,小心说道:“奉茶房没人接手,奴婢担心主子吃不惯别人泡的茶。” 皇帝搁了笔,挽起箭袖,道:“朕会看着办,你放心去吧。”又道:“纯嫔所吃所用,你皆要细细看管,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先来禀告朕,自有朕做主。”话已至此,景桃再无推脱之话,只得忍着心惊道:“奴婢遵旨。” 出了暖阁,吴书来凑脸上前,道:“万岁爷跟你说什么?” 景桃扭身往茶房走,没好气道:“说什么,也跟你没有关系。” 吴书来谄媚道:“御前之事,事无巨细,我是总管太监,怎会与我无关?”景桃思及自己往后去了庆云斋,必然有许多事要倚仗吴书来,便缓了语气,道:“万岁爷让我去庆云斋伺候纯主子。” 吴书来眼珠儿转了转,哎呦一声,拍着膝盖道:“这可是大喜事,万岁爷器重你啊!我可是求也求不来!” 景桃横了他一眼,道:“若不然,我去跟万岁爷求求情,让你去庆云斋得了。” 吴书来嘿嘿笑了两声,道:“你可真爱说笑,我懂什么,去了只会帮倒忙。”他自个端了茶几上的温水,吞了两口,道:“你可别小看纯主子,如此下去,还不知飞黄腾达成什么样子哩。” 景桃冷笑道:“她要是真能飞黄腾达倒好,我怕的就是半路出了什么茬子,牵扯到我...” 她知道皇帝的意思,是让她护佑纯嫔肚中的龙子,当翊坤宫的眼线,震慑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另一层说,若是龙子有个三长两短,她也就小命不保了。 雪后大晴,金辉般的晨阳如浓彩倾泼,照在镌花玻璃窗上,溢出缤纷流离的光芒。天际湛蓝,薄薄的浮着几丝淡云,底下朱墙红瓦,映衬着数株苍古清秀的青梅,暗香幽幽弥散,沁人心脾。 尔绮喜气洋洋的站在廊下,引着内务府的太监往屋里搬东西,有康熙三十年制的紫檀木绣金屏风、江宁织造贡的绫罗布匹,亦有镶嵌宝石的蜡台、黄金做脚的大沐盆子,零零总总的十余箱物件,通通摆在大厅中,直叫人眼花缭乱。 时至今日,青橙才由衷的感受到后宫所谓的圣宠。 景桃卷了铺盖入屋给青橙磕头,海安知她是御前的人,此番前来,是授皇帝旨意,遂不敢怠慢,笑道:“主子,景桃来给您请安了。” 青橙穿了一身米色倭锻夹袄长裙,袖口处露出寸来深的白狐狸毛,徐徐笑道:“可要劳烦你一段时日了。” 景桃知她性子宽厚,待下人极善,磕了头,陪笑道:“主子客气了。” 青橙道:“其实我这儿人手也尽够了,早上内务府又遣了四五个奴才来,我都没处使,只得让他们看管着瓶儿、钟啊之类的物件。” 景桃忙道:“奴婢既来了庆云斋,眼里心里便只有主子一个,无论当什么值,谨听主子教诲。” 青橙笑道:“如此自然是好,屋里有海安和尔绮伺候,你就看管着厨房罢,再有里里外外的事,偶尔帮衬帮衬便是了。” 景桃行了深蹲礼,低眉顺眼道:“奴婢遵命。” 一时外头有人高禀:“皇上驾到!” 屋中众人忙往两侧屏立,青橙才起身,皇帝已然入内。朝廷有总督递折子,说芜湖去年动的土木竣工了,皇帝心情甚悦,见青橙袅袅迎接,愈发高兴,上前便将她揽在怀里,望着满屋子的东西,咬耳道:“还有什么缺的,尽管说来,朕通通赏你。” 青橙忸怩着挣脱,低声道:“她们都瞧着呢。” 皇帝扬了扬脸,屋子里拾掇的宫人皆退了下去,景桃却身而走,到了槛边方敢抬了抬眼,见皇帝牵着纯嫔往东间去,面上言笑晏晏,半分不似在养心殿那般疾言厉色,心里暗暗一惊,更加谨慎了十分。 四下没了人,青橙方道:“景桃是养心殿的人,就算你让她过来,我也不敢用力使。再说,别人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模样,太后那里,非得说我逾越不可。”稍稍一顿,娇嗔道:“我知道皇上的心思,可如此大张旗鼓的,反叫人侧目。” 皇帝捏住她的下巴,触手滑腻,笑容满面道:“哎呦呦,朕为你费劲心思,你还要埋怨朕。” 青橙眼光流转,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是要埋怨皇上,只是圣宠太过,令我有些惶恐。”她面窗而立,阳光洋洋洒洒的落在她脸上,衬着满头乌丝,越发映得肌白如雪,面如莹玉。 皇帝见她双眸清澈见底,秋水般烁烁有光,道:“朕是大清天子,喜欢谁挂念谁,难道还要看别人脸色不成?”稍顿,又抚了抚她的背,道:“朕知道你惶恐什么,只是,你若想长长久久的呆在朕的身边,就必须知道帷幄其中。” 青橙道:“我不懂那些。” 皇帝凝视着她,眉梢勾起,笑道:“不懂可以慢慢学,就像眼下,景桃是御前之人,往后无论是寿康宫问话,还是长春宫问话,你都命她去。她是朕的人,谁拂她的面子,就同掴在朕脸上。再说,有景桃盯着,谁想来翊坤宫使手段,也得掂量三分。” 见青橙沉吟着不说话,捏了捏她的脸颊,温润而笑,道:“别急,朕慢慢教你。”顿了顿,又道:“来,陪朕去乾清门走一走。” 青橙道:“我怕冷,并不想出门,乾清门已近前朝,去那里做什么?” 皇帝垂下唇角,道:“小东西,朕日理万机,都记着跟你说过的话,你倒好,竟忘记了。” 青橙咬牙思索,脑中却仍旧混沌一片,良久方喜道:“皇上要带我去乾清门看雪么?” 皇帝点了点头,伸出手去,道:“走吧,夫人。”换得青橙狡黠一睨。 长春宫里寂声无语,内侍宫婢个个面上寡淡,言语甚是凝重。瞧着天色好,善柔扶着皇后到后花园走动,她早早使人收了一切与二阿哥有关的事物,他玩过的花儿、逗过的鸟雀,连着曾经伺候过二阿哥的宫人都远远打发了。 善柔笑道:“主子该常出来走走,冷是冷了些,晒晒太阳心境儿才广。” 富察氏脸上惨白,目光遥遥望向远处,叹道:“你叫我如何能放宽心...”音还未落,已含了泣色,只是强捱着,她哭得太多,眼泪都流尽了。善柔不敢再开口,总觉无论说什么,皇后都会思及死去的二阿哥。两人默然走着,仪仗远远随在身后,周围静谧,除去步履之声,连虫鸣鸟叫也没有。 过了许久,皇后像是突然醒悟一般,问:“皇上近日都宿在哪宫?” 善柔低声回道:“纯嫔有孕,皇上日日往翊坤宫去。” 皇后愣了愣,道:“纯嫔不能侍寝...”怔忡片刻,几近梦呢似的,恍惚道:“如此,他竟还愿意去...” 善柔瞧她面露悲恸之色,忙宽慰道:“纯嫔初次有孕,皇上惦念子嗣,多宠爱她些,也是人之常情。”皇后唇角微抿,似笑非笑,道:“我怀永琏的时候,他除去初一十五,从不在我屋里过夜。一月里,总共也只能见他两回。”话已至此,善柔无从劝起,只得静了下去。 皇后望着墙角绽放的一枝红梅,花瓣上积着淡薄的白雪,犹显娇嫩妩媚。她道:“先前我不将她放在眼里,如今看来,倒由不得我纵容她。” 善柔道:“主子放宽心罢,就算纯嫔生下皇子,又能如何?太后能允一个汉人在后宫猖狂么?”停了停,又道:“奴婢瞧着,前头顺主子与高主子闹到太后跟前,太后明摆着帮着顺主子,后头...”声音愈发低不可闻,道:“后头牵扯之人,只怕还有娴主子。寿康宫有人回禀,说皇上在太后跟前允了愿,要寻个由头将娴主子接出冷宫。” 皇后心头一凛,满腔愤懑喷薄而出,道:“她害死我肚中孩儿,什么刑罚都没有,只落得去冷宫罢了,竟还如此草草了事。”她恨得咬牙切齿,道:“我定不能饶她,必要她一命偿一命。” 她旁的不怕,底下的人哪怕闹翻天也夺不走她的凤位,只有娴妃,家世显赫,又有太后撑腰,实在不容小窥。先前她还有二阿哥做臂膀,如今却是什么也没有了,不得不做更多的谋划。 她道:“你呆会去趟顺主子屋里,就说她如今是妃位,不宜再住在长春宫,让她自己挑着寝宫,择日搬出去罢。” 善柔恭谨应了,见日头渐渐西斜,寒风愈烈,便道:“主子,咱们回屋罢。” 皇后也觉得乏累,遂点了点头,正欲转身,心思一转,又道:“明儿召舒嫔过来说话。”善柔不知何意,想要问一句,皇后却已挥手让仪仗上前伺候,她止了话头,低声道:“奴婢知道了。” 快至除夕,宫里人人忙碌,青橙却反而清闲,日日在屋里习字看书,偶尔画两枝梅,即便太后叫人过去问话,也总有景桃在前头挡着,一直相安无事。 日暮山头,青橙才歇了午觉醒来,景桃毕竟是御前伺候的人,事事细心,知道她有孕怠倦,又极容易饿,便时时叫人预备着点心,自己亲自盯着做好装盒。里头一要,就热乎乎的呈上。 吃了半碟春卷并两碗建莲红枣汤,青橙舒服着窝在炕上,玩着前头外疆贡上的九环玉锁。尔绮掀帘进来,屈了屈膝,道:“主子,海主子来了,您见还是不见?” 青橙正闷得发慌,支起身子,顺手拢了拢发髻,道:“快让她进屋。” 海常在一进门,就笑道:“还是你这儿暖和。”行至跟前,方行礼请安,青橙如今高她两阶,坐着受了礼,笑道:“北风刮得紧,大老远的过来,可冻着你了。” 海常在往右下手的方凳上坐了,笑道:“远倒是不远,就是雪化了,路不好走。”话头一转,道:“钟粹宫偏僻,我竟是前两日才知道你晋了嫔,可真是糊涂了。” 青橙道:“天寒地冻的,内务府的人也惯会偷懒,说不定根本就没去你那儿传谕。”又笑道:“许是有了孕,特别容易觉得闷,你来走走,我心里高兴。” 海常在噗嗤一笑,道:“你性子素来寡淡,今儿竟和我说这些,可真是受宠若惊。你若喜欢,我天天来都容易。”正说得热闹,外头传来喧哗之声,海安在帘外禀告:“主子,皇上来了。” 海常在唬得连忙站起,直直望向青橙,很是惊慌失措。青橙午时起身并未梳洗,此时歪在炕上,连鞋袜都没穿,见海常在如此,不由一笑,道:“你别怕,皇上从不计较这些。” 第63章 君恩 http://.biquxs.info/

弘历穿着黑狐皮端罩,吴书来上前解开金黄龙穗,露出蓝江绸五爪彩云绣金龙袍,他脚步轻迈,直往东屋。海常在见皇帝面有愠色,唇角紧抿,顿觉呼吸难耐,屈膝小心翼翼道:“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看也没看她,嗯了一声,便往炕上端坐。 底下伺候的宫人知道皇帝生着气,吓得低眉垂眼,行事越发谨慎。屋中像是被浓胶凝住一般,明明站着大帮子的人,却悄无声息,寂若无人。 青橙下炕请了安,朝外吩咐:“尔绮,去把昨儿收的梅花雪水拿来。”又转身往柜中取了茶叶,道:“用今年的干净雪水煮碧螺春,最是香醇。” 海常在心中惶恐,坐立不安,听着青橙说话,脸上虽露出笑意,却是僵硬如木,连吱声都不敢。 皇帝道:“碧螺春不算好,改明儿朕赏你几两女儿碧螺春吃吃。” 海安知道青橙要亲自泡茶,忙取了整套的白玉瓷杯,在廊檐下摆了火炉,命尔绮熬煮雪水。一时尔绮端了沸水来,青橙在茶几上摆了杯盅,边揉搓茶叶,边分至杯中,再用细细的水缓缓的浇灌,不出半会,便有浓郁的茶香扑鼻。 海常在不由叹道:“还是头一回闻见这样香的茶。” 青橙举起半杯先呈予她,道:“既没尝过,就让你先吃吃看。” 海常在心里打了个咯噔,忙道:“当先给皇上。” 皇帝却摆了摆手,淡然道:“无碍。”稍顿,又道:“不过热茶当凉一凉,待温热时再仔细品尝方好。” 青橙嫣然一笑,道:“还是皇上什么都懂。” 皇帝被她逗乐了,情不自禁道:“就属你嘴甜。”见皇帝有了笑意,吴书来心里陡然松了口气,放下半颗心来,暗暗道:“还是纯主子有办法。” 海常在亦是惊异,睁眼瞧着形势,不动声色。 喝过茶,海常在不敢再坐,告了退出来,芷烟在廊下候着,喜上眉梢道:“主子...” 海常在忙丢了个眼色,芷烟倏然止住话。两人行至翊坤门,芷烟才笑道:“主子来得可真巧,竟撞见御驾。”海常在想起刚才皇帝与纯嫔眉眼传情的模样,冷冷一笑,道:“有什么巧的,皇上十日里有八日在翊坤宫,撞见也不稀奇。” 芷烟道:“既如此,主子可要常来瞧纯主子才是,能见着皇上的面也好。” 海常在攒了攒手中的帕子,点点头道:“话虽如此,来得多了只怕纯嫔猜疑。” 芷烟道:“纯主子的是什么模样的人儿,您还不清楚么?最是心善的,前头主子寿辰,宫里那样多的人,只有纯主子一人记着,可见她没有忘记您素日待她的好。” 海常在暗忖片刻,扬扬一笑,道:“纯嫔给你了什么好处,满嘴里为她说话。” 芷烟笑道:“奴婢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主子若能倚仗着纯主子,绝不会错。” 皇帝兴致颇高,喝过青橙煮的茶,又让吴书来去养心殿取了女儿碧螺春,两人烹了大半日的茶,到了晚上,不仅腹饱,还有些难以安寝。皇帝揽着青橙,两人相依相偎半坐在暖榻上,烛火跳跃,将花枝斜影照在帷幕上,涟漪微漾。 皇帝道:“皇后身子一直不好,太医说是心情积郁所致。朕想过完年,开春就带她去木兰围场狩猎。” 青橙心里百转千回,有一万句不肯,却只低声问:“去呆多久?” 皇帝道:“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月两月。” 青橙将脸挤在他的腰间,双臂紧环,道:“你舍得我么?” 皇帝听她话里有几分苦楚,语气愈发低缓下去,道:“皇后是朕的结发妻子,永琏离去,她的悲恸不必朕少,只比朕多...” 青橙忽而道:“你去吧。” 皇帝眉心舒展,唇角掬起笑意,拍了拍她的背,道:“怎么又不吃醋了?” 青橙用脸蹭了蹭他的腰,柔软的江绸中衣磨在颊上,微微的酥疼,竟让人生出眷恋。她道:“我也是女人,自从有了身孕,总觉世上所有的小孩都该是令人疼惜的。好歹,二阿哥也唤过我一声娘娘。”皇帝欣慰,道:“你放心,宫里的一切朕都会安排好,必不让别人来搅扰你。” 青橙嗯了一声,闭上眼,安然的倚靠在皇帝身上,任由睡意渐渐漫过心头。皇帝瞧她睡着了,又蹑手蹑脚的起了身。浙江总督发了六百里加急的密文,为了哄她睡觉,生生的耽搁了半个时辰。 吴书来早早候在外屋,见皇帝出来,连忙拿着袍子、大氅上前,麻利穿戴了,便坐了暖轿回养心殿。到了半夜,皇帝连连召见张廷玉、鄂尔泰等人说话,待忙完,已是天光大亮,他只稍稍眯了半柱香的眼,又叫起至乾清门听政。 到了除夕,青橙扑了寒,太医又不敢随意用药,只得昏昏沉沉的熬着。 皇后下了懿旨,允许她不参加宴席,并免了觐见请安之礼。皇帝闻之,甚感慰藉。他连着数日都很忙碌,除去受外疆使者、亲王大臣朝拜,还要依着祖制往各处祭奠,即便如此,也会日日遣人去翊坤宫问话。过了小半月,至春上,青橙方转好。 元宵节宴后,皇帝酒醉微醺,守着宫制,往长春宫宿寝。月光如水,天际繁星如点,皇帝坐在肩舆上,被冷风一吹,清醒了大半。皇后早早迎了出来,她穿着单薄的胭红妆花绣凤凰雀鸟的袍裙,髻上缀着牡丹金步摇,纤瘦羸弱,令人怜惜。 皇帝下了舆,挽住她的手,只觉寒彻透骨,忍不住道:“你该好些保养身子。” 皇后浅浅而笑,满腔的话,却只说了一句,道:“谢皇上关心。” 两人执手进了屋中,却见有一女子娇娇俏俏的立在槛边请安,皇帝愣了愣,眉心微蹙,道:“你怎么在这里?”舒嫔眉眼含笑,道:“刚才皇后娘娘在宴席上喝了些酒,头有些昏,臣妾不放心,就做主送皇后回宫,才要走,皇上就来了。” 皇帝一看,果见皇后面颊潮红,仔细一闻,还隐约透着酒气。 皇后笑道:“臣妾不胜酒力,让皇上见笑了。”皇帝道:“你身子不大好,该忌着酒才是。”皇后道:“大好的日子,臣妾高兴,难免贪杯几口。”稍顿,语气柔缓道:“臣妾今儿身子不舒服,怕是不能侍寝了。” 不必皇后明说,皇上也知道她的意思。他心里略有不悦,到底未曾表露,只淡淡道:“朕去舒嫔宫里便是,你好好养着身子,若有什么不适,即刻宣太医过来瞧,可别强撑着。” 他句句关切入腑,难得流露出夫妻情谊,皇后心底一暖,生出几分悔意,但话已出口,已无挽留余地,只得道:“谢皇上惦念,臣妾定不负君恩。” 皇帝点了点,在长春宫歇息半会,方携着舒嫔离开。舒嫔先前是得过圣宠的,自然不肯白失机会,使出了浑身力气取悦皇帝,皇帝似乎心意回转,如往日一般宠爱她。 这日天气晴朗,庭中枯枝初生嫩芽,地下翠绿的叶儿也钻了满地,青橙立在廊檐下一望,甚有春意斐然、草长莺飞之感。海安手里挽着石青锻面的斗篷风衣,道:“今儿日头好,主子要不要往御花园逛逛?奴婢去宣轿舆来。” 青橙小腹隆起,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海安,道:“不必宣轿舆了,我走走路就是,能到哪里算哪里,不必非得去御花园。” 海安应了,扶着青橙出了翊坤门,往宫街走去。到了半路,青橙忽而道:“往养心殿走罢。” 海安道:“皇上并未召见,主子莽撞而去,怕是不太好。” 青橙莞尔一笑,道:“谁说我要去养心殿了?只是沿着甬道走一走罢了。”海安细心帮她裹了斗篷,道:“甬道风大,可不能久呆。” 青橙道:“我知道的,戴了帽子,不怕。” 宫街两侧时有宫人来往,见了青橙,都屏声静立避于墙角,待青橙走远了,方敢起身。 青橙已有两三月没出过翊坤门,眼下出来,被春风一熏,极是心情畅然。她笑道:“呆会子回去,让厨房做两样春笋炒菜来吃,配几口黄酒,亦是不错。” 海安知她是随口说说,并不会真去喝酒,便附和道:“再有皇上陪着,岂非更好。” 青橙抚掌一笑,道:“如此可真是人间美事了!”正是说得开心,身后忽而有人道:“纯主子有什么高兴事儿,说来让我也乐呵乐呵。” 青橙回身一望,却是皇后娘娘被仪仗簇拥着款款而来,忙要屈膝行礼。皇后命善柔扶住,道:“你有孕在身,能免礼时就免礼罢。我怀着二阿哥的时候,腰上常常疼痛难忍,你会不会?” 青橙如实道:“我倒还好,偶尔有些酸胀,算不上疼。” 皇后点点头,道:“如此挺好。”又问:“你可是要去养心殿?我正要同皇上商量后日摆驾木兰围场之事,不如一起去罢。” 第64章 就你敢笑话朕 http://.biquxs.info/

帝后议事,犯不着自讨没趣。 青橙恭顺道:“我见日头和暖,就出门随意走走,皇上朝事繁冗,并不敢打搅。” 皇后颔首,笑道:“纯嫔果是贤惠懂理。”又嘱咐道:“别在风里呆久了,小心头疼。你怀着子嗣,处事多留些神。”青橙忙道:“谨遵皇后教诲。”寒暄半会,皇后才叫起驾。善柔扬手让仪仗退后十步,方低声道:“纯嫔若是诞下皇子…” 话犹未完,却见皇后手一举,打断道:“怕什么,等她晋了妃,依着娴妃、高妃的性子,能坐得住么?再怎么说,咱们不是还有舒嫔么?她是明珠家的女儿,即便犯了错,皇上也得留着三分薄面。”稍顿,抚了抚小腹,轻声道:“眼前紧要的,是我肚中赶紧怀上嫡子。自上回小产,我一直推脱着不侍寝,如今休养得也够久了。此次去承德行宫,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善柔道:“主子说得是,只要您诞下嫡子,凭她十个纯嫔又能如何。” 皇后含着笑,笃定的望向宫墙深处,雄鹰翱翔于碧蓝天海,白云冉冉而升。她满眼期许如窒息后的一线曙光,纠纠缠缠,就像绝生后的救命稻草,紧紧攒在手心,不容有半丝松懈。 次日,青橙正在屋中瞧着海安检点过冬时穿过的大衣、夹袄,使了奴婢通通搬至庭中晾晒。她得的赏赐虽多,衣物却总爱穿那两件旧的,挑挑拣拣的,将自己在潜邸穿戴得衣衫分赏了人,又寻出七八样银钗、时令绢花、玛瑙镯子之类的物件,赐予海安等几个掌事宫女。底下的人得了东西,个个喜气洋洋,站在屋里唧唧喳喳的议论。 遥遥有纷叠的击掌声一径传来,青橙知道皇帝来了,忙起身下月台相迎。皇帝笑意盈盈,看似心情甚好。青橙行了双安礼,道:“见过皇上。” 皇帝执起她的手,道:“今儿可舒坦?小子有没有踢你?”说完,躬身作势将脸贴在她肚子上听。青橙推了推他,带着娇嗔,埋怨道:“叫人看着笑话。” 皇帝眼睛一横,盯着吴书来看,吴书来正是满脸堆笑,见皇帝模样,连忙苦着脸屈膝道:“奴才…奴才什么也没看见啊。”皇帝又往四处环顾一遍,里外的宫人连忙低眉垂眼,死死看着脚面。皇帝转眸一笑,道:“就你敢笑话朕。” 进了屋,青橙伺候皇帝宽衣,她一粒一粒扭着龙纹锦扣,阳光穿过蝉翼纱窗,斜斜的光照里满是尘土飞扬。她神色淡然,做事静声静气,取了家常酱色夹袍替他换上,拍平肩膀的皱褶,道:“皇上想喝什么茶,我让海安去煮。” 皇帝却一把擒住她的双手,眼中万般不忍。她绾着双把头,髻上簪着一溜金穗流苏,拂在耳侧细细碎碎的荡漾,衬得肌白娉婷。他低声道:“朕明儿就起驾了。” 她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 皇帝见她面色郁郁,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朕把嫔位以上的后妃全带了去,你只管安心养胎。”青橙嗯了一声,望着他脚上鹿皮缀云纹的黑靴,细细密密的纹路,纵横交错,彰显着帝王的尊贵。不知何故,心里忽而一阵酸楚,满腔的眼泪溢了满眶,道:“那样多的女子,你非得把我忘了不可。” 皇帝瞧她泫然欲泣,不由眉心舒展,从眼底深处露出笑意,道:“朕每日都遣人来翊坤宫问安。”他吻了吻她的眼睛,泪水沁入双唇,是亦苦亦咸的滋味,就像她此刻的心境。他轻轻的将她揽在怀里,抚着她的背,道:“明儿你别去送了,最好睡到下午再起身。你晚上睡得不好,白日里多补补觉。” 青橙随口应了一声,止住泣色,道:“在外头必然更没忌讳,夜里的晚宴少喝两口酒,荤腥也要忌着才好。”皇帝连连点头,不端半点架子,小孩似的顽皮道:“知道了,夫人。” 第二日,青橙果然睡到午时方起身,宫里早已人去楼空,四下寂戚无人,连内务府的奴才也跟着去了大半。到了傍晚,金贵人、鄂贵人、王贵人、海常在等一同来翊坤宫请安,青橙虽怠倦,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 几人坐在东间负喧闲话,王贵人笑道:“纯主子要不是怀着子嗣,恐怕也要陪扈狩猎。如此不去倒省了事,咱们汉人女子素来不会骑马射箭,更别说杀生了。”鄂贵人陪笑道:“正是如此,别说纯主子,我是正儿八经的满族镶黄旗,也从未骑过马。” 海常在笑叹了口气,道:“你们别说纯主子没骑过马,她可是皇帝亲自教授的骑术,宫里头可没谁能有如此荣光,可真叫人羡慕得紧。” 金贵人噗嗤一笑,道:“是你羡慕得紧罢,那马蹄子蹬起人来可不长眼,我瞧着都觉害怕。”又低了低声道:“便是皇上教我,我也直打退堂鼓,纯主子到底是有胆色的。”众人面上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可眼底都是落寞之色,除去青橙是有孕在身,不能随扈,旁的人可都是在皇帝跟前不受待见的,光想一想,都觉难受。 好歹消磨了大半日的时光,若是平常,还能有个盼头,盼着皇帝过来,如今却是什么也没有,心里便空落落的,支不起精神。金贵人道:“咱们在自己屋里也是坐着,到了纯主子这儿也是坐着,不如大伙儿一齐去御花园逛逛。”如此一说,众人都说好。 御花园里石径蜿蜒,边角处生出点点翠藓,春光融融,才几日的功夫,枝上已是绿绿葱葱,有的还裹了花骨子。寻了一处八角飞檐亭子,宫人往石凳上铺了鸭毛软垫,众人停步歇脚。 王贵人望着春日盛景,幽幽道:“不知圣驾抵了行宫没有。” 金贵人淡淡一笑,道:“你倒是操着闲心。” 鄂贵人道:“你我念着皇上,皇上那儿却是莺莺燕燕,将咱们早忘光了。”金贵人听她说话没得讳忌,忙道:“别说这个,前头的都是皇后妃子,如何轮得到咱们吃醋?说些旁的罢。” 青橙听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思绪飞得极远,忆起上回皇帝只带了她一人前往行宫,像平常夫妻一般,吃穿用度都在一处。两人在草原上骑马奔驰、在玻璃房里看星赏月,在篝火宴会上随兴起舞,那样无拘无束,那样情投意合,真是恍然如梦。她的思绪缓缓的沉沦下去,瞬间失了神,有不知今夕何日之感。正是怔忡不定,耳边忽然传来数声惊叫,不等她反应,眼前便是一黑。 周围顿时喧哗,众人混乱不堪,海常在死死地将青橙摁在怀里,过了半响,方松了手,焦急道:“青橙,青橙,你没事吧?”她一急,就唤起青橙名讳。青橙惊魂未定,睁开眼,看见海常在右边脸颊划出长长的三道血口子,惶恐道:“怎么回事?” 海安已围了上来,道:“主子,你没事吧?刚才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野猫...” 青橙明白大半,喝道:“快去叫御医...”又柔声对海常在道:“你可真够傻的,就那样扑过来护我,也不怕毁了容貌。” 海常在却道:“我惦记你肚中的子嗣,来不及多想罢了,若是能容我思考,说不定我就不敢了。”青橙心中动容,道:“还好,血痕并不深,御医院的大人医术都是极好,想来能有法子消痕。” 海常在忍痛笑了笑,道:“你平平安安的就好。” 敷了药,回到钟粹宫。关上门,芷烟才心疼道:“主子太实诚了些,若是真为纯主子失了容貌,今后可没有盼头了。”海常在默默不语,隔了片刻方道:“终年呆在钟粹宫不见天日,不如放手搏一搏。往后纯主子就是我的倚靠了,后宫里只要有她一席之位,皇上便不会亏待我。” 芷烟迷惑,问:“奴婢不解。” 海常在浅浅一笑,道:“你不懂不要紧,事儿做对了就行。” 圣驾至亥时方抵行宫,内务府先安置了太后住处,才依着品阶一级一级的安当下去,待一切妥当,已近午夜。皇帝年轻气盛,能射善武,如此赶路折腾,他竟半点不知疲累,反而兴致高昂。皇帝依然住在念恩堂,离近的院子是青橙住过的,里头的摆设物件保持着原样,吴书来不知如何处置,便上前请示,道:“万岁爷,皇后娘娘跟前的善柔来传话,说皇后娘娘想住在后殿,那里头的东西都是纯主子用过的,奴才糊涂,还未来得及让人收拾,眼下也不知如何向皇后娘娘回禀,斗胆请皇上示下。” 屋里站了数十人,皆屏声静气伺候着皇帝换衣洗漱,皇帝皱了皱眉,道:“狗奴才,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那儿还是纯嫔做贵人时住的地方,简陋寒酸,怎能让皇后安寝?”吴书来吓得噤若寒蝉,落得满额大汗,连背上都湿透了,也不敢吱声,连连磕了两个响头,方疾步却身而退。 李玉端了朱漆盘子呈上绿头牌,高举道:“请万岁爷翻牌子。”皇帝略略扫了一眼,淡然道:“往后几日都不用呈牌子了。”李玉知道皇帝在宫外不爱守着规矩,应了声是,便躬身退下。皇帝吃了晚酒点心,又召了太后跟前的内侍过来问话,到天亮时分方歇。 隔了一日,皇帝才往木兰围场行猎。太后怕伤筋动骨,自是不去,旁的几位妃嫔虽想去,皇帝却嫌她们麻烦,最后只让皇后、高妃两人随驾。 连绵数十里的大营扎在绿草如茵之处,早有管围大臣率领骑兵,依着选定范围,合围靠拢形成包围圈。另有头戴鹿角面具的八旗劲旅隐藏在包围圈内,模仿雄鹿求偶之声,吹起长哨,吸引雌鹿前来,而其他野兽也为了食鹿而聚拢。围圈越来越小,深山密林里猛兽狼群四处逃窜。直待皇帝手持缠金御弓射下第一箭,亲王大臣方敢开弓校射。 远处呼啸如雷,鼓声哨声清晰可闻,魏宛儿能出得宫来,甚是愉悦,吃了馍馍,便寻着担水洗脸的由头,提着木桶慢慢往背着营地的方向走。 天空明媚湛蓝,淡薄的白云如轻飘飘的羽毛,稀疏柔软。风里含着草木的清香,一望无垠的绿地盎然宽阔,碧野千里。魏宛儿从未见过如此波澜壮阔的美景,思绪纷叠,不知不觉便走远了,待回神,再看大营只是小小的一排黄点。 耳际传来马蹄奔踏之声,势如破竹,惊天动地。她惶然的望去,却见数十只野狼迎面而来,犬吠咆哮,震天撼地。手上的木桶已不知扔在了何处,她心急火燎的往大营跑,也不敢回身看,心腔里砰砰直跳,全身的血液一股脑冲上了头顶,手脚发直,惊慌失措的在草地里疾奔乱跑,口中本能的大喊:“狼来了,救命啊,救命啊…”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感觉野兽就在身后,脑中轰然一响,脚下一拐,直往地上跌去,再回头,一条龇牙咧嘴的大野狼纵身扑了过来。整颗心儿唬到了嗓子口,脑中空白如纸,几欲窒息。就此千钧一发,只闻“嗖嗖”的一声响,两支铁销箭直入野狼脖颈,野狼怒吼一声,重重倒下。不等魏宛儿反应,那射箭之人已骑马而来,他骑射高强,一把将她捞起,拦腰搁在身前,也不说话,向前疾奔不止。 宛儿伏在马背上颠得天旋地转,紧紧拽着马鞍,侧头去看,那人穿着金杏黄缎绣九街片金边箭袖行袍,威风凛凛,阳光从他头顶倾泻泼下,闪烁灼眼,使她看不清他的脸色。 他十分冷峻肃穆,半点也不顾她,待离得狼群远了,一把将她抛下,双腿往马肚上一夹,飞驰而去。数十骑良驹紧跟其上,啼声踏踏,宛儿的心亦是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她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痴痴站了许久,方失魂落魄的折身回大营。 这一日行猎结束,已是暮夜时分,大营里堆起篝火,众臣子比武摔跤,推杯交盏,闹至午夜方散。皇帝猎物颇丰,圣心大悦,难免多喝了几盅,他宿至皇后帐中,皇后顾不得浑身酸痛,打起精神伺候。行营不比宫中,睡在榻上,转脸便可看见帐幕上御前侍卫巡守织密的身影,皇后羞涩难当,死死的咬住牙,闷声不响。 如此呆了三四日,至月末方才摆驾回行宫。 帝后换了衣衫,略略洗漱过,一同往太后屋里请安。嫆嬷嬷早已候在垂花门,见帝后临驾,便一叠声往里传话,笑道:“太后才念叨过皇上。” 皇帝边往里走,边问:“念叨朕什么?” 嫆嬷嬷道:“太后惦记皇上,怕皇上在大营了热了、冷了,又怕吃得不好,身边的人伺候得不好。”说着已至屋前,早有宫人挑起了帘子,皇帝进去,迎面笑道:“朕射了三只老虎,得了数十只野狼,还有四五十只鹿,可惜没法带回来给皇额娘瞧瞧。” 太后欢喜道:“好、好、好,不愧是咱们大清的天子,英勇神武。” 皇后行了大礼,笑道:“去时我就瞧着皇额娘嗓子不太舒服,心里一直记挂,如今可好些了?”太后轻叹了口气,道:“人老了,总会有个三痛九病的,并无大碍,难得你孝顺,哀家心领了。” 皇后正欲多说两句,忽见有身姿羸弱的女子从里屋端着朱漆盘子出来,不由眉心一蹙,几乎站立不定。太后瞧着眼里,微笑道:“你们都去大营了,哀家闷得慌,就让娴妃过来作陪。”稍顿又道:“她做错了事,是属无心,也惩罚过了。皇后母仪天下,当宽厚仁慈。”回头看了看娴妃,道:“你过来,给皇后跪下赔礼罢。”又朝皇后道:“如此,事情算是过去了,往后谁也不许再提,不然哀家可要生气的。” 娴妃将手中的盘子递与嫆嬷嬷,直直跪下,伏地道:“臣妾莽撞行事,早已后悔不已,求皇后娘娘宽恕。”皇后心里愤怒到了极处,如烈火般翻滚炙烤,紧抿着唇实在说不出原谅的话。皇帝端坐于位,手里捧着茶慢里斯条的喝了一口,定然道:“此事,到此为止。” 话已如此,再说什么都是惘然。 皇后灰心丧意,敛住神色,虚扶了一把,道:“你起来罢,也怪我自己,没能好好忌口,一时贪吃惹出的祸端。” 娴妃起了身,露出愧疚之色,道:“当日臣妾真的不知道您有孕,才犯下如此弥天大祸,在冷宫时,我天天跪在佛前念经,只为了心安。今日能得皇后谅解,真是佛祖保佑。” 太后展眉道:“信佛的孩子,没有坏心眼。” 弘历知道太后爱抽水烟,刚才娴妃从里屋端出来的,正是鼻烟壶等物件。他起了身,道:“儿子还有政事要处置,先行告退。”皇后神思恍惚,随之道:“臣妾不打扰皇额娘休息了。” 太后犯着烟瘾,挥了挥袖,道:“都去吧,路上颠簸,好好歇两日。” 回到念恩堂,皇帝换了身水蓝贡缎平金常服,扬脸问:“这些天,宫里可有事?” 吴书来知道皇帝是问翊坤宫的书信,上前道:“奴才每日都遣侍卫往翊坤宫传了问安折子,纯主子并没回话,倒是...”皇帝见他欲言又止,喝道:“有屁快放,吞吞吐吐的让朕心烦。” 吴书来接着道:“景桃传话来说,前几日纯主子与宫里的几位小主在御花园闲逛,被一只野猫扑了身。”皇帝眉心一蹙,道:“怎么此时才来禀告?纯嫔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朕绝不饶你。”吓得吴书来打了个哆嗦,道:“幸而有海常在死死的护住纯主子,纯主子才能安然无恙。” 皇帝嗯了一声,思索片刻,方想起他在翊坤宫曾见过海常在几次,问:“可有人受伤?” 吴书来道:“海常在脸上被猫爪子刮了三道血痕,好在并不严重。” 皇帝已提笔批折子,随口道:“让御医好生瞧着,朕回去有赏。”停了停,又道:“让上虞备用处将御花园的野猫捉尽了,宫里不许再有畜生伤人之事。” 吴书来应了声“是”,见没有别的吩咐,便屏声侍立旁侧,毕恭毕敬。 整个紫禁城如同冷宫,半点生气也无。青橙百无聊赖的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天碧汪蓝,树木渐渐枝叶舒展,几株桃花含苞欲放,幽幽散着清香。厨房做了数十样糕点,用小长几呈例,摆在花枝底下。 有小丫头在廊下吹着火炉烧陈年雪水,海安取了茶叶来,喜滋滋道:“这女儿碧螺春最是珍贵,一小搓就值数两金,呆会子煮了茶,主子可要赏奴婢一口。” 青橙却道:“上回我瞧的那本李白的诗集,你放哪里了?” 海安微笑道:“主子要看书么?阳光太烈,容易伤眼睛,您还是回屋看罢。” 青橙想了一想,懒得动身,便道:“皇上今儿的问安折子来了么?” 海安回道:“午时就送来了,您要过目么?” 青橙只管出神,半响才道:“不看了,总不过是那几句照常的话,都是底下的人依着规矩写的,没什么意思。”海安往长几上摆弄白玉瓷碗,笑道:“主子这话可就冤枉皇上了,在宫里头,除了太后老佛爷能日日有皇上的请安折子,后妃里,还只有您见过皇上的问安折子呢。皇上前朝后宫的事那么多,哪里能事事躬亲呀...” 远远传来噗嗤一声笑,道:“我是连皇上问好的话都没听过,纯主子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海常在自上次替青橙挡了野猫一爪子,在翊坤宫已是来去自如,不受半点拘谨。她福了福身,有宫人搬了凳子来,她顺势坐下,笑道:“你猜御花园里发生什么了?” 青橙除了自家三分地,旁的事向来不多过问,她默然坐着,等着海常在继续往下说。 海常在笑道:“刚才我从御花园经过,见里面人头攒动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拉了个太监问了,才知道,竟然是皇上下命让上虞备用处的人将御花园的野猫除尽。”她脸上喜气洋洋,打心眼里高兴,皇帝既然已经知道野猫袭击纯嫔之事,自然也知道自己受伤一事,也算是露脸了。一时海安煮好了茶,稍稍凉却,呈与青橙和海常在,笑道:“不知道是哪个伶俐之人在皇上跟前嚼了舌根,咱们家主子,可什么也没说。” 青橙笑了笑,道:“皇上英明,宫里哪有他不知道的事。”又看了看海常在,道:“你脸上的伤可好透了?”海常在抚了抚颊边的伤痕,眼底划过一丝担忧,瞬间隐去,坦然道:“不怕它不好,我受了伤可以吃药敷膏,总不至伤人性命。要是你受伤了,怀着孩子,御医怕是不敢下药。”顿了顿,道:“别说这些了,喝茶罢。” 待海常在离去,月已上楼,垂星几点。 青橙独自站在暮色黄昏里,望着天际橙红紫蓝的彩霞,映着朱墙飞檐,缓缓而落,比那画上还要美十分。胜景如斯,身侧却无人比肩同赏,顿觉寂寥难耐。她命海安铺开宣纸,沾墨提笔,写下第一封给他的信。 第65章 可缓缓归矣 http://.biquxs.info/

皇帝批了大半日的折子,午时用了膳,稍作歇息,便坐了肩舆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却不在屋里,直房内侍叩首道:“回禀万岁爷,太后老佛爷往塞湖赏荷去了。” 塞湖地处行宫南边,有两座岛,岛上建有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庙宇殿堂等,皇帝移驾,遥遥闻见嬉笑欢闹之声。太后笑道:“改日让南府的人在对岸摆个戏台,风里头裹着丝竹器乐,咱们在这头饮酒闲话,方有趣味。”皇后道:“这有何难,明儿臣妾让南府遣几名伶人过来便是。”舒嫔附和道:“还是老佛爷见多时广,不似我等,看戏恨不得站在台柱底下,哪里能想隔着水儿风儿的听。”太后逗乐了,笑道:“隔着水听曲,意境儿好。” 见太后起身往亭子走,娴妃忙从宫人手中拿过绿缎褥子,铺在栏杆踏板上。太后凭栏坐下,拍了拍娴妃的手,笑道:“还是你做事心细。”皇后等听了,心底暗暗不悦,面上却依然喜笑颜开。倒是舒嫔,不甘示弱道:“老佛爷走了大远的路,脚上疼不疼?”说着上前一跪,笑道:“臣妾给您捶捶。”太后颔首,道:“好孩子。” 正是说笑,高妃远远望见湖里有数架黄篷扁舟撑杆游来,愣了一愣,欢喜道:“是皇上来了。”众人忙起身,行至码头相迎,皇帝下了舟,戏谑道:“老佛爷出来玩,也不带上朕。” 太后笑道:“你政事紧要。”皇后领着众妃嫔请了安,道:“老佛爷想听戏,臣妾预备着明儿搭个戏台子。”皇帝点点头,道:“后头的事,全凭你做主。” 皇帝见舒嫔跪在太后脚前捶腿,她穿着一件紫红色夹衣,鬓上缀着数朵纱堆紫薇,豆蔻年华,透着逼人的青春活力,犹如树尖上的花骨子,丰骨微肉,含苞待放。一时移不开目光,笑道:“舒嫔孝顺,朕该如何奖赏你才好?” 舒嫔回眸一笑,道:“呆会臣妾偷偷跟皇上讨赏。”她说话俏皮机灵,脸上荡漾着灿烂的笑容,任谁都讨厌不起来。 皇帝指了指舒嫔,朝众人笑道:“你们瞧瞧,朕随口说一句,她倒实打实的讨起赏来,真是不懂规矩。”舒嫔反唇相讥,娇声道:“皇上是一国之君,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有玩笑我小女子的道理。”她偎依在太后脚边,嘟嘴道:“太后,您快评评理罢!” 太后板了脸,道:“小鬼头,竟敢挟持皇帝了!”吓得舒嫔脸上涨得紫红,忙道:“臣妾贪玩而已,并不是有心冒犯,请太后恕罪。”见她诚惶诚恐的,太后又笑起来,道:“哀家才说一句,你就唬成这样,到底是和皇帝亲厚!” 皇帝瞧她面露惧色,楚楚可怜的跪在地上,心中一软,伸手将她扶起,笑道:“太后和你玩笑呢,别怕,朕就是喜欢你的胆大妄为,什么都敢说。”舒嫔跪得久了,膝盖麻如万蚁啃噬,她站立不稳,越发靠在皇帝身上,半会都直不起腰。 高妃冷眼看着,唏嘘不已,皇帝嘴里的“胆大妄为”,不过是贪着新鲜时的打情骂俏,待失了宠,别说“胆大妄为”,就算多说半句闲话,也得掂量着,方能开口。她也曾“胆大妄为”过,可如今却早已习惯“谨言慎行”。 春风拂过湖面,清爽宜人,太后甚悦,命人在亭子里摆了糕点酒席,与众妃嫔玩筛子猜谜语,皇帝偶尔也陪着喝两盅,坐了半会,便起身告退。 皇后一面送驾,一面道:“臣妾估摸着还要在行宫住上一两个月,反正南府要遣人,不如顺道将夏令宫装也运了过来。主子们倒还好,就是底下宫人的衣衫多半没带齐,天气一下子热了,春上的衣衫竟有些穿不住。” 皇帝听闻,点头一笑,道:“皇后贤惠,依你想的办就是。”皇后道了声“臣妾遵旨。”又叮嘱道:“皇上坐船小心些。”皇帝道:“别送了,你们回去照顾太后罢。”众人齐齐屈膝,道:“恭送圣驾。”皇帝上了船,翩翩而去。 回到念恩堂,由刘统勋等翰林院大学士上前进讲,论《中庸》、《周易》之道。至掌灯时分,皇帝疲乏,众臣跪安。屋中寂寂无声,皇帝歪在藤椅上假寐,外头有内侍疾步而来,偷偷与吴书来在廊下说话。内侍举起朱漆木盒子,道:“早上宫里传出的折子。” 吴书来随手往里头翻了翻,正要呈上,见里头有一封折子无名无姓的没有标记,便捡了出来,问:“这是哪儿来的?怎么没写名讳?”内侍想了一想,道:“是了,翊坤宫传了张请安折子。”旁人倒没什么,偏是那位,吴书来心下了然,将折子兜在怀里,提步进屋。 巧有李玉递呈绿头牌,皇帝听见声响,醒了过来,抚了抚额道:“今儿宣舒嫔罢。”李玉“嗻”了一声,躬身退去。吴书来立在侧首,道:“皇上,纯主子来信了。”皇帝诧异,过了半会,嘴角才缓缓扬起笑意,吴书来忙将折子放至皇帝手心。 皇帝挥了挥袖,屋中伺候的闲杂人等皆悄然退去。皇帝拆过的折子虽多,倒是头一回如此小心翼翼。他撕开外头的信封,里面是一截裁开的宣纸,摊开,是一行娟秀的梅花小楷,道:“可缓缓归矣。” 他嚼着舌头念了一遍,“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千言万语,只一句便可言尽。仿佛疲累全无,浑身酥软下来,他起身立在窗前,看着夜幕渐垂,月上西楼,星光闪白,心里不由挂念起宫墙里的小人儿。到了亥时,舒嫔方进念恩堂侍寝。 皇帝搁下御笔,笑道:“你来了。”舒嫔福了福身,道:“臣妾梳妆得久了些,请皇上恕罪。”皇帝道:“无碍,过来给朕研墨罢。” 舒嫔划过一丝疑惑,到底没说什么,恭谨立在旁侧,伺候皇帝批折子。她看见有个信封上面无字无名,搁在白虎镇纸底下,显得极为重要,先以为是什么紧要的奏章,也未计较。可后来,却总见皇帝望着那信封发痴,带着一丝恍惚。 她故意想惹得皇帝注意,便轻巧的拿起那信封,笑道:“是什么东西,臣妾也想看看。”若是平素,皇帝定然会笑眯眯的道:“后宫不许干政,别胡闹。”可今儿,皇帝却倏然垮了脸,冷声道:“放下。”舒嫔只以为皇帝是和自己玩,便嗔道:“臣妾也想看看嘛!” 皇帝还是那种冷冰冰的神色,道:“快放下!” 舒嫔见皇帝竟然动了怒气,如烫手山芋似的扔了信封,偏又不小心,丢在了砚盒里,她虽手忙脚乱的将其捞起,可还是染上了墨汁。皇帝更加生气,脸上淡漠,一声不吭,抢过信封,用帕子擦拭着墨汁,呵斥道:“你回去吧。”自入宫,她还从未受过训责,又是侍寝,若被赶回去,明儿行宫里定要传遍了,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她惶然不知所措,慌忙跪下,道:“臣妾错了,臣妾再也不敢了,皇上恕罪。”皇帝却已转了身,道:“吴书来。”吴书来知道里头生着气,心惊胆颤的进屋,恭谨道:“万岁爷有何吩咐?”皇帝道:“遣人送舒嫔回去。” 吴书来也不知是何缘故,亦不敢多说,朝舒嫔道:“舒主子,请随奴才走罢。”舒嫔还想求饶两句,吴书来却丢了个眼色与她,她没得法子,只好起了身,请了双安,不甘不愿道:“臣妾告退。”皇帝再也没望她一眼,径自往寝屋去了。 到了廊下,舒嫔忍着泪道:“朝上有什么紧要事么?惹得皇上如此心烦意乱。”吴书来没敢胡乱多嘴,道:“奴才何德何能,如何知道朝廷的事,舒主子说笑了。”舒嫔见问不出什么话来,越发闷闷不乐,禁不住悄声道:“御案上有个没有名讳的信封,是谁的折子?” 吴书来心里打着小鼓,纯嫔深得圣宠,如今又有子嗣,往后抬旗晋贵妃也说不定。而眼下这位,家世显赫,又年纪轻轻,指不定哪天就飞黄腾达了。 他思索片刻,含糊道:“是后宫来的请安折子,奴才也不知道是哪一位主子。”如此,舒嫔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大半。回到屋中,舒嫔总觉气愤难忍,湘儿端了碗清心茶奉与她,道:“主子顺顺气,当是皇上累极了,想独自安寝罢,您别放在心上。” 舒嫔猛灌了两口,将茶杯一撂,道:“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后宫里头能让皇上如此看重的,除了纯嫔还能有谁?我本想这会子趁着她有孕不能随扈行宫,挽回皇上的心,费劲心思讨好太后老佛爷,差点把我的膝盖都跪烂了——得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她咬了咬牙,道:“皇上连她的问安折子都如此紧要,可见心里头...”说着,不免黯然垂泪。 湘儿伺候舒嫔不久,总见她风风火火的,从未如此落寞,轻唤了一声:“主子。”迟疑片刻,方道:“奴婢进宫数年,不论先帝爷还是当今万岁爷,宠过的女子都是数不清的,今儿她得宠,明儿又换做旁人,花无百日红,后宫地位凭的是家世、手段,先朝年贵妃那样得宠,还不是因着兄长得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了。” 舒嫔打量着湘儿,骇得说不出话来,半响才愣愣道:“我倒没看出来,你知道得还真不少。”湘儿福了福身,道:“谢主子夸赞。”舒嫔捏着素帕抹了泪,又将茶杯端回手中,浅口抿着,又问:“你且继续往下说。” 湘儿不是舒嫔最亲近的宫婢,极力想邀宠,她思忖片刻,方镇定道:“您入宫不久,在太后跟前虽能说上几句话,却远不如娴主子。宫里除了皇后,就属高主子、娴主子是妃位,眼下虽是高主子统摄六宫,但皇后一旦有了精神,自然要夺回去。而娴主子是才从冷宫出来的,她谋害皇上嫡子,竟然安然无事,可见太后是真心疼她。咱们万岁爷以孝治国,太后的话从不违背,奴婢想着,往后会怎样还真说不定。” 舒嫔凝视着杯中茶叶在碧绿的汁水中缓缓绽开,沉沉浮浮,徐徐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拉拢娴主子?”湘儿点了点头,道:“皇后娘娘宽厚仁慈,不喜宫里拉帮结派。高主子又是狂妄之人,难以接近。只有娴主子温婉大方,性子好,又有太后做靠山。”稍顿了顿,又道:“主子年轻貌美,待往后有了机缘,再越到娴妃头上也不迟。”舒嫔觉她说话中听,眉头渐渐平展,露出平常神色,道:“好了,我知道了,往后你就在屋里伺候吧。” 湘儿一喜,忙跪地连磕了三个头,道:“谢主子隆恩。” 次日午后,深春的天气,隐隐显露出难耐的炎热。皇后歇息起身,见阳光热毒,便换上了冰覃蚕丝做的夏袍宫裙。善柔取出井水中湃的绿豆沙,装了大碗,用食盒装着,呈进屋中。皇后坐在藤椅上,旁侧立着两个宫女摇扇,善柔福了福身,道:“主子喝碗绿豆沙解解暑气罢。”皇后接过,道:“这天儿真热。” 外头有宫女挑帘进来,屈膝道:“启禀主子,外头来人说,南府的人到了。”皇后舀着豆沙,吩咐道:“塞湖塔旁有处四合院,让他们先住着。打点好了,就往对岸搭戏台。”宫女见没旁的吩咐,应了声“是”,便躬身退下。不过片刻,那宫女又掀帘进来,皇后才睡了午觉,沾着起床气,不耐烦道:“又怎么了?吃碗绿豆沙都不安生。” 宫女怯怯的,顾不得皇后发怒,道:“启禀主子,圣驾到垂花门了。” 皇后一愣,忙将勺子一扔,急道:“怎么不早说?”宫女呛得说不出话,噗通跪下。皇后瞪眼道:“还不快滚出去,非得让皇上瞧见不成。”说完,顾不得旁的,几步走到寝屋,随手往花架上剪了朵粉白牡丹往鬓上簪了,又拢了拢耳侧垂发。善柔从檀木雕花妆盒中捡了对白玉耳环,麻利替皇后戴上,才往铜镜中照了两眼,正要出去迎驾,皇上却已跨步而入。他含着笑意,道:“是不是朕扰了你午歇?” 善柔行了双安礼,见皇后犹自发怔,便笑道:“皇后娘娘早起身了,刚才和奴婢说着南府来人的事,未及梳洗,故而耽误了迎驾,请皇上恕罪。”皇后回了神,屈了屈膝,道:“臣妾恭迎圣驾。”皇帝依然言笑晏晏,道:“无碍。”又问:“南府的事安排的如何?” 皇后回道:“伶人皆住在塞湖的四合院里,臣妾已命他们去搭戏台了。”皇帝倚着窗槛而立,斜阳透过廊下竹帘稀稀疏疏的映在他身上,将金丝龙纹照得熠熠生辉。他难得露出闲适轻松的模样,让皇后越发诚惶诚恐,他温和道:“不必搭戏台了。”不等皇后说话,皇帝接着道:“明儿起驾回鸾,太后劳累,你好生伺候着。” 因着四下皆垂了帘子,屋中并不算明亮,他立在窗前,穿着月白锻的便袍,周身晕着一团光,身姿伟岸,恍若天人。皇后心中诧异,昨儿明明说要住一两月,还允她命人拿衣裳宣伶人,才过了一夜,又忽然说要回鸾。她跟着皇帝已久,见他只站着说话,神色淡然,便知道他并不是来找自己商量,不过知会一声而已,他甚至连敷衍的功夫也没有,说完话就要走。皇后咽下自己心头的疑问,恭谨道:“是。”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颔首道:“你去安排罢,朕还要进讲,先走了。”说着,再无多话,直往外走。到了门前,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回过身道:“此次出宫行猎,全是为了让你散心,永琏是朕的皇太子,朕永远都会将他放在心里,缅怀他,给他最好的礼遇。”顿了顿,眼中露出悲恸之色,道:“朕知道你心痛,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往后你生下阿哥,依然是朕的嫡子、皇太子。回到宫里,朕希望你能好好振作,六宫之事,还是由你掌管着,朕才能安心。” 数年夫妻,他还是头一回如此推心置腹的说话。皇后心底升起一股暖意,眼眶里蒙着淡薄的雾气,一时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说起。皇帝将她往怀里揽了揽,醇声道:“你是朕的结发妻子,享的是万丈荣光,往后自会有更好的。”他柔情款款,意味深长,皇后伏在他的肩头,不禁落泪,哽咽道:“臣妾...臣妾谢主隆恩。” 除了说谢主隆恩,她竟想不出别的话。 魏宛儿立在槛边打帘子,皇帝的话一字一句的传入她耳,甚过佛语金言。自皇帝进屋,她的心就砰砰跳个不停,她很想让皇帝注意自己,可偏偏连头也不敢抬。皇帝终于踏步往外,杏黄的鹿皮龙靴一步一步的靠近,她不知是惊是喜,只觉浑身发烫,喉口堵塞,连呼吸都吊在半空,落不着地。皇帝竟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越发惊慌,茫然的抬起头,对上皇帝墨色如漆的双眸,一怔,急忙又撇过脸,不敢看他。 善柔底斥道:“宛儿,快打帘子!” 宛儿骇然,像是被人从梦中捞起,顿了片刻,才慌里慌张的掀起帘子。皇帝并未计较,看也没看她,便走了。皇后送驾至垂花门,瞧着皇帝走远了,方折返进屋安排诸事。 因御驾回得急,内务府到掌灯时分才知道消息。青橙深居简出,今儿又觉得身子不太舒服,天还没黑,就早早歇下了。至半夜,她迷迷糊糊的睡着,觉得有人往自己身上凑,又揉又抱,先以为是自己做梦,过了片刻,才猛然惊醒,喝道:“是谁?” 那人却不说话,青橙骇然,顾不得颜面,边拳打脚踢的反抗,边大声喊道:“快来人啊...”却被人硬生生的含在了吻里。 她用死力狠狠咬在那人唇上,痛得皇帝松了手脚,急乎乎道:“是朕,是朕...” 青橙听出声音,松了口气,道:“吓死我了。”又倏然坐起,道:“你怎么回来了?”皇帝痛得龇牙咧嘴,道:“朕的嘴唇差点被你咬碎了。”青橙忙叫了海安进屋点灯,海安在外头听着两人说话,早已笑得肚子疼,敛住神色入了寝屋,点了数盏臂粗的蜡烛,悄然退下。 皇帝嘴里满口甜腥,用舌尖抵着止血。青橙数日没见他,思之念之,早已按捺不住扑到他怀里,嗔道:“活该,谁叫你偷偷摸摸的...”又仰头去抚他的唇,蹙眉道:“很痛么?要不要宣太医?”皇帝假怒道:“能不痛么?你牙口可真好,朕要是再不说话,舌头都保不住了。”青橙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一点也不怕他生气,反而捧住他的脸,哆哆嗦嗦的噘嘴去吻他的唇,又笑嘻嘻的看着他,道:“还疼么?” 榻上换了绯纱薄帐,映着烛光,她白瓷般的小脸亦笼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朱唇微翘,他情不自禁的吻上去,辗转汲取。她不再是钟粹宫偏隅的无宠常在,如何侍寝,她早已驾轻就熟。 她热烈的回应他,皇帝气喘吁吁,撑不住笑道:“小丫头,你何时深谙此道了?” 青橙轻莺道:“那你,喜欢...不喜欢?” 皇帝伏在她鬓侧,微不可闻道:“朕喜不自禁。”微暖的气息吹在耳里,酥酥麻麻的,简直让人迷醉。不知过了多久,窗上已有光亮了,才累得睡着。到了第二日,青橙醒来,觉得腰上酸疼,正要喊人进屋伺候,翻了身,却见皇帝竟然睡得正酣,不由一愣。 第66章 晋封海常在为贵人 http://.biquxs.info/

屋子敞阔,两尺宽的金砖墁地,光鉴照人。日已高悬,外头却悄寂无声,层层帷幕低垂,围着两人缎褥香被,温腻馨暖。他的眉毛如墨浓描,双眸紧闭,鼻梁直挺修长,唇如点朱般红润光泽,是世间最高不可攀的男人。她枕臂定定凝望,心似静夜里的一汪皎月,又枝藤叶蔓的缠绕出眷恋情深。不知过了多久,他撑不住一笑。 青橙伸手捧在他颊边,细细的摩挲,柔柔唤道:“皇上。” 他转脸看她,笑道:“还没看够呢?”青橙涨红了,往他胸前依偎,嗔道:“我就是喜欢看嘛。”乌丝满枕,若有若无的散着幽然淡香,他轻抚着她的肩膀,两人安然的抱着躺了半会,青橙道:“今儿不用去上书房么?” 弘历自幼时入宫,除去旬休节庆,日日都是卯时起身去上书房早读。他道:“昨晚上太过操累,免了早朝。”青橙面上飞红,低声羞涩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我可不愿做杨妃,误国误民!”皇帝愣了愣,待悟过她的意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半响,才挑起她的下颚,饶有趣味道:“朕昨儿赶了整日的路,还不许乏么?小脑瓜子想什么呢?!” 两人低声喃语,时而传出爽朗笑声,吴书来立在外头不敢叫起,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儿转。军机处的传话太监一道一道的过来催人,实在没得法子了,吴书来只得在帘外抖着胆子喊了一嗓子:“皇上,奴才有事禀告。” 皇帝扰坏了心情,颇感不悦,道:“什么事?” 吴书来禀道:“张廷玉大人传话,甘肃布政司有八百里急报。”里头一阵窸窸窣窣,半会,皇帝穿着中衣趿鞋走了出来,吴书来连忙高举着折子递上,皇帝随手翻开,才看了两眼,面色大变,喝道:“如此大事,怎么不早些禀告?”吴书来噗通跪下,不敢辩驳,只是叩首。司衾宫人进屋伺候皇帝穿戴,不及用膳,便坐了凉轿直往军机处。 朝中有什么事,青橙向来不问、不管、不论。天大的事,有皇帝顶着,无论如何也波及不至她。她腰身痛,用过早膳,便宣了通晓疏络筋骨的嬷嬷上前按摩,又睡到傍晚了,方起身穿戴梳妆,扶着海安往寿康宫请安。嫆嬷嬷在寿康门处迎了,笑容满面道:“太后老佛爷身子有些不舒服,纯主子改日再来罢。” 青橙忧心道:“可叫御医瞧了?大老远的从承德坐车回来,老佛爷定是受累了。” 嫆嬷嬷道:“纯主子的心意,老佛爷心领了,只是实在动不得身。已经宣了太医瞧着,太医也说是舟车劳顿,累出来的老毛病,歇两日就会好。”青橙舒了口气,道:“那就好。”从寿康宫出来,两人又去长春宫请安。皇后顾着皇帝的颜面,客客气气的见了,陪着说了好半会的寒暄话,到夜幕时分方散。 海安问:“主子可要宣凉轿?” 初夏晚风裹着几丝清凉,微微拂在脸面,极是舒坦。内侍提着蜡扦四处点灯,宫宇廊檐上挂的宫灯一盏一盏的通亮,很快就燃至楼阁深处。青橙道:“不必了,这儿离翊坤宫并不算远,咱们慢慢走回去罢。”甬道上有许多来往走动的宫婢内侍,他们行色匆匆,急着回当差的殿宇述职,见了青橙,亦是不得不屈膝立在墙角,待她走远了,方敢起身。 甘肃布政司传来奏章,说宁夏府城上月陡然地震,瞬息之间,阖城庙宇、府衙、房屋倒塌无一有存。男妇人口,死伤大半,从郡城内抬埋之压死人口约一万五千三百余躯,此外瓦砾之中,存尸尚多,官兵压死者有一千数百名。 皇帝闻之震惊,痛惜不已,立时命左都御史查郎阿与兵部侍郎班第启程前往银川府城进行赈灾,又连日昼夜不息八百里急报回禀情形。如此小半月,此事方渐渐平息。皇帝勤于政事,数日皆宿在上书房后殿,几乎没有睡过整觉,总是才躺下,就有奏折禀告。 这一日,总算得了闲余,皇帝摆驾回养心殿用晚酒点心,李玉端了绿头牌上前,皇帝扫了一眼,颔首片刻,忽而问:“怎么没有海常在的牌子?” 李玉心里打着哆嗦,道:“海常在上回在御花园被野猫抓了脸,伤痕还未好透,不能面圣,所以...”皇帝咣当撂了酒杯,道:“宣她过来。”李玉一顿,心中清朗,旋即“嗻”了一声,便退下。皇帝吃了点心,用青盐漱了口,起驾往后殿。 海常在已裹了被子躺在龙榻上,见皇帝进来,点了点头,道:“皇上万福,请恕臣妾不能行礼。”皇帝嗯了一声,张开双臂,自有宫女上前宽衣,他穿着明黄中衣,挥手屏退众人,倚着榻槛坐下,抚了抚她面上结过痂的肉痕,道:“还疼么?”海常在何时受过如此厚待,只觉脑中懵然,胸腔里猛跳个不停,脸上泛起红晕微坨,垂眼道:“谢皇上关心,已经不疼了。”皇帝面色淡然,不动声色道:“你做得很好,朕会赏你。” 他话里的意思,海常在并不傻,自然听得明白,便低声道:“臣妾与纯主子同年进的潜邸,入宫后,又同住于钟粹宫东小院,情同姐妹,臣妾帮衬着她,是属应当。只要她平平安安的诞下皇子,臣妾多条疤痕又算什么。” 皇帝点点头,沉稳道:“往后也要如此。”海常在忙顺从道:“是。”次日,天光大亮,内务府颁了旨意,晋封海常在为贵人,赐字为“愉”,迁至永和宫。 青橙的肚子越发大了,行路极为不便,除了傍晚时在翊坤门前的宫街上来回逛逛,几乎不往远处走。皇帝每日下了朝,去过寿康宫请安,再无旁事,头一件肯定是往翊坤宫走。内务府的人惯会见风使舵,只要有好东西,全往翊坤宫里塞。 御花园的莲花还没开,王进保指派侍花的太监烘开了数百朵的粉白莲花,用瓷盆兑满泥水栽培了呈上去,摆在庆云斋的月台前,煞是好看。青橙瞧了果然欢喜,皇帝便夸了一句:“花着内务府的钱,事儿做得还算不错。”乐得王进保几日都在吴书来跟前嘚瑟,道:“老哥,往后别说老弟没有提点你,可得抱住纯主子的大腿不撒手。你瞧瞧,后宫里得宠的人有多少,我干过的奉承事有多少,却只这一件事儿,得了万岁爷夸赞。” 吴书来正喝着普陀茶,咂嘴道:“万岁爷才说了你一句好,就翘起尾巴到天上去了,小心跌下来,粉身碎骨。”王进保“呸”了一声,道:“吴老哥,你可太不厚道了,尽说些丧气话。”稍顿,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前头愉贵人晋封是因着在御花园里替纯主子挡了一爪子,可是真的?”吴书来横眼道:“有本事你自个打听去!”说完,起身将辫子往身后一甩,哼着小曲儿走了,气得王进保在后头喊爹骂娘,直跺脚。 一日傍晚,暑气渐褪,小丫头们从井里提了水泼在月台前,灰扑扑的热雾散开,尘土飞扬。青橙在房间了沐浴更衣,正扭着锦扣,尔绮进了屋,道:“主子,林采悠想见您一面。” 海安倏然垮了脸,道:“这种贱婢,敷衍两句打发了就是,还眼巴巴的过来通传,让主子烦心。”尔绮听着不爽快,当着青橙的面也不好说什么,正欲退出,却听青橙道:“让她进来说话。”尔绮冷眼望了望海安,应了声“是”,便退下通传。海安道:“林采悠三番五次的找您,不过是得陇望蜀,想巴结巴结,主子何苦操这闲心。” 青橙默默走至厅中,忆起往昔在钟粹宫的旧事,沉沉道:“我无宠时,她尽心尽力伺候过我两年,忠心耿耿,凭着这个,她若有难,我帮衬一把,也是该的。” 尔绮领着林采悠进来,采悠立在槛边请了双安礼,道:“纯主子万福金安。”青橙虽不忍拒绝她,却也不想太过理会她,连寒暄也免了,径直问:“你有什么事要求我的?” 采悠眼圈儿红了红,满面凄然,双膝跪地连磕了四五个响头,将额上叩得红通通的,方泣声道:“求求主子,让奴婢回翊坤宫伺候您罢。以前是奴婢错了,大错特错,求主子大恩大德,原谅奴婢。” 既然不是性命攸关的事,青橙岂会答应,她心里稍安,道:“实话跟你说罢,若是旁的,我还会考虑考虑能否帮你。若是这个...”话锋一转,道:“你是侍过寝的人,我怎会将你留在身边?我劝你还是安分守己的等着,到了年龄,待放出宫去,我赏你些银两,你再寻个好人家嫁了——也是顶好的小日子。” 采悠不依不饶,跪走到青橙脚边,哭道:“奴婢家里人都死绝了,在宫外无依无靠的,出去了,又能如何?求求主子,让奴婢留在您身边伺候罢,奴婢愿意伺候您一辈子...”正是说话,尔绮急急忙忙的跑进屋,道:“主子,万岁爷来了。” 话音未落,皇帝已跨槛入内,道:“怎么回事?” 皇帝穿着蓝江绸单袍,脚踏黑锻凉里尖靴,身姿伟岸,神清气爽。他身后只跟着两名亲侍太监,见底下跪着泪砌似的人儿,微微一愣。青橙起身恭请皇帝入座,屈膝道:“皇上万福金安。”皇帝一手扶住,温和道:“你坐着便是,无须拘礼。”尔绮捧了茶来,她偷觎着皇帝脸色,心中疑惑,他到底会如此处置昔时宠妃。 采悠幸得面圣,岂容错失?她伏地叩首,泪流满面,泣道:“求求皇上,让奴婢回纯主子身边伺候罢,以前的事都是奴婢鬼迷心窍,往后再也不敢了...”她哭得声嘶力竭,颠三倒四,皇帝眉心微蹙,道:“你是何人?犯了什么错?” 青橙讶异,不想皇帝竟然如此不念旧情,心下隐隐觉得不安,今日他可以如此待旁人,往后便可以如此待自己。她带着些许幽怨,重了口气,恼道:“她是我在钟粹宫的奴婢,皇上曾经的林常在!”海安听出青橙语气不善,唬得心惊肉跳。皇帝顿悟,望了青橙一眼,见她面露惆怅,只以为是林采悠惹了她心烦,便呵斥道:“一介辛者库贱婢,竟敢在圣驾跟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随手一挥,道:“来人啊,给朕拖出去,御前失仪,杖十棍,若下回再敢来翊坤宫胡闹,连着放她进来的当差宫人,朕一个都不饶!” 采悠听得毛骨悚然,呼吸梗在喉口,不等她求饶,已有内侍进屋绑人。青橙越发觉得心中冰凉,怔忡着说不出话。皇帝屏退众人,攒住她的双手,浅笑道:“别闷闷不乐,孩子会跟着难过。”青橙不动声色的挣脱开,挺着肚转身往东间,坐在炕沿,定定望着案几上摆的和田白玉兽面纹双耳熏炉,微微一晒,呢喃道:“辛者库贱婢...”顿了顿,又抬眼看向皇帝,冷冷道:“皇上可曾念起过,采悠也曾在你床畔承欢?” 皇帝神情一凛,面露寒意,愠声道:“你是怪朕无情?” 屋里沉静,两人呼吸可闻。青橙唇角恍惚泛起丝丝笑意,可眼底却是忧心忡忡,执拗道:“我算什么,岂敢责怪皇上。”她原还想接着说:“我是怕自己会像采悠一般,终有一日,被皇上遗忘。”可话还没开口,皇帝已是不耐烦,道:“你别无理取闹,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坐到她身侧,想要握她的手,她却蓦地起了身,正要说什么,宽袖拂过炕几,手边的碧玉双擎烛台被勾住,咣当一响,在地上摔成四五节,惊得外头伺候的宫人浑身颤栗。 皇帝面色缓缓凝重,静了半会,方道:“朕早就警戒过你,不可恃宠而骄!”青橙亦被吓得呆住,听到“警戒”二字,心想自己不过和三宫六院里的众多女子一样,挥之即来弃之如敝履,不禁双泪滚落,道:“我待你以赤诚,你却说我恃宠而骄,一腔心思到底被你辜负...”心里明明是伤心极了,却反而笑道:“是了,是我太傻了,早就知道你辜负的人那样多,我却还在痴心妄想,以为...以为你待我是与旁人不同的,原来不过如此罢!” 吴书来竖耳听着,并不知道到底是谁摔了东西,总归皇帝要不痛快了,他要是不痛快,底下的人就甭想有好日子过。如此念叨着,一颗心悬在半空,骇得腿上发软。屋里又静了下来,隐隐可闻抽泣之声,海安等人不敢进去收拾,立在廊檐惊得面无人色。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款款出来,吴书来偷偷看了一眼,见他神色淡淡,唇角微沉,满脸肃容,知道是怒极了,谨慎道:“万岁爷想去哪里?” 皇帝却是反手一巴掌,道:“朕去哪里,犯得着向你禀告么?”吴书来惊惧万分,心里叫苦不迭,跪下道:“奴才失礼,请万岁爷恕罪。”待抬头,皇帝已径自去了,他骨碌爬起,朝两侧的宫人甩手,示意众人疾步跟上。 才半柱香功夫,皇帝在庆云斋置气之事便已传遍阖宫。圣上恼怒,祸及夜里军机处奏报的大臣,无一例外,训斥个遍。张廷玉怀里抱着红顶官帽,耷拉着脸退出,鄂尔泰正要进殿面圣,却被张廷玉拉住,两人鬼祟行至偏僻暗处。 鄂尔泰急急问:“这是为何?我禀了事还想赶回家换身衣呢?在军机处当了几天几夜的值,身上都要臭了。”张廷玉挑眉道:“正巧,安心回去换衣吧,天大的事等明儿天亮了再说。”乍闻此言,鄂尔泰一怔,低声道:“万岁爷不高兴?” 张廷玉声音越发低了半分,道:“岂止是不高兴,简直是龙颜大怒,我说什么错什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凑到耳侧,微不可闻道:“听说是傍晚时在后宫里受了纯主子的气,连吴公公都被甩了一巴掌。”鄂尔泰横了张廷玉一眼,道:“你倒打听得清楚,像是军机处顾命大臣干的事么?”张廷玉揶揄道:“你不打听,你冲上去试试?” 鄂尔泰咧嘴一笑,作了个揖,道:“谢张大人指点,免了一顿骂。我这就回家换衣去,天大的事,明儿再说,哈哈哈。”两人边玩笑,边暗自较劲,一齐出宫回府。 接连大半月,皇帝除去给太后请安,连后宫也甚少入,又复宠了先前在皇后跟前伺候茶水的林常在。林常在有皇后做倚靠,侍寝数日,便晋了林贵人。娴妃倒好,自从冷宫出来,似乎不再理会世事,日日只知道伺候老佛爷,见了皇帝也是淡淡的,并不邀宠。高妃、顺妃交出了协理六宫之权,后宫诸事依旧由皇后统领。刚开始时,谁都以为皇帝只是一时生气,好歹得顾着纯嫔肚中的子嗣。却不想,竟是实实在在的冷落。内务府的人立时转了风向,连素日供与庆云斋的花儿叶儿都时常短了,不似先前殷勤。 眼瞧着青橙要临盆了,海安急得手脚发慌,使了许多银子四处打点,生怕到时突发了什么事,没人帮衬。天气愈热,内务府每日送来的冰砖也少了,尔绮去闹了两回,王进保脸上笑笑,满嘴推脱道:“我的姑奶奶嗳,地窖里的冰总共就那么多,今年又热得早,热得久,我要是不紧着点用,后头若是没了,上头怪罪,我找谁去!您闹是没用的,皇后那里限着数额呢,我又做不得主。” 尔绮啐了一口,道:“皇后娘娘自然是好主子,事事为底下人着想,从不小气。你当我不知道,上头将东西分下来,都被你们攒在手里,拿着去做了人情!” 王进保听她说得直白,顿时沉下脸,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冰块就这些,再多也没有,你若是要,我就叫人给庆云斋抬去,不要拉倒!” 尔绮气得七窍生烟,手指着王进保,尖着嗓门道:“好个王进保,前头我家主子得宠,你哈巴狗似的缠着我说好话,今儿才几天,就变了脸色,气死姑奶奶了,看我不去长春宫告你一状!”说着,作势往外头去,王进保心底一咯噔,便伸手拉住,道:“姑奶奶,您看,咱们做事都难,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顿了顿,又道:“您看这样好不好,我每日从内务府自用的冰砖里头分半篓子给您,再多是真的没有了...”尔绮其实心虚得很,只是窝着一口气,见他退了步,便顺着台阶往下走,道:“我知道你们为难,但纯主子身上有孕,要用冰的地方实在是多,你既然匀出半篓子来,我便替主子谢你一声。”罢了,便屈了屈膝。 回到庆云斋,青橙歇过午觉起身,正在用晚膳。膳食上有景桃在,倒无人敢苛扣,人参鸡汤天天供着,青橙想吃什么,景桃皆能办足。尔绮在廊下将冰块的事与海安悄声说了,海安面露难色,领着宫婢端了巾栉盆盂进屋,伺候青橙漱口。 青橙往大案桌上扑了宣纸,她坐着难受,便立在窗下写字,问:“要到冰了么?”海安心不在焉的研着墨,勉强笑道:“多要了半篓子。”青橙知道并不抵用,竟也无话,道:“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 海安道:“主子言重了,什么委屈不委屈,都是奴婢的本分。”稍稍一顿,迟疑片刻,方道:“主子,咱们去养心殿给皇上认个错吧。奴婢心想,您肚中怀着子嗣,只要认了错,皇上一定会心软...”话犹未落,青橙忽而停了笔,乌黑的墨汁一滴一滴的垂落在宣纸上,渲染开去,越来越大,如同她心底巨大的空洞。 她道:“我去了又能如何,这一次他能心软,待下回呢?下下回呢?以色侍人岂会长久,他是帝王,雨露均沾是圣明,始乱终弃是天理,我赢不过还躲不过么?待生了孩子,我在宫里也有了倚靠,虽不能自己养着,但旁人也奈何不得我。比起得宠,被众人嫉恨,还时刻担忧着失宠,倒不如,平平淡淡的自处,终其一生。” 第67章 纯嫔失宠? http://.biquxs.info/

话虽如此,心里终究是难过的。天际有云黑沉沉的压过皇城,一半碧蓝晴空,一半阴暗欲摧,不足片刻,便劈里啪啦下起豆大的雨花。海安见宣纸已废,便低声道:“主子,奴婢给您换一张纸罢。”青橙微微一愣,却已撂下笔,道:“不写了,收了罢。”她挺着肚子款款行至廊下,尔绮忙搬了藤椅去,故作欢喜道:“总算下雨了,这几日天干物燥,热得晚上都睡不好觉。”话锋一转,又道:“刚才景桃传话,问主子晚点心想吃什么?” 青橙直直望着潺潺雨帘,唇边恍惚泛起笑容,轻吟道:“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吃什么有何紧要,无非填了肚子罢。”尔绮听不懂诗句,只隐约觉得淡雾缭绕,周身一切皆似笼着薄纱,无端端的叫人愁肠百结。 至掌灯时分,夏雨已停,空气里裹着馥郁的青草怡香,水珠子在阔大的芭蕉叶上滚在滚去,风一拂,便蓦然坠落。景桃伺候青橙用过晚点心,守在厨房亲自瞧着众人清洗了碗筷,放入柜中锁好了,方悄悄儿提着一盏瓜皮宫灯,踏夜从角门出去。她特意穿着件青灰的黯淡衣裳,脚步疾快,若是遇见相熟的宫人,便匆忙背过身,并不招呼。 养心殿里灯火辉明,皇帝在太和殿召见了朝国使臣,用过晚酒点心,正坐在青玉大案前批折子。吴书来引着景桃入内,低声道:“万岁爷,景桃来了。”景桃跪在地上,磕了头,道:“主子万福金安。”皇帝手上不停,只嗯了一声。 景桃簌簌回禀道:“纯主子这几日胃口不太好,几乎吃不下荤腥,今儿奴婢想着法子用人参鸡汤细细熬了荷叶粥,倒吃了半钵。明天奴婢预备着用今年新贡的莲子洋粉攒丝,让纯主子尝尝鲜。再有——”她停了一停,壮着胆子道:“纯主子终日郁郁不乐,奴婢绞破脑子想出的吃食,她也只是尝尝而已,瞧着情形,竟瘦了。”殿中寂静,她低垂着头,看着地上光鉴如镜的金砖,觉得似有一股瞧不见的力量压在脖颈,使她惶惶不安。 花梨木造的西洋自鸣钟咔擦咔擦的走着,忽而“铛”的一声响,将景桃唬了大跳。皇帝这才开口,道:“她是苏州人,你多备些苏杭小食。”景桃以为他还要吩咐,不想竟是嘎然而止,见皇帝已提笔写字,她磕头跪了安,蹑手蹑脚的退下。 转身至廊下,迎面撞上前来伺候笔墨的林贵人,林贵人亲热唤了声:“景桃。”她在皇后跟前当差时,常常有话通传养心殿,与她对接的,总是景桃。两人又都是茶水上伺候的人,甚为投合。景桃愣了一愣,屈膝道:“林贵人万福。”林贵人当差数年,也是极伶俐的,若不然也不会被皇后重用。她见景桃面上有难堪之色,心思柔转,恍然顿悟,继而暗自后悔,不该唤这一声。她笑道:“大晚上的,你是忙人,先去吧。” 景桃顾不得她猜疑,福了福身,便却身而退。 因近临产,青橙夜不能眠,腹下时常阵痛,海安怕有意外,日夜颠倒的守着,几天都未上床睡过安稳觉。晨起大早,简玉衡过来诊平安脉,青橙仔细穿戴了,方行至东间。简玉衡先行了叩首大礼,待青橙赐了座,才恭谨坐在炕首的小杌几上。他将簇新的绸帕铺在青橙手腕,探了脉,道:“听厨房的人说,主子近来胃口不大好,微臣以为,主子当恬淡处之,诸事切勿太过计较,别让关心你的人担忧。” 青橙将手缩回袖口,轻声道:“我很好,家里勿念。” 窗外有白花花的日光映入屋中,青橙穿着一件湖水色的夹衣,面露祥和安静,简玉衡想宽慰一句,张了张口,竟不知从何说起。他临走时,才微微笑道:“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心里有事,也总不肯和人说。”言毕,遂恭谨离去。 尔绮去御池摘了两捆莲花,抱了满怀往屋里闯,一头撞在简玉衡怀里,骇得连退了数步,道:“奴婢鲁莽了,请简大人不要见怪。”简玉衡反问:“你没事吧?”尔绮羞得满脸紫红,不敢看他,低垂着脸摇头,道:“奴婢没事。”简玉衡点点头,提袍而走。尔绮脸上烧得滚烫,抚柱凝望,直待没了人影,才转身入屋。 却见青橙坐在炕上发杵,凝思的模样叫人看着发慌。尔绮福了福身,往花瓶里装了莲,笑道:“昨儿下了雨,池子里开满了莲花,主子要是想看,待太阳下了山,奴婢扶您过去走一走。”青橙想起自己在池边初遇皇帝,心中一恼,道:“有什么好看的,过眼云烟罢。”尔绮不懂,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便缄默下去。 一时海安捧了莲心茶进屋,笑道:“主子吃点莲心水降降暑火。”青橙几口饮完,起了身,道:“我倦了,去歇一会子。”海安道:“主子才用过早膳不久,当消消食再歇息。”青橙哦了一声,款款行至廊下,望着朱红宫墙四合,黄瓦飞翘,哀哀叹息道:“早知今日,倒不如从未遇见,安心安意的躲在钟粹宫过一辈子。” 远处有宫人飞奔到跟前,打了个千秋,道:“主子,长春宫的善柔姑姑来了。”青橙缓过神,忙道:“快请。”不过半会,善柔便领着两名宫婢上前请安,笑道:“皇后娘娘惦念纯主子,知道您快要临产,特命奴婢从库中寻了几样生产后补身子的汤药。”说完,挥手让两名宫婢将手中锦盒递与海安,道:“里面装有上等进贡的当归、川芎、芍药、熟地数两,已经让太医配好方子,直接拿着用便可。临产那日,将四味药与乌鸡炖煮数时,取了汤候着,待纯主子生产完了,立时便可补身食用,活络气血。” 青橙忙道:“替我多谢皇后娘娘。”善柔恭谨答应了,屈膝告退。回到长春宫,她往皇后跟前禀话,恰好林贵人也在,便只略略说了,默然侍立于侧。 皇后并不避讳善柔,笑着朝林贵人道:“皇上连着数日都翻了你的牌子,只要你尽心尽力的伺候,我答应过你的,都不会失言。” 林贵人面露潮红,喜气洋洋道:“奴婢知道的,请主子放心。”停了停,眉头蹙了蹙,道:“奴婢昨日在养心殿撞见了景桃,颇觉纳闷,按理说她在翊坤宫当差,若无召见,绝不敢大晚上的往养心殿跑。再说,纯嫔已然失宠无疑,皇上见她做什么?” 皇后眼底一闪,露出些许凌厉之色,道:“兴许是你看错了罢!” 林贵人道:“绝没有的,我还与她说了话,她面色不郁,鬼鬼祟祟的,像是刻意瞒着什么。”皇后道:“定是纯嫔指使景桃做了什么,景桃原本是御前的人,关系恒通,牵扯至广,连吴书来待她都要客气三分。” 她咬了咬呀,道:“这纯嫔,看着人兽无害,还是有些手段的——”说完,斜眼望了望林贵人,道:“你是她失宠时得的圣恩,要是她复宠,第一个对付的人,恐怕...”林贵人本就是耳根子极软之人,况且是皇后的话,更是深信不疑,慌忙问:“那怎么办?” 皇后摆了摆手,金镶碎玉的玳瑁护甲在光下潋潋生彩,她沉稳道:“你先别急,她要是复宠,宫里头自然有许多人嫉恨,到时候你我再帮衬一二,来个落井下石便是。” 青橙几乎睡了整整一日,到傍晚时分,方觉有了精神,她挽了发髻,挑了一枝银镶嵌宝石扁方簪子,扶着海安往宫街闲逛。夕阳缓缓垂落,金色的辉煌映在宫墙上,一寸一寸的遗失,直至完全没了影,便有小内侍提着蜡扦四处点灯。月亮高升,星星在暗幽的天际如琉璃璀璨,漫天散落。 海安怕走得远了,徒生麻烦,便道:“主子,咱们回去罢。” 青橙似乎没有听见,一径往前走,直至御池边上,方止步。借着月光,只见碧海连天,荷花盈立。夏风拂过,荷叶的清香扑了满鼻,清幽静谧,连海安亦觉得舒坦。青橙也不知自己为何偏偏走到了这里,想起当日与皇帝在月下偶遇,他一身长衫,问她:“你是谁,在此处做什么?”她惊慌失措,撒下弥天大谎。后来,雨中重逢,亦是在这里,他赠她大氅,召御医为她诊脉,从此待她温情脉脉,情深意重。想起他的言笑晏晏,她心中竟是一暖。 也不知站了多久,眼瞧着要落锁了,海安催促道:“主子,该回去了。”青橙倏然回神,似从梦中惊醒,半响才应了一声,扶着海安往回走。天已漆黑,两名宫人提着灯在前头照路,青橙恍恍惚惚的走着,只觉心里空了大半,钝疼得难受。 快至翊坤门,尔绮已迎了出来,颇有怨言道:“主子,您身上有孕,夜里扑了凉风可怎么办...”话音未落,只听见“哎呦”几声叫唤,青橙已跌倒在地,身侧的众多仪从也左摇右晃的往地上倒去。 第68章 生朕的气 http://.biquxs.info/

皇帝身上穿着明黄中衣,从司衾尚宫手里扯过黄直地纳纱织锦袍子,披在肩上,连鞋也未穿,急匆匆往外头走。吴书来手里端着一双蓝缎凉里皂靴,弓腰疾步随在后头,谨小慎微道:“万岁爷,请穿御靴。”皇帝一顿步,后头仪仗便纷纷刹住,喘息不定。皇帝抬起一只脚,问:“怎么回事?” 吴书来跪地伺候,道:“启禀万岁爷,据纯主子底下侍奉衣冠的佩儿说,纯主子傍晚吃过晚点心,扶着海安往御池边散步,回来时,不小心在翊坤门前摔了跤,纯主子喊肚子痛,可宫门上了锁,皇后那儿又已安寝,直房的人不肯往里传…” 皇帝喝道:“胡闹!”里外的宫人皆屏声静气,不敢吱声,吴书来吓得浑身哆嗦,接着道:“奴才斗胆做主,使人往御医院传了话,想必此时已有太医往翊坤宫去了。”皇帝面色稍稍平缓,道:“朕去瞧瞧。”又道:“让人把舒嫔送回去。” 圣驾至翊坤宫时,四下已复燃宫灯,潋滟火光将甬道照得通明。数十御医轮流在西间把脉,皇帝候在东间,隔屋闻见呻吟之声,心绪焦灼,坐立不安。过了大半时辰,院使王大人率四五位御医吏目跪至御前禀告,道:“纯主子原还有小半月的产期,今儿摔了跤,身上并不见伤,却撞了肚子,破了羊水,若是止不住,只怕得用药催产。” 皇帝不似往日从容,暴躁道:“那还不快去拟方子!”王大人愣了一愣,迟疑道:“眼下情势危急,用药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性命。再说,纯主子熬了半会才宣召太医,耽搁了时辰,如今…”他年老啰嗦,勤恳自保,皇帝目光玄寒,冷冷道:“少说废话,纯嫔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提着头来见朕便是。” 王大人吓得丧魂失魄,道:“实在是凶险万分,奴才不得不早作谋算。”又停了一停,方道:“如果事出意外,皇上想先保纯主子,还是先保皇子。”皇帝脚上一虚,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炕沿,仿佛喘不过气来,梗着喉咙道:“你说什么?”王大人敛了敛神色,镇定道:“臣等怕事有意外,想请皇上示下,是先保纯主子,还是先保皇子。”一字一句如爆竹一般,在皇帝脑中轰然炸开,劈里啪啦的在他心底翻滚,溢出从未有过的惊惶恐惧。 吴书来十来岁开始伺候皇帝,圣心如何,也能揣摩一二。皇帝威严,人前总是淡然若定,如此惶然失措,连吴书来也只见过两次,一次是二阿哥薨时,另一次,就是眼下。 王大人见皇帝踌躇,不敢催促,只管伏地叩首。简玉衡亦是心如火焚,跪走上前,沉声道:“皇上,纯主子年纪尚轻,往后还有妊娠机会。孩子虽是皇家血脉,但一生下便没了母亲,也实在可怜。请皇上三思而行。” 皇帝恍然回过神,心里绞痛得厉害,咬牙切齿道:“你们跪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救人!朕说了,纯嫔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一个都别想脱开干系!”此言一出,底下御医纷纷连滚带爬的起身,往外厅商议用药。至午夜,才将熬煮的药喂与青橙,皇帝又下旨开了宫门,请了稳婆入宫,待一切安当,已是天亮时分。 吴书来见皇帝一宿未睡,上前道:“万岁爷,您好歹眯一眯眼罢,呆会子还要召见朝国使臣,您…”话犹未落,皇帝瞪着猩红的双眼,道:“纯嫔如何?”吴书来道:“稳婆已经进去,开水汤药都已备好,辰时末分当能生产。”皇帝点点头,动了动僵直的身体,道:“宣人伺候洗漱。”吴书来还想劝皇帝假寐片刻,皇帝却已趿鞋下炕,遂躬身而退,往廊檐垂立的宫人打了手势,不出半会,便有人端着金盆巾帕入屋。 皇后晨起时听见风声,心中一惊,召来直房的人狠狠训骂了一顿,各赏了二十板子,方急匆匆坐了肩舆往翊坤宫去。皇帝没得心思与她计较,只道:“你在这里守着纯嫔,有什么事只管叫人往乾清宫禀告,前朝有事,朕不能耽搁。”皇后应了,道:“皇上放心去吧,一切有臣妾在,必不让纯嫔委屈。” 皇帝嗯了一声,喝过泡得醇醇的君山银针茶,已然褪去疲乏,精神烁烁的往外走。到了门槛,却又回身,望着西屋隔间用的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门扇上新换了银丝镌花的湘竹帘子,有宫人进进出出,角上一掀,便隐约可见里面人影憧憧。偶尔有两声呻吟传入耳中,他心里就像撕肝绞肺般钝痛。 皇后瞧他怔忡不宁,遂柔声道:“皇上,该上朝听政了。”皇帝默然不语,久久凝望着那帘子,半响方转身起驾。待天光大亮,高妃、娴妃、顺妃等人齐齐前来探望,几人面上和善忧虑,心底却各有打算,低声在外头叙话。 乾清宫檐下设有中和韶乐,殿内站满了大臣、王公、朝国使臣,皇帝入席,乐声齐整奏起,满朝文武三叩九拜,恭请圣安。皇帝身穿黄缂丝片金边单朝袍,上戴绒草面生丝缨冠,面上浅浅含笑,入了龙座,方拂袖道:“平身。”众臣齐声谢恩,气势威武,使喧闹之声久久盘旋于殿宇间而不息。 可此时此刻,皇帝心里却只有一个念想:不知青橙如何了。 舒嫔几乎夜未成眠,晨起用了早膳,就眼巴巴的使人去翊坤宫打探。屏退众人,只留了姣月和湘儿在跟前,她怒气冲冲指着湘儿道:“都怪你出的好主意,皇上在翊坤宫守了一夜,必是将纯嫔放在心底里了,今儿一过,怕是要追根究底的查。” 湘儿唬得诚惶诚恐,慌忙跪了,道:“主子别太过忧心,此事做得缜密,无人知晓,查也查不出什么来。更何况,有娴主子在上头担着,总不至落到您身上。”姣月捧了碗清心茶递与舒嫔,宽慰道:“湘儿说得有理,咱们只是在地上漏了点猪油而已,早上奴婢已安排人去洒了草灰清扫过,凭他怎么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舒嫔听着,吁了口气,道:“可办得妥当?”姣月笃定道:“主子放心,是翊坤宫直房的小丫头做的,她也只知后果,不知前因。半大的人,谁都注意不到,手脚灵活得很。”舒嫔抿了两口茶,坦然许多,道:“宣肩舆来,我也去翊坤宫瞧瞧。” 青橙痛了一夜,早已精神全无,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到辰时中分,被海安强灌了半碗鸡汤,方能开口说话。第一句便是:“皇上呢?” 海安道:“皇上在东间守了主子一夜,眼睛都没合一下,就去上早朝了。”顿了顿,拧了温热的巾帕抚去青橙额上汗珠,道:“主子加把劲,皇上挂念主子,连奴婢也看出来了。皇上还下了旨意,即便舍去皇子,也要保主子周全。”青橙心中甚慰,苍白的唇际隐约露出些许笑意,道:“不怕,船到桥头自然直。” 皇帝忧心,总是挥手让吴书来禀话,朝臣不知后宫的事,皆是纳闷。到了辰时末分,才有内侍从侧门入,欢天喜地的跪在地上,叩首道:“恭喜皇上,纯主子生了,是个小阿哥。”众臣大悟,纷纷起身恭贺,皇帝却心底一沉,问:“纯主子如何?” 吴书来知道皇帝的意思,喜上眉梢道:“启禀皇上,母子平安!”皇帝这才扬眉大笑,似乎亟不可待,提步便往外走,半会也不肯停留,他扬脸朝众臣子道:“都散了吧。” 坐了八人台的凉轿,皇帝犹还嫌慢,催促了数回。到了翊坤门,下了轿,不管吴书来拦阻,几乎小跑着进去。皇后率领众人迎了出来,挡了门前,道:“臣妾恭喜皇上喜得三阿哥。”皇帝已然掩不去欢喜,道:“朕去里面瞧瞧纯嫔。” 皇后却立着不动,道:“宫中规矩,产房乃淫秽之所,皇上不宜入内。况且——”她话锋一转,道:“纯嫔也承受不起如此圣恩,请皇上三思。” 吴书来跪在地上,哭丧着脸道:“要是让太后老佛爷知道,纯主子可就为难了。”皇帝往屋里看去,屋中里里外外的站满了人,想着她已无碍,仿佛是从噩梦中清醒,浑身都觉舒坦。他笑道:“皇后说得是。”停了停,又道:“可要劳烦皇后好好照料几日。” 皇后恭谨道:“纯嫔的孩子就如同臣妾的孩子,臣妾是嫡母,必然尽心尽力的照顾她们母子,皇上尽管放心罢。”她眉眼含笑,似乎比自己生了孩子还要高兴,笑道:“后宫的事,皇上不必操心了,您还是好好为三阿哥拟个好听的字罢!”说着,周围的人皆附和着笑起来。 高妃道:“纯嫔是有福泽之人,如此大难,又是早产,竟能平安渡过,可见世上真有神灵保佑。”娴妃连连点头,道:“这话对了,老佛爷吃斋念经,就是为着保佑后宫众人,今儿算是佛祖显灵了。” 皇帝扬眉一笑,道:“可告诉老佛爷了?”皇后莞尔,道:“已经命人通传了,老佛爷听了高兴,说要赏赐纯嫔呢。”皇帝越发欢喜,问:“孩子呢?”屋里乳母听闻,连忙抱着孩子出来,屈了屈膝,捡着好听的话,笑道:“三阿哥生得好看,像极了万岁爷。”皇帝凑过身去,瞧见黢黑的小脸儿上还沾着绒绒的毛发,撑不住笑道:“这样醜的孩子,哪里像朕了?”他难得玩笑一次,却将那乳母唬得手脚发软,差点晕了过去。 皇后见那乳母脸色紫如猪肝,抿嘴一笑,柔声道:“小孩子生出来都是这样,待长几天就好看了,咱们永琏...”说到“永琏”二字,只觉胸口顿如针扎,痛得密密麻麻,不由得便住了口。皇帝知道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肩,温和道:“你要不要抱抱三阿哥?皇家有规矩,皇帝是抱孙不抱子的,朕不能抱,你替朕抱抱也好。” 乳母将小孩递与皇后,皇后微微一愣,本能的将双臂伸了去,她看着襁褓中的小儿,熟稔的轻轻摇着,恍惚抱着的并不是三阿哥,而是她的二阿哥。她久久的凝望,眼中露出身为母亲独有的慈祥与温暖。她笑道:“臣妾倒觉得,三阿哥长大了,必定是个俊男儿。” 娴妃未有生养,见帝后琴瑟和谐的逗弄小儿,心中略感不悦,脸上却一直含着笑意,没有半分不妥。她恭送了帝后,扶着洛晴缓缓走回景仁宫,身后诸多侍从,隔着百步,个个皆是屏声静气,如若无人。娴妃幽幽叹了口气,道:“我侍寝数年,也曾有过宠冠六宫的时候,家世显赫,如今竟然不及一个汉女。”晴空万里,两人行在宫墙背荫处,天空被框成四方的模样,低低垂至尽头。 洛晴浅浅笑道:“主子别忧心,有太后一日,皇上便不会亏待您。舒嫔那么得宠,还不得巴结着您么。”娴妃嘘了一声,道:“此话可别乱说,隔墙有耳,叫人听了去,白白引出祸端。”顿了顿,又道:“舒嫔的性子急,与当年的高主子倒有几分像。我估摸着,她得宠,多半是因着高主子的缘故。”洛晴不解,问:“怎么会?” 娴妃嫣然一笑,道:“高主子独宠数年,皇上是真心喜欢的。只可惜,年华渐逝,她不能总是莽撞无理。偏又来了舒嫔,十六七岁的年纪,无论做什么,男人都会喜欢。” 洛晴道:“纯主子是潜邸的人,年纪已过二十,皇上待她可...”张了口,便知失言,忙止住话头,道:“奴婢失仪。”娴妃脸上果然落寞,想说句什么,竟是哑口无言。 忍着过了四五日,皇帝方去翊坤宫看望青橙。因她还在坐月子,屋中门窗紧闭,帘幕层层,皇帝往里一入,便觉闷得难受。青橙已然行动如常,她没有仔细盥洗,青丝满肩,穿着月白缠枝暗纹的寝袍,明眸皓齿,立在大案前写字,闻见声响,以为是海安,连头也未抬,淡然吩咐道:“案上的牡丹枯萎了,拿去扔了罢。” 皇帝轻手轻脚的走到她身后,薄薄的龙诞香从他的衣襟中袅散,她手上一滞,已被他双臂环在怀里。他甜腻道:“在写什么?”青橙站着不动,任由他抱着,并不回话。皇帝这才去看她的脸,竟无半点愉悦之色,只剩恭谨客气。他手上一松,青橙便不动声色的往前走了两步,搁了笔,屈膝道:“皇上万福金安。” 鎏金大铜鼎里燃着镇定安神的苏合香,丝丝烟雾在大玻璃窗的光影里殆散。她未施胭脂,也没戴朱钗,只是将满头的乌丝整齐的垂在耳侧,却已是明艳动人。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颊,细细的摩挲着,端详她片刻,方道:“怎么,还在生朕的气呢!” 青橙依然不正眼看他,漠然道:“臣妾不敢。” 皇帝竟然没有发怒,他“啧啧”两声,捏了捏她的脸,朗朗笑道:“小丫头,就你敢生朕的气。你生产之时,朕守了你一夜,难道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朕说?”青橙心底一动,强忍着不去看他,定定望着他腰间的明黄吩带,犟道:“没什么可说的。”皇帝褪了笑意,面有揾色,冷声道:“真没什么可说的?” 青橙沉思片刻,咬牙道:“是。” 皇帝骤然变了神情,徐徐转过身,眼底露出寒意,道:“既如此,朕也无话可说。”说罢,提步出去。隔着帘子,他伫立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方拂袖而去。青橙知道他走了,几步行至帘子前,情不自禁的想要挑帘,手才举到半空,便听见吴书来在廊下高声喊:“起驾!”她心里沉沉一坠,像是失去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脑中空落落的,惘然若失。 海安捧了茶进屋,道:“主子,您这又是何苦?”青橙恹恹坐在藤椅上,发了半会的呆,方道:“将笔墨都收了罢。”海安应了一声,麻利的收拾案几,又道:“奴婢听景桃说,主子生产前那段时日,皇上虽不来咱们翊坤宫,但每隔两日都要召景桃过去问话,听说主子胃口不好,还吩咐景桃给您做些苏杭小食。”青橙静静的听着,脸上并无多少神色,海安只当她还在为三阿哥被乳母抱走之事伤心,便不好再说什么,怕徒惹她悲恸。 皇帝气得肝火大旺,嘴角边都长了水泡,吴书来道:“主子,要不要请御医过来瞧瞧,吃两付药茶。”皇帝练着字,刚才在翊坤宫,他看见青橙正在临摹苏轼的小楷,整齐娟秀的字眼,亦透着几分倔犟。回到养心殿,他往书架上一扫,竟无意识的挑了苏轼的诗来写,可真是,拿她半点法子也没有。皇帝闷闷道:“不必了,泡两壶菊花茶来。” 吴书来答应着出去吩咐,再进殿中,皇帝已命人收了宣纸,面色如常的坐在青玉大案前批折子,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但吴书来心里明白,皇帝和纯嫔,还在闹着别扭呢。他不禁暗自好奇,这纯嫔,到底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皇帝已是如此低声下气的哄她,她竟还敢不知好歹,半点不知感恩。 这日晨起时下了几点微雨,石缝间隙中绿油油的生出青苔,像染色似的,夹在朱墙黄瓦里,青翠欲滴。陆嫔闲得发闷,往皇后宫里请过安,顺脚往御花园去乘凉赏花。快到午时,日头越发毒热,她正想返身回寝宫,行至僻静处,忽而从假山后头转出一人来,吓得她差点尖叫出声。那人却往地上跪了,道:“陆主子万福。” 陆嫔定睛一瞧,认出来人是林采悠,遂轻蔑道:“起来吧。”采悠应了声“是”,便唯唯颤颤的起了身。陆嫔见她脚上似有不便,随口问道:“你脚上怎么了?” 采悠眼中划过怨懑之色,道:“上回去翊坤宫说话,皇上赏了二十杖,左腿就不大好使了。”她很是轻描淡写,好像说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不相干的旁人。陆嫔懒得搭理她,欲要绕她而走,采悠却忽而道:“陆主子想不想知道与纯嫔私通之人是谁?想来三阿哥早产,也有诸多可疑之处,陆主子若是向皇后禀告了此事,想来往后一定会受皇后重用。” 陆嫔惊得差点咬了舌头,干吞着喉咙道:“你说什么鬼话,仔细让人听见,告你个污蔑之罪,小命可就没了。”采悠冷冷一笑,道:“奴婢还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太恨纯嫔,咽不下一口气。要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被皇上冷落,要不是因为她,我这条腿也不会坏死。”她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道:“奴婢心里恨死了纯嫔,只盼陆主子能助我一臂之力,纯嫔失宠,对您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啊!” 第69章 杖死! http://.biquxs.info/

夏日炎热,御花园里繁枝横斜飞逸,团花绽放,暖风轻轻一拂,便落英缤纷,幽香满鼻。陆嫔四下望了望,因近午歇,园子里极为僻静。她引着采悠至树荫浓密处,道:“你说纯嫔与人私通,可有证据?”采悠勾唇一笑,冷声道:“纯嫔还在钟粹宫时,几次生病都是御医院的简大人伺候,两人眉目含情,背地里不知说了多少悄悄话。”稍顿了顿,又道:“况且,若不是纯嫔心里有人,岂会一直避宠?奴婢估摸着,她们是在宫外识得的。” 陆嫔抚了抚鬓上绢花,掏出帕子抿着额间细汗,淡然道:“冤枉人的话张口就是,搞不好,还惹得一身骚。”她斜眼望着采悠,神情间满是不屑。 采悠怕她不信,早有准备,从袖口中取出锦帕,道:“主子您瞧瞧,这是纯嫔旧时赏与奴婢的。”陆嫔抬眼一看,见帕上绣着两朵青莲,便讪笑道:“我也有两块,纯嫔惯会做这些针线活,没什么稀奇。”采悠道:“她送与主子、赏给奴婢们,都不算什么,可她还送给过御医院的简大人。奴婢亲眼瞧见的,简大人有一块与此一模一样的帕子。” 陆嫔心里一惊,道:“这可不是闹着玩得,岂能容你胡说!” 采悠娓娓说道:“奴婢不敢虚言,您只要稍微往御医院查一查,或往翊坤宫查一查,便可知道简大人与纯嫔的关系绝非一般。”略略顿了顿,接着道:“奴婢以为,此事并非要有确凿的证据,只需捕风捉影即可,皇上万圣之躯,岂肯容得如此龌蹉之事!” 陆嫔原本就极为容易受人挑拨,今儿听采悠如此说,又思及当日俯首帖耳的小常在如今盛宠竟在自己之上,顿觉满身血液全涌到了脑顶,转身便往皇后宫里去。长春宫里极为明净亮敞,窗上新换了银红霞影纱,远远看去,如黄昏霞彩一般。 皇后坐在炕上看内务府新呈上的账本册子,抬头一笑,纳闷道:“才回去的,怎么又来了?”陆嫔心怀鬼胎,她与皇后熟络,只肃了一肃,便往炕首凳上坐了,笑道:“我去御花园走了走,撞见一件稀奇事,您知道我是藏不住事的,非得过来说完了,心里才舒坦。” 善柔捧了茶来,陪笑道:“陆主子性子爽快,有什么都爱与皇后说。” 皇后端详着陆嫔,见她似有心事,便扔了手中账册,笑道:“她与我亲厚,有事不瞒我,可见是真心待我好。”陆嫔道:“皇后是中宫主子,我自然以皇后唯首是瞻。”皇后心感甚慰,点了点头,道:“我倒想听听,是桩什么稀奇事。” 陆嫔面色郁郁,往四下看了看,皇后知她有所顾虑,道:“你尽管放心,屋里都是我的亲近人,有什么话,断不会传到外头去。”陆嫔舒了口气,徐徐将在御花园撞见采悠、采悠向自己告发纯嫔与简玉衡有私情一事细细说了,末了又道:“此事虽没有确凿证据,但事无空穴来风,纯嫔若真是坦坦荡荡,也不怕咱们查一查。”语气一转,忧虑道:“臣妾是怕,皇家血脉来得不干不净呀!” 皇后听了,亦是膛目结舌,道:“话可不能胡说!” 陆嫔忙道:“皇后说得是,臣妾深知事关重大,才斗胆贸然向皇后禀告。” 皇后见她略有退缩之意,便道:“你做得很对,先来向我禀告,总比私底下风言风语要强。”她沉思片刻,召来善柔,吩咐道:“你叫人去绑了林采悠,一并送到养心殿去,此事重大,当请万岁爷示下。” 善柔答应着退下,陆嫔不想皇后竟要直接捅到皇帝跟前,唬得面色发白,愣愣道:“此事没根没据,如此行事,皇上要是怪罪,我…”皇后浅浅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道:“万事有我在,牵扯不到你。呆会咱们到了养心殿,我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是。” 陆嫔心中惶然,暗自悔恨自己冒失,却已无可挽回,只得随着皇后面圣。 皇帝正在宣见朝国使臣,相谈甚欢,时有笑语传出。皇后在廊檐下候了半会,里头方出来七八个身着异服之人,其中更有装扮艳丽的华服女子,眉宇间满是得意骄纵。皇后心底一咯噔,领着众人往旁处避了避,待人都走了,才使吴书来进殿禀告。 进了凉阁,阔大方正的金砖洁如明镜,映着玻璃窗上的白光,照得满室通辉。皇帝坐在炕上品茗,面色平静,并未显出喜怒。皇后屈膝,道:“皇上万福金安。”陆嫔随在身后,亦道:“臣妾见过皇上。”皇帝见两人同来,微觉诧异,问:“有什么事?” 皇帝既没有赐座,两人便只能站着说话。皇后款款道:“皇上政务繁忙,臣妾不敢耽搁时辰,便实话直说了。”皇帝听她语气沉重,不由定了定神色,道:“说吧。”皇后却转过脸,对陆嫔道:“将刚才在长春宫跟我说的话,仔细同皇上说一遍。” 陆嫔先前得宠,在皇帝面前就颇为胆小慎微,眼下失了宠,越发连说话都要琢磨半会,战战兢兢。她望了皇后一眼,皇后却只看着地上,她没得法子,只好硬着头皮将话向皇帝复述了。她偷觎着皇帝脸色,皇帝唇角一动,就吓得浑身打了个突。 皇帝缄默了半会,忽而一笑,道:“她还挺能折腾的。”皇后一愣,不知皇帝所指,也不敢胡乱搭话,只是静静等着示下。皇帝果然道:“把林采悠带上来。” 皇后这才开口,道:“臣妾已经吩咐人绑了林采悠,候着廊下。”言语间,便有人引着林采悠进殿。她伏地而跪,神色坦然,似乎惧无可惧。皇帝眄视着她,眼如寒冰,唇角隐约浮起一丝笑容,道:“朕饶了你数次,你却总往火坑了跳。” 犹如浇了满身冰水,林采悠唬得浑身都凉透了,背上寒戚戚的沁出冷汗。她连连叩首,焦急道:“奴婢说的都是实话,纯嫔与简大人…”话音未落,皇帝倏然从炕上站起,连鞋也未穿,一脚狠狠踢了过去,喝道:“胡言乱语,朕割了你的舌头!” 皇帝常年习练骑射武功,力道极大,林采悠受了一脚,直直往金砖上磕去,下巴钝痛,顿时满口腥甜。陆嫔唬得面无人色,踉跄往后退了半步,恨不得即刻跑出殿,躲去圣怒。 林采悠呛得说不出话,一阵猛咳。皇后斜眼睨着,镇定自若,恭谨问道:“皇上想如何处置?”吴书来端了御靴,跪在皇帝脚下,伺候着穿鞋。皇帝眉头微蹙,露出凌厉之色,狠狠道:“交予慎刑司杖死!”说罢,甩手连声厌烦道:“拖下去,拖下去!”皇后嫁给弘历数年,甚少见他如此震怒,也从未见他如何庇护后宫妃子,她揉了揉手心,只觉冰凉彻骨,直寒到心底深处。 待诸事处置完毕,她跪了安,正欲退下,皇帝蓦然开口道:“李朝贡了金氏宗女,朕欲封其为妃,已经命内务府拟封号了,你拾掇出一座院子来给她住罢。”皇后刚才在廊下撞见异族女子,便已隐约猜到,故而并未惊讶,道:“外朝来的宗女,总不能亏待。”稍一思忖,旋即道:“翊坤宫为西六宫第二位,实在尊贵,主殿又空着,臣妾觉得此殿甚好。” 皇帝沉默良久,方平心静气道:“除了翊坤宫,你再想想别处罢。此事并不着急,总要等行了册封礼再正式搬入。”皇后不露声色的应了声“是”,便福身退下。 回到长春宫,善柔见皇后闷闷不乐,恐她伤感,便道:“纯嫔才生下皇子,还没出月子呢,皇上自然得护着她。”皇后取下小指上的金镶玛瑙护甲,拿在手中把玩,轻轻摇了摇头,道:“皇上这回虽护着纯嫔,到底是埋了根,往后一有风吹草动,事儿还得翻出来。令我担心的是——皇上是真将纯嫔放在眼底里了,连翊坤宫也只让她一人独住。”她唉唉叹了口气,善柔看着,想要宽慰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青橙连日来都睡得极早,总是天还没黑,就吹灯安寝。尔绮在外头听见林采悠污蔑一事,喜气洋洋的走入厅中与海安说论。海安也觉欢喜,道:“万岁爷还是记挂咱们主子的,宫里也只有咱们主子出了此等大事还能安然无恙。” 尔绮连声道:“就是就是。” 青橙隐约听了大半,到底禁不住好奇,命人重新往西屋掌了灯,又唤了尔绮到跟前,细声问道:“你和海安说什么?采悠怎么了?” 尔绮巴不得青橙知道,眉飞色舞、添油加醋的说道了一番,又笑道:“奴婢可真不懂主子前头为何生气,万岁爷是帝王,能做至如此,已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青橙忍不住笑了笑,道:“古往今来?你知道什么古往今来,识的字都装不下一茶碗。”尔绮久不见青橙笑,越发高兴,挠着头娇憨道:“奴婢跟着戏里学的,让主子见笑了。” 青橙颊边深深抹开一丝笑意,顺势躺回锦被,轻声道:“吹灯吧。”尔绮答应了,领着当值的宫人悄然退出门外。次日,晨起时下了场雨,天气陡然凉爽许多,青橙闲着无聊,让海安从库房里捡了几匹苏锻,与尔绮坐在窗下剪绢花。 才裁开布匹,堆了纱,却有宫人在廊下禀道:“主子,娴主子娘娘来瞧您了。”青橙忙起身,尔绮往桁架上取了件大红绸面的连枝纹斗篷替青橙裹上,方扶着她往外走。娴妃进了屋,见她大热的天穿得严严实实,连连道:“快进去,快进去,你还在月子里,可不能扑风。” 青橙谢了恩,便引着娴妃入内。娴妃见案几上摆满了绢花、碎布,捡了朵半成的宫绢堆花,洋洋道:“你手艺倒是巧。”青橙恭谨道:“库里堆了许多布匹,放着也放着,倒坏了。我又闲着无事,便想做些绢花儿给底下人戴。” 娴妃点点头,笑道:“你心思缜密,肯为旁人着想,实在难得。” 青橙道:“谢娴主子谬赞。”海安捧了茶来,青橙亲自端了,递至娴妃手中,不动声色问:“娴主子可有什么事要吩咐青橙?”娴妃接过茶,轻轻吹拂着,抿了小口,方道:“其实也没什么,适才我去寿康宫请安,太后说你生了三阿哥,于皇家有贡献,想要赏你东西。她老人家知道你这里自然是什么都有,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让我来问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停了停,又粲然笑道:“老佛爷可说了,只要你想要的,通通都让你如愿以偿。” 话虽如此,但任谁也不敢失了分寸。这个道理,青橙心里清明得很。她浅浅笑道:“请娴主子替我给老佛爷谢恩,待我出了月子,再亲自去寿康宫请安。只是——”她转脸望着案几上搁的数株海棠,粉白堆簇的花瓣儿在风里纷纷扬扬,淡淡的弥散着芬芳。 青橙道:“只是三阿哥于我已是天赐,无需再有旁的奖赏。”她神情默默,一副清新寡淡的模样,话语柔柔,使得娴妃争强好胜的心也随之沉静下来。娴妃愣了愣,笑道:“你倒是头一个不要赏赐之人。”青橙道:“我已经拥有了许多,不用再多了。” 娴妃帷幄深宫,与之交道过的女子许许多多,倒真是第一次碰到青橙这样的,好像你无论说什么,她也只是静静的笑,你无论提出什么诱惑利益,她都只是摇头。心底不由一沉,暗道:难怪...难怪皇上对她念念不忘。 送走娴妃,海安收拾着茶盏,嗔了一句,道:“主子收敛锋芒是好的,可也不能做得太过,既是老佛爷问,您也该提一提晋封的事。奴婢听说,朝国送了皇室宗女来,皇上欲封她为妃,只怕要住到翊坤宫主位,到时候日子可不比现在,还得晨昏过去请安...” 青橙怔了怔,道:“皇室宗女?” 海安自知失言,忙道:“主子你别伤心,这事儿皇上也做不得主,外朝送了人来,皇上总不能退回去。”青橙褪了笑意,道:“既是属国联姻,皇上为了大局着想,定是不能亏待人家。”她深深叹了口气,道:“又是选秀,又是贡献,何时才是个头呀。” 李朝金氏晋封的旨意很快就晓谕六宫,晋封为妃,赐字为“嘉”,居延禧宫主殿,册封礼于十天后举行。宫里来了新人,又是身份特殊,面上人人都是喜笑颜开,背地里却不知说了多少阴险话。青橙出了月子,先往太后宫里请安。毕竟是生育了皇子,太后待她比先前要好许多,还赐了两柄和田白玉做的如意。 出了寿康宫,碰巧在宫街上撞见金氏嘉妃,青橙不敢怠慢,毕恭毕敬的立在墙角屈膝请安。嘉妃坐着肩舆,居高临下扫了青橙一眼,挥手让轿舆停下,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册封礼时,你不在么?”青橙从容回道:“臣妾那时正在坐月子,皇上有特旨,允臣妾不用出席嘉妃娘娘的册封礼。” 嘉妃恍然大悟,笑道:“我知道你,你是翊坤宫的纯嫔。”青橙低声应道:“是。”嘉妃上下打量着青橙,只见她一身石青织银丝白玉兰团花宫袍,梳着简单的方髻,用绿玉镶珍珠拧金丝簪压着,清清丽丽,眉目间顾盼生辉,使人一望就移不开目光。 青橙被盯得难受,便道:“嘉主子可有话要吩咐?”嘉妃回过神,眉上一挑,笑道:“我还要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改日再与你叙话。”青橙屈膝道:“恭送嘉主子。”金俨儿高高坐在轿子上,目不斜视的望向宫墙深处,心底却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嫉妒。她记得纯嫔,第一次跟着大哥在乾清宫面圣的时候,皇帝就是为了纯嫔生产而抛下文武百官,匆匆而走,连看都没顾得及看她一眼,撂下她独自站在殿中高举着酒杯,颜面尽失。 也是那一次,她才知道,原来帝王也可以为了一个女人,而辜负百官。 这天,皇帝散了朝,被仪仗簇拥着肩舆进了养心门,忽而见宫墙下盈盈立着一个女子,她穿着湖蓝色的宫袍,身形羸弱,亦有不胜之态。他心中一喜,摆手道:“停一停。”吴书来也瞧见了,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暗道:总算是熬不住了。四下站着数十人,皇帝横了吴书来一眼,吴书来忙挥手领着众人退至养心门外。 皇帝慢慢的踱步过去,愈走愈慢,愈走愈急。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竟觉有些惶然的害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害怕什么,或许所谓的近乡情更怯,便是如此罢。青橙亲自动手熬了半锅子绿豆沙,想送与皇帝食,到了门口,忽而又止了步,只遣了海安一人去。 青橙遥遥望向远处,恢宏大气的殿宇,琉璃溢彩的黄瓦,深广而威严的庭院,她却仿若什么也没看见,满心眼里只愣愣的想:皇帝就在里面,或许在看书,或许在批折子,也或许他实在累了,正倚着炕几假寐。她有无数种揣测,却也没猜到,皇帝就立在她身后。 终于,他低声唤了一句:“青橙,你...”他本想说:“你在做什么?”可话还没说完,怔忡不宁的青橙已唬得“啊”的尖叫出声,骤然往后转去,而其扭身的势头太猛,使得脚下一拐,便实实往后跌倒。皇帝离她两步,想要搀扶,却已然来不及,只是下意识的往前扑去。吴书来在门外闻见叫喊,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领着一众的侍卫太监咣哩珰啷的往里窜。 却见青橙的背紧紧贴在宫墙上,而皇帝,双臂揽着她的腰,整张脸扑在她的胸口,喘息不定。两人姿态暧昧,骇得众人忙低了头,踩着小碎步直往后退。吴书来站在阶梯上,狠狠往自己嘴巴子上甩了两巴掌,气呼呼道:“叫你不瞧着脸色,叫你多管闲事...” 皇帝抬起头,稳了稳步子,双手撑壁,将她框在中央,不轻不慢的气息拂在她的脸面,透着她早已熟悉的龙诞香。半响,他才戏谑道:“你是故意的罢,以前在御池边见朕,也总要摔跤,惹得朕生着气,都得不顾颜面的过来抱你。” 青橙羞得颊上飞红,说话也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是你自己吓着我了...我脚下不知绊了什么东西...拐了脚,就往后头...” 她说得颠三倒四,他实在懒得听,便强吻过去。 第70章 纯贵嫔 http://.biquxs.info/

盛夏天气,橙绯彩霞垂落,清白的半月高悬于空,天幕如一块巨大的蓝丝绒,纯粹而明净。宫墙高筑,明黄巍峨的楼台榭宇褪去喧嚣,渐渐沉静。她脑中凝如浆糊,浑身血液蓦地翻滚沸腾,连指尖也滚烫滚烫的,无法动弹。皇帝将她禁锢于怀中,俯身汲取,她的唇薄凉馥郁,就像夏令时常吃的冰冻酥酪,一含即化,叫人欲罢不能。 东华门的钟鼓楼敲响了晚钟,“咚咚”之声在皇城上空回旋荡漾。青橙猛然回神,微微挣扎着,撇过脸去,低声喘息道:“叫人看见了…”皇帝仿若未闻,解开她脖颈下的繁扣,领口松动,直往凝白细腻的脖颈吻去。他含糊道:“谁敢看,朕挖了他的眼珠子…” 他的眼眸如两簇火焰,灼热炽烈,似要将她吞灭。青橙害怕,卯足了劲推开他,往旁侧一闪,蹙眉道:“光天化日,皇上要吃了我不成!”远处有不明情况的点灯内侍四下奔跑,皇帝愣了片刻,见她衣冠不整,忙亲自帮她拧好衣扣,捏了捏她的脸颊,倾身往她耳侧微不可闻道:“朕..就是想吃了你呢。”青橙倏然脸红,连脖子根都似烧透了,瞪眼睨着他。 皇帝却是一乐,哈哈大笑起来。 自青橙生下三阿哥后,景桃果然被遣回养心殿侍奉茶水。适才有内侍过来传话,说皇帝已经到养心门了,她早早从柜中取出景德镇官窑新贡的紫地粉彩爵杯,烧了滚水候着,不想左等右等却不见仪仗,待水凉了,只得重新再煮了一壶。她行至廊下,正欲寻那传话之人问一问。忽听有靴履之声纷叠而至,晚霞隐没了颜色,天际只剩一片汪蓝,她远远望去,只见皇帝从夜幕之中信步而来,英明神武,步伐轻快,全然不是往日的肃穆冷峻。 待行得近了,才看清随驾身侧之人是纯嫔。两人含笑晏晏,皇帝牵着纯嫔的手,时而转脸与她说着什么,纯嫔并不回话,只是低眉垂眼的笑着,偶尔望他一眼。景桃不敢多看,亦不敢多听,福了福身道:“奴婢见过万岁爷,见过纯主子。” 皇帝并未理会,径自朝里。倒是青橙,边顺着皇帝往殿中走,边回身对景桃道:“前头多亏你照料膳食,才没出岔子,你走时太匆忙,使我没来得及赏你东西,明儿我叫人给你送来。”景桃忙道:“谢纯主子赏,奴婢尽的都是本分,纯主子不必放在心上。” 青橙颔首笑了笑,便隐没在湘竹细帘里。 吴书来朝景桃使了眼色,两人悄然行至茶房,使退宫人,灌了大碗的凉茶,方道:“这事儿可真是料不准,你瞧万岁爷的模样,竟是喜不自禁,纯主子可真叫有法子。” 景桃并不讶异,微微一笑,道:“看你糊涂,万岁爷心里孰轻孰重,你还看不清么?”又压低了嗓子道:“实话跟你说罢,我那时候在翊坤宫当差,众人皆说纯主子失宠,只我心里清明得很,旁的不说,只论那吃的膳食,难弄到的,多半是皇上从御膳房里拨出。” 吴书来一惊,道:“怎么我不知道?” 景桃撅了撅嘴,道:“皇上故意行事隐晦,我那时能不能回养心殿还两说,怎敢胡言乱语。”她手里麻利的备着御前捧的茶汤,热气腾腾,迷了她的眼,又道:“总之,你小心些便是,纯主子此番得宠,定然更胜往日,再有三阿哥做后盾,还不知腾达成什么模样呢。”说罢,就端了朱漆盘子,掀帘往大殿去了。 进了殿,却见皇帝已经换了墨蓝蚕丝便袍,坐在青玉大案前随手翻弄着什么。纯嫔与他相隔十来步,立在窗前,拿着簪子挑蜡心。屋中寂寂无声,两人闲适平常的各自摆弄手中活计,毫无君臣之仪。景桃屈了屈膝,道:“主子请用茶。” 皇帝嗯了一声,道:“搁着吧。” 景桃应了,往桌上放了茶盏,略有迟疑,便却身往后退。直至槛边,才听纯嫔说了一句,道:“我煮了些绿豆沙,呆会让御膳房热一热。”皇帝似乎没听真切,顿了一顿,方抬起头来,他启了唇,似乎要说什么,帘子一落,景桃已行至檐下,只能听见喏喏之声。 至亥时,李玉端了绿头牌行至阶下,被吴书来拦住,交头接耳道:“纯主子在里头伺候呢,你此时进去,可不是找骂么?”李玉自是明白,道:“规矩上…”吴书来打断道:“规矩?万岁爷还要跟你讲规矩么?我是为着你好,今儿就不必呈了,省得你遭罪。” 李玉拉着吴书来至僻静处,鬼祟望了大殿一眼,见大玻璃窗上双影重叠,灯馨昏暖,低声道:“怎么回事?那位又上去啦?内务府最惯见风使舵的,我瞧着王进保待翊坤宫可是刻薄得很。”吴书来叹气道:“那是王进保自己作死,怪不得别人啊。”又嘀咕着将景桃的话说了个遍,李玉听得连连称是,大为惊奇。 皇帝手里拿着折子,眼神却直直望向炕桌。青橙端坐在灯下,持笔抄撰经书,她面色若定,明黄纱灯照在她的脸上,映得眼眸如闪烁的火焰,潋滟有光。她微一抬头,皇帝就连忙垂下头去,待过一会子,又悄然抬起,怔怔相望,好似永远都看不够似的。 至夜深,她终于抬了头,略略舒展了身子,才看向皇帝。旁侧专侍研墨的小太监已是两眼打架,满脸疲乏。皇帝却仍旧神情凛冽,下笔飞快,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没有半点劳累之色。他手边还有小山似的奏章,好像无论何时,那儿总是堆得满满当当。 青橙行至大案边,拿过小太监手中的鎏金墨锭,轻轻研磨。皇帝有所觉察,仰起脸,反问:“你累不累?”青橙噗嗤一笑,道:“这话该问你罢。”皇帝放下御笔,合了折子,双手揉了揉眼眸,这才露出些许怠倦,道:“朕是习惯了,你是女子,不一样的。”青橙转身往桌上倒了碗茶,递与他,柔声道:“今儿先歇息,明儿再批罢。” 皇帝一口饮尽,笑道:“明日又有明日的。”停了停,温和道:“你先去睡吧。” 青橙迟疑片刻,道:“政事虽紧要,但皇上龙体亦应保重,此时已近午夜,正是阴阳交替之时,阴气最盛,《黄帝内经》云:“阳气尽则卧,阴气尽则寐。”你长期以往的夜不寐寝,实在不好。”皇帝勾唇一笑,手撑着脸颊,略含惊异道:“朕倒想知道,你到底藏了多少才干,竟连医书也能信手捏来。” 他缓缓朝她伸出手臂,青橙行至他身侧,皇帝一把将她揽坐在膝盖上,道:“朕心里一直纳闷,前头你为何要生气,可真叫人摸不着头脑。”青橙双手捧住他的脸,两人鼻对鼻,眼观眼,她嘟嘴道:“我并不是生你的气,只是有些惶恐。” 皇帝不解,道:“惶恐?”又展眉一笑,道:“朕又不凶你,你惶恐什么?”屋中点着数十盏灯具,明亮皓洁,犹如白昼。她的眼底忽而掠过一丝让人瞧不明白的哀楚,只须臾,又隐没无踪。她低声道:“我惶恐,终有一日,你会待林采悠那般对待我。她曾是你枕畔之人,可...”皇帝打断道:“所以你就躲着朕,生朕的气,不愿承宠?” 青橙点点头,心里忽而一酸,眼中蒙起淡薄的雾气,道:“我日日这样想着,僵持着,却还是忍不住想你、念你。”她用手心柔柔的摩挲着他的脸颊,他醇声朗朗一笑,含着浓浓的宠溺之意,呢喃道:“真是傻丫头...”她攀上他的脖颈,他亦收紧了臂膀,将她攥入怀里……那瞌睡的小太监听见声响,醒来见如此,还以为是在做梦,狠狠掐了自己一指甲,才哆哆嗦嗦的往外退。 两人如漆似胶,自是别有风情。吴书来领着屋里屋外的宫婢离得远远,只留了值夜的一个小宫女守在廊下,以免里头叫人伺候。 次日晨起,内务府便拟了旨意,晋纯嫔为纯贵嫔,居翊坤宫主位。青橙原应搬入主殿寝居,可她住惯了庆云斋,亦懒得挪动,便向皇后请了懿旨。皇后自是答应,又赏了她两对透肌入骨的上等古玉镯子,以做晋封贺礼。 王进保领着四五篓子冰砖往翊坤宫走,正巧尔绮从屋里出来,揶揄道:“哎呦,我以为是谁来了,原是王大公公。”王进保亦步亦趋的上前,满面堆笑道:“纯主子晋封,我来磕个头,劳烦姑娘通传一声。” 尔绮眉梢一挑,皮笑肉不笑道:“主子吃了膳,已经午歇了,你改明儿再来罢。” 王进保两眼骨碌一转,顺手从腋下掏出半块胭脂,是用香檀木盒装着,谄媚道:“昨儿去外头采办,特地买了几样时下上京里最时兴的东西,请姑娘笑纳。” 尔绮斜眼望了望,王进保忙掰开盖子,递到尔绮鼻尖,道:“你闻一闻,不仅颜色纯正,味道也好。”尔绮一嗅,果是芬芳四溢,不由面露霁色,将那盒子往袖口一送,转身往里道:“主子,内务府的王公公来给您磕头了。” 青橙待下人素来仁慈,遂搁下针线,道:“进来吧。” 王进保掀起黄绫帘子,至东屋,先往地上跪了,叩首道:“奴才给纯主子请安。” 青橙微微含笑,道:“起来吧。”见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内侍抬着冰砖,便道:“前头听尔绮说,地窖中的冰砖不多了,宫里皆省着用。既是如此,我这儿也不敢多拿,依着平常的例份便可,剩余的你都抬回去罢。” 王进保是历经过大场面的,听着青橙如此说,也未觉得不妥,依旧恭顺笑道:“主子客气了,冰砖再短了用,奴才也不敢短了庆云斋的呀。您先前是嫔位,份例是少了些,如今晋了封,所吃所用的份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青橙久居深宫,内务府的脾性心知肚明,却也懒得计较,遂点了点头,客气道:“以后还要劳烦你多多操心诸事。”王进保见青橙无意追究过往,心里陡然舒了口气,添了几分真心实意,道:“主子客气了,往后有什么事,尽管让人告诉奴才,奴才定当鞠躬尽瘁。” 尔绮立在旁侧,瞧着王进保夹着尾巴做人,很觉消气,哂笑道:“我家主子无需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要你别见风使舵、落井下石就行了。”王进保遭她讥讽,当着主子面也不敢发作,只得赔笑道:“姑娘可真会说笑。” 青橙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并不会追究,只望你以后能勤勤恳恳的伺候。”她不过数语,甚至没讲苛责的话,可王进保听着,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毕恭毕敬道:“是。” 三伏酷暑,又是响午时候,帘外热气逼人,蝉鸣啼叫声声,颇觉闷热难当。海安用小银锤子砸出两碗碎冰,与西瓜水溶在一处,呈与青橙品用。青橙笑道:“你真是难得,这样的好法子也能想得出来,我才喝了半碗,就觉浑身都清清凉凉的,消了暑热。”尔绮跟着喝了小半碗,笑道:“奴婢可跟着主子享福了。” 海安横眼看着尔绮,似笑非笑道:“我自个都没喝一口,你倒好,总会捡现成的。”尔绮如今大了胆子,已然不怕海安,她玩笑道:“谁知道你背地里吃了多少...” 青橙撑不住一笑,道:“尔绮这张嘴,可真是越发没得规矩了。”海安道:“小妮子见主子好说话,胆子都破了天去...”主仆三人说得正有意思,忽有靴履之声传来,回身一看,竟是皇帝,忙嘘声请安,道:“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心情甚好,微笑道:“是谁偷吃了东西?说来让朕听听。”青橙嗔道:“我们说着玩的。”见他穿着明黄纱衣,额上满是汗珠,忙道:“海安,去打一盆温温的水来。”皇帝却道:“不要温水,要凉沁沁的井水。” 青橙执起牡丹纹画绢团扇,替他扇着风,道:“那凉水洗了脸,风一扑,仔细头疼。”皇帝伸手扭着龙纹扣,道:“日头太毒,实在是热得难受。”青橙伺候他换衣,摸到背上,湿汲汲的,便道:“不如沐浴罢,里衣都拧得出水了。” 皇帝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 宫人得了吩咐,又是窸窸窣窣的一阵忙碌,皇帝用的皆是御用之物,都要从养心殿搬来,内务府的太监脚不沾地的来回跑,预备了半个时辰,皇帝才入东屋更衣。 屋中雾气腾腾,伺候的宫女都立在屏风外,只青橙一人在跟前伺候。她换了行事方便的窄袖衣衫,将袖子卷得高高,露出藕段似的一截手臂,纤纤素指在沐盆中搅动,看着都觉赏心悦目。皇帝不由低声道:“你若是在养心殿当差便好了。” 青橙双手沾了玫瑰露熬煮的皂汁均匀抹在皇帝身上,道:“眼下我做的不就是婢女的活么?”皇帝摇摇头,叹道:“你要是养心殿的婢女,朕去哪里都能带着你。”他难得嗦嗦叨叨的闲话,青橙笑道:“那可倒好,一天到晚的做事,还不把我累死。” 皇帝见她鼻尖上沾了泡沫,就举手抚了抚,道:“你只要晚上做事就好。” 青橙下意识道:“即便是研墨,几个时辰下来,还不得手酸。”皇帝说的压根不是这码子事,听她东扯西扯的,禁不住哄然一笑,道:“谁让你研一晚上墨了。”又暧昧不清道:“晚上能做的事可多了。”说着,猛然坐起往她唇上一吻,道:“比如做这个。”见她愣愣的发了呆,愈发觉得有趣,就哈哈大笑起来。 待皇帝洗完澡,青橙已然累得浑身是汗,又扑了澡盆的热气,纱衣便湿漉漉的黏在身上,勾勒出姿态玲珑的模样。她的发髻也松散了,鬓上垂下几缕碎发,倒有几分刚刚睡醒时那般的惺忪怠倦。皇帝笑道:“刚才你该和朕一起把澡洗了,眼下让他们重新烧水,又得等好一会子。”青橙手里拿着团扇,使劲儿摇着,道:“大白天的,成何体统。”话音一落,脸上便羞得通红,睨了他一眼,道:“堂堂万岁爷,越发没得正经了。” 皇帝随手往炕上捡了把蒲扇,替她扇着风,见她眉眼含嗔,低眉浅笑,心底不由轻轻一荡,如被春风拂过的静水,漾起丝丝涟漪。他伸手解开才系好的锦扣,道:“这天儿,可真是热。”青橙隐约察觉到什么,扔了扇子,扭身往外走,道:“我让海安端两碗冰瓜汁来解渴。”谁料皇帝已从身后将她抱住,喘着粗气道:“眼下朕并不想喝。” 青橙装作泰然自若,道:“你不觉得热么?” 皇帝哑然而笑,她本就穿得少,全是薄纱做的便袍,他只稍稍一扯,那衣衫就发出裂帛之声……他将她翻过身,面对着自己……青橙心里砰砰直跳,越发热得连呼吸都喘不上来,她断断续续道:“才洗了澡,又汗湿了,可怎么办?” 皇帝将她揽在臂中,道:“大不了再洗一次。” 他步步得逞,她没得法子了,双手撑在他的胸前,道:“下午不是有进讲么?吴书来在廊下请了几次驾了,可别耽搁了正事...” 他没有预兆的的贴了上来……他堵了她的话,半响才道:“他们还能翻天不成?!” 中间花厅里还站在两名随侍太监,听见声响,心下了然,皆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吴书来在外头急得直跺脚,无奈没得半点法子,只能候着。 第71章 看谁敢伤你一分一毫! http://.biquxs.info/

寿康宫里花木繁荫,青松拂檐。深幽的大殿燃着平心静气的安息香,缕缕散开。太后靠着迎枕坐着,娴妃半跪在踏板上,为太后轻轻捶着腿。皇后道:“昨儿臣妾去阿哥所瞧了三阿哥,能哭能笑,气劲儿十足。”太后颔首笑了笑,道:“纯贵嫔虽是汉人,到底有了生育,于皇家是有功德的。”顿了顿,道:“你们俩,是哀家最最看重的人,为何肚子里半点消息也没有?”娴妃低声道:“皇上政务繁忙,来后宫的时日越发少了。” 太后道:“你是乖孩子,日日只知道在寿康宫里尽孝,皇帝一时想见你,也不敢往哀家这儿要人。”娴妃笑道:“能给老佛爷尽孝,是臣妾莫大的荣耀。” 皇后扬眉笑了笑,道:“还是娴妃嘴甜,有她在老佛爷跟前伺候,我也放心。” 太后这才看向皇后,沉了沉脸,道:“哀家知道你为着永琏的事伤心,可宫里上上下下,谁不伤心呢?皇上前头去承德,说是为了给你散心,其实是他自己难受。”稍稍一停,又道:“哀家仔细瞧了你几日,算是看出来了,你脸上虽喜笑逐颜,心里还是不痛快。哀家劝你一句,宫里头的人越发多了,你要是讨不得皇帝欢心,往后的路怕是不好走。” 娴妃斜眼看了看皇后,脸上不动声色,始终含着贤淑的笑容。皇后唇角微微一抽,强忍着悲戚之色,恭谨道:“太后教诲,臣妾铭记于心。” 从寿康宫告退,善柔见皇后神色落寞,小心宽慰道:“主子别挂心,任凭娴主子如何向太后嚼舌,也是于事无补,万岁爷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皇后冷冷一哼,道:“她哪里是为着万岁爷,她是盯着我中宫的凤位呢!你是不知道,适才在太后底下,她就敢拿眼神横我,赶明儿没人之时,还不知怎么逾越到我头上去呢。” 善柔杏眼圆瞪,愤愤道:“真是胆大包天!” 皇后哀叹了口气,抚着肚子道:“也怪我自己不争气,生不下嫡子。” 善柔忙赔笑道:“主子说的是什么话,万事都有机缘,该来的迟早会来。再说——”她低了低声,道:“奴婢昨儿去过敬事房,这些天皇上除了去翊坤宫之外,就只到过咱们长春宫,和嘉主子的延禧宫,纯主子是汉人,嘉主子是李朝金氏,她们两个就算被皇上宠上天去,身世在那摆着,也不足为惧。而娴主子,她都有大半年没侍过寝了,如何能与您相比,主子大可高枕无忧。” 皇后听着,稍稍放宽了心,道:“即便如此,谨慎些总不会错。翊坤宫和延禧宫,你都叫人小心盯着,要是有什么动静,咱们也不能坐守旁观。” 善柔敛了敛神色,顺从道:“是。” 皇帝在弘德殿听了进讲,回到养心殿,巧有苏州织造呈上今年新贡的绫罗绸缎。吴书来笑道:“据说今年的蚕茧养得极好,产量颇丰。”皇帝换了杏黄色倭绣团章龙纹便袍,淡淡扫了一眼,道:“拣两箱送去长春宫,让皇后赏与各宫主子罢。”吴书来答应了,正要退下,皇帝竟又道:“再挑两匹色泽庄重的,给太后送去。”临出门时,他看见一只箱子里躺着两匹鲜艳欲滴的莲青色织锦湘绣,手抬了抬,道:“叫人抱着那两匹。” 吴书来想要问一句,皇帝却已出了门槛。仪仗簇拥着御舆行至翊坤门,皇帝道:“不必往里通传。”他下了轿,只带了几名随身亲侍,其余人皆候在宫街。直到了廊下,才被尔绮瞧见,她连忙往里传,道:“主子,万岁爷来了。” 近来政事顺畅,皇帝心情甚好,他远远就笑道:“朕还想逗一逗你家主子,全被你搅坏了!”他虽笑容可掬,尔绮却已吓得浑身颤栗,慌里慌张往下跪道:“奴婢该死,请万岁爷恕罪。”皇帝脸上滞了滞,道:“素日见你胆子挺大的,嘴巴子也不饶人,今儿怎么吓成这样,起来吧,朕并没生气。”尔绮吁了口气,应了声“是”,方站起来。 锦帘掀起,青橙已迎了出来,屈了屈膝道:“皇上万福金安。”皇帝顿时舒展了笑容,道:“看朕给你带了...”话来没落,屋里竟又出来一人,穿着白鹇纹墨色官袍,拂袖单膝跪道:“微臣简玉衡恭请万岁爷圣安。” 皇帝愣了片刻,旋即笑道:“你是来给青橙请平安脉的罢。” 简玉衡恭谨道:“正是。”青橙见皇帝面色不郁,还以为是先前尔绮惹了他不高兴,并未多想,莞尔笑道:“皇上给我带了什么?”皇帝朝青橙望去,仔细端详许久,瞧她面容红润,神色镇定,没有一点儿尴尬之色,方稍稍放下心,举手拍了拍。 两名内侍端着织锦上前,青橙猜着大半,嗔道:“库房里的布匹都装不下了,不如给别宫的主子用罢,我怎么穿都穿不完。”皇帝攒住她的手往屋里走,道:“今年新贡的,十几箱子里头,就这两匹瞧着色泽最好,又是你爱的颜色,朕就替你留着了。”待皇帝的身影隐没在帘后,简玉衡朝着花厅跪下磕了头,才悄然离去。 案上铺着宣纸,上面用娟秀小字写着密密麻麻的金刚经,旁侧还堆着一叠已经抄录好的,皇帝道:“别累着自己,只作消磨时日罢,别真当回事。”青橙道:“太后见了经书比什么都高兴,能讨她老人家欢喜,我累一点,又算什么。” 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好丫头,知道讨太后欢心了。” 青橙俏眼一睨,问道:“今儿怎么来得早些?”皇帝半揽着她,只觉腰上纤细柔软,盈盈一握,忽而想起她与简玉衡从屋中出去的一幕,神思微顿,半会才道:“今天主讲《周易》的大臣抱病请休在家,故而散得早。”又问:“你和简大人熟稔,朕倒没留意过他,他医术如何?” 尔绮恰好侍立旁侧,听闻皇帝说起简玉衡,便看呆了似的望向青橙。青橙淡然道:“我住在钟粹宫时,生了病就是由他诊脉,我瞧着还好,至于医术如何,倒没去打听过。”皇帝细细的洞察着她的神色,她心中坦荡,自是泰然自若。 皇帝微微一笑,道:“过几日得了闲空,朕问一问他的主事,若是医术好,调到御前伺候也无不可。”能给皇帝诊脉,即便不升品阶,也是光祖耀宗的大事。青橙替他高兴,不禁粲然一笑,道:“简大人资历虽浅,行事还算缜密。”皇帝点了点头,不再述论。 回到养心殿,皇帝宣了吴书来,又屏退众人,方问:“简玉衡是何时入的宫?”吴书来揣摩不出圣意,只知皇帝从庆云斋回来后,就一直板着脸,闷闷不乐。他恭谨道:“回禀万岁爷,简玉衡在雍正朝时,就进宫里当差了。”皇帝久久望着高几上的西洋自鸣钟,下头的玻璃框折映着屋中臂粗的红烛,明灭跳跃。他道:“你去查一查,他家里有些什么人,都是做什么,再将他如何进宫、如何当上御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给朕查个透彻。” 吴书来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跟随弘历已久,见过的世面也多,却从未做过此等差事,心里疑云顿生,可瞧着皇帝满脸愠怒,半句多话也不敢问,只诺诺答:“是。”皇帝又补了一句,道:“这事切不可张扬。”吴书来暗暗揣摩,实在没得头绪,应道:“奴才遵旨。” 过了几日,天气大变,整日风雨萧瑟,庭中原本花团锦簇,没得半日,就变得落英满地,碎红流水。青橙坐在廊下看雨,檐下驭水龙首咕噜噜的吐着水柱,漫天乌云翻滚,狂风似要将树枝连根拔起般猛烈,海安呈上温热的茶点,道:“要不是这场雨,还感觉不到已经快立秋了。”青橙浅口品着茗,道:“一落叶而知秋,眼下狂风大雨,怕是要穿秋裳。” 海安笑道:“不如让绣房的人赶做两件秋袍子罢,主子再不做新衣,等秋用的份例下来,咱们库房里的绫罗布匹可又要存不下了。” 青橙笑了笑,道:“反正要做衣,你便多取出两匹,给你自己和尔绮各做几件。” 海安道:“主子若真疼奴婢,就自己好好儿妆扮就是。您在御前有宠,咱们脸上也有光,比什么都紧要。库房的料子都是一等一的御贡,哪有给宫人用的,即便做了,咱们也不敢穿呀。”青橙一笑,道:“赏你东西还这么多嘴皮子。”海安道:“不是奴婢耍嘴皮子,只是后宫的主子越来越多了,个个穿红戴绿,恨不得日日穿新衣裳。只有您,一年到头,总就那么几件衣衫轮着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是冷宫里的哪位失宠主子呢。” 青橙搁下茶盏,起了身,道:“以色侍人焉能长久?旁人喜欢穿红戴绿就穿红戴绿好了,我原本就爱简简单单,皇上喜欢就喜欢,不喜欢我也强求不来。” 大雨至傍晚时方渐渐小了,绵绵秋雨冷凄凄的随风垂落,宫里人大多还穿着夏装,皇后命绣房的人连夜赶制了一批秋夹衣,赏与各宫内侍、婢女。皇帝在长春宫坐了半会,内务府的人一桩又一桩的事直往里报,皇后忙着打点,竟顾不上皇帝。 到了亥时初分,皇后得了闲,入里殿,见皇帝坐在炕上看书,便笑道:“皇上饿不饿,要不要进晚点心?”皇帝随手翻了一页,抬头温和道:“朕竟不知道你这样忙。” 听着皇帝关切,皇后心底一暖,回道:“平日也不至如此,只是天气骤变,大大小小的琐事全涌了出来,臣妾又不敢放手让内务府去处置,非得亲自过问了,才觉妥当。” 皇帝撂了书,道:“朕记得以前顺妃做事麻利,不如将一些小事交予她做主,你也能清闲些。”皇后神色微变,旋即如常道:“她如今不住在长春宫了,折返总归不便。况且,有时很多事她又不敢做主,总要请示臣妾,奴才们传话来传话去的,倒容易出错漏。” 炕桌上置放着两盏黄纱罩灯,映在皇帝眼里,像是两簇燃烧的火苗。皇后的心思,他如何不懂,便笑道:“不如从妃位以下的嫔妾、贵人里头挑两个懂事的,放在你宫里帮衬后宫事务。”皇后心里一颤,思忖片刻,试探道:“臣妾觉得纯贵嫔聪敏,且会识字断句,要是她肯来长春宫寝居,臣妾倒觉得她是不错的人选。” 皇帝抿唇一笑,连眼底里都是笑意,道:“她是实心眼的人,哪里会运筹帷幄。她的聪慧,也用不到这上头——你再瞧瞧别人罢,无论什么位阶,你要是觉得好,晋一晋也是可以的。”皇后含了笑,道:“容臣妾慢慢琢磨琢磨,过几日再向皇上禀告。” 她往里屋换衣衫,身子一背过去,脸上陡然露出颓废之色,绞痛大于心悸,如今他对纯贵嫔的溺爱,在她面前,竟已毫不掩饰了。 天还未亮,青橙便起身穿戴,今儿是十五,当去太后宫里请安。海安挑来拣去,才寻出一件去年新做、穿过两三回的桃红偏襟的半旧秋夹袄。到了寿康门的廊房,已有高妃、嘉妃、顺妃、陆嫔、舒嫔等人候着。众人依着位阶低声行了礼,按序而坐,并不敢喧哗。 青橙往人群里扫了一眼,独不见愉贵人,心里暗自纳闷。悄悄问陆嫔,道:“陆主子,怎么不见海常在?”尔绮忙提醒道:“主子,海常在前头已经晋封为愉贵人了。”青橙恍然忆起,点了点头。陆嫔知道青橙与愉贵人素有交往,便道:“大早上她让人给我传了话,说身子不舒服,头疼得厉害,我已经跟皇后说了,御医院也遣了太医过去。”青橙听了,甚为不安,只想着呆会散了,便去钟粹宫东小院瞧一瞧。 过了小半会,有太后跟前的掌事宫女过来,笑意吟吟道:“各位主子万福,太后老佛爷有请。”众人忙起身,屏神静气的往里走。 太后坐在花厅紫檀木嵌螺繥玉石大椅上,皇后与娴妃分立于两侧,待众人行了跪拜礼,太后赐了座,嫆嬷嬷捧了茶来,大家才渐渐熟络言笑。太后道:“天气凉了,你们都要注意保养着身子,别扑了风。”又撅嘴指着舒嫔,笑道:“看你穿得薄薄儿,可别着了寒。” 高妃睨眼一笑,道:“老佛爷,您就不知道了,她年纪小,身体底子好,只要好看,哪里顾得了冷不冷。再说,能让皇上多瞧几眼,她冻一冻也觉得值。” 舒嫔撒着娇,扑到太后膝边,顺势坐在踏板上,承欢道:“老佛爷尽爱取笑我。”她脸上红扑扑的,肌肤光泽似能掐出水来,太后瞧着欢喜,拍了拍她的脸,道:“哀家哪里是取笑你,哀家是心疼你呢。”舒嫔笑逐颜开,道:“太后心疼臣妾,臣妾也记挂着太后。”她扬了扬脸,有宫婢上前,她接过蓝底牡丹纹缎面的棉手捂子,道:“今年夏天是大热,估摸着冬天必是大冷,臣妾念及太后怕冷,特意亲手缝了这个,请老佛爷不要嫌弃针脚拙劣。” 连皇后也不想她竟有此等心思,不由刮目相看,以前算是小瞧她了。太后将手伸进“棉捂子”里,觉得暖烘烘,笑道:“难为你用心,哀家怎么会嫌弃。”说得正有趣,外头有宫人一叠声的通传,道:“皇上驾到。”音落,皇帝已掀帘入内,众人忙起身,道:“臣妾见过皇上。”皇帝摆了摆手,在太后跟前跪了安,道:“老佛爷今儿可舒坦?” 太后忙赐坐,笑道:“哀家很好。”见他额上满是汗珠,板了脸道:“是从乾清门赶来的罢,给哀家请安,有什么着急的,累得浑身是汗,最易扑风,以后可不许这样。”嫆嬷嬷已端了温水过来,皇后拧了毛巾,替皇帝擦脸。 皇帝恭谨道:“儿子记下了。” 嘉妃忽而起身道:“臣妾有一事要向太后、皇上禀告。”她是外朝贡女,太后待她极为客气,笑道:“嘉妃有什么话尽管说,可是宫里有什么不习惯的?”嘉妃嫣然一笑,道:“谢老佛爷关心,臣妾一切都好,皇后事事安排得妥当,给延禧宫遣了几名做朝国菜的厨子,臣妾吃得好,没什么不习惯的。”太后道:“皇后做事,哀家是放心的。” 皇后忽然得此夸赞,受宠若惊,屈膝道:“是太后教得好。” 嘉妃接着道:“昨日臣妾觉得胃口不适,吐了数回,臣妾的丫头略懂医术,给臣妾诊了脉,说是有孕了。”众妃听了皆是一愣,太后笑道:“如此大事,当早早禀告才是。”又朝嫆嬷嬷吩咐道:“去宣太医来,好好给嘉妃瞧瞧。”嫆嬷嬷答应着去了。 皇帝子嗣不多,闻之,龙心大悦,道:“若是真的,朕定要好好赏你。”嘉妃望了皇帝一眼,脸上潮红,道:“臣妾先谢过皇上。” 太后笑道:“今天真是高兴,舒嫔给哀家做了棉手捂子,嘉妃又有了孕,你们都很孝顺。”说着,又将“棉悟子”递与皇帝瞧,皇帝看了看,称赞道:“不错。”顿了片刻,忽而道:“皇后管摄六宫实在是越来越好了,众妃和睦,又都孝顺太后,前头朕还瞧见纯贵嫔给太后抄金刚经呢。”青橙原本静静儿端坐,并不插嘴说话,乍然闻见皇帝说起自己,下意识的应了一声,轻声道:“是。” 皇帝眼巴巴的当着众人说起纯贵嫔抄录金刚经之事,太后瞧在眼中,虽有不悦,却不能驳他的脸面,便笑道:“纯贵嫔也是孝顺的孩子,连着几日都叫人送了金刚经来,哀家瞧着甚感欣慰。”皇帝隔着众人看向青橙,目光温润,笑容可掬。 青橙没有理会他,起身低眉垂眼道:“谢太后夸赞。” 没过多久,便有太医上前,众妃嫔往后殿暂避,待御医走了,才出来就坐。太后喜笑颜开,朝嘉妃道:“好孩子,你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往后晨昏定省皆免了,只管在寝殿好好养胎,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尽管和皇后要。” 皇后附和道:“太后说得是。”皇帝关切道:“可是坐轿子来的?”嘉妃回道:“臣妾觉得天气凉爽,又想四处走走,便没有坐轿子。”皇帝道:“呆会回去别走路了,你头一回有孕,可要谨慎些。”嘉妃初入后宫,毫无杂念,见帝后关切,很觉受用,便笑道:“是。” 正是其乐融融,外头有人急匆匆前来禀告,道:“恭喜万岁爷!御医院遣人来报,说愉贵人有孕了!”太后一听,竟是喜不自禁,道:“今儿可真是好日子!”又道:“皇帝,你赶紧过去瞧瞧,如此大事,可别让愉贵人独自担着。” 皇帝连忙起身,福了福身,道:“儿子先告退了。”太后摆摆手,道:“快去吧。”皇帝行至门槛,却顿住步子,回头道:“青橙,你与愉贵人亲厚,跟朕一块去吧。”皇帝当着众人待她如此昵近,青橙微觉难堪,正是踌躇,皇帝却已伸出手来,她没得法子,便起身朝太后屈膝道:“臣妾告退。”太后眉头蹙了蹙,到底没有为难,只道:“去吧。” 她轻轻将手放入他的掌心,满脸埋怨的睨了他一眼。皇帝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别担心。”她在想什么,他是知道的。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执手行至宫街,青橙责备道:“皇上何苦呢?我可不想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皇帝牵着她大步往前,长长的宫街像是走不到尽头似的。他道:“以前朕不在人前表露,是不想让她们针对你。可眼下,后宫里的人越来越多,朕反正也顾及不到,不如就将她们交予皇后管罢,朕只管着你就好了。”稍顿了顿,又道:“你尽管安心,有朕护着,看谁敢伤你一分一毫!” 第72章 朕给你签字画押 http://.biquxs.info/

皇帝一身石青江绸单金龙褂,戴着绒草面生丝缨冠,面容英武,其势摄人。青橙听他娓娓道来,痴傻似的望着他,心里思潮纷叠,低声道:“你是九五至尊,今儿说的一番话,往后可别忘了。”他回身看她,见一双清丽的黑眸满是期许的凝视自己,微风拂面,她身上的幽幽清香直扑鼻间,不由玩笑道:“若不然,朕再给你签字画押?” 她颔首想了想,道:“如此甚好。” 皇帝听她一副认真模样,情不自禁大笑起来,道:“朕是大清的主子,天下都是朕的,还能骗你不成?”青橙咬了咬唇,道:“口说无凭,立据为证。往后你答应我什么,都要签字画押,等我老了,再一张张拿出来看,若有背弃之处,我…我…” 他饶有趣味的盯着她,浅笑道:“你,打算如何?” 青橙垂下眼帘,看着鞋尖上的缠枝绣花,叹气道:“我自然是没得什么法子。”他是皇帝,帷阁之中,床榻之上,不知与多少女子许过诺言,往后也不知还要许下多少,若个个都像她这般较真,六宫岂非要乱了。皇帝瞧她骤然失了神彩,鼻尖微耸,眉心紧蹙,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怜惜道:“好啦,好啦,朕不逗你了,答应了就是。” 入了钟粹宫东小院,已不是往日颓败景象,天井里的青石砖已重新修撰过,打磨得光亮洁净。愉贵人率着数名御医候在廊檐接驾,众人道:“皇上万福金安,纯主子吉祥。”皇帝略略扫了一眼,见简玉衡跪在阶下,低眉垂眼,甚是恭谨,又不由自主的看了看青橙,只见她含笑望着愉贵人,已亲自相扶,道:“你有了身孕,不必多礼。” 进了屋,青橙与愉贵人进里屋叙话,皇帝则在外间听御医禀告。青橙环顾四周,寝屋的摆设物件还保留着她住时的模样,以前瞧着没什么,如今再看,便觉寒酸逼仄。 她往炕上坐了,笑道:“你好歹是个贵人,该与皇后提一提,或是重新修葺,或是搬到大院子去,怎能一直住着常在的屋子。” 愉贵人又何尝不想,只是这儿是青橙旧居,比起旁处,皇帝更爱来些。再说,要搬也该让皇帝开口,她眼巴巴的去求,万一皇后不答应,岂非让人耻笑。 她不动声色道:“小是小了些,住着倒很舒服。” 青橙道:“呆会我跟皇上说一说,钟粹宫地方那样大,拾掇一处空院子,并不算什么。”正巧皇帝掀帘进来,青橙忙起身让座,皇帝笑道:“前朝有事,朕就不坐了。”他温和的望着愉贵人,道:“御医说你脉象很稳,已经满了三个月,虽有些寒症,但并不紧要,连汤药也无需吃,好好歇两日就会好。” 愉贵人屈膝道:“臣妾知道了,谢皇上关心。” 皇帝含笑点点头,偏过脸问:“你是在这儿和愉贵人坐坐,还是跟朕一起走?”青橙看天色不早,便道:“我和你一起走。”又道:“皇上,这儿是我做常在时住过的院落,眼下愉贵人有孕,并不适宜她的身份。”皇帝四下望了望,若有所思道:“朕倒喜欢这里。”半会才看向愉贵人,道:“你安心养胎,明儿朕叫人给你寻出一处大院子来。” 愉贵人闻之颇喜,脸上却不敢太过表露,只恭谨道:“谢皇上隆恩。”待圣驾走了,芷烟扶着愉贵人坐在外间正位上,轻柔着肩膀,道:“主子果是有远见的,纯主子扶摇而上,在万岁爷跟前说得上话,处处帮着咱们。” 门窗大敞,天际汪蓝如镜,卷卷白云如梳理齐整的羽毛,看似纹丝不动。愉贵人定定的望着,面无表情道:“她再帮着咱们又能怎样?这宫里谁也不能靠谁一辈子,到最后,能够仰仗的,唯有自身而已。”黑眸微转,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低不可闻道:“以前我无人可依,才想着攀附她,如今却不一样了,我有了龙嗣,母凭子贵,看谁敢小瞧我。” 行至翊坤门,青橙道:“皇上走了半会的路,要不要进屋歇一歇。”皇帝道:“不必了,张廷玉在养心殿等着。”青橙伫立,秋风吹起她的裙摆,落叶萧瑟盘旋,映着朱墙黄瓦,像是一幅美人临风图。她道:“你晚上想吃什么点心,我让厨房备着。” 皇帝捏去她鬓上的小碎叶,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罢。”他从小吃的都是雍正爷和大臣们拟的膳单,并没有挑食的习惯。青橙点点头,柔声道:“事情是处置不完的,你别熬得太晚。”略略一顿,柔情似水道:“我等着你。”皇帝点点头,道:“朕走了。”青橙嗯了一声,屈膝道:“恭送圣驾。” 陆嫔自前头挑破娴妃在红枣糕里放了红花,害得皇后小产后,御医院王大人果被无罪释放。他的外甥孙女依言献出了一剂受孕良方,王大人感激她,也一直助她疗理身子。晚膳后,忆香端了一碗浓黑的汤饮上前,屈膝道:“主子,该吃药了。”陆嫔半倚在墨绿苏绣的大迎枕上,脸上恹恹的,露出厌倦神色。她怔怔的望着那药碗,已经喝了三四个月,连舌头都苦得涩了,可皇帝不翻她的牌子,喝着又有何用?她猛然将手一扬,将整碗药汁全部拂在忆香身上,瓷碗咣当掉地,摔得稀碎。 忆香吓得要死,战战兢兢跪下,道:“奴婢该死,请主子恕罪。”陆嫔气道:“往后我再不吃这药了!”忆香劝解道:“主子,王大人说这药必须连续吃,一日都不许断,您已经吃了几个月了,若是断了,岂非前功尽弃么?”陆嫔冷笑一声,道:“吃了有什么用,皇上不召我侍寝,吃了也是白吃。”话至如此,忆香静默下去。 陆嫔恨恨道:“我可真是小瞧了愉贵人,平素见她大大咧咧,没什么心眼,今儿一瞧,可真是沉得住性子,竟然等胎相稳了才禀告皇上,我时常与她见面,她能走能跳的,连我也瞒过去了。” 忆香想了想,道:“愉贵人能有宠,全赖着和纯主子走得近,若不然,主子明儿去翊坤宫说说话罢,皇上常在哪里,能撞见圣驾,也总好过日日在屋里闷着...”话犹未了,被陆嫔一巴掌甩了去,怒道:“苏青橙算什么东西,八品县丞之女,让我去攀附她,还不如叫我去死!”忆香顾不得脸疼,连忙道:“主子说话小声些,隔墙有耳,传出去不好。” 陆嫔道:“传出去又能如何,我还怕她不成?”越说越气,越气越觉难过,说到最后连呼吸都像梗在了胸口,吐不出来,涨得满脸紫红。 天幕渐渐垂落,青橙闲着无事,仔细拟了膳单,让尔绮传与厨房。黄二原先在御膳房做事,他是苏杭人,因着皇帝不怎么吃苏菜,他也就没落成最下等的厨师,常要看人脸色行事。后来说要拨他来翊坤宫小厨房,他还总不乐意,宁愿做凤尾不愿做鸡头啊。慢慢呆久了,才知道翊坤宫的好处。尤其是景桃在的那段时日,每回去御膳房取食材,那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总管都待他客气三分,要什么给什么。 他见了尔绮,先迎上前,恭谨打了个千秋,笑眯眯道:“尔绮姑奶奶,今儿主子想吃什么?”尔绮道:“主子说,用玉田碧粳米熬得稠稠的煮一锅碧粳粥;再备两笼子用豆腐衣与金针、香菇、青菜、黑木耳做的素菜包子——记得别放肉;旁的配四五样酸爽咸菜便可。” 黄二“哎”的欢喜应了一声,转身从柜子里取出半只烤鸭,谄媚道:“原是晚膳时给主子预备的,用了半只,还剩这半只,姑奶奶您不嫌弃,就拿着去吃罢,我用油纸给您包好,等上夜了,你好填肚子。”尔绮笑了笑,道:“你倒是机灵。”说罢,拿了烤鸭往下房去。 皇帝至亥时末分方摆驾翊坤宫,青橙与海安正在灯下绣鞋垫子,忽而闻见掀帘之声,便忙放下活计,往外头花厅迎去。皇帝已然入屋,微有倦色,神情倒还算愉悦,他道:“快快让人上点心,朕可真是饿了。” 海安听了,屈了屈膝,便连忙出去传话。青橙引着他入寝屋换衣,嗔道:“既然饿了,也不知道让御膳房的人弄点吃食!”皇帝昂然而立,任由她解扣穿戴,笑道:“朕是怕吃得饱了,没人陪你用晚点心。”青橙睨了他一眼,道:“油嘴滑舌,往后不许这样。” 皇帝连声道:“好好好。” 不过半会,海安与尔绮就提着食盒进屋,将碧粳粥和素肉包子摆在炕几上。皇帝净了手脸,往炕几上坐了,笑道:“朝里的大臣要是知道朕连肉都没得吃,还不知乐成什么样,肯定会取笑朕。”青橙舀了满满一碗粥递与皇帝,道:“爱笑就让他们笑好了,大晚上的吃肉,有什么好。”她给自己只舀了半碗,生下三阿哥后,她不胖不胖,脸上也胖了半圈。 用了晚点心,推窗望去,天际星子如璀璨的明珠般熠熠闪烁。皇帝命人将院中灯盏挑亮,携着青橙在月色中闲散消食。仪仗随在百米以后,皇帝攒着她的手,信步而走。青橙穿着鹅黄的对襟夹衣,耳侧鬓着两支金崐点珠的流苏簪子,漾在脖颈间,酥酥麻麻的痒。 四下寂静,她凝望他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温馨平和。她笑道:“皇上可是有话要说?”皇帝回头粲然一笑,道:“知朕者,莫若青橙矣。”他敛住神色,低沉道:“你性子纯净,素爱与世无争,如此对待朕自然是好。不过...” 青橙听他吞吞吐吐,半点不似往日威严,便问:“不过什么?” 皇帝顿住步子,与她面对面道:“后宫人多纷杂,你要多提防,并不是人人都似你这般与人为善。”她摇了摇他的手,笑道:“怎么突然说这些?怪唬人的。”皇帝认真道:“今儿愉贵人有孕,你可觉得有什么不妥?” 青橙不懂他的意思,想了想,反问:“有什么不妥?” 皇帝叹了口气,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语重心长道:“宫里头,你与她最亲厚,素日她总来翊坤宫与你说话,有什么难为的事也爱跟你说。可她有孕足足满了三个月,你既然不知道!难道你就一点儿疑虑都没有么?” 青橙莞尔一笑,道:“我当然知道她的顾虑,前头皇后有孕还瞒着不让人知道呢,更何况她只是小小贵人之位。”皇帝道:“她瞒着旁人可以不计较,可她还瞒着你!”青橙道:“瞒着我倒好,省得我多操一份闲心。” 皇帝的眉心缓缓舒展开来,又好气又好笑道:“就属你有理!”他略略一停,即道:“总之你多提防些,别让她事事都利用你。像今儿挪院子的事,她自己不肯去和皇后提,眼巴巴的让你来求朕,实在没得道理,亏你还心甘情愿。” 秋夜里寒风甚凉,青橙瑟瑟发冷,本能的依偎着皇帝臂膀,她仰头看他,笑道:“我怀着三阿哥的时候,她在御花园里救过我,如今她有孕,我帮一帮她,也是应该的。”皇帝垂脸看着身前的小人儿,道:“若不是见她救过你,朕才懒得理她。” 冷月旖旎如清霜,将远处暗沉沉的飞檐脊梁映于薄光底下。她身姿娇小,只到他肩膀,便伸长了脖子仰脸看他说话。他知道她冷,将她揽在臂弯中,微一低头,便能瞧见她莹白无暇的小脸,眼波流转,禁不住凑脸去吻她。两人很快就暖和起来……她软成一团泥儿似的摊在他怀里……钩月西落,他的喘息渐渐粗重,抱着她一路至里屋,摔在锦锻被堆里…… 翌日午后,简玉衡往庆云斋请平安脉。秋高气爽的天气,令人望而生悦。青橙将简玉衡送至廊檐,嘱托道:“我见不着三阿哥,也不知他好不好,往后劳烦你多多照料。” 简玉衡定定的看了她一眼,神情略有些许不自在,道:“我们之间,无需说客气话,三阿哥是我的亲侄儿,即便你不说,我也要多照料他几分。你放心,我每日去阿哥所请平安脉,都会探望三阿哥,他的乳母是经年的老人,养育过许多阿哥公主,很有经验。” 青橙点点头,见简玉衡转了身,方轻声唤了一句:“哥哥。”她的声音很小很小,但传到他耳中,已是振聋发聩。他的背影倏然僵直,偏过头,低低“嗯”了一声。 她由衷道:“谢谢你。”谢他在宫里一直照料她的身子,谢他去看望三阿哥,也谢他还是像小时候一般不动声色的看顾她,更谢他,给她无所顾忌的信任与倚靠。 简玉衡愣了愣,心尖一暖,浅笑道:“傻丫头。”他很想拍拍她的肩,手举在半空,却又垂下,君臣仪礼,他不得不顾。他道:“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身处后宫之中,当万事小心。”青橙微微一笑,道:“叫家里人放心罢,皇上待我很好。”简玉衡还想说几句什么,却有宫人过来传话,道:“主子,皇后遣人来禀,叫您往长春宫走一趟。” 青橙问:“是何事?” 宫人后头跟着一个机灵的小内侍,小内侍双膝跪地,叩首道:“启禀纯主子,皇后娘娘说,江宁织造贡了几箱秋时分例的缎子,请纯主子过去挑选。”翊坤宫里的绫罗绸缎再用四五年都是够的,青橙虽不计较,可皇后既有宣召,她也不得不去。遂朝简玉衡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才转身回屋让海安伺候穿戴。 长春宫花木葳蕤,亭亭如盖。苹果树累累硕果,实将红熟。枝叶拂檐,廊下悬着诸多鸟雀鹦鹉,唧唧喳喳,喧闹不已。至阶下,有宫女笑容满面的朝里禀道:“皇后娘娘,纯主子来给您请安了。”皇后的声音遥遥传出,道:“快让她进来。”掀起帘子,才知屋里已坐着七八个妃嫔,除了高妃、嘉妃,皆纷纷起身,给青橙行礼。 青橙亦给高妃、嘉妃、皇后请安,如此寒暄过,众人才复又坐下闲话。皇后笑道:“叫你们来,也没别的事。刚才皇上命人将秋上份例的绸缎送了来,往常都是我依着你们各自爱的颜色往下赏,却总有不合心意之处。今儿我忽想,不如让你们自己来挑,挑好挑坏都是自己选的,我也省了一桩事。” 众人忙道:“皇后体恤臣妾,臣妾感激不尽。” 说罢,内务府的太监便抬了数十只木箱来,开了锁,再搬至炕上依序排列,色彩斑斓的绫、罗、绸、缎,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愉贵人有孕,数月来要做的衣衫甚多,得的份例也多,她挑来拣去,见青橙面色寡淡,便捡了匹绯红的缎子,行至青橙身侧,道:“我知道你不爱穿得鲜艳,但咱们年纪尚轻,若不仔细打扮打扮,往后老了,可真就穿不得了。”她将缎子比在青橙身上,笑道:“很衬你的肤色。” 青橙莞尔,笑道:“你要是喜欢,就自己捡了去。呆会子你们挑完了,我随意拿两样就好了。”陆嫔闻见,酸涩道:“咱们可比不得纯主子,我听说庆云斋每隔三五日,皇上必有赏赐,想必这绸缎对纯主子来说,并不算什么稀罕物罢。”她语气不善,青橙懒得计较,只是淡然道:“陆主子若是短了绸缎,随时都可命奴婢到我那儿取。我不爱穿新衣,搁着也是搁着,搁久了还坏事。”话一说完,惹得嘉妃“噗嗤”一笑,陆嫔越发觉得失了颜面,脸色红白交错,却强捱着不敢发作。 愉贵人轻蔑的望了陆嫔一眼,素日她在钟粹宫,样样都需瞧着陆嫔脸色,今日总算是吐了一口闷气。高妃冷眼瞧着,并不说话。倒是舒嫔,几步窜到青橙跟前,指着那绯色的缎子,道:“这料子的颜色甚好,纯主子若是不要,我可捡了。” 青橙和悦道:“你想要就捡去。”舒嫔忙要道谢,不料,愉贵人却径直让自个的宫女将缎子搬走了,舒嫔脸上顿时乌云密布,道:“愉贵人,这料子我先捡了。” 愉贵人自持有青橙和龙嗣做靠山,比往常多了些骄纵,她喜笑颜开道:“料子是我先看上的,原本放在那头,还是我搬过来的呢。” 舒嫔年幼贵气,家世显赫,从小要什么,向来没人跟她抢,此时更是不肯放手,气呼呼道:“你既丢开了,就算我的了。”说完,就自己亲自从宫女手里抢了料子,转身就要走。愉贵人一股热血涌了上来,伸手死死擒住缎子的另一端,道:“你虽是嫔位,但年纪比我小了许多,也该放着几分敬重,不可如此蛮不讲理。” 青橙见势态骤变,连忙挽住愉贵人,道:“算了罢,呆会你去我宫里挑两样好的。”愉贵人哪里是为着小小一匹布料,反怪青橙不帮着自己,气道:“你那儿是你那儿的,纵有万分好,该是我的我也不能平白让人抢了去。”青橙还想再劝一句,不料舒嫔用了蛮力将缎子往自己怀里扯,愉贵人哪肯松手,亦是死死拽住。 皇后往外厅处置了内务府的琐事,进门瞧见如此场面,厉声喝道:“怎么回事?”话音刚落,忽而见青橙猛然往愉贵人身上扑去,愉贵人失了重心,手上的缎子也松了。舒嫔用力太猛,一头没了力,便重重往身后跌去,而站在她身后的,正是嘉妃。 屋中顿时如鸡飞狗跳一般,叫的叫,喊的喊,连外头伺候的宫人亦是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皇后惊的呆在原地,幸而她见多识广,遇事沉着,先将所有倒在地上的人扶起端坐,又另遣人往御医院请御医来给嘉妃、愉贵人诊脉。 愉贵人觉得肚中胀痛,腿间似有一股热流划过,让忆香扶至屏风后,掀了裙袍一瞧,只见小衣上红红点点,如新绽的梅花,脑中轰然作响,腿上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第73章 三阿哥 http://.biquxs.info/

皇帝在弘德殿听完进讲,御舆行至宫街,忽见长春宫的太监步履匆匆而来,在旁侧与吴书来低声嘀咕。皇帝扬脸一问,道:“怎么了?” 吴书来捡着轻松的话回禀,道:“皇后命各宫主子在长春宫领江宁织造新贡的秋时分例,嘉主子和愉主子不小心跌了一跤,愉主子伤了胎气...”皇帝脸色渐渐沉重,吴书来越说越觉心惊,语气便不自觉的低落。他偷觎了皇帝一眼,暮色笼罩,瞧得并不清楚,只听见淡薄黑雾里,皇帝低沉道:“去长春宫。” 若是在旁处殿宇,如此大事,必定慌做一团。幸而是在长春宫,毕竟为中宫之所,宫人们自持皇后凤仪,虽谨慎小心,却不失镇定从容。皇帝大步入殿,众妃嫔忙起身屈膝请安,皇后从寝屋迎了出来,正欲行礼,皇帝却拂了拂袖,道:“免礼了,嘉妃、愉贵人如何?” 皇后到底屈了屈膝,方款款道:“刚才已让御医瞧过了,嘉妃手腕上有磕伤,旁的并无什么。而愉贵人,她下身见红,动了胎气,怕是要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了。”略略一停,又道:“此事臣妾考虑不周,还请皇上责罚。”皇帝往炕上坐了,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后不敢隐瞒,原原本本将事情说了,末了道:“舒嫔事后害怕,已诚恳认了错,臣妾命她回寝宫面壁思过,罚了两个月的俸禄,以示效尤。” 皇帝默然无语,颔首片刻,方道:“你处置很得当。”听闻皇帝称赞,皇后心底微微一暖,暗自吁了口气,正要谢恩,皇帝却又道:“为了一匹缎子,使得两宫妃嫔失仪,莫非素日朕亏待了她们不成?”他紧握拳头重重往炕桌上一搁,震得茶碟瓷碗咣当作响,皇后吓得心头猛颤,连忙跪下身,道:“是臣妾管教无方,请皇上恕罪。” 高妃、陆嫔等人见势不妙,率着里外伺候的宫人纷纷跪下,诚惶诚恐的齐声道:“请皇上恕罪。”皇帝不说话,屋里黑压压的跪了满地,皆是噤若寒蝉,连呼吸也缓了半分。忽而一声轻盈剔透的声音传来,道:“皇上。” 皇帝侧过脸,却是青橙扶着海安从里屋出来,她面有苦色,似乎极为忍耐。再一瞧,她脚下颠簸,竟是受了伤。皇帝愣了愣,关切道:“你怎么了?” 青橙嫣然一笑,道:“臣妾并无大碍,拐了脚踝,已经让御医上过药了。”顿了顿,又道:“皇上快去看看嘉主子和愉主子,御医让她们好好躺一会才能行动,都没敢出来迎驾。” 皇帝起了身,提步往里走,青橙轻轻扯住他的箭袖,朝皇后等人努了努嘴,皇帝知道她的意思,返身望了一眼,顿了半会,方沉声道:“都起来吧。”皇后等起了身,忙随之入内。愉贵人胎气动得较为厉害,便躺在床上。嘉妃歪在她旁侧的藤椅里,见皇帝进来,两人忙要起身请安,皇帝摆了摆手,道:“躺着吧,不必多礼。” 愉贵人扑簌簌的双眼垂泪,泣声道:“臣妾实在是...”话还没完,已是气咽鼻堵,皇帝倚在床槛上坐着,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御医说了,并无大碍,往后你小心些便是。别哭了,你一哭,肚中的孩子也跟着伤心。”愉贵人从未见过皇帝如此情意绵绵,越发觉得委屈,抑制不住的抽泣起来。 嘉妃心中阔达,并未将摔跤之事放在心上,笑道:“愉贵人快别哭了,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今儿你跌了跤,索性龙嗣无碍,往后当知道小心了,总好过哪一天吃了大亏!”皇帝含笑望向嘉妃,道:“此话甚有理。”愉贵人听了,忙从芷烟手中接过温湿的巾帕,抹了眼泪,道:“臣妾也是心有余悸罢了。” 陆嫔隐去唇边淡漠的笑意,温婉道:“可真是始料不及,臣妾眼瞧着纯主子往愉主子身上扑过去,却来不及伸手扶上一把。”皇帝脸上滞了滞,问:“怎么回事?”刚才皇后禀告,只说舒嫔与愉贵人争抢缎子跌了跤,祸及众人,却并未说青橙往前扑倒一事。 皇后慌了神,望了青橙一眼,提裙往地上跪下,道:“臣妾确有见到纯贵嫔往愉贵人什么扑,但并不相信此举是故意为之,所以没敢向皇上明言,请皇上恕罪。”青橙唬了大跳,自摔倒后,其势混乱,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虑前前后后的事,听她们说完,才恍然忆起似乎有人在她身后推了一把。她跪下磕了头,还未开口,却乍然听皇帝一喝,道:“胡闹!” 愉贵人瞧着皇帝的态度晦暗,不敢贸然替青橙说话,模棱两可道:“纯主子与臣妾素来亲厚,臣妾绝不相信她会待我如此。”陆嫔幽然道:“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话还未完,忽见皇帝望了自己一眼,那无喜无怒的神情,将她骇得半死,哪敢再往下说。 过了半响,皇帝道:“皇后,你是中宫,当以理晓事。” 皇后恭谨道:“皇上教训得是。”皇帝又道:“大屋子的人,既然你瞧见了纯贵嫔扑向愉贵人,自然也有其他人瞧见。你不跟朕说,也不去查根问底,一味的瞒着,待事情没清没楚的传开了,让纯贵嫔还如何在宫里自处?”稍稍一顿,即道:“如果真是纯贵嫔犯了错,朕绝不会偏袒。但若是有人在后头耍什么伎俩,朕也断不能让她受委屈。” 秋日微寒,青橙虽跪在冰冷彻骨的大金砖上,脚踝火辣辣的烧痛,可听着皇帝的一番话,似说到了她的心坎里,连五脏六腑都生起了暖意。她依礼叩首,镇定道:“臣妾并不是有意扑向愉贵人,臣妾适才仔细想了想,隐约觉着好像有个面生的宫婢从我身后过去,然后就有一股重力推向我的腰,我又没得防备,才冒冒失失的扑向愉贵人。” 愉贵人见皇帝到底是护着纯贵嫔,立刻焦急道:“臣妾相信纯贵嫔是无辜的,定是有人想要陷她于危险境地,请皇上明鉴。” 皇帝狠狠道:“朕当然要明鉴,陷害子嗣之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若不好好遏制遏制此等害人之风气,宫中还有无规矩可言?!” 皇后诚惶诚恐道:“臣妾一定追查到底。”皇帝淡漠的看了看皇后,面无颜色道:“此事发生在你宫里,若是交由你去追查,恐怕有人不服。”他眼底闪过一丝凌厉,道:“朕会亲自处置,看那背后的小人到底藏身何处!” 说到后面,已是咬牙切齿,众人神情俱凛,跪地齐呼道:“万岁爷圣明。” 既是皇帝督促,内务府办事比平常更利索十分,不到亥时,便已将白天里在长春宫胡乱走动的宫婢全绑了来,又让青橙指认。她记得并不太清楚,指出四个宫婢,却未敢确认到底是哪一个。内务府将那四个宫婢拖到慎刑司连夜拷打,直待天亮了,也无一人肯认罪。 青橙晚上侍过寝,睡在后院围房。天蒙蒙亮,就有宫人叫起,青橙卷起裤腿,海安取出一罐浓黑的药膏,再用银拨子挑了些许,极轻极柔的薄薄抚在青橙脚踝。伤势本就不太严重,昨晚上敷了药,晨起时已然消了肿,只是红紫了大片,摸起来有些疼。 海安担忧道:“再过三日就是万寿节,万寿节后相隔一日便是中秋,主子这脚上的伤若是不好,宫宴庆贺,只怕难以消受。”青橙笑了笑,道:“我正巧说脚上有伤,免了赴宴,倒乐得自在...”小门嘎吱一响,清早的寒风趁虚而入,如霜气般吹得人脸面僵直。 皇帝笑道:“想得倒好!” 青橙忙将裤卷放下,起身便要请安,不料脚踝生痛,一头往前扎去。皇帝几步将她揽在怀里,笑意愈发深了,道:“每次都用如此伎俩,也不嫌老套。”青橙倚着他的双臂,挣扎着坐下,柔柔的望着他笑,问:“你怎么来了?”皇帝顺势坐在她身旁,道:“正要去南书房,见围房的灯亮着,便过来看看。”又低声问:“脚上抹了药么?让朕瞧瞧。” 海安屈了屈膝,悄然退至门外相候。 围房逼仄,摆设简陋,两人在屋中簌簌有声,豆大的两盏油灯昏黄黯淡,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极长,映在素白纱窗上,如月下的一抹剪影,摇曳生辉。 离着中秋还有四五日,御膳房虽有例贡的月饼,却多以核桃仁、杏仁、瓜子仁、山楂、猪油和之为馅,青橙贪着新鲜,备了面粉、松子和红豆,又让海安采了今年新开的桂花,取了老梨木雕的月饼模子,宣了厨子到花厅伺候,学模学样的亲手包月饼。青橙是苏杭人,自小就听过苏轼的诗:“小饼圆如月,内有酥和饴。”小时候也随着母亲和姥姥熬煮过豆沙泥。她先用清水将红豆洗净、蒸煮绞烂成泥。再将白糖放入锅中煮成浆,以用筷子能挑成丝为度,至煮沸,才将红豆泥、松子、猪油加入,直待烧到不粘手了,方止。 足足做了一日,到傍晚时分才有两碟成品。青橙亲自捧了送往养心殿尝鲜,皇帝素来不爱吃甜,咬了半口,竟点头赞赏道:“皮脆香酥,油重而不腻,甜咸适口。”思忖片刻,面露讶异道:“你还往里头放了桂花?!” 青橙莞尔一笑,道:“还有玫瑰!” 皇帝点头道:“难怪入口有清香,原是如此。”又叮嘱道:“剩下的你都给寿康宫送去,太后喜食月饼,瞧了你的心意,定然欢喜不已。”青橙答应了,随即往下吩咐。 至万寿节这日,皇帝在太和殿受王公大臣跪拜,行庆贺礼。皇帝仁孝,午时往寿康宫伺候太后晚膳,并于酉时在乾清宫设家宴。又过一日,便是中秋节。皇帝身穿月白缂丝片金边夹朝袍,戴松绿石朝帽,腰系白玉云龙纹朝带,领着百官,往月坛祭月神。 戌时初,皇帝摆驾回乾清宫,殿内设丹陛大乐,宝座前设有金龙大宴桌,左侧设皇后宴桌,右侧为太后宴桌,其余妃嫔则排序左右。御膳房依着往年旧例,贡上重余两斤的月饼,上面刻有嫦娥、月兔等图案。皇后率众妃嫔向皇帝、太后敬酒,行跪拜礼。阿哥所的精奇嬷嬷将大阿哥、三阿哥抱来给帝后、皇太后请安。 太后瞧着越发欢喜,难得夸赞道:“纯贵嫔生得好,瞧三阿哥的小模样儿,眉眼像极了皇帝。”青橙自生产后,便再未见过三阿哥,心里念得慌,当着太后的面,不敢表露,只是恭谨屈了屈膝,道:“谢太后夸赞。” 皇帝见她神色怔忡,知其心中所想,便笑道:“抱去给纯贵嫔瞧瞧。”伺候的精奇嬷嬷应了一声,连忙抱到青橙宴桌前,青橙愣了片刻,竟有些踌躇。 精奇嬷嬷笑道:“纯主子,快抱一抱,三阿哥朝您笑呢。” 青橙像是没了意识一般,将三阿哥搂在怀里,姿势僵硬,半响,心底才蓦然生出欢喜,薄雾朦胧,几欲落泪。皇帝瞧在眼里,便道:“就让纯贵嫔抱着吧,让她们母子也团聚团聚。” 青橙忙福身道:“谢皇上恩典。” 太后亦是有过生养之人,深知其中苦痛,故并未阻拦。 品过月饼,内务府又呈上肥硕的大螃蟹,皆用新摘的蒲叶包裹,于竹笼中蒸熟,配以温热的绍兴黄酒,帝后妃嫔围坐,饮酒吃蟹肉,一派其乐融融之景象。待吃过蟹,侍膳太监又呈上苏叶汤,众人洗了手去过腥,便随驾移入庭中看戏赏月。 天际清澈,月亮圆如玉盘,几缕薄云轻轻游荡。散了宴,青橙微醉,坐了肩舆回翊坤宫。换下吉服,净了脸,海安端了醒酒汤来,笑道:“奴婢倒没看出来,主子的酒量可真真儿好。”青橙往大玻璃镜里瞧了瞧自己的脸,道:“耳根子都红透了。”喝过醒酒汤,想起厨房还剩许多鲜果和月饼,遂吩咐道:“你让厨子将剩下的吃食月饼总一总,都拿去分了罢。今儿除了直房看门的太监,和屋里守夜的宫女,旁的没什么紧要事,都不必熬夜伺候,你们自个寻些乐子好好玩一玩。” 海安道:“主子替底下人着想,宽待了她们,还不知她们放肆成什么模样呢。” 青橙两颊绯红,嫣然笑道:“今儿是团圆的大节气,谁心里没个挂念的人?闹一闹也好,总好过闷着难受。”海安“嗳”了一声,笑道:“主子说得是,奴婢这就下去吩咐。”稍顿了顿,又道:“若不然,干脆让厨子在后院里摆桌酒席,大家一齐说笑赏月,正得趣儿。” 尔绮正巧进屋,只听了半截,就乐得欢呼起来,道:“那真是太好了,奴婢入宫三四年了,还没吃过席呢。”海安眉梢一挑,撑着笑道:“瞧你没气性的,吃个席,就高兴成这样。” 青橙倒觉喜庆,道:“她的气性不错,我听着都欢喜。”如此,海安便下去吩咐,将前院的灯盏熄了大半,喊着众人高谈论阔的往后院聚集,果真摆了两桌席,席上有酒肉、鲜果、月饼及时兴糕点,摆得满满当当,众人行酒作乐,不亦悦乎。 皇帝连着劳累数日,强捱至散席,已是怠倦难忍。他回到养心殿,更换了寻常褂子,稍坐片刻,便有吴书来跪上前,轻声问:“请万岁爷示下,今儿是歇在养心殿,还是去长春宫?”皇帝倚在龙椅上,手捂了额头,顿了半会,才道:“起驾吧。” 数十名宫人在前面提着黄纱宫灯,皇帝坐在圣舆上,遥遥往翊坤宫望去,只见灯火昏暗,隐约可闻笑语之声,他心中纳闷,便道:“去翊坤宫瞧瞧。”吴书来就怕有此一出,从养心殿出来就一直胆战心惊,眼下果真如此,骇得他巍巍颤颤的躬身道:“主子,今儿是中秋,依着祖宗的老规矩,您得宿在长春宫。再说,皇后娘娘...” 皇帝双眼一瞪,道:“宫中规矩,朕比你清楚。吴书来,你脑子没长进多少,废话倒是越来越多了。”吴书来腆着脸笑道:“万岁爷,奴才既是养心殿的总管太监,总得守着本分不是...”皇帝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有理。” 吴书来忙道:“谢皇上夸赞...”话音还没落,又听皇帝道:“不如你明儿就去旁处当差?”一语毕,吓得吴书来连忙引着仪仗往翊坤宫走。 至翊坤门,直房里只剩两个小太监,见暗处行来两个人影,连灯笼也未打,也不管来人是谁,便喝道:“翊坤宫已经下锁了,有事明儿再来罢。”皇帝走到哪里,向来都是大帮子人相迎,哪里受过此等待遇,不由一愣。 吴书来喝道:“小兔崽子哎,还不滚出来接驾!” 小太监听出是吴书来的声音,吓得半死,连忙开了柳钉大门,跪在地上自个扇嘴巴子,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帝摆了摆手,道:“罢了。”说着,已提步往里去。 皇帝一路行至庆云斋,竟无当值宫人。花厅和东间的灯已熄了,只西间还有微许光亮。廊下有个太监卷着铺盖半倚半坐着,见月下有人,先自个唬了大跳,轻斥道:“是谁?”待慢慢近了,方看清是皇帝,连忙跪下请安。里面值夜的宫女听见动静,便走了出来,瞪圆了眼,正欲开口说话,却见皇帝做了嘘声的手势。 掀起毡帘,进了西间,屋里点着两盏壁纱灯,帷幕低垂,她拢着一床青莲色的锻绸湘绣被子,朝里卧着。她还没睡着,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扬声问:“发生了什么事?”久久竟未听见有人回话,隐约有人影朝床榻走来,她脑中一轰,乍然从被中坐起,反身问:“谁?” 皇帝挑起帷幕,立在榻旁,微微笑道:“朕吓着你了?” 青橙见是皇帝,舒了口气,拍拍胸脯道:“也不叫人通传一声...”想着不对,又问:“皇上此时不应该在长春宫里么?”她青丝铺了半身,凝白的俏脸在光下散着润泽的华彩,衣带渐褪,露出滑润光洁的香肩。 皇帝轻柔的将她身前的垂发捋至脑后,掌心贴在嫩脂般的肩头,道:“家宴时,朕看你抱着三阿哥发呆,以为你心里不痛快,就过来看看。”青橙落寞道:“宫中规矩,我不痛快又能怎样?今日能抱一抱他,我也心满意足了。” 她睨眼盯着皇帝,道:“倒是你,中秋节晚上跑到我这里来,坏了规矩,让太后知道了,少不得一顿骂。”皇帝道:“朕让仪仗守在宫街上,身边只跟了吴书来,看过你,再摆驾长春宫。朕若有心瞒着,谁还敢嚼舌根不成?”说着就俯身去吻她的脸,手上也不忌讳,扯过衣带直往里头钻,不过半会,青橙就被他弄得气喘吁吁。 吴书来在外头喊:“万岁爷,时辰不早了,该起驾了。”皇帝正在兴头上,如被浇了一桶兜头冷水,要不是吴书来在花厅里站着,皇帝定会一脚踹过去。青橙心里虽不愿,到底没有法子,坏了祖制的大罪,她可担当不起,遂推了推皇帝,扭过脸道:“你去吧。” 皇帝侧身将她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朕答应你,等你晋了妃,就把三阿哥接出来,让你亲自教养。”自大清开国,能封妃的汉女屈指可数,且大多是有父母弟兄帮衬,青橙自知身份卑微,向来不敢过多奢望,骤然听得皇帝诺言,感动万分,不由窝在皇帝怀里,紧紧相依。 长春宫里灯火辉煌,宫婢太监无一不谨慎候命。皇后换了身淡蓝暗花的长夹衣,鬓着两支点翠镶东珠的凤头步摇,扶着善柔立在长春门翘首已盼。至亥时末分,才见御驾姗姗来迟。皇后率众人迎上前,屈膝道:“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亲自扶起皇后,执起她的手往内殿走,笑道:“朕来得晚,让你久等了。” 皇后见他温情脉脉,不觉含了几分娇羞,道:“皇上近来劳累,真是辛苦,臣妾等一等又算什么。”皇帝听她知礼守节,懂得分寸,很是欣慰,颔首道:“你操持后宫事务,也很辛苦。”两人客气了一番,缓缓行至寝屋。 褪了衣衫,两人相交而卧,几乎没有多少前言,就直入重心。对皇帝来说,她是结发妻子,就如同祖制规定,中秋除了皇帝寝殿,必须宿在皇后宫里一般,他有责任施恩于她。虽是累极,可到底年轻力盛,足足弄了半个时辰,两人方歇。 第74章 冤枉 http://.biquxs.info/

天蒙蒙发亮,吴书来蹑手蹑脚入寝殿,立在帷幕外,还未开口叫起,皇帝已翻身而坐,问:“什么时辰了?”吴书来道:“卯时二刻了。”皇帝一把掣起轻纱帐,道:“今儿怎么叫晚了?”司衾宫女端着龙袍、朝冠、巾帕、痰盂等逶迤而入,吴书来跪在踏板上伺候皇帝穿鞋,道:“奴才瞧万岁爷昨儿睡得晚,便稍稍迟了一刻钟。” 皇后下了床榻,亲手伺候皇帝盥洗穿戴。皇帝匆匆忙忙的用青盐漱了口,就着杏仁茶吃了两块藕粉桂花糕,便起驾往南书房读书。皇后已然清醒,善柔问:“主子,早膳还不到时辰,你若想吃点什么,奴婢让厨子去预备。”皇后看案几上摆的海棠花式雕漆填金碟子里搁着四五块皇帝没吃完的点心,便道:“不必另外预备了,再上一盅糖蒸酥酪就是。” 善柔答应着去了,不出片刻,却又疾步入内,道:“主子!”皇后见她慌里慌张的,柳眉微蹙,轻斥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善柔连忙缓了缓脸色,低声禀道:“刚才内务府的人偷偷来传话,说上回推攘纯主子的宫女招了!” 皇后面露寒光,道:“是谁?” 善柔竟有些手足无措,迟疑片刻,方道:“那宫女说,说是...是您指使的!”皇后闻之大怒,却很快的收敛了神色,如往常一般端坐于位,道:“内务府打算如何处置?”善柔见皇后镇定,心境也稍稍平复,道:“此事由皇上亲自追查,王进保不敢怠慢,已经去南书房禀告了。”停了一停,焦急道:“主子,咱们该怎么办?” 皇后抬手举了举,示意善柔住嘴。屋中寂静,她的脸映在黄纱灯下,照得惨白,双眸圆瞪,溢出慑人的冷意,过了好半会,才道:“先还以为是谁嫉恨嘉妃、愉贵人有孕,并未过多计较,眼下瞧着,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又冷哼一声,道:“既是费了心思的,我若不吵大闹的,岂非正中下怀?咱们只管好吃好喝的等着,权当什么都不知道,皇上圣明,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善柔担忧不已,还想劝说几句,见皇后已拾起藕粉桂花糕轻咬了一口,泰然自若的模样,好似极有把握,心里也略略宽了些许。 日渐高悬,景仁宫里依旧悄然无声。娴妃自小产,便落下了腰疼的病根。昨夜散席回寝宫时扑了点风,早上躺在榻上疼得连动也不能动,遂让洛晴往寿康宫告了假。太后心疼不已,特地宣召了寿康宫年长的老太医过来诊治。太医为她施了针,又开了两幅贴药,方告退。洛晴往床榻上摆了张朱漆梅花的小炕几,呈上参汤,道:“这是老佛爷赏的,太医说很滋补,主子可要喝完。” 娴妃抿唇一笑,道:“日日都食这些,我都要补出鼻血了。”她捏着青瓷牡丹纹彩绘小勺,一勺一勺的舀着,却并不吃。 洛晴瞧着她的脸色,屏退众人,低声问:“主子可是担忧彩霞的事?” 娴妃道:“她到底曾是长春宫的人,熬不熬得住刑罚不说,我对她总是不能放心。” 洛晴笃定道:“主子尽管宽心罢,她是我一同入宫的老乡,平素最为老实,满心眼里都只想出宫去。您允诺她过年时将她赏出宫,还说要赏她二百两银子,她虽是瓜尔佳氏,家里却早已没落,指望着这二百两银子出宫过活呢,断不敢胡言乱语。” 娴妃脸上依旧是温柔和煦的模样,洛晴虽跟了她数年,也猜不出她心中所想。就像眼下,宫里皆以纯主子为眼中钉,可她却半分不放在眼里。前头买通长春宫的彩霞,原以为是不想让嘉妃、愉贵人产下龙嗣,却不料,她真正要对付的,竟是皇后娘娘。 皇帝散了朝,乍然听见王进保禀告,抡起案上的牡丹白玉杯,就狠狠往地上砸去。屋里屋外伺候的宫人皆伏地而跪,屏声静气,连挠痒也得强忍着。吴书来在南书房撞见王进保时,就知道必然要坏事,心里想着只一人能劝住怒气,便遣人往翊坤宫寻了青橙,也不明说事情,只含糊道:“纯主子,御前的吴公公请您往养心殿走一趟。” 青橙虽不明就里,可吴书来竟眼巴巴的遣了人来,自然非同小可,便穿戴妆扮了,又坐在轿子上剥了小盅新鲜莲子,笑意盈盈的候在阶下。小太监在窗边通传,道:“万岁爷,纯主子来了。”皇帝脸上乌云密布,沉闷得让所有人发慌,道:“让她进来。” 吴书来听见青橙来了,心头一喜,暗忖道:今儿总算是得救了。青橙入了殿,见黑压压的跪满了人,她望了一眼吴书来,吴书来却连头也不敢抬,只是跪着。青橙屈膝请了安,将剥好的莲子肉用素绢纱裹着递到皇帝眼前,道:“皇上吃点莲子消消火气。” 皇帝犹不肯说话,紧紧抿着唇,并未搭理她。青橙越发谨慎了十分,含着几分嗔意,道:“你看我的手指,为着剥莲子,指甲都快折断了。”皇帝这才瞧了她一眼,道:“此等小事让奴才们做就是,你凑什么热闹。” 听见他说话,青橙心里舒了口气,道:“我怕她们剥得不干净。”又捏了一颗青黄的莲子,递到他唇边,道:“你尝尝新鲜不新鲜。”皇帝不好屈她的意,顺势一口咬下,顿时苦汁满嘴,恨不得立刻吐将出来,他强捱着保持威仪,连连挥手让众人退下,待殿中只剩两人了,方皱了满脸,道:“怎么苦成这样?比莲子茶还要苦!” 青橙莞尔,道:“就是要苦才能消火气嘛!”她歪着头看他,笑道:“是什么惹得皇上发如此大火气?可把底下人吓坏了。” 皇帝阴着脸道:“怎么,你还给他们做救兵来了?”青橙心中划过一丝惶然,低了声音道:“我并不是要给他们做救兵,而是不想让皇上因着生气伤了圣体。”皇帝瞧她面露怯色,楚楚可怜的模样实在叫人心疼,便不忍朝她动怒,舒展了眉头,道:“好了好了,朕不生气了。”又逗她道:“你剥的莲子怕是能做药了,苦得朕牙齿都快掉了。” 青橙见他面有霁色,也变得随意许多,道:“就是要苦才有药效呢,看你,才吃了一粒,就消了大半的火气。”皇帝一听,还真像那么回事,撑不住扬声笑道:“实在是狡辩。” 吴书来在外头躬身静立,耳中闻着皇帝笑语,陡然舒了口气。景桃捧了茶要进屋,被他连忙挥手拦住,悄声道:“你别进去,等万岁爷的火气全消了,再奉茶不迟。”景桃一直在茶房,只隐约听人说了宫女告发皇后一事,也不知是真是假,瞧着阵势,倒是怪吓人的。她将吴书来拉到僻静处细细打听,吴书来也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 景桃颔首道:“如此看来,皇上待纯主子,倒是动了真心的。” 吴书来冷声一笑,道:“真心?在潜邸时待高主子不是真心?前两年待娴主子不是真心?万岁爷可不是凡人,后宫里一拨一拨的美人儿要多少有多少。真心?!依我看,还得过两年才能断定。”顿了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纯主子毕竟是有生养的,比那两位又要多些筹码。”景桃伸指戳在他额上,道:“你个阉人,哪里知道什么真心!”说罢,转身径直离去,剩得吴书来独自在后头,气得牙根痒痒。 青橙侧坐在皇帝身后,静静的替他按压着太阳穴。皇帝忽而开口,道:“上回你在长春宫指认的那四名宫女里,有个叫彩霞的招认了。”青橙好似没听见一般,手上动作着,嘴里只淡淡“哦”了一声。 皇帝被她的态度弄得极为好奇,问:“你就一点也不关心么?” 青橙满不在乎道:“你说过,有你护我周全,没人敢动我一分一毫。”皇帝擒住她的手,反身愣愣的凝视她。她接着道:“反正有什么事,都由着你处置就行,宫里有帝后,事无大小,我即便关心又能如何?又轮不到我做主。还不如日日多想几道好吃的点心吩咐厨房做。” 皇帝原本有一腔的话,例如彩霞虽然指认了皇后,但是并不可全信。例如有人在背后想利用她的手,害嘉妃、愉贵人小产,想叮嘱她往后处事要小心些。再例如,他还想告诉她,其实那人不仅仅想害龙嗣,更重要的是为了陷害皇后。当然,另一层说,也有可能真的是皇后精心谋划,总之一切都需要继续追查...如此种种...可面对着澄净如山涧泉水的她,竟不知如何开口了。他攒着她的手,支吾了半响,最后只是叹了一句,道:“算了,反正牵扯不到你,说了反让你徒添烦恼。” 待青橙走了,皇帝才宣王进保入殿,道:“把彩霞绑了来,朕要亲自审问。” 中秋节一过,天气骤然露出暮秋之色,到傍晚时分,更是寒风萧瑟,落叶枯零。青橙往宫袍外套了件月白印桔黄小团花的比甲,净手焚香,立在东屋窗下习画。尔绮从廊下进来,在门口屈了屈膝,和悦道:“主子,您晚上想吃什么点心?” 青橙笔下不停,依旧横竖有致,轻声叹道:“每日都要我想,实在烦恼,让厨子看着办罢。”尔绮笑道:“厨房的黄二说,主子想的糕点稀奇又精致,连皇上也爱吃,如今他倒不敢擅自做主了。”青橙搁下笔,吩咐侍画的宫人,道:“收了吧。”又朝尔绮道:“你别听他瞎胡说,无非怕做的东西不合我心意,惹得你们骂他。” 外头有宫人端了温水上前,尔绮拧了巾帕让青橙拭手,笑道:“主子您就饶了他罢,说来他一个老实乡下人,哪里敢揣摩您的心意,只敢规矩恭顺,领着命令做膳食罢了。” 另有小内侍提着蜡扦蹑手蹑脚的往屋中掌灯,暮色氤氲,往窗外瞧去,昏暗阴冷,竟露有几分初冬的景象。廊庑俏檐间的宫灯渐次亮起,庭院中宫人们垂头疾步而走,夜风吹起她们的裙摆,扑哧作响。 青橙道:“八九月正是吃芦蒿的好时候,跟面筋混炒,再配些鸡肉丝,想必不错。只是别多搁了油水,当清清爽爽的方好。”尔绮应了,又笑道:“还是主子想得妙。”青橙睨了她一眼,道:“就属你嘴巴子甜。”顿了顿,继续说道:“用胭脂米煮两碗稀稀的粥,搭着青笋紫菜和五香大菜头拌些香油酱醋,如此也就差不多了。” 尔绮答应着去厨房,跟黄二仔细说了,黄二用心记下,暗自夸赞了一回。入了夜,青橙让厨房摆了膳食,才吃了两口,就听廊下有人道:“主子,万岁爷来了。”不等她起身迎驾,皇帝已挑帘进屋,他围着膳桌转了转,不满道:“你不许朕晚上吃肉,自己却偷偷在这吃得香。”青橙福了福身,望着他微笑,道:“你用过晚点心了没?若不然,和我再吃一点?” 皇帝道:“朕正儿八经的说话,你倒好,尽会打岔子。”说着,就坐到她对面。青橙望了吴书来一眼,见吴书来轻轻摇了摇头,便命人取了碗筷来,亲自盛了半碗芦蒿面筋,笑道:“皇上先尝一尝,看合不合口味。”皇帝指着碗里的几根肉丝,道:“有肉啊。” 青橙偷偷瞪了他两眼,道:“芦蒿面筋要是不放肉炒,便散不出香味儿。再说,我是让你晚上不吃肉,又没说我自己不吃肉。”皇帝哑然失笑,道:“你的意思是,没有预备朕的份?倒是朕来讨嘴食了。”青橙委屈道:“我以为你今天不过来。” 皇帝抬眼看去,她身侧摆着一盏人样儿高的紫檀木架素白牡丹罩宫灯,华光淡淡的铺在她脸上,像是晕着一层薄而朦胧的雾气。他不由笑道:“竟敢不备着朕的膳食,呆会子定要好好收拾你。”青橙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又横了他一眼,羞得耳根脖子都红透了。 用了膳,青橙坐在小杌几上伺候皇帝泡龙足,灯火潋滟,皇帝扶额倚在炕桌上,眉心微蹙,似有难言的愁绪。从他进门开始,虽然一直温和言笑,可青橙早就看出来,他有烦心的事。净了足,皇帝盘膝坐在炕上看书,青橙坐在他对面,凝视片刻,倏的伸手将书册“啪”的合上。 皇帝抬头,不解的望着她。青橙唠叨道:“皇上既然心烦,就该好好歇息,一天到晚的读书、上朝、批奏折,半刻都没得消停,任谁都承受不住。” 她将手掌捂在他的脸颊,柔柔的摩挲,道:“今儿早些睡觉不行么?” 皇帝却忽而开口,道:“你知道彩霞指认了谁么?” 他是帝王,有满腔的话,也从来不跟人说,也没有人可以说。这样的夜里,他的心被她化成了一汪碧波秋水。青橙并不回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颔首聆听。皇帝接着道:“她竟然指认了皇后!”青橙听了大惊,讶异道:“怎么会…” 皇帝低沉道:“朕起先也是不信的,便想亲自审问审问彩霞,可她还未等到面圣,就被人毒死了,宫里竟然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毒死朕要亲审的罪婢,实在可恨!” 青橙见他面色狰狞,紧攒着手心,便起身坐到他旁侧,道:“此事悬而未悬,明儿天一亮,必会传遍整个后宫,甚至会传到前朝,定然会有损皇后名誉。帝后一体,皇后的颜面就是皇上的颜面。”她慢慢掰开他的拳头,用指尖在他的掌心柔柔的画着圈圈儿。 皇帝放松了些许,道:“能在长春宫指使宫人谋害子嗣,在朕眼皮底下杀死罪婢之人,要想连根拔起,怕是会惊动朝廷。”停了停,痛心疾首道:“她们平素争风吃醋,小打小闹的,朕都可以不计较,眼下竟然敢欺瞒到朕头上,而朕,竟也无可奈何。”他眼底隐过一丝愤懑,唇角紧抿,浑身透着威严的气息。 青橙宽慰道:“皇上是天下之主,为了大局着想,是圣明。” 皇帝侧身倚在她的肩上,几近呢喃道:“皇后是朕的结发妻子,朕该拿她怎么办。”青橙双臂圈住他的腰,道:“皇上为何不相信皇后一回?”皇帝道:“彩霞的口证,虽不可全然相信,但皇后还是脱不了干系。”略略一顿,旋即道:“朕自然也想信任她。” 青橙淡然道:“皇上既然想信任皇后,不如就信任一回罢。心里有什么疑问,直接召皇后问一问不就知道了。”皇帝阖眼歪在她怀里,摸索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哂笑道:“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容易。”话虽如此,皇帝次日一早,便往长春宫小坐了片刻。 皇后正在用早膳,听见宫人回禀,还当是听错了,皇帝可从未陪她用过早膳。皇帝穿着明黄龙纹朝服,头戴缨冠,在晨光里大步行来。皇后心里咯噔一响,料想定是为了彩霞招供一事,便装作不动声色的模样,跪在月台上迎驾。 皇帝径直往炕上坐了,挥手屏退众人。皇后瞧了皇帝一眼,见他面无颜色,吓得胆颤心惊,惶恐到了极处。皇帝久久的望着膳桌上一只白玉莲瓣的小盏杯,沉声道:“彩霞的事,你可听说了?” 皇后不敢隐瞒,道:“臣妾听说了。” 皇帝顿了半会,才又道:“是你指使的么?”皇后闻之骇然,浑身一软,便双膝着地。她愣愣的跪着,思绪翻滚,定了定神色,方道:“彩霞为何要诬告臣妾,又是受何人指使,臣妾真是一点也不知道。退一万步说,就算嘉妃、愉贵人生下皇子,也要叫臣妾一声皇额娘,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为何要害她们?再说,即便臣妾要害她们,为何不寻个隐僻的地方,把自己撇个干净利落?臣妾虽愚钝,但并不至愚蠢,臣妾是皇上的结发妻子,皇上的子嗣便是臣妾的子嗣。臣妾向来做事勤恳,谨守妇德,明誓做大清表率!”又叩首道:“彩霞血口喷人,臣妾实在是冤枉得很,请皇上明鉴。” 她的一番话,皇帝早就料到了。真假难辨,是非难分,这事却不能再查下去。他起了身,唇角款款抿出一抹笑意,朝她伸出手,道:“你不要觉得委屈,朕是相信你,才直接过来问你。你既说不是你做的,朕就相信不是你做的。” 听完皇帝的话,皇后情动难忍,心底溢出一股暖流,只觉浑身都舒坦安逸,她将手放入他的掌心,禁不住眼泪双流,哽咽道:“谢皇上信任。” 皇帝轻轻的揽了揽她的肩,道:“该上朝了,朕改日再来看你。”皇后忙抹了眼泪,恭送皇帝至长春门,待圣驾转入甬道不见了,方折身回寝宫。 泛白的斜阳升起,天际灰暗,估摸着迟早要落下一场秋雨。早膳已是冰凉,善柔问:“主子,要不要将菜品热一热?”皇后哪里还有胃口,她仿佛丧失了全身所有的气力,瘫坐在藤椅里,摆手道:“都撤了吧。” 善柔见她脸色不好,没敢多问,便吩咐宫人将膳桌收拾了。一时有内务府的宫人悄悄儿来禀话,道:“皇上不信彩霞的话,说她污蔑皇后娘娘,已经赐了她黄酒。圣恩浩荡,皇上念彩霞年幼,便赐了全尸,也不再追究她的家人。”善柔喜道:“皇上到底是顾及主子的,事事为您考虑周全,宫里若有谁还想借此兴风作浪,只怕也得先掂量掂量。” 不知为何,皇后却隐隐觉得忧心,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皇帝明面上虽然相信她,不再追查此事,可暗地里,他到底在想什么,她却半点头绪也没有。这事最终还是没清没楚的,皇帝心里,难免会存有疑虑吧。 而这疑虑,说不准哪天就膨胀了。 第75章 倚仗 http://.biquxs.info/

连着数日的秋雨连绵,太后痹症疼得厉害,腿上胀痛难忍,便免了众人请安。皇后原打算躬身在太后榻前尽儿媳之孝,可太后习惯由娴妃伺候,故皇后只在寿康宫呆了半日,就被太后请回了长春宫。皇帝慈孝,每日早晚都必往寿康宫请安,太后有意撮合皇帝与娴妃,命娴妃亲自伺候皇帝喝茶净脸,见面三分情,慢慢的,娴妃便复有承宠。 一日黄昏,树枝光秃秃的在狂风里摇摆呼哧,满地枯枝落叶,被风吹得席卷飞扬。宫里还未烧地龙,海安哆嗦着将里外的门窗都关紧了,道:“天气真冷,保不准晚上要下雪粒子。”见青橙歪在炕上看书,身上盖着蜜合色花卉纹薄毯,问道:“主子,你冷不冷,奴婢去库房取些去年的银炭来。” 青橙抬起头,道:“我盖着毯子,倒不觉有多冷。去年的银炭怕是不多了,你叫人去内务府问问,何时才能有火龙,呆会子皇上来了,屋里冷冰冰的,可不好。” 海安应道:“奴婢才叫人去问过了,只说今年冬天来得早,进贡的银炭还没拨来,去年剩的一些,需供着寿康宫、养心殿和长春宫,再有嘉妃和愉贵人房里拨了些,旁的谁也没有。”顿了顿,又道:“皇上还未下旨烧火龙,内务府做不得主。” 青橙嗯了一声,道:“既然宫里人人都没有,咱们也不用着急,慢慢等着就是。” 尔绮在廊下指使着扫洒的宫人收拾地上的枯叶、败花,她穿着厚厚的墨色暗花直领棉服,嘴里哈着气,一顿指手画脚。远远儿瞧见宫人们簇拥着明黄身影逶迤而来,她心中欢喜,几步跳到青橙跟前,笑吟吟道:“主子,万岁爷来瞧您。” 青橙忙起身,望着镜子拢了拢鬓发,尔绮麻利的从桁架上取了件银狐轻裘斗篷将她裹了严实,方才出门。圣驾已行至庭中,见青橙迎了过来,便笑道:“大冷的天,你在屋里呆着便是。风里别站得太久,小心着寒。” 她屈膝请了安,皇帝将她捞在自己的怀里,攒住她的手道:“手都凉透了。”青橙才从屋里出来,确实冷得慌,她缩在皇帝的臂弯里,抬头暖暖一笑,道:“你自己的鼻子也吹红了。”吴书来瞧着此时此景,忙让仪从止了步,唯自己跟着进屋。海安已取了银炭来,放在火盆里,红艳艳的,烧得哔吱作响。 皇帝一愣,问:“怎么屋里冷沁沁的?” 尔绮快言快语道:“屋里整日都没烧火,自然冷沁沁的。内务府说外贡的银炭还没到,去年剩的,也只够供着几位主子宫里。咱们这点子炭,还是翊坤宫库房里的,幸而存得好,才没有受潮。便是如此,怕是也使不了两三日的。”她叽里咕噜的一股脑吐完,青橙眉心一皱,轻斥道:“知道你嘴皮子好,可别总在皇上跟前显摆。” 皇帝在翊坤宫素来宽厚,倒未计较。他沉吟片刻,道:“今年夏天多处洪涝,外头备的银炭都受了潮,柴火也贡得少,免不得要晚些时候方能烧地龙。”又转头朝吴书来吩咐道:“你去内务府走一趟,就说把养心殿日用的炭火拨出一半给翊坤宫使。”既是让他亲自出马,自然是要保密的意思,吴书来领了口谕,恭谨应了声“是”,便下去吩咐了。 宫女捧了茶点上前,皇帝却道:“去厨房里取些生肉来,要剁得碎碎的...嗯...若是有排骨就最好了。”青橙怔了怔,问:“要生肉做什么?”皇帝神神秘秘的一笑,道:“呆会子,你就知道了。”又朝外喊道:“把金毛提过来。” 有御前的宫人提着竹篮子入屋,篮子上盖着一块墨绿银丝苏绣缎子,皇帝朝篮子里指了指,道:“快点揭开,看看里头是什么!”青橙疑惑,朝皇帝笑道:“是什么好玩意儿,弄得如此神神叨叨的。”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保管你喜欢!” 不等青橙揭布,那里头的小东西已经自己探出头来,金黄色的皮毛,小小的身子,一对蓝色的小眼睛,黑黑的塌鼻子实在可爱极了。皇帝伸出手,那小东西就顺从的将爪子放到皇帝的掌心,用舌头柔柔的舔着指尖,就像喝奶的小婴儿似的。 皇帝道:“今儿朕去上驷院骑马,路过养狗处,这小东西恰好从门缝里钻出来,一路跟着朕到了养心殿。” 小东西很小很小,比皇帝的巴掌大不了多少,皇帝问:“你要不要抱抱?”青橙见小东西正望着她哈气,像个小人儿似的,颊边禁不住露出浅浅的梨涡。皇帝从篮子里抱出小东西,放在青橙怀里,又像逗弄幼儿似的抚了抚金黄的绒毛。小东西在青橙掌心左顾右盼,竟是一点也不害怕,它舔了舔青橙的掌心,又去舔皇帝的手指,不过半会功夫,俨然就成了翊坤宫的半个小主子。皇帝戏谑道:“小心它撒尿在你身上。” 青橙微微一笑,道:“不怕。”她明眸皓齿,笑的时候眼睛就像弯弯的一轮明月,熠熠生辉,似能照耀到人的心底里去。皇帝瞧她喜欢,越发高兴起来,道:“怎么还没拿生肉来?” 外头有宫人急急下去通传,过了一会,便有人端着两碟子碎肉进屋。青橙用银勺挑了些许肉沫放在小东西嘴巴边,立时便吃了个精光。 青橙禁不住笑道:“真有意思。” 皇帝笑道:“你给它取个名字吧。”青橙仔细瞧了瞧小东西的脸,道:“我在承德时见过狮子,跟它长得一模一样,不如就叫狮子吧。”皇帝见她郑重其事,忍不住噗嗤一笑,道:“这名字,可真够威风的。” 青橙扬眉道:“就是要威风才好嘛。” 皇帝道:“反正是给你的,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罢。”又挠了挠小东西的头,道:“狮子啊狮子,你可真要长得像只狮子那样威风才好啊。”小东西似乎听懂了皇帝的话,奶声奶气的连叫了三声“汪汪汪”,逗得青橙也跟着大笑起来。 两人逗弄了半响,才交予底下的宫人伺候。皇帝心细,特地从上驷院养狗处调来了两个小太监,专门侍养“狮子”。狮子也是极聪明的小东西,不仅机灵温顺,而且极为聪慧。没有人训练它,它也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皇帝在时,它就围着皇帝脚边转,皇帝要走了,它还跟着跑到了翊坤门。可青橙随口一喊,它就通了人性似的,惦着短腿往回跑。 自从养了狮子,庆云斋里明显热闹了许多。青橙也不似以往那般沉闷安静,无事时抱着狮子逗弄,带着它溜御花园,也极有趣儿。狮子养得再尊贵,毕竟也是狗,鼻子耳朵灵得很,每回圣驾才到宫街,狮子还在吃着骨头,就扭身往翊坤门跑去,打着滚儿在门口迎驾。皇帝远远瞧见,也总是乐不可支,什么烦心事都忘光了。 不过,狮子也有不好的地方,例如总是在皇帝宠幸青橙的紧要关头,蹲在帷帐后瞪着圆鼓鼓的蓝眼睛偷窥。有时还会窜到床榻上去,气得皇帝一脚将它踢开,它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依旧往皇帝身上黏。每一回,都要笑得青橙肚子疼。后来,每次安寝前,皇帝总要让太监将狮子抱得远远儿,才敢动作。 青橙穿着一件碧色贡缎中衣,露出白腻的脖颈……他下巴上短短的胡须刮得她酥痒难耐……正得起兴处,却被青橙推了推,他不耐烦的扼住她的手,道:“别崴手崴脚的...” 忽而听见一声“汪”,皇帝哭笑不得的望过去,果有金黄的身影蹲在帘幕外。皇帝耐着性子哄道:“乖,狮子,到别处玩去,呆会朕赏你肉吃。”狮子回了他一声——“汪。”皇帝转了语气,喝道:“给朕滚出去!”狮子依旧淡然的回了他一声——“汪。” 青橙忍俊不禁,小声笑了起来,道:“皇上的口谕不管用了。” 皇帝恨恨道:“朕今儿非得治治它不可。”说着,随手从踏板上抓了一只鞋子,狠狠朝狮子扔去,狮子可灵敏得很,优雅的一偏头,就躲了去。还以为皇帝和它闹着玩,高兴得往榻前又近了两步。皇帝伸出腿想要踹它,它却像浆糊一样黏了上来,顺着皇帝的脚钻进了被窝里。两人只得起身,皇帝随手拢了拢衣服,将它从被子里捉出来,拿吩带绑了它的双脚,提着往花厅里一扔。 侍狗的两个小太监立在外头,正是踌躇不安,见皇帝丢了出来,连忙上前抱住,低声嘀咕道:“我的老祖宗哎,您就饶了咱们两兄弟行不行?绳子都能被你咬断,下回可只能用铁链子了。” 狮子似懂非懂,依然快乐的“汪汪汪”。 光阴荏苒,转眼已至深冬。大雪如飘絮,漫天飞舞,深宫楼阁皆被白雪掩盖,放眼望去,只见苍茫一片。青橙日日都窝在房中不出门,倒是愉贵人,挺着肚子来给她请过两回安。炕上暖和,狮子摊着四条短腿趴在迎枕上,神情惺忪的假寐,若是海安叫它,它就耷拉着眼皮抬头看一眼,然后接着睡觉。 青橙才抄完了半卷金刚经,笑道:“它睡在那里舒服,你就算给它骨头,不送到它嘴里,它也是不肯动的。”海安也笑道:“它可是越来越嘴叼了,前头厨房里给它备了四两隔了夜的排骨,它只嗅一嗅,竟转身就走,急得小李子小祥子求爹爹告奶奶似得哄着。偏生那天厨房里的鲜肉都用完了,亏得黄二火急火燎的去御膳房借了半斤。” 狮子知道她们在说自己,便“汪”的叫了一声,慢吞吞的起了身,从炕上跳下,围在青橙脚边打转转。青橙不理会它,径直往西屋换衣衫。 海安问:“大雪天里,主子要去哪里?” 青橙手上扭着锦扣,道:“太后虽免了众人请安,但我毕竟半月没去过寿康宫了,今儿正想出去走走,不如去请趟安罢。”又问:“昨儿皇上召了谁侍寝?”海安从柜中取出披风、雪帽,道:“听说圣驾去了娴主子宫里。”她觎了青橙一眼,见她面无喜怒,不敢随意吱声,一时屋里便静了下去。备好铜炉、纸伞等物,待雪稍停,青橙就宣了暖轿去寿康宫。 寿康宫庭院深广,笼在冰天雪地里,寂寂无声。直房的小太监撑着淋着雪飞奔往里头禀告,过了半响,方折回来,道:“纯主子来得好不凑巧,太后今儿午觉睡得晚,现在还没起身呢。”青橙客气道:“有劳公公走了一趟。” 说完,正要转身回去,却听见里庭有人唤:“纯主子,等一等。”抬头望去,竟有穿着秋香色斜襟宫裙,外罩大红妆缎披风的女子姗姗款步而来。 青橙忙屈膝请安,道:“娴主子吉祥。” 走得近了,娴妃方笑道:“老佛爷正睡得香,我也不敢叫她,难为你扑了个空。”青橙笑道:“娴主子帮我转达也是一样。”娴妃望了望天色,道:“雪停了,我送一送你。”两人款款行至宫街,仪仗随在百步以外,青橙与娴妃素来没什么交道,今儿突然听她说要送自己,便知她是有话要说。已经行至了僻静处,娴妃还是只捡着寒暄的话说,青橙倒并不着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她又懒得周旋,多半是点头微笑而已。 渐渐的,天上又飘起了细碎的小雪花,娴妃朝半空摊开掌心,任由雪花簌簌落在手上融化,嘴角隐约扬起的笑意,道:“这天气,可真是变得快,一下子停了,一下子又是大雪。” 她顿住步子,凝望着青橙,道:“你依旧是老样子,这样安静,走出来那么远,多半是我在说话,你倒没开口几次。”青橙双眸纯净如晶雪,唇角缓缓扬起,笑道:“娴主子说话有道理,我不过洗耳恭听罢了。” 娴主子嫣然一笑,不动声色道:“再有道理,怕也不及皇后娘娘的一分一毫罢。”青橙道:“皇后娘娘是大清国母,自是贤惠孝仁。”她说得不偏不倚,既不迎合也不奉承,淡然自处,倒让娴妃刮目相看。娴妃道:“你饱读诗书,果是蕙质兰心。” 青橙忙道:“娴主子谬赞了,青橙不敢当。”娴妃继续往前走,含笑道:“往后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遣人来知会我,能帮的,我定不会推辞。” 她的意思,再是明白不过。 青橙虽从不与人争风吃醋,但后宫龌蹉腌臜之事也时常牵扯其中。皇后、娴妃、高妃三人都是从潜邸随驾入宫的,位阶又高,底下各有其倚仗的嫔妾。娴妃见青橙脸上波澜不惊,又道:“你如今圣宠优渥,还未受过冷落之苦,定然以为事事皆有皇上为你做主,以为有他的宠爱,世间便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她的眼底露出怅然忧愁之色,定定的看着青橙,道:“在潜邸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以为他是天底下最英伟圣明的男子。可是,到后来才知道,他的心也是天底下最冷酷无情的。你若想在宫里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只仰仗皇上,是不够的,也是万万不可的!”她抓住青橙的手,忿然道:“在宫里,我们只有相互扶持,才能笑着走到最后!” 北风在甬道里刮得呼嗤做响,将两人的裙摆高高的扬起,将雪粒子狠狠的剐在她们脸上,青橙轻轻的挣脱了她的手,漠然道:“我知道皇上是不可倚仗的...”停了停,声音像是卷在了雪花里,变得混浊却极有力道。 青橙一字一顿道:“可我,还是很想倚仗他!” 娴妃似乎被冻僵了,愣在了原地,她还记得第一次对皇帝死心的时候,是因着先祖爷赐了皇帝几个使女,面上说是使女,其实就是侍寝的秀女。其中有一个声音特别好听,常常被叫去潜邸的大院里唱曲子,皇帝听了一夜,就宠幸了。有一天,唱曲子的使女忽然跑到她房里,冷嘲热讽的羞辱她,她那时娇惯气傲,就狠狠甩了那使女两耳光。她也气得哭了,她也受了委屈,可皇帝赶来时,不分青红皂白,便先训斥了她,说她恃宠而骄,说她争风吃醋,不守妇德。自此以后,皇帝待她,就再也不如从前。 而那使女,一步一步的,就成了后来的高贵妃,现在的高妃。 娴妃冷冷道:“你会后悔的。”她的风兜被吹落了,满头青丝顿时像结了霜花似的,风尘铺面。青橙坦然的笑了笑,道:“即便后悔,我也不想辜负此时待他的真心实意。”娴妃怔怔的看了她半会,忽而大笑起来,眼中却半点欢喜的意思也没有。 青橙听在耳中,只觉是心被撕裂般的悲恸,娴妃寒声道:“...真心实意?!后宫里头的女子,谁没有过真心实意?可是这真心,这真情,却只会被他弃之如糟糠!”她的声音抑制不住的越来越大,像是得了失心疯的女人一般,突然失了掌控。青橙秉持着镇定,道:“娴主子,后面还随着仪仗哩,别失了礼。” 两人的说话声被狂风拂散开去,海安随在百步以外的仪仗里,隐约听见笑声,不禁抬头望去,雪花越下越密,只能瞧见两抹亮眼的身影。没过多久,青橙便折回来坐了暖轿,娴妃似乎生了很大的气,当着人前,却依旧是温婉微笑的样子。 青橙回到翊坤宫,冷得浑身僵直,换了衣衫歪在炕上许久,才缓过劲来。狮子看出主人不开心,就乖乖的趴在炕边,不声不响。到了掌灯时分,尔绮照例来问青橙:“主子,晚点心想吃什么?”青橙怔忡的“哦”了一声,神思恍惚道:“不吃了,叫人打水来,我洗了脸想睡觉。”尔绮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望了海安一眼,海安朝她摇了摇头。 尔绮会意,不再多嘴,便出门往底下吩咐。 至夜幕,敬事房来传话,说皇帝翻了青橙的牌子,让她准备准备。青橙连李玉的面也不见,只让尔绮去通传,道:“我家主子今儿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在路上扑了风,身子有些不舒服,怕是不便侍寝。”李玉心中了然,连忙折回养心殿禀告。 皇帝担忧,问李玉纯主子的病情,不想李玉这也不知道,那也不晓得,简直是一问三不知,气得皇帝连御笔都扔了,急急忙忙起驾往翊坤宫探望。到了翊坤宫,只见宫灯熄了大半,连宫门也落锁了。吴书来叫开了宫门,皇帝下了暖轿,疾步往庆云斋去。 海安听闻皇帝冒雪前来,吓得魂魄都丢了一半,往西屋点了灯,唤道:“主子,万岁爷来了。”青橙朝里歪在床榻上,半响不吭一声,许久才道:“把灯熄了,就说我睡着了,让他回去罢。”海安为难,道:“这...这样可不大好吧。” 青橙莫名生了气,道:“我是主子,叫你如此,你照做就是,出了什么事,皆由我担着,怎么也责怪不到你头上。”海安被骂得红了眼,道:“奴婢并不是怕责罚,奴婢是担心您,您从寿康宫回来,就一直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的,奴婢...”话犹未完,外头已是一阵窸窸窣窣,皇帝的声音朗朗传来,焦心道:“青橙怎么了?” 有宫人低声回着话,海安正要反身,皇帝却走了进来,她屈膝行了礼,望了望床榻上默然无语的身影,悄然退了出去。皇帝以为青橙是真的生了病,怕自己从外头带进来的寒气过给她,便只敢立在床榻边问:“到底怎么了?头疼么?还是肚子疼?请太医瞧了没?有没有吃药?”他步履匆匆的赶来,大寒的天,里衣已被冷汗沁得湿透。他心眼里全是她的病,竟浑然不觉冰寒彻骨。 第76章 看雪 http://.biquxs.info/

夜雪凌冽,寒风如怒吼的野兽,在黑暗中疯狂肆虐。屋中却是灯明馨暖,烘着数枝盛放的红梅,幽幽散着清香。皇帝见青橙不说话,便依着床槛坐下,伸手捂了捂她的额头,发现并不滚热,心底便舒了口气。他扳过她的身子,瞧她紧闭着眼,颊上竟满是泪痕,不由一愣,道:“你怎么哭了?” 青橙扯过被子盖在脸上,双肩微耸,无声的抽泣。皇帝隔着被子轻轻拍着,笑道:“是不是太后不待见你,给你气受了?她是老佛爷嘛,咱们做小辈,该多多体谅。”青橙摇了摇头,哽咽道:“不是。”皇帝想了想,又问:“那是什么?莫非宫里还有人敢欺负你不成?说给朕听听,朕给你做主。”青橙依旧只是摇头。 皇帝道:“那你哭什么?” 青橙止了哭,可是她能说什么了?是说娴妃想拉拢她,她却不想与娴妃为伍?还是说,他后宫三千粉黛,她害怕迟早有一天会被他冷落?正是因为什么也不能说,也不知从何说起,所以才会哭啊。皇帝扯开被子,拭去她脸上的泪痕,道:“别闷着,难受。” 他扭开脖颈下的扣子,脱了龙袍,麻利的往她被子里钻。她侧身揽住他的腰,触到背上,只觉凉湿一片,顿时连伤心也忘了,道:“你的里衣怎么湿了?” 皇帝道:“无碍,就湿一点点,朕累乏了,想早些歇息。” 青橙倏然从被子里坐起,嘀咕道:“总叮嘱我不要扑风、不要着寒,要多穿衣服,要抱着暖炉,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顾忌圣体,要是伤了病了,可不得了。” 皇帝展眉一笑,道:“就知道你要啰嗦,你自己快快躺下罢,本来身子就不爽利,别又受了冷。”青橙嗔道:“我并没有不舒服。”皇帝一沾到枕头,就觉睡意朦胧,他阖了眼,迷糊道:“小东西,竟然学着骗朕了。” 她钻出床帏,屋里虽烧了地龙,但到底没有床榻上暖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的往柜中取了寝衣,又爬回床榻。就那么半会的功夫,皇帝竟然已经睡得惺惺松松。他舒舒服服的躺着,任由青橙为他宽衣、穿衣,他顺着她的指令伸手、抬脚,意识越发沉沦,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时睡着的。 第二日竟是雪后大晴天,晨阳如金辉般透过青纱窗户映入床榻,屋中弥散着安逸平和的味道,叫人越发怠倦慵懒。 皇帝许久没有睡得如此通透彻底,觉得浑身都酥酥软软的,实在舒坦。脚心里传来一阵麻痒,他缩了缩,那团湿软的东西又贴了上来。皇帝撑不住一笑,道:“狮子,别舔了,让朕再睡会。”狮子听见皇帝叫它,越发撒了欢,变本加厉的往皇帝身上窜。皇帝被狮子弄得清醒了,就歪在榻上逗它玩。 青橙在厅中盯着宫人们摆布早膳,海安道:“主子,皇上醒了。”青橙对尔绮道:“虾丸鸡皮汤做得太油腻了,撤了罢。”尔绮应了,青橙转身边往寝屋走,边道:“御田胭脂粥若是熬好了,先搁着凉一凉,待开膳了,再进来摆。” 狮子看见青橙掀帘入屋,甩了皇帝,直往青橙脚边扑去。青橙不理它,宫人将帷幕捋至两侧挂好,她朝皇帝笑道:“听吴书来说今儿不用上早朝,便没有叫你。” 皇帝坐起身,道:“连着下了数日大雪,路途泥泞不堪,大臣们半夜赶路来上朝,也是累极了,朕便放了他们一天假。”司衾宫人端着衣冠、鹿靴、朝珠等物上前,青橙伺候皇帝穿戴了,又用青盐漱了口,方移步花厅用早膳。 望着满桌子的佳肴参汤,皇帝笑道:“这样冷的天气,最宜吃涮锅。”青橙道:“晚膳就让厨子备着,如你所愿。”皇帝看了看她,见她双眼微微红肿,想起昨晚上的事,便问:“说给朕听听,昨儿为什么哭了?还跟李玉说自己生了病,不能侍寝,这可是欺君之罪。” 青橙夹了块清蒸鸭片放入他碗里,睨着他道:“我自己都忘了,你还记着做什么?”皇帝浅浅一笑,道:“没事就好。”顿了顿,又道:“宫里头人多事多,难免会受些委屈,你别总放在心上。再者,像昨儿那般生闷气,又不肯跟朕说,实在没得道理。”青橙张了张口,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吧嗒着吃饭。皇帝见她欲言又止,也不好再追问,便当做无事一般,算是将此页翻过。 用了膳,吴书来进屋请驾,今儿虽然不上朝,但有几个大臣递了牌子,既然有事禀奏,皇帝也不能坐视不管。青橙伺候他穿上褐色的玄狐端罩,至廊下,皇帝见满庭积雪皑皑,廊下冰挂低垂,阳光温凉刺眼,忽而道:“你去换身厚实的衣衫,随朕去乾清门。” 乾清门的天街,他说过每年都带她去看雪。 青橙畏冷,果真换了厚厚的棉褂子,臃肿得连手脚都难伸开。皇帝一瞧,戏谑道:“你是不是又胖了?”青橙偷横了他一眼,道:“才没有胖哩,只是穿戴的多了罢。”皇帝嘀咕道:“嗯,没胖没胖,是穿多了穿多了。”竟然也没嫌弃她,反连眼角都溢出了笑意。 天街依旧深远宽广,气势磅薄。皇帝牵着青橙立在乾清门的月台上,远远遥望着保和、中和、太和三殿,金黄的晨阳如璀璨珍珠洒落,映在隐约显露的琉璃瓦上,照射出橙黄紫蓝的十色流彩。寒风将两人的袍子吹绞在一处,青橙侧过脸望着皇帝,他的肩膀很宽,身姿雄伟,面容棱角分明。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温温润润的,很让她安心静谧。 她轻轻唤了一声,道:“皇上。”皇帝唔了一声,并不问话。她往他身上靠了靠,将脸庞倚在他的肩头,低声道:“昨儿我哭,是因为我害怕。” 皇帝低垂着脸看她,道:“朕不是跟你说过么?不用害怕,朕不会冷落你。”她那点子小小心思,他岂会看不明白?他将她揽在臂弯里,听她呐呐道:“可是宫里的女子那么多,还有选秀,还有外朝贡的女子,红颜易老,我岂会不担心、不害怕。”皇帝笑道:“那你赶紧为朕多生几个孩子,让朕想放也放你不下。” 他在她额上印了一个吻,笑道:“朕写了一堆契约在你那,有玉玺盖章,你怕什么?朕是天子,自是一言九鼎的。”青橙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前,耳侧风声赫赫,亦有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之声,她闭眼聆听着,心绪渐渐放空,了无一物。 娴妃原本每日都去寿康宫请安侍候,太后瞧她面有疲乏之色,便允她在自己寝殿休息一天。用过早膳,娴妃裹着翠绿狐毛披风,站在廊檐下晒太阳看雪。她愣愣痴望,竟惊然发觉,自己除了太后,已是无所寄托。 洛晴见娴妃在外头站得久,便取了白铜手炉,放至娴妃手中,恭谨道:“主子别站久了,虽是太阳天,到底还是冷。”娴妃挥手屏退四侧的宫人,扶着洛晴慢慢走着,道:“咱们在翊坤宫可有安置眼线?”洛晴一愣,道:“前头纯主子有孕时,内务府将翊坤宫里的奴才通通筛选了一遍,后头纯主子晋封,补的人也都是皇上亲自过目的,实在没法安插。”又疑惑道:“主子不是想拉拢纯主子么?怎么...” 娴妃嘘了一声,往四周看了看,方道:“此话你心里头知道就好,可别说出来。”洛晴忙止了话,道:“奴婢失言,请主子恕罪。”娴妃想起青橙昨儿说得那句:“我知道皇上是不可倚仗的...可我,还是很想倚仗他!”心中一凛,竟有几分敬畏之意。 她叹道:“说不准,纯贵嫔能比我们想象的,飞得更高。” 洛晴知道纯贵嫔得宠,是宫中所有人的眼中钉,不由讪笑道:“纯主子是得宠,可终归是汉人,况且,皇后娘娘可不见得会让她飞高。” 说到皇后,娴妃眼底划过一丝怨恨,道:“皇后算什么,也是失宠之人罢,我倒想瞧瞧,她的皇后之位,到底还能坐多久。”又狠狠道:“她害了我的孩儿,我定要让她血债血偿。”她抿了抿鬓角吹乱的头发,压低了声音道:“明儿你使个小太监,到善柔跟前唠叨几句,也别说得太多,就说自己隐约瞧见御医院的人在翊坤宫里鬼鬼祟祟。” 洛晴不解,问道:“这不清不楚的...” 娴妃笑道:“就是要不清不楚的才好,善柔才会相信。待她告诉皇后,皇后定会借着由头上心。纯贵嫔既然不想与我站在一边,我也不能让她与皇后站在一边。”洛晴还是不太懂,但她知道自己的主子雄心勃勃,才识过人,若不是身为女子,必能闯出一番大事业。她恭谨的听了命令,旋即着手去办。 尔绮在内务府领了月俸,欢欢喜喜的正要回翊坤宫,行至廊檐拐角处,有一间供宫人喝茶烤火的小耳房,里面叽里咕噜的传出说笑声,隐约闻见“简大人”三字,尔绮便不自觉的停了步子。 有太监不男不女的说话声,道:“皇后主子好几次让我去翊坤宫传话,我都瞧见简大人在。”有人附和道:“是了是了,我也在宫街上撞见过,简大人可不一般,纯主子竟然亲自送他出门,若是我家主子,连太医诊平安脉都隔着帘子呢,就怕别人传出风言风语的…” 忽而听见“嘘”的一声,道:“你们别说了,纯主子正得宠,平素我家主子去翊坤宫请安,总被推脱着不见,你们没听说么?连娴主子、高主子都待她客客气气的,我还听说…”又压了压声音,道:“皇上还说等纯主子封了妃,要把三阿哥接到翊坤宫教养呢!这可是连皇后主子都未曾有过的盛宠!” 另有宫婢满不在乎道:“她自己要与御医鬼鬼祟祟,不清不白,还不容咱们说一说罢…” 尔绮一脚将门板踢开,将里头的人吓了大跳。起头的小太监眼珠子咕噜一转,连忙从火炉旁挪出位置,谄笑道:“尔绮小姑奶奶,外头冷着呢,您到我这边烤烤手罢,皇后主子吩咐我的事还没做,我得赶紧去了。”说罢,就一灰溜的滚了。 旁的几个宫女也都是各宫主殿的掌事,见了尔绮,心里又嫉又恨,相互使着眼色,都默然不语。尔绮道:“刚才是谁在此胡言乱语,有胆的就到姑奶奶跟前说一说。”嘉妃宫里有个叫美妍的李朝女子,她自诩为外朝进贡,比旁人高了一等,便冷笑道:“大清不是有句古话么?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尔绮没读过书,但话里的意思,却听得明白。她气道:“你说什么混账话,简大人是正人君子,与我家主子清清白白的,若是再让我听见你们胡说,小心我不客气!”其她宫女都不想惹祸上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都笑道:“尔绮姑姑别生气,咱们也是随口叨嗑叨嗑,既是没有的事,往日不说了就是。” 美妍却道:“要让别人住嘴,还不如好好规劝规劝你家主子,别让人抓住把柄才是。我们说两句算什么,怕只怕传到皇上耳中罢了。”她顿了一顿,笑道:“况且,若是你家主子举止得宜,谨守妇德,又怎会传有风言风语?想来并不算空穴来风…” 还没说完,尔绮已气得浑身颤栗,她冲上前,一把扼住美妍的衣领,道:“你进宫才几日,又知道什么?别以为你是外朝来的,我就怕了你!” 美妍唇边挂着挑衅的笑意,道:“怎么,你还想打人不成?我家主子的位阶比纯主子高,我的品阶比你高,你这是以下犯上!”尔绮顾不得这些,一头撞在她额上。美妍的脑子撞得晕乎乎的,待回神,怒从心起,伸手直往尔绮头上抓去。 两人倏然扭打在一处,旗头歪了,绢花也掉了。胆小的宫婢偷偷儿躲了开,剩几个胆大的,就上前劝架。可哪里劝得住啊,不出一会,就有人急急忙忙去前头禀告了内务府主管王进保,王进保领着四五个太监闯进屋,三下五除二的将两人拉扯开。 王进保心里清明得很,纯主子正得宠,而嘉主子有孕在身又是妃位,谁也得罪不起,便依着规矩让人将美妍和尔绮绑了去延禧宫给嘉妃处置,又命人禀告了青橙,如此下来,他自己算是撇得一干二净了。 青橙正在房里逗弄狮子,听见海安通传,匆忙换了衣衫,坐着暖轿往延禧宫。进了宫门,远远闻见哀戚之声,她心里一纠,越发顾不得天寒路滑,几乎是小跑着往里走。尔绮被反绑在阶下条凳上,由两个太监抓住手脚,另有太监高高的举起粗大的棍子,往她大腿处重重落下。青橙唬了大跳,不禁喊道:“住手!” 尔绮趴在凳子上,看见青橙来了,强忍的泪一下子涌了满脸,凄哀道:“主子…救救…奴婢…”用刑的太监面面相觑,到底心有惧怕,便一齐止了手。尔绮挨了数杖,腿上火辣辣的疼,如炭上炙烤一般,她道:“主子,您可要为奴婢做主啊。” 青橙见她污头垢面,浑身瑟瑟发抖,忧心不已,低声道:“放心吧,我定不让你白白受委屈。”廊下伺候的宫人早已往里头通传了,嘉妃倚在炕上,悠然道:“让纯贵嫔进来罢。”青橙入了殿,依着规矩行了礼,方道:“嘉主子有孕,我一直想来探望。” 嘉妃嫣然一笑,道:“纯主子客气了。”停了一停,又道:“你既是为着底下人来的,不妨有话直说。我并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奴婢们的事,也是依着规矩办的。”青橙道:“我虽不知事情经过,但既然是两人争吵,总不会全是一人的错,我…”正说着,外头有人高声传禀:“皇后娘娘驾到。” 青橙等忙起身,皇后一脸和悦,道:“嘉妃身子可好?”嘉妃让了座,与青橙齐齐请了安,方笑道:“臣妾身子很好,没去给您请安,倒让您过来,实在是失礼。”皇后不动声色道:“你们都坐吧,我在外头隐约听见说有宫婢闹事,到底是什么情形?” 嘉妃看了青橙一眼,简而言之道:“今儿内务府发月俸,我宫里的奴婢美妍与纯主子的奴婢尔绮在内务府打了起来,被绑到我这儿处置。美妍的官阶比尔绮高,尔绮冒犯,属以下犯上之罪,臣妾便做主赏了尔绮十杖。”皇后点点头,道:“刑罚并不算重,有理有据,你处置得很好。”又看着青橙道:“亲侍受了罚,你心里定然不好受,但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你领回去后,仔细教导才是正理。” 青橙道:“规矩虽是规矩,但总得讲道理,尔绮伺候臣妾已有两年,从未与人争吵,今儿忽然与嘉主子的宫婢起了争执,若说只她一人有错,臣妾是绝不会信的。”皇后轻笑了一声,道:“听你的意思,还非得查个对错是非了。” 嘉妃寒声道:“我劝纯主子还是别追究了,说起来,有损你的声誉。”青橙听她话里有话,不知是什么意思,她心中坦荡,并不怕流言蜚语,遂道:“我行的端坐得正,并无什么忌讳。”宫人捧了茶点来,嘉妃随手搁在案上,轻蔑道:“既然如此,不如请皇后主持大局,让两个奴婢在堂上对质,要打要罚,皆由皇后定夺。” 太监们很快就将尔绮与美妍领到了殿中跪下,美妍道:“奴婢在耳房里和其她几位宫中姐妹闲话,不料尔绮就冲进门,不由分说的辱骂奴婢,而且,是她先动的手,奴婢才还的手。”尔绮面色苍白,几乎跪立不定,虚弱道:“她在背后说纯主子的闲话,还造谣说…说…” 她知道事关重大,一开口,总免不得要传遍六宫,虽然明知主子是清白的,却也不敢冒然托出。青橙隐约猜到什么,见她难以启齿,便道:“你尽管说,不必避讳什么。” 皇后威严道:“既已至此,容不得你瞒着。” 尔绮支支吾吾的接着道:“她们说…说纯主子与御医院的简大人举止暧昧,行为不端…是她们先造谣生事,奴婢才莽撞的。” 皇后端起茶盏细细的抿了一口,方道:“此话当真?污蔑后宫妃嫔可是重罪!” 美妍生了几分畏惧,叩首道:“奴婢也是在内务府听别的宫人说的,大家都这样说,并不止奴婢一人。”皇后望了青橙一眼,道:“纯贵嫔,你如何解释?” 却见青橙淡然一笑,道:“实在是无稽之谈,简大人从臣妾入宫开始,就一直替臣妾诊脉,交道多些也属常事,请皇后娘娘明鉴。”又道:“尔绮忠心护主,与人起争执,并无过错。臣妾想,如果有人在背后议论皇后、嘉主子,娘娘身边的奴婢们也会同尔绮一般鲁莽。” 她凌冽的看向美妍,狠声道:“倒是那些在主子背后嚼舌根,掀风起浪之人,当要好好惩治,后宫才能和睦平静。”皇后闻之大怒,往炕桌上一拍,喝道:“大胆纯贵嫔!听你的意思,竟是怪我没能统摄好六宫么?” 青橙一时失言,起身跪到地上,道:“臣妾实事论事,并无冒犯之意,请皇后娘娘恕罪。”狮子紧随着青橙出门,一路随伴左右,忽见青橙跪下,就急得哄哄乱叫。 皇后越发心烦,连连往下吩咐:“快把这畜生抱出去!”狮子在翊坤宫骄纵惯了,哪里肯乖乖就范,一会儿窜到东,一会儿窜到西,它被一大群扑过来的人吓坏了,连青橙叫它,也是罔若未闻。殿中越发乱了,嘉妃正想往寝屋避一避,才起了身,狮子却忽从高几上跳下,往她身上扑了过去。 嘉妃惊得大叫,脚上一软,便跌倒在地,“哎呦呦”的喊起痛来。皇后大惊失色,急吼吼道:“善柔,快去请御医。”又命人将嘉妃抬到床榻上,下令道:“关了门,捉了那畜生,给我乱棍打死。”狮子毕竟是狗,能咬能跑,一把将关门的太监咬了,趁乱从门缝里逃了出去。它的小短腿跑得极快,这儿一钻,那儿一跳,竟让数十人追也没追上,倒弄得四处鸡飞狗跳。 小东西一路跑到了养心殿,皇帝正在前殿面见张廷玉、鄂尔泰等人,忽闻犬吠声,才一回过头,狮子就纵身往他膝上扑了去。大臣们吓了大跳,门外顿时冲进来数十名御前侍卫,拱手待命。皇帝却挥了挥袖,示意他们退下,方抚着狮子的头,道:“是不是跟着主子来的?”狮子“汪汪汪”的叫了几声,跳到地上,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皇帝。 皇帝朝外喊了一声,道:“吴书来,怎么回事?” 吴书来在外头问了追来的太监,知道个大概,他恭谨入了殿,俯身在皇帝耳侧小声说了,见皇帝唇边的笑意渐渐褪去,眼神变得阴冷,心里如敲了小鼓一般,咚咚作响。张廷玉等人极善察言观色,知道皇帝发怒了,忙寻了个由头,跪安退下。 皇帝连龙袍也没换,坐了暖轿去延禧宫。数十名仪仗侍卫逶迤在后,狮子是再不肯跑了,歪在皇帝脚边,眯眼打哈欠。 第77章 圣怒 http://.biquxs.info/

至垂花门,吴书来要往里头唱报,却被皇帝止住。御医在寝屋给嘉妃诊脉,人来人往,竟是一片寂然无语。 青橙一直跪在地上未起,皇后端坐于炕,道:“嘉妃肚中的孩儿若是安好,此事也可从新发落,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你的罪孽可就重了。” 尔绮惶然,脸上沁满了泪水,强撑着身子叩首道:“此事因奴婢而起,皇后娘娘要罚就罚奴婢罢,奴婢甘心承受。”皇后漠然道:“纯贵嫔是你的主子,你既犯了错,她岂能脱得了干系?!”青橙倒并不害怕受责罚,只是担心嘉妃肚子的孩子。她自己是有生养的人,怜悯世间所有的一切小生命。尔绮吓得大哭起来,道:“主子,是奴婢...奴婢害了您...” 青橙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你先别着急,嘉妃有孕已经过了三个月,胎相稳固,只要处理得当,应该不会有大碍。”她仰脸朝皇后道:“此事虽由尔绮引起,可美妍等人亦是有错在先,请皇后娘娘明察。”稍稍一顿,又道:“狮子是为了保护臣妾才失了分寸,请皇后娘娘饶它一命,往后臣妾一定好好管教。” 皇后疑惑道:“狮子?哪里有什么狮子?” 青橙忙解释,道:“狮子就是那条满身黄毛的京巴狗,刚才...”不等她说完,皇后已然生怒,道:“嘉妃眼下还躺在里头呢,你让我饶了那畜生?”稍顿,敛了神色道:“那畜生行为乖张,留着迟早是个祸害,你也别求情了,我自会处置。”青橙还想再劝,却听帘声一响,传来几声“汪汪汪”,狮子极为欢脱的滚到青橙身侧,伸长了舌头舔她的手背。 皇后正要发作,还没张口,皇帝已随之入内,见青橙跪在地上,先是一愣。皇后忙让座,领着屋中众人请安。皇帝面色如常的往炕上坐了,道:“嘉妃如何了?”皇后道:“御医还在里头诊治,一时没得结果。” 皇帝嗯了一声,若无其事问:“纯贵嫔犯了什么错,大冷的天,还让她跪着。” 皇后自持有理,不怕皇帝偏袒,便道:“纯贵嫔的宫婢与嘉妃的宫婢在内务府吵嘴打起来,她养的畜生又冲撞了嘉妃,臣妾想下令责罚,纯贵嫔不服气,正与臣妾评理。”她低柔缓语,小心瞧着皇帝脸色,甚是恭谨谦顺。 皇帝却哂笑,伸出手掌做了个逗弄的手势,狮子见状,一跃攀上手指,顺势就滚到皇帝怀里去了。皇帝边抚摸着狮子,边徐徐道:“上回愉贵人到你宫里跌了跤,今儿又轮到了嘉妃,事情可真够凑巧的,皇后一到哪里,哪里就得出事故。” 他话里的意思,竟然是怀疑她! 皇后脸色顿时大变,连忙跪至地上,道:“臣妾统摄六宫,向来谨慎宽容,真是恨不得摔跤的是自己,也不想子嗣有损。臣妾勤勤恳恳,皇上竟还如此…”说到伤心处,眼角不觉溢出了泪水。皇帝抿唇一笑,道:“朕随口一说罢了,你别当真就是,快起来吧。”又望了青橙一眼,道:“你也起来吧。”青橙应了声“是”,扶着伺候茶水的宫女起了身。 狮子见青橙起身,忙不迭的从皇帝怀里挣脱开,跳到青橙脚边直打转转。青橙轻喝道:“别闹!”狮子如得了圣旨一般,立即规矩了,半蹲着趴在地上,直扫尾巴。 皇帝撑不住笑道:“它还是听你的话。”他待她养的小狗都是如此和颜悦色,让皇后又是酸涩又是嫉恨。御医诊了脉过来回禀,道:“嘉主子腰上虽受了伤,胎像倒是稳固,并无大碍。”皇帝点了点头,道:“没事就好,下去吧。” 待御医跪了安,皇帝才冷声问:“尔绮,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尔绮望了望青橙,青橙知道她有所畏惧,便道:“事情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只管说。” 尔绮这才俯首将自己在内务府领月俸,听见耳房的宫人议论青橙与简大人暧昧,及自己与嘉妃的亲侍动手,挨了杖刑求青橙救命一事仔仔细细的说了,末了又道:“她们还造谣,说等纯主子晋了妃,皇上要把三阿哥接到翊坤宫教养。这可真是没有的事,她们乱嚼舌头,传来传去,后头定要说纯主子恃宠而骄,坏了连皇后娘娘也不敢逾越的祖宗规矩…”她本就嘴皮子利索,一腔话没完没了,越说越是激愤,许久才被皇帝一声“放肆”给打了断。 他竟然,还要允她亲自教养三阿哥! 皇后像是被大石重重击在了胸口,砸得她连脚指尖都痛了。脑中嗡嗡作响,她恍惚的望向皇帝,他张口说着什么,似爆竹一般在她耳中炸开,却是什么也听不清楚。青橙也吓了一跳,慌忙提裙跪下,道:“皇上息怒,尔绮忠心护主,才一时嘴上失言。” 皇帝气的当然不是尔绮失言,而是晋封青橙为妃,让她亲自教养三阿哥的话,是床榻之上,他在她耳畔的悄声细语,这样的话,青橙自然不会往外说,也无人可说。 眼下,却传出了翊坤宫!!! 尔绮以为皇帝是生简大人的气,豁出命道:“皇上明鉴,简大人医术高明,是正人君子,与纯主子清清白白的,未有一丝不妥,那些乱嚼舌根的宫人分明是嫉恨纯主子得宠,才编出如此弥天大谎来陷害纯主子,请皇上千万不要相信!” 只一瞬,皇帝恢复面色如常,似乎半点不将简玉衡放在心上,咬牙道:“宫里多有乱放厥词的低贱之人,就爱无事生非造谣生事,恨不得宫里日日都不平静。”稍稍一停,旋即狠声道:“看来是时候好好整治整治六宫了。” 美妍一听,七魂摄去了六魄,吓得毛骨悚然,跪在底下浑身颤栗发抖。 皇后强压着心头惧恨,斟酌道:“是臣妾管教无方,请皇上恕罪。”皇帝并未理她,只是吩咐吴书来,道:“你去内务府,将与此事有所牵扯的宫人通通给朕绑了来。”吴书来见皇帝语气不同往时,打了个千秋应了,便却身而退。 青橙一直站着没说话,此时方开口,道:“皇上,嘉主子受了伤,在寝殿歇息,即便您要追查,也当去旁处审问,别在延禧宫扰了嘉主子歇息。”皇帝这才想起嘉妃,颔首道:“你说得有理。”他倏然站起,道:“朕去瞧瞧嘉妃。” 嘉妃要下床请安,被皇帝拦住。皇帝言笑晏晏道:“尽管躺着罢,不必多礼。舒服些了么?”嘉妃脸上还残留着惧怕之色,强笑道:“御医看过后,就舒服多了。”狮子跟在皇帝脚边,突然“汪汪”叫了两声,嘉妃心有余悸,不禁“啊”的一声惊叹。 青橙连忙将狮子抱在怀里,道:“嘉主子别怕,它其实一点都不伤人,性子也和顺,刚才只是被吓着了。”她福身请了个双安礼,道:“我替它向您赔罪,请嘉主子宽恕。”皇帝也笑道:“如果嘉妃有事,朕自然要杀了狮子陪葬。既然没事,上苍有好生之德,便饶了它一命,算是给你肚子的孩儿积福了。”嘉妃抚了抚肚子,满脸泛着母爱之光,温柔道:“臣妾听皇上的。”皇帝欣慰,道:“如此甚好。” 皇后不想皇帝竟偏私至此,满腔怒火只得压在心底,待回到长春宫,才长长的舒了口气。让善柔备了两壶青梅酒,独自坐在窗下黯然酌饮。 尔绮被抬回翊坤宫,海安早早备了涂抹的药膏,青橙亲自入下房帮尔绮上了药,方叮嘱道:“这几日你先别上值,好好养着,呆会子我让海安拨个小丫头来给你使。可别强撑着四处乱跑,要是留下病根,待你到年纪出了宫,可嫁不掉好人家了。”尔绮想起刚才皇帝在延禧宫一直护着自己,很觉扬眉吐气,笑道:“奴婢一辈子都呆在主子身边伺候,不出宫的。” 青橙笑道:“别说傻话,你要是有心仪的人,尽管告诉我。不管是御前的侍卫,还是王孙公子,我去求一求皇上,总还有些希望。”尔绮脑中莫名的想起简玉衡背着药箱从阳光底下从容信步而来的模样,脸上一红,便低了头去。 乐得海安折腰一笑,道:“小蹄子思春了。” 养心殿里鸦雀无声,底下跪满了宫人,吴书来做事素来严谨利落,与王进保一齐将在内务府耳房里唠叨的宫人全绑了。皇帝让他们各自禀其当差之地,才发现这些人中,不仅有长春宫的、景仁宫的、永和宫的、钟粹宫的,竟然连寿康宫和养心殿也有。皇帝大怒,连夜下令,让他们仔细供出自己是在何时、何地、何人那里探得的消息,然后循着线索一个人一个人的往下查。如此大张旗鼓,连经年的老嬷嬷听了,也是咂舌。 至亥时,皇帝用过晚点心,李玉端了绿头签上前,道:“请皇上翻牌子。”皇帝搁下奏折,往朱漆盘里扫了一眼,看见“纯贵嫔”三字躺在正中央,本能的伸出手去,可举在半空,却忽又停了下来。李玉不知圣意,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半响,皇帝才恹恹的甩了甩袖,道:“去吧。”李玉听命,却身而退。 到了廊下,扯着吴书来的袖子往僻静处,问:“皇上与纯主子吵架了么?”吴书来怔了怔,道:“说什么屁话!”李玉压低声音嘀咕道:“我瞧着皇上原本想翻纯主子的牌子,迟疑了片刻,竟改了主意。”吴书来问:“那皇上翻了谁的牌子?” 李玉道:“今儿没翻牌子,叫去。” 吴书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李玉还想叨唠几句,却有御前的小太监过来,堆笑道:“吴爷爷,万岁爷叫您呢。”吴书来应了一声,略整了衣冠,便疾步挑帘入殿。皇帝起身立在窗边,玻璃窗户大敞着,刺人的寒风灌入屋里,将火龙的暖气冲得稀散。吴书来请了安,恭谨问:“万岁爷,您有何吩咐?” 皇帝依旧背着身,淡然问:“前头朕让你去查简玉衡,可有眉目了?” 吴书来不敢隐瞒,恭谨道:“回禀万岁爷,依奴才所查,简大人自先帝爷朝便已在御医院当差。家中世代行医,父亲在上京经营了几家药铺,家境颇为殷实。”他顿了一顿,偷觎了皇帝一眼,道:“还有一事,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蓦然转过身,眼光如雄鹰一般摄人,道:“该讲的就讲,不该讲的就不要讲!”吴书来咽得呛口,半会才小心道:“奴才查到,简大人与纯主子是表亲,纯主子入潜邸前一直住在简府数年。” 殿中的火光通亮,照在皇帝脸上,映得一片惨白。吴书来瞧不出皇帝是喜是怒,敛住呼吸,垂首立在一侧。皇帝慢慢的踱着步,黄漳绒鹿皮靴踩在明亮如镜的金砖上,趵趵有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道:“去把简玉衡召来。”吴书来道:“已经过了亥时,只怕简大人回府去了,不如明儿…”皇帝横眼望着他,道:“朕要见谁,还得听你的了!”吴书来吓得噗通跪下,道:“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办。” 简玉衡傍晚时回府,用了膳,正在老太太房里说笑请安。老太太道:“纯主子打小没有什么心眼,皇上赐的字,可真是应了她的性子。”简夫人陪笑道:“纯主子得宠,是她们苏家的造化,连着咱们脸上也贴金。”老太太拉住简玉衡的手,道:“你在宫里行走,能常常见到她和三阿哥,若她有什么难处,但凡咱们府上能帮的,回来可要直说。” 简夫人听着不舒服,面上却喜笑逐颜道:“他们毕竟是表亲,走得太近惹人闲话。”老太太心知肚明,恳切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总是怕别人说玉衡是过继的孩子,给你脸色瞧。这点私心我能理解,但若因此而让玉衡和纯主子生疏,可就有违人伦了。” 简玉衡是通达之人,道:“奶奶,母亲,宫里的事,我自会看着处置,纯主子是我伺候的主子,该亲近的时候亲近,该生疏的时候生疏,我能把握得住,你们放心罢。”简夫人忙扬眉一笑,道:“我不过白操心罢了,又怎会不让他们兄妹亲厚,这点子度量我还是有。” 老太太笑着点点头,正要说句什么,忽而门上帘子一掀,有个模样娇俏的姑娘侧身进来,道:“老太太,宫里来话,传大爷入宫。”简玉衡怔了怔,道:“是哪里传?” 姑娘道:“奴婢并不知道,您还是自个去问问罢,传话的宫人还站在门口候着呢。”老太太道:“你赶快去,大晚上的来传话,许是有急事。”简玉衡做了揖,道:“孙子告退。”简夫人起身,直送他到大门口,又命丫头们取了白铜暖炉,往他怀里搁着,叮嘱道:“天寒地冻的,可别受了冷。” 简玉衡恭谨道:“母亲不必忧心,我去去就回。您早些歇息,别等我。”才到了东华门,望见黑黢黢的宫墙高耸,有太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道:“是御医院的简大人吗?”简玉衡忙翻身下马,应道:“正是在下。”那太监道:“可劳烦您白跑一趟了。”简玉衡不知是何意思,路上问那传话的太监,也是一问三不知,眼下又突然冒出人来,且都是没见过的生面孔,心里不觉警惕了几分,问:“公公是哪里当差的?又怎会知道我要入宫?” 那太监手里提着一盏瓜皮宫灯,笑道:“简大人无需多问,眼瞧着要下雪了,你赶紧回去罢。”说完,转身便沿着宫墙走了。再看那传话之人,亦是没了踪影。简玉衡纳闷,第二日问过许多同僚,皆说不知此事。 皇帝数日未入翊坤宫,尔绮心急如焚,寻了海安道:“定是我鲁莽惹得皇上生气了,宫里头沸沸扬扬的传纯主子与简大人的关系,皇上难免心存芥蒂。”海安笑道:“你好生养着病,别瞎操心。皇上让内务府追查造谣的宫人,慎刑司已关了几十个宫人了,可见皇上还是相信咱们主子的。许是年下政务繁忙,才没来罢了。”劝过尔绮,海安回到东屋,见青橙立在窗下誊写经书,心里微微一沉,强笑道:“主子,晚膳想吃什么?” 青橙却问:“外头是不是下雪了?” 海安应了声“是”,又道:“瞧着天色,总要下到明儿去。”青橙嗯了一声,道:“你让厨房备着铜锅子,皇上前头说想吃涮锅,大雪天里涮羊肉正好。”海安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许久才硬着心肠道:“皇上不一定会来,听说这些天都爱去舒主子宫里用膳。” 青橙手上停了停,浓稠的墨汁滴在宣纸上,如红梅盛放一般浸染开。侍书的宫人见了,禁不住“啊”的一声轻呼,又连忙屈膝道:“奴婢失仪,请主子恕罪。”青橙眉心蹙了蹙,随即舒展,淡淡道:“无碍。”她搁了笔,扯过快已写满的宣纸揉成一团,随手往地上一扔,道:“都收了罢。”海安见她面露阴郁,便不好再说旁的,只是静立。 午后飘雪越下越大,宫人们疾奔在路途几乎连眉眼都睁不开。景仁宫的下人房忽而喧闹起来,不足片刻,又立即沉静无声。洛晴匆匆忙忙的往寝殿走,娴妃才午歇起身,正是慵懒无神,瞧她慌张无措,不禁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洛晴使了眼色,周围伺候的宫人皆福身告退。待只剩下两人,洛晴方道:“主子,可不好了,厨房的蔡公公被内务府的人抓走了,说是有人告发他造谣生事。” 娴妃神情微凛,轻斥道:“越是如此,越是要镇定,别人还没来查,你自己倒先露了马脚。”洛晴定了定神,道:“主子说得是。奴婢是怕,若是照这样查下去,恐怕迟早要查到咱们头上。到时候…”娴妃圆眼一瞪,道:“话可别乱说!” 洛晴自知失言,连忙道:“主子英明,奴婢谨遵教诲。”娴妃原本只是不想让皇后与纯贵嫔联手,顺便让皇帝对纯贵嫔生出间隙,却未料到,皇帝竟牟足了劲要追查到底,且亲自过问,连走门路的地方也无。她早已生了忧心,只不想竟来得这样快。屋外风雪肆虐有声,天色暗沉沉的压下来,如同夜幕。 娴妃细声道:“你去预备着,待我醒过神,要往寿康宫走一趟。我连着告了两日的假,太后该念叨了。”洛晴听她言语自若,似乎极有把握,便暗暗舒了口气,落下心中大石。 次日,皇帝散了朝,巧好雪停了,便换了身家常江绸月白袍子,裹了黑色玄狐罩端,坐了暖轿往寿康宫请安。太后才吸了水烟,正是精神抖擞,见了皇帝,就笑道:“来得正好,哀家有话要跟你说。”皇帝躬身请了安,道:“老佛爷今儿气色倒好了许多。” 太后道:“娴妃过来伺候哀家,哀家觉得身子舒坦。” 娴妃坐在几尺远的案桌旁,手里用小银锤敲着核桃,目光和润,似乎并不知道有人在说论她。皇帝远远看去,黯淡的雪光透过薄纱窗照在她的侧脸,衬着案上两簇粉白堆瓣的牡丹花,姿态娴静安逸,倒有些遗世独立、岸芷汀兰之感。半会,她忽而抬起头来,朝皇帝粲然一笑,眼波流转,袅袅婷婷,竟让他移不开目光。 太后揣摩着皇帝神色,嘴角不由掬起了笑容,却故意支开娴妃,道:“你煮的枫露茶最有味道,去给皇上端一壶来。”娴妃莺声婉转的答应了,起身隐至后院。皇帝直望着她的背影不见了,方恍然悟神。太后道:“听说你为了整顿后宫,把人都抓到慎刑司去了。” 皇帝道:“自朕登基,一直以仁义宽待后宫诸人,不想那些狗奴才既不知好歹,数次得寸进尺,朕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太后起先还笑着,此时却渐渐没了笑意,道:“眼瞧着到了年关,难道你还想血雨腥风不成?!”稍停了停,便道:“依着哀家的意思,此事至今儿为止,已经查到的那些奴才各自去内务府领十杖也就完了。” 皇帝道:“如此实在是半途而废,儿子...” 太后冷笑道:“你当哀家不知道呢?不就是为着宫人们传言纯贵嫔与御医院的太医举止暧昧么?你虽护着她,却也要讲个是非道理。你喜欢纯贵嫔,哀家也不拦着,但若她真是举止得体,又怎会传出如此荒唐之言?更何况,悠悠众口,岂是你想堵就堵得住的?”皇帝从不忤逆太后,又怕青橙越发不得太后心意,便道:“好好好,儿子听您的就是。” 一时娴妃端了枫露茶上前,太后已是笑容满面,道:“你先呈给皇帝罢,让他尝尝鲜。”娴妃“嗳”了一声,轻盈的将青釉白底鸟雀纹瓷碗递与皇帝手中,也不知是谁失了神,那茶碗径直往皇帝身上泼去。 众人皆吓了大跳,娴妃惊得满目泫然,连连道:“臣妾失礼...”皇帝却一把捉住她的手,笑道:“没事,只是泼湿了袍子罢。倒是你,烫着了没有?” 娴妃面露绯红,羞涩的挣脱了手,道:“臣妾没事。”太后瞧在眼里,道:“娴妃,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去里头伺候皇帝宽衣。”皇帝起了身,笑道:“儿子先告退一会。”太后笑道:“去吧。”进了里殿,司衾宫人上前伺候衣物,皇帝扬了扬脸,吴书来会意,让宫人将龙袍放在桌上,悄然而退。 皇帝道:“朕总觉你今日似有不同。” 娴妃替皇帝脱下外袍,换上宝蓝色贡缎便袍,扭着胸前的云纹龙扣,道:“臣妾日日都是这样,是皇上心境不一样,所以才觉不同。”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好脾气道:“你说得有理。”她倾身仔细侍弄衣物,他闻着她发间幽幽散的淡香,忽而情动,不由重重往她腰上一揽,若不是太后还在外头等着,恨不得立刻压她至榻上,宠幸了她。 回到景仁宫,洛晴急忙让宫人备好热水,伺候娴妃洗头沐浴。屏退了众人,洛晴才低声道:“主子,这香料咱们还是少用罢,奴婢怕有损身子。” 第78章 咬牙切齿 http://.biquxs.info/

水雾缭绕,娴妃懒懒的倚靠在沐盆上,道:“此香是用依兰花、蛇床子配着多样草药调制的,对身体并无多大害处,再说,咱们用完后,就立即沐浴洗净了,想来没事。”她紧阖着双眼,仿佛累极了,道:“等我肚中有了胎儿,便可再也不用了。” 洛晴见她神情疲乏,遂缄默不语。 这一日,停了大雪,阳光暖而不灼的映在人身上,明媚却温和。御花园里花枯枝萎,假石亭台厚雪堆积,颇有颓废景象。陆嫔邀着王贵人、鄂贵人在石径中闲散,说着家常琐事,打发时辰。王贵人道:“前头那事闹得沸沸扬扬,也不知万岁爷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陆嫔拢了拢暗红缕金的兔毛斗篷,道:“我听说为着那事,内务府关了几屋子的宫人,我估摸着万岁爷心里还是在意的,只是不能摆到明面上。”又低了低声,道:“这些天,万岁爷都没去翊坤宫,也未翻那位的牌子,倒白白便宜了舒嫔,让她钻了空子去。我还听人说,舒嫔的榻上功夫可是了得!”说罢,和王贵人“哄”的笑了起来。 鄂贵人年纪尚幼,面子浅,听她们论起闺阁中的事,便臊得煞红了脸。陆嫔瞧见她的模样,就拿她玩笑道:“你还年轻,得跟舒主子学着点,才讨得万岁爷欢心。”鄂贵人脸上越发红了,忸怩着低声道:“我已经数月没见过皇上,陆主子说笑了。”王贵人道:“别说是你,我上回见万岁爷,也还是去太后宫里请安时匆匆碰到过一次。” 三人正说着,忽而有叮铃欢笑之声传来,道:“皇上说开春要带我去承德行宫赏玩,我思量着自己一人去没多少意思,便又跟皇上说,得宫中姐妹们一齐去才有趣。” 诚贵人眼露精光,问:“皇上怎么应你的?” 舒嫔展眉一笑,道:“皇上自是高兴,还夸我贤德呢。”身侧一众的小贵人小常在纷纷露出钦慕之色,啧啧有声。她们都是十六七的姑娘,个个清纯活泼,穿红戴绿,行在荒芜白雪之中,越发夺人耳目。陆嫔转过假山,迎上前去,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是舒嫔妹妹。”舒嫔知道陆嫔有皇后做靠山,资历又深,倒不敢太过得罪,便福身行了一礼,道:“陆姐姐好。”陆嫔忙回礼,其余众人也各自依着品阶行礼。 王贵人笑道:“明年若是真能随扈出宫走一走,可是托了舒主子的福了。”舒嫔听着有面子,难得客气道:“王姐姐是宫里的老人,皇上顾念旧情,定会带上姐姐一起。”王贵人顺势道:“到时候可要劳烦舒主子在圣驾面前多说几句好话了。” 舒嫔春风得意道:“那是自然。” 连王贵人都巴结上了,其她人更不愿错失机会,便纷纷陪笑奉承。舒嫔帷幄其中、如鱼得水,甚是洋洋自得。正是欢笑喧闹间,从裙袍脚下突然窜出一只明黄小狗,吓得众人哗的大叫,四处避开。远远儿又有人唤道:“狮子,不要乱跑,快过来!” 循声望去,只见有女子一身霞影色烟笼宫裙,外罩着翠绿色织锦羽缎斗篷,面色漠然沉静,孤身立与枯木底下,遥遥而望。众人忙屈膝行礼,唯陆嫔站着没动。青橙微微点了点头,既不过来,也不寒暄,只是兜了兜手,道:“狮子,快过来,别走远了。” 陆嫔向来不服青橙,总觉她还是自己宫里不得宠的小常在,见她无意理会众人,以为是端着架子,便冷笑道:“故作清高!”声音不大不小,青橙明明白白的听在耳中,只懒得计较。舒嫔附和道:“平素在咱们面前是这番模样,在皇上面前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也不知谁叹了一句,道:“有什么法子,皇上喜欢呀!” 四周顿时寂然无声,谁都不再说话。舒嫔却倏然转身,一巴掌狠狠甩在那说话之人脸上。吓得那小常在目瞪口呆,吱吱呜呜道:“舒姐姐…”舒嫔寒声道:“怎么,就是想打你,如何?下次可别胡言乱语了!”小常在受了委屈,眼圈儿也红了,只是不敢哭出声。 青橙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抱起在树底下刨雪的狮子,淡淡道:“后宫妃嫔犯了错,该由帝后处置,且不可论私刑,坏了宫制,传到帝后耳中,怕是不妥,你好自为之罢。”舒嫔像是被点燃的爆竹,瞬间便炸了,道:“我还轮不到你来教训!”陆嫔见两人吵起来,乐得站在旁边看戏,哪会劝阻,闹得越大越好呢。 王贵人向来识大体,且她也是汉女,听见舒嫔的话,早已不甚悦耳,便笑道:“都是自家姐妹,吵起来都不好看。天色也晚了,就各自回宫罢。” 舒嫔哪里肯罢休,气道:“什么好看不好看,即便我有错,也犯不着由她来教训。她算什么?跟着太医拉拉扯扯,举止暧昧,弄得阖宫皆知,她有什么颜面说我?” 青橙便是性子再好,也听不得旁人说她行为不端,遂道:“此事为流言而已,并不是真的,内务府也在追查了,舒主子切勿乱说!”舒嫔回嘴道:“流言?追查?皇上要是相信你,岂会冷落你?况且,内务府早就不查了!宫里人人心里清楚,背地里都在议论,我说一说,又能怎样?”话音未落,蓦地从树后传来一声怒吼:“你说够了没有?” 舒嫔唬了大跳,还没回过神,皇帝已端然站在了眼前。他减了衣裳,穿着明黄江绸片金龙袍,身长玉立,冷峻的面容没有一丝笑意。众人忙屈膝请安,舒嫔知道闯下大祸,忙跪下身道:“臣妾失言,请皇上饶恕。”神情一凛,含着泣声道:“臣妾也是气急了,自小到大,连曾外祖父都没说过我半点不是,今儿突然被纯主子训诫,便有些恼了。”她曾外祖父是前朝纳兰明珠大人,居内阁三十年,皇帝最是敬重,她刻意提及,亦是深谋远虑。 她这点小心思,在皇帝面前,自是藏不住。但皇帝确实留着纳兰家三分薄面,故而并未戳穿她,道:“纯贵嫔位阶比你高,她既训诫你,你就该好好儿听着,怎可辩驳?更可恨的是,竟还出言不逊!”舒嫔见皇帝是真的动了怒气,顾不得地上是泥是雪,便磕头道:“臣妾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陆嫔暗自吁了口气,刚才幸而没有多嘴,才能躲过一劫。狮子被青橙勒在怀里觉得难受,遂扭了扭屁股,挣脱了跳下地,往皇帝身上扑。青橙不由自主的随它走了两步,许是行动太急了,又许是地上有些滑,她左脚绊住右脚,生生的就往前面扑去。 皇帝眼疾手快,立时大跨两步,伸臂将她揽在怀里。狮子一边欢快的围着两人打转转,一边稚气的吠叫起来。两人抱了个严实,青橙数日不见皇帝,心里不由砰砰直跳。皇帝急忙将她扶好,焦虑道:“崴了脚没有?” 青橙愣了愣,道:“哦,没有。”陆嫔等人从未见过如此情形,心想这纯贵嫔果是有些手段的。皇帝前后看了看,周围四下的人皆侧身垂头,一副尴尬颜色。 他的唇角抿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倾靠至她耳侧,细语道:“你若总是这样,她们肯定以为你是故意的。你是为了勾,,,引朕,才总是跌倒吗?上次,还有上上次...”青橙惊慌的将他推开,道:“才不是,我只是不小心踏空了。” 皇帝问:“身边怎么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青橙回道:“原本海安跟着来了,我又觉得冷,让她回去拿白铜暖炉了。”她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舒嫔,道:“让她起来罢,跪伤了膝盖,免得你到时又觉心疼。” 皇帝捏了捏她的手背,朝舒嫔道:“听见了没有,既然纯贵嫔替你求情,朕便饶了你一回,起来吧。”稍稍一顿,又厉声道:“宫人间传论闲言碎语也就罢了,你们是后宫主子,怎可失了分寸?往后要是再让朕听见此等流言蜚语,无论是谁,必不轻饶!”他甚少在后妃面前严词厉色,众人听了,皆颤栗着齐声答“是”。 舒嫔跪了半响,只觉大失脸面,心里翻滚如沸水,脸上却堆出恭顺谦和,道:“谢皇上开恩,谢纯主子宽恕。”瞧着舒嫔受挫,陆嫔简直是心花怒放,上前殷勤道:“这儿离钟粹宫近,皇上要不要去臣妾宫里坐一坐?” 王贵人轻轻摇了摇头,心道:“陆嫔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果然,皇帝道:“朕才去了阿哥所,路过御花园见你们都在,只是顺道凑凑趣罢了。前朝有事,朕不能久呆,改日再去钟粹宫看你。”话已至此,算是极给脸面了。 眼望着皇帝携着纯贵嫔走了,舒嫔气得咬牙切齿,诚贵人等见她脸色煞白发青,生怕祸及自己,皆寻着由头告退。 海安取了白铜暖炉,行至宫街,看见皇帝携着青橙归来,连忙迎上前道福请安。皇帝道:“你是青橙的贴身侍婢,主子没想到的,你要替她想着。往后出门多带些宫人,该拿的东西也要趁早备好。别等用时,才知道没有。”海安诚惶诚恐道:“是,奴婢知罪。” 青橙道:“是我想清净清净,不让人跟着,怪她做什么?”北风呼啸而过,如含着砂砾一般剐在人脸上,燥得生疼。鬓角的碎发四处飞扬,她忍不住呵了口气,浑身寒颤。 皇帝望了吴书来一眼,吴书来会意,忙将手中的杏黄平金绣龙纹大氅呈上,皇帝捡了往青橙身上一裹,亲手系上金色大绦,抹开她脸上的碎发,低声道:“对待奴才,恩惠要有,但不能太过,恩威并施才能管束住她们。” 青橙不知他这番话是何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半响方道:“所以你数十日不见我,也是要“恩威并施”么?”皇帝一愣,他自然不是为了要什么“恩威并施”,可他也绝不能承认自己是吃醋了,堂堂大清天子,为着个女人争风吃醋,还不叫人笑死。 见他沉默不说话,青橙眼中蒙起一层雾花,沉沉道:“莫非,你是为着简太医的事,为着宫里的流言碎语,所以牵怒于我么?其实…”她很想说,简玉衡是我的亲哥哥,可到了嘴边,又怕一言半语的说不清楚。况且,此事家里一直藏得很严,她也不想公之于众。 皇帝自然不认,他急不可耐道:“不是,不是,朕最近太忙了。”他支吾了几句,总觉理由不够充分,又解释道:“到了年关,外朝和边关的事务繁冗,朝廷内外的官员调遣,还有升降惩赏,这几日都要下定。再有…”他横了青橙一眼,道:“说了你也不懂。” 青橙掌心捧住他的双手,他的手大而粗糙,温凉温凉的,像两块古玉。她道:“我和简玉衡清清白白的,绝无半点暧昧。旁人要怎样说,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你是我的枕畔之人,是我这辈子唯一可倚仗的人,你若不信我,我可真就生无可恋了。”皇帝认真的听着她娓娓道来,心底里像是溺水之人忽而望见了救命稻草一般,猛然松了一口气,又密密麻麻的溢出平和若定的欢喜。 他道:“朕知道简玉衡是你的表哥,你曾在他家里住过几年,兄妹之谊使你们举止亲厚才令人生出误会。这些朕都知道,朕都信你。”青橙怔了怔,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是皇帝,想要知道什么,实在太容易了。她的鼻尖酸酸,竟而有些动容,轻轻依偎在他怀里,如同能躲去冬日玄寒似的,生出暖意绵绵的春阳盛景。 一路回到养心殿,吴书来小心觎着皇帝脸色,并不敢多言半语。皇帝在纯贵嫔面前虽笑语晏晏,可转了个身,便板了脸,阴云密布。皇帝换下衣衫,呆立在窗下许久,忽道:“召秦院使。”吴书来“喳”了一声,便退下传旨。不出半会,便有老头子连滚带爬的疾步而来,跪下请了安,便直问:“皇上圣体有何不适?” 皇帝扬了扬脸,吴书来会意,领着殿中伺候的宫人悄然退下。皇帝道:“今年夏始,江苏连月下雨,山洪暴发,眼下雨已然停了,可瘟疫肆虐,民不聊生。地方药材稀缺,大夫医术不精,使瘟疫越发猖獗。朕有意从御医院遣调几名太医去支援,秦爱卿以为如何?” 既是为国为民之大事,秦院使哪里敢驳圣意,便道:“皇上心怀百姓,臣等自当竭尽全力。”皇帝点点头,道:“你年纪也大了,舟车劳顿,况且瘟疫极易传染,朕怕你撑不住。” 秦院使听皇帝抚恤,越发感恩戴德,叩首道:“皇上是天下之主,有命于臣,臣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皇帝微微一笑,道:“朕留着你还有用处,舍不得你赴汤蹈火!”停了一停,又道:“朕知道御医院有好几位年纪轻,身体好,医术也不错的御医,不如就派他们去罢。万一不得当染了什么,总仗着底子好,也能勉力一治。” 秦院使自是求之不得,便道:“皇上所言极是。”略略思忖片刻,道:“臣以为黄元净、任席坤和简玉衡三位御医不错,都是年轻体盛,资历颇深,况且让他们出去历练历练,对往后医术上的长进也有好处。” 此话正合皇帝心意,遂浅笑道:“如此甚好,由你安排便是。” 翊坤宫里热闹非凡,尔绮腿上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坐在小厨房的廊下盯着黄二切洗羊肉片、牛肉片、猪肉片。黄二笑道:“我的姑奶奶嗳,大冷的天,您就进去烤火罢。这儿有我盯着,您只管把心吞到肚里!”尔绮扬眉笑道:“我倒不怕你做得不干净,料你们也不敢,这可是为着万岁爷预备的,有一点骚,都饶不了你们——我瞧着你们是觉得有趣儿,想跟着学一学,等我到了年纪,出了宫,好歹还能有门手艺不是?” 黄二手上麻利的做着事,眼睛还盯着底下刷洗的宫人,嘴上却奉承道:“不瞒姑奶奶,我还会点儿观相,就您的模样儿,往后定能嫁个好人家,连冷水都不用沾一点子,只管当主母奶奶,由着人伺候。” 尔绮乐得大笑,道:“嘴巴子比我还厉害!” 青橙站在花厅里瞧着宫人摆弄碗筷,置炭火,放铜吊子煮着汤锅,香腻的汁水沸腾翻滚,将那猪后腿骨里的骨髓都熬得浓稠稀白了。夜幕渐渐四合,屋中点了数十盏壁纱宫灯,火锅的香味儿散了满屋子,闻着都叫人直吞口水。牛肉片儿、羊肉片儿、猪肉片儿、蘑菇、菌菜、葱香蒜苗、辣子豆酱摆了一大桌子。 皇帝姗姗来迟,远远就笑:“今天可要大饱口福了。”见了满桌子的肉,愣道:“怎么?又能吃肉了?”青橙福了福身,请他入了座,正色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皇帝叹了一声,道:“立规矩的是你,破规矩的也是你!” 青橙道:“有口福的却是你!” 皇帝向来不怎么贪食,总是吃得五六分饱,饮两口清酒也就罢了。可今日却觉胃口大开,连吃涮锅的味道也不一样,实在美味至极,笑道:“你叫人往锅里放了什么,怎么味道和御膳房的不一样?”青橙陪着喝了大半盅酒,颊上飞红如霞,微有醉意道:“羊肉是同样的羊肉,牛肉也是同样的牛肉,所有的酱料,蒸煮的过程,都是依着御膳房的规矩,半分不差。但是,但是....”她结结巴巴的,皇帝不得不凑上前,问:“但是什么?” 青橙顺势攀上皇帝的肩,将唇贴在他的耳边,打了个酒嗝,低声道:“但是我心里有你,记挂你,想你,一边准备膳食的时候,就一直想着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说着说着,不知何故,就忽而落下泪来,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委屈,百般杂味涌上心头,经不住就靠在他身上,轻轻抽泣。皇帝酒品甚好,知道她醉了,便拍了拍她的背,以示抚慰。青橙断断续续嘀咕道:“皇上...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么?还是...还是...”喉口泛酸,胃中翻滚,不等皇帝反应,她就一口吐将出来,弄得皇帝满手秽物。 海安在旁侧伺候着,早已吓得心惊胆颤,哆嗦着上前,道:“皇上,奴婢...”皇帝却摆了摆手,道:“别说话。”青橙阖着双眸,像是坠入梦境一般,在他耳侧嗦嗦叨叨。他从未见过女子喝醉的模样,虽吐了他满身,竟未觉得恶心。他很想听清她在说什么,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如梦中喃语,微不可闻。 宫婢们早已端了温水进屋,海安道:“皇上,让奴婢给您净净手罢。” 皇帝道:“你扶着纯主子进去换身衣,给她洗把脸,朕让她们伺候就行。”他欲要松开青橙,让海安扶着,不想,青橙忽而使了力气,死死的揽住他的脖子,就是不肯撒手。海安不敢使蛮力,急得额上满头大汗,又怕伤了青橙,又怕恼了皇帝。 到底还是皇帝宽宏大量,道:“算了,就让她抱着吧。”海安为难,道:“皇上的衣衫脏了...”皇帝看了一眼,不禁瞪了瞪青橙,无奈道:“你主子倒好,脏东西都吐在朕身上,她自己的衣服倒干净得很。”说完,任由她挂着自己的脖子,伸手将龙袍的扣子解开,手忙脚乱的把外衫脱了,又净了手脸。 他拿了巾帕小心翼翼的擦净她的脸和脖子,将她抱至床榻。两人相拥而卧,她就像小孩子一样缩卷在他怀里,手上揽得紧紧的,生怕稍一放松,他就会不见踪影。他让她枕在臂膀上,轻柔的替她取下朱钗,松了发髻,她身上氤氲着一丝淡淡的香气,那熟悉的味道让他觉得安定祥和,便也静静的、无声无息的沉沉睡去。 第79章 相信 http://.biquxs.info/

青橙次日午间方醒来,头上疼得厉害,挣扎着坐起身,往窗上一看,天色阴阴郁郁,可闻见狂风乱作。屋中火龙烧得滚热,暖绵绵的,花架案几上摆着御花园烘焙的牡丹芍药、杜若石榴,香雾迷蒙,繁花似锦。 当值的宫婢掀帘入内,屈了一膝,捋起榻前帷幕,笑道:“主子,身子可觉舒坦?”青橙嗯了一声,坐在床槛上。宫婢忙半跪着伺候她穿鞋,青橙慵懒道:“海安呢?”宫婢含笑道:“启禀主子,万岁爷宣召,海安去了养心殿回话。”稍稍一顿,又道:“尔绮说主子昨儿醉了酒,怕是胃口不好,便亲自到小厨房瞧着熬白粥。” 说话间,有宫人端着巾栉、金盆、痰盂等物进屋伺候洗漱,一时尔绮端了白粥来,青橙勉强吃了小半碗,依旧觉得头疼,便恹恹的靠着迎枕发杵。尔绮怕她闷,就让太监将狮子抱了来撒欢。狮子一下一下的舔弄着青橙的掌心,逗得她酥酥麻麻的,有了些许精神。 养心殿中,皇帝立在青玉大案后,持笔写着大“福”字,一点一撇,极为刚劲有力。吴书来躬身垂手站在旁侧,低着头,一语不发。海安常见御驾,便只行了双安礼,皇帝笔下不停,醇声道:“你是纯贵嫔跟前的人,朕还是信你的。” 海安微微一凛,她心思灵巧聪慧,边揣摩着圣意,边屈膝道:“谢皇上。” 皇帝终于搁了笔,抬头凝望着她,一双黑眸烁烁而望,似要看穿她所有的心思。她连忙止住胡思乱想,再不敢暗忖。揣摩半响,皇帝方道:“纯贵嫔性子仁厚,从不肯苛刻下人,她是主子,宽以待人自是好的。但——翊坤宫里难免有闲杂人混入,窥视庆云斋的一举一动,你是纯贵嫔身侧最为得力之人,当好好警惕着才是,别让阴险小人钻了空子。” 若是没根没据,皇帝断不会如此挑白了说。海安惊恐万分,慌忙跪下道:“是奴婢失责,往后定当好好管教底下人。”皇帝挥手让侍候笔墨的太监退下,道:“你往后仔细瞧着,只要不是青橙跟前的人,一概不许在庆云斋里头进出。厨房那边,也要上心。” 青橙越发惶恐,道:“奴婢遵旨。” 话头一转,皇帝问:“青橙起身没?” 海安缓了口气,毕恭毕敬道:“奴婢出来时,纯主子还未起身。”皇帝点了点头,随即道:“那你回去罢,免得她叫你,你又不在。”海安跪了安,却身而退。吴书来觉得皇帝还有话要吩咐,遂并不敢动,依旧垂首而立。 过了半盏茶时辰,果然听皇帝道:“吴书来。” 吴书来向前走了两步,恭谨道:“奴才在。” 皇帝往菊瓣盖罐中拾起小银勺,慢里斯条的搅在和田碧玉缕雕花熏炉里,沉水香燃的白雾袅袅扑鼻,他眉心蹙了蹙,道:“将翊坤宫上下所有的宫人、及她们的家世、朋友、什么时候入的宫、在哪些地方当过值,通通给朕查一遍。如若有可疑之人,立即调出翊坤宫,交给慎刑司好好儿拷问。”略略一顿,又厉声道:“此事隐秘,当直接禀告于朕,任谁也不许插手。知道了么?” 吴书来早早料到必有此出,眼下也未诧异,了然答:“奴才遵旨。” 海安回到翊坤宫,行至庭中,看见内务府的人抬着数十株红梅移入廊下,王进保累得满额大汗,气喘吁吁的指手画脚,好不热闹。海安笑道:“难为王公公亲自来送梅花,你诸事繁忙,让小太监搬过来也是一样。”王进保堆笑道:“实在客气了,给纯主子办事,全交给他们,我实在是不放心啊。”尔绮“呦”的叫了一声,刻意嘲弄道:“原是王公公来了!”又朝海安道:“主子叫你呢!” 上回青橙失宠时,尔绮问内务府要冰块,与王进保吵了一架,两人便结下了梁子。如今青橙圣眷正浓,王进保哪里再敢与尔绮争论,总是谄媚奉承,时有巴结纳贿。尔绮往廊下扫了一眼,道:“今日贡的花倒算好,还有香味儿。只是就这么十株有什么用,连外廊都不够摆的。哦,我知道,定是你们偷懒,不肯多移些来...”话还没完,海安打断道:“就你话儿多...”又朝王进保道:“有十株也是够了的,主子并不计较这些。你们要是忙完了,就回去罢,大冷的天,实在辛苦。” 王进保嘿嘿笑着,道:“谢海安姑娘体谅。”遂领着太监们哆哆嗦嗦去了。 青橙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将两人唤至跟前,道:“王进保是内务府的主管太监,势力盘枝错节,得罪他并没有好处。”她有意震慑震慑尔绮,寒声道:“你刚才如此待他,就不怕积怨成多,他反咬你一口么?” 尔绮满不在乎道:“奴婢有主子护着,才不怕他呢。”前头皇后要打她,主子都能拦下来,还怕小小一个内务府的奴才不成?却听青橙喝道:“你跪下!”尔绮愣了愣,竟反应不过来。倒是海安先跪了下去,道:“主子别生气,尔绮的性子就是如此,但她忠心耿耿,别无二心。”青橙硬着心肠道:“跪下!”尔绮倏地眼圈儿红了,噗通跪在地上,梗着脖子不肯认错。海安低声劝道:“快给主子认错!” 青橙气道:“你还不知悔改么?” 尔绮跟在青橙身边已久,早已养出了刁蛮的性子,哭丧着脸道:“奴婢并没什么错,不知要悔改什么。”她认定了青橙不会罚她,故而胆大包天起来。连海安也被吓了一跳,轻呼道:“尔绮!你怎可如此和主子说话!不要命了么?”尔绮终于眼泪双流,哭道:“奴婢待主子忠心不二,恨王进保也是因着主子落宠时,他欺负过咱们。奴婢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青橙听她哭诉,心已软了九分,却故意板着脸道:“你以为王进保是谁?在宫里能坐上主管太监的,都不是等闲之辈,更何况,还是内务府。他掌管着宫中所有人的吃住用度,连皇后宫里的人都要待他客气三分,你又算什么?再说——”她顿了顿,道:“我都咽得下这口气,你有什么咽不下的!你咽不下也要给我咽下去!”伺候青橙两三年了,海安还是头一回见青橙生气,瞧着她的架势,与素日相比,可真是判若两人。 尔绮早已泣不可吱,噎声道:“主...子...” 青橙实在不忍心,只得背过身不看她,道:“等想好了再叫我主子,你要是不好好改你张狂的性子,撵出庆云斋也没什么大不了。” 尔绮一听到“撵”字,骇得浑身颤栗,牙齿打颤,连话都说不利索,道:“主子...奴婢改...奴婢一定改...求主子不要撵...奴婢走...” 海安想青橙此番,定是有缘故的,便不再插嘴,静静瞧着形势。青橙仁善,不习惯严厉的样子,缓了语气,柔声道:“你要是肯改,自然还是我的好尔绮。好吧,你自己回房去好好想一想,洗把脸,再来屋里伺候。” 尔绮感恩戴德,连连磕头道:“谢主子宽恕!谢主子宽恕!”待尔绮走远了,屏退了众人,青橙方问:“皇上召你去养心殿问什么?”海安遂将皇帝同她说的话一五一十禀明了,又笑道:“皇统领主子放在心坎里,事事都亲自过问。”青橙浅浅的扬起笑道,道:“不用他说,我也明白,咱们这庆云斋,只怕各宫都安插了眼线。” 海安怔了怔,扶着青橙坐到炕沿,用白玉牡丹花盏倒了杯香茶,捧上前道:“主子何出此言?”青橙将茶盏放在手心玩弄,道:“别说皇上跟我说了什么,就算是简大人,若是没人添油加醋的出去胡说,又怎会传遍六宫?更何况,传言归传言,皇上再怎么相信我,难免心存芥蒂,那背后奸诈之人的计谋也就得逞了。” 梅花的落影映在薄纱床上,枝节横斜,朵骨长于树梢,随风而漾,如一幅清新娇俏的水墨画。青橙静静的望着,叹道:“我也不能总倚仗着皇上,万事都不操心。想一想,上回尔绮在延禧宫被打,引出简大人之事,若是皇上不信我,我只怕早被打入冷宫了。” 海安道:“皇上到底是相信主子。” 青橙敛住目光,抿唇一笑,露出两只浅浅的梨涡,道:“身处宫中,唯有这一点能让我慰藉。”又道:“往后我自己也要小心谨慎些,别再让人钻了空子。” 到了掌灯时分,皇帝宣青橙到养心殿侍弄笔墨。换过衣衫,重新绾了发髻,坐上暖轿,正要起步,忽而听见“汪汪汪”一顿乱叫,不等众人反应,狮子已自个窜入了轿帘里,扑到青橙怀里撒娇。 养狗的两个小太监气喘吁吁的追来,跪在雪里道:“奴才侍候不周,请主子恕罪!”青橙抱着狮子,道:“别跪坏了膝盖,起来吧。狮子机灵得很,怪不得你们管不住。” 两个小太监连连叩首谢恩。 青橙道:“我带着狮子去养心殿,你们跟着便是了。”两个太监应了“是”,遂恭谨随在仪仗后头。才到养心门,停了轿,狮子窜得飞快,一灰溜功夫就扑到了皇帝怀里。皇帝作势要打它,道:“你个小东西,你来凑什么热闹,尽坏朕的好事!”青橙入了殿,屈膝请了安,见皇帝和一只狗计较着,笑道:“它可聪明得很,好像知道我要来养心殿似的,挣脱了链子,窜到暖轿里,伸长了舌头舔我的手,让我带它过来。” 皇帝提着一只狗腿,放在高高的奏折上,道:“趴着,朕不叫你动,就不许动!”狮子呜咽着稚声稚气“汪”了一声,果真一动不动。逗得青橙笑道:“它怕你呢!”皇帝道:“朕是天子,它当然要怕朕!”说完,一把将青橙抱在怀里,边解扣子,边使劲儿往她脖颈里拱。 青橙懵了,道:“不是说侍弄笔墨么?”又推了推他,道:“宫人们都在呢。”她的力气小了又小,皇帝压根不放在眼里,反觉是欲迎还却。养心殿的宫人都是千锤百炼的,见了此等景象,皆不慌不忙的往外退,还记得把门带上。 皇帝嘟囔道:“朕昨儿抱着你,可忍得辛苦。” 青橙早已想起昨日醉酒的景象,羞红了脸,道:“我在圣前失仪了。”皇帝几欲将她揉进身体里,洋洋一笑,道:“偶尔撒娇,朕倒觉新鲜。”她的唇瓣柔软芬芳,就像茉莉花熬的蜜露,清香如兰,甜而甘醇。他细细的逗弄汲取,顺着青玉大案,斜斜的倚靠过去。 狮子乖巧的蹲坐在折子上,瞪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狗嘴大开,吐着舌头流口水。青橙总觉是有人瞧着,便畏手畏脚,皇帝轻咬在她的耳垂,弄得她浑身颤栗,禁不住“啊”的呜咽出声。狮子看着又像是欢喜,又像是哀怒,便“汪”的叫了一声。 皇帝正得兴儿,边顾着动作,边摸索着腾出一只手拍了拍狮子的头,以示抚慰。狮子耷拉着眼皮去舔皇帝的掌心,可皇帝拧不开里衣扣子,便收了手。狮子顺着他的手,踩着小短腿跳下折子堆,双脚往青橙肩上趴去。 青橙半身躺在大案上,耳侧忽有热气呼来,遂推了推皇帝,道:“狮子...”皇帝应接不暇,道:“别理它。”不理归不理,它却知道得寸进尺,伸出舌头舔完青橙,舔皇帝,还用两只狗爪子紧紧的虏住青橙的衣衫,叫人伸不开手脚。 皇帝气闷不过,一掌扬在它身上,狮子忙不迭的滚到地下,倒不知示弱,反“汪汪汪”围着两人不停的吠叫。皇帝可没有好脾气,他倏然起身,衣冠不整的拎起狮子,开了门缝直接扔了出去。幸而狮子全身都是毛,又机灵,像弹簧般落在地上,也未受伤。它立在门槛前叫个不停,还用短腿不停的啪嗒着门,侍养的两个小太监从旁处闻见声响,一顿手忙脚乱后,才将它抱走。 至夜半,有宫女蹑手蹑脚的进暖阁,恭请青橙移步后院围房。皇帝也醒了过来,将青橙揽在怀里,道:“冬夜寒彻入骨,今儿就歇着罢。”明黄暖帐后又笼着一层红霄纱帐,灯架上晕染着几枝黯淡的烛光,如薄雾一般映入龙榻。青橙往他怀里挤了挤,低声道:“妃嫔不可在龙榻上过夜,可是祖制,太后若知道了,岂不让我难堪。” 皇帝道:“朕不许人说,谁还敢多嘴不成?!况且让海安去围房守着,旁人定然以为是你在歇息,谁会知道。”青橙还是坐起身子,道:“纸如何裹得住火?况且敬事房的太监可在外头眼睁睁的瞧着,管谁说露了嘴,都是阖宫皆知。”皇帝说她不过,只好由着她,又吩咐道:“你穿着朕那件黑狐罩端,暖和些。” 青橙点了点头,方随着宫人出暖阁。 外屋虽也烧着地龙,却到底不如寝屋,青橙暖洋洋的出去,猛然被寒气一扑,不禁打了个哆嗦。次日晨起,回到翊坤宫,青橙晕沉沉的,发髻上连摸都摸不得,一碰就疼。心道不好,该是扑了寒。连忙命海安去御医院宣了简玉衡来。 简玉衡隐约听说了后宫的荒诞之言,行为举止比往常更多了些谨慎生疏。他诊过脉,开了药方,直待青橙送他出了门,方道:“请纯主子止步。”返身走了几步,却又折身回来。 青橙问:“怎么了?” 简玉衡谨守礼仪,恭谨道:“今儿午时,微臣便要起身去江苏。”青橙一愣,道:“去做什么?”简玉衡回道:“江苏夏时发了洪灾,虽已至冬,但仍有瘟疫之祸。御医院遣微臣与旁的两位大人去诊疾,若是顺利,明年开春便能回来,若是不顺,也不知是何时了。”顿了一顿,又道:“纯主子放心,臣已托付好友莫沉弈照料三阿哥,往后也由他来给主子诊平安脉,他是臣亲近之人,主子大可信任。” 青橙急道:“瘟疫?会不会传染?” 简玉衡眉梢一挑,颔首笑道:“臣是大夫,自有对付的法子,请主子安心。” 青橙到底不能放心,忧虑道:“已近年关,你走了,府里怎么办?老太太哪里能过得好年。不如我去跟皇上求求情,再遣旁的人去罢。” 简玉衡忙道:“万万不可,主子别为了微臣让万岁爷生了隔阂,宫里头风言风语的,臣也听过一些。”略微停了停,换了称呼道:“再说,我也想回江苏看一看。若得闲空,还可去家里...姑母府上瞧瞧。”明明知道是生身娘亲,却也只能唤一声姑母。 青橙思及忧伤,便不再拦阻,唤道:“哥哥。”她从腰间取下倭锻绣莲花团荷纹的小香囊,递与简玉衡道:“回了家,将这个给母亲,就说我事事都很如意,皇上待我很好,请她和父亲放心。”简玉衡小心接过,收在袖中,定定望了青橙一眼,方却身而退。 简玉衡拐了弯,行至宫街,正要入甬道回御医院,旁处角门里忽而转出一女子来,她穿着天水碧丝绣宫装,双眸含泪,似有泣色。简玉衡满脸疑惑,却听尔绮道:“你...你把纯主子给你的东西还给我。”简玉衡怔了怔,不知她是何意思,半响才恍然大悟,道:“我认得你,你是纯主子什么的宫婢。”又问:“给你什么东西?” 尔绮几乎要哭了,只是强忍着,道:“刚才纯主子给你荷包,我都瞧见了。你若真心喜欢主子,就不该给她惹麻烦,她的针脚宫里很多人都识得,你也不能拿出来用,不如给我收了去,你也死了心罢。”简玉衡稍一思忖,便知这丫头是忠心侍主,怕自己与青橙的关系让人误会呢,不觉含了些许敬畏,道:“我要去江苏办事,纯主子托我送样东西给她母亲。”停了停,又补充道:“就是我的姑母。” 他笑道:“我待纯主子只有幼时的兄妹之情,绝无暧昧之意,尔绮姑娘放心罢。”尔绮先是诧异,转而又脸上红得通透,垂了眼,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甜腻道:“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简玉衡道:“在庆云斋听纯主子叫过你两次,便记下了。” 尔绮越发不敢看他,脑中空白如宣纸,糊里糊涂的,像飘在了云端上,什么也想不起来,嘀咕道:“原来你记得我的名字。”简玉衡不知她说了什么,便“嗯?”了一声,道:“姑娘还有何吩咐?”尔绮回过神,连连摆手道:“没有了,没有了。”不等简玉衡再说句什么,就匆匆忙忙屈了膝,小跑着往角门里去了。 简玉衡呆呆的看着那抹碧色的身影不见了,方淡淡一笑,提步而走。 到了年关,天气越发阴冷,日日大雪纷飞,至年二十四方停。皇帝封了玉玺,从乾清宫取出先帝诸多遗物,赏与众王公大臣做念想儿。又在养心殿赐宴,命人用雪堆了狮子、大象之类,志喜兆丰。过完年,开了春,江宁织造的春绸贡缎进上来了,皇帝选了一堆送去庆云斋,库房里实在太多物件,已经容不下了,海安只得禀告道:“主子,奴婢瞧着西配殿道德堂后头空着几间屋子,这些绫罗绸缎不如先存放在那儿,待咱们库房里挪出地方来,再搬回来就是。” 青橙正在摹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犹如妙笔生花,一气呵成。待她搁了笔,沉思片刻,方道:“你若觉得好,便使人搬过去罢。” 海安答应了,又道:“要不要知会内务府,毕竟正殿空着,名头上不好。” 有宫人端了温水上前,青橙净了手,接过尔绮呈上的官窑脱胎青釉盖碗,抿了一口杏仁茶,方从容道:“不必了,翊坤宫只住了我一人,皇上早就说过,不会再让旁人住进来,这翊坤宫大大小小的院落均由我处置。你叫人搬了去,如有人问起,就来回禀我便是。” 海安“嗳”了一声,便出去吩咐。 春暖时节,庭中新植了好些花木,桃红杏白相间,雕甍绣槛,隐在翠障藤萝之间,幽香阵阵,落英缤纷。每日尔绮都要仔细盯着宫人将庭中的落花碎叶早晚清扫两次,有时亦会叫宫婢折了鲜花做成各色各样的春饼,让主子尝鲜。青橙宽厚,时有赏给宫人们吃,因而宫人们也极愿采了花做各式各样的点心,饱饱口福。 自清理库房,海安捡出许多往年存旧了的贡缎绸布,一箱一箱的搬到庭中,叫人开了锁,摊开了暴晒。青橙站在廊下一瞧,满眼全是五彩缤纷的绫罗缎子,都是御贡,样样色泽鲜艳,质地极好。有些还参了金丝银线,在太阳底下折光。她问:“海安,这些布匹怎么发霉了?是不是库房太潮湿了?” 海安道:“库房里虽然不见阳光,倒还不至于潮湿。这些布匹是存了两三年的物件,要不是想挪到道德堂去,还不知何年马月才能拿出来瞧呢。”青橙随口道:“反正我也用不完,这些料子白放着倒要发霉,不如赏给底下人罢。”海安笑了笑,道:“我的好主子哎,昨儿才赏了新贡的缎子,今儿又赏,咱们做奴婢的如何承受得了!” 青橙想了一想,道:“不如你叫人抬到内务府去,就说添补宫中用度。” 第80章 绑了! http://.biquxs.info/

陆嫔率着宫人气势汹汹摆轿至长春宫,才至屏门,便嘤嘤而泣。皇后原在里屋看春令进出用度,闻见善柔禀告,便急忙迎了出去。陆嫔拭了泪,盈盈跪拜,皇后亲自上前扶住,蹙眉问:“怎么回事?”陆嫔哽咽着,几乎不能说话,丫头忆香禀道:“回皇后娘娘,刚才内务府的人送了两箱子缎子给钟粹宫,陆主子瞧着颜色鲜亮,便想裁两套春衫夹衣。岂料奴婢们将那缎子一抖开,竟是满鼻的霉味。” 皇后携着陆嫔往里屋说话,两人皆坐下了,皇后方问:“都是江宁织造新贡的春锻,怎会有霉味?”忆香口齿伶俐道:“原本有一点霉味并没什么,晒一晒洗净了也是一样,陆主子宽厚仁慈,想着赏给底下人用就算了,懒得寻内务府的事端。却不想...”她欲言又止,似有极大的隐情,皇后不禁道:“有话尽管直说。” 陆嫔语气中犹还带着哀戚,呜咽道:“皇后主子,您最是通明达理之人。不怕您笑话,臣妾已有大半年未有侍寝——即便如此,臣妾也是皇上亲册的嫔位,那些狗奴才们见风使舵臣妾无话可说,但是纯贵嫔,她...” 皇后眼底划过一丝波光,问:“与纯贵嫔有何干系?” 陆嫔道:“忆香觉着臣妾受了气,便将那受霉的料子抬回了内务府,不问还不知道,一问臣妾可真是气愤不过了。王进保竟然用纯贵嫔堆在库房里几年不用了、已经发了霉的料子送给臣妾使。臣妾...臣妾...”已然说不下去了,抚面抽噎而泣。 忆香接话道:“依着奴婢所知,得了纯贵嫔料子的还有庆主子、鄂主子、武主子,她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了...”陆嫔红着双眼瞪住忆香,道:“何时轮到你嚼主子们的舌根了,咱们只说咱们的,还有什么脸面管别人!”又朝皇后戚戚然道:“忆香一心为着臣妾着想,说话失了分寸,请皇后主子恕罪。” 她们主仆两个一唱一和,皇后心下了然,面上却和善道:“是个忠心的丫头,我又怎会责怪呢。”又朝善柔道:“去,让王进保过来说话。”善柔答应着去了,不过一会,王进保就穿着朝衣靴帽弓身走了进来。他打了个千秋,双膝跪下,道:“皇后主子万福,陆主子万福。” 王进保是狡猾奸诈之人,见了陆嫔早已猜到七八分,他是不敢得罪青橙的,瞧着皇后的架势,便自个将事情全揽了下来,道:“纯主子节省惯了,甚少做新衣裳,每年总是穿着那两件,皇上赏赐又多,那剩下的料子就命人抬回了内务府,说是添补宫中用度。去年江浙一带雨水多,江宁织造贡的缎子比往年都要少,奴才一直担忧不够使,巧好纯主子送了几箱来,奴才原想派给底下宫人们用,但仔细瞧了瞧那些缎子,竟都是贡缎,质地极好,给宫人们用倒有些逾越了,便挑了箱缀了金丝的给陆主子送去。” 皇后听他娓娓说完,似乎怒极了,道:“你办坏了事,还有理了!” 王进保磕了个响头,道:“皇后主子明鉴,奴才说的都是实话。春锻本来就少,再有嘉主子和愉主子又要生了,万岁爷早已下了赏预备着阿哥公主用,总共剩的那几箱,除了寿康宫和长春宫,再有高主子、娴主子、顺主子能依着份例得赏,旁的全都是往年剩下的料子——说起来,还不如纯主子给的那些呢!” 他一把辛酸一把泪的,把陆嫔都听得愣了,咬牙道:“这样说来,倒是苦了你了。” 王进保道:“奴才不敢说苦,都是职责所在罢了。”皇后算是听明白了,依着王进保的意思,总归与纯贵嫔半点牵扯也无,全是内务府无奈之举。 皇后问:“此事为何不曾禀告我?” 王进保侃侃答道:“贡缎是从养心殿直接抬到内务府的,万岁爷有口谕,奴才急着办,正想忙完了,过两三日梳理梳理,再向皇后主子禀明。” 既有皇帝旨意,皇后不好插手,遂敛住神色,握了握陆嫔的手,含笑道:“你不当家呀,就不知道这当家的难处!”她挥手屏退众人,方道:“纯贵嫔如今正得圣宠,皇统领她放在心眼里,受了委屈,咱们只能忍着。” 陆嫔的气焰早已灭了大半,道:“臣妾忍着也就罢了,您是皇后娘娘,六宫之主,她一介汉女而已...”皇后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住嘴,低声道:“大清天下,满汉一家,快别说这样忤逆的话。”稍稍一顿,又喊道:“善柔,去库房将昨儿刚到的“福寿长绵”缎子取了来,给陆主子包好。”善柔在外头“嗳”了一声,踩着轻柔的步子去了。 巧好青橙到长春宫请安,在垂花门处撞见皇后和陆嫔相伴出来。青橙忙行礼请安,陆嫔向来不给青橙行礼,无奈今儿当着皇后的面,只得屈了屈膝。青橙笑道:“听海安说,皇后主子近来胃口不好,所以过来瞧瞧。” 皇后和善笑道:“许是天气渐热,事情又多,吃什么都觉乏味。”青橙道:“臣妾瞧着,您的气色倒不错,脸上也红润许多。”皇后不觉摸了摸脸,笑道:“是么?今儿早上善柔梳头时也这样说,我还以为是她奉承。”陆嫔睨了青橙两眼,无端冷哼了一声。青橙只与皇后说话,并不理会她,笑道:“娘娘若是没得闲空,臣妾也不敢打扰,便先告退了。” 陆嫔捏着嗓门道:“既然是来看望皇后主子,自然要寒暄了才能走。如此急急忙忙,可见没得诚心,只是明面上求个好名声。” 青橙端出贵嫔的架子,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我真心实意的想皇后主子身体安康,并不在乎寒暄礼节,见她人好好儿,不就够了么?不知陆主子以为,怎样才不算是“明面上的好名声”?” 陆嫔读的书不多,讲理是讲不过青橙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越发气闷难忍,火烈烈骂道:“你别张狂,仗着皇上宠爱,就出言不逊!”青橙觉得好笑,缓缓道:“我向来与人为善,待人自觉是客气有加,陆主子可别失了身份!”陆嫔气得紫了脸,正要张口骂人,只听皇后狠声斥道:“好了!你们一个是嫔,一个是贵嫔,在宫街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青橙低眉垂脸,道:“皇后教训得是。”她明眸皓齿,梳着一方扁髻,两鬓压着镶蓝金柄珍珠流苏,映衬着洁如白玉般的脸盘,使陆嫔颇有自愧形秽之感。 皇后加重了语气,朝陆嫔道:“纯贵嫔以前虽是你宫里的常在,可现在的位分却在你之上,切不可逾了规矩。”一说这个,陆嫔愈发恨得牙齿打颤,却不能发作,只好强捱着哆嗦道:“是。”皇后动了怒,忽有头晕目眩之感,脸上倏然变得惨白,青橙瞧见了,连忙一把将她扶住,道:“皇后娘娘,可是病了?” 陆嫔气呼呼道:“你竟然咒骂皇后主子?” 形势急切,皇后已痛得说不出话来,青橙忍不住斥陆嫔,道:“真是胡搅蛮缠,蛮横无理!”又喊道:“善柔,快来扶皇后主子,海安,你去宣御医来...”陆嫔两眼气得通红,周遭的一切皆是看不见听不见了,抓了鬓上的朱钗,就往青橙脸上划去。 青橙本能的伸手一挡,撕裂的疼痛如火烧炙烤般蔓延,顿时鲜血沁了满手。可她顾不得这些,皇后歪在她怀里,已是腿脚无力。青橙喊道:“来人,将陆嫔绑了!”后面的仪仗不知发生了何事,待反应了,一股脑的簇拥过来。青橙道:“你们别围着,反让皇后主子透不了气。” 皇后腹痛难忍,似有一股暖流涌出,抽抽的疼,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一年前小产的时候。她心里惊恐寒凉,善柔过来扶她,她亦不敢动,只是歪在青橙身上。青橙瞧见皇后身子底下的衣衫似有血迹,顿然明白了什么,忙道:“皇后不能走,快抬藤椅来。” 善柔也慌了阵脚,青橙毕竟是主子,她不敢违背,且是为着皇后好,遂忙叫人搬来藤椅,将皇后抬入寝宫。青橙是有过生养的,不等御医来,便先遣人去煮了温水,又问善柔宫里是否有保胎的药材,让人凭着以往的方子先煎了。 少有半柱香时辰,御医方至。诊了脉,果然是皇后有了约两个月的身孕,她向来月事弥乱,上月没来,竟也没多想。好在只是劳累过度,虽有出血,却不至于小产,再者,御医来时,保胎药已经熬好大半,又拿了方子给御医瞧,确认无碍之后,立时便让皇后吃了,如此一来,幸而有惊无险。 长春宫发生如此大事,须臾之间,已传遍了后宫。皇帝在前朝听政,猝然听闻,震惊不已,不等朝臣跪安,便径直出了养心门。 宫人簇拥着皇帝行至长春宫,青橙迎了出来,皇帝拂了拂手,示意她不必行礼。至寝殿,皇后半卧在床榻,面色略微发白,朱唇却是红润润的,颇为娇艳。她双眸含泣,动容道:“皇上…”她欲起身请安,皇帝忙拦住,往她榻旁斜坐,温润道:“朕都知道了,你只管躺着。”顿了顿,紧紧的攒住她的手,欣然道:“朕很高兴。” 善柔呈上参汤,喜气洋洋道:“主子,让奴婢喂您喝汤罢。”见皇帝伸出手臂,吃了一惊,皇帝笑道:“给朕罢。”他接过白釉粉彩瓷碗,里面是黄澄澄的汤汁,舀了一勺,轻轻吹拂了,方递到皇后唇边。皇后头一回得此隆恩,又喜而得子,不禁双颊垂泪,饮泪喝了,方道:“谢皇上。”皇帝道:“你我是夫妻,不必如此生疏。” 听到“夫妻”二字,青橙不由一酸。她悄然退出寝殿,立在帘后,静默不语。胸腔里似乎堵了颗大石,喘口气都觉累得慌。窗外有宫墙耸立,青橙望着春上的日头缓缓低落,直待暗红的光影渐渐消失不见了,她才转过身。 皇帝滞了滞,旋即微笑道:“看什么,看得这样入神?” 青橙神情落寞,摇了摇头,强颜笑道:“随便看看。”她福了福身,垂首道:“天色已晚,我该回宫了。”她避开他寻究的眼神,不敢直视。皇帝捧住她的脸,迫使她抬起头,见她泫然欲泣,诧异道:“你怎么了?”他不问还可,一问,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可是她能说什么呢?说因为皇后有孕了,所以难过?说他刚才跟皇后说“夫妻”,所以流泪? 她哭得像个小孩,呜咽道:“疼。” 皇帝眉心一皱,急急道:“疼?哪里疼?刚才御医在,怎么不说?”青橙伸出手背给他看,上面涂了厚厚一层药膏,用白纱布包裹着,像只粽子。皇帝怔了怔,她受伤之事,吴书来早早禀过,御医也说了,并无大碍,眼下瞧她疼得泪眼婆娑,不禁展眉一笑,轻轻握住她的手,戏谑道:“矫情的小东西,还能哭成这样。”他用大掌拭在她的颊上,她竟越哭越凶了,眼泪就像无底的泉水般汹涌,从他的指缝里溢出。 他被她哭得心慌意乱,细不可闻道:“真有这么疼?让朕瞧瞧…你别哭啊…有什么话好好儿说…疼成这样了,怎么一直不说…好啦,好啦,朕知道了,朕知道你很疼…”她顺势扑到他怀里,整张脸蹭在他金丝银绣的九爪龙袍上,剧烈的耸着肩膀,却是无声而泣。皇帝猜不出是何缘故,只当她是受了委屈。他在暮色里柔柔的拍着她的背,如同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般,心底里饱含着无限的疼惜与宽容。 里头伺候的宫人早已蹑手蹑脚的出去,外头掌灯的宫人瞧着形势也不敢进来。善柔伺候皇后歇息了,端着用完的汤碗退下,掀起帘子,迎面撞见皇帝和青橙拥在暗处,悚然大惊,慌忙往后退了两步,躲在门后,见两人携手坐了,才敢大大方方行事。 陆嫔一直关在偏殿,此时被宣召面圣,手脚发软,几乎站立不定。到了御前,她抬头死死的盯住青橙,眼中窜着两簇火苗,像是要将人烧起来才解恨。 皇帝一手倚靠凳手,一手拨弄案几上搁的几株乌兰,漠然道:“说吧,朕倒想听听,你是受了多大的冤屈,才能狠心下此毒手!” 陆嫔还不肯示弱,道:“皇上,纯贵嫔明摆着就是想陷害皇后主子小产,臣妾虽然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法子,可臣妾看得清清楚楚,她只碰了一碰,皇后主子下身就见红了。” 皇帝冷冷一笑,道:“皇后自己都不知道有了身孕,纯贵嫔又怎会想到要害她小产?朕原还想给你求饶的机会,竟不曾料到,你已愚昧无知至此!祸到临头了,还满口胡言陷害纯贵嫔,实在可恶!” 他恹恹的折了一枝兰花,捏着手中把玩,起了身,寒声道:“朕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自己好自为之罢。”又朝青橙道:“朕去趟景仁宫,瞧瞧娴妃,陆嫔就交由你处置!” 青橙从未管过六宫诸事,听了皇帝的话,不由大惊失色,追到廊下道:“我从未处置过宫里事务,还是你亲自审理罢。”皇帝四下望了望,随侍的宫人自觉踩着碎步后退了数十步,他用大拇指抚了抚她的泪痕,低声道:“总有一日,你要晋贵妃养皇子,即便不能协理六宫,也要学着处置一宫之事。若是连嫔位的后妃你都管束不住,往后怎么立威?”他的话意味深长,她愣愣想了半会,方转身回大殿。 皇帝走了,陆嫔气焰更盛,道:“别以为我会向你求饶,你知道我父亲是谁么?是康熙雍正两朝的大学士,我姐姐是先帝爷的德妃娘娘。你要敢动我半根寒毛,我保管你...” 话犹未尽,却听青橙面色如常道:“后宫诸事,前朝哪敢议论,今儿我处置了你,是皇上授意,你父亲官职再高,敢说半个“不”字么?再有,寿康宫有太后老佛爷在,先帝爷的德妃娘娘算哪门子正经主子。”顿了一顿,放缓了语气道:“我在钟粹宫时,大大小小也受过你照拂,瞧着素日情分,便只以“以下犯上”之罪削去你的嫔位,降为贵人则是,望你今后能明晓是非,温恭淑顺。” 陆嫔气得浑身颤栗,仿佛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她双眼赤红痛声道:“你!敢!”青橙施施然往外走,道:“我为何不敢?明儿等着收内务府旨意罢。”陆嫔瘫坐在地上,恨得咬牙切齿,许久都直不起身。夜已降临,宫灯潋滟燃至夹道尽头。这儿平日每隔百米方有宫灯,只因青橙要回宫,内务府特地多燃了数十盏。 海安见青橙失魂落魄,宽慰道:“皇上保不准晚点儿还会过来,主子别丧气。”远远望去,宫墙殿宇黑黢黢的威严耸立在星光璀璨之下,透着淡淡的阴冷凄凉。 青橙浅笑了一声,道:“皇上去景仁宫,自有道理,今儿是不会过来了。”海安不解,问:“主子如何知晓?”青橙道:“你无需知道这些,反徒添烦恼。”又道:“我倒有些饿了,不晓得厨房里预备了什么。” 说起吃食,海安也有了兴致,笑道:“尔绮早叫人传了话,说备了江宁府衙进贡的玫瑰露、黄黏米粉揉的枣泥汤圆、还有建莲红枣汤儿。”青橙笑道:“尔绮在吃食上越发上心了,玫瑰露吃了肌肤气色红润,用黄黏米粉揉的汤圆儿比糯米又要好消化些,再说建莲比湘莲要高贵,且有安心养神、健脾益肾之功效,我听着都有了胃口。” 海安暧昧笑道:“她一心想过两年出了宫,在家里当个“御厨”,给夫君做吃食呢。”青橙含笑点头,道:“想法儿倒是极好。” 用了晚点心,皇帝并未读书,宫人端上泡了药材的温水。娴妃坐在小杌几上,卷了衣袖,露出雪白的两截手臂,伸入水中伺候皇帝浴足。皇帝懒懒的坐着,含笑道:“你揉脚的手艺并不输当年。”所谓当年,自然就是娴妃刚入潜邸,极受恩宠的那几年。 娴妃温言道:“只要皇上喜欢,臣妾愿意天天这样伺候。”她散了发髻,青丝满肩,散着淡幽的异香,皇帝闻着舒坦,伸手柔柔抚在她头上,一缕一缕的顺着发丝,竟有些神思恍然之意。他定了定神,道:“长春宫的事,想必你已经听闻了。”娴妃柔柔“嗯”了一声,皇帝接着道:“皇后为了六宫诸事,操劳过度,差点小产。太后看重你,朕也是一样。”他略微停了停,忽觉丹田处涌起一丝燥热,让他欲罢难忍。 他越说越快,只想快点说完了,抱她去床榻。他道:“朕有意让皇后安心养胎,不想再因着后宫之事而失了子嗣。你曾协理六宫,做事也妥当,皇后有孕这段时日,后宫诸事,还得由你多担待些。”娴妃低着头,皇帝看不清她的神色,禁不住勾起她的下巴,道:“你觉得如何?”娴妃颊上微红,唇角微微上扬,巧笑言兮道:“全凭皇上做主。”往常也未觉得有什么,今儿听起来,却如天籁之音。 皇帝忽而抬起脚,另有宫人持着干净的巾栉跪地擦拭。娴妃道:“因着以前皇后吃了臣妾送的点心,而导致小产之后,皇后对臣妾便存了戒心。臣妾只怕,皇后心里不乐意。”皇帝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伺候的宫人连忙却身而退。 皇帝道:“朕就是要给你机会证明,你是清白的。” 他急不可耐的......呼着滚热的气息,道:“朕不仅要将统摄六宫之权交由你,还要将皇后养胎的事宜也一并交由你全权处置,待皇后顺利产下皇子,她自然就知道了你的清白。”她被他扑倒......她望着雕栏玉砌的房顶,心中思绪翻滚,纷纷杂杂如有千万情结。 第81章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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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寅时起身往上书房,娴妃恭送圣驾至景仁门,方折身回屋。檐下燃着数盏明黄宫灯,淡薄的光辉如烟雾般笼着,长长的身影直落到宽广的庭院中,夹杂在横枝花影里,愈显孤寂寞寥。娴妃立在月台上,望着碧莹无波的天际,清爽的晨风拂面而过,心底却升起无以名状的愁绪,叫人惘然若失。 洛晴领着宫人端了面盆、巾帕、青盐等物上前,恭谨道:“主子,风里微凉,可别着了寒气。”娴妃恍然回神,嗯了一声,扶着洛晴往殿中坐下。洛晴拧了帕子伺候娴妃净了脸、漱了口,喝过清心茶,见她闷闷不乐,便笑道:“皇上赐主子协理六宫之权,主子当高兴才是。”娴妃隐隐露出笑意,怅然道:“是该高兴。” 早膳前,便有内务府的人过来禀事,接着是敬事房、慎刑司、辛者库…再有各宫总管太监、嬷嬷过来请安。用完早膳后,陆续有妃嫔前来说话,免不得寒暄一番。直至午膳时分,景仁宫才稍稍安静停当。 娴妃叫人关了宫门,只说自己午歇了,任何人都不见,才得以喘了口气。她实在累得慌,依着炕几看着看着账本,竟睡着了。洛晴不敢搅扰,往她身上盖了一层薄毯,守在旁侧仔细瞧着动静。 过了两柱香时辰,洛晴见她睁了眼,忙轻唤道:“主子,时辰还早,不如到榻上再躺一躺罢。”娴妃却已完全清醒,望着桌上厚厚的进出用度,摇了摇头,道:“你叫人去把顺妃接来。”洛晴并未多问,答应着出去吩咐。不过多久,顺妃便坐轿来了。娴妃已重新梳洗过,顺妃见她红光满面,喜笑逐颜道:“恭喜姐姐重得圣宠!” 娴妃莞尔,道:“亏你也玩笑。” 两人携手进屋,面对面往炕上坐了。顺妃望了望桌上堆积的账目,笑道:“皇上待皇后实在贴心,早上听宫人说,长春宫连庭院里都铺了毡毛毯子,就防着跌倒。”娴妃接过洛晴呈上的茶盏,端着手中轻轻吹着热气,道:“纯贵嫔怀三阿哥那会,不是将御花园的野猫都捉尽了么?”忽又扬起一丝嚼味的笑意,道:“皇上宠谁时,总是赴汤蹈火,竭尽所能,就算耗银百万,都不会眨一眨眼皮。” 顺妃怅惘一笑,道:“当年在潜邸,望月楼耗费百金,可不就是为了和您赏月么?那时候,不知羡煞多少人呢!”娴妃忆及往年,越发愁肠绕指,哂道:“平白提那些做什么。”顺妃道:“如今你复宠,虽不比当年,却也有了协理六宫之权,实在可喜可贺。” 娴妃道:“别人这样说也就罢了,你还不知道么?全是为了皇后罢!昨儿还跟我说,要将皇后生产之事全权交由我处置,如此一来,长春宫那儿要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必是不能饶过我了,连着上回皇后小产之事,只怕要一并追究。” 顺妃倒未想到这一层,诧异道:“怎么会…” 娴妃凄然笑道:“皇上的性子...若他心里当真还有我,岂会舍得我日夜操劳,协理六宫?应当是和纯贵嫔那般,日日无所事事,与他厮混才是真。” 顺妃虽是后宫四妃之一,却从未得过盛宠,自从被皇后冷落,夺了协理之权,便再未单独见过圣驾。她道:“昨儿皇上还让纯贵嫔处置了陆嫔…陆贵人。有帝后在,竟让她区区嫔位处置,实是闻所未闻之事。”话到这儿,便静了下去。 缄默半响,娴妃开口道:“往后你每日早膳后便过来帮我清理账目罢,宫里除了你,任谁我都不信。”顺妃料到是为此事,便爽利的点点头,道:“好。” 青橙降陆嫔为贵人之事沸沸扬扬传开了,若说有违宫规,也实在是逾越。可偏偏有皇帝在后头撑腰,旁人也无法说什么。尔绮在外头办事越发顺心得手,谁撞见她都要客气三分,要什么给什么,天长日久的,便渐渐养得趾高气扬。青橙瞧着眼里,略有忧心,有时撞见了,就说她两句,她倒好,听着就听着,能收敛两三天,过后又是一样。 海安从外头掀起帘子,道:“主子,万岁爷来了。”话音才落,皇帝已进了屋。青橙穿着月白的莲花纹中衣,未施胭脂,乌丝垂腰,坐在梳妆台前绾髻,从镜子里望向皇帝,蹙眉嗔道:“怎么不叫人通传?”伺候的宫人皆请了双安,青橙欲起身,皇帝却压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坐着,笑道:“手上全好了么?” 青橙伸出手背给他瞧,道:“午时御医拆了纱布,又给了祛痕的药膏,说是抹了才不会留印子。”皇帝握住她的手,端详片刻,道:“还好。”青橙道:“什么叫“还好”,说不准要留疤痕,到时你又得嫌难看了。” 皇帝顺势揉了揉,触感温腻滑润,遂道:“不碍事。”停了停,睨眼笑道:“朕有样好东西赏你。”他朝吴书来扬了扬脸,吴书来会意,行至门槛打了手势,外头便有太监高举着朱漆桐木小盒进屋,递与吴书来。皇帝接过木盒,拧开银扣,却是两只一模一样的石榴形怀表。怀表通身缀以石榴红半透明掐丝珐琅,不过核桃大小,上面却镶嵌了无数颗石榴模样的珍珠,修饰精致细腻,十分难得。 青橙瞧着喜欢,不禁伸手取了一只,拿在手中把玩。皇帝笑道:“知道怎么打开么?”青橙在养心殿见过康熙爷留下的怀表,自己却从未有过,她用力掰了掰,发现毫无动静,遂道:“你帮我打开。”皇帝难得当起了老师,他拿起另一只怀表,用大拇指扣住旁侧凹凸之处,道:“你按这里。”两人同时一按,那怀表便“嘭”的开了,里头镶着正蓝珐琅,绘有富贵花,中央有刻度与秒钟。 皇帝笑道:“咱俩一人一个。”稍顿即道:“此乃英皇乔治三世敬献之物,他们运了几船的东西来,朕瞧来瞧去,就属这个好。石榴有多子多福之意,又是成双成对,寓意不错。” 青橙极为认真的数着怀表上的珍珠,嫣然笑道:“实在有趣,皇上真要赏给我吗?”皇帝见她朱唇微启,气若幽兰,立在光下明艳动人,比深春吐蕊的花骨儿还要摇曳生姿,心里便软得像一汪秋水,宠溺道:“朕什么时候骗过你?矫情的小东西,非要明知故问。” 屋中众人瞧着情形,皆已躬身而退。两人额对额顺势坐在榻边玩怀表,皇帝又教她如何看时辰,青橙聪慧,只不过三言两语便学会了。他问:“你刚才数了上头的珍珠,数清楚了没?”青橙摇头,道:“太多了,数不过来。”皇帝故作神秘,道:“有一千二百颗!”他是天下最为富有之人,什么东西没见过,权当哄着她玩而已。 青橙果然大惊,放在掌心,越发爱不释手。把玩片刻,她忽而抬头问:“只我和皇上有吗?”皇帝点点头,道:“那是自然。”青橙浅浅的抿出笑涡,嘴上却道:“那怎么办?” 皇帝疑惑道:“什么怎么办?” 青橙回道:“外朝千里迢迢的奉贡,自然是敬献给帝后,待皇后知道了,定要生我的气。”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又犯傻了,天下都是朕的,区区怀表,朕爱给谁就给谁,理所当然而已。”稍一停顿,即道:“谁生你的气,就是生朕的气,看谁还敢!”他威武俊朗,至高无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想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无数的人为他赴命,而在她面前,却总是一副温和随意的模样,逗她、哄她、宠她、笑她,还会动手捏她的脸。 如此想着,情不自禁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你捏我,我也要捏你。”皇帝一愣,他与许多女人有过“特别”的亲昵动作,却是头一次被女人“回击”。青橙见他变了脸色,手上不由滞了滞,连身板也坐直了,多了几分恭谨,道:“你生气了?” 皇帝不动声色,面无表情的望着她。青橙心底一慌,连忙收了手,正欲请罪,皇帝却陡然生出双臂,双手捏在她两侧脸颊,笑声朗朗道:“竟敢捏朕,实在胆大包天,罪不可赦!”他用了三分的力气,青橙吃痛,玩闹着往榻上滚去,皇帝往前一扑,依着姿势就吻了起来。 他的唇淡薄而温暖,含着桂花酒的香味,她嘀咕道:“你晚膳喝酒了?”皇帝邪魅的笑了笑,道:“喝了酒才好助兴不是。”青橙娇嗔着往他肩上一捶,想要说句什么,却被他含在了嘴里,呜咽着吞下了肚。 尔绮心中了然,忙喜滋滋的去小厨房吩咐黄二煮了一大锅莲子猪肚汤。黄二问:“尔绮姑奶奶,怎么今儿想到熬这个?”尔绮扬眉笑了笑,低声道:“我偷偷问了御医院的医女,说此汤能滋养补虚,对怀孕有助。”黄二恍然大悟,半钦佩半奉承道:“还是姑奶奶想得周到全面,难怪受纯主子信任。”尔绮傲然道:“咱们做底下人的,自然得事事想在主子前头。” 黄二点头哈腰道:“是,是,姑奶奶说得是。” 一进到了四月底,打头的小太监连爬带滚的跑进翊坤宫,在海安耳边嘀咕。海安脸色愈来愈凝重,频频点头细语。小太监传完话,立时便跑了。海安掀帘,转入西间寝屋,青橙正在对镜梳洗,随口问:“怎么了?看你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海安道:“万岁爷往咱们宫里来了,听打头的小太监说,前朝有事,万岁爷在养心殿生了大气,将和亲王、张廷玉大人痛骂了一顿。”青橙扬手,伺候妆容的宫女悄然而退,她忖量片刻,心中有了计量,道:“去冲两碗昨儿新做的油茶面子。”海安答应着出去,青橙依旧坐在菱花铜镜前慢慢的梳着满头乌丝。 直待外头有了动静,青橙方起身至花厅相迎。皇帝果然阴云密布,随侍的太监个个低眉垂眼,满脸苦相。吴书来朝青橙打了个手势,青橙不动声色,屈膝行了礼,接过司衾宫人手中的便袍,伺候皇帝换衣。她道:“你知道我最喜欢皇上说哪句话么?” 皇帝自进屋开始,一句话都没说过,紧闭着嘴,半声不响。听见青橙说话,才看了她一眼,愣了片刻,方问:“什么话?” 青橙笑道:“我最喜欢你说,哎呦,青橙,咱们晚膳吃什么?” 皇帝依旧板着脸,道:“你就这点出息了!”他坐在炕上,接过海安呈的油茶,胡乱喝了两口,张嘴就问:“咱们晚膳吃什么?”说完便怔住了,自个先忍俊不禁起来,抚额笑道:“你这是挖了坑让朕往下跳啊!”青橙坐到他身侧,摸着他下巴上胡子渣渣,笑道:“是你自己愿意往下跳,怎能怪我。” 吴书来见皇帝笑了,终于舒了口气,头上悬的大石也总算落地了。屋里原本紧绷绷像悬着一根弦,人人自危,此时皆暗自庆幸,似乎连空气都变得香甜了。皇帝抓住她的手,道:“别弄朕的胡子,你如今越发胆大了,连老虎须都敢碰。” 青橙嘟了嘟嘴,睨眼道:“你又不是老虎,还能咬我不成。”皇帝脸上露出一丝诡异,往她耳侧靠了靠,微不可闻道:“朕才下朝没得力气,晚上再咬你!”海安立在炕下伺候,自是什么也没听见,但瞧着青橙连耳脖根子都红了,隐约猜到什么,不禁偏脸偷笑。 皇帝歪在大迎枕上喝油茶面子,闲话道:“味儿倒算好,就是不够清爽。”青橙道:“油茶里面添了核桃、黑芝麻还有牛骨髓油,据说先帝爷最爱吃了。”皇帝身心俱疲,好不容易得了闲功夫,倒陪着她瞎扯,他慵懒道:“朕怎么不知道皇阿玛爱吃这个?” 青橙笑道:“听说先帝爷到黄河下游巡视河防,在西边的小镇子里驻跸时,有个县令叫吴世录,他寻厨子献了一碗油茶面子,先帝爷大加赞赏,还赏了他的官呢!” 皇帝听得噗嗤一笑,道:“这是哪里来的狗屁传闻,简直是一派胡言。还赏官呢,皇阿玛严正整饬,内肃权贵,怎会为了一碗茶而赏人官职。” 青橙道:“我是听尔绮说的,她怕我不爱喝,变着法子胡诌故事儿。”皇帝道:“这茶有健脑、御寒之效,你又怕冷又怕热,吃些没有害处。”又笑道:“朕瞧着天气好,正想去阿哥所看看三阿哥,你想不想去?”青橙自己的孩子,哪有不想见的,只是没得机会罢了。 阿哥所既不在东西六宫,也不在后宫,而是属外朝。阿哥所的门禁很严,除了侍卫、御医、老师之外,旁人并不许随意出入。 皇帝知道她的心思,道:“你再等等,朕总要寻机会给你晋封的,到时候让三阿哥住到对面的道德堂里侍养,你只需走几步路,便能看见他,好不好?”青橙点点头,迫不及待的问:“咱们是现在就去阿哥所,还是用了晚膳再去?” 尔绮正巧进屋请膳,屈了屈膝,恭谨道:“启禀皇上,纯主子,厨房传了话,说膳食已经备好,请问主子何时开膳。”皇帝却起了身,道:“先别摆膳。”他牵住青橙的手,道:“走,咱们去看看儿子。”青橙跟着皇帝往外,到了门口,才想起自己没有绾发髻,连眉毛也没画完,便道:“你等一等。” 她急急忙忙入了寝屋,道:“海安,过来给我梳头。”海安利索的进去伺候,皇帝耐心的站在旁侧等着,见她自个对着镜子描眉,心生一念,抢过她手里的眉笔,道:“朕帮你描。”他从未帮女子描过眉,山水兰竹倒画过不少。她抬脸眯眼,见他迟迟不下笔,忍不住催促道:“快点,不然弘德殿的侍讲过来催驾,可去不成阿哥所了。” 皇帝道:“不怕,女为悦己者容,朕可不能把你的眉描坏了。”两人唧唧咕咕又弄了半响,宫人们瞧着皇帝的架势,竟比上朝还要严肃些,不由面面相觑,暗自发笑。好不容易,两人出了翊坤宫,青橙对自己的眉毛十分不满意,只是没敢当着皇帝的面嫌弃。皇帝却是洋洋自得,好似干了件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众的仪仗浩浩荡荡的摆驾阿哥所,过了九街壁琉璃门,至正门,两人下了轿,携手而入。青橙已有大半年未见过三阿哥,几乎连面目都记不太清了。心里无法喻言的母爱波涛汹涌而至,灌满了整个胸腔,使她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恨不得立刻飞过去才是。 嬷嬷们抱着三阿哥站在金水桥后相迎,见了青橙,皆是诧异,面上都不敢表露,只是遥遥相拜请安。抱着三阿哥的嬷嬷上前,道:“三阿哥给皇上请安,给纯主子请安。”青橙已伸出手臂,嬷嬷笑着将三阿哥递与青橙抱,笑道:“纯主子来得不巧,三阿哥睡了午觉,奴婢不敢叫醒他,他中午不睡好,晚上可要闹一夜。” 青橙道:“不用叫他,我看看他就行了。”她没抱过三阿哥几次,却如天性一般,立刻便知道如何抱着才能使怀里的小小婴儿舒坦。他的脸白白嫩嫩,就像新剥的鸡蛋,睡得沉了,嘴里呼呼作响。她朝皇帝粲然一笑,道:“你快看看,他在吹泡泡,真有趣。” 皇帝见她高兴,早将朝堂上的不快抛到了爪哇国,他俯腰去看三阿哥,忍不住捏了捏他的小脸蛋,道:“小家伙长得像你。”青橙急了,小声道:“你别捏他,仔细把他弄醒了。”她嘴里轻轻哼起小曲,双臂轻轻的摇着,满脸都是慈爱的光华。皇帝傻傻的看着她,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满足感,好像世间有她们母子就够了,什么与外朝通商、什么庄亲王结党私营,遥远得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身后突然传来怯怯的声音,道:“皇阿玛吉祥,母嫔娘娘吉祥。” 皇帝回过神,转身望去,见有穿着明黄阿哥袍的小稚童跪在地上,便道:“起来吧。”又问:“今天的功课做完了么?”大阿哥道:“才下了学,还没来得及写。”皇帝嗯了一声,随口叮嘱道:“仔细着功课,要是有不懂之处,定要好好向老师问清楚。”大阿哥恭恭敬敬道:“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他的头垂得低低的,只敢望着脚面。 青橙知道他是哲妃的孩子,哲妃去世得早,大阿哥没得倚仗,不知吃了多少亏。已经五六岁了,身板儿也是极弱,瘦瘦小小的,像个女孩子。青橙瞧着可怜,便道:“大阿哥,明儿你去上书房读完课,若有空就来翊坤宫用晚膳罢。”她故意当着皇帝的面说,别人也没得闲话。大阿哥很是诧异,他抬头偷瞥了青橙一眼,正要谢恩,却听皇帝道:“上书房素日备的糕点有十几样,犯不着你来操闲心。”硬生生将大阿哥谢恩的话给逼了回去。 没得多久,果然有弘德殿的侍讲上前请驾,皇帝还未用膳,肚中空空,便匆匆坐了轿子回翊坤宫用晚膳。海安原想寻着机会与大阿哥说两句体己话,到底没有空隙,待圣驾行得远了,才折身上前跪下磕了头,道:“大阿哥,往后你有什么事不好办的,就去翊坤宫找奴婢。” 大阿哥心智早熟,待人很警惕,问:“你是谁?可是安得好心?” 海安听他如此防备,半点没有六岁稚儿的童真,不禁眼泪双流,心疼道:“奴婢叫海安,先前在潜邸时,是哲妃娘娘的亲侍。您出生后,喝的第一口水,就是奴婢伺候的。” 大阿哥还是将信将疑,道:“我好好的,有什么事自会请皇阿玛做主,不必请谁帮忙。”海安还想再说什么,前头却有人在唤,道:“那里是谁,要锁门了,快些走!” 海安连忙起了身,取了耳上的翡翠耳环,递与大阿哥身后的嬷嬷,道:“这是纯主子赏的东西,价值不菲。往后劳你多多照料着大阿哥,有什么事儿,就叫人去翊坤宫找我。” 嬷嬷打死没想到这辈子竟还能吃到大阿哥的好处,欣欢鼓舞,堆了满脸的笑,耷拉的眼皮子都要挤到一处去了,喜笑颜开道:“应该的,应该的,是,是。” 第82章 任、何、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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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自有孕,连寿康宫请安也免了,几乎足不出户,一心在寝宫养胎。娴妃有皇帝口谕,不敢懈怠,更不敢有所企图,每隔两日便去长春宫探望一回。 两人心有芥蒂,人前却依然和睦亲厚。待娴妃走了,皇后才陡然褪去要强,露出疲乏之色,侧倚在迎枕上,只觉头昏脑涨。善柔跪在炕边替皇后按揉肩膀,柔声道:“主子若是嫌烦,往后不见娴妃就是。” 皇后懒懒的,举手在光底下瞧着镶珐琅的玳瑁护甲,道:“见,当然要见。” 善柔不解,皇后接着道:“一来,不能让皇上觉得我小气,总为着往年旧事耿耿于怀。二来,她摄理六宫,我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别想脱得了干系!我要是见都不见她,岂非给她理由推脱?” 外头门帘微响,有宫婢进来,屈膝道:“主子,内务府差人来禀,说嘉主子生了。” 善柔一惊,道:“生了?” 皇后坐直了身子,问:“是男是女?”宫婢道:“是位阿哥。”皇后愣了半响,嘉妃虽是外族女子,但孩子却是正儿八经的皇族主子,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她起了身,道:“伺候梳洗,我去瞧瞧。” 善柔道:“您这几日一直闹着腰疼,不如就让奴婢代为探望…”皇后已趿鞋往寝屋里走,道:“嘉妃此番怕是早产了,我是中宫主位,又是嫡母,怎可让娴妃逞威风。” 凤驾至延禧宫,果然外厅已坐满了探望的妃嫔。众人唯娴妃马首是瞻,见了皇后,皆为诧异,纷纷请安行大礼。皇后含笑扫了一眼,除了才削去嫔位的陆贵人,后宫大小妃嫔竟都到齐了,莺莺燕燕站了满屋子,皆是喜气洋洋。 王贵人上前扶住皇后,笑道:“您身子有孕,可要仔细瞧着脚下。嘉主子就是走路不小心,才闹得早产。”又洋洋一笑,道:“好在有神灵护佑,母子平安。”娴妃退至一旁,请皇后入主位。皇后望着娴妃,端出凤仪,问:“怎么回事?” 娴妃道:“依臣妾所指知,嘉妃用了早膳想去御花园逛逛,但昨儿晨起时下了几点细雨,地上长了青苔,湿漉滑腻,便不小心摔了跤。” 皇后颔首点头,道:“所幸嘉妃无碍,你也可缓口气。”顿了顿,敛住笑意,肃声道:“可见宫里还是有许多疏漏之处,地上既湿了,洒扫宫人为何不洒些草灰,再有,嘉妃身侧的宫人也该提点着,怎可任由主子胡来。”明面上说的是嘉妃之事,话里头却是责怪娴妃监管不力。 娴妃百般滋味,强忍道:“皇后教训得是。” 皇后淡淡嗯了一声,问:“禀告皇上了么?”娴妃嘴边隐隐掬起冷笑,道:“已经遣人去通传了。”又满脸忧色道:“从长春宫到延禧宫,说来不远,可也不近。您怀着龙嗣,可得当心着身子,要是和嘉妃一般在路上滑了跤,可就麻烦了。” 她说话不轻不重,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让皇后无从辩驳,只能将愤懑压在心底,喜笑逐颜道:“娴妃说得有理,当日我有孕,皇上命我暂时不要理会宫中琐事,又眼巴巴的问我宫中谁可统摄后宫,我就说娴妃做事稳当谨慎,如今看来,果然思虑周全。”言下之意,娴妃此次得协理之权,并非皇帝意愿,而是皇后所荐之故。 如此口腹蜜剑,你来我往,任谁都听得明白。只是两人位高权重,谁也不敢多嘴插话,屋中逐渐安静下来。不时,屋外传来“汪汪汪”的叫声,一个明黄的小团子嗦的窜进门帘,往青橙怀里扑去。青橙抱住狮子,揉着它的脑袋,惊讶道:“你怎么来了?”皇后面露难色,正要训斥,忽听外头有太监传唱:“皇上驾到!” 屋中顿时热闹了,众人皆堆满了笑容,仿佛极为融洽,谁也不想在皇帝跟前闹个没趣儿。皇帝一身杏黄江绸单金龙褂,穿黑缎凉里尖靴,清减许多,越发显得身长玉立,英朗威武。他徐徐而入,笑道:“原来你们都来了。”皇后领着众人行礼,道:“恭喜皇上喜得龙子。”皇帝颔首笑着,问:“里头收拾好了么?” 有宫人上前道:“回禀皇上,里头污秽气重,皇上还是明儿再瞧嘉主子罢。”皇帝点点头,道:“你去告诉嘉主子,就说朕守在外头,让她安心养身子。”宫人应了声“是”便进寝殿回话。一时又蹑手蹑脚的出来,依着嘉妃的口气道:“嘉主子说,谢主隆恩,皇上无需记挂,臣妾的身子很好。”说完,就恭谨退至旁侧垂立。 过了小会,有嬷嬷抱了四阿哥出来给皇帝瞧,皇帝逗弄了一番,又命众妃嫔瞧了,方朝娴妃道:“呆会你从内务府里挑几件朱钗首饰赏给嘉妃,再有...”他抬头环顾屋中的装饰摆设,道:“这里太寒酸了些,不配嘉妃身份,该修葺的地方就修葺,该换的摆设就换了,所费银两,从内务府支取便是。” 娴妃屈了屈膝,道:“臣妾遵命。” 舒嫔数日未见过皇帝,斗着胆子道:“皇上,春夏蚊虫多,臣妾为四阿哥做了个香囊药包,您瞧瞧,好不好?”她呈上老虎纹金丝香囊,皇帝看了一眼,笑道:“老虎老虎,虎头虎脑,寓意倒好。”舒嫔见皇帝夸赞,心花怒放,正要谢恩,却又听皇帝道:“但四阿哥还是小婴儿,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用药。” 素日不大与舒嫔交道的鄂贵人、金贵人等暗自好笑,纷纷露出鄙夷之色,舒嫔丢了脸,却不敢吱声,只得低声道:“臣妾思虑不周,叫皇上见笑了。”皇帝道:“你有这片心意,总是好的。”舒嫔不禁涌出傲色,偷偷朝金贵人等人瞪了一眼,款款落座。 皇帝坐了小会,要回养心殿有事,随口问:“谁要同朕走?”谁都想与圣驾顺一段路,可谁也不敢开口,怕惹得皇帝厌烦。狮子围着皇帝转了几个圈,扯住嗓门直叫。皇帝踢了它两脚,它还是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皇帝,皇帝哑然失笑,道:“就你会邀宠!” 青橙起了身,道:“臣妾同皇上一同走。”说完,便朝皇后、娴妃等人福了福身。皇帝自进屋始,虽没与她说话,但一直留意她的脸色。见她闷闷不乐,强颜欢笑,知道她是吃醋了,便经过她身旁时,顺势牵住她的手,边往外走,边低声玩笑道:“你们主仆倒是一条心。”出了延禧宫,青橙才噘嘴道:“我才不是邀宠,我是怕狮子跟你去了养心殿。” 春日晴好,因着夜里下过雨,所有一切明净得就像是洗涤过。空气中夹杂着花香树香草香雨香,湿漉漉的,越发清新怡人。朱墙高耸,碧蓝的天幕直坠到宫街尽头,框着白花花的日头,如流离华彩般倾泻。两人缓缓行在宫街上,仪仗随在百步以外,青橙嘟嘴道:“我可不是为着邀宠,我是怕狮子跟你去了养心殿。” 皇帝好笑道:“听你的口气,好像狮子就不能跟朕走似的。你不知道,刚才朕只是经过翊坤门而已,它就自己循着气味寻了来。可见,它喜欢朕比喜欢你要多。要不然,怎么没跟你去延禧宫?” 青橙睨眼看着他,道:“上回它在延禧宫闹得还不够呢?我可不敢随意带它出门。”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它要跑出来找朕,原来是你不让它出去玩。”稍稍一停,旋即得意洋洋道:“所以它才喜欢朕比喜欢你多啊!”青橙不上他的当,道:“算了吧,它是我养大的,我才是它的主人,当然是喜欢我多一点。” 皇帝故意想逗她,心思一转,笑道:“那咱们就比一比,看狮子到底喜欢谁多一点。” 青橙本就有些闷闷不乐,皇帝哄她,她也没劲,道:“可真够无聊的,你不是急着去养心殿召见臣子么?” 皇帝乐呵呵道:“军机处的那帮老头子,没事就要找朕闲话,朕早就烦了,今儿正好给他们个教训,让他们好好等一等。”他拍了拍青橙的肩,道:“再说,朕此刻很想知道狮子到底是喜欢你一些,还是喜欢朕一些。” 青橙仰脸看他,道:“那你想怎么比?” 皇帝想了想,道:“让太监将狮子抱到百米外,然后再松开它,它先扑到谁的怀里,就算谁赢。”青橙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容,浅浅的梨涡在唇边绽开,就像夏日里的紫薇花,层层叠叠,俏丽芬芳。她狡黠道:“那输了的人怎么办?”皇帝道:“输了的人,就答应赢了的人一个条件。”顿了顿,郑重道:“任、何、条、件!” 青橙狐疑道:“你这是志在必得啊!” 皇帝朝她眨了眨眼,道:“朕想做成的事,没有做不成的!”青橙“咦”了一声,道:“你是不是身上带了碎排骨?”皇帝道:“朕不会走歪门邪道,你尽管放心!” 话已至此,青橙只得道:“比就比!” 太监将狮子抱得远远儿,见皇帝拂袖示意,便松了手。狮子一窜而下,青橙和皇帝都弓着腰朝它抚掌,嘴里皆道:“狮子...到这里来...狮子...到这里来!” 狮子虽然与皇帝亲厚,可到底是青橙养的,给肉就是娘啊,它扑腾着小腿直往青橙身上扑。青橙喜上眉梢,张开双臂正要接住,可霎那之间,皇帝忽而斜入,抢在前头将狮子夺了去,嘴里还心满意足的大喊:“你输了!” 青橙又好笑又好气,脚上轻轻一跺,贝齿轻咬道:“你耍赖!”皇帝笑得前俯后仰,道:“朕说了它扑到谁的怀里就算谁赢!”青橙口不择言,道:“你说了不走歪门邪道!” 皇帝见她气急败坏、娇嗔痴嗲的模样实在可爱,哈哈大笑道:“什么歪门邪道,朕明明就是光明正大!要不,你叫小五子他们过来对峙!”喊两个小太监过来对峙,亏他也好意思说,青橙终是撑不住笑了,追着往他怀里抢狮子,道:“明明就是你耍赖!”皇帝的眼神一直深深的跟随着青橙,见她笑了,方舒了口气,左躲右闪的逗她玩闹。 娴妃等远远就闻见皇帝的说笑声,圣驾仪仗停在前面,她不能逾越,便停了轿舆在僻静处等着。洛晴凑到前头问了情形,害怕娴妃生气,便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娴妃心中明白如镜,面色平和道:“皇上宠爱纯贵嫔,两人亲厚,并不奇怪。我是宫中主位,又协理六宫,难道还捏酸吃醋不成,你有话尽管直说,切勿吞吞吐吐,失了气度。” 吓得洛晴忙细细禀告了,方道:“不如咱们绕着夹道走罢。” 娴妃到底心涩难忍,便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总归眼不见为净。 回到翊坤宫,青橙慵懒,便又歇起午觉。待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夕阳如橙血,洒尽大半天际,斜斜映入屋中,照得通室生辉。青橙略略梳洗了,站在廊下瞧着宫女们检点今儿新摘的花瓣,储存在罐中,明儿再做成清露糕点之类。海安从屋里捡了件绿锻绸面的夹衣,伺候青橙穿上,又道:“防着万岁爷过来,主子要不要施点胭脂?” 青橙抿了抿鬓边垂发,道:“昨儿贪吃火锅,颊边长了两颗暗疮,才擦了芦荟莹露,不抹胭脂也罢。”正说着,尔绮笑颜逐开的来报,道:“主子,万岁爷已经到翊坤门了。”青橙忙扶着海安迎驾,皇帝身边只跟了吴书来和两个亲侍,不等青橙行礼,便牵住她的手,笑道:“你在做什么?”青橙道:“才歇了午觉起来,什么事也没做。” 皇帝牵着她往殿中走,笑道:“朕刚才一直在想,让你帮朕做件什么事?实在苦恼,连张廷玉递牌子说话也没心思听。”他顿了顿,故作谨慎的望着青橙,道:“你倒说说,你能帮朕做什么?”青橙横了他一眼,假装不知他说了什么,只问:“我为何要帮皇上做事?” 海安捧了茶,皇帝坐在炕上,喝了两口,方笑道:“你别装,宫街上打的赌,才过两个时辰,你就忘了?朕才不信!” 青橙嘀咕道:“明明就是你耍赖!”她立在炕边,斜阳已垂落至山后,只有霞光照影,晕染在她周身,散着淡淡的一层银辉。皇帝伸臂将她揽在身前,仰脸看着她,溺笑道:“小东西,不许顶嘴!”青橙低头凝望他,因他是坐着,整个身子都笼罩在她的阴影里。他眉梢入鬓,额头光洁,双眸如深潭一般静谧温和,鼻梁高挺,唇边若有若无的含着笑意。 她不禁伸手捧住他的脸,柔声问:“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皇帝拉着她坐到身侧,道:“朕想离京微服出巡,过邯郸往黄河,一路往南边走。一来去看看黄河水防,二来体察民苦。” 青橙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担忧道:“已是初夏炎热,只怕路途遥远,圣体消受不住。再说,我听闻黄河时有缺口,洪水泛滥,巧被你撞上该怎么办?此事非同小可,可要从长计议。”顿了一顿,又道:“莫非,你是让我陪驾出巡?” 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正如你说的,路途遥远,又有洪水泛滥。”他禁不住称赞道:“朕听你说话,就觉是有见识的,深宫大宅,也不知你从哪里听得的。” 青橙道:“我虽在深宫,但也知道读书习字,有时去养心殿伺候,见了官报,也会瞧上两眼。”话锋一转,问:“要去多久?” 皇帝道:“少则至五月六月,最多至七月定要回京,明儿就动身。” 青橙想了想,颔首道:“那好,呆会我就让海安收拾日常用物。”皇帝握了握她的手,道:“朕并不想你受苦,你若是不想去,还来得及。”青橙嘴巴一翘,道:“咱们不是打了赌么?这件事我可以做到。”停了一停,小心问:“除了我,还带了谁?” 皇帝道:“既然是微服,自是秘而不宣,不能泄露行踪,带的人也少。随驾的只有傅恒和弘昼,其他事务由张廷玉、鄂尔泰安排妥当。朕呢,就扮作是去信阳的茶商贩子,你呢,就是朕的丫头。”说到后头,皇帝才意识到青橙话里的意思,舒眉笑道:“你还以为,朕要把后宫里的人都带去游玩呀!” 青橙脸上涨得紫红,道:“就不能扮夫人么?非得是丫头!” 皇帝噗嗤一笑,油嘴滑舌道:“谁出去办事还带着夫人,带着贴心暖被的小丫头才是正经!”既已下了定,青橙没敢懈怠,旋即叫了海安入屋,翻箱倒柜的寻了几件裙衫夹衣。她素爱节俭,衣衫皆以青绿素色为多,料子都是上等的贡缎,但颜色沉稳并不张扬,再加上特地妆扮一番,若不是明眼人,还真难瞧出是皇家贵族。 次日寅时,天还未亮,谁也没有惊动,数十盏黄纱宫灯悄悄儿将圣驾送至西华门。张廷玉派的人马早已在宫门外候着,见了青橙,他微微一愣,不想皇帝还带了女眷,只得躬身行礼。青橙立在皇帝身侧,大大方方受了,才扶着太监坐上马车。 马车外头罩着灰布缎子,毫不起眼,里头却是宽敞舒软,置了小榻和桌凳。皇帝怕青橙贪睡,便坐在小矮凳上,腾出小榻给她歇息。一路行至邯郸大名府,方寻客栈驻跸。 面上是微服出巡,里头的功夫却做得很足。不仅有大内侍卫扮作仆人、管家随侍身侧,另有专门断后和打头的御前侍卫。相隔十里之处,更有八旗劲旅、骑善营的精兵随时待命,打个暗号,便可及时赶来救驾。 傅恒办事向来不计银两耗费,为免节外生枝,他本欲买下一家客栈,不想店家承的都是祖业,竟无人想卖。再加上时辰紧急,他也没来得及多做准备,只得寻下策,在城中最大的客栈包了一层上等房,供皇帝寝居。 掌柜的见来了大生意,自是高兴不已。领着小二们到门口相迎,却被满脸杀气的侍卫拦在外头。客栈日日你来我往的客人,掌柜也算见多识广,知道此行人绝非茶商那么简单,便在心里悄悄儿揣测,但也顶多想到是钦差大人,打死也没敢再往上想。 随侍的人虽是减了又减,但厨子、御医却不能少。张廷玉盯着厨子将饭菜做好了,亲自试了毒,方呈上御前。青橙换了家常的月白长袍,没敢戴发饰,只绾了方髻,耳上缀了一对绿玉小坠。她清清丽丽的坐在皇帝身侧同吃同用,张廷玉越发连头也不敢抬了,放下饭菜,便告退守在门外。 青橙久居深宫,很觉新奇,连满身疲累也忘却了,吃了两大碗米饭,对厨子弄的饭菜更是赞不绝口。皇帝笑道:“等回了家,就让那厨子到你底下当差罢。”青橙忙要谢恩,转念一想,调皮道:“谢谢老爷。” 皇帝点点头,对她扮演的角色很是满意。至夜,两人歇在床上温存,侍卫们守在门头寸步不离,而张廷玉、傅恒就住在两侧的厢房,都是竖着耳朵听动静,生怕有所差池。青橙羞涩,紧咬着唇,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皇帝也有些忌讳,动作轻柔舒缓许多,有时青橙无意嗔吟一声“老爷”,皇帝就像真与自己的丫头有染似的,越发起了兴致。 毕竟是在宫外,皇帝松懈许多,至日上三竿方起身。青橙早已命人备了热水、洗漱物件,伺候皇帝穿戴了,方问:“今儿咱们要做什么?”天还未亮时,她隐约听见屋外喧闹的人声、马声、开锁开门的咣当声,就觉激动不已。 皇帝看透她心中所想,道:“等用了早膳,朕带你出去逛逛。既是体察民情,每到一处,都要住两日才好。”又道:“朕饿了,天色已晚,不如早晚膳一起用了。呆会在外头,再买些时令小食给你尝尝鲜。”青橙欣喜的答应了,出去命人传膳。 第83章 骄横的丫头? http://.biquxs.info/

连风也与宫里大为不同,轻轻扑在人的脸上,清爽而温馨。夕阳残照时,像是嫩黄的半熟蛋黄悬挂天边,碧海波浪似的麦穗一望无际,使人生出怅然平静之感。皇帝站在田埂间,随手拧了两簇穗子,用掌心搓了搓,虽未长熟,但看得出谷粒硕大,颇为丰实。 弘昼随驾走了半里路,他身躯肥胖,早已满身大汗,遂道:“皇上,天色不早,是再往前走,还是回去?”又低声笑道:“纯主子难得出宫,金枝玉叶的,皇上何不带她到城里逛逛,大名府的夜市繁盛,此时回去赶得正好。” 他是雍正爷第五子,如今颇得皇帝看重。 皇帝横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横肉,露出鄙夷之色,道:“瞧你,瞧你,浑身上下都是肉,若是先祖爷还在,还不把你骂死!咱们爱新觉罗家的皇子皇孙,自小勤练骑射布库,小时候皇阿玛也时常教你,真不知你满身的肉是怎么长出来的!”稍稍一顿,又戏谑道:“你要能减下一身肥肉,朕就授你为正白旗满洲都统!” 傅恒在旁侧听得心惊,拍了拍弘昼的肩,故作轻松道:“恭喜王爷,又得圣谕,不如从今日起便戒了饭罢!”弘昼从张廷玉手中抢了蒲扇,哗啦哗啦的扇着,道:“失节是小,吃饭为大!我于功名利禄无甚心思,只管吃喝玩乐!” 皇帝伸手连连指他,咬牙切齿道:“你啊你...”却也因他混账糊涂,才使皇帝放心,得以保全兄弟间情谊,免于干戈。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看收成水利,青橙随侍左右,另有太监为她遮阳打伞。平素在宫里,皇帝从不当着妃嫔的面接见臣子,更不会谈论政事,今儿让青橙看见他的忧国忧民、事必躬亲的一面,很觉陌生,从心底里生出敬畏之意。 大名府的夜市果真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傅恒早就包下一家大酒楼的第三层,临街而立,推窗可赏月色夜景、酒肆繁华。皇帝看着街上车水马龙,花灯璀璨,笑道:“百姓安居乐业,强国富民,朕颇感欣慰。”众臣子忙附和道:“乃皇上圣明。” 皇帝笑道:“别左皇上,又皇上的,既然出来,就不必循旧理,都坐下吧。”弘昼大刺咧咧的坐到皇帝身侧,傅恒琢磨片刻,才小心坐下。弘昼是王爷,平素不大管事,皇帝拿他也没法子。而傅恒是皇后亲弟,皇帝素来看重这小舅子。只苦了张廷玉、鄂尔泰,他们算什么劳什子,论到底,哪天皇帝不高兴了,脚上一踢,不过死两个狗奴才罢。 青橙瞧在眼里,见两位军机处大臣脸上紫涨如猪肝色,不由轻嗤一笑。皇帝转身看她,道:“你笑什么?”青橙莺声婉转道:“哪有仆人和老爷坐一块喝酒吃席的,你不是为难他们么?”傅恒听在耳中,如闻惊雷,他姐姐还在闺阁时,心性极为泼辣,却也从不敢如此与皇帝说话。弘昼料定皇帝不会生气,附和道:“这话倒是真的。” 皇帝瞪了弘昼一眼,道:“就你会马后炮!”又朝张廷玉、鄂尔泰道:“你们在旁边另开一席罢。”张廷玉如获大赦,同鄂尔泰谢了恩,方往旁桌席位坐下。他偷瞥着青橙脸色,见她神情自若,低眉浅笑着为皇帝斟酒,不觉暗暗咂舌。 散了席,月已高悬。街上渐渐冷清,皇帝有意带青橙逛逛,便东瞧瞧西望望,故意放慢了步子。青橙处处都觉新鲜,看见零嘴吃食,就按捺不住要尝。张廷玉不放心,又不能劝阻,只好叫乔装的御医一样样仔细检查了,才敢让青橙浅尝。 皇帝对口舌之欲素来寡淡,见青橙吃得开心,就停了步子在旁侧等着。有时青橙递过一块什么,他也会张口吃了。两人柔情蜜意,弘昼、傅恒识得脸色,早已退至十步外,悄然跟随。夜幕浓黑,街边灯火渐次熄灭,张廷玉唯恐乱生枝节,上前道:“老爷,时辰已晚,该回客栈了。”皇帝行了大半日,颇觉乏累,便道:“打道回府罢。” 青橙意犹未尽,随手往身侧的小摊上捡了支荷花纹木簪,笑道:“老爷,你瞧这支木簪如何?”皇帝道:“做工粗坯,比不得你素日用的那些。”青橙却往他眼前一举,道:“老爷,能送给我吗?难得做个念想。”皇帝挑了挑眉,问那摆摊老头,道:“多少钱?” 老头满脸皱巴巴的,手里还在雕着簪子,他笑道:“就一两银子罢。” 皇帝从未买过东西,并不知贵贱。张廷玉一听,大声喝道:“简直是抢劫,不过是木头做的东西,顶多十文钱罢。”老头不急不躁,眼神烁烁有光,笑道:“瞧着这位老爷,必是大富大贵之人。难得夫人喜欢,无论是十文银子还是一两银子,对老爷来说,有何区别?” 青橙故意道:“我可不是夫人,是小丫头!”说着,偷偷含笑瞪了皇帝两眼,皇帝抬手要捏她的脸,思及所处境地,又不自然的收回手,意味深长道:“即便是小丫头,也是胆大妄为的小丫头!”老头依然不惊不躁,笑道:“我虽是老头子,瞧人还算利索,照我说,往后老爷夫人定是儿女成双,富贵满堂!” 皇帝道了声“好!”又道:“凭你这两句话,也值得一两银子了,张廷玉,给钱!” 张廷玉讪讪从袖口中拿出钱银递与老头,道:“今儿你顺了我家老爷的心,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往后当老老实实的做生意,该是多少银子,就是多少银子,童嫂无欺方是正经生意人。”老头拿了银子,喜得眉开眼笑,任谁说什么,都只点头称是。 回到客栈,青橙伺候皇帝洗漱完了,已是夜深。屋中留着两盏油灯,豆大的火光,闪闪烁烁,好似随时都要灭了。青橙坐在窗前梳头,月光极亮,淡淡的氤氲在她周身,像是缀了一层银光。皇帝弯下腰,从身后抱住她,在她耳侧低语道:“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朕的情形吗?你站在御池边的月色里,唱着曲子...真美...” 青橙放下梳子,笑道:“我第一次见皇上,可不是在御池。” 皇帝亲昵的将下巴搁在她的脖颈里,低不可闻道:“你倒说说,第一回见到朕,是何时何地?”青橙拉下他的手,转过身抬头望着他,月光巧好落在他的脸上,照得通透温和。他低垂着脸,目光深幽,定定的注视着,双手捧住她的脸。 青橙道:“我与愉贵人同年入的潜邸,因脖子上长了两颗时疮,有小半年不能侍寝。第一次见皇上,是在高主子的芳诞上。我还记得皇上那天穿了件朱红色的裘纹长褂,命内务府的人培了满院子的玉色海棠做寿礼。府中摆了三天的流水席,上京各府上的福晋都来祝寿,我当时递了两只荷包上前,但你瞧也没瞧我一眼。” 说起高妃,皇帝像是想起了前尘往事,只是惘然。他俯身亲了亲她的唇,笑道:“你可有怨恨过朕?实话实说,朕要听真话!”青橙摇摇头,笑道:“咱们素未蒙面,没有痴心妄想,何来怨恨之说?”皇帝将她的手扣在自己胸前,道:“你放心,朕一定不会辜负你。” 两人正是耳鬓厮磨,悄悄说着贴心话,忽而有吟唱之声传来,如泣如诉。青橙往窗外望去,原是有宿店的小娘子在院中弹琴唱曲。她一时兴起,道:“反正睡不着,咱们到院子里走一走罢。”皇帝此时心眼里全是愧疚,哪有不顺从的理,道:“走走也好。” 张廷玉听说皇帝已经去了院子,顿时手忙脚乱,吓得脸都白了。傅恒却朝他摇了摇头,道:“不碍事,我都安排好了,派了二十个骑善营的精兵在四周布防,应当无碍。”弘昼瞧着动静,从屋里出来,见两人嘀嘀咕咕,遂问:“怎么回事?” 傅恒忙回禀了。 弘昼道:“你们别害怕成这样,咱们行迹隐蔽,知道的人少,再说,皇上骑射武功皆属上层,每日都要练库布,没得四五个壮汉,谁也近不了身。”张廷玉连连应“是”。 院子站着、坐着数十人,男的穿灰布短褂,女的穿麻布裙子,三三两两在月下闲聊。唱曲的小娘子是平素在客栈酒馆里卖唱的,有客官出了两吊钱让她弹琴,她顾不得一日操累,就着石桌木凳就弹唱起来。 皇帝道:“琴技拙劣。” 青橙莞尔一笑,道:“琴技不足挂齿,胜在绵声细语,余音袅袅。”稍一顿,又道:“我小时跟着母亲学过两三日的琴,后来父亲送我入了私塾,便荒废了。” 皇帝道:“你若喜欢,等回宫了,朕亲自教你。” 青橙撇了撇嘴,道:“你素日朝政繁冗,时常连用膳的功夫都没有,哪里还顾得及我弹琴。”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朕记在心里,自然会有闲空。”两人立在树下望月,漫天繁星,好似随手撒下的珍珠。夜风略有寒凉之意,青橙紧紧依着皇帝,叹道:“要是永远住在这里,就好了。”皇帝搂着温香暖玉,沉声笑道:“傻丫头!” 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呦呵喧哗,琴声断裂,唱曲的小娘子蓦地止了声,抱着琴弦往屋中奔去。 不过片刻功夫,小娘子便搀扶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妪从屋里转出,直往后门奔去。却有七八个大汉迎了上来,与前门进的四五个人拢合,将小娘子二人围在院中。老妪年老病重,腿上一软,瘫坐如泥,哭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老来丧子,端午节做了粽子没人吃,中秋节做了月饼也没人尝,年年清明倒要给一家子人扫墓,我的命怎么这样苦…” 她声音嘶哑,边哭边唱,没有音调,却令人闻之垂泪。小娘子倒是身板儿挺得直直,道:“你抓我回去也没用,逼我也没用,总归家里没钱,你一个子都拿不到。但你若肯饶我在外头唱曲赚钱,年底时倒能还上一二。” 领头的是个精矮瘦子,他颚骨高凸,牙龈外露,龇牙道:“乖女儿哎,爹爹给你找了门好亲事,管你嫁过去穿金戴银,不受半点子苦,你就跟爹爹回去罢!” 原有许多围观之人,见十几个壮汉围着弱女子,磨拳赫赫想要帮衬一把,既听那瘦子说是爹爹,以为小娘子是逃婚,管不着别人家事,便都要散去。小娘子见人群要散,越发没得庇护,忙道:“他并不是我亲爹,是我的继父。他日日遣我娘去田地里干活,当牛做马,生了病也不许休息一日,活活累死在地里了。娘死后,他嫌我费口粮,就不许我进家门。我只得回黄河东镇亲爹爹家,亲爹爹家里只剩奶奶一人。我与奶奶相依为命,去年打饥荒,实在没得吃了,便去继父家借了两斗谷子。才半年的功夫,他既然要我还十两银子,这也罢了,他还要把我嫁给北镇的老头子,那老头子的孙女都比我大…” 说着,已掩面而泣。 精矮瘦子喝道:“休听她胡说!北镇的胡员外年纪虽大,但家世颇丰,儿子高中了进士,在府衙里当差,是吃官饷的。胡员外的老娘子死了,想寻个偏房,前头有媒人来说亲,给了四十两银子的见面礼,这死丫头把银子拿走了,人也跑了,他们当官的人家,我如何能得罪得起,自然要抓回去交差!” 两人各说各理,拉拉扯扯的,在院子里闹了起来。 张廷玉早就看不下去,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谁知道哪里会捅出什么篓子,便硬着头皮上前劝道:“老爷,夜深了,回房罢。” 青橙从不知世上竟还有此等糊涂事,道:“几个大汉子欺负两个妇孺,实在荒唐!张大人不去主持公道么?”张廷玉老谋深算,不敢小看青橙,恭谨道:“孰是孰非,咱们外人并不好公断,且说咱们明儿就要启程,还是少沾是非的好,老爷的安全比什么都紧要。” 皇帝道:“都是朕的天下,都是朕的百姓,既撞见了,岂能不管?”说着,已大步流星走了过去,斥道:“都住手了!”他眉目清朗,威严肃穆,自有王者风范。众人看呆了,不觉都停了手,瘦矮老头道:“你是什么人?!” 小娘子如遇救星,噗通就跪到皇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道:“求求老爷救我,我要是跟他们回去,必会打得半死不活,还要嫁给糟老头子…”正说着,人群里突然“哇”的一声呼喝,举目望去,只见老妪口吐白沫,昏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有人喊道:“要闹出人命了!” 大汉们一瞧,相互嘀咕两句,不顾瘦矮老头喊人,撒腿就跑。瘦矮老头势单力薄,也怕惹官司,生了胆怯,趁着人多手杂的间隙,也偷偷儿跑了。 皇帝大声喝开围观的客人,道:“都散开些,别挡着她透气。”小娘子早已吓懵了,瘫坐在旁边,不知所措。皇帝吩咐张廷玉去叫随扈的御医,又朝青橙道:“把人放平,再解开脖颈下的衣扣,用力掐人中。”青橙依言做了,院中诸位见两人举止不凡,皆好奇的默默观望。不时御医来了,先朝皇帝抱拳作了揖,方伸手诊脉。 御医往老妪人中上扎了银针,不过多时,果见老妪悠悠转醒。院中陡然发出“嘘”的一声叹,众人提着的心才算落下。不知谁起头鼓掌,顿时满院掌声,小娘子跪下给皇帝、青橙磕头,道:“谢谢老爷,谢谢夫人。”两人相视一笑,颇感欣慰。 翌日午时启程,走的是官道,黄土飞扬,青橙非要与皇帝同骑,皇帝笑道:“哪有你这样骄横的丫头?我是怕你脸上被风刮燥了。”出宫在外,他有时会称自己为“我”。青橙脸上裹着巾帕,倚在皇帝怀里,四处荒野无边,西落的太阳低低悬挂,仿佛触手可及。 她道:“躲在马车里,就看不见这样美的景色。” 马蹄声声,身后数骑飞尘,官道两侧亦有来往的百姓,皆包头裹面,垂首躬行。皇帝想起昨晚之事,笑道:“你明明扮的是丫头,为何人人都称你为“夫人”?可见你演得不够好。”青橙道:“我本来就不是丫头,当然演得不像。”又偏头睨眼道:“怎么,你想要个小丫头?”话犹未落,身后隐隐传来呼喊之声,道:“老爷,夫人,等一等。” 皇帝勒住缰绳,兜转马头一看,竟是昨晚在院里唱戏的小娘子和她奶奶。张廷玉一个头两个大,正要上前阻拦,却见皇帝摆了摆手,只得无奈退在旁侧。 小娘子道:“求求老爷,我和奶奶要回老家,实在走不动了,可否梢我们一程。你们都是好心人,到了前头有了镇子,我们就离开。”皇帝沉默不语,连弘昼也不敢吱声,倒是青橙实在觉得可怜,遂道:“不如就梢她们一程罢,反正马车也空着。” 张廷玉顾不得君臣礼仪,急急道:“不行!呆会万...老爷要是累了,岂非无处可落脚?”小娘子忙道:“我们不用坐马车,只要在板车上蹲着就成。”她说得板车,上面堆满了行李物件。青橙瞧了一眼,道:“那怎么成?” 小娘子道:“没事没事,总比走路要强。”她满脸恳请的望着皇帝,她早就知道,眼前这个男人,非富即贵,他说得话,任何人都会遵命。皇帝低声在青橙耳侧道:“你倒会做主,那是朕坐的马车,你随随便便就要许人。” 青橙道:“昨儿是谁说的,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百姓是皇上的百姓,既撞见了,岂能不管?”又调皮道:“正好来个小丫头!” 皇帝又好笑又好气,真是没得法子。 张廷玉听见两人嘀嘀咕咕,一颗心眼儿抖到了嗓门口。半响,皇帝才吩咐,道:“就将她俩安置在板车上罢。”百姓是他的百姓,但也没得身份坐他的马车。再说,万一胸前的小东西累了,往哪儿躺去? 行至半夜,才到临近的壶口镇。四处天黑地暗,张廷玉怕被那小娘子缠住,偷偷儿给了她五十两银子,又在旁侧寻了家客栈让她住,叮嘱道:“有这些银子,也够你还债了,你自己租辆马车回去罢,别跟着我们了。” 小娘子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遂感恩戴德的扶着奶奶走了。 青橙在马车里睡着了,皇帝抱着她一路到客房。两个随侍的太监伺候皇帝洗漱过,又重新打了水要伺候青橙。皇帝却摆手道:“算了,别闹她,让她歇着罢。”太监低声应了“是”,悄无声息的退出门外。皇帝轻手轻脚的给青橙取了鬓上的发簪,脱了鞋和外衫,腋了棉被,自己则挑了油灯看折子。 青橙一觉睡到大天亮,推开窗望去,只见四处松林环绕,晨阳像缀着金子似的洒落在树梢,鸡鸣狗吠,空气湿润而清新,天地渐渐苏醒。他们住的客栈是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除了有一座两层的木楼,旁的都是低矮的木板房子。镇上的客人本就少,傅恒给的银两又多,老板想也没想,就答应出让整家客栈。 皇帝早已起床,和傅恒在院子里对练布库。青橙下楼时,两人满身大汗回来,傅恒恭谨行了礼,道:“夫人万福。”皇帝往他胸前一锤,道:“说了是丫头,你行什么礼。”傅恒忙陪笑道:“虽是在外头,也不能全然没得尊卑。”皇帝笑了笑,朝青橙扬了扬脸,道:“我渴了,去端两碗茶来,温凉温凉的正好。” 青橙却问:“你用过早膳了么?” 皇帝道:“呆会咱们一起用。”青橙会意,上楼给两人沏茶。他们一时论起朝事,青橙不敢探听,便退到厨房瞧着厨子做早膳。厨子是宫里随出来的,想得多,做得也多,还有各色从宫里早些预备的点心果子,青橙随意瞧了瞧,就有数十种。 青橙道:“不必做那么多,煮一锅稠稠的白粥,配几碟酸爽的酱菜,再炸几根金黄的油条,便万足了。”厨子从没做过如此简单的早膳,生怕惹出祸端,为难道:“奴才是怕,太清淡了,老爷不喜欢。”青橙双眼一瞪,道:“你是老爷身边得力的厨子,怎可只顾着老爷喜欢不喜欢?舟车劳顿,在路上吃的东西本就杂乱不新鲜,再大鱼大肉的荤腥,胃里怎么受得住?好奴才,不仅要守着本分,还得时刻劝诫着主子!” 厨子平素觉得青橙性子温柔沉静,极好说话,便不大放在眼里,忽见她立威,顿时吓破了胆,忙诺诺道:“夫人说得是,奴才遵命。” 第84章 晋贵嫔为妃 http://.biquxs.info/

用过早膳,皇帝批阅了半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折子,稍稍歇息片刻,就换了灰布褂衣往镇上走动。鄂尔泰不知从哪里寻了两件碎花蓝底的粗布裙衫,青橙穿了,腰间空落,愈发显得羸弱婀娜,依旧不似乡间村妇。镇子本就小,人人相识,不过半日功夫,全镇老小皆知客栈住着富贵大人。镇上人好客,街上卖杏花饼、香葱酥卷等小食的老婆子、老头子见了皇帝一行人,都喜颜堆笑,招呼着倒茶送水,皇帝想知道什么,也是有问必答。 皇帝喝着苦茶,笑道:“杏花饼味儿香。” 老婆子笑道:“今早天还没亮,就着露水摘的,全是新开的半大花骨子,爷若是喜欢,我再送您两块。”青橙却喜欢吃香葱酥卷,一口下去,像是千层万层的薄片咔擦作响,在舌尖纷纷落落,满鼻腔的油炸葱香。 见她吃了三四块,皇帝忍不住道:“小心火气大!” 老婆子笑道:“不怕不怕,多吃两口苦茶,保准无事。”又从井水里取出一篮子油桃,个个都红皮白肉,用油纸包了,直往青橙手里塞,道:“夫人别嫌弃,都是自家树上摘的,模样儿倒是好看,味儿也甜。”青橙盛情难却,只得收下,张廷玉瞧着情形,备了一锭银子做茶水钱。皇帝见民风淳朴,丰衣足食,得意之情油然而生,越发高兴。 如此在壶口镇停了四五天,至第六日早晨,方启程一路往南。到五月中旬,圣驾终于行至黄河岸口一处叫东镇的地方。才寻了座单独的小院子安顿了,便有密奏传来,青橙以为是朝事,正欲退下,却见皇帝睨了自己一眼,心眼儿不由一跳,问:“是不是宫里有事?” 皇帝挥袖命众人退下,道:“愉贵人生了,是阿哥。” 青橙愣了愣,乡野的阳光透过树梢洋洋洒洒落在屋中,叶枝横斜斑驳,细碎有声。这些日子,只她与皇帝相处,大臣奴才一律称她为夫人,称皇帝为老爷,几乎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宫中的一切。如此猝不及防的消息,击碎了她的虚影幻想,将她重新拉回了现实,而眼前的男人,也不再是她的老爷,而是大清的皇帝。 她怔忡半会,强忍着心悸,道:“恭喜皇上。” 皇帝嗯了一声,并不勉强她,道:“连着赶路数日,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呆会子还要去黄河边看水防。”到了傍晚,果有太监过来宣召,青橙胸口闷得发慌,便道:“说我腿上不舒服,就不随驾了。”太监觉得奇怪,往日无论去哪里,纯贵嫔总是跟着,爬山涉水,从未听她叫过疼说过累,眼下忽而如此,倒叫人瞧不明白。 但他不敢妄自揣测,回去一五一十的禀告了。皇帝隐隐有些担心,但弘昼、傅恒等人已经牵了马在外头等着,天色又渐渐变晚,并不好耽搁,遂吩咐了几句,就出去了。 小镇的夜色来得极早,青橙歪在炕上假寐,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小腹闷闷胀疼,以为来了月事,她没带婢女,遂要起身布置,趿了鞋,才走了两步,只觉腰上似被重物击中,钝得一痛,双腿间淳淳涌出热流。她跌坐在炕上,面色惨白,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她卯足了劲喊道:“来人!” 外头的太监蹲坐在墙角打盹,压根不曾听见。青橙没得法子,只好将炕边搁的小案几一手拂了,上头磁碟茶盅咣哩啦铛摔了满地,太监从梦里惊醒,推门往屋里一瞧,吓得半死。青橙虚弱道:“我疼得厉害,快去,快去叫御医来!” 太监哭丧着脸道:“回夫人,御医随万岁爷出去,还没回来呢。” 青橙已痛得支撑不住,缩卷成一团,身体里似有东西一抽一抽的离去,空洞而茫然。她隐约预感到什么,不禁双眸垂泪,默然隐入鬓中,湿了大片。 她泣声道:“去镇上寻个大夫来,要快。” 太监不敢怠慢,一灰溜的往外跑,可镇子太贫瘠,找了两柱香时辰,才在药铺里寻了个半调子郎中,但事出紧急,也顾不得了。回到小院子,郎中即刻把脉瞧了,他医术虽粗浅,但小毛小病还是通晓,他惋惜道:“夫人操劳过度,怕是小产了,身边可有丫头伺候?” 青橙的眼泪汹涌而至,强捱着没有哭出声,道:“并没有带丫头出来,劳烦你倒外头请两个乡邻过来帮衬,等我家老爷回来,自然重重有赏。”郎中做事倒利索,立马写了方子让太监去抓药,又跑前跑后的往旁侧邻居家请了相熟的妇人来伺候。 太监捡药回来,见皇帝正在下鞍,慌里慌张往马前一跪,哭道:“爷,不好了!”张廷玉斥道:“做事惊惊乍乍的,没得体统。”皇帝倒未不悦,问:“什么事?”太监道:“刚才夫人说身子不舒服,让我到外头请了郎中瞧,岂料...岂料...” 皇帝额上青筋一凸,急切道:“岂料什么?” 太监磕了头,道:“是奴才不好,没有好好看住纯主子,纯主子...纯主子小产了!”在场之人皆被骇住,连弘昼都吓得毛骨悚然,小心瞧着皇帝神色。 皇帝脸上发黑,瞳孔里闪着火星子,叫人望而生惧。他脚下一个踉跄,直往寝屋去。因是在宫外,没得规矩,吴书来不在,谁也不敢冒死相拦。青橙躺在炕床上,两个妇人在旁边守着,见了皇帝,就起身行了个礼,轻声道:“夫人刚刚睡着了。” 张廷玉招呼着两人出去,又命了御医上前诊脉。 一切妥帖后,方才屏退众人。青橙听着声响幽幽转醒,一眼望见皇帝坐在炕边凝望着自己,悲从中来,她道:“皇上,我好像…好像…”说着,已泪湿满颊。 皇帝心中大恸,用手背拭去她的眼泪,无尽的失落与悔恨萦绕着他,他哀声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对不起你。”青橙再也忍不住了,撕声痛哭,哭得心肝胆颤,气堵声咽。皇帝顺势躺到她身侧,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青橙挤在他怀里,眼泪浸湿了他的衣领,流进了他的脖颈里,温凉温凉的,直滴落到他心底里去。 连着小半月,皇帝都没有出门,日日在院里陪着青橙。到底雇了两个妇人做粗使,妇人都是清白的百姓人家,费心费力,朴实诚恳,瞧着主人家的阵势,真是半步多路也不敢走,半句多话也不敢说,什么事都不敢打听,只在青橙屋里伺候。 青橙沉默寡欢,每每想起自己粗心大意,竟然有了身子也不知道,就恨不得大哭一场。而皇帝亦是内疚,如果那日他没有出门,让御医去瞧瞧她,或许事情就不会发生。两人各有心事,各有亏欠,倒比往常要生分疏离许多。 直到六月初,天气越来越热,张廷玉怕夏日容易生时疾,便暗暗求着弘昼、傅恒劝皇帝回鸾。皇帝跟青橙说了,青橙道:“我还没去黄河边瞧过,以后难得再有此等机会,倒想去看看。”难得她主动说要出门,皇帝自是一口应承。 两人寻了由头支开身边伺候的侍卫奴才,偷偷从后门出去,共骑一匹马,鞭子一挥,踏蹄奔往黄河边。青橙胆怯,道:“会不会有危险?” 皇帝笑道:“有朕在,你什么也不要担心。” 傍晚的黄河天地水阔,飞鸟成群。血色夕阳垂落在水边尽头,将天地间染成了魅丽的绯红橙紫。河水滔滔,老实巴交的渔民们收网生火,黑黢臂粗的妇人裹着头巾在船头剖鱼炊烟,三五成群的小孩子们围着河堤玩耍,嬉闹打趣的声音如同魔咒般随风传入耳中,叫人情不自禁的沉下了心,变得安静、平和。 青橙嘴角含着笑容,道:“这儿真美,真想永远呆着不走了。”皇帝笑道:“这话你在大名府说过一回,在壶口镇说过一回,在北镇也说过,今儿可是第四遭了。”青橙倚在皇帝怀里,马蹄慢慢,沿着黄河岸边踱步。她仰起头看他,晚霞照在他的身上,映红了脸。他将下巴搁在她鼻尖蹭了蹭,道:“你就舍得三阿哥?” 说到三阿哥,她又想起那未曾出世就没了的孩子,一时吞了声,不再说话。皇帝知道触痛了她的心事,沉声安慰道:“朕保证,以后你还会生下很多可爱的孩子。”青橙低低嗯了一声,道:“你别忘了才好。”皇帝道:“呆会回去,朕就给你立字盖章。”听他说得郑重其事,青橙撑不住噗嗤一笑。 见她笑了,皇帝才舒了口气。 天已落暮,两人骑马往回走,青橙忽而觉得口渴难耐,遂往路旁农户家讨水喝。敲了半会的门,许久才有人声,问:“是谁?” 青橙道:“我们是过路的,想讨口水喝。”不过多时,便听见柴门嘎吱一响,里头钻出面红肌嫩的女子,皇帝一愣,这不就是那日在壶口镇卖唱的小娘子么? 小娘子大惊,道:“呀,怎么是你们?”皇帝微微笑道:“有缘无处不相逢,可否赠两碗清茶?”小娘子连忙敞开门,俏眼飞扬,叮铃铃道:“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别说两碗茶,就算是旁的什么,你们既要,我还能不给么?”又朝里喊:“奶奶,来了贵人,您快接待接待。”院子有面阔四五间青瓦砖房,圈着成群的鸡鸭,散着浓郁的畜生屎味,地上却极干净,铺着一条碎石小道直通到廊檐。 老人家端了茶壶茶盏从里屋转出,岣嵝着身子,笑眯眯请两人坐到堂屋,斟茶道:“前头走得匆忙,我身子又不好,没能当面谢谢两位恩人,实在惭愧。”说罢,便跪下身,磕了三个头,扁着嘴道:“真是无以回报。” 皇帝见白头老妇人懂理守节,言语亦是知书达理,倒另眼相看,伸手虚扶了一把,道:“起来罢。天色已晚,我们喝了茶就走。”小娘子却已提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鸭子跨槛进来,道:“那可不成,穷人家也没什么山珍海味,我姑且去杀鸭子,恩人好歹吃了饭再走。” 身边没带护卫,青橙不放心,遂道:“你不必忙活,我们急着要走。”喝过茶,她便起了身,朝皇帝道:“我们走吧,家里人该着急了。”皇帝嗯了一声,两人径直往院门去。 小娘子急了,几步拦在皇帝面前,道:“不许走!” 皇帝顿住步子,漠然的看着她,眼中有一丝恼意。小娘子头一回与如此年轻威武的俊美男子相对峙,窘红了脸,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她垂下眼帘,娇羞道:“冒犯老爷了。”皇帝并不是那么好相与之人,他重了语气,道:“让开!” 小娘子心中胆怯,他说话虽声小,却有一股不容任何人反驳的气势。她本能的侧了侧身,让出路来,恳切道:“我并没有其他意思,是真心想款待你们。”青橙见她神情有异色,遂多了几分冷意,推辞道:“不必了,天色已晚,呆会路上不好走。”才要提步,外头忽而稀里哗啦的闯进数人来,一瞧,正是弘昼、傅恒等人。 张廷玉急得嘴唇都紫了,满身大汗,未说话,先噗通跪下,道:“万...老爷,您可急死奴才了。”弘昼、傅恒亦请了安,道:“老爷一切可好?”皇帝点了点头,扶起张廷玉,笑道:“看你吓成这样,我不是好好儿站在眼前么?”弘昼挺着圆滚滚的肚皮,道:“您别再取笑他了,要是再找不着人,他怕是要急得尿裤子!” 几句话,逗得众人都哈哈大笑。 小娘子跪到皇帝面前,道:“我从小失了父母,衣食堪忧,还常常要受族人压迫。若是老爷不嫌弃,我愿意做老爷府上的丫头,只要给两顿吃食填饱肚子就成,做什么我都愿意。” 皇帝早看出她的心思,勾唇笑道:“丫头?!我府上并不缺丫头。” 小娘子仰头凄凄道:“求求老爷收留我罢,无论是煮饭做菜,浆洗缝补,我都能做。而且...而且我还会唱曲子,会弹琴,老爷要是闷了烦了,我给老爷解闷儿。”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说得倒有理。”却又朝青橙抬了抬下巴,戏谑道:“夫人,你同不同意?” 青橙狠狠瞪了他一眼,“呸”的一声,径自走了。惹得弘昼、傅恒等人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忍着,仰脸望着天打转儿,装作没听见的模样。皇帝倒没觉不好意思,笑道:“在家里听我的,在外头,都是听夫人的。她既不乐意,我也没得法子。” 说完,便转身而去。 出了院门,从黑暗处涌出数十个壮汉子,傅恒吓得半死,以为是刺客,蓦地从屋顶墙角处奔出无数暗探,将皇帝围如铁桶一般。张廷玉亦提了剑,喝道:“来者何人?” 有个白胡子老头从人群里走至光亮处,他穿着黑色蜈蚣纹新郎袍,胸前戴着大红花,眼高于顶,手中执虎头檀木拐杖,大声道:“你们是外地人,可别淌浑水,小心出不了东镇!”又朝里头喊:“芷兰呐,你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告诉我?可叫我寻得好苦哦!快快出来罢,今儿就跟我回去成亲,酒席喜堂都已经布置好了,就等我掀红盖头!” 芷兰不敢出来,躲在院门后头,唯唯颤颤道:“你还来做什么,礼钱已退给你们了,咱们互不相欠!”老头子气急败坏的将拐杖戳在地上,敲得咚咚做响,他道:“你退了就行啦?我还没答应呢!老子现在就是看上你了,非娶你不可!”芷兰壮着胆子道:“你再胡搅蛮缠,我就去县衙告你强抢民女!” 老头摸着胡须哈哈大笑,道:“告官?我儿子就在县衙当差,前头还捐了银子给道台,不过多久就要升任做父母官了,看你往哪儿告去!”一边说,一边不顾旁人在场,就朝手下喝道:“你们只管进去砸,见什么砸什么,要是有人敢拦,连人一起砸。里头的鸡鸭鹅都捉回去喂狗,重要的是,将那芷兰绑了,但别伤了她的脸,新娘子可不能丑!” 壮汉们穿着汗衫马褂,赤裸着双臂直往里头扑。芷兰吓得尖叫,皇帝喝道:“你们还瞧着做什么,速速将那些人拦住!”侍卫们听命,拔了剑往里冲,三两五下,就将人给制服了,通通绑了跪在地上,等候发令。 老头吹胡子瞪眼,道:“你是哪里来的葱头,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别徒惹是非,身首异处!” 鄂尔泰不由喝道:“大胆!” 皇帝冷冷一笑,道:“这事儿朕还管定了!朕不仅要压住你这地头蛇,还要撤你儿子的官,抄了你的府邸,绑你到地牢里尝尝苦头!”稍顿了顿,又道:“傅恒,即刻起驾,连夜回宫,命沿路各处的官衙准备迎送事宜!” 傅恒抱拳躬身,恭顺道:“是。” 芷兰瘫软如泥,扶着门槛才能勉强支撑身子。自第一次在壶口镇相遇,她就想,眼前的男人不是皇族就是钦差,至少也是威风凛凛的大统领。却从未想,也不敢想,竟然是当今天子。她遥遥相望,看着他骑上马鞍,朝身侧清秀娟丽的女子伸手,只轻轻一托,就将她揽到了身前。他神色凛冽,却在那女子耳侧悄声细语,女子偏头跟他说了什么,两人就相视而笑。夜色渐渐浓厚,仆人们点起了火把,月亮朦胧的含着一层淡黄的轻纱,马蹄声越来越急,人群终于消失在了远处,而他的背影也不见了,她趔趄的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静静伫望,伫望那再也不能企及的、足够她咀嚼一辈子的——怦然心动。 回去要比来时快,至七月初,便已抵京。往养心殿略略处理了朝事,换了身衣衫,洗了把脸,皇帝便匆匆往寿康宫请安。青橙已坐在一侧回话,太后面容慈祥,笑道:“出门一趟,你们俩都黑了许多,今年哀家让御医院新做了几罐子白芷膏,敷面可让肌肤白嫩,呆会子让嫆嬷嬷给你们各自送些去。”青橙忙道:“谢太后恩典。” 皇帝陪笑道:“纯贵嫔用着就好,朕就免了罢。” 太后笑着横了他一眼,道:“不仅可让肌肤白,亦有镇定止痒的功效。你在外头风吹日晒的,难免伤了皮肤,也得好好保养着。” 皇帝面露难色,恭谨应了两声:“太后说得是。” 两人一齐告了退,行至宫街,青橙还要往皇后宫里请安,皇帝道:“连着数日赶路,你也累了,皇后那儿朕去说一声就是,你乖乖回去躺着歇会罢。”青橙道:“那可不行,叫太后知道了,又要生气。皇后通情体贴,我去照了面,她自会命我回宫歇息。”她顿了顿,道:“倒是你,只怕青玉大案上的折子要堆成山了罢?” 皇帝道:“朕是堂堂大清男儿,这点累算什么。”遂两人同往长春宫看望皇后,皇后自是不敢怠慢,毕恭毕敬,谨守分寸。待要离去时,皇帝忽而道:“前头纯贵嫔小产为朕之所误,朕想补偿补偿她。”皇后心思敏捷,顾不得多想,便道:“不如晋一晋位分罢。” 青橙欲要推却,皇帝斜了她一眼,朝皇后道:“晋了妃位,朕想接三阿哥到道德堂寝居。”稍稍一顿,又道:“等你生下皇子,同样在长春宫教养便是。”皇后亦喜亦悲,喜是终于可以自己教养孩儿,悲是,这竟然是皇帝的权宜之计。她强忍住心中酸楚,笑道:“全凭皇上做主,臣妾并无异议。”皇帝赞许的点点头,道:“皇后这几年越发贤淑。” 皇后略略欢喜,道:“臣妾只是谨守本分罢。” 才至翊坤宫,连水都未及喝,内务府便传来懿旨,说皇帝微服出巡,纯贵嫔侍驾有功,晋贵嫔为妃,居翊坤宫主位。翊坤宫上上下下欢喜不已,海安没得预备,火急火燎的往里屋橱柜里抓了两把碎银子,也不知值多少,胡乱赏了人,才携着尔绮进屋给青橙磕头道贺。 第85章 嫔位 http://.biquxs.info/

皇帝数月不在宫中,妃嫔们翘首以盼,皆瞧着敬事房,揣摩头晚侍寝之人会是谁。吴书来伺候皇帝用了晚酒点心,换了寝衣,恭谨道:“主子赶了大半月的路程,身子乏累,可要早些预备安寝?”皇帝斜靠着朱红大迎枕头,随手卷着书册,却道:“朕吩咐你的事,查得如何了?”他临走时,特意命吴书来仔细筛查纯妃身侧之人。 吴书来垂手低眼道:“里里外外的查了,连着厨房的伙妇、门房的看守太监,还有庭中负责扫洒的宫女都细细勘察了一遍。该分派的都已经重新分派了,该问话的也问了话,如今留在庆云斋的人,都清白得很。只是...” 皇帝抬起头,寒声问:“只是什么?” 吴书来道:“支使不紧要的人倒无所谓,可纯主子身侧的尔绮,奴才却没敢动。”皇帝惊异,问:“尔绮怎么了?”吴书来略略迟疑片刻,方道:“尔绮当日是皇后娘娘亲自指了遣去钟粹宫的掌宫女,她先前曾在长春宫的司衾司当差,不知何故,竟分派到了钟粹宫,后又随着纯主子入了庆云斋。” 皇帝将手中书卷一扔,沉吟道:“此事你暗地里瞧着,可别胡乱行事,惹得纯主子不高兴。再有,你遣几名亲信安插到翊坤宫里,尤其是道德堂,三阿哥择日要搬进去,可别失了照应。”吴书来定了定神色,躬身道:“奴才遵旨。” 外头有人扬声道:“恭请万岁爷翻牌子。” 皇帝道:“进来吧。”李玉端着朱漆大盘,入殿跪了安,高举着绿头牌上前。炕桌上的烛火将牌子照得汪绿通透,青橙的绿头签放在正中央,已然改为“纯妃”二字。皇帝看着不忍,摆了摆手,道:“朕累了。” 李玉愣了愣,吴书来伸手到背后,偷偷打了手势。李玉会意,又高举着盘子退下。吴书来眼珠子骨碌打了个转,道:“主子,您还没瞧过五阿哥呢,要不要阿哥所的嬷嬷抱过来瞧瞧?”皇帝此时才忆起这事,气恼的拍了拍额,道:“怎么不早些提醒?天都黑了,五阿哥幼小,在路上吹了风可生得了?” 吴书来见皇帝动怒,忙畏缩道:“奴才思虑不周,主子息怒。” 皇帝暗暗思忖一会,遂道:“宣愉贵人侍寝罢。”吴书来料到如此,打了个千秋,“嗻”的一声应了,忙退下通传敬事房。愉贵人已有小半年未见过圣驾,她早早预备着皇帝会召自己侍寝,待李玉来传口谕,她只补了补眉,便随之坐轿。 长春宫里也预备着,虽然皇后有孕,但皇帝若有心,总该到中宫歇息。听了敬事房传话,善柔忙宽慰道:“愉贵人生下皇子,功德厚重,万岁爷自是多些怜爱。况且,主子如今怀有子嗣,万岁爷是不肯让你操累罢。”皇后心中到底落寞,道:“以前是咱们小瞧了愉贵人,她攀附着纯妃有了圣宠,又瞒着众人,等胎脉稳固了,方让人知晓她有孕。且以小小贵人之位诞下皇子,其心思缜密不容小窥,往后可要仔细防着她。” 善柔应了声“是”,又道:“天色晚了,主子喝了海棠酥酪羹便安寝罢。”皇后淡淡嗯了一声,端过白玉蝶瓣的清透小碗,一勺一勺的舀着,心事重重。 不过两三日,皇帝下旨晋封愉贵人为嫔位,赐居钟粹宫主位。 陆贵人听了旨意,气得牙齿直打颤。她虽被降为贵人,却一直没有挪动寝屋。如今却不得不腾让出地方,让曾经屈居于自己之下的低贱常在扶摇而上,实在气闷不过。 愉嫔自产下五阿哥,气焰依势而上。她等了半日,不见内务府请陆贵人移居,便率着芷烟直冲入主位寝宫,笑吟吟道:“陆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但也没得法子,谁让我肚子争气呢!” 忆香福身请了安,哀求道:“愉主子,请您宽限两日,陆主子在这儿住得久了,要拾掇的东西实在太多,再说,内务府那儿还未安当好住处...”话还未完,被陆贵人喝道:“你多嘴什么?我再落魄,也不必求她!”陆贵人依旧是火爆脾气,绝不肯在人前低头,朝愉嫔道:“你也别得意,今儿有我迁出的一日,往后你也别想住得安稳!” 愉嫔在屋中环顾两圈,笑道:“不愧是主殿,又亮敞,又齐整。”她俯身在陆贵人耳侧,悄无声息道:“我不仅要在这儿住得安稳,今后还要往更好的地儿去呢!”她得意的咯咯大笑,道:“你好自为之罢,眼下我可以饶了你,要是你再像此般没尊没卑,我可没有纯妃的好性子!”陆贵人气得热血上涌,连脑皮子都一阵阵的发麻。 忆香只道不好,连忙搀住陆贵人,暗地里使了劲,不让她动手,又朝愉嫔笑道:“屋子里东翻西倒的,到处散着污秽气,请愉主子移步,待皇上有了旨意,内务府自会安排妥当。” 愉嫔才晋封为嫔,不想闹个恃宠而骄的名头,遂道:“便如此罢。” 宫里最热闹的莫过于翊坤宫,主殿拾当了,海安、尔绮瞧着人将庆云斋的寝居物件齐齐往外头搬。平素青橙低调沉稳,从不在人前摆现。内务府的奴才知道她得宠,皇帝每隔几日便有赏赐,但清点物件时,还是被生生吓了大跳。 康熙年间制的花梨木六扇牡丹花屏风、雍正年间的和田碧玉的勺瓷盖碗、上等镂雕香薰玉器、兽面纹鼎、各色玛瑙方杯、甚至还有皇帝珍爱的王羲之真迹帖子。内务府不敢样样登记,只零散的记录了,便一一放回主殿摆设。 再有配殿道德堂的物件拨配,连着痰盂扫帚,青橙都亲自审过。她宣来三阿哥身边的嬷嬷奴才,留着神问过话,稍有不如意的便送回阿哥所,只捡了两名信得过的奶妈贴身伺候。正殿面阔五间,门房为万字锦顶。青橙特意腾出一间做书房,摆了紫檀木的大桌在窗下,置了纸墨笔砚,又命人送了许多皇帝爱看的书册搁在架上,她打量一番,甚为满意。 皇帝寻着午歇至进讲间的空当,往翊坤宫闲坐。四处察看了,笑道:“早叫你搬到主殿住,屋子宽敞,坐立都舒坦,多摆些东西,也不觉逼仄。”又道:“朕瞧着书架子是前朝的旧物,要不然让内务府再做两样新的?” 天气暑热,尔绮呈上冰冻的瓜果、茶点,青橙顺手捡了块御贡的甜西瓜递与皇帝,笑道:“大可不必,虽然有些掉漆,但古朴书香之味犹存。再说——”她斜睨俏眼,道:“本就大张旗鼓的搬弄拾掇,我总觉得招摇,再让内务府拨银子,阖宫瞧着,还不把我恨到骨头里去。”皇帝吃了瓜,道:“呦,你还怕这些。躲是躲不过了,你就担着罢。” 他起了身,沿着屋檐踱步,烈日渐渐西落,却犹还炙热。四处垂了湘丝竹帘,两人走在阴凉处,随意说话。青橙忽问:“前头简御医被遣去江浙治瘟疫,不知情形如何?” 皇帝怔了怔,旋即面若常色,安慰道:“你别担心,朕晚上得闲,会亲自过问,必然叫他安然无恙的回京。” 青橙莞尔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她伸手攒住他的掌心,仰着脸贴近他,柔声道:“自微服回宫,你朝政繁冗,我又忙着晋封事宜,咱们都未好好说会话。你晚上要是有空,来翊坤宫喝粥可好?上回在壶口镇时,你说白粥清胃,配着酸酱小菜,正好。” 她难得婉转恳求,皇帝心潮荡漾,温声道:“待会进完讲,朕若过来,就命人禀告你预备。”稍顿了顿,又叮嘱道:“可别傻等,过了戌时就自己先吃。” 青橙含笑点了点头,道:“好,过了戌时你还不来,我就自己吃了。” 皇帝摇了摇她的手臂,道:“外头热,你进屋里歇着罢,朕走了。”青橙道:“我送你到宫街上。”皇帝道:“不必了,前头太后还说你黑了,烈日炎炎,可别再晒了。”青橙嗯了一声,手上却不松,皇帝笑道:“你松手啊!” 青橙却拉着他往身后转角处退了两步,避开仪仗,双手攀上他的肩,吻了过去。唇瓣柔软香甜,只一瞬,便倏然离开。随侍的宫人提着碎步跟上,从廊柱后忽而伸出一只手,明黄的煎袖,分明是皇帝。吴书来忙止住步,示意宫人们直往后退。 皇帝双手捧住她的脸,亲昵的用鼻尖拨弄着她的鼻尖,两人额抵额,呼吸搅在一处,渐渐的越靠越拢,终于相贴,尽情的、深深的接起了吻。 这样的午后时光,天际碧净如一块硕大的绸缎,白云朵朵起伏,飞鸟展翅翱翔。夏风轻拂,檐下有海棠花枝繁茂纷飞,淡淡宜香轻绕。他们分享着彼此的情深蜜意,仿佛永远也汲取不够,依依不舍,难舍难分。 皇后即将临盆,各省各府衙的贺帖一摞一摞的往养心殿传,娴妃越发细致妥帖,每日早晚亲自坐舆至长春宫问安,并将小皇子吃的、用的物件通通提早预备,呈皇帝过目。皇帝望着摊在炕桌上的朱红蟒纹阿哥袍,浅笑道:“鞋袜衣冠皆可多多缝制,再从内务府拨些银两,将长春宫偏殿翻新修葺出一座院落,给皇子做书房用。” 娴妃本还备着公主穿的裙衫、珠环玉佩,可瞧着皇帝笃定的模样,竟无法开口了。叙了一回闲话,便跪安退下。行至宫街,刮起了夜风,夕阳垂落,绯霞映满朱墙峭檐,娴妃胸口发闷,扶着洛晴款款移步。 洛晴轻声道:“奴婢听闻,昨儿御医院上了折子,说皇后此胎多半是皇子。”娴妃怔了怔,眉梢处一勾,道:“难怪皇上喜色难忍,半点不做公主的打算。”洛晴问:“主子往后有何打算?”娴妃冷冷一笑,似高兴又似哀戚,道:“打算?容得我打算么?” 夏日炎热褪去,太监们提着大桶大桶的井水往宫街上泼了水,沁出丝丝凉意。娴妃又道:“她富察氏,夺我骨肉,此仇此恨,我永世不忘。无论她生皇子,还是生皇女,我都要夺她的中宫之位!”她抚了抚平平的肚皮,实在是不甘心,静了片刻,朝洛晴道:“你明儿送半罐子沉水香给舒嫔,话也别说太尽,略略一提,以她的机灵,当知道其中利害。” 洛晴警惕的望了望四下周围,确认无人后,方低声道:“宫里向来忌讳用迷香,奴婢以往听宫里的老人说,前朝有位郦妃为了争宠,往百合花蕊中涂了香,叫先帝爷知道了,半句话未多说,便是凌迟...” 见娴妃脸上露出怒色,自知失言,忙转了话头道:“奴婢是怕,舒嫔不敢用!”娴妃手上湘妃色锦帕一甩,寒声道:“她不敢?往翊坤宫泼油,有意谋害纯妃流产之事,她都敢做,还有什么不敢的?哪一件不是死罪?” 洛晴听娴妃愤怒,生怕祸及自己,遂恭谨道:“主子说得是,奴婢今晚就去安排。” 用了晚酒点心,皇帝瞧见内务府递上来的折子,上面写着三阿哥从阿哥所搬到翊坤宫的良辰吉时,正是明儿午时一刻。他抬了抬脸,沉声道:“吴书来。” 吴书来从外头翻身进殿,恭谨道:“主子有何吩咐?” 皇帝道:“你去告诉纯主子,说明日午时...”听皇帝吞吞吐吐,吴书来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却见皇帝笑了,起身道:“朕亲自去说。”吴书来应了,给门前侍立的小太监打了手势,小太监又往门外打了手势,一层一层的传下,待皇帝掀帘子出去,肩舆已候在庭中。 青橙用香汤沐浴后,雾气蒙蒙里,穿着凌霄纱的素绢寝衣,坐在镜子前梳头。海安拧开镶玛瑙铜盖的罐子,从里头挑了些玫瑰膏,轻轻的揉抚在青橙满头乌丝上,她笑道:“到底是太后宫里出来的东西,闻着淡香而不腻,听说抹脸也极好。” 尔绮正巧端了养生的参茶进屋,搭嘴笑道:“别说用的膏露,就论这参茶,主子若不天天紧着喝,库里存的就能吃到后年去了。”又道:“道德堂已经拾掇好了,奴婢想着,三阿哥怕是没得两三天就要搬过来,到时候,咱们翊坤宫就热闹了!”她说话清透伶俐,笑声传遍了屋子,叫人听着就觉欢喜。 青橙道:“有你就够热闹了!”话音未落,殿外传来笑意盈盈,道:“有谁就热闹啊?”众人唬了一跳,连忙出去相迎,皇帝已到了花厅,他穿着冰蚕丝翼的薄纱龙袍,光溜的长辫缀着明黄长绦,面容温和亲善,不端半点架子。青橙拢了拢肩上寝衣,福身请了安,方道:“你怎么来了?大晚上,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道:“近来折子太多,朕原打算通宵批阅,不巧内务府递了折子上前,他们选了良辰吉日,说三阿哥明儿午时就搬。朕想亲自告诉你,就过来了。” 青橙果然高兴,唇角上扬道:“叫宫人通传一声便是,又不是什么紧要事,还眼巴巴冒夜前来。”顿了顿,又低声问:“还回去么?”两人携手往寝屋走,皇帝暧昧道:“想留着朕就直接说,哪里学的坏习性,还拐弯抹角。”青橙道:“国事虽紧要,但龙体安康才是国之根本,你要通宵看折子,御医们瞧着也不管?他们要是不管,我找太后告他们去!” 皇帝顺势往床榻上坐了,笑眯眯道:“哎呦呦,你告他们什么?朕要处理国事,谁敢多话不成?”青橙言辞措措道:“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御医们管的就是皇上的身子,如果皇上只顾着处置朝政,而不顾及圣体。他们连劝诫的话都不敢说,留着他们有何用?” 吴书来在廊下踌躇不定,他猜不出圣意,不知皇帝是回养心殿批折子,还是留在翊坤宫安寝。海安见他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满脸抑郁烦闷,忍不住笑道:“吴爷爷,您就安心回去罢。”吴书来像是见了救星,苦着脸道:“哎,你是纯主子跟前的人,我也只能和你说上两句,这御前的差事,难办呀!” 海安道:“听我一句,你就安心回去罢,明儿戌时再来叫起!”她往屋里横了两眼,笑道:“我家主子有意留着皇帝,还有办不到的么?” 吴书来额上一拍,恍然道:“还是你说得有理,那我便回去了,养心殿一堆的事情要吩咐呢。”他往台阶下走了两步,又回身打了个千秋,道:“可就劳烦你好好顾着万岁爷,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遣人告诉我。” 海安笑道:“放心罢。”她低了低声音,道:“万岁爷有咱们主子哄着,事事顺意!”吴书来仰面一笑,道:“还是纯主子厉害,我先去了。”海安道:“去吧。” 夜虽已深,但长春宫里依旧宫灯烁烁。皇后身子一阵一阵的发紧,她心里害怕,宣了御医连夜守着,生怕胎儿会有变故。善柔扶着她半倚在床榻上,轻声问:“主子,你可有什么东西想吃的?奴婢吩咐小厨房准备。” 皇后满脸疲倦的摇摇头,道:“不吃了,御医说我肚子太大,到时候不易生产,该适当戒戒吃食。”她哀哀叹了口气,道:“我就不懂了,你瞧嘉妃、纯妃还有愉嫔,个个都不及我养尊处优,吃得用得都不及我,可生起儿子,却一个比一个容易。” 善柔宽慰道:“她们身份低贱,事事都不计较,便容易了。奴婢家乡里的老人,但凡手里有些钱粮的,谁不是三五成群的孩子?可生了又怎样?还不是吃糠种田罢,连私塾都上不起。”忆起身世,她心中酸涩,却强笑道:“哪里比得过娘娘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大清的嫡子嫡孙,奴婢瞧着万岁爷的意思,是要立小皇子为太子呢!” 皇后有了些许笑意,道:“那是自然,先帝爷和皇上都不是嫡子,一直以此为终身最大的憾事!”忽而一转,又问:“今儿皇上翻了谁的牌子?” 善柔迟疑半会,方道:“倒没有翻牌子,用了晚点心后,就去了翊坤宫。” 皇后脸上顿时阴云密布,道:“就是翊坤宫!事事都是翊坤宫!若纯妃不是汉女,我定不能放过她!” 她紧握着双拳,手上青筋凸显,将善柔吓了大跳,忙道:“正因为她是汉女,皇上才敢肆无忌惮的宠爱她呀!反正不管她多得宠,生多少皇子,也不可能威胁嫡子的地位和尊贵。说到底,皇上还是顾着主子的,娴妃得宠那么些年,还不是连一儿半女都没有!” 善柔太急,口无遮拦的说出来,蓦地心里咣当一响,慌里慌张跪下,道:“奴婢失言,请主子恕罪!”皇后竟笑了笑,道:“无碍,听得我舒坦。”又道:“咱们这宫里,什么算计、什么争宠、什么谋略,说起来,谁能是皇上的对手?他要是真宠爱谁,别说娴妃,就算是我,也别想动那人半根毫毛。所谓意外,皆不过是皇上睁只眼闭只眼罢。纯妃晋升,旁人皆以为是我向皇上求的旨意,其实不过是知会我一声罢。若不然,怎会一转头,就有圣旨晓谕六宫?”善柔起身坐在踏板上,道:“皇上顾全主子的威仪,总是好的。” 寝殿宽阔,窗户皆敞开,轻纱帷幕层层低垂,皇后眯眼望着,只觉头上昏昏沉沉,她呆呆的想,是啊,就算他不爱自己,就算他宠爱别的女人,但他的皇位依然会传给自己的孩子,他也依然顾全自己的脸面。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先帝爷才下了圣旨,让她嫁给四贝勒做福晋。她很想见他,就趁着父亲会客时,急急燥燥的问他:“你就是四贝勒?” 那时候,他深黑的双眸里,真的只有她一人。 第86章 朕才不会小心眼 http://.biquxs.info/

散了朝,内务府抬了数篓冰砖往养心殿里送,皇帝坐在炕上扶额听张廷玉讲论孔孟之术,他嘴巴一张一合,满脑子的汗珠,油光滑面的,皇帝瞧着瞧着就禁不住一笑。张廷玉不知皇帝笑什么,胆颤心惊道:“要是奴才说错了,烦请万岁爷提醒着。” 皇帝有意戏谑他,敛神道:“张爱卿,府上可常有冰砖用?” 张廷玉不知皇帝提的是哪壶子开水,正色道:“比不得宫里,只用在吃上头。” 皇帝道:“所以你就啰哩吧嗦的不肯走?” 张廷玉一愣,抬头望着皇帝,不知如何回话。皇帝越发觉得有趣,挑眉而望,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子拨弄,悠然道:“你满口孔孟道德、没完没了,不会是为着在养心殿歇凉吧?也是,养心殿里供着四五缸子冰块降温,你贪着凉意不想走,朕也不怪你。要不,朕再赏你几碗冰果子?让内务府送几筐子冰砖到你府上?”张廷玉心里唬得七上八下,知道皇帝是厌烦了说教,忙躬身道:“奴才这就跪安!”见皇帝挥袖,便哆里哆嗦的却身而退。 才清静了一会,又有御医院的掌事求见。烈日高温,皇帝火气也大,怒道:“没得片刻安稳,就不能让朕歇歇么?”他将佛珠子往底下一掷,白玉的质地,碎成粉末渣渣。吴书来不敢强行进言,只低声道:“启禀万岁爷,是有关简御医调遣之事。” 皇帝愣了愣,旋即道:“宣!” 掌事御医进殿,详详细细将三位御医在江浙瘟疫之地的所言所行一一上禀了,末了方道:“如今瘟疫已去,百姓得以安康,全因皇上英明神武,有神灵庇佑。”顿了顿,又恳切道:“微臣躬请皇上旨意,命三位御医回宫当差。” 皇帝微微颔首,道:“他们为百姓请命,救苍生为水火,是该奖赏。”他望了吴书来一眼,道:“传朕的旨意,从内务府取三百两银子,送去御医院分派。”沉吟许久,又道:“西南时有战事,官兵百姓死伤甚多,朕早有心愿,想遣御医去诊治,只是没得时机。既然御医院有人在宫外行事,不如一并过去了,也省得朕烦心。” 掌事御医面有踌躇,偷偷睨了睨吴书来,吴书来将右手放在左手腕上,示意他皇帝心情不好,叫他少说话,听着办事就成。掌事御医只得道:“微臣遵旨。” 皇帝嫌热,叫奉茶司捧了冰奶子喝了,略觉清爽,便起了身踱足往外,吴书来蹑手蹑脚随在后头,低声道:“万岁爷想去哪里?”皇帝道:“朕去瞧瞧三阿哥。” 翊坤宫里忙得人仰马翻,不到午时,宫婢太监就排排守在道德堂外头,仪仗宫人端着痰盂、佛手、巾帕等物随侍,另有太监高举了明黄华盖伞,摆出妃位气势。 青橙身穿杏黄色夔龙团花褂子,戴东珠长链,朱钗满头,尊荣华贵的盈盈立在伞下,翘首以盼。海安怕她受热,道:“主子,午时日头正烈,您去廊下躲躲太阳,待三阿哥来了,奴婢再叫您。”青橙一想到往后可随时随地见到三阿哥,心里难免汹涌澎湃,不能平复。她手中绞着帕子,和悦道:“不怕,我想亲手抱他进翊坤宫。” 宫街尽头转出明黄的凉轿,青橙心眼儿打了个突,再瞧,知道是圣驾,竟隐隐有些失落。皇帝下了轿,嘴里嚷嚷着直喊热,见青橙神思恍惚的,没有搭理自己,不由暗自后悔,叹道:“有了儿子就不要爹了。”尔绮听着,噗嗤一笑,蓦地又吓得半死,跪下求饶道:“奴婢失仪,奴婢该死,请皇上恕罪!”皇帝并未放在心上,甩了甩手,示意她起身。 青橙牵住他的手,芙面浅笑,道:“我紧张。” 皇帝攒着她的纤纤素指,笑道:“侍养皇子,可是天大的恩宠,你紧张什么?”青橙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一直由阿哥所的嬷嬷教养,我怕他不和我亲。”她细细的撒着娇,直软到皇帝心底里去,他道:“三阿哥是你生的,怎会不和你亲?”稍顿,咬牙道:“他要是不和你亲,看朕不揍他!” 青橙悄悄瞪了他一眼,含笑不说话。 至午时一刻,嬷嬷抱着三阿哥从阿哥所坐轿,转入外宫街,从东华门进,穿过数重甬道宫廊,终于行至翊坤门。抱着三阿哥的嬷嬷上前,福身道:“三阿哥给皇上、母妃娘娘请安。”停了停,又道:“奴才给皇上、纯主子请安。” 青橙已伸出双臂,嬷嬷忙递与她,三阿哥葡萄似的黑眼珠四处转看,嘴里咿咿呀呀的说话。青橙往他胖嘟嘟的脸颊上亲了两口,道:“宝宝,快叫娘。” 皇帝笑着逗弄,抓住他的小手揉捏着,满脸慈祥道:“来,叫声皇阿玛!”三阿哥却忽而大哭起来,奶声奶气的喊:“我要嬷嬷,我要嬷嬷...” 嬷嬷吓得面色惨白,恭谨道:“主子别忧心,三阿哥还不习惯罢,过两日就会好了。况且,素日午时,三阿哥都要午歇,眼下正闹着脾气呢!”青橙抱着三阿哥一路哄着,一路往里走,到了道德堂的花厅,却哭得更凶了,青橙颇为气馁,只得交予嬷嬷哄睡。 皇帝像嬷嬷哄三阿哥似的,哄着青橙,道:“小孩子嘛,都这样,你别担心,等他习惯了就好。他要是不听你的话,朕就把他送回阿哥所去!”青橙跺脚一横,道:“他是我的血亲骨肉,只要没有成婚生子,就该呆在我身边。”皇帝忙道:“好好好。” 到了傍晚时分,道德堂的嬷嬷忽然来禀,道:“三阿哥哭啼不停,许是有些发热,请主子宣御医过来瞧瞧。”青橙如今是妃位,亦可直接宣召御医。可她总归不太放心,待御医开了方子,煎煮了汤药,又另请了旁的御医瞧了,方敢给三阿哥吃。夜里皇帝临幸,榻前搁着数缸冰砖,冷雾缭绕,凉意重重。 青橙道:“三阿哥发热,我担心得很,旁人我总不敢太信,皇上可否将简御医调回宫里当差?”床顶笼着湘妃色石榴纹薄帐,两盏宫纱灯泛着潋滟的光泽,皇帝抚平她眉心的蹙纹,笑道:“宫里的御医个个千挑万选,医术高明,有什么不能信的?”青橙端倪着他的脸色,恍若看出什么,估摸道:“你是不是还在疑心我与简御医?” 皇帝抿唇一笑,缓缓道:“天下都是朕的,朕才不会小心眼。” 青橙莞尔,撑着脑袋往他脸上亲了亲,道:“我知道你是明君。”又道:“江浙一带的瘟疫若得了控制,不如早些宣御医们回来。”皇帝面不改色道:“待朕寻空问问。”青橙嗯了一声,还要说话,皇帝已倾身吻在她唇上,含糊道:“朕把三阿哥送还给你,你就没想过谢恩么?”他顺着凝滑肌嫩的脖颈抚沿往下,夏衫轻薄,玲珑有致。 自生下三阿哥,皇帝只觉她越发娇俏可爱,越发爱不释手。 他嘟囔道:“如果再生一个,会不会更好?” 青橙不知他是何意,问:“什么更好?”他的动作越来越沉重,像是要将她...青橙想起一事,道:“三阿哥都一岁多了,该给他取名了。” 皇帝正得紧要处,简直是有求必应,道:“明儿就让内务府拟字。” 次日大早,青橙让嬷嬷抱着三阿哥往后花园中散步。狮子极通人性,待三阿哥就如待青橙一般,围着他转,舔他的小手。三阿哥也喜欢狮子,惦着小脚与狮子追赶玩闹。不过半日功夫,三阿哥就与青橙亲厚许多,奶嘟嘟的喊她“母妃娘娘”或是“娘”。 待三阿哥歇了午觉,青橙才回主殿用膳。尔绮心思细密,让小厨房备了莲叶羹。用沁过白梅和檀香的面皮儿,凿出几百样豆子大小的各色花样儿数百朵,煮熟后过鸡清汤中熬一炷香时辰,再将切得细碎、才发芽的嫩荷叶放入搅动之,待莲香扑鼻,便可起锅。 青橙受用,就着酸笋吃了两大碗。 撤了膳,宫人端着痰盂、茶水等物伺候青橙洗漱。海安又呈上莲子茶,笑道:“是今年新摘的莲子,早上内务府敬献的,还沾着露水呢。”青橙抿了两口,道:“去告诉内务府,就说莲子很好,很合我的心意。”稍顿旋即道:“刚才吃的莲叶羹,味道不错,又清凉解暑,你让尔绮明儿多弄两锅,我送些给三阿哥吃。” 海安答应着下去吩咐,不过半会,又掀帘进屋,道:“主子,愉主子来了,您见还是不见?”青橙想了想,道:“让她进来吧。”话音未落,愉嫔已至廊下,笑道:“纯主子万福金安。”青橙笑道:“大热的天,难为你来看我。”遂请她往炕上坐了,侃侃而谈。 自青橙随驾出巡回宫,愉嫔忙着晋封事宜,竟还未来过翊坤宫。她进屋瞧了摆设物件,心中嫉恨顿生。 翊坤宫为西六宫之首,亦有“辅佐”之意。进厅设花梨木地平宝座,六扇御制青莲团荷大屏风,另有檀木香几、宫扇,窗上饰万字团寿纹,中央镶嵌有硕大一块玻璃,照得屋中几净明亮,通透光华。 愉嫔四下看探,讪笑道:“还是你这儿好,那样大块玻璃,连长春宫也不至如此。”青橙道:“皇后是中宫之主,并不敢比。”她抚了抚鬓间一缕碎发,望着愉嫔的笑靥,不知何故,忽而想起许久以前皇帝叫她提防愉嫔,不由顿住话头,朝尔绮吩咐:“快去上壶好茶。” 尔绮应道:“昨儿万岁爷叫人送了半罐子亳州毛尖,听内务府说,是下头才贡上的好茶,通共就两罐子,只太后和皇后宫里得了。” 青橙一笑,道:“闲话什么,快去煮了就是。”尔绮欢喜答:“是。”又叫专管茶碗的丫头取了整套白玉红釉茶盏,小心端着出去。 愉嫔收敛住心神,像往时一般亲热无间,笑道:“姐姐福气好,能亲自侍养三阿哥。不似我等,母子分离,不得相见。”又望着炕几上搁的一串翡翠手链,清莹剔透的泛着光彩,也不知是哪儿贡上的价值连城之物,却只被随手一扔。 她黯然道:“自有孕后,皇上便甚少召见我,如若有一日能让我同姐姐似的,自个教养五阿哥,真是早死十年也情愿。” 青橙端倪着她,倒是情真意切,想起自己的三阿哥,感同身受,正想宽慰两句,海安却掀帘进来,福身道:“主子,万岁爷来了。”愉嫔不想竟撞见皇帝,连忙起身相迎。青橙脱了鞋歪在炕上,正要趿鞋,皇帝已行至跟前,朝她摆手道:“你歪着吧。”顺势便坐在愉嫔起身之处。 愉嫔恭谨屈膝道:“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示意她坐下,朝青橙道:“朕给三阿哥取了名字,拿来给你瞧瞧。”说着,望了吴书来一眼,吴书来躬身递上小片娟纸,青橙择开一看,纸上用朱红御笔写着一个“璋”字。 青橙微卷舌尖轻声念道:“璋。” 皇帝道:“三阿哥行“永”字辈,“璋”为礼器,是上等之玉,朕愿他将来有玉一般的品性德行。”青橙又念:“永璋。”自皇帝进殿,愉嫔还不曾搭上话,便笑道:“臣妾听着倒好,叫着也顺溜。” 青橙将纸片扣在炕几上,朝皇帝嫣然笑道:“既是弄璋之喜,寓意倒好。待今后永璋懂事了,知道皇阿玛的喜爱之心,他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也会觉得欣慰。” 皇帝笑道:“正是此意。” 两人举止亲厚,竟无半点君臣之碍,愉嫔瞧着,越发心有不甘,面上却一分不露,她也很想为五阿哥请命取名,但被身份位阶拘着,竟不能开口。青橙身为母亲,待愉嫔便平白多了几分怜悯,她道:“想来内务府定拟了许多名字,不如给五阿哥也挑一个。”愉嫔心中咯噔作响,婉声道:“谢姐姐惦念。” 尔绮捧了茶敬上,皇帝抿了两口,觉得齿间留香,便笑道:“尔绮的手艺倒是越发好了,正得醇香。”尔绮喜笑逐颜,道:“谢万岁爷夸赞。”愉嫔见皇帝不接话,窘迫不已,越发不敢吱声。 皇帝前朝有事,只能略坐一坐,他拂袖往外,道:“你们别送了,外面日头正烈,莫着了暑气。”待到了门口,方似恍然大悟一般,回身道:“愉嫔啊。” 愉嫔忙毕恭毕敬道:“臣妾在。” 皇帝面无颜色道:“宫里的阿哥都是适龄后才取名,你是嫔位,当谨遵本分,别在纯妃跟前失了分寸。”他没来由的训斥,叫愉嫔措手不及,顿时满脸惨白,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紧咬着牙却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半响方道:“臣妾知罪。” 皇帝点点头,道:“你知罪就好,往后无事,别往翊坤宫叨扰,你是钟粹宫主位,当起宫里仪范。要是闲得慌,就抄撰经书为太后祈福罢。” 愉嫔鼻尖酸涩难忍,却不敢在皇帝跟前垂泪,她伏地叩首,道:“臣妾谨遵皇上教诲。”皇帝嗯了一声,便径自去了。 青橙隐约猜到皇帝的心思,双手扶起愉嫔,道:“都是我不好,不该…”话犹未尽,愉嫔忙勉强笑道:“不怪你,是我糊涂。”她满腔怒火、委屈、悲愤无处发泄,也不能表露,只得道:“我不过来瞧瞧姐姐,见你好好的,我也安心。”遂请辞而去。青橙亦不挽留,送她至阶下,便折身而返。 到了晚上,皇帝往道德堂看望三阿哥,逗弄半会,瞧着小孩儿哭哭啼啼,便生了怠倦,拉着青橙回主殿歇息。他盘膝坐在炕上,伸了个懒腰,道:“还是这儿清净。”青橙抿唇笑道:“就那么一小会,你就受不了了。” 皇帝怔怔的望着高几上的烛火,道:“小东西的花样还真多。” 青橙叫宫人从旁侧搬了两盏宫纱灯置在炕几上,又让海安取了针线盒,坐在皇帝对面裁剪摆弄。皇帝道:“小心伤了眼睛,永璋的东西虽紧要,但也不必你亲自做,她们做好了,你挑拣就是。”青橙手上不停,在灯下论着经纬,道:“你今儿怎么忽的训起愉嫔?她该生我气了。” 皇帝伸手在她针线盒里随意拨弄,他难得清闲无事,心无旁骛的瞧着她在灯下穿针引线,心里安静如一汪清池,随风微微而漾。他道:“朕总觉愉嫔心事重重,有时竟看不透她,实在叫人厌烦。再说——”他停了停,又道:“朕以往是瞧她救过你,才待她另眼相看。但她自怀孕、生三阿哥、晋嫔位,其间种种,言行处事不甚得朕欢心。你也该提防她,她与你亲厚,怎会平白无故?” 青橙叫他往盒中寻了银线递与她,道:“我知道你喜欢哪样的?舒嫔总不会错,又年轻,又乖巧,说起话来叮铃铃的,像铃铛的声音,我听着都喜欢。” 她睨了他一眼,道:“我那时不得宠,钟粹宫里只有愉嫔理会我,怎么能说平白无故?”皇帝却还停在舒嫔的话头上,道:“朕才不喜欢叮铃铃的。”他撑脸倚在炕几上,直直凝望着青橙,道:“朕喜欢安安静静的。” 夜里漆黑如墨,无月无星,翊坤宫里熄了大半的灯,只屋中通亮辉煌。两人低喃浅语,平日里都不是话多之人,却能说到鸡鸣时去。灯昏帐暖,皇帝的声音若有若无的传出,道:“别老惦记着给永璋做衣衫,你自己翻来覆去的总那么几件,也不怕朕嫌弃。” 青橙道:“谁说是给永璋做?” 皇帝忽而想起她缝制时用了金丝、银丝,倒不似给小孩做,遂笑道:“御前针线上的宫人数十,朕只要你自己吃好穿好就成。”青橙的声音越发微不可闻,道:“我就是想给你做嘛。”皇帝道:“你是朕宠爱的妃子,就该十指不沾阳春水…” 说到最后,便是谁也听不见了。 天刚刚蒙亮,待宫门开了锁,舒嫔半刻也不能等,宣了娇舆直往娴妃寝宫叙话。娴妃统摄六宫,向来早起,见舒嫔气势汹汹而来,倒是一愣。顺妃日日往娴妃宫里用早膳,知道舒嫔求见,便避在帘后。 舒嫔依礼请了安,坐也不坐,道:“我有体己话要与娴主子说。”娴妃不知她有何事,便挥手让众宫人退下。舒嫔直截了当道:“我年纪虽小,但也知明事理。”她从袖口里掏出白瓷罐子,重重往案上一撂,道:“娴主子,这是什么意思?莫不然是让我给皇上用mi香么?他要是喜欢我,我自然承欢。他要是不喜欢我,此等拙劣卑鄙的手段,我也不消用。” 娴妃镇定自若,往炕上坐了,端起清心茶喝了两口,定了定神,方道:“拙劣?卑鄙?你可别忘了,是谁叫人在翊坤门前泼油,让身怀数月的纯妃跌跤?” 舒嫔辩驳道:“我是气愤难平,只想让她跌跤难受而已,却并未想害她性命。你让我用迷香,一旦罪定,可是死罪!”略略一顿,又道:“于皇上有害之事,我是不会做的。你也尽可放心,此事我会烂在心里,死也不会开口。” 一语毕,便起身告辞。 待她走了,顺妃从帘后转出,笑道:“竟才看出来,舒嫔待皇上,倒还有几分真心。”娴妃冷冷一笑,道:“真心?在她那个年纪,谁不是真心实意?” 顺妃道:“她年纪尚小,到底有明白的一日,迟早还是会听你的话。”她捡起案上的白瓷罐子,道:“我倒要劝你,舒嫔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无宠也罢,总好过事发被打入冷宫。太后若知道你用迷香,怕是头一个要处置你。” 娴妃像是陡然失去了浑身气力,蹙眉叹息道:“你不知道,他到底是伤透了我的心。”他,自然是指皇帝。少时恩爱,柔肠千指,终不过覆水东流。顺嫔听着她哀声凄凄,心有同感,却只能缄默无语。 第87章 到底是嫡庶有别罢! http://.biquxs.info/

傍晚时分,朱霞丝丝缕缕布满天际,宫墙萦绕在绯色之中,遥遥而望,叫人无端生出惘然意味。青橙抱着永璋去御花园闲散,见翊坤门外守着数名太监,便命海安去问:“你们是哪儿当差的?”为首的太监打了千秋,半跪道:“奴才是吴爷爷从养心门拨来的。” 一听是御前的人,海安没敢多问,低声回禀了青橙。 青橙道:“吴书来都叫你们做些什么?”太监道:“回禀纯主子,吴爷爷倒没有什么具体的吩咐,只是让奴才们守着翊坤门。” 前头海安同青橙提过,说皇帝出宫巡游那段时日,吴书来将翊坤宫的宫人遣派调度了不少,连小厨房的伙妇也换下两三个。青橙待底下人素来信任,从不猜忌避讳,才让一些荒唐之言阖宫传遍。她隐约揣摩到皇帝的心思,遂颔首笑了笑,不再多问。 御花园里姹紫嫣然,落英缤纷。狮子承欢左右,与永璋在小石径间追逐嬉闹。却碰巧撞见帝后摆驾而来,青橙忙领着永璋上前请安。皇后虽嫉恨青橙,瞧着粉嘟嘟的永璋却是真心怜爱,她挺着大肚,笑道:“三阿哥长得真不错,眉眼像极了皇上,要不是身子不便,真想抱抱他。”皇帝笑道:“等你生下麟儿,日日叫你抱着,也就烦了。”又板了脸朝永璋道:“怎么不给皇阿玛、皇额娘行礼?天家子弟,从小就该谨守宫制祖礼。” 教引嬷嬷吓得面无人色,慌忙抱起永璋,福身道:“永璋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永璋与狮子玩得正起劲,忽而被锢在嬷嬷怀里,便挣扎着哭闹,豆大的眼泪水儿滚了满脸。 青橙不忍,接过永璋搂在怀里,轻声柔语的哄着。皇后端庄笑道:“皇上别生气,三阿哥还小,由纯妃教养着,将来定是尊君敬父的好皇子。”皇帝望了一眼青橙,见她半哄半劝,心焦不已,遂伸手拭去永璋颊上的泪珠,皱眉道:“不许哭!” 永璋骇得一愣,待回神,便“哇嗤”扑到青橙肩上,哭得气堵声噎,喉咙嘶哑。青橙不禁埋怨,道:“他还是孩子,你吓着他了!”皇帝道:“朕是怕你宠着他,让他没了规矩。”青橙护子,低声辩驳道:“即便要立规矩,也得慢慢教导,一口岂能吃出胖子?” 夕阳垂落最后一缕橙紫彩光,将两人笼在那暮色里,伴着孩子的哭啼声,竟是无限的温馨柔肠。皇后远远瞧着,觉得自己倒像是外人,心底里渐渐溢出落寞寥寂,只是不能言说。 永璋好不容易止了哭,皇后站得久,便觉乏累,遂道:“臣妾想去亭子里坐坐。”皇帝顾着她有孕,便道:“御医说你肚中胎儿太大,于生产无益。”他扶住皇后,牵着她款款往亭中去,嘱咐道:“你平时该多多走动。”他体贴时,令人无以抗拒,皇后微凉的心底泛出暖意,双眼蒙雾,笑道:“臣妾知道,谢皇上关心。” 皇帝没允跪安,青橙只得带着永璋随驾左右。永璋原和狮子在旁处玩闹,不知为何,忽而扑到了皇后脚边,伸手去摸她的肚子。皇后心里一动,忽而逗弄道:“永璋,你说皇额娘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皇帝笑道:“他连话儿都说不全,哪里知道什么?” 皇后道:“臣妾听人说,小孩子说的话很准!”又将永璋往膝边揽了揽,慈爱道:“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永璋咯咯笑了起来,字正腔圆道:“妹妹!” 皇帝的脸蓦地一沉,周围顿时像凝了冰块一般,直冷到玄寒冻窖去。青橙见皇帝生气,连忙跪下,道:“永璋还小,童言无忌,请皇上恕罪。”永璋不知所谓,伸着小手去抓皇后腰间的锦带,嘴里喊着:“妹妹,妹妹。” 皇帝气得往他手上狠狠一拍,道:“不许喊妹妹!” 永璋吃痛,哇声大哭,转身往青橙怀里扑去。皇帝大怒,周围伺候的宫人乌压压的往下跪,青橙不敢起身,将永璋搂在怀里,轻声哄着,道:“永璋别哭,别哭。”鼻尖一酸,自己也落下泪来。皇帝看她默然哭泣,便有些后悔,道:“你起来吧,是朕不小心。” 青橙却看也不看他,只依礼谢恩。 天已墨黑,有内侍往亭檐掌灯,皇后看着皇帝,皇帝看着青橙,青橙则专心哄着永璋。四下越发寂静,宫人们跪了满地,谁也不敢大声喘气,唯有青橙轻柔的劝慰声和小孩子抽泣的啼哭声,一丝一缕的搅动着耳弦。半响,皇帝才道:“天色已晚,都回去吧。” 青橙抱着永璋福了福身,低眉垂首,避着皇帝的视线,连眼皮子都未抬一抬。 回到翊坤宫,青橙换了衣衫,净了手脸,便坐在炕上怔怔发杵。尔绮不知御花园里发生的事,端了两碗燕窝羹,正要摆布,却被海安拦出门外,道:“别去扰主子。”尔绮悄悄儿在廊下问:“怎么回事?刚才你们回来,我就觉着不对劲。” 海安简而言之的说了,尔绮明白大概,嘘声而退。过了戌时,吴书来传话,皇帝命青橙往养心殿伺候。青橙不似往日平和宽厚,漠然道:“今儿我身子不爽利,不宜侍驾。”一句话说完,便随手拿了绣针盒子,飞快的绞着金丝银线,缄默不语。 吴书来迟疑片刻,到底没敢张嘴,告退回养心殿复命。皇帝扔了折子,忆起她在御花园里泫然欲泣的模样,便宣了轿舆,摆驾翊坤宫。皇帝掀起帘笑:“尔绮,朕有些饿了,厨房里可备了莲叶羹?”尔绮笑道:“皇上若想吃,奴婢立刻让厨房做就是。粳米早已煮烂,只需配些新鲜莲叶嫩芽,总不过一炷香时辰便能上桌。” 皇帝道:“如此甚好。” 他几步行至炕前,青橙却犹自端坐着穿针引线,恍若未闻似的。皇帝立在旁侧不动,海安瞧着形势,便使了眼色领着众宫人退下。他也不计较,凑到灯下,笑道:“是给朕做,还是给永璋做?”青橙停了动作,欲起身行礼,皇帝一把将她挽住,道:“免礼了。” 青橙淡淡道:“宫里的规矩,不敢不依。”遂挣了皇帝的手,行了深蹲礼,疏远道:“皇上万福金安。”皇帝笑道:“小东西,还生气呢。”青橙依旧不咸不淡,道:“臣妾不敢。” 皇帝心有内疚,待她越发宽容,玩笑道:“你这“臣妾不敢”的性子,可真是每隔两月,必然发作一次。”又拉着她起身,道:“今儿是朕不好,朕向你赔礼好不好?” 见她面有霁色,便接着道:“你也知道,朕对皇后的期许很大。自大清入关,还未有嫡子继承大统,永琏薨后,朕灰心丧意,很担心皇后的身子不会再孕——皇后若生的是公主,朕...朕...不,一定会是皇子!” 论起嫡庶长幼,青橙越发难过,双眸苦涩,道:“永璋也是你的孩子,便因为不是嫡出,你就要打他么?他那么小,你也狠心!”皇帝道:“朕并不是要打他,只是急了些。”青橙哪里肯信,越发冷漠道:“只是急了些?若是皇后的孩子,你也会着急就打他么?”眼中的泪水簌簌落下,她恨意丛生道:“到底是嫡庶有别罢!” 皇帝也失了耐心,道:“朕说过,会永远待你的孩子好。” 青橙凄然道:“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皇帝道:“朕真后悔,朕就不应该让永璋住进翊坤宫,也不该让你亲自教养,平白多了事端。”青橙为永璋感到痛心,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流,她忽然问:“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皇帝愣了愣,方薄怒道:“放肆!” 青橙双手抹着颊边眼泪,可泪水就像斩不断的泉水一般,使劲儿往上冒,想要说句什么话,张了张嘴,却只是嘤嘤而泣。吴书来在墙角下听了许久,胸腔提在了嗓门里,突突跳个不停。屋里静了下来,不等尔绮的荷叶羹出锅,皇帝已摆驾回养心殿。 这样大的事,除了翊坤宫,外头竟没有半点传闻,连太后那儿也不知晓。 过了一段时日,宫中众妃嫔才恍然察觉敬事房那儿竟数日未有纯妃侍驾的的消息,如此之后,纯妃冲撞皇帝的风言风语才传开了。青橙倒好,日日照顾永璋,除了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连翊坤门也不出,旁的妃嫔来串门,她也一律不见。而皇帝,紧着夏涝水利,忙得脚不沾地,连着小半月都未翻牌子,让太后以为圣躬违和,亲自命了太医去诊平安脉。 到了七月末,皇后几近临盆,太后命御医院的御医日夜守在长春宫伺候,皇帝早晚都要去看望皇后,吃穿用度更是精挑细选,底下宫人也紧张兮兮的,生怕有所错漏。娴妃亦不敢怠倦,每每宫里有新贡的物件吃食,暂时也不敢往皇后宫里进,挑拣了好的,皆存在库房,想着待皇后生产了,再做处置。 八月初,皇后于长春宫诞下公主,阖宫哗然。皇帝那时正在弘德殿进讲,忽闻此言,惊诧万分,倚着龙首发了半响的呆,方浅笑道:“都跪安吧。”众臣心照不宣,齐齐退下。 吴书来偷觎着皇帝脸色,只见他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眉心蹙起,眼底半点喜悦也无,便低声道:“主子,可要摆驾?”皇帝恍然回神,道:“可禀告了太后?”吴书来回道:“已经通传了。”皇帝渐渐镇定,神色平常道:“去寿康宫。”吴书来不解,张了张嘴,终是没敢相问,顿了片刻,往帘外传唱道:“万岁爷起驾啦!” 太后歪在炕上,娴妃跪在踏板边伺候水烟。殿中薄雾缭绕,寂静无声。皇帝请了安,落座侧首,笑道:“老佛爷今儿身子可爽利?”太后眯着眼,吧唧两口水烟,道:“哀家晓得你心里不好受,皇后还年轻,你也无需太急。”皇帝颔首,道:“皇额娘说得是。”稍顿了顿,方道:“儿子一想到永琏,心里就闷得难受。” 娴妃起身,从嫆嬷嬷手中接过参茶,呈与皇帝,柔语道:“皇上如此,皇后亦是如此,臣妾斗胆,眼下的情形,请皇上先去长春宫瞧瞧皇后罢。”皇帝抬眼望着她,道:“你能替皇后着想,朕很欣慰。”娴妃道:“同为女子,臣妾懂得皇后的心情。”她腰肢细细,扭身依旧跪至太后身侧服侍。皇帝不由多看她两眼,起身道:“儿子告退。” 太后扬了扬手,叮嘱道:“虽是公主,亦是皇家血脉,不许亏待!” 皇帝蓦地一沉,道:“儿子知道。” 翊坤宫里满殿欢声笑语,青橙命人往花厅中铺了厚厚的毛毯,摆上永璋的小玩意儿,任由他抱着狮子在上面打滚胡闹。尔绮从内务府领了月俸,行至宫街拐角处,隐约听人说皇后娘娘生了,便凑上去问:“是皇子还是公主?”有个扫洒的太监神秘兮兮道:“若是皇子,长春宫那儿还能没得动静么?当是公主无疑。”尔绮想起御花园里三阿哥的无心之言,对青橙的处境甚感忧虑,忙寻了海安,道:“可怎么办?真是一语成谶!” 海安也很担心,道:“主子还不知道消息呢,呆会寻个好时机,我去提一提。”尔绮叹了口气,道:“皇上已有大半月不来翊坤宫了,也未翻过主子的绿头牌,长春宫偏又生了公主,咱们往后的处境,还不知会如何。”海安道:“主子吉人天相,你只管做好手头的事情,好生伺候主子寝膳便是。”尔绮点点头,道:“应当如此。” 连着数日,皇帝都翻了娴妃的牌子,又复宠了舒嫔、金贵人、王贵人等。其中以延禧宫落宠的钮祜禄氏诚贵人风头最盛,因她父亲处理侵贪案件有功,使得皇帝待她另眼相看。皇后尚在月子里,六宫诸事依旧由娴妃统摄。舒嫔越发倚靠娴妃,每隔两三日便去景阳宫闲话请安,娴妃有意拉拢着她,遂逐渐分派些琐事让她处置。 顺妃报了账目,品茗稍作歇息,她歪在娴妃对面,道:“舒嫔骄纵,根本无从管束,家世又显赫,若是上了头脸,怕是会踩在你我身上踏过去。” 娴妃浅浅一笑,道:“她几经起伏,却未真的失宠,皇上到底是顾念她。给她些好处又怎样,不过是看着皇上的面子。” 顺妃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略停了停,道:“我刚才看账目,纯妃那儿的所出比她往日得宠时还多,这又是为何?三阿哥闯下大祸...” 娴妃摆了摆手,打断道:“谁那里少了东西,也不能少纯妃的。许多事儿,连你我都不清楚,别看纯妃表面上没得恩宠——”她翻开一册账目,指予顺妃瞧,道:“翊坤宫里数十人的月俸是从养心殿支使。”又失神道:“宫里头,敢和皇上闹脾气的,唯纯妃一人,偏皇上还放不下...”宫人们退至廊檐以外,两人悄声谈论,谁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 万寿节后一日,便是中秋。娴妃有意大肆庆贺,在御花园的莲池中央搭建了数丈宽的戏台,皓月当空,碧荷如波,箫琴丝竹隔水传来,实为匠心独运之至。皇后自生产,血亏得厉害,太后免了她出入宴席,可在长春宫休养。由娴妃领着众妃嫔给太后、皇帝敬酒毕,又有诚贵人御前献舞,皇帝大悦,晚上便留她宿在养心殿。 秋用的分例才下,愉嫔挑了两匹上等的倭锻送往延禧宫。诚贵人是乾隆三年的秀女,与舒嫔年纪差不多,不过十七八岁。她迎出殿外,却并未行礼,拉住愉嫔的手,亲热笑道:“姐姐特意来瞧我,已经很高兴了,何必还送缎子。前头皇上赏我的,两年都用不完。” 愉嫔心里计较她无礼,脸上却不动声色,嬉笑逐颜道:“皇上赏妹妹是皇上的心意,我送与妹妹的,是我的心意,哪怕你库里三四年用不完,和我也没得干系。”诚贵人笑道:“既是姐姐的心意,那妹妹只得领了。”两人携手入屋,倒比家里的姊妹还要亲厚,愉嫔道:“妹妹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儿,连中秋节也翻你的牌子。” 诚贵人眉梢一挑,傲然道:“什么心尖不心尖,不过是忠心侍候皇上罢。”说了一回话,又有陆贵人、金贵人、王贵人、林常在等平素见不着圣驾的低等妃嫔求见。诚贵人被众星捧月的哄着,越发得意。她笑道:“倒像是约好了似的,都赶了今天来。” 王贵人笑道:“秋高日暖,又是发了分例,大家心里舒坦,就走到一起了。再说,也是诚贵人这儿有福气,我们也想沾一沾。”陆贵人含笑啐了她一口,道:“好话都让你一人说尽了,让我说什么?”一语毕,众人都笑了起来。 愉嫔最厌陆贵人,每每念及往年在她底下巍巍颤颤,心底就堵了口气。她道:“陆贵人降了位阶后,嘴皮子倒利索多了,听说前头皇上还翻了你的牌子,真是可喜可贺。”陆贵人也看不惯愉嫔,便冷笑道:“你不去翊坤宫瞧你的纯主子,来诚贵人这儿岂非委屈你?” 诚贵人不悦,道:“此言差一,纯主子虽然位阶比咱们高,但皇上已有两三月不见她的面,你没听说么?皇后产下公主之事,皇上还怪着三阿哥胡说呢。我这儿地方小是小了点,但皇上每隔两日必来一趟,岂会委屈愉姐姐?!”她说话叮铃俏丽,散发着年轻小娘子独有的青春泼辣,堵得陆贵人开不了口,满脸讪讪难语。 正是你言我语,忽有宫人来禀,道:“主子,纯妃娘娘来了。”众人皆一愣,不知她怎会来访,毕竟是妃位,也不敢放肆,只得都迎了出去。青橙见是大帮子的人,怔了怔,方端仪笑道:“不必行礼了,我找愉主子说两句话罢了。” 愉嫔忙上前,恭顺道:“您怎么寻到这儿来了?有什么事,叫人通传一声就可。”青橙笑道:“今儿拾掇永璋的物件,捡出几样从未用过的荷包、鞋袜和阿哥袍子,我想着五阿哥应当能穿,瞧着料子也好,就想给你送来。宫人说你在延禧宫,我闲着无事,便走了来——”她环视众人一圈,笑道:“倒是扰你们说话了。” 诚贵人忙领着众人福身,俨然是一宫之主,道:“纯主子客气。” 青橙打量着诚贵人,笑道:“我在中秋宴席上瞧过你跳的舞,实在不错。”诚贵人道:“谢纯主子夸赞。”青橙嗯了一声,不再计较,让海安将物件交予愉嫔的亲侍芷烟,道:“你们继续闲话,我先走了。”才要转身,却见诚贵人忽而从身侧插肩而过,莺声道:“皇上。” 皇帝远远就看见了青橙,她穿着水绿的素色宫裙,削肩细腰,绾着圆髻,鬓上簪有数朵粉黄的小雏菊。他摆了摆手,道:“都平身吧。”青橙盈盈立在一侧,低眉垂眼,面色漠然,像是没看见他似的。皇帝扫了她一眼,视线落在诚贵人身上,温和道:“怎么都在延禧宫?” 诚贵人娇声道:“天气好,姐妹们便聚在一起闲聊罢。” 皇帝显得十分高兴,和颜悦色道:“都聊些什么?说来给朕听听。”愉嫔心思一转,笑道:“纯姐姐赏了我一些物件给五阿哥穿戴,虽是三阿哥剩下的,但并未用过,针线细致,又都是上等缎子,臣妾瞧着喜欢,想要多谢纯主子。”皇帝正想与青橙说句什么,却听她道:“永璋午歇快醒了,见不着我,怕是要哭。”她福了福身,道:“臣妾告退。” 她越是冷漠疏远,皇帝越觉心痛难忍。 他亦淡淡道:“去吧。” 诚贵人抿出一朵笑容,如粉白堆簇的花儿似的悄然绽放,她道:“臣妾估摸着皇上今儿要过来,亲自剥了两碟子核桃肉,皇上可要尝尝?” 第88章 朕也只能听你的了 http://.biquxs.info/

皇帝颔首笑了笑,温和道:“外头热,进屋吧。”说完,便移步延禧宫偏殿。青橙转入宫街,行至甬道僻静处,方觉腿上一软,几欲站立不定。海安双手将她扶住,忧心道:“主子,您怎么了?”青橙摇摇头,道:“无碍,热气太甚,扑了脸罢。”他淡漠冷峻的神情犹在眼前,碾碎了她的五脏六腑,闷得她似要窒息。 海安取了檀木骨扇,替青橙扇着风,道:“既然伤感,为何不顺从自己的心呢?” 天际柔软透亮如一块上等的碧色贡缎,飞鸟扑哧横过,秋风将浮云吹成羽毛的形状,阳光洒落在金黄的琉璃瓦之上,折出橙黄绯紫的流光溢彩。青橙落寞道:“位阶、权势,我皆可不在乎,只要他待我亦如我待他,便已知足。是我太傻,明知得不到,却还掩耳盗铃般以为自己拥有。” 海安道:“后宫自古为是非之地,即便不为自己,也要顾虑三阿哥。” 青橙眉心蹙起,无比寂寥道:“我正是顾虑他,才怄了这场气。康熙爷朝的皇位之争,何其惨烈,死的死,囚禁的囚禁,没得一个好下场。”稍顿了顿,旋即道:“大阿哥的额娘死得早,一年到头也见不着皇上几次。往后...”她的声音渐渐低沉,道:“往后我要是不在了,还不知永璋会怎样,他是汉妃的孩子,总不受人待见。” 海安听她话里有颓废之意,忙道:“您说的是什么话?!主子长命百岁,还怕不能护佑三阿哥么?”青橙却道:“若是有得选择,我真愿永璋不要生在帝王家!平平安安终老,也是莫大的福气。”海安道:“主子,您应当看开些,不能总将自己禁锢在执念之中,不留斡旋之地。”青橙朝她凄然一笑,道:“你放心罢,我当初在钟粹宫里受尽欺辱,亦无皇帝恩宠,还不是活得好好儿。”海安见她强颜欢笑,越发心焦,道:“呆会奴婢叫御医院的人送几副疏肝顺气的方子来,有时身子不好,也爱胡思乱想。” 青橙笑道:“你倒是周到。” 诚贵人瞧着内侍往缠枝大盖瓷缸中添补冰砖,又吩咐道:“皇上爱吃冰果子,你们好生弄些干净碎冰霄出来。”内侍恭敬答了“是”,便却身而退。外头另有宫人呈上新做的绿豆冰沙,诚贵人葱指细细,双手合捧,入里屋递与皇帝,柔媚唤道:“皇上。” 皇帝立在窗前远眺,也不知在看什么,久久的发着呆。他神色平和,与素日无异,听闻有人说话,便回身笑道:“朕突然想起一事还未处置,有空再来瞧你。”诚贵人本想说:“喝了绿豆冰沙再走不迟。”到底没敢开口,随手将瓷碗搁在案几上,恭送圣驾。 愉嫔与鄂贵人、金贵人从延禧宫出来,都想去御花园闲散,遂齐步同行,细声论着宫中琐事。金贵人笑道:“瞧着皇上的神情,竟是真的要撂下纯妃。”愉嫔手中拨弄着珐琅护甲,道:“撂下不撂下,实还不能断定。”金贵人知道她与纯妃私交甚好,含笑问:“何出此言?” 金贵人也道:“都立秋好久了,诚贵人宫里还置着冰块,瞧她的气势,竟有当年高主子、娴主子的风范。纯妃到底家世单薄了些,除了皇上施恩,无人可倚仗。不像高主子、娴主子,即便再失宠,皇上也得顾着她们父家的颜面。我听说,诚贵人的父亲最近可风头正盛啊!” 愉嫔讪讪一笑,道:“皇上宠爱谁,自是有他的道理,你我也只能偷偷说道。”她停了停,脸色微变,低声道:“依我看,诚贵人性子骄纵,上回咱们一起去给皇后请安,她竟敢迟迟不到,叫众人等她。她算什么,不过是个贵人,迟早要闯下祸端!” 金贵人勾唇浅笑,道:“保不住皇上就是喜欢她骄纵。”又道:“罢了罢了,别说了,保不准隔墙有耳,将咱们的话胡乱传出去,烦的叫人乱生是非。”遂举起手上的翡翠戒指给两人瞧,笑道:“这是中秋的节礼,那天我巧好去给娴主子请安,内务府抬了两箱子的戒指朱钗来,预备赏与六宫小主,娴主子大方,让我先捡了两样。” 鄂贵人果真握住她的手,仔细在阳光下比了许久,夸道:“确实不错,比我手上戴的要好看。”三人絮絮叨叨的说起打扮穿戴,自是极长的话,直待日落西垂,才散。 九月十五,皇帝照例往长春宫看望皇后。善柔早早就预备好了诸事,待圣驾行至长春门,便扶着皇后迎驾。自产下公主,皇后愧疚不已,亦知道皇帝失落,因着自己未产下嫡子而致纯妃失宠,倒是意外之喜。皇帝道:“你身子弱,往后不必出门迎驾,在屋里等着就行。” 皇后欣慰,笑道:“谢皇上体恤,臣妾定将养好身子,为天家开枝散叶。”皇帝含笑点了点头,道:“朕也是如此思虑。”他又道:“在你身子还未养好之前,宫里的事,依旧由着娴妃处置。”皇后本欲提一提统摄六宫之事,不想皇帝竟先开了口,只得道:“娴妃聪慧细致,事事处理得当,太后那儿也安妥,六宫交由她,臣妾十分安心。” 皇帝进里屋,让宫人们伺候着换衣洗漱,他道:“正是此理。”不过多时,吴书来呈上一叠子八百里急报,皇帝处理朝政,不想有人叨扰,便命皇后去后花园里散一散,待掌灯时分再回寝宫。皇后不敢不应,遂领着众宫人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传来几声犬吠,又有脚步纷叠之声。皇帝伸了个懒腰,往窗上一望,见暮色已临,遂起身往外走。地上扑了厚厚的毛毯,他踏步又轻,遂走到了门外,廊下的宫人犹还不知。有穿碧色宫裙的女子背对皇帝蹲着,她声音稚嫩,低低柔柔道:“你叫狮子对不对?我见过你,你是纯主子养的。你怎么会在这里?万岁爷在里面批阅奏折,咱们别扰了驾,我送你回翊坤宫...”话还未完,狮子却猛然窜起,直往皇帝身上扑去。 碧衣宫女转了身,唬得面色惨白,浑身颤栗,慌里慌张跪下,道:“奴婢惊扰了圣驾,请皇上恕罪!”皇帝看也没看她,一脚踢在狮子身上,似笑似怒道:“小畜生,不在主子面前巴结,跑长春宫来做什么?”碧衣女子叩首道:“回禀皇上,这是纯主子养的京巴狗,可能是和纯主子走散了罢,奴婢马上就送它回翊坤宫,请皇上不要降罪于它。” 皇帝纳闷:朕何时说要降罪?嘴上却问:“你是皇后身边当差的?朕好似见过你。”碧衣女子窘的满脸绯红,幸而天色已黑,旁人瞧不大清楚。她恭谨道:“回禀万岁爷,奴婢是皇后身边的司寝宫女。”皇帝“哦”了一声,道:“难怪朕瞧你眼熟。”碧衣女子竟斗胆道:“谢皇上救命之恩。”皇帝以为是邀宠献媚的宫女,冷笑道:“胡言乱语,不成体统!”不想那碧亦宫女反仰起脸道:“奴婢并未胡言乱语,皇上日理万机,不记得也是平常,但奴婢...奴婢至死也不会忘记。”她吱吱唔唔,看似胆大妄为,眼里却是一片热忱。 她接着道:“那年在木兰围场,皇上在狼狗嘴下救了奴婢,奴婢一直感恩戴德,只是没有机会谢恩。今儿冒然出言,请皇上责罚。”她如此一提,皇上倒有了些印象,遂笑了笑,道:“朕想起来了,原来是长春宫的宫女,那日你可受了伤?” 魏宛儿道:“有皇上恩泽,奴婢并未受伤。” 皇帝随口道:“没有受伤就好。”狮子已经围着他打了好几个转,又去咬他的龙袍,皇帝朝它喝道:“再咬,朕拔了你的牙!”狮子哪里怕他,依旧不停的撕扯。皇帝无奈,只得道:“吴书来,去弄些碎排骨。” 吴书来笑道:“皇上忘了吧,狮子如今已是大狗,并不需要砍碎。”皇帝一愣,瞧狮子扯得越发欢快,生怕它真把袍子咬坏了,便弯腰将它抱起,朝吴书来斥道:“杵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等着它把朕的袍子吃了,再吃你啊!” 吴书来连声应了“是”,便疾步而去。 魏宛儿见皇帝宠爱狮子,亦是称奇。皇帝抱着狮子进了屋,道:“上回你主子受人欺负,你就眼巴巴的去养心殿寻朕,不会又是翊坤宫有事吧?” 狮子又不是人,岂会回答。 皇帝道:“如果是翊坤宫有事,你就汪两声,如果没有事,你就汪一声。”狮子非常配合的汪了两声。皇帝笑着挠了挠它的头,道:“不愧是朕选的狮子,果然聪明啊。”又继续道:“你担心纯主子么?”于是,狮子又汪了两声。皇帝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纯主子真的有事,你很担心她?是不是很想回翊坤宫?” 嗨,狮子还是汪了两声。 皇帝面露诡异,狡黠道:“既然这样,朕也只能听你的了。” 秋夜里刮起了寒风,暮色浓郁,无星无月的天空就像一张巨大的黑布,沉甸甸的往下压,吞噬掉一切的光亮。青橙食不下咽,连晚点心也不想用,一味歪在炕上读两句李白的诗。海安搬了小杌几守在炕下做女红,昏黄的烛火潋滟闪烁,衬得屋中越发幽静寂然。 门上忽而“嘎吱”一响,尔绮疾步入内,在屏风处福了福身,轻声唤道:“主子。”青橙头也未抬,眼睛盯着书册,问:“什么事?”尔绮顿住片刻,往侧退了半步,另有两个太监伏地跪上前,哭道:“主子,奴才该死!” 青橙慢里斯条的放下书,凝视而望。太监禀道:“教引嬷嬷让奴才带着狮子去御花园陪三阿哥玩,不想…不想…才解了链子,它就跑不见了。”又连连点地叩首,求饶道:“是奴才疏忽了,请主子恕罪。”青橙身子一僵,问:“何时的事?可有去寻?” 尔绮见两个太监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主子又急,遂麻利回禀道:“四下都寻过了,只怕没把御花园翻过来。”青橙从炕上坐起,海安忙搁下针线,跪在踏板上伺候穿鞋,边道:“主子别急,狮子聪明伶俐,保不准自己就跑回来了。” 青橙思忖道:“话虽有理,但我放心不下。”又问:“可往各宫问过?”尔绮道:“已经遣了人往沿路的各宫各殿去问了,还没得回话。”青橙嗯了一声,道:“我去瞧瞧。”海安劝阻道:“如今夜里凉了,秋风紧得很,不如就让我和尔绮去,您在屋里等着。” 尔绮也道:“奴婢去找王进保,让内务府的人帮着找找。” 青橙却已往外走,道:“狮子与我最为亲厚,若是故意躲在哪里玩了,听见我的声音,必会自己先跑出来。”如此,海安取了朱红璎珞纹织锦贡缎斗篷,替青橙系好脖下绦带,方推开门,扶她至廊下。宫女提着薄纱羊角宫灯照在脚边,一团一团,晕出暗暗的黄光。 出了翊坤门,行至宫街,一径往御花园走,每至一处拐角或是岔路口,青橙都会轻唤两声:“狮子,狮子,你在哪里?不要玩了,赶快出来跟我回家。” 冷风萧萧,寻了大半时辰,仍不见狮子踪影。眼瞧着要落宫锁,海安着急,道:“主子,天色晚了,咱们先回去罢。”青橙不肯,殷切道:“它也许就在前面,我们再往前找找。”正是踌躇间,远远传来一声喝,道:“闲杂人快快避让,诚贵人到!” 尔绮脖子一挺,道:“是纯妃娘娘在此。” 有内侍提了宫灯来照,海安挡在青橙面前,喝道:“不得无礼!”这才看见有数十人簇拥着绿呢子大轿款款而至。有宫女躬身立在轿前细声禀话,半响,方听诚贵人的声音传来,她道:“原来是纯妃姐姐,恕妹妹无理,今儿才从寿康宫回来,身子乏累,不能下轿请安。”停了停,又道:“天色已晚,不便叙话,姐姐可否能避道,让妹妹先走?” 宫规森严,岂有“妃”避让“贵人”的道理? 她欺人太甚,连向来稳重的海安亦看不惯,正要说两句,却见青橙已往宫墙底下走去。尔绮跺脚,道:“主子!凭什么是咱们让她?”青橙并不计较,道:“她身子不舒服,避一避就避一避,我还要去寻狮子呢!” 诚贵人得意,扬声道:“谢谢姐姐了,妹妹改日再去给您请安。”说罢,一众的人招摇而过。待人都走远了,海安道:“主子,您大可不必如此委曲求全。” 青橙微微一笑,道:“我并不是委曲求全,若真有什么事,便是捅到太后跟前,我也不怕,只是眼下还犯不着如此。”说完,又皱了眉,忧心道:“也不知狮子跑哪里去了。”话音才落,从旁侧角门里忽而窜出一小团影子,直往青橙怀里扑。 众人唬了大跳,青橙却笑起来道:“狮子,你去哪里了?可叫我好找。”狮子汪汪叫了两声,黑暗处有人回道:“它去了长春宫。”青橙抬头望去,明黄身影缓缓从门后转入宫街,皇帝披着杏黄平金绣龙大氅,立在秋风里,衣袂飘飘君临天下。海安连忙率宫人请安,道:“皇上万福。”皇帝径自走到青橙面前,四目对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青橙打破寂静,道:“你怎么来了?” 寒风肆掠般划过,吹落她鬓上乌丝,皇帝抽开腰间明黄绦带,脱下大氅,连着她的斗篷一齐裹紧,没头没尾道:“宫人说你往御花园来了。”青橙垂下脸,他的气息萦绕周身,是淡淡的龙诞香,明明熟识不过,却莫名夹杂了一丝生疏。皇帝捏住她腻滑温润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他端详许久,方轻声道:“大冷的天,你若着了寒,不小心渡与了永璋,到时候又得操累了。”柔声细语如同魔咒,令她喉堵鼻酸,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下。 皇帝抿唇浅笑,道:“矫情的小东西,朕生气的时候,你倒是梗着脖子,硬要和朕唱反调。朕哄你的时候,你却要哭。”她含着泣声,道:“我一直等着你来哄我,为什么要我等那么久?我还以为,你有了诚贵人,就已经忘记我了。” 她动情时,叫他无法抗拒。不由双手捧住她的小脸,低头吻住她的泪,咸咸甜甜的,就是她的味道。半响,他才道:“在朕心里,你无人可及。就算有千个万个诚贵人,也比不上你一根头发丝。所以——” 他顿了顿,接着道:“往后见了谁,可不许傻傻的只知道退让。别说诚贵人位阶比你低,就算是皇后、娴妃,你也只管腰板挺得直直,即便天塌下来,还有朕替你顶着!” 狮子似乎懂得人话,两人情意绵绵的低声喃语,它就乖乖的歪在青橙怀里,时不时的舔舔她的手背,渐渐的,就睡着了。青橙道:“只要你对永璋好,就是对我好。”皇帝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他是朕的骨肉,朕岂会不疼他?那日,是朕太心急了。”他是天下之主,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对的,无人敢驳,却也难免低声下气讨她欢心。 宫灯已经熄灭大半,摇摇坠坠的火光在暗夜里闪烁。两人携手而走,青橙紧紧的依偎着皇帝,就算黑暗里突然冒出什么妖魔鬼怪,她也不会害怕,因为有他在,就什么也不必担忧。 因为有他在,让她觉得好安心。 皇帝醇厚的声音随风潜入黑夜里,他道:“刚才诚贵人叫你避让,你就避让。怎么朕命你做什么,总不见你如此听话?” 青橙娇声笑道:“我何时不听你的话了?再说,诚贵人才从寿康宫回来,想必是伺候太后乏累了,我让一让又不会少块肉。”皇帝又说了句什么,声音低低的,连吴书来也没听清楚。只是他猜,定然是句难得的好话,不然纯主子怎会笑得那样欢畅! 夜虽已深,但长春宫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善柔在廊下左右踱步,焦急不堪。皇后在寝屋候着,可皇帝,竟没了踪影。派出去的宫人不少,却没得一个说得清道的明,皆是含糊不定。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才有养心殿的太监传话,道:“善柔姑姑,今儿江浙、川甘等处皆有八百里加急的折子,皇帝往军机行走处召见了张大人,实在乏极,就在养心殿歇息了。皇后主子那儿,还请善柔姑姑美言几句,别让两位主子生了嫌隙。” 善柔扔了半锭银子给那太监,道:“我晓得,难为公公操心。”又低声道:“皇上跟前还需您提点着,别叫皇上忘了长春宫。”那太监往袖口里塞了银两,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能帮的,我定是要帮。”善柔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你去吧。” 太监应了,打了个千秋,方退下。他回到养心殿,到吴书来跟前述职,一一禀了,把半锭银子掏了出来,道:“师父,这...”吴书来含笑望了他一眼,道:“既是给你的,你就收着吧,往后放机灵点,别说漏了嘴。事儿做得好,万岁爷自会提拔。” 太监连连应道:“有师父教导着,徒弟一定不负所望。” 连着数日,皇帝都爱往翊坤宫跑,偏生翊坤宫牢固得像只铁桶似的,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外头半点风声也打听不着。内务府见风使舵惯了,诚贵人才几日没见着皇帝,所穿所用的份例就急遽锐减,气得她跑去内务府闹了两回。王进保可不是平常人,什么事没见过,面上笑嘻嘻的直推脱,又是磕头又是道罪,待转过身子,翻脸就像翻书似得,换做另外一副模样。 愉嫔听闻诚贵人大闹内务府一事,站在庭中笑得喘不过气,她朝芷烟道:“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实在可笑!”芷烟附和:“可不是嘛。” 第89章 朕自然不能拿你怎样... http://.biquxs.info/

正在这时,钟粹宫门房的小太监疾步而来,愉嫔不喜有人叨扰,便喝道:“碍手碍脚的做什么?”小太监跪下磕了头,方道:“回禀愉主子,内务府传话,说皇上仁孝,为解太后秋郁之疾,特从明日起,在漱房斋唱戏三天。皇后娘娘有懿旨,请各宫小主同乐。” 愉嫔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下去吧。”小太监打了个千秋,躬身而退。芷烟道:“既是各宫主子都参加,想来必有盛宴。”愉嫔不紧不慢的往屋里走,道:“盛宴为虚,各宫邀宠才是真。”又浮起一丝笑容,道:“皇上跟前我是指望不上了,倒是太后…” 芷烟心思缜密,献计道:“阖宫同庆,宴席之上必是饕餮大餐。老佛爷身子不适,当食清淡。咱们不如备半盅汤粥,待用膳时敬献,即便老佛爷不吃,也是尽了主子的孝心。” 愉嫔深觉有理,道:“如此不错。”想了想,又道:“记得在粥里添两只燕窝,毕竟是老佛爷,清汤寡粥的,不够尊贵。”芷烟应了,道:“奴婢这就去吩咐厨房,免得明儿手忙脚乱。” 翌日大早,晨阳从琉璃峭檐之上倾泻,折出一圈一圈的金色光环,灼人眼眸。秋风已微凉,将几枝海棠吹落如雨,铺了满地的落英碎红。树下摆了数张案桌,以明黄绸布铺面,桌上的吃食瓜果皆依着品阶按次而设。席桌对面是进深、面阔各三间大屋的亭楼戏台,为重檐四角攒尖顶,正中挂有明黄四字的大匾——升平叶庆。 不过辰时,漱房斋庭中已坐满了妃嫔、太妃太嫔。太后姗姗而至,落了座,笑道:“让你们等久了,许久未出过寿康宫,不免穿戴了一番。”谦太妃眉眼和善,与一众的太妃太嫔起身行礼,陪笑道:“咱们也是享了太后的福,才能出门乐一乐。” 太后道:“可点了戏目?” 谦太妃笑道:“刚才南府的人呈上戏目,我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往年先帝爷在时,总爱听的。”太后叹了口气,道:“哪知才晃眼,就已此去经年,你我都儿孙绕膝了。”谦太妃握了握太后的手,道:“是我不好,惹出那些伤心事。”又笑道:“皇上既特意备了酒宴戏台,咱们就放心乐一乐!”太后笑道:“说得正是。”又命嫆嬷嬷拿戏目让皇后、娴妃、高妃、顺妃、纯妃各点了一出,接序扮演。 至午时,阳光渐热,王进保领着内侍用竹竿搭了幕棚遮阳。皇帝散了朝,稍稍处置了政事,便换了便袍摆驾漱房斋。皇后欲起身迎驾,皇上却已行至跟前,道:“都坐着,不必行礼。”他作了揖,笑道:“太后万福,众位太妃太嫔万福。”太妃太嫔们纷纷起身还礼,皇帝笑道:“今儿的戏,朕远远听着,倒十分热闹。” 太后笑道:“热闹好,抑扬顿挫,方能叫唱戏。” 到了晚膳时分,青橙往东配殿更衣,行至穿堂处,撞见皇帝也在,遂问:“你是在漱房斋用膳,还是回养心殿?”皇帝道:“朕陪太后用了膳再走。”刚才在外头,两人没得机会说两句体己话,此时躲在人后,便难舍难分了。 皇帝握了握她的手,问:“坐了一日,累不累?” 青橙莞尔,双眸如寒星般凛冽透亮,像要望到他心底里去。她笑道:“坐着还累,叫台上唱戏的戏子情何以堪?”皇帝道:“凡夫俗子,如何能和你比。”青橙道:“我让尔绮熬了两钵红稻米粥,呆会子送来了,你也喝两碗。” 皇帝笑道:“宴席上山珍海味,你想吃什么没有?非得记着喝粥。” 青橙道:“常言道:老人喝粥,多福多寿,能扶病体增气力。”她俏眼睨着皇帝,道:“太后秋郁乏累,我是为太后预备的,见你来了,顺便省出半碗而已,别不知足。”他的肩膀上不知何时落了几片碎叶,她伸手轻轻拂去,又整了整他脖颈下的龙纹锦扣,道:“这上头的针线好似有些松了,让司衾宫女给你缝两针。” 皇帝道:“晚上去你宫里,你给朕缝。” 青橙噘嘴瞪了他一眼,道:“我才不要,看着太后的兴致,非闹到夜里不可,我还要去瞧永璋,没得时辰做针线。”皇帝“呦”的一声,道:“你还讨价还价了。”青橙抬脸望着他,撒娇道:“我就是讨价还价了,你想怎样?”皇帝道:“朕自然不能拿你怎样...”却忽而将她一抱而起,惊得青橙几欲大叫,硬生生的忍住,压低声音道:“你要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叫人知道了...”皇帝道:“你要是声音再大点,估计外头的戏子都要听见了。” 东配殿的梢间与西耳房相通,隔着院落,正好与戏台相对。朝槛窗望去,后宫诸位皆背对着自己。耳房平素并未住人,只摆了些桌椅花架。皇帝将青橙放在靠墙的茶桌上,倾身而上往她的脖颈里亲吻,青橙左躲右闪,道:“会有人进来!” 皇帝哪里顾忌那些,手上越发重了,道:“吴书来在门口守着,谁敢进来?”青橙被他弄的发痒,伸手推开他,嗔道:“你倒是没什么,若是让太后知道咱们在这里...这里...”到底羞得说不出嘴,含糊道:“太后本就不大喜欢我,往后...”皇帝解开她的衣扣,将手伸进她的小衣里,道:“朕说没人知道,自然就没人知道。” 青橙不肯就范,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可他力气大得很,待肌肤相贴,只觉他的手掌像烧得猩红的炭火一般滚烫,似有将她燃烧。皇帝脸上露出戏谑的笑容,道:“眼下可知道朕要拿你怎样了?叫你在朕跟前张狂...”青橙窘道:“你听,唱戏的声音没了,怕是太后传膳了。”皇帝囫囵应了一声,道:“朕还没去,她们不敢开席。” 娴妃见皇帝和纯妃的席位上空空如也,心中了然。虽太后叫了传膳,亦不敢让御膳房摆布。她向太后禀道:“皇上去了东配殿稍憩,臣妾已命人去寻了,请太后略等一等。”太后点了点头,朝妃嫔席位扫了一眼,看见纯妃不在,便问:“纯妃呢?”话还未落,青橙已从树后转出,神情自若的落坐席位。 太后道:“纯妃,你过来。” 青橙心中咯噔一响,强自镇定的走到太后跟前,福身道:“老佛爷何事宣召臣妾?”太后冷声道:“刚才你去干什么了?”青橙唬了一跳,吱唔道:“臣妾刚才去东配殿更衣了。” 太后道:“哀家瞧你去了好半会,连皇帝也不见了。” 话里的意思,已是极为明白,只是没有挑破。青橙额上沁出微汗,双膝一软,几乎要跪下,却有一只手斜入,一把将她稳稳扶住。 皇帝笑道:“朕刚才忽觉头昏,便去游廊外吹了吹风,皇额娘找儿子,可有什么事要吩咐?”太后知道皇帝护着纯妃,当着众人不好拂他的颜面,遂扬起笑意,温和道:“能有什么事?哀家肚子饿了,你要是不来,娴妃就不肯开席。” 娴妃忙福身,道:“真是折煞臣妾,太后传膳,臣妾不敢不听,只是...” 皇帝甩了甩袖,道:“罢了罢了,朕知道你难为。往后朕不在,别死守着规矩,全权听从太后的意思便是。”顿了顿,又道:“传膳吧。”娴妃应了,忙下去吩咐。皇帝偷偷用手肘抵了抵青橙,眼睛却望着太后道:“纯妃说为太后准备了红稻米粥,请太后尝一尝。” 尔绮正巧端了钵子过来,听了皇帝的话,连忙跪上前道:“太后吉祥,太妃太嫔娘娘吉祥,皇上吉祥...”皇帝打断道:“免礼了,你起来给太后盛粥罢。”他知道尔绮嘴巴子伶俐,故意问:“你倒说说,为何纯主子让你做红稻米粥?而不是旁的?” 如此一说,倒让太后生出些许好奇。 尔绮机敏道:“回禀万岁爷,太后秋郁,宴席里又多荤腥,于养生无益。纯主子说,红稻米有健脾补虚、养血生津之效。当年河东总督田文镜大人大病初愈,先帝爷便赏了红稻米,令他做粥以扶病体增力气,可见红稻米对养生实在有益。”见太后等人听得入神,她顿了顿,接着禀道:“此粥做起来也不甚容易,纯主子从昨儿开始就叮嘱着奴婢预备。先将红稻米洗净用凉开水浸泡了三个时辰,到了早上,奴婢用半夜熬的鸡汤过了油水煮开,再将红稻米放入,再煮开,估摸熬了半个时辰,又放了红枣和枸杞,接着用小火熬了一个时辰,方算好了。奴婢忙活了一整日,便只为着这两钵子粥,还请太后赏脸,尝一尝罢。” 听她说完,谦太妃先笑道:“早就听闻翊坤宫的纯妃娘娘蕙质兰心,今儿不必说她,只论她调教的丫头,就不同一般。”青橙忙道:“谢太妃夸赞。”太后也笑道:“不过是碗粥,竟不想如此讲究。”她望着青橙,满脸慈爱道:“难为你有此等孝心,能面面俱到。” 宫里能让太后入眼的妃嫔,寥寥无几,青橙还是头一回得此夸赞,遂提裙跪下,道:“太后盛赞,臣妾愧不敢当。您能福体安康,亦是大清之幸。”太后听着受用,颔首道:“今儿是家宴,不必拘礼。”青橙恭谨应了“是”,便要起身。 因天气渐冷,她穿的袍子幅摆裁剪比以往要窄小许多,身侧又没得宫婢照应,一跪下去再起来亦有些难。她几乎本能的去抓皇帝的手,皇帝明白,顺势将她扶起。只短短一瞬,青橙惊觉失了分寸,忙又松开,往后退了半步。 皇帝道:“你也饿了,回席位吃膳罢。”青橙软软答应了,又福了福身,方退下。娴妃看在眼里,神色平常,不动声色道:“老佛爷,我给您盛一碗红稻米粥罢,是我粗心,没仔细想着老佛爷的胃口。”太后笑道:“你忙着里里外外的事,有疏漏也不奇怪。” 皇后也道:“还是纯主子用心,臣妾自愧弗如。” 皇帝圣心大悦,毫不掩饰的赞许道:“青橙在吃食上甚懂养生,心思又无微不至,秀丽端庄且温婉可人…”他还要说下去,逗得谦太妃掩唇笑道:“总归世上凡是有的好词儿,都能用上。”皇帝仿若醐醍灌顶一般,道:“正是这个理!” 太后微有愠色,道:“理不理的,皇帝当自持身份。”皇帝忙敛住神色,毕恭毕敬道:“太后教训得是。”谦太妃笑道:“皇帝这幅模样,倒叫我想起太后刚入潜邸那年,四爷在德娘娘跟前说的话。那时咱们都在圆明园里住着,豆蔻年纪,说得四爷都红了脸。”昔年纷争,如今事过境迁,两人胜负已明,反比旁人多些亲近。 太后轻叹道:“你记性倒好,哀家却记不得了。” 她们论起往事,自是极长的话。用了膳,偃旗息鼓,众人在偏殿稍憩。皇后从东配殿更衣出来,见娴妃在茶房训斥宫人,不由进屋问:“怎么回事?”娴妃忙得头昏脑涨,懒得复述,随口回道:“琐碎小事,不劳皇后费心。” 皇后听她语气不善,刚才在太后跟前郁郁不得志,早已生了闷气,此时如引燃的爆竹般,生了无名怒火,她道:“我是中宫之主,想知道什么,你还敢推脱不成?” 娴妃觉得她是无事调拨,冷声道:“眼下宫里由我做主,皇后也不必觉得委屈,到底是生了公主,不争气罢。” 论旁的也就罢了,偏说她的心头大恨,皇后怒不可遏道:“大胆!” 娴妃反道:“大胆?!”她的眼神寒如玄冰,倾身至皇后耳侧,微不可闻道:“我若是大胆,便不会容忍你到今时今日!在你害死…害死我腹中孩儿之时,就该让你血债血偿!” 皇后浑身颤栗,又惶然又愤怒,举手一挥,落下掌去。娴妃一手扼住她的手腕,目光像是浸满了毒汁一般,叫人望而生畏。娴妃道:“真不知你是傻了,还是糊涂,难道还没看出来吗?你的后位,迟早是我的囊中之物。到时候,你也别怪我不客气。”她的声音低了又低,连近在身侧的善柔亦未听得清楚。 两人剑拔弩张,就像拉紧的弦,少一分力气就会松,多一分力气就会断。宫人们唬得垂眼闭耳,只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而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有女子娇嗔道:“昨儿永璋在石子路上摔了跤,手上划了一条大口子,都流血了。”皇帝道:“他是皇子,摔跤打滚,历练历练才好。等他再大些,朕还要教他练布库!再有,永璋陪读的哈哈珠子,内命妇进宫请安时,你也自己留意甄选。” 青橙笑道:“读书还远着呢,急什么。” 皇帝道:“早些准备总不会错,免得到时候寻不见好的...”他无意瞧见皇后、娴妃在茶房中叙话,便伫足观望。皇后已恢复常色,与娴妃一同迎至廊下,满脸堆笑道:“咱们正煮了两壶上好的女儿碧螺春,皇上可要尝尝?” 娴妃也道:“皇后正想遣人给皇上送去,倒正好来了。” 青橙行了常礼,笑道:“难怪远远就闻见了茶香,原是皇后主子亲自煮的茶。”皇后客气道:“哪里是我煮的,都是娴妃在旁边指点呢。”娴妃笑道:“到底是皇后心灵手巧,一点即通透。”皇帝见两人和睦亲厚,甚感欣慰,笑道:“既是皇后煮的,朕当然要仔细品尝品尝。” 皇后喜笑逐颜道:“亭子里怕要开戏了,臣妾端了茶过去,皇上可边听戏边品茶。” 皇帝颔首,道:“皇后想得周到。” 午歇后,戏台重新开鼓摆阵。帝后簇拥着太后入席,众妃嫔请了安,方坐下。愉嫔瞧着青橙随在皇帝身侧,连娴妃、高妃亦排在她后面,心里又嫉妒又羡慕。芷烟低声问:“主子,咱们的燕窝粥还敬献么?”愉嫔恨恨不能语,她的玳瑁护甲重重的刮在凳手上,咯吱咯吱的作响。许久,她才道:“还献什么?白白叫人冠以争宠的罪名,叫皇上厌恶不成?” 芷烟道:“纯主子技高一筹,奴婢...” 愉嫔摆摆手,道:“这事不怪你,要怪就怪...”旁桌的舒嫔似乎往这边瞧了过来,愉嫔忙止了话头,道:“回宫再说。”芷烟会意,应了声“是”,便退了半步,垂首静立。 南府的掌乐女官呈上戏目,嫆嬷嬷接了,递与太后。太后却笑:“怜卿,你替哀家点一出。”旁人皆愣住,只见一名身穿月白兰花刺绣宫裙的女子上前,盈盈福了福身,大大方方的接过嫆嬷嬷手中的黄绢册子,认真拣选。 竟连娴妃也不知道,此女子是谁! 女子容貌不算一等一的美,但杏眼飞翘,鹅蛋圆脸,身姿羸弱无骨,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自有一股风流姿态。太后看重的女子,自是不同寻常,娴妃不敢怠慢,忙另叫人搬了椅子来,请怜卿姑娘入席。 太后笑道:“哀家知道你们奇怪,也不瞒了,她是总督爱比达的女儿,钮钴禄氏`怜卿。前几日她随她母亲进宫给哀家请安,哀家瞧她柔顺乖巧,便留她在宫里住两日。”顿了顿,又道:“可哀家越瞧她,越觉得喜欢,想她明年也要参加选秀,不如直接封个贵人,也省得家里、宫中两头跑。皇帝,你觉得如何?” 话已至此,任谁也不敢反对。 皇帝笑道:“既然皇额娘喜欢,留下就是了。”又命娴妃,道:“腾出一处宫殿来,择日让...”略想了想,不知如何称呼,遂道:“太后觉得怜卿柔顺,朕就赐她一个“顺”字罢。” 太后满意,笑道:“顺贵人,还不快给皇上谢恩。” 怜卿忙上前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嘴中道:“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嗯了一声,不由转头望了望青橙,见她面如寒霜,半丝笑意也无,便偷偷伸手攒住她的掌心,她怕被人瞧见,微微挣扎着,狠狠瞪了他一眼。两人眉目传情,皇后瞧得明白,心里痛如万箭穿心,偏偏脸上不能露出半点不悦。 太后道:“储秀宫离养心殿远,不好侍驾。哀家听说,翊坤宫里只住了纯妃一人,那儿为西六宫之首,地方又宽敞...”话犹未完,皇帝笑道:“启祥宫无人居住,离养心殿、寿康宫都近,太后想见顺贵人时,半柱香功夫便可赶到。再说,翊坤宫里毕竟住着皇子,日夜啼哭,扰得人睡不好觉。” 皇帝挑明了想让纯妃独自占有一宫,太后也无法,遂道:“如此甚好。” 有侍讲大臣递牌子来请驾,皇帝不想耽误进讲,旋即摆驾去弘德殿。太后果然听到掌灯时分才散席,青橙前脚踏入翊坤宫,皇帝后脚就跟了来。尔绮连忙叫厨房预备两人吃的晚点心,海安倒清闲,因为皇帝将众人赶得远远儿,陪着青橙在屋里说话,也不叫人伺候。 青橙生了闷气,自个在屋里换了衣衫,往书房里点了灯,铺了宣纸,心猿意马的提笔添饱了墨汁作画。皇帝随手捡了墨锭研磨,陪笑道:“你也瞧见了,太后赏的人,朕总不好拒绝。况且,顺贵人是待选秀女,朕就算现在不答应,明年太后还得留她牌子。”青橙胡乱的描着案上几枝粉白的牡丹,面无表情道:“我又没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皇帝道:“你知道朕最讨厌后妃做哪两件事么?” 青橙头也未抬,也不说话。皇帝自顾自的接着道:“第一宗是吃醋,第二宗是恃宠而骄,你可是都犯了,而且是无数次!”稍一停,又叹道:“偏朕还拿你没办法,以前朕还能装模作样冷落你,你也知道害怕,现在倒好,你胆子渐长,倒逼得朕没法生气了!” 他自怨自艾,惹得青橙绷不住脸,咧嘴笑道:“若说吃醋,我将你放在心上,见你要宠幸别的女人,难道不该吃醋么?再说恃宠而骄,是谁教我要挺直腰杆,任谁都不要退让?”又反唇相讥道:“再有,可是你自己说的,叫我不要怕你。” 第90章 朕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http://.biquxs.info/

屋中静暖生香,一缕一缕的烛光像镶了金辉似的,烁烁生彩。青橙眉梢含俏,朱唇微翘,声音轻巧又快活。皇帝忽而道:“你脸上怎么沾了墨汁?”青橙斜睨一眼,道:“我才不会上当。”皇帝一本正经道:“没骗你,呆会让海安瞧见,背地里肯定要笑。”他步步走向她,不等青橙反应,伸手往她脸上一抹,又大笑起来。 青橙往木架上装饰用的唐代菱花螺钿铜镜里望了望,颊边果然有几痕墨印,她脚上一跺,脸色倏然一沉,蹙着眉心不说话。皇帝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道:“朕逗你玩呢,怎么就生气了。”说着,便欲哄她。不想青橙手疾眼快,转眼就扑到他身前,满手墨汁往他脸上捧去。 皇帝挑眉笑道:“朕就防着你这招呢!”他高大臂长,掌心抵在她的双肩,无论她如何挣扎踮脚,就是碰不到他的脸。 他得意的仰头大笑。 不过半会,青橙自个折腾得筋疲力尽,歇了劲,道:“不和你玩了。”又转身往外走,喊道:“海安,端热水来。”皇帝随在她身后,一并入了偏厅,他踢了鞋,盘膝坐在炕上,随手捡了本书册,翻了两三页,听见青橙唤:“皇上。” 皇帝循声望去,未及反应,青橙已扑身上前,满手墨汁捏在他的脸上。她双肘撑在两侧,仔细打量他一番,方笑道:“你也成了花猫脸。”皇帝咬牙道:“你个小东西...”他用力将她箍在怀里,使她动弹不得,道:“看朕如何罚你...”她回过味来,急道:“手上脏...”皇帝扣住她的头,与自己相吻,吞吐道:“呆会让海安备香汤。” 海安率领宫婢入殿伺候,以为两人在偏厅看书,便闯了进去,正欲请安,方知炕上两人纠缠一处,顿时羞得满颊飞红,疾步退至廊下。 隔了两三日,御医院的莫沉弈前来请平安脉,他是简玉衡临走时托付之人,三阿哥在他的照料下,身子一直不错,故而青橙待他亦是信任。海安呈上香茶,温婉道:“莫大人请稍等一等,先喝碗茶罢。”莫沉弈知道纯妃深得圣心,翊坤宫的规矩也大,他不敢怠慢,起身作了揖,道:“海安姑姑客气。” 海安点了点头,并不多语。 不过片刻,青橙从里屋出来,她穿着一件银丝薄烟翡翠色纱罩衣,衬着碧色宫裙,脸上略施胭脂,随意挽着家常圆髻,耳边簪两支金镶暗红东珠玉钗,柔弱幽静,仪态万方。莫沉弈不敢多瞧,双膝跪地,叩首道:“纯主子万福金安。” 青橙虚扶一把,道:“莫大人不必多礼。”又朝海安道:“广西贡的金橘还有么?”尔绮回道:“还有小半篓子。”青橙道:“去包两碟子装好,让莫大人带回家里给妻儿尝尝。”宫中的物件一旦流落民间,自是水涨船高,有市无价。有时候皇帝、妃子们丢在纸篓里的字儿、画儿,若能被偷偷私运出宫,也是极赚钱的生计。更别说皇帝、妃嫔赏了东西,在亲戚朋友间一传,谁见了面都要客气三分。 莫沉弈喜上眉梢,忙跪下道:“谢纯主子赏赐。”青橙道:“三阿哥伺候得好,是我该多谢你。”莫沉弈道:“纯主子客气,卑职尽职而已。”待青橙赐了坐,诊过脉,莫沉弈踌躇许久,方道:“有一事,卑职不知当讲不当讲。” 青橙听他话里有话,便道:“莫大人有什么事尽管说。”莫沉弈道:“卑职前几日隐约听御医院的掌事说,玉衡在川甘边境之处受了跌伤,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青橙闻之大惊,疑惑道:“他不是去了江苏么?怎么会到了川甘边境?” 莫沉弈道:“江苏瘟疫早已治好,其实御医院的调任卑职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回出去的几名太医,都是四处走动,这边事儿完了,就调任到那边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宫。”他小心瞧着青橙的脸色,迟疑道:“此事本不该让主子知道,但玉衡危在旦夕,卑职不能放任不管,便估摸着来求求主子。” 听到“危在旦夕”四字,简直像爆竹一般在青橙脑中炸开,她急急道:“怎么会...”莫沉弈道:“卑职也希望是假消息,但心里总是担忧啊。”青橙蓦地起了身,惶然惊恐,丢了魂似的,失神道:“海安,备暖轿,我去趟养心殿。” 莫沉弈见青橙焦急忐忑,不禁想起去年宫里的流言蜚语,心底竟信了几分。却又隐隐有些顾虑,纯主子如此担心简玉衡,要是皇帝怀疑,岂非要了玉衡的命!可是,也没得法子了,只能冒死一搏,说不定还能有转机,若什么也不做,可真就没得活路了。 到了养心殿,皇帝却不在,他去了顺贵人的启祥宫。青橙实在太过恐慌,顾不得宫规礼仪,命御前的内侍去启祥宫请驾,自己则候在西暖阁门房里等着。怜卿承宠不久,自是柔情万种,待皇帝百依百顺,甚得君心。她屋里置着数盆蔷薇,本不该是秋天绽放,因着她喜欢,太后特地让御花园专门培育的。她折了两朵压在鬓边,衬得冰肌玉骨,花容月貌。 皇帝问:“你喜欢蔷薇?” 怜卿低眉浅笑,道:“臣妾不单喜欢蔷薇,像牡丹、月季、兰花、红梅,臣妾都喜欢。幼时,父亲每每出门办事,无论到哪里,只要见了什么稀奇的花儿,都要寻了种子带回上京让臣妾栽种。”皇帝温和道:“你还会自己种花?”怜卿回道:“瞎琢磨罢了。” 皇帝嗯了一声,道:“你有自己爱做的事情,在宫里也好过些。”停了停,又问:“你父亲可有为你建花房?” 怜卿笑道:“有的,父亲在后花园里让人搭了暖棚,专门让臣妾栽种过季的花。”说着,脸上露出惘然失落之意,道:“不知臣妾进宫后,父亲还会不会叫人管那些花儿。“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体贴道:“别担心,没什么难的。朕明儿就吩咐人在你宫里建一座花房,再将你家里养的花儿草儿都移进宫。” 怜卿欣喜道:“真的吗?”皇帝道:“朕不仅要给你建花房,还要用整块的大玻璃来建。”怜卿生在大富大贵之家,见过的玻璃也只是窗上用于透光的小块玻璃。 她道:“皇上说笑了,哪里有那样大的玻璃?” 皇帝道:“朕既然答应你了,自然要办到。”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有养心殿的内侍俯身在吴书来耳侧说话,道:“纯主子在养心殿等着万岁爷,叫咱们请圣驾回去。” 吴书来当差多年,这样的事儿还是头一回见。可偏又不敢薄待,斗着胆子进屋道:“万岁爷。”皇帝转脸问:“什么事?”吴书来躬身上前,细声禀了。怜卿偷觎着皇帝脸色,不敢仔细听吴书来说的话,遂假装玩弄着红釉长颈花瓶里的三四枝白菊。 皇帝问:“她说了什么?” 吴书来回道:“纯主子话倒没多说,神情倒很着急。”皇帝颔了颔首,起身道:“朕前朝事忙,明儿再来和你商量建玻璃房的事。”怜卿年纪虽小,但养自深闺大户,知规守礼,大大方方。她谢了恩,恭送圣驾至宫街,方折身回屋。 回到养心殿,皇帝远远就看见青橙在廊下踱步,离得近了,第一句话便是:“有什么事慢慢说,不必心急。”又牵住她的手,直往暖阁进。秋日里已有了寒意,西暖阁换了厚厚的福寿纹毯子,毛深及踝,人走在上面寂静无声。青橙迫不及待道:“你能不能下旨让简大人回宫?我听说他在川甘边境受了重伤,怕是凶多吉少。” 皇帝闻之不悦,脸上顿时变了颜色,问:“你如此火急火燎的请朕回宫,就是为了简玉衡?”青橙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但形势紧迫,便道:“他是我哥哥,我当然着急。”皇帝收敛了神色,道:“朕知道你着急,过会子,朕就宣御医院的掌事过来亲自询问。”见青橙还是不放心,又加了一句,道:“如果你说的都是实情,朕立马叫人送他回京。” 青橙听着皇帝保证,心里稍稍松了口气,道:“他要是不好了,我外婆家里可就绝后了,所以千万不能有事。”皇帝拍了拍她的背,抚慰道:“放心吧,朕一定会让简家子孙满堂。”他的话就是圣旨,就是天意,青橙没有不信的,脸上便稍稍有了笑容。 皇帝又道:“朕给你看个好东西。”他望了吴书来一眼,道:“去,把图纸拿来。”吴书来会意,答应着出去,一时又高举着卷纸进屋,呈与皇帝。皇帝将绢纸摊开,青橙一瞧,竟是翊坤宫的地图,上面划了红线白线,还有皇帝的朱批。 青橙不解,疑惑的看着皇帝。 皇帝神秘的笑了笑,道:“朕为着这个,从六七月时就开始准备了,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绢纸摊开有半米长,是略缩的翊坤宫格局,却将庆云斋用黄笔仔细勾勒了,画着复杂的图形。青橙问:“莫非你想建筑工事?实在大可不必,前头太后还有意让顺贵人与我同住,就是因着地方大。” 皇帝用手指扣在两条朱批红线上,道:“可不是建筑工事那么简单。朕是想——”他往庆云斋后方院子里画着圈圈,道:“在这儿深挖九井,建蓄水池,四周供以鲜花盆栽,利用机械将水运送至屋顶,然后沿檐而下,就像孙悟空的水帘洞一般,冷香凉风,清爽又自然,可比用冰块降温要养生得多。你畏冷又畏热,以后即便不去承德避暑,在你的庆云斋消暑也是一样。” 修殿建楼,也不算什么,只是难得他有这份心思。青橙道:“如此势必大动干戈,六宫瞩目,怕是纷扰难平。”嘴上担忧,心里到底是暖洋洋的,像初夏的海棠,笑靥芬芳,梨涡浅浅。皇帝从身后揽住她,相互偎依着,道:“别操那份闲心,朕都会安排好。”他的怀抱宽阔又温暖,淡雅熟悉的龙诞香萦绕鼻尖,亦能使她平和沉静。 眼看着要入冬,宫里竟大兴工事,为启祥宫搭玻璃花房。内务府每日都会领工匠入宫修葺,因有外人走动,娴妃传了口谕,命各宫妃嫔若无紧要事,不许在寝宫外走动。舒嫔近段时日一直跟在顺妃底下做些琐碎事,意见相左时,难免有口角。舒嫔积恨难平,当着娴妃的面嘲弄道:“真是猜不透皇上的心思,宫里明明有了顺妃,偏还赐了个顺贵人。” 顺妃坐在茶几旁,呷了两口茶,当做没听见似的,并不答话。 到了掌灯时分,娴妃命舒嫔先回寝宫,独让顺妃陪着用晚点心。两人平素谦逊内敛,然掌权后,所吃所用已是极度奢靡挥霍。她们每日用的膳食都是精心摆布,有时厨房预备的饭粥就有数十种,更别说参汤、糕点。 顺妃忽然想吃鲜笋汤,别看她只受了小小半碗,费的劲儿可真叫千山万水。厨子先选滇东北的上等云腿为料,再以新鲜乌鸡、猪肘子、干贝辅佐,一斤料子只熬一斤汤汁,熬半个时辰以上,待又醇又香,金黄欲滴方止。眼下才刚入冬不久,并无新鲜笋子,只能选用上等的笋干。将泡发的笋干放入火腿鸡汤里煮到爽口,即可食用。 两人边用膳边叙话,娴妃道:“舒嫔有意奚落,你何不给她些教训。”顺妃夹了半块玉兰片放在碗里,笑道:“有什么好教训的?凭她的性子,不用我动嘴,自然有被旁人教训那一日。”娴妃愣愣望着她,道:“皇上寡情,你不难过么?” 顺妃竟噗嗤一笑,道:“难过?有什么好难过?除了大庆宴席,我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我同你不一样,自入潜邸,皇上从未将我放在心上。我又不是傻子,凭什么为不相干之人白白气坏自己。没有他的恩宠,我不也活得好好儿么?!”她就着玉兰片轻拨了半口梗米粥,道:“倒是顺贵人,别看皇上花费百金为她建玻璃花房,旁人不知道,你我管着宫中账目还不知道么?那都是为着替纯妃掩人耳目罢。无论她多得宠,都无需咱们挂心。”又叹道:“总不过,多了一个伤心人罢。” 娴妃道:“宫里开明通透之人,唯你而已。” 御医院的掌事听闻皇帝召见,连忙整理了朝服冠帽,躬身疾步入养心殿。他打了个千秋,双膝跪地,道:“皇上万福。”皇帝正在批折子,手上未停,也不叫他起身,道:“去往甘川边境的三位太医可有来信?”掌事御医纳闷,明明每隔半月便会将三位太医的行事踪迹详细写折子上奏,连着简玉衡身受重伤之事,少说也已经上了三道折子,一直有奏请皇帝将简玉衡调回上京养伤。可皇帝既当做不知道,他也不能反驳什么,遂又细细禀了一遍。 皇帝手上御笔一丢,斥道:“如此大事,怎么不早些告诉朕?”唬得掌事御医完全摸不着头脑,养心殿里温暖如春,他竟紧张得满头大汗,连背上衣衫都湿透了。他叩首道:“奴才办事不力,请万岁爷责罚。”屋中静了半响,皇帝似缓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只能亡羊补牢了。你即刻下令,让甘川府衙派人将简玉衡送回上京,待养好了伤,再回宫里当差。” 掌事御医吁了口气,道:“万岁爷圣明,奴才谢主隆恩。” 宫里人见有工匠进进出出,都只道是启祥宫搭玻璃房,却不知翊坤宫的工事。青橙命海安取了幕布,将庆云斋与主殿相隔,又命宫女们无事不要四处走动,皆在屋中伺候即可。青橙给皇帝缝了件寝衣,站在大镜子前伺候他试穿,肩宽袖长,多一分就大了,少一分就小了,正好合身。皇帝笑道:“凭你的针线活,都比得过绣房的宫女了。宫里头,就你爱做针线,其她人都是做些袜子、荷包之类讨巧。” 青橙重新取了浅蓝夹衫长袍,替皇帝换上,道:“各有偏爱,她们做她们的袜子、荷包,我做绣我的衣衫、袍子。”又笑道:“呆会你用了膳再走,我让教引嬷嬷把永璋抱过来,咱们三个安安静静吃顿晚膳可好?” 上回三人用膳,永璋坐在青橙怀里,不仅让他没法和青橙说两句体己话,更要命的是,永璋哪里是用膳,简直是要命!哭哭啼啼的没完没了,青橙又不肯撒手让嬷嬷们管,说是会生疏母子关系,硬是要自己亲自喂。喂也就罢了,有时还要皇帝搭把手,天啊,苗疆作乱、惩处命官大臣、甚至排除众议,继续“改土归流”之事,也不觉比哄两岁小儿吃饭要难! 皇帝脸色大变,支支吾吾道:“近来事多...” 青橙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上回永璋啼哭,是身子不太爽利,素日都是极听话的。”皇帝尴尬,讨价还价道:“朕下午寻空带他去御花园散步行么?吃饭就算了,朕害怕,比修撰一本《大清会典》还要难。”说到“害怕”二字,青橙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原来皇上也有害怕的事情。好吧,我就退让一步,你可别忘了,进讲后过来瞧永璋。” 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哎呦”一声,戏谑道:“还真是委屈你了。” 青橙道:“不是委屈我,是委屈了永璋。”她牵着皇帝往外走,边道:“我记得幼时,父亲每日都要教训哥哥,二哥是因着不爱读书被骂,大哥是为着太爱读书被骂,父亲待我最好,要什么答应什么。那时候太小,总以为父亲不喜欢大哥二哥,还偷偷的恨起父亲。到现在自己做了母亲,才知其中滋味。”停了停,又道:“你是大清之主,皇家注重龙嗣,将来儿女必然不少,我并不是叫你偏心永璋,只要你能像平常人家的父亲那般顾念他、疼惜他,不因他不是嫡子而忽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怔了怔,许久方道:“他是爱新觉罗的血脉,整个大清也无人敢忽视他。朕是他的皇阿玛,自然会待他好。只是你,无端端的说这些,倒叫人不明白。”青橙摇了摇他的手,皱着鼻尖撒娇道:“宫里有大阿哥、永璋、四阿哥和五阿哥,中宫还有皇长女,皇上即便有心,也无法个个都顾及得到。旁人我也管不了,只好帮着永璋。” 她坦白如斯,在他面前,纯净透亮似一轮清月,叫他无法回避,更添了怜爱,笑道:“好好好,朕知道了。你这点小私心,朕记下了。”说罢,遂起驾回西暖阁。青橙送皇帝至宫街,也不回屋,直接去了道德堂看望永璋。永璋刚从阿哥所出来时,面黄寡瘦,在翊坤宫住了一段时日后,已养得白白胖胖,手臂腿儿一节一节,像白嫩嫩的藕段。 永璋嘴里喊着“额娘”,直扑到青橙怀里,青橙抱着他到庭院里玩耍嬉闹,细细问过教引嬷嬷永璋的吃食寝居,又事无巨细的嘱咐了一番,方返身回主殿用膳。 过了响午,忽有翊坤门廊房上的太监回话,道:“主子,顺主子求见。” 海安斥道:“说话也不说明白,是哪位顺主子?” 太监回道:“奴才欠虑,请主子饶恕。”顿一顿,才道:“是启祥宫的顺主子。” 青橙素来不大与宫中妃嫔来往,先问:“她可有说什么事?”太监道:“话倒没多说,但奴才瞧见,她随侍的几名宫人手里端着数盆玉葵花。” 海安道:“是了,奴婢听说,这位顺贵人最爱养花,不仅万岁爷为她修了玻璃花房,连老佛爷都赏了她好几名专侍花草的太监呢。”青橙点点头,顺贵人毕竟是入了太后的眼,后宫里头谁也不敢怠慢,遂道:“请她进来吧。” 太监“嗻”了一声,却身而去。 第91章 纯妃是汉女 http://.biquxs.info/

顺贵人穿着浅绿金绣纹大褂,披盘金缠枝四合如意纹云肩,裙带至膝,襟前挂香珠、香牌,脚踏软缎婵蝶双色芙蓉花盆鞋,轻移莲步,婀娜而至。海安高举着铜镜,青橙往里瞧了瞧,稍抿了鬓角,于厅中端坐,朝尔绮点点头。 尔绮掀帘往外传话,不过多时,便听见顺贵人在廊下笑道:“翊坤宫的规矩可真大,我算是见识了。”又下令道:“快快,将玉葵花搬进屋里,给纯主子瞧瞧。”话音刚落,人已俏生生的进了屋,满目笑容,朝青橙福了福身,道:“给纯主子请安。” 青橙抬了抬手,和颜悦色道:“快请起,请坐。” 顺贵人笑道:“我亲自种了几盆子玉葵,早上新开了花,送来给纯主子瞧瞧。”青橙抬眼看去,果然清新素雅,别有风姿,遂道:“有劳你费心。” 不等青橙吩咐,自有伶俐的宫人将花盘搬至廊下。 尔绮立在旁侧,却想:个大无用,又不能戴又不能吃的,有什么稀奇,明明做的是御花园宫人的活计,还眼巴巴拿出来显摆,也不嫌丢人。 海安呈上茶,笑道:“顺主子来得巧,今个早晨,内务府才送来几斤洞庭湖的“君山银针”,此茶香气幽然,味醇甘爽,倒好叫奴婢们待贵客。” 顺贵人接过莲瓣样的和田白玉小茶盏,里面白毫如羽,芽尖悬于汤中,时起时落,蔚成趣观。她唇角微翘,笑道:“依我所知,君山银针为大清贡茶,每年所贡不过十七八斤,有一年我阿玛立了大功,先帝爷也只赏了区区半斤。” 她有心奉承,青橙却静语品茗,并不回话。 顺贵人未觉尴尬,眄视着碧绿的茶汤,下颚扬起,傲然笑道:“翊坤宫不愧是椒房涂壁,一桌一椅皆不寻常。我生养在钟鸣鼎食之家,自幼要什么有什么,眼下亦觉心动神往。” 连尔绮也听出话里的不敬之意,不由冷哼一声,暗暗道:心动神往?要什么有什么?就凭你,还想取而代之不成?! 青橙道:“你父亲是大清功臣,亦是天家奴才,世上哪有奴才比主子尊贵的理?然宫中奢华,亦是常理。”她说话温吞柔缓,毫无半点凛冽,可顺贵人听在耳中,却慌了神,连忙道:“钮钴禄氏忠心孝主,自然不敢与天家做比。”青橙含笑点头,道:“皇上昨儿还夸这茶味道香醇,叫我尝尝,今儿顺贵人来了,倒成全我细细品味一番。”停了停,笑意越发和煦,道:“你若是尝着喜欢,呆会我叫宫人给你包两斤去。你阿玛要是喜欢,亦可托人送出宫。宫里虽不许私私相授,但我和皇上说一说,也很容易。” 顺贵人讪讪一笑,道:“谢谢纯主子的好意,如此小事,倒不想烦皇上知道。”说罢,便起了身,道:“我还要去长春宫请安,就不打搅纯主子了。”青橙颔首,依旧坐着品茗,面色淡然道:“皇后娘娘近日身子不大好,我怕扰她休养,一直未去看望,你既然要去,不忘帮我问候一声罢。”顺贵人心中微愠,垮着一张芙蓉面,福身道:“是。” 尔绮瞧着顺贵人的脸色,仿佛出了一口恶气,心底大呼爽快。海安将人送至阶下,便折身回屋。她命人收拾了茶盏,往书房替青橙摆布纸墨笔砚,道:“奴婢瞧着,顺贵人好似生了闷气,主子今日为何...”她本想说“为何半步不让,实在不像您的性子。”到底只说了半句,便没有往下再说。尔绮插嘴道:“主子何必要让着顺贵人,小小贵人就敢来挑事,就该给她些颜色瞧瞧,也不打探打探,咱们翊坤宫是什么地方!” 海安斥道:“这话在翊坤宫里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往外头传。”青橙一面将毫毛笔舔饱了墨汁,一面淡淡道:“她是太后赏的人,又是钮钴禄氏的大姓,原本我不想与她计较,可她今个摆明了想在我跟前立威风,我若任她摆布,她还以为我畏惧她!” 尔绮笑道:“主子刚才威仪非凡,也算叫她吃了个教训。” 青橙横了尔绮一眼,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嘴上不饶人,没得忌讳。你好好儿想一想,趁着一时口舌之欲能有何益处?吃错了东西或许只会叫你拉肚子,可说错了话,随时要你的命!”她宽待下人,待尔绮、海安甚至半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尔绮自知失言,忙道:“谢主子教诲,奴婢会铭记于心。”青橙听她认了错,便道:“下不为例。” 顺贵人怒气冲冲的往回走,至翊坤门,巧好撞见往庆云斋搬运物件的工匠,便随手唤了一名太监问:“翊坤宫有工事?”太监恭谨道:“奴才不知。”顺贵人又问:“适才经过的那些工匠是做什么的?”太监头也未抬,依旧道:“奴才不知。”顺贵人本就在气头上,由不得一脚踹过去,她身娇肉贵,踢在身上并不太疼。 太监往后一仰,打了个趔殂,旋即伏地跪下,默然不语。 随侍的宫婢见顺贵人发怒,忙宽慰道:“许是陈旧殿宇,需要修葺罢。”又俯身在耳侧,轻声道:“主子,这儿是翊坤宫,养心殿的眼线怕是不少。您...”顺贵人反身狠狠瞪着宫婢,低吼道:“我难道不知道这是翊坤宫么?要你多嘴舌。”吓得宫婢连连讨饶。回到启祥宫,顺贵人吩咐侍婢灵湘,道:“翊坤宫的人嘴巴子紧,撬不出话来,你便去内务府问问,那儿有我族里的人。我就不信,这事儿还能密不透风。” 灵湘是顺贵人从家府里带进宫的,忠心耿耿自不消说。没过多久,顺贵人就知道了庆云斋所建工事,一时嫉恨难当,只是碍着皇帝帷幄其中,不敢表露。 冬意渐深,娴妃命内务府赶做了一批参棉的夹衣褂子赏与宫中众人。尔绮领着新衣裳回翊坤宫,兴致斐然的往殿中复命,到了门槛,方知圣驾在屋里叙话,忙又低眉垂眼的恭谨退下。皇帝换下龙袍,穿了件石青色夹袄,身长玉立,辫子上系着金色龙纹长绦子。他半眯着眼,歪在炕枕上,笑道:“工程不大,难在匠心独运,没得小半年怕是不能完工。所以朕早早叫人开始修,待明年夏天,便可住人了。” 他午后练布库时,不小心刮破了龙袍,青橙闲着无事,便取了针线,细细密密的帮他缝补。她稔着线头,轻巧的打了结,比对着经纬,道:“日日听见敲敲打打的,闹着烦心。再说,总有宫外之人来来往往,出入不太方便。” 皇帝愣愣的看着她手上飞快,道:“暂时忍着些,等过完年,朕带你去圆明园避一避。”又问:“前一阵,顺贵人来翊坤宫与你都说了什么?”青橙一顿,抬眼看他,似笑非笑道:“怎么,她还在你跟前告状了?”皇帝笑道:“昨个晚上朕见廊下摆着几盆玉葵花,白问了尔绮一句。她嘴巴子利索,蹦豆子似的说了两箩筐。” 青橙道:“你放心罢,我毕竟在妃位,她不敢逾越。” 皇帝舒眉道:“朕随口问问而已,就怕你一味的退让。”缝好了衣裳,她起了身,喊了尔绮进屋,问:“厨房都预备了什么吃食?”尔绮回道:“半钵子米粥,几碟酱菜,还有一锅羊肉萝卜汤。”青橙嗯了一声,道:“甚好,永璋那儿的吃食你也要仔细盯着,近来天气越发冷了,得好好补着身子。” 尔绮“嗳”了一声,退下出去。 青橙正欲吩咐宫人摆膳,皇帝却下了炕,道:“朕去趟长春宫,皇后病了大半月,一直不见好转,御医又是遮遮掩掩,不敢说实话,朕放不下心。”青橙取了杏黄金纹披风,亲自替皇帝裹好,送驾至廊下,方道:“皇后的病,大半是心病,皇上紧着些长公主,皇后就舒心了。”皇帝沉吟片刻,笑了笑,道:“朕知道了,外头冷,你进去吧。” 长春宫里死气沉沉,没得半点欢声笑语。皇后一躺大半月,长公主虽住在偏殿,但教引嬷嬷亦不敢抱过去给皇后瞧,怕把病症过给长公主。皇帝先去看了长公主,小小软软的一团,躲在锦缎被里,嘟着嘴吐泡泡。再到主殿,便笑着对皇后道:“公主吐着泡泡,实在有趣。等你病好了,朕陪你带着公主去御花园晒太阳,再让内务府取个好听的名字。” 皇后听了,果然欣慰,宫人端了汤药来,也不似往日抵触,一口气便喝下大碗。她寡白的脸上有了些许气色,笑道:“谢皇上挂念,臣妾一定快快好起来。”皇帝握了握她的手,温和道:“朕知道你的心事,你与朕是少年夫妻,有什么事,朕都会替你分担,无需白白伤心坏了身子。”他难得低柔浅语的哄她,皇后眼圈儿一红,便蓦地垂下两行清泪。 皇帝抹去她颊边泪水,道:“让娴妃统摄六宫,你心有芥蒂,朕也知道,但以你的身子,即便朕有意帮着你,只怕你也承受不住。”他的目光愈发深沉,道:“朕允你,只要有你一日,娴妃永远屈居在你之下。”话已至此,皇后思绪潮涌,心神荡漾,动容道:“皇上情深意重,臣妾…臣妾…竟无以言表。” 她倏然扑进皇帝怀里,双臂勾着他的脖颈,杏眸禁闭,情不自禁低声抽泣。皇帝拍了拍她的背,笑道:“怎么你也矫情起来?”在他眼里,皇后淑德端庄,孝贤仁慧,如何能露出此般小女儿家神态。只一瞬,皇后便恢复常色,秉持着君臣礼仪,道:“臣妾鲁莽。” 皇帝怔了怔,玩味道:“如果这就是你口中的“鲁莽”,朕倒愿你能“鲁莽”些。” 皇后望着皇帝胸襟上的金绣龙纹,颊边飞红,羞涩道:“您是大清之主,臣妾为后,您是君,臣妾是臣,自古君臣有别,规矩不能破。” 皇帝失望不已,凝望她半会,方嗯了一声。 冬意渐深,枯枝昏鸦老树,巍峨的皇城亦露出萧条之色。翊坤宫里因住着皇子,早早便生了地龙,皇帝散了朝,一入殿中,只觉温香馥郁,暖如深春。青橙在宫袍外头罩了件白色长褂,高卷着袖子站在案几旁剥枣核。皇帝边脱下杏黄平金绣披风,边问:“你在做什么?如此大的阵仗。”宫人们全然不知皇帝来了,皆唬了大跳,忙福身请安。 青橙手里举着煮熟的红枣,朝皇帝嘴里伸去,笑问:“甜不甜?” 皇帝顺势吃了,点点头道:“不错。”离得近了,就看见案上摆着半铁盆的枣子,旁边还置有两碗核骨。青橙拿着小锤子在铁盆里搅动,皇帝笑道:“又想了什么新鲜玩意?” 青橙道:“前日去寿康宫请安,听闻太后入冬后身子越发懒惰,连膳食用得也不好。我便想着给太后做些山药红枣糕。”她手上不停,又往盆子里加了些洋糖,继续使力搅拌,她道:“山药补脾养胃,生津益肺。红枣养血安神,延缓衰老。二者配伍,能除寒邪湿气,补中益气力,久食还能耳目聪明。”顿了顿,笑道:“若熬成汤药,我怕太后不喜欢,便想着做些山药红枣糕,加些糯米汤水,蒸得粉熟,就让太后当做点心吃。”说罢,又歪着头问:“你要不要帮忙,山药煮熟后还要磨细,我的力气不够使。” 女人家厨房的事,本不该男人插手,更别说帝王。吴书来心里打着小鼓,却见皇帝已卷起箭袖,道:“既是为了太后,朕也该表一表孝心,当为大清典范。” 他难免笨手笨脚,但仗着力气大,比青橙倒麻利许多。冬日薄阳浅浅的透过玻璃窗户,映在两人周身,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有时青橙会娇嗔的责怪他洒多了糖,他也会不耐烦的拿眼瞪她,窸窸窣窣的,闹到小半夜里去。 次日,青橙命人装了两食盒的山药红枣糕,坐了暖轿去寿康宫请安。至寿康门,忽有打头的太监击掌行来,青橙知道圣驾将临,便立着等了一等。皇帝远远就伸了手,青橙将自己的掌心放入他手中,道:“今儿下朝真早。”皇帝笑道:“昨个的糕点朕也帮着做了,有功劳不能叫你独独占去。” 青橙睨了他一眼,道:“算得倒精细。” 太后用过早膳,正歪在炕上吃水烟,娴妃在旁侧伺候,有太监跪在廊下道:“老佛爷,皇上和纯主子来给您请安。”太后心情不错,笑道:“快让他们进来。”又坐起了身子,叫娴妃将烟鼻壶子等收了,浅笑着望向门口。 宫女将绿绸厚毡掀起,嫆嬷嬷迎上去,福身道:“奴婢给皇上请安,给纯主子请安。”皇帝道:“都免礼。”又行至太后跟前打了个千秋,道:“老佛爷身子可爽利?”太后笑道:“看见你一来,就舒坦了。”青橙给太后请安,与娴妃行平礼,寒暄半会,众人方坐下。 青橙亲自将山药红枣糕取出,放在案几上,恭谨道:“臣妾闲着无事,给老佛爷做了一味点心,还请老佛爷尝一尝。”又将补脾养胃之论仔细说了。 太后高兴,当着皇帝的面赞扬道:“纯妃知文晓字,身有盛宠,却从不与人纷争,旁的不论,就说吃食保养上,后宫里头属她最懂。”顿了顿,又道:“娴丫头,你可要学着,若不因纯妃是汉女,以她的才干,哀家非得叫她随你处置后宫诸事不可。” 娴妃心有不悦,脸上却笑容可掬道:“老佛爷说得是。” 太后的话既是夸赞,又是震慑,提点着青橙要谨记身份。青橙哪有听不明白的,好在她确实无心夺权,便道:“后宫有皇后娘娘和娴主子统摄,臣妾乐得清闲,只管细心教养永璋,孝敬老佛爷。”太后听着满意,笑道:“你是妃子,伺候皇帝当属紧要,不必管哀家。” 皇帝笑道:“纯妃孝敬太后,朕见犹叹。”他端着山药糕呈到太后眼前,道:“朕昨儿事少,瞧着她做了大半日的糕点,样样亲力亲为,身边的两个丫头都只打了下手。” 太后捡着尝了半块,道:“是个实心的孩子。” 待皇帝与青橙去了,太后与娴妃促膝相谈,道:“怪不得皇帝宠爱纯妃,饱读诗书,性子婉静,生了皇子也未见她在人前骄纵。再有,她还敢管束皇帝,哀家前头听说,皇帝在翊坤宫用晚点心,是不许食荤腥的,到底是为着皇帝的身子好,谁也不能说什么。”娴妃惘然落寞,道:“我辜负了老佛爷的厚望。” 太后道:“辜负不辜负,咱们暂且不说,哀家是想告诉你,别将皇后之位、统摄之权看得太重,紧要时候,还得看皇帝心里看重谁。你与皇后争来斗去,两败俱伤,到时可便宜了旁人。”又一语道破,道:“以你和皇后的身份,要害在于子嗣。” 娴妃一听,如醐醍灌顶,道:“臣妾明白。” 皇帝送青橙回翊坤宫,也不想坐暖轿,携手于甬道宫街上款款而行。青橙颇觉兴奋,笑得合不拢嘴。皇帝问:“何事高兴?”青橙依着他的肩膀,笑道:“以往太后都不愿与我说话,刚才却一直夸奖我。”皇帝戏谑道:“太后才说了两句好话,你就高兴成这样,平素朕说了一堆的好话,也不见得你如此。” 青橙道:“那可不一样。” 皇帝道:“有什么不一样?”青橙顿足,定定望着他,无礼道:“你说得那些话,一日里头,不知道要和多少女人说,岂可全信?再说,天天说同样的话,我也会腻啊。”皇帝沉了沉脸,抬头看着天道:“天天说同样的话你会腻,那天天做同样的事怎么不见你腻?” 青橙瞧他脸色不好,知道自己太得意忘形了,便小心了三分,问:“什么同样的事?” 皇帝斜横着她,帝王君威,瞅得她平白多了一丝紧张。皇帝却忽而一把将她抱起,紧紧的锢在怀里,轻呼在她耳侧,微不可闻道:“就是生六阿哥的事...”酥酥麻麻的温热气息扑在脖颈,惹得她浑身颤栗。随侍的宫人亦受了惊,慌里慌张的背过身,目不敢视。 顺贵人仗着自己是太后赏与皇帝的,自持高人一等,日日上蹿下跳,并不将同阶的妃嫔放在眼里。不消几日,就将王贵人、金贵人、陆贵人等都得罪了。这日,她嫌弃内务府新送的银炭太少,不够她使,便宣了轿子往景仁宫理论。行至宫街时,前头有暖轿挡了路,她不肯落于人后,便吩咐亲侍灵湘,道:“去,叫前边的轿子避开,让咱们先走。” 灵湘惟命是从,便小跑着过去传话,不料前头暖轿里坐的正是乌拉那拉氏?舒嫔,亦是不肯吃亏的主。舒嫔冷笑道:“要是急着赶路,就寻旁的近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顺贵人莫失了分寸。”顺贵人吃了瘪,但她知道舒嫔家世显赫,一入宫便被封为嫔位,不敢闹得太大,便强忍着咽下一口气。两抬暖轿前后停在景仁门,廊房处还候着几位妃嫔,皆是来请安的,位阶都不高,见了舒嫔,便纷纷起坐行礼。 诚贵人走在最前,福身道:“舒主子吉祥,”她毕竟前阵子有过盛宠,尚有翻身余地,舒嫔不敢怠慢,亲手扶起,笑道:“诚贵人不必客气,都是自家姐妹,随意点方好。”诚贵人越发喜笑颜开,连称呼也变了,道:“姐姐说得是。” 顺贵人迎上前,嘲笑道:“姐姐妹妹的,可真叫亲热,背地里不知怎地做贱。”依着规矩,诚贵人向顺贵人行了平礼,不想顺贵人竟不还礼,生生受了诚贵人的礼,气得诚贵人道:“你是太后赐予皇上的贵人,不想,竟如此不知礼仪。”话音未落,顺贵人已一巴掌甩在她脸上,道:“什么礼不礼,我还打你了,怎么样?” 第92章 主子是有孕了 http://.biquxs.info/

诚贵人哪里肯受气,反手一巴掌回了去。这还得了,顺贵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像小时候欺负同宗的庶妹奴婢一般,扭住诚贵人额上发髻便胡乱厮打。诚贵人果然唬住了,除了双手遮面,一时竟慌乱失措。舒嫔平素气焰嚣张,此时也没了主意,连忙朝侍立太监喊:“快、快、快将她们拉开。”娴妃、顺妃在殿中闻见响动,扶着宫婢疾步行来,还未至门口,娴妃便喝道:“都住手!”众人齐齐福身请安,顺贵人对娴妃心存畏惧,便停了手。 娴妃道:“身为后妃,当淑慎柔嘉,岂可如市井泼妇一般,不顾皇家颜面!” 诚贵人发髻松散,鬓上珠花掉了一地,她哀声哭道:“顺贵人与我同阶,却受我的礼,我好生提醒,她却平白打我一巴掌。连太后、皇上都不曾打骂过妃嫔…她却…”说着,就嚎啕大哭。顺贵人倒镇定,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还敢与娴妃直视。 娴妃冷冷睨着两人,心思千回万转,顿了许久,方朝诚贵人道:“顺贵人不守规矩,你大可告诉我,或是禀明皇后,这才是常理!岂容你去提点教训?依我看,你们两个都有错。”她简而言之,三两句便下了定论,又望了望旁侧的顺妃,道:“你记着,罚顺贵人、诚贵人三个月的俸禄,闭门思过十天,叫人仔细盯着。” 顺妃迟疑片刻,恭谨道:“是。” 诚贵人还想辩驳,娴妃却丝毫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扶着洛晴转了身,道:“我今日累了,都散了吧。”顺贵人知道娴妃袒护自己,甚是得意,狠狠瞪了诚贵人一眼,道:“在我跟前逞强,也不瞧瞧自个几斤几两重。”说罢,扶了扶鬓上绢花,携着宫人去了。 妃嫔们见形势不利,再加上诚贵人也不太得人心,围观者众,竟无人上前安慰。还是洛晴遣了宫人过来领着诚贵人进偏殿盥洗。诚贵人恨不得立刻拿刀子冲出去刮烂顺贵人一张臭脸,却到底不敢,只得恨恨将此仇记在心底,择日再报。 顺妃立在炕下瞧着宫人们依着位阶分拣内务府新贡的稀罕瓜果,娴妃道:“果子不多,并不够分,还想邀她们一起尝尝,却不想闹了一出戏。”顺妃温婉笑道:“你的好意是好意,是她们无福消受罢了。”又随手捡了炕几上的香橙,拿在鼻尖闻了闻,随口道:“我估摸着,适才的事,只怕顺贵人的错儿大些,你如此不分清白的惩处,后忧难测啊。” 娴妃一手搁在朱漆炕几上,镶翡翠玳瑁护甲轻轻扣着,发出“噔噔”的微响。她道:“顺贵人跋扈,诚贵人骄纵,我早想教训教训她俩了,今日之事不过是个由头罢。再说顺贵人,她毕竟是太后赏的人,我若挑白了罚她,可不是打太后的脸么?” 顺妃颔首沉吟,旋即笑道:“还是你思虑周全。” 此事不消半柱香时辰,便在宫里传开了。尔绮出了趟翊坤宫,回来学模学样,当做笑话说给海安听,又叹息道:“真替诚贵人不值,吃了亏挨了打,还要受罚...”青橙无意听见只言片语,叫了尔绮跪在厅中,训斥道:“宫里的事情谁是谁非,你懂什么?顺贵人是太后赏与皇上的,自然要多留三分颜面。往后啊,这些事都不许你在翊坤宫里胡说,祸从口出患从口入,咱们规规矩矩过咱们的小日子才是正经。” 她摆正脸色朝尔绮道:“你若总是不知收敛,屋里也容不得你伺候。” 尔绮连连叩首,道:“奴婢知罪,请主子饶恕,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青橙宽厚,见她一张小脸唬得面色惨白,便缓了缓语气,道:“你可要好好记在心里,别好个两三天,又得意忘形。”稍一顿,便道:“好了,去厨房将牛奶酥酪端来,随我去瞧三阿哥。”尔绮连忙应了“是”,躬身退下。 连着两三日,青橙觉得身子不太爽利,且说过了月信之期已有大半月,她心有疑惑,遂宣了夏沉弈来诊脉。果然不出所料,夏沉弈跪地笑道:“恭喜主子,主子是有孕了。”青橙闻之甚喜,又仔细问:“我记得怀永璋时不仅吃不下东西,还腰疼,此次却症状全无,不会是宝宝有什么问题吧?”自从上回巡游时在宫外小产,她一直心有余悸。 夏沉弈宽慰道:“无碍的,人的体质会变化,并不见得怀孕时一定会反胃,早睡晚起,多补补身子,注意休养便可。”又道:“昨个收到急报,说简大人明日便可抵京。有纯主子周旋,果然事半功倍。”青橙越发高兴,思及简玉衡的病症,又忧心忡忡,问:“不知他身子好了没?”夏沉弈道:“既回了京,卑职便一定要将他治好,娘娘放心。” 青橙略略安心,想了一想,叮嘱道:“我怀有身孕之事,烦请夏太医不要同旁人说起,总归等过了三个月,待胎脉稳了,再禀不迟。”后宫纷争险恶,夏沉弈心知肚明,也不多问,低声应道:“娘娘尽管放心。” 皇帝下了朝,往寿康宫请了安,径直摆驾到翊坤宫。仪仗皆候在院中,皇帝只身入内,见里外屋无人,就往书房走去。几窗澄净,掌灯前的最后几缕光辉淡薄的映在青橙身上,她持笔挥洒,专注笃定,却不是他初时见她的模样,那时是安逸祥和,眼下是从容不迫。 可是,无论哪一种,都能叫他抛却外头所有的纷纷扰扰,静下心神。 他缓缓的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她早就知道他来了,也不惊讶,温柔道:“是不是累了?”皇帝低低的“嗯”了一声,眯着眼用下巴摩挲她的脖颈,轻轻的摇着身子。青橙放了笔,握住他放在腰上的掌心,两人静静的站了一会,青橙悄声道:“晚点心煮了羊肉面汤,还有三鲜饺子,都是你爱吃的。” 皇帝瘪嘴道:“又没有肉,怎么能叫羊肉面汤。” 青橙嫣然一笑,道:“好吧,看在你为国事操劳的份上,等会我叫尔绮再给你备一碟酱羊肉。”皇帝满足的点点头,道:“甚好。”青橙在他怀里扭了扭身子,欲出去吩咐,皇帝却不松手,依旧紧紧的环住她。他道:“别动,就这样再呆一会子,一会就好。” 用了晚点心,嬷嬷们抱了三阿哥来请安,两人逗弄许久,至亥时末分方歇。因屋里烧了地龙,又拢了数盆银炭火,青橙便只穿了件薄纱荷绿色宽袍寝衣,襟带宽松,时而削肩微露,时而胸脯俏丽,光着脚丫子在厚毛毯上走来走去,嘴里嘀咕着什么,皇帝一点也不想听。 皇帝穿着明黄贡缎寝衣,侧身歪在床榻上,撑着脑袋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安寝?朕瞧着你白白唠叨有半刻钟了。”青橙坐在梳妆台前,反身问:“你没听见我说话么?道德堂的房间虽多,但地方小了些,我想往后头花园里拾掇两处地方,再建个小院子。”皇帝道:“庆云斋的工事还没完,即便你想建,也得等到明年下半年去。” 青橙起身爬上床榻,坐在皇帝身侧,道:“那可就迟了。”她才洗过香汤,身软温腻,颊边含晕,实在叫人按耐不住。皇帝长手一伸,将她搂到怀里,翻身而上,张口含住她的耳垂。青橙犹还沉浸在为肚中宝宝建殿宇的思虑中,待回神,皇帝已侵占城池,只差进攻了。青橙吓得身子乱颤,双手双脚的推他。 皇帝支起身子,喘息不定道:“怎么回事?” 青橙乘机溜开,道:“今儿不行。”皇帝以为她来了月事,顿时兴趣索然,又有些闷闷不乐,咬牙切齿道:“敬事房的人竟未知会朕,看来李玉是活得不耐烦了。”青橙听他又愤懑又哀怨,不由噗嗤一笑,扳过他的脸,道:“我没有来月事,我只是...” 皇帝急道:“只是什么?” 青橙仰头到他耳侧,悄声说了几句。皇帝脸上的笑意渐渐绽开,继而是欣喜若狂,道:“怎么不早些告诉朕?”青橙道:“我想过了三个月再开诚布公。” 皇帝知她所虑,道:“好,朕听你的。”又道:“如此说来,道德堂确实太小了些,你怀里身子,别操心这些。朕明儿就叫人先画出图纸,等过了年,宝宝也有了三个月,朕再叫人修筑。”青橙点点头,两人又窸窸窣窣的说了半会,依偎着睡去。 诚贵人禁足十天,出门第一件事,便是去钟粹宫给愉嫔请安。愉嫔远比明面上瞧的要有城府,她待诚贵人一如往日般亲厚,道:“那日若是我在,绝不让你白受委屈。”诚贵人觉得她以真心相待,不禁动容,连眼圈儿都红了。她道:“其实我也知道,皇上的心思并不在我这儿,可我毕竟也是个贵人,是正儿八经的宫中小主,凭什么让她来践踏?我思来想去,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冬阳寒凉,殿中烧着地龙,底下拢有两盆银炭,红艳艳的燃着火光。愉嫔斜靠着凳手,扬了扬脸,示意宫人们退下。她冷笑道:“规矩残酷严明,人与人之间毫无感情可言,既可以将你捧上天,又可以肆无忌惮的践踏你,这就是紫禁城。谁都知道,顺贵人有太后撑腰,还有整个钮钴禄氏族,你我算什么,哼,只有受气的命。” 诚贵人拾起铁钩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炭盆里拨弄,道:“我虽不能动她根基,却也不想让她好过!愉姐姐进宫已久,论权谋不在娴主子以下,可否指教一二。”愉嫔眼光微闪,推脱道:“谈不上指教,但我听闻启祥宫的玻璃房还未建好,顺贵人从家府搬进宫里的奇花异草全都搁在后院里,若是...” 话未讲完,便住了嘴,似笑非笑的望着诚贵人。 日落,北风萧瑟,一盏明黄宫灯疾步行入启祥宫中。顺贵人位居主殿,正对镜卸妆。宫婢掀帘进屋,福了福身,轻声道:“主子,愉嫔娘娘来了。”顺贵人平素甚少与愉嫔交道,知道她倚仗着五阿哥才坐上嫔位,眼下她夜访而至,倒叫人捉摸不透。 进了屋,愉嫔连风衣也不脱,直道:“我说两句话就走。”顺贵人福了福身,客气道:“愉主子有何事?”愉嫔在她耳侧嘀咕了一阵,就提步要走。顺贵人送她至廊房,傲然道:“你算是识时务的,我也不会亏待你,寻得时机,必然会有好处。” 愉嫔笑道:“什么好处不好处,只要顺主子能在太后面前多美言我几句,也就是大恩大德了。”说罢,便扶着芷烟往暮色里去了。次日,愉嫔往翊坤宫请安,青橙宣她在暖阁相见,两人促膝相谈,随意聊着家常闲话。 青橙自有孕,时常觉得烦躁,有人来解解闷,也很高兴。海安取了最好的女儿碧螺春,用晨起收的露水仔细煮了一壶香茶奉上。愉嫔笑道:“也就在翊坤宫,才能喝到这样好的茶汤。”她细细品了半天,方不着声色道:“瞧你也闲着无事,不如跟我去景仁宫和娴妃娘娘嗑叨几句。”青橙平日除去给太后、皇后请安,几乎不出翊坤宫,便道:“我身子乏,不想走动。” 愉嫔道:“我听说湖北蚕桑局新贡了几箱金缎子,皇上下了旨意,要给几位阿哥、公主做春节穿的新袍子,旁的也就罢了,为着五阿哥,却不得不操心的。我过去瞧瞧,当省下一桩心事。”青橙不介意自己有没有新衣裳,待三阿哥却是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都留给他,于是起了身,道:“我随你一起去瞧瞧。”海安亦在旁边帮衬,笑道:“天气冷是冷,但主子出去走走,总好过窝在房里不出门。奴婢去准备准备,主子稍等一等。” 到了景仁宫,方知里头竟是大阵仗。入了殿,只见底下跪着两名太监,而顺贵人、诚贵人则立在两侧对峙。娴妃满脸笑意,道:“难得纯主子过来串门,就遇上此等腌臜之事,实在不好意思。”又有宫婢搬了檀木方凳请青橙坐下。 顺贵人怒目圆瞪,道:“诚贵人一直记恨我,昨儿半夜里遣人往启祥宫后院想要捣毁我的花草,幸而我发现及时,才不至惨剧发生。娴主子明鉴,诚贵人如此胆大包天,不好好惩处,何以整肃六宫和睦!” 诚贵人狡辩道:“你别血口喷人,胡乱指使了人来污蔑我!”话是如此,言语里却无甚底气。顺贵人眼露凶光,冷哼一声,步步紧逼道:“污蔑?他们可都是你宫里的人,他们都要污蔑你么?”跪着的两个太监连连叩首,道:“诚主子救命,诚主子救命。” 计谋败落,诚贵人脚上一软,瘫坐在地上。 真相已明,娴妃抚弄着腕上赤金累丝云纹饰手镯,问:“顺贵人想如何处置?”顺贵人斜横了诚贵人一眼,道:“罚俸禄、禁闭对她来说未免太轻,不如杖刑二十。” 娴妃沉思片刻,忽问青橙,道:“纯妃觉得如何?” 青橙不知娴妃所想,也懒得揣摩,只道:“该怎样就怎样,一切依着宫中规矩处置。”停了停,又道:“但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损的不过是些花花草草,杖刑二十未免刑罚太重” 顺贵人气道:“不过些花花草草?皆是我父亲从天南地北的寻来,皇上传旨费了大功夫从外府移进宫的,再有我费了千百日的仔细浇灌,所费心血无以计量,怎可说“不过些花花草草”?幸而没有得逞,若有三长两短,我不能叫她活命!” 娴妃重重往炕几上一扣,斥道:“放肆!” 青橙徐徐道:“你既不肯饶恕,便禀明太后如何?老佛爷最是明智仁慈,下的懿旨最为公断无私,你也可消气了。”又朝海安吩咐,道:“你先去知会嫆嬷嬷一声,待太后得闲,咱们再去请安。”顺贵人虽想立威风,却实实不敢闹到太后跟前,便生了一丝踌躇。 娴妃更加不想让太后觉得自己无能,使得后宫鸡飞狗跳,便笑道:“天气寒冷,老佛爷犯了风湿痛,岂可让此等琐碎事叫她烦心。”她望了顺贵人一眼,正色道:“罚诚贵人半年俸禄,以示效尤,顺贵人也不可再追究。” 诚贵人以为青橙是愉嫔请来帮自己的,遂感激的望了她一眼,才跪下身,叩首道:“谢娴主子宽恕。”顺贵人也没得法子了,径自屈了屈膝,道:“事已至此,臣妾无话可说,先行告退。”至诚贵人身侧,又狠狠道:“走着瞧。” 言词凌厉,唬得诚贵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待回到翊坤宫,青橙已累得气喘吁吁,海安边伺候着换衣盥洗,边道:“奴婢瞧着事有蹊跷,偏生她们闹了事,愉主子就请您去景仁宫,事情哪有这样凑巧。再说,明明是去看金缎子,缎子没看着,还平白搅进事端里。” 尔绮端了温茶呈上,青橙一口气喝了半碗,道:“无论是不是凑巧,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如此也好,眼下我身处高位,却甚少在外头露面,底下的妃嫔还道我性子柔弱呢。柔弱就柔弱,我也不甚计较。只是,如今我肚中有了孩子,也该立立威风,免得叫人看扁了。宫里人对公主总是薄待三分...”她双手揉摸着小腹,温声道:“我有预感,她应该是个公主。” 话音才落,皇帝疏朗的笑声传来,道:“若是公主,朕更加欢喜!”屋中众人皆屈膝请安,瞧着形势悄然退下。青橙欲行礼,皇帝一把将她扶住,道:“今儿她有没有闹你?”说着,指了指青橙的肚子。青橙嫣然道:“三个月都不到,闹也是小打小闹,不碍事。” 皇帝从玉带上取了一块双龙白玉佩,放入青橙手中,道:“此玉佩是喇嘛戴过了物件,能辟邪致福,保佑平安。朕戴在身上已有数年,以后送给你戴,定能让你平平安安的产下皇嗣。”玉泽通透,触手生温,果是极难得的上等白玉。青橙谢了恩,小心系在衣襟上。她伺候皇帝换了衣,两人歪在炕上闲话。 皇帝随手翻着书册,问:“你去景仁宫可有事?” 青橙捡了香橙仔细用小刀剥开,满指橙香。她言简意赅的将顺贵人与诚贵人之间的纠葛说了,皇帝脸上并无多少波折,淡然道:“她们聒噪,你不必陪着她们烦,顺贵人是太后亲赐的位阶,你就不怕太后生气?”青橙道:“生气归生气,凡事得说个理。太后圣明,迟早会想明白。娴主子也是顾着太后的颜面,不敢将顺贵人如何,若有一日,叫太后知道顺贵人行事乖张,不似她所见的那般柔顺,只怕会反生厌恶。” 她说得坦白,不由望了望皇帝。他一时无话,似乎想起什么,问道:“顺贵人说来,也是朕的宠妃,你就不能顾及顾及朕的心意?”又拍头像是恍然大悟一般,玩味道:“你不会是吃醋了,公报私仇罢!”说到吃醋,青橙落寞道:“公报私仇?你的宠妃岂止顺贵人?明年秋又有三年一度的选秀,到时候还不知来多少新人,我吃醋又能怎样?明年能不选秀么?” 皇帝愣了愣,脸上稍有愠怒,甩手道:“这可就是胡说了!”他连橙子也不吃了,两人不欢而散。晚上他歇在养心殿,翻的是顺贵人的牌子。 到次日午时,皇帝依然摆驾翊坤宫说话。青橙胃口不好,想吃新鲜的酸梅子,可大冷的冬天,哪里会有什么“新鲜梅子”?吴书来进言道:“皇上,奴才听说,朝中有许多大臣家里,还有专门买卖果子的商人府上亦置有冰库,说不准还真有人将去年的梅子存着了。若花以重金,应当会有人敬献。” 皇帝颔首,道:“此事就交由你去办,花多少银子不紧要。难得青橙眼巴巴的想吃一样东西,朕为天下之主,怎能此等小事都办不到。” 吴书来应了,转身即刻去办。 第93章 为何皇上偏偏宠爱她? http://.biquxs.info/

宫里传话出去,鄂善接了茬。他是在京武官,任兵部尚书皆九门提督,公职繁忙,寻了空闲回到府上。半口水都不及喝,站在廊房处吩咐:“去,把八夫人叫来。”鄂夫人出门相迎,甚为不悦,道:“好不容易回家里一趟,倒先让小姘头伺候。”若是平素,老两口子总要拌上两句,但今儿鄂善却面不改色,道:“也要叫你的。”说着,往屋里走。 鄂善还穿着盔甲,也不换衣,鄂夫人道:“既回来了,好歹歇一晚再走。”鄂善接过丫头呈的茶,咕噜如牛饮水般吞下,道:“宫里事多,不容松懈。”顿了顿,又道:“明个大早,你带着媳妇们去宫里走一趟。翊坤宫的纯主子想吃酸梅子,我记得春天时,朱氏收了许多杨梅冻在冰库里,正好派上用场。” 鄂夫人面露尴尬之色,记得朱氏刚进府时,鄂善百般疼爱,怕她无聊,还专门让住家在外的孙女回府相陪。冰冻杨梅时,还与鄂夫人大干了一场,吵得府上鸡飞狗跳。八夫人朱氏很快就掂着小脚奔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比鄂善最大的孙子还要小。 朱氏养在梨园,打小练过功夫,有时还能与鄂善过上两招,待鄂夫人,也趾高气昂半点都不畏惧。大冷的天,她只穿了件紧腰的樱紫霓裳锻裙,胸口处露出大片嫩白的雪肌,看得鄂善都愣住了。她勾唇横了鄂夫人一眼,径直跪到鄂善脚边,撒娇道:“你总算回府了,可想死我了。”鄂善再大的威风,也顶不住她的浓情蜜意,捂住她的双手,柔声问:“就穿这么点,冷不冷?别冻坏了!” 鄂夫人忍不住道:“在底下人跟前,好歹守着点规矩。”鄂善厌烦的望了鄂夫人一眼,才微笑着问朱氏:“我有一事要问你,收在冰库里的杨梅可还有?”朱氏粲然一笑,似将整间屋子都照得亮堂起来,她道:“老爷想吃么?我叫人去取。” 鄂善越发欢喜,道:“无论有多少,全部取出来。”又捏了捏朱氏的小嘴,笑道:“你贪吃的毛病,倒立了大功。你想要什么赏赐,不管是绫罗绸缎还是家具物件,只管自己去库房里挑,喜欢什么就捡什么。”朱氏还是小女孩心性,顿时心花怒放,连连谢恩。 打发了朱氏,鄂善敛住神色,道:“到了宫里,不能多看,不能多听,不能多说,见了纯主子,行礼问安都要同见皇后、娴主子一样。谨言慎行,戒急用忍。” 鄂夫人道:“我去年进宫给太后请安时,远远儿见过翊坤宫那位,模样儿瞧着,倒是很好相与。再说,她是个汉人,再怎样也不过如此,老爷何苦...” 鄂善吹胡子喝道:“妇道人家懂什么!她要不是汉人,今儿坐的就是娴主子的位置了!”吓得鄂夫人忙道:“我知道了。”说罢,就叫了两个媳妇过来,仔细商量诸事。当日半夜里,鄂夫人便仔细穿戴了品级大服,领着媳妇坐了马车往东华门等着宣召。大媳妇瓜尔佳氏端庄谨慎,道:“我头一回进宫,心里慌得很。”二媳妇佟佳氏笑道:“我在闺中时,曾与母亲进宫给太后老佛爷请安,主子们待人最是和善客气,您放宽心罢。” 鄂夫人自己也慌得出了汗,道:“守着规矩,不随意开口,不随意走动,瞧着主子脸色行事,总不会错。”候了大半时辰,宫门才开。下了马车,有戴红顶太监持麈尾上前,问:“可是鄂大人家的?”鄂夫人忙道:“正是,有劳公公领路。” 从东华门侧门进,绕过宫街,一路行至翊坤宫。其间不知穿过多少甬道,路过多少殿宇,婆媳三人皆默默无语,低眉垂眼而入。到了翊坤门,天才大亮。 领路的太监道:“三位夫人在此稍候。”鄂夫人道:“多谢公公。”两个媳妇福了福身。领路太监也不多说,在廊房里嘀咕两句,便走了。 翊坤门口站着两名太监,瓜尔佳氏从袖口中取了两个金元宝,笑道:“两位公公辛苦了,改日出宫办事,尽管上鄂府要茶喝。”边说,边往太监手里塞金元宝。不料那太监却正色凛然道:“奴才们职责所在,夫人不必客气。”又稍稍往后退了半步。 瓜尔佳氏唬得不知所措,生怕是自己做错了事,连忙将金元宝收回怀里,与鄂夫人互看了一眼,默默退至后侧。候了大约两柱香时辰,方有头脸齐整的宫女过来,福了福身,道:“三位夫人久等了,请随奴婢走。” 鄂夫人道:“有劳姑娘。” 瓜尔佳氏行在最后,左右打量着,只觉庭院深广,气势非凡。虽已入隆冬,可花草树木犹是郁郁葱葱,万紫千红。来往走动的宫人皆穿华衣丽服,个个嘘声静气,举手投足间从容雅致。绕了半响,至一处殿宇前,宫女顿住脚步,道:“请等一等,奴婢进去通传。” 鄂夫人道:“姑娘辛苦。” 宫女提裙上了阶梯,巧好尔绮站在廊下伺候,便道:“鄂府有三位夫人过来请安,烦请尔绮姐姐通传一声。”尔绮往庭中看了看,道:“主子才起身,早膳还没用呢,叫她们等着罢。”宫女听了,又回头告诉鄂夫人。 三人不知又站了多久,大冷的冬天,寒风萧瑟,连脚趾都冻僵了。周身时有宫人走动,往屋里进进出出的,依序而为,没有半点凌乱喧闹。 鄂夫人暗暗咂舌:这翊坤宫的规矩可真大。 待淡白的太阳升至半空,方有穿着缥碧色绸缎夹衣的宫女掀帘出来,笑道:“鄂夫人久等了,主子请您进来说话。”鄂夫人瞧着打扮气度,知道是纯妃身侧的亲侍,呆愣了半会,才反应道:“是。”遂领着两个媳妇往屋里走。 海安亲自为她们打起帘子,客气道:“主子身子不太舒服,便起得晚了些,难为你们在庭院里站了好半会子。”鄂夫人不敢怠慢,忙道:“姑娘客气了。”进了屋,暖香扑来,如置深春。迎面瞧见的是康熙年间制的花梨木六扇牡丹花屏风,挡住厅中视线。再往里,鄂夫人犹觉坠落了神仙梦境一般,四处花团锦簇,方鼎、熏炉、宝镜,样样精致华贵,价值连城。 青橙端坐中央,温和道:“鄂夫人好。” 鄂夫人回过神,连忙率着两个媳妇跪下,行叩拜大礼,口中道:“臣妾见过纯主子,愿纯主子万福金安。”青橙虚扶一把,道:“不必多礼,请坐。”说了几句客气话,鄂夫人朝二媳妇佟佳氏使了眼色,佟佳氏将手中的食盒递与海安,她年纪小,平日在家里干练火辣,真正遇到大场面,又有些发怂,她想着该说句什么,便道:“谢纯主子赏脸。” 青橙微微一笑,道:“哪里是我赏脸,是你们有心了,为着我嘴馋,专程跑了一趟。”又让海安将食盒打开,只见里头满满的一筐子杨梅,虽不似春时那般新鲜,但也红艳欲滴,叫人望而生津。青橙点了点头,让海安收好。 尔绮端了茶点来呈上,青橙问:“东西可拿来了?”尔绮福身道:“回禀主子,已经拿过来了,就在廊下。”青橙道:“拿进来吧。”尔绮应了是,便出了门去。过了半会,又领着两个宫女进来,每人手里都端着一匹贡缎。 青橙道:“鄂家富贵,自然不缺绸缎,我不过小小心意,当是回礼。”鄂夫人欲起身跪下谢恩,两个媳妇也连忙跟着起身,青橙却道:“不必跪了,坐着罢。” 鄂夫人这才仔细望了青橙一眼,她穿着随意,一身月白印秋香色小团花薄锻棉裙,外罩淡红偏襟夹衣,挽着双髻,簪琉璃翠平花玉钗,手上戴着翡翠护甲,面如清月,梨涡浅浅,过于绢秀雅丽,与她的身份地位极不相称。 一时有太监进来传话,鄂夫人端起茶轻抿着,装作不在意的模样,耳中却仔细聆听。太监恭谨道:“启禀纯主子,万岁爷说今儿政务繁多,不知何时才能下朝,叫您不必白等着用晚膳,自己别饿着。”青橙点点头,道:“你回禀万岁爷,就说我知道了。” 太监“嗻”了一声,恭谨退下。 没过多久,鄂夫人见青橙脸上似有倦色,便请辞告退。待出了宫门,已是响午时分,奴仆们皆候在东华门,疾奔过来,接过太监手中的贡缎,扶着三位夫人上马车回府。 瓜尔佳氏舒了口气,道:“可算是出宫了,吓得我腿上直打哆嗦。”又道:“这位纯妃娘娘的架子可真够大的,万岁爷不过来用膳,还惦记着她饿不饿,可见圣宠优渥。”鄂夫人不禁叹了口气,道:“我一辈子都没享过丈夫的福,还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呢。” 佟佳氏道:“也不见得,您好歹是府上的女主人,纯妃娘娘再得宠,也是妾室。后宫三千,岂有百日红?只是奇怪,我曾见过高妃娘娘、娴妃娘娘,都要比纯妃娘娘美,为何皇上偏偏宠爱她?而且还是汉人女子。” 鄂夫人板了脸道:“她能得此圣宠,自有过人之处。以貌侍夫,焉能长久?你们都要好好学着,丈夫身边的狐媚子再多,也不要去比样貌穿戴,端庄娴淑方是正理。” 婆婆训话,两个媳妇忙恭顺答:“是。” 鄂善家的去了不久,又有数位朝廷命妇入宫孝敬杨梅。青橙渐渐心乏,便命海安在偏殿接待了,依着品阶赏赐回礼。咸福宫的豫贵人芳诞,只主位高妃赐了一碗长寿面,终日闷闷不已,于屋中烤火,另请了同宫而住的陈贵人说话,道:“翊坤宫那位大冷的天想吃新鲜杨梅子,朝中大臣便挤破了脑袋往宫里送。我这儿生辰寿诞,不说大张旗鼓的庆贺,皇上也总该说句话儿。每回半夜思及,我都恨不得痛哭一场。” 陈贵人同病相怜,道:“可不是么,以往高主子得宠时,顺带咱们也能见一见皇上。见面三分情啊,总能分得一二的好处。” 说到高妃,豫贵人心里平衡许多,道:“我可想不明白了,咱们是位阶低,家世又不算好,无宠也就罢了。但高主子——”她压低了声,道:“皇上登基时,她封的可是贵妃,比娴主子都要高上一阶,却不知何故,一蹶不振,我前头去给她请安,竟连梳洗打扮的心思也没有,越发颓废松散,倒有些——没落的光景。” 陈贵人笑了笑,道:“她虽出身大族,到底没法和娴主子比。”顿了顿,又道:“顺贵人请我去启祥宫赏她养的奇花异草,你去不去?” 豫贵人往凳里歪了歪,道:“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没得一日消停。我看你还是不去为好,免受无妄之灾。” 陈贵人问:“此话何意?” 豫贵人一笑,道:“依着顺贵人的性子,你半句话不对,她就要生嫌隙,也不会真心将你放在眼里。另一面说,你要是真和她处得来,就不怕得罪其她人吗?舒嫔、王贵人、诚贵人等皆将她视作眼中钉,你何苦去搅这淌子浑水。” 陈贵人如闻天音,笑道:“说得有理。” 这日天阴沉沉的下起雪粒子,又急又密,不出半会功夫,黄色琉璃瓦上便薄薄的铺了一层白色。寒风肆虐有声,太监们行在宫街上,都弓腰低头疾步而走。皇帝散了朝,坐着暖轿往翊坤宫。入了屋,见青橙坐在窗下侍弄针线,遂道:“暗得很,怎么不叫人点灯?” 青橙突闻声响,心眼儿唬了一跳,撂了针线,起身伺候皇帝脱了玄狐罩端,取了冬朝冠帽,道:“我给狮子缝件衣裳,胡乱几针,快好了。大白天里,没叫她们点灯。”海安接过罩端和冠帽,小心收好,方问:“万岁爷想喝什么茶?” 皇帝道:“不喝了,朕坐会子就走。” 青橙愣了愣,道:“既淋着雪来了,就用了晚膳再走。”皇帝自己踢了鞋,盘膝坐在炕上,道:“朕心里烦,就来你这坐一坐,呆会子还要回养心殿处理政事。”后宫不可干政,他的烦心事,自是不可以问的。青橙歪在他身后,轻揉着他的肩膀,温声道:“你闭眼养会神,待时辰到了,我再叫你。”皇帝却顺势往她身上倚去,侧身双手环住她的腰,呼吸暖烘烘的扑在她脖颈里,静声无话。 天色暗霾欲催城,雪粒子变成了扯絮似的雪花,落得遮天盖地,暗无天日。翊坤宫偏厅的窗户早已换了硕大一块玻璃,费金数百,可坐在炕上清晰望见庭中景象。皇帝打破缄默,道:“今年的第一场雪。”他的气息里带着淡淡的龙诞香,萦绕在她周身,叫她觉得安静稳妥。 青橙低低道:“恭喜皇上。” 皇帝怔了怔,道:“何喜之有?”青橙笑道:“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只要百姓们有了好收成,能安居乐业,皇上便可省下一快心病,怎能不算喜事?”稍停又道:“皇上圣明,为了国之大体日夜操劳,百姓得此圣君,是天下之福气。”皇帝果然舒展了眉,浅笑道:“虽是奉承话,但朕听着高兴。” 吴书来在外厅轻唤,道:“万岁爷,该起驾了。” 皇帝双臂紧了紧,低咒道:“那个狗奴才,朕恨不得踢他两脚,好端端的,就要上前禀些丧气话。”青橙抚了抚皇帝的面颊,哄小孩似的道:“他若是不禀,呆会子你又要骂他耽误正事。好了——”她捧住他的脸,双眸凝望着他,唇边抿出浅浅梨涡,道:“别让大臣们久等,我叫尔绮备几样你爱吃的膳食,等你晚上过来吃。” 待圣驾走了,青橙吃了安胎补养的汤药,吩咐过尔绮晚点心用的酒膳,依旧坐回窗下穿针引线。一时有内务府的王进保领着人抬了数箱各色兽皮,恭谨道:“启禀纯主子,这是蒙古亲王贡献的野兽皮子,皇上赏给东西六宫的主子做冬衣上的料子,娴主子命奴才抬来给您先挑。娴主子还吩咐了,说翊坤宫住着皇子,理应分例要多些,只要纯主子能瞧得上的,皆可留下。”他偷睨了青橙一眼,瞧她面色寡淡,心里不禁咣当做响。 青橙命他将箱子打开,粗略看了看,道:“三阿哥所用穿戴由阿哥所出,倒不必从这儿多取。再说,后宫里的人多,这几箱子东西都不见得够分,我岂能白白多要。你将东西都抬回去,替我谢谢娴主子,就说她的心意我已经领了,但宫中规矩亦不可破,我的份例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不必特意照拂。”她的话斩钉截铁,不容王进保多说半句。 出了翊坤宫,随从的小太监问:“王爷爷,您说旁的人求都求不来的恩惠,为何纯主子却不要?咱们原封不动的抬回去,娴主子怕是会怪咱们没办好差事。”王进保穿蓑衣戴雪帽,双手互套在袖筒里,冒雪前行,喘着热气道:“小鬼崽子,正经事办不利索,倒学着揣摩起主子心思了!”吓得那小太监忙道:“王爷爷教训得是。” 王进保蓦地一笑,道:“你鬼头鬼脑的,倒是机灵人。爷爷就奉劝你一句,没事别东琢磨西琢磨,主子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便是,在宫里,谨守本分之人方能长长久久。” 他难得推心置腹,真心教导后来人,那太监却压根就不领情,只面上笑道:“王爷爷教训得是。”待到了景仁宫,王进保将青橙的话一字不漏的回禀了,娴妃倒未摆脸色,道:“既如此,你就依着往年旧例往各宫送去。”又道:“我瞧着有两块雪毛狐皮,你单独装了,给顺贵人送去。”王进保应了“是”,便却身退去。 顺妃立在旁侧伺候账目,屏退了众人,方低声道:“顺贵人目中无人,前途堪忧,你大可不必在她身上费心思。”娴妃笑着搁下手中碧玉茶盏,道:“皇上宠爱顺贵人,我总该顾着些圣意。你怕是不知道,敬事房这些日的名册里,皇上除了宿在翊坤宫,其余的日子,翻的都是顺贵人的牌子。若没有几分真心喜爱,皇上断不会如此。” 是夜,大雪愈发下得紧,庭院的青石砖上已厚厚铺了一层雪花。尔绮冷得直打哆嗦,搓着手进屋,福身道:“主子,已经过了戌时末分,万岁爷怕是不会来了,您要不要用些晚点下再就寝?”青橙歪在炕上看书,身上搭着一席锦缎烟霞红丝滑薄被,头也未抬,翻着书页,道:“再等一等皇上,他要是不来,我也不吃了,直接安寝便是。” 尔绮答应了,到了廊下,往下房里扯了个小太监出来,道:“你去养心殿走一趟,问问御前的吴爷爷,万岁爷何时过来。”小太监适才窝在屋里烤火,突然被拽至外头,冷得直打摆子。他望了望黑际无边的雪夜,苦着脸不想动。尔绮冒了火,指着鼻子道:“哎呦,在我跟前摆起架子来了,好好好,我既然叫不动你,明儿起你就到别处当差去罢。咱们翊坤宫,不知多少人争着抢着要来呢。” 一听说要撵他走,小太监立马往阶下跑,笑道:“我哪里叫不动了,这就去了。”尔绮在后头喊,道:“快去快回,不可耽搁,主子可等着消息呢。”小太监脚下抹了油似的连滚带爬到了养心殿,到养心门了,侍卫们却死活不让他进。没得消息,他也不敢回去,只好在宫墙脚下跺脚取暖,候着圣驾。 眼瞧着要落锁了,方见数十盏黄纱宫灯遥遥行来,小太监心头一喜,正要躲到后头问问随侍的宫人,不想从暗处忽然冒出两名宫女来,拦了圣驾,跪在雪地里,慌里慌张道:“启禀万岁爷,皇后主子肚子疼得厉害,奴婢们擅自过来请驾,请万岁爷恕罪。” 吴书来俯身在轿帘外,皇帝道:“摆驾长春宫,另遣人去知会纯妃一声。”小太监听了这一句,忙连滚带爬的跑回翊坤宫,仔细同尔绮说了。没过多久,果有御前的人过来通传,尔绮禀明了青橙,怕青橙落寞,又宽慰道:“皇上原是要来咱们这里,只是皇后主子突然发病,才去了长春宫。”青橙不动声色,起身往寝屋去,又道:“预备的那些晚点心,你拿去赏给值夜的宫人罢,大冷的天,炭火彻夜都不要熄,别叫他们冻着。” 尔绮见她面色不好,也不敢多话,道:“奴婢知道。”又同海安一并伺候她洗漱宽衣,就寝睡下。 第94章 皇后病入膏肓 http://.biquxs.info/

皇后突然病入膏肓,阖宫大乱,皇帝罢朝三日,守在长春宫寸步不离。后宫妃嫔皆往探望,被善柔拦在廊房以外,只道皇后昏睡,当静养身子,不宜嗑扰。娴妃忧喜参半,如若皇后真的病薨,失了对手,她的日子会越发无趣、难过。 景仁宫里暖意绵绵,御花园的红梅开了,洛晴一大早领着宫人折了数枝养于瓶中。半人高的官窑白釉珐琅彩松竹纹长颈瓶里,梅枝旁逸斜出,红瓣稀落,暗香盈鼻。 顺妃笑道:“枝节槎枒疏影,花儿却少了些,不太衬景。” 娴妃掐了朵嫩苞在指尖玩弄,道:“花儿要是太多,便显不出这枝节的槎枒。”顺妃听得其中意思,问:“此时出手,旁人定不会怀疑,何不落井下石,免得日后烦忧。”娴妃愣愣只望着手中花骨子,眼神里竟溢有几分惋惜,道:“我只是想赢她,却从未想过叫她死。没有她相陪相斗,深宫之中,便没了依托。”顿了顿,又道:“再说,眼下还不到时机,即便她死了,皇上悲恸,保不准会迁怒于我。且说明年又有选秀,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时局千变万化,皇上要是再从秀女中挑拣中宫,反致我于囫囵之地,倒不好了。” 顺妃闻及,深感娴妃之思谋远虑,暗自敬佩不已。 雪天稍霁,青橙坐了暖轿往长春宫请安,廊房的宫人不敢怠慢,一灰溜行至善柔跟前禀告。善柔识得大体,亦知宫中情形,遂往皇帝跟前报了,亲自迎向长春门。青橙穿着厚实的虎皮裘衣,怀中抱白铜暖炉,徐步而入,皇帝已候在暖阁廊下。 不等青橙福身请安,皇帝便问:“你怎么来了,天冷地滑,小心着身子。” 青橙屈了屈膝,蹙眉问:“皇后如何了?”皇帝引着她进暖阁,道:“还是老样子,病症来得太快,御医院也是措手不及。”青橙欲往榻旁看望,皇帝却拦住,道:“你在帘幕外瞧瞧就是,免得将病气过给你。”又压低了声音道:“你可是有身子的人。” 善柔立在门外,见青橙只远远看了两眼,就与皇帝出来,心中不悦,面上依旧谦和有礼。她恭谨道:“纯主子可要在偏殿歇一歇?”皇帝道:“偏殿没有烧地龙,她去朕的寝屋便可。”说罢,牵着青橙穿过宫廊,入了东暖阁里。仪仗皆候在庭中,只海安用朱漆食盘装了两碗羹汤随侍。青橙端过红釉斗彩莲碗,揭了盖,热气腾腾扑面而至。 皇帝干咳两声,道:“御前有一大帮子的人伺候,你紧着自己身子就好,不必惦念朕。” 青橙道:“昨儿吴书来去翊坤宫回话,说你夜里咳嗽有痰,又说是小毛病,不肯让太医瞧。我便叫人煮了些花生杏仁汤,医书上说,可润肺化痰,清咽止咳。你且试试看,若是吃着好,我再给你熬。”皇帝两口喝完,觉得那汤汁浓稠如奶,花生炖的稀烂,不用嚼动便化了满嘴,笑道:“味道却好,你给太后送两碗去。”青橙应了,又道:“皇后可吃得下东西?” 皇帝变了颜色,愁眉苦脸道:“一天里倒有大半日是睡着,早上吃点什么,不到中午,又全都吐了。”她是他的结发妻子,他如此忧心忡忡,青橙虽然酸涩,却不似先前那般患得患失,心里早已添了几分笃定,便握了握他的掌心,道:“皇后吉人天相,自可逢凶化吉,皇上不必太过忧心。”稍稍一停,又道:“人遇大劫,有时亦为心绪不够坚定,皇上为何不将长公主抱来陪陪皇后?万一...” 她滞了滞,见皇帝面无异色,知道他心中已有计量,便坦言道:“万一皇后有什么三长两短,将来长公主大了,知道自己曾陪在皇额娘身侧,也是个安慰。二来,长公主亦可让皇后多存生念,为着孩子,她应当好好活下去。” 皇帝道:“朕何尝不想,但长公主年纪尚幼,怕她抵不住病气。” 青橙安慰道:“皇上别小瞧了幼嫩孩儿,瞧着柔弱无力,其实生存欲念极强。”皇帝点点头,道:“难为你真心思量。”她弱质纤纤,身穿粉蓝织锦的锻窄袄裙,鬓上压着绯色牡丹,雪光晦暗里,甚是鲜艳动人。那花儿在她的美目流转之下,也显得黯淡无色。 皇帝不由让她坐到身侧,吻了吻她的眼睛,柔声道:“朕几日都没去翊坤宫,正想要见你,你就来了。”海安瞧着形势,忙领着暖阁的宫人退去。正巧在廊下撞见前来请驾的善柔,便客气道:“烦请等一等,别扰了万岁爷与主子说话。” 善柔早已不满,愠怒道:“谁是主子?我家主子在西暖阁里躺着呢!御医适才给皇后主子诊了脉,要向万岁爷请示定夺,你还敢拦着不成?”海安倒没想到这层,忙道:“是我失仪,只顾着里头动静,未考虑周全。”善柔稍稍定色,横眼瞅着海安道:“越是得宠,越该小心说话做事,想来不必我教你这些。” 海安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屈了屈膝,当做赔礼,忍辱退让道:“说得正是。” 回到翊坤宫,大雪簌簌飘落,连狮子也不愿四下走动,躲在炕上,依着枕头打盹。才过了午时,外头便已天本地裂似的暗黑下来。小太监挑着蜡扦进屋掌灯,尔绮将高几上的彩绘四龙莲花陶灯挪至炕几上,笑道:“御膳房刚才送了黄二两只御贡的乌鸡,说是万岁爷特意下旨赏的。奴婢仔细瞧着黄二弄了个干净,命他熬上两个时辰,再加几片冬笋做汤。” 青橙随手打了绦子,道:“你拿主意就成。” 海安在厚毡上蹭了雪,打起帘子进屋,绕过屏风,入偏厅,福身道:“主子,夏御医恭请平安脉。”青橙正忧心简玉衡的病症,忙坐直了身子,抿了抿鬓发,道:“宣他进来。”夏沉弈徐步入内,跪在地上请了安,方坐在炕边的小杌几上仔细看诊。又问过青橙诸多琐碎细事,方道:“一切安好,主子放心,微臣再给主子开两副药膳,安胎药也只管撂下,不必再吃。”青橙点点头,笑道:“是你料理得好。” 夏沉弈忙小心道:“多谢主子谬赞。”他身为男子,不便在后宫逗留,又道:“微臣告退。”说罢,便却身往后退。却听青橙道:“等一等。”他知道是为着简玉衡的事,眉梢一跳,停住步子,缄默不语。屋里只站着海安、尔绮,还有跟随夏沉弈行事后宫的一名医女。 青橙坦坦荡荡,也未顾虑什么,便问:“不知简大人身子如何?” 尔绮听得心惊肉跳,直直望着夏沉弈,生怕他说出什么摄人魂魄的话,紧张得一颗心儿吊到了嗓子眼。夏沉弈缓缓的摇了摇头,道:“时好时坏,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好不好,全看明年春上的情形了。”说着,连眼角都红了,低沉道:“微臣也不想,竟伤至如此!” 青橙焦虑不安,忐忑道:“若不然,我向皇上陈情,叫御医院的太医都轮番过去瞧瞧。” 夏沉弈道:“微臣早已求过了,御医院几位德高望重的掌事大人都去诊过脉,如今用的方子也是众人一齐商议着定的,还是...”青橙整颗心都悬在了高空,略一思忖,解下腰间系的一枚玉佩,正是那日皇帝赏她的双龙白玉佩。 她道:“此乃西汉古玉,是喇嘛戴过的东西,能镇邪压惊,保佑平安。你带回去给简大人,便说是我赏他的,叫他好好养着身子,别辜负了父母亲一番期盼。”夏沉弈知道不合规矩,欲要推却,青橙又道:“我如今为妃位,自己的哥哥被病症缠绕,赏点护佑平安的东西,旁人又能如何?你只管拿着,此事我自会陈禀皇上。” 话已如此,夏沉弈只得接了,仔细收在胸前贴身之处,道:“微臣定将娘娘的话,一五一十的说给简大人听。”青橙恳切道:“也要有劳你费心照料。”夏沉弈道:“是微臣之职责,亦是微臣与简大人的情谊,娘娘不必客气。”言毕,遂请辞告退。 翌日大早,风雪微停,青橙裹了缎绿蔷薇纹绸面斗篷,坐着暖轿往寿康宫请安。巧有舒嫔、顺贵人在跟前伺候,太后笑道:“哀家嫌得慌,正要寻人打雀牌儿,你来得正好。”青橙请了安,笑道:“臣妾以往只观人玩耍过,从未上过台面,怕太后嫌弃臣妾太笨。” 太后心情甚好,开怀笑了两声,道:“更好更好,让哀家赢你些银子。”舒嫔也道:“纯主子不必担心,我也是才学会的,怕是与你不分上下。”众人哄着太后高兴,更不敢在太后跟前表露干戈,个个喜笑颜开,相互称赞。 青橙叫海安回翊坤宫取了两袋金瓜子,于厅中桌前坐下,权当消磨时辰。青橙聪慧,很快就瞧出其中诀窍,左右逢源,亦知道如何使太后高兴。输是必须要输,但不能输得愚笨,也不能一味的输,偶尔也要赢上两把,吃碰几次太后的牌,太后方觉得有意思。 到了午时,牌席方散。青橙将手里剩下的金瓜子顺手全赏了跟前伺候的宫人,见者有份,人人都觉欢喜。太后夸道:“从前见你日日木头呆子似的不说话,也不爱笑,原来活泼起来也很活泼。如此甚好,在皇帝身边伺候,就该怡悦欢畅,苦着张脸,还让皇帝哄你不成?” 说得青橙不好意思,低声道:“太后说得是。” 嫆嬷嬷笑道:“有一事,奴婢还没来得及禀告呢。”她招了招手,外头进来两名宫女,一人端着搪瓷勺碗,一人捧着痰盂巾帕。又道:“纯主子来时带了花生杏仁汤,说是对咳疾甚好。太后先前才用了早膳,奴婢怕您吃了不消化,一直叫人热在廊下了。”她亲自揭开彩瓷盖碗,将手掌大小的彩釉刻花石榴纹瓷碗呈与太后。 太后舀了两勺,只觉软腻稠滑,甚合心意,便道:“不错,难为你有心。” 青橙忙福身道:“能孝敬太后,是臣妾的荣幸。” 舒嫔娇声道:“纯主子聪慧,不像咱们这些个没脸没皮,又不知咬字断文的,又不懂养生膳食,得不了太后欢心。” 太后笑道:“你来陪哀家打牌,就是孝心,哀家也很高兴。好了好了,玩了大半日的牌,哀家乏了,你们跪安吧。”顺贵人原想附和两句,听见太后道乏,便只得退下。 出了寿康门,雪已经停了,巍峨华丽的紫禁城尽数遮掩在皑皑白雪之下,天地间一片苍茫。顺贵人今儿没入太后的眼,生了闷气,扯过身侧的宫人狠狠一顿奚落。宫人哪里敢还嘴,只能默默跪在地上,任打任骂,就算是哭,也得忍着眼泪。 海安还未分派到青橙身侧时,也时常受主子们辱骂,不仅是主子,就算是掌事的嬷嬷、或主子跟前的红人,都可待她随意打骂。她感同身受,不禁多望了两眼雪里跪着的宫人,再看顺贵人时,便多了些憎恶。 顺贵人气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主子教训奴才么?” 海安忙敛住心神,屈了屈膝,随着青橙往宫街上去。顺贵人欲享口舌之快,讥讽道:“也是,我听说翊坤宫养了条京巴狗,纯主子最是宠爱,想来你们是她身侧伺候的人,日日巴结奉承,总好过那只畜生。”海安比青橙更为低调内敛,凡事皆可承受苦捱,她不动声色,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掀起轿帘伺候青橙上暖轿。 青橙却已回身道:“我待畜生好,是因为它忠顺,知道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不像有些人,连畜生都不如,竟敢在太后宫里惩处宫人,传到旁人耳中,还以为那人要在太后跟前立威呢。”她的话,既是庇护海安,亦是要提点顺贵人,别在太后眼底下闹事。 顺贵人恼羞成怒,道:“我惩处自己的宫人,与太后有何干系?是你居心不良,见太后宠爱我,便要挑拨我与太后。”青橙微微一笑,道:“随你怎么想,话已至此,祸福宠辱皆由你自己承受。”说罢,便扶着海安欲要上轿。 舒嫔有意无意哂笑道:“你算什么,还敢惹纯主子不成?我告诉你,你连她旁边的丫头你都惹不起,我记得有一回,纯主子宫里的丫头与嘉妃娘娘闹起来,皇上都护着呢,那时候嘉妃还怀着龙嗣。”她蔑睨着顺贵人,满脸的“你丫算哪根葱!” 如此越发不得了了,顺贵人心眼里全是怒火,道:“我偏就要惹了,看谁还能将我如何?!”她几步冲上前,不等青橙反应,就一脚踢在海安小腹,唬得众人齐齐尖叫,海安连退了两步,跌坐在雪地里,耻骨生痛,连喉口处都泛起一股腥味。 顺贵人气呼呼道:“叫你多管闲事。”打的虽是海安,骂的却是青橙。她既然欺到了头上,青橙再好的性子,也是忍耐不住,高举了手,没有半分犹豫的掴掌下去,惊得顺贵人目瞪口呆。舒嫔看戏看得高兴,幸灾乐祸,未免日后追究,便悄悄儿扶着宫婢躲了。 青橙道:“你是太后赏给皇上的贵人,封号又是“顺”,就该谨遵圣意,恭顺贤德。打狗还要看主人,你如何配得起这个“顺”字?今儿是我教导你,一巴掌也就够了,若是改日让太后、皇上教导起来,断不会如此草草了事。”顺贵人一手捂脸,一手作势要回一巴掌,身后有人喝道:“顺贵人休得无礼。”原来嫆嬷嬷闻见喧哗,便寻了出来,她道:“纯主子是妃位,教训底下人是天经地义,顺贵人要是还了手,可就错上加错了!” 嫆嬷嬷是太后跟前第一得力的嬷嬷,连皇帝都要另眼相待,顺贵人立时便歇了气,转身笑道:“嬷嬷是看错了,我与纯主子闹着玩呢。”又狠狠瞪了两眼青橙,方坐轿离开。嫆嬷嬷笑道:“纯主子打也打了,应当消了气。太后近日精神不太好,奴婢以为琐碎事便不必叫她老人家知道,没的为不相干之事添烦恼。” 青橙生平从未动手打人,此乃独一回。听嫆嬷嬷如此说,她倒先生了几分悔意,道:“嬷嬷说得是,我明白。”嫆嬷嬷福了福身道:“纯主子心胸宽大,奴婢佩服。”青橙浅浅一笑,扶起海安宽慰了几句,便打道回翊坤宫。 尔绮知道海安挨了踢,叉着腰站在下房门口开骂。海安苦笑道:“你在这里骂有什么用,启祥宫离得远着呢!”尔绮将她扶到床上躺着,腋好棉被,又往被窝里塞了两只烤得滚热的布包石头,憨憨笑道:“我就是想让你消消气儿,就算顺贵人站到跟前让我骂,我也不敢啊!” 海安不禁动容,小妮子看着没心没肺的,待人倒算真心实意。她语气淡然道:“我自小被人卖来卖去,时常被打得死去活来,这点子痛,并不算什么。” 尔绮道:“呆会我叫黄二单独给你煮两碗骨头汤饭,再熬半只母鸡补一补。” 海安道:“若是钱不够使,从我的罐子里取…”尔绮爽朗道:“不必要的,我跟主子说一声就成。咱们翊坤宫的厨房,可不缺吃的。”说完,带上门便往厨房去了。 事情传到景仁宫,娴妃正与顺妃躺在矮榻上,由按摩教引嬷嬷舒络肩骨。两人面上皆敷着厚厚的八白散,八白散由白丁香、白蒺藜、白僵蚕、白芨、白丑、白芷、白附子、白茯苓八味中药磨碎打粉而制成,再以鸡蛋清调和,能使肌肤白净润滑。娴妃扬了扬手,示意宫人屏退,道:“你听说了没有?纯妃在寿康宫门口甩了顺贵人一巴掌。” 顺妃愣了愣,偏过头,从檀木穿衣镜里望着娴妃,惊道:“她素来不爱与人纷争,怎么在太后眼皮底下反沉不住气了?” 娴妃冷冷一笑,慵懒道:“她的身份今非昔比,总有一日要立威给咱们瞧。” 顺妃道:“也由不得她生气,依着顺贵人的性子,做事没得计量,说话又口无遮拦,看上去风头正盛,实则四处树敌,一旦失了盛宠护佑,必然万劫不复。”略略一停,又道:“我瞧你最好去寿康宫探探口风,往后有什么事,也好应对。自顺贵人入宫,皇上来景仁宫的天数,可是越发少了。” 娴妃笑了笑,道:“你放心罢,我自有分寸。” 到了掌灯时分,因着风雪肆虐,娴妃早早就命人关了景仁门,安寝歇息。到了戌时末,顺贵人突然咄咄逼人而至,全然不听廊房太监的好言相劝,立在雪里,非得见娴妃不可。娴妃顾着太后的面子,只得重新穿戴齐整,坐在炕上宣召。 顺贵人没有半点寒暄,直奔紧要处,道:“御医院的医女向我告发,说纯妃娘娘与御医夏大人有染,且私私相授。我怕耽搁了事,才急得向娴主子禀告。”娴妃不动声色,当年皇后想借林采悠之手陷害纯妃,皇帝压根就不信,不仅将林采悠杖死,还再也不许人提及此事。顺贵人那时还未进宫,自然不知其中曲折。她有意谋害,娴妃心知肚明。 不过短短一瞬,娴妃已想得通透,道:“可有物证?”顺贵人眼光一闪,道:“自然是有的。”娴妃道:“呈来给我瞧瞧。”顺贵人从袖口中取出一样物件,递与娴妃,娴妃大惊失色,道:“这…”顺贵人森冷笑道:“没错,正是皇上的御用之物。” 吴书来将积在养心殿的折子搬到了长春宫东暖阁,皇帝批阅到半夜,头脑昏花的去后殿更衣,灯光幽暗,见廊下站着一个穿碧青色宫装的女人,体型姿态像极了青橙,脑子一热,未及多想,身子已经扑了去,将女人抱得严实,脱口道:“你怎么来了?” 怀里的女人轻呼了一声,先还扭身挣扎,听见皇帝说话,便停将下来,唬得瑟瑟发抖,低着声音道:“奴婢…见过皇上…”皇帝怔了怔,半响才沉声道:“是朕糊涂了。”他松了手,扳过女子的脸,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亦有三分青橙的容格。 第95章 奴婢叫魏宛儿 http://.biquxs.info/

夜半更深,雪光微亮,檐下燃着数盏宫灯,暗黄的烛火透过薄纱轻漾,在女子脸上映着浅浅晕华。她涨红了脸,慌乱间往后退了半步,小心翼翼道:“奴婢失礼,请皇上恕罪。” 皇帝的手举在半空,倏地垂下,笑道:“朕认得你,上回你还说朕在木兰围场救过你,叫...叫什么来着?”女子越发窘迫,道:“宛儿。”惊觉御前失仪,又忙道:“启禀皇上,奴婢叫魏宛儿。”皇帝并未计较,没来由的想起头一回问青橙叫什么名字,她也是窘红了脸,生怕在御前失仪,僵如木石般,动也不敢动,话也不敢说。 屋外寒风凛冽,吴书来取了端罩、冬帽伺候皇帝穿戴,皇帝回过神,望了宛儿一眼,便折身往后殿去。吴书来并不跟随,反细问魏宛儿,道:“姑娘在哪里当差?” 魏宛儿道:“奴婢原在皇后主子身侧随侍,东暖阁的宫人说没了茶叶,善柔姑姑便打发奴婢从西暖阁拨了些来。”吴书来又问:“茶房在后头,你站在这儿做什么?”魏宛儿入宫不久,倒没仔细思量吴书来话里的意思,只是一五一十道:“适才奴婢经过这儿,屋檐上忽然掉下几块冰挂子,奴婢受了惊,便伫足多看了两眼。” 吴书来将信将疑,徐徐道:“能得万岁爷撞见,不管有意无意,都是你命里的福气。”魏宛儿不懂,一双秋水般灵动的眸子愣愣的望着吴书来,听他道:“打明儿起,你便是西暖阁的人了,在万岁爷跟前当差。” 魏宛儿道:“但是...”吴书来摆摆手,笑道:“宛儿姑娘,这求之不得的机遇,可要好好珍惜了。旁的你都不用管,自有我去安排。”魏宛儿待皇帝早已心生情愫,但她安分守己,并未多想往后前途,只是恭谨道:“奴婢知道,谢吴爷爷提拔。” 吴书来瞧她懂礼,满意的点了点头,便疾步去追圣驾了。 天才蒙蒙发亮,顺妃听得消息急匆匆赶到景仁宫,顾不得礼节,便问:“你真的相信顺贵人的话?”娴妃还未用早膳,洛晴呈了碗清心茶与她,她慢里斯条的吹开汤中浮叶,道:“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我不信。” 顺妃知道娴妃做事稳妥,缓了口气,坐到她身侧,低声道:“前几年林采悠的事,你忘了?是皇后起的头,也是人证物证俱在——可皇上压根就不理会啊!”她的声音越发沉厚,道:“我是怕你,吃鸡不成反蚀把米!” 娴妃回眸一笑,道:“这回的物证,可不同寻常。” 她朝洛晴扬了扬脸,洛晴转身往柜中拿出双龙白玉佩,轻放在炕几上。顺妃瞧出倪端,瞪圆了眼,诧异道:“这不是...”娴妃含笑点了点头,道:“据那告发的医女说,是她亲眼瞧着纯妃赠与夏沉弈的。”唇角边忽而露出一丝落寞,道:“我只是不曾想到,皇上竟将自己带了十余年的护身之物也赠与了她。待她,是这样的舍得。” 顺妃道:“我总觉有猫腻,凭纯妃的聪慧,断不会将御赐之物随意给人,是不是顺贵人有所隐瞒,拿你做筏子?”娴妃道:“不怕,我知道如何脱身,小小一个贵人,还不是我的对手。”顺妃看她势在必得,略略安心道:“你有所防备便好。” 雪天日短,不到午时,便露出傍晚的光景来。青橙早早备了两钵花生杏仁汤,一时兴起,便扶着海安慢慢踩雪去长春宫。狮子嫌雪里太冷,围着青橙打转转不肯自己走,海安想了个法子,用薄毯子将他包了,命太监抱着随在身后。 海安笑道:“它是越发懒了,昨儿备了热汤给他洗澡,可把伺候的人折腾坏了。”又轻声道:“主子有孕在身,脚下可要仔细了。”青橙嫣然笑道:“不怕,地上洒了草灰,你又扶着我,并不会滑。倒是你,昨儿白白挨了一脚,可还痛么?”海安道:“不痛了,想来顺贵人凭她使了多大的气力,总归是闺阁女子,伤不着什么。” 青橙稍感慰藉,道:“你是我身边的掌宫女,做事略略放开些也可。你与尔绮可真是天生一对,一个做事风风火火,叫她收敛都收敛不住。而你,做事内敛忍让,怕是叫你放开你也放不开。”海安扶着青橙行至甬道避风处,道:“能在主子身旁伺候,是奴婢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再说,做奴婢的,吃苦挨骂都是常事,主子不必挂心。” 两人边说边走,没过多久,便到了长春门。皇帝用过晚膳,正在庭院中闲步消食,身侧随着一个穿着粉绿绣竹叶宫裙的女子,仪仗候在十步开外。青橙眼尖,瞧得明白,脚上便不由滞了滞,只片刻的功夫,皇帝已看见了她,笑眯眯的迎上来,握住她的手,问:“冷不冷?” 青橙却只望着旁侧的女子,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可魏宛儿竟觉心虚,她定住神色,屈膝道:“奴婢给纯主子请安。”青橙却不叫她起,就让她半跪着。皇帝看出青橙的心思,一脸若无其事道:“你下去吧。”宛儿应了声“是”,徐步而退。 狮子挣脱了身,扑到皇帝脚边,汪汪直叫。皇帝一脚将它踹开,拉着青橙往西暖阁里走,道:“没事别总往这儿跑,大冷的天,若是扑了寒气,宝宝可受不了。”青橙睨了他一眼,嘟着嘴不说话。她那点小情绪,皇帝明白得很,将她半揽在怀里,拥着她进了屋,道:“你觉不觉得,刚才那丫头,眉眼间有些像你?” 青橙甩脱他的手,道:“有我还不够,难不成还要找个“像”我的?” 吴书来瞧着情形,朝屋里的宫人使了眼色,众人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皇帝道:“可不是朕的主意,是吴书来安排的,你不信,宣他来问问。”他耍着赖皮往她身上贴,青橙不由“呸”的笑出声,道:“我看吴书来倒是个好奴才,事事都想在主子前头,可称了你的意。” 他腆着脸往她脖颈里吻去,淡淡的莲香萦绕而来,他熟悉这种味道,是她身上的味道。青橙推了推他,暂时将魏宛儿的事抛开,叫海安端了汤羹来,瞧着皇帝吃了半碗,方问:“咳疾好了些没?”皇帝笑道:“看见你就不咳了。” 青橙偷偷瞪了他两眼,道:“这儿可是长春宫!” 皇帝道:“朕知道。”停了停,又道:“朕昨儿听了你的,让教引嬷嬷将长公主抱到了东暖阁吃住,夜里虽有些吵闹,皇后倒也欢喜。”他除了要看顾皇后,朝中政事也要操心,又临近年关,需他过问的繁琐之事实在太多,短短几日,便消瘦了不少。 青橙很是疼惜,抚了抚他的脸,道:“等皇后娘娘的病症好了,我日日在翊坤宫里备些好酒好菜,叫你补一补。”皇帝捂住她的手,笑道:“偌大的御膳房就供着朕一人,吃食上你大可不必忧心,顾着自己就行了。”两人窃窃私语,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魏宛儿原本要进去奉茶,却被吴书来拦在门外。她许久的凝望着门前垂落的锦绣厚毡,像傻了似的。 过了大半时辰,皇帝送青橙出门,将怀里的狮子递与她,道:“小东西若是踢你,就来告诉朕。”他说的小东西是指青橙肚里的宝宝,外人听来说的却是狮子,两人默契一笑。 魏宛儿瞧在眼里,心中竟涌出了莫名的酸涩。在她心里,皇帝一直是威严圣明的,高不可攀的,可看着他待纯妃温声柔语,言笑晏晏,没有半点君臣之礼,不由怅然若失,痴痴的想:如果,如果我是纯妃,那就好了。 皇帝断不肯让青橙走着回去,遂宣了暖轿,亲眼看着她入了轿子,方安心。才出了长春宫,便有寿康宫的太监挡路,扬声道:“纯主子,太后娘娘宣召。”他们语气不善,倒不像是宣召主子,而是来绑人的。海安深感不安,低声在窗外道:“主子...” 话还没开口,青橙先道:“既是太后宣召,自然不能推辞。” 到了寿康宫,远远就有头脸齐整的宫女迎了出来,面容肃立,一丝笑意也无,叫海安无从下手拉拢,只得默默随之入殿,走一步算一步了。到了大厅,太后端坐中央,两侧分别坐着高妃、顺妃、娴妃、嘉妃、舒嫔、愉嫔、金贵人、陆贵人、王贵人等,三宫六院的妃嫔,贵人以上的,竟全到齐了。若是往日,妃嫔间定然喜笑逐颜,在太后膝下承欢取乐,可今儿,众人皆是板着脸偷觎着太后神情,不容有半点放肆。 青橙盈盈拜落,道:“臣妾给太后请安。” 太后双眼透着精光,凌冽的望向青橙,道:“知道哀家为何召见你么?”青橙惶然,脑中思绪纷纷叠叠,却什么也抓不住,她恭顺道:“臣妾不知。”太后冷哼一声,道:“你当然不知,你要是知道,此刻也该跪地求饶了。”稍顿即道:“顺贵人,你给纯妃说说。” 寿康宫安有玻璃风门,透亮的雪光映入屋内,照得人人面色惨白。顺贵人起了身,先朝青橙屈了屈膝,她在太后跟前素来知礼温顺,此时轻声细语道:“请问纯妃,前日你可有召见御医院的夏大人?”青橙隐隐觉得不安,却猜不出所为何故,忽听她提及夏沉弈,倒生了些许笃定,平静道:“并不算召见,只是平常惯例,替我诊平安脉罢。” 顺贵人嘴角嚼起一抹笑意,看了看太后,太后严厉道:“有什么话,你尽管问。”顺贵人恭谨应了声“是”,眼神微露傲色,蔑望着青橙,道:“那你应当记得,那日与夏大人所作所说之事。”她扬了扬手,便有宫人从外头领了身穿月白衣裙的宫人进屋,青橙识得,正是夏沉弈随侍的医女。那医女躬身垂首,跪在厅中道:“奴婢给太后请安,给各位主子请安。” 太后问:“你就是云苓?” 云苓叩首道:“回太后,奴婢正是。”太后沉声道:“顺贵人问你什么,你都要一五一十的回答,不许有半分隐瞒。”云苓迟疑片刻,答道:“奴婢谨遵懿旨。”除去娴妃、顺妃,旁人皆被蒙在鼓里,见太后如此郑重其事,皆是面面相觑。 娴妃悠然的抿着茶,置身事外。 顺贵人道:“云苓,你是夏大人身边最得力的医女,却向我告发纯妃与夏大人之间的私情,如此居心叵测,是何目的?!”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似一声闷雷,击在了每个人的心坎上。看着众人膛目结舌,顺贵人很得意,又扬声道:“有太后做主,你无需害怕谁,只管仔仔细细的说清楚。” 青橙无惧流言蜚语,面不改色盈盈而立,倒有几分凛然之态。她身穿素雅的粉蓝小朵菊花纹缎袄,并未戴旗头,青丝绾髻,压着两支碧玉珍珠步摇,随着她的身子微微荡漾。愉嫔忆起当年,青橙在御花园撞见圣驾,胆怯得只知道避让。而眼下,短短三四年光景,她已从小小常在晋位为宠冠六宫的纯妃,连在太后跟前亦敢不卑不亢。想想自己,更觉凄然悲凉,心里面不禁涌起一股无以道明的怨气,暗自幸灾乐祸。 如果宫里没有了纯妃,自己是不是,又能多存一线希望。 云苓半真半假道:“前日在翊坤宫,夏大人替纯妃娘娘诊完平安脉后,正要告退,纯妃娘娘却叫住了夏大人,从袖口里取了玉佩赠与夏大人。”说罢,另有宫人将双龙白玉佩呈览于厅。皇帝身上的物件,妃嫔们皆识得,舒嫔大惊失色,道:“这...这不是皇上贴身戴的么?怎么会在纯妃手里?”青橙依旧不慌不忙,道:“是皇上赏与我的。” 太后气得随手从案几上摸了一盏茶壶,狠狠往地上掼去,道:“大胆,竟敢将御赐之物私自赏与不相干的男人,这宫里还有没有祖宗家法了!”顿了顿,喝道:“跪下!”后宫之中,以太后为尊,寿康宫里向来欢声笑语、花团锦簇,从未像今日这般严峻压抑。里外伺候的宫人纷纷跪下,妃嫔们亦被吓得嘘声静气,如木头人一般,连眼珠子都不敢乱动。 娴妃柔声道:“太后别动气,小心惹出咳疾。”她轻描淡写似的瞥了青橙一眼,道:“咱们且听听纯妃怎么解释。”青橙直直跪在地上,殿中铺着光洁新亮的金砖,虽供着地龙,但硬邦邦的,膝盖上磕得生疼。她道:“请太后息怒,也请众位想一想,若我真与夏大人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为何一点都不避讳外人?再者,御赐的物件,即便我愚笨,又岂会随意赠人?分明是医女云苓刻意隐瞒实情,想要诬陷于我。请太后明察。” 顺贵人冷冷一笑,道:“诬陷?你敢说,这玉佩不是你赠与夏大人的?” 青橙抬眼望着她,道:“你既然要陷害我,自然是下了些功夫,我也不想隐瞒。这玉佩原本是皇上赏给我护身用的,但因着我哥哥生了重病,危在旦夕,皇上曾说玉佩是喇嘛戴过的,能辟邪压惊,所以我才想让夏大人带出宫送给我哥哥,助我哥哥避过一劫。”又反问:“我倒想不明白,玉佩怎会到了你手中?” 顺贵人问:“你哥哥?你哥哥是谁?” 青橙回道:“我哥哥就是御医院的简玉衡大人。”简玉衡的事,发生在顺贵人进宫以前,故而她并不知道。但娴妃心里清楚得很,什么将玉佩赏人,什么私私相授,皇帝都不见得会信,更无法真正的动摇纯妃的地位,以前的林采悠就是死例。 可是,每个男人都想完完全全的拥有自己心爱的女人,更何况是皇帝,他是九五之尊,占有欲自然比旁人更为强烈,他可以维护纯妃、庇佑纯妃,却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心里还藏着别的男人,哪怕只是一丁半点,哪怕那个男人生死堪忧。 太后亦知道简玉衡,正欲仔细询问,外头忽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道:“今儿是怎么回事,是谁惹太后不高兴了?”顺贵人到底年幼,知道皇帝来了,立时乱了阵脚,惶然的望向娴妃。娴妃从容不迫的睨了她一眼,示意她不必惊慌。 有伶俐的宫人起身打了帘子,皇帝进了殿,一眼看见青橙跪在地上,几步行至她身侧,伸手搀住她的臂膀,低声斥道:“你自己的身子你自己不知道么?让你跪你就跪?地上硬得很,出了事端,可怎么办?”青橙本还强捱着一口气,皇帝一来,浑身的力量好似陡然抽去了,软绵绵的,连话也说不出来,眼圈儿倏地红了。 太后不悦,道:“是哀家叫她跪的,皇帝再心疼,也该问了事由再说。” 皇帝素来敬爱太后,忙半跪请了安,方道:“皇额娘说得是。”众妃嫔欲起身请安,皇帝摆摆手,道:“都坐着吧。”又道:“嫆嬷嬷,给纯妃也置张凳椅,底下的垫子铺厚些。”太后板了脸,道:“皇帝不问哀家何事让她跪,反叫嫆嬷嬷替她置软垫,可真是稀奇。” 顺贵人慌不择言道:“是啊,是啊,皇上应当先问问...”话犹未完,皇帝寒眼一瞪,叫人如同置身于冰窖之中,唬得她面青唇白。 皇帝重了语气道:“朕没问你话!”停了停,方朝太后笑道:“无论谁惹了太后生气,朕都不会轻饶。只是纯妃有了身子,朕是担心皇嗣。有什么话,坐着说也能说明白。”此话一出,连娴妃也忍耐不住了,道:“臣妾怎未听说起过皇嗣之事?”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如意算盘,又要落空了。皇帝横了她一眼,只一眼,就好像看穿了一切,叫她惶惶不安,心惊肉战。皇帝淡然道:“是朕的意思,夏御医说她胎脉有些不稳,朕想等满了三个月,待胎相稳了,再给太后一个惊喜。” 娴妃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口,却只能道:“臣妾恭喜皇上,纯妃的嘴巴真是太紧,竟半点风声不透,要不然臣妾也好多多分派些好东西给她养身子。” 皇帝道:“朕已经吩咐御膳房拨了,你那儿的好东西,就留给自己养身子罢。”太后缓了缓脸色,看着青橙道:“这孩子,怎么有了身孕也不说。适才若真跪出什么毛病,叫哀家如何自处?”青橙连忙起身,道:“太后不必担心,我的身子自己知道,并不会有大碍。” 顺贵人肚子里憋屈得火滚火烧,大冷的天里,她热得浑身湿透,满额的汗豆子似的往下滚,却只能忍着,什么也不能做。皇帝见炕几上搁着一块玉佩,恍惚觉得眼熟,愣愣看呆了。太后道:“你的玉佩,自己拿回去罢。你们的事儿,哀家也管不着了,你自个慢慢处置罢。” 先前寿康宫的太监急急去长春宫禀告时,只说纯妃惹了太后生气,皇帝也未当回事,并未细问。他转过脸,问:“青橙,玉佩怎会在太后这儿?” 却是娴妃开口,道:“刚才太后生气,正是因为这块玉佩。”她望向青橙,道:“昨儿晚上有御医院的医女向顺贵人告发,说纯妃与御医夏大人私私相授,臣妾先还不信,可看了玉佩——”她觎着皇帝神色,他脸上无喜无怒,叫人猜不出心思。 娴妃接着道:“纯妃说,是她叫夏大人转送与她的表哥简大人,做辟邪压惊之用。臣妾想,纯妃虽情有可原,但宫规不可违。” 皇帝略一沉思,前后因果、线索,已经明白了大半。他一手搁在炕几上,捏着玉佩在掌心玩弄,时而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在静如旷野般的殿宇里,能撕裂人的耳膜。 半响,皇帝才道:“纯妃,你有什么可说的?”以往的事他也不想追究,旁的什么也都算了,偏偏是他赏的玉佩。皇帝的心晃晃悠悠的往下坠落,沉到最低处,冰凉彻骨,连看她,都觉苦恼悲恸。青橙起了身,不慌不忙的行至皇帝身侧,道:“皇上,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太后轻轻一哂,道:“有什么话不能开诚布公的说?还要藏着掖着?” 青橙屈了屈膝,道:“求太后成全。” 第96章 顺贵人出宫修行祈福 为所有我的小姐姐们加更,特别是柳小柳 http://.biquxs.info/

天幕暗黑,有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进屋掌灯,数十盏臂粗的红烛齐燃,光火潋滟,照得满室生辉。皇帝缄默不语,底下的宫人伏地而跪,连眼皮子都不敢抬。娴妃、高妃等人正襟危坐,小心留意着皇帝神色,一动未动。 偌大的宫殿,陷入一片死寂。 青橙又往前走了半步,依在皇帝膝前。他却偏过脸,久久凝望着手中玉佩,朱唇紧抿,鼻翼翕动,叫人望而生畏。青橙低低唤了一声:“皇上。”她语态轻柔含嗔,如坠入深潭湖面的小石子,惊起阵阵涟漪。 舒嫔忍不住抬眼看去,只见皇帝依旧沉默未动,太后拾起手边的香茶,摆出一副不予理会的神情。青橙在袖子底下扯了扯皇帝的龙袍,皇帝终于转脸看她,她的双眸明净如一剪秋水,满是殷切的期许。到底是心头一软,起了身道:“皇额娘,朕去偏殿说两句话。” 太后“嗯”了一声,接着品茶。 两人隔着半步的距离,走出大厅,转入走廊,至旁侧偏殿。殿中幽暗,并未点灯,黑黝黝的房子里,她随着他进去。吴书来带上门退至远处,喧嚣的一切都被隔开,周遭万籁俱寂。外头还在下雪,她没有裹斗篷,冷得直打颤。皇帝轻轻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道:“冷糟糟的,有什么话,偏要单独说。” 青橙顺势往他怀里挤了挤,道:“你信她们的话么?” 皇帝垂眼审视着她的脸,道:“既不想让朕误会,就不该将朕赏的东西给简玉衡。” 青橙道:“此事我本要跟你说的,一时忘了而已,并未想过要瞒你。”她冷飕飕的往他怀里钻,淡香萦绕,平添了馨暖。他道:“别以为向朕坦白,朕就不会生气。”她扶住他的双手,仰起脖子往他颊边亲了一口,红着脸道:“那我再向你坦白一件事。” 皇帝的气遽然消了大半,问:“什么事?” 青橙轻柔如水道:“其实简玉衡,是我的亲哥哥,同父同母的亲哥哥!”皇帝脑中轰然大响,心思九曲回转,傻了似的怔忡半会,才问:“怎么会?”青橙徐徐道:“我舅舅年轻时到处游学,四五年才回一趟上京。那年路经苏州,他仅有的麟儿得寒症病殇,说来真是可怜,救人一辈子,却未救活自己的儿子。我舅妈身子瘦弱,不能再生育,我母亲怕祖母难过,便瞒着外人将我大哥哥过继给了舅舅。此事只有家中至亲知晓,连老祖母都被蒙在鼓里。” 雪花纷纷扰扰飘落,廊下一盏一盏的明黄宫灯在风里摇坠,枯枝横斜的疏影,落在素白薄纱窗上,如山水墨画一般隽永秀丽。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道:“怎么不早些告诉朕?”如果早些告诉了,他就不会特意针对简玉衡,也不会遣简玉衡去甘川险地,更不会暗中阻止御医院的御医救治。 青橙道:“小时候,我在舅舅家住了半个月,有一回在老祖宗面前差点说漏了嘴,气得我舅妈生了大半年的病。舅舅家如今在上京也算有些头脸,舅妈将哥哥当做是命根子养的,要是忽然生出什么流言蜚语,别说老祖宗年纪大了,怕是舅妈也捱不住!”顿了顿,忽而又问:“你跟我说实话,去年叫哥哥出宫办事,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 皇帝眉梢微跳,立即反驳道:“安排简大人出宫,是御医院掌事决定的,朕只是准奏而已。掌事说简大人太过年轻,缺乏历练,有意送他出宫学习罢。”他边提步往外走,边道:“别叫太后久等了,咱们过去吧。” 娴妃听见脚步纷沓声,整颗心都高悬到了半空。顺妃拍了拍她的手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娴妃方镇定下来。顺贵人早已浑身颤栗,她抱着一丝希望往门口望去,看见的却是皇帝和悦平静的脸孔,胸腔里没来由的一痛,似万箭攒心。 太后亦觉惊叹,短短半盏茶的功夫,这纯妃到底是说了什么,能让皇帝转怒为喜。青橙福了福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皇帝笑道:“让皇额娘久等了。”太后道:“你快点将事情解决了,好叫哀家歇息。”皇帝道:“儿子遵命。”脸上笑意猝然敛住,目光寒烈,往厅中扫视一圈,方问:“告发的医女是谁?” 云苓此时已看清形势,颤抖着身子跪上前道:“启禀皇上,是顺贵人的亲侍找奴婢问话,奴婢觉得事有蹊跷,才告诉了顺贵人。当日纯妃娘娘确实赠了玉佩给夏大人,却是叫夏大人转送与简大人辟邪压惊,奴婢是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顺贵人,可顺贵人强逼着奴婢诬陷纯妃娘娘和夏大人有私情,不然就要将奴婢赶出御医院,奴婢没得法子,奴婢...” 顺贵热噗通一跪,龇牙斥道:“云苓休得胡说!太后,皇上,臣妾冤枉...” 皇帝慢里斯条的端了茶浅抿两口,淡淡道:“顺贵人,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再有半句假话,欺君之罪,后果是什么,想必你应该明白!”顺贵人呛得一口气差点就没喘上来,她浑身无力,瘫坐在地上,眼泪双流,竟无话可说。 太后听得云苓所言,气得连连咳嗽,娴妃忙起身抚背帮着顺气,嫆嬷嬷端了润喉参汤伺候,另有宫女高举着痰盂送至太后跟前。好半会子,太后才止住咳,温和道:“平素你骄纵,莫以为哀家不知道,看在你父亲的面上,也未与你计较,总想你年幼无知,等再大一些,就知道什么叫内秀慧中了。”语气一转,又喝道:“不想你一错再错,竟敢欺瞒哀家,实在可恨!” 顺贵人跪走到太后脚边,叩首哀声道:“求太后宽恕,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又猛然抬头指着娴妃,咬牙切齿道:“是她,是娴妃叫我来寿康宫的,是她...”顺贵人语无伦次的道出缘由,娴妃惶然惊恐,面上却不露声色道:“顺贵人,你可真是疯了,张口就要咬人。”太后心中有数,不想牵扯到娴妃,便道:“来人,将顺贵人拖出去,等候处置。” 皇帝知道太后的意思,他横了娴妃一眼,撂下茶盏,并不说话。 待太监们将顺贵人拖走了,娴妃方暗暗舒了口气。皇帝问云苓:“玉佩怎么会在你手里?”云苓道:“夏大人连着几日都在长春宫候命,并未出宫去,这玉佩他收在御医院休息的房间里,是顺贵人叫奴婢去拿的。夏大人若还在长春宫,此时只怕根本就不知道玉佩丢了。” 皇帝道:“原来如此。”又道:“朕念你是受人威胁,便免了你死罪,往后也不能在御医院呆了,去教习厅整理医学典籍罢。” 云苓感恩戴德,叩首道:“谢皇上宽恕。” 待闲杂人等均退下,皇帝沉声道:“皇后病重,无暇顾及宫中诸事,朕先前以为,唯娴妃能担当此任,如今看来,却不过尔尔,令朕大失所望!”惊天大雷亦不过如此罢,娴妃跪至中央,伏地道:“臣妾有违圣望,请皇上降罪。” 皇帝顾着太后颜面,不再追究,他道:“从今儿起,六宫诸事由高妃、娴妃、顺妃、纯妃、嘉妃五人一同掌管,再有,天大的事也不许闹到太后这儿来,可记清了!”高妃数月未见皇帝,忽得圣恩,不由欣喜若狂。嘉妃是外族,在宫里没有倚靠,从未想过自己竟能有协理六宫之权,亦是可喜可贺。只有青橙,面上淡淡,随着众人一同谢主隆恩。 太后问:“顺贵人如何处置?” 皇帝却望着青橙,道:“纯妃同有协理之权,朕想交由她处置。”太后点点头,道:“受冤屈的是她,交给她处置,也算是正理。”遂起了身,道:“说了大半日的话,哀家乏了,你们各自散了吧。”众妃嫔纷纷起身,道:“臣妾告退。” 回到翊坤宫,皇帝坐也未坐,便要起驾去长春宫。青橙精疲力倦,牵住他的手,道:“今晚能陪我么?”皇帝帮她抹去鬓上沾的雪珠子,笑道:“皇后那里不能离人,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朕下辈子还不得悔恨死。宫里后妃多,莺莺燕燕,但朕的心里最紧要的人是你。而皇后,她是朕的嫡妻,朕敬她爱她,亦不能使她受委屈。” 她的手慢慢松开了,心底深处溢出一丝酸涩,强笑道:“那你去吧,天黑地滑,小心些走路。”皇帝见她一张小脸拧巴笑着,便伸手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颊,轻吻在她的眉心,道:“顺贵人回了启祥宫,朕已经命人看住了,你早些歇息,等睡饱了,再想想怎么处置。”停了一停,又道:“六宫的事,你跟着娴妃、顺妃学,实在不懂的,就来问朕。你要是一点事儿都不管,总会叫人小瞧。” 青橙懂得他的用心,处处为自己安排妥当,便含笑点了点头,将他送至阶下,看着他上了暖轿,方回身吃晚点心,预备安寝。 雪天阴郁,青橙起得晚了,便不想吃早膳。尔绮知道她胃口不好,吩咐厨房用熬了半宿的乌鸡汤下了一碗素面,配着凉拌莴笋、胭脂藕片、香酥鸭脯、酸辣酱菜,好歹劝着吃了小半碗。才用过膳,便有小太监前来禀告,道:“娴主子请您往交泰殿西次间议事。”青橙闲坐于炕,问:“为何不是景仁宫?” 小太监垂着双手,恭谨道:“回禀纯主子,娴主子说既是五妃共同协理六宫,若还在景仁宫议事不太适宜,便请示了万岁爷。万岁爷说交泰殿无人居住,地方又宽敞,起轿落轿都很方便,离各宫也近,是议事的好地方。” 青橙略一思忖,道:“去吧。” 小太监躬身退下,海安用莲叶纹锦盘装了数枝朱钗供青橙挑选,口中道:“主子打算如何处置顺贵人?”尔绮往火盆里添银炭,道:“必然要重重的罚,依奴婢想,该降至答应,再打入冷宫,方能解恨!” 青橙横眼一睨,斥道:“休得胡言!” 海安见青橙久久不捡,便自己做主挑了八宝簇珠的白玉簪,道:“奴婢倒觉得尔绮说得有理,以儆效尤,杀鸡给猴看。”她轻巧的将簪子插入青橙发间,又道:“若没有娴主子从中做梗使计,顺贵人哪里有胆子寻到太后跟前?”有宫婢举了铜镜让青橙瞧,青橙左右看了看鬓上朱钗,方道:“道理谁都知道,但顺贵人即便失了宠,家世还在,太后、皇上亦要顾全颜面。嘴上说任由我处置,到底要看着形势,别失了分寸。” 去往交泰殿的宫街早已清扫干净,扑了厚厚一层草灰。青橙坐了暖轿,直至西次间廊下方停。娴妃领着众人候在门外,盈盈笑道:“你身子有孕,原不该叫你操累,但皇上有旨,故而不得不有请。”说罢,亲自伸手相扶,青橙忙退了半步,道:“娴主子客气。” 高妃哆嗦道:“外头太冷了,咱们去里头叙话吧。”顺妃、嘉妃附和,五人一齐入殿。娴妃、高妃承宠最久,便坐在主位,顺妃、嘉妃落坐高妃侧首,青橙落坐娴妃侧首,寒暄几句后,便有内务府掌事进殿禀事。青橙从没管过宫事,许多事听不大明白,亦未装懂,娴妃问起什么,她也会依着自己的意思回答两句,实在不知道的,便就事论事说不知道。 如此过了大半时辰,才歇。 交泰殿没有开火龙,众人脚边各自拢了两盆银炭,红艳艳的烧得哔剥作响。宫人呈了香茶上前,青橙交手捂着,轻轻吹着热气。高妃忽而道:“我倒是好奇,纯妃打算如何处置顺贵人?”青橙心里早有计算,笑道:“既是五妃共同协理六宫,此事也该共同商议才是。” 嘉妃吹开茶中浮叶,却并不喝,笑道:“纯主子倒是想得妥帖。” 顺妃一直未开口说话,她素来稳重,此时却颇有些急躁道:“我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不可行。”娴妃道:“你有主意尽管说,知无不言才好。”顺妃道:“我听闻宫外有座甘露寺,从明朝时始,每年都有宫妃去寺里祈福。眼下太后身虚体弱,皇后主子又无端生了重病,再加上纯主子身怀龙嗣,此三件都需神灵护佑。若是能叫顺贵人出宫为皇家修行祈福,真是又体面又干净。”此言一出,连青橙都暗暗叫了声“好”! 高妃勾唇一笑,道:“还是顺妃聪慧敏锐,换做我,想半辈子也想不出这样好的主意。”娴妃知道顺妃到底是顾忌顺贵人的“顺”字,遂笑道:“你们觉得如何?” 众人皆无异议,娴妃午后至寿康宫将此事与太后说了,太后亦是交口称赞。 到了傍晚,皇帝抽了闲空往翊坤宫说话。青橙正坐在书房抄撰《金刚经》,她字迹娟秀工整,梅花小楷仔仔细细的写了数十张。皇帝轻手轻脚的入了屋,在门槛边站了许久,青橙才有所觉察,抬头一看,黯然的脸上顿时盈满了明媚的笑意,她搁笔起身,道:“来了也不通传,好让我去翊坤门迎一迎你。” 皇帝握住她的手,站在案前看她写的字,笑道:“外头还在下雪,你出去做什么?朕有一众的人伺候,还能摔跤不成?”又道:“你的字越来越有神韵了。”青橙不想与他论这些枯燥事,便牵着他往外间走,道:“我闲着无事,与尔绮做了一道糕点,管你平素没吃过。”她扬脸吩咐宫人,道:“去,将梅花蒸栗粉糕端来。” 宫人答应着出去,她还要吩咐什么,却被皇帝一把揽在怀里,道:“朕不饿,也不想吃东西。呆会子还要回长春宫去,朕就是想着你了。”他从身后将她抱住,贪婪的闻着她衣襟间的淡淡幽香,微眯着眼,道:“昨儿叫你受委屈了。” 青橙偎依在他怀里,反手摩挲着他的脸颊,明明是大寒天气,可他一句“你受委屈了”叫她心里暖和得像是四月春深。 皇帝道:“朕想趁着年节,你又有了身孕,给你抬旗的恩宠。”青橙心中微动,正欲说话,忽而遥遥闻见踏步之声,她挣开皇帝怀里,朝他嫣然笑道:“先吃了东西再说。” 尔绮手中用雅致的豆绿色玻璃菊瓣碟,装着四块小巧的梅花样点心。她行了双安礼,方道:“此乃将新栗煮烂,用糯米粉揉团,再加上瓜仁、松子及晨起摘的嫩梅花蒸之而成。有栗香、果香还有花香,恭请万岁爷尝一尝。” 青橙接过盘子,道:“你们都下去。”尔绮应了“是”,领着屋中众宫人退下。皇帝捡了梅花蒸栗粉糕,吃了半块,方笑道:“味道果然新奇。”青橙道:“是我昨晚上突然想的,还是尔绮心儿灵巧,我想什么,她都能做出来。” 皇帝道:“是你教养得好。” 两人促膝坐于炕上,青橙从袖中掏出帕子,替皇帝拭去嘴角的糕粉碎末,道:“抬旗不是小事,历来抬旗者,皆是战功赫赫的大臣重将。你是因我受了委屈,怜惜我才要给我抬旗。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我已经没事了。”她细声细语娓娓道来,亦不为此高兴,也不是屈意推辞,她只是,已经知足了。 能得此圣宠,她心满意足。 皇帝攒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青橙百转千回,却想不出他的意思。她怔怔的望着他,看着他雄鹰一般锐利明亮的眼睛,道:“那是为什么?”皇帝紧了紧手心的柔荑,缓缓道:“朕是真心喜欢你,青橙。所以朕不想因着你的汉人身份,总是受人漠视,也不想你,总是站在同等位阶的高妃、娴妃身后。你是朕心爱的女人,朕早就说过,除了后位,你想要的东西,朕都可以给你。” 他忽然诉诸情长,叫她措手不及。 眼泪簌簌而落,她双手捂住脸,可泪水还是像喷薄的热血一般,从她的指缝里溢出,划过下颚,一滴一滴的落在他的掌心里。他却轻声笑了起来,道:“怎么总是和小孩似的,就爱哭哭啼啼。”青橙呜咽道:“谁叫你弄得我哭。” 皇帝直起身,将她揽在怀里,柔柔的拍着她的背,道:“好了,别哭了,小心宝宝知道,跟着难过。”青橙往他肩上蹭了眼泪,龙袍上用金丝绣着龙身龙爪,坚硬的料角硌得她脸疼,这种疼,亦是他身上的烙印,半响,她才止了哭,抹净了泪,道:“谁说我难过了?”又哽咽着问:“你吃了晚点心再走么?” 窗外天色已黑,掌灯太监站在廊下不敢进屋。屋里没有点灯,静谧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心里却很安稳,道:“不吃了,皇后那儿实在离不了人。” 他起身穿鞋,青橙想要伺候,皇帝却拂手,道:“你别弯腰,免得伤了宝宝。”又道:“这些天,朝中的事朕大半都在长春宫处置,朕原本打算过完年带你去外头的园子住几月,瞧着皇后的身子,怕是不能去了。” 青橙帮他抚平背上褶皱,送他至门口,道:“不能去就不能去,又不算什么,皇后的病紧要。”她还要送到外头,皇帝拦住她,道:“别送了,你的身子也紧要,皇后那儿已叫朕操碎了心,你就老实些,别再给朕添麻烦。在交泰殿的议事,你年前就不必去了,等开了春,路上好走了,再说。朕会遣人去跟娴妃知会,你不用管。” 吴书来已拿着玄狐端罩进来,替皇帝穿戴了,方在廊下扬声道:“万岁爷起驾了!” 海安见青橙眼圈儿红红的,惊道:“主子,你怎么了?”青橙一笑,道:“我没事,你去跟尔绮说一声,今晚上不用点心了。”她思绪混乱,欢喜过甚,身子轻飘飘的就像飞腾在半空之上,只想早早躺上床榻,细细的品味适才皇帝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 第97章 皇上真小气 http://.biquxs.info/

数日后,雪停。金光璀璨,皇城屹立于蓝天底下,雄鹰翱翔,白云片片似蓬松的棉花骨子,从翘檐朱壁后头冉冉升起。空气凉寒彻骨,风拂过,便如刀子一般剐在脸上。诚贵人在廊下给鹦鹉喂食,远远看见陆贵人来了,忙净了手,迎入院门口,笑道:“天还冷着呢,陆姐姐穿得这样薄,可别着了凉。” 两人相互行了礼,陆贵人道:“原本裹了斗篷,一路走过来,又觉得热,才脱了。”又笑道:“顺贵人今儿要出宫了,依礼该去送送,你要不要一同去?”诚贵人微微讶异,道:“不是说年后再出宫么?怎么…”陆贵人道:“是太后的旨意,说皇后病重,祈福之事刻不容缓。” 诚贵人哂笑,不再接话,携着陆贵人往屋里走。 宫婢上了茗茶,两人往炕上对坐,陆贵人冷得直打寒颤,道:“我怎么觉得屋里倒比外头还冷些?”诚贵人露出尴尬之色,道:“你也知道内务府的那些人,克扣份例是常事,姐姐你是宫中旧人,又是从潜邸随进宫的,自然不比我等选秀入宫的嫔妾。”陆贵人细细打量了,屋中果然只燃了一盆银炭,虽供有火龙,但热气太少,并不抵用。 陆贵人思及自己落宠、削去嫔位等事,亦是落寞,惺惺相惜道:“你也不必灰心,日子还长着,总有翻身那一日。”说给她听,亦是说给自己听。诚贵人黯然一笑,道:“有翊坤宫那位在,谈何容易。听说开了春,户部便会奏报八旗适龄女子的花名册,到时候,皇上哪还记得咱们。”正谈论着,有宫女进屋,屈了屈膝道:“主子,愉主子遣人来问,顺主子就要出宫了,您要不要去送送?” 诚贵人冷冷一笑,道:“说我身上不舒服,歪在床上才舒坦些。”宫人知道意思,遂出去传话。陆贵人眼珠子一转,假意道:“想来愉嫔也是好意,到底是太后下旨命顺贵人出宫祈福,面子上还得周全。”诚贵人并不知陆贵人与愉嫔间有过节,心底生了一股莫名的火气,道:“她当我是傻子呢,那日挑拨我去拨顺贵人的花草,而后自己又去顺贵人跟前讨好,那点子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只有纯主子替我说话,倒是真心的,也不图我什么。” 陆贵人道:“愉嫔心机重得很呢,往后有什么事,你与我商量商量,别叫她利用了。”诚贵人温婉一笑,拍了拍陆贵人的手,道:“谢谢陆姐姐,往后咱们相互扶持着方好。”陆贵人回握住她的手,点头道:“说得正是。” 愉嫔歪在炕上,听着芷烟回话,道:“诚主子说身上不太爽利,奴婢瞧着倒像谎话,隐约陆贵人在里头说话呢。”愉嫔淡淡一笑,道:“她们两个,无恩无宠又无子嗣,正是惺惺惜惺惺,怕是有说不完的话罢。”话锋一转,气恼道:“到底是我看走了眼,本想倚着顺贵人在太后跟前露露脸,讨几分好,不想她自身难保,倒叫我与诚贵人生了嫌隙。” 芷烟宽慰道:“主子别忧心,失了诚贵人,您还有纯主子倚仗不是。潜邸的旧情,纯主子总是顾念。”愉嫔从鼻腔里“哼”了两声,道:“她自仗有盛宠,待谁都是爱理不理。近来我去给她请安,三回里竟有两回不见,架子摆得比皇后、娴妃还足。”略略一顿,蓦然狠声道:“我倒要睁眼仔细瞧着,看她能受宠多久!” 言辞其凌冽,叫芷烟没来由的毛骨悚然。 娴妃奉太后的懿旨,携顺妃、舒嫔、愉嫔、王贵人、金贵人往西华门送顺贵人的轿舆出宫。行至宫街,巧有太监疾步击掌而过,众人知道是御驾临幸,遂下轿避退至墙脚恭候。不过多时,便有两行墨衣虬袍的太监靴声橐橐行来,娴妃忙屈膝行礼,她低着头,余光望去,却发现竟有两台暖轿,心里咯噔一响,浑身都觉不自在。 帘子被风卷起,青橙不经意的往外看,只见有数名女子立在宫墙一侧肃立,她们的袍子在风里起舞,皆低眉垂眼,叫人看不清神色。海安随轿,问:“主子可是有什么吩咐?”青橙轻声道:“没事。”卷帘随风落下,断隔了外头的一切。 到了乾清门,依然是旧年的景色,天街宽广深远,遥遥可望见气势磅礴的太和、中和、保和三殿在金光熠熠的太阳底下,流泻着一圈又一圈的橙黄紫蓝。两侧屹立着阳刚霸气的鎏金铜狮,狮身积满了厚雪,白色连绵至保和殿门,北风贴地席卷,细碎的雪花扬在空中,如春日柳絮。皇帝裹着杏黄金丝绣龙纹披风,一手揽在她的肩膀,问:“冷不冷?” 青橙往他怀里依了依,道:“不冷。”又道:“咱们去踩雪罢。” 皇帝摇摇头,道:“你肚中怀着宝宝,岂能在雪里走?凡事要多计量些。”青橙昂着下颚凝望着他,含笑道:“不怕,你不要把我想得太脆弱了,我顺着你的脚印踩过去,绝不会有事。”皇帝瞪了她一眼,道:“然后任由你在后头玩雪糊弄朕?”去年她偷偷塞了几团雪到他的脖颈里,还惦记着呢。 青橙嘟嘴,忸怩道:“皇上真小气。” 皇帝见她失落,便问:“你真的很想踩雪?”青橙振振有词道:“那当然,一年里头,能与你来看雪,唯这一次而已。”皇帝望向碧蓝的天际尽头,万物此起彼伏,却是如此的辽阔寂然,叫人心生敬畏。他道:“既是你所愿,朕便成全你。” 又往前走了半步,半蹲了身子道:“上来吧。” 青橙愣了愣,他是皇帝,她就算再放肆,却也总是秉持着分寸。几乎是本能的往后退去,她低声道:“我不敢。”皇帝反脑看她,笑道:“怎么?刚才还吵着要踩雪,让朕不要小瞧你,眼下才一会子,就害怕了?”青橙道:“你是九五至尊,我...” 皇帝道:“你就权当我是背着妻子踩雪地的凡夫俗子罢。”他居然自称“我”,青橙想起去黄河巡游的那段日子,明明说是假扮丫头,可他却总称呼她为夫人。皇帝道:“咱们失去过一个孩子,朕不想有第二次!” 她慢慢的贴近他,他的身材高大,肩厚背宽,臂膀刚劲有力,伏在上面暖绵绵的,又舒服又安全,一点都不用惧怕摔倒。吴书来见了,忙甩手让宫人们通通背过身,自己躲在铜狮后头,低眉垂眼,只敢用余光留神。 皇帝起了身,哎呦一声,吓得青橙道:“最近补着身子,比先前又胖了许多,你要是背不动了,就放我下来。”皇帝舒眉大笑,道:“朕每日都会练库布习武术,你即便再长二十斤,朕也背得动你。”青橙嗔笑着往他肩上一锤,道:“我才不要长二十斤!”皇帝道:“长二十斤又怎样?尽管安心,朕不会嫌弃你。”青橙双臂环紧他的脖子,轻声道:“到时候长了三四层下巴,你不嫌弃,我自己也要先烦了。” 天街的雪是干净无暇的,整整积了数天,皇帝下旨不允人清扫,臣子宫人路过也皆是绕道而行。天地落寂无声,皇帝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心中了然澄明,好似世间所有的一切红尘喧嚣皆已消逝,唯有背上的她,还有耳侧温热幽香的呼吸。 青橙道:“在邯郸大名府的客栈里,你曾答应教我弹琴,可还记得?” 皇帝稍一思忖,道:“记得。”青橙将脸往他后背颈里偎依着,道:“答应的可要算数,我还记着呢。”皇帝道:“朕知道了。”青橙安然的闭上眼,冬日暖阳薄薄的洒在身上,鼻尖是他淡淡的龙诞香,他走得平稳笃定,踩在雪里,嘎吱一响。周围静静的,冷风拂过耳侧,亦是无声无息。她真想,要是永远走不到尽头,那该多好。 顺贵人走了,启祥宫也空闲下来,里头耗费千金的玻璃房修了大半,撤亦不好撤,建又不好再建,倒让娴妃为难。舒嫔、愉嫔等去了,只顺妃在屋中闲话。她道:“这事先别急,我估摸着,花了这样多的银子,总不好半途而废。等哪天皇上心情好,你随口问一句就是了。” 娴妃取了髻上沉重的攒珠金钗,搁在锦锻妆盒里,道:“宫里的好东西,总是先往翊坤宫里送,那样大的几块玻璃,用了做窗户,不知多亮敞。” 顺妃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娴妃仰着脸,任由宫人卸妆,嘴上道:“纯妃有孕,依着皇上的意思,是要在翊坤宫里再拾掇出一块地儿建两间宫殿给未来的皇子、公主做寝屋。既等着皇上开口,不如我先提一提,拆了那几块玻璃放到翊坤宫去挪用。” 顺妃道:“你又是何苦?纯妃还不一定受你的礼。” 娴妃漠然道:“她受不受不紧要,紧要的是顾全皇上的意思。顺贵人的事,已经让他生了气,总要做点什么挽回。”宫人们进进出出的摆弄,顺妃立在旁侧看着,忽而想起初次遇见娴妃时的光景。她穿着胭脂色绡绣软绸长裙,在梅林里翩翩起舞,明艳动人的朝着皇帝娇笑。皇帝顺着拍子抚掌,好似什么也瞧不见了,眼里只她一人。她也曾得万千宠爱,也曾倾心相许,可到头来,却还是要揣摩他、算计他,为着他的女人委曲求全。 有时候,真是恨不得撕碎这繁花似锦,挣脱这富贵牢笼。 一日一日的逼近年关,天气反倒暖和了,至小年时,已如初春和煦。皇后渐渐能起身用膳,皇帝欣慰,往长春宫越发走得勤。年下琐事繁冗,帝后祭拜供奉之礼犹多,太后下了懿旨,命娴妃替代皇后随驾左右。五妃共同协理六宫,到底是以娴妃为尊。 封了玉玺,皇帝不再理会朝政,军机处的大臣亦停职回府过年。内务府预备了诸多绣花荷包,里头放着金如意、银如意、玉如意等,任皇帝随意赏赐。到了大年三十,皇帝又命人将乾清宫里雍正爷生前所有遗物造了名册,依着亲疏官位赏给王公大臣们做念想。 开春到了四月间,皇后病愈,皇帝顾忌她身子骨弱,后宫之事依旧由五妃同理。善柔领着魏宛儿进殿,道:“主子,宛儿来了。”宛儿恭谨跪于地,屈膝道:“主子万福。”皇后软软的半倚在炕几上,睁眼望去,只见年方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墩身半跪,一身浅墨绿缀小花的春绸宫裙,鬓上斜斜压着两朵粉白蔷薇,素雅淡静,举止间亦有七分纯妃的容格。 皇后温婉一笑,道:“平身吧。” 宛儿柔声回道:“谢主子。”她盈盈而立,面色微敛,没有半点局促不安之意。皇后注视半会,方道:“听善柔说,我病了这段时日,一直是你在皇上跟前伺候。”宛儿毫无异色,平顺道:“是。”皇后越瞧越合心意,她先前将自己的婢女送与皇帝,委以重任,结果却总是不能使她满意。眼下瞧着魏宛儿,却没来由的,多了几分把握。 皇后道:“吴书来昨儿跟我说,你在御前伺候得很好,想调你到养心殿当差。”又饶有趣味的问:“这可是你打的如意算盘?”魏宛儿稍稍思忖,便知皇后话里的意思,慌忙跪下身,道:“奴婢不敢,请主子娘娘明察。” 善柔亲自搬了檀木圆凳,置于宛儿身侧。皇后浅笑道:“无论你敢不敢,既是入了皇上的眼,便也没什么好追究。你起身坐吧。”宛儿心下疑惑,不知皇后是何意,比起落坐,倒不如跪着舒坦,她伏地道:“奴婢不敢。” 皇后很满意她的卑谦恭顺,道:“你愿意跪着就跪着罢。”又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去养心殿么?”宛儿脑中划过一丝雀跃,越发谦恭道:“奴婢谨听主子发配,主子叫奴婢去,奴婢就去。主子叫奴婢不去,奴婢就不去。” 春木花深时节,门窗大敞,清风里含着若有若无的幽香暖意,阳光薄薄的映入屋中,皇后挪了挪身子,鬓上细碎的凤钗流苏便在那光里,闪烁跳跃。皇后道:“想必你也知道,御前伺候的人,多半会得皇上宠幸。”她眄视着地下脸面贴地之人,悠然道:“但若在宫里没得倚仗,就算一时得了宠幸,后头也往往不得善终。” 魏宛儿道:“奴婢虽愚,却忠心侍主,将来无论奴婢身在何处,都唯主子马首是瞻。”实在一点就通,叫皇后不由直起身,虚扶一把,笑道:“快快起来罢,别跪坏了膝盖,崴着脚去养心殿。”善柔搀住宛儿手臂,道:“主子让你起身说话,亦是恩典。” 话以至此,魏宛儿心知肚明,忙谢了恩起身,听皇后训话。 内务府贡了春茶,娴妃命人先送了两罐往翊坤宫。青橙起了兴致,命尔绮在海棠花下摆炉煮茶,又命教引嬷嬷抱来永璋。永璋已经快两岁了,个头长得很高,身体壮实,说话牙齿伶俐,在青橙面前,亦能像模像样的抱拳请安。听着他奶声奶气的叫“额娘”,青橙只觉心都要陶醉了,柔软得就像凋落的一片花瓣儿。 青橙蹲着身子,牵着永璋肉嘟嘟的小手,道:“昨晚上有没有想额娘?”永璋认认真真道:“想了。”青橙眉眼笑成了一弯月牙,道:“有多想?”永璋双臂环住青橙的脖子,歪头道:“很多很多想。”青橙听着愈发高兴,往他脸上亲了好几口,又抱着他走到亭子里,指着石桌上数十碟点心问:“永璋想吃什么?” 永璋嘟囔道:“桂花酥酪。”青橙欲叫海安端来,旁侧教引嬷嬷道:“启禀主子,晨起时三阿哥已经吃了一碗半的酥酪,到底是牛奶做的,火气旺,不能吃多。”永璋却已俯身往桌上的酥酪碗里抓去,青橙不忍拂他的意,便道:“无碍的。”遂抱他坐在凳上,亲自喂食。 树荫深处忽而转出明黄身影,道:“你不能总惯着他,前头流了鼻血,御医便说是虚火太盛,应少食荤腥牛奶,多吃瓜果蔬菜。”众人忙起身行礼,永璋见了皇帝就害怕,反身往青橙怀里钻去。青橙却说了旁话,笑道:“午时还远着,怎么就下朝了?” 皇帝道:“今儿事少。”又朝永璋摆摆手,板着脸道:“你过来。”永璋畏畏缩缩,走到皇帝面前,道:“皇阿玛万福。” 看永璋吓得慌了神,青橙忙牵住他的小手,道:“除了额娘,世上最疼你的人就是皇阿玛。”皇帝原本想训斥两句,听青橙如此说,倒不好开口了,便道:“你别总惯着他,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总觉得他吃得不够好,没事便要给他补一补。朕小时候,先帝说吃什么,朕就吃什么,还不是身强体壮的。” 青橙睨了他一眼,道:“他还小着呢,你要训话也得等他过了五岁再说。” 皇帝本想说:过了五岁就晚了。嘴上却道:“酥酪是必须要有定量,他的膳食朕也要命御膳房的人好好瞧瞧,不能总依着他的性子喜好。”又挥手让教引嬷嬷上前,道:“天气又不冷,怎么给他穿这样多,里三层外三层的,没事都要捂出痱子。去,抱进屋脱了两件衫子再来,小时候经得住凉,长大了身子才好。” 教引嬷嬷们吓得面色惨白,应了“是”,就抱着永璋回了道德堂。 皇帝又摆出另外一副脸色,笑道:“朕带了样好东西给你。”他朝吴书来使了眼,吴书来从身后的仪仗手中取了紫檀木黑色漆盒,小心搁在石桌上。他赏的好东西实在太多,每隔几日吃的用的玩的,不停的往翊坤宫里送。有时内务府会记档,有时压根就无人知道,都是皇帝私底下给了青橙。 青橙见怪不怪,问:“是什么?” 皇帝得意的笑了笑,接过铜质刻花的小钥匙,轻轻一扭,将木盖掀开,道:“昨儿外头的人进贡的,是千年古琴,名曰“九霄环佩”琴。”青橙瞧了瞧,是以梧桐作面子,杉木为底子,通体涂髹紫漆,有十三螺钿徽,腹镌细蛇纹。她将指尖落在琴上,轻轻一划,声音温劲松透,悦耳动人。再看琴足上,刻有二十三字楷书,道:“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苏轼记。” 青橙不由道:“竟然是古物。” 皇帝斜眼望着她,叹息道:“要不是你,朕还舍不得拿出来呢。若是叫苏东坡知道,此琴被朕用来教学生,还不被气死,真是糟蹋了。”青橙笑道:“气死就气死,反正他已经死了几百年了。”又摆正琴弦,随手弹了两下,姿势倒还在,就是手法忘得一干二净。 尔绮的茶煮好了,用御制的和田白玉杯装了,呈上前道:“皇上、主子,吃了茶再弹不迟,茶冷了就不好喝了。”皇帝却摆手,道:“不必,朕倒想先弹琴。”又道:“你们都下去,有什么事都晚些再说,朕不许有人来打搅。”尔绮答应着去了,皇帝站到青橙后头,开始讲述琴律种种。青橙小时学过,算是有功底的,皇帝稍一点拨,就了然于心。 皇帝得此好琴,却还未摆弄,心中早已发痒,遂道:“你慢慢喝茶,朕来试试手,仔细学着点。”青橙笑道:“你可真是位称职的老师。”皇帝依凳而坐,不必焚香而四周花香馥郁。 青橙立在他旁侧,微风轻拂,吹落满树海棠碎瓣,纷纷扬扬落下,拂了两人满头满身。琴声丝丝缕缕而起,似勾魂,似陶醉,亦怅然,亦欢喜。茶香缭绕,青橙举在手里,却忘了去喝。眼前的男人穿着明黄的绸袍,身上似笼罩着天人似的光辉,他指尖流动,音律像松间流落的泉水,明净清脆,能使人心旷神怡,如若无人之境。 一曲毕,青橙怔忡半响,方道:“皇上弹得曲子真好听,叫什么名字?” 皇帝起了身,笑道:“等你学会了,朕就告诉你是什么名字。好了,今儿就学到这里,朕还要去处理朝事。”他一动,身上的碎红便翩然飘落。到了阶下,他叮嘱道:“那琴是古琴,就算有银子也买不到的,放在你那儿可要好好看管着。别弄丢了,弄坏了。” 他难得如此紧要一样东西,惹得青橙笑道:“这样不放心,干脆拿回养心殿得了。”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道:“要不是你要学琴,朕才不会给谁呢。” 第98章 皇帝有意给你抬旗 http://.biquxs.info/

送走圣驾,海安扶着青橙回屋,道:“主子,您的身子都已经快六个月了,还如平时一般起蹲起坐,实在是不行。”青橙轻轻抚摸着肚子,笑道:“不怕,稳得很呢。”忽从宫街外头窜出两个小太监,将青橙吓了一跳,海安斥道:“跑什么跑,前头还有刚出炉的热馒头等你吃不成?”小太监噗通跪下,道:“启禀主子,寿康宫传话,命主子速速前去。” 青橙问:“可有说是什么事?” 小太监不敢隐瞒,垂首道:“奴才也偷偷问了传话公公,隐约是为着主子抬旗之事,太后生了气。”青橙心中混乱,忙入屋整理妆容,又换了衣衫,方坐轿往寿康宫。太后原要歇午觉,皇后无意间说了一句,道:“我病得久了,眼下宫里大半的事做不得主。连纯妃抬旗这番大事,皇上竟也未与我商议,只是知会我一声罢。” 太后闻之大惊,斥道:“一个汉人女子,父亲是小官小吏,无功无德,饶她再受宠爱,皇帝岂会拿国之大事当做儿戏,必定是纯妃恃宠而骄,给皇帝吹了枕边风。”言毕,随即宣了青橙召见。太后素有午歇之习惯,今儿没睡,平白添了八分戾气。 青橙挺着大肚,直直屈膝下去,道:“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道:“起身吧,赐坐。”又道:“你的身子六个月了吧?”青橙毕恭毕敬道:“谢太后关心,已经五个多月了。”太后点点头,论起了怀孕时该注意的膳食汤药,又细细叮嘱了一番,蓦地话锋一转,问:“听说皇帝有意给你抬旗,已经将口谕下到了内务府。” 青橙心有所料,惶然不安道:“皇上年前时跟臣妾提了一提,但臣妾并不知有口谕。” 太后倏然收了笑意,道:“皇帝宠爱你,哀家也不拦着。但哀家早就跟皇帝说过,你是汉人女子,如今的位分已是天大的恩赐,要不是看你生养了三阿哥,哀家也不能同意晋你为妃。”顿了顿,又道:“你要谨守本分,不要逾越!” 青橙委屈难忍,像是一针刺在了心尖上,钝痛且惊惧。她顾不得有孕在身,慌忙跪在地上,道:“臣妾出身卑微,皇上宠爱臣妾,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并不敢逾越本分。”太后拍案而起,扬声道:“说得好,既是如此,你就自己和皇帝明说,不愿逾越本分,亦不愿抬旗受恩。”说罢,便扶着嫆嬷嬷往寝屋走,道:“哀家累了,你跪安吧。” 宫婢挑起门帘,海安见青橙神思恍惚的出来,急忙上前搀扶。青橙脚下一软,几乎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海安身上。海安担心,低声问:“主子,您这是怎么了?”青橙缓了半口气,道:“回去再说。”回到翊坤宫,青橙却什么也不愿说,只是歪在炕上,愣愣的望着窗外发痴。 夕阳渐渐垂落,淡薄的阳光失了温度,凉凉的映在脸颊。尔绮正要上前请示晚点心的名目,青橙却挥手叫了宫人进来盥洗,又朝海安吩咐,道:“去宣轿子。”海安问:“主子想去哪里?”青橙望了望外头天色,淡淡吐出几字:“养心殿。” 皇帝批完奏折,往西暖阁换衣。魏宛儿望着墙上的自鸣钟,到了点儿,就端了一壶龙井进殿。她低垂着头,高高举着朱漆盘,皇帝接了茶,一边喝一边往炕上盘坐,随手取了本杜子美的诗集翻阅。宛儿搁下茶盘,将青玉大案上的宫纱灯挪到炕几边。皇帝不知,正欲递杯子,便甩手撞在了灯台角。纱灯“咣当”掉落,火光灭了,蜡汁洒在宛儿手背,烫得她“啊”的一声惊呼。吴书来闻见声响,疾步入殿,却见皇帝执着宛儿的手在看,便又悄然退下。 宛儿头一回在养心殿伺候,羞得满脸绯红,慌乱不堪的抽回手,藏在背后。皇帝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宛儿跪到地上收拾,嘴上道:“奴婢失仪,请主子责罚。” 皇帝问:“手上疼不疼?” 宛儿愣了愣,心潮悸动,道:“回去擦点万油膏便好了,谢主子关心。”皇帝嗯了一声,又问:“你怎么到养心殿来了?”宛儿回道:“启禀万岁爷,前几日吴公公说御前伺候茶水的景桃姑姑要放出宫了,跟着学的几个宫女又不抵事,遂奏明了皇后主子。皇后主子瞧着奴婢曾在御前伺候过,便吩咐奴婢到养心殿当差。” 话是如此,皇帝亦知皇后的意思。 皇帝问:“听着你的口音,倒像江浙一带的人,怎会入宫来?”宛儿如实道:“启禀万岁爷,奴婢是江苏人,随父入京,是乾隆三年选秀入的宫。”皇帝若有所思,转脸翻开书,吩咐道:“收拾吧。”宛儿愣了愣,她原以为皇帝总还要说两句什么,毕竟她是皇后送来的宫女,言下之意,不明而喻。不料皇帝竟只漠然问了几句,便止了话。 青橙入养心殿,若无朝臣在,素来无需宫人通传。今儿却听吴书来往里头喊了一嗓子,道:“万岁爷,纯主子来了。”青橙生疑,入了暖阁,果见屋中立着清秀娟丽的奉茶宫女,一眼便认出是长春宫的宫婢,心中不由越发觉得难过。 吴书来给宛儿使了眼色,两人悄然退去。 皇帝起了身,挽住她的手往炕上坐了,含笑道:“大晚上的,可是有事?”青橙道:“适才太后宣我去寿康宫问了话。”皇帝陡然一紧,沉思片刻,问:“是为了你抬旗之事?”青橙莫名生了愠色,道:“皇上既知道太后的意思,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本是为了给她尊贵、给她名分,她倒先生了气。 皇帝讪讪道:“朕想等旨意拟定了,你父亲的官职调任皆摆布好了,再禀明太后。”青橙并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叹了一声,道:“你也总该和我商议商议,太后问起,我真是...”皇帝见她眼圈儿红了,心里一软,将她揽入臂弯,笑道:“朕虽护着你,可你与太后之间,还需你自己应对。”顿了顿,又问:“太后都跟你说了什么?” 不说还可,一说,青橙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流。她道:“太后叫我谨守本分,不要忘了自己是汉人女子,亦不许逾越。”她望着他,道:“因为我是汉人,就永远不能像皇后、娴妃那般,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边。因为我是汉人...”她停了停,哽咽不止,道:“所以我生的孩子,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都无关紧要...” 皇帝愕然,一面掏出帕子给她拭泪,一面道:“朕认识的青橙并不是这样。”青橙失了心智一般,咄咄逼人道:“那我该怎样做,才是皇上认识的青橙?”皇帝攒住她的手,道:“朕认识的青橙,宠辱不惊,不看重位分虚名,也从不在朕跟前嚼舌根,埋怨自己的汉人身份。” 青橙心绪纷叠,潮思涌动,扑到皇帝怀里,道:“我...我...” 竟不知再能说什么。 皇帝道:“你是汉人不错,但你的孩子是正儿八经的爱新觉罗的子孙,亦是天下的主子,任谁也不敢小瞧他们。再有,世上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自己的父母。从先祖爷开始,大清便施行满汉一家之政,朕喜欢你,也善待汉人。无论太后喜不喜欢你,苏氏抬不抬旗,你都是朕的纯妃,都是朕的青橙。” 青橙止了哭,轻声道:“我并不是在乎抬不抬旗的事,只是...” 皇帝捧住她的脸,道:“朕知道,你只是受了委屈。”他望着她,双眸在夜灯的照耀下,像是闪着两团火光。他接着道:“你能跟朕实话实说,朕很欣慰。宫里的人都瞒朕怕朕,算计朕,就你还敢跟朕说几句窝心话。但是青橙,朕虽纵着你,你也不能失了自己的本性,更不能恼太后,她是天下之母,说什么做什么,咱们都只能听着受着,绝不可违抗。” 青橙在他怀里点了点头,皇帝道:“寻个太后心情好的日子,朕会亲自同太后说,你安安心心的养胎,万事有朕给你撑着,不怕。”青橙应了,偎依了半响,才抬起头问:“我还有一事要问。”皇帝道:“什么事?”青橙望了望门外,道:“刚才端茶的宫女,明明是皇后跟前的人,怎么会调到养心殿当差?” 皇帝哑然,顺着宛儿给的说辞,道:“景桃到了年纪,要放出去了,内务府分派的几个宫女都不抵事,皇后便使了魏宛儿过来。” 青橙蹙眉睨了他一眼,酸溜溜道:“连名字都惦记上了。”皇帝噗嗤一笑,青橙恼道:“你笑什么?”皇帝曲指弹在她额头上,道:“看来你是舒心了,连飞醋都吃上了。”逗得青橙忍不住溢出笑颜,嘟嘴道:“我才不敢吃醋呢。”他学着皇帝刚才说过的话,道:“你是大清皇帝,说什么做什么,我只能听着受着,哪里敢吃醋!” 皇帝拍了拍她的背,道:“好了,好了,天色已晚,朕送你回宫。” 春风宜人,花木葳蕤,成群的飞燕盘旋于皇城啼鸣。阳光明晃晃的闪烁,像温而不烈的清酒,淳净通透。娴妃从交泰殿议事毕,与顺妃一同坐肩舆回景仁宫。入了屋,有宫女在洛晴耳中嘀咕了两句,洛晴上前道:“主子,舒嫔在偏殿恭候多时了。” 娴妃望了顺妃一眼,两人默视片刻,方道:“让她进来。” 舒嫔屈膝请了安,往炕首坐下。宫婢捧了茶来,三人品茗闲话一番,才听舒嫔道:“昨儿我去养心殿,可知我撞见了谁?”顺妃慢里斯条的搁下茶盏,浅笑道:“我哪里知道,算一算,我都快两年未侍寝了。” 娴妃倒是奇怪,道:“别卖关子,有话说话。” 舒嫔眉梢勾勒,反问:“御前伺候茶水的人换了,娴主子难道不知情么?”娴妃不由愣了愣,她摄理六宫已久,旁处也就罢了,养心殿的宫人遣派万万没得理由不知会她。舒嫔瞧着娴妃神色,心里平白添了些得意,面上却不露,道:“听说是皇后主子跟前的婢女,叫魏宛儿。皇后主子生病那段时日,皇上在长春宫的一切寝居事由,皆由魏宛儿服侍。” 娴妃哂笑:“皇后的手段,一贯如此,真是愚笨!以为胡乱贡些女子给皇上,就能绑住他的心!”舒嫔道:“娴主子可别小瞧了魏宛儿,如果是同先前的林常在那般不得用,我也不会说了。这魏宛儿,倒是有几分厉害。” 顺妃开口,道:“说来听听。” 舒嫔娓娓道来:“昨儿用了晚点心,皇上要喝泡得醇醇的茶,魏宛儿竟擅自做主换了枫露酥酪,还振振有词说什么晚上喝醇茶不好,容易睡不着觉。”略一顿,又道:“景桃在御前侍奉茶水算久的了,也从不敢如此,亏得皇上竟未生气,反笑了笑,这还不稀奇么?” 屋中猝然缄默,娴妃沉吟片刻,蓦地话头一转,道:“你的恩宠素来不算少,怎么就不见有孕呢?”突然说到此遭,舒嫔红了脸,道:“我也不知是何缘由。”娴妃道:“明儿我叫御医院的王大人给你诊诊脉。” 舒嫔忙道:“谢娴主子关心。” 顿了半响,顺妃道:“魏宛儿,倒是一枚好旗子,只要利用得好,更甚其她。皇后病愈了,自是处心积虑的想要夺回六宫之权,既要对付她,用她自己的棋子岂非更妥当?!”娴妃问:“怎么说?”顺妃摆弄着手指尖的玳瑁护甲,道:“倒还未想周全。” 舒嫔念头一闪,道:“能与皇后相抗衡,又不得太后待见之人,唯有纯妃而已。”顺妃颔首,道:“此事需从长计议,切不可鲁莽。” 娴妃不再说话,暗自沉思下去。 新贡的绸缎一入翊坤宫,尔绮就在廊下直嚷嚷:“主子,库房堆不下了!”青橙只得吩咐道:“你叫几个宫人去帮衬,将去年的料子都搬到院子里晒晒。”又取了今年的缎子来瞧,预留了永璋的穿戴所用,再捡了两匹自己素爱的颜色,指着剩下的道:“给王贵人、金贵人、鄂贵人、陈贵人、豫贵人一人送一匹去。” 尔绮道:“这样好的料子,送人岂不可惜了。” 青橙笑道:“放在库房里坏了,才叫可惜呢!”又命人端了九霄环佩琴置于树荫下,照着琴谱拨弄。她自持天资聪慧,学什么东西都是手到擒来。不想,自己捣鼓了好半天,弹出的声音都似狼哭鬼嚎,连永璋听了,都躲回道德堂,不敢出院子里玩。 教引嬷嬷连哄带骗,道:“三阿哥,您才起了床,小孩子都要在外头跑跑跳跳才能长得高啊,你额娘在海棠树下弹琴呢,您就不想去瞧瞧?”唬得永璋四处乱窜,就是不去院子,教引嬷嬷急了,上前就要抱住他,永璋却身子一扭,往廊下跑去,一头撞在皇帝腿上。 永璋吓懵了,嘴巴一扁一扁,不等皇帝开口,就哇的一声大哭。教引嬷嬷脸上煞白,伏地而跪,却不敢说话。皇帝天未亮就起身处置朝政,才下了朝,想过来瞧瞧,就撞见这么个小娃娃哭得撕心裂肺,顿时发了脾气,道:“不许哭!” 两岁的小娃娃哪里知道什么君恩,越发哭得起劲。 僵持半会,皇帝没得法子,双手撑膝,无奈道:“你倒说说,朕还没骂你呢,你哭什么呀?”见永璋满脸泪花,到底是心软了,伸手胡乱帮他擦掉。永璋渐渐止了哭,抽泣着说道:“额娘...弹琴...我不想听。”说两字,还要打个嗝。 皇帝侧耳一听,果然有琴声传来,便道:“就为了你额娘...”话音没落,两声尖锐似要刺破耳膜的琴音传来,其实实在没法称之为“琴”音。皇帝眉心皱了皱,拉住永璋的手,道:“跟皇阿玛去瞧瞧,朕就不信了,九霄环佩琴还能弹出杀猪声!” 海安看见皇帝牵着三阿哥,忙朝青橙道:“主子,万岁爷和三阿哥来了。”青橙停下弹奏,起身迎上前,屈膝道:“皇上万福。”皇帝脸上面无人色,道:“刚才是你在弹曲子?”青橙热得出了汗,额上冒着汗珠子,喘着气道:“闲着无事,就对着琴谱练习练习。” 皇帝道:“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青橙惊道:“你没听出来么?”皇帝耷拉着眼皮直摇头,青橙道:“就是你上回弹的《春江花月夜》呀!”皇帝问:“你怎么知道朕弹的是《春江花月夜》?”青橙笑道:“奴婢们告诉我的。”皇帝踱步,指尖往琴上随手一抹,便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悠悠道:“你还是别弹琴了,呆会朕让南府拨人在翊坤宫住下,你想听时,就宣人弹奏罢。”青橙犟了性子,问:“为什么?怕我把你的宝贝儿古琴弹坏了?” 皇帝横了她一眼,道:“朕可不是怕你把琴弹坏了...”他俯身在她耳畔,微不可闻道:“朕是怕听多了晚上做噩梦!” 青橙回过神,粉拳霍霍挥在他肩上,笑道:“你竟然取笑我?” 皇帝擒住她的手,道:“别闹,小心惊动了宝宝。” 青橙又笑又气道:“到底是谁闹了?我不管,反正我要学。”皇帝用袖子抹去她额上汗珠,道:“朕是万万没想到啊,练杀猪声,也能练出一头汗来。”又捏住她的双颊,“哎呦”一声,笑道:“你还跟朕拗上了,是不是?” 宫人们瞧着此等情形,皆默默垂首无声,连永璋也被教引嬷嬷悄悄带走了。青橙拍了拍皇帝的手,呼道:“疼啊。”皇帝一把从侧肩将青橙抱住,咬在她耳边,暧昧道:“这叫什么疼,朕是太久没叫你疼了,你就越发张狂!” 说罢,偷偷捂在她胸口隆起处,用力揉捏摁压。 青橙羞得满脸通红,身子软了似的倚在他怀里,瞪着他娇俏道:“一国之君,满嘴...”话还没完,他竟已俯身而上,将她的嘴唇堵得严实。春阳暖绵,海棠花拂落,轻飘飘的飞舞在他们的裙梢袖摆处。他将她横抱而起,嘴上动作却不停,径直往里屋去。青橙含糊道:“我最近吃得多,重了,你抱不抱得动?” 皇帝懒得理她,道:“你专心点不行么?” 狮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他的脚边直打转转,皇帝有先见之明,一脚踢开,道:“将这畜生关了。”到了寝殿,他轻柔的放下青橙,榻上垫着厚厚的软绸褥被,又怕伤了宝宝,只能躺在她的后背动作。 青橙依依呀呀的叫唤着,像南府的乐人唱曲子似的。 两人一觉歇到了掌灯时分,弘德殿的大臣们急得跺脚,遣人来问了一遍又一遍,吴书来那个狗奴才,此等紧要时候,哪里敢破门而入,只能睁着眼说瞎话,寻了各种由头敷衍。待夜幕塌了,四处掌了灯,两主子才慢慢吞吞起身穿戴。临要走时,皇帝将脸贴在青橙肚皮上,道:“宝宝啊宝宝,你可要快点长大呀,不然就苦了皇阿玛了。” 他说得郑重其事、面无表情,好似在乾清门宣诏什么公文要旨一般,惹得青橙差点笑断了气。巧好宫街上行来数人,至面前,方知是王贵人、金贵人等。见了皇帝,众人亦喜亦忧,皆屈膝行礼。皇帝心情甚好,笑道:“都来给纯主子请安么?” 王贵人入宫最久,便上前道:“回禀皇上,臣妾等是来给纯主子谢恩的。” 皇帝望了青橙一眼,道:“谢什么恩?”王贵人道:“适才翊坤宫的奴婢往臣妾宫里送来一匹上等春绸,说是纯主子赏的,臣妾感念,便想给纯主子谢恩,不料在路上撞见她们,都说是来谢恩的,就一并过来了。” 宫街晦暗,一弯削翘的明月垂钓半空。春袍衫薄袖阔,皇帝偷偷顺着袖子往里摩挲着青橙嫩凝的手臂,笑道:“来了也好,陪纯主子聊聊天,她闲得慌呢。”换得青橙暗中一瞪。 皇帝朝吴书来扬了扬脸,吴书来立在翊坤门唱道:“万岁爷起驾啦!” 经过众贵人身侧,皇帝见金贵人手里提着食盒,顿住脚问:“里头是吃食?”金贵人受宠若惊,忙笑道:“是酸枣糕,臣妾听说纯主子爱吃酸食,特意做了些。”皇帝点点头,揭了盖,捡了一块扔在嘴里,手上又拿了一块,道:“味道不错。”便去了。 累了大半下午,他还没用点心呢,是真饿了。 第99章 你为什么哭? http://.biquxs.info/

送走圣驾,青橙免不得迎王贵人等进屋寒暄。她素来不大与人交往,王贵人等亦甚少入翊坤宫赏玩。宫里流言虽多,却从不想竟已奢侈至此。随眼可见的白玉、黄玉雕镂摆设,黄金打的灯台,玻璃镶的墙壁,四周华光烁烁,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尊贵。 青橙面露疲乏,众人不敢久坐,谢了恩,便都告退。尔绮端了牛奶伺候青橙喝下,又呈上乌鸡炖的削面,青橙一口气吃了大半碗,方道:“撤了吧。”过了一会,海安进屋,道:“主子,温汤已经备好了。”青橙嗯了一声,起身往偏殿沐浴。 戌时中分,教引嬷嬷领了永璋过来请安,永璋长得很快,衣襟短了半寸,青橙命海安重新量了尺寸,道:“明儿叫两个绣女到偏殿,给永璋做几件春袍,我不盯着她们做,心里总不放心。”海安答应了,青橙抱起永璋坐在炕边,笑道:“今儿和额娘睡好不好?” 永璋旋即笑开了花,奶嘟嘟的说:“好!” 青橙听着欢喜,命海安拿来他的寝袍,一面帮他换衣,一面笑道:“真是额娘的小宝贝。”永璋却道:“还有两个小宝贝!”青橙问:“还有谁?”永璋笑道:“一个宝贝是小弟弟,还有一个宝贝是额娘。”青橙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腻腻,捧着他的脸亲来亲去。 翌日大早,内务府便送了六个绣女供青橙挑选。青橙长了心眼,在她宫里做事,免不了常常会撞见皇帝,遂先筛了两个面容娇媚的,另有四个皆拿出绣品比较,青橙都觉得好,一时不知如何择留,王进保瞧着眼色,躬身谄媚道:“主子若是喜欢,尽管都留着。” 青橙道:“如此甚好,我只不过借用五六日,待永璋的衣物做好了,便使她们回去。”王进保一笑,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的堆砌,道:“主子尽管使,奴才并不着急。”话毕,便跪安退下。裁剪衣衫可不是轻松活计,青橙的绣活不差,永璋衣衫上肩头、袖口处的云纹皆由她亲手缝制。四名绣女加上青橙帮衬,足足忙了六天,方赶出两套阿哥袍。永璋穿了新衣衫,极为高兴,逢人便要炫耀,说是额娘亲手缝的。 一日午后,青橙在窗底下与海安、尔绮做绢花,全是用给永璋做袍子剩下的边角料子。因是御贡的春缎,青橙舍不得扔了,就想着给底下的丫头们做些钗花戴。偏厅小木桌上放着大半箱子各色各样的花缎,皇帝捡着她们做好的花儿瞧,笑道:“前头还大大方方赏众人绸缎,今儿自己就躲在屋里捡边角料子做绢花,何苦呢。” 青橙道:“外头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织出几匹上等缎子,扔了太可惜,做成绢花也算物尽其用。”宫女打了温水,青橙洗净手,伺候皇帝换下龙袍,着一身家常的墨蓝葛纱袍。 两人歪在软榻闲话,皇帝已是睡眼朦胧,没来由的说了一句,道:“过些日子朕要徒步至圜丘祭天。”青橙柔声道:“上京每年都缺雨,仔细算算,已经数十天未下雨了。”她顿了顿,往他怀里挤了个舒服的姿势,道:“大约什么时候?” 皇帝却已眯了眼,嘴里含糊道:“这天真热。”说罢,再也没了声响。青橙支起身子,小心拧开他脖颈下的龙纹纽扣,又蹑手蹑脚的起身,开柜拿了缂丝花鸟牙柄刻丝团扇,高高的倚着枕头,半坐在他身侧,替他摇扇。窗外春深明媚,葱翠的花枝拂摇细碎,偶尔有鸟雀儿飞过,唧唧喳喳的欢叫。宫人们远远的跑开了,空气像是停顿了,凝结在一瞬。 屋里太静了,吴书来不敢叫起,只得候在廊下来回踱步。皇帝到底是有自觉,差不多时辰便醒了。仰脸见青橙半倚半坐,歪在床梁上打盹,手中持着团扇搁在肚子上,不由会心微笑。他悄无声息的起身,小心翼翼的取了靠枕,扶着她躺下。 青橙受了惊,猛然睁开眼,皇帝的脸近在咫尺,还未开口说话,皇帝先道:“睡吧,只是别睡得太晚,免得头疼。”又抚开她颊上的碎发,道:“朕去了。”青橙慵懒的嗯了一声,看着墨蓝的身影隐入门帘后不见了,方阖眼酣睡。 一觉起身已是傍晚时分,青橙命教引嬷嬷抱着永璋,尔绮抱着狮子,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御花园闲散。狮子不似往日那般活泼好动,耷拉着脑袋歪在假石上晒夕阳,任由青橙如何逗弄,他都只是淡淡瞄一眼,又接着闭目养神。 青橙喊了伺候的太监,问:“怎么回事?不会生病了吧?” 太监垂首弓腰,道:“启禀主子,狮子并未生病,只是...只是...”青橙着急,喝道:“只是什么?”太监忸怩道:“春日渐暖,狮子...是...思春了。”此话一出,连着青橙也笑了一声,道:“既如此,便让上驷院养狗处挑几只血统纯正、模样儿好的母狗来。”太监应了是,青橙将狮子抱回怀里,笑道:“给你多配两个媳妇,你喜欢哪只就留哪只。” 上驷院养狗处特意挑拣了大半日,方寻出四只貌美的母狗,两只纯白,两只纯黄。狮子倒是痴情的畜生,黏住一只瞳孔发蓝的白狗,左右不离。那白狗甚是高傲,待狮子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就算狮子叼了最好的骨头送去给她,她都要犹豫半天才吃。青橙想着保不准那白狗还要生崽崽,便干脆叫人在树林子里头搭了小木棚,备着往后要用。 皇帝在前殿议政,宛儿无事,便在下房里打绦子消磨时日。有脸生的小太监鬼头鬼脑的在廊下敲门,宛儿搁下活计,开了门问:“你是谁?”小太监从袖口里拿出一只荷包递与她,宛儿认得,那是善柔的活计。她心下明了,问:“可是皇后主子有什么吩咐?” 小太监低着头道:“你跟着我走。” 宛儿道了声:“有劳。”便随在他身后穿墙走巷,一径往御花园去,岂知越走越深,花木丛生,叫人难辨方向。到了一处假石旁,小太监顿住步子,道:“姑娘在此等一等。”宛儿想问句什么,小太监却已转过假山不见了。过了半柱香时辰,依然无人过来。宛儿无趣,拿着小太监给的荷包在手中把玩,放在鼻尖闻一闻,亦有馥郁的花香。 正要将荷包系在腰间,突然听见一声犬吠,不等她回神,便有一团黑影扑身而来,她本能的伸手去挡,手上被利爪刮出三条血印子,像被炭火炙烤似的,火辣辣的发疼。后面遥遥传来青橙的声音,狮子还是不管不顾,往宛儿腰间扑去,扯下她的荷包,在地上胡乱撕扯。 宛儿吓得尖声大叫,她跌倒在地,拾起手边的石子便往狮子头上狠狠砸去。狮子一声闷哼,疼得直打转转,头上鲜血直流。她还想再扔,却听一声呵斥,道:“住手!”宛儿回头一看,是挺着大肚的纯妃娘娘,忙爬起身,忍痛跪地道:“纯主子万福。” 两个小太监忙上前将狮子抱起,退至旁侧包扎伤口。 青橙亦知道狮子刚才是发了疯,却不知是为何,便问:“怎么回事?”宛儿料想那只狗是皇帝送与纯主子的玩物,忙回道:“奴婢刚才路过这儿,那只狗不由分说的扑过来,奴婢害怕,才一时失手打了它,请纯主子恕罪。” 尔绮几步上前,一巴掌甩在宛儿脸颊,青橙道:“尔绮,你做什么?”尔绮道:“这奴婢可真够狠心的,打得狮子头破血流,要不是主子及时赶到,只怕她还要下手。”青橙板起脸,道:“是狮子先发了疯,怎么怪旁人!”又亲自扶了宛儿一把,道:“你没事吧?” 宛儿无依无靠,哪里敢逞强,只得强忍着眼泪,道:“奴婢无碍,谢纯主子关心。”青橙认出她,问:“你不在养心殿当差,跑御花园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宛儿越发觉得事有蹊跷,撒谎道:“奴婢有个姐妹在御花园做事,过来叙叙话。” 青橙担心狮子,点了点头,不再过问,扶着海安回宫宣兽医。 宛儿看着被扯得稀烂的荷包,里面放了五颜六色的诸多花瓣,她不懂香,但也知道有些味道能让猫狗发情。她用帕子将破烂的荷包与花瓣儿包裹了,收在袖袋中。往回走时,才知脚踝也崴伤了。她一瘸一拐的往养心殿小跑,一面担心皇帝该回西暖阁了,一面又思虑适才发生的事,实在诡异得很。暮色降临,回到养心门远远一瞧,见西暖阁外黑黢黢的,知道皇帝还未回宫,胸口上一松,才惊觉脚上也疼,手上也疼,脸上也疼,不由得眼角发涩,喉鼻发酸,全身发软无力,顺着宫墙滑坐在地,再也忍不住埋臂嘤嘤而泣。 不知哭了多久,从夜色里忽然传来淳厚温润的声音,问:“你为什么哭?” 宛儿泪眼婆娑的抬起头,他高高而立,脚边笼着两盏明黄宫灯,皇袍上金丝绣的九爪龙身耀眼灼目。她惊慌失措,伏地而跪,颤抖道:“奴婢该死,惊扰了圣驾!”皇帝眄视着她,问:“怎么不回答朕的话。”宛儿怔了怔,心思百转千回,可是不能、也不知如何说。 吴书来道:“万岁爷问话,还不速速...” 皇帝摆手,道:“她不愿意说,就算了。”又道:“别跪了,起来吧。”宛儿谢了恩,欲要起身,哪知脚踝猛然一痛,如针扎似的叫她没得防备就往面前扑去,幸而吴书来伸手扶了一把,才不至摔倒。皇帝唇边溢出一抹冷笑,这种伎俩他见惯了,蓦地生了厌烦之意。 宛儿亦觉惶然,知道皇帝恐要误会,奉茶之时便将错就错,故意露出自己手上的伤痕,又向吴书来告假,托词说自己的脚受了伤。皇帝不动声色,她也暗自僵持。过了两三日,皇帝夜宿长春宫,晨起时皇后伺候梳发辫,柔声问:“宛儿是不是服侍得不好?” 皇帝往镜中冲她一笑,道:“皇后何出此言?” 皇后微红了脸,道:“臣妾先前以为皇上喜欢她,才命她到奉茶司当差。可是…”闺阁房事,并不好摆到明面上。皇帝越发笃定那晚魏宛儿所做所为是皇后指使,遂道:“皇后想什么,朕都明白。但是皇后,你错在不该揣摩圣意。” 他说得轻轻巧巧,甚至还带着笑容。皇后却已唬得栗栗危惧,肉颤心惊,手里的牛角八宝梳咣当落地,提心吊胆道:“臣妾知罪。”皇帝叹了口气,道:“你是朕的嫡妻,大清国母,原不该如此怕朕。”又道:“罢了,朕也不想旁人瞧你的笑话,魏宛儿的事朕会看着办。”顿了顿,道:“时候不早了,梳头吧。” 皇后满腔酸楚,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浅浅应了声是。 上京大旱,钦天监上奏在乾清宫设坛祈祷。皇帝准奏,决意长跪三日三夜,再徒步往天坛祈雨。尔绮在青橙面前禀道:“晚膳备了胭脂鹅脯、鸭条溜海参、红油素肚丝、清汤龙须菜…”话还没完,青橙却道:“乾清宫设坛祈福,皇上清心寡欲,不吃盐酱,更别说荤腥。你早早预备两笼豆腐包子,再去摘两筐新鲜的玫瑰花儿,煮两碗清露湃在井水里。” 一时皇帝过来午歇,果然说没吃饱,青橙忙叫尔绮呈上豆腐包子,皇帝吃了两个半,又喝下大碗凉浸浸的玫瑰清露,歪着榻上任由青橙按揉着小腿膝盖,实在觉得酣畅。小歇了半个时辰,圣驾依旧往乾清宫长跪祈福,以示虔诚。如此过了三日,至第四日大早,皇帝亲率王公大臣从午门出,徒步往天坛行常雩礼求甘雨。 礼节繁琐自不必细论,其实钦天监早已夜观天象,预测此日必有降雨,方奏请皇帝。皇帝至天坛时,阴云漫天而至,不消片刻功夫,便大雨如注。满朝文武皆跪地齐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势威武,可惊动天地。 皇帝身着祭袍,戴东珠顶冠,腰间束金镶珠琥珀四块瓦方祭带,穿蓝缎凉里皂靴,气势威严立于台阶之上,俯瞰天下。彼时倾盆大雨,乌云压城,雾气腾腾如临仙境,空气中含着尘土花草的味道,使人迷离、陶醉、心悦臣服。他的心底却倏然一柔,暗暗道:此时不知青橙在做什么呢?想着想着,就看着乌云翻滚的天际,愣愣发呆。 御驾回宫,已至傍晚时候。皇帝靴袍半湿,往养心殿换了衣衫,净了手脸,略略闭目养神片刻,便坐轿往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娴妃亦在跟前伺候,见皇帝风尘仆仆的模样,知道是累乏了,道:“皇上在宫外用膳,定然吃得不好,可要再用些点心瓜果?” 皇帝确实饿了,便笑道:“旁的不说,叫人下一碗三鲜饺子来。”娴妃应了,忙吩咐嫆嬷嬷去传膳。太后素来不爱吃面食,寿康宫的厨房每隔数日才会揉面团。皇帝突然要吃,重新揉面发酵已是来不及,只得用前日的面皮配着虾仁、韭菜、猪肉包了大碗荤三鲜饺子。皇帝吃了两口,总觉不对劲,远远没有翊坤宫的味道,越发想念青橙。 毕竟是在太后宫里,皇帝嚼蜡似的吞了半碗,方道:“朕饱了,撤膳吧。”又跟太后嗑叨了半会,方要起身告退。太后却道:“今儿娴妃在哀家宫里伺候的大半日,也累了,你送她回景仁宫罢。”太后的意思不言而喻,皇帝仁孝,看了娴妃一眼,笑道:“儿子遵命。” 两人一齐跪安告退。 大雨淋漓,洛晴得知圣驾临幸,早早率领宫人撑伞候着景仁门迎驾。夜色凄凉,一径的宫灯在风里摇摇坠坠,直亮到殿宇深处。皇帝疾步入屋,又换了一身衣衫鞋袜,盘膝坐在炕上喝茶。茶香缭绕,是素日皇帝爱喝的上等女儿龙井,案几上用宝蓝色折枝纹长颈瓶插着数百朵粉嫩蔷薇,皇帝看着看着,又想起翊坤宫的玫瑰清露。 皇帝抿了口茶,没来由的呵呵一笑。 娴妃陪笑道:“天降甘霖,是国之大喜,亦是皇上功劳。”又问:“皇上可要沐浴?今儿在外累了一日,想必汗津津的很不舒服。”皇帝恍若没听见似的,犹自在沉思中。娴妃轻唤道:“皇上?!”皇帝回神,嗯了一身,问:“你说什么?”娴妃重复道:“皇上要不要沐浴?” 皇帝哦了一声,坐直了身子,又弯腰自个捡起靴子套上,面色匆匆道:“朕突然想起一份紧要的奏折,非今晚上批示不可。”娴妃愣了愣,旋即贤惠道:“政务要紧。”又帮着戴好雨冠,亲自撑伞欲要送驾。皇帝却握住她的手,道:“雨大得很,地上滑,朕有一堆人伺候,你就在屋里呆着罢。”如此,娴妃便只行至廊下,躬身送驾。 吴书来以为皇帝要回养心殿,便使了轿夫往西南边走。到了西长街上,皇帝却挥手要下轿,吴书来不知何意,俯身在轿帘旁,问:“主子有何吩咐?”皇帝已掀帘出轿,吴书来忙撑起伞,自个淋在雨里,眼皮子都快打不开。 皇帝道:“你带着人回养心殿,朕去翊坤宫。” 吴书来语结,半会才谄笑道:“皇上,您这不是叫奴才为难么?让太后知道了,非得打断奴才的狗腿不可。”皇帝眼睛一横,道:“你自己要是想断狗腿,就去禀告太后,朕可不拦你!”说完,折身便往后走。吴书来小步随在身侧,哭丧着脸道:“主子…” 皇帝停住步子,道:“你去安排魏宛儿在西暖阁呆着,到了半夜,再送她去庑房睡一个晚上。”稍顿,又道:“待明儿早上,就传朕的口谕给内务府,封魏宛儿为答应。”吴书来悚然一惊,隐约猜到皇帝的意图,无非是想拿皇后当做挡箭牌罢,没法再劝,只得应了是。 青橙开窗听了半会的雨,又持了毛笔在书房习字,屋里静静的,唯有外头大雨磅礴。海安与尔绮促膝坐着打绦子,时而说两句话,大多的时候,都是自己想着心事。一阵急促的靴声传来,尔绮望了望门帘,轻声道:“不会是皇上来了吧?” 海安心神一凛,忙搁下手中物件,掀帘出去瞧。尔绮将手里的东西收拾了,抿了抿鬓角的发簪,方出屋去。迎面撞上皇帝,吓得“啊”的一声大叫。皇帝心情甚佳,不与她计较,反笑道:“莽莽撞撞的,哪里像主子跟前伺候的丫头。”又道:“去,煮碗三鲜饺子来!” 尔绮忙答应着下去吩咐。 青橙随手撂了笔墨,出了书房,行至厅,正巧皇帝进屋,见他衣襟湿透,先细碎的责怪起来,道:“怎么不坐轿子,这样大的雨…”皇帝挑眉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朕没坐轿?”司衾宫人已呈上便袍,青橙一面引他入寝屋,伺候他换衣,一面道:“坐轿子能湿成这样?顶上漏雨还差不多!”又问:“怎么不见吴书来?” 皇帝伸展着双臂,任由她解扣子取雨冠,又将命吴书来回养心殿之事随口说了,道:“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朕实在饿了,那玫瑰清露还有没有?”青橙点头,道:“知道你爱吃,早上就命尔绮备了。”又喊了海安来,道:“你去叫人烧水,预备皇上沐浴。” 看着宫人们左右忙碌,皇帝称心如意的往炕上一歪,道:“还是你这里舒坦。”青橙挺着大肚也实在不方便,分派了事儿,就坐在皇帝对面闲话。不过片刻功夫,尔绮便端上两碗素三鲜饺子,配着四碟酸辣小菜,再有一大碗羊骨肉汤,热气腾腾的,叫人胃口大开。 皇帝狼吞虎咽般吃干抹净,惬意道:“果然是——民以食为天!” 青橙眉眼弯弯笑道:“还吃得下玫瑰清露?”皇帝道:“难得心里念着想吃。”青橙取笑他,道:“戒荤三天,可真是苦了你。” 第100章 翊坤宫的荣宠 http://.biquxs.info/

转眼到了七月间,青橙已近临盆,除了早晚出门散步,初一十五往寿康宫、长春宫请安,平素日日皆呆在翊坤宫里,连交泰殿五妃议事也免了。皇帝往翊坤宫跑得越发勤快,散了朝要来瞧一瞧,午歇时要来瞧一瞧,去别宫路过时,更要进来瞧一瞧。 宫里规矩,妃嫔生产后要坐月子,关门闭户,不能出门吹风。皇帝怕大暑天青橙捱得不舒服,便吩咐了内务府仔细将庆云斋拾掇了,让青橙依旧搬回庆云斋寝居。庆云斋的水利工事已建成,后院中深挖九井,以人力将井水通过绳索运至房顶,再依着瓦沟倾泻而下,无雨却似雨。井后再立有四架数十丈高的大风轮,能时刻将井风吹入屋里,人居其中,凉而不寒。 青橙新奇不已,围着风轮左右转了好几圈,方笑道:“往后屋里无需用冰也可。”皇帝牵着她沿着宫廊行走,道:“该用时还是要用,总之别省着。”有小太监在吴书来耳侧嘀咕,吴书来颔首,上前道:“万岁爷,人已经到了。” 皇帝一笑,道:“叫他先进厅里候着。” 青橙见他神神秘秘,便问:“谁来了?”皇帝紧了紧她的手,道:“呆会你就知道了。”两人转过后花园,至庆云斋廊下,尔绮欢欢喜喜的打起帘子,欲言又止道:“主子...” 皇帝望了她一眼,尔绮忙嘘声。青橙越发觉得奇怪,道:“还打起哑语来。”她入了屋,隐约见东间花厅里恭谨坐着黑色朝服的男子,那人起了身,回头抱拳道:“微臣简玉衡给皇上、纯主子请安。”说罢,就单膝跪下行大礼。 青橙一惊,禁不住欢呼雀跃道:“哥哥...你的病好了?” 简玉衡心里清明得很,自己是为何去的江苏,又是为何去的甘川,他差一点就没了命回上京,此时谨守礼仪半分不敢逾越,谨小慎微道:“谢纯主子关心,微臣已大好了。” 皇帝知道他的心思,面上却不动声色,既要让青橙不挂心,又不能叫简玉衡失了分寸,毕竟他的身份秘而不宣,少不得会给青橙带来流言蜚语。皇帝笑道:“你回来就好,往后这翊坤宫上上下下的病症处方由你担着,朕也安心。” 简玉衡道:“谢皇上抬爱,微臣定不负皇命。”皇帝点点头,背着手往外走,道:“朕还有事,先回养心殿。”青橙道:“不用了晚膳再走么?” 皇帝道:“你们一年多未见,自有许多体己话要说,许多事要问,朕就不耽误你们了。” 简玉衡见皇帝平和近人,待青橙又体贴,便将藏在心底的话藏得更深了,打算再也不提。他将怎样去了江苏,怎样辗转到了甘川,又如何得病,如何回得上京一一说了。 青橙感慨万分,道:“你回来就好。”又问了老太太身体状况等,简玉衡皆仔细说了,到底是男子,青橙不好留饭,将他送至宫街便折回,悬了一年的心也算尘埃落定。到了晚上,青橙坐在炕上朝皇帝道:“哥哥年纪不小了,成家继承香火方是正经,他又是木愣之人,一心扑在医学上,半点都不着急。我倒想为他寻一门亲事,不知皇上有没有人选?” 话音才落,外厅忽而“咣当”一响,将青橙唬了大跳。皇帝斥道:“是谁毛手毛脚?”却是尔绮跪在门槛边,道:“奴婢该死。”青橙笑道:“小妮子不会是动了春心,听着我说简大人的事,就慌了神罢。”她并不是全然玩笑,无论是海安、还是尔绮,她都知根知底,且能信任。再说尔绮,家道虽没落,却是正儿八经的乌雅氏大姓,与简玉衡也算相配。 尔绮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扯着喉咙想说句什么,皇帝竟先道:“那不成,尔绮走了,谁盯着厨房做吃的?旁人来伺候你,朕哪里能放心。”又朝尔绮笑道:“别跪了,起来罢,你只管放心,等你到了年纪,朕定帮你寻户好人家,绝不亏待你。眼下安安心心伺候主子要紧。” 青橙看尔绮浑身发颤,便笑道:“怎么,往后有了着落,连谢恩也忘了么?”尔绮回了神,叩首道:“谢皇上恩典。”皇帝笑道:“好丫头,去给你主子冲碗茯苓膏来,朕瞧她嘴角都起了水泡,当降降火气。”尔绮浑身酸软着起了身,答应着告退。 眼瞧着万寿节后,便有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而宫中的掌摄之权还在娴妃手中,皇后心焦意燥,宣了魏宛儿在殿中训话。皇后道:“你受封已有好些时日,皇上也时常翻你的绿头牌,怎么半点用处都没有,我让你进言娴妃的那些话,到底有没有同皇上说?” 魏宛儿不敢露出慌乱之色,镇定道:“奴婢依着皇后的意思说了,只是人微言轻,皇上并不大听。”其实每回她侍寝,都是独自守在养心殿,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更别说进言。但她不能叫皇后知道,一来是皇帝的旨意,二来是怕皇后唾弃她,让她失去最后的靠山。 她说得诚恳,皇后信了大半,又冷冷道:“总之你别忘了差事,做得好自有奖赏,晋嫔封妃都不是难事。”魏宛儿忙跪下叩首,道:“奴婢时时刻刻都谨记着,绝不敢忘。”回到寝宫,魏宛儿如一滩泥水般仰坐在炕上,她望着简陋粗坯的房间,心里十分不甘。 小宫婢从厨房端了两菜一汤的份例摆在炕几上,麻利的摆布碗筷,恭谨道:“小主,请用膳罢。”宛儿往桌上扫了一眼,两碟半冷半热的鸡肉蘑菇丁和油盐炒枸杞叶,白瓷碗里装着半碗鸡皮海带汤,泛着厚厚一层黄油,叫人无法下咽。此等菜色,还不如长春宫稍有头脸的掌事宫人。她气急了,恨不得立刻往厨房去理论一番。 但是她忍了。 她从鸡肉蘑菇丁里倒了汤汁洒在白米饭上,勉强就着枸杞叶吃了小半碗。她的小宫婢吃得更差,只有两个窝窝头而已。魏宛儿道:“剩下的饭菜,你吃了罢。”小宫婢谢了恩,收拾了碗筷,躲到隔壁下房里胡乱将剩菜剩饭都吃了,半刻也不能休息,便又要上前服侍。 青橙也未午歇,她想赶在生产前,撰写几张《金刚经》献给太后做中秋节礼。写得正入神,海安进屋道:“主子,万岁爷来了。”青橙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了笔,挺着大肚往外头迎驾。皇帝才散了朝,满脸疲乏,见了她,眼睛里散出光芒,笑道:“出来做什么?”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青橙知道是累了,遂道:“时辰若是来不及,不必来庆云斋便是了,在养心殿好好歇一歇。”皇帝道:“你可知道朕来做什么?”青橙瞧他面容严肃,当真以为是什么大事,便问:“可是有什么事?” 皇帝见她紧张,攒了攒她的手,笑道:“朕就是来看看你。看看你膳食吃得香不香,肚中宝宝有没有踢你。”青橙一直觉得肚中的宝宝是位公主,上回皇后生下长公主,皇帝可是生了大气。不知是不是因为临近生产,她的心绪总有些莫名的抑郁,要不是他常常来宽慰,来哄她,说不准要生场病的。 她低沉道:“我知道肚子的宝宝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都比不得皇后的孩子。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真的生了公主,你会不会失落。” 皇帝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道:“因为是你的孩子,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也不管是美还是丑,是聪明还是愚钝,都不紧要。对朕来说,最紧要的人是你。孩子,只是你的延续,但是永远不能替代你。所以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只要你好好儿,就没人敢动你的孩子。” 青橙嘴巴一翘,道:“拐弯抹角的,说到底,你就是不喜欢公主。”皇帝笑了笑,懒得与孕妇争辩。两人歪在床榻上闭目养神,青橙小心翼翼道:“等生了宝宝,我想自己亲自喂养。” 皇帝诧异,猛然睁开眼,偏头看她,敛色道:“那怎么成?你是主子娘娘,怎能做奶妈子的活。”青橙撒着娇往他怀里挤,道:“只要你答应就行。”稍一顿,黯然道:“你不知道,永璋看着和我亲近,但只要他奶妈在,就绝不会吵着要我抱。说到底,有奶才是娘。” 说到“有奶才是娘”,皇帝自然的往她胸口望去,然后又自然的将手覆盖在上头。他悠然道:“那可不成,这是朕的地盘,就算是儿子,也是不能让的。”说完,张口就想咬。幸而宫人们都赶得远远儿,不然传出去,还不得叫人笑话死。 青橙愣了愣,回过味,羞涩“呸”了一声。 到了八月份,翊坤宫紧张得人仰马翻,太医、医女、稳婆轮番派遣,时刻待命。厨房更是流水席似的备着各类膳食、糕点、汤药...数不胜数。皇后从未真正将青橙当做对手,因为她是汉女,既不可能封后,生下的孩子亦难继承大统,故而看在皇帝面子上,事事尽心。娴妃更是聪慧,也想在青橙生产一事上叫皇帝称颂,便也费了十二分的力气料理诸事。一时之间,翊坤宫的荣宠,竟更甚往昔了。 皇帝批阅奏折至深夜,户部侍郎梁诗正奏:直省度支经费大于兵饷,皇帝闻之惊愕,连夜宣军机大臣张廷玉、户部尚书讷亲商议,两位大臣唯唯诺诺,依着皇帝的话说,多一句不说,多一步不走,含含糊糊的态度,叫皇帝烦闷不已。 快至天明,皇帝欲摆驾翊坤宫,吴书来劝阻道:“已经过了午夜,万岁爷此时去,翊坤宫上上下下必然一阵忙活,反倒扰了纯主子歇息。”皇帝觉得有理,便在养心殿歇下了。到了鸡鸣时分,吴书来叫起,听见皇帝嗯了一声,便有数十司衾宫人鱼贯而入,伺候皇帝穿戴洗漱。皇帝盘膝坐在炕上,身后有梳头太监织辫,旁侧有宫人端着养生茶和点心,皇帝边喝茶,边随手翻着书册折子。 有太监躬身入屋,双膝跪地,道:“启禀万岁爷,纯主子生了。” 皇帝手中茶杯一抖,问:“生了?纯主子身子如何?” 太监喜气洋洋道:“启禀万岁爷,纯主子生了位阿哥,母子平安!”吴书来闻言,连忙带着一众的宫人跪地道:“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皇帝急着下炕,穿着袜子就往外走,吴书来端起龙靴,躬身随往身后。出了养心门,有军机处伺候的小太监前来传话,说大臣们已经恭候多时,有大事需禀。吴书来不敢瞒着,只得上前通传。 皇帝撂了一句:“凡事等朕从翊坤宫回来再说。” 翊坤宫早已人仰马翻,海安、尔绮忙得脚不沾地。简玉衡与夏沉弈在偏殿商量着活血化瘀的方子,尔绮有时经过,总会不自觉的愣愣瞧上一会子。简玉衡拟了方子,正要吩咐青橙月子里的药膳汤饮,撞见尔绮的目光,便笑了笑,道:“尔绮姑娘,你过来一下。” 尔绮惊魂未定,胸腔里一颗心儿如小鹿乱撞,她微垂着眼帘,望着他胸前的墨黑衣襟,问:“简大人可有事吩咐?”简玉衡温和道:“有几道膳,还得烦请尔绮姑娘仔细盯着厨房熬煮。”尔绮在膳食上颇有心得,镇定道:“简大人尽管吩咐。” 简玉衡道:“三天后,用当归、炮姜、川芎、桃仁、炙甘草煮半只乌鸡,要炖的烂烂的方可。再有,七天后则需以杜仲加排骨或腰子、猪肝熬汤食用...” 尔绮犹如身处梦中,他的一字一句明明像爆竹似的传入了耳,可就是不懂是何意思。简玉衡见她恍恍惚惚的发着呆,以为是自己讲得太过高深莫测,便道:“是不是我一下子讲得太多了?看来我要多跑几趟翊坤宫,慢慢教你了。”这最后一句“慢慢教你了”,尔绮倒是听得清楚,顿时高兴得乐开了花,咧着嘴连连点头。 寝屋已清扫干净,铜寿桃形镂空高脚香炉里燃着干艾草,薄雾袅袅绕绕,在晨曦里缓缓飞扬。六阿哥还未抱走,用黄锻裹着,静静躺在青橙臂弯。青橙已梳过头,穿着淡墨绿的天蚕丝凉寝袍,身上搭着一条薄毯子,用小指尖轻轻的摩挲着襁褓中的小幼儿。 不过多时,外头传来喧闹之声,她知道是皇帝来了,便斜了斜身子。皇帝掀帘入内,又返身将帘幕拢好,才大步行至塌边,道:“可还好?”看她面色苍白如纸,肿着眼睛,满脸劳累,心中一软,道:“让你受苦了。” 青橙笑了笑,道:“如你心愿,是位阿哥。” 皇帝顺势往榻边坐下,往她怀里一瞧,小小幼儿睡得正酣,两只小手伸在外头,皇帝瞧着欢喜,不由用手指去逗弄那小掌心,不料,仿佛心有灵犀似的,食指竟被小宝宝用力握住了。皇帝很觉新奇,乐道:“你瞧,他牵住朕的手了。” 青橙舒眉一笑,道:“他是喜欢皇阿玛呢。”顿了顿,又懊恼道:“怎么办,我先前一直觉得是公主,所以缝的鞋袜衣袍多半为粉红粉绿,还做了几双绣花鞋,可是白费功夫了。” 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道:“不急,通通留着,到时候再给朕生一位公主便是了。”又柔声问:“还疼么?”青橙嗔道:“裂了一道口子,能不疼么。”皇帝俯身吻了吻她的唇角,情不自禁道:“朕真想替你疼了。” 青橙逗得一笑,看了看天色,道:“该上朝了,别耽误了政事。” 皇帝露出留恋的神色,道:“朕想再呆会。”青橙推了推他,道:“去吧,有海安她们伺候着,我很好,不必担心。”皇帝起了座,忽又回身,道:“让朕抱抱你。”她略略直起身子,他俯腰将她揽在怀里,贴了贴她的脸,方道:“朕走了。” 青橙道:“去吧。” 宫中添了六阿哥后,紧接着是万寿节、中秋节,至月底便是秀女大选。青橙一直在月子里,倒省了糟心事。皇帝忙着查处兵部贪腐,无心甄选秀女,便由太后做主,封了三位贵人。皇帝时不时旁敲侧击的跟太后提及为青橙抬旗之事,太后总有法子见招拆招,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好在皇帝也不着急,耐着性子慢慢劝说。 翊坤宫没有多余的殿宇给六阿哥住,皇帝便下了特旨,准青橙亲自教养。太后本觉不妥,但因着抬旗之事没称皇帝心愿,在教养六阿哥的事情上,就退了两步。 青橙一出月子,皇帝就迫不及待的翻了她的绿头牌。是夜,养心殿里寂寂无声,西暖阁里燃着两盏黄纱宫灯,青橙坐在青玉大案上,双腿盘着皇帝的腰,衣衫渐褪未褪,胸前隆起处似比先前又大了些。皇帝张口含住,甜沁沁的有汁水溢出,她忍不住躲了躲,道:“呆会叫你喝完了,六阿哥吃什么?”皇帝松了口,道:“一大帮奶妈子候着,还能饿着他不成。” 又满不在乎的叼起另一侧。 翊坤宫的奶妈子确实很多,多到青橙早上的牛奶也换成了人奶。永璋年纪虽小,但是也隐约知道六阿哥与大阿哥之间的分别,他很喜欢自己的小弟弟,道德堂若是有什么好吃的,总说要留给六阿哥吃,有时候趁着奶妈不注意,还会将西洋糖果往六阿哥嘴里塞。为此,青橙很担心,一遍一遍的跟永璋说:“弟弟还小,只能吃奶,不能吃别的东西。” 永璋会问:“为什么?我能吃饭,还能吃糖果。” 青橙想了想,道:“你喜欢弟弟么?”永璋嘟着小嘴道:“喜欢!”青橙又道:“弟弟现在还没长牙齿,只能吃奶和糨糊,你要是给他喂食别的东西,会卡住他的喉咙,就不能呼吸了,如果你不能呼吸的话会怎样?” 说完,就作势摁住永璋的小鼻子。 永璋不能呼吸,挣脱了开,笑道:“额娘,我知道了,不能呼吸就好难受,我再也不给弟弟乱吃东西了。”青橙亲了亲他的小脸蛋,道:“永璋真聪明,额娘不是不让你喂,只是弟弟太小了,等他长大了,你爱给他吃什么都行。”永璋用力的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可爱极了。母子说得正开心,海安进屋道:“主子,瑞贵人、福贵人、柔贵人来了。” 这三位贵人便是太后新册封的秀女。 青橙有意立立威,遂道:“你就说我身子还不太爽利,让她们改日再来。”海安答应着出去传话,福贵人扶着柔贵人往回走,笑道:“还真吃了闭门羹,你倒是猜得准。” 柔贵人扶了扶鬓上的一支汉白玉镶红梅金钗,勾唇道:“早就听说,宫里头就属纯妃的架子最大,连皇后、娴主子都要谦让三分。” 瑞贵人在旁边搭话,道:“可不是,咱们三个初来乍到,当相互扶持着才不落下风。”福贵人点了点头,道:“瑞主子说得是。”柔贵人却是眉梢一挑,并不回话。 自纯妃产子,宫里入了新人,魏宛儿的日子就愈发难过了。以前皇帝明面上还会翻她的牌子,眼下却是不闻不问,抛之脑后了。皇后步步紧逼,见她没有圣宠,就生了丢弃之意。宛儿惶恐,行事越发恭顺谨慎,曲意奉承。另一面,又寻着法子想私底下见见娴妃。 这一日,皇帝恭请太后在御池行船听曲,枯荷落叶,秋阳高照,南府的乐人临水而唱,丝竹萧鼓,别有一番趣味。青橙久未露面,亲自抱着六阿哥,牵着永璋给太后请安。太后招手叫永璋到跟前,也没人教,永璋就自觉滚到太后怀里,糯米似的软软的喊:“皇奶奶,我好想你啊。”教引嬷嬷连忙低声道:“三阿哥,快给太后请安。” 永璋望着太后眨眼,又从她怀里挤出来,规规矩矩的跪下,道:“永璋给皇奶奶请安。” 皇帝知道,孙子辈的阿哥公主,太后素来不怎么待见,怕太后不自在,就对永璋道:“去,坐到额娘旁边看戏。”永璋失落的应了声“是”,又从随身带的荷包里取出两颗桂花糖,摊在胖嘟嘟的小手心里,道:“皇奶奶,这个给你吃,很甜很香的。” 教引嬷嬷急了,顾不得旁的,欲要上前牵走永璋,还未抬步,却听太后笑道:“皇奶奶牙口不好,不能吃糖。你是乖孩子,坐到皇奶奶身边看戏好不好?”永璋简直是胆大妄为了,连皇帝、额娘的脸色也不看,就跑跑跳跳滚到太后怀里,笑道:“好。” 第101章 待鄂贵人也是情分 http://.biquxs.info/

因永璋入了太后的眼,皇后、嘉妃、愉嫔皆觉不自在。皇长女寝居随皇后,皇帝每月初一十五歇在长春宫时,也并不大召见。四阿哥、五阿哥更不消说,住在阿哥所,一年到头都难得面见圣驾。底下的妃嫔依形夺势,皆使了气力想拉拢青橙,但青橙性子淡薄,并不太理人,宫中传开,便纷纷言说纯妃规矩大,实难亲近。 太后喜欢永璋,好似突然爱到了心坎里,不仅时常宣教引嬷嬷抱永璋去寿康宫承欢,为着怕永璋闻见水烟的味儿难受,连烟都少抽了。到了冬天,太后畏冷,就带着永璋给自己热被窝。永璋长到三岁模样,大半的日子都住在了寿康宫里。太后眼皮子底下,无人敢放肆,唯永璋敢撒泼打滚,有时连皇帝都无可奈何。 乾隆七年的六月,内务府领着文阁大学士嵇曾筠之子澈月,及军机大臣阿桂之孙阿通入宫,在养心殿拜见了皇帝,又去寿康宫给太后请了安,方被领着至庆云斋,给青橙瞧。两个孩子都只六七岁,模样儿都很周正,器宇轩昂,举止谈吐皆显教养非凡。青橙甚合心意,便喊了永璋来,让两人给永璋行大礼。 永璋满脸不解,坐在青橙膝上,仰着小脸问:“哈哈珠子是什么?” 青橙笑道:“往后澈月和阿通就是你的哈哈珠子了,他们每天早上入宫陪你去南书房读书习字,到了晚上,就各自回家府。他们会将你的一言一行都报告给皇阿玛,你若是敢淘气不好好听老师的话,往后额娘也不能帮你。” 永璋道:“那皇奶奶会帮我吗?” 青橙生怕将他养得不可一世,摇摇头道:“皇奶奶也不能帮你。你是大孩子了,要读书习字,还要练骑射武功,不仅要做皇阿玛的好皇子,还要做六阿哥的好皇兄,知道了么?” 永璋似懂非懂,点点头笑道:“我都听额娘的,我要做额娘的乖宝贝。”青橙用额头顶了顶永璋的眉心,笑道:“永璋真乖。”又道:“好了,你带着澈月和阿通去你房里玩一会,明儿可就要见老师了。”澈月、阿通给青橙跪了安,随永璋退下。 歇了午觉,尔绮用朱漆盘子呈上消暑的绿豆冰沙,青橙接过青釉仕女纹精巧瓷碗,一勺一勺的舀着,吃了小半碗,又道:“你尝着味道甚好,你给三阿哥送些去,再有,少放些白糖,吃多了牙齿生虫。”尔绮应了,海安进屋道:“主子,可要出门闲散?”青橙颔首,便有宫人上前伺候她洗漱穿戴,宣了肩舆,撑了华盖伞遮阴,浩浩荡荡一路行至御花园方停。 狮子随侍左右,他如今可不是小狗狗了,而是七八个孩子的狗阿玛。他偎依在青橙脚旁,耷拉着眼皮打哈欠。青橙立在亭中,夏风送爽,树荫葱郁,她命海安往石桌上铺了宣纸,望着不远处碧波翻浪的莲池,静心挥笔作画。巧有王贵人、金贵人等在花园中闲逛,早些年她们撞见纯妃还敢上前说笑挤兑一番,如今却平白生有畏怯,心照不宣的绕道而行。 四下缄默无声,狮子却忽而耳朵一束,直起狗身朝假山后吠叫。海安瞧着不对劲,便喝道:“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再不出来,我可要叫侍卫了!”过了一会,假山后才款款走出身穿绣月兰藻纹锻宫装的女子,海安愣了愣,福身笑道:“原来是鄂贵人,恕奴婢无理了。”鄂贵人面露难色,摇头道:“不关你事,是我惊扰了纯主子作画。” 青橙已搁了笔,脸上浅浅的扬起笑容,道:“无碍的,我不过随手画两笔,打发时日。”见她停笔,宫女忙呈上湿巾帕,青橙拭了手,鄂贵人已提裙上前,屈了屈膝道:“见过纯主子。”青橙免了礼,道:“坐吧。”鄂贵人却站着不动,脸上怔忡不安,犹豫片刻后,突然往青橙面前一跪,道:“求纯主子救救臣妾父亲!” 周围服侍的人众多,皆面面相觑。青橙护着鄂贵人的颜面,便道:“海安,你带着人退到亭子外头去。”海安领命,徐徐而退。青橙亲自扶起鄂贵人,道:“有事慢慢说,你是皇上的贵人,在人前可别失了分寸。”鄂贵人忙道:“臣妾失仪了。”她泫然欲泣,眼圈儿红通通的,可见早前已哭了许久,朱钗尽褪,只在髻上随手簪了朵牡丹,怕是来得匆忙。 青橙知道鄂贵人之父是兵部尚书鄂善,而皇帝最近一直在清查兵部受贿案件,牵涉之广,前所未有。她道:“后宫妃嫔不许干涉朝政,是祖制,鄂贵人实在求错了人。” 鄂贵人禁不住双眼垂泪,道:“臣妾也明白,但我总不能白白瞧着家里人去死。若是要诛九族,我倒不是担心自个变成罪臣之女,牵涉其中,只是害怕孤苦伶仃的活着,叫人生不如死。”青橙心中微动,口中却依旧推辞,道:“国有国法,既是大清律例,也是没得法子。”又宽慰了鄂贵人一番,道:“你倒可去求求皇后主子,她是国母,在朝廷之上,说话亦有分量。”鄂贵人道:“我昨儿就去了长春宫,皇后又病了,并未召见,故而才想到了您。” 青橙摇摇头,道:“我也没得法子。” 回到翊坤宫,已是掌灯时分。皇帝挑帘入殿,麻利脱了外褂子,嚷道:“外头可真是热,天都黑了,暑气倒还未散尽。”青橙伺候他换了身家常的蚕丝龙袍,又命尔绮端了凉沁沁的瓜果饮子,亲自持了紫檀镶黄竹宫扇,靠坐在皇帝身侧轻轻摇风。 皇帝吃了半碗冰酥酪,不露声色道:“适才鄂贵人找过你?” 宫里没什么事能瞒得了皇帝,无非是看皇帝想知道,还是懒得理会。青橙道:“求着我向你说情呢。”皇帝扭头看她,道:“你答应了?” 青橙睨了他一眼,道:“后宫妃嫔不许干涉朝政,我哪里敢答应。”稍顿,却又道:“毕竟是鄂贵人的父亲,诛九族之罪,实在残忍。再说是鄂善自己坏的事,与族人有何干系?你待臣子素来宽厚仁慈,网开一面,待鄂贵人也是情分。” 皇帝思虑一会,揽了揽她的腰,道:“朝中的事,你还是不管为好。”又问:“永璋的两个哈哈珠子,你瞧着如何?” 青橙道:“我觉得极好,只是永璋才满三岁,读书写字会不会太早了些?” 皇帝回道:“朕两岁就跟着先皇习字了,永璋都三岁了,并不算太早。再说,太后总惯着他,朕怕他越发养得娇惯,往后读书都读不进。”青橙道:“好吧,都听你的。”说罢,便要起身召尔绮吩咐晚点心,却被皇帝拉回怀里,在耳侧微不可闻道:“朕渴了,又想喝奶了。” 青橙抵不住他轻薄调戏,颊上飞红,道:“我又不是你奶妈子,你找孙嬷嬷去。”孙嬷嬷是皇帝幼时的乳母,如今已被自己儿子接回府上安享晚年。皇帝伸手至她脖颈下,扭着锦扣,笑道:“奶妈子哪有你好呀...”其意味深长,叫青橙羞得连耳脖根子都红透了。 兵部尚书鄂善受贿千两之事,皇帝终究减了刑罚,并未诛九族,只单独赐了白绫毒酒,令其自尽。鄂贵人悲恸万分,但到底是保全了族人,母舅姊妹也活了命,知道是青橙在皇帝面前说了话,便扶着宫婢去谢恩。青橙亦是不受,道:“是皇上圣明,怜惜你罢。” 寥寥数句,又将她打发走了。 朝中更迭,亦与后宫牵扯。纠察兵部贪腐一案,高妃兄长出了大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帝待高妃,恩宠便渐渐多了。高妃昔日骄纵,于宫中沉沉浮浮数年,敛了脾性,变得温婉可人。皇帝甚觉新奇,又念起旧情,越觉喜欢。 从交泰殿议事出来,娴妃与顺妃闲步而走,朱红宫墙高高耸立,澄净的天幕没有一丝云彩,干净得就像浆洗过的浅蓝缎子。仪仗随在十步开外,顺妃道:“听着高妃话里的意思,皇上怕是要恢复她的贵妃之位。到那时,可就踩在你我头上了。” 娴妃手中持一柄白绢地绣孔雀纹漆柄团扇,捂在胸前,道:“她是抬了旗的,家世显赫,眼下父家、母家皆在朝中权势熏天,若是诞下皇子...后果实在难料。你等着瞧罢,无需咱们动手,皇后那儿自是坐不住的。” 顺妃左右看了看,方低声道:“皇后病弱,素爱瞻前顾后,我是怕她有心无力,叫高妃钻了空子。”娴妃想了想,顿住步子,凑到顺妃耳边道:“魏答应前头不是在你跟前献殷勤么?你便假意与她好罢,倒时叫她去与皇后周旋,咱们再使把力,出了事,也挨不到咱们身上。”顺妃闻之有理,笑道:“还是你高明。” 两人又说起朱钗环佩上面的事,一聊就聊到夜暮方散。 今年秋天来得早,薄雾迷茫,露气寒重。青橙起了身,往庭院里碎步,空气幽香凛冽,晨曦在皇城东边晕出淡淡的橙红。道德堂的教引嬷嬷随在身侧回禀永璋日常琐事,青橙静静儿听着,有时问一两句,大半的时候只是点点头。教引嬷嬷不知主子喜怒,句句斟酌,越发小心谨慎。待秋雾散尽,阳光喷薄而出,另有太监过来请轿往交泰殿议事。 自高妃复宠,六宫瞩目,娴妃在明面上也客气了三分。碰巧月底是高妃芳诞,娴妃便笑道:“宫中许久不曾热闹,不如趁着高主子寿辰,好好庆贺一番。前头我与皇上说了,依着皇上的意思,可在咸福宫摆半日的戏台,诸位主子觉得如何?” 既将皇帝抬了出来,自然无人敢说不好。倒是高妃自己客气道:“多谢娴主子惦记,又不是什么正经生日,实在不必惊动六宫。”顺妃笑道:“哪里是惊动,大家都求之不得呢,好吃好喝热闹一番,不知多喜庆。”稍顿,又道:“戏台虽是摆在你宫里,但你无需担忧,事事有我和娴主子料理,到时候你只管吃酒受礼罢。” 高妃知道是奉承自己,不必太过谦虚,遂浅笑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议完事,青橙摆轿回翊坤宫,至宫街折角僻静处,突然听见有人唤:“纯主子,请等一等。”海安循声望去,有身穿暗红缕金提花缎面宫装的女子盈盈立在宫墙角下,她往轿帘倾了倾身,低声道:“主子,是舒嫔。”青橙与舒嫔素无来往,猜不出她此般是何意,沉吟片刻,道:“落轿罢。”舒嫔见青橙的仪仗停步,便上前屈了屈膝,道:“纯主子万福。” 青橙坐在轿子里未动,只让海安传话,问:“舒主子何事拦轿?” 舒嫔面有怔忡之色,自己掀起轿帘,道:“纯主子可否下轿一叙?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您说。”青橙想了想,含笑道:“也好,我正想走走路。”她下了轿,只命海安跟着,其他人等远远相随,才问:“舒主子有话尽管说了,永璋快要下课,我还要过问他的晚膳。”舒嫔抿了抿唇,似乎极难开口,沉默半会方道:“不瞒你说,我是有事求您。”她飞扬跋扈惯了,如此低声下气,入宫以来,还是头一回。 青橙莞尔一笑,道:“我知道你与娴妃素来走得近,为何不寻她帮忙?” 舒嫔凄然笑道:“她要是能帮,怕也不会帮我。” 青橙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帮你?”舒嫔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并不是叫你白白帮我。你可还记得怀三阿哥时在宫街上摔了一跤?还有你与简大人之间的流言蜚语是如何传出去的?那背后指使之人,你就不想知道么?” 青橙眉心一跳,愣愣看了她许久,愠怒道:“你想算计我?” 舒嫔不卑不亢,道:“我若是想算计你,告诉你这些做什么?”她又压低了声音,道:“难道你就没想过扳倒皇后、娴妃么?只要你帮我一回,我...”青橙斥道:“放肆!”舒嫔咄咄逼人,道:“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三阿哥、六阿哥着想!”青橙道:“你到底想要什么,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舒嫔道:“其实我要的很简单,只要你说服简大人和夏大人好好为我调理身子,待我有孕那一日,我就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 青橙纳闷,道:“宫里御医多得很,为何偏要简大人和夏大人,再说,你跟娴妃说了,让御医院重新派遣就是,有什么难的。” 舒嫔却摇了摇头,道:“宫里人是势利眼,御医院的人也是。我承宠多年,比你要年轻三四岁,为何总是不能有孕?我的御医向来是娴妃指派,如今,我不能再信她了。”停了停,又道:“但你不一样,简大人待你忠心耿耿,你若是和他说,他一定会对我尽心尽责...” 青橙不想再听,打断道:“以前的事我早已不想追究,以我现在的地位,也无人敢再耍那样的心眼。你找错人了,我也并不会觊觎皇后、娴妃的位置。或许你会疑惑,会质问,但是我想告诉你,你知道皇上为何喜欢我么?” 舒嫔听她娓娓道来,心尖上不由一滞。这些年,她确实弄不明白,宫里新人旧人那样多,得宠的、失宠的、复宠的层出不穷,却从未有人能撼动纯妃的地位,反而日渐牢固。 青橙轻描淡写道:“因为我不计算。” 计算?算计?宫里人谁不事事计算,事事算计?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暗地里讽刺自己机关算尽,却还是要求人么?舒嫔越听越觉恼火,又很羞愤,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人低声道:“主子,听说万岁爷往这边过来了。”青橙听在耳里,不想与她周旋,便道:“这条路是养心殿通往翊坤宫的近路,你还是赶快去罢,免得皇上问起,你我都要为难。” 不过一会,果然有打头太监击掌之声传来,舒嫔没得法子,只能告退。青橙瞧着她远走了,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舒嫔说的那些事,她其实很想知道,但是又怕知道。知道后难免会憎恶谁、报复谁,但她并不想将心思放在那些陈年旧事上。只要永璋和六阿哥平平安安的,身边有皇帝为她挡住外头的腌臜事,舒舒坦坦的过日子,岂非更如人意? 仪仗退至两侧,青橙站在中间迎风而立,皇帝的轿舆从宫街尽头徐徐而至。他远远的就下了轿,扬声道:“怎么不上轿?这样大的风,仔细吹伤了头。”他的声音温和而醇厚,像是寒冬里的一口黄酒,暖透到她心底里去。她福身屈了屈膝,道:“皇上万福。” 皇帝顺势抓住她的手,道:“手心都凉透了。” 青橙道:“刚才从交泰殿出来,听见击掌声,就停了轿子等等你。”皇帝微笑,道:“朕瞧着永璋早上精神头不好,你叫御医瞧瞧,莫不是吹了风,身子不舒服。若是风寒前兆,就预先吃几副汤药防备。要是他难受,免两日的晨读也可。” 两人慢慢踱步,后头跟着数十仪仗,秋风将他们的袍子卷在一处,簌簌作响。她将自己的掌心放在他手里,仔细听他说起永璋在南书房的诸事种种,适才舒嫔让她起伏的心绪,便渐渐平复下去。皇帝看她鬓上的朱钗用旧了,便道:“过些日子是高妃寿辰,内务府筹备着贡两套首饰,朕顺便叫他们给你也做两件。你喜欢什么花样儿,遣人去告诉王进保。” 青橙轻轻应着,又论起旁的事,他们低喃浅语,声音被卷在风里,四处散开无踪。 歇了午觉,皇帝说要喝青橙亲自冲的茯苓露,青橙懒得动身,嘟嘴道:“难不成我冲的味道就不一样了?”皇帝笑道:“一样是一样,但朕就是想喝你亲手做的嘛。”青橙被他逗乐了,玩笑道:“那可不成,要是过两日你又说我做的饭菜好吃,我岂非要成帮厨婆子了?” 皇帝睨了她一眼,道:“好啦好啦,如今朕都叫不动你了!你就不怕朕跑别的地方去吃了,再也不稀罕你了?”青橙未及思索,张口就道:“你敢!”话一完,连她自己也怔住了。皇帝竟也未生气,捏住她的脸颊,笑道:“真是胆大包天,没尊没卑...”两人在炕上胡闹了一会,青橙方起身出去冲茯苓露。 青橙一出门,皇帝便收敛了笑意,道:“舒嫔找你家主子都说了什么?”海安垂首立在旁侧,低声将舒嫔的话一五一十的禀告了。皇帝问:“你主子怎么说?”海安道:“纯主子说她并不觊觎皇后主子、娴主子的位置。”停了停,又偷偷瞧了瞧皇帝脸色,他依然是平静无喜的模样,叫人捉摸不透。她接着道:“纯主子说:你知道皇上为何喜欢我么?” 皇帝心里略略一紧,急问:“你主子怎么回答?” 海安回道:“主子说:因为我不计算。”皇帝愣了愣,目光凝视着海安,问:“还有呢?”海安细细想了想,才摇头道:“没有了。”皇帝“哦”了一声,略有惘然之色,还要吩咐什么,却听外头传来帘声掀动,遂止了话,翻开炕几上的书册。海安极善察言观色,当做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青橙进屋,亦是平淡如常。 高妃芳诞,皇帝特命其家中父母弟兄可进宫拜见。寒暄了两个时辰,过午时,高父母弟兄依例出宫。咸福宫的戏台搭得气派华贵,数十桌酒席,除去太后未至,宫中上下皆到场庆贺,皇帝又赐下金钗珠宝,给足了颜面,令高妃极为得意。 当着众妃嫔,皇帝笑道:“如果高妃能产下皇子,朕便恢复她贵妃的名号。皇后觉得如何?”此言一出,别说皇后,连娴妃也悚然大惊。 第102章 纯主子可不是你能惹的 http://.biquxs.info/

秋高气爽,树木垂荫,天幕碧蓝如海,映衬在巍峨的皇城顶上,明艳澄净。阳光往树缝间洒下细碎的金辉,乐人在戏台上咿呀弹唱,席间却静如深潭。高妃半倚着宝座,笑靥浅浅,从容凝睇着皇后。皇后面容端庄,笑道:“高妃原本就是贵妃,只因一时犯错才有所惩处。若她生下皇子,为大清立了功,母凭子贵,晋封之事当属情理,臣妾也觉妥当。” 高妃扶着宫婢起坐,行了蹲身礼,道:“谢皇上、皇后娘娘恩典。”皇帝笑道:“坐吧,你有了身子,不必拘常礼。”又朝众人道:“昨儿御医诊脉,说高妃已有两个月身孕。往后交泰殿议事,高妃便免了,有什么需回禀的,另派宫人通传就可。” 犹如石破天惊,明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波涛汹涌。娴妃不安的望了顺妃一眼,顺妃从席桌底下按了按她的手臂,示意她不必惊慌。众人心思各异,一齐露出喜气洋洋之色,起身给皇帝、高妃道贺。席未散,皇帝称有事先行离去。顺妃往后院更衣,在甬道里撞见悄悄尾随的魏宛儿。宛儿福了福身,四下环顾无人,方凑至耳侧道:“可要提防着舒嫔。” 顺妃问:“为何?” 宛儿道:“我从皇后话里猜出来的,说是舒嫔暗地里见过纯妃。” 顺妃惊异,道:“可知说了什么?” 宛儿道:“说什么倒不清楚,翊坤宫半点漏子都钻不进,皇后也只能盯着舒嫔而已。”说话间,蓦地“咣当”一响,顺妃极为警惕,望向不远处的角门,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宛儿不要出声。她慢慢朝角门走去,冷不防的猛然将门一踢,果然有一抹鹅黄身影飞快转进了天井宫廊,不过片刻功夫,便已无踪无影。 顺妃问:“刚才你过来,可有人看见?”宛儿细细思索一会,方道:“来时撞见了福贵人、金贵人还有愉嫔。”顺妃暗衬,并不说话,又道:“要是没什么紧要事,你最好不要直接与我见面,小心让皇后的人知道。” 宛儿恭谨道:“是。” 到了夜里,皇帝并未宿在咸福宫,而是翻了舒嫔的牌子。西暖阁里静谧无声,地上铺着寸尺宽的金砖,顺滑平坦,光鉴照人。舒嫔半跪着伺候皇帝浴足,皇帝懒懒的倚靠着墨绿迎枕,眼角狭长,淡淡的眄视膝下女子。乌黑的青丝梳的齐整,一根一根柔顺的拢至耳侧,斜斜的挽成半月形的发髻,髻上压着两支翡翠珠子缠金流苏发簪,随着她的身子微微荡漾。 皇帝伸手抚摸在她的脑心,舒嫔抬起头,弯唇一笑,极为妩媚动人。皇帝仿若是随口一问,道:“前头你去找过纯妃?” 舒嫔手上滞了滞,差点打翻了金盆。他越是温和亲厚,越叫她无以名状的恐慌。她低头笑道:“臣妾闲得慌了,偶然在宫街上撞见纯主子,便聊了两句。”皇帝似乎笑了笑,道:“朕瞧在明珠大人的份上,一直待你不薄,你可别自己失了分寸。”舒嫔唬得瑟瑟发抖,她心底转了无数念头,一时猜想是纯妃告了御状,一时又觉得是以前做的什么事叫皇帝知道了,顾不得拭手,湿淋淋的就往后退了半步,跪下道:“臣妾不敢失仪。” 皇帝好像很满意,点了点头,语气依然半分不增半分不减,道:“没事别搅到纯主子跟前去,旁的朕懒得管,但纯主子可不是你能惹的。”停一停,又道:“起来吧,只要你秉持着分寸,往后朕待你还和从前一样。懂了么?” 舒嫔此时才全然领悟,不禁又是惶然又是惊愕,却半刻也不敢迟疑,更不敢诋毁,只能顺从,只能恭谨道:“臣妾遵旨。” 一日阳光璀璨,青橙大早上去寿康宫请安,太后念着永璋,赏了好几套阿哥袍子、套衫、夹袄,青橙谢了恩,坐着肩舆回翊坤宫。到了宫门口,见有穿着品蓝滚黄边软绸比甲的妇人立于夹门旁侧,心里一下子懵了,好似坠入了梦里,不肯相信眼前的一切。 妇人也傻了似的呆住了,亏得旁边有年轻女子提点道:“娘,咱们快给纯主子请安。”妇人连连应了两声,直直跪在地上叩首。青橙闻见乡音,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她不顾仪态,踉踉跄跄下了肩舆,几步便往妇人跟前一跪,喊了声:“娘...” 海安也吓了大跳,旋即回了神,忙扶起青橙,道:“主子别失了礼,倒为难了夫人。”又命人扶起苏夫人,毕恭毕敬的请她入屋。苏夫人紧紧抓住青橙的手,泪眼婆娑道:“只可惜你父亲和二哥不能入后宫,不然咱们一大家子也能团聚团聚。”又看了看宽广深阔的庭院,道:“好大的院子,还有谁和你一起住?我叫月如背了两罐子玫瑰爪子来,都是一边赶路一边做的,新鲜得很,你送给旁人尝尝,也是心意。” 青橙抹了泪,笑道:“翊坤宫就我一人住。” 苏夫人吃了一惊,倒未再问。又道:“我听玉衡说,三阿哥、六阿哥和你一起住,怎么不见他们?”青橙远远的指了指道德堂,道:“永璋住在那儿,眼下去上书房读书还没回来。六阿哥与我住庆云斋,这会子怕是在睡觉呢,等他醒了我让教引嬷嬷抱来给您瞧瞧。” 金碧辉煌的殿宇,花木葱郁的庭院,每一处廊檐都施以斗拱,每一处梁枋都饰以彩画,入了屋,四处都设有屏风、香几、玉制玩意,随便一样都金光熠熠,价值连城。苏夫人看得眼花缭乱,似刘姥姥入了大观园一般,事事新奇,件件奢华。青橙扶她往炕上坐了,看着对窗硕大一块玻璃,苏夫人只差没噎着口水问:“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青橙问:“娘,您是何时入的京,又怎会入宫?为何半点消息都不告诉我?” 苏夫人握住她的手,仔细打量她许久,道:“青橙啊...”一开口,便又双目垂泪,笑道:“其实苏州到上京,也没我想的那样远,走了两个月就到了。六七月的时候,朝廷下了调令,说要召你父亲到上京做翰林院的典薄,没多久,就有上京的人来接我们一家子,也没说旁的,只说是上头的意思。你父亲谨小慎微惯了,收拾了铺盖就动了身。你二哥怕我的身子熬不住,就和如月一起陪护到了上京。”说着,欢喜道:“你看看,这是你二哥的媳妇,山迢路远的,也没能告诉你一声。” 如月穿戴素净,脸上略施了胭脂,细皮嫩肉的,笑起来眉眼弯弯,说话自然而然的带着嗲声,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小家碧玉。她福了福身,道:“给纯主子请安。”青橙瞧着喜爱,便吩咐海安,道:“我记得中秋时皇上赏了一对翡翠玉镯,成色极透,你去取了来,好好包好给如月嫂子。”海安做事缜密,拿了玉镯后,又自己做主挑了几匹上等的缎子,还有两柄御制的黄玉如意、数枝金簪子一并包了。 娘儿两在炕上簌簌叨叨有说不完的话,苏夫人见青橙华贵雍容,吃穿用度皆是不俗,日夜担忧的心才渐渐落了一半。而青橙看着苏夫人身子健朗,说话有度,也是欣慰不已。 快至午时,永璋散了学,受了皇帝的特旨,允他下午休息半日。青橙招呼他上前,道:“快叫外婆。”永璋遇人不怯,大大方方作揖喊了:“外婆。”苏夫人欣喜若狂,恨不得扭他到怀里好好亲昵,但碍着宫中规矩,只能抱他在膝上逗弄。六阿哥一直沉睡不醒,苏夫人不想扰他,使劲儿看了两眼,方道:“皇上我没见过,但眉眼还是像你。” 青橙笑道:“嘴巴鼻子都像他。”他自然是指皇帝,她这样见景生情,脱口而出,愈发显得恩爱随意,苏夫人的心又落下三分。到了午时,依着宫中规矩,苏夫人必须离宫。青橙一路送她至乾清门,直到不能再送了,方哀哀道别。 苏夫人一走,皇帝便摆驾翊坤宫用晚膳。 鸡鸭鱼肉、珍馐美味自不消说,满满摆了两大桌子。青橙有意犒劳皇帝,亲自下厨做了一碗水煮白菜,除了盐,没放任何调料。皇帝不乐意,道:“为了让你和苏夫人见面,朕可是筹划了大半年!”他用筷子扣在翡翠碟子上,道:“一碗白菜你就想打发朕?” 青橙嫣然一笑,唇边露出美丽的梨涡,道:“这碗白菜可不是普通的白菜,这是我父亲到上京后收获的第一颗白菜。” 皇帝撇了撇嘴,低声道:“朕小时候,也常常吃先帝种的白菜,苦涩难咽,不知他怎么种出来的。太后还是贵妃那会,总要背地里叫人扔掉一半,然后跟先帝说都吃完了。先帝自己从来不动筷子,还真以为太后喜欢吃,就一捆一捆的往宫里送。那边一面送,这边一面扔。”说着说着,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青橙夹了一块到他碗里,道:“你尝尝,甜得很呢。” 白菜甘甜而爽脆,唇齿轻轻划破,汁水四溢,灌了满口清香。皇帝觉得不是他记忆中的味道,微微诧异,道:“你是不是放了糖?”青橙摇头,道:“什么也没放,只放了一点盐。其实白菜现在还不是最好吃的时节,等下了雪,打了霜,就更甜了。” 吴书来候在旁侧,自进宫起他就知道皇帝不爱吃白菜,所以每回用膳,装白菜的碟子,总要搁得远远儿。就算侍膳太监夹了放在碗里,皇帝也从不动筷。白菜有养胃生津,清热解毒的功效,太后知道皇帝挑食,从小到大亦是训了好多回,总不见成效。今儿见皇帝吃得多,吴书来不禁堆满了笑意,想着呆会子太后问话,说起此遭,总要得赏的。 用了膳,永璋、六阿哥过来请安,皇帝问了些功课上的事,道:“老师留的作业可写完了?”永璋规规矩矩道:“已经写完了。”皇帝嗯了一声,又问:“可有不懂的?” 永璋道:“儿子今天学了一首诗,是骆宾王的《咏鹅》。”皇帝道:“诗意简单,并不难懂,你背来给朕听听。”青橙膝上放着一盘苹果,手中持珐琅小刀,边听着父子俩说话,边削着果皮。永璋唱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皇帝脸上浮起笑容,问:“是哪里不懂?” 永璋却道:“回禀皇阿玛,儿子并不是哪里不懂,只是没有见过鹅,难以理会其中意境。”他说话井井有条,甚有皇子风范,皇帝听之颇喜,朝青橙一笑,道:“明儿你随他去御池边瞧瞧,朕命人放些鹅进去养着。”青橙将剥了皮的苹果递与皇帝,道:“既然要看鹅,不如放他一天假。”皇帝睨了永璋一眼,小小脸蛋涨得通红,眼神里满是期待。 皇帝顿了顿,缓缓道:“好吧。”永璋双臂朝天伸直,情不自禁“啊”的咧嘴笑了一声,被皇帝轻轻一瞅,吓得忙垂首抱拳,道:“谢皇阿玛恩典。”皇帝倒没生气,只道:“去罢。”永璋正要跪安,青橙却招了招手,道:“永璋,过来吃了苹果再回去。” 永璋偷偷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已咬着苹果翻开了书,似乎压根就不曾留意他。青橙知道他在皇帝跟前拘谨,遂道:“让嬷嬷拿着,你回自己屋里吃吧。”永璋吁了口气,道:“是。”又跪下磕了头,方领着教引嬷嬷们退下。 青橙起身道:“该时辰去弘德殿进讲了,我去端水来给你净脸。” 皇帝悠然的翻着书页,道:“不急,朕有话跟你说。”又拍了拍身侧的软垫,示意青橙坐下。青橙半倚着他,道:“什么话?”她肩上落了碎发,他伸手拂了拂,道:“抬旗的事,怕是要搁置了。一来太后没点头,朕不能强求。二来六阿哥的殿宇快落成,翊坤宫大兴工事,朝中早有流言,朕不想将你置于风尖浪口之上。” 青橙心里早有准备,笑道:“没关系,抬不抬旗对我来说都不紧要。” 皇帝道:“你能如此想,朕甚感欣慰。你放心罢,等这一阵过了,朕还是要给你抬旗。”他忽而将她圈在怀里,问:“你知道朕为何喜欢你么?”青橙不知皇帝说的是那日自己与舒嫔的对话,便回道:“因为我不算计你。” 皇帝从背后将脸往她脖颈里挤了挤,幽香若有若无的从领口中溢出,盈入鼻中,叫人迷醉。他笑了一声,摇摇头道:“并不是。” 青橙问:“那是为什么?” 皇帝不回答,反问:“那你爱慕朕么?”他的女人很多,尊卑权位,你来我往,他从未想过要问,此刻却很想知道她的答案。 青橙想了想,出乎意料的淡然道:“当然是爱慕的。” 她如此斩钉截铁、笃定寻常的语气,使皇帝心底生出愉悦欢喜,越发想问个究竟明白,道:“为什么?”青橙道:“因为你是我的夫君啊。”皇帝怔了怔,道:“听你的意思,谁是你夫君,你就爱慕谁,是不是?” 青橙点点头,道:“理应如此。” 皇帝手上松了松,莫名的吃起自己的醋,生气道:“朕是皇帝,大清之主,天下的女子无论谁被朕宠着惯着,都会爱慕朕!”青橙看见吴书来在门口探头探脑,知道是来请驾,遂起了身,伺候皇帝穿鞋,道:“不管你是不是皇上,首先你是我的夫君,我才会爱慕你。”皇帝由着她穿戴,问:“如果朕不是你的夫君,那你还会不会爱慕朕?” 青橙半跪着抚平龙袍角边的褶皱,直起身道:“自然不会。” 皇帝顿时火冒三丈,气得左右踱步,吴书来瞧着势头,唬得连忙退了出去。皇帝道:“难道是朕不够英俊,不够威武,不够君临天下,所以你只爱自己的夫君,却不爱朕?” 青橙被他弄糊涂了,一下子不知怎样回答他。 过了半会,还是皇帝自己想明白了,笑眯眯道:“也没关系,反正朕就是你的夫君,这辈子都没法变了。”说完,不由分说亲了她一口,低不可闻道:“朕真想现在就脱光你的衣裳,抱你去床榻...”后头的话矂得青橙也听不下去,狠狠瞪了他两眼,扭身拿了天鹅绒锻台冠,推他出门道:“别迟了,叫大臣们久等。” 渐渐入了冬,冷雨缠绵萧瑟,狮子爱四处乱窜,青橙怕他着凉,便往库中寻了些旧缎子,再拆了两件不穿的棉衣,打算给狮子缝两件狗袍子。永璋很喜欢狮子,他日日都要去南书房读书习字,皇帝管他的功课看得紧,几乎让他没得半刻闲功夫,只有在庆云斋和狮子玩闹时,才能放松小会。青橙明白,偶尔亦会特许他带狮子回道德堂玩一下午。 这一日,永璋歇了午觉起身,发现狮子跑脱了,嬷嬷们不敢禀告青橙,先偷偷遣了人出去找。到了傍晚,实在瞒不住了,才唆使永璋去告诉。青橙顾不得追究谁对谁错,忙带着翊坤宫上上下下的人四处寻觅。 宫里原本还未烧地龙,因高妃有孕,太后便下了懿旨,先开了咸福宫的地龙。殿中暖烘烘的,高妃穿着软绸薄纱做的夏装,斜斜歪在藤椅上假寐。有宫人转过屏风,低声道:“主子,皇后遣了福贵人和魏答应过来请您去长春宫打雀牌。” 要是平素,皇后宣人,遣个太监宫婢通传也就是了,今儿眼巴巴的遣了贵人和答应来请,自然有“恭请”之意。 高妃唇角傲然的扬起笑意,如今她怀有龙嗣,皇帝又开了金口要晋她贵妃之位,皇后、娴妃心里想什么,她明白得很。但皇后既大张旗鼓的来请,要在六宫面前立得贤惠之名,她若不去,旁人亦要说她不知礼数了。她扶着宫人起坐,道:“伺候穿戴!” 亲侍金玲道:“皇后意有所图,主子何不干脆辞了,免得节外生枝。” 高妃笑道:“不怕,阖宫皆知我是赴皇后的约,皇后岂会叫我生出三长两短?”稍顿旋即道:“偏我今儿还要走路去,看她能折腾出什么光景。”高妃要步行,福贵人、魏宛儿只得相陪。三人说说笑笑,看上去亲密无间,半点间隙也无。 行至僻静甬道处,福贵人回头与魏宛儿笑道:“你位分虽低些,但你在皇后跟前当过差,又在御前当过差,懂的事儿比我多得多...”话音未落,倏地有一团黄影从角门里蹦出来,惊得她本能的往右侧躲去,高妃正巧站在她右边,猛地被一推,便重重往后倒去。幸而后头是宫墙,平白挡了挡,才不致高妃跌倒在地。 宛儿认得狮子,却故作惊讶道:“宫人们养狗没得忌讳,实在可恨!” 福贵人不知其中曲折,真是又惊又惧,刚才要不是她眼疾手快,扑向高妃时往一侧偏了偏,还真不知后果会怎样!她见高妃满脸愠色,由不得恼羞成怒道:“都给我听着,抓住那只狗,只管往死了打,给高主子出口气!” 高妃也认出是翊坤宫的狗,但并未说话。 狮子上蹿下跳好不热闹,福贵人又命人将周围的角门、及甬道两端全部堵死,再让太监们拾了石子和瓦片朝狮子砸,谁砸中了,谁就能领赏。狮子毕竟只是袖珍小狗,哪里敌得过数十人关门围殴,脚上终于被石子砸伤,疼得它转着圈儿“汪汪”直叫。 到底有宫人认出是纯妃养的宠物,便停了手上前道:“福主子,奴才瞧着这狗好像是翊坤宫的狮子。”福贵人曾听过名声,惊悸不已,斥道:“怎么现在才说?”宫人低眉垂眼,道:“奴才也是刚刚才瞧出来。” 福贵人焦急,朝高妃道:“高主子,您说我该怎么办?” 高妃道:“那狗崽子到处乱窜,冲撞了我,就该受罚。你又没做错,有什么怕的,只管挺直了身板说理。”高妃位高权重,福贵人以为她要给自己撑腰,立时笑道:“高主子说得对。” 第103章 扶持五阿哥 http://.biquxs.info/

暮阳垂西,薄血一般映在宫墙上。寒风在甬道里穿梭,扑在脸上,犹如刀割。高妃嫉恨青橙已久,平素忍辱避让,不敢忤逆,今儿得了机遇,早已生了杀念。她款款道:“纯妃圣宠优渥,事情传到皇上耳中,难免生出嫌隙。” 福贵人失了魂魄,恍惚道:“高主子可有什么好法子?” 高妃指着一道朱漆角门,道:“门后是坤宁宫后花园的庭院,里面有一口古井。”魏宛儿听出话里的意思,惊道:“将它往宫街上一扔,咱们不管了就是,何必…”福贵人手中紧攒着绢帕,竖眉斥道:“纯妃见它腿受了伤,必要追查,到时候平添事端,倒不如一了百了。” 魏宛儿知道她害怕,细语宽慰道:“纯主子从不乱施惩罚,福主子不必…”高妃将白铜手炉往怀里挤了挤,悠然道:“命人打狗的不是魏答应,出了事,你倒好撇清干系。” 福贵人如此一听,待宛儿生了几分厌恶,翻着白眼道:“你别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狗就交由你去处置。若是处置不好,回头我去皇后跟前告你一状。”又朝众宫婢道:“今儿的事谁也不许乱说,要是叫我知道有谁在外头嚼舌根,都别想活着走出紫禁城!” 众宫人皆噤若寒蝉,躬身垂立,应道:“是。” 福贵人扶着高妃去了,甬道里只剩下宛儿和她的贴身宫婢。狮子腿上血淋淋的,露出了一截白骨。它半蹲在墙角,吓得战战兢兢。宛儿瞧它可怜,轻轻摸了摸它的头,道:“宫里头,谁都要自保,是你不该四处乱跑。” 她慢慢的将狮子抱在怀里,狮子也没反抗,顺从的用舌头舔她的掌心。宛儿掏了素帕,细细将狮子的伤口包扎了。狮子觉得她怀里暖和,像依偎青橙一般依偎在宛儿怀里。宛儿舍不得,宫婢轻声劝道:“小主,福贵人的气性您不是不知道。别为了一条狗,失了前途。” 宛儿哀哀道:“我以前也用石子砸过它,可是你瞧,它一点也不记仇。可见,人还不如一条狗。”宫婢急道:“小主!再不动手,就晚了。” 两人推开角门,至庭院深处,果有一井。坤宁宫设有佛堂,却无妃嫔居住,人烟稀少,别说死条狗,就算死了人,只要藏得好,一时半会也不会暴露。井盖半掩着,宛儿举起狮子,犹豫许久,心里说了无数次“松开、松开”,可手指依旧扼得紧紧。 宫婢道:“小主,为了您的前途…”话还未完,宛儿忽的一笑,道:“前途,她福贵人能给我什么前途?!”冬天天黑得早,远处隐约亮起了宫灯,宛儿看不清眼前有什么,却能感觉到温热湿软,她知道,是狮子在不停的舔她的手背,求她饶命。 她愣愣的想: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养心殿里灯火辉煌,青玉大案上高高的堆着两垛明黄奏折,皇帝托腮沉思,眉心微微蹙起,正为国事烦忧。吴书来徐步入殿,恭谨候着,并不说话。半响,觎着皇帝身形动了动,方道:“万岁爷,魏答应求见。”皇帝愣了愣,低等妃嫔,没他的宣召,任谁也不敢擅自跑到养心殿来求见。皇帝道:“今儿朕还没翻牌子呢。” 吴书来道:“魏小主手里抱着狮子,说有急事禀告。” 皇帝惊讶,问:“狮子?!狮子怎会跟她在一起?”吴书来道:“奴才也不甚明白。”皇帝搁下御笔,道:“让她进来吧。”吴书来道:“是。” 魏宛儿在廊下候了不知多久,冬夜寒冽,她的脚跟冻得跟木头似的,幸而怀里抱着狮子,手上还觉暖和。好不容易得了宣召,她恭谨进了殿,暖阁里香气宜人,热烘烘的像是步入了春天。狮子看见皇帝,便挣扎着从宛儿怀里跳下,拖着一条断腿呜咽叫着朝皇帝走去。 皇帝瞧着不对劲,弯腰将狮子抱起,斥道:“怎么回事?它受伤了?” 宛儿跪在地上请了安,方道:“启禀皇上,刚才狮子在宫街上冲撞了高主子,福主子生了气,让奴才们抓住狮子受罚...”皇帝懒得细听,喝道:“吴书来,宣兽医!”宛儿进养心殿求见时,吴书来就命人去召了兽医,此时已经到了,忙领着进殿。 皇帝随手指了名太监,道:“去告诉纯主子,说狮子在养心殿。”太监“嗻”了一声,疾奔而去。皇帝瞧着兽医包扎了,问:“伤势如何?”兽医道:“伤口虽然处理好了,但腿骨断裂并不容易痊愈。”狮子躺在皇帝的藤椅上,四五个宫人围着伺候,它低声呜咽着,像小稚儿的哭声,皇帝气急败坏,朝宛儿吼道:“到底怎么回事?” 宛儿唬得张皇失措,一张小脸惨无人色,唯唯颤颤将前后事情又复述了一遍。皇帝沉着脸左右踱步,宛儿一直跪着,皇帝没让她起身,她就一直叩首跪着。殿中众人屏声静气,墙上的自鸣钟“咣当”敲了两声,几乎将所有人的心神震碎。 外头纷纷沓沓传来脚步声,小太监在廊下传:“万岁爷,纯主子来了。”话音刚落,青橙已挑帘进了屋。皇帝随即笑道:“来得可真快。”青橙屈了屈膝,算是请了安,道:“狮子怎么了?”狮子见了青橙越发叫的欢快,她几步走到藤椅前,抚了抚它腿上的伤,道:“是谁这样狠心,打得它的腿都要断了!” 皇帝瞧她泫然欲泣,扬了扬手,示意众人退下,嘴里安慰道:“兽医说了,它已经没事了...”他的声音低哑温和,钻入宛儿耳中,犹如靡靡之音。吴书来躬身扶了宛儿一把,宛儿起了身,随之往后退。转身之时,她抬头看了皇帝一眼。他穿着素白镌金色龙纹的宽大袍子,背对她立着,一只手臂搭在纯妃的肩膀上,低着头,在耳边喃喃说着什么。她一直记得在木兰围场将她救上马背的伟岸男子,英勇神武,冷峻肃穆。却不知,他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如果,如果那柔情,可以分我一丝一厘,哪怕只是一丝一厘... 我心,也足矣。 御膳房的宫人送来鲜肉,青橙将盘子放在藤椅上,狮子边躺着边吃肉,颇为欢畅。青橙道:“听你这么说,倒是难为魏答应了。宫中艰难,我亦很懂。” 皇帝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你懂什么?她是皇后的人,此番在朕跟前告了高妃一状,既讨好了你,又讨好了皇后,简直是一举多得。” 青橙道:“我倒愿意相信她是不忍心。”顿了顿,又问:“福贵人会不会真对魏答应不利?”皇帝笑道:“你别操心她们,管好自己就行了。她们争宠、算计,朕又不只见过一次两次,这事朕既然知道了,看谁敢轻举妄动。” 他挽起她的手,道:“总之你别掉以轻心就是,别叫她们利用了,当做靶子使。”又微微笑道:“可用了晚点心?”青橙道:“为了寻狮子,哪里有闲空吃点心。” 皇帝道:“朕也没吃。”遂命司膳太监布了膳桌,上了一壶陈年的合欢花酒。两人对饮闲话,半醉微醺。撤了膳桌,青橙顺势歪在炕上假寐,皇帝半倚在她身上,哈着酒气道:“你记不记得,有一回你喝醉了,问朕心里有没有你。” 青橙睁开眼望着天顶上紫檀木雕的繁复花纹,道:“你怎么回答的?” 皇帝抬起脸,将下巴磕在她的锁骨上,眯眼笑道:“那是第一次有女子敢如此问朕,朕当时倒想回答来着,但你睡得死死的,根本就没想过要听朕回答。” 青橙伸手抚摸他的脸,他倒好,用下巴去拱她胸前的纽扣,嘴里还嘟囔:“借你的手使使...”青橙道:“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上回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喜欢我呢?” 皇帝耍赖,道:“你自己把扣子解开,朕就告诉你。”青橙扭了扭身子,道:“我才不。”说完,便要起身,道:“我该回翊坤宫了,不然半夜里去庑房睡,又冷又硬,我睡不习惯。” 养心殿的规矩,侍寝妃嫔不能在龙床上过夜。皇帝担心青橙半夜起身着寒,已经很久很久未宣她在养心殿侍寝了。即便是翻了牌子,也是他去翊坤宫。 皇帝翻身而起,道:“朕送你。” 送归送,一送便不想回来了。下了轿,他已是按耐不住,抱着她一路往里,才至大厅,便剥衣解扣,惊得掀帘的宫人、端水的宫人、司衾的宫人、司寝的宫人,还有扫洒、陈设、坐更的宫人,急急忙忙避让。翊坤宫还未烧地龙,屋里冷浸,他的身体滚热热的贴上去,叫她不觉寒,反而燥热生痒。她的寝屋里置有硕大一块穿衣镜,整个紫禁城就属翊坤宫的最大,花费最多。镜前置有一张梨花木荷花纹扶手藤椅,椅子里铺着厚厚的枕垫,人压在上面软软的,一点都不会咯的肉疼。 皇帝就这样对着那镜子动作,觉得很新鲜,还直嚷嚷着要再弄一块。 羞得青橙往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翌日晴光潋滟,薄薄的雾气飘散在空气中,湿润冰凉。青橙抱着六阿哥在庭院里散步,狮子拖着瘸腿慵懒的随在脚边。海安怕青橙冷,寻了绿锻凤尾图案的大斗篷,披在青橙身上,道:“主子,福贵人在翊坤门候了许久,阳光虽好,到底天冷了,扑了寒可是罪过。” 青橙像是没听见,轻轻的拍着六阿哥的背,犹自哼着小曲儿。半响,才将六阿哥递与乳母,吩咐道:“叫她回去吧,就说昨儿的事我不会计较。”海安应了,亲自过去通传。陪福贵人来的还有一同进宫的秀贵人,听了海安的话,两人只得打道回府。 秀贵人道:“你想想,自从咱们入宫,她何时待见过咱们,偏你还要打她的狗,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福贵人心里发慌,嘴上不肯示弱,道:“一条狗而已,犯得着如此么?难怪前头高主子说她心眼儿小。”秀贵人横了福贵人一眼,道:“高主子的话你也肯听,眼下的形势你还没看清楚么?你、我加上瑞贵人,今年大选,就咱们三个受封。人家都说帝王家生性淡薄,喜新厌旧,可咱们三个新人,还不如她一条狗呢。听说魏答应自己抱着那狗去了养心殿邀宠,皇上原本见都不想见,说了狮子的名头,皇上才让她进殿的。” 福贵人不怀好气道:“别说魏宛儿,一说她我就来气。” 秀贵人心直口快,道:“魏答应有什么错,人家聪明着呢。寻着由头在皇上跟前告了高主子一状,背地里皇后还不知怎么赏她。”说罢,甩了甩手中绢帕,道:“好了,反正纯主子不见你,你也是没得法子,往后将功补过罢。”又道:“愉嫔姐姐叫我去她宫里吃梅花酒,我先去了。”福贵人没好气道:“去吧,去吧。”两人遂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散了。 魏宛儿告御状之事传到高妃耳中,犹如坐地惊雷、晴天霹雳。高妃怀着身子本就睡不舒坦,加上心有顾虑,使得一夜里辗转数次,无法安寝。她梳洗了恹恹歪在炕上用早膳,侍婢金玲疾步入内,屈膝道:“主子,圣驾到咸福门了。”高妃心里有鬼,慌里慌张撂了碗筷,朝着铜镜抿了抿鬓角的碎发,扶着金玲出屋迎驾。 皇帝倒同往日一般待她寒暄亲切,进了屋,高妃伺候皇帝净了手脸,半坐在炕边问:“皇上此时怎么有空来瞧臣妾?”皇帝接过宫女呈上的茶,望着碧汤里漂浮的碎茶叶,道:“朕过来说两句话给你听,说完就走。”言毕,又将茶盏搁下,定定的注视着高妃。 高妃只觉一口闷气堵到了喉咙,连手指都僵直了,想笑也笑不出来。 皇帝道:“咸福宫早早开了地龙也是怕你冷,为何你还要四处乱跑呢?昨儿的事朕听说了,并不是要怪你,但天气越发冷了,朕是担心你出事。”停了停,又道:“到明年五月份以前,你就好好呆在咸福宫养胎罢,别往外跑。再有,朕并不是因为你纵容福贵人打伤纯妃的狗而生气,朕是为了你好。” 他的话毋容置疑,谁也不敢辩驳。到底是顾着她的身份,明面上并未下旨令她禁足,已属万幸。她起了身,道:“臣妾知道,谢皇上关爱。”皇帝点点头,道:“你知道就好。对外头你就称身子不爽利便可,别硬扯到纯妃上头,叫她不好过。”不等高妃说话,他已站起身,道:“好了,朕要走了,前头大臣们还等着。你好好保重身子,朕过两日还来瞧你。” 高妃万般苦涩,却只得强忍着,低眉垂眼道:“恭送圣驾。” 过了几日,御花园的梅花开了,皇后命人挪了数株青梅、红梅至长春宫的庭院里,又邀了愉嫔、舒嫔、王贵人、金贵人、秀贵人、魏答应等在亭中吃酒赏梅。冬阳明媚,皇后命底下的丫头们在院子里踢毽子玩闹。妃嫔们在亭子里瞧着,一片欢声笑语。愉嫔笑道:“还是皇后主子这儿舒坦自在,前头去翊坤宫,沉沉闷闷,规矩倒摆得足。” 秀贵人嬉笑逐颜道:“愉嫔姐姐说得是,上回子福贵人做错了事,我陪她去请安,纯主子连面都不肯见,叫个宫人传话来传话去,不知是什么道理。”说罢,又忙起身,道:“臣妾嘴快失礼,请皇后恕罪。”皇后微微笑道:“又不是正经场合,咱们姐妹说两句真心话,秀贵人不必拘谨。”又挑眉道:“阖宫里头,纯妃子嗣最多,且都是皇子,自要多几分傲气。” 说到子嗣,愉嫔有五阿哥撑腰,便有些洋洋得意。皇后瞧着眼里,亦是不动声色。众人聊到日上三竿,见皇后脸上略有乏色,遂纷纷起身告退。愉嫔要走,皇后却道:“愉嫔,你等一等,内务府新来了两匹缎子,你拿去给五阿哥做件冬袍子。” 屋里火龙烧得暖洋洋的,宫人将缎子摆在炕上,愉嫔拾了在身上比对,眉眼带笑道:“真是好料子,又软又滑。”皇后笑道:“你要是喜欢,就都拿去。”愉嫔客气道:“那怎么好,这是您的体己料子,我拿一半便可,况且做阿哥袍子也用不了多少。” 善柔呈上糕点放在炕几边,笑道:“愉主子别推辞,中秋节时,皇后主子在宴席上见过五阿哥,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内务府一送缎子来,皇后主子就想着给五阿哥做袍子呢。”愉嫔欢喜不已,屈膝道:“谢皇后主子厚爱,臣妾谢恩了。” 皇后亲手扶了扶,叹道:“终究是委屈你了,纯妃一介汉女,她的儿子却个个随在身边教养。而你...”愉嫔神情落寞下去,道:“有什么法子呢,皇上总不待见我。”皇后拍了拍她的手,缓缓道:“如果你愿意,我想将五阿哥接到长春宫住。一来再无人敢欺负五阿哥,二来你也可常常来这里瞧他。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寻个由头,让五阿哥和你一起住,你看如何?”愉嫔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皇后的心思。万一皇后真的无法生育,五阿哥便可成为她的倚仗,亦是要扶持五阿哥,给自己留后路的意思。 愉嫔委婉道:“您为何不选大阿哥?” 两人心照不宣,皇后笑道:“大阿哥年纪大了,怎会和我亲?!”愉嫔略略想了想,旋即跪下道:“皇后主子喜爱五阿哥,是五阿哥的福气,臣妾愿听皇后主子调遣。”皇后闻之,大喜过望,连忙将愉嫔扶起,道:“你今日如我所愿,往后我必如你所愿。” 愉嫔百味交杂,面色笑道:“往后还多劳皇后娘娘看顾。” 皇后道:“那是当然。” 回到钟粹宫,愉嫔忍不住嘤嘤埋头痛哭,芷烟陪着流泪,道:“主子,您并没有做错,五阿哥跟着皇后娘娘,今后方有大出息。”愉嫔抬脸泣声道:“什么出息不出息,为了权势地位,我竟然连自己的儿子也出卖了。”芷烟拧了温帕替她拭泪,道:“等五阿哥长大了,总会明白您今日的苦心。”愉嫔却哭得更为卖力,几乎是撕心裂肺一般,她道:“长大...长大后还不知...认不认...我做额娘。”芷烟疼惜的将她揽在怀里,道:“自己的亲额娘,怎会不认?主子放心罢。再说,今后的事还说不定呢,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快至年下,皇帝挤出闲空写“福”字,预备赏与疆边不能回家过年的大统领将领。他走到哪写到哪,在翊坤宫吃了晚膳,趁着消食的光景,便令人在书房摊了宣纸。隔着一幕翠珠帘子,青橙正预备给三阿哥、六阿哥还有狮子做春天穿的袍子。她命人从库房里抬了数十箱绫罗绸缎,一一摊开在花厅里,与内务府遣来的绣娘手把手的比对、挑拣。 屋中烧着地龙,还摆着数十盆火炭,暖绵绵的,如是深春初夏。皇帝写了数十张,伸懒腰时不经意往外头看去,却见青橙一身月白的纱裙立在花花绿绿的布料中,衬得极为清纯澄净,半点不像生了两个小孩的妇人。不由搁了笔,掀珠帘出去。青橙瞧他过来,顺手将一截蓝绸子比在皇帝胸前,问:“这种蓝颜色,你喜欢吗?” 皇帝低头瞟了一眼,道:“反正又不给朕做。”倒像吃了醋的毛头小伙子。青橙又命海安递来另一匹,嘴里道:“我刚才想了想,存的缎子太多了,干脆给你也做两件。外头的龙袍我怕绣不好,就给你做两件夹袍和寝衣。”皇帝心满意足,笑道:“刚才那颜色不错。” 青橙扔了手里的料子,又捡起先前的蓝绸子,道:“你是说这个?”皇帝点头,青橙哦了一声,命海安记下,装在旁的箱子里。看着她忙碌,与宫人仔细吩咐什么,他不再打搅她,复又返过身,回到书房里,捡了御笔写字。 日子一下一下的宁静,叫他心无旁骛。 第104章 豫贵人脸色如何? http://.biquxs.info/

过完年,很快就开了春,永璋越长越像皇帝,小小年纪便个头极大。皇帝有意教他骑射布库,从神机营挑了数十位技勇双全的侍卫陪他练习。青橙解开皇帝的辫子,用温毛巾拭去他后颈的汗珠,又取了牛角玉梳柔柔的顺着头发,道:“永璋还小,日日练拳射箭,我担心他受不了。”皇帝道:“小什么,朕在他这个年纪,能打翻三四个男人。” 梳好辫子,尔绮已命人摆了膳食,青橙道:“我倒希望他文文弱弱的,以后做个富贵王爷。”她的话里有话,皇帝亦能明白,只是揭过不提。他往膳桌前坐了,道:“昨儿皇后说要把五阿哥接到长春宫教养,你觉得如何?” 青橙随侍左右,淡淡道:“你觉得好就好。我听老一辈的人说,如果妇人久婚不育,可领养一个小孩子在身边,可带来子嗣。” 皇帝拾起筷箸,道:“皇后也是如此说。”青橙明白,皇帝虽然问她,其实心里头早有了答案。便又道:“皇后百般思虑,该是着急了,你就应了她的心愿罢。”皇帝沉思片刻,倏尔笑道:“反正不关你的事,朕随口一问而已,吃饭罢。” 没得几日,五阿哥果然挪进了长春宫。 娴妃悠然的歪在炕上听着洛晴说论此事,拨弄着珐琅护甲,轻蔑道:“皇后沉不住气了,竟惦记到五阿哥上头。”顺妃春里腮边发痒,涂了蔷薇粉也无济于事,正打算叫御医来瞧。她挠了挠痒处,道:“你别想左了,不仅是五阿哥,连着愉嫔,往后也会帮衬着皇后做事。” 有三五宫人从窗边经过,娴妃止了话,喝了两口茶,看人去远了,方道:“愉嫔是怎么升上位的,宫里稍稍年长些的,谁不知道?她是顺着纯妃的肩膀,才得了嫔位,哪有什么真本事。”顺妃道:“那可不一定,咱们都小瞧纯妃时,她倒知道拉拢,就凭这一点,就比舒嫔、陆贵人、金贵人等要强。” 娴妃一笑,道:“不怕,咱们不是还有魏宛儿么?或许她能以答应之位扭转乾坤也说不定呢。今晚上你挑两锭金子给她送去,位低苦贱之人,唯钱财好使。” 春日雨多,细丝淳淳,剪不断砍不乱。永璋难得不用去练骑射,闲了空蹲在廊檐下看蚂蚁搬家。正是有趣,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道德堂,道:“看什么呢?”永璋受了惊,往后一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看是皇阿玛,唬得半死,手忙脚乱爬起来,拂袖跪地道:“给皇阿玛请安。”皇帝背手立着,数十名宫人端着茶水、衣物、巾帕等随在廊下。 皇帝问:“你在看什么?” 永璋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道:“儿子在看蚂蚁搬家。”皇帝问:“好看吗?”他的话冰冰凉凉的,比春雨还叫人觉得寒冷,永璋微颤道:“好看。”皇帝嘴角一垂,板了脸要训话,还没开口,就听见青橙的声音传来,道:“他好不容易歇息一天,他爱干什么你都随他罢。” 青橙怀里抱着六阿哥,让海安撑着伞,一径而来,到了廊檐下,将六阿哥递与乳母,自己双手伸到三阿哥腋下,想要将他抱起,才发现早已抱不动了,不由“哼”的一笑,反脑朝皇帝道:“我都抱不动他了。” 皇帝一见青橙就没了脾气,道:“都大孩子了,哪能还让额娘抱,自己起来吧。”永璋有了青橙做后盾,多了几分底气,道了声“谢皇阿玛”,便起了身。 六阿哥最近已经学会了说话,见了永璋很亲热,嘴里喊:“哥哥,哥哥。”永璋极爱自己的弟弟,捏了捏他的脸,求着青橙道:“额娘,我能不能抱一抱弟弟。”青橙道:“那你要小心些,别摔了弟弟。”永璋一扫刚才的阴霾,露出稚儿的笑靥,欢喜道:“我知道。” 他小心翼翼的从乳母手里接过三阿哥,嘟着嘴去亲脸。皇帝越发瞧不下去,道:“怎么跟小女孩子似的。”雨声淅淅沥沥,青橙用手肘抵了抵皇帝的腰,道:“他们兄弟亲厚,怎么就像女孩子了?像永璋这般四五岁就长这样高、这样壮的小孩,我可是头一回见。” 皇帝横了她一眼,看她满脸洋洋得意,不禁想泼她一盆冷水,道:“要不是朕教导他习武练剑,注意膳食,多吃牛肉羊肉。凭你那样任由他看看蚂蚁搬家,顿顿吃糕点酥酪,可不得了了!”青橙瞪了他两眼,道:“好了,嫌弃我的点心。尔绮,今儿的晚点心,玫瑰清露就不必上了。”皇帝捏住她的脸颊,龇牙道:“小气鬼。” 等下午的进讲完了,批了奏章,皇帝踩着夜色往翊坤宫用晚点心。 还真的,没有玫瑰清露。 皇帝当着四名司膳太监,四名司膳宫女,还有海安、尔绮等四名掌宫女的面,偷偷将手从桌子底下伸进青橙的袖管里,摩挲着嫩肤肉,暧昧不清道:“你可真够胆大的。”青橙怕被人瞧见,不敢大动作,任由他又捏又揉的轻薄,睨着他道:“是你自己嫌弃。” 因着在屋里,青橙穿着家常便袍,袖管极宽极大,天气热了,里面也没穿衣,只裹了件大红牡丹团花纹的兜衣。兜衣系得不紧,轻轻一扯,蝴蝶结就会散开。皇帝原本只是想逗逗她,不料手一伸进去,里头别有洞天,顺势就抚到了背,接着是胸口。 青橙渐渐靠在了皇帝肩上,宫人们不知其中曲折,也不知他们是在悄悄细语,还是说什么紧要话,弄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垂手静立,连大气都不敢喘。皇帝用手背柔柔的在她胸前刮弄,他常年练武握箭,手上生了老茧,毛糙粗粝,叫她酥麻难忍。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颊上飞红,半响才停了手,引着她往寝屋走。 宫人们意会,蹑手蹑脚的收拾餐盘碗筷。青橙嗔道:“还没有洗漱呢。” 皇帝不搭话,将她紧紧的箍在怀里,依旧从她袖管里伸进去,阴森笑道:“这衣裳,做得真好...”他的吻密密麻麻的往下落,猛然将她横抱而起,放在穿衣镜前的藤椅里,覆身而上,道:“这儿也好...再弄一回...” 自五阿哥搬入长春宫,愉嫔真是想见又不敢常见。一来怕皇后心有芥蒂,二来怕见得太多,五阿哥不与皇后亲。可她心里又隐隐期望五阿哥不与皇后亲,总之,左右都不是,前后都为难。皇后还算大度,毕竟是有过生养的人,知道为人之母、见不到自己儿子的心酸,便常常主动宣召愉嫔来长春宫探望,犹是如此,愉嫔也时而借由推辞。 这一日,愉嫔实在是忍不住了,大晚上坐了轿子去长春宫给皇后请安。善柔是掌宫女,事事能猜得皇后一二,未等向皇后通传,便做主请了愉嫔往偏殿见五阿哥。皇后坐在灯下抄撰经书,听闻善柔回来,便问:“见着了吗?”善柔屈了屈膝,道:“见着了,刚好五阿哥今儿睡得晚,才吃了牛奶。”皇后嗯了一声,搁了笔,道:“我过去瞧瞧。” 善柔忙打了帘子,叫宫婢提了羊角宫纱灯,皇后道:“你提灯。”善柔深懂其意,屏退了仪仗,只一人打了灯笼照在皇后脚下。到了五阿哥寝殿门口,皇后并不进去,只在外面候着。她知道愉嫔呆不了多久,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谁都要赶在落锁前回到自己屋子。 愉嫔出了门,看阴影里站在两个人影,愣了愣,方听善柔道:“请愉主子过来一叙。”到了眼前,才知是皇后,连忙要福身请安,皇后却拉了她一把,嘘声道:“静静的,跟着我走。”沿着游廊走了半刻钟,拐入暗处角门里,愉嫔问:“您这是为何?” 她是想问:为何明明是在自己宫里,还要偷偷摸摸。 皇后道:“你别看这里是中宫,却四处都有眼线,能防着,就防着点。” 愉嫔想了想,道:“可是有什么话要叮嘱臣妾?”皇后低声道:“高主子的肚子越来越大,五月份就该生了。我向御医打听了,多半是皇子,五阿哥可又多了一个对手。”愉嫔讪讪笑道:“什么对手不对手,不说皇上一心要立嫡子,就算不是,前头还有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六阿哥,我只愿五阿哥健健康康长大,出宫建府,平平淡淡过一生。” 皇后冷笑道:“想法倒是好,只不过你肯放过她们,她们可会放过五阿哥?高妃一旦有了皇子,便会复为贵妃,她的七阿哥在众阿哥之中便是地位最高的一位,到时候,高妃难免会有非分之想,使计对付众阿哥。大阿哥无人看管,前途也甚微。三阿哥、六阿哥有纯妃庇佑,谁也不敢动。四阿哥是外族子孙,想登大统亦难,只有五阿哥...他毕竟受我教养过,怕会碍着高妃的眼了。”顿了顿,见愉嫔脸上有所松动,便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法子,可叫你高枕无忧,且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你我头上。” 灯火遥遥亮至无尽处,夜色已深,天上无星无月,两侧皆是黑黢黢的宫墙殿宇。愉嫔端坐在轿中,面无表情的回忆起刚才皇后说的话,只觉手指僵直,头皮发麻。 皇后说:“将杏仁磨成浆,与酥酪搅合,常人吃了无事,对孕妇却是大忌。你买通高妃厨房里的丫头,每日为高妃预备三碗酥酪,每次只一碗里掺合杏仁。如果高妃巧好没有吃到放了杏仁的那碗,就不会出事,别人也不会发现。如果吃的正是放了杏仁的那碗,吃也吃完了,旁的两碗再怎么查也查不出来。再有,杏仁的毒性是天长日久慢慢积累的,一时半会谁也发现不了,等发现时便已经晚了,绝对万无一失。” 回到钟粹宫,宫婢芷烟扶愉嫔下轿,却见她踉踉跄跄,似有无限神伤烦忧,便劝道:“主子,既然皇后有意拉拢您,何不顺水推舟呢?往后对五阿哥也有益处。” 愉嫔一步一步往寝屋走,低声道:“入宫多年,即便落宠,即便心有不甘,我的双手也是干干净净的,从未沾过血。可是如今...”芷烟屏散仪仗,宽阔的庭院只剩主仆二人,廊檐下挂着两盏宫灯,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极长。 芷烟道:“一切为着五阿哥,也是理所应当。” 愉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恍然问:“理所应当?”芷烟道:“五阿哥唯一的倚仗是主子您,而您的倚仗就是五阿哥。如果您不帮着五阿哥,那五阿哥和大阿哥有何区别?” 大阿哥出生时额娘就死了,虽后来皇帝追封为哲妃,可她付之生命生下的孩子,却连皇帝的面也难见。愉嫔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笃定狡黠,她不住的绞着手帕,道:“你说得对,为着五阿哥,就算双手沾血,也是理所应当。” 春意越深,花意越浓。翊坤宫院子里的海棠、杏花都开了,前头青橙又命人在亭子旁边搭了个葡萄架,此时吐出手掌大小的翠叶,爬满了竹竿,鲜绿醉人。每日上午,青橙都要抱着六阿哥在庭院里散步、喝茶。永璋中午散了学,也常常跑过来逗弟弟玩。 永璋自己喜欢吃酥酪,就以为六阿哥也爱吃,总是用小勺子往六阿哥嘴里喂。青橙有时也不管,与海安拿了许多彩带在阳光底下打绦子。皇帝静悄悄的来了,道:“永璋,你别总是喂六阿哥吃甜的,他正长牙呢,你自己也要少吃。”众人忙起身请安,青橙拿绣帕给永璋、六阿哥擦了嘴,道:“皇阿玛说得对,可要听进去。”永璋犯了错,在皇帝面前有点害怕,丢了勺子,低头道:“皇阿玛,儿子知道错了。” 皇帝在臣子跟前素爱板着脸,他沉声道:“功课都做完了?”永璋愈发没了底气,小声道:“回禀皇阿玛,儿子吃了晚膳就去做功课。”皇帝眉心皱了皱,道:“不用午歇了?还是下午不用去南书房?”永璋唬得发慌,可怜巴巴的望了青橙一眼,皇帝道:“看你额娘做什么?”青橙要说话,皇帝朝她手一举,道:“你别打岔!” 永璋眼里噙着泪花,道:“儿子这就去写功课。” 皇帝凝视他不说话,如泰山压顶似的,让人喘不过气。半响,皇帝才道:“朕才训了你两句,你倒要哭了。”停了停,又道:“去吧。”永璋如临大赦,跪了安,疾步而退。乳母瞧着形势,早抱着六阿哥进屋了,青橙道:“看你,把永璋都吓坏了。” 阳光白花花的倾泻而下,春风拂面,吹落无数碎瓣。皇帝拾起她鬓上的一朵海棠,抿在她耳边,道:“你别总惯着他,今儿朕瞧了他的作业,没得半点长进。” 青橙嗔道:“他才四岁,正是好玩的时节。” 皇帝道:“可他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嗣,如此贪玩怎么行?要玩可以,但应该先做好功课。他想玩,等高妃生产了,朕带你们娘俩去承德行宫好好玩几月。”青橙有一年多没出过宫了,听着高兴,道:“带着六阿哥一起去。”皇帝道:“行。” 春天就要吃各色杏花饼、槐花饼、红枣糕、玫瑰露等等,早上雾还未散,尔绮便率着底下的宫人摘花取露,直忙到日上三竿。午时皇帝过来用膳,尔绮往厨房挑糕点,有数百碟红的、绿的、白的、黑的、蒸的、煮的、炸的点心摆了两大桌。厨房平素除了要预备皇帝、青橙及两位阿哥爱吃的膳食,还要特别盘算着时令瓜果、花糕茶点。 总之,主子们想吃什么,厨子们就得想方设法弄出来,半分不敢怠慢。 尤其是像翊坤宫这般,皇帝几乎日日都要临幸。若是缺什么,就算和御膳房相比,也得先紧着翊坤宫。黄二原本在御膳房受冷落排挤,才遣到翊坤宫当差,数年过去,如今缺了什么食材,跑到御膳房去取,掌事们都得拼了命儿巴结他,实在风光。 皇帝用了膳,换了明黄素纱寝衣,胸前搭着辫子,歪在炕上假寐。青橙半跪在旁边,取了护甲,十指纤纤柔柔的按压他的腿,道:“高妃这两日就要生了罢,我要不要去瞧瞧她?”皇帝舒坦,眯眼享受着,道:“你去做什么?” 青橙道:“今儿在交泰殿议事,娴妃说咱们是妃位,当做表率。” 皇帝似乎有了睡意,随手扯了块绸被盖在胸前,道:“她倒是想得周全,该做表率,也该是皇后的事,你守着本分就好,别与她胡搅。”说着翻身往里,呼吸也越来越重。青橙不想扰他休息,蹑手蹑脚起身,替他盖好被子,便出去瞧六阿哥有没有好好吃奶。 到了晚上,皇帝摆驾咸福宫探望高妃。自上回打断狮子的腿,高妃禁足以来,皇帝还是头一回走进咸福宫。他言笑晏晏,既往不咎。高妃心里宽松许多,宫人呈上酥酪,她也敢斗着胆子献给皇帝。宫人巧好呈上三碗,灯光通亮,皇帝扫了一眼,瞧着不对劲,问:“怎么中间那碗颜色要暗些,是不是变味了?” 高妃仔细看了看,笑道:“臣妾倒没看出来。” 皇帝扬手,端着酥酪的宫女上前。皇帝拾起镌花银勺挑了,尝了些许,问:“里头是不是掺了什么东西?”宫女心中有鬼,吓得双腿打颤,脸上却是毕恭毕敬,她强捱道:“有时会掺一些玫瑰酱、桂花酱或是酸梅酱,味道和香气都会不同,皇上吃的是桂花味,因着放了桂花露,所以颜色也黯淡些。”皇帝又挑了一勺细细品了,道:“果然有些桂花的味儿。” 高妃不能侍寝,咸福宫还住着舒嫔、豫贵人,吴书来上前问:“主子想歇在哪里?”皇帝正好站在豫贵人院子前,见里头灯光烁烁,顺脚便走了进去。豫贵人一年里头连皇帝的面也见不了几回,她早已洗漱了,素面朝天的歪在炕上与宫女剪绢花,忽听廊房上的小太监来禀,犹似坠入梦中一般,道:“大晚上的,说什么鬼话。”她的宫婢倒通透,手脚麻利的收拾了炕上杂物,笑道:“肯定是皇上看望了高主子,高主子又不能侍寝,便往小主屋里来了。” 要收拾打扮已是来不及了,豫贵人只得急急忙忙趿鞋往外迎驾。她穿着轻纱春衣,未施胭脂,满头乌丝盈腰,倒有三分青橙刚承宠时的秀丽。皇帝笑道:“朕是不是打扰你安寝了?” 豫贵人不说话即可,一开口就露了馅,她呼气如丝,娇声道:“臣妾每天晚上都挂念着万岁爷,夜不能寐。”说完,竟然还敢朝皇帝抛了个媚眼。 骇得皇帝心里猛地一咯噔。 青橙中午没歇觉,睡意难忍。不见皇帝传话来,也未等他,早早就了寝。睡得糊里糊涂的,背上突然一阵凉,接着就有滚烫的身子伏贴而上。青橙睁了睁眼,又安然闭上,慵懒道:“怎么这样晚?”皇帝伸臂揽在她腰上,将她勾入怀里,嗯了一声。青橙以为是朝事忙碌,并未追问,转过身扭进他怀里,沉沉睡去。 舒嫔笑得在榻上打滚,问宫婢湘儿,道:“豫贵人脸色如何?” 湘儿一面放下纱帐,一面笑道:“还能如何?惨白的一张脸,把廊房的小卓子都吓哭了。皇上好不容易来了,看了豫主子一眼,不想皇上竟又走了,亏得豫主子还说什么想皇上想得晚上睡不着觉!”舒嫔道:“她是不会瞧脸色的,咱们万岁爷就喜欢纯主子那样安安静静,不紧不慢的,哪里受得了她直白张狂。”又笑:“她先前一定在心里暗暗得意,以为皇上不喜欢我了,就跑去她那里。想不到...” 她捂住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道:“想不到皇上竟又走了,还不如不去呢,自讨没脸。”又往窗外望了一眼,远远看见豫贵人院子里还有亮光,笑道:“这下可好,是真的想皇上想得睡不着了。” 第105章 皇子宾天了! http://.biquxs.info/

天明时分,咸福宫的灯光渐次亮了,主殿里手忙慌乱,端水的撞上端盆的,端盆的绊上煎药的,隐隐还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声。舒嫔搭了斗篷,知道是高主子临产,穿着睡鞋就跑到甬道,随手拉了个宫人问:“高主子如何了?”那宫人气喘吁吁道:“奴才也不知道情形,总归是凶险万分。”舒嫔扶着湘儿,道:“走,咱们去瞧瞧。” 吴书来倚在廊房里瞌睡,有太监风一般卷进门里,拍着大腿道:“吴谙达,不好啦!赶快去禀告万岁爷,高主子不行啦!”吴书来嘴角滴着口水,从睡梦中惊醒,一时没得反应,抹了口水问:“什么?”太监又复述一遍。吴书来从睡椅里猛地站起,捡了桌上的红顶帽子,风风火火就往庆云斋走,问身侧的小太监:“眼下几时了?” 小太监哈腰疾步,道:“才刚过了三点。” 吴书来点点头,脚下不停,嘴里道:“叫司衾尚宫赶紧上值,预备好热水、青盐和清心茶。”小太监答应着往另一头去了,吴书来小跑着入了花厅,门口有宫女当差,轻声问:“万岁爷翻几回身了?”宫女道:“三回。”吴书来估摸着皇帝也快醒了,便斗着胆子往门上扣了两下。寝屋上值的宫女蹑手蹑脚的出来,问:“有何事?”吴书来道:“高主子血崩,只怕性命堪忧,非得万岁爷做主不可。”宫女懂得,又轻手轻脚的回到屋里,掀起帘子喊了两声:“皇上,皇上。”过了半会,皇帝才嗯了一声。 青橙听见有人说话,带着睡音问:“怎么啦?” 屋里掌了灯,有司衾宫人进来伺候穿戴,皇帝道:“咸福宫出事了,朕去瞧瞧。”青橙从被堆里坐起,道:“我跟你一块去。”皇帝道:“你去了也是白去,歇着罢。”青橙喊了海安来伺候穿衣,道:“我生过三阿哥、六阿哥,总有些经验之谈,或许能帮上点什么。”事出紧急,皇帝也顾不得再劝,便由着她了。 圣驾赶至咸福宫,御医们跪了满地,不等皇帝说话,为首的王太医跪步上前道:“臣等罪该万死。”皇帝赤眼望着他,问:“孩子呢?”王太医迟疑片刻,方道:“高主子丑时末分产下皇子,但...”他重重将额头叩地,道:“皇子宾天了!” 皇帝往后退了半步,面无颜色,鼻息翕动。吴书来知道是气极了,连忙跪下身喊:“万岁爷息怒。”里里外外的宫人见此,都齐齐跪下,不敢吱声。青橙站在皇帝身边,往袖子底下握了握他的手,道:“你先别顾着发火,高主子那边还不知情形如何呢,都跪在这里听你训话,她跟前没人伺候可怎么好?”皇帝缓了语气,问:“高主子呢?” 王太医也松了口气,道:“高主子难产加上血崩,实实伤了元气,若能撑过三日,在休养上一年半载的,当会好些。”人命关天的,青橙也曾小产过,此时感同身受,遂道:“我进产房瞧瞧。”皇帝道:“里头秽气重,你...”青橙轻轻道:“不怕的。” 入了产房,血腥味很重。青橙记得这种味道,那年出宫在外,皇帝出去看黄河水防,她一人呆在房间里,看着自己身体里的血一股一股的流出,却无能为力。高妃脸上苍白如纸,额角被汗湿淋透,发丝凌乱,连唇角都是白的。榻边有宫人在微微抽泣,青橙轻斥道:“在这哭什么,赶紧出去!”见旁边放着一盆水,触了触,还是热的,便拧了巾帕,细细的替高妃擦拭额上汗珠。高妃缓缓的睁开眼睛,想要说话,眼泪却先涌了出来。 青橙柔声道:“皇上就在外头守着呢,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高妃吃力的摇了摇头,咬牙道:“孩子呢?” 青橙愣了愣,旋即微笑道:“七阿哥先天不足,生了很重的病,太医们抱他去偏殿诊脉了。你好好歇两日,待身子好些,就让嬷嬷们抱过来给你瞧。”高妃瞪大了眼睛,手上也忽而有了气力,抓住青橙的袖摆,道:“刚才她们一直在哭,是哭什么?”青橙眼中露出凄哀之色,偏了偏头,装作是叫海安拧帕子,忍住了泪,才转头笑道:“她们担心你醒不过来罢。”又道:“厨房该备了参汤,我叫人端来,你好歹吃两口。” 高妃素来痛恨青橙,此时却乖乖的点了点头。好不容易喂着高妃吃了半碗参汤,御医们也顾不得保养、药效之类,又灌了高妃半碗汤药,闹到日头高升时,一切才算消停。青橙要回翊坤宫照料六阿哥,不能久呆,道:“你也累了,好好歇息吧。”起了身,却被高妃攒住裙摆,气若游丝道:“你帮我好好看看七阿哥,不枉母子一场。” 青橙听她话里悲凉,勉强笑道:“你别担心,御医院的简玉衡是我表哥,治小儿病也很擅长,我会好好托付他,等你好了,七阿哥也会好的。”高妃点点头,垂下手,闭眼睡去。 皇帝去上早朝了,咸福宫经过一夜喧嚣,此时静若无人。青橙朝尔绮道:“你呆在翊坤宫当两天差,厨房的事你料理得好,缺什么从翊坤宫取就是。断不许因着主子生了病,底下人就胡来。你好好盯着她们,看谁敢逾越上头,就直接告诉我。”尔绮应了,她生性急躁,想了数样能补气血的好汤饮,立时就去了厨房摆布。 青橙有协理六宫之权,她头一回传令,道:“关了咸福门,三天以内除了太后或帝后有旨意,谁也不许出入咸福宫,更不许人到高主子跟前胡说。”又道:“高主子的寝屋,除了身边的亲侍,无关人者,一律不可进入。” 上下宫人齐齐跪地道:“奴才遵命。” 待诸事安排妥当,已过了早膳时辰,青橙坐了肩舆回翊坤宫,海安轻声问:“主子为何要如此尽心的帮着高主子,不说旁人,奴婢亦觉有些太过了。”青橙望着天际汪蓝如海,朱墙尽头亦是朱墙,叹道:“我到底也是女人,权当怜悯她罢。” 高妃血崩、丧子,在后宫是大事,可在皇帝眼里,却不过是一日千百件事里头的一件而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为了安抚高家氏族,亦是慰藉高妃,皇帝午时便下了旨,晋高妃为高贵妃,恢复金册、金印及所有贵妃规格。 青橙用了晚膳,午歇也未睡,摆了轿去咸福宫,将口谕传给高贵妃,又笑:“等你病好了,指不定能和我一样,将七阿哥放在咸福宫教养呢。” 高妃听着,脸上果然有了一些欢喜。 青橙忽而闻见喧哗声,蹙眉道:“是谁在外头,速速赶出去,别扰高主子休养。”却是尔绮掀帘进来,在青橙耳边嘀咕道:“奴婢在厨房发现有一事蹊跷。”青橙心中了然,抬了抬手,示意她先不要说,离了高贵妃房里,方问:“何事蹊跷?” 尔绮道:“我适才在厨房,看见有个伺候点心的宫女偷偷摸摸的往柜子里拿了什么东西,先还以为是贪嘴的丫头,抓了一查,才查出这罐东西来。” 说着,有宫人呈上白瓷圆罐,青橙打开一闻,道:“是杏仁酱?”尔绮点点头,道:“正是。奴婢很奇怪,按理说高主子有孕在身,杏仁是大忌,厨房里不该有此物,便又仔细问了问那丫头。岂料那丫头竟说是高主子跟前的掌事宫女金玲让她将那罐杏仁酱扔掉,奴婢心有疑虑,才想问一问金玲。金玲毕竟是掌事宫女,便与我吵了两句。” 青橙略略思忖,道:“绑了金玲来。” 尔绮爱逞威风,听了青橙吩咐,着火似的带着太监们去将人绑了。金玲跪在青橙面前,神情自若,毫无半点愧色。青橙仔细端倪,静静的喝了半碗茶,方问:“是谁指使你的?” 金玲道:“纯主子说的是什么话?奴婢不懂,也没有谁指使奴婢。”尔绮喝道:“大胆,也不掂量着和谁说话,就敢...”话还未完,青橙却喝道:“尔绮,你退下!” 尔绮讪讪,惟命是从。 青橙道:“既然没人指使你,那你总该知道那罐杏仁酱是做什么用处的吧?”金玲坦然道:“启禀纯主子,是奴婢自己吃的。”青橙唇角抿着微笑,道:“既是自己吃的,为何又要偷偷摸摸叫人扔掉?”金玲眼中划过一丝惊慌,道:“奴婢觉得味道坏了,就想扔了。”青橙慢悠悠的打开罐子,捡了勺子舀了,尝了两口,笑道:“我倒觉得味道新鲜得很,应当就是昨儿磨的,还没来得及用罢。”停了停,敛住神色道:“你现在不说,莫非一定要到慎刑司才肯说不成。”她的语气并不算凶狠,却自有威严。 金玲打了个寒颤,嘴里强硬道:“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就算到了慎刑司,也依然是这句话。”青橙协理六宫已久,从未绑过宫人,更别说与慎刑司有什么瓜葛,但金玲是高贵妃的第一掌事宫女,如同自己的海安,要是海安做了谋害自己的事,那真是想都不敢想。思虑片刻,她下令道:“将所有厨房当差的厨子、伙夫通通绑了,与金玲一并送至慎刑司审问。” 慎刑司办事素来狠毒,进去的宫人少则伤筋动骨,大则命归黄泉。金玲闻之,禁不住浑身打颤。青橙端详着她的神色,缓缓道:“如实招了,罚归罚,也不致拖累旁人。你若将后头指使之人说出,免死亦可。” 金玲双眼滚泪,迟疑片刻,咬唇道:“任杀任剐,悉听尊便。” 春日里闷声打了个雷,阴云翻滚,似有大雨。皇帝立在案前习字静心,吴书来悄悄掀帘入殿,躬身道:“万岁爷,太后传话,请皇上摆驾寿康宫。” 皇帝笔下飞转,问:“太后午时召见,可说何事?”吴书来回道:“奴才不敢揣摩上意,问了传话的宫人,说娴主子陪太后用了晚膳,论起纯主子在咸福宫绑了厨房的人,却未与四妃商量。”他话说一半,用余光仔细留意皇帝脸色。皇帝指尖滞了滞,旋即重重撇下一笔,道:“就说朕已经歇息了,下午要面见外朝使者,明儿一早去给太后请安。” 吴书来道:“纯主子那头…” 皇帝搁了笔,一面拿了温巾拭手,一面吩咐侍墨的小太监,道:“收了吧。”小太监麻利的拾掇纸砚,皇帝将巾帕一扔,道:“不该问的就别问。”吴书来惶恐,忙道:“奴才失仪,万岁爷恕罪。”皇帝又道:“后宫里头若还有谁求见,就说朕没空。” 吴书来浑身一激灵,道:“若是纯主子来了…” 皇帝狠狠瞪住他,道:“你倒是越活越糊涂了,朕说什么,你都听不明白。”吴书来吓得满背细汗,连连道:“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说完,却身而退。 转眼大雨如注,满庭萧瑟寒风,落英碎了一地。青橙看着高妃吃了稀粥和汤药,正要回翊坤宫,忽有掌事太监冒雨疾步飞来,跪地道:“启禀纯主子,金玲招了。”青橙吃了一惊,刚才还宁折不屈的模样,转眼不过一两个时辰就招了? 她问:“是谁指使?” 掌事太监犹豫不定,停了半会方支支吾吾道:“金玲说…是娴主子指使的…”事情越发棘手,青橙不敢信,亦不敢全然不信,思虑半响,才道:“将金玲绑了来,我要亲自审问。”掌事太监应了,冒雨而去。没得两刻钟,那掌事太监又复返来,他浑身淋得湿透,也不知是心里惊悸,还是冷得打颤,嘴皮子哆哆嗦嗦,道:“金玲说要小恭…下了雨地上太滑…她摔进粪缸里淹死了…” 简直是无稽之谈,青橙气急了,道:“一个大活人,怎会掉进粪缸淹死?”掌事太监说不出所以然,只能跪地叩头。海安见青橙略有焦躁,便道:“主子何不禀明皇上?毕竟涉及娴主子,是真是假,不如由皇上定夺。” 青橙没有更好的法子,无奈道:“也只能如此了。” 简玉衡给六阿哥诊了平安脉,冒雨往咸福宫回禀。青橙却往养心殿去了,他诸事忙碌,六阿哥身子也康健,便与青橙身边相熟的宫人说了,先行回御医院。出了大殿不远,就有小太监追上,怀里抱着一双靴子,道:“尔绮姑姑命我送来的,大人的鞋子湿透了,不如穿了靴子再走。”不等简玉衡多问,丢了包袱,转身就跑远了。 尔绮。 简玉衡轻声念了一句,他坐到游廊的扶栏边将靴子换了,竟然十分合脚,甚觉诧异。走了两步,脑中忽而想起那年他要去江苏,有个宫女从甬道里截住他,面上红扑扑,说纯主子给他的荷包她都看见了,叫他还了荷包,免得给纯主子带来祸害。 还叫他对纯主子死心。 思及此,简玉衡不免笑了笑,真是个忠心的丫头。 青橙在养心殿廊下候了许久,吴书来一会说皇帝睡了还没醒,一会说去了前殿召见使臣,眼瞧着天都要黑了,吴书来才低声说了实话,道:“纯主子,不是奴才不让您进,只是万岁爷下了旨意,后宫里无论谁来,都不见,您还是请回吧,有什么事您不如自己拿主意。” 从青橙侍寝开始,别说养心殿来去自如,就算是西暖阁议政,她若是愿意在里屋歪着,皇帝也不会赶她。可今儿,他竟无论如何也不肯见,倒叫人生疑。春雨淳淳,皇帝到底是怕青橙在外头站久了着寒,遂传了一句:“后宫有后宫的规矩。”青橙顿悟,道:“眼下五妃共同协理六宫,我独断专行,免不得有人要说闲话,实在思虑不周。” 海安道:“但娴主子牵扯其中,五妃商议,难有结论。”青橙想了想,道:“咱们去长春宫罢。”五妃协理是五妃协理,中宫也还是中宫,皇后真要惩治谁,皆属理所应当。 长春宫西暖阁里寂若无人,皇后半靠在炕桌,饶有趣味的望着愉嫔喝茶。高几上搁着一架镶金西洋自鸣钟,咔擦咔擦的走着。皇后问:“我倒是奇怪,你怎么让那宫人死心塌地的,临死前还咬了娴妃一口。”愉嫔放下茶盏,唇角薄薄的泛起笑容,道:“她有个妹妹叫宁儿,原先是咸福宫廊房上洒扫的宫婢,有一回恼了高妃,被贬去了辛者库。我答应她,等事情成了,我会在中秋节前送她妹妹出宫。” 皇后笑了笑,道:“人都死了,旁的算什么。”愉嫔正要说话,善柔快步进屋,福了福身道:“主子,纯主子来了。”愉嫔忙起身,道:“我到后头避一避。”皇后摆手,道:“不必,五阿哥在这儿,你常来也不奇怪,只管大大方方的。”说罢,吩咐嬷嬷去偏殿将五阿哥抱过来,又朝善柔道:“请纯主子进来。” 青橙进屋,见愉嫔抱着五阿哥逗弄,并未计较,仔细将尔绮发现金玲指使宫人丢杏仁酱,到绑金玲到慎刑司审问,再到金玲招供、摔死一一说了,末了道:“因着涉及娴主子,臣妾不敢妄断,还请皇后娘娘做主。”皇后自然是一脸惊异,半响都回不过神。 还是愉嫔道:“真不想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事!”皇后面有难色,道:“娴妃毕竟是妃位,一直料理后宫,功不可没。我也要看太后、皇上的意思,不敢自作主张。” 青橙不知内里,道:“不当家就不知其中的难处,臣妾明白。高妃辛苦孕育,却被蒙了心的糊涂婢女陷害了,实在可恨至极,若宫中助长此风,岂不人人自危?娴妃与太后的关系阖宫皆知,臣妾想,此事非得太后出面不可。” 皇后若有所思,道:“说得是。” 夜色渐浓,李玉高举着朱漆盘子进殿,才喊了声“万岁爷...”皇帝就扬了扬手,示意他退下。到了茶房,李玉偷偷问吴书来,道:“万岁爷怎么啦?不去翊坤宫,也不翻牌子,我没听说圣躬违和呀?”吴书来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道:“主子就不能自己歇一晚,非得有人陪?小心驶得万年船,别多嘴多舌。” 李玉谄媚道:“我随口问问罢,你当什么真。” 皇帝眼睛盯着折子,却一直等着宫人回话。吴书来将自己的亲信全使出去了,每隔半个时辰禀报一次纯妃行踪。于是,养心殿里总是响起纯妃的名号。 “启禀万岁爷,纯妃娘娘往回走了。” “启禀万岁爷,纯妃娘娘去了长春宫。” “启禀万岁爷,纯妃娘娘和皇后娘娘一起去了寿康宫。” “启禀万岁爷,太后生了气,让纯妃娘娘跪着。” “......” 皇帝将折子往桌上一拍,唬得侍墨的宫人浑身一抖,差点就砸了砚台。吴书来在外头闻见声响,掀帘进殿,问:“主子可有什么吩咐?”皇帝拿手点在眉心,道:“去,接三阿哥去寿康宫请安。”吴书来明白,皇帝为着纯主子,可是把三阿哥都派上用场了。 太后疼惜永璋,总不好当着他的面训斥他的额娘。 到了戌时末,吴书来进殿禀奏,道:“启禀主子,纯主子已经回寝宫了,三阿哥留在寿康宫陪太后,太后说明儿不必叫三阿哥上南书房。” 皇帝盘膝坐在炕上看书,翻了一页问:“太后怎么处置的?”吴书来回道:“太后说金玲之话并不可信,实为虚妄之言,是有人在背后刻意谋害。又说娴妃统领六宫,却未尽心伺候龙嗣,使得高妃血崩,当好好闭门思过,有意将协理六宫之权还与皇后。”皇帝不再问话,仿佛陷入了沉思,久久凝望着书页,淡然道:“朕知道了。” 吴书来跪了安,弓腰退至下房。 翌日大早,雨歇微凉。皇帝散了朝,摆驾往寿康宫陪太后用早膳。永璋懒懒睡在榻上还未起身,迷糊里听说万岁爷来了,顿时吓得面如土灰,急得太后直斥皇帝,道:“看你平素待他多凶,好好的孩子,唬成这样。”皇帝陪笑道:“他额娘太过宠溺,朕若不紧着点,他那小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了。”太后道:“翘到天上就翘到天上,你小时候不也是哀家宠过来的?如今还不好好儿?” 皇帝横了永璋一眼,永璋有太后撑腰,干脆往被窝里一缩,当做没看见。 太后见如此,下了逐客令,道:“好啦,你安也请了,回去吧。哀家知道你的心思,才眼巴巴的把永璋送了来,放心罢,哀家可不是那么没有眼色之人。纯妃好好儿的,你现在去翊坤宫,还能陪她吃上早膳。” 皇帝竟有些不好意思,道:“儿子是想侍奉太后...”太后道:“哀家有永璋陪着,你走吧。”说完,就拿了阿哥袍往被子里捉永璋穿衣去了。 第106章 交泰殿议事由皇后统摄 http://.biquxs.info/

晨阳星星点点在树缝间跳跃,花枝上湿漉漉沾满了水珠子,风过滚落,在瓦石上溅出一朵璀璨的琉璃花。翊坤宫里静无人声,皇帝令仪仗候在宫街,只随了两个贴身太监,快步往庆云斋走。宫人们不想皇帝会大清早摆驾翊坤宫,皆未留意。海安在廊下一头撞见,不知所措道:“皇上,纯主子还未起身...您...”皇帝朝她摆了摆手,径自掀帘进屋。 青橙昨儿歇得晚,又操累一日,此时睡得正香。守夜的宫人见皇帝进来,连忙从毡毯上爬起,欲要福身请安,却听皇帝轻声道:“退下吧。”宫人默然屈了膝,躬身后退。芙蓉纱帐低低垂帘,窗外薄薄的春日散落屋中,漾起一丝和暖的绯光。 皇帝挑起帐子,笑道:“也该起了!” 青橙裹着一床淡绿色银线团福纹锻被,乌丝铺了满枕满身,她眉心蹙了蹙,犹似从梦中惊醒,恍惚的睁开眼。皇帝的笑靥已近在咫尺,轻柔的吻在她的唇瓣,又顺势侧躺至一旁。青橙转过身与他面对面,道:“今儿不用上早朝么?” 皇帝用指尖拨开她脸颊的碎发,笑道:“日上三竿,朕早散了朝。”青橙望了望窗外,忽而“啊”的一声,道:“糟糕,我还未给六阿哥喂奶,他该饿了。”说着,就要起身。皇帝伸出长臂,连着被子将她裹在怀里,道:“乳母会看着办,不会饿着他。” 青橙觉得皇帝有话要说,便未勉强,依旧躺回榻中,拿着他的辫子在掌心玩弄,问:“昨儿为何不见我?”皇帝道:“后宫之事,朕素来不想管得太多。”青橙嘟嘴睨了他一眼,道:“先前皇后统摄、娴妃统摄,你都要管着,偏我有事你就说不管!” 皇帝勾唇笑了一声,捏住她两片唇,道:“还敢犟嘴了!”停了片刻,语重心长道:“你以前位分低,又是汉女,朕只能前后左右护着你。如今你已身为妃位,养育着三阿哥、六阿哥,管一管宫里的事,大可自己拿主意。” 青橙笑道:“前有皇后主子,后有娴主子,我喝茶享福就行。” 皇帝道:“别早下断言,就以高妃这事来论,要不是你有协理六宫之权,昨儿所做的一切就都错了。怎么处理事情可以慢慢学着,朕并不着急。娴妃被太后禁足,交泰殿议事会交由皇后统摄,你尽管听着学着,往后自有好处。” 青橙环住他的腰,挤在他怀里,道:“我是瞧着高妃实在太可怜了,才想帮一帮她,并未想过掌权之类。”皇帝吻了吻她的额头,意味深长道:“朕都知道。”他们嗦嗦叨叨的说着闲话,芙蓉纱帐将两人笼在小小的天地里,几乎不知何年何月。 待用过早膳,嬷嬷将六阿哥抱过来请安,小小的胳膊小小的腿,瞧着十分可爱。六阿哥正在学着走路和说话,见了青橙会喊“额娘”,见了皇帝会喊“皇阿玛”,见了永璋会喊“三哥”,见了旁人,就一概只知喊“嬷嬷”了。六阿哥不比三阿哥,从出生,皇帝就一直瞧着他长大,不像三阿哥,小时候呆在阿哥所,使得父子情分都生疏了。 六阿哥扶着凳子在厅里走来走去,忽然就松了手扑到皇帝腿上,抱着大腿直流口水。皇帝手里拿着半块栗子糕,瞧着他的模样难得没生气,反笑道:“小宝宝不能吃这个,刚才早膳没吃饱么?”六阿哥好似知道皇帝不给似的,转而跑到青橙脚边,嘴里嘟嘟囔囔的直喊:“额娘...额娘...点心...”青橙弯腰将他抱起,放在膝盖上,道:“是不是又饿了?”一面说,一面就解开胸前的纽扣。 皇帝从未见过她亲自喂食宝宝,不禁看呆了。谁知半路上,青橙又拢了拢衣襟道:“你今儿不用召见朝臣?”皇帝回过神,故意望着窗外道:“是不早了。”他起了身,搁着六阿哥在中间,俯下身,咬在青橙耳边,微不可闻道:“晚上等着朕,别叫宝宝吃光了。” 青橙领悟,似笑非笑瞪了他一眼。 圣驾回了养心殿,青橙摆布好一切,亦坐轿往咸福宫看高贵妃。高贵妃精神头略好了些,脸颊也有了红润,浅笑道:“多亏你照料。”青橙坐在榻前的方凳上,从尔绮手里端过参汤,一勺一勺的舀着喂与高贵妃,笑道:“并没什么。”高贵妃又问:“怎么不见金玲?”她还不知道自己血崩是被人谋害,脑子清醒了不见金玲伺候,总觉不习惯。 青橙敷衍道:“御医院开的方子多,我命她去煎药了。” 高贵妃点了点头,心里疑惑不已。按理说,自己产下皇子,为皇家开枝散叶,是整个大清的喜事,不说帝后赏赐,就算旁的妃嫔,面子上也该来道贺道贺,怎会此般冷冷清清? 她想问,却又莫名的不敢。 娴妃禁足,交泰殿议事无人主持,终被搁置。两日后,皇帝传了口谕,说皇后身子已经复原,可统摄六宫。为免于太过劳累,仍旧由纯妃、嘉妃、顺妃共同协理。至夜,太后宣娴妃在寿康宫召见,娴妃双眼滚泪,哀声泣泣。太后歪在炕上,道:“你哭也是没用,幸而纯妃是找的哀家,由哀家来处置,若是有皇帝插手,降位分是难免的。” 嫆嬷嬷拿了素帕递与娴妃,慈祥道:“娴主子别太伤心,总有翻身那一日。眼下紧要的,是要查出谁是幕后之人。”娴妃待太后身边之人都很客气,忍泪道了声“谢”,方道:“要害我的,除了皇后还能有谁?谁也没那个胆子!” 太后道:“听说溺死的宫人是高丫头身侧的亲婢,是高丫头最最信任之人,要是没得点胆色,贸然去拉拢,如何能断定那亲婢不会反咬一口?哀家瞧着,倒不像皇后的手段。” 娴妃抹了泪痕,道:“皇后请了旨意教养五阿哥,近来与愉嫔亲厚。”太后道:“你猜是愉嫔的主意?”娴妃摇头,道:“就算是愉嫔的主意,幕后也定是由皇后指使。” 太后往迎枕上倚了倚,沉声道:“既然你能想得到,皇帝那儿自是心中有底,你也别太过灰心。但是你要记住,你的身后是刀、是箭、是陷阱,无论如何,也不能往后退!”夜色已深,娴妃并不好久留,道了声:“谢太后指点。”便跪安退下。 除了去交泰殿议事,探望高贵妃,青橙多半的事依旧是教养六阿哥。春夏交错,极容易发烧得风寒症。青橙几乎是每时每刻都盯着六阿哥穿戴,热的时候赶紧脱,冷的时候赶紧穿。永璋日日要上南书房,也就照料得少了,倒省了许多心。 午歇过,青橙照旧牵着六阿哥在庭中学步,狮子瘸着腿随在身侧,六阿哥一走,它就跟着走,六阿哥一停,它也跟着停。有时六阿哥抓它的尾巴玩,它也会温顺的像只猫咪,不骄不躁。六阿哥很喜欢狮子,所以学会“皇阿玛”“额娘”“三哥”“嬷嬷”这几个词语后,他先学会了叫“狮子”。他一喊,狮子就会从各个角落旮旯里滚出来,摇尾乞怜。 两人一狗正是玩得高兴,有小太监疾步行来,跪地道:“启禀主子,愉嫔娘娘求见。”青橙愣了愣,她已经很久不曾与愉嫔叙话,此般突然来访,实叫人难以估摸。她让嬷嬷将六阿哥抱回屋里,洗了手,方道:“让愉嫔进来。” 愉嫔穿戴朴素,一身杏色绣花长宫裙,绾斜髻,簪金银缠丝流苏发钗,笑意吟吟,徐步上前屈膝道:“给纯主子请安。”青橙犹还记得当年在钟粹宫,愉嫔处处照顾自己,念着这份旧情谊,就算皇帝数次叮嘱她提防愉嫔,她也一直无法完全拒之门外。 青橙赐了座,又命海安上了茶。 愉嫔笑道:“听说您将尔绮放在了咸福宫照料高贵妃,反使自己宫里不方便了。”青橙笑道:“没什么不方便的,海安也很好。再说,就是借过去当几日差罢,等咸福宫的宫人分派了,尔绮还是要回来。”愉嫔陪笑道:“尔绮忠心侍主,是难得好奴婢,您自然舍不得了。” 话至此,两人都止了话,一时静静喝茶无声。 六阿哥在寝屋与狮子玩闹,偶有清脆的笑声传出,愉嫔听之,心中又嫉又羡。青橙瞧她面有怔忡,便问:“可是有什么事?”愉嫔笑了笑,道:“本不该为了这样的事求您,只是实在不知求谁去。”稍顿又道:“五阿哥再过两三个月也该跟着上南书房进讲了,可眼下却还未选好哈哈珠子,我身为他的额娘,却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实在是...”说着,笑容里头竟含了泪珠。青橙深有体会,遂道:“五阿哥由皇后教养,想来皇后自有安排。” 愉嫔冷哼了一声,道:“恕我说句逾越的话,皇后哪里会真心计较这些,不过是想留五阿哥在身边,留条后路罢了。我若真是开口去求她,又怕她生出嫌隙,以为我想要怎样,越发对五阿哥不上心。” 青橙暗暗思忖,倒生了几分同情,遂道:“我跟皇上说一说。”愉嫔不料青橙答应得如此干脆,忙深蹲行了大礼,道:“谢纯主子。” 天才蒙蒙黑,翊坤宫里掌了灯,青橙拿了梳子在光下给永璋通头,织了长辫,系上杏黄穗子,抹了一层桂花油。海安进屋传话,道:“主子,万岁爷到翊坤门了。”永璋一听,扭了身子就要跪安。青橙知道他的心思,将他拉在怀里,道:“皇阿玛学问上紧着你,是为了你将来好。再说,有额娘在,你怕什么?” 永璋小声嘀咕道:“我今儿的功课还没写完,呆会皇阿玛必然要问。”青橙道:“那也得给皇阿玛请了安再回去。”两父子隔着一层膜,再不多多见面,往后就更难相处了。皇帝进了屋,看见永璋,果然先问:“功课写完了?” 青橙拿了便袍替皇帝宽衣,道:“是我叫他来的,给他通了头,这会子正要回去。”永璋上前请了安,规规矩矩道:“儿臣这就回去写功课。”说完,拔腿就想跑。 皇帝喊住他,道:“你自己心里有个底,下月朕要去承德行宫,如果你也想跟着去,就好好将功课做好。过两日朕会让老师给你考试,通过了就允你随扈。”永璋还未出宫行走过,顿时兴奋不已,道:“儿臣一定不负皇阿玛所望。” 待永璋去了,海安奉上瓜果点心,皇帝问:“怎么?尔绮还在咸福宫?”海安屈了屈膝,道:“是。”青橙捡了草莓递与皇帝,道:“皇后还在与娴妃交接事务,顾不上咸福宫,高妃跟前总要有人伺候。”说到这,顺势道:“今儿愉嫔找我,说五阿哥要上南书房读书了,身边还没有哈哈珠子,求我跟你提一提。”皇帝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皇帝唤背书的小太监进屋,捡了几本常看的书,盘膝坐在炕上一页一页随意翻着。青橙在旁边削苹果,忽的闻到一股酒味,问:“今儿宴请了大臣?”皇帝道:“没有。”青橙又问:“你吃了晚酒点心来的?”皇帝面不改色,道:“下午去咸福宫瞧了高妃,回来时撞见舒嫔,就往她宫里坐了坐。”青橙沉下脸色,道:“还喝了酒。” 她这吃醋的毛病,可真是… 皇帝放了书,抬头凝视她不说话。青橙削了果皮,皇帝本能的伸手去接,不料青橙却自己咬了一口,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皇帝撑不住笑道:“又吃醋,又吃醋,你也不瞧瞧,朕的后宫已经多久没纳新人了。” 连着去年选秀入宫的三位贵人,他也没怎么宠幸。 青橙不理他,径直走到门外,唤来吴书来,问:“皇上在舒嫔屋里呆了多久?都吃了什么?”弄得吴书来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支支吾吾道:“纯主子,您就别为难奴才了。”便是太后问什么,吴书来也是说一半不说一半,青橙问得如此直截了当,说错了话,还不被皇帝骂死。不过,也真亏她敢当着皇帝的面问。 皇帝捡了青橙吃过一口的苹果,也不嫌弃,张嘴就咬。青橙进了屋,没好气道:“苹果上有我的口水。”皇帝笑道:“连你朕都吃过了,吃点口水算什么。”又撂了苹果,拉着青橙坐到自己怀了,合抱着腰,道:“朕就是坐了一坐,连半个时辰都没有。” 青橙愣愣望着案几上一盏朝凤鎏金宫纱灯,低落道:“你是皇上嘛…”语气越来越轻,说到后面都听不见了。皇帝用下颚去摩挲她的脸颊,又滑又嫩,像块豆腐似的,他道:“总不叫朕省心。” 不过偶尔瞧她吃吃醋,心情也挺好。 海安本想进殿问晚点心的膳单,厨房事务,她不及尔绮料理周到,总要处处问询青橙。到了门槛,瞧着里头情形,哪里敢嗑扰,直往后退。吴书来以为两人吵架了,唬得心肝儿打颤,偷偷问:“如何?”又喃喃自语道:“纯主子胆子也忒大了些。”海安笑了笑,道:“吴谙达,你就别操闲心了,尽管回下房歇着罢,里面好着呢。” 说完就往厨房去了,留下吴书来暗暗吃惊。 青橙被他胡须渣渣戳得酥酥麻麻,拿手推他的脸,道:“痒。” 皇帝捏住她的下巴,板过脸吻在她唇上,道:“这样就不痒了。”青橙不回吻他,他就一直用舌尖去撬她的唇齿,两人刚才都吃了苹果,嘴里是甜甜酸酸的涩香。他渐渐覆身倾上,长腿一伸,作势就要踢了炕几。青橙忙喊:“别踢,炕几上有灯。”皇帝停了动作,回头看了一眼,眉心微蹙,道:“来人,把灯拿走。” 有外厅的宫人蹑手蹑脚的进屋,既不敢抬头,更不敢看两人,羞红了脸拿了灯,又悄无声息的离去。皇帝一脚将那炕几踢了,小孩似的得意道:“这下好了。”青橙欲要说话,皇帝趁势将舌头席卷而入,堵得她差点一口气就喘不上来。因她生了气,总是闹别扭,碍手碍脚的,皇帝扭扣子扭了好半天,最后还是使了蛮力一把撕开。 捣鼓得差不多了,他翻身叫她坐在上面,张口就与六阿哥抢奶喝。青橙道:“六阿哥晚上要吃饱了才睡得好,呆会夜里啼哭,你别嫌烦。”皇帝松了嘴,道:“饿了就给他吃稀饭、吃糊糊,他都一岁多了,该戒奶了。” 青橙被他逗得一笑,嗔道:“亏你想得出来。” 过了两三日,皇帝在长春宫宣见了嘉妃、愉嫔,当着皇后的面说了给四阿哥、五阿哥选哈哈珠子之事,又道:“听阿哥所的嬷嬷说四阿哥近来身子不好,夜里总是啼哭。”嘉妃听闻,心焦不已,道:“求皇上让臣妾去阿哥所瞧瞧四阿哥。” 皇帝道:“你不必去阿哥所,朕已经传了旨意,明儿就会有人将四阿哥送到延禧宫,到时候四阿哥可与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一同进出南书房。”皇帝的意思,是让嘉妃自己教养四阿哥,嘉妃大喜过望,眼圈儿都红了,跪地道:“臣妾谢主隆恩。”愉嫔知道给五阿哥找哈哈珠子之事,是自己求了纯妃的缘故,在皇后跟前却半点不敢提,幸而皇帝也未多说,吩咐了两句,又说起下月摆驾承德行宫之事。 皇后面露难色,道:“宫里头的事千头万绪,臣妾一时还未处理得当,此时出宫,多有不便。”皇帝倒未强求,只道:“辛苦你了。”又朝嘉妃道:“朕原想带着你和四阿哥一同去,偏四阿哥病了,你在宫里好生照料,若是病好了,定要写信告诉朕。”嘉妃还沉浸在要与四阿哥团聚的欢喜里,并未细想,福身道:“臣妾遵旨。” 因着愉嫔在场,皇帝便也说了一句,道:“愉嫔倒可随扈。”愉嫔心里清明得很,自己算什么,没的惹皇帝烦,便笑道:“臣妾近日身子乏累得很,加之五阿哥上南书房读书之事,臣妾想亲自盯着。”皇后也道:“宫里事情繁冗,愉嫔帮衬的地方多。” 皇帝见她们懂事,含笑点了点头。 皇后刚刚掌权,一心想消弱娴妃在后宫的势力,更谋算着等皇帝、太后出了宫,自己好清理清理门户。而嘉妃挂念四阿哥、娴妃禁足、高妃卧床、顺妃自娴妃出事便一直称病不见客,到最后,与皇帝出宫的,后妃里竟只青橙一人。 翊坤宫整整收拾了半月的东西,衣物、吃食、用具,能先运走的就都运走,整整一百多箱马车的东西,浩浩荡荡的驶入了承德行宫。钦天监早已择好良辰吉时,待圣驾出发这一日,春光明媚,澄净的天际就像一片湛蓝的云海。临出发前,太后方传了话,说自己腿疾突然犯了,让皇帝自行出发。皇帝免了众妃嫔送行,天一亮,就带着青橙、三阿哥、六阿哥摆驾出宫。路途并不算太远,又未停歇,马不停蹄大半日功夫就到了。 三阿哥从未出过宫,街道两侧虽被黄幕遮掩,但三阿哥仍旧趴在窗槛上看得目不转睛,每看见一样什么没见过的东西,就要惊呼一声,问这问那。 例如他看见一条河,就会惊叫,道:“额娘,这条河比宫里的御河要宽多了。”当他看见一座山,就会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爬上去看一看。”若是偶尔远远看见有匍匐在地上叩首的百姓,就会问:“额娘,那些百姓都是皇阿玛的子民吗?” 青橙会笃定的告诉他,说:“是啊,整个大清都是你皇阿玛的。” 到了承德行宫,宫门前早已跪满了臣子宫人,而离行宫方圆数十里的地方都被戒防。军机大臣傅恒亲自调了四个前锋营的精锐侍卫,再特意加上了外火器营的官兵,将关口处守得水泄不通。皇帝不忘政事,连膳食也顾不得吃,入了行宫先往念恩堂批折子,看了几份八百里加急的边防奏折,立时做了批复。 青橙也算是熟门熟路了,带着三阿哥、六阿哥住进了念恩堂后殿。她第一次来承德行宫时,便是住在后殿,离念恩堂最近,皇帝想来时,穿过院子便到了。里面的摆设物件、装饰用具都保持着原样,自她住过,皇帝便再未让旁人寝居。 第107章 你想住到什么时候都可 http://.biquxs.info/

三阿哥甚少与青橙吃住同一间屋子,既兴奋又紧张,再加上是在宫外,也不用读书写字,直闹到夜半更深还不肯睡。他穿着寝衣在炕上打滚,翻跟头给青橙看,又摇头晃脑的背很长很长的唐诗,背完了就得意洋洋的问:“额娘,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炕下站在两个教引嬷嬷,两个乳母,再有青橙贴身的宫女,屋中其乐融融,底下人也跟着欢喜。青橙半靠着枕头,亦是一身月白纱裙睡衣,她笑道:“厉害,太厉害了。”永璋更加起劲,又翻了两个跟斗,他很想在青橙跟前表现表现,手上的劲道不由便使得大了,一不小心,就将自己甩下炕去。 嬷嬷们唬了大跳,齐齐伸手去接,却没接住,永璋实实摔在了踏板上。不等青橙问一句,他自己一骨碌爬上了炕,反安慰青橙道:“没事的,皇阿玛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怕疼。” 青橙还是担心,问道:“摔了哪里没有?” 永璋摇头,道:“没有。”青橙道:“过来,让额娘瞧瞧。”又仔细将永璋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才舒了口气,道:“皇阿玛的话是对的,你是男孩子应当勇敢。但如果真的哪里痛,也不能瞒着,知道吗?你还是小孩子…”话没说完,皇帝的声音传来,拖着长音道:“已经不小了…”永璋一听皇帝的声音,就有些害怕,直往青橙身后躲。 青橙起身趿鞋,笑道:“怎么这样晚?” 皇帝已经换了便袍,未戴发冠,背着手走过来,道:“明儿想带你四处逛逛,就多瞧了几份折子。”又扫了永璋一眼,永璋见状,忙跪在炕上道:“皇阿玛万福。”本以为皇帝要训话,不想却笑了笑,道:“早些睡吧,明儿带你去骑马。”说完便拉着青橙往外屋走。 后殿的院子有三进三出,第一重院落没有住人,分为膳房、下人房、库房等。第二重住了永璋和六阿哥,而青橙的寝屋在第三重。第三重与念恩堂相隔一片花园,开了两扇后门供主子们走动。宫灯高燃,两人沿着珐琅华彩宫廊缓缓踱步,月色迷离,淡淡的洒下一层薄雾似的幽光,照得院子里朦朦胧胧。 青橙遥遥望向白云翻滚的天际,笑道:“真好。” 没有旁人,没有规矩,半夜里能与皇帝迎了微凉的风散步,睡意缠绵的感觉真好。皇帝轻声一笑,道:“好什么?”青橙转脸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她记得上回来时,心里胆怯得很,顾东顾西,全然不是今时这般自在无忧。她眉眼弯弯,唇角露出浅浅的梨涡,道:“什么都好,房子也好,花草也好,天上的月亮也好。” 皇帝顿住步子,执起她的双手,道:“那朕好不好?” 青橙低头沉吟,静了静。皇帝有些着急,道:“怎么,还要想呢?”青橙抬头看他,像个小女孩似的轻轻摇着他的手,撒娇道:“你自然也是好的,但是还可以更好一点。”皇帝哈哈一笑,道:“那你说,怎么才能更好一点?”青橙道:“我能在行宫一直住到过年吗?永璋的老师可以从随扈的大臣里重新挑选,多跟着骑射营的官兵骑马习剑也可。六阿哥没什么操心的,军机处的折子让驿站直接送到行宫就是。” 皇帝看她小脸上满是期许,便道:“就这点子事?” 青橙点点头,道:“这可是大事!”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你想住到什么时候都可。”话自然是哄人的,青橙若想住一辈子不回宫,他还真的答应不成。犹是甜言蜜语,青橙听着亦是涌起柔情,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无言而笑。月如勾斜的碎玉渐渐垂落,初夏的风含着花草清香,沁人心脾。周遭蛙鸣虫叫,枝叶窸窣作响,却愈发衬得静谧安详。 翌日大早,永璋还在睡梦中,恍惚觉得帐前站着人影,睁开眼一看,吓得半死,连忙坐起来喊:“皇阿玛。”皇帝不似在宫中那般威严,他穿着杏黄马蹄袖骑装,发辫梳得油亮,擎起帐子,笑道:“还不起来,朕可不带你去骑马了。” 永璋从被堆里一跃而起,嬷嬷们早已备好阿哥袍,毕恭毕敬上前伺候。青橙从旁侧的房间抱着六阿哥出来,皇帝伸了手想要扶青橙一把,不想六阿哥以为皇帝要抱自己,就眼巴巴的张开双臂往皇帝怀里扑。宫里讲究抱子不抱孙,皇帝愣了愣,青橙亦懂,欲要抱着六阿哥转身,不料六阿哥竟“哇”的一声大哭,那模样是非皇帝抱不可了。 乳母们面如土色,生怕皇帝一生气,连着她们也要责罚。 六阿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哽咽着喊:“皇阿玛...皇阿玛...抱抱...抱抱...”他哭得撕心裂肺,皇帝看不过了,缴械投降道:“好...好...”他往青橙怀里接了六阿哥,因着从未抱过,姿势僵硬得很。青橙担忧,道:“累不累?”皇帝还没开口说话,六阿哥已破涕而笑,肉嘟嘟的小胳膊环住皇帝的脖子,直往他肩上蹭鼻涕。皇帝心里软软的升起一股温暖,平素觉得小孩子是很讨嫌很麻烦的,今儿自己抱着,竟是另一番滋味。 他轻轻的拍着六阿哥的背,笑道:“这小东西和你一样——胆子大得很。”永璋的衣服穿好了,青橙一手牵着他,一手牵着皇帝,四人慢吞吞的往第一重院落走。膳房的宫人在堂屋摆了四大桌的吃食,每桌有数十样。靠在最门边的八仙桌上摆着四副碗筷,上面搁着三鲜素饺、羊肉汤、碧玉肉羹、象眼包子、葱蒜凉拌木耳、一品腐乳等,都是皇帝、青橙素爱的几样吃食。旁边还有三大桌的鸡鸭羊肉、火锅蒸菜及酥酪点心。除了三阿哥往旁桌捡了一罐酥酪,旁的膳食均未动筷。用完膳,皇帝道:“都是好的,拿去赏与傅恒、张廷玉罢。” 太监们将吃食一一用盒子装了,送到大臣住处,交予傅恒、张廷玉。两人谢了恩,又叫了旁的大臣们,一起趁热围着席桌吃了,稍憩片刻,便往念恩堂陪驾。 青橙穿了大红贡缎窄袖骑装,戴了朱钮黑皮红缨帽,梳了一根大辫子,又给六阿哥、三阿哥穿了新制的骑装,坐了轿舆浩浩荡荡的行至万树园。万树园依旧天高地阔,绿地无垠铺到天际尽头。永璋头一回见到如此壮观的景象,下了轿,自个往草地了奔出去极远,又飞快的奔回来,朝着皇帝笑道:“皇阿玛,这儿真大,比紫禁城还大。” 皇帝命侍卫大臣往后退了百步,只留了傅恒、吴书来在身侧。他道:“大清比你想象中还要大,等你再长高些,朕带你下江南,看看咱们大清的大河大川,那时候,你才晓得什么是大呢。”上虞备用处的太监牵来两匹汗血宝马,皇帝问永璋:“你敢不敢骑?” 永璋想也没想,道:“敢!” 皇帝瞧他有胆色,道了声“好”,便招手让他上前,亲自教他习马。永璋生得高大,却到底也才五岁,青橙担忧,道:“可要小心些。”皇帝朝她点了点头,抱着永璋上了马,双腿一夹,血马嘶叫一声,蹄子一踏,便往远处跑去。傅恒一挥手,数十骑护卫跟随而上,不过片刻功夫,数十人就已跑出大半里路,只看见小小的黑影。 旁侧有御幄蒙古包,里头备了茶水点心,吴书来估摸着皇帝一时半会回不来,就请六阿哥和青橙入里休息。歇了半响,听见外头马蹄声声,青橙忙迎出去,永璋跳下马,小脸儿兴奋得满脸通红,喊道:“额娘,额娘,骑马真是太好玩了,我还想玩呢。”又胆怯怯的反身望了皇帝一眼,道:“皇阿玛,我还想再骑一次。” 皇帝道:“傅恒,叫两个骑射营的人陪着三阿哥,盯紧些,别叫马伤了他。”傅恒可不敢担责,若是纯妃的宝贝疙瘩在自己手里摔了伤了,还不罪该万死。却又不敢驳皇帝的口谕,只得应了“是”,领着两个得力属下亲自与三阿哥陪练。 青橙端了茶水递与皇帝,道:“永璋不会有事吧?”皇帝一饮而尽,道:“傅恒心思缜密,不会有事。再说,男孩子摔了绊了是常事,还长得坚实些。”又问:“朕记得前几年教过你骑马,还记不记得?”青橙嗔道:“瞧着你们骑就够了,我并不爱这些。听说万树园里有许多小兔子、梅花鹿之类,能不能捉两只回来给六阿哥玩?”皇帝笑了笑,低声在她耳侧道:“夫人有命,怎敢不从?就算掀了万树园,也要寻两只来。” 皇帝去了打猎,永璋在旁处习马,青橙带着六阿哥在蒙古包旁边的草地上玩耍追赶,等着皇帝回来。蓝天白云间,好似那些臣子官兵皆不见了,仪仗也不见了,乳母嬷嬷们均不见了,唯有她自己,和她的小儿子在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丈夫和大儿子回来的那一刻。 皇帝的御驾挂着銮铃,叮叮铛铛的响声越来越近,青橙抱着六阿哥遥遥伫望,道:“宝宝快看,皇阿玛回来了。”勒住缰绳,皇帝跃身下马,随手将金鞭甩与侍卫,变戏法似的从袖口里掏出一只灰色的稚兔,笑道:“捣了两窝兔子,也没全捉,就捡回三五只。还有一只梅花鹿,一只金毛猴子,叫人装笼子去了。”灰兔比皇帝掌心还小,瞪着圆鼓鼓的一双眼睛,缩头趴着。青橙伸出指尖摸了摸,嫣然笑道:“真有趣儿。” 她一笑,皇帝整个心窝都无比明媚,连待六阿哥也多了些耐心,逗弄道:“额娘很喜欢呢,你喜不喜欢?”六阿哥扑腾着双臂道:“兔子,兔子。”皇帝怕兔子伤到六阿哥,遂叫人用铜丝笼子关了,只允六阿哥喂碎萝卜和白菜叶子,绝不许他动手摸。 皇帝热得一身汗,青橙伺候他换了单衣袍子,吃了用冰水湃得凉凉的酸梅汁,才渐渐消了燥气。眼见到了响午,皇帝命人唤回永璋,看着他换了衣裳,净了手脸,便宣起驾。 回至后殿,六阿哥早已睡熟了,永璋若不是空着肚子,只怕也睡了。厨房备好膳食,皇帝随意吃了两样,就急急忙忙去了念恩堂召见大臣。青橙安顿好永璋、六阿哥,方回屋换衣午歇。一觉睡到日落垂西,夕阳的余晖点点洒落屋中,青橙正要起身,永璋却穿着睡袍子滚进帐来,一头栽在青橙怀里,嚷着还想再睡一会。 要是在宫里,他早该去南书房读书了。 青橙拍了拍他的屁股,柔声道:“小懒虫,天都要黑了,再不起,晚上该睡不着了。”永璋嘟囔着揉了揉眼睛,翘着屁股不肯动。门外传来六阿哥咯咯大笑的声音,永璋蓦地抬起身,道:“额娘,六阿哥在玩什么?”青橙道:“额娘也不知道,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永璋爬起身子欲下榻,青橙接过嬷嬷手里的阿哥袍,道:“穿着寝衣跑来跑去,成何体统!你要给六阿哥做好榜样。”永璋乖乖换了衣衫,一溜烟去了。青橙穿上月白绣蔷薇小花的长袍子,略略梳洗过,未戴旗头,绾着斜斜的方髻,簪了两支坠东珠的金钗,行至廊下,方见永璋与六阿哥蹲在地上瞧着什么。 近了一看,原是用金丝笼子罩着一只雪地白的小松鼠。 青橙也觉新鲜,不由“啊”的一声道:“真可爱。”永璋道:“额娘,你看,它还会剥栗子!”六阿哥用肉嘟嘟手掌去拍笼子,永璋忙拦住,轻声道:“你看见没有,它的爪子很锋利的,小心刮伤你的手。”青橙见他知道护着弟弟,很高兴,赞许道:“三哥说得对极了。”又问旁边的嬷嬷,道:“是谁送来的?” 嬷嬷屈膝福了福,道:“回禀纯主子,是骑射营的吴大人孝敬给三阿哥、六阿哥玩的。”外头的大臣想着法子贡东西,金的、银的、瓷的,翡翠、黄玉、字画,青橙素来不缺,也从来不受,但这小松鼠——三阿哥、六阿哥喜欢,倒叫她为难。 青橙吩咐嬷嬷们好好看顾永璋、六阿哥,又扶着海安穿过后角门,越过花园,至念恩堂廊下。门房垂立的太监远远看见青橙,连滚带爬迎上前,跪地道:“纯主子万福。”青橙脚下不停,问:“皇上现在可得闲空?” 太监道:“前头有八百里的急奏,万岁爷正与傅大人、鄂大人商量朝事。”正说着话,殿中有掌事宫人往外宣巾帕、热茶,青橙知道是散了,接过奉茶宫女手里的朱漆茶盘,盈盈入内。殿中宽阔,恭谨站着数名宫人太监,见了青橙,皆微微屈膝,却并未道福。 皇帝闭目端坐于炕上,眉心蹙起,默默思忖政事。青橙悄然搁了盘子,半坐至他身后,纤指柔柔的替他按摩太阳穴。皇帝睁眼望了望她,又阖上,顺势往后仰,倚着她肩膀,环住她的腰,乏累道:“今儿没歇午觉,头疼。” 青橙静静的让他靠着,一动不动。透过花窗可以看见一堵石墙,墙上爬满了叫不出名儿的绿藤红花,荫荫翠翠一大片,在落日底下笼罩着淡淡的霞光。皇帝的呼吸渐渐凝重,竟然真的睡过去了。傍晚已有冷意,青橙怕他着凉,又怕惊醒了他,不敢说话叫人拿毯子,亦不敢乱动,只是小心翼翼的收了收手臂,想要将他抱得更紧些。 左不过一刻钟,皇帝已经醒了。 他眯着眼睛往她脖颈里蹭了蹭,就像狮子蹭青橙那样,带着无限的慵懒和娇嗔。青橙笑了笑道:“不如干脆回屋里睡觉得了,有事明儿再处置。”皇帝不知是贪恋着睡意,还是贪恋她怀里的味道,忸怩着不松手,朝青玉大案上努了努嘴,道:“堆得太多了。” 青橙侧脸看了看,小山似的黄绸折子堆了两垛,还有一些散落在地上,也没人拾掇,恐怕是刚才和大臣们生了气,随手扔了的。皇帝问:“你来念恩堂可有事?”朝廷大事那么多,还得管着她鸡毛蒜皮的小事,真够累的。青橙简而言之道:“骑射营的吴大人送了一只松鼠给永璋、六阿哥玩,我不知道是退还是留,就想问问你。” 皇帝拖着长音,不似平素那般精神,道:“为什么要退?” 青橙道:“俗话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话音未落,皇帝“噗嗤”一笑,直起身子朝她道:“你拿了他什么,就手软了?”又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他们给你什么你尽管收着,朕该赏的还是赏,该罚的还是罚。什么拿人家的手软,都是你们汉人的话,孝敬主子是奴才们应尽的本分,哪有手软的道理。” 听着里头有了动静,吴书来站在门帘旁躬身道:“万岁爷,张大人来了。” 皇帝连连点头,道:“是朕叫他来的,让他进来吧。”吴书来应了“是”,退至廊下,还未开口传话,张廷玉抬步就要往里走。吴书来连忙拦住,道:“张大人请等一等。”张廷玉性子急,道:“万岁爷还等着折子呢。”吴书来清了清嗓子,小声道:“纯主子在里头。”张廷玉恍然大悟,道:“幸而你提醒。”吴书来道:“过半刻钟进屋方好。” 青橙替皇帝整了整衣襟,问:“晚点心想吃什么?我叫厨子预备。”皇帝道:“不必了,朕在这儿用,膳房自有安排。”青橙想要请他回后殿吃,可望着案上那两堆折子,就不知如何开口了,只好道:“那你早点回去歇息。” 皇帝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径自往大案走去。 青橙无话,默默从后门退下。 好像不过一瞬间,天地间已笼上黑幕。太监们疾奔着往四处点灯,永璋带着六阿哥玩玩松鼠,喂喂兔子,又围着梅花鹿转了几圈,两兄弟从未如此畅快玩耍过,直到吃晚点心了,还让嬷嬷们叫了三四遍,才肯上桌。青橙伺候他们洗漱,安寝了,才使人去念恩堂问话。 皇帝总叫人传:“不要等。”可青橙心底挂念,一直睡不安稳,最后干脆捡了书坐在帐子里随意翻着。到了半夜,总算闻见靴声纷沓,她披了件鹅黄夹衫迎去外头,皇帝已至门口,愣了愣,斥责道:“不是说了叫你不要等么?”见她穿得单薄,就环着她往回走。 圣驾一至,整个后殿的宫人便脚不沾地的忙碌,端水的端水,端茶的端茶,另有伺候穿戴的司衾宫人、守夜的当差宫人,霎时站了满屋子。青橙伺候他换了衣,净了手脸,漱了口,才想起来问:“晚点心都吃了什么?” 皇帝拍着额头想了半会,才如梦初醒般道:“朕还没吃呢!” 青橙立时沉下脸,狠狠瞪了他一眼。皇帝不知何故,突然有些怕她生气,就牵住她的手坐到榻边,玩笑道:“没关系的,你给朕喂两口奶就饱了。”说着就往她身上扑去,作势要解她胸前的纽扣。青橙撇嘴道:“好没正经。”到底心疼他,道:“厨房包了饺子备着,我让他们下...”皇帝往榻上一躺,道:“算了,大晚上的别折腾了。” 他踢了鞋子往里侧歪,又拍了拍身边的空地,道:“睡吧。”青橙垂下薄纱素帐,命海安熄了灯,依在皇帝怀里,问:“真的不饿?”皇帝笑道:“要不你让朕喝两口?”青橙一脚踹在他大腿上,道:“还说!”又道:“我突然想起一事,六阿哥年纪也大了,该给他取名字了,你得闲时吩咐内务府拟几个字呈上来挑...” 身边的呼吸越来越平稳,越来越重。 青橙低低唤了句:“皇上?”皇帝半睡半醒嗯了一声,伸手将她往怀里拥了拥。他实在太累了,累得连吃膳的心情也没有。青橙在暗黄的光影里凝望他,眉毛、鼻子、眼睛、嘴唇,还有下巴,好似永远都看不够,好想揉到心底里去。 第108章 只论甜蜜,不诉忧伤 http://.biquxs.info/

天蒙蒙发亮,皇帝提鞋赤脚往外走,守夜的宫女忙要喊人伺候,却被皇帝拦住。他不想吵醒青橙,直到了花厅方命人穿戴、洗漱。膳房摆了早膳,有白玉馒头、翠衣花卷、糖肉包子及烧麦、馄饨、奶馍馍、高粱细面等等,整整摆了三四十样。 皇帝昨儿没用晚点心,肚中空空如也,就着卤牛肉吃了两碗面,又吃了三个奶馍馍,方让吴书来递上今日王公大臣求召见的“膳牌”。他一面瞧着膳牌,一面朝海安道:“往后朕晚了没回来,就伺候纯主子早些歇息,别让她傻等。” 海安屈了一膝,道:“奴婢遵旨。” 皇帝又道:“你跟你主子说一声,今儿起,每日响午后会有人来接三阿哥去颐志堂读书,让她挑几个嬷嬷跟着伺候。”海安应了“是”,皇帝便起身命人撤膳,摆驾往念恩堂。青橙醒时,已是日上三竿。永璋和六阿哥在廊下玩了大半会,闻见房中有动静了,方嘻嘻闹闹的进屋喊“额娘。”海安边伺候青橙穿戴,边将皇帝的话传了,又问:“主子早膳想吃什么?” 尔绮被留在宫里伺候高贵妃,海安心思聪慧,却也不及尔绮日久生熟那般精练。 青橙问:“永璋、六阿哥吃过了吗?”海安回道:“已经吃了。”青橙嗯了一声,道:“皇上吃了什么?”海安道:“皇上吃了两碗牛肉高粱细丝面,和三个奶馍馍。”青橙道:“我吃皇上一样的便可。”海安应了,出门往底下传话。 永璋将铜丝笼子搁在桌案上,与六阿哥趴着瞧松鼠剥栗子吃。六阿哥逗得咯咯直笑,又自己拿着栗子往嘴里咬。永璋忙夺了,道:“额娘说了,你不能吃这样硬的东西,小心卡了喉咙。”六阿哥撅着嘴眼泪汪汪,道:“我要吃...”永璋将所有的栗子都让嬷嬷收了,温柔的替六阿哥抹了泪,安慰道:“咱们去问问额娘,你能不能吃栗子。” 青橙笑意盈盈从寝屋出来,弯腰抱住六阿哥,道:“怎么啦?” 永璋道:“六阿哥想吃栗子,但是我怕他会卡住喉咙,没敢让他吃。”青橙摸了摸永璋的头,笑道:“永璋做得对极了。”永璋得了夸赞,甚为得意,又听青橙接着道:“你皇阿玛说今儿响午后会有宫人来接你去上学,你好好预备着,别到时候睡过了头。” 如是惊天大雷,永璋一下子懵了,半会才带着哭腔道:“不是说在行宫不用读书吗?” 青橙顾不得安慰小的,将六阿哥递与嬷嬷抱了,又来安慰大的。永璋生得高壮,青橙早已抱他不动,便蹲下身子将他揽住怀里,柔柔道:“你是大清的皇子,哪有不读书的道理。在宫里时一大早就要上南书房,你也不曾懈怠。如今只是响午后上两个时辰而已,还能用了晚膳再去,已是很空闲了。皇阿玛朝事烦累,还惦记你读书之事,额娘可不许你闹脾气。” 永璋面上不乐,心里却已接受读书的事实,此时自己擦了眼泪,道:“我知道了,我不闹脾气。”青橙将他往怀里抱了抱,笑道:“永璋长大了,能与额娘说理了。”永璋道:“额娘还没用早膳,我陪你再吃一点。”青橙点头,由他牵着往花厅去。 皇帝马不停蹄从清晨忙到响午,总算停歇了,坐了肩舆回后殿。初夏的阳光白花花的有些炙热,青橙在院子里看着宫人搭秋千,永璋忙着给灰兔、梅花鹿喂吃食,六阿哥则围着青橙打转转,一会子要吃东西,一会子要青橙去看鹿,日子清闲又自在。 有太监传话:“启禀纯主子,皇上来了。” 众人忙往后角门相迎,齐齐请了安,皇帝进了屋,青橙伺候他换了衣衫,瞧他脖子上有汗,便拧了湿帕仔细替他擦拭了一遍,再用干帕子细细净了水,方宣晚膳。四人围桌而食,也不似平素那般规矩,只摆了十余道爱吃的菜,用完便各自回房午歇。 四处的窗户皆敞开,青橙犹怕皇帝热,又捡了紫檀嵌竹黄宫扇时有时无的摇着。皇帝平躺着身子,双手搁在小腹上,睡得四平八稳。他道:“既要给六阿哥取名,不如一齐将四阿哥、五阿哥的名字也取了。朕命内务府拟了字,你自己往里头挑。” 青橙笑道:“昨儿你睡得沉,我还以为你没听见呢。” 皇帝偏脸望着她笑了笑,道:“眼睛撑不开了,耳朵还听着呢。”她侧身半倚着,散了发簪,乌丝垂落,衬得面莹如脂,盈盈笑时,眼如一剪秋水,唇角弯弯,抿出令人迷醉的小梨涡。皇帝不觉情动,一手抢了她的扇子扔了,翻身将她压在下面,亲昵道:“小东西,睡个午觉也不安生。”他的呼吸温热的扑在脸上,带着熟悉的龙诞香,青橙轻轻“呸”了一声,道:“自个总往歪处想,还道我不安生。” 有风嘎吱嘎吱的吹动窗栏,帘幕荡漾,皇帝双肘撑在她身侧,抹开她脸上的碎发,吻过她的额头、鼻尖、脸颊,最后才落在唇瓣。从宫里出来,两人日日相处,却似好久未有缠绵。皇帝解开........戏弄道:“什么叫总往“歪处”想?”说着,将手往里伸....青橙按耐不住....顿时满脸透红,低低道:“大白天的,羞不羞?” 皇帝才不管,反用力.....道:“怕什么?又不是没做过...”他的声音越来越柔,越来越轻,像小虫子似的在她耳侧瘙痒,青橙浑身酥酥麻麻,如同漂浮在云朵上一般,踩不着地。 大中午的,两人热得浑身是汗,只好命宫人烧了水,备了香汤,齐齐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才复又睡下。一觉直到夕阳坠落,掌了灯,皇帝也不去念恩堂了,命吴书来将折子都拿了来,坐在后殿书房里批阅。青橙伺候旁侧替他研墨,有时亦说论几句。永璋下了课,知道皇帝在,遂进屋请安。皇帝问了功课,又道:“死读书也是不成的,明儿起朕让骑射营挑几个侍卫陪你射箭骑马,每日练一个时辰。” 说到骑马射箭,永璋是喜爱的,遂高高兴兴叩头谢恩。 跪了安,正欲后退,忽的从后头窜出一抹黄色的影子,永璋一惊,本能看了去。“汪汪汪...”永璋顿时失了礼仪,喊道:“狮子!”狮子听见有人唤自己,便停了步子,先往永璋身上扑去。青橙亦是又惊又喜,道:“它怎么来了?” 皇帝笑道:“出宫时朕只打算住十天半月,遂没想着要带它。前头你不是说想住到过年么?朕就派人接了它来。”说着,海安掀帘子进来,笑道:“万岁爷,主子,尔绮来了。” 青橙忙道:“让她进来。” 尔绮入了屋,先跪地磕头行了大礼,方回话道:“皇后主子让内务府择了人往咸福宫当差,奴婢得了闲空,正好万岁爷遣人回翊坤宫接狮子,奴婢遂向皇后主子禀明了,皇后主子便另派了马车让奴婢跟着来的。” 皇帝笑道:“很好,厨房里事务还是你麻利。” 尔绮忙谢恩,道:“谢万岁爷夸赞。”青橙又问了高贵妃的情形,尔绮不敢说太多,只道慢慢会好的,让青橙宽心。狮子一来,就如家人团聚似的,平添了温馨欢乐。尔绮将晚点心备的极妥帖,叫海安舒了口气,也让青橙不再忧心吃食上的事。 过了两日,艳阳高照,永璋上午不用读书,便随着皇帝、青橙往塞湖游船。碧莲与天相接,湖中有洲岛,岛上仿着江南名胜建有亭台楼阁。皇帝指着一处楼宇,道:“那是仿着浙江嘉兴南湖烟雨楼的形状修的,还有那儿,像不像你们江苏的江金山?”青橙还是极小的时候曾与父亲游历,什么景啊楼啊,差不多都忘记了。只是这番湖荷景象,却无比熟悉亲切。 她道:“倒有几分身临江南之感。” 游了船,皇帝引着她上了一座岛屿,名曰“月色江声”。月色江声由一座精巧的四合院构成,院子里种着各色瓜果柳松,葱翠浓郁,枝叶拂檐。树间有亭台数座,至亭上二楼,可眺望宽阔的湖面。只见粼光烁烁,湖水轻拍着沿岸,发出清脆的水浪相击之声。空气中弥散着淡淡荷香,再配着佳肴美酒,对饮相谈,实为人间乐事。亦有永璋、六阿哥与狮子在旁侧嬉笑玩闹,时光流逝,使人忘却了一切的烦忧。 知道青橙爱画荷叶,皇帝早命人备了纸墨笔砚,摆了案几在水榭,铺了宣纸,又屏退众仪仗,只自己留在身侧为她研磨,静静相陪。两人谈论作画技巧,有时相互切磋,有时也会一人画一半,亦有画坏之时,惹得相互嘲弄,哈哈大笑。 午时回到后殿,永璋换着衣裳直嚷:“实在太好玩了,我好想明儿再去塞湖玩。岛上的四合院极好,额娘,为什么咱们不能住在那里?晚上还能听见湖水拍岸的声音呢!”青橙擦净他额上的汗珠,道:“住在岛上,离念恩堂太远,可就不能常常与皇阿玛见面了。” 永璋想了想,笑道:“那还是住在这儿好些。”说完,穿着寝衣滚到榻上,道:“我好困了,额娘,我先睡了。”青橙帮他盖了薄薄一层毯子,道:“你睡吧,等上学的时辰到了,嬷嬷会叫你起床。”小孩子入睡容易,青橙的话还没说完,永璋已坠入了梦里。 青橙一笑,放下帐子,悄然离开。 渐渐入了夏,一日热过一日。六阿哥长了满身痱子,晚上不停的喊痒,睡也睡不安稳。随扈的御医开了几付草药煮水,每日早晚给六阿哥擦抹,却并不见效。青橙心焦不已,皇帝安慰道:“长点痱子算什么毛病,白日里少穿点衣裳,晚上少盖点被子捂着,再往他房里多置两缸冰砖,早晚用金银花水沐浴,总会好的。” 青橙拿了针线绞着龙袍上的金扣,半垂着脸,道:“早试过了,全然没用。”皇帝挺身立着,任由青橙在胸前摆弄。从边关赶回的将领在念恩堂等候,皇帝急着召见,龙袍脱来脱去极为费时,便干脆穿在身上让青橙随意缝两针,等事情完了,再好好修补。青橙却觉皇帝圣颜不容有失,万事皆不可马虎,遂比对着经纬缝得十分精巧。 皇帝道:“你命海安盯牢嬷嬷们,别让她们省事偷懒,使六阿哥受罪。”他自己就是嬷嬷带大的,夜里热了凉了,茶是烫了冷了,总不见得人人细致。 青橙想了想,觉得皇帝的话有道理,她虽日日与六阿哥相见,但毕竟不能事事躬亲,大半由着嬷嬷们安当,嬷嬷们心思巧倒也无事,撞上稍微粗心的,受累的就是六阿哥了。缝好金扣,皇帝步履匆匆去了前殿。青橙唤来六阿哥的掌事嬷嬷,事无巨细一一过问,掌事嬷嬷是经年的老嬷嬷,说话圆滑,叫人挑不出错漏。 尔绮让厨房新做了一种玫瑰汁冻酥酪,端进屋给青橙尝鲜。白色圆润的搪瓷碗,揭了盖,还袅袅冒着冷雾。青橙的口味慢慢随了皇帝,变得不那么爱吃甜了,道:“凉凉的,很消暑气,就是甜了些。”尔绮笑道:“下回让白雀儿少放糖就是。” 厨房的人都是从翊坤宫带出来的,白雀儿的名却从未听过,青橙问:“白雀儿是行宫的厨子?”尔绮道:“白雀儿也是咱们翊坤宫的人,只是他以前专管切菜,前头才调到点心上活计。”青橙颔首,厨房的事是头一等的大事,不能出任何茬子。她道:“这些年厨房里的人难免有调动出入,寻个时候,你好好儿重新筛选一遍。”又叹:“高主子的事,就是吃亏在吃食上头。若厨房里的人多留些心眼,那金玉再机灵,也该有人发觉才是。” 尔绮利落,道:“主子放心。” 待用晚膳了,嬷嬷们抱六阿哥至三院请安,青橙解开六阿哥的衣衫瞧了瞧,竟发现他身上的红点点又严重了些。于是给他脱了阿哥袍,穿了一件软绸绣金鱼纹的小肚兜。用完膳,海安伺候净脸,青橙道:“你挑两个可托付的丫头,放到六阿哥、三阿哥房里。” 海安猜得青橙意思,道:“主子想盯着嬷嬷们行事?” 青橙挑了脂粉轻轻揉开在颊边,道:“不仅是嬷嬷们,一切与阿哥们有关的事,都要有所防备。在宫里时,咱们处处警惕,外人进出皆不容易。到了行宫,难免松懈了,后殿的角门上虽有当值的太监看守,但毕竟都是行宫里的人,出来进去亦难面面俱到。就说六阿哥长痱子一事,该用的药也用了,该吩咐的也吩咐下去了,倒说不好是药水没用,嬷嬷们稍有不尽心,热时不给六阿哥脱衣,晚上又给捂着,单单擦药怎会好?此为小事,查出来骂两句,长个心眼也就罢了,要是涉及旁的什么,真是想都不敢想。” 海安心思微转,伺候青橙褪了朱钗,换了薄纱寝袍,道:“主子既然担心,不如干脆从里到外的查一遍。咱们也不是要住一日两日,还有半年呢。” 青橙坐至榻边,道:“说得有理。”略略思忖,又道:“嬷嬷们就由你去看着,有什么不对劲,紧要时候,你尽管先行处置。至于门房及各处走动的宫人,你我都难以掌控,还得跟皇上说说才行。”海安道了是,服侍青橙午歇。 皇帝在前殿赐了宴,回后殿时酒气熏熏,头疼得厉害。尔绮忙叫人煮了醒酒汤,青橙亲自喂皇帝喝了,又伺候他洗脚宽衣,解辫通发,忙至夜半才歇下。 翌日一大早上,青橙睡得迷迷糊糊,恍惚有人在脸上拨弄,睁了眼看,竟是皇帝用手撑着脑袋倚在靠枕上望着自己发笑。青橙侧身与他面对面,道:“不用去念恩堂听政吗?”皇帝道:“昨儿大臣们也喝了酒,让他们歇一天。” 青橙眉梢挑起,唇角掬了笑意,道:“岂非你也能偷得一日闲空?” 皇帝道:“下午要批折子,夜里可以陪你吃晚点心。”他的手半点不闲着,左右蹂躏,悠然自得。青橙一面拍他的手,一面道:“那你想吃什么?我叫尔绮预备。”皇帝摇头,一本正经道:“朕想吃的,尔绮可预备不了。”青橙知道他下句要说什么,抬起脚抵在他小腹上,整个身子离他远远儿,笑道:“我是说正经的。”皇帝一把抓住她的脚,挠她的脚心,道:“小东西,朕说的都是正经话...”两人闹得打滚,又笑又叫,吴书来都不敢叫起了。 青橙先起身穿戴了,方伺候皇帝,又道:“后殿人多口杂,负责洒扫看门的宫人,多半是行宫的人。我瞧着不太放心,你能不能让吴书来帮着筛选筛选。”皇帝挽着袖口,道:“不必用吴书来,你自己看着处置便可。”青橙屈膝抚平龙袍褶皱,道:“我不知从何入手。” 皇帝一笑,道:“有什么不好入手的?该打、该骂、该罚、该撵,你由着心意做就是。再有,你总该听过“杀鸡儆猴”罢,有时不必一一查处,挑几个得势的奴才惩处了,效果更好。”他是皇帝,事事皆在运筹帷幄之中,又道:“你放心大胆的做,错了也无妨,别总心软才是。比起朕帮衬你,不如你自己学着处置。” 他倒说得轻描淡写,可仔细一想,反正有他撑腰,怕什么。 两人用了早膳,永璋过来请安,皇帝要问他功课,两父子遂在书房里嘀咕。青橙命海安往下传话,让后殿各处掌事齐聚偏厅问话。在三院当差的掌事还好,是常见的,其他几处或廊房上、花草上的宫人,有的都是夜里、凌晨做事,从未在主子跟前露面,便紧张不已。 第一重院落厨房后门有专司鸡鸭牛羊饲养的庆丰司,隶属内务府,掌事的太监张得贵已有数年未入过紫禁城,每日与太监们侍弄畜生,满身秽气,平素都不怎么出门,就怕撞见主子嫌腌臜。今日突然得了召见,惶恐不已,连忙寻厨房的老兄弟卓德开商议。 卓德开煮了一壶龙井茶,搭着腿坐在下房院里哼着曲子慢慢品酌。张得贵哈腰道:“卓爷爷好。”卓德开斜开一条眼缝望了望,皮笑肉不笑道:“哎呦,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咱们同辈,又是一起入的行宫,叫我爷爷可是折煞我了。”嘴里说着,心里得意极了。 张得贵顾不得与他计较,打了个千秋,笑道:“爷爷喝的是什么茶?闻着倒香。” 卓德开道:“前头厨房里做酥酪,纯主子跟前的掌事姑姑说牛奶的味儿腥膻,便取了些龙井兑在里头,又剩了二两也不要了,赏了我泡茶。”又皱鼻道:“你们庆丰司的宫人,谁身上都是一股骚味儿,难闻。” 张得贵忙陪笑道:“没得法子,天天侍弄那些畜生,味道怎么洗也洗不掉。”说到纯主子,就接了话头,道:“纯主子到底大方,这样好的龙井随随便便就赏了人。” 卓德开噗嗤一笑,道:“说你没见识吧,这点子龙井算什么,好玩意儿你还没见过呢。”越说越想显摆一番,又道:“那牛奶子算贵重吧,咱们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多少,可在纯主子那儿,不仅时时供应着,还要做成各种糕点。前头三阿哥爱吃酥酪,厨房里便做了四五十种味儿的,吃不完怎么办?全部都赏了厨房的人。要是在宫里,那些小主啊、贵人啊,想吃都难着呢。”张得贵也是见过世面的,并不觉有什么,见卓德开说得起兴,便只是附和。 张得贵笑道:“我也听说了,说万岁爷那儿有的东西,纯主子那儿都不会少。还是您有贵气,能在纯主子跟前伺候,也算有头有脸。” 卓德开听着奉承心里舒坦不已,双手拍着大腿,口沫飞溅道:“那是自然的,万岁爷后宫三千,却只有纯主子能单独侍驾来行宫。” 张得贵道:“纯主子性子好,底下人都喜欢得紧,更别说万岁爷了。” 这样的话挑不出毛病,卓德开自要马屁一番,道:“性子好是真的好,从未听说过纯主子训斥宫人,在她跟前当差,只要实诚,错了事也不紧要。”张得贵就等着这一句,心里有了底,脸上也松懈了,笑道:“爷爷好生喝茶,厨房还等着我送老鸭,先去了。” 卓德开说了半会的话,竟未猜出张得贵是在探听纯主子的习性,见他嚷嚷着要走,懒得管他,便道:“快去吧,别耽搁了事。” 张得贵又打了个千秋,方退下。 第109章 求纯主子恕罪 http://.biquxs.info/

往厨房送了两只老鸭,出门时撞见从宫里出来的黄二,张得贵连连点头哈腰,道:“黄爷爷好,可吃过晚膳了?”黄二望了他一眼,想了半会方大笑道:“你是庆丰司的张公公罢,瞧我这记性,事儿太忙了,见谅见谅。” 张得贵笑道:“您贵人多忘事,无碍的。” 黄二问:“鸭子送来了?” 张得贵笑道:“给帮厨的公公了,活蹦乱跳,又肥又壮!” 黄二转身欲走,道:“纯主子要喝老鸭粥下火,我怕他们拔毛不干净,还得自己亲自动手才能放心,就不留您闲话了。”黄二如此说,还算客气的,张得贵忙道:“是我打搅了,您忙您的,不必管我。” 沿着宫廊,穿过花园,入后门,转过一条甬道,到了庆丰司前院中,有小太监迎上前恭谨道:“张爷爷,可用过午膳了?”张得贵往小太监脑门上一拍,道:“我是去吃午膳的吗?哪里能有现成吃的?”小太监苦着脸道:“我给您留了一盘子馒头,还有半碟酱菜,您赶紧趁热去吃,刚才纯主子跟前的宫人来过,让您用了膳就去三院偏厅呢。” 张得贵早就知道此事,也不讶异,回屋吃了馒头,又叫人打了井水,幸而天热,就着那凉水囫囵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禽鸟纹蟒袍,往发辫上抹了桂花油,梳得一丝不乱,方穿了长筒靴子出门。到了后殿,又撞见了卓德开,两人虽相熟,却不敢多说话,缄默而走。 三院廊房守着数位太监,皆有品阶,面容严谨不勾言笑,每来一人,都要先经盘问,才令小太监领入偏厅。张得贵和卓德开都是头一回进三院,只见庭院深阔,游廊上有数名宫人垂立,穿戴妆扮皆整洁利落。正厅门口站着十余名太监,戴着一色的红顶官帽,随便一个都是总管级别,他们神情默默,行动处悄无声息。屋里隐约传出一两声说笑,张得贵不敢细听,低头弓腰,随那领路的小太监疾步往偏厅去。 还未面见纯主子,张得贵已被这架势唬的出了一身细汗。 至一处花厅廊外,小太监止步,道:“两位公公请稍候。”张得贵、卓德开齐齐打了千秋,道:“有劳公公了。”小太监心里偷偷乐道:“没见识的...”脚下却退了半步,并不受礼,道:“两位公公客气了,我的品级低,真是折煞我了。”张得贵、卓德开相互望了一眼,都觉不好意思,不再多话,提步进了花厅。 厅中已经站了数位掌事太监、掌事嬷嬷,有些是随扈的,有些原本就是行宫当差的。大家都认识,至少是脸熟,但谁也不敢说话,顶多打打手势,使个眼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墙上高高挂着一座西洋自鸣钟,咔嚓咔嚓的走着,谁也不敢抬眼看。 外头忽的有人喊:“海安姑姑来了。” 张得贵循声望去,一个穿着淡绿纺绸宫裙的女子款款而至,她面含微笑,立在门口屈了屈膝,道:“让各位久等了,六阿哥吵着让纯主子抱,纯主子闹不过,就耽搁了一会子,各位请坐下先喝口茶罢。” 众人忙道:“谢海安姑姑。” 海安笑道:“你们当中大多比我资历老,比我当差久,不必喊我姑姑,叫海安便可。”众人齐道:“海安姑姑客气了。”海安笑了笑,也是无法,便不再理会。尔绮领着人上茶,用的是今年湖广总督新贡的上等碧螺春,远远儿就闻见了茶香。 卓德开贪茶,腆着脸要了两碗,尔绮也不计较,反将茶壶中放在了卓德开身侧的案几上,笑道:“若是还不够,只管开口。” 尔绮常常出入厨房,卓德开识得她,只是不敢像平素那般亲厚,疏远了半分,客气道:“尔绮姑姑泡茶的手艺可属上乘,不愧是纯主子身边伺候的红人。” 奉承的话尔绮听得多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不放在心上。 过了两刻钟,方有人传:“纯主子往花厅来了。”张得贵浑身一颤,脚掌像踩在了棉花里,沾不了地,紧张得发抖。又过了半刻钟,才听见橐橐靴声,知道纯主子已经到了宫廊,众人纷纷起坐跪下,一有人进屋,就高喊:“奴才给纯主子请安。” 青橙扶着海安,从中间直接走至宝座前,落了坐,才温声道:“都起来吧。” 张得贵暗地里数了数随从的宫人,往少的说也有十二三个,那么多人,除了靴子踏步的声音,竟然连呼吸也听不见,不由往额上抹了把汗。他起了身,低着头弓着腰,静静听着上头吩咐。海安道:“你们将自己的品阶、名字、当差的禇司仔细禀告一遍。” 按着站立的次序一一道来,轮到张得贵,他往前走了半步,牟足了劲扬声道:“奴才张得贵,六品宫殿监正侍,在庆丰司当差。”说完又往后退了半步,依旧站回列中。短短三句话,小半步,竟比捉一天的羊腿子还累得慌,脚也软了,手也冒汗了,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躺着歇着,先死命儿喘两口气再说。 待所有人都禀告完了,海安道:“好像少了一位公公。”话音才落,就有人在门外抖着声音道:“奴才在此。”又硬着头皮进屋,跪在中央道:“求纯主子恕罪。” 张得贵偷偷抬眼觎了纯主子一眼,只觉肤白凝透,比厨房的冻豆腐还要嫩上三分。她穿得随意,并未着朝袍,一条浅鹅黄的长袍子,连旗头也没戴,绾着斜髻,簪一支金镶宝珠金凤流苏钗,脸上始终柔和,瞧不出是否施了胭脂。 即便如此,她的眉心不过蹙了蹙,那跪地之人已是魂飞胆裂。 青橙道:“为何迟了?”那太监道:“奴才是二院专司扫洒的掌事,适才看天象,怕是要有雨,就盯着宫人将摆在外头的花盆搬至廊下,便耽搁了时辰。” 厅中寂静,看青橙不说话,其他人越发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张得贵脑门上的汗沿着鬓角流到脸上,再钻入脖颈里,整个衣领都湿透了,却动也不敢一动。 半响,青橙才不咸不淡道:“是搬花盆紧要,还是受主子召见紧要?今儿为着搬花盆可以迟了我召见,明儿是不是为了搬花盆,耽误旁的什么?”二院住着永璋和六阿哥,连倒洗脚水的丫头青橙都预备着亲自面见,更别说有机会日日在二院指手画脚的掌事公公。 那太监额头碰地,他本想落个尽职守责的好名头,万万没想到会因着迟到而受训斥,顿时慌了神,支支吾吾求饶道:“奴才...奴才知罪,请...请纯主子责罚。” 青橙道:“罚是肯定要罚的,不然还有什么规矩!”又望了海安一眼,道:“蔑视主子是什么罪?”海安想了想,大约知道青橙的意思,便道:“处以杖刑三十。”青橙想了想,到底心有不忍,遂道:“看你做的事情也不算错事,便免你一半的刑罚,自己去领十五杖罢。” 那太监是雍正朝时就被遣入行宫的老人,平素没得主子在,仗着自己的资历,趾高气扬惯了,忽而受罚,犹是如鲠在喉,失了极大的面子。张得贵暗暗道了声:“该。”一个专司扫洒的掌事宫人,就敢常常在庆丰司指手画脚,还时常讨要鸡蛋鸭蛋,却不许他记账,实在可恶。另一面,又揣摩着主子的心思,唯唯诺诺。 青橙缓缓道:“你们有的是我从翊坤宫带来的,有的是行宫的老人,有了品阶就该好好儿珍惜,切不可高傲放肆。今儿有人叫我等了,我可以不再追究,但明儿若有人为着旁的什么,不安心做好主子吩咐的事,我绝不姑息!”她还说了什么,张得贵一个字也没听进,应该说,每个字都听见了,像爆竹似的在耳边噼里啪啦的炸开,合起来却没听懂。 但终归是一条,要谨守本分,心无旁骛的做好主子吩咐的事。 训完了话,张得贵以为要散了,毕竟皇帝还在寝屋里呢,纯主子不能耽搁太久。不料,海安笑道:“主子说你们辛苦操劳也不容易,要好好慰劳慰劳大家。”说着,往花窗外扬了扬脸,便有四名太监抬了两只黑漆大箱子进屋。 开了箱子,里头是各色缎子,有宁绸、江绸、川绸、织锦缎、闪缎...五颜六色,光彩照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料子。青橙浅笑道:“从宫里出来得急,带的东西并不多,这两箱缎子都是底下大臣们进贡给皇上的,皇上又赏了我,如今我又赏了你们。”这样好的东西,竟然随随便便就取了两箱子赏底下人,阖宫妃嫔,除了皇后,就只纯主子一人有此实力。 张得贵真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纯主子大方,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份得缎子。忧的是,他不过是庆丰司的掌事,平素不怎么往后殿侍候,更别说到主子们跟前,以后再有什么好处也轮不到自己了。 思来想去,便重重叹了口气。 皇帝在书房瞧永璋写字,见青橙进屋,面露疲乏,遂问:“如何?”青橙随手取了髻上金钗,递与海安,疲乏道:“总要端着架子,累得慌。” 头上没戴朱钗,瞬间觉得脑子都要清醒许多。皇帝抿唇一笑,道:“皇后才叫端着架子,你这...”顿了顿,寻不到合适的词,道:“顶多算召见。” 青橙行至永璋身后,看着他一撇一捺的写字,道:“永璋的字,比以前长进多了。” 皇帝挑眉,得意道:“也不瞧瞧是谁教的,自然要长进!”说罢,牵着青橙往外厅,从炕几上取了一份折子,递与青橙看,道:“六阿哥的名字,你自己挑罢。”青橙打开缀着云纹锻布裹的明黄奏折,上面写着四个字——“珹、琪、瑢、琰”。 青橙轻轻按着顺序念了一遍,抬头问:“你觉得哪个字好?” 皇帝道:“都差不多。”名字不名字,他懒得上心,只要青橙喜欢就好。青橙默默凝思片刻,道:“就永瑢罢,瑢字听着悦耳。”皇帝点头,道:“听你的。”他朝门外喊道:“吴书来。”吴书来垂首进屋,单膝下跪请了安,方问:“万岁爷有何吩咐?”皇帝道:“让内务府造册,四阿哥取名永珹,五阿哥取名永琪,六阿哥取名永瑢,再写封折子递与太后。” 他倒省事,按着内务府拟的顺序,给三个儿子取了名。 吴书来应了是,没有半句多话便躬身而退。日落西山,花窗上的斜影越来越薄,越来越薄,终于黯淡无光。廊下燃起宫灯,照染成橘红的晕团,在夏风里微微荡漾。青橙照着皇帝、永璋、永瑢爱吃的膳食备了晚点心,吃着吃着,永璋却忽的一口吐了满地。 在御前失仪,若在宫里,算是大罪。 永璋唬得慌了神,顾不得漱口,连忙跪下道:“皇阿玛恕罪。”青橙焦急道:“永璋,你怎么啦?”皇帝道:“皇阿玛不生气,你起来吧。”海安亲自进屋收拾,青橙将永璋抱到旁处,看他小脸儿惨白,掌心往他额上捂了捂,道:“该是发烧了。” 皇帝略懂岐黄之术,替永璋诊了脉,让青橙替他解开脖颈下的扣子,问:“永璋,实话跟皇阿玛说,你哪里不舒服?”永璋带着哭音道:“头有些疼,肚子也疼。”皇帝安慰青橙,道:“只是热感而已,别太担心。” 吴书来领着随扈的太医进屋,细细一番望闻问切,与皇帝禀明了病情,才开了药方。尔绮取了炉子放在庭院,亲自盯着熬药。青橙抱不动永璋,皇帝亲自背了永璋回了二院,亦命嬷嬷不许让六阿哥靠近,免得病症传染了。 永璋难受,小脑袋耷拉在皇帝背上,道:“皇阿玛,我会不会死啊?” 皇帝愣了愣,当年二阿哥永琏,最先也是因着伤寒。青橙眼圈儿急红了,道:“说什么鬼话,永璋一定会长命百岁。”皇帝也斥道:“小小年纪,从哪里听得死不死的?”永璋嗓子眼都哑了,粗着喉咙道:“桂嬷嬷总是说,如果我不好好睡觉就会得病,得了病就会死。” 他年纪小小,但也知道“死”字的意思。 青橙火冒三丈,她素来沉稳,甚少发脾气。听了永璋的话,却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一处,往下吩咐道:“打今儿起,不许桂嬷嬷在永璋跟前伺候。” 桂嬷嬷早已面如土灰,永璋顽皮,有时夜里不肯睡,才随口拿两句话哄着永璋,谁想到竟会被捅出来!她跪在地上磕头,连求饶的话也不敢说。 青橙拿了药亲自喂永璋吃了,永璋在皇帝面前绝不敢淘气,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比胆汁还苦的药汤,他也一口气喝完。青橙担心永璋,朝皇帝道:“你先回去,我等永璋睡着了再走。”皇帝确实还有许多折子要批,便未说什么,只令太医候在廊房防备。 永璋睡得不安稳,时而在梦里啼哭。青橙脱了鞋,半倚在床榻上,将永璋抱在怀里。到了半夜,他总算睡着了,青橙惦念皇帝,想要起身,可袍子被永璋紧紧拽住,她一动,他就睁开了眼,迷迷糊糊道:“额娘别走。”青橙的心碎的七零八落,柔声道:“额娘不走。” 皇帝批完折子,又等了青橙许久,终于移驾寻了来。 她半睡半醒,看见皇帝,便打起精神道:“你先去睡,我在这陪永璋。”皇帝望了永璋一眼,手掌探了探额头,道:“已经降温了,你晚点心也没用多少,饿不饿?”青橙摇头,想要坐起身,可永璋一只手紧紧的环住她的腰,她怕扰醒他,便轻声朝皇帝道:“已经晚了,你赶紧回去睡,没得几个时辰又该起了。” 皇帝受了冷落,往榻上一坐,撒气道:“你不回去,朕就不走。” 青橙逗得一笑,拍了拍身侧空处,道:“要不你睡这儿?”皇帝横了她一眼,道:“那怎么成,朕是九五之尊,还要和儿子挤着睡不成?” 不是和儿子挤着睡,是和儿子抢夫人罢。 僵持了两刻钟,青橙到底放心不下永璋,皇帝只得讪讪独自回了三院。天刚刚蒙亮,永璋转醒,青橙喂了他吃完药,他又睡了。青橙几乎一宿未怎么闭眼,海安上前道:“皇上已经在用早膳了,主子不如一同用了,再好好歇息。这儿有奴婢瞧着,不会有事。”永璋的烧已经退了,青橙落了心,便起身穿戴,正欲趿鞋,可往榻板寻了许久,一只鞋竟不见了。 海安看见被子里露出一截锻绿色,小心掀开一瞧,竟是永璋紧紧的将青橙的鞋拽在手里,他是多么害怕醒来时见不到额娘啊。 青橙心里一软,眼眶便热了。 皇帝用完早膳,以为青橙该回来了,便故意磨蹭着等了一会。可等到天大亮了,还不见青橙身影。他沉下脸,有些愠怒。吴书来站在门口候驾,不敢说话,更不敢催促,偷偷觎了几次皇帝脸色,越发连动也不敢动了。 永璋早上一睁开眼就看见青橙,先弯着眉眼笑起来,拱着小屁股道:“额娘,你陪我睡了一个晚上吗?”青橙抚了抚他的额头,已经完全退烧了,笑道:“是啊。”永璋双手环住青橙脖颈,亲昵道:“我的好额娘。”青橙抱了他半会,才问:“饿了吗?咱们起床吃膳好不好?嘴巴苦不苦,想不想吃酥酪?” 海安在旁侧提醒,道:“主子,太医说这两天最好不要让三阿哥吃酥酪、牛奶,喝粥最好。”青橙嗯了一声,抱着永璋起床,道:“你要赶快好起来,才能吃好东西。”永璋点点头,又低声问:“额娘,我今儿能不去颐志堂读书吗?” 青橙拿了阿哥袍子替他换上,道:“今儿可以不去上学,但你要答应额娘好好吃药。” 永璋顿时满脸笑容,道:“好,成交!” 照料好永璋,青橙回三院用了早膳,便换衣上榻补觉。一直睡到午时才起身穿衣,又看着永璋乖乖吃了晚膳,才叫尔绮煮了金银花水给六阿哥沐浴。忙完所有的事,天已经黑了,漫天星子如随手洒下的东珠,在湛蓝的幕布上闪闪烁烁。 皇帝盘膝坐在炕上看折子,青橙进门就笑,道:“永璋已经算好了,还有些咳嗽,我想让他明儿再休息一日,就免了去颐志堂。”皇帝仿佛没听见似的,盯着折子半声不吭。青橙见情形不对,就往他身侧坐下,还未开口,皇帝竟端着折子背过身,不理会她。 青橙拉了拉他的衣袖,陪笑道:“怎么啦?” 皇帝不说话,青橙将头倚在他肩上,道:“还为着昨晚的事生气呢?!”皇帝半眯着眼,斜睨她,冷哼一声。青橙又双手环住他的腰,道:“永璋是咱们的儿子,我当然担心他。你是他皇阿玛,难道一点都不担心?”皇帝总算开了口,道:“担心归担心,有必要让额娘陪着睡吗?大清的皇子,他是头一个。你老宠着他,都要宠坏了!” 青橙嗔道:“宠坏了就宠坏了,有你这个皇阿玛撑腰,怕什么?”皇帝堵得没话了,摇头道:“回到宫里,让他搬阿哥所住去。”青橙绷直了身子,道:“不行!” 皇帝厉声道:“那你就不要再纵着他了!” 青橙思量许久,才气馁道:“好吧,往后我会注意。” 皇帝瞧她的小脸儿紧张得没了颜色,扔了折子,反身环住她的腰,安慰道:“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既享受着皇家给的富贵荣宠,就应当承受作为皇家子孙的责任。你是讲道理之人,朕相信你不会不明白。”又拧过她的下巴,拇指摩挲在她的颊边,道:“你是他的额娘,纵使再宠爱他,也应该让他自个学会在宫里生存。”这些话他早就想说了,苦于没得好时机,又怕平白让她不爽快,一直忍着没开口。 今儿既开了头,就一股脑的全说了。 第110章 因为你是朕的心上人啊 http://.biquxs.info/

月色迷离,如倾泻的流光,铺满了庭院。青橙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生在皇家,无论是得宠,还是不得宠,行路都很艰难。尔绮进屋请膳,皇帝运筹帷幄,不想逼得太紧,笑道:“朕知道你累了一日,早些吃了晚点心歇息罢。” 遂命宫人布了膳,两人围桌而食,美味佳肴自不必细说。 青橙没有胃口,早早就搁了碗筷。皇帝知她心情不好,便道:“今儿的月亮圆,咱们去林子里散散步,消消食。”后花园树木葱郁,夏花绚烂,在月光底下盘旋飞舞。仪仗远远跟随,皇帝攒住青橙的手指,道:“你准备准备,左不过明后天就要回宫了。”青橙一愣,明明说好住到过年的,怎么就...难怪他刚才说要永璋搬回阿哥所,原来早有了计量要摆驾回鸾。 皇帝踩着碎影缓缓踱步,道:“书瑶病重,皇后来信,怕是撑不久了,朕总要见她最后一面。”书瑶是高贵妃的小名,能让皇帝记住名字的,后妃里头没几个。青橙怔忡,半响才道:“不是说已经好转了吗?”皇帝冷清笑着,无奈的摇了摇头。 说到底,高贵妃也是为着给皇帝传宗接代生的重病,他终是心存愧疚。 青橙安慰道:“你别太过忧心,高贵妃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皇帝捏了捏她的脸,勉强笑道:“你不跟朕唱反调,朕就舒坦了。”青橙噘嘴,道:“我什么时候敢和你唱反调了?” 皇帝道:“朕说了两句永璋的不是,你就跟朕摆脸色,连晚点心也犟着不吃,还不叫唱反调?”青橙笑道:“我是真的吃不下,没有胃口而已。”皇帝瞪她,道:“平时怎么不见你没胃口,还是生了朕的气,对不对?” 青橙急得直跺脚,道:“我是真没生气。” 此时,她确实已经消气了,比起高贵妃,她不知幸运多少倍。 皇帝极喜欢她气急败坏的小女儿家姿态,又嗔又痴,浅浅梨涡最会蛊惑人。情不自禁便往她唇边啄了一口,道:“真是个媚主的小东西...” 青橙一想到过两日就要回宫,有无数的女人在等着眼前的男人,就有些发慌,不由扑到他怀里,道:“真想永远呆着这儿。”又仰起头看他,乳白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朦胧里透着淡淡的忧愁,道:“咱们啥时候能再回来?” 皇帝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额头,笑道:“还没走呢,就想着回来。” 青橙道:“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感觉到真正的轻松、自在。每天早上,我都能听着你光脚踩地的声音醒来。每天夜里,无论多晚,你都会回到我身边。什么也不用担心,也不用顾虑,你都会乖乖的回来。”她的小心思,皇帝看得通透,又将她揽得紧了些,道:“别怕,宫里人虽多,但你与她们都不同。”停了停,旋即道:“因为你是朕的心上人啊。” 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说的情话,世间没有女子可以抵挡。 青橙眼睛蒙了一层雾气,不由自主的踮起脚吻他... 像是甜润滑嫩的奶冻子...就不想松口,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初夏已热,他三五两下....柔情蜜语,两厢情愿。 疏影婆娑,宫人们都低着头站在远处,看得并不清楚。只知两人拥在一起,却不知在做什么。当然,在皇帝看来,即便知道了也并不算什么,谁还敢乱嚼舌头不成?! 长春宫里沉静无声,皇帝不在紫禁城,后宫便死寂一片,皇后又顾着整理账目,清理娴妃的宫中势力,干脆连各宫请安也免了。愉嫔倒日日往长春宫跑,一方面是为了看望五阿哥,另一方面,皇后手上缺人,正好拿她使。皇后端着一碗杏仁茶,捏着云纹小柄的银勺慢里斯条的舀着,挑眉道:“你就不怕高贵妃病好了,知道是你使计害死她的孩儿么?” 愉嫔连忙捂住五阿哥的耳朵,五阿哥已经三四岁,能听懂话了。她忍不住蹙眉道:“请皇后主子不要当着永琪说这些事儿。” 皇后道:“儿子赐了名字,你也跟着胆子大了。” 愉嫔惶然,深蹲道:“臣妾失言,请皇后恕罪。”皇后任她蹲着,吩咐善柔,道:“你带着五阿哥出去玩一会子。”善柔答应了,牵着五阿哥转出花厅,让嬷嬷们领着回了偏殿。 皇后慢悠悠的喝完杏仁茶,才道:“起来吧。” 愉嫔恭谨道:“谢皇后。”她腿上失了知觉,待坐回凳上,如有万蚁啃噬般渐渐弥散,直到半个身子动都不能动。 皇后道:“我本不在乎高贵妃,她是汉军旗,家世是比纯妃好一点,但与你我相比,却差得远。无非是她父兄在朝堂上得力,皇上才封她做贵妃罢。”她的珐琅护甲一下一下的刮在炕几上,听得愉嫔浑身颤栗,接着道:“但多一人争宠,总是心烦。她生了这么一场大病,若她父兄再立个什么大功,皇上指不定会给她赐满族大姓,给她身份。” 愉嫔知道皇后已经容不下一个病入膏肓的高贵妃了,试探着问:“您的意思是...” 皇后唇边粲然一笑,道:“你应该懂的。”又道:“此事你要是办好了,明儿我就送永琪上南书房读书。”前头愉嫔求了青橙向皇帝提哈哈珠子的事,说是说了,哈哈珠子也找了,但皇帝转身就去了行宫,永琪去南书房读书一事也就耽搁了。 愉嫔心潮涌动,害了高贵妃丧子,已让她万分愧疚,如今竟还让她杀人,实在...实在叫人难以接受。愉嫔硬着皮头道:“永琪上南书房是迟早的事,臣妾并不着急。” 皇后似乎猜到她会如此,冷笑道:“上南书房自是迟早要上,可要是生了病,皇上也没得法子。”愉嫔惊得指尖麻木,连话都说不出来,以前她一直觉得皇后是满族大姓,是真正的贵族,而且又曾经丧子,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五阿哥才是,不想,竟逼她到如斯地步。 愉嫔脑中划过千万个念头,却没一个能抓得住。皇后见她踌躇,下不了决心,便缓了口气道:“其实你不必动手做什么,高贵妃悬着一口气,无非是纯妃骗她七阿哥还活着,你只要透露点风声给她,叫她知道了真相,那口气没了,自然活不下去了。” 永琏死的时候,要不是为了富察氏整个家族,皇后只怕也跟着去了,正是因为知道丧子之痛,正是因为了解,所以才能招招致命,害人于无形。 愉嫔咬着唇,很是为难。可为了五阿哥,她哪里有路可选。 青橙一大早就起了身,先是伺候皇帝用了早膳,自己也随着填了点肚子。等皇帝起驾去了前殿,她便传话下去,让所有宫人都仔细拾掇行李,准备回宫。又去二院看了永璋,盯着他吃完药,洗漱了,让他自己在房里早读。一时嬷嬷抱了永瑢来,青橙检查了他身上的痱子,抹了太医开的药,方牵着他到院子里看梅花鹿。 不过转眼,就到了下午。伺候永璋、永瑢都睡了午觉,青橙才得空与海安检点要带回宫的东西。什么瓷碗勺瓶之类就不必拿了,衣物鞋袜也挑了大半留着,再有就是那三五只兔子、松鼠、金丝猴还有梅花鹿,带回宫嫌麻烦,放在这里又舍不得,实在烦恼。 掌灯时分,皇帝回后殿,屋里翻箱倒柜的,到处灰尘扑扑。青橙怕他嫌腌臜,忙推他往寝屋换衣。皇帝道:“往后还要来的,有些东西能留的就留着。” 青橙道:“已经留了许多。”伺候他换了一身杏黄冰蚕丝便袍,拧了温巾替他抹了脸,方携手往外走。回到花厅,海安已麻利收拾干净了,将檀木箱子高高垒在墙角边,明儿一大早再叫人装马车。青橙跪坐在皇帝身后,替他揉着肩颈,道:“旁的什么,留下或带走都好说。但那几只兔子、松鼠、金丝猴还有梅花鹿,永璋、永瑢都喜欢得紧,不带走实在可惜。”她满脸哀求的睨着皇帝,若他同意带回宫,底下人无论如何也得想出法子。 皇帝盘膝坐于炕上,双手随意搭着膝盖,端正威武,一丝不苟。他道:“永璋回宫后,要上南书房读书,哪有闲空玩闹。永瑢年纪小,和畜生闹一处,难免染了病症。”见青橙颇有失落之意,又笑道:“你既喜欢,带上兔子、松鼠,倒也勉强可以。” 青橙倾身伏在皇帝后背,双手揽住他的脖颈,欢喜道:“谢皇上。” 炕几上搁着针线筐子,里头零七八碎装着绢花、彩线、绦子等。皇帝伸了手指拨了拨,道:“都是你自个做的?”青橙回道:“和海安剪绣花样子,剩了些彩绢线头,扔了可惜,做些小绒花穗子之类,用着倒好。”皇帝捡了一朵绯红的团花,簪在青橙鬓上,左右端详许久,觉得很满意,笑道:“你偶尔带些红的粉的,好看。” 青橙将针线筐子收了,莞尔一笑,道:“等戴得多了,你又觉俗气。”又转身唤尔绮上晚点心,在行宫的最后一晚,青橙格外的珍惜,往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好时候,能与皇帝单独守着偌大的行宫,就像平常百姓家那般,相夫教子,琴瑟和谐。 天空星子漫天,明月当空,璀璨流珠似的银河遥遥坠落天际。膳桌摆在亭中,嬷嬷将永璋、永瑢带来请安,兄弟两围着膳桌玩闹。夏夜微凉的风吹得轻纱帷幕飘飘浮浮,青橙静静的饮酒,看着永瑢抱着皇帝大腿撒娇,道:“皇阿玛,抱抱...抱抱...” 皇帝弯腰将他抱在膝盖上,问:“你想吃什么?”永瑢道:“酥酪。”皇帝沉着脸道:“吃多了上火,你身上长了痱子,选点别的吃。”永瑢又道:“糯米鸡肉。”皇帝捡了筷子正要夹,踌躇片刻,又道:“大晚上的,吃糯米小心积食,你...”他在皇子的教养上非常守旧,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做,永瑢说着说着就瘪嘴哭了,伸出双臂喊:“额娘...额娘...” 青橙起身将永瑢抱在怀里,慢慢哄着。皇帝道:“他哭什么?”青橙笑道:“你这也不让他吃,那也不让他吃,他当然要哭了。”还是永璋有法子,让太监提了装松鼠的笼子来,跟永瑢道:“弟弟,咱们一起给松鼠喂栗子好不好?”永瑢自己抹了泪,扭着小胳膊小腿随在永璋旁边逗松鼠,没得半会,就咯咯直笑。 玩到小半夜,永璋、永瑢都去睡了,青橙还不肯撤席。她吃了两壶桂花酒,脸上红通通的,走路也有些晃晃悠悠。皇帝柔声道:“明儿一大早就要启程,得早些歇息。”她扭捏着不肯,道:“我还想喝,回了宫,就不能放肆了。”皇帝没法子,将她横抱着回屋,服侍她换了衣,脱了鞋,净了手脸,方命海安伺候自己洗漱。 皇帝宽衣躺下,屋里熄了大灯,只在床头案几上留了两盏油灯。豆大的光辉装满了屋子,映在她的脸颊上,衬得肌白颊绯。她已经睡着了,呼吸沉稳,有一股淡淡的酒气。他记得上一回她喝醉酒还是在几年前,那时还没有永瑢,她吐了他满身,睡梦里一直嘀咕:皇上...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么? 当时他并不知该如何回答,后宫妃嫔,宠爱是有的,宠爱时,心里自然也是有的。没有人敢蔑视他的圣宠,亦没有人,敢独霸他的圣宠。他的女人很多,从大婚前太后赏的侍妾格格,到后来登基,大臣敬献、宫中选秀,无数的女子,围绕在他身侧,莺莺燕燕,他也算来者不拒。所以要问他心里有没有谁,他可以说有,但是谁都不会停留太久。 青橙算是停得最久的一个。 连他自己也未曾想过,这样一个汉人女子,不算最美,不算最温柔,没有高贵的身份,亦没有父兄撑腰,竟然能在他的身边停留五六年,还生育了两个皇子。 而且,他居然,还想继续留她在心里。 她在梦里娇嗔软咛,侧了身,一脚将被子踢了。他无比轻柔的坐起,借了黯淡的光替她腋被子,抹开吃在嘴里的碎发,又怕她明儿早上起来头疼着赶路,便想着一定要让她喝了醒酒汤再起驾。昏昏沉沉的忆起第一次在御河遇见她的情形,月色迷离,她抱着满怀的荷花,乌丝满肩,随口哼着小曲子。音调起起伏伏,在脑中渐渐弥散开,如坠入梦境一般。 天还未亮,青橙便醒了。皇帝已经在穿戴,道:“你再睡一会,等东西装好了,事情都安排好了,你再起来。”又嘱咐海安,道:“煮两碗醒酒汤给你主子喝。”海安应了,青橙觉得头疼,吃了醒酒汤眯了半会的眼,待太阳升起了,方穿戴洗漱。 吴书来办事利索谨慎,青橙才用了膳,就有宫人来请坐轿。她带着永璋、永瑢坐了凉轿往宫门,皇帝早已到了,待四位主子上了马车,数百人的仪仗便开始慢慢行进。马不停蹄地,傍晚时分,便已至紫禁城东华门天街。 皇帝先回养心殿换了衣衫,略略梳洗了,就坐了肩舆往寿康宫给太后请安。他仁孝,在行宫时,几乎每日都要递请安折子。太后精神甚好,歪在炕上抽着水烟,叹道:“高丫头也是没福气的,你快去瞧瞧她罢,不枉夫妻一场。”皇帝心中挂念,便跪了安,急急忙忙赶到咸福宫。咸福宫原是贵妃寝宫,恢宏华贵,地方深阔,可今儿一看,连吴书来也不禁打了个寒颤。里头冷冷清清,经久不散的药味随处可闻,就连伺候的宫人,都是满脸晦气。 有宫女往寝屋传话,道:“高主子,万岁爷来看你了。” 高贵妃在榻上躺了数月,形如槁木,面容惨白,连喘息都是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她听见话,心里想要坐起身,却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她喊了随侍的宫女,道:“快将帐子垂下,再往香炉里燃两勺沉水香。”宫女应了,一时手忙脚乱。 皇帝进了屋,众人久未见圣,都欲行大礼。皇帝几步行至榻前,道:“都免了。”又道:“把帐子挂起来,让朕好好看望高贵妃。”宫女为难,高贵妃声音羸弱道:“皇上,请恕臣妾失礼,臣妾数月未有妆扮,不宜见皇上,恐污了您的眼。” 汉时有位李夫人,深得汉武帝宠爱,重病时她以被蒙面,不与汉武帝相见,为的是让汉武帝记住她容貌姣好时的模样,厚待家人。高妃读书不多,并不知有此故,只是打心里不愿让皇帝看见自己。她不明说,皇帝却是懂的,遂未勉强,搬了方凳坐在榻前叙话。 四处的门窗紧闭,沉水香的香气盖不住浓浓的苦药味,皇帝怜惜,道:“书瑶,让你受苦了,等你病好了,朕一定好好补偿你。”高贵妃听着皇帝唤自己的闺阁小名,喉口一梗,眼泪就滚了满脸。她道:“谢谢皇上关心,有您这句话,书瑶很高兴。”停了停,又道:“皇上可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臣妾的情形?”皇帝道:“朕记得,那时候是冬天,大雪纷纷,先皇在梅园里设宴,你一身红裙在梅花里翩翩起舞,真是美极了。” 帐子里没了声响,高贵妃愣了许久,方道:“臣妾倒记得是春天,潜邸的桃花开了,臣妾顽皮,带着丫头爬到树上摘花,不小心掉下树,是您抱臣妾回屋里的。” 皇帝想了一想,果然是记错了,尴尬道;“说得是。” 高贵妃心中明白,皇帝肯定是将自己与别的什么女人记混了,心里一阵失落,道:“皇上日理万机,不记得此等小事也属平常。” 皇帝越发愧疚,承诺道:“等你养好了病,朕带你去木兰围场行猎,朕记得你爱骑马。”却听高贵妃淡淡一笑,道:“爱骑马的并不是臣妾,是娴主子。”皇帝发觉自己说什么错什么,干脆闭嘴不说了。高贵妃又道:“臣妾怕是不会好了,皇上不必为臣妾伤心,死对于臣妾来说,是一种解脱,皇上该为臣妾高兴。” 如此凄然的语气,皇帝闻之哀痛,道:“不要胡思乱想,等你好一些,朕宣你父母进宫瞧你。”高贵妃的声音隔着帐帘低低传来,道:“不必了。” 第111章 皇后久未承宠 http://.biquxs.info/

高贵妃生于深宅大院,自小得父兄宠爱,性子乖张跋扈。年少入潜邸,得弘历偏幸,没大没小惯了,待失宠、降妃位、诞下死婴,犹如天堂至地狱,痛苦不堪,早已心如死灰。见了父母又能如何,左不过愈发苦痛难抑,倒不如静悄悄儿,魂消香断。 皇帝听出她话里的绝然之意,越发怜悯,道:“养病重在养心,放开胸襟,凡事看开些方好。”高贵妃双目止不住的垂泪,湿了双鬓,却是淡淡一笑,道:“皇上说得是。”说到此处,再也无话,默默然望着瓜果蔓藤纹的银白帐顶,任由着眼枯泪竭。 从咸福宫出来,已是月高夜深。 吴书来不知皇帝要摆驾哪宫用膳,虽说依着惯例,皇帝回宫头一夜当宿在长春宫,以示中宫正统。但在行宫的日子里,皇帝日日都与纯妃同食同寝,此时依着习惯往翊坤宫去,也说不准的。他躬身上前,问:“万岁爷想去哪里?” 皇帝心中悲戚之意还未散尽,半倚着肩舆,手支着额眉,阖眼道:“回养心殿罢。”吴书来愣了愣,退了半步,道:“是。”数十宫人提着羊角宫灯徐徐而行,月净如盘,高高悬于皇城飞檐之顶,星子稀落,遮遮掩掩。皇帝抬起头,问:“快到翊坤宫了吧?” 咸福宫离翊坤宫近,早已过了。 吴书来猜得皇帝心思,顺着话头道:“快到了。”又忙叫抬轿之人掉头。皇帝看了四周,明白过来,也未生气,摆手道:“过了就算了,去长春宫罢。”他心情沉闷,一转一个念头,吴书来谨小慎微的伺候,生怕惹了圣怒。 长春宫不似素日静默,皇后深知皇帝脾性,回宫头夜,必会先临幸中宫,遂早命人拾掇了庭院,从里至外燃得通火辉煌。她挑了一件淡黄滚边的五彩绣花长袍,戴了旗头凤钗,细细描了妆容,方候在厅中等宫人传话。料想皇帝来不及用膳,就吩咐厨房备了数百样的膳食候着。善柔一遍一遍的遣宫人去探问,等圣驾出了咸福宫,宫人们就一遍一遍的往里传。 万岁爷出了咸福门。 万岁爷到了西二街。 万岁爷进长春门了。 直到听见外头一阵磕头声,皇后才扶着善柔疾步走到门前相迎。帝后数月不见,自然先要守了礼法寒暄。皇帝往炕上坐了,皇后随侍在对面,温婉道:“路上颠簸,皇上辛苦了。”皇帝笑了笑,道:“你在宫里操持,也很辛苦。”皇后谦道:“身处其位,谋其事,臣妾并未觉辛苦。”又笑道:“想来路上吃得不好,臣妾预备了膳食,皇上不如先用膳。” 皇帝点头,善柔等端了温水、巾栉入内,皇后亲自拧了帕子,伺候皇帝净了手脸。司膳宫人早摆布的膳桌,四张朱漆大案,琳琅满目,从飞禽走兽到游鱼海鲜,应有尽有。皇帝倒忽然想吃青橙某回做的水煮白菜,甜脆甘爽,不重油盐。他就着板栗烧野鸭的浓汁下了半碗饭,吃了碗火腿鲜笋汤,就搁了碗筷。 皇后见他面上恹恹,不敢劝食,虽只吃了两分饱,也跟着放了筷子。 撤下膳食,净了脸,换了寝衣,待皇后卸了妆容朱钗,帝后便拥着上榻。善柔领着宫人们退至外厅,听着里头动静了三刻钟,又进屋伺候两人洗漱。完了事,皇帝累及,很快就睡着了。皇后久未承宠,侧身望着皇帝如巍峨山脉般起伏的背影,眷恋不已。 天未亮,皇帝起身早读,见皇后要伺候穿戴,体贴道:“你歇着吧,再睡一会子。”皇后道:“无碍的,反正臣妾也睡不着了。”皇帝觉得她有话要说,也未阻拦,由着她服侍。用了早膳,吴书来递膳牌的间隙,皇后道:“皇上久不在宫,只怕敬事房的绿头牌都起了灰尘。” 老话常谈,没有半点新鲜。她一开口,皇帝心中就有了底。 皇帝道:“朕知道了。”皇后酝酿了半宿的话,只说了一句,就给堵了回来。将他推给别的女人,她也是不愿的,但她是皇后,是中宫,贤惠端庄,处事大度方显凤仪。她又道:“嘉妃育有四阿哥,愉嫔育有五阿哥,身份又有不同,皇帝重视皇子,当厚待他们的生母。” 她意在愉嫔,但不能直说,皇帝却了然得很。 皇帝并不挑破她,只点了点头,便起驾去了。皇后歇了回笼觉,至太阳高升,才起床重新洗漱。一时纯妃过来请安,她不敢亏待,在偏殿宣见。青橙一大早带着永璋、永瑢往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太后见了两个孙子倒颇为欢喜。 从寿康宫出来,永璋去了南书房读书,永瑢要睡觉,让嬷嬷抱着回了翊坤宫。青橙给皇后行了大礼,落座在炕首,笑道:“永璋、永瑢原该来给娘娘请安,只是南书房的课业太紧,不敢让永璋耽误。永瑢又贪睡,免得闹了脾气反让娘娘烦恼。” 皇后笑道:“无碍的,心里惦念我这个皇额娘,就够了。改日再让他们过来,我备几样他们爱吃的点心。”青橙客气道:“多谢皇后娘娘体谅。”以前皇后不将青橙放在眼里,如今却不能了。她笑道:“可去看望了高主子?” 青橙道:“昨儿回得晚,翊坤宫的事繁杂,还没来得及去咸福宫呢。”其实并未忙到那番田地,只是皇帝专程去探望高贵妃,她若也去,阖宫妃嫔难免非议。 宫里人多眼杂,上头有太后看着,处事不得不三思而行。 皇后道:“那你赶紧去咸福宫瞧瞧,我本欲与你通往,但五阿哥今儿头一天上南书房,我得去嘱托嘱托才能放心。”青橙起了身,行了跪安礼,恭谨退下。 咸福宫悄寂无声,宫人们死气沉沉,行事多半颓废沮丧。进了寝宫,里头伺候的宫人皆为陌生面孔,浓浓的沉水香味欲盖弥彰,与苦药味绞在一处,十分冲鼻。青橙命人将熏炉搬到廊下熄灭,又道:“去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掌事的宫人懈怠,道:“御医吩咐了,不能叫高主子吹风。” 青橙道:“闷在房里,气味儿难受,正常人也要憋出病来。”停了停,又道:“到底是哪个御医吩咐,我倒要仔细问问。” 御医的原话其实是:“天气再热,房里也不能放冰,再有帘幕要时时垂着,别叫风扑了高主子。”既然不能让风扑,宫人们连窗也懒得开了,无事时她们也不进屋子,只在外厅里守着。有时皇后、妃嫔过来探望,问起来,以为是御医的话,皆未计较。今儿青橙突然说要宣御医对峙,掌事宫女慌了慌,又镇定道:“既是纯主子叫奴婢们开窗,奴婢们不敢不遵,但若出了什么岔子,奴婢可担待不了。” 这番事不关己的模样,气得青橙道:“我不管你是从哪儿调过来的宫婢,既当了咸福宫的差,就该好好服侍高主子。你…”话犹未落,帐中有声传来,道:“罢了吧,味儿闻惯了,也没什么干系。”青橙暂时放过那宫女,行至榻前,道:“把你吵醒了。” 说罢,依着规矩行了大礼。 高贵妃赐了座,命人挂起帐子,往枕头底下又垫了四五个缎紫的大迎枕靠着。她面容土白,连唇色也无。双颊深陷,显得眼睛空空洞洞的极大。青橙预想过她无数种样子,竟也未料到已至如斯地步,未免心酸,道:“可叫你受苦了。”高贵妃看见她,倒比看见皇帝还要欢喜些,道:“再苦也已经这样了,一日捱过一日罢了。” 青橙道:“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尔绮给你做。” 高贵妃唇边抿起一抹笑容,寡白寡白,渗人无比。她道:“舌苔早被汤药灌得没了味,吃什么都是一样。你有尔绮这样忠心的奴婢,也是福气。不像我...倒被身畔之人害了。”青橙心头一悚,看来金玲谋害她血崩、皇子已死之事,她全然知道了。以为她会大吵大闹,撕心裂肺,不想竟是如此沉着安静。 青橙怔忡半响,才道:“你放宽一些心,别闷着。” 高贵妃正欲说话,猛地一阵咳嗽,底下人无动于衷,还是海安端了痰盂和参茶。青橙坐到榻边,轻轻替她拍着背,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道:“等我好好整治整治咸福宫,实在无法无天了。”高贵妃好不容易止了咳,道:“算了。” 反正也活不久了,算了,所有的事,都算了。 青橙道:“那怎么成...”意犹未尽,高贵妃捂住她的手,道:“算了,她们平白被皇后指了给我,已觉是偌大的苦难,何必再为难,就当积福了。”停了停,旋即道:“我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你为我做的那些事,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得很。若我能好起来,定要与你推心置腹交往一番,只是…”止了话,又似忽而想起什么,道:“我知道你与愉嫔走得近,我不是要间离你们,但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此人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你…提防着些。” 她的手瘦如骷髅,筋骨暴起,苍老如妪。青橙反握了握,寒凉如冰,没有一丝温度,犹是行将就木之人。外头起了喧哗,有宫婢进屋,手中端着朱漆食盒,福身道:“主子,皇上赏了两盅燕窝羹。”青橙招手,命宫婢走近,亲自取了羹,道:“我喂你吃点。” 高贵妃未推却,点点头道:“有劳。” 她只吃了小半碗羹,便说饱了。青橙不敢勉强,免得伤了脾胃,见她乏累,便扶着她躺下,盖好锦被,柔声道:“你好好歇息,明儿我再来看你。”顿了顿,望着旁侧的掌事宫女,扬声道:“若是她们再敢怠慢你,定要跟我说,该罚的,我绝不姑息!” 掌事宫女吓得含胸垂首,噤若寒蝉。 高贵妃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阖眼不再说话。青橙回到翊坤宫,已近午时。皇帝去了寿康宫侍奉太后用膳,永璋留在南书房补习,永瑢睡了一觉起来用了膳,又睡了。从昨儿的四人一齐用膳,到今儿只剩一人,实在是天壤之别。 青橙见过高贵妃,心情本就低落,此时越发没了胃口,便只让厨房下了一碗牛肉面,就着凉拌海带、圆葱酸辣木耳、水煮白菜还有腐乳豆腐吃了,又坐在窗下练了两张字,看着天空发了会子呆,方懒懒歇下午觉。 皇帝在养心殿特地宣了高贵妃父亲说话,道:“书瑶病重,朕本想让府上亲人入宫探望,但书瑶不肯,朕也没得法子。”高父已觉皇恩浩荡,道:“高贵妃能得圣上如此眷顾,已是高家之幸,惟愿她好生养着身子,平安长岁。”君臣相互宽慰一番,待高父退下,天已经黑了,敬事房的李玉捧着绿头牌进殿,道:“请皇上翻牌子。” 吴书来适才忙着伺候皇帝喝茶,未料到李玉钻着空子进来了,不由狠狠一瞪。 李玉没得防备,被吴书来一瞪,以为犯了天大的错,唬得脚跟子都软了。皇帝正是不畅快,拂手欲让李玉退下,忽而想起皇后光明正大的那一番话,指尖划过两排绿潭潭的翠玉牌签,暗忖片刻,便翻了愉嫔的牌子,道:“去吧。” 连着大半月,皇帝几乎临幸了所有的妃嫔,使得太后、皇后都无话可说。 皇帝不去翊坤宫,青橙便闲了下来。每日画两幅莲花,抄两卷经书,陪着永瑢喂一会兔子、松鼠,瞧瞧永璋的功课,探望探望高贵妃,也算过得满满当当。 这日是十五,众妃嫔往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夏日炎热,太后在庭院里搭了棚子遮阳,让底下的小宫女小太监踩高脚、踢毽子给她瞧。富贵人、秀贵人年纪也小,贪玩得很,与宫人们嘻嘻笑笑闹在一处,讨太后欢心。 青橙身处妃位,与皇后随侍太后左右,端茶倒水,一丝不乱。太后笑道:“要不是天气热,太阳晒人,哀家还想看你们放风筝玩。”皇后道:“太后体恤宫人,臣妾自愧弗如。”青橙既不说话也不附和,只要太后不问她话,她就一直静静候着。 这一点不卑不亢的性子,倒颇合太后心意。 舒嫔是惯会讨太后欢喜的,天未亮时亲自坐船在御河摘了莲花、莲蓬。莲花已经给嫆嬷嬷拿去插了花瓶,此时又贡出莲蓬,笑道:“臣妾也不知太后喜欢不喜欢,臣妾觉着新鲜莲子自己剥着才好吃呢。”太后拍了拍她的脸,道:“小丫头,玩意儿倒不少。难为你用心想了,哀家高兴。眼下正是吃莲子的季节,莲子能养心安神,滋养补虚,是好东西...” 有醇厚的朗朗之声传入,道:“是什么好东西,让朕也尝尝。” 皇帝一身杏黄倭缎团福便袍,未戴发冠,穿着黄漳牛皮靴子,俊朗而威严,负手徐步行来。众人忙停下动作,齐齐屈膝请安。皇帝言笑晏晏,四下扫了一眼,道:“都起身吧。”他单膝半跪给太后请安,太后叫了平身,方笑道:“舒嫔大早上采了莲蓬孝敬哀家——”又带笑横了舒嫔一眼,道:“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剥两颗给皇上尝尝。” 舒嫔回神,又惊又喜,正要取了珐琅护甲剥莲子,皇帝却笑道:“不必了,朕自己剥着吃有意思。”皇后从盘中取了莲蓬递与皇帝,笑道:“舒嫔也是如此说呢。”皇帝一面徒手掰开莲蓬,自有小太监在旁边捧着盘子接住莲蓬的碎皮,一面朝众人道:“你们刚才干什么,现在仍旧干什么,讨得太后欢喜,就是讨朕欢喜,不必拘束。” 宫人们听了命,接着玩闹。但几位贵人妃嫔想在皇帝面前多露脸,便不愿再去,围在圣驾身侧,唧唧喳喳。皇帝觉得太吵,面上却不露声色,笑道:“你们到那边比踢毽子罢,谁赢了朕重重有赏。”遂支使着福贵人、秀贵人等比试去了。 太后有些热了,道:“纯妃,西暖阁的榻上搁了把蒲扇,你替哀家拿来。”吩咐她做事,亦是赏识她的意思。青橙不敢支使宫人,应了声是,折身朝西暖阁走。里里外外的宫人都被唤到外头伺候,殿中空无一人,青橙穿过前殿,顺着宫廊往西,进了暖阁,果然发现榻上有扇子。她半刻未停,捡了扇子就往回走,行至宫廊转角处,从角门里忽而伸出一只手,将她拽了进去。她脑中一凛,“啊”的一声尖叫,张口就要喊人。 皇帝不由分说的吻住她,将她的喊声吞进了肚里。 他箍得她紧紧的,像是有几辈子未见过,一路亲到脖子里。青橙缓了口气,推了推他,道:“你想干什么?”皇帝抬起头,坏笑道:“你说朕想干什么?”青橙斜瞪着他,道:“这儿可是寿康宫,太后知道了,怎么办?” 她贴在朱墙上,滚烫滚烫的热气直往她身上扑,弄得满身汗湿。她穿得轻薄,前胸后背的衣衫透明似的黏着,衬出凹凸有致的锁骨,和高高耸起的胸。皇帝双手撑在墙上,将她圈在中间。他长得高大,她仰着脸,他低着头,正好面对面。 两人僵持了半会,青橙羞得脖颈都红了,皇帝忽而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脸,道:“想什么呢?朕就非得做点什么,你才觉得正常是不是?”青橙回过神,抱怨道:“哎呦,太后还等着用蒲扇呢,你跟着我来,太后知道了不高兴。” 皇帝道:“朕说要更衣,往东暖阁后院转了半个花园,别人不知道朕又来了西暖阁。”青橙从他怀里挣脱了,道:“我要回去了。”皇帝道:“等一等。”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道:“朕还往东暖阁去。”说罢,便往她相反的方向走了。 青橙摊开掌心一看,竟是四颗白嫩嫩剥了皮的莲子,不禁一笑。她慢慢往回走,细细嚼着莲子的味道,香甜甘涩,嚼到莲心还有些微微发苦。 但她依旧觉得,很好吃。 庭院的人丝毫不知刚才的事,青橙敛了神色,行至太后身后,轻轻摇扇。太后抬头看了她一眼,道:“怎么去了那么久?”青橙扯了个谎,道:“蒲扇掉到床榻底下了,臣妾找了一会子。”幸好太阳大,她脸上红扑扑的,太后只以为她是晒的,也未再问。 过了片刻,皇帝果然从东边过来,他淡淡望了青橙一眼,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众人又说了半会的话,先是皇帝摆驾走了,接着是太后乏累要歇息,后头人都散了,剩得福贵人在庭中跺脚气道:“要散也不说一声,皇上明明说赢了的要给赏赐,我...”她嘀嘀咕咕的哀声怨气,吓得秀贵人赶紧离得远远儿,可别和自己扯上干系。 要说赏赐这事,皇帝随口胡说,早忘光了。 第112章 高贵妃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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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贵妃旧疾难愈,时好时坏,薨于初秋深夜,彼时身侧无人,至第二日宫婢唤她吃药时,方知归于极乐。阖宫哀悼,楼廊殿阁皆挂了白纱,宫灯亦糊上了白纸。秋风萧瑟,空气中夹杂着经久不散的苦药味,青橙抱着永瑢站在咸福门,遥望那无尽的凄白,竟不敢入内。 皇帝悲恸,下旨谥高贵妃为慧贤皇贵妃,辍朝五日昭示皇恩,命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穿孝。又命皇后行治丧典礼,以皇贵妃之仪礼厚葬高贵妃。 皇后初次主持丧礼,事事躬亲,唯恐叫人落下话柄。长春宫日夜明灯通亮,内务府太监进进出出,时刻禀告行丧诸事。今年冷得快,夏日才刚刚落幕,北风一刮,仿佛一夜之间便已是深秋。细雨潇潇,徒添了哀伤寂寥。青橙带着永璋在咸福宫行完礼,至夜幕时分方回翊坤宫。尔绮怕两人冷,早命宫人备了滚热热的清汤伺候。 永璋问:“为何高娘娘要躺在棺椁里,咱们又为什么要跪拜?高娘娘死了吗?她死了以后去了哪里?”青橙帮他脱了丧服,见他膝盖跪得紫红,遂取了活络油轻轻推拿。她自己也被秋风吹得满脸雪白,浑身酸痛。永璋问起,不禁愣了半会,方道:“有些事情,你瞧着看着就好,无需非得问个明白。等你长大些,自然而然就会懂得。”又问:“膝盖还疼不疼。” 虽然还未入冬,海安已备了铜手炉让永璋抱着。 永璋被皇帝训得不爱喊痛,摇头道:“不疼。”他乖乖的将手炉塞给青橙,道:“额娘手上冰冰的,快暖一暖。额娘也跪了一整天,让您受累了。” 青橙双手捧住铜炉,直暖到心底里了,俯身亲了亲永璋的小脸颊,微笑道:“你今儿要写功课么?”永璋道:“老师说这几日宫里治丧,我和大阿哥、四阿哥、五阿哥的功课都不用写。”青橙点点头,道:“明儿还要早起,吃了晚点心,就好好歇息。” 永璋应了“儿子知道”,便下炕跪安。到了门口,蓦地返身道:“额娘,我能请大阿哥在道德堂住两晚吗?他每日夜里都要回阿哥所,天没亮就要去咸福宫行礼,他的乳母又不好,今儿我见他在咸福宫偏殿用晚膳,饭菜都凉透了。额娘,为什么大阿哥的额娘不理他?” 他问得简单,青橙却不知如何回答。 大阿哥是皇帝的第一个子嗣,生母死在潜邸,妃位是后来追封的名分。永璋只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幼时住在阿哥所,长大了依旧可以回到母妃身边教养。大阿哥性子孤僻,从小没有额娘,亦不知如何在皇帝跟前承宠,慢慢的,谁待他都不上心了。 青橙颇觉为难,道:“此事额娘不能做主,要问皇阿玛。”永璋惧怕皇帝,便不敢再往下接话。青橙知他是爱护兄弟,不忍叫他过早的承受人情世故,便笑道:“额娘去跟皇阿玛说一说。”永璋的小脸瞬间笑开了花,道:“谢谢额娘。” 自高皇贵妃病薨,皇帝日日独宿于养心殿。青橙此番前去,难免惹人闲话,但她素得圣宠,捧了参汤点心,借以宽慰之名,任谁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议论。 再说,治丧归治丧,皇帝身边也不能缺人服侍。 皇帝与高书瑶是少年夫妻,浓情蜜意后的日渐寡淡,在紫禁城里最是平常不过。若她好好儿活在后宫,皇帝忘了也就忘了,可她偏偏死了,旧日柔情齐涌心头,又是愧疚,又是遗憾,倒多了几分留恋哀痛。 青橙进养心殿时,皇帝正在批折子,案上的朱墨已换成蓝墨,这是极高的规格,是皇帝极为看重之人才能得此恩宠。她往案几上放了食盒,道:“让厨房给你做了最爱吃的羊肉汤和素鲜饺子,趁热先吃一碗罢。” 皇帝搁了御笔,问:“天冷了,行丧礼累不累?” 青橙浅笑道:“比起皇后操劳,我不算什么。”吴书来瞧着形势命人端了热水进殿,青橙伺候皇帝净了手抹了脸,往炕几上布了膳食,两人合桌而坐。皇帝胃口不佳,只吃了半碗饺子,便搁下筷箸。青橙又伺候他漱口喝茶,到了八点多钟,青橙才道:“永璋跟我说,想让大阿哥在道德堂住两晚,兄弟两情谊深,我便答应了。” 皇帝半靠着缎紫云纹炕枕,道:“你既答应了,住两晚也无碍。”他神色疲倦,眼圈儿红红的,必是睡不着,熬着通宵看折子。青橙坐到他身侧,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你难过,但也要注意龙体。皇贵妃之事——是命里注定,未尝不是解脱。”皇帝直起身,回攒住她的掌心,轻唤道:“青橙。” 青橙嗯了一声,道:“怎么啦?” 皇帝定定的凝望着她,她的面容略有憔悴,眉眼烁烁有神,说不尽的温和柔顺。屋中很静很静,只有西洋自鸣钟“咔嚓咔擦”走动的声音。 他缓缓道:“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如果她死了,他大约也会活不久吧。 青橙嫣然一笑,道:“放心吧,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永璋,舍不得永瑢,我一定会长命百岁。所以,你也要保重龙体,咱们一起长命百岁。”皇帝扬起数日不见的笑容,道:“好,咱们一起长命百岁。”两人低声说着话,偶有笑语传出,吴书来不由略略舒了口气。这些天,他可是提着脑袋在皇帝跟前伺候,每每皇帝蹙眉,他都要唬得提心吊胆,没得一刻安生。 正是暗暗思量,忽有小太监起飞似的奔到面前,哭道:“不好啦,不好啦。”吴书来一巴掌拍在小太监头上,道:“要死了,在这儿大喊大叫,惊了万岁爷,有你好看的。”那小太监哭得越发厉害,道:“求吴公公通传一声,皇后主子晕倒了!” 犹如惊天霹雳,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吴书来龇牙想骂人,又怕耽误事,忍着火气进殿,道:“启禀万岁爷,皇后主子晕倒了,请您移驾长春宫。”青橙忙伺候皇帝穿鞋带冠,皇帝道:“怎么回事?”吴书来道:“奴才也不清楚,已经宣了御医瞧着,眼下还没有人来传话。” 皇帝看了看青橙,道:“你回去歇着吧,明儿还要早起。”青橙道:“咱们同路,一起走罢。”两人遂坐了轿,至翊坤宫与长春宫的岔路处方分开。御医迎了圣驾,跪地道:“启禀皇上,皇后主子并无大碍,是有了孕脉。近日操劳过度,才致眩晕及见红之症,需静心养胎,不可再操劳了。”皇帝甚喜,嫡子一直为他所期盼,如今成了真,像是做梦一般。 皇后却是又喜又愁,喜的是自己终于有了身孕,待产下嫡子,立了储君,自己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就算来十个纯妃、高妃、娴妃,她也不怕。愁的是,她才接掌了后宫权势,清扫了娴妃同党,却不得不暂时拱手让人。 待生产之后,谁知道局势会如何? 皇帝柔声斥道:“你是有过生养之人,怎么连有了身孕都不知道?御医说,宝宝已经两个多月了。”皇后半倚着金丝绣葡萄纹杭锻软枕,道:“是臣妾疏忽了,请皇上恕罪。” 上回小产后,她的月事时长时短,并不规则,昨儿下身见了红,她还只以为是平常,根本不曾放在心上。若不是今儿晕倒请了御医诊脉,真是后果堪忧。 皇帝并未恼怒,替她腋了腋被子,道:“宫里的事,今儿起不许再插手,好好儿呆在长春宫将身子养好。你身子骨弱,时时都要提防。”皇后听他言语关切体贴,心里不禁洋溢着浓浓的幸福,浅笑道:“谢皇上关心,臣妾知道了。”又道:“不知高皇贵妃治丧之事,皇上想交由谁主持大局?”皇帝道:“此事你不必担心,朕自有安排。”说完,起了身道:“夜已经深了,你歇息罢,明儿朕再来看你。” 待圣驾离去,善柔、冬菱领着长春宫大大小小的宫人进殿给皇后道喜,皇后亦是喜气洋洋,令善柔往柜中取了银角子一把一把的赏人,讨个吉利。 皇后到底乏了,过了半会,就命众人退下。 善柔一面服侍皇后安寝,一面道:“不知万岁爷会让哪位妃子统摄六宫,依奴婢看,宫里任谁都不及主子能担当大任,娴妃受冷落,亦不可能为此重新掌权,估摸着还是由嘉妃、纯妃、顺妃三妃共同协理。”皇后觉得有理,道:“也只能如此了。” 翌日天还未亮,内务府便往六宫传话,奉皇帝旨意,由纯妃统摄六宫事。 不仅皇后,连青橙自己都不可置信。她连翊坤宫的事都多半交由海安处置,五妃协理六宫时,她几乎是摆设,做决断的都是娴妃。只有在行宫时,才稍稍管了事,但也仅限于后殿。别人皆嫉恨,她却慌了神,只想推脱了事。 天灰蒙蒙的亮了,迷雾深重,寒气逼人。青橙听得旨意,心神俱乱,穿戴了便要坐轿去养心殿向皇帝推辞,不想内务府的掌事太监已经一拨一拨的往翊坤宫赶,早已候在廊房多时,就等着青橙召见。事到临头,没得法子,青橙只得勉强先接待了。好在皇后前事打得根基好,几乎所有事项均有旧例可循,青橙依葫芦画瓢,总算是应付了。 一直忙到响午时分,永璋带着大阿哥回翊坤宫用晚膳。 大阿哥已经十岁,身材像皇帝,长得高瘦,唇红齿白,面容极为姣好。他规规矩矩跪下给青橙行了礼,道:“永璜给纯娘娘请安,给纯娘娘添麻烦了。” 青橙笑道:“大阿哥不必拘谨,永璋在翊坤宫如何行事,你同他一样便可。”又让阿哥所的嬷嬷们将衣物等奉上,命海安伺候着净了手脸,准备用膳。 尔绮特地问了嬷嬷大阿哥平素爱吃的东西,嬷嬷竟答不出来,含含糊糊道:“大阿哥从不挑食,给什么就吃什么。”尔绮估摸着大阿哥无人撑腰,嬷嬷们没得油水可捞,就怠慢了大阿哥。遂依着为永璋、永瑢备的膳食做了,又另外多备了十余样味道不同的糕点,当是款待。大阿哥见满满摆了两桌吃食,且要与纯妃同席,竟有些胆怯。 司膳宫人布了碗筷,悄然而退。 青橙笑道:“大阿哥,不必客气,请坐吧。”永璋依礼让出青橙右下手的位置给大阿哥,道:“大哥请坐。”大阿哥朝青橙抱拳作揖,道:“纯娘娘请先上座。”青橙笑了笑,正要入坐,却见海安挑帘进屋,道:“主子,皇上来了。”大阿哥好不容易镇定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门口,永璋亦害怕皇帝,却还未至大阿哥的地步。 两兄弟起了身,随着青橙身后出门相迎。 皇帝看见大阿哥,微微一愣,旋即想起昨儿青橙说得话,便道:“大阿哥,翊坤宫好不好?”大阿哥虽是第一次来翊坤宫,但见青橙温柔和蔼,永璋恭敬亲厚,打心眼里喜欢,遂道:“儿臣觉得纯娘娘好,永璋也好。”皇帝已进了屋,坐了青橙的位置,顺手就捡了筷子夹了块玉竹片,边嚼边道:“尔绮,给朕盛碗饭来,朕饿极了。” 尔绮答应着去了。 海安笑意盈盈拧了毛巾递与青橙,青橙伺候皇帝净了手脸,嗔道:“在皇子面前也不注意注意,再饿也该先洗脸净手。”她说得随意,皇帝不仅没生气,反而任由她摆布,一点都未嫌烦。大阿哥细细瞧着,心里暗暗吃惊:原来皇阿玛也有这样温和的时候。 皇帝命青橙坐在右下手,大阿哥坐在左下首,永璋坐在大阿哥右边。四人一席,身后各自有司膳宫人。皇帝喝了半碗汤,朝大阿哥道:“既然翊坤宫好,你就和永璋住在道德堂如何?”大阿哥生来被人摆布,事事从未依着自己心意,亦未有人问过他,而皇帝,连和颜悦色同他说话的机会都少。今儿一问,便有些不安的看了看青橙。 青橙也是诧异,她不过应了永璋的意思让大阿哥住两日,免得来回阿哥所麻烦,不想皇帝竟有意让大阿哥随她住下,她照料永璋、永瑢已觉琐碎烦累,再来大阿哥——万一出了什么事,怎生得了?大阿哥似乎看出青橙所想,低头道:“儿臣在阿哥所住惯了,不敢打搅纯娘娘。”不等皇帝说话,永璋开口哀求道:“额娘,您留下大哥好不好,大哥算术很厉害,如果我们住在一起,他就能天天教我算术了。” 皇帝有时觉得永璋像小女孩似的爱闹,有时又觉他心胸还算宽阔,便朝永璋道:“不必你额娘答应,皇阿玛做主了,呆会就命人将大阿哥的衣物搬来。” 永璋欢心雀跃,御前大叫道:“皇阿玛万岁!”被皇帝一瞪,吓得忙又低头扒饭。大阿哥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谢主隆恩。青橙见永璋高兴,想着他多个伴确实也不错,便笑道:“大阿哥懂礼,永璋你往后要多学着。”又命海安扶起大阿哥,服侍皇帝用膳。 用完膳,大阿哥与永璋去道德堂歇息了,青橙与皇帝在厅中品茶。 一时有内务府太监来禀事,青橙吩咐了几句,打发人去了,道:“才让我管着六宫的事,又来了大阿哥,往后我可有得忙了。” 皇帝将她捞进怀里,道:“昨晚上,朕梦见了哲妃,她在梦里一直埋怨朕亏待了大阿哥,朕心里觉得不舒服。”又道:“大阿哥是皇子,你养育了他,他将来也是你的倚仗。”看青橙满脸倦容,便替她揉了揉肩道:“再忍两日,丧礼一过就好了。” 青橙问:“为何不让三妃同理后宫?皇后只是有孕需要静养,又不是犯了错,怎么能让我独自统摄后宫?于理于情皆不合。”皇帝笑着眄了她两眼,又捏着她的脸颊道:“朕让你统摄,你就统摄好了,废话倒真多。除了皇后,朕不想让你屈居其她人之下。”青橙懂得他的心意,缓了语气道:“顺妃曾协理皇后、娴妃处置后宫诸事,我想请她帮我。” 皇帝抱着她和衣侧倒在炕上,懒懒道:“顺妃不行。”青橙道:“为什么?”皇帝道:“顺妃有自己忠心的主子,不会听你的命。”又眯着眼在她耳边轻声道:“朕明儿派个人来给你用。” 青橙疑惑,问:“谁?” 皇帝却不做声了,渐渐呼吸越来越浓,没得半刻钟,便睡着了。青橙蹑手蹑脚下了炕,拿了团寿纹的羊毛毯子,盖在皇帝身上。她如今连歇午觉的时辰也无,还得去看内务府送来的各种账本册子。不懂的事情太多,得仔细学着前头的旧例行事。 李玉已有数日不往皇帝跟前递牌子了,闲着无事,就泡了壶陈年的龙井,往御膳房要了两碟桂花糯米糕,坐在下房吃得悠哉悠哉。 吴书来狠狠一脚踹在他躺椅上,差点叫李玉翻了跟头。李玉还未开骂,吴书来便斥道:“还在神灵活现呢,差事不做,就不怕丢了脑袋?” 李玉是敬事房的主管太监,但在吴书来面前,那还是提不上门面,他点头哈腰陪笑道:“吴爷爷,您也知道,最近万岁爷都不翻牌子。”吴书来道:“最近不翻,今儿就不翻?赶紧端着绿头牌进去。”李玉还要说话,被吴书来一横,忙畏畏缩缩抱着茶壶糕点进了房收拾。 皇帝略略得闲,盘膝坐在炕上看书。李玉进了殿,跪地道:“万岁爷,请翻牌子。”皇帝一动未动,过了半会,才放下书,道:“宣鄂贵人过来伺候笔墨。” 鄂贵人?! 李玉怔了怔,几百年没侍过寝的罪臣之女,怎么皇帝突然又要临幸?他那蠢脑瓜子自是想不明白,以为是高皇贵妃病薨,皇帝念起旧来。吴书来在外头闻见,亦觉奇怪,他先前还揣摩着,皇帝应当会翻舒嫔、愉嫔或是福贵人罢。 不过多久,鄂贵人便坐了暖轿而来。因在丧期,她不敢穿得太艳丽,薄薄施了一层胭脂,再往鬓上簪了两朵洁白的茉莉花,也算清新宜人。皇帝冷着脸,看也不看。鄂贵人本就惶恐惊慌,见了皇帝神情,越发手足无措,坐立不安。 待西洋自鸣钟敲到了第十一下,皇帝才道:“知道朕为何宣你吗?”鄂贵人思虑千回,依旧不知所指,恭谨道:“臣妾不知,请皇上明示。”皇帝扔了书,啪的一响,就像拍着鄂贵人的胸口上,吓得她浑身一抖。 皇帝道:“你父亲犯了律例,先前大臣们都说要诛九族,无人敢求情,只纯妃跟朕说,一人犯罪不应牵涉家人,亦是待你的情分。所以,朕才饶了你的母亲兄弟。” 鄂贵人最惧别人说起她父亲犯罪之事,更何况是皇帝。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却连谢恩的话也说不出口。皇帝接着道:“你当明白,是纯妃救了你一大家子的人。往后你的倚靠只有纯妃,要待她忠心耿耿方是你的出路。”顿了顿,又道:“明儿起你就去翊坤宫帮着纯妃协理六宫事宜,其中利害干系,你也不是蠢人,当明白。” 他的话说得很清楚,可鄂贵人还是浑浑沌沌。她道:“臣妾不过是个贵人,怕是帮不了纯主子什么。”皇帝道:“贵人的位分不紧要,你今儿侍了寝,夜里朕就让内务府给你拟晋嫔的旨意。朕的意思,你可懂了?” 听到皇帝说要晋她为嫔,简直是喜从天降,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况且纯主子确实有恩于她,她也不是忘恩寡义之人。 鄂贵人道:“臣妾明白,今后自当全力协助纯主子,以她为倚仗。” 皇帝闻之满意,赞许的点点头,道:“记住你今晚上说的话。”鄂贵人心思迭起,仿佛人生有了新的憧憬般,充满了希望,道:“臣妾遵旨,定不负圣恩。” 第113章 皇子公主小剧场 http://.biquxs.info/

大阿哥搬进翊坤宫后,人长高了,脸也圆润了,每日与永璋同进同出,读书习射皆有大长进。永璋喜欢跟着大男孩玩闹,兄弟感情日渐亲密,有时还会邀四阿哥、五阿哥来翊坤宫吃点心,长公主与五阿哥住一处,没多久就混到了一起,俨然一副大姐姐模样,带着一群臭屁孩呼来喝去,连才会说顺溜话的六阿哥也不放过。 永璋是读书,读书不好。骑射,骑射不好。有时候还扭扭捏捏,喜欢在青橙怀里撒娇。但论起亲和力,在几兄弟里却是一等一。许是因青橙宠溺的关系,永璋在翊坤宫一方天地里胡作非为惯了,太后又喜欢他,除了怕皇帝,他在宫里算是活得游刃有余,自由自在,所以在兄弟姐妹感情上,他坦坦荡荡,对兄敬重,对弟谦让,大家都很喜欢和他玩。 这一日,永璋上课瞌睡,老师打了他的哈哈珠子几尺子。散学后,皇帝宣他们几兄弟去养心殿问功课。永璋怕皇帝问起挨骂,与大阿哥一合谋,决定装病不去。四阿哥人小鬼机灵,道:“装病是不行,皇阿玛知道了就是欺君之罪。” 大阿哥道:“那怎么办?” 四阿哥认真想了想,道:“我小时候摔进御池了,咳嗽了半个月。” 长公主冷冷一笑,道:“还小时候呢,你现在长大了吗?” 四阿哥挺起胸膛,昂起脸道:“我很快就六岁了!”长公主眼睛一瞟,道:“我早就满六岁了,小屁孩。”又凑到永璋耳边道:“听我的,你先做一百个俯卧撑,然后用手炉子将额头捂热,再跟总师傅说你头疼,他以为你发烧了,肯定害怕,会让太监送你回翊坤宫的。”大阿哥也觉得这个法子比四阿哥的高明,便唆使永璋依葫芦画瓢。 永璋先打算做一百个俯卧撑,做到第四十个,已是满头大汗。长公主瞧着甚好,就用手铜炉子拼命往永璋头上贴。待差不多了,就让大阿哥去告诉总师傅,说永璋发烧了。总师傅是个汉人,满腹经纶,是个书呆子。见永璋生病,吓得不轻,连忙让太监抬着永璋回了翊坤宫。皇帝召见时,问:“三阿哥怎么没来?” 长公主课业不比几位阿哥,但也一直跟着在南书房读书,权当打发时间,学多学少,皇帝都不介意。长公主口齿伶俐道:“启禀皇阿玛,用了晚膳后,永璋发烧了,总师傅让他先回了翊坤宫。”皇帝担心,喊了吴书来,道:“去问问三阿哥严重不严重。” 吴书来去了。 皇帝继续问大阿哥、四阿哥、五阿哥的功课,到了最后,又略略问了长公主。从养心殿出来,长公主朝大阿哥得意洋洋道:“还是我想的办法好吧!”大阿哥道:“小声些,别叫人听见了。”夜快黑了,长公主带着五阿哥回长春宫,大阿哥回翊坤宫,四阿哥回延禧宫。 第二天散了学,四阿哥提议去翊坤宫看望三阿哥,长公主道:“你是不是嘴馋纯娘娘的翠衣豆糕了?”四阿哥翻了个白眼,道:“才不是呢,大阿哥说三阿哥昨晚上真的发烧了,我担心他罢。”昨天永璋做了四十个俯卧撑,累了满身汗,坐了肩舆回翊坤宫,在路上吹了风,假戏成真,夜里吐了五六次。 几人一路玩闹着到了道德堂,嬷嬷却说三阿哥歇在纯主子寝屋。五阿哥好奇,道:“生病了就可以和额娘一起睡吗?”长公主撇嘴,道:“怎么可能?!”四阿哥接话,道:“反正我额娘从不让我跟她睡,男孩子要勇敢,生病算什么。”言语里,到底是酸溜溜的意味。 到了主殿院子,巧好海安在廊下撞见,连忙进屋道:“主子,大阿哥、长公主、四阿哥、五阿哥来了。”青橙正与鄂嫔盘算年下要用的银两,听了海安的话,连忙让他们进来。三位阿哥和长公主都恭恭敬敬的请了安,大阿哥问:“三阿哥可好了些?” 永璋在寝屋听见声响,趿着鞋就跑了出来,笑道:“小毛病,有什么怕的。”明明才一天不见,就像几百年没见过似的,长公主扑了过去抱住他又蹦又跳。永璋红了脸,道:“我还有些咳嗽,别传染给你了。”说着,捂住嘴咳了两声。 长公主笑道:“不怕,你没事就好。”她原以为是自己使的计谋害了永璋生病,见他安好无事,心里一宽就欢喜起来。永璋知道长公主喜欢他从承德带回的几只兔子,就命太监取了来,几人围在桌案上给兔子喂萝卜吃。 鄂嫔自己没有生养,看着小孩子吵吵闹闹,心里忽而生了羡慕,暗暗想,或许皇上会看在纯主子的份上,让她生个孩子也说不定。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她都喜欢。 夜幕渐渐降临,鄂嫔告辞回了景仁宫。 尔绮特地为公主阿哥做了两桌子点心,长公主和五阿哥住在长春宫,皇后管得严厉,从不许他们放开肚皮吃东西,尤其是长公主,怕她身形不好看,每顿都只让她吃七八分饱,甜食更是尤为克制。五阿哥更加不用说,皇后甚少看顾他,嬷嬷们哪里会尽心。四阿哥虽与自己生母嘉妃同住,但嘉妃是外朝李氏一族,喜欢甜辣的食物,四阿哥小时住在阿哥所,吃的是正宗的京味儿,和嘉妃住后,要顺着嘉妃的口味,连饭都不大爱吃了。 所以,这满座子琳琅满目、香气扑鼻的点心,对几个孩子来说,无异于到了天堂。 长公主咬了一口萨其马,含糊道:“纯娘娘,我明儿还能来这用点心吗?”五阿哥听长公主如此说,连连附和,道:“我也要来,我也要来。”青橙倒成了伺候的嬷嬷,一会给这个擦擦手,一会给那个喝口水,她笑道:“此事需要你皇额娘同意才行。”说到皇额娘,长公主有些丧气,便不说话了,一味的往嘴里塞吃食,生怕再也吃不着了。 四阿哥爱上一碟子酸辣鸡爪,他觉得纯娘娘很和善,一点都不怕她,道:“纯娘娘,你能送我一袋子鸡爪么?我想留着明儿吃。”青橙笑道:“当然可以。”又吩咐尔绮将厨房剩下的都用食盒子装了,交给四阿哥的随身小太监。 几个小家伙笑笑闹闹,似乎牟足了劲要将翊坤宫掀翻了去。 皇帝入了翊坤门,远远听见说笑声,愣了愣,挥手唤了一个太监,问:“怎么回事?”太监道:“回禀万岁爷,长公主和几位阿哥来探望三阿哥,眼下在用晚点心。”皇帝几步走到门口,不等廊下宫人通传,就掀帘进了屋。 一看,呆在了原地。 满桌吃食七零八落也就算了,不知是什么好笑的事,长公主没得一点淑女风范,张牙舞爪满嘴点心哈哈大笑。三阿哥、四阿哥抱在一处抢什么东西,五阿哥倒是默默,端着一只烤鸡腿,咬得满嘴油腻。只有大阿哥算是正经,抱着六阿哥在怀里玩。 六阿哥最先看见皇帝,露出两颗兔子门牙,奶声奶气的喊:“皇阿玛。” 像是刮过了一阵风,瞬间将所有的嬉笑怒骂都吹走了。停滞了半会,才咣哩珰啷满屋乱响。敛了笑,丢了吃食,连嘴也来不及擦,就纷纷跪地请安。伺候的奴婢嬷嬷也唬了大跳,屏神静气,退在墙角,头都含到胸里去了。 青橙福了福身,先笑道:“不是说用了晚点心才来吗?” 皇帝睨了她一眼,似怒非怒,倒是六阿哥,掂着小腿就往皇帝怀里滚。他手里捏着半块肉末烧饼,仰着小脸递给皇帝,道:“给皇阿玛吃。”皇帝叹了口气,顶无奈的模样,抱起六阿哥,吃了他手里的烧饼,道:“都起来吧。”又问:“永璋病好了?” 永璋舒了口气,道:“谢皇阿玛关心,儿臣已经无大碍了。” 五阿哥吃得太饱,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屋里太静,显得他打嗝的声音极大,像打屁似的。皇帝一听,忍不住一笑。他一笑,六阿哥也跟着咯咯笑起来。六阿哥一笑,几个阿哥就忍不住了,捂嘴看着五阿哥偷偷直笑。 五阿哥满脸涨得紫红,伏地道:“儿臣失仪,请皇阿玛恕罪。”皇帝不说话了,众人都有些害怕。大阿哥跟着跪下道:“人有三急,五阿哥年纪小,忍不住是常理,请皇阿玛不要责罚。”永璋也跟着跪下,道:“大阿哥说得对,请皇阿玛恕罪。”四阿哥无话可说,随着永璋跪下。长公主正欲说话,皇帝开口道:“朕说了要罚他吗?都起来!” 他们兄弟一心,皇帝倒有些欢喜。 青橙见皇帝面有霁色,便道:“你饿不饿,可要用点心?” 皇帝道:“甚好。”大阿哥以为皇帝要用晚点,遂作揖道:“儿臣不扰搅皇阿玛用膳,先行告退。”长公主、四阿哥、五阿哥亦附和。皇帝却道:“既然撞上了,就同朕一起吃完了再走罢。”又笑道:“你们有没有吃玫瑰清露?” 这玫瑰清露,可是皇帝的最爱,没有之一。 倒是大阿哥在心里鄙视了皇帝一番,暗道:那酸酸甜甜的玩意儿不都是长公主才吃的吗?面上却不动声色,恭谨听命。 尔绮收拾了残桌,重新上了点心,又给每人分了一盅玫瑰清露。皇帝有意与皇子皇女们亲近亲近,无奈他们束手束脚,完全不领情。没得多时,长春宫、延禧宫遣了人来问话,皇长女趁机带着五阿哥请辞,四阿哥随之跪安,然后大阿哥、三阿哥也回了道德堂。 皇帝连晚点都还没用完,他们就一哄而散。 回到长春宫,皇长女和五阿哥往皇后屋里请安,知道是瞒不住,就将看望永璋、纯妃留晚点心、撞见皇帝等事一一说了。皇后心里生气,面上却不好说纯妃的不是,道:“你是姑娘家,过两三年就要许人了,凡事要自己多加思量。我是你的亲额娘,凡事想在你前头,让你少食少吃,也是为了你好。纯妃毕竟是外人,哪里会真心替你想呢?” 皇长女忙道:“皇额娘说得是,闵月谨记于心。” 五阿哥以为皇后还要训斥自己,一直垂首侍立。不料,皇后只问了一句:“五阿哥,皇上今儿问了你功课吗?”五阿哥道:“问过了。”皇后瞟了他两眼,神情恹恹道:“好啦,天色已晚,你们都回去歇息吧。”两人遂跪安,却身退下。 到了宫廊,支开了身边的乳母太监,五阿哥沮丧道:“你说皇额娘为何只问了我一句?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皇长女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道:“你没有做错什么,皇额娘不是说嘛,纯妃是外人,比起我,你也是外人。” 五阿哥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和愉嫔住在一起?” 皇长女想了想,她年纪比五阿哥大,顾虑比五阿哥多,知道是愉嫔位阶低,他才不能与自己的生母同住。但若如实相告,又怕五阿哥伤心,便扯了个小谎,道:“皇阿玛想要一个嫡子,宫里的嬷嬷说,你在皇额娘膝下教养,容易招来弟弟。” 五阿哥满脸拧巴的点点头,不再说话。 四阿哥远远就看见嘉妃候在延禧门,连忙小跑上前,道:“额娘快回屋,别冻着了。”嘉妃已在风里站了半个时辰,抚着四阿哥的脸问:“怎么这样晚?”四阿哥道:“陪着皇阿玛用了会晚点心。”嘉妃自己见皇帝的日子都少,难得四阿哥能与皇帝亲近,欢喜道:“皇上都与你说了什么?”四阿哥遂细细将事情前因后果跟嘉妃说了,两母子絮絮叨叨,慢慢进了屋。 青橙陪着皇帝吃了晚酒点心,两人隔着花厅,一人在后屋里侍弄六阿哥,一人在书房里批折子。六阿哥刚才玩得太兴奋,此时完全没有睡意,在床榻上蹦蹦跳跳,翻来覆去就是不肯睡觉。青橙假装愠怒道:“你要是再不好好躺下,呆会皇阿玛过来,非骂你不可。” 六阿哥才不怕,笑嘻嘻道:“可是我还想再玩一会。” 青橙抱着他往被子里塞,道:“已经很晚了,小宝宝要早些睡觉,才能长得高。”六阿哥道:“我长大了能有皇阿玛那么高吗?”在他看来,皇帝就是世上长得最高的男子了。青橙轻声安抚道:“你要早早睡觉,才能有皇阿玛那么高。” 六阿哥顿时僵直了身子,紧紧闭上眼睛,一副视睡如归的绝然之意。 青橙半歪在榻旁,一手撑着头,一手轻轻的拍着六阿哥,嘴里柔声哼着小曲子。声音传到外头,若有若无,皇帝不由搁了笔,踱步进后屋。 他凑到帐前,道:“睡着了吗?” 青橙将食指放在唇边,微不可闻道:“才睡着了,别吵他。”她缓缓起身,让当值的嬷嬷吹了灯,叮嘱了两句,拉着皇帝出去。 一到外头,皇帝就抱着她啃,青橙推开他的脸,笑道:“干什么?”皇帝道:“朕好不容易来了后宫,你说干什么?”自高皇贵妃病薨,这是皇帝第一晚进妃嫔寝宫。青橙嘴巴子一噘,道:“什么好不容易,前几日还给鄂嫔晋封了呢。” 皇帝解开她的扣子,手往里伸,捏了捏,笑道:“还不是为了你?!” 青橙不是傻子,自然能明白皇帝话里的意思,虽然有些吃醋,到底勉强原谅了他。她腰肢纤细,脱了外头宽大的袍子,穿着锻红的兜衣,方显出身姿窈窕。皇帝停了动作,往后退了半步,端详了片刻,才扯开背后的绳结。 他抱着她上了榻,手上动作不停,道:“六阿哥两岁多了,也该断奶了吧。”青橙知他打的主意,道:“早在行宫的时候就开始断了,只晚上由乳母喂一顿。”皇帝加重了力道,吮得青橙一疼,情不自禁“嗯”的嘤咛出声。 两人在里头春闺帐暖,正是难舍难分,忽的听见外头六阿哥大声啼哭喊“额娘”,青橙猛地推开皇帝,翻身坐起,随手取了桁架上的寝袍,虚虚拢着,就要走。皇帝箭在弦上,简直是十万火急,怒冠冲发。青橙有些不好意思,道:“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皇帝板了脸,道:“这能等吗?” 比起他,青橙还是惦记儿子,俯身亲了亲皇帝的脸便去了。皇帝捶胸顿足,披了衣衫跟了去。后屋点了灯,青橙着急问:“怎么回事?”乳母看见满脸铁青的皇帝,吓得手足无措,浑身颤栗道:“启禀纯主子,六阿哥做了噩梦。” 六阿哥满脸泪痕,手脚乱踢,却并未醒。 青橙心疼的柔声喊道:“永瑢,醒醒,额娘在这里,不要怕。”永瑢睁了睁眼,平静下来,嘴里囫囵唤了声:“额娘,你不要走。”青橙攒着他的小手,道:“额娘不走,额娘不走。”她细声细语的哄着,不到半盏茶光景,六阿哥已沉沉睡着。 皇帝双手抱胸在屋中候着,沉着脸静声不语。 青橙怕他又要说将六阿哥送回阿哥所的话,腆着脸讨好他,蹭在他身上,道:“幸好永瑢和我住,不然他做了噩梦,嬷嬷们可不会尽心哄着。”皇帝不理她,返身回寝屋,青橙接着道:“咱们还继续不继续?” 皇帝偏头瞄了她一眼,道:“没心情。” 他像个小孩似的闹别扭,青橙反觉得好笑,拿出六阿哥的招数,拉着他的手又甩又捏,掐着嗓门奶声奶气道:“好啦,好啦,皇阿玛不生气。” 皇帝一身鸡皮疙瘩道:“谁是你皇阿玛?胡言乱语。” 青橙双臂勾住他的脖子,扭着身子往上贴,道:“那你别生气了,不然我一直叫你皇阿玛,皇阿玛,皇阿玛...”她欺身压住他往后倒,上亲亲,下揉揉,他很快就缴械投降了。皇帝噗嗤笑道:“你个小东西,实在是...” 见他笑了,青橙才放了心。 高贵妃丧期一过,天已完全冷了,日日鹅毛大雪,北风呼啸。若是往年此时,青橙只管日日窝在房中描描花样子,吃些暖胃的点心,誊几张经书打发时间。可今年,她统摄六宫,不仅要预备过年宴席上的膳食歌舞,还要立出册子安排好赏与公主王妃大臣命妇的节礼赏赐,虽有前例可循,但终归要一样一样的整理,且有些大臣升了官,那赏与命妇的节礼也要依着品阶增加,再有大臣降了职的,也要依例酌减。 于此,便甚为忙碌。 青橙不端架子,永璋又喜欢自己的哥哥姐姐弟弟,宫中的小孩们被尔绮掌管的厨房完全征服了,每隔数日必要一齐来翊坤宫闹腾一番。这日,几人蹲在墙角看兔子吃萝卜,松鼠剥栗子,玩玩闹闹,不知多开心。处置完事务,青橙听见欢笑声,便往廊下看他们。 如今谁也不怕她,长公主拉住青橙的手,道:“纯娘娘,小灰能让我带回长春宫玩几天吗?”小灰是一只兔子的名字。青橙道:“小灰是永璋养的,你要问他。如果他答应了,你就可以带回去。”长公主完全不将永璋放在眼里,道:“永璋答应了的。” 青橙问:“永璋你答应了吗?” 永璋不舍得小灰,但又敬重长公主是姐姐,就道:“额娘,我答应长公主了。”长公主听了,甜甜一笑,捏了捏永璋的脸,道:“三阿哥真善良。” 青橙心里闷闷的想,道:“怎么跟她皇阿玛似的,就爱捏人的脸。”这时六阿哥喊着要青橙抱抱,青橙回过神,俯身抱起六阿哥,也忍不住捏了捏六阿哥的脸,道:“永瑢,你都长大了,额娘快抱不动了。”一说,永瑢生怕青橙松手,双脚双手如八爪鱼似的黏住青橙。 有宫人过来禀:“万岁爷到翊坤门了。” 皇帝早有旨意,天寒地冻,让她不要出门迎驾,在屋中呆着就好。但青橙此时正想四处走动走动,庭中已扫净了雪,洒了草灰,她抱着永瑢慢慢往院里走,也不一定是迎驾,就是他来了,她随便接一接。皇帝身边只跟了吴书来,看她抱着永瑢,笑道:“冷不冷?” 青橙伫足,等着他近了,一起返身,道:“永瑢像团火似的,不冷。” 皇帝往她怀里抢过永瑢,道:“他也重了,朕来抱。”皇帝抱得最多的就是永瑢,但宫里抱孙不抱子的规矩犹在,青橙道:“还是我抱吧。”皇帝微微一笑,将永瑢搭在肩上,握住青橙的指尖,道:“这样才能牵住你的手啊。” 青橙也是一笑,便不勉强了。 第114章 皇帝简直是无所不能 http://.biquxs.info/

过年了,宫人们都领了新裙衣,穿红戴绿,四处喜庆热闹。因高皇贵妃病薨,皇帝免了各宫大宴,只下令在寿康宫、乾清宫设家宴。 所谓“家宴”,是指爱新觉罗氏统领的镶黄旗及满族六旗大臣,还有与爱新觉罗家有姻亲关系的各路王公贵族等,对皇家的恭贺、贡献。 而汉人,想敬献也没有资格。 青橙头一回统摄六宫,自己做错了事受罚还算小,让皇帝丢了脸面,可就不行了。她忧心不已,道:“皇上,不如让娴妃帮衬帮衬我吧。”皇帝笑了一声,不知她是真的心有笃定自己不会失宠,还是不将娴妃放在眼里。他道:“娴妃可不像你,能屈居她人之下。”青橙大约明白皇帝的意思,道:“凡事我听她的不就行了。” 此时两人正在用晚膳,永璋坐在皇帝右下手,青橙和永瑢坐在皇帝左下手。皇帝夹了一块香菇放到青橙碗里,道:“朕既让你管着后宫,偷懒可不行。”青橙道:“后日在乾清宫家宴,蒙古的王爷远道而来,我怕做得不好,让你失了面子。” 皇帝挑了挑眉,戏谑道:“如果只是担心事情做不好,不如担心担心蒙古王爷会带几个女儿过来吧。”他一说完,青橙就搁了筷子。这些天,她一直马不停蹄的忙碌乾清宫的家宴,从赏赐节礼到歌舞膳酒,将数年前的记档都仔细翻阅了一遍。思来想去,竟把王爷们会带自己女儿入宫这事给漏了。 蒙古的郡主身份高贵,常常不参与选秀,由王爷直接领着入宫给太后瞧。太后瞧着好,就以陪伴太后的名义留在宫里,再由太后赏与皇帝。 皇帝见青橙变了脸色,默默沉声不语,低头扒饭。 屋中气氛陡然冷却,司膳的宫人们瞧着形势,都含胸垂首,大气都不敢出了。永璋吃了两口鸡肉,忽然“啊”的一声叫。身后的太监以为是咬到饭菜里的石子之类,吓得半死,忙端了痰盂跪地高举在永璋跟前。 永璋却咧嘴笑道:“额娘,我的牙齿掉到饭里了。” 青橙回过神,往他碗里一看,果然有一颗小小的尖尖的乳牙,不由笑道:“哎呦,永璋长大了,要换牙齿了。”又问:“疼不疼?”永璋看了眼皇帝,不敢说疼,摇头道:“一点也不疼。”青橙让他张开嘴,往掉牙的地方看了许久,方道:“呆会子我们把这牙齿扔到房顶上去。”永璋好奇,问:“为什么?”青橙道:“额娘小时候掉了牙,都会扔到房顶上,这样牙齿才长得齐整好看。”永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小孩子什么都觉得好玩,笑道:“那我们现在就去扔!”说着,就要起身走。 皇帝道:“急什么,吃了膳再说。” 他的话可是圣旨,永璋心里不乐意,但还是乖乖答“是”。撤了膳,青橙寻了个小荷包将永璋的乳牙装好,带着永璋往院子里扔乳牙。永瑢看永璋兴奋,莫名的手舞足蹈,踮着小短腿随在后头。到了门口,青橙扭头问:“我怕永璋扔不上去,你力气大...”话还没说完,皇帝不耐烦的往炕上一歪,道:“堂堂大清皇帝,扔什么乳牙,传出去叫人笑话死。” 青橙睨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好笑的,百姓家里都是阿玛扔。” 皇帝摆手,道:“不去不去。”刚才说到蒙古郡主的事,他还以为她要生气,早想好了各路说辞,不料被永璋掉乳牙的事打断了,害得他咽在肚里,吐也吐不出。偏青橙还满脸若无其事、说说笑笑陪着永璋走了,把他一个人撂在屋子里,好像宫里再有多少女人,她也不必在意,早已吃定他似的,想一想,实在可恨。 宫里的屋檐极高,檐边上又雕有飞禽走兽,要扔样什么东西到屋顶,实不容易。对永璋来说,此乃重中之重的大事,绝不肯让低贱太监来做。他每隔一日都会练库布、骑射,觉得自己臂力大,无论如何也不肯坐梯子上屋顶。 他扔第一次,掉在雪地里。 第二次,差点砸到自己。 第三次,被扫洒的太监接了个正着。 第四次...第五次... 不知试了多少次,终于被他扔到了旁边的松树上,荷包的绦带绊着枝桠,在风里甩来甩去,就是不掉下来。永瑢仰头望着天顶,咿咿呀呀直叫。永璋以为自己的乳牙取不下来了,顿时哇的一声大哭,双眼垂泪道:“额娘,我的牙齿长不出来了...” 青橙摸了摸他的脸,道:“别在风里哭,小心吹伤了脸,额娘叫人拿梯子。” 海安忙命人从内务府借了梯子,太监爬上树枝,几下便取了,趁机谄媚道:“三阿哥,不如让奴才帮您扔罢。”永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斥道:“滚一边去。”说罢,捡了荷包又扔了好多次。他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累得坏了,忍不住低声抽泣。 青橙蹲下身帮他抹眼泪,道:“其实不一定非得扔到房顶上,放在枕头边枕着睡也一样。好孩子,别哭了,去歇觉吧,下午还要去南书房上课呢。”前朝有急事需禀,小太监往吴书来耳侧说了,吴书来连忙进屋禀明皇帝。 皇帝穿戴了出门,见永璋在哭,便问:“怎么啦?” 青橙偷偷瞪了他一眼,用眼神道:明知故问! 皇帝来了,永璋不敢再哭,抹了泪要送驾。皇上蓦地伸出手,道:“东西呢?”永璋还含着泪,圆溜溜的望着皇帝,不解他是何意。皇帝只得重复,道:“你的牙齿!”永璋将紧紧攒在手心的荷包递与皇帝,皇帝转过身,往后退了两步,高昂着头,手上仿佛只是轻轻一抛,那荷包就如射出的箭一般,直飞到屋顶中央去。 永璋目瞪口呆,在他看来,皇帝简直是无所不能啊。 皇帝说了不给扔,现在又扔了,他放不下身段,故意沉着脸道:“凭这么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以后多多练习射箭,手臂的力量自然就大了。”说罢,看也不看青橙,就道:“朕走了。”青橙欲要起身送驾,皇帝却已领着吴书来,大步大步走了。 年节时分,娴妃禁足半年的惩罚早已过了,但景仁宫依旧死寂一片。至大年初一,宫里只顺妃一早就往景仁宫请安。两人相互行了礼,盘膝坐在炕上吃果子。 娴妃道:“今年没设大宴,果然要清冷许多。” 顺妃道:“只你这儿清冷罢了,该热闹的地方可热闹着呢。”定了定神色,拇指擦着一盏官窑白釉绯色莲花纹茶杯,幽幽道:“高皇贵妃一死,旧事已无对证。” 娴妃道:“不紧要的,到底是谁干的,你我都清楚得很,这笔旧账,总有一日要翻出来。再说,皇后有了龙嗣,是公主也就罢了,若是皇子,五阿哥没名没分,住在长春宫实在尴尬得很,愉嫔为的是五阿哥,不是皇后。一旦皇后丢弃五阿哥,愉嫔也不会再为皇后效命,到时候,咱们总有时机拉拢。”又深深一笑,道:“我不着急。” 顺妃思之亦然,稍稍舒了口气,品着上等的龙井茶,道:“自你禁足,我冷眼瞧着皇帝待纯妃种种,总觉有些担心。”娴妃愣了愣,道:“她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要的位置,她永远也沾不上边。再得宠,生再多的皇子也没用。”顺妃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担心。” 娴妃不懂,惘然的看着她。 顺妃接着道:“皇后与咱们一样,都以为纯妃是汉女,做不成大事,所以都未将她视作对手。连太后也是如此想,才会放任皇上偏宠。”她顿了顿,抿了口茶,道:“我现在担心的是,亦是她的身份。说到底,皇上真要抬举谁,有无数种方法。别说纯妃是汉女身份,到时候赐她满族大姓,又能如何?” 娴妃冷笑,道:“赐姓?谈何容易。” 顺妃捡了颗杏黄的金橘递与娴妃,道:“单她一人要赐姓自然是难,但你别忘了,她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没娘的大阿哥。她是汉女不紧要,她的儿子可都姓爱新觉罗!” 娴妃将金橘掐在指尖,道:“皇上一心想立嫡子为储,怎会...” 顺妃道:“正因为皇上一心想立嫡子,所以我想,以纯妃眼下的势头,能对付她的,只有皇后肚子的嫡子了。再有,皇后的孩子绝对不能生下,不然,你的处境怕是越发不好。” 两人将宫人屏退在大殿以外,低声耳语的谋划了大半日,方散。 到了夜里,乾清宫灯火昼如白日,烟花噼啪作响,丝竹响乐裹着欢笑喜乐之声,俨然一副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景象。时至今日,青橙总算是实实在在的知道了统摄六宫,手握重权的好处。她不动声色将那些什么郡主、世家女、命妇的席位都安排在戏台后头,中间还摆了几道屏风。皇帝要受前朝王公大臣恭贺,还要与后妃敬酒,给太后拜年,哪里顾得了谁谁谁,撞见的就撞见了,撞不见的就过去了。 青橙的席位列于皇帝右下方,只比皇后低半阶,俨然为四妃之首。皇帝知她忙碌一日,怕连早膳也未用,赐酒时,便命吴书来偷偷把酒换成了乌梅和桂花熬煮的酸梅汤。宫里用的都是精巧的刻花小瓷杯,青橙一饮而尽,喝到底了,方知不是酒。 她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含笑望向皇帝。皇帝还在为前日给永璋扔乳牙之事生气呢,故意不看她,侧身与皇后倾耳说话。精奇嬷嬷们领着众位阿哥、公主上前敬酒,皇帝一一赏了纸墨笔砚、白玉如意、环佩刀剑等物。 太后偏爱永璋,让人将他的席位挪到身侧承欢,永璋在皇帝跟前拘谨慎行,不敢放肆说笑。可与太后,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撒娇耍赖,哄得太后言听计从。四阿哥瞧着心里不爽快,问大阿哥,道:“为什么太后不喜欢我们?” 四阿哥好歹有娘,大阿哥却连娘都没有,根本不知被宠爱的滋味。他羡慕的看着永璋滚在太后怀里笑得前俯后仰,不由黯然神伤。以往过完年,他都跟着嬷嬷们回阿哥所,今年还算好,起码可以跟着纯妃回翊坤宫。四阿哥见大阿哥不说话,好似想到了什么,转言道:“三阿哥大方和善,不说太后,就连我,也很喜欢和他玩。”又从腰间荷包里取了一枚小小的玉老虎,道:“这是我额娘从李朝带来的嫁妆,可以辟邪的,送给你做节礼。” 玉老虎只有拇指大小,工艺粗坯,远远不及御制玩器。大阿哥捏着手心,端倪许久,觉得眼圈儿暖暖的,拍了拍四阿哥的肩膀,重重道了声谢。 皇后累乏,遂起身告辞,皇帝看青橙也疲倦,便道:“青橙,皇后身子不方便,你替朕送一送她。”他当着满庭妃嫔、王公命妇,直呼青橙闺名,其圣恩不言而喻。臊得青橙羞红了脸,朝皇帝蹙了蹙眉,方扶着皇后,依礼告退。 到了乾清门宫街,四周越来越静,鼓乐之声吹入冷风往黑夜散开,无端叫人寒渗。有太监哆哆嗦嗦跪在雪地里,道:“启禀皇后主子,纯主子,抬轿的当值太监不小心摔了一跤,伤了骨头,只得临时换人,请两位主子稍候。” 青橙待下人素来宽厚,但顾着皇后的颜面,便强作严厉道:“抬轿处的掌事是谁?怎能如此糊涂行事,该早些预料意外之事…”话未说完,皇后握了握她的手,温和道:“无碍的,大过年的,难免懈怠些。”又朝跪地太监道:“起来吧。” 太监感恩戴德,连连叩了五六个头,才起身。 甬道风大,青橙怕皇后冷,取了自己的缎红斗篷替皇后裹上,道:“您怀有子嗣,可要当心些,着了寒,连御医都不知如何下药。” 皇后笑道:“还是你细心。” 善柔命随侍的仪仗宫人提着灯笼站在皇后面前挡风,青橙又催人去抬轿处传话,才说了半句,突然闻见数声尖叫,宫女太监们或慌里慌张的往两侧退让,或捂面倒地,皇后也连退了两步,若不是有青橙搀扶,怕是会仰面摔跤。 青橙顺着皇后惊悚的眼神看去,只见一名不知是人是鬼的月白身影,头发铺了满脸,叫人看不清眉目。她衣袂飘飘,离得近了,竟能闻见满身屎臭。 皇后紧紧的抓住青橙手臂,嘴里喃喃道:“金玲,金玲…” 周围乱成一团,谁也没听清皇后说了什么。青橙从未做过亏心事,深信天地间自有神灵,岂容妖魔鬼怪横行。她压住恐惧,挺身喝道:“是谁装神弄鬼,就不怕冲犯了神灵,死了下十八层地狱么?”那团人影似乎真的被镇住了,停下了步子。 青橙暗暗舒了口气,越发笃定是有人兴风作浪。她正欲反身安慰吓得瑟瑟发抖的皇后,那团人影竟倏然跑了过来,到了明处,发丝吹起,能看见满脸雪白,血眼圆瞪,龇牙咧嘴似要将人吞噬。皇后怕得尖声大叫,完全失了分寸。刀光一闪,那团人影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柄短刀,直直就往皇后刺去。 皇后眼皮一翻,扶着墙晕倒了。 千钧之际,青橙几乎是本能的,伸手朝那刀光拂去。衣帛裂开,血滴落地。青橙手臂如被滚烫的炭火炙烤,火辣辣的发疼。她见不得血光,只觉头昏脑涨,脚跟子站立不定。身后隐隐传来靴子橐橐踏步之声,她勉强扶墙站定,喊道:“海安。” 月白身影也似呆住了,立了一会,才退步而跑,往角门里一拐,就没了踪迹。 海安满眼泪痕,从地上爬起,浑身酸软的攒住青橙手指,道:“主子,你没事吧。”青橙却道:“快把皇后扶起来。”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不远处有无数盏灯光遥遥而来,很多很多人围在身边,焦急的问:“纯主子,你怎么样?纯主子...” 小太监疾步行至乾清宫,在吴书来耳边嘀咕。皇帝正巧看见了,问:“什么事?”吴书来脸色微变,上前走了两步,俯身低语,向皇帝禀告。他小心觎着皇帝神情,皇帝唇角淡淡的笑容褪去,变成了无喜无怒的面无表情。 吴书来心里咯噔一响,浑身冒出冷汗。 皇帝起了身,没说半句话,提步就走。蒙古的王爷早些时候和太后商量好了,等南府的歌舞演完,就让进宫请安的四位郡主给皇帝敬酒。不想皇帝这样平白无故的走了,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揣摩着皇帝心思。 太后睿智机敏,唤了郡主们上前,一个一个打赏了,笑道:“皇帝是圣君,前朝有急事,他先回养心殿了。你们几个,哀家都很喜欢,今晚上就宿在寿康宫,和哀家好好说说体己话。” 既然如此,哪有人敢不同意,皆纷纷道:“谢老佛爷恩典。” 皇帝摆驾长春宫时,寝屋里点了数百盏灯,照得亮如白昼。皇后换了寝衣,卸了朱钗,团抱着锦被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见了皇帝,才吁的一声哭得肝肠寸断。皇帝轻轻的将她揽在怀里,帮她顺着背,柔声道:“没事了,朕在这里,不要害怕。”皇后哭啊哭啊,不知哭了多久,哭累了,便睡着了。 御医们一直跪在外厅守着,等皇帝出来,便一齐喊:“皇上万福金安。”皇帝道:“龙嗣可有损伤?”为首的王御医上前回道:“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的胎相稳固,并无大碍。只是心魔犹重,需好好静养。”皇帝点了点头,道:“这两天,你就亲自领人在长春宫守着罢。” 王御医垂首道:“奴才遵旨。” 一阵窸窣过后,待他抬头,圣驾已坐轿离开。 皇帝至翊坤宫时,已近半夜。青橙的手臂已经包扎了,敷了药,依然疼得厉害,睡也睡不了,就依着高枕坐着假寐。皇帝悄无声息的近了身,看着她闭目养神,眉心微皱,又是担心又是难过,比刺在自己身上还疼。她扬起一个笑靥,道:“你来啦。”话说完了,才缓缓睁开眼睛。皇帝往她身侧坐下,道:“你看都不看,怎么就知道是朕来了?” 青橙故作轻松道:“那有什么难的,一听脚步声就知道了。”又问:“皇后怎么样?”皇帝却盯着她的手,道:“让朕看看。”青橙道:“没什么好看的,就是浅浅的划了一道口子,并没伤筋骨。简御医已经给我敷了药,过两天就会好。” 皇帝还是拉起了她的袖子,虽然看不见伤口,但手腕以上被白纱紧紧裹着,药香夹杂着血腥的味道若有若无,令人心疼。 他粗着嗓门问:“疼吗?” 青橙笑道:“要说不疼,你肯定不信,但是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疼,我晕倒,只是因为见了血不舒服而已,并不是因为疼...” 好像是越描越黑,说到最后,连她自己也觉太假了。 皇帝终于被她逗笑了,吻了吻她的额头,想捏一捏她的脸,又怕她疼,便只捧着摩挲,道:“宫人说,是你替皇后挡了一刀,你可真傻,凭什么就该为着旁人赴汤蹈火。” 青橙道:“我不是为了旁人,是为了你。”稍顿,凝眸注视着皇帝,道:“你一直想要嫡子,皇后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往后再孕,只怕也难。” 皇帝动容,问:“你就不怕鬼?” 青橙摇摇头道:“开始是怕的,但后来想,头顶三尺有神灵,怎会让鬼魅作怪?定是有人想谋害皇后,装神弄鬼。” 这话与皇帝想到了一处,皇帝道:“你如今摄理六宫,若让你查,你如何下手?”青橙知道此等大事,皇帝必然要亲自动手,他开口问她,不过想听一听她的意思。 青橙思忖片刻道:“我原想立即关了所有的宫门,不许任何人走动,再让御前的亲军侍卫一个个核查各宫各殿的宫人。将不在职或说不出在做什么的宫人都抓起来,而后慢慢审问。可是...”皇帝问:“可是什么?”青橙接着道:“今儿宫里有宴席,王公命妇都在,还有蒙古的王爷、郡主,宫里大张旗鼓的说神论鬼,传到百姓耳中,还不知诋毁成什么样子。” 皇帝颔首,赞许道:“有点当家的意思了。”又道:“好了,此事你无需烦恼,朕会处置,你只管好好养伤,就当放长假了。” 第115章 赐死 http://.biquxs.info/

灯光幽暗,帘幕涟漪。今儿是初一,皇帝本该宿在中宫,再加上青橙与皇后同时出事,朝野瞩目,他不能偏心。皇帝起了身,青橙懂礼晓节,知道他要走,只默默凝望他的身影,并不开口挽留。皇帝看着她,却见双眸烁烁如一汪秋水,面色寡白如纸,双唇紧闭,若有若无的含着一抹笑容。他没头没尾道:“朕不能留。” 青橙道:“我知道,路上雪滑,你小心些走路。” 皇帝走了,青橙摸了摸身侧空荡荡的位置,没来由的有些惘然落寞。屋中寂静,耳侧嗡嗡作响,论起鬼神,任谁都会胆怯。黑漆漆的窗户时有枯枝摇影,细思恐极,遂朝外头喊:“海安,进来将灯点亮些。”门帘掀起,竟是一抹杏黄影子。 青橙惊愕,又觉欢喜难抑,道:“怎么…” 皇帝手中拿着蜡扦,笑道:“反正外头下了雪,路不好走,朕再坐一坐。”他亲自燃了宫灯,踢了靴子,坐进她的被窝,道:“是不是害怕了?”在他面前,自己没什么好瞒的,青橙道:“窗户上黑漆漆的,总觉有怪脸随时会出现。”皇帝道:“朕守着你睡了再走。”说完,扶着青橙躺下,又怕碰到她的伤口,遂隔一臂之宽,合衣歪着。 有他陪着,好似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了,心里安稳得很。她的思绪渐渐模糊,自己也不知何时睡着了。屋外寒风凛冽,萧萧有声。屋里突然没了声响,吴书来搓着手在廊下左右踱步,眼瞧着天昏地暗,也不知该不该提醒皇帝。 翌日凌晨,海安蹑手蹑脚进厅,看见吴书来抱着一团棉被歪着墙脚下酣睡。不由一笑,推了推他,道:“吴谙达,吴谙达…”吴书来“嗦”的吸回口水,慵懒的睁开眼,环顾一看,如被狗咬了屁股,翻身而起,道:“万岁爷呢?” 海安忍住笑意,道:“还没起呢。” 吴书来懊恼的狠狠拍了自个脑门子,直呼:“糟糕!”随手整了整衣冠,做贼似的挑起门帘,正欲往里瞧,却面对面撞上皇帝的脸。 皇帝双手背在身后,双目阴沉,盯得吴书来浑身发寒。 吴书来连忙跪地请安,道:“万岁爷吉祥。”皇帝大步往外,道:“你倒说说,朕今儿能“吉祥”得起来吗?”吴书来嗨嗨笑了两声,道:“奴才该死,竟睡着了。”庭中的雪又厚了半尺,皇帝到廊下看了看,折身回屋,道:“摆早膳吧。” 海安已进屋伺候青橙洗漱,厨房摆了膳,皇帝胡乱就着咸菜吃了两个窝窝头,洗了手方问:“事情可查明白了?”吴书来上前,恭谨道:“奴才昨晚上连夜关了各处宫门清点,共有十人不在位置当差,其中有三个是被主子遣到旁处做事,另还有七人说不清楚行踪。”他是养心殿的主管太监,做事利索,绝不拖三拉四,皇帝一下旨,就仔细严办了。 皇帝闻之,甚为满意,道:“将那七人交慎刑司拷问。” 吴书来应了是,又怕皇帝要追究昨儿忘了叫起之事,战战兢兢,一心等着挨骂。青橙开口道:“你昨晚上怎么没走?”皇帝倒未怪罪吴书来,只道:“原想眯会子眼睛,哪晓得就睡着了。”青橙担忧,道:“那怎么办?外头怕该议论纷纷了。” 皇帝一笑,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事已至此,能有什么法子?再说,外头对你的议论还少吗?天塌下来还有朕给你撑着,怕什么?”两人正说笑,有小太监跪在廊下道:“启禀万岁爷,纯主子,简大人求见。” 青橙道:“快让他进来。” 简玉衡进屋,依礼请了安,替青橙诊了脉,亲自盯着医女给青橙敷了药,方要告退。皇帝忽道:“前头青橙说要朕给你留意姑娘,昨儿宫里来了几位蒙古的郡主,朕给你挑一个可好?”他说得轻巧,简玉衡听着可被惊呆了。简家世代行医,祖上在上京也算颇有声誉,家里的几家药铺收入颇丰,置的田地也多。但若与蒙古郡主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 青橙见简玉衡怔忡,忙道:“此乃婚姻大事,需从长计议。” 皇帝并不勉强,挥手令简玉衡退下,方笑道:“将几位郡主留在宫里罢,你不乐意,给你哥哥赐婚罢,你也不乐意,这事可真难办。”青橙抚平皇帝肩上皱褶,柔声道:“我知道你是想提一提简家门楣,但郡主乃皇亲国戚,身份高贵,平常人家如何消受得了。”顿了顿,又道:“我只愿嫁入简家的姑娘能恬淡孝顺,品性好,模样家世倒放在其次。” 尔绮捧着茶水立在旁侧,听了青橙的话,心中蠢蠢欲动。不由透过透雕玻璃花窗,遥遥看向在雪地里匍匐而行的伟岸男子,半响,才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圣驾宿于翊坤宫之事,一大早就传遍了宫中大小角落。太后歪在炕上吸水烟,娴妃跪在踏板上伺候,烟雾缭绕,两人的神色都模糊不清。太后道:“听说皇帝歇在纯妃那儿。”娴妃不紧不慢的给太后捏着腿,道:“说是皇后和纯妃在宫街上撞了歹人,皇后受了惊,但身子没事。反是纯妃,替皇后挡了一刀,手臂受了刀伤。” 太后吐了两圈白烟,悠然道:“你给哀家说实话,这事可是你指使的?” 娴妃手上停了停,退了半步,双膝跪地道:“太后明鉴,臣妾再糊涂,也不敢动皇上的嫡子。”太后嗯了一声,眯着眼许久都不说话。 殿中静静的,娴妃心中亦是惶然惊恐。过了片刻,太后打破沉寂,道:“你想要的东西,哀家明白,但哀家要告诉你一条,旁的哀家可以不管,但绝不许你伤害哀家的嫡孙儿。” 娴妃低低应了声“是”,思绪婉转迁回,面上却内敛恭顺,不露半分。 回到景仁宫,顺妃已在暖阁恭候多时。上了茶,两人话不多叙,直入主题。顺妃忧心忡忡,道:“想必你该知道,银铃被抓住了。”娴妃拢了拢膝上盖的羊绒毯子,道:“抓住了又能怎样?她自己要为金玲报仇,还能赖上咱们不成?” 顺妃指尖颤抖,道:“我原本同你想的一样,但那银铃可不是依常理之人,前头愉嫔安排她出宫,她使了计谋留下。昨儿之事,与我商议时,只说吓唬吓唬皇后。谁想,她竟敢在宫里头动刀。事情闹大了,纯妃受了伤,皇上要亲办,她要是供出一两句什么不该说的,咱们可就...” 娴妃抓住顺妃的手,紧了紧,道:“你别自乱阵脚,咱们不出手,皇后难道能看着银玲窜到皇上跟前胡说不成,高皇贵妃病薨,皇上愧疚不已,若知道背后谋害之人是皇后,即便皇后不认,皇上心里有了猜疑,皇后往后也不会好过。所以,皇后绝不会让银铃说话。” 顺妃素来镇定,想了想,大约通透了,方道:“还是你深谋远虑。” 午后的雪,越下越大。皇后缩在躺椅里,愣愣望着窗外大雪纷飞。暖阁里暖如春深,她身形厚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银丝绣牡丹纹长袍,未绾发髻,青丝随意铺了满身。善柔捧了热奶进屋,半跪道:“主子,为了皇子,您要振作些。”皇后冷冰冰一笑,令人毛骨悚然,她道:“皇子?皇上都不在意,我振作些有何用?” 善柔宽慰,道:“皇上怎会不在意,昨儿连夜...” 皇后寒眼睨着善柔,道:“连夜?你当我不知他宿在翊坤宫吗?”善柔道:“听说皇上是睡过了头,才没有回来,主子,您...” 皇后袖子倏然一拂,打翻了善柔手中的热奶。勺瓷落地,咣当作响,烫了善柔满手,但她却不敢喊疼。皇后像是发了狂似的,厉声道:“睡过头?从前怎未有过此等事...”又是哭又是笑,道:“她纯妃手上的伤算什么,我这里的伤谁知道!”她握拳使劲捶着胸口,哀痛得泪湿满颊。皇后性情大变,善柔当是昨儿受了惊胡言乱语,忙唤人去宣太医来瞧。 太医诊过脉,重新开了药方,命医女熬煮。 一时愉嫔过来探望,善柔在外头拦住,道:“主子才喝了药,还是不见客的好。”愉嫔已然顾不得这些,她听说被抓之人中有个宫人叫银铃,就马不停蹄的赶来与皇后商议。那银铃,可就是金玲的妹妹,不管她是不是受人指使,可说不准就是为了报复皇后。 高皇贵妃病薨之事,一旦被捅出来,皇后只怕会丢兵保帅,自己的处境就难了。 皇后歇息了一会,精神略好些,听了愉嫔的话,果断道:“你备些鹤顶红,送到慎刑司,就说是我的意思,将那七名宫人全部赐死。”愉嫔惊惧万分,道:“可是...”皇后目光如剑,道:“什么可是不可是,咱们得赶在皇上前面行事。回头皇上问起,你全全推脱在我身上便是,权当我被吓傻了,得了失心疯。我怀着嫡子,皇上不会如何。”稍稍一停,即道:“这本就是你惹出的事端,你不去办,谁去?” 愉嫔膝盖一软,几乎站立不定。 永璋散了学,与大阿哥在院里堆雪人,不小心摔了一跤,额上冒出个大包,青橙心疼,令尔绮拿了煮鸡蛋,慢慢替他揉着。傍晚时,皇帝来了,满脸阴郁,吓得永璋请了安,捂着大包连忙告退。生怕皇帝问起,又是一阵教训。 皇帝脱了玄黄大氅,取下金龙冬朝冠,换了身家常的松花色倭缎团福袍子,盘膝坐在青橙对面。海安捧了茶,皇帝接过瓷碗,作势就要往地下砸。举在半空又顿住,重重往炕几上一撂。青橙不动声色,道:“海安,你取一罐子凉凉的玫瑰清露来,让万岁爷消消火气。” 海安答应着出去,又使了眼色,让屋中侍立的宫人一齐退至外厅。 青橙笑道:“我适才瞧了永璋的功课,老师的评语甚好,还说立意新颖,大有长进。”皇帝看了青橙一眼,没好气道:“眼下是说功课的时候吗?”青橙依旧笑眯眯,道:“那该说什么?”皇帝望着茶雾袅袅,道:“昨晚抓的那七个宫人,被皇后赐死了。” 雪天黑得早,皇城顶上积着厚厚一层乌云,沉甸甸往下压。院中掌了灯,氤氲的柔光透过玻璃窗户薄薄的照进屋,皇帝的脸色幽黄发黑,令人惶恐。 青橙亦是惊惧,按理说,此事皇后当一查到底,揪出幕后之人,断不该如此草草了事。且有皇帝亲办,任谁都不能自作主张。青橙道:“仰或是底下人借着皇后的名头…” 皇帝打断道:“是愉嫔办的,朕审问过,说是皇后下的令。” 青橙又是一惊,问:“皇后可承认了?”皇帝不说话,默默点了点头。青橙起身,坐到皇帝旁侧,她右手有伤,行事不便,用左手握了握皇帝的掌心,柔声道:“许是皇后有什么苦衷。”皇帝怒极反笑,双眸定定看着青橙,道:“苦衷?她有什么苦衷不能和朕说的?身为一国之母,行事怎可如此冷血无情,朕…真是痛心。” 海安端着玫瑰清露,立在门外,并不敢入内。 屋中静了片刻,青橙道:“皇后失了永琏,已是悲恸。后又小产,如今好不容易安安稳稳怀了龙嗣,却有人打着主意谋害。我亦为人母亲,知她恨意难平。”多年相处,她了解皇帝,他跑到自己跟前发脾气,不过想让她安慰安慰而已,其实他心中早有定论。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又怀了嫡子,无论皇后做了什么,他都会原谅,也只能原谅。 皇帝果然舒了口气,道:“于情于法都不能滥杀无辜。” 青橙道:“人死不能复生,寻了她们的家人,多多赏赐便是。”皇帝这才回握青橙,十指相扣,他道:“你就是朕的解心锁,朕在外头不能让奴才们知道喜怒哀乐,日日只能板着一副脸,唯有在你跟前,才能畅所欲言,无所顾忌。”青橙莞尔一笑,道:“甜言蜜语就不消说了,喝一盅玫瑰清露可好?” 海安在外头听见,定了定神色,掀帘笑道:“玫瑰清露来了!” 皇帝虽未追究皇后赐死宫人之事,到底生了间隙,数日都不愿往长春宫探望。过完正月,娴妃的绿头牌重新放回敬事房的侍寝名册,而蒙古的四名郡主,只留了博尔济吉特氏封为静嫔,赐居永和宫主位。静嫔初来乍到,分别往各宫各殿请安,皇后贤惠,赏了两柄白玉如意,娴妃、顺妃、嘉妃低一等,赏的是两支金步摇。再到翊坤宫,纯妃却推脱手上不好,连见都没见。皇帝在养心殿听吴书来禀告,顿时乐了。 青橙歇了午觉,歪在炕上听鄂嫔回禀宫中事务。过了年,并无什么大事,鄂嫔将细碎琐事一一禀了,又道:“皇上说要往静嫔寝殿添两样紫檀木做的柜子,内务府说要娘娘批张白条。”青橙嗯了一声,道:“皇上都开口了,还要我批什么安保员,让他们自己找皇上去。” 外头遥遥传来笑声,道:“找朕有何事?” 鄂嫔忙起身欲要相迎,皇帝却已进了门,她往后退了半步,躬身道:“皇上万福。”青橙也屈了屈膝,道:“静嫔寝殿要添物件,你都应了,内务府还眼巴巴的让我批安保员,岂不是没事找事么?”她语气不善,鄂嫔听得心惊肉跳。 皇帝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又望了一眼鄂嫔,道:“你还有事?”鄂嫔忙道:“臣妾要回去看账册,就不打搅皇上和纯主子说话了。”皇帝挥手,道:“去吧。”鄂嫔福了福身,却身后退。至外厅门口,隐约听见皇帝舒朗的说话声,她不敢久呆,掀帘往外。 青橙捡了炕几上的书册单目,整齐垛在大案上,嘴里嘟囔道:“今儿是李朝上贡,明儿是蒙古联姻,来了一个又一个,何时才是个头。” 皇帝看她手脚麻利,道:“你别乱动,小心伤口裂开。” 青橙道:“本就是外伤,养了小半月了,差不多好全了。”又睨着他问:“这么早就散朝了?”皇帝随手帮她理着书册,却说旁的,道:“朕是来问你,静嫔来请安,你怎么避而不见?手上明明好了。”青橙真有些生气了,道:“怎么,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皇帝停了手上动作,揽住她的腰,道:“朕不是要问你罪,但静嫔是蒙古郡主,她祖母与孝庄皇太后是表姐妹,你统摄六宫,总该留几分颜面。” 青橙犟嘴道:“凭她什么郡主不郡主,反正我不乐意,就是不乐意。” 她眼角微红,鼻尖耸动,嘟着小嘴,那小样儿和永瑢吃不到糖果时一模一样。本以为皇帝必然要愠怒,却不料他反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脸,道:“哎呦,朕的纯妃娘娘不会是吃醋了吧。”青橙瞪了他一眼,道:“你还取笑我呢。” 皇帝将她往怀里紧了紧,道:“取笑归取笑,朕说得可都是正经话。” 青橙自知理亏,低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呆会就命人送赏礼去,她若再来请安,也不会让她吃闭门羹。”她偶尔发嗔吃醋,皇帝觉得蛮有意趣,忍不住吻了吻她的唇角,笑道:“看你这么乖,朕赏一赏你如何?”青橙的屋子已经摆满了古玩珍奇,库里的东西也是堆得金山银山,他要赏什么,她都快瞧不上了。 皇帝道:“保管你稀罕。” 过了正月,就算开春了。泛白的春日浅浅如无,映在两人周身,晕出淡而薄的华光。院里的树木花草吐了嫩芽,点点翠绿,新鲜芬芳。青橙一笑,就似花儿都开了,她道:“什么稀罕物件,无非是底下奴才贡的什么值钱东西,我又不缺银子,才不稀罕!” 皇帝道:“朕想封永璋、永瑢为贝子。”贝子与阿哥不同,是正儿八经的满清皇室爵位,品级在贝勒之下。青橙怔了怔,道:“不如等皇后生产了,封了嫡子,再封他们俩。朝廷非议,我不想再涉及永璋、永瑢。”皇帝扼住她的肩膀,道:“朕就是想让天下人知道,虽然朕有意立嫡子为储君,但在朕心里,纯妃的孩子,也是独一无二的,圣宠优渥。” 青橙眉心蹙了蹙,咬唇片刻,支吾道:“可是...” 皇帝知她心底还是顾虑自己的汉人身份,遂拥她入怀,道:“朕是大清之主,朕要护着自己喜欢的人,护着自己珍爱的孩子,还要瞻前顾后不成?你放心吧,朕定将事情办得妥妥的,不叫你烦心。”听他娓娓道来,青橙心底一暖,像洋溢着田间湖畔的春风,满脑的繁杂思绪都一点点的沉淀、消弥。 到了四月间,正逢佛诞日,长春宫诞下一子,皇帝大喜过望,未让内务府拟字,亲自以“溪水琮琤”为意,取名永琮。皇后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地,抱着盼望已久的嫡子,数度哽咽难抑。虽未下密旨,但在皇帝心里,永琮已为储君,以弥补大清历代没有嫡子继位之遗憾。子凭母贵,亦是母凭子贵,皇帝待皇后比先前更加敬重,更加温柔。 永璋缩在身子倚在青橙怀里,落寞问:“是不是我读书不好,皇阿玛就不喜欢我?” 青橙道:“怎么会?皇阿玛和额娘一样,都很喜欢很喜欢永璋。” 永璋不信,眨着眼睛问:“那为什么宫里有了永琮后,皇阿玛连我的功课也不问了?”他年纪虽小,但人情冷暖亦能感觉得到。 青橙道:“你不是最怕皇阿玛问你功课吗?” 永璋道:“我怕归怕,但也知道皇阿玛关心我,才会问我的功课。现在他不问了,就是不关心我了。”他瞪着与皇帝相似的眼眸,满脸失望。青橙俯身吻了吻他的小脸,道:“皇阿玛是皇帝,要关心的人太多太多了,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你是皇阿玛的骨肉,皇阿玛怎会不喜欢你呢?额娘保证,皇阿玛和额娘一样,都很关心你。”她嘴里安慰着永璋,心里却很抑闷,仿佛胸口上堆着一块大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第116章 给朕摆了半日的脸色 http://.biquxs.info/

日渐炎热,夏天还未至,青橙已住进庆云斋避暑。依着主殿西边建的小院落已然竣工,择了日子,永瑢便带着自己的教引嬷嬷、乳母搬了进去。西小院不大,贵在殿宇窗户用的都是整块玻璃,宽敞明净,光线极好。 皇帝的心思落在长春宫,数日都未踏足翊坤宫。青橙处理完六宫事务,至午时,用了晚膳,正要小憩,有小太监前来禀:“纯主子,万岁爷至翊坤门了。”青橙怔了怔,不想他竟会此时临驾。遂起了身,掀帘往外迎。 太阳毒辣,廊下已垂了湘竹帘幕,庭中置有数缸团荷,幽幽散着淡香。海棠开了花,粉白叠瓣,被深春夏初的风一扑,落了满地碎红。皇帝减了衣裳,只穿了一件杏黄蚕丝绣金龙薄长袍,脚踏漳皮黑靴,辫子梳得光亮,显得极为利落。 青橙依礼福了福身,道:“皇上万福。”妃嫔若太久不见圣面,是要行大礼的。青橙平素时常免礼,数日不见皇帝,也只行了常礼。皇帝知她心有计较,微笑着牵住她的手,穿过蝶瓣飞舞的庭院,道:“朕听说永瑢搬到西小院了,便来看看。”青橙低声道:“已经是前日的事情了。”皇帝回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朕知道。” 见两人进了屋,尔绮欢喜不已,从水井中取了两盅凉凉的玫瑰清露,用朱漆盘子装着,呈上前,笑道:“万岁爷若觉不够,厨房里还有。”说罢,退至旁侧静立。皇帝一路从太阳底下过来,热了满身的汗,睨了青橙一眼,青橙却半点没有要伺候他换衣的意思。尔绮觉得屋中气氛不对,望了望海安,海安朝她使了眼色,一齐默默离开。 皇帝道:“朕头发都汗湿了,你给朕洗洗头罢。” 青橙堵着一口气,到外头吩咐海安备水,又命人取来皂角、香油等,回身站在厅中,依然不与皇帝说话。皇帝问:“朕在哪儿洗头?”青橙抿着唇,僵持半会才道:“就在花厅罢。”皇帝当做无事一般,让宫人将小榻摆到屋中,仰面躺在榻上。 宫人们端着温水、巾帕、胰子、猪苓等物候在两侧,青橙挽起袖子,坐在小杌几上,解开金龙绣丝绦子,用犀牛角梳散了头发,慢慢梳通了,方叫宫人倒了温水。先往头发上浸了水,待湿透,再抹上皂角、猪苓,放在手心细细揉搓,如此洗了三遍,方用干净的厚巾栉擦至半干。皇帝道:“头上还痒,你帮朕挠挠。” 往日在养心殿,有专门按头的太监替他挠痒,顺道会按一按肩膀颈椎。青橙道:“我去喊按头太监来。”皇帝披头散发,不似往日那般威严,他笑道:“朕就想让你按嘛。” 青橙道:“我按得不好。” 皇帝道:“朕说你按得好,你就好。”青橙生气归生气,倒不敢忤逆。其实她常给他捏背捶腿的,从未出过错漏,想来都差不多。 青橙十指纤纤温柔的替他揉着头上穴位,他舒服的闭目养神,差点就睡着了。直到吴书来在外头扬声道:“万岁爷,该去进讲了。” 皇帝坐起身,青橙忙拿了梳子替他编辫子,最后又抹了一层香油。 送驾至翊坤门,皇帝方笑意盈盈的问:“消了气没有?”青橙不看他,偏脸望着宫街尽头,道:“我能有什么气。”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重了口气道:“给朕摆了半日的脸色,也该差不多了吧。这宫里,可没人敢甩朕脸色。”又道:“好吧,那你说,怎样才能消气?” 对青橙来说,这并不是消气不消气的问题。 而是,嫉妒。 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嫉妒。刚承宠时,连想都不敢想,能得皇帝独宠。后来,恩宠渐盛时,她心有笃定,坚信皇帝绝不会冷落自己。而现在,即便他不冷落自己,她也已经见不得他对别的女人好了。即便是皇后,她也仍然会...嫉妒。 不知何故,本来没什么的,他如此一说,青橙只觉鼻尖酸酸的,喉口钝钝的发疼,眼皮子一眨,就落了泪。皇帝很久未见她哭过,顿时慌了手脚,道:“怎么啦?朕说错了吗?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朕哄着你玩呢。”周遭候着数十个宫人,撞见此等情形,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免得主子们动气,殃及自己。 吴书来带着仪仗往后退了百步,又命众人背过身,不许偷觎。 青橙越想越酸,越哭越觉解气,就嘤嘤哭个不停了。皇帝无计可施,背着手围着她转了几圈,呆呆的看了她半会,又转了几圈,才抚着她的背,急切道:“你自己要是不说,朕哪里猜得着?你有什么不如意的,尽管说来,朕都听你的行不行?”又双手胡乱在她脸上抹来抹去,道:“别哭了,再哭,朕也要跟着哭了。” 他耷拉着嘴皮子,装模作样。 青橙睨着他,抽搭道:“堂堂...大清皇帝...说的话...没个正经。”皇帝不懂,为何自己好说歹说,她不动容,随口说了句玩笑话,她倒消气了。遂道:“呆会回去用茶包敷敷眼睛,小心肿了。”青橙撅嘴道:“肿了就肿了,反正也没人看。” 皇帝作势要打她的小嘴,笑道:“朕说什么,你都要顶回来是不是?” 青橙推着他往外走,道:“好啦,快去弘德殿罢,别让大臣们等久了。”她一直置气,没给他好脸色瞧,好不容易有了霁色,他却又要走,不由得恋恋不舍。到了傍晚,皇帝从弘德殿散了讲,连养心殿也没回,就直接摆驾翊坤宫。 江宁织造总局贡了十匹上等春锻,皇帝送了两匹与太后,皇后、娴妃、顺妃、嘉妃及蒙古郡主静嫔各一匹。另又赐了长公主一匹,剩余的两匹都搬到了翊坤宫。春上贡的绸缎大多是裁做夏装穿的,而青橙这两匹犹为薄透。 海安将绸缎比在身上给青橙瞧,青橙道:“料子太薄了,做裙子得纳两层才不透。”皇帝原本在书房写字,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道:“朕瞧着倒好,纳两层就没意思了。”青橙回道:“那可不成,不纳两层,穿在身上连肚兜都看得见,成什么样子。”皇帝往她腰上一揉。 咬在她耳边道:“最好肚兜都不要...”他低声喃语,青橙的脸倏地红到了脖颈。 屋中宫人听不见皇帝戏语,皆是恭谨谦顺。 这两日夜里,青橙常常闻见永瑢哭声,却一直忍着不去看他。母子总要分开而住,不如尽早磨砺。皇帝睡得半梦半醒,听她翻身,慵懒道:“怎么,睡不着吗?”青橙睁眼望着帐顶,道:“永瑢在哭,等他不哭了,我才睡得着。” 皇帝揉了揉眼睛,侧身将她揽在怀里,道:“他是男孩子,早该独立了。”青橙道:“我知道,但还是担心。”又与他面对面道:“我要不要过去瞧瞧?他已经哭了半个时辰了,平素哭一刻钟就不会哭了,会不会是生病了?”皇帝拍了拍她的头,道:“他要是生病了,乳母还敢瞒着不成?定会叫人来禀告。既然没人来,自然是没事。” 青橙忧心忡忡,道:“要是没事,他怎么哭了半个时辰还在哭?” 皇帝眯着眼轻轻一笑,道:“像你呗!”他这话是取笑她下午哭得稀里哗啦,青橙摁住他的鼻子,不让他呼吸,娇嗔道:“叫你笑话我。”皇帝不理会她,摁了鼻子,还可以用嘴吸气,他淡然得很。青橙又去捂他的嘴,得意洋洋道:“这下看你怎么办。” 岂料他大嘴一张,咬住了她的手指,还用了三分力气,弄得她惊呼:“啊,好疼!”守夜的宫女在外头听着,以为里头又有动静,正要向侍寝宫人使眼色,青橙却已披了斗篷走出来。宫女忙道:“主子有何吩咐?” 青橙道:“我要去趟西小院,去提灯笼罢。” 宫人为难,道:“万岁爷还在里头...”话还没说完,皇帝已边披着袍子,边道:“朕跟你一起去。”宫街撞“鬼”之事已过小半年,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出了门,夜幕低垂,碧空在月光下湛蓝澄净。两人携手而走,前后均有宫人提灯,照得脚下一团晕光。 永瑢哭得耳脖根子血红,喉咙嘶哑,满脸泪水。青橙心疼难忍,连忙从乳母手里抱过永瑢,哄道:“额娘的小心肝,没事了,不哭了...”永瑢睁开眼瞧了瞧,见是青橙,双手双脚的圈住她,道:“额娘...额娘,你怎么现在才来?永瑢好想你啊。我不要一个人住着西小院,我要和额娘住,我要和额娘住...” 青橙柔柔的拍着他的背,边摇动着身子,边柔声道:“永瑢乖,永瑢不哭...永瑢是小小男子汉,是大清的贝子,什么都不怕,永瑢勇敢,永瑢不怕...” 就这样哄着,不到半刻钟,永瑢就沉沉睡去。青橙小心翼翼将永瑢放回榻上,用温巾替他擦了脸,方与皇帝回庆云斋。皇帝紧紧将她环在怀里,笑道:“什么时候你能像哄永瑢那般哄哄朕,朕就心满意足了。” 青橙啐了一声,道:“赶紧睡觉,明儿还要上朝呢。” 过了半月,帝后一同往寿康宫侍奉太后用晚膳。太后甚喜,抱过永琮逗弄,又赏了一对黄金镶玉刻如意平安纹的脚环,以昭恩宠。皇帝笑道:“永琮性成夙慧,等他再大些,朕要亲自教他骑射读书。”皇后闻之欢欣,道:“有皇上疼惜,永琮定不负所望。” 用了膳,祖孙三代坐在花厅闲话消食。 太后抿了一口香茶,用霜色菊纹帕子点了点唇角,道:“皇后身子大好了,也该料理料理六宫诸事。”她抬眼望着皇帝,道:“哀家知道你看重纯妃,但她品性狭隘,没有德能统摄后宫。哀家听说,前头静嫔去给她请安,还吃了闭门羹。如此行事,六宫怎会和睦?” 皇帝眉心微微一皱,旋即笑道:“太后说得是,礼节规矩慢慢学着就行了,倒不至于六宫不和。”皇后有心夺权,只是皇帝不开口,她若强硬行事,难免让六宫议论,失了中宫凤仪。今儿太后提了,真是说到了心坎里,但也不好表露太过,遂道:“自臣妾有孕,一直由纯妃料理宫中琐事,大事小事,虽有处置不当之处,却也未出什么错漏,臣妾颇觉安心。” 太后颔首道:“还是皇后有度量,顾全大局。” 皇帝道:“皇后是大清国母,后宫自该由她统摄。只是她才生育永琮,往后要操劳之处也多,朕是担忧她身子捱不住。”顿了顿,即道:“便让纯妃协理皇后,一同处置宫事。”既是至此,皇帝已然退步,皇后不敢强求,屈膝道:“臣妾遵旨。” 聊了一会,太后面有乏色,帝后遂告辞。待要转身,太后忽道:“皇帝,娴妃病在榻上,几日都没来寿康宫,你代哀家去瞧瞧。”皇帝道:“儿子知道了,太后放心。”等帝后起了驾,嫆嬷嬷跪在地上伺候太后换睡鞋,道:“您为何又要帮着皇后?” 太后淡淡一笑,道:“皇帝为着高皇贵妃的事与娴妃生了嫌隙,皇后才攒紧了权利,偏又有了身孕,再加上皇帝突然让一直与世无争的纯妃掌权,皇后定然心焦烦躁。她毕竟生了永琮,哀家今儿给她吃颗定心丸,好让她安安稳稳的教养嫡嗣。” 嫆嬷嬷心服口服,笑道:“太后日日为后宫烦忧,但愿皇后能明白您的一番心意。”太后轻轻一哂,道:“你倒别说,我嘱咐皇帝去看娴妃,皇后指不定暗暗恨我呢。”嫆嬷嬷劝慰道:“太后母仪天下,皇后如果糊涂,那真是谁也帮不了她了。” 主仆俩嘟囔几句,渐渐没了声响。 太阳阴了,天上吹起了傍晚的凉风。青橙扶着海安在庭院里看宫婢们摘玫瑰花,含苞欲放的一篓子,完全盛开的一篓子,再有快开败的又是一篓子。皇帝悄然站到了身后,捡了玫瑰瓣儿在指尖搓弄,笑道:“都是做玫瑰清露的?” 海安一回身,唬了大跳,连忙福身请安。摘花的宫人也都停了手中活计,跪在地上叩首。皇帝面色愉悦,似乎心情不错,他笑道:“都起来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又望着青橙道:“这得做上几缸子啊!”青橙笑道:“并不都是用来吃的。” 她一筐一筐的指过去,解释道:“这筐子花还是骨子,最是新鲜,用来熬煮清露甚好。这一筐子已经开盛了,芳香馥郁,可制成胭脂。” 皇帝看旁边还有一筐子开败的,便道:“这筐颜色已黯淡,只能扔了。” 青橙摇头,道:“虽然开败了,但晒干了一样好用。每次沐浴时,往温汤里洒上一层花瓣,香味儿也浓。”皇帝从不知道玫瑰花还能有如此多的用处,点点头,笑道:“好像朕拘了你银子花似的,非得自个动手做清露、做胭脂。”青橙携着他往屋里走,道:“你吃惯了这儿的玫瑰清露,无论外头进贡多好的,只怕你都不爱。” 伺候皇帝换了衣衫,尔绮用朱漆刻雕梅花形小茶盘,端着一只官窑白釉素色盖碗,眉开眼笑道:“万岁爷请喝茶。”皇帝问:“什么茶?”尔绮一股脑的说开了,道:“是上等的女儿碧螺春,茶还不算紧要,这水才稀奇呢。”皇帝倒喜欢尔绮的胆大妄为,问:“水有什么稀奇的?”尔绮欲言又止,看青橙似笑非笑,知道自己鲁莽了,忙道:“奴婢失言,请皇上恕罪。”青橙禁不住一笑,道:“既然皇上让你说,怎么反倒不说了?” 尔绮红了红脸,要是在别宫,任谁做主子都会以为是奴婢想要在万岁爷跟前献媚,尔绮没有海安心细,并未想到这一层。刚才见了青橙模样儿,心底一个激灵,忽而悟到什么,就忙止了嘴。却不想,青橙倒未在意,还让她接着说。 皇帝何等厉害,立时便明白了其中微妙。他唇角掬着笑意,一脸“朕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尔绮敛住神色,多了几分恭谨,道:“回禀万岁爷,这水是几年前,纯主子刚搬入翊坤宫时,在梅林收的雪水,埋在海棠树底下已经有六七年了,最是甘洁轻浮。” 青橙道:“不知怎地就忘记了,幸而海安突然想起,挖开一看,还真埋了两瓮。”皇帝细细饮了半碗,觉得味道果然不同,又笑:“太后爱饮茶,你给寿康宫送一瓮去。”巧好永璋散了学来请安,青橙便命尔绮将雪水用食盒装好,交予小太监拿着,让永璋去给太后请安。永璋与太后亲厚,高高兴兴就走了。 用了晚酒点心,青橙无事,斜坐在炕边绣荷包。皇帝随意翻着书册,极为随意道:“皇后已经出了月子,往后宫里的事,你多多向她禀告。”青橙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皇帝注视她半会,道:“你就没什么话要问朕?”青橙道:“有啊。”皇帝笑了笑,道:“那你要开口,朕才知道呀。”青橙往针线盒里拨了拨,道:“荷包上绣两朵莲花好不好?” 皇帝一愣,不可置信道:“你就问这个?” 青橙茫然的抬头,道:“不问这个,要问什么?”又举起手里还没绣完的荷包给他瞧,道:“原本想绣金龙,但料子是浅黄色的,实在不配,若是绣莲花倒好。你要是不喜欢,还能给永璋戴...”皇帝丢了书,打断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朕说话啊?”青橙道:“我一直听着呢。”又笑:“不就是要我让出统摄六宫之权吗?你直说无妨。” 皇帝又是一惊,问:“你心里就不觉失落?” 青橙定定的望着皇帝,噗嗤一笑,道:“我有什么好失落的,原本就是皇后的东西,现在只是还给她而已。再说,宫里的事不要我管,天天吃茶陪永璋永瑢玩,我乐意得很。”皇帝好歹斟字酌句思量了半天才开口,不想她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皇帝也笑了,道:“你能如此想,朕甚感欣慰。”又直接跨过炕几坐到青橙身后,双臂环住她的腰身,在耳侧呼气道:“想让朕怎么奖励你?” 青橙装聋作哑,连连摇头,道:“我什么奖励也不要。”皇帝吻着她的耳垂,道:“不行,朕一定要赏你的...”他的手上下胡乱动作,急得青橙边笑边扭身,道:“别闹,手里拿着针呢...”还没说完,就“啊”的一声。 食指上冒了血珠子,青橙忙丢开针线,用另一只手按住,气恼道:“说了别闹。”又要起身去拿东西止血,皇帝却拉着她就是不让她走,还笑:“没关系的,针刺一下有什么,咱们还是做正经事吧。”青橙被他逗得哭笑不得,道:“咱们有什么正经事做的...”话未说完,皇帝已将她掳上了炕...吻得呜咽作响。 翌日散了朝,皇帝在养心殿用了晚膳,正要往弘德殿进讲。出了养心门,突然想起娴妃微恙,太后嘱托之事,便道:“去景仁宫。”吴书来融会贯通,没敢多问。从养心殿到景仁宫要经过一片小花园,平素皇帝都走宫街,今儿赶着时辰,就往花园中抄了近路。 除了吴书来,皇帝身边只跟了两名亲侍太监,四人并未张扬,疾步而走。沿着蜿蜒石子小路行进,转过假山,迎面是一架葡萄枝,手掌般大小的绿叶郁郁葱葱,如一道天然屏障。皇帝原未计较,恍惚看见架子下有人,就随意望了一眼。 如今春末夏初之际,四处繁花叶茂,一个小姑娘穿着老绿色的宫裙蹲着,在空地上烧着纸钱,嘴里还念念有词。吴书来脑中轰然一响,真是到哪哪不安生。宫中有规矩不许宫人私自奠基,一是怕招来孤魂野鬼,二是怕走水起火,实在不安全。 吴书来喝道:“是谁在哪里!”小姑娘浑身一颤,知道败露,连头也不敢回,起了身就跑。皇帝随身的两个太监几步追上,左右将小姑娘扼住,抓至皇帝跟前问话。小姑娘一看是皇帝,胆颤肝裂,顿时软如泥浆。 第117章 皇帝也有为难的时候 http://.biquxs.info/

日当正午,太阳如火般炙烤,蝉声嘶哑,犹显燥热灼闷。皇帝背手而立,眄视伏地之人,沉着脸,叫人不敢直视。吴书来上前半步,厉声问:“糊涂东西,可知罪?”小姑娘瑟瑟发抖,脸上泪痕湿湿漉漉,因紧张指尖几乎掐进了掌心。她仰起脸,道:“请问公公,奴婢犯了什么错?”吴书来以为她定要求饶,不想被她反驳一问,竟语塞了。 小姑娘近乎癫狂,胆大妄为道:“奴婢的姐姐忠心耿耿为主子们做事,却不明不白被皇后赐死了,尸首未敛,今儿是她生忌,奴婢烧点纸钱给她有什么错?!” 吴书来斥道:“在御驾面前大呼小叫,你不要命了!”小姑娘竟冷眼凝望皇帝,寒声道:“她们都死了,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死了也无妨,要命你就拿去!” 真要碰上不要命的,吴书来一时倒觉为难。 皇帝忽道:“你姐姐怎么就死得不明不白了?”小姑娘将信将疑,问:“皇上真想知道吗?”一开口,眼泪就滚了下来。皇帝心里对皇后赐死那七名宫人之事一直心有芥蒂,听小姑娘的话里似乎大有文章,遂道:“你仔细说来,不许妄言!” 小姑娘踌躇片刻,才以赴死之心禀道:“奴婢姐姐是被皇后娘娘害死的,皇后娘娘并不是因为撞鬼而杀死姐姐,是怕旁人知道七皇子病薨之事才...” 皇帝眉头竖起,喝道:“真是胡言乱语,永琮好端端在长春宫里,何来病薨之说。你竟敢咒骂皇子,朕绝不能饶你!来人...”小姑娘连连叩首道:“奴婢失言,请皇上恕罪。奴婢说的七皇子,是高皇贵妃的孩子。”皇帝一怔,道:“接着说。” 小姑娘得了皇帝鼓励,越发添油加醋道:“奴婢的姐姐叫银铃,是奴婢入宫后认的干姐姐。银铃原是咸福宫廊房上的扫洒宫婢,因恼了高皇贵妃,被贬入辛者库为贱婢。后来...后来...银铃的亲姐姐叫金玲,是高皇贵妃的贴身侍婢。” 她说得颠三倒四,语序混乱,皇帝不由皱了眉,道:“金玲?怎么又扯上金玲了?” 小姑娘咽了口水,接着道:“银铃曾偷偷跟奴婢说,她就要和金玲一起出宫了,还说上头有位主子娘娘帮她疏通关系。但没得两天,金玲就死了。慎刑司的人说她是不小心掉进粪坑里淹死的,但是银铃不信,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整日以泪洗面,也没得办法。直到有一天,有太监偷偷摸摸进辛者库抓住一个叫宁儿的宫婢,还问她是不是金玲的妹妹,被银铃碰巧撞见了。那太监银铃认识,正是皇后宫里的掌事太监。宁儿从此以后再没有出现过,辛者库的掌事嬷嬷也不知宁儿去了哪里。银铃觉得宁儿是她的替死鬼,所以...” 她的话乱七八糟,皇帝听得大概,心里有了计较,便道:“今日之事切不可同旁人说起。”见时辰晚了,也不往下吩咐,就提步而去。吴书来进退维谷,琢磨了半天,方命人将小姑娘绑了,先放入慎刑司关着,再候皇帝命令。 自皇后产下嫡子,愉嫔的日子就越发不好过了。她一直憧憬皇后有了自己的皇子以后,会将五阿哥还给她,不想永琮都快满两个月了,皇后却一点都没松口。傍晚时分,愉嫔知道五阿哥该散学了,依旧在南书房至长春宫之间的僻静处候着。 芷烟举着一柄黑竹绣花蝶竹柄团扇,替愉嫔挡住绯色霞光,低声道:“依奴婢瞧,皇后娘娘没有半分意思要将五阿哥还给您。主子,不如咱们去求求纯主子罢。五阿哥寻哈哈珠子之事,也是纯主子帮忙...” 愉嫔眉眼无神,道:“怎好总是去求纯妃,再说,皇后知道了,只会更加嫌弃我,五阿哥还在她手里呢,我不敢冒险。”稍顿,又道:“上回我瞒着皇后,说金玲的妹妹叫宁儿,皇后没能斩草除根,惹得后来银铃装鬼吓她。皇后面上不明说,背地里怕是早就知道了。我本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想...”说着,又重重叹了口气。 芷烟道:“您都是为着五阿哥罢,并没有错...” 正说了,远处有靴声传来,两人忙闪身走到角门后,等人过了,方走回原地。没得多久,永琪独自一人来到宫街,行至近处,才规规矩矩喊了一声:“额娘。”愉嫔拉住他问长问短,又从荷包里取了两块西洋糖,道:“别让底下嬷嬷瞧见了。” 永琪懂事的嗯了一声,将西洋糖放入随身的荷包,道:“额娘不必预备糖果,纯主子每日都会叫人给南书房送点心。”说罢却又道:“永琪知道额娘心意,纯主子的点心自然比不过额娘做的。但额娘总在这儿等我,要是皇额娘知道了,只怕要教训额娘,永琪实有不忍。” 他这一番话,如针刺火烧,疼得愉嫔几欲落泪。但她强忍着,她不想给永琪留下哭哭啼啼的印象,叫他为难。她笑道:“额娘知道了,永琪放心,皇额娘不会知道。” 永琪点点头,道:“永璋他们还在等我一起去翊坤宫看兔宝宝,永琪先行告退。” 愉嫔见他与兄弟们和睦,倒也高兴,笑道:“去吧。”永琪作揖行了礼,就折身去找永璋大阿哥他们。到了翊坤宫,永璋大呼小叫的让太监们将七八只刚生的兔宝宝用笼子装了,放在庭中,让大家喂萝卜玩。 青橙管教三阿哥素来宽松,他爱吃什么,就让厨房做,他爱玩什么,就让他玩,从不重言责骂。不仅是大阿哥、五阿哥,就连四阿哥都觉纯主子实在太温柔了。嘉妃虽疼爱四阿哥,但规矩抓得极严,生怕旁人笑话她是李朝人,不懂礼仪。 玩到夜幕时分,长春宫遣了人来接,众人方散。 永璋热得满身臭汗,青橙命厨房烧了金银花水,伺候他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又留他用了点心,才让他回道德堂。皇帝前朝有事,遣了人通传说今儿宿在养心殿。青橙也未等他,在灯下绣了半会荷包,翻了两页书,早早熄灯就睡了。 养心殿臂粗的烛灯燃得通亮,皇帝自饮自酌,一杯接着一杯,眼圈儿都喝红了。李玉端着绿头签站在门外,来来回回走了几十遍,也不敢进殿呈禀。吴书来心如明镜,知道皇帝是烦忧皇后谋害高皇贵妃之事。以往前朝后宫有什么事,皇帝还能找纯妃诉诉苦,此事却是什么也不能说,要么烂在肚里,要么掀起腥风血雨。 皇帝也有为难的时候。 半夜三更,皇帝喝得酒醉醺醺的,胡乱睡下。次日皇帝没去南书房早读,连早朝也迟了半个时辰,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使得朝野议论。 临上朝时,皇帝面无表情道:“赐黄酒罢。”吴书来不知所言,道:“请皇上明示...”皇帝看了没看他,径自上轿去了。吴书来到底伺候皇帝已久,转身便大悟,连忙唤了徒弟预备毒酒,亲自入慎刑司操办。待事毕,吴书来出了牢房,望着朱墙框成四角的蓝天,悄声叹道:“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早些投胎到富贵人家去罢,我也是身不由己,姑娘勿怪。” 皇帝头痛欲裂,连晚膳也没用,歪在榻上昏睡绵绵。吴书来遣人去翊坤宫与青橙禀告,并未提旁事,只说圣心不悦,让青橙劝解劝解。青橙命尔绮煮了山楂莲子汤,换了穿戴,抿了绢花,坐着凉轿往养心殿。路上撞见舒嫔、王贵人、陈贵人等在宫街闲散,又停轿寒暄了几句。等青橙的轿子走远了,舒嫔收了满脸笑意,道:“真是天下奇闻,大清的后宫,竟让汉女一手遮天了。” 王贵人道:“上有皇后主子在,怎能说她一手遮天呢。” 舒嫔轻蔑一笑,道:“皇后主子?”她压低了声音,道:“要不是生了永琮,皇后的位置保不保得住都两说呢...”众人觉她越说越直白,不愿贪图嘴皮子,都嘘声静默。 西暖阁里静悄悄的,当值宫婢见青橙来了,屈膝请了安,却并不道福。青橙斜坐在榻旁,见皇帝额上冒汗,便将锦被拂开,只盖住胸口。皇帝却已醒来,睁开眼看着青橙。青橙知他没用晚膳,柔声问:“饿了吗?我去吩咐她们备膳食。”说完,就要起身。皇帝望了眼窗外,暮色降临,廊下已有宫人掌灯。 他拉住青橙的手,道:“朕不饿。” 屋中昏暗,微弱的光辉像薄薄一层白雾。外头隐约可闻宫人们掀帘疾步之声,偶有几声蛙叫禅鸣,衬得夜静如水。皇帝甚少表露疲倦之色,今儿懒懒的躺在榻上,竟半会都不起身。青橙莞尔道:“我带了醒酒汤,让尔绮热一热端上来。”皇帝勉强有了笑容,道:“朕今儿又没喝酒,吃什么醒酒汤?” 青橙耸鼻在他脖颈间嗅了两下,道:“酒味还在...”她欺身太近,幽幽散着熟悉的香味儿,皇帝忍不住将她抱住。青橙止了话,他轻轻道:“别动,让朕抱一会。”青橙半坐着侧躺在他胸口,姿势虽难受,但她静静的,没有聒噪。 皇后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皇帝待她骤然疏远了。就算来长春宫,也是看一看永琮,连茶都不喝就走。她送圣驾至长春门,皇帝忽道:“娴妃病好了,她闲着也是闲着,朕想让她帮你处置六宫事务。”皇后心尖一滞,笑道:“纯妃得力,臣妾用着很上手,并未觉忙碌。臣妾与娴妃素有纠葛,再说高皇贵妃丧期没满一年,尸骨未寒...” 皇帝语气越发不露声色,道:“高皇贵妃之事,真与娴妃有牵扯?”他目光凛冽,直直横视皇后,唬得皇后面容僵直,一边揣摩皇帝话里的意思,一边牵强笑道:“娴妃当日落的是办事不利之罪,臣妾...”皇帝已不想听她再说,袖子一甩,道:“算了,过去的事谁都不要再提,于你于她都好。”说罢,绝尘而去。 殿中空旷,金砖光鉴照人。皇后跌坐在椅中,悻悻道:“你说皇上是不是知道了?”善柔立在她身后不轻不重的锤着肩膀,道:“主子多虑了,皇上若真知道什么,宫里能这样安静么?还不闹得天翻地覆!”皇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道:“可为何他又说娴妃无辜,还要让她协理后宫呢?”善柔道:“奴婢听说,皇上最近时常去景仁宫,又赏了娴主子好些东西,但并不留宿。想必是太后有懿旨,皇上碍着面子罢。” 皇后吁了一口气,道:“但愿如此。” 家里来了信,舅母气势汹汹的向青橙提及简玉衡成婚一事。青橙得宠,舅母脸上亦有荣光,觉得城中小家碧玉已然配不上简玉衡,非得娶个大家闺秀、重臣之女不可。提亲的媒婆无数,舅母挑三拣四,使得简玉衡二十五六了,还未成亲。青橙将此事转诉皇帝,惹得皇帝嘲弄,道:“上回朕说要指他蒙古公主,偏你还嫌弃人家地位尊贵。” 青橙挽着他在御花园闲散,曲径小路,绿荫繁花,正是夏日盛景。她道:“公主不行,择一品二品大臣之女,赏为格格,也算门当户对。”皇帝道:“那可不好办了,一品二品大臣之女大多为秀女,依大清律例,必须落了选才能嫁人。已落选的定然早早指了人家,还未择选的,名档还在内务府,总要等选秀后才可指配。” 往年选秀一般从六七月开始,也有提前或推后之情形。眼下因高皇贵妃丧期未满一年,皇帝已下旨将选秀日期延至明年春。青橙一笑,道:“过些天不是七夕么?不如请王公大臣之女入宫乞巧,瞧着模样品行儿好的,封了格格,再透点风声给她家里留人,明年选秀一过,就赐婚便是。”顿了顿,又道:“聘礼都不用你管,我来操办。” 反正库房里随随便便就能理出几马车东西。 皇帝抿着唇,半响没说话。青橙用手肘抵了抵他的腰,笑眼睨着他,道:“怎么,舍不得了?看见模样品行儿好的,就想自己留着?”皇帝停下脚步,食指戳在她额上,咬牙切齿道:“胆大妄为的小东西!” 曾有大臣之女未经选秀而请旨嫁人,可被皇帝千里迢迢召到上京面斥了半日。 尔绮一日里都失魂落魄,黄二问她今儿备什么晚膳,她也是浑浑沌沌的,说了几样冬天才有的果蔬。到了傍晚时分,简玉衡给青橙请了平安脉,至廊下,忽而问门前侍立的宫人,道:“请问尔绮姑娘在何处?”尔绮知道他要来,一直注意他的行迹,只是未在他跟前露面而已。他不过问了一声她的名字,她的脸就羞得通红,胸腔里扑通扑通直跳。 有主子在屋里,宫人不敢大声喧闹,手上一指,轻声道:“尔绮在那儿。” 简玉衡一回身,果然看见尔绮迎面而立。他不禁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抱拳道:“尔绮姑娘。”尔绮看也不敢看他,耳中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恍惚的望着他的衣领,墨黑的底色上绣着繁复花纹,也瞧不出什么。当然,她根本不知自己望的是衣领。 她道:“可是纯主子膳食上有什么要注意的?” 简玉衡从未与姑娘打过交道,见她脖子都红透了,便问:“姑娘可是发烧了?”尔绮怔了怔,脸上越发红了,道:“没有啊。”简玉衡道:“我看你双颊通红,额上冒着虚汗...”尔绮急急道:“没事,我刚才搬了东西,累的...” 她动静太大,一抬眼,就撞上简玉衡的视线。 简玉衡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忙抱拳道:“在下失礼,姑娘勿怪。”尔绮脸颊打颤,哆嗦道:“没事没事。”实不知能说什么,就静了下来。 夏日夕阳如血,晚霞的光辉透过廊下垂的湘帘,丝丝缕缕的镂在两人周身,晃花了人的眼,犹如失神落魄。还是简玉衡打破尬尴,他从药箱取出一包东西,笑道:“去年在咸福宫碰见落雨,你命人送了雨靴给我,后来你跟着去了行宫,我也忘了此事,前头才想起来,还未当面谢你。这双雨靴想来是你借了哪位公公的,这么久不还,实在不好。” 靴子并不是借的,是专门给你做的。尔绮很想和他说清楚,可是,竟没开口。她心有悸动,傻了似的接过包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简玉衡觉她怔忡无常,还以为自己令人生了厌,越发不知如何开口了。两人僵持片刻,简玉衡抱拳道:“多谢姑娘了,在下告辞。” 尔绮哦了一声,再无别话。 夏天潮湿,太后腿疾复发,众妃嫔往寿康宫侍疾探望。娴妃重得协理之权,与皇后一同伺候左右。大家瞧着,深知太后此次“生疾”之意,显然是要昭告后宫,娴妃不再受皇帝冷落。太后笑道:“前几日才贡上春茶,你们就来讨吃了。” 舒嫔侧了侧身,扬眉欢喜道:“是太后慈悲为怀,见咱们都来了,就忍不住想赏咱们吃罢。”太后信佛,喜欢“慈悲为怀”这样的话头,遂笑道:“舒嫔的小嘴巴子,真叫哀家又爱又恨。”又扬了扬手,舒嫔忙起身上前,半跪在踏板边。 太后仔细抹了抹她的脸颊,道:“好好的脸蛋,怎么长了痘疮?” 舒嫔回道:“昨儿贪嘴,大热天涮了羊肉吃,早上就生了两颗痘疮。”她苦恼的在脸上摸着,道:“怎么,我已经扑了一层粉,还能看出来吗?皇上瞧见可要嫌弃臣妾了。”太后板了脸,顿时又笑,撇嘴道:“该!” 一语毕,惹得众人都笑了。 过了片刻,有嬷嬷捧上春茗,嘉妃因四阿哥喜欢去翊坤宫,便与青橙低声细语,向她道谢。两人正是客气,身侧忽而传来咣当一响。青橙回头一看,有嬷嬷摔倒在地,茶杯摔成四五瓣,茶末绿汁全洒在愉嫔手臂。而愉嫔颤抖着手举在青橙面前,显然是替青橙挡了一碗滚水。夏装极薄,火燎似的贴在手臂,钻心的疼, 青橙还没反应过来,太后先问:“快去宣太医。” 愉嫔却微笑道:“谢太后关心,臣妾无碍,不必宣太医了。”嬷嬷跪在地上求饶,叩首道:“奴婢该死,请太后、愉主子恕罪。”太后火冒三丈,道:“你也是经年的老嬷嬷了,行事怎能如此鲁莽,幸而是泼愉嫔手臂,若是泼在纯妃脸上,看你死几回都不够。”愉嫔听得出太后话里的褒贬,想想自己在皇帝面前说不上话,比起纯妃,活该受罪。她笑道:“这茶水并不太烫,又隔了层衣裳,并没什么,太后也不必责罚谁。” 别瞧是个嬷嬷,都是太后跟前伺候十几年的,比一般的主子还要受尊重些。 太后果然道:“没事就好。”又朝跪地的嬷嬷道:“还跪着做什么,赶紧收拾了,再给纯妃泡一壶来。”嬷嬷应了是,起身告退。 从寿康宫出来,青橙拦住愉嫔,道:“翊坤宫有各种烫伤膏,你同我一齐去取。”愉嫔正苦于没法顺其自然的与青橙亲近,听她开口,应承道:“多谢纯主子了。” 青橙笑道:“是我该多谢你,不然受伤的就是我了。” 两人坐凉轿回到翊坤宫,正巧皇帝过来午歇,看见愉嫔,很觉讶异。青橙将来龙去脉说了,又摆开各色各样的烫伤膏,朝愉嫔道:“你爱哪一种,只管多挑两盒拿回去。谁没有个小磕小碰的,总有用得着的时候。”愉嫔也不推迟,仔细挑了两盒让宫婢收好。她知道皇帝不喜旁人到翊坤宫叨扰,拿了东西,欲要起身告辞。 皇帝盘膝坐着,突然道:“听宫人说,皇后不许你与五阿哥单独见面?” 愉嫔猜不出是何意味,不敢妄言,恭谨道:“也并不全然是。”只说一句,也不往下解释。皇帝道:“长春宫住着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实在逼仄。再有皇后要照料永琮,还要统摄六宫,也分不出心顾着五阿哥。” 青橙顺口道:“既然这样,不如让五阿哥跟着生母住。”她说得轻而易举,可对愉嫔来说,却是心惊肉跳,是不敢祈求的奢望。 皇帝接着道:“钟粹宫地方宽敞,朕也是此意。” 第118章 两皇子打架到两口子斗嘴 http://.biquxs.info/

突如其来的喜悦,几乎让愉嫔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若顾着皇后颜面,她本该客气客气,说两句推辞的话,可是眼下,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礼节、什么名誉、什么后路、什么算计,在此刻都化作一缕青烟,飞入天际,消失无踪。 她噙着泪花,伏地跪拜,扬声道:“臣妾谢主隆恩。” 皇帝嗯了一声,淡然道:“你只管好好教养五阿哥,朕自会跟皇后说明,你无需顾虑其他。”愉嫔感恩戴德,又磕了一回头,方起身。待愉嫔走了,青橙拧了温巾替皇帝拭手净脸,正要伺候他午歇,忽听外头有人哭闹,却是永璋的声音。 海安急急入殿,道:“主子…” 青橙问:“怎么回事?”海安道:“大阿哥三阿哥刚才打起来了。”皇帝已经躺下,又坐起身,沉下脸道:“让他们两个进来。”永璋一进屋,直扑入青橙怀里,哭得肝肠寸断。大阿哥倔强的立着,拳头握得紧紧,一言不发。 皇帝问:“为什么打架?” 青橙蹲下身,半抱着永璋,道:“你先别哭,皇阿玛问你话,听见没有?”永璋胡乱擦着泪,抽泣道:“大阿哥打我。”青橙问:“那你有没有受伤?”永璋满脸泪痕,道:“打到我的牙齿了。”又张开嘴给青橙瞧,青橙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子,问:“还疼吗?” 永璋已经止了泪,道:“不疼了。” 若在宫外,小男孩小女孩打架最是平常不过。但在宫里,除了皇子公主,再有就是陪读的哈哈珠子,哈哈珠子是奴才,哪里敢动手骂人。而皇子公主更是管教甚严,身边还围着一大群嬷嬷太监,即便想打架都不是那么容易。 大阿哥与三阿哥此次大哭大闹的打架,算是紫禁城的头一遭。 皇帝愠怒道:“永璜,你为何要打永璋?”永璜噘着小嘴,默默流泪,就是不说话。青橙朝海安道:“去给大阿哥洗把脸。”又问永璋:“你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永璋抽抽搭搭,他没有心计,完全出自小男孩的童真,他道:“刚才我在院子里看见一朵特别漂亮的牡丹花,想摘了送给您戴,但是大阿哥也要摘,我让他摘别的,他也不肯。”说到这,永璋忽然转过头对永璜道:“她是我额娘,又不是你额娘,你还跟我抢,你就搬回阿哥所,找你自己额娘去...” 青橙生了气,斥道:“永璋,看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觉得你说得对吗?” 永璜的眼泪越发汹涌了,满眼通红的瞪着永璋。永璋挨了青橙的骂,觉得委屈,又接着哭起来。皇帝最近为着前朝后宫的事,已是心烦得很,想歇个午觉吧,还碰上这两个小祖宗打架。他真想趿了鞋回养心殿睡去,管他们哭个天翻地覆呢。皇帝耐住性子道:“都给朕站到墙角,面壁两刻钟再过来说话。” 永璋歪在青橙怀里不肯动,皇帝怕青橙不乐意,睨了眼她的神色。青橙牵着永璋站到墙角,道:“你好好站着,呆会额娘再问你话。”于是两兄弟面墙站得笔直,皇帝重新歪回榻上,阖目养神。青橙拿了白绢地绣孔雀漆柄团扇轻轻替皇帝摇着风,一面盯着西洋钟看时辰。皇帝打了个盹,精神好多了,慵懒问:“到时辰了吗?” 青橙轻轻道:“到了。” 皇帝睁开眼坐起,挥手道:“你们两个过来。”永璜、永璋两个相互望了一眼,慢慢走到皇帝面前,拘谨立着。皇帝问:“都知道错了?”两个小屁孩没了刚才的无畏,知道惧怕圣颜了,齐声道:“儿臣知错了。”皇帝点点头,道:“知道就好,永璜你先说,你哪里错了?” 永璜规规矩矩道:“我不该打永璋。” 皇帝又问:“永璋,你呢?”永璋到底年纪小,又仗着青橙撑腰,他不想回答皇帝的话,又开始扁着嘴哭。皇帝素来以威严慑人,却不知如何哄小孩。他眉心一皱,就要开口训人,永璋瞧着形势,便哭得越发撕心裂肺了。气得皇帝朝青橙道:“你看看,都是你宠惯的,女孩子家家似的,只知道哭。” 青橙不理会他,直接朝永璋道:“不要哭,自己冷静冷静。” 永璋从未见青橙生过气,看她板了脸,倒生了些畏惧。渐渐的,就自己止住了哭。青橙道:“当日是你要大阿哥搬入道德堂与你同住的,额娘同意了。今儿你要是真想让大阿哥搬走,额娘也会尊重你的意见。但是你要想清楚了,你是真心想要大阿哥搬走吗?你还记得当时你哀求额娘留下大阿哥说的话吗?你说:大哥的算术很厉害,如果我们住在一起,他就能天天教我算术了。”永璋静了心,抹了眼泪想了想,坦荡道:“额娘,我不想大哥搬走,我喜欢和大哥玩。” 皇帝很诧异,居然这样也行。 青橙淳淳善诱道:“你想想,如果额娘动不动就让你回阿哥所,你会不会伤心?去,你自己去给大阿哥道歉。”永璋有些不好意思,青橙道:“错了就是错了,勇于担当才是好孩子。”永璋终于朝大阿哥抱拳作揖道:“对不起。” 永璜并不是不知礼仪之人,忙抱拳回礼,道:“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又问:“你的牙齿还疼吗?”永璋抹了泪,咧嘴一笑,将手指伸进嘴里摇了摇,道:“不疼的,这颗牙快要掉了。”看见他笑了,永璜也跟着笑了。 打了一架,两兄弟的感情反而更融洽了。 青橙欣慰,一左一右牵住他们,嫣然道:“你们在哪里看见的牡丹花,摘了给额娘戴好不好?”这是永璜生命中第一次被“额娘”牵手,心思潮涌,简直无以细说。他眼眶里暖暖的,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太幸福了,所以想要流泪。永璋拉着青橙往外走,道:“就在院子里,额娘,我们去摘了给你戴。” 三人拉拉扯扯往外走,留下皇帝一人在屋中。他复又躺回榻上,双臂枕着头,闭眼聆听着遥遥传来的说笑声,好似所有的烦心事,都蓦然烟消云散。过了好一会,青橙独自进屋,她以为皇帝睡不着了,就坐在榻边摇他,道:“看看,戴上牡丹花好看吗?” 皇帝也不知道自己竟然睡着了,神思恍惚的睁开眼,抽得一脑空白。青橙的笑容明媚干净,不含一丝杂质,是他在任何地方也看不到的。 她不仅是他一手宠出来的坦率真诚,亦是她本有的天性。 皇帝唇角浅浅的扬起笑容,含糊道:“你刚才说什么?”青橙不想他睡着了,便轻了声音道:“我吵你了。”皇帝摇头,望了眼西洋钟,道:“朕反正也该起身了。”嘴里这样说,人却没有动,道:“这就是他们两兄弟打起来争的花?” 他们孝顺,青橙打心眼里高兴,由不得炫耀一番,道:“好看吗?” 皇帝仔细端详片刻,方道:“两兄弟倒很像,都是眼光差。牡丹虽富丽堂皇,但颜色太艳,不适合你...”话没完呢,青橙那厢已扭身走了。皇帝鱼挺而坐,道:“怎么走了,快伺候朕穿戴,还要去弘德殿进讲呢。” 青橙头也不回,道:“他们两眼光差,我又配不上牡丹的富丽堂皇...你自己看着办吧。”宫人们听着两皇子打架到两口子斗嘴,从满脸忧色变成了强忍偷笑。还是海安麻利,连忙上前伺候皇帝穿戴。 皇帝满脑糨糊问:“你家主子怎么啦?” 海安抿唇一笑,并不回话。 很快就到了七夕节,王公大臣之女皆入宫陪同皇后赴宴乞巧。青橙明面上有协理六宫之权,但有皇后、娴妃在,基本没她多少事。臣女们天未亮就坐轿在东华门等着宫门开启,天亮时分入宫,先往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再往长春宫给皇后行礼,繁文缛节一大堆后,方被宫人引进储秀宫吃茶等候。 青橙有意为简玉衡物色夫人,用过午膳,就宣了凉轿往储秀宫闲散。她特意不表露身份,只穿了一件月白绣小菊花贡缎宫袍,梳了双把头,簪一支八宝簇东珠流苏钗。远远就下了轿,带着海安、尔绮二人拐过半条宫街,从甬道后门入,偷偷儿隐入殿宇。 储秀宫并不大,比不得翊坤宫,院子里摆了五六张桌子,就感觉脚都没地搁了。暖阁偏厅都摆了席和茶水,臣女们有封号的就穿品级大袍,没封号的,也都穿得端庄秀丽,不敢太过招摇。她们三三两两的围在一处说话,语声很轻,行为举止得体守礼,随意一个,都能叫青橙满意。海安笑道:“能给主子做嫂子,可是她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主子尽管慢慢挑慢慢选,一定要称心如意才好。” 尔绮却道:“要说主子称心如意,不如简大人自己喜欢。”她心里有一股淡淡的怒火无处宣泄,毫不知觉就顺出了嘴。好在她平时是有什么说什么,青橙也习惯了,笑道:“说得也是,总要他自己喜欢才好下定。” 阳光炙热,晒得庭中不能站人,青橙沿着宫廊走了两个来回,见一偏厅中无人,又用铜船累着冰山,便入里歇息。不时有两个臣女说笑着进屋,穿紫衣的姑娘笑道:“此次咱们若是挑上了,也可免了明年选秀。”蓝衫姑娘似乎腼腆些,微微一笑,不说话。 两人一头撞进殿中,看青橙端坐于位,皆愣了愣,却又不知身份地位,只以为是皇后邀进宫的王公夫人,遂点了点头,算是行礼了。许是有外人在,两个姑娘都不好意思说话,沉默一会,紫衣姑娘脱了坎肩,没好趣的笑道:“天真热。” 蓝衫姑娘从袖中取出巴掌大小的檀木折香扇子,展开了替紫衫姑娘摇着风。紫衫姑娘笑道:“昨儿我阿玛说,你家里抬了镶黄旗,亲姐又是皇贵妃,万岁爷念着旧情,今日留了你也说不定。”蓝衫姑娘表情有些难堪,滞了滞,道:“姐姐一年丧期未满,连选秀都往后推迟一年,我怎会在此时出阁?万岁爷英明神武,定不会如此。” 紫衫姑娘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极会察言观色,笑道:“说得是呢。”又转了话头,叹气道:“我表姐是贵人位,进宫几年了,也不见得宠。细细想来,倒不如做个宫女,到了年纪放出宫,寻人嫁了,依咱们家的权势,不说门当户对,也该是嫡妻嫡母,总好过…”蓝衫姑娘嘘的一声,使了个眼色,道:“休得胡言,这儿可是紫禁城!” 两人嘀嘀咕咕,越发顾忌青橙。 青橙算是听出来了,那蓝衫姑娘是高皇贵妃的嫡亲妹妹,紫衫姑娘也是宫里某位贵人的表妹。选秀素来讲究家世地位,后宫之中有亲戚在的,常常被直接封位。青橙看着蓝衫姑娘性情沉静,颇合心意。又是高皇贵妃的嫡妹,家里是从汉军旗抬入镶黄旗的,比原本就是镶黄旗的,到底要低半分。简家有青橙撑腰,也不算攀了高家门楣。 回到翊坤宫,皇帝来午歇,就跟他说了。皇帝沉吟半响不说话,急得青橙满脸醋意望着他,道:“怎么,又不舍得了?”皇帝未与她计较,道:“有些事朕不好与你说,总归高家的人不行,免得日后拖累你。”他说得不清不楚,青橙倒也心领神会。 高家父兄位高权重,历来受器重,但功高盖主可是不行的。什么时候垮台,全凭皇帝心情,就算坐到内大臣、河道总督的位置,也只是皇帝奴才。 皇帝笑道:“你别操心了,朕已帮你瞧好了。”青橙眉梢一挑,用镂空梅花柄小银签叉了块削皮切方的西瓜瓢,递到皇帝嘴边,笑:“谁家的?”皇帝道:“前头骑马,傅恒向朕提起,说他四妹妹已及笄,让朕瞧着好人才给许了。” 傅恒是皇后亲弟弟,姓富察氏,正儿八经的镶黄旗,家世富贵比天。青橙倒生了忧虑,道:“简家根基浅薄,又是汉人…”皇帝道:“不怕,回头朕让御医院给简玉衡提两级官阶就是。”青橙问:“你跟皇后提了没?” 皇帝嚼得满嘴甜汁,将银签还与青橙,道:“朕开了口,皇后能说什么。” 青橙还有满腔的话想问,皇帝却已起身,道:“晚上要开宴席,你赶紧儿梳洗打扮,别到时忙手忙脚的——指婚之事咱们从长计议。”说完,提步往外走。 尔绮在旁侧伺候水果,听了皇帝的话,脑中昏昏沉沉的,强颜欢笑。连皇帝起驾,也全然不知。富察家的女儿,跟公主又有多少区别,自己如何能比得上?!这些年的痴想妄想,终归是飞灰湮灭。她心里哀恸难过,可连哀恸难过的资格也没有。 卑微到了泥土。 七夕本是汉人的节日,宫中共襄盛举,亦是拉拢汉人、巩固满清统治。乞巧宴不算大宴,设于坤宁宫庭院,太后晚上不喜热闹,宣了懿旨说不来,由皇后一人受礼。 月亮极圆,御花园的太监早早培植了数缸葡萄藤架,搭了长棚,整个搬入了坤宁宫。桌席摆在葡萄架下,别有意味。四处宫灯照耀恢宏,连脚底下都燃了壁纱灯,加上月光清明,真是亮如白昼。臣女夫人们先入席闲坐,吃些点心瓜果,等皇后携众位妃嫔驾临,就起身行跪拜大礼。礼毕后,由皇后赐酒,再宣冷盘热膳,一边吃一边欣赏南府预备的牛郎织女歌舞。至最后,才是乞巧比赛。 所谓乞巧比赛,其实很简单,无非是穿针引线。宫人会为每位宾客预备细丝和银针,在一定的时辰内,谁穿的银针最多,谁就赢了,就算乞求到了“巧”。皇后预备了一副亲手绣的锦帘,和一柄和田玉如意做赏礼。金银财宝之类,在场的都是达官贵族,并不一定瞧得上,但皇后亲手绣的锦帘,却是世上独一无二,挂在谁家都是无上荣光之事。 而且得“巧”之人,不仅有赏赐,更重要的是,有可能无需通过选秀就进宫受封。故而有人志在必得,也有人懈怠,蓄意不展露才技。紫衫姑娘和蓝衫姑娘给青橙请安时,发现是先前在偏厅见过的夫人,惊得可吞下一个鹅蛋。要不是有皇帝的一番话在先,青橙定要与蓝衫姑娘闲聊两句,此时却没得必要了,遂只微微一笑。 有时候,机缘就是天注定。 宴席未散,青橙寻着借口告退。她喝了数杯酒,头晕乎乎的,坐了凉轿,被冷风一吹,才清醒了些许。刚刚出了翊坤宫,行至僻静处,便有人在后头喊:“纯妃娘娘,请留步。”有执掌太监喝道:“是谁大呼小叫?”竟是蓝衫姑娘款款追上,她气息未平,抚着胸口吐息。 青橙知她是高皇贵妃的嫡妹,客气三分道:“你可有事?” 蓝衫姑娘屈了屈膝,露出大家闺秀的得体庄重,不徐不缓道:“奴婢是高皇贵妃的姊妹高楠岫,特来给纯主子请安。”青橙倚着凳手,居高临下道:“刚才不是请过安了吗?” 高楠岫道:“刚才是和众人一起行礼,算不得数。奴婢知道,高皇贵妃在离世前,一直受您照料,家里人没得机会跟您道一声谢。奴婢无以为报,只能给您磕头了。”说罢,就径直跪下,重重往地上磕了三下。青橙命海安将她扶起,刻意瞒道:“高皇贵妃薨时,神情安然,是与世长辞。”听了这话,高楠岫不禁涓然泪下,道:“旁人都说奴婢姐姐是被人害死的,奴婢寝食难安,今儿听了纯主子的话,总算落了一颗心。” 姐妹之情,亦让青橙动容。 到了庆云斋,已近半夜。青橙还未进屋,就有宫婢小声道:“主子,万岁爷在里头。”青橙心中一喜,手里取着鬓上朱钗,笑眯眯道:“坤宁宫正是热闹,你躲这儿做什么?”皇帝知她是打趣,不理会她,靠着枕头翻书。 他是在等她呢。 青橙侧坐在榻旁,道:“我又撞见了高皇贵妃的妹妹,重情重义,知书达理,实在合我心意。”皇帝头也不抬,道:“合心意也不行。”过了一会,又嗅着鼻子抬脸道:“你喝了多少酒?脖子都红了。”青橙觉得颊边滚烫,双手捂脸,娇俏道:“这样明显?” 皇帝点头,他穿着寝衣,光着脚踢了踢她的腰,道:“去,洗干净了再来。” 青橙喝了酒,后劲儿很大,好像心里无比欢悦,胆子比往日又壮了几分。她俯身往皇帝脸上哈气,乐得咯咯大笑。皇帝拧住鼻子,左扭右扭,一手挡在两人身前,满脸嫌弃道:“快去快去,真腌臜...”青橙鞋也不踢就往榻上爬,皇帝一路后退,举着双手双脚挡住青橙。他也被逗乐了,忍着笑道:“别闹了,赶快去沐浴更衣,呆会都要天亮了。”趁着他说话的间隙,青橙掰过他的脸吻了一口下巴,才乐滋滋跳下床走了。 上一回她喝醉,吐了皇帝满身。这回喝醉,强吻了皇帝,等到下回喝醉——皇帝已经不敢想了。真是,胆大包天没错。 等她洗了澡,皇帝已是半睡半醒。青橙爬到他...皇帝累乏了,没有兴致,道:“睡吧,已经子夜了,朕...” 她咬住他....他穿的寝衣是青橙亲手缝的,所以不会学他那样,惹急了就撕开了事...她厢却在安然的解扣子——这叫什么事!皇帝大手一挥,锦扣就咕噜噜全滚开了,青橙嗔道:“你怎么不爱惜,都是我一针一线绣的,急什么呢...”皇帝翻了个白眼,道:“你说急什么?” 青橙的脑子越来越糨糊,她翻身而下,道:“我去找针线缝一缝...” 第119章 纯妃娘娘的第三胎 http://.biquxs.info/

皇帝岂肯让她离开,长手一伸,已覆盖身下。她心心念念惦记着寻针线,指尖缠绕他胸前的扣孔,头眼发昏道:“我要缝扣子…”皇帝狡黠一笑................唇齿间夹杂着淡淡的酒味和莲子茶的香气,她酒醉微醺.........热情。 歇息不久,已是天明时分,吴书来叫起,皇帝穿戴了,看了眼床榻上的青橙,她在梦里.......睡得深沉。皇帝心情甚好,挥手唤过海安,低声叮嘱了两句。用过早膳,圣驾摆驾军机处,在路上撞见大阿哥和永璋,竟破天荒的同行了一段宫街。 日上三竿,青橙起了床,觉得浑身疼痛,若不是有宫人伺候着穿戴洗漱,差点下不了榻。 吃完膳,海安拿了药膏来,青橙问:“什么东西?”海安未经人事,先羞红了脸,到底不好意思明说,只道:“是万岁爷叫奴婢备的,说主子用得着。”青橙揭开鹅黄琉璃盖,里面半罐子碧色半透药膏,清清凉凉,透着一丝淡薄药香。 青橙明白过来,颊上飞红,啐了一口,嗔道:“他…” 话到嘴边,又顿住。屋子里的人都曾伺候过床第之事,其中曲直略略一想就都明白了。青橙越发吃羞,屏退了众人,才独自躲到帷幕中涂抹。 过完七夕节,紧接着要预备万寿节、中秋节大宴。皇后、娴妃等皆忙不开手脚,她俩处处争夺,事事都想自己掌握大权,使得青橙反一日比一日闲。她倒也闲得住,不给她事做她就不做,除了去寿康宫、长春宫请安,每日都窝在翊坤宫画两幅画,写几个字,陪永瑢玩玩兔子之类。有时永璋带着阿哥公主们来吃糕点,她也有空亲自准备。 海安、尔绮是翊坤宫掌事宫女,在青橙面前极有头脸,故而每人皆有独用的房间。一日青橙午歇后,又觉燥热,想吃冰奶酪。偏尔绮已回下房用膳,海安听了宫人传话,见尔绮的房门半掩着,便探头进去想要说一声。却见尔绮静静坐在窗前,怀里抱着一双黑靴,默默垂泪。海安道:“主子要吃冰奶酪呢。” 尔绮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惊慌失措般将黑靴往背后藏,可手上一松,鞋就掉在了地上。她一愣,呆呆望向海安。 海安知道那双靴子,前头有宫人撞见尔绮与简玉衡相授物件,海安正儿八经的与她谈过一次,宫中私私相授是大罪。尔绮心虚,只说是借了太监之物送与简玉衡急用,海安那时就有察觉,只是没有深究。今儿见了此时此景,顿时全然领悟。 两人心不在焉的回庆云斋伺候,海安不开口问,尔绮亦只能沉默。 万寿节本该大庆,但因永琮生了病,皇帝无心大贺,在前朝受了王公大臣贺礼后,就直接守在了长春宫,连养心殿的晚宴也免了。至中秋节,永琮的病还未好,帝后晨起在寿康宫给太后请了安,接连省了中秋祭拜和歌舞宴席,又从宫外调入萨满法师祈福,一时闹的宫中鸡犬不宁。很快就下了雪,为了让皇后安心看顾永琮,皇帝特地下旨让娴妃、纯妃协理后宫,一同处置年节大事。 永琮翻来覆去的寒症总算痊愈了,前朝后宫皆松了口气。帝后对坐于暖阁,望着窗外簌簌大雪,皇帝手中捧着一碗热茶,袅袅热气扑散开,像隔了层雾似的,叫人看不清神色。他开门见山道:“简玉衡学识深厚,医术高超,曾为诊治疫区百姓差点连性命都丢了,是御医院难得的好人才。”稍停了停,道:“朕想将你四妹许配给他。” 他的意图,皇后很清楚,为的是给纯妃家里人颜面。 富察家的女儿怎能嫁给一介汉人?而且还是大清皇后的嫡亲妹妹?皇后不敢明着辩驳,温婉道:“简大人臣妾见过,相貌英挺,医术也精湛。但四妹才及笄不久,与简大人年龄上实有差距...”皇帝抿了一口茶,道:“年龄不算什么。”又道:“你放心,朕不会亏待你妹妹,到时朕封她一个县主,嫁妆也从内务府支取,定然办得风风光光。” 皇帝面上客客气气与她商议,说出的话,却半点容不得人不答应。其实这个四妹,皇后嫁给皇帝时,她还在襁褓中,并无多少感情。她不想为此和皇帝伤了和气,便粲然笑道:“全凭皇上做主,臣妾谢主隆恩。” 回到庆云斋,青橙听了皇帝的话,自是欢喜。她虽没见过富察家的小姐,但想来是不差的,便欲提笔传信与家中,叫他们仔细预备。青橙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赐婚?”皇帝回道:“总归先过完年罢。” 青橙点点头,笑道:“我可要早些挑着聘礼。” 愈是临近除夕,雪下得愈大。年三十晚宴摆在乾清宫正厅,雪花飘絮,皇后别出心裁,命御膳房备了四五十种火锅。满厅咕噜噜的烧着滚水声,推杯换盏,共叙天伦之乐。青橙晨起时胸口就觉恶心,连早膳也没用,此时屋中气味浓烈,皇后又领着众妃嫔齐齐给太后敬酒。没得法子,她只得强捱着起身,站至中央叩首跪了三拜,端了酒一饮而尽。 她越想越觉不对劲,遂命尔绮去偏厅请轮值的御医来瞧。正好简玉衡当差,他穿着墨色官袍,带着冬帽,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白铜手炉递与尔绮,温言道:“外头冷得很,尔绮姑娘别着寒了。”尔绮低声道了谢,她紧张得满脸红透,说话也不利索。幸而是夜里,虽明灯高悬,但也不似白日明朗通亮,简玉衡什么也没瞧见。 两人沿着宫廊疾步走着,远处传来喧闹声,四下却很静。两人都不开口说话,一步一步的,走向丝竹响乐之地。海安已出来相迎,领着简玉衡转入正厅后头的小偏房,尔绮留步,站在原地看着简玉衡的身影消失在门帘里。 她掂了掂怀里的手炉,暖得连脚趾尖都活络了。 简玉衡隔着锦帕替青橙诊脉,青橙心底有一团疑问,未落实之前,不敢张口吱声。简玉衡诊断了四五遍,正要说话,皇帝忽而掀帘子进来,道:“怎么了?扑了寒吗?”简玉衡忙行礼退至旁侧,青橙抿唇一笑,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道:“没什么,就是胃里有些不舒服罢,无需挂心。” 皇帝朝简玉衡道:“是吗?” 简玉衡往前走了半步,单膝跪地道:“恭喜皇上,纯主子是有孕了,才会觉得恶心,是属正常现象,过一阵自然就会好。”青橙心道果然如此,也未诧异。皇帝欢喜异常,怔了怔,才大笑道:“好、好、好,今儿可真是好日子。”又握了握青橙的手,道:“今儿你别守夜了,朕送你回宫歇着,累坏了可不得了。”青橙确实有些乏了,便道:“你不必送我,太后还没走了,你先走了不好,我去给太后请个安。” 皇帝听她说得是,就携着她往外厅去。 太后闻之亦是欢喜,连连道:“夜里路滑,可要叮嘱轿夫小心些。快子时了,你回去洗漱洗漱就歇息罢。”青橙谢了恩,由海安扶着至廊下坐暖轿。皇帝怕路黑,命人打了头,将乾清宫至翊坤宫一路上的宫灯全都点燃了,又往宫墙脚下多加了数百盏纱灯,像一条火龙似的潋滟至紫禁城深处。 尔绮怀里抱着简玉衡给的手炉,思绪如秋日飘坠的枯叶,纷纷叠叠,叫人无端端的惘然失落。好似全身的血液都涌至了头顶,她扯下耳中明珰,脚步悬浮靠拢青橙轿子,头一回扯谎道:“主子,奴婢的耳环不见了,想回去找找。” 青橙道:“大晚上的,雪又大,就别找了,回头我赏你好的。” 尔绮固执道:“那对耳环是您昨儿才赏的,奴婢很喜欢。求主子,让奴婢回身寻一寻,奴婢眼睛好使得很,不会有事。”轿里沉默一会,纤纤素手扬起轿帘,青橙露出脸道:“那你速去速回,实在寻不到就算了,别冻了自己。”尔绮欣喜一笑,浑身都有了气力,道:“谢主子。”其实她并不知自己回去做什么,她给自己寻了个借口:还白铜手炉。 风雪正盛,一路灯火高悬,直指她要去的地方。她的脚步轻快又活泼,明明是冰寒彻骨的雪花,在她看来,却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似要将满腔的思绪溢出来。杂乱无措里终于只剩下一件:她想见他,很想很想见他。 鞋子湿透了,裙角也湿透了,肩上沾了雪,发上也沾了雪,可她浑然不知。她立在廊下,朝偏厅里喊了一声:“简大人,请出来一下。”她是纯妃娘娘的掌事宫女,与御医院的交道也多,旁人并未多想,看了一眼,接着该吃吃该喝喝。 简玉衡放了筷箸,净了手脸,方出门,见尔绮浑身湿漉漉的,以为是翊坤宫生了什么变故,急急问:“怎么,是不是纯主子出了什么事?” 黑黝黝的天际,雪片纷扬坠落,飞至灯火处,像夏日里成群的蝴蝶翩翩起舞。前殿的宴席还未散,人声、笑声、萧竹声,被风遥遥吹散开,遁入深宫每一个角落。 尔绮两颊酡红,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望着官袍上银丝绣的大雁禽鸟,怔忡不宁。 简玉衡着急了,又问一遍:“是不是纯主子有事?” 尔绮低声道:“不是。”她僵直的递了递白铜手炉,却说不出话。简玉衡舒了口气,旋即浅笑道:“大冷的天,你拿着就好,不必还了。”顿了半响,见尔绮还是不说话,他略觉尴尬,遂道:“都快子时了,要是没什么事,赶紧回翊坤宫罢。” 他转身要进屋,尔绮一把拉住他的长袖,仰起晶莹剔透的一双黑眸,道:“你觉得我冒着大雪,冒着下锁有违宫规的危险跑来看你,是为了什么。” 简玉衡茫然的望着她,无从回答。 尔绮接着道:“听说你在疫区受了伤,我担心得几夜未眠。亲手给你做了双靴子,却不敢跟你说,眼巴巴在下雨的时候托宫人给你送去。知道你不爱吃甜,每当你来时,总会特地预备不放糖的糕点。”她的语气越发轻柔,道:“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喜欢你。纯主子在给你择选福晋,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所以一直很苦恼要不要跟你说。” 简玉衡似乎有些吃惊,又似恍然大悟。他定定的注视着她,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尔绮唇边绽开一朵凄婉的笑靥,微不可闻道:“我自己,也没有办法。”时光仿若凝固在此刻,没有别人,只有他们自己。简玉衡张了张嘴,正要说句什么,倏然一声呼啸,紧接着天地昼如白日,爆竹在天空像繁花般盛开。 他本能的循着声响望去,她手上的火炉咣当掉在地上,踮起脚,轻轻触碰他的唇。 犹如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简玉衡诧异的望着她,仿佛傻了一般,呆愣原地。屋里有人喧喧嚷嚷出来看子时的烟火,尔绮退了两步,福了福身,道:“愿大人新年吉祥如意。”说罢,再也不看他,转身而去。她走得极快,不出一会,就隐入了宫墙深处。 同僚拍了拍简玉衡的肩,道:“可是翊坤宫有事吩咐?” 简玉衡收回视线,失魂落魄的嗯了一声。他想要迈步,脚尖磕到掉落地上的手炉,硬生生的发疼。他弯腰拾起,怔怔看了半会,才提步回屋。 青橙有孕,敬事房暂时撤了她的绿头牌,宫中诸人蠢蠢欲动,皆想趁机夺些恩宠。自皇帝下旨让五阿哥搬入钟粹宫同愉嫔住,愉嫔便与皇后生了嫌隙。如今愉嫔一心想在青橙面前落个好,便借着带五阿哥往翊坤宫向大阿哥、三阿哥讨教功课为由,经常出入翊坤宫。 是夜,皇帝正巧来瞧青橙,看见愉嫔,笑了笑,并未说什么。 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六阿哥都在书房写字,四兄弟有时比谁写得快,有时比谁写得好,相互指手画脚,深得趣味。青橙笑道:“你不去瞧瞧他们几兄弟写字?”皇帝盘膝坐着,依着迎枕一歪,道:“算了,白天里问过功课了。” 他是担心吓到几兄弟不欢而散。 愉嫔颇觉拘谨,想要告辞,却又有所期待,暗自强捱着不动。皇帝往枕上靠了靠,慢里斯条道:“最近你倒是来得勤快。”愉嫔出门时盛装打扮过,就防着要面圣驾,她脸上白润红透,眉目婉转道:“五阿哥吵着要来,臣妾想着纯主子有孕,不好四处走动,臣妾和她聊聊天,也算陪她解闷了。” 皇帝颔首,道:“你有此心,甚好。”又当着她面握了握青橙的手,道:“去,给朕拿那本李太白的书来。”他一个眼神,青橙已然明白,起了身,又喊海安道:“你扶一扶我。”海安听命,领着宫人们悄然退下。 屋中只剩二人,帝王君临天下之威严如压头颈,令人呼吸难耐。愉嫔莫名害怕,恨不得立即起身走开。皇帝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道:“先前你为了五阿哥,事事倚仗皇后,朕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得很。” 明白?明白什么?难道皇上已经知道她谋害高贵妃之事... 愉嫔唬得心乱如麻,喉咙干胀,像吞了口滚茶似的,烫得龇牙咧嘴。皇帝继续道:“过去的事,朕也不打算追究。但是,你既曾是皇后的人,就不该总往纯妃这儿跑。不明就里之人,还当纯妃想拿你对付皇后呢。” 话至如斯,愉嫔算是听清楚了,他不为别的,只是怕自己牵累纯妃。 她忙望去跨了半步,行深蹲礼道:“臣妾糊涂,一心念着纯主子的恩典,竟未思量周全。”皇帝听闻青橙细碎的脚步声,直了直身道:“要是真心记着纯妃恩典,就不要给她添麻烦。”话毕,青橙已手持一本泛黄的书册进屋。 愉嫔随即告辞道:“夜深了,臣妾不敢打搅,先行告退。”又命嬷嬷将五阿哥唤来,两母子坐了暖轿回钟粹宫。青橙随手翻着李太白诗集,坐在皇帝对面,问:“有什么不能当着我说的,还眼巴巴支开我。” 他可不喜什么李太白。 皇帝伸直了腿半躺,眯眼一笑,道:“反正是为着你好。”又问:“永璋他们字写完了?”青橙道:“五阿哥走了,他们无趣,拿着没写完的宣纸回屋了。”皇帝问:“怎么不见他们跪安?”青橙笑道:“免得你训斥,我免了他们礼。” 两个人歪在炕上家长里短说了半会的话,待睡意袭来,方歇。 皇后翻开敬事房记档,发现皇帝竟连着数晚宿于翊坤宫。一个月里,皇帝只初一十五睡在长春宫,再有两晚召了娴妃、舒嫔侍寝,旁的不是独宿,就是在翊坤宫。她自己没得法子管束皇帝,便往寿康宫进言了一番。至晚膳时分,太后就宣了纯妃,当面训斥。 青橙已不是当年唯唯诺诺的小常在,转了身,就跟皇帝说了。 皇帝剑眉蹙起,斜眼看着青橙,道:“太后都说你什么了?”青橙在孕中,本就有些心高气傲胸闷烦躁,她嘴巴子一翘,道:“明知故问!”皇帝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太后不过训了你两句,就不高兴啦?” 青橙敛了神色,轻叹道:“我怎么敢!太后说得都对,后宫最忌一人独宠,万众瞩目,于我也没得好处。你是大清皇帝,大局为重,切不可儿女情长。”皇帝若有所思,道:“太后还说了什么?”青橙张了张口,突然转了话锋,瞪了他一眼,道:“还想听呢!” 皇帝知道她心里难受,遂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放心罢,明儿朕去跟太后说。” 他们母子能好聚好谈自然是上乘,最怕太后以为是青橙挑唆。她拉了拉皇帝袖子,道:“别,没得太后误会,更加不喜欢我了。”皇帝知她是瞻前顾后,笑道:“放心罢。”两婆媳之间的事,皇帝深知不能贸然出手,不然受苦的只有青橙。太后是谁?她要是真心想对付谁,后宫之中,任谁都不是对手。皇帝明白,应对太后,只能来软的,不能使硬。 连着两日,皇帝都乖乖自个睡在养心殿。接着又随手翻了几个贵人的牌子,大多时候也会去景仁宫与娴妃坐坐。太后觉得是训斥纯妃有了效果,心底里倒记了纯妃“劝驾雨露均沾”之功。娴妃圣宠渐重,皇后无意帮了她一把,真是追悔莫及。 开了春,枝桠抽了嫩芽条,行在庭中,淡淡花草香扑鼻,极是清爽宜人。今年的新梅子还未结,朝中大臣们都知纯妃孕中爱食酸,都托着人往宫里送冻在冰库的酸梅子。皇帝往年从不在前朝论后宫之事,如今却有意捧一捧青橙,特地点名夸了几个送酸梅子的大臣。 尔绮用酸梅子做成各色各样的点心、汤饮,叫青橙吃到烦腻。 转眼到了花朝节,宫中上下皆换了春衫。青橙的肚子初现轮廓,去年冬时缝制的袍子裙衫都有些小了,春光暖人,她命海安摆了案几在庭中,晒着太阳给自己改衣裳。一时内务府的太监过来传话,跪在地上问:“主子,疆域贡了些黄玉,有两只拳头大小,万岁爷让奴才问问您,有什么玉器想要的,奴才给您造。” 库里什么玉如意、玉佩、玉钗子不知堆了多少,就连整块整块没有打磨过的璞玉都有两脸盆。但他既眼巴巴使人来问,她要是推辞,岂不是当众驳他圣颜? 她细细想了想,道:“打三块压裙幅的玉佩,分别刻上吉祥、如意、平安的字眼,再镌些云纹就是了。不必太过奢华,越简单越好,给小孩子用的,不宜太繁复。”内务府的太监一个个都是机灵鬼,听青橙说完,就知是给三阿哥、六阿哥及她肚子的皇嗣做的。他叩首道:“奴才知道了,奴才告退。” 青橙继续低头缝补,道:“去吧。” 第120章 春情怠倦 http://.biquxs.info/

小太监一灰溜回到内务府,撞见主管太监王进保坐在院子里喝茶,他上前打了个千秋,谄媚道:“王爷爷好。”王进保翘着二郎腿,春光照在他脸上,闪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撑开一条缝,斜眯着眼道:“干什么去了?”小太监点头哈腰将疆域贡了玉,万岁爷要给纯主子做玉器一事说了。 王进保猛地从躺椅里弹起,拍着大腿道:“为何不跟爷爷说一声?” 这样露脸的事,怎么让个没名分的小太监抢了去,实在失策。小太监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看着王进保的样子,僵着笑容道:“刚才您不在…养心殿那边来传话,奴才怕耽误事,就…”王进保眼圈儿一瞪,手指小太监鼻尖,道:“那也得等着爷爷下令…你…你可记住了,往后翊坤宫的事,都先要告诉爷爷才是规矩。” 小太监忙道:“是,是。”回过身,才敢抹两把汗。 出了数日的太阳,又连着下了半月的绵绵春雨。雨丝细细密密,落在芭蕉叶上,如梵音似的唰唰作响。青橙发了懒,挺着肚子歪在梨花木荷花纹扶手藤椅里,叫海安用草灰将苏合香盖灭,临窗静心闻着春日沁人凉爽的空气。一时皇帝来了,海安要上前禀告,却被皇帝拦住。他悄无声息的走到窗下,见她仰面而躺,曲着膝,从锦毯里露出半只脚丫子。 青橙并未深睡,恍惚觉得不对劲,遂抬眼看去。只见高大的杏黄身影立在身侧,他一身金色夔纹的家常袍子,蕴含着淡淡的龙诞香。她轻嗔浅笑,惺忪道:“散朝了吗?多晚的时辰了?”皇帝扯了扯毯子,替她盖住脚掌,道:“还早着呢,你再睡会。”青橙已经没了睡意,挣扎的起身,道:“睡不着了,她总是踢我呢。” 皇帝伸手扶了她一把,接过海安递来的褙子,披在青橙肩膀。 乌云铺天盖地,在皇城顶上翻滚沸腾。两人沿着宫廊慢慢踱步,雨丝润入天地,氤氲着浓郁的泥土清香。庭中的海棠桃花碎了一地,随着落水游荡。青橙问:“晚上还过来用晚点心吗?”皇帝捏着她的指尖,道:“边疆急报傍晚会至,是好是坏说不准。”顿了顿,又道:“总之你别傻等,如果晚了,朕就歇在养心殿。” 青橙回眸微笑,道:“别一忙,就连膳食也不记得吃。” 远处吴书来撑着伞过来,皇帝知道是来催驾的,遂停了步子,吻了吻青橙眉间,温声道:“放心。”吴书来并不敢走近,隔了十来步,遥遥相随。皇帝又道:“你小心养着身子,若哪里不舒服,就让尔绮去养心殿知会朕。” 青橙知道他要走了,柔声道:“放心。” 皇帝不让青橙送驾,青橙站在廊下望着杏黄身影不见了,方扶着海安进屋。看了一会书,又有乏意,青橙躺回藤椅,越睡越浓。一觉睡到天黑,屋里还没有掌灯,从书房走出一个模糊身影,高高大大,青橙没看清楚,以为是皇帝,便道:“来了怎么也不点灯?” 却见那身影抱拳弓腰道:“纯娘娘万福。”话毕,永璋也从书房里钻出来,道:“额娘,您醒啦。”青橙这才回过神,原来是大阿哥和三阿哥。海安在外头听见声响,忙领着小太监进屋点灯。屋中烁亮,青橙光着脚往鞋里趿,大阿哥脸上一红,偏了偏头。青橙瞧在眼里,再看大阿哥身形,竟发现他与皇帝已相差无几,她心中一动,有了计量。 夜色降临,皇帝到底还是来了。 两人侧躺而卧,皇帝贴背将青橙揽在胸前,道:“简玉衡赐婚一事,怕要往后拖一拖了。皇后的额娘病重,不知还能熬几日。”青橙早给家里写了信,家里也写信来问过好几次,她本想过了春,赶在七月选秀前,一定要让皇帝下旨,不想又生了此等事端,实在始料未及。 他的手臂长而有力,肩膀宽阔,暖和得很。青橙贪恋暖意,不禁往他怀里挤了挤,不露声色道:“那也没得法子,只能等着。”稍停片刻,即道:“其实赐了婚又不一定非要立时就成亲,先落下名分也好。”皇帝阖眼抿唇一笑,道:“急什么?还能跑了不成。” 倒也是,皇帝定然已经透了口风给傅恒,虽未明着下旨,谁还敢节外生枝不成? 说到赐婚,青橙又想起大阿哥,隐过他看见她光脚红脸一事,只道:“大阿哥虚岁已十三了,再跟着我住不好。再说,你也要留意着,他房里也该有两个格格使了。”按理说,皇子们一般在十二岁时,就会有例赏的格格伺候,等过了十五岁,就会指婚,赐福晋。但大阿哥没有额娘,亦没有人为他操心,不知不觉拖到了十三岁也没人想起这档子事。 皇帝伸手摸在青橙脸颊,习惯性的捏了捏,道:“倒有些做额娘的架势了。” 他这话青橙可不爱听,她养育了永璋、永瑢,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怎么就没有额娘的“架势”呢?她翻过身,与他面对面,呼吸搅在狭小的一处,道:“我是三个孩子的额娘,怎么没有架势?”皇帝不想她计较,嗤笑道:“只知道由着他们玩闹,就是没有架势。” 青橙横他,道:“他们都还是孩子,玩玩闹闹才正常呢。” 也只有她,躺在床榻上还要和他嘀咕两句。她青丝满身,缠在他身上,散着若有若无的幽幽淡香。皇帝打了个岔子,问:“你用了什么香,味道好似不同。” 青橙踹了踹他的大腿,道:“惦记着谁呢?我怀着身子,用什么香?”皇帝往她发间闻了闻,道:“是头发香。”青橙被他哄乐了,笑道:“你我用的是一样的皂子,一样的香油,你闻自己的也一样。” 皇帝拂开她脸上的碎发,指尖顺势触到玲珑精巧的耳朵,沿路而下,攀进衣颈领口里,揉在肩胛骨处不肯罢休。青橙觉得痒,一面闪,一面咯咯直笑。皇帝去咬她的唇,她头一偏,只叫他咬在滑不溜秋的尖下巴上。 青橙摁住他的手,忍着笑意道:“今儿到此为止,睡觉吧。”皇帝不肯,青橙口不择言道:“怎么,又想弄得我腰疼下不了榻是吧!”皇帝呆了片刻,仰脸大笑起来,那模样儿,好似做了件什么丰功伟业,又是得意又是心满意足呢。 咸福宫自高皇贵妃病薨后,一直以舒嫔为尊。皇帝待舒嫔也素来不错,翻牌子的次数甚至比娴妃还多,可她承宠三年半,竟从未有孕。不仅她自己着急,连着母家人都寝食不安,四处寻民间药方,为她调补。雨虽停了,但树枝间依旧大风呼啸,吹得舒嫔身上的锦缎袍角翩翩翻起。湘儿穿得不多,哆哆嗦嗦随在身后,不敢吱声。 舒嫔冷笑道:“想我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身份尊贵,竟要受此等苦楚。” 湘儿安慰道:“主子,您还小呢,比起皇后、纯主子,年轻了七八岁,慢慢调养着身子,往后总有机会生下皇子。娴妃都不急,您急什么?” 舒嫔回头狠狠剐了她一眼,道:“你怎么知道娴妃不急?太后不知帮她出了多少主意呢。”湘儿最怕舒嫔生气,忙道:“奴婢见识浅薄,请主子恕罪。”舒嫔没得心思教训她,问:“上回你说陆贵人那儿有个能助孕的方子,可是真的?” 湘儿抓得机会,道:“奴婢在内务府领月俸时,听陆主子的丫头忆香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舒嫔颔首思忖,叹道:“想必是假的,要是真有用,陆主子自己怎么没得一儿半女?”湘儿勾起笑容,道:“陆主子有方子也没用啊,不像主子您,有皇帝恩宠。” 舒嫔想来有理,她也实在是没得法子了,定了心要搏一搏。 陆贵人从嫔位降至贵人位后,便再未得皇帝召见,她膝下无子女,又有愉嫔日日的奚落挖苦,日子艰难可见一斑。忽有舒嫔探望,竟有些喜不自禁,拉着手簌簌叨叨说了一响午的闲话。舒嫔有事相求,就放低了姿态附和,也不敢立时说出自己的目的,既怕陆贵人不肯,又怕她其中动什么手脚,遂只道路过钟粹宫,顺便走走罢了。陆贵人以为自己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放下防备,待人倒真心诚恳。 两人相谈甚欢,又约了隔几日往御花园闲逛。 大阿哥要搬回阿哥所了,知道是青橙替自己说了话,专程至主殿给青橙辞行。他恭恭敬敬行了跪礼,叩了三个响头,道:“这两年,多亏纯娘娘照顾。” 他如今大了,算是男人了,青橙不能与他太过亲厚,只虚扶了一把,轻语道:“起身吧,到了阿哥所,有什么缺的,不称心的,尽管告诉我。”又道:“等秀女进了宫,我想赏两个格格放你屋里,到时候寻个方便,我让你自己挑。” 什么格格不格格,对大阿哥来说,没什么所谓,挑个有家世的福晋才是正经。 大阿哥乖巧道:“全凭纯娘娘做主。”又跪了安,方领着嬷嬷们一并回阿哥所。 高原地叛乱,皇帝忧思甚重,几乎夜不能寐。青橙命尔绮熬了参汤,掌灯时往养心殿送,守在廊下的太监恭谨道:“启禀纯主子,万岁爷还在前殿面见大臣。”青橙点头,将参汤交予当值太监,叮嘱了一番,就扶着海安回翊坤宫。半夜里,皇帝冒着黑来了,青橙原就睡得半梦半醒,他一来,就完全醒了。 皇帝要吃三鲜素饺,尔绮急急忙忙穿戴了,盯着厨房现包现煮。饺子上了桌,就着两碟酸辣酱菜,皇帝吃了个底朝天,连汤汁都吃光了。 青橙低声埋怨道:“我知道你为着朝事烦心,但也别饿了自己。明儿我要宣御膳房的人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当的差。”皇帝吃得饱饱,正觉舒坦,听青橙咬牙切齿的要训奴才,笑道:“训一训也好,让他们知道纯主子的厉害。” 这可就是说笑了,后宫还有皇后呢,青橙素来不爱出头。 海安领着宫人们端了热水,巾帕等物进屋,青橙亲自拧了温巾,替皇帝净了脸,正要伺候他换衣,皇帝却道:“不换了,还要回养心殿呢。”青橙惊异道:“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大臣们还想着回府睡热炕呢。”皇帝道:“朕都不睡,看他们谁敢想着热炕头。” 他提步往外,青橙要送,被拦住,皇帝道:“外头凉着呢,你别出门。”青橙道:“我瞧着今儿月色好,反正也睡不着,送一送你罢。”他已有小半月未踏入后宫,眼巴巴来吃了碗饺子,又要走。青橙不舍,随着他一路走到庭中。 天上无星无月,黑黢黢的,只有亭台楼阁暗凄凄的轮廓。两名宫人在前头提着瓜皮纱灯,凉凉的风吹得衣炔飘飘。皇帝环顾一笑,道:“今儿月色确实好。”青橙道:“星子都没得一个,哪里有什么月色。”皇帝道:“刚才是谁说要出来瞧月色的?”青橙听出他是戏弄自己,背地里拧了一把他的手臂,嗔道:“偏要和我作对!” 皇帝其实心里闷得很,见她娇艳痴柔,便渐渐消了气,心境也平复许多。 他拢了拢她肩头的绿翠斗篷,道:“别送了,回屋去吧。”青橙攒着他腰间的金丝绣龙爪荷包,道:“你这样烦,我却不能帮你解忧。”皇帝掬嘴一笑,将她往怀里抱了抱,道:“外头的事本就不该你插手,你只管安心做朕的宠妃就行了,回屋去吧。” 次日一早,青橙打了两个喷嚏,这可吓坏了海安,连忙遣人往御医院喊人。厨房里各色姜汤、葱白汤之类都预备好了,先给青橙热滚滚的喝了半碗。没得多久,皇帝也知道了,他自己抽不开身,使了宫人来回问了四五次。简玉衡诊了脉,不敢开汤药,怕影响肚中胎儿,遂写了两副药膳交予海安。海安对膳食不上心,又唤了尔绮上前叮嘱。 自除夕后,尔绮是避着简玉衡的,此时见了面,却是落落大方,该问什么就问,不懂的也不会装懂,倒显得简玉衡小家子气,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幸而两人在偏厅说话,没叫青橙瞧出端倪。嘱咐完了,尔绮告了福就磊落而退,留下简玉衡发了半会的呆。直到医女提醒,道:“简大人,您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简玉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才道:“没事了,回御医院吧。” 青橙生了病,整日恹恹,也不能吃荤腥,多半食汤粥。宫里大小妃嫔皆来探望,连皇后也惊动了,坐了凤舆摆驾翊坤宫。旁人青橙都可不见,但皇后来了,却不能推辞。来不及穿戴,就往案几上剪了朵紫葵花压在鬓角,看上去也精神些。 皇后多年没到过翊坤宫,一进屋,发现房中摆设奢华富丽,竟比她长春宫还要好上数倍。她心头暗暗不悦,又觉胸闷难受,小小汉女,挟着皇帝宠爱,吃穿用度犹在中宫国母之上,偏偏还肚子争气,一个接着一个的生。 青橙久居宫中,人情世故见得也多,只是想不明白皇后在院子里还喜笑颜开的,怎么进了屋就垮了一张脸呢?她已经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皆视作理所当然,并未觉有什么不妥,所以猜不出皇后为何突然不高兴了。 皇后寒暄了几句,连茶也没喝,就气呼呼走了。 用完午膳,青橙果然召了御膳房的总管太监王自忠,仔细训了一顿。要是旁的妃嫔,自然不敢插手御前之事,但纯妃在皇帝面前有多上脸,宫里人人知晓,王自忠俯首而跪,耷拉着脑袋听着,除了应“是”,就是“奴才知罪”,其他狡辩的话,半个字不敢说。待青橙要歇午觉了,才放他出来。到了宫廊,撞见黄二下值回屋,想着是在人家地盘,王自忠便笑道:“黄兄弟,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他是御膳房的总管太监,黄二只是一个妃宫里的厨子,唤一声“兄弟”,已是给了天大的脸面。黄二不是没眼色的,忙打了个千秋,道:“王总管万福。”又问:“是什么风把您吹这儿来了?”王自忠总不能说自己是来挨骂了,笑道:“纯主子有话嘱咐,让我亲自走一趟。” 黄二道:“要不要去我房里喝碗茶再走?” 他本不过客套一句,不想王自忠竟应承了,道:“正好渴了,不必麻烦,喝一口凉茶就行。”既上了台面,黄二只好领着他往自己下房走。 翊坤宫的下房在靠近宫街的角落里,有个十来米大小的天井,种着一株桃树,眼下开了花,粉白堆簇的花瓣儿纷纷扰扰,落了一地。 黄二问:“您想喝什么茶?”王自忠笑道:“什么茶末叶儿随便泡一壶就是了。”黄二不再多问,挑了两搓碧螺春泡了一壶,用斗大的无花白瓷碗给王自忠倒了半碗。 王自忠是见过好东西的,吃了一口,就问:“这是碧螺春?”黄二道:“是陈年的旧茶,纯主子不要了,就赏给底下人喝。” 一句话,差点呛得王自忠吐血。 要说宫里御贡的上等碧螺春,内务府一年总共也只有那么十几斤,太后那儿得大头,剩下的除了养心殿和长春宫,分都分不过来,位分低、又没有恩宠的妃嫔更是想都不用想,能分点茶末粉子就该谢天谢地了。而这翊坤宫,竟然还会剩着陈茶给奴才们喝! 王自忠此时恨不得撵了黄二,自己补上翊坤宫厨子的缺。劳什子总管,吃苦受累担心受怕,一年到头连壶碧螺春都难喝上,要了何用?! 过了几日,青橙的病好了,皇帝瞧她精神不济,命南府的人往翊坤宫唱戏。也没弄多大的阵仗,只挑了四五个生旦净丑,连戏台也没搭,就在亭子里吹拉弹唱。怕青橙一人看戏没趣,又专门让鄂嫔作陪。自己要得空闲,也时不时去转两圈。 舒嫔听闻此事,脸都气绿了。若平时也就罢了,偏这日是她生辰,没落得皇帝一句好,连皇后也忘了赏银丝面,而翊坤宫那厢没事儿还唱着戏,就为了解闷!她添油加醋的与陆贵人在御花园里嗑叨,陆贵人深得同感,甩着帕子道:“以前她没得宠时,在我跟前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我若指东,她都不敢往西,胆子小得很呢。” 这话,舒嫔却不爱听了,斜眼盯着陆贵人,心里思忖:也就能说说以前了,现在连纯妃脚趾头都比不上,也不嫌燥。 六月一过,各地秀女就齐齐往上京涌。皇后与娴妃暗地里较劲,两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到了选秀这一日,天才蒙蒙发亮,宫中就渐渐喧闹起来。反正跟青橙没多少干系,她倒安然睡到了日上三竿,等她醒来吃早膳,落选的秀女已开始出宫了。青橙既不打听留了多少人,也未使人去问封号位阶,反正知道不知道,对她来说,都没有多大影响。 起码,暂时无人能撼动她的位置。 天气日渐发热,太阳闪着金光,像是要将世间的一切都烤熟烧尽。林子里遮天蔽日,微风穿梭,吹得叶子坠落,树枝嗦嗦作响。青橙静静的坐在亭子里,尔绮置了火炉在旁侧煮茶,滚水咕噜噜沸腾,显得周围愈发安宁。 嬷嬷将永瑢抱了来,青橙看着他在身边跑来跑去,觉得很十分惬意。永瑢贴在青橙肚子上听什么,青橙不由笑道:“永瑢想要妹妹还是弟弟?”永瑢已经三岁了,说话很利索,等选好哈哈珠子,也该去南书房上学了。 永瑢仔细想了想,方道:“我想要个妹妹。”对青橙来说,皇子也好公主也好,都没有关系,毕竟她已经有两个儿子了,生一个公主也不错。 青橙问:“为什么?” 永瑢奶声奶气道:“要是妹妹的话,就能像长公主一样漂亮温柔了。” 漂亮?!温柔?!不可否认,长公主姿容甚好,性格也不坏,永瑢形容得一点不错,怪就怪在,谁也不知道永瑢是在哪里学的这两个词语,叫青橙大吃一惊。她不由笑容满面的问:“你是在哪里学的“漂亮”“温柔”?你知道什么叫“漂亮”“温柔”吗?” 永瑢对青橙的话似懂未懂,总归觉着是夸赞的意思,得意道:“我就是知道嘛。” 皇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道:“娘儿俩在说什么,远远就听见笑声了。”永瑢是从小在皇帝身边长大的,没行礼,先扑到皇帝腿上,甜腻腻的喊:“皇阿玛。”皇帝今儿心情甚好,一手将他抱起,刮着他鼻子,道:“这么大了,还要皇阿玛抱。” 他不来就罢了,他一来,又是高高兴兴的样子,青橙醋意一涌,道:“留了几个秀女?”皇帝一看她脸色,就知她不乐意了,道:“两个贵人,两个常在。”又将永瑢交予嬷嬷带走,自己陪着青橙坐下,笑道:“自己不去打听打听,还非得问朕。” 青橙道:“打听了又能怎样?还能少留两个不成?” 皇帝捡了桌上一块藕粉糕,放进嘴里嚼着,打趣道:“你这吃醋的毛病得改。” 青橙生了闷气,扭身要走。巧好尔绮端了新茶上前,被青橙袖子一甩,不由得手上一松,整个茶盘子连着滚茶一齐往自己身上泼来。 第121章 尔绮烫伤 http://.biquxs.info/

四下垂立的宫人吓得尖叫,连皇帝也倏然站起。如一壶滚水直接从尔绮胸前淋下,夏纱紧紧的贴着肌肤,身上像撕掉了一整块皮肉,火热滚烫的痛绵绵不绝的传入身体各个末梢,令她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痛,只觉这里也痛,那里也痛,痛得连脑子都懵了。 青橙什么也来不及想,顿时就哭了,本能的伸手往尔绮身上拍去,幸而被皇帝拦住,道:“你别动,等着御医来。”又随手招了小太监,道:“快去宣御医。”又命人搬了藤椅抬尔绮回下房。尔绮这时才知道疼,嘴里呻吟着,却不敢当着主子的面喊痛。 海安在屋里瞧着宫人拾掇木架上的摆设,听见外头响动,出门一看,竟是尔绮气息奄奄的躺在藤椅上,被人抬着走。她心焦道:“这是怎么啦?” 尔绮脸上无一丝血色,眼泪双流,未语凝咽。 青橙待下人向来宽厚,尔绮骄纵时,也从未真的罚她。此时无端端的叫她受累,青橙心里难受,又担心又愧疚。皇帝替青橙擦了泪,软语安慰道:“朕宣了御医给她诊治,不会有事的。”依着规矩,宫里的太监宫女生病,皆由医女诊治,皇帝特地宣来御医,已是开了脸面。青橙稍稍镇定,道:“我去下房瞧瞧。” 皇帝道:“下房晦气,怎是你能去的?!你在房间里等着底下人传话便可。”又道:“还有,记得吃晚膳,别尔绮不在,就连膳食也不记得吃。”叮嘱了几句,他便摆驾回养心殿。 青橙急躁焦虑,挺着大肚子在宫廊走来走去,遣使宫人一遍遍的去下房问。 因是月初,御医院的大臣聚集一处,整理上月主子们的脉象记录及膳食用药等。忽有宫人急急忙忙来禀,说是翊坤宫有个宫女烫伤了,要马上派御医诊治。 御医是不管宫女太监的,都是由医女诊治。 故而掌事大人并未放在心上,随手叫了两个医女去诊病。直到那宫人又说:“是万岁爷的旨意,让大臣遣御医亲自去瞧。那宫女是纯主子跟前数一数二的得意人,大人可别失了分寸。”这才叫掌事大臣上了心,道:“简大人,你是翊坤宫的担当御医,就交由你诊治。” 简玉衡一听是“纯主子跟前数一数二的得意人”,早就蠢蠢欲动,只是顾着自己身份,才没敢开口。待掌事大臣一吩咐,马不停蹄拿了药箱就走。在路上,日头很大,晒得他满脑门的汗。越走越是害怕,越走越是着急,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脑子里满满当当的,竟然只是“佛祖保佑,受伤的不是她。” 她,就是那个在纷飞雪夜里,胆大妄为亲他的姑娘。 自那以后,她的面目忽然变得清晰了。不再是翊坤宫里模糊的一点,而是生气勃勃、活灵活现,知道苦乐,懂得哀愁的姑娘。而他自己,也不再了无牵挂,也会在心底里默默惦记。是她,在他的眼前遽然开启了一道新鲜的大门。 尔绮的伤势比想象的还要严重,被烫后没有尽快处理伤口,等医女到时,皮肉与衣衫贴在一处,实难清理。再者,她受伤的地方不是手,不是脚,而是胸口,是女人至为紧要的地方。隔着月白帐子,医女将伤势一点点告诉简玉衡,简玉衡一遍一遍的复述确认后,才告诉医女如何抹药扎针。尔绮的呻吟声渐渐弱了,伤口上冰冰凉凉的,减了大半的疼痛。 简玉衡想要说句安慰的话,踌躇半响,才道了一句:“放心吧,我会治好你的,绝对不留一点儿伤疤。”尔绮听着他的声音,异常的安稳,道:“有简大人在,我不怕。” 两人皆静静的,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脸,却胜似见面。 青橙听了简玉衡回禀,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道:“往后劳烦你每日往下房走一趟,等尔绮病好了,我让她给你磕头谢恩。”简玉衡蠕了蠕唇角,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许久才应了声:“是。”青橙见他欲言又止,问:“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是不是尔绮的病还有什么变故?”简玉衡摇摇头,道:“你放心,我会保住尔绮。”他说得郑重其事,青橙听着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简玉衡抿了口茶,沉声道:“三妹。” 从他过继给舅舅后,就再也没叫过青橙三妹。以前不觉有什么,此时入耳,真是充满了温情暖意。青橙心中柔软,禁不住抿唇笑了,颊边露出浅浅的梨涡。他低低哀求道:“我与富察氏的指婚,能不能当做不曾发生?”他的眼神笃定坚韧,直直望着青橙,叫她无以拒绝。 青橙怔了怔,问:“为什么?” 简玉衡是沉默寡言的男人,说话从不拖泥带水,也不爱拐弯抹角,他道:“我有心上人了。”青橙倒是欢喜,赐婚之事虽然双方父母知道,但皇帝并未明着下旨,尚有旋转的余地。再说,他能娶自己喜欢的人,青橙会为他高兴。 青橙问:“是谁?” 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了,但他咬紧牙关,闭口不言。她是宫女,是皇帝的女人。宫中私私相授就是大罪,更别说宫女与御医有私情。即便皇帝不在意,祖制规矩也容不得他胡来。 他只能等,等着尔绮出宫。 皇帝指了四名秀女到翊坤宫请安,让青橙挑两个放大阿哥屋里。经过千挑万选的秀女容工秀德都属上乘,青橙难以抉择,遂唤了大阿哥来,让他自己择了两个。掌灯时分,新晋的贵人过来请安,青橙请她们往偏殿坐了,照过面,就道乏了让她们回去。 另外两名常在,位分低,连请安的资格也没有。 尔绮一病,厨房里就如临大敌,四处鸡飞狗跳,人人手忙脚乱。皇帝亦是担心,散了进讲,就坐轿来探望青橙。夕阳霞光万丈,屋中暗沁沁的,有了一丝暮色。青橙有孕,坐着反不舒坦,就站在一侧立着。皇帝盘膝坐在炕上,道:“你怀着身子,朕不能随意调宫人进翊坤宫当差,不如从尔绮底下的几名大宫女中择一补缺,先熬两日再说。” 青橙的肚子其实并不算很大,她怀着身子也十分注意膳食,再有尔绮精心配制,故而并未因着有孕而长胖。她双手摊平搁在肚子上,道:“我也想过,但谁好谁坏,我实在拿不定注意,她们跟了我许多年,又怕委屈了她们。” 皇帝一笑,亲昵道:“傻丫头,你是主子,谁好谁坏还不是看你的心意?底下的奴才们谁不想在主子跟前露脸,有这样的机会,她们都机灵着呢,定会想着法子来邀宠,会伺候的就往上抬一抬,如此而已,想那么多做什么?”他抬起手臂,青橙知趣的走近了些,皇帝将手覆在她肚子上,问:“她怎么不动了?” 青橙扶着他的掌心换了个地方,笑道:“刚才和你说话,她一直踢我呢。”皇帝和她说起是阿哥还是公主的话,青橙说是公主,皇帝却说是阿哥,又说是阿哥是公主他都喜欢。夕阳一寸一寸的往下落,绯色光芒落在宫墙上,又倏然隐去。 夜色降临,天地坠入黑色。 曼柔、芸黄是尔绮底下做事最得力的两名大宫女,说不上落井下石,总归尔绮不在,两人都跃跃欲试,想乘机在青橙面前讨个好。曼柔比芸黄早入宫半年,且是满族人,打心眼里看不起芸黄的贱婢身份。而芸黄未入宫时曾在地方官署做过医女,识得字,对药膳汤饮亦得心应手,自认为比曼柔要周全得多。 最紧要的事,芸黄曾与海安同在辛者库为贱婢。 至夜深了,海安在偏殿召集底下的大宫女嘱咐了诸事,将明儿要做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才拖了疲倦的身子回下房。她的房间与尔绮相邻,又悄悄儿看过尔绮,方回屋洗漱换衣歇息。欲要熄灯,却有人在窗下低声道:“海安姐姐,我是芸黄,能进来说两句话吗?” 海安是何许人也?在潜府跟着哲妃,进宫呆过辛者库,又分给纯妃随侍,什么事儿不知道,芸黄一开口,她就知道来龙去脉了。她披了件墨色绣小花的褂子,开了门,道:“大晚上的,找我有什么事?” 芸黄扭身进了屋,笑道:“姐姐如今是纯主子跟前的人了,我都没得机会和你好好说两句体己话。想咱们在辛者库时,你我最是亲近。”又压低了声音,道:“我有话直说,也不敢扰你歇息。”说罢,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只翠玉镯子,道:“当年在辛者库,有一回浣衣,你不小心弄坏了当年还是嫔位的陆贵人的袍子,是我用我娘的镯子贿赂嬷嬷,才免了你的责罚。镯子其实有一对,是我娘临死前给我做念想的,今儿我把这只也给你,求你在纯主子面前为我说两句好话。我知道你是念旧恩的人,当年你也说过要报答我。” 豆大的油火不甚明亮,屋中晦暗,虽置暑夏,仍湿冷发寒。海安拢了拢肩上衣衫,轻声道:“我说两句好话容易,但能不能得主子的心,全要靠你自己。” 芸黄一听她答应了,喜笑颜开道:“你放心,尔绮有什么本事,我都知道。”说着,屈膝要跪,海安忙将她搀住,道:“我知道你是从富贵人家出来的,知书识字,理应比尔绮更机灵聪慧。但伺候主子,比的不是谁懂得多,而是“合心意”,主子能想到的,你要先想到。主子想不到的,你更要想得到。尔绮自己不是厨子,但有巧思,才能一直得主子宠信。再说,在主子跟前露脸伺候,与你在厨房做事又有不同。” 海安如此淳淳教导,不仅是担心芸黄做不好差事,更是怕帮了她,她反而懈怠。芸黄懂得深意,笑道:“好姐姐,你还不知道我吗?尔绮能做好的事,我不会比她差。”海安微微一笑,道:“你尽心尽意便是了。”芸黄重重点了点头,方请辞告退。 因宫里久未进新人,皇后特命内务府在储秀宫设了册封宴,两位贵人、两位常在的位分并不高,出席的妃嫔皆是贵人以下位阶。次日,四位新人齐往长春宫谢恩,巧好是十五,除了纯妃,后宫各妃嫔都在。皇后一身凤穿牡丹纹蓝锻袍子,高高梳着旗头,缀八宝攒东珠金钗,其势华贵威严,有凤来仪。她双手叠放膝盖,温婉道:“天气热,你们在宫里走动,可都要注意别扑了暑气,午时喝点凉茶亦好。” 众人忙福身道:“谢皇后娘娘关心。” 新晋的仪贵人是个伶俐丫头,只十五六岁光景,双颊如新剥的鸡蛋似的,又滑又嫩,人人见了都想捏一把。她笑道:“臣妾在宫外时,听阿玛说,皇后主子最是和善大度,前头选秀,我远远瞧着皇后主子,还觉胆怯,今儿见了,就像家中姐姐似的,实在奇怪。”清脆得像黄鹂似的声音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连舒嫔听着都觉朝气勃勃,使人开怀。 皇后很衬心意,笑道:“仪贵人活泼开朗,单说话儿就叫人高兴。” 娴妃持着一柄绛色纳纱佛手花鸟纹团扇,随手摇着,吹得鬓上四蝶步摇微微荡漾,折射着闪闪烁烁的金光。娴妃笑道:“是了,昨儿我还听内务府的人说,近来皇上颇为宠爱仪贵人,连纯主子都要比下去了。”仪贵人年纪尚小,初得圣恩,还不知后宫深浅,只觉有些难为情,羞红了脸道:“臣妾不敢与姐姐们比。”又问:“今儿怎么独不见纯主子?” 舒嫔绣帕一甩,冷笑道:“仪妹妹,你刚进宫,这不该问的还是别问的好!” 皇后不悦,道:“有什么不能问的,纯妃身子有孕,行动不便,皇上免了她各处请安罢。”又朝舒嫔板脸道:“你是宫中旧人,说话要有分寸,别心里头想说什么张口就说,祸从口出的道理,想必无需我来教你。”舒嫔本想给仪贵人下马威,不料戳了皇后痛处,忙起身屈膝道:“臣妾失言,请皇后主子恕罪。” 话音刚落,有宫人躬身进殿,屈膝道:“启禀主子,万岁爷来了。”正说着,皇帝已徐步走来,笑道:“舒丫头又说了什么胆大妄为的话,惹皇后生气了?”众人纷纷起身请安,皇后亦行了万福礼,回道:“皇上说笑了,咱们几个闹着玩呢。” 皇帝落了坐,环顾众人一圈,视线先落在仪贵人身上,道:“宫里住着可舒坦?” 仪贵人愣了愣,她不想皇帝日理万机还会惦记自己,心底里暖暖的,伶俐道:“有皇后主子照料,臣妾住得很舒坦。” 皇帝颔首,笑道:“天气热,使的冰若不够,就从内务府支取。” 宫中冰砖支取是有数额的,贵人只有贵人的份例,每日一娄半。这还是正常使的分量,要是失了宠或是宫里哪位高位不待见,被内务府克扣了也常有。眼下仪贵人既有了皇帝特旨,内务府自是将她当做新贵,不敢亏待毫厘。 仪贵人斜斜睨了眼皇帝,见他正满面笑容的望着自己,越发觉得娇羞,屈膝道:“谢皇上恩典。”皇帝仍旧是一笑,朝娴妃道:“前头朕在你宫里吃的那金桔姜丝蜜,味儿甜了点,下回让他们少撂些糖。”娴妃笑道:“臣妾知道皇上不爱吃甜,已经让他们少撂了,是那金桔太甜了。下回再做,索性不要放糖。” 皇帝道:“不放糖也可。” 来了这样久,皇帝还未同皇后说半句话,连正眼也没瞧,摆明了是给她脸色。生下永琮后,她本以为皇帝会对自己越来越好,可恰恰相反的是,皇帝竟越来越冷漠,近来几月,除了祖制帝后同寝的时日,皇帝从不在长春宫夜宿。 皇后隔着茶桌坐在皇帝左手边,她讨好道:“天儿热,皇上要不要吃碗酸梅汤?” 皇帝终于转脸看了看她,留在脸上的笑容还在,声音却凉了,道:“不必了,朕坐一坐就走。”又似要刻意掩饰自己的冷淡,道:“前朝事儿忙,朕不能久坐。” 皇后不知怎么接话,两人一时僵住。 帝后不说话,底下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更加不敢说话,屋里猝然静了下去。外头有宫人跪在廊下道:“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纯主子求见。” 皇后回过神,堆起笑容,道:“糊涂东西,快让纯妃进来。” 青橙原本懒得动身,但算算日子,自己好像有小半年没来长春宫请过安了,顿时起了念头,就坐了凉轿过来。纯妃的人虽不到,但位置一直空着,安排在皇帝的右下手。青橙扶着海安要请安,皇帝笑道:“免了,赐坐吧。” 舒嫔、鄂嫔等领着底下妃嫔给青橙请安,尤其是新晋的两位常在,此乃头一回面见青橙,便跪地行了大礼。皇帝挥手让善柔上前,道:“去厨房拿些点心和酸梅汤。”又问青橙道:“你想吃什么?让善柔给你拿。” 青橙道:“我才吃了早膳出门,并不饿。” 说是这样说,但实际上,从她怀孕起,一日里总要吃数顿,吃得并不多,但嘴里总觉没味,就爱嚼些点心食。善柔去厨房端了四样小零嘴和一壶酸梅汁,欲要搁到皇帝旁边的茶桌上,皇帝却道:“放纯主子那儿,这酸酸甜甜的玩意儿,朕不爱喝。” 青橙倒是喜欢吃酸。 皇帝看青橙脸色不错,笑道:“有什么高兴事?”青橙吃了两口酸梅汁,又端起一半个手掌心大小的白釉素色小碟子,捡着里头的核桃仁边吃边道:“早上简大人给尔绮检查了伤口,说是恢复得不错,宫人说尔绮夜里也不喊疼了。” 见她吃得津津有味,皇帝不禁倾斜了身子凑上去,捡着她手里的核桃仁吃,道:“朕早说过,不用太担心。”青橙忽的又笑,道:“昨天夜里永瑢跟我说灰兔肚子鼓鼓的,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没有什么精神,吃的东西倒是越吃越多了。今儿我顺道让简大人瞧了瞧,你猜是怎么了?” 两人你来我往,把周围的人都忘光了。青橙吃着吃着顺手就把碟子递与皇帝,皇帝默契的接过,拿在手里捡着吃。青橙又端了一盅酥酪,酥酪上盖着一层玫瑰酱汁,她不小心沾了酱汁在手指上,皇帝自然而然从袖口里掏出帕子替她抹了,嘴里道:“是不是有了兔宝宝?” 青橙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皇帝笑道:“肚子鼓鼓的,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又没有什么精神,不和你一样吗?”他俩说说笑笑,没有一点君臣规矩,皇后张了几次嘴,想插上一两句话,就算一两个字也好,但竟一星半点都容不下她。众妃嫔都在,她凤颜全无,遂故意失手打碎了茶碗,蹙眉道:“臣妾忽觉头晕眼花,也不知是不是扑了暑气。” 青橙忙让海安将酸梅汁端过去,道:“先喝两碗酸梅汁,降降热气,许会好受些。”皇帝也道:“你操劳宫中琐事,必是累了,当注意保养身子。”众人看着皇帝与纯妃亲厚恩爱,早就呆不下去了,皆心照不宣的起身告辞。仪贵人先前还觉得皇帝待自己是特别的,眼下才知道,自己连纯主子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皇帝牵着青橙起身往外走,道:“时候不早,朕也该走了。”出了门,他还在说那只从行宫带回的灰兔怀孕之事,低声道:“幸而咱们多带了几只兔子回来,好生下一窝子陪公主玩。”青橙的话已是耳语,嗔道:“什么公主?长公主早就不爱玩这些了。”皇帝一笑,道:“你不是想要生个公主么?”他俩簌簌叨叨的说着话,渐渐相携而去。 仪贵人万万没想到,如神灵一般高大的帝王,天底下最最英明神武的男人,竟然也会和女人聊着家里长短,竟然也会平淡如常人。 她痴痴的上了轿,像傻了似的,发杵坐着。 第122章 纯妃产女 http://.biquxs.info/

过完中秋,天气渐渐发冷,院里树叶枯黄凋零,夜里下了两点秋雨,晨起时,落叶就铺了满庭,处处萧瑟。芸黄将梅花形茶盘搁在廊凳上,拂平裙摆袖口,又对着玻璃窗户抿了抿鬓角碎发,才掀帘侧身入屋。 皇帝在书房写字,纯妃在东边屋里绣袜子,中间隔着花厅。芸黄往书房觎了一眼,方端着茶盘往纯妃跟前屈了屈膝,道:“主子,请用茶。”青橙怔了怔,她并没有叫茶,又以为是皇帝渴了,便道:“我不用,你给皇上送去吧。” 芸黄轻声应了“是”,却步退入花厅,掀起珠帘,徐徐进了书房,垂脸道:“万岁爷请用茶。”皇帝嗯了一声,搁了御笔,端茶问:“青橙在做什么?”芸黄有些紧张,手心微微颤抖道:“启禀万岁爷,纯主子在缝袜子。”又俏生生补了一句,道:“纯主子的女红可真好,绣的蝴蝶真能飞似的。” 屋中只有一名侍墨的小太监,听了这话,不由扫了芸黄两眼。 皇帝眉心皱了皱,旋即平复常色。他悠然抿了一口茶,寒气逼人问:“御前的规矩不知道吗?”芸黄的小伎俩被识破,心里一凉,忙跪下道:“奴婢失言,请皇上恕罪。”皇帝将茶往案上重重一扔,道:“是不是瞧着纯主子好欺负,还敢起了心思?”圣颜大怒,唬得侍墨的小太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屏声静气,连头也不敢抬。 芸黄连连叩首,道:“奴婢不敢,奴婢知罪,请皇上息怒。” 青橙闻见书房响动,丢开针线,扶着海安过来,笑道:“怎么啦?谁惹咱们万岁爷生气啦?”一看芸黄跪着颤栗,便柔声道:“芸黄在屋里伺候不久,你多担待担待。”又径直牵着皇帝往东屋走,道:“我绣了两双袜子,你试一试合不合脚。” 皇帝眄视芸黄,咬牙切齿道:“朕最厌朝三暮四之人!” 芸黄浑身瑟瑟发抖,嘴唇哆嗦着,瘫软在地上。皇帝再无旁话,随青橙而去。海安拉着芸黄退至廊下僻静处,问:“到底怎么回事?”芸黄回想皇帝怒颜犹觉害怕,滚了满脸热泪,更不敢与海安明说。海安打量她一身打扮,七成新的浅绿绣茜草纹宫缎袍,鬓间簪着簇新的绢花,刮了脸还铺了薄薄一层香粉,略涂了些胭脂,确有几分姿色。 海安明白了,翘着指尖戳在她额上,斥道:“你呀你,起了痴妄之心是不是?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想着媚主…”芸黄一把拉住海安,道:“好姐姐,我是被猪油蒙了心——糊涂了,你说,皇上会不会告诉纯主子?纯主子会不会赶我走?” 要是再让她回辛者库,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芸黄哭哭啼啼道:“都是柔曼那死丫头,说什么让纯主子喜欢,还不如让皇上喜欢,我是怕她抢了先,才…好姐姐,这下我怎么办呀?” 海安道:“无论是哪宫的宫婢,胆敢在主子娘娘面前勾引皇上的,通通没得好下场。”芸黄越发哭得厉害,带着哽塞道:“那我怎么办?”海安道:“如果你真心悔过,就自己向纯主子认错,往后也要安安心心的伺候主子,别瞻前顾后,自行绝路。” 芸黄点点头,掌心攒了拳头,暗暗思忖该如何向青橙求饶。 青橙专心依着皇帝的龙足比量,神态无一丝一毫不悦,皇帝不禁笑道:“你就不问问芸黄为何惹朕生气?”青橙重新替他穿好袜子,狡黠道:“你既生气了,我就不必再问。反正她做什么都没有用处,我又何苦非得问出点什么。” 大家心知肚明罢。 她不好弯腰,皇帝自己套了黄漳皮靴子,一脸不悦。青橙拉住他的袖子,笑道:“吃醋吧你嫌弃,我好不容易纵容一回,你还是嫌弃。”皇帝板脸横了她一眼,道:“这可不是吃醋不吃醋的问题...”他捏住她的脸颊,道:“朕是担心你被奴才们欺到头顶上。” 青橙得意一笑,道:“只要有你在,谁也不敢欺负到我头上。”顿了顿,又道:“芸黄这丫头本性不坏,做事也麻利,今儿惹得你大怒,往后怕是再也不敢了。况且她年纪还小,可在宫里多留几年。尔绮今年二十五了,总要放出宫的。” 皇帝道:“宫里头呆到死的嬷嬷多得是。” 青橙拉着他的指尖摇了摇,道:“她跟了我许多年,总要出宫的,不仅是她,就算是海安,也总要放出去的。她们越待我忠心,我就越不能亏待她们。” 皇帝轻叹,道:“到时候你自己可别舍不得。”两人说了一会话,用了晚膳,皇帝才起驾回养心殿。海安有意帮衬芸黄,遂领着她到青橙跟前谢罪。因着皇帝表现尚可,青橙并没怎么生气,但若不惩处,又怕此风渐长,便道:“自己去慎刑司领十杖罢,若有第二回,我会依着宫中规矩来办。到时候要死要活,绝不手软!” 芸黄松了口气,感恩戴德道:“谢纯主子饶恕,谢纯主子饶恕,奴婢再也不敢了。”又喜滋滋的奔去慎刑司领罚。如此一闹,惑主之心是再没有了。 小半月后,已至青橙临产之期,尔绮病也好了,仍旧回屋里当差。她一面尽心照料青橙待产,一面手把手的教导芸黄。在养伤的日子里,她每天和简玉衡相处,两人明面上平淡如水,心底却如波涛汹涌一般,感情日渐深厚。两人心照不宣,既无需承诺做见证,也无需信物做交换,只是安然的,从容的,等待机缘。 秋寒露重,青橙半夜产下一女,皇帝钟爱,又见月色皎洁如银霜,随口唤起二公主的小名,为“皎儿”,意取明亮美丽之愿望。 后宫子女里头,皎儿可算是唯一一个刚出生就有自己名字的孩子。 青橙生产后的休养皇帝也极为看重,他还想着让她再生几个子女呢,怕翊坤宫厨房的厨子太少,又从御膳房调了两个江浙厨子。又怕食材不够新鲜,就特地命尔绮提前一日将所需食材列出单子交由内务府,确保青橙每日吃的蔬菜肉食,都是一大早从宫外运进宫的。还担心她不能出门,每日闷在寝屋空气不好,就令内务府培植了四五株西府海棠,皆有人高模样,用黑瓷大缸子装着,摆在窗子底下给青橙赏花。 西府海棠是三四月的花期,内务府烘着这几盆子花原是打算除夕时摆在乾清宫用的,等皇帝下了旨意,他们连着数夜烘焙,才开了四五株,且全搬到了翊坤宫。这花儿离了温暖之地,没得一夜就会冻死,花瓣儿落了一屋子,青橙也舍不得叫人扫,坐在凳上瞧了许久,叹气道:“可惜了。”皇帝立在她身侧,抚了抚她的头,道:“能叫你看一眼就是它们的福气了,可惜什么。”又笑道:“等你出了月子,咱们去南苑过年好不好?” 青橙道:“好是好,但大过年的,你又不能只带我一个。” 皇帝摩挲着她的脸颊,嗤笑道:“那就过完年再去,到时候朕就只带你一个。”青橙点点头,道:“带着永璋、永瑢还有皎儿,狮子和灰兔也带上。还有这张摇椅,我也想带去,我再让海安从库房取些料子、如意之类的备着,到了南苑好赏给底下掌事的宫人。”皇帝瞧她雀跃欢喜,道:“你想带什么就带什么,就算把翊坤宫搬过去,朕也同意。但是——” 他故弄玄虚的望着她,青橙仰脸道:“但是什么?你既能什么都答应我,那我也都能答应你。”皇帝俯身到她耳侧,压低了声音,浓郁的男子气息拂在她的鬓角,碎发丝丝缕缕像挠痒似的在脖颈间浮荡,他道:“多带几个奶妈子。” 还没说完,青橙先红了脸,似笑非笑瞪眼道:“不许抢皎儿的口粮!” 皇帝含笑道:“谁和她抢了?奶妈子多得是,还能饿了她不成?”又伸手作势要解她胸前锦扣,道:“让朕瞧瞧,皎儿的口粮多不多。”青橙被他逗笑了,扭身站起,几步躲开他,道:“海安她们就在外头听着呢。”皇帝哪里在乎这些,长臂一挥,将她揽在怀里,道:“她们又不是没听过,怕什么。” 青橙忙朝外头喊:“海安,我渴了。” 皇帝一副“别以为叫人就能逃得了”的表情,将脑袋直往她脖子里啃,才生了孩子,她到底是丰润了,抱在怀里软绵绵肉嘟嘟的,极有手感。扣子崩开了两三颗,透出浓浓的奶香味,皇帝张嘴要吮,青橙双手捏住他的嘴皮子,花枝乱颤道:“不行不行,我还没有出月子呢。”又细声道:“再等一等。”皇帝停了动作,两人又温存了许久,才相拥坐在榻上说话。他们是主子,想怎样就怎样也就罢了,偏偏刚才青橙还喊了一嗓子,让海安上茶。 海安是翊坤宫的掌事宫女,处事无数,素来大方机灵,此时也为难了,手里端着茶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门口踌躇不已。 吴书来穿着黑褂布靴,蹑手蹑脚进了花厅,朝海安使了个眼色。海安意会,随吴书来挑帘至廊下,方问:“吴谙达有何事?”吴书来苦耷着一张脸,道:“里头什么情形?”一开口,自觉失言,忙道:“弘德殿的进讲大臣遣人来催了好几回,我莽莽撞撞闯进去,万岁爷还不知怎么发落我。”海安亦觉为难,低声道:“刚才纯主子喊渴,我端了茶也没敢进。” 初冬添凉,吴书来搓着老手,轻叹道:“那没得法子了,只能候着。” 屋里海棠花影横斜,静谧香暖,如置深春。青橙未绾发髻,乌丝缕缕泛着光泽,如墨玉般垂落双肩。她面颊略有丰腴,但脸形极美,一颦一笑间,已有妇人韵味。皇帝带笑而看,定定凝视,半响都不说话。 青橙双手捧着脸,道:“我是不是长胖了?脸都变圆了。” 皇帝不由一笑,拉开她的手,撩起耳侧几丝坠发,道:“圆一点有什么不好,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朕都不嫌弃。娴妃就是太瘦了,才怀不上子嗣。” 他轻轻的揉捏把玩她的耳垂,弄得她浑身发痒颤栗,又倾过身要吻,青橙稍稍往旁侧一斜,笑道:“别闹了,你还要去进讲...”皇帝不管她,将声音吞入肚里,含住她的双唇撕咬吸吮。青橙渐渐情动,双手攀在他肩上,任他妄意肆为。 两人正是难舍难分,门外忽而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青橙怔了怔,一把将皇帝推开,道:“皎儿醒了,怕是要喂奶。”又朝外头道:“抱二公主进来吧。”海安应了声“是”,忙到里屋通传。吴书来寻得缝隙,顺势斗胆道:“万岁爷,该去进讲了。” 皇帝扰了兴致,道:“真是...”青橙替他整了整龙袍,笑道:“真是什么?”皇帝又爱又恨的捏了捏青橙脸颊,龇牙道:“真是气人!”青橙抿唇一笑,又敛住神色道:“永瑢过完年也该去南书房上学了,我一直没顾得着给他选哈哈珠子,你先物色着,心里有了人选,等过年了一齐领进宫给我瞧。” 教引嬷嬷抱着皎儿站在花厅不敢进来,小心道:“主子,二公主来了。” 皇帝应道:“进来吧。”又朝青橙道:“朕记下了。”见他往外走,青橙往桁架上取了宝蓝宁绸披风,伺候他系好金色绦带,含笑送他出了寝屋,方回身抱二公主喂奶。 纯妃生的虽是公主,可后宫谁也不敢小窥。皇帝赏赐自是不必说,绫罗绸缎多到能穿到二公主十岁去,金银玉器看上去只有十余样,但件件价值连城,青橙都没拿出来,直接封在库房里,备着给她做嫁妆。再有太后的赏赐,并不华贵,却是太后亲手誊写的《金刚经》,青橙命人装订好了,放在二公主枕畔,以求神灵护佑。既然太后都给了脸面,皇后更加不敢怠慢,命内务府提早做好了二公主除夕穿的吉服冠帽,亲自送到翊坤宫庆贺。 皇后进了青橙寝殿,见有十余株金橘摆在房里,黄灿灿的,很是诱人,不由道:“屋里摆着果子,香味儿比那些花花草草还要好闻些,幽然淡雅。” 青橙随手摘下一只,素手剥了皮,递与皇后道:“您尝尝味道,酸里带甜,入口生津。”皇后掰了两瓣吃了,笑道:“果然不错。”一时又让嬷嬷将二公主抱来,皇后说了一回健康平安的如意话,方摆驾回宫。 凤驾行至宫街,皇后忽而觉得不对劲,问善柔,道:“昨儿我在花园里,怎么瞧着树上的金橘都烂透了?”善柔神色滞了滞,镇定道:“纯主子房里的金橘并不是您平常看到的品种,而是内务府为了讨好纯主子特地培育的。万岁爷怕纯主子闷在屋里空气不好,吩咐内务府必须每日为纯主子特贡一种花品熏房子。前头还贡了西府海棠...” 皇后斥道:“够了!” 善柔忙嘘声,默默随在肩舆旁。冬阳高照,风里裹着凛冽的寒气,皇后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的胸口里,不,是她全身每一个角落,都燃了一股火,热腾腾的往上冒,像要焚烧似的,热得她手脚发颤,喘不过气来。她无力的倚着凳手,暗忖道:错了,错了,一开始就错了,自己的对手或许根本就不是娴妃,不是高妃,而是这个身份低贱的汉女。 金光划过琉璃屋顶倾泻,映在皇后脸上,显得格外苍白深沉。她紧紧的攒住凳上檀木横梁,指节发白,青筋直蹦,似要将那木头掐断! 三个孩子里头,皎儿最像青橙,眼睛像两颗黑葡萄,又大又圆,鼻子挺翘,更紧要的是,只有她一个人继承了青橙的梨涡。她生下来不过几天,就睁着眼睛四处乱瞄,皇帝将手指头放在她掌心里,她就紧紧抓住,张开嘴巴笑,露出浅浅的梨涡。皇帝越瞧越觉像青橙,就越发喜欢。永璋更是得意,在南书房里整日和长公主、大阿哥、四阿哥炫耀,说自己的妹妹长得多么多么漂亮。宫里原本只有长公主一个女孩儿,几个男孩子都十分迁就她,如今又有了二公主,顿觉失了地位。 下了课,几个皇子皇女结伴来翊坤宫看二公主。 皎儿倒是不怕生,谁逗她她就朝谁笑。四阿哥嚷着要抱,大阿哥忙阻拦道:“不行,小心摔了二公主。”永璋更是不肯,道:“连我都不允抱,哪里轮得到你啊。”他们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二公主身上,长公主很觉落寞,又觉莫名委屈,一转身,就盈满了泪水。 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 青橙出了月子,头一日先抱着二公主往寿康宫、长春宫谢了恩,第二日便与海安在库房将二公主所得的赏赐一一清点例出了名册。至第三日才寻出空打赏生产期间出过力的嬷嬷、太监,连着御医院的太医、医女,她都顾及了,命尔绮往库房里取了五十两银子,让厨房备了一桌子好饭菜,赏与御医院做席。 眼瞧着一日一日的临近年关,朝中政事也愈来愈少。等下了雪,皇帝几乎天天都呆在翊坤宫,他坐在书房批折子,青橙就在东屋或处置宫事,或抱着二公主玩闹,或拿了针线绣绣袜子锦帕。自生下二公主后,她时常觉得腰疼,不能久坐,亦不能久站,有时看书写字坐久了些,夜里腰就痛得动都动不了。 皇帝知她落了病根,担忧不已。每回缠绵床榻,他也不敢像以前那般放肆用力,总是小心又小心,温柔又温柔,生怕弄得她腰疼。后听御医说,练马步对治腰疼有帮助,就时常要逼着青橙练。那样粗鲁的动作,淑女闺秀怎么能做? 青橙百般扭捏就是不肯,皇帝是好说歹说呀,最后想了个法子,道:“如果你肯每天练一刻钟马步,朕就答应你不再提简玉衡和富察氏的指婚。” 还是在月子里时,青橙就跟皇帝提了简玉衡有心上人,不想被指婚。皇帝觉得这完全不是一回事,有心上人可以收在房里做侧福晋啊,庶福晋啊,小妾啊都行,与他娶富察氏没有半点冲突。更重要的是,皇帝是想抬一抬青橙的家世,又想那简玉衡太不知好歹,还想着要寻机会好好面训他一番呢。 如此有了交易,青橙只得答应了。但每次都是一个人默默躲在屏风后练习,除了海尔在旁侧伺候,谁也不许瞧。过了大半月,皇帝突然发现青橙腰上的力气果然大了,故而常常让她在他上面动作,因着青橙又是怀孕,又是生产,又是坐月子,两人不知失了多少时光,待解开禁忌,便真真是如漆似胶、久别胜新婚一般,拆都拆不开。 青橙双腿盘在皇帝腰上,他掐着她的腰坐着,一面咬她胸口的肉,一面妙手拂花似的作弄,道:“晚膳时,朕见你才吃了半碗粥,是不是又在戒饭?”青橙自己没多少力气,全靠着皇帝一双手上下浮动,喘息道:“脸上都有双下巴了,等开了春,减了衣衫,就会显出臃肿,实在难看。”皇帝松了口中柔腻,抬头笑道:“谁说难看了,朕觉着胖一点才好了,摸起来揉起来更得趣儿。”青橙一口咬在他肩上,道:“我才不要。” 话是如此说,到底听了皇帝的话,便不再戒饭。 回头皇帝将取消赐婚之事跟皇后说了,皇后闻之甚喜,面上并不表露,道:“简大人医术高明,前途不可限量,失了这门婚事,倒觉有些可惜了。”她既然客气,皇帝也不揭穿她,一笑置之罢。皇后又道:“纯妃生育二公主受了许多苦,皇上疼惜她本属应该。”稍顿了顿,又道:“昨儿臣妾去寿康宫请安,太后言辞间对此颇有微词,要六宫和睦,皇上该一视同仁雨露均沾,臣妾...”皇帝心里明白得很,打断道:“不必你说,朕都明白。” 见皇帝面有愠色,皇后不敢再说,垂了脸道:“是臣妾失言了。”皇帝倒也没真的与她计较,喝完茶,便摆驾回养心殿了。 第123章 长公主争宠 http://.biquxs.info/

冬日乌云密布,午时下起冷雨,凉飕飕的冻彻人骨。宫人们皆换了棉夹衫,疾走于回廊宫宇间,裙袍飞舞,呼气如霜。大阿哥跟着朝里的内务大臣学着做事,接连数日在宫外行走,一朝在路边尝了两串烤羊肉,好似浑身的激灵都被打开了,形容以“惊为天人”而在兄弟间炫耀。永璋从未吃过,回翊坤宫与青橙说起,吵着闹着要吃烤肉串。 尔绮寻了一处平日闲置的耳房,让嬷嬷们备好铁炉、铁叉、铁网,火气腾腾的烧了三四盆银炭。又让黄二往庆丰司领了刚宰杀的生羊肉、生牛肉、鹿肉和鸡腿,用盐、绍兴黄酒、胡椒粉、茴香、丁香等作料腌了半个时辰,切成肉条以木棍串实,整整齐齐摆了十余盘子。芸黄将铁网铺在炭火上,又叫太监搬了半麻袋银炭搁在旁侧,方笑道:“眼下可算是备齐了。”尔绮一笑,道:“还差一样东西。” 芸黄细细想了想,实在没有头绪,便笑:“好姐姐,你就告诉我罢。” 尔绮娓娓说来:“今儿天气虽冷,但又是炭火烤,又是荤腥肉类,吃多了会上火,严重的还会口舌生疮。所以,还缺了一缸子凉茶。”芸黄惶然大悟,笑道:“还是姐姐思虑周全,我这就叫人去熬汤引。”说着,转身欲走,却被尔绮喊住,道:“比起凉茶,毕竟是用药物熬煮的,五阿哥、六阿哥还小,吃了身子容易寒凉,小主子也不爱喝。”稍顿,即道:“不如泡一壶菊花冰糖茶备着,再炖一锅雪梨银耳汤,公主阿哥都爱喝。” 芸黄受益匪浅,真心佩服道:“还是姐姐英明。” 一时南书房散了学,已是掌灯时分。长公主闵月、大阿哥永璜、三阿哥永璋、四阿哥永珹、五阿哥永琪一齐往翊坤宫来。六阿哥永瑢早早候在耳房,自己先烤了两串牛肉吃了,吃得满口腥膻味儿,却直嚷着好吃。 几兄弟一涌而上,围了两火炉子,脱了外衫,都挽起袖子要自己动手。长公主嫌炭火味大,不肯靠近,只遣了随身嬷嬷帮着烤。青橙虽纵着他们玩闹,但也立有规矩。 她道:“第一,每人最多只能吃十串,鸡腿只能吃两个。第二,吃完后每人必须吃一碗雪梨银耳汤。能答应我吗?”大阿哥在外头有了历练,再有到底年纪大些,人前人后都要做好榜样,遂起身恭敬抱拳道:“尔等遵命,纯娘娘的话不敢违背。” 几兄弟也纷纷附和。 青橙满意的点了点头,命尔绮在旁边盯着,自己则回主殿看顾皎儿。长公主忽而起了身,道:“纯娘娘,皇额娘不让我夜里多吃荤腥肉食,我也不爱吃,我想同你回屋里吃点心。” 长公主今年长高了不少,腰身日渐肥壮,脸上圆圆的,略觉肿胀。青橙返身牵住她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柔声问:“你想吃什么点心?”长公主说了平素爱吃的奶油糕、豆卷、糖耳朵之类,青橙转脸吩咐芸黄去预备,带着长公主一路到了东屋里。 芸黄做事麻利,很快端上了桌,不仅有长公主爱吃的几样糕点,还特地备了一壶玫瑰清露润喉。过了一会,皎儿醒了,青橙喂了奶,抱着她在长公主对面玩耍。长公主盘膝坐着炕枕,小几上搁着吃食果露,她净手下炕,道:“纯娘娘,我能抱一抱二公主吗?” 青橙温婉道:“皎儿还小,脖子没有多少力气,撑不住头,你还不能抱她。等她再长大一些,手脚有了力气,纯娘娘再给你抱。”长公主觉得沮丧,惺惺沿着炕边坐着。雨天黑得早,外头凄寒森冷,遥遥可见有两盏黄纱宫灯一径行来。 海安进屋屈了屈膝,道:“主子,万岁爷来了。” 话音落,皇帝已侧身进屋,笑道:“天气真冷。”长公主连忙趿鞋请安,皇帝看见她,稍稍愣住,正要问句什么,却听皎儿突然嘤咛一声,一看,她嘴里竟然吐着两个泡泡,实在讨人喜欢。政事清闲,皇帝心情甚好,伸手往青橙怀里抱过皎儿,边摇晃着身子逗弄,边笑:“这小酒窝长得真像你额娘…”又问青橙,道:“今儿抄了几卷佛经?” 快要过年了,宫里头的妃嫔都在给太后誊写佛经以示孝敬。青橙回道:“上午抄了两张,趁着天没黑前,又抄了一张。忙来忙去,也不知忙了什么,一转眼就过了大半天。”说完,又抱回皎儿,道:“你背上湿了,先去换身衣裳,洗了手再来抱。” 她将皎儿放在炕上,两侧用大迎枕挡好,旁边还有几个嬷嬷看顾。皇帝穿过花厅入西屋换衣,青橙随在身后,道:“阿哥们都在耳房里烤肉吃呢,你要不要去瞧瞧?”隔着两重屋子,皇帝的声音有些听不清了,他道:“朕就不去了,免得他们烦朕…” 青橙不禁一声笑。 长公主站在屋中,鞋子也没穿稳。她隔着缕空花门看了眼西屋,又看了看躺在炕上安静吐着泡泡的皎儿。她往炕边挪了两步,又挪了两步,才小心翼翼靠近襁褓中的女婴。女婴用明黄绣福寿纹锻棉布裹着,一双黑眸圆溜溜的极为动人。长公主用手指拨了拨皎儿的小脸蛋,皎儿瘪嘴一笑,露出唇边浅浅的梨涡。 那梨涡干净清丽,长公主却忽的生了厌恶,一口咬下去。 青橙正给皇帝系腰带,外头骤然响起婴儿啼哭之声,她不知发生了何事,朝外道:“李嬷嬷,看看二公主是不是尿湿了。”不想竟传来一阵推攘之声,隐约可闻有人惊呼:“长公主,快松口,你做什么...”而皎儿的哭声也愈发撕心裂肺。 皇帝大步入东屋,见长公主嘴边沾了些许血渍,再看皎儿,小脸上满是鲜血。青橙一颗心几乎疼碎了,她抱起皎儿,朝海安喊:“快去,快去宣简大人。”她此时顾不得追究事情谁对谁错,急急命人端了盐温水来,拧了帕子,仔细替皎儿擦拭伤口。皎儿疼得手脚乱蹬,张嘴哭得没了声音。青橙细声柔语的哄着,忍不住也跟着哭。 长公主被撵到花厅里站着,低声抽泣着,又后悔又惶恐。 嬷嬷们一个个唬得面色土灰,屏声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皇帝背着手定定望着长公主,他沉着脸,嘴角下垂,眼睛里像着了火似的,连呼吸都急骤许多。他道:“到底怎么回事?”长公主抽抽搭搭不说话,皇帝禁不住吼道:“不要叫朕说第二遍!” 长公主仰起脸,满脸泪痕的看着皇帝,道:“我不喜欢二公主,我讨厌她!”皇帝气急败坏道:“好个不喜欢,好个讨厌!皎儿不到三个月,她怎么就得罪你了?”长公主道:“她如果没有酒窝,皇阿玛兴许就不喜欢她了...所以,我想咬掉她的酒窝...”话还没说完,皇帝一巴掌落下,打得她颠颠撞撞往后退了半步,脸上火辣辣的,像烧起来一般。 皇帝问:“痛不痛?” 他从未打过子女,即便再生气,也是面训一顿就罢了。可今儿他实在太气了,妃嫔们为了争宠,勾心斗角他就算厌恶,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从未想过自己千金贵重的嫡女长公主,会为了争宠而动手伤害自己的妹妹。 这远远超过了厌恶,而是痛彻心扉。 长公主惊愕的张大了嘴,眼泪滚滚流进嘴里,咸咸的,就如伤口浸在盐水里,痛得她说不出话来。皇帝道:“很痛吧,朕不过打了你一巴掌,你就知道很痛,那皎儿,她被你咬了一口,流了满脸的血,她是该有多痛?” 他注视着长公主,她眉眼间有皇后年轻时的倔犟隐忍,下巴又与自己相似,甚至笑的时候,唇角上扬的模样简直与自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越看越气,道:“滚出去,朕不想再见你,明儿你就搬到外头别苑去住,没朕的旨意,不许回宫!” 长公主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在地上,抱住皇帝大腿,哭诉道:“皇阿玛,闵月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我并不是故意想要害二公主,往后再也不敢了。您怎么惩罚我都可以,请您不要让我去别苑,皇阿玛...” 皇帝朝嬷嬷们道:“你们还跪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带长公主回宫收拾。”几个嬷嬷连忙爬起,架住长公主连扶带绑的往外退。长公主哭哭啼啼的去了,没得多时,简玉衡来了,往东屋瞧了皎儿,上了药,开了药引方子,道:“皇上,纯主子不必担心,二公主的伤势并不严重,敷十日膏药,吃两节汤药就会好。” 青橙安了心,道:“有劳简大人了。” 简玉衡又嘱咐了几句,便跪安退下。至花厅时,撞见尔绮立在门框边当值,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目光流转,却连话也没说,就各做各事。 皎儿哭得累了,终于睡下。青橙已是心力交瘁,靠在皇帝臂弯里,道:“我平素待长公主不错,为何她要这样待皎儿?”皇帝亦觉难过,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叹道:“是朕教得不好。”又道:“她还是小孩子,你大人大量,原谅她一回如何?” 寝屋暖烘烘的烧着地龙,红绡纱帐在烛光里晕成明艳的绯色。青橙偎依在皇帝胸前,听着他稳稳的心跳声,浑身轻软而恬逸。她道:“小孩子推攘打架,是平常事。以前永璋与大阿哥打架,我心里真是一点儿都不记恨大阿哥,但此次却不一样。”她抬起头,将下巴搁在皇帝肩胛骨上,静静凝望着他,沉默不语。 她不明说,皇帝也明白其中意味。 皇帝叹了口气,道:“闵月性子像皇后,善嫉又心气儿重,半点不肯输人。”又道:“但她毕竟是朕的皇长女,大清的长公主,能担待的你就担待些。”青橙从皇帝怀里挣脱了,坐起身,固执道:“能担待的我自然要担待,但往后我是再不会允她靠近皎儿,亦不会欢迎她来翊坤宫。”皇帝见她面有愠色,展开双臂,笑道:“掀了被子,冷气都钻进来了。” 青橙躺回他怀里,发丝凌乱,盖了半张脸。皇帝一缕一缕的顺着,道:“平素见你挺大度的,小气起来可真小气。”青橙酸溜溜道:“你当然是大度,两个都是你的孩子,况且闵月是嫡女长公主,你自是偏爱些。”又往被里缩了缩,口气弱了许多,道:“但我只有皎儿一个女儿。”她睨眼瞧着皇帝,担心他会生气。 皇帝果然不悦,板着脸道:“朕对永璋、永瑢、皎儿不好吗?他们都是朕的孩子,哪来偏爱一说?”他素以圣明为己任,绝不肯承认自己偏私心。 青橙听他动气,遂转了话头,道:“好是好,但可以更好一些。永璋前头做了一首诗,说给皇阿玛瞧了,没落得半个好字,还被教训,说大字写得没有长进。”皇帝道:“男孩子不多教训教训,怎么成才?”又横了她一眼,道:“你别给朕打岔子。”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着话,倒没真的动怒。 夜里雨声淅淅沥沥,廊檐下的驭水龙首哗啦啦的吐着细流,风起云涌,刮得树枝嘎吱作响。青橙缩在皇帝臂弯里,听着那雨,愈觉被暖馨香。渐渐睡眼朦胧,耳侧却隐约有人低声说:“主子,皇后娘娘来了。”青橙只道是自己在做梦,不予理会,嘤咛娇啼般嗯了一声,翻身要接着睡。守夜值的宫女为难,欲要再唤一句,皇帝使了个眼色,随手搭了件猞猁狲端罩,轻手轻脚出去。 花厅虽也烧了地龙,毕竟不及寝屋暖和,皇帝看了看皇后,拢着衣襟,浅怒道:“有事明儿再说,大晚上跑来,叫六宫看笑话呢!”皇后穿着石青色绣牡丹纹贡缎长袍,外头披着白狐毛小坎肩,脸上冻得通红,未说话,先往地上跪了,道:“皇上要送闵月去宫外别苑,臣妾怎能坐视不管?她年纪还小,犯的错也不是什么罪不可赦之事,求皇上收回成命。”她在皇帝面前素来战战兢兢,可一旦牵扯到子女,浑身的冲劲儿就像奔腾的野马似的往前窜。 皇帝冷峻道:“此事已下定论,不必再说。” 他如此绝情绝意,击碎了皇后心中最后的底线,她颤抖着身子,眼圈儿也红了,胆大妄为道:“闵月咬了二公主,是大错特错,但皇上一点儿错也没有吗?” 皇帝闻言斥道:“放肆!” 皇后仿佛失了心智,不管不顾道:“抛开帝王身份,您是长公主的阿玛,可您抱过她吗?一次都没有吧。因为不是嫡子,她一出生就遭受冷落,几年里,你连看都不想看她。好不容易进了南书房,跟着阿哥们读书,能时常见到你,她不知有多高兴。可你当她是女儿家,不管她写字写得多好,文章背得多顺溜,你都没正眼瞧过她…她…” 此番冲撞圣驾之言,叫皇帝大怒,他气急败坏一脚踹在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铜鼎上,鼎里尚有熏香灰烬,咣当倒地,顿时尘土飞扬。青橙睡得迷迷糊糊,猛然听闻响动,一时受了惊,便作势往皇帝身上靠,手一摸,才知旁侧无人。 她先当是前朝有急奏,又觉不对劲,便朝壁橱隔间喊:“来人。” 夜值宫女上前,福了福身,道:“主子有何吩咐?”青橙问:“外头谁来了?”宫女不敢隐瞒,道:“是皇后娘娘来了。”青橙略略一思,便知皇后是为了长公主之事,她蹑手蹑脚起了身,衣衫鞋袜皆未穿,光着脚走到门后,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好似无人一般。 过了半响,方听皇帝寒声道:“什么也不必说了,你回去吧。” 皇后挺直了身子,眼泪无声而落,她道:“皇上若不收回成命,臣妾就长跪不起。”皇帝怒发冲冠,禁不住吼道:“你还想要挟朕不成?”皇后道:“臣妾不敢。”语毕,仍旧跪着神情凛然。正是僵持间,雨夜里遽然传来一声“皇额娘...” 有嬷嬷翻身进屋,屈膝道:“启禀主子,七阿哥来了。” 永琮是皇帝最看重的嫡子,就像心尖上的一块肉,皇帝知道外头天寒地冻,忙道:“快让他进来。”永琮连走路都走不好,说话也只能喊“皇额娘”“皇阿玛”“皇祖母”之类的称谓,嬷嬷们抱着永琮进屋,皇后蹙眉道:“这样冷的天,谁让你们带永琮来的?” 精奇嬷嬷唬得浑身颤栗,面色惨白道:“七阿哥哭着闹着要皇额娘,奴婢们实在没得法子了。”永琮一见皇后,立刻转哭为笑,伸长了手让皇后抱。皇帝心疼永琮,朝皇后道:“先起来吧。”皇后跪得脖酸脚麻,挣扎着起了身,接过永琮抱在怀里。 皇后道:“永琮,快给皇阿玛请安。” 永琮肉嘟嘟的小手握成拳头,眼里还掬着泪花,道:“皇阿玛万福。”皇帝心头一软,用指腹抹了他小脸上的泪痕,朝嬷嬷们骂道:“真是一群糊涂奴才,竟敢大晚上带着七阿哥淋雨!”嬷嬷们扑通扑通往地上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皇后道:“事已至此,臣妾也没有旁的话了,就请皇上权当看在永琮的份上,饶了他的嫡姐。”永琮咯咯笑着喊了一声“皇阿玛...”,如同帮着皇后求情似的,叫皇帝无法拒绝。 风雨肆虐,偶尔有冷风从窗缝中钻进屋,拂得人脸皮子都要皲裂。皇帝摸了摸永琮的脸,语气软了三分道:“永琮乖...”又道:“朕累了,你们都回去吧,长公主的事,朕会容后处置。”皇后面上稍有霁色,抱着永琮屈膝,道:“臣妾谢主隆恩。” 待皇帝回寝屋,青橙已重新躺回床榻。 他身上已经有了凉意,脱了端罩,躲进被窝里,青橙被冷气一扑,不由“咝”的一声打了个寒栗。皇帝左臂枕头,侧身道:“吵醒你了?” 青橙索性转过身,与他面对面,道:“那样大的动静,想不醒来都难。” 皇帝心情沉郁,闭着眼道:“朕看在永琮的份上,对皇后一忍再忍...”所以连害死高皇贵妃之事,他也压下去没有追究,此事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连青橙都不知道。 青橙知他心里不好受,暖暖的掌心捧在他脸颊上,柔柔的摩挲。她温言道:“我倒有些同情皇后了,要是你把皎儿送到外头去教养,让我见不着,我会比死了还难受。”又笑着安慰道:“好了,算了罢,见你生了大气,长公主只怕已经后悔了。她还是个孩子,今后仔细看管就是了。”皇帝缓缓睁开眼睛,黑幽幽的眸子深深的注视着青橙。 他道:“朕是怕你怪朕偏袒嫡女,连皎儿受伤都不管不顾。” 青橙湛然一笑,道:“不管你偏爱不偏爱,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皎儿受了伤,我知道你比我还要难过。我只是难过皎儿疼,而你不仅难过皎儿疼,还难过长公主争宠无情。”稍稍停了停,又道:“好在皎儿的伤不重,而长公主也还年纪小,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我刚才说不能原谅长公主,大半是因着还在生气。现在我不生气了,我觉得可以原谅她。” 她花语解心结,皇帝顿时柔情泛滥,将脸颊贴在她脸上,喃喃道:“后宫之中,唯你能解朕烦忧。”青橙往他怀里挤了挤,安稳入睡。 眼瞧着到了年下,皇后、七阿哥却纷纷病倒了,两人染了风寒症,刚好躲过众人议论长公主咬二公主之事。病虽不重,但皇帝每日都会往长春宫探望七阿哥,他心里永远都有一道坎,就是当年二阿哥永琏生病时,他没有用足够的时间去陪伴他。 所以皇帝,真是特别特别的在意永琮,恨不得替他病,替他痛。 皎儿倒是好得快,脸上的疤痕没得两三日就结了痂,不过七八天就全好了,只是每日还要坚持涂抹去疤痕的膏露。自皎儿受了欺负,永璋就与长公主生了嫌隙,既不与她说话,也不邀她来翊坤宫玩了。大阿哥帮着永璋,两人拉帮结派孤立长公主。五阿哥受愉妃指使,事事以永璋为瞻。只四阿哥,待长公主还同平时一样,并不刻意薄待。 第124章 皇帝胸口真是很闷 http://.biquxs.info/

快过年了,天天下着鹅毛大雪,宫里有皇后、娴妃预备除夕大宴,青橙倒落了空,与尔绮慢慢琢磨着翊坤宫小宴。厨房的几个厨子、嬷嬷年前才得幸在主子跟前回话,自是机灵嘴皮子快,想尽了法子讨好。穿着灰锻宫袍的切菜嬷嬷道:“大雪天的,就该吃热锅,再配些羊肉牛肉白菜粉条,主子想吃什么就涮什么,又随意又暖和。” 尔绮道:“热锅当然不能少,但清爽的凉拌菜、去油腻的莴笋萝卜、还有小主子爱吃的糕点、酥酪都要备着。”青橙点点头,想着底下人过年过节都不能放假,便道:“再备三四桌子流水席,热锅、鸡鸭鱼肉之类也尽管用着,摆在偏殿耳房里,到时候各处的宫人嬷嬷都可上席用膳。”每年除夕,各宫的厨子几乎都要抽调到御膳房帮衬,像翊坤宫是妃子宫殿还算照顾周全,若像没什么恩宠的殿宇,别说底下人用膳冷冰冰的,由御膳房统一分例,就连主子都吃不上几口热饭热菜,更别说什么坐席吃膳。 故而宫人们听闻青橙如此吩咐,皆欢喜如意,连忙跪地叩首谢恩。 内务府送来了永璋、永瑢年时穿的新吉服,青橙拿出去年的一比,发现几乎大了一倍。等两兄弟散了学,又叫了他们试穿,不料袖口处竟然短了半寸,青橙一笑,道:“长得可真快,才量的尺寸,等衣服做好,却又长高了。”说完,也懒得送回内务府重做,命海安取了针线布料来,亲自改袖口。 皇帝已封了玉玺,不再处置政事。往天坛祭祀回来,先往太后宫里请了安,再往长春宫探望了永琮,方到翊坤宫歇息。才至廊下,青橙就已笑眯眯的钻出了厚帘子,朝他盈盈而笑。皇帝抓住她的手往屋里走,道:“外头冷透了,没事别出去,小心把脸蛋刮伤了。” 青橙道:“没事,今年内务府采办处贡的牛油特别好使,被风刮皲了,晚上厚厚的往脸上涂一层,第二天自个就好了。” 屋中暖气逼人,皇帝站了一会就觉热,遂脱了棉袍子,换了件绣龙纹宁绸棉夹袄。皇帝盘膝坐在炕上,挥手宣来背书小太监,捡了本平素爱看的,随手翻着。他道:“朕欲往东边去瞧瞧,一方面谒陵祭祖、联络蒙古部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体察民间兵丁疾苦。” 青橙怔了怔,停下手中针线活计,抬头道:“你先前不是说,过完年就带我出宫住几月吗?我跟永璋、永瑢都说了,一直盼着呢。” 皇帝合起书本,道:“国事紧要。”稍一顿,又笑了笑,狡黠道:“届时你随扈出宫,并没多少差别。此番东巡不似你上回随驾微服,朕答应你,你想带多少东西就带多少东西,想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让永璋、永瑢和皎儿都跟着,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大清的好山好水。”嘴上说是国事,实际上就是大帮子人出去玩,也不知要耗费多少银两人力。 青橙嘴巴一撇,还是不高兴。圣上出巡,人多口杂,皇帝绝不可能只带她一人。他以孝治天下,肯定要侍奉着太后随驾。再有皇后,是大清国母,在外人面前,皇帝对她半分不敢亏待。再论娴妃、舒嫔等,要伺候太后起居,自然也要跟着。这还不算,说不准还要带上蒙古公主及其她妃嫔,她们都是王公大臣之女,皇帝要笼络人心,人前岂能薄待她们。 她心里头打的那点子小九九,皇帝心知肚明。 皇帝笑道:“你放宽心,到时候朕给你单独安排一架船舫,离朕的御船最近,你想见朕的时候,往窗户外头喊一声,朕就过去了。”让她独自用一艘船舫不算大事,若说离御船最近,喊一声他就来了,可就是逗她了。青橙斜横他一眼,叹气道:“算了,你自个去吧,舟车劳顿,我又不爱坐船,不如呆在宫里。” 一听她说不去,皇帝急道:“那可不行。” 青橙道:“有什么不行的?你又不缺人伺候。”皇帝腆脸笑道:“你不在朕身边,朕浑身都会不舒坦,这一去可要小半年了,你舍得吗?”青橙一副满脸不在乎,道:“我每天照顾皎儿吃喝拉撒,一天一天过得可快了。别说小半年,一年两年只一晃眼就过去了。现在我想起怀永璋的时候,还恍若隔日呢。”又笑:“你记得给我写信就成了。” 皇帝手指一下一下叩击着乌木小炕几,生了闷气。 尔绮端茶进屋,见两人沉默不语,气氛不对劲,不敢多留,奉了茶就急急退下。青橙将针线扔回篮子,扭身坐到皇帝身侧,莞尔道:“我是说笑的,你别当真。”又拉了拉他的袖口,道:“呆会用晚点心时,我就同永璋永瑢说,看他们想带些什么东西,再例个名册给内务府,咱们先筹备着,等明年起驾时,也不至慌乱。” 皇帝横眼睨了她半响,才用力捏了捏她的脸颊,道:“真不知道当年只会说“臣妾不敢”的小常在跑哪儿去了,如今胆大妄为,还敢让朕受气。”青橙知道他消了气,往他身上腻歪,笑道:“那你是喜欢“臣妾不敢”的小常在,还是喜欢“胆大妄为”的纯妃娘娘呢?” 他们俩一时来气,一时说笑,海安在外头听着,只觉嗓子眼都要吓得吐出来了。 皇帝起身趿鞋往书房走,摇头道:“女人真无聊。”青橙随在身后追问,道:“无聊归无聊,你先回答我。”皇帝任由她像鼻涕虫似的黏在左右,自顾自的打开砚台,铺开宣纸写大福字,又道:“朕初遇你时,觉得你胆怯小心,但举止大方得体,善于画画,还能说诗论文绣荷包,字也写得好看。如今你每天跟朕说的话题,无非是永璋、永瑢、皎儿,要么就是吃醋、吃醋、吃醋,你就不怕朕嫌弃你呢。” 青橙振振有词道:“胆怯小心是因为怕你,可你自己总是叫我不要怕你。再说写字画画论诗文,那是我失宠时候打发时辰用的,并不是真有多喜欢。如今照顾永璋永瑢皎儿,忙都忙不过来呢,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再说吃醋,以往吃了那么多次,也不见你嫌弃啊。” 皇帝心思在青橙身上,手上又写字,果然不尽人意,遂干脆丢开笔,转身坐回炕上假寐。青橙以为他累了,就搬开小炕几,取了羊毛毯子,盖在他身上,道:“你困了就睡一会罢,等天黑了,我再叫你起来吃膳。”他出宫祭祀,肯定没用好晚膳,青橙特地想将晚点弄得丰盛些。皇帝嗯了一声,阖眼歇下。 夜里永璋、永瑢过来了,给皇帝请了安,四口子围着热锅涮羊肉。永璋忽的站起来,道:“额娘,我想陪皇阿玛喝两杯酒。”皇帝一乐,暗暗赞道:“好孩子。”他在翊坤宫用晚点,近十年里吃酒的次数不超过十次。青橙总说在外头吃得多,在翊坤宫就不许吃。 他倒想瞧瞧,她该怎样拒绝她的宝贝疙瘩儿子。 青橙莞尔一笑,道:“永璋长大了,知道陪皇阿玛用膳了,真不错。”又朝伺膳的太监道:“去温两壶桂花酒,再取三只和阗白玉梅花小酒杯来。”皇帝阴了脸,道:“不是说不让喝酒吗?”青橙不可置否,笑道:“永璋想喝嘛,少喝点就是了。” 皇帝胸口真是很闷。 一时太监取了银脚温酒器,将小火炉放在廊下,待酒温热了,就呈入屋中。永璋先给皇帝敬酒,又给青橙敬酒,一副小大人模样,青橙越瞧越觉喜欢,不免多喝了两盅。 三人喝得酒醉微醺才撤席,永璋、永瑢跪了安,海安伺候青橙、皇帝洗漱了,换了寝衣,伺候两人睡下。皇帝趁着酒意直往青橙身上拈来弄去,青橙咯吱窝痒,边推他边咯咯大笑。她欲迎还却,皇帝愈觉起了兴致,一番蹂躏啃咬,就直奔主题。 他用力凶猛,顶得她差点要断气了。 除夕大宴与往年差不多,前朝设在乾清宫,后宫设在养心殿,另在寿康宫设有小宴。宫里只青橙孩子多,她一手抱着皎儿,一手牵着永瑢,身侧还跟着永璋,一齐给太后、皇帝、皇后敬酒。嘉妃、愉嫔还算好,有四阿哥、五阿哥两位皇子膝下作伴,而旁的妃嫔看了青橙,都是又嫉又恨却又不敢明目张胆的表露。另外大阿哥还专门指了他的两位格格去给青橙请安,完全是当她做养母的身份对待。青橙又有何不懂,依着皇后打赏底下常在的分例,打赏了大阿哥的两位格格,又另外多赏了一对金镯子,算是恩典。 永琮的伤寒一直未痊愈,除夕宴上,皇后又为了出风头,强抱着他到太后、皇帝面前敬酒。结果大年初一早上就开始发了高烧,皇帝宣了整个御医院的大臣在长春宫候命,连正月里接连数日的祭祀庆典之类也全部取消了,一心一意的守在长春宫。 大阿哥独自住在阿哥所,年前选秀时,皇帝指了他两个格格放在屋里练身手,以便过两年娶福晋传宗接代。两个格格都是镶红旗,一个叫蒙古氏,一个叫密札氏,地位不算高,但好歹也是满人。起先大阿哥并不爱去密札氏屋里,密札氏母亲是汉女,所以密札氏性格很内敛,说话谨慎,一点不像满族姑娘豪放开朗,有什么说什么。 大阿哥最不喜欢人说一半藏一半,反要他去猜她心思,叫什么事嘛。 而蒙古氏就不一样了,正宗的满族小姐,做事风风火火,热情潋滟,性子直爽,是大阿哥的第一个女人。所以密札氏与蒙古氏搬到阿哥所很长一段时间,大阿哥连密札氏的屋子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某日大阿哥散了学回阿哥所,忽的下起倾盆大雨,他身边只跟了个太监,那太监没得防备,未带雨伞,眼见雨势越大,就跟大阿哥说:“主子,密格格的屋子离这近,您要不先去避一避雨?” 纯粹是为着避雨,才进了密札氏的屋子。 天已经擦黑了,屋里还没点灯,密札氏正在用晚点,她不得宠,闲着无事,总是早早吃膳早早就睡了。听着丫头喊“大阿哥来了…”她还跟做梦似的,手里拿着筷箸,满嘴油腻的钻出帘子,一头撞在大阿哥怀里。乌漆麻黑的,她又没看清楚,直问:“有什么事?” 大阿哥更觉厌烦了。 还能有什么事?换衣、上茶、吃点心、睡觉。 天下着大雨,他淋湿了半身,勉强留在屋里换衣。密札氏唬得脸蛋都发白了,抖着双唇,伺候他净手脸、换衣、上热茶。密札氏养在深闺里,进宫选秀前,连男人都没见过几回,忽的有个大男人坐在自己的炕上,在自己面前更衣洗脸,又想着呆会子还要在自己屋里睡,就吓得胆颤心惊,大阿哥说什么,她都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 夜里,密札氏屋里的嬷嬷丫头都暗自高兴啊,大阿哥终于来格格屋里了,往后日子也会好过些。大阿哥有过蒙古氏,待密札氏就多了些技巧,自认还不错。岂料对密札氏完全用不上,她是当做大家闺秀教养的,在他面前绊手绊脚的,这样不行,那也不能,脱个衣衫竟扭扭捏捏折腾了半天,憋得大阿哥一肚子火气。 完了事,雨也停了,他穿了阿哥袍子,话也不说,抬脚就走。 又是十天半月不见大阿哥踪影,宫人都道密札氏不讨大阿哥喜欢,没得多少前程,而蒙古氏也常常过来姐姐长妹妹短的与她闲话,话里话外无非是大阿哥赏了她什么,大阿哥说了些什么,整个耀武扬威,趾高气昂。 密札氏倒好,依旧温温顺顺,说笑小声,跟往时一模一样,大阿哥不来,她还落得轻松自在。但大阿哥总面对着蒙古氏唧唧喳喳说个不停,也会觉烦啊,烦时往密札氏屋里坐坐,也觉清静。密札氏胆子特别小,基本上大阿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大阿哥要是板着脸不说话,她就会像空气似的,连呼吸都没有。 格格的屋子通共就两间,一间是外厅,有炕有案几,另一间是寝屋,有床榻睡椅柜子等。通常大阿哥若在外厅写字,密札氏就会默默的在寝屋里绣荷包、绣袜子、打绦子,反正是做不完的针线活。有时大阿哥写字入神了,偶尔一抬头,才发现屋里竟像没人似的,半点声响都没有。他唤了句:“来人。” 密札氏丢了针线,轻手轻脚的走近身,问:“爷有什么吩咐?” 他其实没什么吩咐的,怔了怔,把毛笔丢了,道:“叫人收了吧。”密札氏应了“是”,也不叫丫头,自个就拾掇了。她问:“爷要洗手吗?”大阿哥道:“不洗了,我要歇一会,等两点钟叫我起来,还要去养心殿回话。”密札氏挪开炕上小几,伺候大阿哥宽了衣衫躺下,又取了被褥来盖严实,自己坐在旁边一面缝着袜子一面盯着西洋钟看时辰。 她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坐了大半个时辰,到了点就喊大阿哥起身。 大阿哥睡觉前见她袜子上还没有绣上花,醒来时,两只都已用银线绣了龙纹,显然是给他做的。他问:“你一直坐在这儿守着?”密札氏伺候大阿哥穿衣,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又将新袜子给大阿哥穿上,刚好合脚,不由得就笑了笑。 笑的时候,也算有几分姿色。 她刚才半跪在踏板上给他穿戴,起身时脖酸肩痛,一时没忍住,就“哎”的咛了一口气。又觉失仪,忙恭顺道:“奴婢失礼了。”大阿哥情不自禁伸手往她脖颈捏了两下,问:“是不是这里痛了?”密札氏红了脸,道:“过会子就好了,爷不必挂心。” 真是半分多话也不说,半分恩宠也不邀。 渐渐的,大阿哥也爱来密札氏屋里了。 蒙古氏眼见自己失宠,便使了两回计谋陷害密札氏。一回是送了两盒糕点给密札氏,她往那糕点里头撒了巴豆粉,让密札氏拉肚子拉了两三天,而不能侍寝。一回是邀了密札氏逛花园,在青石路上推了密札氏一把,让她摔了跤拐了脚,小半月都不能下炕行走。 大阿哥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但他心里毕竟是偏袒蒙古氏,密札氏真要告状,他还指不定会帮着蒙古氏说话。可密札氏什么也没说,也没告状,倒叫大阿哥生了怜悯。 除夕夜里,两个格格没有资格入养心殿用晚宴。大阿哥吃了酒,有些半醉了。他原本要去蒙古氏屋里,但又怕蒙古氏聒噪,吵得自己头疼,一拐脚就进了密札氏屋里。密札氏压根没想到大阿哥会在除夕进她的屋子,小半夜了,她还在用膳食,见了大阿哥就忙使人收拾碗筷。大阿哥往桌上一瞧,蹙眉道:“怎么现在才用膳?” 密札氏淡淡道:“阿哥所的厨子都调到御膳房帮衬了,才将分例送来。” 她脸上没有半点委屈之色,拧了热水给大阿哥洗脸换寝衣。两人还未歇息,蒙古氏那头就来了人说话,道:“主子,格格不好了,肚子疼得厉害,您快去瞧一瞧。”除夕夜里,大张旗鼓的叫御医也难,大阿哥没说什么,披了雪衣戴了雪冠,就往蒙古氏屋里去。 可掀开帐子一瞧,蒙古氏穿着一身薄纱半透寝衣跪在榻上笑呢。 蒙古氏的身子销魂摄骨,大阿哥没法生气。 次日大年初一,大阿哥让蒙古氏去翊坤宫给纯妃娘娘请安,她以为只让自己去,可见大阿哥还是喜欢自己,遂高高兴兴的仔细打扮了一番,正要坐轿子,才见外头停了两架轿子,而密札氏已经等候她多时了。蒙古氏心里气呼呼地,脸上却喜笑颜开,道:“让姐姐久等了。”密札氏没脾气,笑道:“我也才刚出来,并没多等。”又问:“你肚子舒服些了吗?”蒙古氏眼睛轱辘一转,伶牙俐齿道:“其实我并没有肚子疼,爷也知道。” 他知道,就是他纵容的意思。 密札氏愣了愣,竟然笑道:“你没事就好。”两人坐了轿,一齐往翊坤宫请安。纯妃娘娘宫里的规矩不必说,先在翊坤门等了两刻钟,进了院子,在廊下又候了一刻钟,方宣两人召见。里头宽敞富丽,处处金雕玉琢,连吐痰的痰盂缸子都是金镶玉器。 纯妃待两人一视同仁,赏的物件也都一模一样,未留饭,就命跪安。 初一大阿哥在寿康宫用膳,太后赏了一道燕窝羹和一道鱼翅,他自己只吃了小半,剩下的让太监装好送去密札氏屋里,又仔细叮嘱太监,要先在阿哥所的小厨房加热了再送去。 那太监烫了狗皮似的问道:“要不要分一半给蒙格格?”大阿哥瞪了一眼,道:“爷做事还让你来教吗?要不要蒙格格伺候你得了?”吓得那太监连滚带爬的跑了。昨儿夜里大阿哥看见密札氏吃的是冷菜冷饭,想来她与蒙古氏都是格格身份,待遇应当是一样的。但蒙古氏可不是受欺负的主,要她吃冷菜冷饭还不天天找他唠叨。 如此,显然是奴才们厚此薄彼了,可密札氏又忍着什么都不说。 真是拿她没办法。 过了一会,太监回话,道:“密格格吃了燕窝羹,又用鱼翅泡了稀粥喝,说味道很好,谢爷赏赐。”大阿哥笑了笑,竟像是落了一颗心,方与永璋他们胡闹去了。 正月里很忙,又是宴席,又是祭祀,功课也不能落下,没事时,大阿哥都独自呆在书房背功课。直到过完了元宵节,他才得空去看密札氏。密札氏似乎长高了一些,又似长瘦了一些,小小的乳...房比小笼包大不了多少,一只手就抓了个密实。由不得大阿哥暗自叹道:这样的身子,这样的性子,往后等他有了福晋,有了旁的女人,她可怎么活下去呀。 风雪夜里,他睡得正沉,忽的被密札氏摇醒,只见她满脸惊慌,连唇齿都在打颤,沉声道:“爷,宫里传话,说七阿哥没了。” 第125章 连朕的名讳都敢叫了... http://.biquxs.info/

大雪纷飞,从年前开始,几乎就没有停过,疙瘩角落里的积雪可齐腰深。大阿哥连暖轿也没宣,穿了衣衫就直往长春宫奔走。四处宫门大开,雪光崭亮,内务府的太监抱着一捆一捆的白布麻衣冒雪疾步。到了长春门,宫妃们临时候在廊房,而几个阿哥就在耳房里左右踱步。永璋见大阿哥来了,就喊:“大哥,你来啦,怎么没坐轿子?” 大阿哥呼着白气道:“等不及了。” 他脱了雪衣,天寒地冻的,里头内袍竟汗湿透了。耳房没烧地龙,只拢了两盆银炭火,人来人往的,压根没多少热气。永璋将手里的兽头鹦鹉纹铜炉塞到他怀里,道:“怕是还要等,你先暖一暖。”有宫人上热茶,大阿哥灌了半碗,手脚方活络了。 庭院深处隐隐传来恸哭声,夹在风雪里,格外凄凉凛冽。一时有披了孝衣的太监引着宫妃们进正门大殿,大雪夹着雪粒子,扑在人脸上,犹如刀割。青橙犹记得端慧太子病薨时,也是雪天,也是冷彻髓骨,那时她还只是小小贵人,隐没在人后,随着太监的口令跪下、叩头,再跪下、再叩头,连金棺是何样都没看清楚。 转眼数年,她已是育有两儿一女的妃位,与娴妃并肩,立在人群最前头。 此刻,她最担心的是皇帝。 从七阿哥出痘病重,接连十余日,青橙都未见过皇帝。她原也偷偷问过简玉衡,只说是小病,伤寒而已,所以她并未怎样放在心上。谁知半夜里忽然薨了,就算是做梦,皇帝只怕也会痛醒来,更何况,竟是真的。 皇七子的金棺停在佛堂,念经的和尚还未宣进宫,金棺前只有皇后、长公主坐在凳上哀声戚戚。进了殿,皇帝从后堂出来,他站在棺前,背身而立,久久的沉默。青橙在太监的传唱声里跪地、叩首,隐约看见皇帝转过身,谁也没瞧,就往后堂去了。 青橙心尖上一疼,不由得落了泪。 次日,皇帝降旨赐皇七子谥号为“悼敏皇子”,丧事规格遵照亲王仪礼。又命诸王大臣、福晋集齐致哀,读祭文、奠酒、行礼。闹了三日,方将金棺移至城外曹八里屯暂安,这还不算完,紧接着是各种大祭礼、周日礼、祖奠礼等等等等,足足要费大半年才休止。 永琮的金棺刚刚抬出宫那几天,皇帝悲痛欲绝,连着五日罢朝,既不去乾清宫,也不去后宫,呆在永琮寝宫里,看谁不顺眼就处置谁。短短十日里,将伺候永琮的嬷嬷、御医、宫女、太监通通处置个遍,要么分配边疆,要么执杖刑,最严重的就是砍头。 把吴书来都吓破了胆。 皇后一病不起,终日缠绵床榻,六宫统摄大权旁落娴妃身上。青橙以皎儿幼小,需要看顾为由,不再协理后宫。没过多久,庭院里海棠花开了,绯白碎片在春风里飘荡,落得一地殷红。皇帝一直不入后宫,永瑢跟着永璋上南书房读书了,翊坤宫里空空荡荡,一点不像素日热闹。幸而还有皎儿哭哭笑笑,不然青橙会觉得自己很寂寞。 后花园的玫瑰花开了,青橙知道皇帝爱吃玫瑰清露,特地每日早早儿就命宫人就着露水采摘,洗净,熬煮。春日很烈,晒得人软绵绵的,青橙渐渐习惯了皇帝不来的日子,独自用了晚膳,就搬了藤椅坐在廊下边晒太阳,边瞧着宫人们收拾花花草草。 她睡意来袭,阖眼慢慢做起梦来。 一时又回到了苏州老家的湖畔玩耍,一时又是与皇帝在御池边初遇的情形,一时居然梦见永璋掉进水里淹死了,还挂起白灯笼做丧礼,唬得她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细汗。 白花花的日光太烈,她睁眼瞧见旁侧站着身长玉立的男子,如梵音似的道:“怎么,是不是做噩梦了?”他还是来了,他终于来了。青橙顾不得左右宫人走动,顺势就揽住他的腰,镶金白玉带咯在她娇嫩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疼。 她几乎热泪盈眶,嘤咛道:“弘历...” 话音落,她是真把自己吓醒了,瞪着圆眼望向前方,脑中像抽了丝一般,瞬间空白如纸。原来,她是在自己的梦里做了个梦。头顶却有醇厚的声音传来,道:“做了什么梦?连朕的名讳都敢叫了...”青橙从藤椅里一乍而起,腿上酸麻,差点就一头栽进地里。 她结结巴巴道:“你...你...” 皇帝见她慌里慌张,拉着她往屋里走,笑道:“姑且念你是在梦里叫的,朕就饶你一回。”又低声在她耳侧道:“让太后知道了,看她怎么收拾你。”青橙立在台阶上,顿住步子,皇帝拉也拉不动,遂回头问:“怎么啦?好啦,好啦,就你我两人的时候,朕允你叫就是了,当着底下人,可不许的。传到太后耳中,连朕都要被教训。” 青橙低声道:“我不会是在做梦吧?真的是你来了?” 皇帝牵住她的一只手,比她站得高一阶,转身凝望她。阳光从琉璃屋顶倾泻而下,笼罩在两人周身,花瓣纷飞,好似那些宫女太监都不见了,周围熙熙攘攘的说话声也听不见了,唯有两人默默相视。皇帝从心底里笑出声来,弯腰将她横抱而起,引得她惊呼一声。 他道:“朕向你保证,肯定不是做梦。” 是啊,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撑着。大清需要他撑着,百姓需要他撑着,眼前的小女人也要他撑着。当着无数宫人,青橙觉得难为情,把脸埋在他胸前,痴痴而笑。 他只是来小憩的,连皇后那儿也没去,先来了她这里。屋中静静的,连熏香也未燃,四处门窗皆敞开,有暖风穿梭。青橙不敢提这些日子为什么不来看她,只是尽心伺候,说些家常琐事。反倒是皇帝自己说提及,道:“你是不是心里埋怨朕了,做梦都在念叨。” 青橙倒了一盅今日刚做的新鲜玫瑰清露,呈予皇帝,低头不语。皇帝接了白釉瓷盅无纹碗,搁在炕几上,握住青橙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道:“朕是害怕,因为有了永琮,朕差点将永琏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这儿有永璋永瑢围着闹着,朕怕迟早会把永琮也忘记,所以朕不敢来。”青橙身为母亲,亦懂他的心情,她窝在他怀里,双手捧住他的脸,道:“傻瓜,永琏、永琮永远都是你的孩子,无论是生是死,都像身上的血肉似的,无法割舍。”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将头压在她的脖颈里,许久许久都不说话。 圣驾东巡之事是早就定下的,因着皇后生病,皇帝一直往后推延。至夏初时节,皇后的病有所好转,朝中大臣便再次奏请东巡一事。皇后又说她梦见碧霞元君召唤她,她已在梦中许了愿,要往泰山祈福还愿。 如此,皇帝便准了奏。 娴妃知皇帝要东巡,心思一转,就偷偷儿宣了魏宛儿召见。魏宛儿多年未承宠,没落于宫角一隅,皇后不待见她,她就自己寻了娴妃做靠山。在御花园的假山里,娴妃道:“眼下皇后病了,你以前是她的贴身侍女,如今孝敬也是应当。” 魏宛儿道:“娴主子的意思,是让臣妾重新回到皇后身边伺候?但皇后并不信任臣妾,已经很久未搭理臣妾了。”娴妃手里掐着半截柳枝儿,道:“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停了停,又低声道:“圣驾马上就要东巡,自然要带一大帮子人出去。我统摄六宫,若想带着谁,简直是轻而易举。只要你依着我的吩咐行事,不仅此次出巡有你的份,往后我也不会亏待你。” 在宫里数年,欺负凌辱,魏宛儿早就受够了,她不再是当年唯唯诺诺单纯幼稚的小宫女,亦不会轻易相信主子们的承诺。她不相信娴妃,但无路可走,只能受命于她。 搏一搏,或许还有出路。 娴妃瞧她犹犹豫豫,冷笑一声,便道:“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自会有旁的人去做。”说罢,转身便要走。魏宛儿不慌不忙的跪下,镇定道:“臣妾愿意追随娴主子,娴主子尽管放心,臣妾毕竟跟了皇后多年,习惯秉性都知道的。”她一说完,娴妃便连忙扶她起身,温和笑道:“洞里泥土潮湿,你贸然跪下,可别让膝盖受凉。” 魏宛儿恭谨一笑,道:“谢娴主子关心,还望娴主子多多看顾。” 娴妃拍了拍她的手臂,道:“你就放一百个心罢。” 既然要出宫,翊坤宫的纯主子便是内务府的重中之重。连娴妃都要与顺妃、嘉妃同用一艘御船,纯主子却能与皇后齐平,单独用一艘。不仅是青橙自己要使的吃穿用度,还有永璋、永瑢、皎儿用的东西,真是又多又杂。尤其是皎儿,外头的膳食几乎不敢给她吃,除了她的几名奶妈婆子,还要另外预备小儿常用的药膏丸子,虽有御医时时候命,但也总不能事事都临时去找,各种各样的物件都带一些,总不会错。 再说,纯主子可有整整一艘船来装她的东西呢,只要不是搬走整个翊坤宫,都不用担心装不下。 王进保使了两个掌事太监清点各宫送来的名册,待整理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往各宫遣人装箱安排东巡的车马人手。梁三爷是王进保的师傅,官阶却只是掌事,处处受王进保压制,心里着实不爽利。他筒着手朝小李子笑道:“正经主子的东西倒好摆布,反正要带什么就带什么,只是那底下的嫔妃贵人,万岁爷还没明旨让谁跟着,偏薄了谁可就头疼了。” 小李子进宫不过五年,才十六岁,是王进保的徒弟。若论起辈分来,梁三爷可是他师祖,可偏偏官阶两人是同样的,梁三爷又实在厚颜龌蹉,叫底下徒子徒孙们打心眼里瞧不起。小李子不好当面翻脸,道:“除了娴主子、纯主子,底下的贵人常在,万岁爷爱带着谁,跟着就是了,反正分例支使有定制,再不济,匀一匀,总能匀出来。” 快到春末时分,梁三爷腮帮子发痒,在内务府的储物柜里左翻翻右翻翻,小李子瞧不过去,笑道:“梁爷爷,那些是防着主子们宫里用的,您别弄坏了…”话还没说完,先听梁三爷啐了一口,道:“小孙子嗳,没瞧见你梁爷爷得了春藓吗?快寻些蔷薇粉给爷爷擦一擦。” 他抽开一个屉子,就要往里头支取,小李子不声不响的一手摁住,道:“梁爷爷,旁处的东西也就罢了,这是尔绮姑姑早跟奴才说好了的,呆会子就要过来取,您看…” 梁三爷来了气,粗着嗓门吼道:“尔绮那丫头是我瞧着大的,比我小了好几辈呢,孝敬我些蔷薇粉算什么。” 小李子脑门上布满了汗珠子,生怕梁三爷用强,忙讨好道:“梁爷爷你是宫里的老人,位高权重,咱们底下人都敬重。尔绮姑姑孝敬你自然是应当的,但您也知道,万岁爷最爱去的就是翊坤宫啊,宫人脸上若有瑕疵,是不能面圣的,恐污了圣眼。尔绮姑姑伺候万岁爷膳食极为得力,总不能叫她因着脸上长藓不能伺候万岁爷吧?”稍顿,愈发给梁三爷戴了高帽子,道:“阖宫皆知您待万岁爷最是忠心耿耿,在此等小节上绝不能犯糊涂啊。” 梁三爷闻之有理,摸着光溜的辫子道:“这话有理。” 小李子心里暗暗骂道:“有种你就抢了去啊,看尔绮姑姑闹起来,你的脸面往哪里搁。一张老脸,被徒子徒孙们压着,还敢使横,太没自知之明…”脸上却笑:“您大人大量。” 到了午觉时候,主子们都歇息了,尔绮才寻空往内务府取蔷薇粉。小李子自是百般讨好,笑道:“要是少了,尽管跟奴才说。”尔绮笑道:“并不是我用,厨房里有个切菜丫头腮帮子又红又痒,我听说蔷薇粉擦着好使,就跟王谙达说了一声,不想内务府还真有。” 小李子点头哈腰送尔绮出了内务府,又往宫街上送了百来米,笑道:“说实话了,旁人要我都不给的。”尔绮笑道:“可谢谢你了。”又道:“替我向你师傅问安好。”小李子又答应了好几声,到了拐角处,望着尔绮走出去小半里路才乐哈哈的回屋。 尔绮回到翊坤宫,庭院里静悄悄的,连个走路的宫人都没有。到了正厅门口,有两个当值宫女守着,见了尔绮,就福了福身,并不言语。在主子跟前是不许说话的,尤其是午觉时候。尔绮打了手势,宫女见状,随她入了偏角耳房里。 宫女问:“姑姑有何吩咐?” 尔绮道:“万岁爷怎么走了?”她没瞧见仪仗,心中疑惑。宫女回道:“刚才吴爷爷底下的徒孙从养心殿赶来,嘀嘀咕咕说了两句,就把万岁爷叫走了。”尔绮问:“什么时候走的?主子跟着起了吗?”宫女道:“走了两刻钟了,主子没起,万岁爷悄悄儿走的。” 等问清楚了,尔绮就让宫女回去,自己往厨房送蔷薇粉。 厨房里的人已经开始烧火预备晚点心了,鸡鸭鱼肉,糕点汤羹,摆了四五大长桌。灶房又闷又热,尔绮只站在外头喊人。 黄二本在打盹,听见尔绮的声音,鱼打挺似的从藤椅里坐起,笑道:“姑姑有何吩咐?”尔绮笑道:“你比我年纪大,又比我资格老,别叫我姑姑。”黄二道:“能应承姑姑是黄二的福气,御膳房的那些人想应承还应承不来呢。”又笑:“姑姑有什么吩咐?” 尔绮道:“前头小菜头说脸上长了藓,求我要点蔷薇粉,这不给她送来嘛。”黄二由衷的奉承,道:“姑姑心肠真好。”尔绮笑道:“别油嘴滑舌的,过些日子要出宫了,能预备的点心干果你都要尽心备着。”黄二敛了神色,一本正经道:“姑姑只管将心落到肚子里。” 一时小菜头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五六个活灵活现的丫头,她们唧唧喳喳行了礼,七嘴八舌的问:“尔绮姑姑,听说万岁爷东巡,纯主子要从小厨房带人出去?”“尔绮姑姑,要带多少人啊…”“听说还会登泰山祭孔庙…”“姑姑,能带我去吗?” 尔绮板了一回脸,道:“带谁去不带谁去,主子自有安排,你们别瞎闹。”她把蔷薇粉交予小菜头后,就转身走了。回到庭院,看见吴书来在廊下守着,又听见屋里隐约有声响传出,知道是万岁爷折回来了,便往茶房泡了一壶上等龙井,用梅花小盘装了,呈上前去。 皇帝盘膝坐在炕上,自己用小银锤敲着核桃,青橙斜身坐在他对面,道:“太后急急忙忙找你去,是为着什么?”皇帝剥了核桃肉,先递给青橙,道:“问朕东巡带哪些人去。” 青橙坦然的吃着他剥的核桃肉,问:“你打算带哪些人?”她倒没多想,就是那么一问,真的只是问一问。她心里早有准备,大张旗鼓的东巡啊,总不能只带她一个人去。 皇帝一听,还当她是吃醋了,眉梢一挑,好生宽慰道:“能带的都得带着,路上臣子奴才们见了自己女儿,也算皇恩浩荡,享一回天伦了。”又丢开银锤子,伸手让青橙坐到他身边,揽住她的腰,道:“这回往东边走,下回就往南边走,等到了苏州,朕陪你回家看故人。” 青橙喂了一颗杏仁在他嘴里,道:“可说定了。” 皇帝点头,边嚼边道:“定了。” 今儿没有进讲,皇帝往布库房舞了刀剑,又与傅恒练了摔跤,等傍晚时分,才沐浴更衣处置政事。敬事房主管太监李玉好段时间没在皇帝跟前露面,此时在廊下端着一盘子绿头牌踱步来踱步去,就是不敢进。上回他冒冒失失往里闯,皇帝正巧要去翊坤宫,他平白做贱,由不得皇帝问他:“怎么,太后又宣你训话了?” 李玉跪在地上,高举着盘子动也不敢动,道:“启禀万岁爷,太后她老人家…”话还没说完呢,皇帝便喝道:“狗奴才,太后说什么,听着就是了,在朕跟前打什么马虎眼。”一语毕,也不管李玉是跪在还是站着,就摆驾走了。害得李玉足足跪了半个时辰,才敢起身,腿脚手臂都麻得跟蚂蚁啃树洞似的,膝盖也跪得青紫发红。 好歹看到吴书来从里头出来,正欲过去问,还没开口,吴书来就使了眼色,让他赶紧滚。一抬眼,果然看见万岁爷换了便袍行至廊下,等着吴书来唤肩舆。 青橙坐在书房守着永璋、永琮写字,皇帝一来,先查了两兄弟的功课,白白教训了一顿,又吩咐了几篇文章叫他们背诵。害得两兄弟耷拉的脑袋,只想寻空赶紧走。天还不算很晚,嬷嬷抱了皎儿来请安,青橙涨得奶疼,每日早晚必要喂食皎儿一次。 皇帝也不回避,大马金刀的坐在炕上,眼睛倒是瞧着窗下红烛,余光还是留意在青橙身上。喂完奶,嬷嬷们抱着皎儿走了,皇帝就直扑青橙身上,扯着胸前锦扣,道:“给朕留了两口没有?”青橙想用手捂住他的嘴,但哪有他那力气,折腾几下,就缴械投降了。 东巡前,太后在寿康宫召见贵人位以上后妃,明面上说是召见,其实就是训话。皇后没得精神头理六宫事务,娴妃虽有统摄之权,到底没有名分,说轻了说重了,都不好。此等紧要时候,还是得太后出马,缓和后宫关系。 太后和蔼可亲,摆了三桌子席,给每位妃嫔都赏了菜点后,才道:“此次出巡,事关国之朝运,参谒祖宗寝陵,慰劳官民,体察民情,是向百姓们展现咱们爱新觉罗的皇家气度,你们都要安安分分的,恭谨守己,不可有半分差池。”稍稍一顿,厉声道:“若谁敢在这节骨眼上闹出什么事端,哀家绝不手软。” 众人忙起身,齐齐道:“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皇帝并不知太后在寿康宫设了宴,按着规矩散了朝就过来请安,撞见满屋子的妃嫔,愣了愣,方笑道:“可来得巧了。”太后早知道他要来,已让嫆嬷嬷备好了席位,请他坐了,才道:“皇后不理事务,娴妃又没得名分,只好叫我老太婆出马了。” 第126章 被他护得万毒不侵 http://.biquxs.info/

屋中人多却半点噪杂之声也无,只火锅烧得咕噜噜的响,热气翻滚。依太后的话,是娴妃有心协理后宫诸事,而苦于名不正言不顺,毕竟自永琮薨后,皇帝并未明面上下旨让娴妃统摄后宫。皇帝深知其意,笑道:“太后凤仪威严,是后宫典范,定然事事妥当。” 母子俩打着太极拳,你来我往,谁也不敢插话。 青橙昨晚上拾掇了一晚上东巡要用的物件,本打算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岂料太后传膳,她不得不早早就起身,熏香沐浴,特地穿戴一番才往寿康宫请安。在太后面前,她向来没多少脸面,她又对六宫统摄之权无甚兴趣,索性中规中矩,置身事外。 隔着娴妃、嘉妃,皇帝望了青橙一眼,见她眼圈儿通红,脸上带着单薄的笑意,眼神也不知在看哪儿,一副累及了的模样。太后道:“此次出巡,事关国体尊严,后宫带去的人不少,总要有人管着,不然出了什么漏子都不能及时弥补。”稍顿又道:“皇后身子弱,此番权当是为她散心养身子,后宫诸事不如暂时交由娴妃处置,皇帝觉得如何?” 太后既明说了,皇帝不能当着众人面给她难堪,遂点了点头道:“太后做主便是了,朕无异议。”娴妃闻之欢喜,忙起身屈膝道:“谢皇上信任,臣妾定不负所望。”她穿着一身桃红偏襟的长宫袍,娟秀柔美,眉眼间含着端庄娇俏,显是特地打扮了一回。 皇帝虚扶了扶,笑道:“得辛苦你一阵了。” 等话说完,终于开膳了。火锅的热汤烧得半干,又咸,味道儿一点不好。太后口味重了,味觉也不灵敏,吃得倒还香。皇帝嘴巴刁,实在吃不消,便道:“朕在养心殿吃了晚膳来的,眼下还饱得很,就不陪太后用膳了,先行告退。” 太后不知其中原委,笑道:“去吧。” 皇帝跪了安,忽的又道:“青橙,你吃饱了没有?”当着太后、满宫妃嫔,他就这样亲昵的脱口而出,喊了她的闺名,吓得青橙浑身一激灵,懵懵的道:“还没呢。”她呛了皇帝话头,亏得皇帝脑子转得快,道:“你前头不是说要戒饭吗?” 青橙这时才反应过来,皇帝是要带她走呢。太后早看出来了,遂道:“纯妃生产后,的确胖了许多,少吃些是应该。”顿了顿,又道:“皇帝既想让你伺候,你就去吧。” 殿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青橙身上,青橙还算镇定,福了福身道:“臣妾告退。”也顾不得看旁人是什么眼神,随着皇帝就出了寿康宫。回到翊坤宫,青橙才嘟嘴道:“你在外头叫我闺名,也不知矂,太后该怎么想我呢。” 皇帝压根就没用晚膳,又不好大张旗鼓的从寿康宫一出来就在翊坤宫用膳,只好强忍着,捡了点心捱肚子。他道:“你管太后怎么想做什么,只要朕觉得好,你就好。朕想给你脸面,你就放心大胆挂着身上就行,怕什么,有朕在你后头瞧着,谁也别想动你。” 其实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这个御池边偶遇的汉女,会被自己宠上十几年,还真被他护得万毒不侵。期间也宠过别的女人啊,但到了最后,竟只有她了。 皇帝饿着肚子,干什么都觉不高兴,遂躺在床榻上假寐,等着再过一会子,就名正言顺的宣晚点心,让尔绮先煮一碗牛肉面来再说。青橙斜坐在榻边,替他解开袍子上的纽扣,道:“已经快三点了,睡不了多久又该起了。”皇帝半眯着眼,道:“无碍,今儿不去弘德殿,进讲的王大人生病了,朕让他在家里歇两天。” 青橙哦了一声,帮他脱了外衫挂在桁架上,又爬上榻给他脱袜子。她自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春衫夹衣,俯身低头时,脖颈下露出一小截白嫩凝肤,皇帝翘着二郎腿看着她忙来忙去,目光就定在她脖颈处。她散着头发,乌丝有时会落到里衣,这时她就会伸手拂一拂,拂的时候,会不自觉的将衣领撩开,露出更多的雪肌。 皇帝朝她勾了勾手指,她不知是何事,就跪走到他身边,道:“怎么啦?”皇帝舒坦的躺在软被上,掌心捧住她的脸,道:“让朕亲一口。”青橙顿时往后一缩,道:“青天白日的,别叫底下人笑话。”虽然那荒唐事做得也多,但青橙想,能避开就避开罢。 他的手却已....... 青橙气道:“呆会皎儿该吃不饱了。” 皇帝......想着自己堂堂大清天子,也正饿着呢....... 青橙昨儿没睡好,本就没多少精神头,此时被.... 使得浑身无力.... 两人压根就没法午歇......不亦乐乎,到了傍晚时分才叫人洗漱宣晚点。青橙晚膳也没吃饱,下午又费了力气,便陪着皇帝吃了一大碗的牛肉面。 皇帝晚上没事,有几封折子也都不紧要,就呆在翊坤宫没走。夜里永璋、永瑢、皎儿过来请安,皇帝问了永璋、永瑢功课,亲自盯着两人将上回布置的文章给默写了,又评点了两人的笔墨字形,亲自教导了半响,才放两兄弟走。 青橙还在一遍遍的清点东西,生怕遗落了什么。皇帝瞧她辛苦,便道:“不必太紧张,有内务府和礼部督办诸事,你糊涂可以,他们可不敢糊涂,自然事事都想在你前头。”青橙道:“我自己倒无妨,永璋、永瑢大了,我也放心。但皎儿,她太小了,真怕她禁不住舟车劳顿。”皇帝捏了捏她的手,道:“不怕,朕瞧着皎儿是有福气的。” 说到福气二字,不由得就想起了逝去不久的永琮,神情便黯淡下去。 青橙知道他的心思,怕他伤感,就转了话头,笑道:“你爱吃的玫瑰清露要不要带一些走,尔绮近来一直苦想保存的法子,昨儿才试了一回,熬了两大锅的清露膏,到时候你在路上想吃时,舀一勺子用温水一冲,便可吃了。” 皇帝颔首,道:“尔绮倒是有心思的,往后出宫了,还不知被哪个走运的捡了去。”青橙略略露出担忧之色,道:“她是家中庶女,母亲又死了,就怕她家主母不将她放在心上,随意许人。”皇帝笑道:“你真爱白操心,尔绮在家里地位再低,好歹是从宫里出去的人,再说,她的主子又不是没名没分之人,而是你。尔绮出宫时,你赏两样东西给她家里,朕保管,不仅无人敢欺负她,还要待她毕恭毕敬呢。” 不知怎地,说着说着就说到尔绮嫁人的份上,皇帝道:“干脆朕给她指婚算了,免得你担心这担心那,若将她许给御前的侍卫,就算出了嫁,也可入宫伺候你,也算两不误了。” 静日生烟,窗外星子零碎几颗,海安随侍屋中,听着皇帝与青橙论起尔绮婚事,恍然忆得那天尔绮怀里的黑靴子,不由替她生了烦忧。 待夜深了,海安下值回屋,见尔绮房中还亮着油灯,遂敲了敲门,问:“尔绮,你睡了吗?”尔绮向来精神头足,开了门,带笑道:“你定是知道黄二孝敬了我半只烧鸭,大晚上的还敲我门。”话毕,海安果然闻见肉香,边往里走,边笑:“都半夜了,也不嫌油腻。” 尔绮请海安坐下,桌上放着半盘子烧鸭,加了些辣子芝麻葱花松脂,黄油酥皮,红艳光亮,再配了两只甜馍馍,看着就觉垂涟欲滴。尔绮麻利将吃食收了,净了手,转身倒了茶递与海安,道:“主子在寿康宫用晚膳,我是什么也没吃,一直忙活到夜里下值,黄二算有孝心的,知道份例没了,就留了半只烧鸭给我。”海安慢慢饮着茶,往屋里环视一圈,素帐漆桌,并无多少器具,但难得干净清爽,没得下人房的腌臜气味。床头架上别了两枝海棠,枝叶窜动,使昏暗的屋子有了一丝艳丽。 海安不动声色笑道:“你明年就该满二十五了吧?” 尔绮陪着坐在旁边,笑道:“今年秋就满了。” 海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芸黄那丫头心思是浮躁了些,但机灵劲儿也有,你好好教着她。往后你有机会出宫了,她倒能顶替你伺候主子。” 尔绮神情一黯,道:“能不能出宫还两说。”宫里有规矩,宫女满了二十五岁便可放出宫。但主子要是不肯,留到死也属常事。像宫里的老嬷嬷们,要么是没得出路自愿留在宫里,要么就是主子离不了人,不让走。 海安道:“纯主子性子宽厚,待你我更是不同寻常,你求一求,当会给恩典。”又凄然一笑,道:“我没有家人,入宫后就没打算再出去,你与我不同,有盼头儿。” 论起盼头,尔绮脑中浮现出简玉衡木讷微笑的样子,不由莞尔道:“我预备中秋节求一求主子,你说如何?”海安与尔绮为着琐事拌嘴吵架是常有,但一起伺候纯妃十余年,即便是铁肠心思也该化成指柔了,其中情谊自不比常人。 海安道:“刚才在东屋,我听万岁爷说要将你指给御前侍卫。” 尔绮听了海安的话,浑身一颤,失了魂魄似的任由手中茶碗咣当掉在桌上,泼了一桌茶汁茶叶。话已至此,海安不便再说,起了身道:“你好自为之罢,我先回屋了。”尔绮手忙脚乱用巾帕擦着茶渍,神情恍惚的哦了一声。 翌日,简玉衡往翊坤宫请平安脉,青橙去了库房过目东巡用的物件,尔绮领着简玉衡在偏殿稍候。殿中门窗大敞,阶下松枝绿叶拂檐,深春初夏的日光又暖又不晒人,如璀璨的金子般倾泻在树缝间,无端端的,都使人心旷神怡。 尔绮支使开茶水上的丫头,却不敢离简玉衡太近,隔着数尺宽,轻声道:“昨儿万岁爷跟纯主子说,要给我指婚,指给御前的侍卫。” 简玉衡端坐于凳上,看着尔绮立在门槛边,阳光照耀她的周身,泛着一层明媚的光晕。他竟笑了笑,道:“别担心,马上就要出去东巡了,外头规矩不比宫里,事事宽待些,到时候我寻得机会,会跟纯主子挑明。”尔绮心中的澎湃汹涌渐渐平复,又有些动容,低声道:“我地位低微,自是配不上你。纯主子要是不答应,你千万不可强求,等我出了宫,无论是做妾做婢我都心甘情愿。”简玉衡默默看着她,她却只低着头,他道:“我不会亏待你。” 尔绮羞红了脸,道:“我信你。” 两人匆匆说了几句话,就有宫人来禀,道:“简大人,纯主子有请。”简玉衡看了尔绮一眼,依旧只是一笑,便随宫人入主殿。诊完平安脉,青橙得了闲空,就抱着皎儿坐在院子里逗弄玩耍。永璋、永瑢中午散了学过来请安,青橙留两兄弟用了晚膳,待他们各自回了屋,方午歇。一觉睡到乌金坠西,廊檐下已开始掌灯,青橙依旧无事可做,起了床就沐浴更衣坐在窗下让海安擦洗头发,又抹了一层薰衣草熬的油脂。 夜里皇帝来了,闻见她青丝散着淡幽幽的香味儿,很觉受用,笑道:“你使的是什么皂子,朕也要。”青橙软若无骨似的趴在他胸前,啐了一口,道:“堂堂九五之尊,成天弄得香喷喷的,大臣们非笑掉大牙不可。”又垂着眼帘道:“此次东巡,我有些担心。” 皇帝慢里斯条的揉顺她的发丝,道:“你担心什么?” 青橙的眸子澄亮,似能倒映出他的影子,她定定望着他,道:“我听太后的意思,贵人以上的妃嫔都会随扈出巡,你也不能总宣我陪驾。咱们又不在一艘船上,人多眼杂的,也不敢随意走动,我要是想见你一面,怕是也难...” 皇帝打断她的话,道:“瞎担心。” 他揽住她的肩,柔柔的摩挲着,道:“朕都说了,到时候你往窗外喊一嗓子,朕就去见你。”青橙翘起嘴,蹙眉道:“我跟你说正经的呢。”皇帝失笑,道:“朕什么时候胡言乱语了?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朕早安排妥当了,你的船就跟在御船左边,你呢...”他顿了顿,捏了捏她的脸颊,道:“让永璋、永瑢住在你的船上,你就跟着朕住在御船。” 青橙惊得倏然坐起,道:“那怎么成?太后知道了,皇后知道了,让她们怎么想?也不合规矩啊。”皇帝道:“到了外头,还讲什么规矩,朕的旨意就是规矩。” 他长手一伸,将她揽回怀里,道:“只要朕顾全娴妃,太后就不会动你。皇后嘛...”他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皇后挂念永琮,眼下还顾不上你。再说,朕就是宠你,喜欢你,还得藏着腋着不成,朕就想要让满朝文武知道,大清的纯妃,才是朕心仪之人。” 青橙不想他忽然表白一番,颇觉难为情,娇嗔道:“谁让你说这些了...” 皇帝笑眼一睨,道:“你不就爱听么?” 青橙粉拳捶在他身上,嘀咕到:“谁爱听了...”到底是欢喜了,从心灵深处缓缓溢出的欢喜,是盈满天地间的,就算即刻死掉,也依然觉得坦荡值得的欢喜。 离宫这一日,是钦天监算了数月才呈上的好日子。阳光潋滟,万里无云,天际湛蓝如一汪山涧深池。圣驾从乾清宫起,从东华门出了宫,前有骑箭营、侍卫亲军及太监仪仗开道,后有无数军队人马,数千人浩浩荡荡,出了上京,入官道,直往东边走。 青橙的马车宽敞舒适,只留了海安、尔绮随身伺候。她从未往去过东边,掀起帘子往外看,只见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哪里分得出东南西北,更别说到了哪处。好在沿途都建有驻跸行宫,走走停停,并不算太过劳累。只是连着几日都没见到皇帝,叫她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失了一块什么。等弃车登舟时,已至山东境内。 时间紧促,主子们登上了船,可行李还在分拣,由奴才们依着早早定好的册子一箩筐一箩筐的送往各船各主。除了太后、皇帝、皇后的物件是单独装载的,其她妃嫔的物件全部放在同一搜货船上。内务府人手不够,由礼部、户部拨了官员在货船上帮着检点。礼部有位侍郎陈大人,读书千万卷,人却迂腐至极。他摸着自己的山羊胡须,摆着官架子,对着王进保指指点点,一会儿做这个,一会做那个。 王进保是内务府主管,在宫里指挥人惯了,哪里受得了外人闲话?开始时还秉着和气生财之道理,不与陈侍郎计较,待时日久了,就忍不住想扯一扯他的小辫子。王进保看娴主子、纯主子、顺主子、嘉主子四位妃子使的物件摆在一处,却只纯主子东西最多,什么藤椅蒲扇、帐子帷幕、连痰盂缸子、夜壶、踩脚的踏板都从宫里带出来了。 他计上心来,谄媚笑道:“陈侍郎,这几箱子东西是纯主子的,可否劳烦您亲自走一趟?这儿人手实在不够。” 陈侍郎本能的想要呵斥,但转念一想,纯妃深得圣眷,又生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中宫无嫡子,三阿哥、六阿哥往后前途怎样,还指不定呢。如今得幸能在纯妃面前露露脸,实在机会难得,是几辈子休的福分,遂道:“不劳烦,不劳烦,应该的,应该的。” 足足装了二十大箱子,陈侍郎才领着太监们起肩往纯妃船上去。既是在外头,规矩也省了许多,一路上只撞见几个嬷嬷、和阿哥们的哈哈珠子,连盘问的人都没有。陈侍郎有些紧张,到了船上,立在外头平台上,朝当值的太监道:“劳烦通传一声。” 太监不客气问:“做什么的?” 陈侍郎此时没了脾气,道:“我是礼部的陈侍郎,内务府人手少了,让我领着人来送东西,还请纯主子清点清点,要是落了什么,好叫人回去搬。” 当值太监露出疑惑之色,往里头问了永璋身边的掌事嬷嬷,那嬷嬷也是糊里糊涂的,并不知青橙住在御船上,便吩咐太监,道:“让他们直接搬到主房去,纯主子此时还在御前伺候着,叫人去告诉纯主子身边的掌丫头一声就是。”太监倒是依着原话告诉陈侍郎的,没有半点假意。陈侍郎听了,只当纯妃在御前有事,也未追究,就盯着宫人们往屋里搬运东西。他还尽心尽意,哪里放什么东西,该怎样搁,仔仔细细的摆弄清楚了,才下船。 忙活了一通,已是掌灯时分。 舟车劳顿,青橙累及了,换了身芙蓉色牡丹团花便袍,歪在皇帝御椅上,恹恹问海安,道:“东西怎么还不见搬来?你去催一催。”海安轻轻道:“船上四处乱糟糟的,奴婢也不知道寻谁去,刚才撞见内务府的人,都说已经送过来了。” 皇帝坐在青玉大案后批折子,隔了一间小屋子听见主仆说话,挥手让吴书来上前,薄怒道:“你去问问,内务府到底怎么回事?为何还不见纯妃行李。天都要黑了,让纯妃等一夜不成?”纯妃住在御船之事,虽不算刻意隐瞒,但也没有大张旗鼓,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都蒙在鼓里。 第127章 万岁爷抱着人呢 http://.biquxs.info/

在出宫前,吴书来就偷偷儿跟王进保千叮万嘱,让其心里有底,凡纯妃之事,就是御驾之事,可别糊涂失了分寸。王进保精练老诚,主子说句什么,旁人听得一层意思,他却硬生生能想出十层,所以才能短短几年就挤开自己师傅,坐上内务府主管之位。故而吴书来对他极为放心,事事三言两语便能交待清楚。 吴书来应了皇帝之命,却步退至船房外,随手召来一名小太监,问道:“货船停在哪儿了?”小太监伸长脖子趴在栏杆上一看,旗帜飞舞,江风呼啸,眼到之处,成十上百的船舫望不到尽头,哪里寻得见货船在哪儿呀,遂道:“吴爷爷稍等,我去寻一寻。”吴书来不耐烦了,道:“你寻到王进保,就传我一句话:半时辰之内若纯主子的行李未至,他也不必来面圣了,自个跳江实在。”小太监听闻,知道是万岁爷生气了,不敢多言,飞奔而走。 货船里,王进保高高站在木箱上,身侧随着五六个掌事太监,盯着底下人行事。没得多久,陈侍郎回转,王进保顺着梯子下去,抱拳躬身道:“事儿可办妥了?” 陈侍郎气喘吁吁道:“办妥了,纯主子还在御前伺候,我稍稍摆布了家俬才退下。” 王进保皮笑肉不笑,道:“陈大人办事,奴才放心得很。”稍一顿,又抚着额头道:“哎呦呦,瞧我糊涂!陈大人将行李送到纯主子船上了?” 陈侍郎拍着袖口灰尘,不以为然道:“纯主子的东西自然是送到纯主子船上,这点理谁不明白?”王进保猛地一拍膝,苦耷着老脸道:“陈大人,你怎么…怎么就不多问一句呢?”又贼头贼脑探头在陈侍郎耳侧,道:“纯主子,和万岁爷同吃同住呢…这下可麻烦了…” 陈侍郎气得胡须发抖,道:“你…你怎么不早说?” 王进保连连赔罪,道:“我以为你知道呢。”有装腔作势问底下太监,道:“你们可都知道?”众人皆以王进保马首是瞻,纷纷道:“明面上没说,心里都有底呢。” 陈侍郎此时才明白自己被王进保下了套子,气鼓鼓道:“没根的奴才…”话一出口,周围的太监都停下手中活计直直盯着他,人多势众,陈侍郎不禁露出书生气短,摸了摸山羊胡须,转身带着人收拾烂摊子去了。 吴书来使的太监寻了两刻钟才寻到货船上,见了王进保,依着吴书来的话传了。王进保有陈侍郎在前头顶着,自觉与自己无关而悠然自得。底下太监不免担心,道:“师父,依着吴爷爷的话,万岁爷已经动了气,到时问起来,咱们…” 王进保摆了椅子坐在货仓了歇气喝茶,道:“没眼见的,都是陈侍郎想邀宠犯了错,关咱们什么事?”他翘着二郎腿,真是踌躇满志。 再说陈侍郎,哆哆嗦嗦叫人重新将东西装了箱,再抬入御船时,暮色已浓郁。皇帝船上规矩大,待一层一层的盘问完了,御膳房已开始伺候晚点。陈侍郎带着一群人浑身汗湿的抬柜端箱立在甲板上,被夜风一吹,竟觉寒冷。 候了大约两柱香时辰,有御前太监掀开厚毡出来,看也不看陈侍郎,只板脸道:“跟我走吧。”又见人多物多,便嘱咐道:“都轻手轻脚的,万岁爷在里屋批折子,可别扰了圣驾。” 陈侍郎手心发汗,湿漉漉的,抱拳道:“谢公公提点。” 一行人默不作声的低头往前走,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子,毛深及踝,靴子踏在上面没有半点响动。船里处处立着当值宫人,但一丝喧哗之声也没有,平白令人心慌。 穿过长廊,入了厅,再折弯,有一处桃心月洞门。屋中两侧摆着人高的蔷薇、海棠、玉葵花、牡丹等,花枝颤动,香气宜人。四面窗上安的都是玻璃,抬眼可见平静辽阔的江面,及垂手可摘的星子月亮。陈侍郎指使宫人将箱中物件拿出,经过前头教训,他不敢擅自摆设家具,遂低声下气问引路的太监,道:“请问公公,东西该如何摆?” 引路太监道:“你等一等,我去问问吴爷爷。” 陈侍郎知道吴爷爷就是养心殿的主管太监吴书来,便道:“有劳。”引路太监沿着来时的路出去,进了另一侧屋子,见海安站在厅中,就堆满了笑容上前,道:“海安姑姑,内务府将东西送来了,但不知该如何摆,您要不要过去瞧瞧?” 海安点了点头,道:“还得问问纯主子。”说完就轻手轻脚进了里屋,屈了一膝,但并不道福。皇帝在批折子,隔着四扇楠木月华色刻丝珐琅屏风,青橙抱腿坐在御椅上昏昏欲睡,海安望去走了半步,压低了嗓子道:“主子,内务府送了行李来,您要不要过去瞧瞧?” 青橙怠倦,道:“让他们搁在屋里罢,明儿再摆设。” 海安答了声“是”,便返身出去。皇帝闻见动静,撂了笔墨,道:“你过来。”青橙快睡着了,她懒得动身,嘴里呜咽应着,人却越睡越沉。皇帝等了片刻,听外头没了声响,就自个起身转过屏风来看。 只见她散着发髻,侧躺在御椅里,缩卷着身子,小小的人儿,就像一只沉睡的猫咪。皇帝柔声道:“怎么不去榻上睡?”青橙惺忪的睁开眼,挣扎着要起身,皇帝却齐膝横腰将她抱起,道:“去榻上睡吧。”她的脸埋在他胸口里,嘤咛似的嗯了一声。 吴书来看皇帝抱着青橙出来,知道要回寝屋,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屏声静气的随在后头,蹑手蹑脚。陈侍郎得了太监传话,卸下东西,也未摆布,就领着人正欲离开。岂料在走廊上一头撞见皇帝,吓得连胆儿都冒出来了,就要跪地请安,竟听皇帝轻轻道:“别出声。”陈侍郎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立在墙角,心里头火燎火烧。 待圣驾走远了,他才略略用余光扫了一眼。皇帝穿着宝蓝色无纹苏绸便袍,怀里抱着一个女子。皇帝高大威武,显得女子极为娇小,就像身量未足的少女。女子连鞋也未穿,圆润细腻的脚趾在裙衫底下若隐若现。 待圣驾转过房廊,候了小片刻,陈侍郎才疾步退下。 下了御船,几个内务府的小太监拍着胸脯直喘气,陈侍郎也想长叹一声,但当着没根的奴才,他怕失了身份,故作矜持一般,敛着神色。 有小太监议论道:“你们瞧见没?万岁爷抱着人呢。” 另有人道:“呸,那么多人,眼睛又没瞎,怎么没瞧见。定然是纯主子了…听说纯主子待下人极好,从不打人骂人,我要是能在纯主子跟前露回脸,可就心满意足了。”先前的小太监道:“就你这寒酸模样,还想到主子跟前伺候?下辈子罢。”顿了顿,又道:“每年往翊坤宫里挤的宫人不知多少,我还听说有人不在钟粹宫做掌事,非得到翊坤宫做扫洒宫人的,也不瞧瞧你的德性…”越说越远了,陈侍郎摆了官架子,斥道:“糊涂东西,说什么呢?哪有奴才把主子跟前看见的事往外乱说的?都紧紧的闭好嘴巴子,方是活路。” 众人畏惧官威,齐齐住了嘴,道:“大人教训得是。” 青橙认床,又是在船上,便睡得不安稳。天还没亮,人就清醒了。硕大的一整块玻璃镶在床榻前,窗外漆黑,随扈的船只无数,却无一架挡住视野,可见是内务府特地谋算妥当的。天垂江阔,数点星子烁烁,青橙静静看了半响,又是睡眼朦胧。 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她含糊唤了一声“海安…”,话音没落,腰身却被宽大的臂膀环住,有暖暖的呼吸在耳侧轻拂,他道:“醒了啊?”青橙怔了怔,她习惯早上起床时见不到他,今儿忽然还在,便心生讶异。又想是在宫外,他也不用上朝,睡得晚些无妨,就翻了身与他面对面。 皇帝很少睡懒觉,自有记忆起,几乎每日鸡鸣时候就起身早读,像此般睡到浑身发软的日子,实为少之又少。青橙嫣然道:“这屋子真亮。”皇帝笑道:“朕特地命内务府造的,好叫你躺在榻上就能看天江云阔。”青橙往他下巴上蹭了蹭,道:“可费心了。”又道:“听说江边的日出极美,咱们去看好不好?”皇帝爽朗一笑,道:“傻丫头,你可不瞧瞧现在什么时辰了,太阳晒你脸上的时候,你可睡得香呐!” 青橙再往窗外一看,果见湖面波光粼粼,嘴巴子一噘,道:“怎么不叫醒我呢?”皇帝笑道:“咱们还有几日的路程了,明儿朕陪你看。”他坐直身,道:“该起了,还得去给太后请安呢。”青橙嗯了一声,欲要掀开被褥,忽的看见窗外有飞鸟拂过,恍然想起什么,往被窝里一缩,道:“咱们能看见外头,那外头的人也能看见咱们,是不是?” 夏已至,皇帝穿着蚕丝素白寝衣,薄透清凉而不寒。他故弄玄虚,侧身一笑,道:“也许吧。”青橙顿时以被遮面,道:“快,快让人搬屏风挡住...” 皇帝道:“挡住什么?” 他摆明了逗自己玩呢,青橙却无暇顾及,道:“挡住玻璃啊,被巡逻的侍卫瞧见,成什么样子嘛...”说着,脸已微微发红。皇帝道:“屋子在高处,巡逻的侍卫划着小船在底下,哪里瞧得见?”话虽如此,青橙还是不肯,道:“我知道他们手里都有西洋望远镜…” 皇帝嗤笑道:“难不成还有人敢偷觎圣驾?” 青橙揪着被褥不肯撒手,没得法子,皇帝只得让宫人搬来几扇紫檀木绣牡丹花卉纹屏风,严实挡在榻前。等她洗漱梳妆完,早已日照三竿。用了早膳,两人一齐下御船,另坐小船舫至太后船上请安。娴妃随身伺候太后,见圣驾临幸,忙屈膝道福。皇帝扬了扬手,笑道:“无需多礼。”又朝太后道:“皇额娘昨儿睡得可安稳?” 太后身子骨发软,精神头倒还足,歪在躺椅上吸水烟,吞云吐雾道:“娴妃伺候得好,哀家睡得也香。”皇帝赞许的望了娴妃一眼,道:“回到宫里,朕会论功行赏,自会记你一等。”娴妃手脚麻利的收拾了太后烟盒,扶着太后坐到玻璃窗下,扬眉道:“能伺候太后是臣妾的福气,无须赏赐。”她睨了睨青橙,笑道:“纯妃今儿气色真好。” 青橙忙上前给太后行了深蹲礼,默默退至皇帝身侧侍立。 帝后不同来,却是纯妃随驾,其中关节,定然瞒不住太后。可瞧着皇帝意思,竟是堂堂正正的偏爱,着意要当众施恩宠与纯妃。太后心机深重,心想犯不着为一介汉女而使母子生出嫌隙,便只淡淡提点一句,道:“如今是在外头,底下大臣们几百双眼睛盯着呢,皇帝待后宫妃嫔当一视同仁,别叫她们家里人心寒。” 皇帝听出话中深意,慢里斯条的抿了一口茶,笑道:“此番将后妃带出宫东巡,亦是要抚慰大臣。皇额娘放心,朕自有分寸。”又转了话头,道:“船上寂寞,朕想让永璋过来陪皇额娘解闷,皇额娘觉得如何?”太后宠爱永璋,道:“巴巴的只命他一个人来,倒拘住他了,不如将永瑢、永珹、永琪都唤至哀家船上。” 娴妃担忧,道:“小孩子吵吵闹闹的,臣妾怕扰了太后清净。” 太后拍了拍娴妃手背,道:“吵吵闹闹有什么不好?你呀,就该多和永璋他们亲近,说不定还能帮你招来皇子。”顿了顿,忽的又道:“你不去伺候皇帝,成日里只和哀家厮混,怎生得好?”她回头看着皇帝,道:“晚上娴妃去御船,纯妃留这伺候。” 青橙一惊,心想着昨儿内务府搬去御船的东西还没摆好呢,她不知所措的望向皇帝,进退维谷。皇帝依然是不紧不慢的抿着茶,挑明了道:“朕让纯妃住在御船东边屋里,昨儿没来得及收拾行李,堆了一屋子东西,乱糟糟的朕看着就觉心烦。不如等屋子拾掇好了,朕再命纯妃过来伺候太后。”明摆着是托词,太后却不能挑破,意味深长道:“既如此,那便罢了,只是你心里当有底。” 皇帝搁下茶盏,道:“儿子谨遵皇额娘教诲。” 回到御船上,青橙带了海安等几个宫婢太监在东屋收拾物件,她不敢让床榻正对着玻璃窗户,便在中间隔了一架珐琅镶金的六扇屏风。藤椅、踏板、痰盂、熏炉都是依着庆云斋的布置,又令人挪了两盆芍药、牡丹放在案几上。 待忙活完,沐浴后,已近掌灯时分。 海安点了两盏臂粗红烛,青橙立在窗前,望着最后一缕日光消逝在江面,心底渐渐升起一股难以喻言的空旷。皇帝在大厅召见了大臣,议完祭祀典礼事宜,问吴书来:“纯主子在做什么?”吴书来回道:“纯主子还在东屋收拾行李。”皇帝嗯了一声,背手出去。 外头宫人扑通跪地恭请圣安,海安知道皇帝来了,忙迎出屋。皇帝默不作声行至青橙身侧,问:“在看什么?”青橙道:“看天,看水。” 还有不远处的妃嫔船舫。 两人静静呆了片刻,皇帝打破僵局道:“朕怎么觉得你话里有些不爽快?”青橙垂眼倏然一笑,道:“比起她们,我还能有什么不爽快的。”她们,都是他的妻妾。 皇帝哑然笑道:“怎么又吃起醋了?朕做了什么招惹你的事儿了…” 她缓缓转身面对他,微弱的烛光薄薄的铺在她脸上,朦胧不清,像是在梦里。她只到他肩膀,说话时,总要伸长了脖子,高举起脸,她道:“是不是因为我生了永璋、永瑢,所以你才一直钟情我?我记得刚入潜邸那会,你最宠爱的是娴主子、高主子,如果他们能生下皇子,皇上待她们,是不是也会像如今待我一样?” 皇帝皱起眉头,不悦道:“又说什么傻话?” 青橙道:“过完年,我就三十一了,宫里头几乎年年都有新人,她们又年轻又貌美,你对我的偏爱,又还能维持多久?太后让你待后宫一视同仁,我害怕...”她害怕什么,皇帝怎会不知道?所以太后让娴妃过来侍寝,他担心青橙难过,才不管不顾的袒护她。 他就是要让她安心,让她知道,他待她的情,不止于帝王与妃嫔。 皇帝怜意顿生,伸手勾起她腻滑的下巴,倾脸叼住她的唇,重重一吻,又抬头到:“这样可舒坦些了?”他脸上似有似无的笑着,青橙脚上轻轻一跺,道:“你严肃一点...”皇帝双手捧住她的脸,咬了咬她的鼻尖,道:“朕向来严肃,从未有人敢说朕不严肃。” 这话不假,他一个眼神,就能把满朝文武吓破胆。 暮色愈来愈浓郁,江面笼着浅浅一层白雾,月亮半悬,如玉盘银珠。见她欲言又止,皇帝不禁将她揽在怀里,柔柔拍着她的背,沉声道:“别担心。”稍稍一顿,越发情深似渊道:“朕就是你的靠山,无论你病了老了,都会让你靠着。”又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你以为,如果朕不钟情你,你还能平平安安生下三个孩子?是先有朕钟情你,才有了永璋、永瑢和皎儿,而不是因为他们,朕才钟情于你。你那是谬论,是本末倒置!” 她的心稍稍得了安慰,道:“我要好好想想。” 皇帝笑道:“有什么好想的,朕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知何时,他的手悄无声息放在.... 青橙往后退了半步,道:“我肚子饿了...”屋里只点了两盏烛灯,皇帝反身吹了两口气,灯就灭了。四周漆黑一片,反倒是外头点了花灯,照在江面上,映得水光潋滟。 他一步一步朝她逼近,笑道:“朕也饿了。”青橙看他眸子如烈火般炙热,道:“那我让尔绮备点心...你...你想吃什么?”不知不觉,她已贴在玻璃上,冰冰凉凉,无路可走。 皇帝双手........将她笼在圈中,戏谑道:“朕想...”说罢,俯身....... 如......似的,恋恋不舍。 青橙......道:“外头有人...” 江面寂静,可闻见侍卫划桨之声,青橙生怕有人抬头一看,就望见两人......姿态,又道:“到屏风后头去...”皇帝............嘴角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道:“不怕,咱们在暗处。” 她整理完行李后,才换了寝衣。寝衣薄滑,宽大舒适,除了.......... 皇帝停了动作,上下凝望片刻,喉结滑动,道:“你有预谋是不是?怕太后让娴妃侍寝,怕朕念念不忘,就想了法子...你什么时候和她们学坏了?” 她们,是指争宠的妃嫔们,总是想着各式各样的法子留住皇帝。而皇帝,心里明明清楚,但从不点破,有时候,看着她们争来争去,只要不害人害命,也是种乐趣, 青橙一听,臊红了脸道:“没有,刚才穿胸衣时,不小心掉进沐盆里沾了水,所以...”她这样急着解释,皇帝越觉有意思,一口..........连话也说不全了。 皇帝在她耳边呼气,饶有意味道:“朕又没说不喜欢,你解释什么?” 青橙双手顺着他脖颈一路往下,至腰间,忽的动手不轻不重的一拧,逗得皇帝浑身一哆嗦,蓦地往她紧紧压在玻璃上,道:“还敢作弄朕了?好大的胆子...” 他的身....... 槅门还大敞着,隐约可闻见奴才们细碎的脚步声,青橙羞得浑身发抖,道:“不行啊...” 第128章 皇后娘娘...薨了 http://.biquxs.info/

外厅有侍立的宫人,听闻声响,皆是心知肚明。她们蹑手蹑脚将门带上,守在最外头的宫廊边,若有人来传什么话,也通通推却。站着行事实在不便,青橙畏手畏脚的,皇帝倒觉别有生趣,将青橙的低吟声含在吻里,一面动作,一面还不忘看着江边灯影,喘息道:“就像有人在瞧似的...”青橙愈发羞赧,埋在他怀里,腰都直不起了。 温存过,两人重新换了衣衫,才命海安宣晚点。 夜空晴朗,银河迢迢暗渡,密密麻麻的星子如随手洒下的珍珠,布满天际。皇帝牵着青橙在甲板上散步,船驶得很平缓,江风拂面,吹起两人的衣带袍角,簌簌作响。仪仗隔在百步开外,青橙依着皇帝臂膀,慢慢踱步。 倘若可以,真想一辈子就这样走下去。 有太监气喘吁吁的爬上御船,追在仪仗后头,低唤道:“吴爷爷...” 吴书来回头一望,见是皇后宫里的掌事,忙折身问:“什么事?”掌事太监一张脸皱成一团,眼里含着浊泪,道:“吴爷爷,你可要好好帮奴才通传,皇后主子...皇后主子失了魂啦!”吴书来看他惊悸不安,心里早悬了颗大石,如今果真听在耳里,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他问:“你说详细点。” 掌事太监不敢隐瞒,仔仔细细道:“皇后主子昨儿精神就不太好,睡到半夜还闹醒一回,说有人要...要谋害她。好歹劝着哄着睡着了,早上起床时精神也不错,欢欢喜喜去给太后请了安。中午用了晚膳,还请太医请了脉,开了两付镇定安神的汤饮,本以为会没事了,岂料...岂料刚才又说看见了...看见了鬼魅,差点就往江里跳了,亏得奴才们死死按住,才不至出事。”事关重大,吴书来不敢迟疑,小跑着追上皇帝,唤道:“万岁爷。” 扰了兴致,皇帝霎时没了笑意,严厉斥道:“什么事?” 吴书来未添一丝油醋,原原本本的将事情禀告了。皇帝关切,喊了皇后身边的掌事太监上前问话,道:“可宣了御医守着?”太监恭谨道:“已经宣了王大人、陈大人。”皇帝点了点头,面露忧色,朝青橙道:“朕去瞧瞧。” 青橙顺势道:“我跟你一起去。” 皇帝看了她一眼,道:“不必了,夜里风大,吹久了头疼。朕要是回得晚,你就早些歇息,不必苦等。”说罢,便命吴书来召来小船舫,移驾皇后的青雀舫。皇帝走后,整架御船空了大半,青橙闲着无事,就与海安在窗下绣荷包绣鞋袜。 她乐意守着一点一滴的时光,等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回来。青橙睡得不安稳,他一进屋,就惊醒了。皇帝脱了外袍往她被窝里钻,道:“还没睡着呢?”青橙看他面露疲倦,猜想定是皇后不好了,也未多问,只搂住他的腰,静静偎依。 皇帝睡不着,仰面而躺,望着瓜果连绵的帐顶,忽然道:“朕希望你,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做伤天害理之事。朕要你记着,凡事都有朕安排,就算你被欺负了、被太后训斥了、再或是被她们陷害了,你都什么也不要做。你要相信,朕会护你平安。即便要处罚谁,也让朕来动手。” 他突如其来的说了一番话,青橙似懂非懂,不禁问:“到底怎么了?” 皇帝侧身抱住她,紧紧的,似要将她镶入身体里。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郑重其事道:“你记着就是了。”停了停,极为累乏道:“睡吧。” 住在船上,不比在宫里,事事都能像风一样被吹散,弄得人人知晓。船与船之间隔得远,且并不是谁都可以随意召小船舫四处乱窜。故而皇后生病之事,知道的人竟极少。皇帝不说那晚发生了什么事,青橙也没有再问。过了几日,到了曲阜,众人弃舟住入行宫,青橙才知皇后那晚说撞见了鬼,是指撞见了死去的高皇贵妃。 她心思灵巧,虑及皇帝那晚诉的衷肠,便明白了大概。 皇后下了船就一病不起,连在孔庙的释奠大典也无法参加,幸而有太后主持大局,使得后妃参拜、致祭诸事等并未出什么岔子。青橙随皇帝登了东岳泰山,又至济南游览了趵突泉、历下亭等,短短不过七八日,便御驾回鸾,踏上回京路程。 在山东行宫的最后一夜,青橙睡得正香甜,夜空遽然划过一声尖叫,其恐怖森冷,叫阖宫不能入眠。青橙习惯性的往皇帝怀里挤,直挪到了床榻边,才惊觉身侧根本无人。 她翻身坐起,喊:“来人,掌灯。” 壁橱外守夜的宫人拿了蜡扦点燃两盏红纱灯,绯色光亮映在帷幕上,让屋里显得温暖安逸。青橙问:“皇上呢?”宫人回道:“上半夜皇后屋里的冬菱过来请驾,说皇后大不好了,万岁爷二话没说,连袍子也没穿,就起驾去了。”又颤抖着道:“主子,你刚才是不是被尖叫声吵醒的?已经叫了一刻钟了,奴婢听着,是从皇后屋里传来的...” 青橙正色道:“不许胡言。” 宫人惧怕青橙,忙道:“奴婢失言,请主子恕罪。”青橙摸了摸身侧空荡荡的位置,他要操心的人太多太多了,岂会时时留在自己身边?深夜想着想着,平添了忧伤。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干脆起身披了件衣裳,站在屋外阶梯下,望着月色来回闲步, 皇帝天亮时分才回青橙屋子,见她在廊下转来转去,没来由的生了气,道:“怎么出来了,衣服也不穿好,着了凉非得大病一场。”又觉自己说得实在不吉利,好像要咒她似的,越发生了闷气。青橙什么也不敢问,随皇帝进屋,伺候他洗完脸漱了口,喝了两口莲子茶,天便已大亮了。青橙道:“要不,你再歇一会?”他虽然对她动了怒,但此等紧要时候,青橙不与他计较。皇帝喝完茶,心平静了许多,温和道:“不歇了,得赶紧回宫。” 午时便起了驾,坐了三日马车,至德州,便弃马登船,沿运河回鸾。 从宫里出来,青橙就再没见过皇后。每次想去探望,都会被皇帝拦住,说怕皇后将病症过给她。更何况,她还在哺育,要是再过给皎儿,可真就麻烦了。 此次回京,青橙并未上皇帝御船,而是与最初预备的那样,和永璋、永瑢还有皎儿同舫。几个孩子倒很高兴,终于可以和自己的额娘住在一起,想玩就玩,想闹就闹,不必像在太后船上那般拘谨无趣。青橙完全不知皇后情形,心里隐隐觉得忧虑,但在孩子们跟前却一点不露,陪着他们吃膳玩耍,不亦乐乎。 夜里皇帝不来,她就带着三个孩子睡,起码不觉寂寥。 有时候夜里辗转,青橙会暗暗想,幸而自己生得多,大的小的,相亲相爱,就算某一天自己真的失宠了,有他们陪着,总不至于孤苦无依。连着三日,青橙都未见着皇帝,甚至连皇帝一言半语的传话也没有。她只知道船在不停的往上京驶,且越开越快。而她,就像与世隔绝了一般,除了自己船上的事,除了三个孩子的吃喝拉撒,旁的一概不知。 气氛越来越不好,虽然没有人告诉青橙什么,但青橙从远处船舫的装饰上,就知道大事不好。一日早上,青橙立在甲板上一望,发现所有船只上的华灯全部被拆掉了,通通换上了白纱灯,而远远朝皇后的船舫望去,竟是人头攒动,依稀还能闻见恸哭之声。 不着片刻,就有内务府的太监来传话,道:“启禀纯主子,皇后娘娘...薨了。” 日光刺烈烈的灼目,眼到之处,猝然变成一片白色,晃得人头脑昏花。青橙惊骇,身子晃了晃,定住神色方问:“皇上在哪里?”太监回道:“万岁爷连着两晚没睡,太后下了懿旨,命娴主子伺候回御船歇息了。” 青橙恍恍惚惚嗯了一声,道:“皇上他…他可还好?” 传话太监不过是内务府的掌事太监,主子们“好不好”,他可不敢胡说。青橙一开口,便知是白问了,也不等那太监答话,吩咐道:“宣小船舫来,送我去御船。”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压根不容人反驳,亦无人敢反驳。青橙回屋换了素净衣裳,扶着海安上了小船舫,不时就到了御船。她熟门熟路,正要往屋中走,却有小太监飞奔至跟前跪下,道:“纯主子,万岁爷已经歇下了,请您呆会子再来罢。” 青橙瞧他面生,问:“以前怎没见过你?” 小太监埋头在甲板上,道:“奴才是景仁宫的传话太监。”青橙怔了怔,还未开口,海安先斥道:“糊涂东西,竟敢拦纯主子!”小太监心里本就没底,唬得战战兢兢,道:“是娴主子的意思,奴才...”青橙难得动气,道:“胆敢在御前指手画脚,等着受罚吧!”又随手招来旁侧侍立的太监,道:“吴书来呢?” 侍立太监回道:“吴公公在里头侍驾...”又偷睨了一眼娴妃带来的传话太监,恭谨道:“纯主子稍候,奴才进屋通传一声。” 青橙点头,道:“快去。” 不过片刻功夫,却是娴妃亲自迎出来,远远就道:“我的奴才不懂规矩,还请纯主子宽恕。”传话太监见自己主子帮着说话,连忙跪走到青橙面前,磕头道:“奴才该死,请纯主子恕罪。”娴妃又道:“是我不好,随口说了一句,让任何人都不要打搅皇上。皇上数日没有好好休息,我也是担心,你不要怪罪。” 话说到这个份上,青橙要再追究,倒显得胸襟小。娴妃是什么意思,青橙心里明白,如今皇后病薨,等于是后宫无主,剩余四位妃子,以她娴妃乌拉那拉氏地位最尊贵,再加上有太后支持,说不定会是下一任继皇后。 而纯妃宠冠六宫,娴妃是着意给她个下马威。 宫中局势大变,青橙亦有感知,若不然,凭他景仁宫的传话太监,哪有胆子在御船上说三道四。青橙通通透透的,只是不点破。她顾念皇帝,道:“算了。”又与娴妃行了平礼,径自往屋中走。皇帝坐在龙椅上,几条长案上摆满了膳食,他却默默坐着,面无神色。 青橙凝视他一会,方轻轻唤道:“皇上。” 皇帝恍若失了魂魄,半响才抬头看了看青橙,张了张嘴,想要说句什么,竟不知从何说起。吴书来手中捧着一只牙黄莲花纹瓷碗,哀求道:“万岁爷,您就喝两口稀饭罢,您两天都没吃东西了,龙体可怎么经受得住啊。”皇帝依旧坐着,就像平素与大臣训话一般,挺直了腰杆,纹丝不动。 娴妃是太后下旨来伺候皇帝的,在青橙面前,她越发想要显现显现自己的地位。她揭开食盒,取了半碗参汤,端与皇帝道:“这是太后让臣妾带给皇上喝的,您好歹尝一尝。”皇帝僵硬的转过脸,接过汤碗一饮而尽,又回到原来的模样,半句不吭。 青橙实在担心皇帝,她接过吴书来手中的瓷碗,递到皇帝眼前,道:“你好歹吃两口,还有很多事儿等你处置,若是病了伤了,可怎么好?” 皇帝伸手一拂,愠怒道:“朕吃不下,撤了吧。” 娴妃见青橙被皇帝薄斥,很觉得意,偷偷拉着青橙至旁侧,满是怜悯道:“你别难过,皇上正在伤心头上...”青橙本以为她有什么紧要事要说,才跟着她到外厅,不想她竟一副后宫女主人的架势,在自己与皇帝之间周旋。青橙毫不客气的甩脱她的手,道:“娴主子多心了,我本就是来劝慰皇上的,怎会因着三言两语的无心之言而难过?” 就算真被皇帝嫌弃,被皇帝冷落,也犯不着让她娴妃来做和事佬。 两人正说着话,里头皇帝喊道:“青橙。”青橙懒得与娴妃纠缠,翻身进屋,道:“什么事?”皇帝仰起头,像个小孩子似的,眼巴巴道:“朕记得上回在承德时,你亲手做过一道水煮白菜,朕忽然想吃了。”玻璃窗上的阳光照在他脸上,青橙此时才看清了,他面容疲倦,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朱唇发白,脸都黑了一圈。 他这样憔悴不堪,青橙险些落泪。 青橙道:“我马上去做,你稍等一等。”娴妃岂肯让旁人争过自己颜面,忙道:“御船上没有厨房,要做菜得去后头货船,纯主子身份娇贵,去那种腌臜之地,怕是有失身份。臣妾瞧着御膳房有贡上一道炒白菜,想来味道也差不多,不如...” 话没说完,皇帝竟蓦然开口道:“娴妃,你先回去。” 娴妃顿时愣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是太后特地下旨侍驾的,怎能...她笑道:“太后有旨意,让臣妾守着皇上直到回宫...”皇帝打断道:“青橙留着便可。”停了停,到底是顾及太后脸面,道:“你伺候朕大半日,前些天又一直四处奔波,也累了,回去歇息罢。” 不管娴妃留下还是不留下,青橙都未放在心上。眼下她最紧要的事,是为皇帝做一盘子水煮白菜。货船上的人又多又杂,吴书来当然不能让主子去踏足。他做事机灵,想了个好主意,让太监搬了火炉、锅铲碗碟、柴米油盐到御船,再备了一筐子洗净的白菜、茄子、肉沫、鸡鸭鱼肉等。他打算周全,思忖着纯主子十年里头也做不上一顿菜,还记不记得拿铲子,都是个谜团。不如多预备些食材,这盘子炒坏了,还可以再炒一盘子嘛。白菜炒没了,还有茄子嘛。 他甚至还事先寻了两个苏菜厨子候在御船,以备不时之需。 青橙不知道别人家的水煮白菜是怎么炒,反正她的炒法全来自她的母亲。先将铁锅烧热,放一块肥肉炸出来、凝固好的猪油。等猪油烧化了,丢五六颗大蒜在油里,炸得蒜香四溢,就倒半碗水进锅,将水烧得嗞嗞的响了,再洒一把盐,最后才将整盘子亲手撕的白菜放进锅里煮。随意炒翻两下,便起锅装盘。 就是这样一盘子只放了油盐的白菜,皇帝竟就着吃了两碗米饭。 吃饱了饭,皇帝精神略好些。娴妃已经走了,撤了膳,屋里只剩下两人。青橙伺候皇帝净脸洗手,换了便袍,就坐在他旁边说话。她道:“咱们好几天没见面了,昨晚上永瑢写了两张字,说要给你看呢。”稍顿,语气越发平缓,道:“皎儿正在学着说话,前头我恍恍惚惚听见她喊我额娘,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皇帝道:“皎儿还没得一岁,说话还太早了些,该是你听错了。”青橙点点头,道:“也许吧,永璋永瑢说话都晚,她们是兄妹,差不了多远。”夕阳缓缓坠落,在江面上留下长长的一条魅影。绯红的晚霞将周遭染成血色,平静又有些压抑。皇帝侧了侧身,垂下绷直的双肩,斜靠在青橙身上,望着玻璃外一览无际的江面,沉痛道:“皇后离世前,朕还训斥她,她病得睡都不能睡了,朕还训斥她,青橙,你说,皇后是不是朕害死的?” 她临死前夜,他气急败坏的大吼:“是你害死书瑶,才会遭鬼崇邪气,是因果报应!” 书瑶,是高皇贵妃的小字,皇帝愈是愧疚,就愈不能忘怀。 青橙不知其中缘由,见皇帝懊悔自责,便道:“皇上是真命天子,是奉了上天的旨意给百姓们福泽。即便有什么错漏,也是上天的旨意。”她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脸庞,道:“皇后痛失两子,身子骨早就亏没了。再加上日夜操劳宫事,才会重病,与皇上并没有关系。” 皇帝舒了口气,道:“真的吗?” 青橙道:“我几时骗过你。”暮色降临,屋里笼起一层薄薄的黑雾。有太监进屋掌灯,青橙连忙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皇帝依偎着她的肩膀,竟然睡着了,是皇后病重后,他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青橙不敢动,亦不敢说话,生怕惊醒了皇帝。幸而手边放着一个锻绿软枕,让她暂时可借一借力。 娴妃回到太后船上,太后问话,她就直接说,是纯主子去了御船,自己不敢打扰。倒将皇帝不想吃膳,让纯妃做水煮白菜等事都隐了,只让太后以为,是纯妃夺宠,而自己受了委屈。太后果然安慰她,道:“你无需为着纯妃生气,你想要什么,哀家心里清楚,尽管安心,有哀家在,中宫之位,非你不可。”娴妃端庄得体道:“臣妾一定尽心辅佐皇上。” 太后满意的点点头,道:“你也累了,歇去吧。” 娴妃跪了安,进西边屋子吃膳安寝。一时顺妃来请安,也不从太后屋前经过,而是悄悄从侧屋转入,往小偏厅与娴妃说话。宫人高举着痰盂,娴妃将漱口的茶吐了,撂了茶碗吩咐道:“都退到外厅宫廊,除了皇上、太后传话,任谁求见、或要请安,都说我已经睡了。” 宫人答应着却身退下。 顺妃脱下斗篷,露出容貌,道:“她来了。”话毕,一直随在后头宫女打扮的魏宛儿上前,屈膝道:“娴主子请安。”娴妃含笑,伸手扶了一把,温婉道:“都是一家人了,就不必客气。”又道:“坐吧。” 魏宛儿却道:“臣妾不坐了,青雀舫设了灵堂,我不能离开太久,免得叫人生疑。”娴妃道:“你心思细腻,很好。”魏宛儿道:“谢娴主子夸赞。”娴妃点点头,道:“你做得很好,今后我一定不会亏待你。”魏宛儿假意露出欣喜若狂之状,道:“臣妾愿终生为娴主子效劳。” 娴妃似乎很高兴,喜笑逐颜道:“好,好。” 三人借着月色筹谋许久,到了半夜才散。 因是从太后船上下去的人,又有顺妃在,所以宫人侍卫都未仔细盘查。除了娴妃顺妃,再无第三人知道,小小答应魏宛儿,曾经上过太后的船。 第129章 大阿哥的格格密札氏 http://.biquxs.info/

皇子当中,唯大阿哥屋里有两位格格,依着位分,两位格格都没有资格随扈出巡。但大阿哥身边总要有人伺候,当时娴妃统摄六宫,不知是何缘由,将两位格格也划在了出宫名册里。大阿哥本该与永璋、永珹、永琪、永瑢、皎儿用同一艘船,但永璋、永瑢、皎儿被接去了纯妃船上,永珹也随了嘉妃同住,故而整艘船竟成了大阿哥的专用。 蒙古氏与密札氏的屋子面对面,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蒙古氏想在大阿哥跟前落个好,每日都会往密札氏房里坐坐,姐姐妹妹喊得亲热。密札氏还同原先一样,安安静静,温温顺顺,从不与蒙古氏争吵,即便大阿哥连着两三日睡在蒙古氏屋里,她也一点都不吃醋。 夜里大阿哥动作....... 蒙古氏呼天抢地般大喊大叫,起先大阿哥还颇为得意,又想着密札氏住在对屋,恐她听见不好受,便从背后....................蒙古氏,一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喊叫。 蒙古氏憋得喘不过气来,差点把大阿哥的手给咬了。 翌日早上,大阿哥与两位格格一起用膳,蒙古氏有意在密札氏跟前卖弄,直嚷着腰疼背疼。密札氏倒好,脸上含着笑,低头拔饭一声不响。用了膳,太监们上了一盘子御贡的紫葡萄,三人搬了藤椅坐在甲板上边晒太阳边吃葡萄。 蒙古氏半跪在垫子上,倚靠着大阿哥,问:“爷不用去御船请安吗?” 大阿哥半眯着眼道:“纯主子在上头住着,不去倒好。”他知道密札氏爱吃葡萄,上回子内务府供了他半筐子葡萄,他全给了她,她却舍不得吃,每天只膳后洗七八粒去油腻,后来都烂坏了,可把她惋惜一场。蒙古氏剥了小碗葡萄,他顺手就递给密札氏,道:“爷记得你爱吃。”密札氏先看了蒙古氏一眼,道:“是姐姐孝敬爷的,爷吃吧。” 蒙古氏偏要显自己大方,道:“既然爷赏你,你就吃吧。” 大阿哥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密札氏只得接了,却并不吃。大阿哥以为她是客气,道:“尽管吃,还有一大篓子呢。” 密札氏这才小口小口的吃着,吃了一会,大阿哥总觉不对劲,又不知哪里不对劲。瞧了她半会,才想起来,只见她往嘴里塞,却不见她吐籽。平素她在他面前从不吃有骨头的东西,当着他的面从嘴里吐东西,在她看来,是不成体统的忌讳。 大阿哥忙道:“快吐出来,别吃了。” 密札氏脸上涨得通红,背身把含在嘴里的籽都吐在帕子里包了,方舒了口气。蒙古氏见大阿哥一心悬在密札氏身上,很觉不爽,便笑道:“爷,咱们去后尾瞧瞧,那儿风大,视野也好,还能看见御驾呢。”大阿哥眼睛一横,道:“你要瞧御驾做什么,没得说你偷觎圣驾。”蒙古氏知道说错了话,忙道:“奴婢失言。” 大阿哥倦意来袭,歪在藤椅上睡着了。 等下了船,住入行宫,两位格格的屋中终于隔开,一人在院子东,一人在院子西。大阿哥要随扈登泰山,祭孔庙,院子里就只有蒙古氏和密札氏。 两人闲着无事也会往花园里逛逛,但总会撞见位分较低的贵人,那些贵人在皇帝眼里是上不了台面的,但在两位格格眼里却是正儿八经的小主子,不得不低眉顺眼,还得堆笑侍奉,去得几次蒙古氏就厌倦了,还不如自自在在的守在院子里,让奴婢们伺候。 蒙古氏不出门了,密札氏也不好一人乱逛,便也不出门了。 这日,密札氏梳了月牙斜髻,压了一支梅花纹细柄玉钗,与丫头坐在炕上织荷包上用的绦子。大阿哥从外头回来,满身汗津津的,进了屋就嚷着要沐浴。密札氏忙起身,打热水伺候他洗澡换衣。她妆扮朴素,穿得单薄,被热气一滚,纱衣就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大阿哥上下打量一回,当真如一块平板,没一点看头。 到了晚膳时候,密札氏陪他用膳,他夹了一只鸡腿给她,又盯了一眼她如小笼包似的小胸脯,欲言又止道:“你太瘦了...”只要是他给的,密札氏撑着肚子也要吃完啊。用完膳,蒙古氏遣了人来,说是熬了一盅燕窝羹,请大阿哥过去吃。大阿哥觉得密札氏太瘦,正想着怎么给她补一补,听说蒙古氏那里有燕窝羹,就朝密札氏道:“跟爷去吃好的。” 密札氏也没多想,反正大阿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蒙古氏穿着一身半透的鹅黄寝衣,坐在榻上等大阿哥。闻见外头动静,掀了帷幕赤脚就跑了去迎,娇笑道:“爷可来了...”再看后头还跟着密札氏,惊得眼珠子都要冒出来。蒙古氏还没觉得难为情,密札氏倒先羞红了脸。 她从不知道,原来女子还能穿成这样见男人。她伺候大阿哥,都是熄灯关窗,躲在被窝里一丝缝都不漏。 太没规矩了。 蒙古氏返身往外头套了一件锻红夹衣,但双腿若隐若现,叫密札氏觉得十分难堪。做戏要做足套,蒙古氏果然预备了燕窝,只未想过密札氏会跟着。当着大阿哥的面,她不敢生气,欢欢喜喜的请密札氏吃。密札氏也不是傻子,此时隐约猜到什么,燕窝还没吃就起身要告辞。大阿哥却道:“你身子骨弱,吃了燕窝很补的。”又将自己吃的那碗也给了密札氏,逼着她吃了两碗。吃了羹,密札氏燥红了脸,浑身滚烫的回了屋。 不知是天气太热上了火,还是吃了燕窝太补,睡午觉时,密札氏忽的两孔流鼻血,怎么止都止不住。吓得宫婢不管不顾拼了命去请大阿哥拿主意,大阿哥心急如焚,急急命人去给御医院递牌子,又脚下生风似的赶到密札氏屋里。 密札氏鼻孔塞了两团锦布,至廊下相迎。一低头,那团布就掉在地上,鼻孔里的血便如泉水似的往下滴。大阿哥顾不得当着众人面,将她横抱而起,飞似的转到屏风后头,坐在榻上,让她躺在自己怀里,一手帮她按住出血的鼻孔。 他气鼓鼓道:“知道自己不好,就乖乖躺在榻上不要起身。” 密札氏惶恐万分,道:“奴婢知罪,让爷担心了,往后再也不敢了。”大阿哥本没有要怪罪的意思,却把她吓得半死。忙道:“爷并不是责备你。”密札氏愈发惊慌,道:“奴婢嘴拙,惹了爷生气。”大阿哥怕自己越解释,她会越害怕,只得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两人默默不说话,密札氏反倒觉得自在。只是他抱得太紧,让她很是羞赧。 没得两三日,或是舟车劳顿,或是水土不服,密札氏发了高烧,连饭都吃不下。而前头皇后病重,皇帝日日守在皇后身边,御医们也都在皇后屋里,密札氏不过是位格格,掌事御医派来个医女过来开了付方子,就不管不顾了。大阿哥很生气,但是也没得法子,如今是紧要时候,谁也不敢大肆喧闹。 直到离开行宫,坐了几日马车,上了船回京,密札氏还是昏昏沉沉,吃了药也不见好。 紧接着,皇后病薨,虽然暂未发丧,但谁也不敢言笑,所到之处都是默默无闻,一片哀恸。大阿哥挂念密札氏,好歹寻了御医上船诊脉。吃了两付药,大阿哥用冰水拧了巾帕给密札氏敷额头,夜里又守了她一夜。 到了上京,快要下船了,密札氏才渐渐好转。她睁开眼睛,看见大阿哥坐在床榻旁的小凳几上,趴在自己身边睡着了。又看看天色,正当旭日东升。她安然的凝望着他,眼底暖暖的,一眨眼就落了泪。 从小到大,都没有人如此将她放在心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阿哥醒了,看她满脸泪痕,唬得手忙脚乱,直问:“是不是哪里还疼?爷去叫御医。”密札氏拉住他的手,她第一次拉他的手,又觉得很无礼很放肆,忙松开了,道:“爷,奴婢不痛了,哪里都不痛。只是没吃饭,饿得没力气。” 大阿哥道:“知道饿了就好,爷叫人给你熬白粥。你病才好些,得吃两日白粥。” 密札氏挣扎着起身,垂下身子请安,道:“让爷担心了,是奴婢不好。”她这样小心翼翼,这样恭谨守礼,真像小时候的自己,叫大阿哥心疼得厉害。他顺势坐在榻上,轻轻将她揽在怀里,没头没尾道:“只要有爷一日,爷一定护你百岁无忧。” 他拍了拍她的肩,又笑道:“能下榻吗?爷带你到外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密札氏见他笑了,也很想回他一个笑容,却强忍住劝诫道:“爷,眼下是国丧,可不让笑的。”大阿哥敛住神色,额头抵着额头,碰了碰她的鼻尖,一本正经道:“爷知道了。” 到了上京,下了船,宫里紧锣密鼓的预备大行皇后治丧事宜。大阿哥几乎天天都在外头,密札氏连哭丧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自己院子朝东边跪拜行礼。有时白天大阿哥会回阿哥所换衣沐浴,密札氏担心他日夜受累熬不住,就自己做了些牛肉干,用荷包装着,让大阿哥带在身上,赶不上饭点的时候,也能捱一捱肚子。 忙忙碌碌直到冬天,宫里才消停了。 很快,到了年下,趁着过节晋封,皇帝下旨封纯妃为皇贵妃,有意等国丧一过,就册封纯妃为后。顿时阖宫哗然,朝野震动,奏折如雪片般飞入养心殿,时有臣子跪在东华门抗议。而太后,从皇帝下旨那日始,就拒绝用膳,以绝食相逼。 第130章 皇帝太傻,没救了 http://.biquxs.info/

大行皇后逝世已过半年,临近年关,皇帝下旨晋封翊坤宫纯妃为纯皇贵妃,造金印金册,并有意在年后举行册封大典。圣旨传遍六宫,太后大怒,连着三日未用膳食。 皇帝罢朝,将上谏纯皇贵妃的折子通通堆积在军机处视而不见。他每日早膳、晚膳、掌灯时分都要往寿康宫跪劝太后用膳,太后却只回一句话:“你若想封纯妃为后,就尽早死了这颗心,除非哀家死了,不然绝不许汉人女子坏了咱们大清皇嗣血脉!” 两母子僵持,谁也不肯往后退步。 青橙深知是为了自己晋位才闹得满城风雨,几次想往寿康宫求情,都被皇帝拦下,不允她去。冬日寒风呼啸,乌云翻滚着压下紫禁城,青橙盘膝坐在皇帝对面,道:“弘历。” 她头一回正儿八经叫他的名讳,皇帝怔了怔,道:“什么?” 青橙握住他的手,道:“自入宫到现在,对中宫之位,我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我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能得你宠爱,我已心满意足。”她的双眸定定注视着他,道:“算了好不好?你以孝治天下,我实在不想你,为了我,和太后闹别扭。” 皇帝轻轻回握她的手,道:“再等一等,太后总会想明白。” 青橙摇了摇头,凄然一笑,道:“明白了又怎样?即便我当上皇后又能怎样?被大臣们打压嘲弄,被后宫妃嫔嫉恨,日子难道会比现在舒坦吗?人言可畏,你也会有累的一日。”稍一顿,语气愈加哀伤,道:“等你累了烦了,我该怎么办?永璋永瑢皎儿怎么办?成不成为中宫,我并不在意,只要我与你长长久久的,旁的身份地位,我都不介意。” 皇帝抚了抚额,道:“容朕再想想,或许会有两全之策。” 两日后,皇帝下旨册娴妃为娴皇贵妃,并收回要册立纯皇贵妃为中宫之言,太后妥协,晚上便开始用膳。不仅仅是六宫,连整个大清朝廷都舒了一口气。至此,纯皇贵妃与娴皇贵妃平起平坐,连太后也不再小窥纯皇贵妃。 即便她是身份低贱的汉人女子。 过完年,开了春,皎儿已会行走,嘴里时常会咿咿呀呀的喊额娘阿玛。六宫之事由娴妃统摄,青橙一心一意的教养几个孩子,连翊坤门都甚少离开。花枝烂漫飘倏,永璋永瑢如抽笋似的往上长,几乎每月都要做新衣裳,青橙没得法子,往绣房调了两个宫女在翊坤宫住下,每日为两个皇子缝制衣衫鞋袜。青橙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也时常帮忙活计。 晨起开窗,空气清新入肺,淡香扑鼻,凝望那石尖上的碧青苔藓,只觉心都酥了。青橙仔细洗漱穿戴了,抱着皎儿往寿康宫请安。太后待她冷漠,抱了皎儿一回,就命她跪安。青橙毕恭毕敬行了礼,不敢怠慢半分。回到翊坤宫,青橙写了两张佛经,存在箱子里,以备下回去寿康宫请安时敬献给太后。 太后可以不理她,但她不能不孝敬太后。她这样懂事知礼,让皇帝倍感欣慰,待她更甚于先。以往初一十五该去中宫的日子,便成了惯例似的,会留在翊坤宫。 春末时,青橙染了伤寒,生了一场病。皇帝整日整日的陪着她,连批折子都守在外厅寸步不离。等她病愈,又宣了上京最有名的戏班子入宫唱戏,给她解闷。等到了夏至,天气热了,就随她搬到庆云斋住,屋顶的风车水帘子日日数十人伺候,使得屋中清凉不寒。 热气逼人,宫里日日有人中暑晕倒,皇帝有时在军机处一呆就是好几日,眼瞧着天气越来越热,青橙担心皇帝着了暑气,便亲自盯着宫人用乌梅和桂花煮了一锅子冰镇酸梅汤给皇帝送去。皇帝献宝似的,自己不喝没关系,但非得赏给议事的大臣们喝,每赏一次,还必须说明是纯皇贵妃亲自熬的。无非是想昭告天下,他的纯皇贵妃是多么的贤惠云云。 搞得大臣们心里头只有一个想法:皇帝太傻,没救了。 青橙听说他把酸梅汤全赏了人,就眼巴巴的让尔绮熬了十缸子,让太监们抬了去。又另外用精致的小瓷钵装了一钵子,吩咐小太监道:“这些让万岁爷自己喝,少放了糖的,别又给大臣们喝了。若他还想赏给谁,就派个人来说,再熬就是了。” 小太监就是小太监,做事没什么心机,当着大臣们就将话原原本本的说了。 皇帝心里暖暖的,知道青橙连碗酸梅汤都惦记着他不喝。散了朝,就直接进了翊坤宫,将青橙揽在怀里不撒手,道:“往后有什么话偷偷儿跟朕说,别让他们传来传去的,叫人白听了去。”青橙窝在他怀里,道:“不会是小卓子当着人说了吧?”皇帝笑了笑,并未怪罪谁,道:“酸梅汤别做了,让他们喝习惯了,还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往后就不值钱了。” 青橙嗤笑道:“本就不值什么钱。” 皇帝道:“他们是有天大的福气,才吃到你赏的东西,怎么能说不值钱呢。”两人卿卿我我的,说个没完。到了夜幕时候,永璋、永瑢散了学,往庆云斋给青橙、皇帝请安。皇帝照例将两兄弟训了一顿,又给了颗甜枣,道:“听师傅说,今儿你们写了文章,还算言之有理,往后要再接再厉,切不可骄傲自负。”两兄弟抱拳应了是,跪安退下。 皎儿寝屋就在庆云斋偏殿,皇帝会哄着她玩到睡着。说他重男轻女是不对的,有了皎儿后,他就开始喜欢公主了。青橙给皇帝缝制了新的秋夹衣,皇帝试了试,很合身。又看他便袍上的锦扣线头松了,她就顺手缝了两针。 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戏弄道:“真是朕的好绣娘。” 青橙俏眼一横,几乎将唇齿贴在他胸前咬断线头,道:“谁是你的绣娘,我才不要做绣娘呢,脖子都端酸了。”她指尖动得飞快,麻利的收拾着针线。皇帝把手伸进她脖颈里,轻轻的揉压着,道:“是这里酸吗?”青橙道:“肩膀也酸胀。” 皇帝两只掌心使了三分力气,慢慢揉捏着,愠声道:“说了让你少干针线活,到时候肩颈骨疼,治都治不好。” 青橙收完针线盒,一面往寝屋走,一面道:“闲着也是闲着,总要找些事情做。永璋永瑢大了,我管不着。皎儿现在开始吃稀饭,用不着我再喂奶,白日里不做点针线活,可真就无聊至极。”皇帝追在她身后给她捏肩膀,道:“无聊就训一训底下不安分的宫人,再不行就请戏班子来唱两日戏。”青橙禁不住噗嗤一笑,道:“你以为看戏就不无聊啊。” 皇帝道:“有,总胜过无。” 青橙伺候他宽衣换上寝袍,吹了蜡烛,只在床头留了一盏微弱的油灯。黯淡的光芒浅浅的照满屋子,熏暖生香。两人半坐半躺,青橙趴在皇帝胸前,笼着他的腰,道:“尔绮今儿早上求我恩典,赐她出宫嫁人。” 宫人嫁娶此等小事,本不该跟皇帝说,但皇帝曾说过要给尔绮赐婚,青橙便提了提。皇帝道:“眼下还在国丧期间,她出了宫也不能行嫁娶之礼。” 青橙落寞道:“尔绮去年就满了二十五,她既有出宫之心,我不能耽误她。只是她毕竟跟了我十几年,我怕她在外头受欺负,故而想给她寻个好人家。” 她往他身上挤了挤,道:“其实并不一定立即就要行嫁娶之礼,先指婚,等国丧过了,再行礼也一样。”皇帝思忖片刻,问:“你想何时送她出宫?”青橙道:“我瞧着芸黄还算机灵,让尔绮再点拨些日子,当可承事。左不过中秋节前后,我就放尔绮出去。” 简玉衡本想在东巡时寻机与青橙坦白婚事,不料大行皇后病薨,处处局促,使得他没法开口。一拖又拖到了翌年秋天。每隔几日,他都会往翊坤宫请平安脉,有时能见到尔绮,有时也见不到。尔绮性子本就着急,撞见说话的机会,便求了青橙放自己出宫。 青橙不知其中缘由,一心想给尔绮赐门好婚事。 时光是漏斗里的沙石,倾泻而下,永不停止。很快到了万寿节,朝廷各府内命妇入宫向皇帝道贺。太后在寿康宫赐席,宴请诸位王公大臣之妻之女。因在国丧期间,并未奏乐行歌舞,只是围席敬酒道福。皇帝在乾清宫喝了寿酒,至亥时才吃了醒酒汤,换了衣衫往寿康宫请安。妃嫔们都在侍奉太后,言笑晏晏,宫灯烁烁亮如白日。 皇帝上前给太后请安,他一身宝蓝色绣金龙吉服,戴伽南香朝珠,气势威严,面容俊朗。他劝道:“太后可别喝多了,小心明儿头疼。”太后回道:“娴妃孝顺心细,早给哀家换了不醉人的甜酒。”皇帝看了娴妃一眼,道:“有她伺候太后,朕很放心。” 众妃嫔纷纷举杯给皇帝敬酒,皇帝一一含笑受了。又有内命妇相携往前敬酒,皇帝亦受了。皇帝略有醉意,欲要向太后跪安,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白锻袍绣小雏菊的少女。 她伸长了脖子仰着脸望着皇帝,嘟着柔软的小红唇问:“你是万岁爷?”“你为何比我阿玛还要年轻?”“戏里的皇帝不都是白胡子老头吗?”“你很善饮酒吗?”她头发披肩,绾着双髻,簪两朵荷花样的绢花,还未及笄。但她长得高挑,身形略有窈窕之态。她的额娘吓得面如土灰,几步走到圣驾前屈膝,战战兢兢道:“奴婢女儿年幼未长成,不知礼仪,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心情甚好,笑道:“无碍。”又朝少女问:“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叫朕怎么回答你?”少女毫无胆怯之色,叮铃道:“你是皇上,想回答哪个就回答哪个。” 如此稚言稚语,惹得皇帝哈哈一笑,道:“真有意思。”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阿玛是谁?”少女红唇一翘,道:“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叫我怎么回答?” 她额娘在旁侧轻斥,道:“素素,不许无理!” 皇帝酒醉微醺,是最好说话的时候,道:“你叫素素。” 素素见皇帝和颜悦色,一点也不害怕,道:“我今年十四岁,父亲是轻车都尉兼佐领德海,姓伊拉里氏,小字素素。”皇帝打量她一番,道:“人如其名,素洁稚嫩。”她乌丝梳得整洁光亮,皇帝不由抚了抚她的脑心,方道:“去吧。” 娴妃在旁侧不露神色的瞧着,心思打了几个转。 宴席散了,素素跟着额娘行步往东华门,她们的马车停在宫门外接她们回府。行至宫街,从角门窜出一个小太监,躬身道:“请问可是伊拉里氏福晋?” 素素不似她额娘胆子小,扬眉问:“你是谁?” 小太监客气道:“奴才是景仁宫的传话太监,娴主子想请福晋一叙。” 伊拉里氏是镶白旗,乌拉那拉氏是镶黄旗,又是皇贵妃,伊拉里氏福晋不敢不遵,命素素先上马车等着,自己随小太监去景仁宫。绕过宫街,从花园角门入,再进院子候了半刻钟,方有人领着她们到偏厅。娴妃已换了身衣裳,去了旗头绾着斜髻。她喝过醒酒汤,卸了浓妆,脸上只抹了一层牛油,倒很清爽亲和。 娴妃温和笑道:“让你久等了,放心,落锁前我会命人带你出宫。” 伊拉里氏福晋不知娴妃有何贵干,福了福身,谨言慎行道:“给娴主子请安。”娴妃笑了笑,亲自扶了一把,道:“请坐吧。”又命洛晴上了茶,方正色道:“天色晚了,你急着出宫,我也不爱拐弯抹角。”她顿了顿,吹开茶汤上漂浮的绿叶,又搁下,道:“今儿在席上,你的女儿机灵,怕是入了万岁爷的眼了。” 伊拉里氏福晋脑中轰然大响,手一抖,差点泼了满手滚茶。 娴妃是什么意思,她一听就很明白。 但是,素素还未及笄,又是她唯一的女儿,后宫以娴妃得势,纯妃得宠,素素一个黄毛小丫头,哪里敌得过?伊拉里氏福晋胆子虽小,在此等大事上却毫不含糊,道:“明年素素会参加选秀,能不能撂牌子,得看福气。” 娴妃道:“等到明年选秀,皇上只怕要抛之脑后了。不知我直接向皇上引荐如何?” 纯妃得宠十余年,色衰而爱弛,迟早会有新人夺宠。让别人占了先,倒不如紧紧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娴妃压低了声音道:“你尽管放心,素素入了宫,我会照料她,绝不让她受委屈。等过两年,她生下皇子皇女,以她的容貌姿态,封妃晋嫔都容易。” 伊拉里氏福晋还要推却,娴妃已起了身,道:“明儿我会将此事禀明太后,你在家里好好帮着收拾行李,等着懿旨吧。”又道:“我乏了,你跪安吧。”说罢,便拂袖而去。 万寿节皇帝本该宿在中宫,但皇后已逝,皇帝爱去哪里便可去哪里。青橙伺候他洗漱睡下,第二日他推迟了早朝,呆在翊坤宫用早膳。 青橙边拧了巾帕给他洗脸,边问:“早膳你想吃什么?鸭粥清凉下火,很不错。再有我叫厨房包了些素鲜饺子,你若想吃我这就让他们去煮。”又问:“昨儿永瑢有篇文章师傅给了个“好”字,他想给你瞧一瞧...今儿你什么时候下朝?” 皇帝酒后头疼得厉害,青橙倒黄豆似的说了一堆,叫他心烦不已,不禁重了口气道:“朕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朝?” 原本好好儿的,青橙手上一滞,把巾帕重重往铜盆里一扔,溅得水花四绽。皇帝转脸看她,道:“朕头疼着呢。”青橙冷冷一笑,道:“人家素素问你一堆问题,你也能笑呵呵的回答她。偏我才问了一个,你就不耐烦了。”话一讲完,转身就往外走。 宫人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道主子们吵架,奴才们最好谨守本分,不闻不问。 海安顶着头皮伺候皇帝穿衣戴冠,皇帝问:“你家主子怎么了?”海安张了张嘴,微不可闻道:“主子是太在意皇上了。”海安是个奴婢,总不能说我家主子吃醋了,皇上你快去哄一哄吧,争风吃醋在后宫,可是大忌。 皇帝想了想,算是明白了。 青橙斜坐在东屋炕边生闷气,皇帝忍着头疼坐到她对面,道:“你怎么啦?”青橙愣愣望着窗外,眼圈儿都红了,道:“是我不好,乱生气。”他是皇帝嘛,身边的女人多不胜数,往后还会更多,若真吃醋,只怕会淹死在醋缸子里。 皇帝摁了摁头疼之处,道:“你有话就直接和朕明说,朕不爱你生闷气。” 青橙勉强笑了笑,道:“我不生闷气。”她起身拿了御靴,不声不响的半跪着给皇帝换下睡鞋。皇帝俯身勾起她的下巴,道:“在朕看来,素素还是个孩子,只长公主那么大,朕怎会动什么心思?是你想偏了。” 青橙道:“我入潜府的时候也不过刚及笄。” 皇帝拉着她起身,似笑非笑道:“你是什么意思?” 青橙撇过脸不看他,道:“我没什么意思。” 皇帝双手圈住她的腰,往面前拢了拢,笑道:“素素娇嫩是娇嫩,但朕喜欢你。”停了停,又道:“你要是这么担心呢,朕瞧着她与永璜倒是相配,朕把她赏给永璜做嫡福晋好不好?”青橙面有霁色,丝毫不给他后悔的时辰,立即道:“甚好。” 伊拉里氏福晋回家府后,日日忧心忡忡。她是打心眼里不愿素素入宫,皇宫是什么地方,她明白得很。她又不贪求富贵权势,只想素素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即便嫁个侍卫书生都要好过嫁给皇帝。 素素自己倒毫不担心,她年纪太小,还不知情爱为何物,只觉得皇帝俊逸威严,是铁铮铮的满族男儿,是一等一的英雄。 能嫁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她很高兴,甚至有些期待。 左等右等,终于盼来了旨意。却不是太后懿旨,而是皇帝圣旨。将伊拉里氏?素素赏与大阿哥永璜为嫡福晋,而永璜也被封为贝勒。对伊拉里氏福晋来说,这是天大的喜事,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伊拉里氏?素素,心潮悸动,空落落的惘然了大半年。 娴妃计谋破灭,白白发了几日的怒气。 阿哥所里,蒙古氏听闻大阿哥要纳嫡福晋,一门心思都在想送什么贺礼才能讨大阿哥欢喜。又找了密札氏商量,密札氏罔若未闻似的,静静坐在炕边,蒙古氏说什么,她都说行。后来蒙古氏终于决定给大阿哥和嫡福晋做一套百子千孙的锦被枕套。密札氏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只怔忡道:“你说做什么,就做什么。” 过完中秋,青橙便开始着意放尔绮出宫。青橙道:“前头我跟皇帝说了,打算给你选个御前侍卫做夫君,名册已经例好了,呆会有人拿来,你可以自己择选。” 儿女婚事,古往今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青橙是尔绮主子,自然有权做主给她选夫婿。她以为尔绮定会感恩戴德,后宫里能得皇帝恩典,嫁给御前侍卫,对一个家世地位不高的宫女来说,算是极好的一条出路。 竟不想尔绮双膝跪地,连连叩首道:“请主子收回成命。” 青橙得宠十余年,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不涉及皇帝儿女,都可平和看待。她命尔绮先起了身,才问:“为何?”想了一想,又问:“你急着出宫,是不是心里早已有了人?” 与简玉衡的事,尔绮知道迟早是瞒不住的,但眼下她毕竟还是宫女,只要身处后宫,就是皇帝的女人。倘若冒冒失失将自己与简玉衡的私情说出来,惹了皇帝生气,怕是连青橙也脱不了干系。青橙再得宠,后宫里也还有太后镇着,后宫有后宫的规矩祖制。 尔绮强忍着心中秘密,摇了摇头,道:“请恕奴婢什么也不能说。” 她紧咬着唇齿,满脸防备,青橙只好作罢。 第131章 大家都平安喜乐,健健康康哦 http://.biquxs.info/

夜里,青橙跟皇帝说了尔绮之事,皇帝政事繁冗,并无多少心思在此事上头,嗯了一声,当是知道了。青橙做主下了恩旨,命内务府拨新人入翊坤宫,而尔绮过完八月,便可出宫了。尔绮领完旨意,浑身瑟瑟,一时又是欢喜,一时又舍不得。 随青橙伺候的这十几年,是她半辈子里头最风光、最舒坦的时节。 一直盼着离开,可真要离开了,倒觉留恋。 翊坤宫要择选宫人,内务府总管太监王进保先禀明了娴妃,娴妃又呈与皇帝,等皇帝签了白条,再一轮轮往下递旨意,过了一日,王进保才从各宫挑拣手脚麻利的宫人,造了册子,递与青橙过目。 后宫唯翊坤宫最得恩宠,掌事太监还未传话下去,次日便有各宫各殿的宫人聚在内务府大院,就想谋个好差事。另有人不露面,背地里偷偷送礼的不在少数。翊坤宫的宫人例数虽有划定,但多两个少两个亦无人敢说什么。内务府的太监收了礼,就往名册里多划了数十人,由着让青橙挑。挑选这一日,秋高气爽,海安往翊坤门后的平地一瞧,乌压压的站得满满当当,把她吓了一大跳。 青橙起得晚,梳了发髻穿好衣袍,吃了早膳,见海安掀帘进屋,问:“怎么样?”海安屈膝请了安,道:“好几十号人呢,奴婢都不知从何挑起了。左不过剔了二三十个,还剩十个,请主子再从中择三人出来。”青橙点点头,道:“领他们去偏殿候着。” 海安应了是,翻身出门往下通传。 李嬷嬷是御膳房的切葱嬷嬷,立在院子里低眉垂眼不敢吭声。旁侧有选秀入宫,在绣房当差的宫女小柔儿。秋天风大,小柔儿双手筒在袖子里,抵了抵李嬷嬷肘子,问:“听说只选三个厨房做事的人,嬷嬷你在御膳房当差,该会选上才是。”另一侧有个从敬事房来的太监插嘴道:“那可说不定,想选在纯主子跟前做事,头脸齐整才重要呢。” 小柔儿瞧了瞧李嬷嬷,只见满脸沟壑,银丝白了半头,眼珠子发浊,确实也只能做厨房里切葱的活计。李嬷嬷倒像没听见似的,依旧站着不说话,神色不惊不讶。正是说话间,廊下有宫人行来,扬声道:“各位请随我走。” 众人答应了,整齐踏步跟在宫人身后入偏殿。 一进屋,小柔儿就拍着胸脯道:“可把我吓坏了,李嬷嬷,刚才你们瞧见没?”李嬷嬷眼珠子转了转,道:“别咋咋呼呼的,叫主子听见,可不好。”小柔儿缓了口气,打量周围的人,竟无一人说话。她压低了声音道:“我刚才瞧见纯主子站在窗子底下呢,选不选得上两说,能被纯主子待见一回,也是福气。” 在偏厅候了小半时辰,方有人来理会。众人以为是纯妃来了,都欲行礼,却被宫人喝住,道:“这位是海安姑姑。”小柔儿愣了愣,福身道:“海安姑姑好。”海安笑道:“纯主子前头有事,由我来择选,你们且挨个说一说是哪年入的宫,先前在哪儿当差,叫什么名字罢。”众人不敢多言,毕恭毕敬道:“是。” 海安倒不看重容貌,尔绮的差事由芸黄顶着,选这三人也只在厨房做事,在主子跟前露面的机会少,只要为人妥当忠心便可。挑好了人,海安领着去屋里给青橙磕头。小柔儿没选上,李嬷嬷倒是选上了。从偏殿出来,小柔儿远远的偷觎了一眼主殿,门帘低垂,廊下站满了黑衣太监,那鞋底儿都是高两寸的,一看便知是皇帝在里头呢。 小柔儿愁眉苦眼,依旧回绣房当差。 东边屋子静静的没有声响,皇帝躺在炕上闭目养神,青橙替他脱了鞋袜,又取了锦被掖好。出了厅,方命海安领着新择的三位宫人往西边耳房说话。李嬷嬷在御膳房当差一辈子,却从未进过主子殿宇,更未在主子跟前当过差。刚才还气定神闲,眼下双手已攒出了湿汗,又是兴奋难忍又是紧张畏怯。 青橙待下人素来如沐春风,她温和道:“等久了吧。” 众人忙跪地请安,先前海安叮嘱过,说万岁爷在东屋里补觉,能不发出声响就不要发出声响。所以她们说话都是细声细气,连呼吸也缓了两拍。青橙道:“你们都是千挑万选里头择出的人才,又是海安看重的,想来都不错。”稍稍一顿,又笑道:“厨房的活计,在外人看来,并不容易出头得恩宠,但事实上却是最紧要的。你们想啊,如果厨房做的东西不好吃,皇上定然就不爱往翊坤宫用膳了,来翊坤宫的日子也会变少。” 李嬷嬷以前接触的人都是掌事宫女、主管太监,顶多也就是个贵人常在,被趾高气扬的指使惯了,竟是头一回撞见如此和善的主子,而且还是宫里人人趋之若鹜的宠妃。她浊眼一暖,差点老泪众横。若不是顾着在主子跟前不可失礼,恐她要哭出声了。 青橙叮嘱了几句,又让海安每人赏了十串铜子回原来的办差处收拾铺盖包裹。李嬷嬷回到御膳房的下房,还没进院子,昔日时常打骂她的掌事姑姑竟迎在最前头,谄媚道:“你可真是走了几辈子的福运咯!”平素的老姐妹们也纷纷上前道贺,连御膳房的掌事太监都躬身垂腰的附和她,真叫一个爽利。 李嬷嬷挺了挺腰杆,苍老的脸上容光焕发,取了那十串铜子分给同屋的宫人,得意洋洋道:“才第一天当值,纯主子就打赏了钱,分给你们沾点福气。” 乐得几个老婆子将铜子洗干净了,收在贴身的夹袄里,时不时拿出来炫耀一番,说是自己姐妹在纯主子跟前得脸呢。 皇帝睡到中午才起身,晚膳也不用,就要去养心殿。青橙知道他忙,没敢强留,送他出了翊坤宫,连肩舆都不见了,才转身回屋。她自己用了晚膳,站在窗底下抄了两张严华经,看时辰不早了,便只合衣在榻上眯了眯眼。 御贡的冬缎入了宫,内务府的册子递到皇帝跟前,皇帝也没多少心思看,将两箱印了福寿花纹的墨绿缎送去了寿康宫,再随手勾了十余匹绸缎绫罗给翊坤宫,旁的都让交予娴妃,由娴妃依着宫中规矩分与后宫众妃嫔。 内务府将绫罗绸缎搬到翊坤宫,青橙打量了一番,又开始发愁了。 皎儿出生得的赏赐是用到十岁也用不完的,近几年永璋、永瑢长大了,分例一年比一年多,再加上青橙自己的赏赐、贵重物件也多,库房里早已没了地方摆。夜里皇帝来了,见十几匹料子还放在角落堆着,便问:“怎么?不和你心意?” 青橙替皇帝散了发辫,用犀牛角梳慢慢顺着头发,道:“库房里东西堆得乱了,明儿先让海安整理整理,重新造册子。”皇帝也知道自己赏她的东西多,而她又不是奢侈之人,库房里堆不下也是常事,他道:“多做两件袍子穿,朕一年到头都不见你穿新袍子。” 她手上轻柔,梳子硬硬的刮在头皮上,叫皇帝舒坦得阖眼静神。青橙低声道:“哪里没穿新袍子,只是式样差不多,你没瞧出来罢了。”皇帝道:“那你就多做些式样嘛,朕去娴妃舒嫔那儿,同一件袍子没见她们穿过两回。”梳顺头发,青橙给他织好长辫,在发尾系上新打的明黄色长穗,嘟嘴道:“那你是喜欢她们多些,还是喜欢我多些?” 皇帝返身刮了刮她的鼻子,忍俊不禁道:“矫情!” 到了晚点时候,芸黄递上膳单,青橙随手点了几样,道:“旁的你看着办吧。”芸黄头一回独自在主子跟前伺候,心里打着小鼓,偏青橙又不咸不淡的让她自己看着办,可把她急坏了。幸而尔绮还未出宫,只是有意让芸黄独挡一面,就默默守在外头伺候。 尔绮叮嘱道:“主子让你拿主意,你便只管拿主意。但有几点要记住,若是早膳晚点心,就不要上油腻之类,晚点心最好不要上荤食,再有,倘若没得特旨,万岁爷在翊坤宫是不用酒膳的。”停了停,拍了拍芸黄的肩道:“其实纯主子很好伺候,也不挑食,关键在于养身。你识字,比起我又多了一层好处。若有闲空,多寻些养身的医书瞧,书房里什么书都有,你跟主子说一声,拿了看就是。” 芸黄用心记下,真心实意道:“谢谢尔绮姑姑指点。” 晚点心毕,青橙让厨子烧了水在偏殿耳房沐浴。皇帝让吴书来搬了折子放在书房,他一看就看了一个时辰,等回过神,已是半夜时分。他伸了个懒腰,提步往外厅走,见青橙还在灯下剪绢花,便随手往筐子里捡了一朵鹅黄的重瓣堆簇的牡丹,往青橙鬓间比了比,笑道:“做得倒精巧好看,怎么从不见你戴过?” 青橙一笑,道:“给尔绮做嫁妆呢,她出宫后,总要嫁人的。” 皇帝知道青橙待尔绮好,并未多问,挑了枝堆纱蔷薇压在青橙鬓角,又帮她拢好额间碎发。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子,仿佛无论做什么都挺有情趣。皇帝端着玻璃西洋镜给青橙照来照去,啧啧称赞了好一会,把青橙逗得咯咯直笑了,才心满意足的唤人进屋伺候安寝。 青橙看了眼鎏金西洋钟,已经十一点半了,遂命宫人将东西都收拾了,陪皇帝上榻歇息。夜半更深,皇帝心情甚好,抱着青橙揉来捏去不肯撒手,耳鬓厮磨直闹到下半夜,月亮都要下山了,两人才相拥睡下。 次日,是往寿康宫给太后请安的日子。青橙特地起了大早,与皇帝一齐吃了早膳,然后手牵着手走到寿康宫与乾清宫的分岔路上,才各自坐轿。上轿前皇帝还叮嘱道:“太后说什么你就听着,让你做什么,不管乐不乐意,都先答应,切不可当面起争执。”青橙摇着他的手,道:“知道啦,知道啦,我什么时候和太后起过争执?白操心了吧。”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朕是怕你委屈。”望着圣驾走了,青橙才坐了肩舆往寿康宫。 一路上常常撞见愉嫔、舒嫔、嘉妃、顺妃等,皆福身向她请安。青橙要是心情好,就停下轿子与她们寒暄两句,要是不乐意,大可不理会她们。有时亦会撞见低阶的贵人、常在,与青橙同入宫的妃嫔还算认识,再后来进宫的,竟有些不知道了。既然不知道,即便见了面青橙也不大言语,倒不是她骄纵,而是怕认错了人说错了事,叫人记恨。 进了寿康门,便有宫人相迎,入了殿,青橙将自己几天来誊写的佛经敬献给太后。太后一般会随口说句“辛苦”,然后无端端寻些事由训斥青橙几句,青橙有皇帝的安慰在先,心里坦坦荡荡的,太后说什么,她都好脾气的应承。太后重话说多了,又怕青橙转脸就去皇帝那告状,再指使永璋永瑢不与自己亲厚,所以总在训斥后又会说两句好话。 青橙全都听在耳里,但并不放在心上。 跪了安,从寿康宫出来,太阳才刚刚升起。青橙闲着无事,连轿子也不坐了,晒着日光慢慢踱步回翊坤宫。她每到一处,宫女太监都会屏声静气至墙角静候,即便是身份低微的小主,她若不开口问话,谁也不敢在她面前邀宠。到了翊坤门,狮子会带着他的儿子孙子扑过来,它如今是条老狗了,瘸着腿慵懒了许多,看见青橙也不叫了,只默默的摇尾巴。 日上三竿时,嬷嬷就抱着皎儿在院子里散步,青橙逗一会狮子的儿子孙子,再抱一会皎儿,教她念会字,大半上午就过去了。有时内务府也会来禀事,无非是庆云斋的纱窗破了要补,挑了一堆纱让青橙挑新纱。或是道德堂的玻璃碎了,要支取新玻璃,但玻璃堪比金子贵重,需要皇帝批安保员,而批安保员前得青橙先发句话,他们才好拿着这句话去皇帝那儿要东西。倘若再有旁事,那多半是庆丰司供的牛肉羊肉不新鲜,尔绮要找人吵架去。 混混沌沌到了午时,没得意外,皇帝会过来午歇和用晚膳。青橙早早就会命海安备好热水、衣物及皇帝爱吃的汤饮、糕点之类。尔绮会寻着空将她想好的晚膳单子交给青橙过目,青橙挑中的,摆膳时就会搁在前面,青橙没挑中的,或被撤下,或被放在旁桌。 今儿青橙起得太早了,上午十点钟就困得眼睛都撑不开,便和衣躺在炕上睡了半个钟头回笼觉。待醒来时,皇帝圣驾已至宫街。她随手拢了拢松散的发髻,便扶着海安往翊坤门迎驾。阳光灿烂,秋叶红了,落了满地枯叶。青橙喜欢踩落叶的声音,特地让奴才们不要扫,留着红黄的枯零碎叶,牵着皇帝在树下吹风说笑。 说一会子笑,就该用晚膳了。 在翊坤宫用晚膳,吃什么喝什么,向来由青橙做主,她吃什么,皇帝跟着吃什么。除了御膳房,宫里头就属翊坤宫的厨房最大,厨子最多。皇帝其实不挑食,只要不是太过甜腻酸辣的东西,他都吃得香。不过和青橙吃了十几年的膳,口味也渐渐与青橙相近,喜欢淡甜中带点微辣的东西。而他在翊坤宫喝过的酒,青橙管得严,几乎不碰。 用了膳,往宫廊下转一圈消消食,皇帝便会午歇。 皇帝并不是纵欲之人,晚上若和青橙闹得晚,白天就一定不会下手,只会干巴巴的搂着睡觉。青橙也并不一定每天都会睡午觉,像今天,她睡了回笼觉,午觉就睡不着了,便拿了针线坐在窗户底下或绣花或打绦子穗带之类。也就打两条穗带的功夫,吴书来就会在外头叫起,皇帝睡得浅,警惕性极高,一叫就会醒。醒来后枕着臂膀看青橙收个尾,再说两句话,就起身洗漱穿戴。皇帝去了弘德殿进讲,屋中一空,青橙又闲了下来。 午后,永璋、永瑢、皎儿的嬷嬷会将一日里头三位小主子的吃穿用度通通向青橙禀告一遍。青橙细细听完,嘱咐一番,也就罢了。太阳下山前,青橙会抄两三章佛经,或盘膝坐在炕上看会子诗集册子。掌灯时分,永璋永瑢散了学,会先往青橙屋里请安,青橙会问他们功课,问完功课有时会留他们吃饭,有时也不留。 应该不是青橙不留,而是两个小兔崽子心大了不愿意了。他们呆在自己屋里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不知多自由自在,要是吃着吃着饭,皇帝忽然来了,两兄弟会连吃饭的心情也没有。永瑢小时候不怕皇帝,越长大越怕,如今已完全和永璋站在同一作战线上,无论什么光景都在思索如何避开圣驾。 等永璋永瑢请了安,天就完全黑了。 皇帝夜里来得晚,亦有不来的时候,但他无论是来得晚,还是不来,都会提前让吴书来遣人通传。幸好屋里还有皎儿,哭哭啼啼、笑笑闹闹都不会烦闷。待把皎儿也哄睡了,青橙的心便会陡然落寞,甚至还会想要不要赶紧再生一个,不然皎儿大了,搬到别的屋中住了,嫁人了,她守着偌大深远的院子该怎么办? 青橙正在用晚点心,皇帝不在,她吃得随意,不过是十几个素鲜饺子,兑一碗乌鸡枸杞汤。外头有宫女掀帘进屋,福身道:“主子,万岁爷刚刚传了话,说今儿会来得晚,不用等了。”青橙惘然的看了一眼宫女,半响才哦了一声,道:“下去吧。” 不知何故,心里忽然非常非常的不想一个人独自睡。青橙披了件樱紫压花斗篷,站在月台上傻傻的苦等。海安劝了好几回,她都不从。也不知等了多久,才看见远处两盏宫灯遥遥行来。她疾步迎上去,一把扑到皇帝怀里,倒把皇帝吓了一跳,只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抱着她急急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青橙环住他的腰,偎依在他怀里,孤寂的心一下子丰盈起来。她抿着唇微笑着摇头,皇帝怕她是忍住不说,问了许久,到了第二天还放不下心。连着问了好几日,青橙才说自己是担心永璋永瑢长大了会搬出宫,而皎儿也会嫁人离开自己。 皇帝听了她的傻话,笑道:“皎儿才一岁多,你就担心她嫁人,是不是太早了些?”青橙道:“嫁人和娶福晋可是两回事,永璋永瑢再怎么说也不会离开上京,但皎儿要是嫁得远,跟我似的,我就见不着她了。”皇帝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你放心,等皎儿长大了,朕一定给她择个好夫婿,给她建公主府,就建在东华门外,只要你一想她,站在东华门鼓楼上喊一嗓子,她就来了。” 又是喊一嗓子,上回东巡,也总说喊一嗓子。 青橙被他逗笑了,道:“可要说话算话。”皇帝像哄小孩子似的,摸着她的头发,微微笑道:“朕一定说话算话。”青橙这才安安心心的阖眼睡觉。 第132章 贵在有情有趣 http://.biquxs.info/

秋阳高照,一圈一圈的流光从金黄的皇城顶上倾泻,遥遥望去,亭台楼阁在天幕下此起彼落,像没有尽头似的,无边无际。海安盯着宫人将去年穿的棉袄、貂皮、缎子绫罗之类搬到院子里晾晒,屋里捣腾开了,散了一股霉味儿,青橙闻着不舒坦,就抱了皎儿往御花园散步。芸黄领着仪仗亦步亦趋随在十步开外,只尔绮守在青橙身边侍奉。 皎儿挥舞着小手,一会走两步,一会蹲下来玩玩小石子。青橙眼睛一刻不离皎儿,对尔绮道:“离你出宫还有几日?”尔绮恭谨道:“回禀主子,还有小半月呢。” 青橙道:“还记得你头一天往钟粹宫东小院磕头的情形,一转眼竟过了十几年。”叹了一叹,又道:“原想着让皇上给你指一门婚事,你自己不乐意,我也不逼你。”尔绮感念青橙恩德,眼底暖了暖,含泪笑道:“主子待奴婢好,奴婢一辈子为主子念经诵佛。” 暖风拂面吹过,宫街的尽头亦是宫街,尔绮定定看着青橙一举一动,无限感怀。蓦地听见噗通一响,青橙惊慌失措的往前走了两步,一把将皎儿抱起。尔绮亦是唬得心眼都要跳出嗓子了,只见皎儿张大着嘴,眼泪直流,痛得发不出声响,半会才嚎啕大哭。 青橙用帕子紧紧捂住皎儿额头,可鲜血还是瞬间流了满脸。后头的仪仗皆惊慌失措,还是尔绮镇定些,返身就跑,道:“主子,奴婢去请简大人…” 待芸黄反应过来,尔绮已转过角门没了踪影。 二公主摔跤受伤之事,片刻功夫就传到了养心殿。皇帝正在与张廷玉、傅恒等商议微服出巡一事,听了吴书来禀告,话也来不及说,甩了甩袖子,便直往翊坤宫赶。好在皎儿的教引嬷嬷里头有个经年的老婆子,侍弄小儿极有分寸,让伺候茶水的宫人倒了温水,当即给皎儿清理了伤口,再用素帕捂住流血处,宣了肩舆抬两位主子回宫。 御医院离后宫不近,尔绮一路奔至门口,已是浑身大汗气喘吁吁。简玉衡在里屋整理药材,忽见尔绮如此模样,不由就掏了帕子替她拭汗,一面道:“有话慢慢说。”尔绮拉住他的袖子就往外跑,道:“赶紧的,二公主摔跤了,头上流了好多血…”简玉衡一听,不敢怠慢,回身取了药箱,半刻不停,小跑着去翊坤宫。 待皇帝入翊坤宫时,皎儿的伤口已处理完了。皎儿毕竟是小稚童,刚刚还哭得死去活来,不过一会,就能捏着红枣糕吃得津津有味。皇帝抱住她,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又让她唤了好几声“皇阿玛”才落了心,让简玉衡回话。 简玉衡道:“启禀皇上,二公主并无大碍,已经涂了药膏,过几日就会好。”又朝青橙叮嘱道:“三日内,尽量让公主多休息,若膳食吃得香,觉也睡得好,当可完全放心。”青橙点点头,看着皎儿裹着白纱布坐在炕上吃糕点,觉得心都要碎了。 皇帝还要理朝政,安慰了青橙几句,就摆驾回养心殿。 尔绮替青橙送简玉衡至院中,在大庭广众之下,两人素来回避。至宫廊拐角的无人之处,简玉衡才从药箱里取出一个药包,道:“晚上放在热水里泡泡脚,你今儿汗湿了一身,又吹了风,仔细着凉。”尔绮接在手里,心底里暖绵绵的,莞尔道:“你什么时候竟有功夫备了这个?”简玉衡泰然自处,无一丝尴尬,好像这本就在情理之中似的,沉声道:“从御医院出来时,看你满头大汗,想着用得着,就顺手抓了两把药。” 二公主虽重要,但眼前的女人,他也时刻记挂在心里。 他的体贴,让尔绮甚觉甜蜜。她低了头颇有些难为情,望着他脚尖处,娇声道:“还有半个月我就出宫了...”简玉衡是不会花言巧语之人,只郑重其事道:“你放心。”这两年里,尔绮一直忐忑不安,一时怕不能出宫,一时又怕出了宫后还是与他没得好结果。今儿他淡淡一句“放心”,却如同魔咒佛音似的,使她的浮躁难耐全部消弭殆尽。 皎儿摔跤受了伤,皇帝担心青橙会自责睡不安稳,特地提早散了朝事。青橙哄着皎儿睡了觉,默默凝望小小的脸蛋,坐在榻边舍不得离开。皇帝轻手轻脚的掀帘进屋,四个掌事嬷嬷连忙请安道:“见过万岁爷。”皇帝瞧也不瞧她们,走向青橙,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俯身在她耳侧,压低声音道:“看皎儿睡得香甜,应当无事,别担心。” 青橙回过神,牵住他的手,起身往外边走,柔柔道:“别吵了她。” 两人到了东边屋子,有盥洗宫人端了温水巾帕等进来,青橙伺候皇帝洗漱换了衣衫,方道:“我想在院子里搭两架秋千,再做些木马、跷跷板之类,给皎儿玩耍。”皇帝躺在镌刻镂花香梨木藤椅上,手中捡了本书翻着,道:“随你。”见青橙坐在炕上与自己说话,总觉离得太远了,就招了招手,道:“过来。”青橙知他的意思,扭捏道:“椅子太小了,别挤着你不舒服。”皇帝将书搁在大腿上,往一侧挪了挪,拍着空处道:“很宽敞,来。” 青橙坐到他一旁,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又侧了侧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腰道:“皎儿摔了跤,我整个脑子都懵了,都不知要去请太医呢,幸好尔绮机敏,不等我吩咐,就做主去了御医院叫人。”皇帝一手揽着青橙,一手举着书看,随口回她的话,道:“你既舍不得,便再留尔绮几年罢。” 正说着话,厚帘上一响,皇帝抬眼看去,门边立着锻绿袍子的宫女。他寒声道:“谁叫你进来的?”芸黄指尖发抖,差点连茶盘都要摔了。她巍巍颤颤往下跪,道:“奴婢扰了圣驾,奴婢该死。”青橙不可置否,笑道:“没事,你下去吧。”待芸黄退下,青橙才捏着皇帝鼻子玩笑道:“你发什么火气,芸黄正儿八经在咱们跟前伺候没得几日,自是勤快着上茶。” 皇帝尖了嗓音道:“跟勤快不勤快没关系,是不知道瞧脸色。”稍一顿,又往案几上扔了书,扯下青橙的手揉在掌心,恢复正常的淳厚之声,笑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青橙不知所谓,道:“担心什么?”皇帝板了脸,露出愠色道:“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啊,芸黄第一回在屋里当差时,可使尽心机在朕跟前露脸呢...” 要说芸黄那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小心思早就没了,偏皇帝还记得呢。 青橙俏眼一瞪,道:“怎么,你还念着呢?”皇帝侧过身.......道:“你跟前的事,朕能不记着吗?朕不帮你记着,哪天你平白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呢!” 秋夜冷了,青橙裹了三层衣衫。她今儿穿的都是短衣不是袍子,皇帝拧着扣子不耐烦了,顺势就........将她侧身贴背摁在自己胸口。 青橙弓着身背对皇帝,他手指冰凉,惹得她打了个冷颤。 皇帝咬在她耳垂上,呼吸可闻道:“你说你蠢不蠢?”凳子太窄小,青橙不敢乱动,由着他胡作非为,嗔道:“我哪里蠢了,胡说!”又羞怯道:“抱我去榻上吧...” 皇帝......暧昧道:“不要...”他在她身后................. 凳子虽小,贵在有情有趣,别有味道。 秋风萧瑟呼啸,天亮得极晚,吴书来叫起时,外头一点子亮光也没有。皇帝自己拿了衣袍靴子在外厅穿戴,蹑手蹑脚的,生怕吵了青橙睡觉。厨房备了早点,有稀饭、蛋羹、龙眼包子、玉馒头及数碟酱菜。皇帝早点心吃得不多,只受用了两个包子。他唤了海安来伺候,嘱咐道:“公主受了伤,你主子心情不好,好生哄着些,别她叫撤膳,你们就真撤了膳。”又道:“去内务府取些燕窝人参,给你主子熬羹。” 海安恭谨道:“奴婢遵旨。” 照旧是日上三竿,青橙才起。秋日明朗,天幕晴光潋滟。青橙看着简玉衡给皎儿换了药膏,才宣早膳。海安将冰糖乳鸽燕窝羹摆在青橙面前,笑道:“主子,这是皇上今早上特别赏的,让厨房熬了小半时辰呢,炖得烂烂的了,闻着都觉香。” 青橙知道皇帝记挂自己,仔细喝完了一大碗羹,道:“你去回吴书来话,说燕窝羹我吃完了。”海安看青橙胃口不错,落下心中石头,答应着出去传话。用完膳,青橙正要宣内务府的王进保来提修秋千、做木马之事,外头却起了喧哗之声,有掌事宫人急急忙忙进屋道:“主子,不好了,内务府的人说尔绮犯了事,要捉她去慎刑司呢!” 简直是晴天霹雳,青橙犹似身处梦中,难以相信竟然有人敢跑到翊坤宫撒野。她起身行至庭院,竟当真有七八个内务府太监立在院中等着抓人。 青橙斥道:“王进保,你好大的胆子!” 王进保苦巴巴的耷拉着脸,跪上前道:“纯主子息怒,奴才也是不得已啊。”停了停,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一大早上,太后就宣了奴才去寿康宫问话,说是纯主子...主子您底下的掌事宫女尔绮行为不轨,让奴才抓了人去慎刑司拷问...太后的话,奴才不敢不遵,还请纯主子行个方便。”说罢,便要闯进屋里搜人。 青橙定了定神色,语气平常道:“看你们谁敢进屋,若吓着了二公主,王进保你能担待得起吗?”王进保左右为难,道:“纯主子,奴才是听命行事,您也犯不着为了一个奴婢违抗太后懿旨呀!” 尔绮在茶房收拾茶具瓷杯,将一套一套的茶杯碟碗摆布整齐,再列入册中,下回接班之人若找不到哪样杯子,循着记录便可知道所需杯碗是放在哪一柜哪一排。这法子,还是青橙盛宠后,金杯银碟玉碗赏赐太多,尔绮为了方便取领,自个创的。一来防着丢失物件,二来吃什么茶配什么杯子方得意趣,总不能等主子吃茶的时候还得临时去寻杯子。 宫廊下有扫洒宫女在给盆花浇水,竖耳听了王进保的话,丢开洒水漏斗就往茶房里跑。朝尔绮道:“尔绮姑姑,不好了,内务府的王谙达带了人来捉你,赶紧躲一躲。” 尔绮嘴巴子厉害归厉害,但从不恃宠苛刻,人缘极好。尔绮将三对成窑五彩小盖钟整齐摆入荷花式样填金小木盒里,关入柜中收好,又让芸黄录入书册,才转身问:“我犯了什么错?他要捉我?”宫女已急得跺脚,道:“说是太后的懿旨…旁的倒不清楚。” 芸黄有些怔忡不宁,道:“太后?怎会是太后?” 尔绮转出茶房,几步行至主殿月台,见青橙与人僵持,便福了福身道:“主子放心,我坦坦荡荡有什么好怕的?既然是太后懿旨,奴婢便往慎刑司走一遭就是。王谙达说得不错,您不必为着奴婢违抗太后旨意。”慎刑司是什么地方,青橙明白得很,进去的宫人伤筋断骨还算走运,大多是贱命一条拉到乱葬岗胡乱丢了,连裹尸的都没有。 可事情来得急,青橙没得一点防备,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打探不出,琢磨片刻,想起皇帝曾经跟她说“太后说什么你就听着,让你做什么,不管乐不乐意,都先答应,切不可当面起争执。”眼下虽不是当面,但王进保端的是懿旨的架势,便与当面无异了。 青橙已不是当年羸弱的小常在,连自己的宫人被打被罚都保不住。她深深的望了尔绮一眼,朝王进保道:“尔绮可以跟你走,但事情没弄清楚前,不许伤她一根毫毛,我这就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王进保看青橙答应了,舒了口气,想着尔绮是个奴婢,送到慎刑司就不关自己事了,管她是死是活呢,左不过是太后懿旨,他堆笑道:“纯主子放心。” 尔绮是有志气的,不爱扭扭捏捏,她大大方方的跟着王进保走了,没有半点窝囊。倒惹得青橙忐忑不安,略略拢了发髻,抿了朱唇,连衣衫也顾不得换,一面让宫人去养心殿请皇帝,一面便宣了轿子赶去寿康宫。 寿康宫多植高大松木,四季常青,秋至而叶不落。隔着庭院便可闻见说笑声,数名宫人立在廊下,见了青橙皆是一愣。青橙瞧着她们脸生,想来不是太后殿中奴才,也未搭理便径直往大殿中走。到了廊下,方有嬷嬷迎出来,客气道:“纯主子请留步,奴婢去通传一声。”青橙点头,看着嬷嬷进暖阁禀告。里头顿时安静了,有慵懒之声道:“进来吧。” 嫆嬷嬷在屋里打起帘子,福身道:“纯主子请进。” 青橙斜身而入,却见屋里坐满了妃嫔,她们脸上都含着笑容,起身给青橙道福。太后依着炕枕坐着,面容和善,眼光凌厉。不等青橙屈膝,她便道:“不是初一十五,让纯皇贵妃来一趟寿康宫可不容易,你们可算有脸了。” 娴妃在旁侧温婉道:“纯妃要照顾皇子皇女,自然忙碌些。” 太后直了直身子,笑道:“娴丫头你不必为着纯妃说话,她若真忙不开,岂会为着一个奴婢来找哀家闹呢?”又斜觎了青橙一眼,道:“纯妃,是不是?” 如此挖苦,实属难见。 青橙无从反驳,强捱着请了安,顺势道:“尔绮虽只是奴婢,却侍奉我十几年,什么品格脾性,臣妾最是清楚。”稍一顿,即道:“不知她犯的是什么错,让太后生了气,臣妾先替她给您赔罪。”太后眉梢一挑,道:“奴婢犯错亦是主子管教不严,等查清楚了,哀家自然要找你问话。”又朝娴妃道:“你跟她说说。” 太后没叫青橙起身,青橙便只得跪着,地上金砖坚硬冰冷,两侧围坐的妃嫔静静瞧着热闹,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只用眼神交流。娴妃唇角抹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敛神道:“昨儿夜里忽有宫人向我告发,说翊坤宫的掌事姑姑尔绮与御医院的简大人举止暧昧,似有私情。我先是不信,但那宫人信誓旦旦,我担心流言伤人,才寻了御医院的医女来问话,岂料那医女竟也说简大人与尔绮姿态暧昧,故而我才想要查一查。” 说到尔绮与简玉衡,青橙诧异,猛然想起两人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一个不要皇帝指的福晋,一个推了皇帝指婚,再顺着蛛丝马迹一想,才恍然大悟。 娴妃瞧着青橙神色,浅笑道:“纯妃怕是也未往那里想罢…” 话音未落,屋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有宫人传唱:“皇上驾到。”帘子一掀,皇帝已跨步入内,朗声道:“可真热闹。”裙带悉悉嗦嗦,众人忙起身请安。 皇帝并不看青橙,笑道:“都平身吧。”又给太后行礼,道:“儿子给太后请安。”又含笑问:“到底是什么事,连太后都惊动了?” 太后对着自己儿子没一点脾气,拉皇帝坐到身边,笑道:“是翊坤宫的奴婢与御医有私情,娴妃不敢处置,才禀明了哀家。” 皇帝望了娴妃一眼,依旧面不改色道:“私情?可是有人检举简玉衡与尔绮之事?”宫里大小事,想要瞒着皇帝并不容易。太后听皇帝直道原委,并不奇怪,沉脸道:“后宫小事皇帝不必插手,哀家自有主意。”又朝青橙道:“纯妃身为皇贵妃,连自己宫里的奴婢都管教不好,如何能担当后宫表率?哀家实在担心。” 话里的意思,青橙算是懂了。此番并不是针对尔绮,而是针对自己。后宫有两位皇贵妃并列,娴妃统摄后宫却不能凌驾青橙之上,事事还需看翊坤宫脸色,就算她不烦,太后也该急了。青橙跪在地上,想着竟是因为自己而拖累尔绮,心中不由愧疚万分。 皇帝笑了笑,道:“皇额娘言重了,以前还有人污蔑青橙与简玉衡有染呢,如今捕风捉影又说她的奴婢有私情,还硬要牵扯至她管教不严上,手段之阴险拙劣,实在可笑!”又朝娴妃蓦然厉声道:“到底是谁乱嚼舌根,仔仔细细的说清楚,最好不要叫朕亲自动手!” 娴妃本以为有太后做主,火点星子都沾不到自己身上,不料皇帝一来就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她真是又急又气,颤抖着跪下身,道:“皇上圣明,并不是臣妾要陷害纯妃,而是她的掌事宫女芸黄向臣妾告密,再有御医院的医女作证,有理有据的,由不得臣妾不信。” 皇帝如此一番言论,气得太后一掌掴在炕几上,道:“事还没查,你怎就知道是污蔑?你平素一味偏袒纯妃,哀家看着永璋永瑢的份上,也未计较。娴妃统摄六宫,查处宫内私情是她的本分,你朝她发什么火气?都是哀家下得旨意,你是不是对哀家也要一齐动手?” 太后一受气,咳疾就犯了,一时咳得天翻地覆,似要将心肝胆肺都要咳出来。嫆嬷嬷忙端了润喉参茶上前,皇帝边侍候太后喝茶,边替她顺着背,缓了语气道:“您别着急,都是朕不好。”又道:“此事朕会处置,您只管好好歇着。”好不容易止了咳,太后道:“此事哀家要管到底,绝不许你偏袒。” 皇帝应了两声,思及芸黄是青橙身边最亲近的奴婢,顿时怒不可遏,只是碍着太后,才强忍着道:“朕要亲自审问。”又看娴妃、纯妃皆跪在地上,便道:“都起来吧。” 青橙跪了大半会子,膝盖麻木如蚁噬,幸而旁侧的鄂嫔扶了一把,才挣扎着起了身坐在皇帝侧首。皇帝这才看了她一眼,如蜻蜓点水般并不停留。他朝娴妃道:“将与此事相关人等都传上殿来,朕倒想瞧瞧,背后都是些什么小人在翻云覆雨。” 娴妃睨了睨太后神色,太后暗暗点了点头,娴妃方应了皇帝的话,命亲侍洛晴往下吩咐。等洛晴去了,殿中寂静无声,谁也不敢说话。皇帝替太后锤着背,温声哄道:“后宫有皇额娘管着,朕放心得很。只是您近来身体一直不好,咳疾又患了,朕是担心您受累。要不明儿朕让永璋陪您住两日,解解乏可好?” 说到永璋,毕竟是青橙带大的儿子,太后再势力,也得瞧着永璋额娘脸色,不然总有一日要被永璋记恨。太后看了眼青橙,嘟囔道:“永璋离不了她额娘。”皇帝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日日腻在额娘身边?再说,青橙总逼着写字读书,永璋烦着呢。” 太后说起了育儿经,道:“纯妃呀,教养孩子可不能一味的逼着写字读书,该玩的时候还是得尽兴的玩。”又得意的拉着皇帝道:“你小时候哀家可没骂过你打过你吧?还不是比你那些兄弟要聪明得多?康熙爷在时,最爱逗你玩...”说着说着忽觉不对劲,看皇帝满脸笑容的望着自己,撇了嘴道:“你又给哀家灌迷魂汤呢!” 皇帝却朝众妃嫔道:“你们都记着,太后欢喜就是朕欢喜,你们都要好好侍奉太后,不许惹太后生气!”众妃嫔齐齐道:“是。”过了一炷香时辰,廊下嬷嬷进殿道:“启禀万岁爷,翊坤宫的掌事宫女尔绮、芸黄,还有御医院的白医女和简大人都已候在外头,请问如何处置。”皇帝收了玩笑之色,袖袍一甩,威严道:“宣四人进殿。” 第133章 私情 http://.biquxs.info/

简玉衡常在宫中走动,众妃嫔也未回避。他跪地请了大安,亦不敢抬头,只隐约知道是有人告发自己与尔绮有私情,累及纯妃。尔绮是从慎刑司绑来的,披头散发,差点就用了大刑。她是什么也不肯说的,打死她也不会说。 一个是自己的亲哥哥,一个是跟了自己十几年的贴身侍女,手心手背都是肉,青橙不忍两人受罚,满眼哀求的看向皇帝。皇帝倒好,捡了个金橘,不紧不慢的剥着,道:“知道朕为何宣召你们吗?”尔绮常在御前伺候,胆子也大些,扬声道:“奴婢知道,是为着有人告发我与简御医有私情一事。请万岁爷明鉴,简大人医术高明,正直有礼,与奴婢堂堂正正,并未有暧昧情愫,此番全然是被人污蔑。” 事到如今,她只能咬唇笃定自己与简玉衡毫无关系。 对简玉衡也好,对纯主子也好。 有嬷嬷端了镶金珐琅杜鹃纹痰盂上前,待皇帝扔了橘皮,又悄然退至一侧。皇帝将橘子掰开,一半给了太后,一半留在手里,道:“南边才贡上的橘子,太后可尝过了?”太后接了橘子,悠然道:“味道很甜。”又道:“你别顾着哀家,审人紧要。” 皇帝应了是,道:“简御医,你待翊坤宫的掌事宫女可有私情?” 如果可以,简玉衡恨不得立刻向皇帝禀明心迹,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尔绮有话在先,他心里如翻江倒海,沉思再三,方沉声道:“微臣与尔绮姑娘毫无私情。”语一出,只觉舌头都麻木了,混混沌沌,耳中轰隆隆的发响,皇帝又说了什么话,也全然不知。 娴妃眼见着皇帝偏袒,乍然道:“如此相问,他们自然不肯说,必要用刑才是。”皇帝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眼里却溢出寒意,道:“莫非当着众人,还要弄个屈打成招才行?”娴妃急道:“皇上...”皇帝摆手,道:“你不必再说,朕本就有意给简御医指婚,他是纯妃兄弟,就算指他一个宫女又能怎样?更何况还是无中生有之事!” 宫中不许有私情,是祖宗规矩,被皇帝轻描淡写一说,倒像琐碎小事一般。 太后侧了侧身,厉声道:“指婚是一回事,私情又是另外一回事,怎可同语?” 皇帝忙笑道:“太后说得是,是朕失言了。”又道:“不过,连朕都相信简大人说的是实话,还有谁要怀疑不成?”说罢,定定望向娴妃,当着众妃嫔,臊得娴妃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得沉默不语。 殿中静了片刻,方听皇帝喝道:“芸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给自己的主子泼污水,不忠不义之人实实可恨!你倒说说,有什么证据说简玉衡与尔绮有私情?若有虚言,朕绝不轻饶。”芸黄唬破了胆子,连连叩首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皇帝道:“是谁指使你的?” 芸黄颤抖着身子,颠三倒四道:“并...并无人指使奴婢,昨儿奴婢听皇上说要多留尔绮几年,奴婢好不容易才能在主子跟前伺候,实在...实在...害怕又被调回厨房当差,才会禀明娴主子,以为将尔绮发落了,自己便能当上翊坤宫的掌事宫女...奴婢今儿早上就后悔了,实在不该...不该...奴婢愧对主子、愧对尔绮栽培...” 要是不相干的其她人也就罢了,芸黄可是青橙身边一等一的宫人,皇帝气急败坏,不想竟是昨晚上的一句戏言惹出的事端,他遽然发怒道:“糊涂东西!”娴妃不想这芸黄如此不抵用,哪有心思再护她,便倒戈相向,跪地道:“是臣妾做事不妥当,险先被奴婢利用,差点殃及纯妃,请皇上降罪。” 太后道:“你有什么罪?是奴才们心计太重,与你无关。”又道:“起来吧。” 娴妃小心翼翼睨了皇帝一眼,不敢起身。太后护着娴妃,皇帝明白得很。此事其中原委,娴妃到底知道多少,谋划了多少,谁也说不清,但眼下也追究不出什么。 皇帝道:“起来吧。”娴妃这才敢起身。 除了简玉衡、尔绮和芸黄,还有一个白医女做了证。白医女在御医院当差,确实时有见到简玉衡和尔绮说话谈笑,她还知道简玉衡时常做些女人驱寒暖身的药包,却不是给主子们用,妃嫔用了什么药都是有记载可查的。先前慎刑司问她话,她倒算一五一十的回答了,可夺情顺势,她已什么也不敢说了,就算皇帝问及,她也只能帮衬着简玉衡说话。 毕竟简玉衡是福是祸还不知道,而她,再怎么出色,终不过是个医女。 皇帝没有再问,朝尔绮道:“你受了委屈,呆会让纯主子补偿你。”尔绮谢了恩,皇帝命四人退下,直待出了寿康宫,尔绮也不敢看简玉衡。 太后道:“既然有人犯错,就该好好惩处,怎能不了了之?”皇帝道:“惩处是要惩处,但既然是翊坤宫的事,朕想交由纯妃自己处置。”他有意无意般看了娴妃一眼,接着道:“其她人等也都不追究了。”又自然而然的随手将剩下的半边橘子递与青橙,起身道:“不扰太后歇息了,儿子告退。”青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倒觉难为情。 皇帝往她手里重重一塞,柔情四许道:“甜着呢。”微微一笑就径自出去了。 众妃嫔看在眼里,默默不语。 回到翊坤宫,海安已将芸黄绑在月台上跪着,嘴里塞了棉布,免得她哭哭啼啼闹得主子烦心。青橙进里屋换了软绸鞋,取了朱钗,方命芸黄上前。尔绮受了惊,回下房洗漱穿戴了,仍旧回屋里伺候。芸黄一见尔绮,就呜呜哇哇的,只是说不出口。青橙命人将她嘴里的棉布取了,才听她哀求道:“尔绮,我对不起你,我知道错了,你帮我向主子求求情好不好?”又朝海安哭道:“海安姐姐,求求你,我往后再也不敢了...”海安与她有旧时情谊,心有不忍,便撇过脸不看。 屋外有醇厚之声传来,道:“往后?还想有下一次不成?” 海安尔绮忙掀帘子迎驾,青橙也走至门口,道:“怎么此时来了?”皇帝往养心殿转了一圈,落不下心,又坐了肩舆回来。他道:“朕是怕你心软,砸坏了东西,哪怕值千金万两,也可原谅,但这出卖主子的事,绝不能姑息。” 他往炕上一坐,看见自己塞给青橙的半边橘子放着碟子里,问:“怎么不吃?” 青橙道:“哪里有功夫吃橘子。”他的一番心意,被她随手搁了。皇帝也不介意,自己掰了橘瓣就吃,朝海安道:“你去把宫里上下人等都宣在院子里候着。”海安不知何故,但不敢多问,答应了躬身退下。不过一会功夫,从伺候两位阿哥的嬷嬷,到翊坤门守夜的当值太监,百十号人,都齐齐站在了庭院里,鸦雀无声。 皇帝吃了橘子,净了手脸,又往书房里拿书看。青橙不知他卖的是什么关子,小尾巴似的随在皇帝身边问:“宫人们都在外头等着呢,你可要训话?”“芸黄年纪还小,给个教训就成了。”“厨房要备晚膳了,不能总叫他们干等着,我好饿了...”皇帝走到哪里,青橙就跟到哪里,不停的说话,皇帝却笑而不语。 庭中乌压压的站了一地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都不敢开口说话。越是寂静,就越叫人惶恐。尤其是宫里出了事,皇帝心情不好,保不准会大发雷霆,任谁都别想好过。烧了两柱香了,皇帝才行至月台,他话不多说,直接让人绑了芸黄在小条凳上,执杖刑一百。连青橙求情亦无用。 他安然坐在炕上看书,庭外惨烈的凄喊声呜咽作响,惊得树林间的鸟雀都扑腾飞上天际,不肯回巢。青橙坐在皇帝对面,恳求道:“实在不必如此狠心...”皇帝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朕就是想让底下人都瞧着,出卖主子是何等下场。”稍一顿,笑道:“你以为朕不知道吗?尔绮和简玉衡...你都能想明白,朕怎会不明白?” 原来两人竟是心照不宣。 皇帝丢开书,让青橙坐到身侧,轻轻揽住她的肩,道:“今儿只是一个芸黄就胆敢跑去娴妃那儿惹出事端,明儿还不知是谁。你又容易相信人,总叫朕担心。后宫无主,自有人要兴风作浪,你不愿惩戒下人,朕明白。这黑脸就让朕来当好了。”哀戚之声渐渐没了,也不知是没力气了,还是已经打死了。 这一夜里,翊坤宫静悄悄的,是青橙眼底下头一回见血。 庭院很快被收拾干净,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而芸黄,已经消失无踪,世上再无此人。海安求了青橙恩旨,赏了芸黄家里人二十两银子,且托人买了纸钱在坟头上烧了。尔绮亦觉内疚,但一想此番差点拖累简玉衡,又觉解气。 夜深了,青橙睡不着觉,她窝在皇帝怀里,没话找话道:“我什么时候逼着永璋永瑢读书写字了?”皇帝抚着她满头乌丝,道:“朕哄一哄太后,她高兴了,你方有好日子过...”知道她还念着芸黄之事,便将她往怀里紧了紧,道:“什么也不要想,乖乖睡吧,朕陪着你。” 即便如此,辗转至天明,青橙才阖眼睡着。 毕竟是厨房的人,芸黄一死,吓得底下宫人数日都心惊胆颤。黄二在宫里呆了数十年,什么事儿没见过?早上还和自己说话,一转身就被抓进慎刑司再没出来的宫女…或才见过面的人,平白无故就跳了井淹死了…此番种种,数不胜数。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瞧着人在自己跟前活活打死。其凄厉渗人,真是无以形容。 秋燥喉干,纯主子要喝野鸭粥败火,黄二亲自往庆丰司走了一趟,挑了两只肥鸭,让小太监提着,垂手躬身疾步回翊坤宫。宫街上撞见在御膳房的老兄弟谷大用,两人躲进隐蔽处寒暄。谷大用从袖口里取出一只素白瓷瓶,笑道:“去南边采办,江宁陈家送给王公公的,我分了半罐子,就剩这一点了。”他边说边往黄二手里塞。 清冽酒香扑鼻,黄二见多识广,闻出是十年女儿红,咧嘴笑道:“亏你舍得给我,不如自个留家里喝罢。”话虽如此,手上却已接了来。谷大用见他收了礼,心中明了,觉得事儿成了一半,遂笑道:“刚才去翊坤宫寻你说话,哪里知道门房上越发严了,说你不在,连站的地儿都不给,一味赶我走。” 黄二得意笑道:“翊坤宫规矩大,门房上的人眼界高,连贵人常在都敢拦着,何况咱们做奴才的。”谷大用连连点头,咂舌道:“纯主子盛宠优渥,有规矩也属正常,只是不想竟竟比景仁宫规矩还要大些...”又谄媚一笑,回头看了看四下周围,等着路过的宫女转过角门不见了,才低声道:“不瞒哥哥说,老弟有一事相求,才端着女儿红来寻你。你是纯主子跟前的红人,应当好办。” 总算是说到了正事头上,黄二听他奉承,很觉受用,笑道:“你且说来。” 谷大用道:“不瞒你说,我也是受人所托。”又凑到黄二耳边子上,细语道:“有人想知道纯主子每日的所吃所行,什么时辰起身,什么时辰出门,又都做了什么…”他话还没说完,黄二浑身猛的一颤,将手中酒壶塞回去,道:“不要命了么?芸黄前头才没了,宫人谁不知晓她犯的事?劝你也妥帖些,别为了几两银子丢了命!”谷大用左右瞧了瞧,往黄二推了推酒瓶子,道:“也不是叫你上刀山下油锅,只要将所见所闻告诉我就成…”他伸出四个手指头,哑声道:“四十两银子呢…” 黄二索性将酒瓶子往他怀里一丢,道:“就算四百两我也不能做,万一出了错漏,你还指望上头的人能保你?”话毕,转身就要走,道:“若是吃酒聊天,或是你自己有什么难处,我都可以帮你,这出卖主子的事…尤其是涉及纯主子,老兄劝你一句,还是别沾惹为好。” 谷大用还想追着劝说,黄二竟拔腿跑了起来,一灰溜就转过宫廊不见了。 先提野鸭回厨房的小太监已经将鸭子杀了,拨了鸭毛,正在剖膛开腹。黄二气喘吁吁,累了一身汗,叮嘱道:“爷爷回下房换身衣服,鸭毛可要拔干净了。若有一星半点的脏东西,看爷爷怎么收拾你!”小太监点头哈腰,笑道:“爷爷放心,只管歇一会再来备晚点。” 黄二才去,尔绮就来了,问:“黄二呢?” 小太监双手往罩衫上抹了脏水,赔笑道:“启禀尔绮姑姑,黄爷爷回下房换身衣服,马上就来了。你有什么吩咐,要是不急就等一等爷爷。要是着急,告诉我也一样。” 尔绮看他还算机灵,道:“晚上主子想吃凉拌菜,你让黄二做两道凉拌蘑菇木耳,还有凉拌海带丝,多搁些碎榨菜和碎花生,少放酱油、香菜,稍稍撂点白糖。再配两样野鸭粥和卤肉羹,旁的再有什么,让你爷爷自个拿主意。” 小太监默默记了一遍,方笑道:“我好生记下了,姑姑放心。” 尔绮回到屋里,巧好内务府的王进保在与纯妃说话。青橙道:“木马就放在东角边的槐树底下,秋千不拘搭在哪里,你看着哪里合适都行,两个跷跷板就放在秋千旁边。”王进保屏声静气立着,毕恭毕敬的听着青橙吩咐。又问:“万岁爷说还要植两架葡萄藤,奴才不敢做主,请问纯主子,架子该搭在哪儿?” 青橙随意道:“你看着办吧。” 王进保应了是,跪安退下。至门帘处看见尔绮,扬眉一笑,微不可闻道:“那日让姑娘受委屈了。”尔绮懒得理他,话也不回,径直往里屋走。王进保知道尔绮性子,也未多计较,想着她反正都要出宫了,往后老死不相往来罢。 天才黑了,御前的小太监来传话,跟海安道:“万岁爷说,今儿不来翊坤宫了,让纯主子早些安寝,不用等。”海安留了个神,悄声问:“可是翻了谁的牌子?”小太监经常出入翊坤宫,也得了不少海安的好处,便小声道了实情:“娴主子生了病,太后命万岁爷去探望呢。”海安不动声色点点头,随手从袖口里掏了一把铜钱丢给小太监。 小太监也不客气,收了钱到了声安,便疾步离去。 青橙在屋里写字静心,海安蹑手蹑脚在旁侧伺候,等青橙停了笔,方道:“主子,刚才养心殿传话,说万岁爷今儿不来了,让您早些安寝,不必等。”有宫人收拾笔墨,另有宫人端了温水上前,青橙净了手,用巾帕抹干,问:“掀了谁的牌子?” 皇帝有个不好的习惯,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每次如果在养心殿掀牌子,或要去别的妃子宫里,总是早早儿就宣人来传话。若他只是临时不能来,则会晚一些。 海安不敢隐瞒,道:“说是娴主子病了,太后命万岁爷去探望。” 青橙浅浅哦了一声,手里拿着温巾滞了滞,方道:“叫膳吧。”海安应命退下,往茶房跟尔绮说了,尔绮旋即往厨房传话,不出半盏茶时辰,侍膳宫人就端了一盒一盒的菜上桌摆席。皇帝不来,青橙吃得简单,却也齐齐整整摆了两桌子。让她动筷子的,其实就只搁在她眼前的两样菜,旁的她吃不完,除了赏给永璋永瑢的分例,剩下的就都赏给宫人了。 用完晚点,青橙哄皎儿睡了,穿着寝衣窝在榻上看了会闲书,渐渐睡意袭人,便丢开书睡着了。当值宫人落下帷帐,替青橙腋好被子,吹了灯,抱着铺盖坐卧在门外头,一整夜都不能睡觉。半夜里有厨子送分例点心,多半是馍馍馒头一类,夜值宫人囫囵吞枣,就着水几口咽下,绝不敢发出声响。 皇帝竟一连在景仁宫呆了三夜,宫中不知哪里生了谣言,说纯妃为着芸黄之事与皇帝置气,保不定会失宠。尔绮往内务府支取银子,听着宫人们议论纷纷,气得与人争论了一番,涨得满脸紫红,还和景仁宫的掌事宫女访儿吵了几句嘴,才气呼呼的回翊坤宫。 她就不懂了,就算置气,也该是皇帝生娴妃的气,哪有冷落纯妃的道理? 反正对她来说,所有说翊坤宫坏话的人,都实在可恨。 转身她就与海安抱怨,海安忍不住教训她,道:“主子说了好多次,让你在外头收敛脾气,少与人争执。这些年看你做事利索,性子也沉静许多,怎么又与人吵嘴了?别忘了,没得几日你就要出宫了,可别节外生枝,惹出什么变故...” 尔绮笑道:“正因为要出宫了,才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呢。” 海安拿她没办法了,重了口气道:“你走了倒没事,保不准她们将冤仇记在主子身上呢...”尔绮一听,顿生悔意,急道:“要不我去给访儿赔罪?”海安道:“今儿就算了,我也正想教训教训那些胡乱嚼舌根之人。只是往后,可再不许了。” 尔绮扬眉一笑,道:“原来你也忍不住了。”又拍了拍海安的肩,道:“放心吧,最后的几日我一定安分守己,绝不给主子惹麻烦。”她捧了茶水进屋,见青橙看着宫廊上的秋日照影怔怔发呆,疼惜难忍,道:“主子,娴主子哪里是生病啊,明明就是装的。您用晚膳时不是胃酸吗?也是生了病,要不然奴婢往养心殿走一趟...” 青橙却笑了,打断道:“生了病就该去御医院宣御医,去养心殿有什么用?” 尔绮跺脚道:“主子,您就是太心善了些,才任由着被人欺负。”青橙道:“你放心罢,没人敢欺负我。这么些年过来,连大行皇后都未朝我说过重话,娴妃?她还能比过大行皇后不成?”稍一顿,又道:“至于皇上...我信他。” 青橙强打起精神,道:“听说这些天宫里头很多宫人生了病,连娴妃也得了风寒,我在书上看到一味药膳,你不如学了,让厨房做出来,分给底下人吃。”说罢,真的捡了书册,按着书中记载,一条一条的说与尔绮听。末了,又叮嘱她,道:“你吃亏就吃在一箩筐字里头认不到一半,这几年你虽跟着我学了不少,但总还不够。等你出了宫,一定要嫁个读书人家,学了字,再好好教养儿女。” 说到嫁人,尔绮整张脸都黯然下来。 第134章 朕从未冷落你 http://.biquxs.info/

深秋萧瑟,紫禁城树木枯零,风拂过,稀稀簌簌的声响不绝入耳。皇帝在景仁宫连宿数日,青橙一时遭了冷落,心情郁结。连永璋也觉得纳闷,为何数日都见不着皇阿玛。自他有记忆始,这样的事从未有过。他隐隐觉得自己的额娘失宠了,就像四阿哥的额娘嘉妃,五阿哥的额娘愉嫔一样,数月都见不着圣驾。 永璋心里有事从不瞒大阿哥,两人一筹谋,大阿哥叹道:“后宫之中,哪有什么一心一意...”说到此处,没来由的想起自己屋里的格格密札氏,又道:“皇阿玛地位至高无上,后宫与前朝,千丝万缕,总要讲究平衡。前头皇阿玛有意封你额娘为皇后,太后为此大发脾气,以绝食相争。前朝又有多少人是看着太后脸色?多少奏折像雪片似的往军机处飞,我在内奏处好几次听见大臣们悄悄儿议论。” 大阿哥眼下帮着皇帝处置朝事,亦懂得后宫与前朝之间微妙的联系。 永璋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心性纯真,并不知“斗争”为何物,道:“我额娘有什么不好,他们为什么不允我额娘做皇后?只要皇阿玛喜欢额娘不就成了吗?”大阿哥一手负背,一手揽着永璋,道:“你还小,往后长大了,看得多了,自然就懂了。”停了停又道:“你先别着急,皇阿玛做事深谋远虑,我瞧着内务府的那帮子人也还未亏待翊坤宫,想来皇阿玛还是放不下的。”宫里谁得宠,谁失宠,最先的风头,永远都是内务府的鼻孔朝谁。 如果内务府不敢怠慢,那意思就是,皇帝还记挂着呢。 大阿哥回到院子,几乎是本能的转进了密札氏屋里。密札氏伺候他洗漱穿戴了,两人歪在藤椅里闲话。密札氏如今胆子大了些,见大阿哥心有所思,便柔声问:“爷可是有什么烦恼之事?”大阿哥一笑,随口将纯妃遭冷落,皇帝流连景仁宫一事说了。密札氏自入宫起,逢年过节都是往翊坤宫请安,打心眼里把纯妃当做大阿哥养母,自己的婆婆。 她斟酌道:“我瞧着倒是好事。” 大阿哥手里端着茶要喝,听她一说,不由怔了怔,饶有趣味道:“怎么说?”密札氏不徐不缓道:“自大行皇后病薨,皇上待翊坤宫越发不同,前头还说要封纯主子为后,闹着满朝风雨,太后绝食以争,待纯主子已生了芥蒂。再有尔绮姑姑与御医私情一事,是太后做主抓的人,可皇上却不仅把人放了,还将告密之人活活打死。明白事理之人知道是有人想污蔑纯主子,可那不明白事理的,总以为是皇上偏袒纯主子呢。如此圣宠优渥,与将纯主子置于炭火炙烤有何异?更何况,太后明面上没说什么,暗地里不知怎么恨呢...” 这后宫斗争,果然还是女人的天下。 大阿哥愈发惊异,不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密札氏心里头竟如明镜似的通透。他抿了两口茶,笑道:“说得倒在理,平素爷小瞧你了。”密札氏微微一笑,道:“刚才蒙古格格过来坐了坐,跟我说起,我们两个一琢磨,才明白了。”大阿哥颔首,挑眉道:“往后你也四处走动走动,听得多见得多了,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明年福晋就会入宫,他是担心她到时候连自己都保不住,总要嘱咐她多学多看。密札氏压根不知大阿哥心意,守着主仆之仪,福身恭谨道:“奴婢知道了。” 皇帝人虽不到翊坤宫,但心思却落在青橙身上。例如每日必会遣人去翊坤宫传话,要么是赏一道燕窝羹,要么是大不列颠贡的西洋物,再不成,就单单问个好字。吴书来站得高看得远,把事儿安排得妥妥帖帖,既让青橙知道皇帝心意,又叫外头看不出倪端。 犹是如此,青橙还是不好受。 或许是她得到过太多太多,如今就算只少了一丝一厘,她也会伤心气馁。日薄西山,她坐在炕上,看着墙上朱红的落影一点一点的升高,直至消失不见了,才怅然若失似的吩咐尔绮备晚点心。尔绮知道自己要出宫了,做事比平常更加勤勉,青橙刚刚吩咐下去,厨子们就摆了满桌膳食。青橙没有胃口,拔了几勺粥,又叫撤膳。 尔绮献宝似的端出一只黄玻璃罐子,罐子里头装着红红的膏脂,笑道:“这就是昨儿主子吩咐做的红枣生姜饮,对治伤寒有好处呢。” 青橙果然有了些许兴致,道:“你是按着书上记载做的?颜色瞧着倒不错。” 尔绮回道:“是红糖和红枣熬出的膏脂,自是不错。再有加了生姜,有一股淡淡的辣味。扑了寒流鼻涕或淋了生雨,舀一勺子用开水冲了,趁热喝下肚,肯定舒坦。”又笑道:“您不是担心万岁爷夜里着凉么?不如让奴婢送一罐子去养心殿吧?” 青橙笑容一顿,半响才道:“罢了,自有别人替他操心。” 半夜忽然刮起大风,吹得廊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枯枝呜咽做响。寒意逼人,叫孤寂之人愈觉孤寂,悲伤之人愈觉悲伤。青橙觉得冷,却懒得叫宫人加被子。她缩成一团朝里侧躺着,睡得混混沌沌,半梦半醒。隐约有帘子掀动之声,她以为是风吹的,也未仔细计较。直待有暖烘烘的身子往自己贴近了,才恍然惊觉。 本该欣喜,她却鼻头一酸,僵着身子不动。 她的被子里凉凉的,并没有多少暖意。皇帝眉心蹙了蹙,环住她的腰,道:“怎么不叫人加被子?”他知道她没睡着,听她的呼吸声,他就知道。青橙紧闭着双眼,假装自己睡着了。眼泪顺着脸颊隐没在发鬓了,弄湿了一片。 有他在,被窝里很快就暖洋洋的。 皇帝的脸从背后埋在她脖颈里,熟悉的淡香丝丝入鼻,让他心旷神怡。鼻涕快流到嘴里了,她忍不住抽泣一声。皇帝这才扳过她的脸,就着昏暗的夜灯,打量她满脸泪痕。他道:“你怎么哭了?朕来了,怎么反而哭了?”他俯下脸吃掉她的眼泪,哄道:“别哭了,朕就躲了几日而已,就难受成这样?” 看着她哭,倒让他又有些心疼,又有些高兴。 小东西因为他冷落,正难过流泪呢。 青橙忍着哭泣,道:“你是不是故意不见我?”皇帝道:“并不是故意不见你,而是暂时不见你。”青橙噙着泪水,道:“为什么?”皇帝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别明知故问,朕不信你想不明白。”青橙冒了火气,愠道:“我就是不明白。” 皇帝唉了一声,在她额头上轻轻啄了一口,道:“是不是朕从来没跟你说过?这十几年里,朕的心里,一直都只有你,从未变过,往后也不会变。”他不解释,反而当面剖白,青橙再也克制不住,泪如泉涌,紧紧挤在他怀里,道:“往后不许你冷落我。” 前朝后宫的事,娴妃生病,太后降旨,此番种种,青橙明白得很。 她扑在他宽大的臂膀里,软软的,暖暖的,好似先前还觉得秋风呜咽的凄凉之意,瞬间变成了惬意的秋夜听风。皇帝抚着她的背,吻在她发间,道:“...朕从未冷落你。” 一时帐幕低垂,低吟浅语。 景仁宫至夜半才熄灯,洛晴挑帘进屋,跪在踏边道:“主子,别等了,今儿皇上不会来了。”娴妃一身水红绸丝寝衣跪坐于榻,半会都不吱声。洛晴又唤了一声“主子...”娴妃才恍惚道:“去把熏香灭了。”洛晴回道:“奴婢知道那香伤人,早就用水浇灭了。” 娴妃回过神,警惕道:“烧出来的草灰可埋好了,倘使叫人知道了...” 洛晴忙道:“主子放心,奴婢一切安排妥当,次次都是奴婢亲自埋的。” 娴妃嗯了一声,点点头,道:“幸好身边还有你,旁人我都不信。”洛晴不敢逾越半分,道:“谢主子恩典。”又道:“敬事房的人说,万岁爷今儿没有翻牌子,许是朝事太累,独自睡在养心殿了。”娴妃唇边冷冷一笑,道:“你不必哄我,皇上想什么,念着谁,我都清楚。如今我需要的,是龙嗣,帝王宠爱于我,不算什么。” 洛晴看她伤心落魄,安慰道:“万岁爷自是宠爱主子的,不然怎会数日留恋主子?连纯主子也被撂到一旁,宫里人都议论开了,说纯主子失宠呢。” 娴妃侧身躺下,洛晴起身拉开被子替她盖好,道:“主子,您只管好好养着身子,等生下龙嗣,再有太后支持,中宫之位非您莫属。”娴妃眉眼露出笑意,道:“这倒是实话。”又道:“明儿你去叫魏宛儿来一趟,我太久不见她,恐她生出异心。” 洛晴吹灭屋中壁纱宫灯,只留床头两盏豆大烛光,道:“不过是个小小答应,主子不必介怀挂在心上。”娴妃合了眼道:“你可别小看她,心里狠着呢...” 音落,再无别话。 皇帝夜宿,使翊坤宫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欢喜。太后深知一味强逼皇帝宠幸娴妃,只会适得其反,令皇帝生厌。她召了娴妃在寿康宫说话,道:“得宠不得宠乃你的造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娴妃半跪在踏板边,手中捣鼓着珐琅白玉鼻烟壶,伺候太后吸水烟。她眸子低垂,在烟雾缭绕里看不清神情,莞尔道:“臣妾知道,谢太后用心。” 太后点点头,道:“好孩子,哀家告诉你一句,无论如何,切不可灰心丧气。想当年哀家进先帝潜邸,位分低微,不过是个格格。举目无亲,又不得先帝宠爱,哪里斗得过皇后年妃?还得多亏弘历聪慧灵敏,登基做了皇帝,才能有哀家今日尊贵。”又轻轻拍了拍娴妃手背,道:“你多上些心,学一学纯妃行事说话,皇帝喜欢那模样儿的性情妆扮,你学得三分亦好。饶你身份尊贵,亦不要觉得屈辱,万事以皇嗣为重。” 娴妃面上不敢露出厌恶之色,细声柔语道:“太后提点,臣妾记下了。” 青橙做了一件新袍子,用湖水浅蓝的倭缎做底,在袖口裙边绣上粉白莲花缠绕。胸襟上别斜襟玳瑁珠扣,空空的并未有花色。起步时,袖袍翩翩,花儿重瓣绽开,素净而不单调,艳丽却又端庄,很是得体。皇帝好不容易看她穿了件新衣裳,啧啧称赞半日,一时起了兴致,又让吴书来去内务府取了两盒子朱钗步摇来,给青橙配衣服。 尔绮冲了两碗红枣生姜饮,呈进屋福了福身,笑道:“请万岁爷试试新熬的茶饮,是纯主子亲自指点奴婢熬的呢。” 皇帝瞧色泽红透,抿了小口,觉得辣辣的,冷天里浑身舒坦,笑道:“这深秋初冬里喝着倒不错,生姜驱寒,红枣健脾养胃,吃了养生。” 尔绮一笑,道:“还是万岁爷圣明,喝一口就知道用什么做的。” 皇帝喝着茶,忽然问:“你还有几日出宫?”尔绮恭谨有加道:“回禀万岁爷,后天就是奴婢出宫的日子。”皇帝嗯了一声,看了眼青橙,见她面有难过之色,便道:“你做事勤恳,待主子忠心,你走了,翊坤宫就如同少了左臂右膀。” 尔绮不知皇帝是何意思,屏声静立,默默听着圣言。皇帝接着道:“你与简玉衡之事,朕命人查了查,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朕猜也能猜出八九分。”此话一出,尔绮惊得浑身颤栗,膝盖一软,便俯身跪下,叩首道:“全是奴婢一厢情愿,与简大人没有半点关系。万岁爷要罚,就罚奴婢罢,要杀要打,奴婢毫无怨言。” 皇帝把玩着茶盏,道:“怎么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朕很凶狠吗?”稍稍一顿即道:“若你想嫁给简玉衡做福晋,就趁早死了心罢。就算青橙同意了,朕也不会同意。简玉衡的福晋必定是朝中三品以上大臣之嫡女,方不失青橙身份。” 尔绮脑中轰隆作响,唇齿打战,道:“奴婢...奴婢不敢妄求。” 青橙不想皇帝突然说起此遭,小声埋怨道:“我的身份是什么?犯不着让哥哥来相称,他若自己愿意,我绝不拦着。”皇帝横了她一眼,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撂,道:“该扶持的要扶持,该联姻的要联姻,后宫前朝,事事错综复杂,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再说了,儿女婚事,本就在父母,你舅舅舅妈能让简玉衡娶个庶女回府当福晋?” 皇帝此言,于情于理,青橙无以反驳。 这些人伦常纲,尔绮亦懂。她心底本就不安,被皇帝一戳破,更是无处遁形。明明是她的婚事,明明是她的将来,可她连插嘴的资格都没有。 青橙微微叹了口气,满眼怜悯的望向尔绮,道:“别跪着,先起来吧。” 尔绮应了“是”,正要起身。皇帝倏然道:“起身,朕话还说完呢。”唬得尔绮半屈的膝盖又连忙跪下,额头点地,静声听训。 皇帝慢里斯条道:“福晋做不成,但侧室还能将就。”尔绮诧异,抬头看着皇帝,半会才惊觉自己失仪,又连忙磕头。青橙也有了笑容,道:“你早就谋划好了是不是?”皇帝瞪了她一眼,意思是“朕一本正经训话呢,你别插嘴,多丢面子!”又朝尔绮道:“你先出宫,最多过完年,等明年开春,朕必要给简玉衡指婚,到时候,你便随新入门的福晋一起嫁过去,但有一条...” 尔绮几乎脱口要问“什么”,可圣驾面前不能失仪,到底咬紧牙没开口。 皇帝沉声道:“你嫁人后,须依旧回宫里伺候纯主子,每十天允你出宫两日。”如此恩典,在整个大清后宫里头,都是头一件。尔绮感恩戴德,滚了满脸眼泪,先前的种种不安,此时都像被风吹散了似的,无影无踪。 她很明白,有皇帝口谕,事儿就算是成了。 尔绮连连叩首点地,道:“奴婢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亦堆了笑容,道:“此事切不可张扬,免得旁人还为着芸黄一事嚼舌根。”尔绮哪有什么不懂的,哽咽道:“奴婢遵旨。”屋里只海安一人伺候,她早将外厅的宫人支开了,就算被人无意听见也无妨,自芸黄打死后,翊坤宫的宫人个个牙关紧闭,撬都撬不开。 待尔绮退下,青橙笑眼注视皇帝,道:“真难为你连尔绮都想到了。” 皇帝端了茶又喝了几口,道:“朕是怕翊坤宫再出一个芸黄!再说——你苦着个脸,百般舍不得,朕瞧着怎能忍心?”青橙起身,拉住皇帝的手,笑道:“我一直烦心尔绮与哥哥之事,总不知道如何才能处置。不想你,竟轻而易举就解决了,可真厉害!” 她说的是实心话,没有半点谄媚奉承。 皇帝听惯了“皇上圣明”“皇上英明”诸类,忽听青橙赞了句“厉害”,很觉受用,笑道:“这算什么...更厉害之事你没见过呢。平定准噶尔、回部,打金川诸部落,叫天下百姓臣服那才叫厉害。这点子儿女情长之事,实在...实在...”一时找不到合适之词语形容,顿了半会才道:“实在不足挂齿。” 青橙捧住他的脸,俯身道:“我知道你是圣君!”又笑:“尔绮的事解决了,去了我心中一块大石。看我心情好,亲自下厨给你做水煮白菜可好?” 皇帝捏住她的手指,道:“算了罢,天气太冷了,朕不想你下水。”又一笑,道:“朕命绣房做了几套汉服,呆会叫他们送过来,咱们两个试试。”青橙怔了怔,在后宫里头穿汉服,传言出去,会叫人闲话。 她问:“怎么想起穿汉服?” 皇帝不着声色道:“大臣们总拿你是汉女说事,朕听了十几年,也烦了。一味提你的位分,提拔你家里人,不如光明正大的挑白你是汉女之事。朕要让他们知道,不管纯妃是汉是满,在朕心里,都不会相差毫厘。”青橙动容,黑眸含着泪花,与他十指缠绕,道:“有你这份心意,苏青橙一辈子心满意足。” 眼一眨,两行泪水如珍珠似的滚落。 皇帝盘膝坐在炕上,她站着立在他面前。光线晦暗,将他埋在她的阴影里。皇帝举手拂过她的泪,温声道:“哭什么?朕可不喜欢你哭。“ 青橙道:“我并不是难过才哭,而是太高兴了。” 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别哭了,给朕再去冲一碗红枣姜茶来,朕喝着不错。”青橙抹了泪,又笑开了花,道:“我再给你加两粒龙眼肉补气。”皇帝点点头,道:“甚好。” 晚上永璋从南书房回宫给青橙请安,见皇帝也在,屋中气氛如常,放了一颗心,连皇帝问起功课亦觉不算什么大事。翌日与大阿哥论起此事,笑道:“是我白操心了。”大阿哥道:“帝王权术,你我还差得远呢。”永璋小孩子气道:“差得远就差得远,往后我只想做个富贵王爷,什么江山什么权术,就交给大哥好好研习了。” 他半是说笑半是认真,说得大阿哥心里一动。 尔绮出宫这一日,青橙预备了二百两银子和两套绢花首饰。明明知道她还会回宫,此时亦是不舍。青橙直送到西华门口,仔仔细细的叮嘱了数句,尔绮磕了头,方走。简玉衡请了一天假,守在宫门外,见尔绮出来,如坠梦中似的,竟不知开口说什么。半响才命小厮接过太监手里的行李,装上马车,送尔绮回他在上京安排的住处。 出宫第一夜,两人就宿在了一处。 房子是简玉衡新购的,小小的四合院,家俬用品一应俱全,还雇了两个婆子、两个小厮和一个厨子打点诸事。天井里种了两棵十年桂花树,亭亭如盖,芳香四溢。两人开窗坐在藤椅里,用一张羊毛毯子将两人裹在一起,也没什么话,只是闻着桂花香,看天际明月坠落。待夜深了,简玉衡酒劲涌上心头,才抱尔绮入榻,取了蚊帐,承合欢之礼。 第135章 册立娴妃为后 http://.biquxs.info/

入了冬,日夜寒风呼啸。宫人们不当差时,都躲在茶房烤火,论起闲话,亦是七嘴八舌,将鬼神之说传得沸沸扬扬。绣房里烧了一盆子黑炭,围着四个绣女。 小柔儿踮脚坐在火盆旁,筒手窝胸,道:“我昨儿早上冒着冬雨往长春宫给长公主送冬袄夹衣,你们猜我瞧见了什么?”穿绿衣袍子的宫女倾身往炭火上搓了搓手,道:“我是不敢去的,里头宫人穿麻戴孝,实在渗人…” 旁边有灰衣小丫头急不可耐,道:“别插嘴,让小柔儿说。”又拱了拱小柔儿手臂,饶有意味问:“都瞧见什么了?说来听听。” 小柔儿故弄玄虚,嗓门低低道:“我看见长公主在大殿里跳舞…”绿衣宫女插嘴道:“那有什么奇怪,长公主小时候就很喜欢跳舞…”话没说完,被所有人齐齐一瞪。小柔儿继续道:“大殿里黑漆漆的,也不点灯,长公主穿着一身白衣,发髻也没绾,披头散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还以为见鬼了,可不把我吓死。”说着,一副余恐未消的模样。 绿衣宫女惋惜道:“长公主也是苦命的,皇后在时,多么娇贵恩宠,如今却…”又叹了口气,道:“听说万岁爷不去长春宫,内务府时常克扣长公主例份,娴主子也不管。”小柔儿道:“娴主子怕是巴不得吧…”语气越发微不可闻,道:“我听人说,大行皇后随扈东巡时,发了疯癫病,才掉进河里淹死的。当时在场之人,只有娴主子…” 灰衣小丫头道:“这样大的事,可别胡说!小心上头知道,绞了舌根。” 四人忙嘘声,又说起针线绢花,自是长长的话。 后宫争夺,大多宫人并未牵扯其中,但夜长梦多,纸总裹不过火,时日长了,那些有的没的,便如冬日的第一场雪粒子,随风而散,愈积愈深。 下着细雨绵绵,王进保累得满身大汗,在内务府与翊坤宫间跑来跑去。前头青橙命内务府往庭院里架了木马、秋千和跷跷板,皎儿贪新鲜,哭着闹着要玩。皇帝怕她在风里着寒,遂命内务府立刻搭上木棚子,再往四周围上厚锻挡风。 皇帝站在廊下盯着呢,王进保敢不亲自出马? 可把内务府的太监苦坏了,在雨里做事也就罢了,时时刻刻呆在皇帝的目光下,越发连歇口气都不敢。王进保爬梯子扶杆子,不求功劳,但求在皇帝跟前留个勤恳印象。他当了十几年的主管太监,平素也是被人捧着抬着,万事不劳动手指,今儿算把老腰都拼上了。 皎儿步子已经走得稳健,追着狮子跑来跑去,很觉有趣。青橙偎依在皇帝身边,两人立在槛边含笑望着,说些闲碎琐事。皇帝道:“朕挑来捡去,还是傅恒四妹的家世、模样配得了简玉衡。”不是配得了简玉衡,而是配得了青橙身份。 青橙垂眸片刻,方道:“但哥哥推辞过一次,我怕他不喜欢。” 皇帝道:“允了尔绮进他府里,已是恩典。什么他喜欢不喜欢?朕给的,他敢说不喜欢?你别太迁就他。”青橙依旧道:“待我先问问他...”皇帝道:“朕已经告诉傅恒,让内务府拟旨了,眼下怕已到了简府。”青橙横了皇帝一眼,道:“也不找我商量商量。” 皎儿咯咯笑着往皇帝怀里扑,皇帝一面弯腰抱她,一面道:“商量什么?为了他婚事,朕是操碎心了,再敢唧唧歪歪不乐意,朕...”皎儿趴在皇帝脖子上,奶声奶气道:“皇阿玛,吃糖糖。”糖糖是御膳房特制的一种西洋糖,里头揉了薄荷,清凉淡甜,皎儿很喜欢。但青橙怕她吃多了坏牙,总不给她多吃。 皇帝说着说着话被打断了,也未生气,反喜笑颜开的拉着皎儿小手逗弄,笑道:“皎儿要吃糖糖,皇阿玛让额娘给你拿好不好?” 青橙随在身后吩咐奴婢们端热水给皎儿洗脸擦汗,又道:“皎儿,额娘说过,每天只能吃一粒,皎儿用完早膳后就已经吃过糖糖了,所以今天不能再吃了。”皎儿似懂非懂,肥嘟嘟的小脸皱成了纸团,眼泪鼻涕往皇帝脖颈里蹭,瘪着小嘴哭起来。 皇帝哄道:“不吃糖糖,皇阿玛和你玩举高高好不好?” 皎儿转哭为笑,道:“皇阿玛,举高高,举高高。”皇帝本就长得高大威猛,双手扼在皎儿腋下,往天上一举,又转了两个圈儿,逗得皎儿咯咯咯的大笑不止。宫人捧上热水巾帕,青橙亲自拧了温巾,笑道:“好啦好啦,我给皎儿洗把脸,刚才和狮子跑来跑去,内衫该汗湿了,换了衣衫再玩。” 皇帝问皎儿,道:“还想不想玩?” 皎儿是小孩心性,永远玩不够的。她被举在半空手舞足蹈,道:“皇阿玛,转圈圈,转圈圈...”皇帝又举着她转了好几个圈才让青橙给她抹汗换衣。皎儿环着皇帝脖子不撒手,神思恍惚,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直打转。憨态可掬,逗得皇帝大笑,道:“青橙,皎儿头晕了。” 青橙接过皎儿,嗔道:“她还小呢,头晕了难受。” 给皎儿换了衣衫,净了手脸,吴书来进屋呈禀,道:“主子,外头的棚子搭好了。”青橙应了,让嬷嬷抱皎儿去棚子里骑木马、玩跷跷板。皇帝难得闲逸,笑意盈盈的取了笔墨在书房习字。尔绮不在,厨房猜不出主子心意,事事都要向青橙回禀。青橙此时得了闲,便一心与海安商议晚点要吃的膳食。 皇帝写完字,天已抹黑,小太监拿了蜡扦往四处点灯。青橙赏了一回皇帝的字,莞尔道:“永璋永瑢是你亲自教养的,字却一点不像你。永瑢的字还算不错,永璋的字,可就差得远了。改日,你再好好点拨点拨。”皇帝一笑,道:“永璋的字朕不是没骂过,但还是写不好,朕也没法子了。”停了停又道:“你别总想着让永璋读书写字,你是他额娘,他如今长大了,该留意着往他屋里指两个格格。” 青橙惊异,道:“永璋不过十二岁...是不是太早了?” 皇帝道:“也不早了,等你寻好人,指到他屋里,总要花上一年半载。待他满了十四岁,就该给他挑福晋了。”后面的话是,娶了福晋后,便要出宫建府。 青橙问:“你可有瞧上的?” 皇帝回道:“朕琢磨着到了年下,内命妇会入宫请安,到时让内务府将各大臣家的女儿名册呈上,你挑着心仪的看,看上了就指给永璋便是。”青橙觉得在理,颔首思忖一会,陡然叹道:“转眼就十几年了,永璋都要娶福晋了!” 她面容已改,不再稚嫩年轻,只一双澄净的眸子,依旧饱含着当年的灵动婉约,使人过目不忘。皇帝牵住她的手,笑道:“怎么?怕老了?” 青橙垂脸摇摇头,嘴里却道:“有一点点。” 皇帝笑了笑,撩起她耳侧碎发,道:“别怕,朕会陪着你变老。”要是再年轻一点,她或许会吃一番醋道:“宫里头十七八岁的妃嫔那么多,保不住哪日你就去陪她们了。”可如今年纪渐长,她的心安定沉稳,亦可笃定的承受他的恩宠,而不再纠缠于他还有别的女人。 她的笃定,来自于他待她日积月累的爱,让她相信且倚靠的爱。 至除夕夜里,皇帝赐酒,娴妃推却,彼时才向皇帝坦诚,说自己肚中怀了龙嗣,且胎盘稳固,已满了三个月。后宫哗然,太后欢喜过甚,当着众妃嫔的面,提议册立娴妃为皇后。皇帝亦觉高兴,但并未即时答应,只道此事需从长计议。 过完年,乌拉那拉氏与钮钴禄氏两族同时在朝中游说,各地奏请立后的折子更是堆山似的积压在军机处。太后手段明厉,连着数日起驾往养心殿,干涉朝政,拿出大清国母的架子,逼迫皇帝。皇帝倒并不是招架不住,只是太后身子不好,皇帝又以孝治国,思虑一夜后,才万般无奈的答应册立娴皇贵妃为后。 娴妃终是如愿以偿,心如潮涌般几夜不眠。 她暗暗想,只要生下皇子就好了,一定要生下皇子。 青橙从未对后位有奢望,无论谁是中宫,对她来说,日子都不会有变化。皇帝依旧往翊坤宫走得最勤,两人有时盘膝坐在炕上默默无语,有时又坐在海棠花下看皎儿玩闹,亦有红脸之时,但如同平常百姓家的床头打架床尾合,他们也一样,吵架仗势再大,过一夜后总归就自动好了。慢慢的,宫里头贵人以下位分的妃嫔几乎一年到头都见不到皇帝。 待春意浓郁,宫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大阿哥与伊拉里氏?素素成婚,二件是尔绮嫁与简玉衡后,依言重新回宫伺候青橙,每十日出宫两天。 其实还有一件事,算不上大事,毕竟只是阿哥所的一个小格格有孕而已。额娘地位卑贱,生下的即便是长子,也不一定能世袭到大阿哥的爵位。 所以整个后宫,连问起的人都没有。 密札氏有孕了,是在大福晋进门的第二天发觉的。大阿哥院子里的人皆以为就算有身孕,也该是蒙古氏先,毕竟大阿哥去蒙古氏屋里过夜的日子还是要多些。谁也没想到,竟然让密札氏赶在前,而且刚好是大阿哥成亲的时候。 只有和福晋的婚礼,才称之为——成亲。 伊拉里氏?素素不过十五六岁,才进门就撞上底下格格有孕,清早上大阿哥被太监们叫走了,她也不敢吃醋。昨儿新婚夜里,大阿哥入洞房时已然喝醉,上了塌就手忙脚乱、酒气哄哄的动作,她初经人事,痛得下不了塌。 宫婢扶着她洗漱穿戴往景仁宫、翊坤宫请安,一番折腾,竟也未见大阿哥影子。直过了两日后,大阿哥来用晚膳,她才看清他的模样。 哦,原来这个男人,便是今后自己所有的仰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大阿哥吃饱喝足,仰躺在藤椅上假寐,道:“密札氏有了身子,你多照料照料。” 素素鼻尖一酸,忍气吞声道:“我晚上去看她。”她们不来请安,倒叫她做福晋的往格格屋里跑,实在不像话。大阿哥也知道是逾越,又道:“不必你亲自去,叫两个嬷嬷送些人参燕窝之类,表表心意即可。”顿了顿,又道:“她身子骨特别瘦弱,你看着点厨房,别让她吃了委屈。”素素应了是,立在大阿哥身后给他按太阳穴。不知何故,以前她见了皇帝也不怕,此时陪着大阿哥,却觉局促,做什么都畏手畏脚。 大阿哥亦感觉得到,浅浅睡了一会,便起了身往南书房读书。 晚上,也没去福晋屋里。 密札氏整日恍惚,倒没怎么害喜,只是觉得有些头晕,胃口也不大好。底下嬷嬷们紧张得厉害,总伺候她躺在床上,不许乱动,生怕出了什么意外,叫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大阿哥散了学,一转脚就到了密札氏屋里。看密札氏躺在床上睡着了,也不让人叫,还道:“往后我来这儿,都不必让格格出去迎。”众人应“是”。 掌了灯,密札氏还没醒。大阿哥让背书小太监拿了笔墨,自己坐在窗下写字。写了一会字,觉得饿了,遂宣了晚点。才摆了膳,密札氏就趿着锻鞋从寝屋出来,她依旧小心谨慎,在大阿哥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她福了福身,道:“给爷请安。” 大阿哥伸手搀住她,笑道:“你怀着身子,不必拘礼。” 他当着众人牵起她的手,她羞得无地自容,略有些扭捏。大阿哥看她红了脸,越发觉得可爱,道:“福晋送的人参燕窝可受用?”密札氏规规矩矩道:“福晋送的东西自然是极好,我吃了很舒坦。”大阿哥扶着她坐在膳桌旁,亲自夹了块冰皮鸡肉给她,道:“想吃什么就让厨房做,尽可放开胆子。” 密札氏谨守本分道:“奴婢知道,谢爷关心。” 吃完膳,大阿哥带密札氏往花园里闲散,密札氏嫁入皇宫以来,还是头一回和大阿哥散步。月亮清亮,大星子像东珠似的镶在透蓝的天际,白云朵朵,那花枝暗影在月光底下溢出馥郁馨香。大阿哥没头没尾道:“你旁的什么都好,就是太听话了。” 密札氏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惶恐道:“奴婢不好,爷别生气。” 大阿哥顿住步子,两手握住她的指尖,两人面对面,贴得极近。密札氏闻见他扑在自己脸上的味道,心跳得厉害,偷觎了一眼后头侍从,幸而他们都垂首含胸,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情形。大阿哥忽然倾身将唇印在她的额上,惊得密札氏往后一退,差点跌倒。 两人欢爱无数次,却是第一次亲吻。真正意义上的,满含着情谊的亲吻。 在密札氏的教养里,是没有与男子亲吻这一条的,就算是自己的丈夫,也必须是规行矩步,更何况是嫁入了帝王家,守礼是第一妇德。她窘红了脸,不敢再看他。大阿哥毫不以为意,揽住她的腰,道:“趁你有孕,赶紧补补身子,太瘦了爷不喜欢。” 自有了大阿哥这句话,密札氏每日膳食便会多吃半碗粥饭。她把他待自己的恩爱,完全当做是主子与奴婢之间的命令。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密札氏有了孕,不能侍寝,大阿哥一半日子呆在福晋房里,一半日子呆在蒙古氏房里,平素午时都会陪密札氏用膳。等过了三个月,大阿哥也会留在密札氏房里,每次侍寝都要把密札氏吓死,大阿哥动作特别大,而她又不敢说不行。 于是,她开始委婉的劝他去福晋屋里。 到了五月份,密札氏已经见得着肚子隆起了。大阿哥中午散了学,往密札氏屋里用晚膳,晚膳时用了点黄酒,头脑发热,手脚不歇着,抱着密札氏就往榻上扑。密札氏微微挣扎了一会,既不敢忤逆大阿哥的意愿,又实在不想承恩,遂道:“呆会爷还要去养心殿回话,别耽误爷的正事。” 大阿哥紧紧的抱着她.........道:“不会误事。” 他.................异常温柔。 事毕,嬷嬷伺候两人洗漱了,密札氏替大阿哥重新织了发辫,道:“奴婢听人说,福晋一直咳嗽。”大阿哥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她九曲十八弯的,任谁也难猜着。他回道:“早上去看过福晋了,宣了御医瞧过,是经年累月的病症,一时半会好不了,得时时用药养着。” 密札氏点点头,低声道:“福晋咳得厉害,想必十分想让爷陪陪。” 大阿哥这才知道她的意思,哑然失笑道:“你...嫌弃爷了?”唬得密札氏说话都哆里哆嗦了,膝盖一软,就要往下跪,嘴里道:“奴婢不敢。”大阿哥一把将她拦住,也没怪她,道:“是不是爷弄疼你了?”屋里站在两个侍奉穿戴的丫头,还有两个端水拿巾帕的嬷嬷,门帘边上还立着两个传话太监。大阿哥说话不避讳,随口就说了出来,惹的密札氏连头都抬不起了,脸红到了脖子根,蚊子嗡嗡似的道:“没有,爷很好。” 好不容易大阿哥走了,密札氏想歇口气,蒙古氏却又来了。 蒙古氏风风火火,与密札氏坐在炕上说了一回后宫的闲话,蓦然又道:“听说大阿哥连着小半月没去福晋屋里歇过...”冷冷一笑,接着道:“她年纪到底是小了点,不比咱们知道侍奉爷,爷动作起来有时我都消受不住,更何况她一个小妮子,只怕爷也不喜欢。” 饶是密札氏才侍过寝,也没脸与人青天白日的说论闺阁房事,更何况还牵扯了福晋。她变了颜色,道:“福晋是福晋,是正经主子,咱们别多嘴。”蒙古氏眄视着她,轻蔑一笑,道:“你怕什么?你肚子里有大阿哥的骨肉,只管挺直了腰杆。”密札氏不懂了,她有没有身孕,与挺不挺直腰杆有什么干系。 她只是不想在背后说人坏话,也不想徒惹是非而已。 蒙古氏其实并不喜欢密札氏,但在阿哥所里,她无地可去。出了阿哥所,就更加没地方可以去。长日漫漫,除了密札氏,她连说话之人都没有。蒙古氏几乎是自顾自道的说了半个时辰的话,觉得喉干唇裂了,才回自己屋里。 夜里,大阿哥果然没有来,密札氏先是松了口气,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惆怅,好似心里空了一块地,拿什么都不能填补,只能任由着空着,随风灌入。 密札氏想自己给小孩做衣物鞋袜,但多大多小,尺码都不知道。她头一个想到了纯主子,宫里头只有她养育了三个孩子,而且又算大阿哥半个养母。可她不过是个格格,连后宫里最低等的答应都不如,凭什么去见纯主子?于是便斗着胆子跟大阿哥说了,她甚少向大阿哥提什么要求,既开了口,大阿哥没有什么不答应的。 没得半日,翊坤宫就传了话来,宣见密札氏。 密札氏欢喜,仔细穿戴妆扮了一番,才坐轿出了阿哥所。翊坤宫的规矩大,从翊坤门廊房一层一层的往里递话,少说也等了两柱香时辰,才见里头有宫女迎出来。密札氏认得那宫女,是纯主子身边一等一的,出宫嫁人后又回到宫里伺候的尔绮姑姑。 尔绮不再披发织辫子,而是绾了发髻,一副妇人模样,脸上也圆润许多,看上去和善又亲切。她只福了福身,便从宫女手中接过密札氏的手,笑道:“叫您久等了,万岁爷在书房写字,纯主子伺候笔墨便耽误了些。” 密札氏只选秀时候远远看过皇帝一眼,早已忘了圣颜,不由害怕道:“要不然,我明儿再来?”尔绮猜得出她心思,笑道:“不必的,纯主子跟万岁爷说了,万岁爷也正好想见见你。”总之,不管密札氏地位如何卑贱,她肚中的孩子,也确确实实是皇帝的第一个孙子辈。 第136章 最得宠的妃子 http://.biquxs.info/

青橙格外看重密札氏,瞧她弱弱小小,处事谨慎,犹像当年的自己。她斜坐于炕边,窗外尔绮低声传:“主子,密格格来了。”青橙应道:“让她进屋罢。”绣金字寿福纹帘子一掀,只见一月白素纹长袍的纤细女子盈盈而入,梳着双髻旗头,簪着硕大一朵鲜艳粉白的牡丹,衬得脸蛋儿极小,红红润润的,血气充盈。 密札氏屈膝道:“纯主子万福。”余光往四下一转,朱墙画栋,步步精致,处处摆有价值连城之物,叫人如坠奢华梦境。见皇帝不在,她轻轻舒了口气。 青橙扶住她,笑道:“不必多礼。”又道:“你怀有身子,近儿胃口可好?想吃什么点心,我让厨房给你预备些。”密札氏哪敢挑剔,看炕几上搁着两碟子桂花糕和柿饼,恭顺道:“奴婢觉得桂花糕甚香。”青橙知她拘束,不再相问,朝尔绮道:“早上新做的玫瑰酥酪呈两罐来,书房里也送一碗去。”尔绮应了,却身退下。 海安笑眯眯从外头走来,手里抱着一只檀红木箱,后头还跟了两个丫头,一人一手的大红锻布。青橙问:“二公主穿过的鞋子可拿了?”海安屈了屈膝,笑道:“回禀主子,真是不翻开箱子看,还真不记得了,六阿哥未出生时,主子做了许多女孩儿穿的鞋袜肚兜,后来也没用着,丢在角落里倒忘记了。”说着,打开箱子,翻出手掌心大小的鞋袜给青橙瞧。 青橙略略思忖,道:“是了,那时候我只以为会生个公主呢。”又朝密札氏道:“眼下虽不知你肚中是儿是女,这些东西都是好的,一次都没用过,你且拿回去,许能派上用场也说不定。”密札氏自是感恩戴德,起身又要道福,被海安拦住,道:“密格格只管坐着,别伤了肚中皇孙。”青橙也道:“你就坐着罢,女儿家的东西都不必做了,皎儿剩了好多没穿过的,你尽可拿去使,我再教你做几样男孩子穿的物件。” 纯妃是后宫最得宠的妃子,便是赏了谁一朵绢花,都可让人念叨好多天。更何况是原该给二公主用的东西,从针脚线头定然全是上上等,密札氏受宠若惊,道:“谢纯娘娘。” 青橙果然将如何把握针线,如何选缎子,该怎样照料刚刚出生的幼儿,穿戴上要注意什么,再有鞋袜尺寸之类,只要是她知道的,无不仔仔细细说予密札氏听。 密札氏听得认真,一时皇帝过来了,也全然不知道。 皇帝立在门边静静听了一会,不想打扰两人,欲要静静退去。一转身,撞见尔绮冒冒失失的端着糕点掀帘子,她也不想皇帝会站在门边上,吓了大跳,道:“万岁爷,您站在这做什么?”言毕才知失仪,好在皇帝也未计较,捡了她盘中一块豆沙糕,尝了尝,道:“太甜了。”又丢回盘里。尔绮回道:“这是给密格格预备的,万岁爷若想吃,奴婢再去取些少放糖的豆沙糕。”皇帝道:“算了,朕并不想吃点心。” 密札氏已惊得站起了身,皇帝背对着她,她请安也不是,不请安也不是。 青橙道:“你既来了,就过来坐坐,让密格格给你磕头。”皇帝这才回身,脸上没多少颜色,往青橙旁侧坐下。密札氏注意皇帝来时,纯主子竟未请安,心里微微诧异,却也顾全不及,小心翼翼跪下身,叩首道:“奴婢密札氏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久不见圣驾,当行三叩九拜的大礼,皇帝念她有身孕,便让海安扶了,道:“坐吧,不必拘礼。”密札氏低眉垂脸,不敢直视皇帝,默默往凳上坐了,半声不吭。 皇帝道:“你怀了大阿哥子嗣,是朕的长孙,功不可没。好好养着身子,今后有你的好日子。”什么功劳不功劳,密札氏并不放在心上,在她看来,只要是她的孩子,不管是皇子的,还是市井小贩的,她都一样高兴,一样乐意。 密札氏面色不改道:“谢皇上。”其实她也不知道是谢什么,但想皇帝说了话,她不回话,总觉有所不妥。皇帝看她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倒生了几分好感。 青橙问:“你的字写完了?” 皇帝转脸看着她,神情又有不同,脸上没有笑意,眉眼里却温情脉脉,他道:“写是写完了,总不令人满意。”青橙一笑,看他袖口边有些不熨帖,就伸手扯了扯,皇帝也顺从的抬高臂膀,让她折腾,两人默契平和,让密札氏又是一惊。 在她的意识了,皇帝和纯妃的关系,就该是大阿哥与自己的关系是一样。 可是,竟完全不一样。 纯妃可以看见皇帝不行礼,而皇帝在纯妃面前也没有一丝帝王威严。两个人都不刻意在人前表露什么,可一举一动,每个眼神笑意,都那样顺其自然,叫人无端端的羡慕。 青橙道:“呆会永璋来请安,你可别再骂他了,昨儿骂得那么凶,出门时我见他眼圈儿都要红了。”皇帝蹙了蹙眉,道:“慈母多败儿,你不能惯着他。朕才说了他两句,就要红眼圈儿,朕要是让他处置朝事,如何担当得了?”青橙横了他一眼,道:“他还小呢...” 皇帝道:“小什么小?不能总以为他年纪小,就纵容他。你看看他写的那手字,连永瑢都比不过了。”两人为着永璋写字的问题小声争吵着,又拐到往后谁教皎儿写字的事情上,青橙的意思是,她要自己亲自教,毕竟皎儿是公主,不必同永璋永瑢那样苦练勤学。但皇帝的意思呢,皎儿虽是公主,但作为满清皇族,当巾帼不让须眉。 密札氏听着听着倒糊涂了,那二公主不是才两岁左右么?怎么就论到了写字上头。木椅上置了厚厚的棉花靠垫,她坐得久了些,腰上发疼,便稍稍往后躺了躺,松了口气。她默默看着大清朝最尊贵的男人在比他矮了一个头还不止的女人面前吵架吵得细声细语,没来由的笑了笑,心道:“真有意思。” 她自己从未与大阿哥吵过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又突然生出了羡慕。 吵架归吵架,两人都没有动气。转过话头,又是和颜悦色。皇帝不知何时又说到了吃膳上头,道:“晚点朕想吃牛肉泡馍。” 青橙让尔绮上前,吩咐道:“万岁爷要吃牛肉泡馍,你多预备些,三阿哥也爱吃,到时候让人送两碗去。”尔绮答应了,遣人去庆丰司择上等黄牛肉。 天色渐渐晚了,大阿哥散了学,往密札氏屋里等了半天不见人回来,又担心密札氏嘴拙说错话,让皇帝生气,踱来踱去踱了四五十圈,终于还是一灰溜跑到了翊坤宫求见。 他又不好当面说自己是来接密札氏的,便先去了永璋那里,他知道永璋掌灯时分要往主殿请安,就说自己好久没给纯主子请安了,想跟着永璋一起去跪个安。永璋不知大阿哥心中所想,两兄弟遂高高兴兴的边说话边来了主殿。 皇帝已经开始吃牛肉泡馍了。 大阿哥进了屋,见已摆了膳,知道自己扑了空,心中先是一松,又有些莫名的失落难过。他给皇帝、纯妃请了安,纯妃留他吃了大碗牛肉泡馍,大阿哥才寻了机会告退。 回到阿哥所,他先往福晋那里看了一回,喝了茶,才故意悠哉悠哉的晃到密札氏屋里。密札氏不知大阿哥曾去翊坤宫找过自己,迎着大阿哥进了屋,拿出纯主子赏的衣袜肚兜及两匹上等的料子给大阿哥瞧。大阿哥此时才完全放下心,知道她没有受委屈。 大阿哥见衣袜上绣的都是蝴蝶海棠花之类,知道是给女孩儿用的,微微有些恼怒,不悦道:“要这些做什么?”密札氏不知他为何生气,战战兢兢道:“是纯主子赏的,奴婢便拿回来了,爷别嫌弃,虽然是二公主用剩的,但料子针线真是不错,比奴婢做的...” 话还没说完,大阿哥突然气呼呼道:“你还真想生个女儿不成?” 密札氏怔怔道:“生儿生女都一样。”她只是个格格,要是真生了长子,就是与整个大阿哥后院为敌了。有时候,她是真心宁愿自己生个女儿,至少能平平安安的。 大阿哥直白道:“生女儿你就还是格格,若你...”他的声音缓和下来,糅杂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道:“若你生下儿子,我会想法子立你为侧福晋。”大阿哥要立侧福晋也不容易,必须上折子给皇帝,然后皇帝批阅了,答应了,才能下定。 若密札氏生的是儿子,他写折子的时候,也能底气十足。 密札氏竟只淡淡哦了一声,薄薄的扬起笑容,道:“谢爷的好意。” 大阿哥被她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给气到了,顿时发了怒,手袖往炕几上一拂,将碟碟碗碗的东西扫了一地。密札氏小脸儿骇得发了紫,顾不得地上碎片,便跪了下去,道:“爷息怒,是奴婢说错了话,爷别气坏身子。” 里外侍奉的宫人闻见动静,皆噗通退下,齐道:“主子息怒。”密札氏跪在碎瓷片里,浑身颤颤发抖,惶恐犹如被猎人逼至死角的小鹿,满眼惴惴不安。大阿哥心尖上一疼,重重叹了口气,道了声“都起来吧”,便大步往外。密札氏抬脸,直望着大阿哥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后不见了,才像倏然失魂似的,混混沌沌一片空白。 娴妃入主中宫,为后宫之首,自是得意。大行皇后在时,常年病弱,便有很长一段时日免了众人请安。娴妃初登后位,一样样将祖制规矩拾起,不仅命后宫贵人以上妃嫔必须每月初一十五往景仁宫请安,还特地宣敬事房主管李玉召见,让其将每日侍寝妃嫔名册往中宫记档,且每日呈与皇帝拣选的绿头签需由她先过目。 李玉知道景仁宫的后头是寿康宫,又不能明目张胆的将此事告诉皇帝,愁眉苦脸了数日,才惊然发觉,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绿头签虽由皇后掌持,可皇帝一心悬在翊坤宫,哪里记得谁的牌子在,谁的牌子不在,偶尔翻牌子,也无非是舒嫔、鄂嫔、嘉妃,其她人等,皇帝便是见了人面,也是淡淡,丝毫不挂在心上。 深春初夏,翊坤宫满庭绯红翠绿,雀鸟在树枝间啼叫,粉白的海棠花横斜逸出,拂在宫檐下,风一吹,那花瓣儿便悠悠荡荡的飞进了屋里。皇帝散了朝,脚一拐,就来了庆云斋。青橙用了早膳,春困袭来,笼着一张薄毯歪在炕上睡回笼觉。她睡得极浅,恍惚里觉得有人来了,以为是海安,便眯着眼翻了个身,道:“到午时再叫我。” 皇帝往炕边上坐下,道:“这样睡大觉怎么好?” 青橙惺忪怠倦,睁眼看着皇帝,强捱着坐起身,道:“散朝了?”她衣带宽松,因着没睡醒,眉眼间还带着一丝慵懒。皇帝笑道:“散了,今儿事少,天气又热,朕早些放他们回家里歇凉去了。”青橙掀毯子下炕,她穿着薄纱寝衣,袜子也没穿,凝嫩的脚丫子像白玉雕琢的一般,光溜溜的套进锻鞋里。 宫人捧了便袍巾帕进屋,青橙伺候皇帝净了手脸,换了衣,才沉声道:“娴...”又改了口道:“继皇后传了话,让我下午去她景仁宫坐坐,说是内务府进贡的绫罗缎子入了宫,让我自己去挑。”多少年了,一直都是内务府挑了好的直接送到翊坤宫,那时候青橙没觉得自己特例,如今忽的让她自己去景仁宫,又只是为了几匹缎子,她心里就不大好受了。 皇帝没得别话,只道:“她既要你去,你去就是了。” 青橙横眼望了他半响,才道:“我并不想招惹谁。”言下之意,是继皇后却要招惹她。皇帝大马金刀往炕上坐下,尔绮呈了茶,他不紧不慢的吹着热气,抿了两口,方道:“用了晚膳,朕随你一起去。”青橙嘟了嘴,道:“那可不行,叫你去是什么意思?太后知道了,非得教训我。”皇帝看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遂笑道:“那你想让朕怎么办?” 其实她并没有真的要他怎么办,只是白白说句闲话。 相处了十几年,皇帝亦懂她。搁了茶盏,招手让她上前。青橙欲要坐在炕边上,皇帝却拍了拍大腿,示意她坐到他身上。海安立在旁边,登时觉得难为情,把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含到胸口里去。青橙道:“天气热了,两个人坐在一起,还不出汗了。” 皇帝顺手从袖口里取了把折扇,笑道:“朕给你扇风。”说完,还真摇了两扇子。见青橙还不动,干脆一把劲将她扯入怀里,高高举起扇子快速摇着,道:“还热不热?”青橙被他逗笑了,抢过他的扇子,坐在他怀里,替两人摇着,又道:“昨天才去景仁宫给继皇后请了安,今儿她又让我去,实在是折腾人。” 她如今也知道恃宠而骄了。 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朕不是要替继皇后说话,但事事都有个道理。初十五给皇后请安,本就是祖制,该遵守的仪礼还是不能少。”青橙还是觉得热,没意识的扯了扯脖子下的锦扣,道:“祖制归祖制,但她今儿又特意宣我去看缎子是什么道理?”皇帝道:“她是想讨好你呢,叫你自己挑,自己选,把好的都给你。” 青橙停了手上动作,静静睨着皇帝,道:“我看你,心眼儿都向着继皇后去了。” 皇帝将她往怀里紧了紧,道:“你傻啊,朕要是心眼儿向着继皇后,哪里还会天天往你这儿来?再说,朕都说了陪你一起去景仁宫,你又不肯。”他嘴里不停说话,手上也不停的动作,一会揉揉她的胸口,一会掐掐腰肢,没由来的道:“朕怎么觉得你又瘦了?” 两人老夫老妻,都已过了三十了,还黏在一起分不开,连尔绮瞧着也觉羞。 青橙欢喜道:“瘦了吗?说得可是实话?”皇帝觉得青橙年纪越大,越在意身段肌肤,穿的衣衫比年轻时倒要艳丽些。皇帝眯眼笑着,道:“是真瘦了。”是胖是瘦,他也不介意,只是哄一哄她,让她高兴高兴,又有什么难?青橙指着寝屋的穿衣大水银玻璃镜,道:“我觉得镜子还是太小了,照得了头,就照不到脚,我想要块更大的,搁在梳妆台前。” 皇帝微微一顿,坏笑道:“朕早就想弄快大的...” 他喜欢压着她在镜子前的藤椅上玩闹。 青橙明白他话里意思,海安尔绮亦是懂。海安就罢了,总归是见过猪跑,却没吃过猪肉。尔绮却是成过婚的,知道其中滋味,燥了脸,偷偷扯了扯海安袖口,打了个眼色,两人遂领着众人退下。皇帝见底下人都出去了,手上更加放肆,直接伸到了衣领里,偏还正襟端坐,把青橙揉得像团泥似的,连扇子都捏不住,啪嗒掉在炕上。 他也不放下她,只是换了姿势,让她面对面坐在自己腿上。双手也不停着,上下捏扯,嘴里道:“昨儿晚上朕歇在继皇后宫里,以往你有孕时,总忍不住想碰你,可与继皇后同榻共眠,竟一点心思也没有,还是想着你。”他顺着她的脖颈亲吻,囫囵道:“是不是你给朕灌了什么迷魂汤?”青橙被他弄得气喘吁吁,说话也不利索,道:“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至今为止,她也弄不明白,皇帝怎么偏偏就喜欢自己了。 而且是十年如一日。 两人坐着动作,衣衫半褪,她紧紧环住他的脖子,他抓住她的腰身上下浮动。动了半柱香时辰,青橙没了力气,全仗着皇帝臂力。好在皇帝日日习武射箭,手上腰上的力量极大,只要青橙趴着,一切他都能自个搞定。 不说吃穿用度教养子女,就算闺阁房事,青橙也要仪仗他。 闹了不知多久,两人汗湿淋透,却没得消停的迹象。吴书来在廊下掐着时辰呢,晚膳前皇帝还要去太后宫里请安,可屋里不喊人伺候,底下人谁也不敢往里闯。皇帝前头两三日批折子晚了自己睡在养心殿,昨儿又是十五,宿在继皇后宫里。今儿来了庆云斋,青橙从炕上起身,光着脚丫子穿鞋之时,他已然情动。 脱了衣衫,躲在毯子里,两人又来了一回。 青橙虚脱了一般,胸口发紫发红,满是吻痕。腰也没法动了,腿上酸胀,她气恼的踢了两脚皇帝,道:“呆会我还要去景仁宫,这下好了,走路都走不了,她们见了还不笑话。” 皇帝侧身贴在她背后,手还不老实,动来动去,咬在她耳边道:“什么笑话?她们哪里是笑话,是嫉妒,是羡慕。” 青橙急得要蹬被子,无奈腿上实在没力气,道:“怎么办?” 皇帝停了手,道:“乖,别急,朕让海安先伺候你沐浴穿衣。”他自己心满意足的洗净穿戴了,走到外厅,喊了吴书来,道:“你亲自去一趟景仁宫,就说朕在翊坤宫用晚膳,不知什么时候才走,缎子纯妃也不要了,朕自会另赏。” 吴书来愣了愣,劝道:“万岁爷,这样恐怕不大好啊,纯主子可以不去景仁宫,但皇后赏的缎子若不要,只怕...”皇帝眼睛一瞪,道:“只怕什么?只怕她继皇后还要翻到朕头上去不成?”稍一顿,又道:“你再跟继皇后说一句,让她谨守本分,身为中宫就该母仪天下,让六宫和睦。”吴书来见皇帝动了气,忙道:“奴才这就去通传。”音落,一径疾步往景仁宫说话。皇帝既是重了语气,吴书来也不能不传,遂一字不漏的复述了。 继皇后本想给纯妃一个下马威,好稳固自己的中宫地位。却不想,自己竟反被皇帝给了个下马威。她浑身血液上涌,恨不得将吴书来拖出去打一顿,消消自己火气。可是她又不敢,不敢拿皇帝身边的人做筏子。面上怔忡片刻,终于只是温婉笑道:“你去回万岁爷的话,说圣言在耳,臣妾已经知道了。” 第137章 户部贡上了秀女册子 http://.biquxs.info/

吴书来一走,继皇后心神不宁,烦躁的抓了把鸟食立在廊下喂鹦鹉。晚膳时分下了场疾雨,噼里啪啦,势如破竹,天地间笼着一层氤氲的白雾,庭中碎花肆意横流。远远见宫廊尽处行来赭色兰花细叶纹宫袍女子,便扬扬一笑,道:“雨天地滑,你怎么来了?” 顺妃行得近了,方牵住继皇后双手上下打量一番,道:“让我瞧瞧,肚子好像又大了些。”继皇后欢喜些许,道:“夜里总踢我呢,都睡不好觉。”顺妃道:“小家伙有力气,将来定然聪慧机敏,是铁铮铮的满族汉子!”继皇后听着顺妃的话,很觉称心,扶着她往屋里走,一面道:“正好想找人说说话,你可来得好。”顺妃见她面有阴郁,知道是有事,便随她入了凉阁,面对面坐在炕头上。 洛晴上了茶点,娴妃朝她使了眼色,她便领着宫人退至廊外。屋里只剩两人,顺妃抿了口香片茶,道:“出了什么事儿?我瞧你脸上不大好看。”停了停,轻轻放下釉上彩仕女纹小茶杯,劝慰道:“你如今是两个人,不能思虑太重,旁的什么皆可不屑理会,凡事以小皇子要紧。”娴妃只在顺妃跟前才能袒露心迹,遂把内务府进贡料子,她请纯妃入景仁宫选绸缎,却被皇帝训斥之言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末了道:“凭他的意思,倒是我闹得六宫不合。” 顺妃道:“纯妃承宠数年,膝下有两个阿哥,去年皇上又特意给简御医指了婚,与富察家结了亲。如此种种,你还看不穿么?我劝你一句——”她望了望镂花窗外,见宫人们都远远站在廊柱底下,方低声道:“眼下还不到与她为敌的时候。”娴妃自有孕,便不再敷面抹粉,指甲也未涂蔻丹,素脸朝天,眉眼间愈显憔悴乏累。 她道:“什么敌不敌?未册封时就算了,平起平坐,谁也不碍着谁。但如今我已正儿八经的册立为中宫,若被她比下去,后宫众人当怎么看待我?我不过让她来一趟景仁宫挑缎子,皇上就发了火气,我肚子里还怀着龙子呢,为何不能顾念顾念我?” 顺妃想了一想,恐自己劝不了和,反让继皇后不待见,遂道:“皇上的性子,你看了十几年还看不明白?宠着时便是小答应也大过了天,更何况,那人还是纯皇贵妃。其实你犯不着为了芝麻小事生气,后宫以你为尊,初一十五,她还不是得乖乖给你行礼请安。”略略一顿,又笑道:“等你生下皇子,立了储,到时连皇上也不能奈何你。” 正是说话,有人在帘外叩了叩门,顺妃忙嘘声,喝道:“谁?” 洛晴的声音传来,恭谨道:“启禀主子,魏答应求见。”继皇后早将魏宛儿撂在一边,望了眼顺妃,冷哼道:“以前让她做事,是看得起她,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顺妃回道:“魏宛儿本是皇后身边的亲侍,先是得了皇后提拔才能侍寝封得答应。皇后待她不算薄,她却为了奉承你而往皇后汤饭里下迷魂药,见利忘义,你不可大意了她。” 继皇后道:“无碍的,小小一个答应,翻不出我的手掌心。”说完朝外头道:“让魏答应进来罢。”魏宛儿来一趟不容易,仔细穿戴了新衣裳,描了眉抿了膏,才领着丫头徐步前来请安。她进门给继皇后、顺妃请了大安,低眉顺眼往袖口中取出银子打的一对小儿镯子,上面刻着福寿双全的字样。她道:“奴婢也不知送什么恭贺皇后娘娘,小小心意,全赖一个好意头,还请娘娘不要嫌弃。” 洛晴接了银镯子递至继皇后眼前,继皇后看了看,笑道:“难为你有心思。”又让洛晴搬了凳椅来请魏宛儿坐下,道:“内务府才贡了新料子,你也挑两匹。”宛儿不及谢恩,就听洛晴道:“主子,新料子是各宫贵人以上主子分例,并无多余。” 继皇后双眼一瞪,道:“亏你是掌事宫女,我既开了口,自然是从我的分例里抽出,在人前急着嚷嚷,还怕人家不知道你为难?”洛晴忙屈膝跪下,叩首道:“奴婢失言,请主子责罚。”魏宛儿起了身,道:“娘娘有孕,旧袍子定是不能穿的了,再加上要给肚子小主子预备鞋袜荷包之类,想必要用料子的地方也多,奴婢倒不缺衣袍穿,娘娘不如留着,也省得洛晴为难了。”继皇后颔首,微微俯身拍了拍魏宛儿手背,道:“亏你乖巧,叫我放心。” 魏宛儿越发恭顺谦敏,道:“主子谬赞了。”她嘴里像是含了口珠,似乎想说话,又说不出口,好不容易才道:“皇后娘娘,您已登上后位,不知何时才能向皇上引荐奴婢?” 这是继皇后还是娴妃时,与魏宛儿做的交换。她帮她给皇后下药,她帮她重新在皇帝面前露脸。却万万没想到,娴妃也同大行皇后一般,看她没了价值,就弃之如敝屣。 顺妃笑道:“魏小主别着急,此乃大事,需从长计议。”又深深望了皇后一眼,道:“我与皇后主子一直谋划着呢。”魏宛儿留了个心眼,直白道:“顺主子谋划什么,可否让奴婢听一听?”顺妃内敛,城府极深,不动声色道:“谋划好了自会给你安排。” 继皇后也道:“你且安心。” 话已至此,魏宛儿总不好挑破脸皮往下说,只得道:“奴婢对主子尽心尽力,也请主子不要忘了我东巡之功劳。”继皇后不喜她再论东巡之事,倏然垮了脸。 从景仁宫出来,外头又下起了大雨,魏宛儿让亲侍去借伞,竟被洛晴摆了脸色,背身说两人麻烦。魏宛儿忍不住气,在宫街统领雨伞扔了,淋着大雨回的寝屋。亲侍被雨水浇得湿透,打了水伺候宛儿换衣裳。 亲侍道:“小主,你这又是何苦?” 魏宛儿面无表情,眼睛如死鱼珠子般没有一点儿生气。过了半会,她才道:“是我错了,以为仰仗着她们就能得到皇上宠爱——全错了,一切全错了。” 亲侍不知她话里意思,道:“什么错了?” 宛儿紧抿着唇,不再说话。 渐渐入了夏,日日晴空万里,天地像被太阳炙烤的火炉一般,随处都滚烫发热。宫廊下已垂了湘竹帘子遮阴,吴书来立在角门处吹风,脑门上的汗却一刻都未停过。一时尔绮端了冰镇瓜果往庆云斋送,路过吴书来眼前,便笑道:“吴爷爷热不热,若不然我让丫头给你送两块西瓜解解暑气?”吴书来不敢小瞧尔绮,毕竟她还有一层身份,是纯主子的表嫂子。他堆笑道:“那是顶好的了。”又道:“劳烦你再帮我瞧一眼,要是万岁爷吃完果子了,就叫我一声。弘德殿的大臣们可要等不急了...” 都是为了主子做事,尔绮懂大理,道:“吃完果子,我给你打手势。” 吴书来忙“哎哎”应了两声,道:“多谢了。”尔绮掀帘子进了屋,皇帝与青橙正在窗下画画,案几上摆着半米来长的宣纸,两人一人画一半,寂静无声,唯有笔尖落在纸上的轻微响动。皇帝到底造诣深些,画得比青橙也快,他画完了,就立在青橙身后瞧着她画。 青橙道:“我的画越发不能入眼了。” 皇帝满不在乎,道:“打发时辰而已,朕瞧着还好。”又笑:“上头有朕的笔墨,拿到上京里卖,依然是个好价钱。” 青橙顿笔,笑道:“一国之君,还想着和老百姓谈价钱。”又觉手上酸得厉害,丢了笔道:“不画了,手疼。”皇帝捏过她的手腕,细细的揉着,道:“是这儿疼?”青橙嗯了一声,皇帝便牵着她坐到炕上,一本正经的帮她按压,道:“揉一揉就不疼了。”他垂着脸,认认真真的将心思全赴在她的手腕上,窗户上的玻璃将外头炙热的光芒折入屋中,亮堂亮堂的映在他脸上,俊朗威武。 明明知道大臣们还在等着他商议国家大事,他在此刻,却只担心她手疼。 青橙道:“听说户部贡上了秀女册子。”皇帝目不转睛,沉声道:“你听谁说的?”青橙嗔道:“你管我听谁说的做什么?你只回答我,到底是不是?”皇帝道:“大清祖制,你也要生气不成?”青橙道:“可我就是不高兴。”皇帝勾唇一笑,拉着她的指尖,问:“还疼不疼?”青橙道:“手疼是小事。” 皇帝起了身,道:“朕倒觉得是大事,比什么选秀女重要多了。” 他一径往外走,青橙随在身后,宫女呈上凉冠,青橙替他戴上,道:“既然不重要,为何还是要选?”稍停旋即道:“后宫里住得满满的,哪里还能腾出殿宇?”皇帝道:“内务府已在整理庭院了,由继皇后和顺妃管着事。” 青橙嘀咕道:“来了一个又一个,选了一年又一年,真是没完没了。” 皇帝听她满嘴醋意,哈哈一笑,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有话回头再说。”青橙送他到了翊坤门,方折身。圣舆经过长春宫角门,偶闻有和尚念经之声,抬眸往里头一望,隐约看见有素缟麻衣,神思一滞,想起快至大行皇后忌日。便道:“去,把长公主叫来。” 吴书来答应了,小跑着往里头走,片刻功夫便打了回转。 未见长公主,只跟来一个素衣宫人。走近了一看,才知是后宫妃嫔。皇帝只觉面熟,却想不起名字,便眄视着不做声。魏宛儿胸涌澎湃,出角门前驻足重重舒了口气,才跨入宫街跪下,道:“奴婢魏宛儿给皇帝请安。” 她一提名字,皇帝便追溯机缘,想得大概。 吴书来上前道:“启禀皇上,魏答应曾是大行皇后侍女,这些天一直陪着长公主披麻戴孝,在榻前侍奉。”皇帝眉梢一扬,思及大行皇后生前种种恩爱厮守,又忆起长公主小小年纪没了额娘,顿时怜惜疼爱,问:“榻前?长公主怎么了?” 魏宛儿平静道:“长公主在大行皇后娘娘牌位前跪了一夜,体力不支,昏倒了。刚才吃了汤药,已经好多了,皇上不必担心。”皇帝愠怒道:“此等大事,为何不禀告朕?”魏宛儿故作为难,遮遮掩掩道:“奴婢位分低,早上往景仁宫拜见一回,皇后娘娘还在歇息未曾召见奴婢,只告诉了门房上当差的奴才。” 皇帝问:“是你一直守在长公主身边?” 魏宛儿一分不偏一分不漏,道:“大行皇后曾是奴婢侍奉的主子,奴婢是看着长公主长大的,旧时情谊在,不能坐视不管。所以奴婢才违背宫制守了长公主一夜,请皇上恕罪。” 她仰起脸,满颊泪痕,眼中更是诉不尽的凄然胆怯。 皇帝心一动,想起了年轻时候的青橙,那种怯怯不安,那种惶恐惊然,面容不像,细微处却极为神似。他端倪片刻,才道:“起来吧,好好照料长公主,朕会记着你的孝心。” 吴书来跟了皇帝数十年,心眼儿通透明亮,亲手将魏宛儿扶起,又客气道:“魏答应小心些。”魏宛儿忙道:“谢吴公公。”皇帝又道:“等长公主能下榻了,你随她往养心殿来一趟。不拘什么时候,来了就让吴书来通传。” 魏宛儿一脸诧异,半分不露喜色,福身道:“奴婢遵旨。” 待圣舆去远了,魏宛儿才徐步回长公主寝屋。她唇角含着笑意,端坐在炕头抿茶。长公主从里屋出来,满嘴稚气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见皇阿玛?皇阿玛好不容易想起我...” 魏宛儿不动声色,请长公主坐下,看里外皆无人在,才道:“你难道就想一辈子窝在长春宫到死?或是让继皇后以联姻之由嫁到疆域内蒙古去?你就不想为你皇额娘报仇吗?” 长公主道:“就是想,我才要和皇阿玛见面,将事情缘由与他说明白。” 魏宛儿拉住长公主的手,温婉道:“傻孩子,你以为你说什么,你皇阿玛都会相信?若是他不信,你又打算如何?”她握了握长公主的手,道:“奴婢是瞧着你长大的,你皇额娘死前,也一直由奴婢伺候,请你一定要相信奴婢。今儿不让你见皇上,说你生病了,是为了让你皇阿玛心疼,只他一心疼,才会时常想起你。你毕竟是长公主,是大清天子的嫡女,有这层身份在,就有你翻身的一日。在此之前,你都听奴婢的话行事好不好?” 偌大的长春宫,地位无比尊贵的长公主,如今竟只能倚仗一个奴婢。 而且是心思叵测的奴婢。 长公主别无选择,道:“我可以听你的,但是——明天你必须带我去见皇阿玛!”不是为了要告发继皇后如何谋害自己皇额娘,也不是要倾诉苦楚,她只是想他了,作为一个女儿,思念自己的父亲,想要倚靠在他怀里,仰仗他,依赖他。 魏宛儿也怕走漏风声,让继皇后使出什么手段,遂道:“好,明儿一早我就带你去。” 夜幕渐临,海安盯着奴才们往井里打了冷水,一桶子一桶子的往月台廊下泼,地上热气翻滚,又慢慢生出一丝凉意。皎儿贪玩,在海棠花底下荡秋千,周围四五个嬷嬷伺候着,闹得满庭欢笑。永璋永瑢散了学,顾不得换下汗湿的衣裳,一齐逗弄皎儿玩。宫里只有皎儿一个小公主,又同母,两兄弟都格外疼爱。又是背又是抱,永璋长得高了,还经常让她坐在肩膀上,摘那高枝绽放的杏花梨花。 青橙在屋里听见三兄妹说笑,便掀帘走出门,道:“别闹了,都回屋里沐浴。” 皎儿不肯,永璋好生劝道:“妹妹,沐浴了身上才会香香的。”永瑢跟着道:“等你洗完澡,六哥提小松鼠给你玩。”两兄弟说着,青橙已走下月台,到皎儿跟前,俯身将她抱入怀里往回走,道:“呆会皇阿玛来了,看你一身臭臭的,可要嫌弃你。” 永璋永瑢跟在青橙身后,一起进了凉阁。 嬷嬷们带着皎儿往澡房沐浴,青橙看了永璋永瑢的功课,也没什么话,道:“快到大行皇后忌日了,你们两兄弟去长春宫奠基一回,与长公主叙叙话。你们小时候亲厚,她如今没了额娘,你们该多多安慰她。”永璋记恨,心里的疙瘩还在,道:“她以前想咬死皎儿,实在可恨。”永瑢却记得并不太多,道:“旧事已逝,她也得了教训,何必再提。”又朝青橙道:“额娘说得是,明儿我就和三哥去长春宫探望。” 青橙点了点头,也未留两人吃晚点,便喊他们回去用金银花水洗澡。等皇帝夜里来了庆云斋,青橙将永璋永瑢二人的话说予皇帝听,皇帝道:“永瑢从小跟着咱们长大,写字画画颇有天赋,性子也大度些。”两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青橙不悦,道:“永璋当年年纪大些,对长公主咬皎儿一事记得清楚,又疼爱皎儿才如此罢了,怎么就性子不大度了?” 皇帝自知说错了话,附和她道:“说得也是。” 她在灯下绣荷包,皇帝坐在对面看书。四下通火辉明,点了数十盏宫灯。两人随口说着话,各做各事,倒也安稳无为。窗户皆敞开,月大如盘,高高悬于夜空,夏风卷着花香草香袭入,夹杂着虫鸣蛙叫,愈发显得清静闲逸。 皇帝道:“大行皇后病逝,长公主年少无依,让继皇后为她做什么是指望不上,你便费心些。”青橙停下手中活计,抬头道:“长公主是该定夫家了,并不是急着要嫁,但总得好好挑选着。”皇帝嗯了一声,道:“朕就是担忧此事。”青橙道:“其实此事你无需太过挂心,依我的意思,不如将招驸马一事交由傅恒担当,他是舅舅,又只大行皇后一个姐姐,对外甥女自是掏心掏肺,比任何外人都要想得多做得多。” 平素英明神武,皇帝竟没想到这头上,笑道:“甚好。” 翌日大早,长公主用完膳,便坐了轿子与魏宛儿一同往养心殿见驾。有皇帝口谕在前,吴书来不敢怠慢,领着两人在旁殿稍候。不料边疆传来八百里急奏,皇帝操劳政事,与大臣议事到半夜,连晚膳也未吃。魏宛儿见不着皇帝,心有不甘,与长公主强捱着。 起了晚风,宫灯在廊下摇摇坠坠,窗门大敞,魏宛儿行至月台远眺,前头却没得一丝动静。好不容易有宫人说话声传来,她心尖一喜,忙要上前迎驾,到了折角处,才知是翊坤宫遣了人往养心殿传话。两个嬷嬷穿着一色的灰锻无纹长袍,挽着宫髻,手里提着两盏羊角瓜皮灯。其中一位年长的道:“纯主子问万岁爷何时下朝?” 回话的是吴书来的大徒弟,也是掌事太监,道:“还没得准,瞧着势头,怕是要到天亮时候。”年长嬷嬷道:“既是如此,我便回纯主子话,让她先安寝。”掌事太监道:“当该如此,等万岁爷下了朝,我会向万岁爷禀告。”他们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散了。 纯妃就是纯妃,可以不等皇帝,就自己先睡。 魏宛儿还想回屋劝长公主等,毕竟来一趟不容易。不料长公主刚才也跟着出来,听了宫人们的话。她道:“今儿先回去,明儿再来罢。”魏宛儿还是害怕继皇后会知道此事而从中作梗,便道:“再等等,再等一炷香时辰还不散朝,咱们就回去。” 长公主也不想一天的功夫白费,便答应了。 夜色愈发浓密,站在月台上远远朝宫墙深处望去,亭台楼阁在月光下似笼着一层轻纱。长公主毕竟年幼,坐在凳子上渐渐打起盹,魏宛儿怕她仰着脸没规矩,就立在她凳前,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腰间。没得一会,皇帝散了朝,而御前的人忙着侍奉皇帝,竟将偏殿的两人给忘记了,还是皇帝经过,看屋里有灯,才撞见了二人。 第138章 令常在 http://.biquxs.info/

皇帝伫足阶下,见长公主偎依在魏宛儿身上睡得香甜,身影孤寂,心中遽然生出无尽怜惜。他问:“长公主何时来的?”吴书来恭谨回道:“启禀万岁爷,长公主一早就随魏答应来了,已经等了一天。”皇帝微微颔首,道:“让她们两个到凉阁觐见。” 吴书来道:“天色已晚,万岁爷累了一日,该早些安寝,不如明儿...” 皇帝懒得理会他,连训斥的心思也没有,徐步而走。吴书来惶然,将剩下半截话吞进肚里,朝身侧小太监使了眼色,低声喝道:“万岁爷的话可听见了?” 小太监痴傻直白道:“听见了。” 吴书来举手作势一挥,龇牙咧嘴道:“小兔崽子,既听见了,怎的还不快去传?”小太监回了神,连连道了几声“是”,连滚带爬的往偏殿请人。 凉阁里铺着丈余宽的金砖,冰冷光亮,将烛光焰火映得闪闪发亮。四处置有冰船冰铁炉,半夜了,里头的冰皆已化尽,化成了清凌凌的冰水。皇帝往屏风后换了寝衣,正在洗脸净手,听有小太监在廊下道:“启禀万岁爷,长公主与魏答应求见。” 皇帝伸出手,自有宫人拿了温软的巾帕替他抹干水,又悄然而退。吴书来朝外头打了手势,宫人一层层传到廊下,便有太监领着长公主与魏宛儿进来。皇帝已然安稳坐在炕上,朝两人道:“不必行礼了,闵月,你坐到皇阿玛身边来。” 闵月是长公主的闺名,大行皇后病薨后,她便再未听人唤过。此时皇帝温和一句,原本悸动愤懑的心,立时便平静了。 她怯生生走到皇帝面前,屈膝轻轻喊道:“皇阿玛吉祥。” 皇帝见她知礼守节,愈发念起大行皇后的难得,到底是大家闺秀教养出来的孩子,无论何时都能保持端庄谨慎。皇帝柔声道:“听人说你生病了?” 长公主垂脸摇摇头,道:“女儿没事,皇阿玛不必忧心。”她如此懂事,让皇帝越觉愧疚,便道:“是皇阿玛不好,朝事太忙,没有好好照顾你。”长公主道:“皇阿玛是圣君,造福天下百姓,女儿是大清长公主,不敢埋怨。”她抿了抿唇,迟疑片刻,方道:“这些天魏答应一直在长春宫照料女儿,有她陪着,女儿很好。” 皇帝这才看了魏宛儿一眼,她站在灯底下,面色苍白,穿戴十分简朴。她故意未仔细打扮,脸上只抹了一层淡粉,宫袍也是去年的旧衣服,满脸柔顺惶恐。 她福身道:“能照料长公主,是奴婢的福气。” 皇帝刚才撞见她抱着长公主打盹,已然生了好感,便道:“平身吧。”魏宛儿谢了恩,静立一侧,半句多话不言。皇帝与长公主又说了一会的家常话,到了子时末,长公主才跪安告退。翌日,内务府便传了圣旨,晋魏答应为魏常在,赐字为“令”,取自《诗经?大雅》中的“如圭如璋,令闻令望”,意为“玉石般美好,善良”。 继皇后闻得风声,心中隐觉担忧,又大发雷霆,把寝屋数件瓷器砸得粉碎。还亏得顺妃细声细语宽慰的大半日,方渐渐舒了口气。事情传到青橙耳中,她先是一愣,又想皇帝昨儿晚上没来翊坤宫,还说有疆域急奏,以为皇帝故意瞒她,便生了闷气,整日不悦。 掌灯时候皇帝才散朝,免了进讲不说,连晚膳也未用。呆在青橙身边是最令他惬意闲适的,出了养心殿,就径直来了庆云斋。青橙在灯下摆弄一盆君子兰,皇帝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浓情蜜意道:“晚点吃什么,朕饿极了。” 青橙手上拿着精致的珐琅小喷壶,一面往盆子里浇水,一面却道:“昨儿可是魏常在...不...令常在侍的寝?”皇帝左右摇晃着身子,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明白得很。他道:“令常在照顾长公主有功劳,朕就赏一赏她,以示恩宠罢了。怎么,这你也要吃醋?”青橙不依不饶,道:“什么吃醋?我才不是吃醋。既然只是“以示恩宠”,为何还眼巴巴的赐了名号?” 要说诗经论语,她也懂得很。 皇帝一笑,偏着脸去亲她的耳垂,道:“什么眼巴巴?不过正好翻到那一页...”青橙丢开小喷壶,返身道:“我不管,反正我不喜欢她,不许你掀她牌子。”皇帝敛了笑意,板了脸道:“又开始乱吃醋了。”青橙道:“我才不是乱吃醋,宫里头哪个常在是有名号的,令常在可算头一个。”皇帝道:“朕是担心她位分低,想顾着长公主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捏了捏青橙的脸颊,仍旧笑道:“朕看你年纪越大,越想霸占着朕,半点不饶人。” 青橙扭着眉头,道:“你是永璋永瑢皎儿的皇阿玛,是我下辈子的倚仗,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令常在,我谁都不喜欢,也不许你喜欢。” 皇帝半揽着她,摩挲着她的肩头,哄道:“好好好,你不喜欢,朕就不喜欢,行了吧。”青橙略有了笑容,道:“说好了,可不许反悔。”皇帝长臂一伸,将她抱着怀里,揉着她的头顶,道:“不反悔,绝不反悔。”稍一顿,戏谑问:“现在能吃晚点了吧。” 吴书来入翊坤宫时,就跟尔绮说了早早预备晚点之事。尔绮妥当麻利,皇帝的话才说完,她就站在帘外问:“主子,晚点已经备好了,是立刻摆桌,还是再等会子?”皇帝饿得前胸贴后背,听到“晚点”二字,已是按捺不住,道:“传膳。” 尔绮答应了,一叠声往厨房传令。 用了晚点,皇帝吃饱喝足,听青橙说要沐浴,就死皮赖脸的要一起洗。宫人们往澡房备了两木桶的热水,青橙替皇帝宽了衣,欲要先伺候他洗了,然后再自己洗。皇帝却不肯,浇得她一身湿漉漉的,把她拐进了自己的浴桶。 浴桶两头安了隔板,两人面对面坐在隔板上,周围热气腾腾,皇帝脚长,伸长了脚丫子往青橙身上逗弄。青橙自是不肯,小孩似的又打又闹,好在夏日炎热,并不觉得冷。折腾来折腾去,还是被皇帝抱住了,两人啃噬双唇,汲汲有声。 皇帝在水里动作深觉有趣,愈发得了兴致,用力愈猛。青橙双膝跪趴在横板上,只觉心尖儿都要被皇帝荡出来了。 魏宛儿得了封赏,次日往养心殿谢恩,皇帝朝事多,并未召见。 她又往景仁宫给继皇后请安,继皇后寒声一笑,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那点子小心眼,想与我争,你还差得远呢。你同长公主说了什么,我猜也猜得出来,必是说要找我报复,她才肯帮衬你罢。但你别想错了,长公主没多久便要嫁人,到那时候,看谁还能替你说话。你——逃不过我的手心!” 魏宛儿浑身颤颤,好似极为害怕,她道:“皇后明鉴,奴婢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未对长公主说过,只是昨儿凑巧有了机遇,才得了皇帝恩宠。给大行皇后下迷魂药的是奴婢,奴婢岂敢和长公主论这些?无非是顾着旧日主仆情谊,才一心照顾长公主罢了,皇上也是念及此,才晋了奴婢位分。您若不信,大可去问问敬事房,奴婢昨儿连侍寝都没有。” 她说得有理有据,使人不得不信。 顺妃看了继皇后一眼,道:“这话倒不是谎话,我问过李玉。” 继皇后这才缓了缓语气,朝魏宛儿道:“你以往为我做的那些事,我都记在心里,一直想向皇上举荐你,无奈没得好时机罢了。”魏宛儿顺水推舟道:“叫皇后娘娘费心了,奴婢感恩戴德,永生永世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继皇后并不信她的话,嘴上却道:“如此甚好,我不会忘了你的好处。”又道:“好了,我累了,你跪安吧。” 魏宛儿连头也不敢抬,跪了安,却身退下。 永璋这日得了闲空,便喊了大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一起往长春宫看望长公主。几兄妹共处紫禁城,却已有多年没好好聚过。长春宫难得热闹,长公主亦觉欢喜,命厨房备了一大桌子的膳食,把酒言欢。她端端正正的朝永璋、永瑢举杯,道:“那年是我太幼稚了,以为咬了皎儿的酒窝便能夺得皇阿玛疼爱,简直是大错特错,我诚恳的向你们、还有皎儿、还有纯娘娘道歉。以前纯娘娘待我很好的,为了这事才与我生分。” 永瑢起了身,大大方方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知道错了,也就行了,往后永瑢还是叫你大姐。”长公主动容,双泪直流,又哭又笑道:“好,好,好,翊坤宫的小屁孩永瑢长大了。”她一干而尽,显露出满族儿女的豪放气概,连永璋也随之饮了一杯。兄妹六个玩开了,还跟小时候一般亲厚,在席间奔来跑去,你推我饮,终于冰释前嫌。 大行皇后丧期一过,皇帝便吩咐傅恒为长公主挑夫婿。傅恒打心眼里疼惜长公主,自是各方打听,事事细究,从人品、样貌、家世仔仔细细挑了个遍,竟还未下定。好在长公主年纪尚幼,并不算太急。太后着了暑气,头疼胸闷,继皇后有孕,不能在跟前伺候,皇帝便让青橙往寿康宫住几日,替自己尽孝道。 青橙先还甚为畏惧,但过了两日,又觉太后与旁的老太太没多少区别,无非是架子大了点,规矩多了点,吃穿用度倒不甚多讲究,青橙怎么给她安排,她都不会嫌弃。 永璋永瑢每日的请安,便改在了寿康宫。 太后见了孙子就很高兴,拉着两人的手可说上半天的话,连吃膳也香些。没得小半月,太后的病痊愈了,皇帝来接青橙回翊坤宫。太后正坐在亭子里吃尔绮特别贡的玫瑰酥酪,明明是一样的食材,但翊坤宫厨子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青橙偷偷问尔绮:“你到底使了什么法子?我看太后喜欢得不得了呢。” 尔绮低声道:“并没什么诀窍,太后喜欢甜食,我让厨子多放了半勺冰糖罢了。” 皇帝给太后请了安,笑道:“今儿皇额娘胃口可好?” 太后身边的嫆嬷嬷笑道:“好嘞,多亏了纯主子,所备膳食,样样都合太后心意。”皇帝觉得中听,笑道:“不是朕夸她,后宫里头,只青橙对膳食最上心,最别出心裁。”太后原本就不太待见自己,如此自卖自夸,岂非叫人越发烦厌?青橙轻轻横了皇帝一眼,打岔道:“太后刚才还嫌闷,皇上不如陪着打会子雀牌。” 皇帝忙道:“皇额娘,咱们打雀牌可好?” 太后道:“咱们三个怎么打?”青橙一笑,道:“长公主很久没来寿康宫请安了罢?我记得她会打雀牌,技术虽不好,但咱们也只是图个乐子罢,不管输赢。”皇帝知道青橙是刻意要在太后面前提携提携长公主,含笑望了她一眼,牵住她的手,道:“你想得甚好。” 他们两个恩爱,太后是知道的,不然皇帝也不会特意安排纯妃来侍疾,便也未怎样,笑道:“那快去把长公主接来,哀家也许久没见她了。” 小太监领了命,一灰溜去了,不过半柱香时辰,长公主便来了寿康宫。 她恭恭敬敬行了大礼,明明是自己的皇阿玛、皇阿奶,却犹如对陌生人似的,局促不安。青橙拍了拍她的手,道:“带了银角子吗?”长公主一惊,黑眸子惶恐如受伤的小老鼠,她道:“怎么,还要带银角子吗?我这就回去拿...” 皇帝早命人去养心殿拿了半荷包来,随手抓出一把,道:“没带就算了,拿皇阿玛的也一样。”长公主双手接了,又要屈膝谢恩,青橙道:“既是陪太后玩乐,你也尽可放开些。” 长公主看了青橙一眼,点了点头,但实际上还是很拘束。 皇帝坐在太后下手,青橙坐在皇帝下手,长公主坐在青橙旁边,四人一桌,倒有些其乐融融的滋味。只是为难皇帝,一会要让着太后,一会要让着青橙,自己是一牌都没有糊,纯粹是陪打。 近午时,太后累了,便撤了牌桌。皇帝荷包里的银角子不剩多少,全都赏了眼前伺候的宫人。反是长公主赢了不少,太后直夸她聪明,又拉着她问东问西,还要留她用膳。 长公主受宠若惊,哪有推却之理。 皇帝要牵着青橙回去,笑道:“皇额娘的病好了,朕也安心了。”太后是明眼人,扶着嫆嬷嬷往寝屋里走,一面道:“你们也饿了,都回去罢。”青橙跪了安,皇帝扶她上了肩舆,两人一同回翊坤宫。 进了庆云斋,青橙伺候皇帝换衣,埋怨道:“你这样急匆匆的把我接回来,好像是我不乐意侍奉似的,还不知太后如何想呢。”皇帝朝她一笑,捧着她的脸,道:“你在寿康宫住了小半月,朕也不能和你多说话,怪想你的。”因为想,才会急着接她回庆云斋,甚至有了悔意,不该让青橙去侍奉。 海安头垂得低低的,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青橙替他拧好金扣子,抚平袍角袖口的褶皱,嗔道:“天天都见了面,有什么好想的?”皇帝缠住她的指尖,笑道:“就算天天都见面,可还是想呢。” 两人说了会体己话,尔绮已摆好了桌,请两人用膳。用完膳,弘德殿的小太监来请驾,皇帝连午觉也没时辰睡,便进讲去了。 为免长公主孤寂,皇帝下了旨意,让令常在搬入长春宫偏院里陪住。皇帝待长公主上了心,每隔几日路过长春宫,都会特地进去坐坐。令常在极善抓住机遇,时不时便会邀着长公主叙话,打点吃穿用度。皇帝看她用心,没得多久,便又下了旨意,晋她为贵人。 令贵人挟长公主做靠山,竟然风生水起。继皇后如临大敌,日夜忧心魏宛儿会有朝一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遂宣了顺妃,在寝宫密谋,如何除之而后快。 皇帝打算带青橙去承德行宫避暑,永璋永瑢是不带的,皇帝嫌他们两兄弟吵,又不想耽误他们功课。皎儿皇帝原也不想带,皎儿夜里会哭,她一哭,青橙就睡不安稳,一个晚上要起身看两三回。青橙却不答应,她道:“皎儿年纪小,我不能放心将她放在宫里。” 意见相左时,皇帝都会听青橙的。 行宫虽说什么都有,但圣驾出巡,是国之大事,内务府、军机处里里外外的防备也要做十来天。出宫前,倒发生了一件小事。皇帝召见今年参加科举却落榜的儒生,让他们各自写一篇文章呈上,若写得好,当可委以官任。不论文采好坏,其中有个机灵的儒生以纯妃是汉女,但极受皇帝宠爱之事,当做皇帝视满汉一家为大胸襟大智慧歌颂了一番。 顺带还把纯妃怎样怎样的朴素贤良,怎样怎样的亲自教养两个皇子,还有两个皇子是多么多么的天资聪慧,如此前前后后写了数百字。皇帝龙心大悦,将那文章让大臣抄了十几份在朝廷上传阅,又在官报上宣扬了一番,弄得人尽皆知。 倒把继皇后比下去了。 继皇后气不过,她在孕期,脾气本就大,不似平素冷静,遂跑到寿康宫与太后诉苦,道:“都说纯皇贵妃如何如何好,连朝堂上都有了传闻,我才是中宫国母,皇上再怎么宠爱纯妃,也该给我留三分薄面。” 太后深吸了一口水烟,吐出浓浓白雾,道:“你管那些做什么,任外头怎么说,还能把你的后位说没了不成?”停了停又道:“前头纯妃在哀家榻前侍疾,衣不解带,步步不离。即便哀家不称心骂了她,也从不见她去皇帝面前闲话,反倒帮着我们母子和睦。你既是中宫,就该有中宫的气度,哀家还能保你一世不成?得你自己称皇帝的心!” 继皇后听太后话里有偏向纯妃之意,不敢再说,恐适得其反。 她回到景仁宫,胸腔里似燃了火焰般,烧得浑身发疼。洛晴紧张肚中皇子,忙命御医来请脉,又煮了清心的膳汤,呈进屋道:“主子喝点莲子汤消消火气。” 继皇后愁眉不展,斥道:“都滚出去。”唬得洛晴忙又退下。 到了掌灯时分,舒嫔过来请安,继皇后自己心情不好,便将气撒在舒嫔身上。舒嫔在景仁宫时还能强忍着不与争辩,回到咸福宫,便不由分说甩了亲侍湘儿一巴掌。湘儿脸颊顿时肿得老高,红通通的,火辣火辣。 舒嫔消了气,又拿了药亲自替湘儿敷,道:“是我不好,还疼不疼?”湘儿忍着泪,笑道:“主子心里不爽快,奴婢替你分忧是分内之事,主子不必自责。”舒嫔摩挲着湘儿的脸,道:“你放心,今日打你的这一巴掌,将来我会从继皇后那儿讨回来。” 湘儿不知舒嫔是何意思,也未吱声相询。 青橙也看了那儒生写的文章,逗得一笑,道:“算什么玩意儿,拍马屁的,亏你还四下炫耀。”皇帝白了她一眼,揽住她的肩膀,道:“这叫权术,朕一直想宣扬先皇“满汉一家”之论,这些年均未有多少进展。朕看了这篇...狗屁文章以后,想着倒是个好契机。” 他稍顿旋即道:“再说,朕也想让大清的百姓们知道知道后宫里的纯妃。” 青橙笑道:“这哪里说的是我?观世音菩萨也不过如此了。” 皇帝乐了,道:“观世音菩萨不正好吗?往后...往后如果有机会,朕还是想...”还是想立你为后,后半截他没有说出口。他是皇帝,但是他也怕做不到。 青橙心里是懂的,但面上装作不知道,笑了起来,道:“有什么好想的,你还是想想什么时候起驾出巡罢,我东西都预备好了,就只等你下令。” 皇帝道:“不急,朕想与你在行宫住到过年,内务府还要储备过冬的物件。” 第139章 废后 http://.biquxs.info/

住到过年,岂非要错过继皇后产期? 青橙一心准备出宫事宜,把伺候永璋永瑢的嬷嬷、太监、哈哈珠子通通叫到跟前训了话,仔细叮嘱了,又特意宣了鄂嫔召见,命她每日将翊坤宫诸事写信送至行宫。其实青橙早就看出来,鄂嫔是与皇帝间有某些约定才会如此待自己忠心。不然皇帝也不会偏偏指了鄂嫔辅佐自己,再说,这几年经她细细观察,鄂嫔还算可靠。 临到了出宫这一日,却又出了岔子。 大行皇后生前的亲侍善柔,原该在景山梓宫观德殿守灵,不知怎地入了宫,一头撞死在长春门,血溅当场。长公主受了惊,宫人将此事禀告于令贵人,令贵人命太监收尸时,在善柔手里发现了一张状纸。令贵人未敢擅自翻看,又觉事关重大,遂径直呈禀至养心殿。 按理说,后宫事宜当先经中宫处置,皇后不能处置的,再由皇后禀于皇帝。令贵人如此行事实在居心叵测,狡辩道:“皇后有孕,此事毕竟沾了血光,臣妾怕扰了皇后凤安。” 皇帝有什么看不穿的,但并未追究,或许说来不及追究。因为那状纸里板上钉钉的指责继皇后是如何谋害大行皇后,如何谋害高贵妃,甚至还道出很多年前,纯妃有孕,在翊坤宫门口跌跤一事,竟也是继皇后命小太监在宫街泼了猪油,想让纯妃小产却未遂。 而那小太监,早在两年前,已被继皇后寻由打死。 皇帝当年一直以为高贵妃是被大行皇后谋害至死的,以致大行皇后病重时,他待她亦很冷漠。此时看了状纸,勃然大怒,堂堂大清天子,竟被后宫妇人戏弄了,实在胆大包天。他立时摆驾景仁宫与继皇后对峙,继皇后怒极攻心,胎动得厉害,痛得连话都说不出。 旧事翻出,真真假假,相牵扯的宫人大多死的死,出宫的出宫,皇帝愈发深信不疑。他临走时甩下一句话,道:“你当念恩,朕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暂时放过你。” 暂时… 继皇后听见此话,只觉雷霆隐隐,风雨肆虐。 皇帝转了念,自己不去行宫,倒叫青橙独自前去。青橙不肯,道:“我哪也不去,就在宫里守着你。”皇帝道:“今儿你就听朕一回,朕要彻查善柔一事,若要惩处继皇后,朕唯恐大臣们把矛头指向你,不如去行宫避开,等处置完了,朕即刻启程与你相见。” 青橙得宠的数十年间,虽有零星秀女选入,但圣宠大多在翊坤宫,而后宫子嗣也以纯妃最多。朝廷中本就有所非议,如今皇帝欲要废后,朝臣们总不能说皇帝有什么错,只能指责纯妃霸宠,挑拨帝后关系。 娴妃册封为中宫后,六宫诸事青橙推了个尽,也甚少在宫里走动,生活极为简单。但此番情形,她也是能看明白的。善柔为何要选在此时撞墙?无非是怕继皇后生下皇子后,一手遮天,再不能替大行皇后伸冤。所以要赶在皇帝出宫前,将此事告知皇帝,甚至不惜丢了自己性命,也要把继皇后罪行大告天下。 要问是谁帮她进的宫,或许是令贵人,或许是舒嫔,也或许是深藏在后宫里暗无天日、曾受继皇后迫害、永无出头之时的后妃、宫人。 青橙独自带着皎儿来了承德行宫。 行宫从未单独侍奉过妃子,宫人们先是轻蔑,细思后又极为诚惶诚恐。青橙待宫人从不词严厉色,但她承宠多年,举止处已有威严,令人不容小窥。 鄂嫔每日写信给青橙,次日便能抵达。无非是永璋永瑢功课,及庭院中花花草草的侍养,对后宫风云之事,却是半句不透。青橙知道是皇帝授意,免得她烦心。时间一长,她倒也真能静下心来,陪着皎儿坐在亭子底下念念诗,或是亲自动手做两样糕点。 过了小半月,皇帝怕青橙无聊,便遣了永璋永瑢两兄弟往行宫陪母。青橙抱着皎儿到宫门处相迎,不料永瑢将翊坤宫的老狗狮子也带来了。狮子不愧是狮子,多年不来行宫,自己住哪间狗窝,倒还记得十分明白,拐着小短腿直往里头窜。青橙有三个孩子作伴,果真觉得日子过得快了,吵吵闹闹,也不寂寞。 两个月后,皇帝方下达废后圣旨,朝廷后宫掀起惊涛波澜,大臣们跪在乾清门天街上请求皇帝收回成命。太后气得数次晕厥,日夜茶饭不思。 皇帝随即命人往景仁宫搜寻罪证,意外查到许多使人动情的熏香,太后闻之大怒,不再偏袒继皇后,叫人传话道:“你谋害妃嫔之事,哀家尚可宽恕,只一条,切切不可伤害皇帝。你自己种下的苦果,当由自己亲尝,怪不得旁人。” 如此,再没什么能阻挡皇帝废后之决心。 青橙在行宫的所吃所用,都是皇帝特批,命内务府从京郊运去的。连南府的伶人也派来数十人,专司戏曲为青橙解闷。皇帝人在紫禁城,却每日早晚都会写信给青橙,早上写的晚上就到,晚上写的早上就到。青橙亦会回信,有时将皎儿在林子玩闹或追着狮子跑的场景画下寄给皇帝。皇帝看了,心里暖绵绵的,恨不得即刻飞去行宫私会。 待圣驾至承德行宫,已是几个月后,夏尽初秋。 青橙早早就穿戴好了,带着三个孩子立在宫门处守候。明明知道皇帝最快也要午时后方能抵至行宫,可青橙就是不肯回屋里等。她立在一株银杏底下,树尖高耸入云,蝴蝶般翠黄的叶子在风里翩翩起舞,落了一地。永璋永瑢带着皎儿在周身玩闹,连宫人们也逗得欢笑涟涟。青橙静静的望着,她唇角含笑,忽觉这等待的时光也未必不好。 皇帝午时就到了。 浩浩荡荡的圣驾仪仗还在极远处,他只带了二十骑御前侍卫,马不停蹄的赶路。他乔装打扮了,穿着墨黑的骑装,英姿勃发,风尘仆仆,一见青橙便翻身下马,不顾周围宫人侍卫皇子公主,抱起青橙直打转,笑声朗朗道:“可想死朕了。” 永璋永瑢还知该回避,皎儿却不管这些,扑腾着小胳膊抱住皇帝大腿,直嚷嚷道:“皇阿玛,皎儿也要抱抱,皎儿也要抱抱。”皇帝依依不舍的松开青橙,捧住她的脸深深吻了一口,才一臂抱起皎儿,道:“朕的好公主,可想皇阿玛了?”他另一只手牵着青橙慢慢往屋里走,侍卫宫人渐次依礼退下,只留下贴身侍婢。 皎儿露出梨涡,笑铃铃道:“皎儿好想皇阿玛。” 皇帝听着稚女娇声软语,愈发高兴,道:“皇阿玛也好想皎儿。”进了屋,永璋永瑢请了安,与皎儿一同退下。青橙伺候皇帝洗漱换衣,两人数月不见,眼神像黏在了一处,彼此怎么也分不开。青橙不问宫里发生了什么,反娇声埋怨,道:“刚才当着孩子的面,就动手动脚,下回可不许了。”皇帝一把从身后抱住她,道:“没有下回了,朕后悔极了,不该让你一个人来行宫。”青橙轻轻靠在他怀里,道:“我早说过不来,偏你不许。” 侍奉的宫人瞧着情形,蹑手蹑脚退下。 青橙返过身,双手环住他的腰,依偎在胸前,仰脸道:“事情都办完了?”皇帝捏住她的双颊,道:“通通办完了,办得妥妥当当。”青橙还要说话,皇帝却已按耐不住,低头..... 青橙的舌头痛...... 吱吱呜呜道:“轻点,疼...” 两人...........昏天暗日,衣衫凌落,皇帝隐约记得角落里有一张紫檀木高几,抱着青橙就往那高几上搁。海安在外头听见响动,心中亮堂,命宫人备好热水衣物等在外头候着。 皇帝不在宫中,偌大的紫禁城便沉寂如一座活人坟。 内务府收回了乌拉那拉氏所有的宝册宝印,因她身怀有孕,皇帝下旨供以贵人分例,搬离景仁宫主殿,暂居偏院。即便落魄至此,也无人敢当面挑衅,毕竟她与太后有血肉之亲,搞不好还有翻身一日。 令贵人因废妃一事有功,渐得皇帝宠信,晋为嫔位,居景仁宫主殿。魏宛儿深知自己的倚靠是什么,遂对长公主更加关切,常常写信与皇帝讨论长公主嫁妆一事。皇帝何等英明,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但思及长公主确实需要有人帮她打理婚事,便也由着令嫔去了。 到了九月,乌拉那拉氏在偏院产下一子,皇帝不想自己的儿子委屈,便复封了乌拉那拉氏为嫔,册为娴嫔。娴嫔伤心落魄,又在令嫔压制之下,终日恹恹倦梳裹。而她最好的左臂右膀顺妃,却并未因此牵扯。娴嫔翻供大行皇后去世一事时,只道是自己不小心推了大行皇后入水,故意不提令嫔往膳食里下了迷魂药。一来是为了不让自己多一宗罪责,二来则是为了保全顺妃。后宫里头,顺妃是她唯一相信之人。 只要顺妃没倒,她就还有希望,更何况,如今她还有了孩子 第140章 大结局 http://.biquxs.info/

承德行宫的十月,依旧青松拂檐,姹紫嫣红。内务府培植了各色珍稀花草,一车一车的往行宫里送。青橙偶然说要赏菊,皇帝便令人培植了数百株绿菊摆在念恩堂庭院,供她赏玩。没得多久,花儿枯萎了,青橙深觉惋惜,道:“再好的花儿也只能开一季。” 皇帝与她十指相扣,在花径中信步,香风阵阵,吹在遍地菊花之上,如波浪一般荡漾开去。他笑道:“你若喜欢,可四季皆开。” 青橙笑道:“春天赏桃花,夏天赏紫薇,秋天赏菊,冬日赏梅,本就是天地万物的规律,本就是四季轮回,咱们若强求,岂非违背天意?也没多少意思。” 皇帝颔首,道:“说得好,从今往后呀,朕就陪着你春天赏桃花,夏天赏滋味,秋天赏菊,冬日赏梅。”青橙蓦地神情落寞,道:“要是人死后,能自己选择吃不吃孟婆汤就好了,我一定不喝,留着记忆去找你,来世还要与你做夫妻。” 风穿林间,扬起两人的袍子,缠在一处,分不出你我。皇帝道:“就算死了,朕也要与你同穴,永不分开。”青橙紧了紧他的掌心,却道:“我才不要呢。” 能与帝王同葬皇陵,是多大的恩宠,她竟说不要!皇帝生了愠色,道:“为什么?”青橙嫣然一笑,皇帝只觉那笑容比她身后盛放的花儿还要好看,还要叫人心动。 她道:“你的棺木旁有大行皇后,高贵妃,嘉妃或许还有别的女人,我倒想离你远远儿,叫你看得见摸不着,好让你永远都挂念我,一直记着我的好。”四目相望,皇帝拢了拢青橙肩头的斗篷,道:“朕希望你长命百岁。” 青橙眼底一暖,扑到他怀里,撒了一会娇,才道:“你还记得咱们在御池边见面的场景吗?”皇帝微微一笑,道:“当然记得,你抱着几株莲花,乌丝满肩,在月光底下唱小曲子,像下凡的仙女似的,不食人间烟火。”一顿又道:“朕问你是谁,你说你是钟粹宫的宫女。” 从此,令他念念不忘。 青橙惘然道:“如果那时我表明了身份,你还会喜欢我吗?”女人哈,就是这么傻,总是那么多如果如果,可这世间哪有什么如果。 皇帝认真想了想,郑重其事道:“会的。” 青橙问:“为什么?”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嗤笑道:“因为你是青橙啊。”因为你是青橙,所以包容了你的骄纵,你的吃醋,你的张狂。也舍不得你胆怯,舍不得你委屈,舍不得你在后宫纷杂里争来斗去。青橙挤在他胸前,嗔道:“真肉麻。” 到底是欢喜的,从心底里渐渐溢出的无限欢喜,能抚平过去岁月里一切不如意的欢喜,能治愈所有伤口与失落的欢喜。 过了一日,大阿哥上了道折子,说屋里的密札氏产下一子,特向皇帝请旨意,欲册密札氏为侧福晋。密札氏隶属下三旗,家世很低,皇帝有些不乐意,说予青橙听,青橙噘了嘴巴,道:“我瞧着密札氏倒好,安分守己,说话做事有理有节,也不爱闹腾,我觉得大阿哥,还是极看重她的。”又横了皇帝一眼,道:“人家还说我家世低呢。” 皇帝怕青橙多想,忙道:“行,都听你的,就封侧福晋。”说完,往折子上写了朱批,让吴书来送到驿站,令人快马加鞭送回宫。永璋听闻大阿哥当了阿玛,真心为他高兴,提笔写了恭贺信,还与永瑢装模作样一人做了一首恭贺诗寄去。 快到冬天了,是种白菜的好时节。皇帝一心爱吃青橙的水煮白菜,便效仿雍正爷做菜农。往行宫里拾掇了两块菜地,洒了白菜籽、莴笋籽和萝卜籽,得了闲空就捡了锄头除草施肥,权当活动筋骨。没得多久,就长出绿油油的一片。 皇帝甚是得意,比那会平定疆域叛乱还要洋洋自得呢。 皎儿常常站在旁边要跟着皇帝除草,有时连着菜苗一起拔了,还高兴的朝皇帝炫耀,道:“皇阿玛,我又拔出了两根草。” 青橙一瞧,哪里是草,是萝卜菜,连小拇指盖大的白萝卜根都有了。皇帝拿了皎儿的“草”,又埋回去,不忍责怪道:“皎儿累不累,跟额娘去歇会。” 皎儿乖乖道:“皇阿玛也累了,也要跟额娘去歇会。” 看她孝顺,皇帝站在泥土里,手里杵着锄头,乐得哈哈大笑。 朝中政事全改在念恩堂处置,青橙住在后头院子里,想见皇帝时,连通传也不必,穿过一道宫廊便到了。两人日日同食同寝,无趣时就游游行宫,听听曲子,亦会带着永璋永瑢骑马射箭。皇帝还是想立青橙为后,可他每次提及,总有一大批的臣子反对。 终其缘由,还是因为青橙的汉女身份。 皇帝渐渐不高兴了,盘膝坐在炕上,将手边的折子一甩,通通扫在地上。青橙坐在他对面绣荷包,唬了一跳,差点让针刺了手指。她怔了怔,问:“怎么回事?” 宫人们低头含胸,连呼吸都轻了半分,生怕惹得主子生气,吃不了兜着走。 皇帝道:“一群老头子,实在气人,事事都要管,事事都要废话,朕想做什么,他们都要拦着。”后宫不干涉朝政,青橙不能多问,丢开手中活计,起身捡起折子,依旧放回原处。她笑道:“既然烦心了,不如先吃了晚点再批折子。今儿我让厨房备了你爱吃的羊肉面汤和三鲜饺子呢。”皇帝不想在她面前提及烦心事,便道:“好。” 御膳自是丰富,满满摆了三桌子,锅贴、烤肉、参汤、海鲜,应有尽有。皇帝吃完面汤和饺子,便撤了膳,剩下膳食,照例用食盒装了,送至随扈官兵处赏人。 夜半时分,寒风吹得呼哧作响,羽毛似的雪片漫天飞舞,没得多久,亭台楼阁之上便覆盖了淡淡一层白色。院子里不知谁嚷了一句“下雪了...”皎儿闻见声响,便翻身而起,吵着要去看雪。嬷嬷们拗不过,便向青橙请示。皇帝还在批折子,青橙也未睡,干脆喊了皇帝,一起抱着皎儿去院子里看雪。 永璋永瑢在书房复习功课,听院子里有喧闹声,皆抱着铜炉子出门瞧热闹。 宫人们见主子起了兴致,干脆大张旗鼓的往四处点了灯,照得通火辉明。最欢喜的莫过于皎儿,这是她学会说话走路后的头一场大雪,身边又有额娘阿玛陪着,两个哥哥哄着,更是手舞足蹈,很觉新鲜有趣儿。 还没得积雪,永璋好不容易凑了个拳头大小的雪球,送给皎儿道:“你摸摸。”皎儿挽着双髻,穿得厚厚几层棉袄,像个小圆球,脸上冻得红扑扑的,实在可爱。她伸了手丫子一摸,好似被小虫子追着咬手似的,倏然收回袖中,朝皇帝皱了满脸,泣声道:“好冰...” 皇帝看她惊魂未定的模样,禁不住大笑道:“青橙,皎儿被吓住了...” 皎儿看皇帝取笑自己,泣声变成了真哭,扑到青橙怀里,呜咽不止。青橙一面哄一面笑,又一面瞪皇帝,道:“都是你惹的,你自己来哄。”说着就把皎儿往皇帝身上推,皇帝笑着接住,哄道:“皎儿,你不用怕嘛,雪就是冰凉冰凉的啊,你夏天爱吃的酥酪,就是用冰冻过,味道好极了是不是...” 他轻声细语,好劝歹劝可算把公主给哄睡了。 大冷的天,皇帝热出一身的汗,直叹:“真不容易。” 夜深了,永璋永瑢跪了安,各自回屋睡下。青橙窝在皇帝臂弯里,听着外头风声雪声,心里安稳得就像碧渊静泉。屋中地龙烧得极暖,便是只穿寝衣走动也不会觉得冷。熄了大灯,只在床头留了两盏豆大的油灯,昏黄的光映在两人脸上,朦胧得就像一层幻梦。 皇帝道:“朕前头在早朝上提议封你为后,不想...”青橙伸手捂住他的嘴,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她的黑眸在夜色里,显得犹为明亮清澈,就像天亮时的启明星。 她道:“身份家世是永不可变的,你也不必费心思,该如何就如何便是。大臣们说的不无道理,大清是爱新觉罗满人的天下,总不能因着我乱了血统。” 皇帝摩挲着她如墨般的眉梢,沉声道:“朕不想委屈你。” 青橙莞尔,道:“我不委屈,有你陪着,还有永璋、永瑢、皎儿孝顺,我有什么委屈的。我以前敢想的如今有了,以前想也不敢想的,现在也有了,没有什么不满足。”稍稍停了停,又笑道:“实在不必为了我与大臣们周旋,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就足够了。” 皇帝翻身望着瓜瓞绵绵的明黄帐顶,道:“但朕还是想试一试。” 青橙道:“那还是不行,你又该如何?” 皇帝沉思了半响,方偏脸朝她道:“若还是不行,朕便再也不立中宫。宁愿皇后之位空着,除了你,也不想再给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