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行风云》 楔子 通常人死后,魂魄无知无觉,且由虚空开启的阴间大门直通地府,并倚照生前的善恶行径于六道中轮回。 但那些怨气或者执念深重的阴魂放不下前尘往事,强行游离在人间,而阴曹地府一年之中只七月十五鬼阴之气大盛之时,阴差才能出入阳间勾魂索魄,是以,世间有了这样一种人——替阴差收魂的收魂人,我们又称之为“鬼行者”。 说起鬼行者的起源还得追溯到先秦时代,据说当时齐国有一名穷困潦倒的书生,欲投奔主导连横抗秦的连横家,却因为资质平庸不受重用。 后来十几年过去了,以为不会再有什么建树,不料却在机缘巧合之下,于一个神秘谷渊的洞穴里得到了一卷无字天书,而这天书乃是传承上古神族一脉斩妖除魔的道法。 书生如获至宝,苦心钻研,待大成之日时于三清峰,创立天师道,自称“天道法师”。 天道法师励精图治,弘扬天师道德善之为,斩尽天下妖魔,名震九州。 他的门下有三名极其出色的弟子,经过层层选拨和试炼,脱颖而出的赵姓弟子得到传承无字天书的最终机会。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天道法师坐化后,天师道发生变故,其中一名出色的弟子投靠秦国始皇帝,而赵姓弟子同父异母的弟弟却因偷盗天书,被逐出师门。 天师道从此落寂,并由一脉发展成为玄阴派和玄阳派两脉。 一千多年后,这两脉如迷一样的存在于芸芸众生之中,无人知晓他们的下落,关于天师道的传言就不尽真实了。 而据说那一卷无字天书就是能开启地狱之门的《鬼行录》,而持有《鬼行录》的天道法师就是替阴差收魂的鬼行者。 只是时过境迁,多年以后,天师道的记载只寥寥数笔,《鬼行录》和鬼行者也就鲜有人听说了。。 第一章 起因 明朝,弘治三年七月。 烈日炎炎,整个怀县就如同身处在火炉之中,从地面儿腾起的滚烫热气蒸得脚底钻心的疼,刺眼的光线铺天盖地笼罩在城楼青砖乌瓦之上,反而折射出如水般琉璃的光泽,倒为这热浪滔天的县城添上了几分和润之色。 城门口街边的凉茶铺子,店小二殷勤地伺候着歇脚的客人。这天太热了,过路的行人都纷纷在此处付上一个铜钱,要上一碗凉茶解暑。待解了渴,歇息片刻,再重新整顿上路。 这来往的行人甚多,直到过了晌午,凉茶铺子才清淡下来。店小二歇下一口气,用抹布擦了擦颈脖子上的热汗,抬头间无意瞧着远远的地平线上,以天地间荒凉的景色为背景,竟突然出现一处扎眼的明黄依托金光闪闪的日轮,在阵阵热浪沸腾的干枯大地上,从天地相交的尽头渐趋渐近,这般远远眺望,倒有一种悠远空灵的意境。 茶铺的小二尤感惊奇,瞪大圆溜溜的眼珠子努力看个究竟。片刻之后,待那处明黄靠近,才依稀看见那是个穿着破烂道袍杵着半截拐杖、弯腰弓背慢吞吞行径的道人。 而那显眼的明黄色乃是插在他后背上的一面破布,上面豪放地写着“斩妖除魔”四字,不过字迹歪歪扭扭,毫无半点儿震慑力。 店小二顿时翻了个白眼,看样子又来一个白讨水喝的穷乞丐。如此想着,鼻子里哼了哼,调头佯装打扫铺子里的桌椅柜台。果不其然,就在他刚刚浸湿抹布,身后就传来一声高喝:“小二,来碗凉茶。” 那小二手里拧着湿漉漉的抹布,慢吞吞地转过身,斜眼瞅着那神情飘忽、左右张望的老道,阴测测地笑道:“道长,你要凉茶就得先掏钱,不多不少,一个铜板就够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天下太平,那些修道之人为追求长生不死之术,大多隐姓埋名归隐山林,在民间游走的道士全以捉妖驱邪的招摇撞骗者居多,看他长相粗矿,行径鬼祟,穿着一身脏兮兮辨不清颜色的破烂道袍,恐怕不是什么好人。 那小二心念一动,更是不屑一顾。 那老道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坐在门口的那张桌子边,然后掏出一个破烂的钱袋子,摸出一个铜子儿搁在桌面儿,不急不缓地道:“一碗凉茶。” 那小二没想到他还真的不是来白白讨要水喝的,立马换了脸色,和和气气地端上一碗凉茶,笑得灿烂道:“客官慢用。” 老道也客气地点点头,但他却并没有饮下,而是一动不动地盘腿闭目,侧耳倾听着什么。店小二虽然心里不舒坦,却也没说什么。 午时过后,来往的行人又多了起来,凉茶铺子人声鼎沸,店小二忙前忙后,自然顾不上坐在门口的老道人。 直到傍晚将至,凉茶铺子恢复平静,红彤彤的太阳落下地平线,淡淡的圆月缓缓地爬上了半空中时,店小二瞧着那老道桌前的茶水满满当当,似乎这人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脸上突现怒容,走到门口那张桌子边用力敲了敲桌面儿,忍不住尖锐地拔高声音道:“道长,天黑了。” 老道这才缓缓睁开眼,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随即从钱袋子里掏出一个铜子儿推到店小二的手边,“我再坐一会儿。” 店小二看了看老道给的一个铜子儿,也不好再催促他,只觉得这人好生奇怪。 然而就在此时,天地之间突然刮起大风,七月的傍晚,竟有一丝凉意。店小二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不料下一刻,更是狂风所至,扬起满地尘土,乌云压顶,于狂风之中形成一团黑气,作势直逼怀县。店小二不明所以,探头看个究竟。 老道见此大喝一声“进去”,同时豁的拔地而起,于袖口之中瞬间弹出三枚铜钱,击向那团悬在狂风中的黑色雾气。 只见黑气之中刹那间迸射出耀眼红光,穿透雾气射向四面八方,黑夜如同白昼。而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惨叫由黑气中传出,犹若半夜惊魂,鬼哭连连。只不过片刻后,那红光又被周遭的黑气吞噬了,三枚铜钱“哐当”掉在了地上 过路的行人无不侧目驻足,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在其中一人控制不住惊声尖叫后,吓得众人纷纷躲进了街边的凉茶铺子。 老道不禁心道:这鬼物好生厉害,仅凭自身怨力就能对持附有驱魂咒的三枚铜钱,恐怕此事不只这么简单。 黑气中传来怨恨如同幽灵般的声音:“你为何要苦苦相逼?” 老道端身肃立在狂风之中,在清淡的月色下,道袍褴褛,却别有一番淡然的风骨。 “你已经死了。” 简短的几个字说明了缘由,但黑气中的怨灵并不买账,却道:“你是哪里来的老道,休要多管闲事!” 老道不答,反问:“你死了,前尘往事如若过眼云烟,入了轮回道,来世再为人,要是你再不迷途知返,恐将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值得吗?” “值得。”黑气中凄怨的声音尤为坚定,“就算魂飞魄散,我也要报仇。” “人鬼殊途,既然你执迷不悟,就休要怪我不留你一条活路。”老道躯背一震,双手交叉重叠,狂风猎猎,破烂的道袍高高鼓起,口中默念:“天地四合,阴阳两生,轮回六道,伏魔归一。” 刹那间乌云遮月,天地阴风大作,阴冷之气铺天盖地而来。老道左手掌心幻化出一物,竟是一本浮在掌前光芒大震的四方书册,虚实难辨。而距离黑气后方一丈的虚空豁地撕裂开一个黑漆漆的大洞,由于巨大吸力四周的尘埃蓦地腾在了半空。时间就在这一刻凝滞了下来,躲在凉茶铺子里的过路行人也全都静止不动,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雕刻着各种姿势,场面极其诡异。 。 第二章 拜师 “你是谁?”黑气中的怨力逐渐淡了下去,其中若隐若现一个红袍女人惊惧的面孔。 老道没有回答,只道:“人间再留不得你了,往生门已开,轮回六道自会有你的去处。”说话间,他左手挥出,在身前画出一个半圆弧度,掌前幻化出的一物,光电之间,形成四方光圈,由掌心发力,金芒闪烁,并在途中快速放大,眼看就要劈头罩在鬼物的黑气上,突然一道血红色的光芒破空而出,速度之快,仅瞬息之间,那团黑气已经消失殆尽了,竟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红色雾气吞噬掉了。 老道掌心一收,惊怒道:“何方妖孽,胆敢吞食怨灵之魂!” 那团红雾悬在半空中,传出一声断喝:“休要多管闲事。” 老道神色凝重,这妖物定是吞噬怨灵修筑邪法,并且法力高深,要是不除,必将为祸天下,绝不能留他在人间作乱。 如此一想,老道冷哼一声,“你这妖物,吸食怨灵增强法力,残害无辜亡灵,乃天地不容,今天就由我斩妖除魔,除去你这妖物!” 老道双手交叠,大喝:“天地四合,阴阳两生,轮回六道,伏魔归一。” 随着“一”字落下,老道迅速出掌,掌前光芒大盛,轰的一声,天地震动,狂风大作,掌风所至,速度极快,还未看清如何发力,一道金光便冲向妖物。 而正在这时,血色妖物竟然同时分化成两个,接着四个、八个,转瞬间,就密密麻麻形成一张巨大的网状物,在半空中与老道僵持不下。 老道浑身一震,面露惊色,这妖物竟不是死去的亡灵作祟,而是一个人的元魂。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老道诧异之时,那分化出的无数妖物下一刻聚拢成一团雾气,老道还未收手,那团散发出妖异红芒的雾气已从他的胸前呼啦穿过。 一口黑血喷出,眼前一黑,老道坠落倒地。 “哈哈……”红气中传出邪魅笑声,“老道,你果然是玄阴派的鬼行者,不枉本座设下圈套引你出手,没想到《鬼行录》还真在你这老儿手中,想必长生天书也在你的手中,只要你把天书交出来,本座保证会让你死得痛快些。” 老道捂住胸口,压制住喉咙的腥热,冷笑一声,“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妖人如此清楚《鬼行录》和长生天书的存在,难道说他和天师道有什么渊源不成? 红气中传出咯咯的低哑笑声:“这么想知道本座是谁?那就把天书交出来,本座就发发好心,告诉你。” “你休想!” 老道突然以掌击地,整个人猛地弹跳而起,双目圆睁,口中大念:“往生归墟,正道诛邪!” 刹那间天地大震,电闪雷鸣,天边雷声滚滚,苍穹压顶。老道身在半空,人如游龙,急旋而至,冲进那团血色红物,决然与那妖邪拼死一搏。 只听血红雾气当中,“砰、砰”几声,发出几声惨叫。但那邪物甚是厉害,见情形不利,一分为二,很快就逃之夭夭。 老道从空中落下,一口黑血喷出,被那妖人重伤后的躯体摇摇欲坠。然而就在此时,老道脸上突显讶异,回头看向凉茶铺子前的一棵梧桐树,警惕道:“是谁!” 片刻之后,那棵梧桐树后颤巍巍地走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那小孩肤色白皙,眼珠清亮,很是漂亮,只是他显然是被方才与那妖物缠斗的场面惊吓住了,整个人抖得十分厉害。 老道松下一口气,剧烈地咳嗽几声,竟咳出了血来。那小孩见此,想要上前搀扶,可是片刻后迈出的一只脚却又缩了回去。 老道浑身剧痛,尤其是心口的位置,像是有无数只虫子正在一口一口啃噬他的心血肉。想着恐怕自己命不久矣,轻轻薄叹一声,不料心口绞痛袭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小孩从未见过像今天这般诡异的情景,惊惧之余,又对这老道心存敬畏,见他身受重伤,心有不忍,最终还是跑到老道身边出手相扶。 那小孩扶老道坐在旁边的小土坡前,小心翼翼地问:“道长,您怎么样?” 老道不答,反问:“孩子,方才的事你都看见了?” 小孩诚实地点点头。老道仔细端详了一下他,心道:往生门已开,风雷不止而众生止,这小儿居然能如平常般行走活动,除了阴阳人,再无别的可能。 老道压制住胸口乱窜的妖气,缓缓道:“或许一切都是天意。”说着,他从破烂的道袍里摸出一本明黄的四方书册和一张羊皮卷。 “孩子,这两样东西关乎天下苍生,但我身负重伤,命不久矣,无奈之下,只能交予于你,你能答应我绝不能让这两样东西落入邪魔歪道的手里,可好?” 那小孩虽然疑惑,却也坚定地点点头,“您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保护好它们。” 老道见他年纪不大,但眼中的坚韧之色犹若磐石,便放心下来,而后又说:“只是这本四方书册乃是天道法师毕生心血所成,上面记载了斩妖除魔的道法,只传天师道嫡门弟子,我要你现在拜我为师,你能否答应?” 那小孩犹豫了一下,但见这道人乃是将死之人,心有不忍,终于点头答应了。 老道甚感欣慰,在那小孩叩下三个头,唤他一声“师傅”后,老道将四方书册和羊皮卷交予他,并咬破小孩的左手食指,一滴鲜红的血珠子滴落在四方书册上,只见册子金芒大盛,如水波闪了闪。 老道面露庄严,慎重的对那小孩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天师道玄阴派第十九代掌门传人,接下来,我要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住。” 小孩重重地点点头。老道浓眉紧蹙,稳住体内的妖气,一字一字地道:“从这一刻起,你就是玄阴派的鬼行者,天道法师创立天师道,并将斩妖除魔的道法记于这四方书册内,而在坐化之时,用尽毕生修为附着在其上,以自身灵魂之念力开启往生门的临界通道,至此,天师道得以传承,而这四方书册便是传说中的《鬼行录》,《鬼行录》虚实相替,阴阳共存,只要修炼诀法,就能召唤出附着在其上的法力。” 老道剧烈咳嗽一声,那小孩连忙扶住他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老道反而拉住他的手,慈爱地看了看他稚嫩的小脸,微微一叹,“而这羊皮卷是天下都为之争夺的长生天书,要不是此物天师道也不会由一脉分为玄阴派和玄阳派两脉,总之这羊皮卷上的秘术你万不可修炼,切记,切记。” “徒儿谨记师傅教诲。”那小孩虽然不明白老道话中的意思,但却能听出他口气里的慎重之意。 老道突然一口黑血喷出,身躯剧烈抖动,脸上更是黑气盘旋。那小孩见情形不对,大喊道:“师傅,师傅。” 老道虚弱地望着眼前的孩子,颤声道:“孩子,答应师傅,一定要好好修炼《鬼行录》中记载的收魂道法,保护好天书,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那小孩泪水哗啦就落了下来,虽然与这老道人并不相熟,但一日为师终生为师,看着这老道疲惫而痛苦的神情,不知不觉泪水就掉了下来。 老道伸手抹去他眼角的泪水,抬眼看着他,眼中竟是笑意,“孩子,为师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那小孩抽抽搭搭地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地回话:“师傅,弟子沈修文……” 话音未落,那老道的手重重地捶打在地上,砰的一声,天地为之色变,悬浮在半空的尘埃忽地飞扬起来,往生门消失,圆月重新挂在天边。 阴冷之气皆无,干燥的风呼呼吹过。凉茶铺子里躲避的行人一瞬间全都恢复如常,都惊奇的互望一眼,面面相觑。 而呼啦啦刮来的热浪中,他们仿佛听见了一个小孩嚎啕大哭的声音,似乎是从前头的那座小土坡背后传来…… 。 第三章 八年后 八年后 凛冽的北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呼呼两下,就像蝴蝶飞舞旋转着落在屋顶砖瓦之上。沈家屋子门前的院子里蹲着一个穿着棉衣棉裤的小胖娃,他正眼珠子滴溜溜地瞧着屋顶上被风卷上去的枯叶子。 这一蹲就蹲了好些时候,腊月天冻地寒,冻得他两只小手通红,可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依然满脸坚定的蹲在那里。 门内的妇人瞧着这小子一声不吭,从窗户探出脑袋,冲他招招手,“阿宝,快进屋来,外面风大。” 阿宝还是不吭声,蹲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门内的妇人急了,脸上突现怒意,大声道:“你进不进来,不进来,今晚就没你的饭吃。” 阿宝这才噌地站了起来,一听没饭吃,眼眶一下就红了,瘪着小嘴冲进屋子抽搭搭道:“娘亲,阿宝要吃饭饭。” 那妇人看他这样,也是心疼,语气温柔了许多,“好好,等你二哥哥回来,就开饭。” 阿宝想着有饭吃了,一下子又欢快起来。 屋子内的另一个妇人却漫不经心地道:“还是大姐心宽,一心把那野种当亲生的,就不知道以后他会不会感恩图报了。” 被她唤作“大姐”的妇人是怀县沈家镖局大当家沈崇华的夫人陶春娇,而这正说着话的是沈崇华纳的小妾冯桃。 陶春娇是怀县陶员外的女儿,也算是大家闺秀,后来陶家没落,她便嫁给了县城有些实力的镖局二当家沈崇华,没过多久,镖局的大当家出意外坠落山崖,在危难之时,沈崇华一人主持大局,他的能力看在镖局兄弟的眼里,推举他坐上大当家的位置。 而冯桃却是青楼出身,虽然一把年纪还风韵犹存,但她小肚鸡肠、言语刻薄,实在难登大雅之堂。陶春娇当然不会将她放在眼里,而又听她这般数落沈家二公子,当即斥责道:“这些话你当着我的面说说也就罢了,要是传出去,传到老爷的耳朵里,恐怕就不大好了。” 冯桃虽然言语恶毒,却也懂得忌讳这两个字,本来是想挑起她心中不快,不想反道被斥责一番,当即闭上嘴,尴尬地苦笑一声。 陶春娇不再说什么,继续绣着绢丝,冯桃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就起身去屋外透透气。她刚走出房门,就见大门“吱呀”一声被谁推开了,一个清秀俊逸、肤色白皙的年轻男子匆匆走了进来。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冯桃扬起下巴,傲气地看了来人一眼。 那人见到冯桃,礼貌地唤她一声“二姨娘”。 冯桃淡淡地“嗯”了声。 屋子里的陶春娇听见外面的动静,忙放下手里的绢丝,探头出来,笑眯眯地道:“修文回来了啊。” 沈修文笑道:“大娘,孩儿刚收到父亲和大哥的信,大概三天后他们就能到家了。” “真的?”陶春娇一听,脸上全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你父亲和修云这趟镖去了大半个月,这下可好了,马上就回来了,我得好好准备准备,买几条大鱼红烧不错,你大哥最爱吃鱼了。” 沈修文走进屋子,阿宝见二哥哥回来了,一下兴奋得拍起手来,“二哥哥回来,可以吃饭饭了。” 沈修文瞧着他胖乎乎的模样,忍不住上去捏了一下他的脸蛋,笑道:“有没有想二哥哥?” 阿宝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想,阿宝想……”他还未说完,瞧着窗外飞上屋顶的那片枯树叶子被风一卷,又落了下来,眼中一喜,蹬蹬地跑了出去。 陶春娇忙着去厨房烧饭,冯桃也不能光闲着,巴巴地跟了进去。而阿宝却是蹲在屋檐下认真地瞧着那片飞来飞去的叶子。 沈修文走到阿宝身边,看了一眼那片叶子,很是恼火对虚空道:“要是你再捣乱,我就把你收了。” 只见那片叶子突然抖了一抖,刷的就落在了地上,任凭风如何的刮,就不见它半点儿动静。 阿宝见那叶子不动了,抬起头一脸严肃问沈修文:“二哥哥,你在和谁说话?” 沈修文愣了一愣,突然嘿嘿一笑,“你听错了,二哥哥没说话。” …… 晚饭后,外面的风刮得更厉害了。沈修文回到房间坐在床边,看着摇曳跳动的烛火,叹口气道:“向雪,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是你一直忆不起前尘往事,难道想一辈子留在人间?”“向雪”这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因为那一年她遇见自己时,正是下雪天。 虚空中传来一声凄凉的哀叹:“人都死了,哪里还有一辈子。” 话音落下,只见烛火跳动的阴影下,一个娇美温婉的女子从空无一人的前方缓缓地走了出来。 “可是人鬼殊途,这两年你避开阴差不回阴间不入轮回,可阳间阳气太盛,要是你继续留下来,要不了多久你就会魂飞魄散的。一辈子有长有短,活一百年是一辈子,活一天也是一辈子,虽然你已经死了,但你还有来生,只要我打开往生门,你就能回到阴间去。” 那美丽的女子眸中无缘无故落下泪来,虽然这泪滴落下来时化为虚无,但沈修文切切实实感受到她内心的苦涩。 “修文,不知为何,每每提到生前之事,我都会忍不住落泪,我觉得有一种执念让我一定要留在阳间,就算魂飞魄散,我也要留下来;何况就算现在我回到阴间,一样会被打入饿鬼道或者地狱道,那种生不如死不得超生的折磨,还不如让我了却心愿再回去。” 《鬼行录》上有所记载,怨灵之所以为怨灵,是因为灵魂脱离躯体本就无知无觉,而那些放不下前尘往事,在死后还有记忆的魂魄大多是由于生前之事积怨不散,于心未了,才会执着的留在人间。要是怨煞之气化解不了,又或者对阳间抱有留念,执着于前尘,就算回到阴间,也会受尽火炼和冰炼的噬烤。 所以这也是沈修文为何不强行打开往生门送她回去的缘故。只是人鬼殊途,阴阳两隔,她在阳间的日子越长,魂识就会每况愈下,照这样下去,最多再有一年她就支撑不下去了,或许会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沈修文只道:“今年末了,还有七个月就是七月十五,我会尽量帮你。” 向雪的这种情况十分特殊,她没有生前的记忆,却执着的留在人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执念莫名的支撑着她留下来。 沈修文先前觉得她可能只是于心未了的孤魂野鬼。一般来说,地狱之门不会为死于非命的孤魂野鬼而开启,所以就会成为游离在人间的无主孤魂。 只有一年之中七月十五,阴气大盛之时,阴差才会来阳间将这些孤魂带回阴间。 而通常情况下,孤魂野鬼都是没有记忆的,而向雪虽然没有记忆,但却有一种异常坚决的执念,所以沈修文觉得她不是一般的孤魂野鬼那么简单。 但他心里却是清楚得很,要是七月十五之前还没找出症结所在,一旦被阴差发现她刻意躲避,等待她的将是更残酷的惩戒和折磨。 女子闻言温婉一笑,福了福身,道:“多谢沈公子。”说罢,她转身消失了。 沈修文觉得她生前一定是个脾气温柔的富家小姐,不过他倒是没听说附近有哪家的小姐死于非命。见那女子走了,他便一头栽进被窝里,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枕下摸出一本诗词,一本正经的看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沈修文就出门了。父亲和大哥不在,镖局的生意全权由他负责。说起沈家镖局,在方圆数百里还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父亲沈总镖头的名号那是响当当的,就连附近山头的土匪头子都要礼遇三分。 而沈家的生意也决计不只镖局一家,比如怀县城里的沈家米铺、云月客栈和醉仙酒楼也都在沈总镖头的名下。 说起来,沈修文还是怀县数一数二的大户出身,街坊见到他,都尊称一声“沈二公子”。 不过,沈修文的身世却是街边茶馆津津乐道的话题。 据说沈修文生母的身份十分神秘,是沈崇华在宅子外养的女人,后来为他生了个白白净净的小子,当然就是沈修文了。 沈修文十来岁时才认祖归宗,他的生母福气浅薄,没享几天福就重病去世了。不过他倒也争气,这么多年帮忙打理沈家生意不说,还以乡试第一名的成绩中举解元,关系还不错的几个兄弟都眼红巴巴地笑称他“沈秀才”,殊不知心中酸水直冒,巴不得自己也能中个举人试试。 说起沈修文的几个兄弟,在怀县倒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刘家棺材铺的少东家刘大安,苗家卖死人钱替人做法事哭丧的苗浩然,合着一本假正经的镖局沈二公子,号称“怀县三杰”。 只不过沈修文绝不承认自己是假正经,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凡尘俗世中照耀正道的曙光,时常把“天下为己任”挂在嘴边,就像是终有一天,他会为天下苍生诛妖邪,披荆斩棘匡扶正道一样。 刘大安和苗浩然常常在背后笑他脑子有病,可这脑子有病的人却考中解元,着实心有不平,沈修文却是一副堪破红尘的淡然模样,“本想中举就好了,竟不小心考了个解元,实在是……” 结果话来没说完,就被刘大安和苗浩然俩人给揍了。 不过,这俩人哪能真的揍沈修文一顿,最多也就是吓唬吓唬他。他们三人那可是开裆裤的交情。 。 第四章 迷雾重重 这天,寒风阵阵。沈修文去靠近南门的米铺清点货物,路过刘家棺材铺,刘大安那小眼睛一眼就瞅到了他,当然不会放过机会调戏一下。 “哟,这不是沈秀才么?今个儿是要去哪儿干大事了?” 沈修文嘿嘿一笑,走进棺材铺一拳打在他胸口上,道:“你个死胖子,几天不见,怎么又胖了?” “伙食开得好呗!最近有几桩大生意。” 刘大安甩了甩脸上的肥肉,朝铺子里的棺材使了使眼色。 沈修文心领神会,“又死人了?” 刘大安轻咳一声,神秘兮兮地靠近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这几户人家可是给了重金不许我说出去,我觉得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只是这几户人家都是怀县有头有脸的大户,想来是有损他们的脸面,所以才把丧事办得如此低调。” 沈修文听他这么一说,回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色,发觉县城西面乌云密布、阴暗深沉,隐隐若现一股诡异的气息盘旋在空中经久不散。 “秀才,你在看什么呢?”刘大安看着沈修文皱眉望着远处,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神色竟有些凝重,于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沈修文回过神来,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你在看什么,我就在看什么。” 刘大安“咦”了一声,突然一拍脑门儿,反应过来,怒道:“好啊,沈秀才,你敢耍我!” 沈修文“嘿嘿”一笑,在刘大安的大掌还没拍下来时,就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跑了。 刘大安的老爹不在,全靠他一个人看着铺子,看见沈修文跑远了,也不好追上去,只能干着急的在铺子门口跺脚。 沈修文跑过街,方才还笑嘻嘻的脸上瞬间恢复了平静。阴冷的寒风一股一股的猛刮着,街上的行人不多,街边的铺子大多还没开门,这样看来,尤显得县城清冷空旷、寒寂萧条。 而在他敏锐的感知下,仿佛听见了瑟瑟寒风中夹杂着女人凄婉的笑声,似悲似痛似邪似妖,飘忽如丝,缭绕耳尖;而后再细细听去,这声音却消失不在了,只有呼呼的风声驰聘在耳畔。 沈修文深感困惑,以为自己听错,或是哪家的妇人受了委屈,便不去多想,快步往沈家米铺的方向走去。 很快,他就到了米铺。铺子里的大掌柜正在指挥伙计搬运米袋子,沈修文二话不说,大踏步走向铺子前停靠的运货马车,拎起一大袋子米粮,用力一提,抗在肩背上,呼哧呼哧地往米铺里扛去。 大掌柜康有财抬眼一看,眼中露出赞许,走到沈修文的身后帮他搭把手,一同将米袋子扛进铺子。 别看腊月天寒地冻,沈修文这么忙碌了一阵子,已是全身大汗。他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子一边向大掌柜道:“多谢康伯。” 康有财笑道:“都是自家生意,二公子不要客气。” 沈修文走到柜台前,翻了翻康伯提前整理好的账簿,“康伯,这一个月进出的米粮都记下了吗?” “都记下了。”康有财毫不含糊的回话。 沈修文点点头,接着仔细查看账目,发现账簿上有几笔赊账,不过令人费解的是,这几笔赊账都不多,却是来自怀县有头有脸的几家大户。沈修文奇道:“何府、许府和杨府的赊账是怎么回事?” 康有财回道:“十天前,何府的管家匆忙的提走了一大袋子糯米,说是改天来付账,没两天,许府的下人和杨老爷的夫人也赶来提走了几大袋子糯米,也没付钱,就急急忙忙走了,我当时就觉得十分奇怪,总觉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正扛着一袋米粮往里走的伙计听了,笑道:“康伯,我看是您想多了吧,这县城能有多大,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康有财想了想,觉得也是,这县城就巴掌大,街坊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真有什么事,大街小巷早就谈论起来了。 沈修文闻言,却是默不作声,片刻后,他合上账簿,回头对康有财说:“康伯,今天我有点儿急事,库房的货就劳烦您帮忙清点了。” 康有财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沈二公子人已经径直走出了铺子。 沈修文边走边想,觉得康伯方才说的关于糯米的事有些不大寻常。何府、许府和杨府都是富贵人家,虽然买几袋子糯米也没什么,但整件事看来却是十分诡异。 这时候已是巳时,躲在云层后的太阳也半露头角,但从县城南面望去,西面上空的黑云依旧盘旋不去。 返回的路上又经过刘家棺材铺,铺子的门已经关上,门口冷冷清清,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金色的阳光流转过县城的宅邸楼宇,却在寒风中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沈修文在棺材铺前来回跺着脚,瞧见从隔壁小巷子里慢吞吞走出来一个老大娘,忙上前问道:“大娘,棺材铺的人都去哪儿了?” 那大娘上下打量了他半晌,最后却是大声一吼:“我又不是棺材铺的人,我怎么知道。”然后翻了翻眼皮子,一颠一颠地继续往街上走去。 沈修文觉得这大娘是故意找准机会欺辱自己的,像他这般有家世有学问的怀县翘楚,难免会遭人妒忌,如此一想,瞬间觉得心头舒畅多了。 直到晌午,沈修文还是没等到刘大安回来,只好先回家吃饭。回到沈府,阿宝蹲在院子里挖泥巴,沈修文笑嘻嘻地蹲在他身边,蔼声蔼气地问:“阿宝,你这是在做什么?” 阿宝没有理他,继续挖树下的泥巴,沈修文又道:“阿宝告诉二哥哥,二哥哥就给你买北街包子铺的包子吃。” 阿宝转过头看了看他,突然站起身来,脱掉裤子,一泡尿浇在了泥巴上,然后裤子都没提就蹲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就见他胖嘟嘟的手上捧着一团搅拌过后的泥巴捧到沈修文的跟前,眨了眨水汪汪明亮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二哥哥,这是阿宝为你亲手做的饭饭,你可要尝尝哦。” 沈修文一听,脸色立即挎了下来,颤巍巍站起来,干干地笑了笑,“阿宝亲手做的饭饭,二哥哥不用尝就知道十分美味。” 阿宝歪着头想了想,觉得二哥哥是在赞许自己,露出谦虚的表情,奶声奶气地道:“哪里,哪里,二哥哥过奖了。”然后继续捣鼓他的泥巴去了。 沈修文浑身嫌恶的抖了抖,走进堂屋,冯桃斜眼瞅了瞅他,不紧不慢地道:“修文回来了啊。” 沈修文淡淡应了一声,冯桃突然想到了什么,放下手里的绣花,笑容满面地问:“今天一大早,你去哪儿了?” 沈修文坐在桌子边,给自个儿倒了一杯热茶,正喝下,听到二姨娘突然问话,一下呛在气管上,连连猛咳几声。 “你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冯桃一边嗔怪道,一边起身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这个二姨娘向来对自己不关心,怎么今个儿突然好心询问起自己来。沈修文顺了顺气,起身对她道:“多谢二姨娘关心。” 冯桃轻轻一笑道:“都是自家人,还客气什么!对了,你还没告诉姨娘,你今天一大早去哪儿了?” 沈修文回道:“也没去哪儿,就去了一趟米铺,清点了一下货物。” 冯桃一听,急忙问:“你就没去刘家棺材铺?” 沈修文看着二姨娘脸上的神情变化,觉得她定是知道些什么。于是反问道:“棺材铺怎么了?” 冯桃发觉自己说漏嘴,赶忙笑呵呵解释道:“也没什么,没什么,就问问,问问而已。” 沈修文笃定她知道些什么,却不说破,只是一笑了之。 …… 。 第五章 跟踪 吃过午饭,沈修文回到卧房,把压在床底的一个小木箱子拖了出来,翻出九枚青铜钱放在身上,然后打算现在就出门去棺材铺看看刘胖子是否已经回来。 这个时候,阿宝突然闯了进来,兴奋地拉着他的手说:“二哥哥,大哥哥回来了。” 大哥回来了!沈修文心头一喜,赶紧牵着阿宝出去。只见大哥沈修云已经在堂屋了,陶春娇正在和他絮叨。这俩母子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沈修文便没去打扰,决定先去棺材铺一趟。 宅子外冷风阵阵,沈修文缩着颈脖子,拐过巷口,走到正街上,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刘家棺材铺。 可铺子的门还是紧闭着,刘大安应该没有回来过。 这死胖子到底跑哪里去了? 沈修文隐隐感到有什么不详的预感正悄无声息的笼罩在这古老而淳朴的县城。 沈修文没有离开,而是等到傍晚,可刘大安始终没有回来,这让沈修文更觉得此事不寻常,要是在往常,棺材铺哪有大半天都不开门的! 见天色已晚,沈修文只得回去了。 陶春娇见沈修文回来了,便去厨房端来饭菜。沈修文没见着大哥的身影,问道:“大娘,大哥不在家吗?” 陶春娇笑了笑道:“你大哥这一路奔波太累了,早就歇下了,晚上就不和我们一块儿吃饭了。” 沈修文“哦”了一声,又突然觉得不对,问道:“父亲怎么没回来?不是说后天才回来吗?怎么大哥今天就回来了?” “你大哥说,本来是和你爹一块儿回来的,但你也知道你大哥这人出不得远门,每次出门走镖就巴不得快些回来,你爹和兄弟们压着货物走不快,你大哥就先回来了。” 沈修文听着陶春娇话音中抑制不住的欢喜,回头看了看大哥沈修云的卧房,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环顾沈家宅子,似乎连二姨娘的身影也没见着,不由眉头皱了一下,问道:“大娘,二姨娘不在家吗?” 陶春娇一边盛汤一边道:“今个儿刚吃完午饭,就见她神神秘秘的出去了,一下午也没见着她回来,现在天都黑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二姨娘虽然平日里性子刁钻,但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毫无交代的就出门了,沈修文目光冷凝,朝着院门的方向看了看。 不想这时,朱红的大门突然开了,但见冯桃疲色深重的走了进来。 “你去哪儿了,都这么晚了,也不打声招呼。”陶春娇脸上隐有怒气,语气也不大和气。 冯桃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屋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陶春娇看了她一眼,放下汤勺,不再理会她,而是招呼沈修文和阿宝吃饭。沈修文坐在板凳上,拿起筷子夹了几根青菜搁在碗里,抬眼瞥到冯桃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好心一问:“二姨娘,您没事吧?” 冯桃猛地回过神来,看了看对面的沈修文和坐在一旁的大姐,吓得脸色一白,忙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陶春娇瞪她一眼,没有说话,伸出筷子把盘中的卤鸡腿和几大块鱼肉夹到放在一边的空碗里,然后才自顾自的吃上饭。 冯桃瞧着陶春娇一个劲儿的往空碗里夹菜,不由心生诧异,遂问:“大姐,您这是在干什么?” 陶春娇这才开口说话:“晌午你就出去了,还不知道修云回来了吧?” 冯桃恍然醒悟,这鱼肉可是沈大公子最爱吃的,不过话说回来,她怎么没看见修云。 陶春娇大概看出了她的疑虑,便接着说:“修云一路奔波劳累,已经歇下了。” 冯桃抬眼看了看堂屋对面修云的屋子,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却是一时没想起来,就淡淡“哦”了一声。 不过这些看在沈修文的眼里,他倒是觉得二姨娘更为引人怀疑,她那么重视父亲的一个女人,竟然没发觉今天仅仅大哥回来了,要是在往常,她早就该问父亲的情况了。 晚饭过后,帮忙大娘收拾好碗筷,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他吹熄了蜡烛,却未入睡,而是从半开的窗户一直注视着二姨娘的卧房。直到夜半三更,冯桃的房门突然开了,只见她手里提着一个包袱,神情鬼祟的出了门。 沈修文见此,立刻跟了上去,尾随在她身后三丈以外的距离。 冯桃一路七弯八拐,终于在县城东面的一处树林子停了下来。冯桃小心谨慎地翻开包袱,从里面竟取出了一叠厚厚的纸钱和一对红蜡烛。 沈修文大为吃惊,却是不动声色的继续躲在一棵大树背后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只见冯桃用火折子将蜡烛点燃插在地上,然后将那叠厚厚的纸钱向空中抛去。 寒冬腊月,长风猎猎。 那些纸钱被风吹散,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了下来。 冯桃跪在地上磕下三个头,眼含泪水低泣道:“大哥,你就好好的去吧,今生皆是苦难,愿来世,你能投生在寻常人家,好好的过一辈子。” 磕完头,冯桃缓缓地站立起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刚想转身离开,目光所及之处突然走出来一个欣长的身影,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是谁!” 冯桃惊怒交加,警惕地盯着那抹身影。 “二姨娘,是我。” 随着沈修文的声音响起,借着还在燃烧的微弱烛火,冯桃看清了他的面孔,紧绷的身子一下就松软了下来。但下一刻,她的神情又紧张了起来。 “修文,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修文淡淡一笑,“二姨娘,要是我告诉您,在这夜黑风高的深更半夜,我是出来散步的,想必您也不会相信。” 冯桃闻言,神色突现慌张,一双眼赤红的瞪着他,面容几乎扭曲,“你,你跟踪我?” 沈修文不答,而是忽然神色严肃地问:“二姨娘,你大哥是谁?” 冯桃毕竟曾是风月场所的头牌,见惯了大风大浪,就算这件事被当场揭穿,她的架势也绝不会输于任何人。只见片刻后,她已神色平静,语调恢复如常:“修文,你不要问了,我是不会说的。” 沈修文望着她坚决的眼神,想着今晚从她口中套不出什么话来,也就不再多问什么。 他们一路往回走,冯桃始终不说话,而沈修文更是闭口不谈树林子之事。直到他们路过东街的济仁堂,门前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那胡乱砸在济仁堂大门上的响声在这寂静的黑夜尤显清晰,沈修文和冯桃都惊诧地同时看去,却见那敲门之人竟是棺材铺的少东家刘大安。 。 第六章 诡异的死亡 沈修文刚想开口,冯桃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刘大安的胳膊大叫道:“你快告诉我,我大哥怎么样了,我大哥怎么样了,他是否已经入土为安?” 刘大安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她,只一个劲儿的敲门,冯桃一双眼睛蓦地就红了,抓住他的胳膊嚷嚷道:“你快说啊,我大哥怎么样了!” 刘大安这才看清楚她的脸,“你是秀才的二姨娘?” 冯桃含泪点头,可刘大安这个时候还是顾不上她,只道:“二姨娘,我有急事儿,明天再说。”说完,对着济仁堂的大门又是一阵剧烈的敲打。 片刻后,济仁堂的门终于开了,刘大安二话不说,拉着大夫就往外走。大夫怒道:“你干什么!” “义庄,义庄……”刘大安也说不清楚,急道,“你去义庄就知道了。” 那大夫余怒未消,瞪着他说:“那也要老夫提上药箱才行。” 刘大安连忙道是,大夫进去拿药箱,他着急得来回跺脚,一抬头,看见沈修文闷声不吭的杵在济仁堂台阶下面,正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心下一跳,惊道:“秀才,你怎么在这儿?” 沈修文淡淡道:“这么晚了,你又怎么在这儿?” 刘大安正要回话,就听见冯桃在一旁哭诉道:“刘大安,我大哥到底怎么样了?” 刘大安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挂着盈盈泪水、神情焦急的冯桃,皱眉想了想,认真斟酌了片刻后,开口问道:“二姨娘,您大哥是谁?” 这个也是沈修文心中的疑问,当初冯桃嫁进沈家的时候,据说是孤身寡人一个,没爹没娘也没亲戚,所以当沈修文听到她在树林子里说的那些话,也着实惊了一跳。 冯桃一听刘大安的问话,整个人差点儿晕了过去,她是担心被人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但何老爷半点儿消息也不肯透露,只说一定会买最好的棺材安葬他。 十几天过去了,每每当她去何府的时候,何家大门都是紧闭的,她也试过去敲门,但府里的下人却说何老爷不在府里,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暗中打听棺材铺的事,今晚眼见撞上刘大安,她一时没忍住就问了出来。 反正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人都死了,她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只见冯桃微微一叹,道:“他是江州儒学教谕汪敏。” “汪敏!” 沈修文几乎与刘大安同时惊呼道。汪敏是朝廷任命的江州儒学教谕,而江州管辖的怀县乃是他的故乡,而中举解元的沈修文与这位知识渊博的教谕也曾有过几面之缘。只是他从未想过汪敏竟然是二姨娘的大哥。而令刘大安震惊的是难道说那几具棺材中有一具就是这位声名远播的汪教谕? 刘大安清了清嗓子道:“二姨娘,其实我也不清楚棺材里的人是谁,要不你随我去义庄看看。” 冯桃听他这么说,心头自然感激,但她答应过何老爷这件事她不能过问,否则就会把真相说出去,到那时大哥的妻儿可要怎么面对啊! 在她犹豫的片刻,大夫提着药箱出来了,刘大安赶紧领着他去义庄,而沈修文觉得此事疑点重重,决定跟上,走了几步,发觉二姨娘没有跟来,回头催促道:“二姨娘,您还去不去?” 冯桃想着这么晚了,就算她去了义庄也不一定会被何老爷发现,于是一咬牙跟了上去。 义庄位于县城西面的小山坡上,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他们才走到山坡脚下。沈修文抬头一看,只见义庄上空黑气盘旋,阴气聚顶,经久不息。 沈修文下意识的摸了摸揣在怀里的九枚青铜钱,神色颇为凝重。 到了山顶,一阵寒冷的风刮过,义庄的门突然“吱呀”一声缓缓的打开了,刘大安吓了一跳,死死拽住沈修文的袖子躲在他的身后。 沈修文一脚踹开他,不屑道:“亏你还是棺材铺的少东家,就这点儿胆量还想继承你爹的衣钵?” 刘大安强装镇定的抖了抖衣袖,走到他前头哼了一声,“今个儿就让你见识见识大爷我的厉害。” 不料他话音刚落,只听身旁的草丛里传来一声急呼:“兄弟,不能进去!” 刘大安心头猛地一跳,赶紧回头,却见沈修文、冯桃和那大夫三人已经跳进了一旁的树丛躲了起来。刘大安心里暗骂一句,正想着赶紧离开,突然一阵阴冷的风呼呼而过,地上的尘埃和残留的纸钱猛地腾在了空中,吓得他神色惧变,浑身一哆嗦,连滚带爬一头栽进了旁边的树丛。 刘大安这才看见沈修文正一脸幸灾乐祸地盯着自己笑,不禁恼羞成怒,挽起袖子准备揍他一顿。 而就在此时,一只黑黝黝的大手一掌按住了他的胳膊,声音略带沙哑地道:“兄弟,要打回去打,不要惊动了义庄里的那些东西。” 沈修文笑道:“苗老三,原来你也在这儿啊。” 怪不得方才那一声急呼,他听着耳熟,原来是苗家三少爷苗浩然。 苗浩然客气道:“幸会,幸会,原来是沈二公子。” 刘大安听不下去了,一拳打在苗浩然的胸口上,怒道:“你们两个还有完没完?” 苗浩然姿态从容,淡然一笑,向那大夫拱手一揖道:“大夫,请随我来。” 刘大安皱眉问:“何老爷他们不在义庄里?” 苗浩然回头看他一眼,说道:“不在,方才你走后发生了变故,现在都在山坡另一头的一户农家里歇着。”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就到了苗浩然口中的那一户农家。刘大安的老爹在门口张望,见他领着大夫过来了,赶紧让大夫进屋去给受伤的伙计治伤。 而冯桃趁大家不注意,摸了一把泥土在脸上后,才走进农家院子。 沈修文回头看了一眼义庄的方向,愈发觉得阴气逼人,犹如浓墨盘旋在空中。 沈修文蹙眉深思,随着刘大安和苗浩然走进屋子。只见屋子里何老爷、许老爷和杨老爷全都在,并且神色十分凝重。 沈修文用肩头碰了碰刘大安,小声问道:“胖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大安叹口气,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就不瞒你了。何府、许府的嫡出大小姐死了。” “死了?”怀县的两大名门闺秀死了!沈修文一时也有些愕然。 刘大安“嘘”了一声,拉着他出了屋子,来到一片空地,才道:“半个月前,何老爷暗中托人来买棺材,说是一个远房亲戚表舅舅什么的,反正是挺远的关系,那人死得凄凉,何老爷嘱托一定不能让外人知道了,还给我拿了一笔封口费。 本来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结果没两天,何老爷又托人来买棺材,还是神秘得很,你知道我爹这人有钱必赚,所以就算有顾虑,还是接了这茬活儿。可是又过了两天,许老爷也暗中托人来买棺材,一样给了封口费,接着就是杨老爷了。” 。 第七章 没有呼吸的活人 沈修文若有所思道:“难道你就不奇怪?” “我当然觉得奇怪,但有什么办法,拿了人家封口费,不该问的就不能问,不该说的也不能说。不过我那时以为是何府、许府的少爷什么的弄死了一、两个婢女,像这样的大户,也屡见不鲜了,县太爷都不管的事儿,我、操什么心,直到杨老爷也暗中托人来买棺材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大寻常了。” 刘大安的两道镰刀眉拢在一块儿,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沈修文沉声问:“那今天晚上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提还好,这一提,刘大安白净的脸面瞬间就青了,只见他神色紧张的望了一眼义庄的那个山头,把沈修文拉到身边,杵在他耳边说:“我也是今个儿上午抬棺材来义庄时才知道的,原来出事的是何大小姐和许大小姐,另外还有五具男性尸体,我想你二姨娘的大哥就是其中一具,只是这几具男性尸体全都干瘦如柴,皮肤枯槁,根本就辨认不得,而何大小姐和许大小姐更是浑身青紫,面部阴沉,犹如鬼魂附体。” 沈修文闻言默不作声,刘大安说到这里,轻咳一声,咽下一口唾沫,接着说道:“而就在尸体入棺之时,义庄里突然阴风大作,尘土飞扬,何大小姐的尸体就在此刻不知不觉地坐起来了。” 沈修文屏息凝神,等着刘大安继续说下去,刘大安惊恐的睁大眼睛,语调颤抖地道:“当时,所有人都吓疯了,四处乱窜,这不就有好多伙计受伤了,我就忙着去医馆请大夫,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你就要问苗老三了。” 沈修文敛眉问:“听你说了这么多,似乎没提到杨家?”既然杨老爷暗中托人来买棺材,杨府也一定死了什么人。 刘大安斜眼看了看他,把双手背在身后,踱了两步,才回头道:“杨老爷只送来一具男性的尸体。” 沈修文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一问:“杨大小姐呢?” 刘大安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当然在府上好好的。” 沈修文伸手拍拍他的肩头,眼中流露出惋惜的神色,然后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刘大安当然知道他在叹息什么,想当年自己正直风华、英俊潇洒,曾对杨家小姐一见倾心,本来花前月下、吟诗作对,如此红颜甘许一世情缘,只是时不与我,两厢情意化为虚无。 刘大安眼中水波荡漾,深深一叹。沈修文却突然笑道:“当年杨小姐属意何家大少爷,你非要在中间搅和,破坏人家姻缘,结果被护院揍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还是不死心,这几年过去了,何家大少爷另娶他人,杨家小姐伤心过度,发誓从此不再嫁人,你真是害人不浅啊!” 刘大安恶狠狠瞪他一眼,不服气道:“何大少爷是什么货色,你不知道?当年我们三个可是没少在他手上栽跟头!” 沈修文还想说什么,屋里忽然传出一阵激烈的争吵,沈修文脸色一变,赶紧冲进屋子。屋内的场景当场震住了所有人,冯桃手里紧紧掐着破碎的瓷片抵在何老爷的颈脖上,神色激动,满脸泪痕哭诉道:“何老爷,枉我这般信任你,你竟然骗我,你说,你把我大哥的尸体怎么样了?你说!” 何老爷是个商人,官道、匪道打拼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就算现在被冯桃挟持,他的神情依然平静。 “沈二夫人,你可要想清楚,要是我有事,你大哥和你的关系一定会人尽皆知。” 冯桃闻言,手中的瓷片轻轻颤抖了一下。但她并未松开何老爷,而是一边哭泣一边道:“何老爷,你是我大哥的同窗,也是我大哥一生挚友,我并不想伤害你,但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说我大哥与何小姐殉情自尽,还说这不仅关乎我大哥的名声,也关乎何小姐的声誉,让我把此事隐瞒下来,我都做到了,你让我不要再过问这件事,你一定会处理妥当,我仍然无条件的信任你,可你呢?为什么要骗我?” 冯桃的言语凄凉无助,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何老爷叹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沈二夫人,我不是想瞒着你,而是没有法子,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但你必须答应我,不能说出去。”他的声音中竟也是悲凉。 冯桃扔掉瓷片,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混杂着泥土的泪水,声音嘶哑地道:“我答应你。” 何老爷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半个月前,你大哥来我府上拜访,吃过饭后我见天色已晚就留他住下,不想第二天清晨有下人路过,发现你大哥房门未关,走近一看竟然看见我闺女燕婷赤、裸着全身睡在你大哥的床上。 而你大哥全身皮肤干枯,脸颊凹陷,浑身都是被指甲抓伤的痕迹,那时他还没有死,却比死人还像死人。我得知此事后,即刻派人去请道长,又请来大夫为你大哥治病。道长说你大哥中了尸毒,需用大量的糯米驱毒,但最后我们都尽力了,你大哥还是死了。” “尸毒?什么尸毒?” 冯桃越听越是心惊,一下尖叫了出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大哥一生为人清雅,竟会这样死去,她一想到这些就头痛欲裂,差点儿晕厥过去,还是沈修文及时扶住了她。 沉默了一阵子,所有人的目光都焦距在何老爷的身上。何老爷神情苦涩,重重一叹道:“这尸毒是燕婷……” 声音在此梗住,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冯桃双目赤红,颤抖着身躯缓缓捏紧双拳,指甲深深地抠进掌心,烙下了血痕,只见她死死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是燕婷杀了我大哥?” 何老爷听见她悲伧的语气,心中充满愧疚,双唇不停的发颤,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语带哭腔地道:“可以这么说,但那个时候,燕婷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死了?” 众人眼中露出不解,都把目光纷纷投向何老爷。 何老爷闭了闭眼,神情疲惫,颓然地说道:“燕婷那时虽然肤色红润,体态饱满,但她却已经死了,更诡异的是,没过多久,燕婷竟然醒来了,她不仅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大夫替她把脉后,深受刺激,疯了…… 燕婷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全身冰凉如冬水,却能像常人一样活着,谁也无法解释清楚,就连那道长也百思不得其解。” 何老爷抬头看着神情恍惚的冯桃,眼露歉意道:“你大哥一生淡薄名利,为人刚正,不能因为此事毁了他的名声,所以我隐瞒了下来,只说你大哥突发疾病去世,当然我也有私心,毕竟这件事传出去也不利于燕婷的闺誉。” 冯桃眼泪朦胧,几度哽咽,想说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何老爷眼眶湿润,剧烈的咳嗽了几声,一旁的下人连忙上去搀扶,何老爷却摆摆手示意那人不要上前,而后继续说道:“燕婷是我最宠爱的闺女,本来我就琢磨,只要燕婷能走能跳,就算她是个活死人,也没关系,可是没过两天,这样的事又发生了。 死的那人是府上的帮工,而燕婷醒来后,依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我只好找来先前的那位道长,那道长是青云观的青云道长,据说有些道行,他施展独门秘术驱赶燕婷的魂魄,后来许老爷和杨老爷都有找过青云道长,我才知道此事不只发生在何府。” 许老爷和杨老爷听后,都神情颓败地一边叹息一边摇头。 沈修文环视了一下周围,并没有看见何老爷提到的青云道长,按道理,今天晚上尸体入棺,青云道长应该会来义庄才是,于是他看向何老爷问道:“何老爷,青云道长今晚没有来吗?” 何老爷一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今晚义庄发生尸变,即使青云道长道法高深,也不能同时对持七具尸体,青云道长用尽全力施展驱魂咒,却也受了伤,已经回青云观了,在回去之前,道长说此刻正逢半夜,义庄阴气深重,担心会再次发生尸变,就让我带着大家到了这处农家。” “驱魂咒!”沈修文双目突然圆睁,眼珠子定定地盯着何老爷,神情极其古怪,语调抖了两抖,最后的“咒”字还拐了一个弯。 何老爷以为他不知道“驱魂咒”乃何物,于是耐心地解释道:“驱魂咒乃是青云道长独门绝技,也是青云观不外传的驱魂咒术。” 在场的众人闻言都纷纷“哦”了一声,露出了然的神情。只有沈修文在心头嘀咕,谁说驱魂咒是青云道长的独门秘术?老子就会! 这时,沈修文感到有人拿膀子撞了他一下,回头一看,发现苗浩然正冲着自己笑得一脸温和。沈修文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不料苗浩然却一派优雅的凑到他耳边,笑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驱魂咒了?”这语气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阴沉。 沈修文脸上微微色变,伸手一把将他推开,“这关你什么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苗浩然的笑容很诡异,仿佛隐藏了什么他看不透的东西。 苗浩然挑了挑眉,摊开双手漫不经心道:“我就问问,你动什么气呢。” 沈修文哼了一声,转过身不再理会他。 然而,就在沈修文转身的那一刻,苗浩然的一双深眸渐渐暗沉下去。 。 第八章 惊变 夜半森寒,天空落下细雪。 屋子里的气氛甚为紧张压抑,到目前为止,大家也没有别的法子,只有等到明早天亮,再回义庄看看。 冯桃的情绪稳住了,她答应何老爷绝不会透露半个字,其实就算何老爷不嘱咐她,冯桃也绝不会说出去的,因为她大哥汪敏就是她的命,是她花了大半辈子竭尽全力去保护的人。 沈修文看着她忧伤的神色,虽有不忍,几许挣扎后,终究还是问道:“二姨娘,您和你大哥的事,怎么不告诉父亲?” 泪水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冯桃轻轻擦拭着眼角,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似乎语气中透着一丝决然。 “我和汪敏是亲兄妹的关系瞒着你父亲,是我不对,但我没有办法,我瞒的不是你父亲一个人,而是全天下的所有人。” 沈修文听她的话中言词艰涩,心中竟然有一丝动容。他突然觉得平日里的二姨娘与面前的这位妇人判若两人,但事实上,她们都是同一人。 冯桃睁开眼睛,站在屋檐下,望着飞雪漫天的黑夜,声音清淡道:“我的本名唤作汪若烟,本来也是出身名门,但家父被朝中奸臣所害,汪家落没,我沦落至青楼,而我大哥、二哥只能去桥头当苦力,二哥经受不住酷暑,重病辞世,我发誓一定不能让大哥再受苦了,我把青楼赚来的银子全都给了我大哥,大哥虽有不愿,但却拗不过我的性子。” 冯桃说到这里,已是满脸泪痕。 “后来,新帝登基,汪家冤情昭雪,大哥也重新被录用,任命为儒学教谕。可是我不能再回去了,在青楼这么些年,我早已不是汪家小姐了,我的污名只会影响大哥的仕途,况且那时我已经嫁给你的父亲,所以我以死相逼,不许大哥把我们的关系说出去。” 沈修文默默地听她诉说过去,眼中不知不觉流露出几分敬重。要不是二姨娘亲口告诉他,他恐怕是不会相信一个出身风尘的女人竟有寻常人所不及的坚韧与信念。 一个女人,在家逢巨变时,还能牺牲自己的一切去换来家人的平安,就凭这点,这个女人就值得所有人的尊重。 所以很多事情,不能单看表面,或许在这背后,才是一个人用尽生命隐藏的真相。 冯桃声泪俱下,脸色愈发苍白,“可是,大哥已经不在了,不在了,是我愧对九泉之下的爹娘,是我愧对汪家的列祖列宗。” 沈修文微微叹息,安慰她道:“二姨娘,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冯桃一边哭泣一边摇头,“不,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大哥这次回怀县本就是来看望我的,但我没见他,他才去了同窗好友何老爷那儿,要不是我性子倔强,大哥就不会出事。” 沈修文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汪敏只和他有过数面之缘,谈不上什么交情,如此对于汪敏的过世也不会有太大的感触,只是看着冯桃绝望的样子,他倒是内心有所触动,不由生出了一丝怜悯和不忍。 他插不上话,只好陪着她在屋檐下站一会儿。冯桃不再哭泣,也不再说话。沈修文就这般静静地陪着她直到风雪停止、黎明破晓。 所有人都一夜未眠,准备天一亮就出发去义庄。 刚走出农家,就见一个下人打扮的中年男人神色匆匆地奔跑过来,杵在杨老爷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只见杨老爷神色惧变,干瘪的嘴唇惊讶的大张,过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合上。 何老爷见他神情不对劲,皱眉问道:“老杨,出了什么事?” 杨老爷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个明白,最后他道了一声“没事”,不过谁都能看出来杨老爷有事刻意隐瞒大家。 一向寡言少语的许老爷沉默片刻后,开口问道:“是不是找到影儿了?” 杨老爷一听,整个人猛地颤抖了一下,旁边的下人连忙搀扶住了他。 “你倒是说话啊!”何老爷看他神情恍惚,半晌都不回话,忍不住急切地催促道。 杨老爷闭了闭眼,疲色极为深重,好不容易稳住一把老骨头,才道:“不是影儿找到了,而是不见了。” “什么!”刘大安听到这话,拨开挡在跟前的人,惊呼道,“影儿怎么会不见了?” 杨老爷沉默不作声,所有人都一头雾水,只有何老爷和许老爷明白这话中的意思。 天边乌云密布,黑气盘旋,何老爷抬头看了看,收回目光叹口气,摇了摇头:“老杨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杨老爷老眼含泪,声音颤抖道:“我大哥死得早,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她不能死,不能死啊,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她吧!” 杨老爷神情激动,差点儿就跪在了地上。 何老爷语气悲凉地道:“我何尝不心疼我的女儿,但她已经死了,不能再留在世上了,影儿也已经死了,你把她关在府上,这是有违天道的!” “不,她没有死,没有死,她还能说话,还能笑,人不是她杀的,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杨老爷歇斯底里的咆哮着,何老爷含泪摇了摇头,“老杨啊,你真是糊涂!你这样会害死更多人的。” 原来杨老爷不想自己大哥唯一的女儿就此入棺下葬,将杨小姐关在府上,却告知何老爷和许老爷,杨小姐在害死下人后失踪不见了。其实杨小姐一直都在杨府里。 而现在杨小姐是真的不见了,杨老爷眼看瞒不住只好说出了真相。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所有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杨影儿,何府、许府也派出护院帮衬着寻找。 而义庄这边也耽搁不得,所有人立即出发,半炷香后就到了山顶。 义庄门前的两个大红柱子上挂着两盏红色的灯笼,被风一吹,灯笼摇摇晃晃。虽然天已大亮,但义庄上空乌云密布,阴冷森暗,依稀能看见灯笼里燃烧的火星,摇曳跳动。 破旧的两扇门随风“吱呀、吱呀”作响,气氛十分诡异。 有七、八个伙计率先进去打探,没过一会儿,突然一个伙计神色慌张的从里面跑了出来,边跑边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尸体不见了。” 何老爷大惊,“你说清楚些。” 那人喘着粗气,解释道:“何小姐、许小姐,还有其余五具男尸,一共七具全都不见了!” 。 第九章 禁灵术 所有人皆是愕然。沈修文眉尖一蹙,快步走进义庄正堂看个明白,只见正堂里的七副棺材还在,但尸体却不翼而飞了。 刘大安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沉声道:“就靠那些蠢货得找到什么时候!明摆着,这件事和影儿有关。” 沈修文回头看了看他,挑眉一问:“你有什么好的法子?” 刘大安攥紧拳头,咬着牙道:“没有!不过我一定要把影儿找到。”说完,他转身往义庄外走去。 沈修文来回踱了几步,抬头望向外面的天色,盘旋在上方的黑气是愈发浓密了。要是再找不到杨影儿,怀县恐将出大事了。 随后,苗浩然的老爹苗长风去请青云道长,但那道长却死活不愿意出门,还说今日青云观有大凶之兆,为保师叔祖百年基业,绝不能离开道观半步。 苗长风无可奈何,只能回来了。 刘大安听后,喋喋不休地诅咒了那道长半个时辰,何老爷他们也毫无法子。 沈修文觉得杨影儿还会出来害人,虽然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邪物,但冥冥之中,他似乎能预感到杨影儿今晚就会出现。 沈修文再三斟酌后,对刘大安道:“胖子,你不是想知道杨影儿的下落吗?要是你相信我,就跟我来。” 提到杨影儿的下落,刘大安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就算他不相信沈修文,但他却愿意为杨影儿做任何事, …… 黑暗降临,空荡荡的街道了无人烟,而长明街的醉仙酒楼此刻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一两个喝醉酒的公子哥怀里搂着风骚的娘们从酒楼里跌跌撞撞的走出来,娇笑嗔骂的声音酥麻入骨,连暗藏在楼顶上的刘家父子都忍不住碎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一阵冷风突然扑面,扬起地上的落叶。 刘大安蹲在屋顶,全身上下罩着一个大竹箩筐,只见那箩筐抖了一抖,里面传出一阵颤抖的声音:“冻死大爷我了。” 他旁边的另一个大竹箩筐也抖了一抖,半晌才幽幽地吐出一句话:“你老爹我也要快被冻死了。” 刘大安扭了扭屁股,活动了一下筋骨,隔着箩筐喃喃道:“我都说了让你不要跟来,你偏不,这下可好?你一把老骨头看能折腾到什么时候!” 刘大贵哼了一声,“你个不孝子,你以为我愿意来,还不是担心你小子执迷不悟,非要给我娶个活死人回来,你说,我怎么对得起刘家的列祖列宗?” “得了吧,就你那要钱不要命的德性,还不是为了杨老头给的银子。”刘大安嘴一撇,豪不客气的顶撞回去。 “死小子,敢这么说你爹,信不信我现在就揍你!” 刘大安一听,浑身一抖,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 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寂静的长明街上,阴冷森森,尤其是沿着长明街一路向东,直到东郊山涧的乱葬岗,更是阴风大作,鬼气逼人。 乱葬岗是鬼阴之气大盛之地,孤魂野鬼、冤魂恶灵,四处游荡。而杨影儿已死,她的三魂七魄却未脱离躯身,随着在阳间的时日越长,她的灵魂就会越来越虚弱,只有在乱葬岗这样的鬼地,她才能维持魂魄不灭、阴气不散。 这些《鬼行录》上都有所记载,就算是怨气深重的恶灵也需要不断的摄入鬼阴之气才能壮大自己。 这会儿,沈修文已经躲在乱葬岗旁边的土坡后,直到子夜的降临。 果然,没过多久,杨影儿就出现了。 只见她踩着土坡下腐烂的尸体缓缓经过,然后驻足在了尸体堆叠最多的那块地的中间,展开双臂,扬起头颅,合上双眼,似在享受这天地间的腥风血气。 阴冷的寒风呼呼刮过,扬起她血红的裙衫,猎猎翻飞。 片刻间,乱葬岗的鬼阴之气就从四面八方聚积在她的周围,以她为中心形成一股盘旋的黑气。 沈修文见准时机,三枚铜钱脱手飞出,以破空之势,直直逼向那邪物。 眼看铜钱就要飞向那盘旋的黑气之中,突然之间,沈修文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见铜钱“啪嗒”落地,同时一阵狂风席卷而来,满地尘土飞扬,腥臭之气大作。 而狂风之中更是混沌一片,腐叶急旋如柱,转眼就见一袭红影快如闪电,于混沌之中如箭矢飞射,整个过程仅在瞬息之间,沈修文还没反应过来,那红影已在三尺之外。 沈修文大感不妙,一边掐指念诀,一边调头就跑,不料刚一抬脚就被一块石头绊倒,只听“哎呀”一声惨叫,接着“咚、咚”两声,再看,沈修文却是头朝下、脚朝上,摔在了一条土沟里。 今晚怎么这么倒霉,看来就要命丧于此了。唉…… 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青色丝带凌空飞出,犹如灵蛇游走,突然缠绕上了那邪物的躯体。 转眼间,狂风骤停,黑气尽散。 耳边风声停了,沈修文半晌没听到动静,缓缓睁开了眼睛,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吓了一大跳。 只见杨影儿被一条青丝带牢牢的缠住,而丝带的另一头被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捏在手中。 沈修文轻咳一声,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正想问问这小姑娘的来历,杨影儿却抢先开口了。 “你是什么人!” 那小姑娘清朗一笑,不答反问:“你又是什么东西!” “关你什么事!”杨影儿面容扭曲,眼中迸射出森冷寒意。 “你是妖邪之物,当然关我的事。”小姑娘丝毫不惧怕这邪物,语气中反倒透着一丝得意。 杨影儿冷笑道:“就凭你?” 话音一落,只见一团黑气从杨影儿的头顶飞出,小姑娘神情一变,大叫一声“不好”,收回青丝带于袖中,追了上去。 沈修文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了上去。然而就在此刻,那黑气又反道而行,速度之快,转瞬即逝,小姑娘大惊,惊呼道:“快,快回方才那儿。” 等沈修文和那小姑娘回到小土坡,杨影儿已经不见了。 “怎么回事?”沈修文皱眉问道。 那小姑娘一跺脚,娇美的脸上隐有怒气,显然是被刚才那妖物逃掉,心里不服气。只听她沉声道:“方才我用禁灵术禁锢住她的灵魂,但没想到这邪物体内竟有两只灵魂同时存在,一只是这躯体本身的灵魂,另一只就是那邪物。 那邪物法力高深,根本就不惧怕禁灵术,她方才脱离躯壳出窍,我以为她要逃走,但事实上,她是要引开我们,然后反道而行带走那具尸体。” “这邪物到底想做什么?”沈修文嘀咕一句,然后看了看那小姑娘道,“此地位于县城东郊,这一路过来人烟罕至,要是那邪物还要害人,定然会折返回去,醉仙酒楼是长明街的必经之地,来往客人众多,要是我没猜错,那邪物十有**会在那儿下手。” …… 。 第十章 苍云派的小师妹 夜半三更,刘家棺材铺的两父子早就埋伏在了醉仙酒楼的屋瓦上,只是这会儿刘大贵实在撑不住了,索性头一歪,靠在竹筐上,睡着了。 刘大安连连打了几个哈欠,也打算眯一小会儿,然而就在他的眼皮子要合没合上的时候,眼见空无一人的街头走来一个穿着红裙的女子。 刘大安一个激灵,清醒了一大半。右手不自觉地摸上一个瓷瓶,左手摸上一个瓷碗,全身紧绷如弦。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红衣女子,用屁股轻轻撞了撞一旁的刘大贵,小声道:“老爹,来了,来了。” 刘大贵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呼哧呼哧”了两声,就没反应了。 刘大安一急,用力撞了他一下,可他这老爹睡得像死猪一样,怎么弄都弄不醒,没办法,看来只能靠他自己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掀开箩筐,以自己的英勇之姿和那邪物大干一场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头从箩筐上倒立下来,乌黑的发丝豁然在他眼前飘荡,刘大安大惊失色,面无血色,下一刻,只听一声尖叫过后,“哐当”一声,一个肥重之物从屋顶滚落下去。 然后又是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刘大安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抬眼看见站立在屋顶上红衣飘飘的杨影儿,一时感触极深,不自觉就开口劝道:“影儿,回头是岸呐!” 杨影儿唇边勾起一抹邪肆的弧度,低头深深地看着他,轻声细语地道:“大安,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其实我也喜欢你。” 刘大安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一句真心话,登时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就知道影儿一定是喜欢自己的,那该死的何大少爷横刀夺爱,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刘大安目光炯炯地望着那心心念念的人儿,颤抖着声音问:“影儿,这都是真的吗?” 杨影儿含笑看着他,娇羞的点了点头。 一抹红晕瞬间爬上刘大安肥嘟嘟的脸颊,只见他搓着衣角,吞吞吐吐道:“那,那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他心里就想着,要不一起牵着手散散步吧。如此一想,他更是闪烁着两只小眼睛满心的期盼。 杨影儿一听,愣了一下,然后轻笑道:“那我们就去隔壁的云月客栈,怎样?”天下男人果然一样,都不是好货色!杨影儿巧笑倩兮,却在心里咒骂。 这话让刘大安着实激动了一把,正想回话,屋顶上刘大贵的箩筐突然掀开了,他左手一碗狗血,右手一碗童子尿,哗啦全扣在了杨影儿的脑袋上。 “呸,你个骚、货,想做老子儿媳妇,下辈子都别想!” 这狗血和童子尿劈天盖地罩在杨影儿的头上,只见她惨叫一声,红润的皮肤瞬间如同一块一块的纸皮脱落下来,腥臭之气充斥在风中,夹带着腐烂的恶臭味。 转眼间,杨影儿脸上的肉皮稀烂,鼻子脱落,嘴巴只剩牙齿,一颗眼珠由眼眶落下,在冰冷的青砖乌瓦上滚了几滚,“啪嗒”落在酒楼门前,滚到刘大安的脚下。 刘大安被惊呆了,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最后“哇”的一声把晚上吃的叫花鸡吐了出来。 杨影儿眼中掠过肃杀之色,捏掌为拳,转过身用剩下的一只腐臭的眼珠子阴沉沉地盯着刘大贵。 刘大贵双手叉腰,面露不屑,冷哼道:“看什么看,丑八怪!” 杨影儿登时勃然大怒,血肉模糊的头颅“咔、咔”转动两下,发出骨骼碎裂的响声。可见她满腔怒火就要爆发,下一刻她突然伸出一只干枯的手猛地发力,刘大贵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拉扯向前。 刘大贵暗道不妙,作势大喝一声:“遁地术!” 杨影儿浑身一顿,力道微松,刘大贵见准时机,猛地弹跳而起,“豁”地一声,踏脚之处把屋顶砸了个窟窿,整个人噼里啪啦掉进了酒楼的厢房。 刘大安“哎呀、哎呀”叫唤了几声,噌地就从地板上爬了起来,脚底抹油似的飞快地跑了。愣是把厢房里正在听曲子的一个老头吓得半死。 被刘大贵耍了,杨影儿怒不可遏,正欲去追,长明街的街头传来一声厉喝:“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杨影儿回头看了一眼,唇边带着一丝冷笑,然后突然纵身一跃,转眼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刘大安循声望去,但见街头走来两人,其中一人自然是沈修文,而另一人却是一个与众不凡的姑娘。那姑娘年纪不大,一袭青衣飘飘,身材玲珑有致,个头高挑,动作干练。借着酒楼的光亮,更是将她的身材勾勒得楚楚动人。 刘大安咽下一口唾沫,眼珠子在她胸前转了转,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被那姑娘当头一喝:“看什么看,信不信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她毫不客气的冲他比划比划了拳头。 刘大安忙往后退了一步,看了沈修文一眼,阴阳怪气地笑道:“秀才,你还真行!” 沈修文掩唇轻咳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道:“别误会,是她刚才救了我。” 刘大安心领神会,突然就一脸正色的向那姑娘拱手作揖,“多谢姑娘出手相救,敢问姑娘芳名?要是将来有机会,我们一定会报答姑娘的恩情。” 那姑娘哼了一声,“报答就不用了,不过要是以后你们遇到什么麻烦,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来找我,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苍云派小师妹林代云就是我,记住了。” 苍云派?沈修文和刘大安皆是一怔,这赫赫有名,闻名天下的苍云派乃是当今武林第一大派,而苍云派的掌门洪天行更是武林之中的绝顶高手,其门下三大身为掌教的弟子武功高强,乃是当今武林翘楚。 苍云派门下五千余弟子,行侠仗义,除恶惩奸,无不为百姓称颂道赞。 身为无名小辈的沈修文和刘大安当然又是敬佩又是羡慕,况且眼前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苍云派弟子,心头的激动那是不言而喻的。 不过心里虽是这么想,却不能丢了自家威风,沈修文面不惊风,淡淡一笑道:“姑娘此话差异,我们乃‘怀县三杰’,怎么会有麻烦?就算有,也能自己解决,倒不用劳烦姑娘了。” “就是,我们怎么会有麻烦。”刘大安立刻昂着头接上话,“苍云派嘛,我知道,就是那个武林中的一个门派,能有多了不起!况且你才多大,屁大的姑娘家,能有什么本事!” 林代云本来起个好心,没想到竟招来这般羞辱,火气一下就窜到了头顶,“豁”地一声就拔出了长剑指向沈修文。 “本姑娘好心帮你们,你们却说出这样的话,信不信本姑娘现在就宰了你们两个拿去喂狗!” 沈修文一听,浑身抖了抖,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的一根指头把指着自己的长剑轻轻推开,嘿嘿一笑道:“代云啊,话可说清楚了,刚才那番话可是胖子说的,连我都听不下去了,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一边说着,那剑尖已经被推到了刘大安跟前。 刘大安吓得腿一哆嗦,往沈修文身后一躲,怒道:“你大爷,这么耍老子,信不信老子废了你!” 说着便是一脚踹在沈修文的屁股上,沈修文“哎哟”一声杀猪般的叫唤,眉毛鼻子嘴巴都拢在了一块儿,滑稽得很。 林代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收起长剑道:“本姑娘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刚才的事就不与你们计较了。” 沈修文和刘大安听她这么一说,连忙拱手作揖道:“多谢侠女不杀之恩。” 林代云愣了一愣,下一刻就爽朗的大笑起来。 这时,只听醉仙酒楼门口传来“哎呀”一声惨叫,沈修文他们三人就见酒楼里的几个壮汉把一个人给扔了出来。 乍眼一看,那人竟然是刘大安的老爹刘大贵。 。 第十一章 御魂术 刘大贵顶着一头鸡窝,满脸土灰,衣袍上下破破烂烂,浑身还散发出一股屎臭味儿,就像是刚从茅坑里爬出来一样。 沈修文面露惊诧,对其中一个壮汉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那壮汉回道:“二公子,这人鬼鬼祟祟藏在茅厕里,还偷看女子解手,所以我们给他扔出来了。” 刘大安一听,抱着膀子,阴沉沉地笑道:“老爹,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嗜好。” 刘大贵听这个不孝子这么说自己,一下就急了,噌地就从地上跳了起来,骂骂咧咧道:“你以为我愿意蹲在茅厕里?我还嫌一股屎臭味儿呢!要不是为了不被那妖物发现,我用得着躲在茅厕里吗?你小子这么说你老爹,小心天打雷劈!” 刘大安浑身一哆嗦,颤巍巍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沈修文眯了眯眼,瞧着刘大贵破烂的衣袍问道:“刘叔,您这衣袍是怎么回事啊?” 一提起这事,刘大贵一张老脸就青了,“这能怪我么?不知道来你家喝酒吃饭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从屋顶掉下去,然后路过一间厢房,不想,不想……” 说道这里,刘大贵眼中竟然隐隐泛起泪光。 “不想被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强行拖进了房间,那男人牛高马大,体魄健硕,我一个柔弱的老头子哪有他的力气大,我当然奋力反抗了,所以就,就……” 刘大安听了,幸灾落祸地大笑起来。沈修文也忍不住暗暗发笑。想来刘叔肠子都悔青了,不过这也不能怪自己,是刘叔硬要今晚跟来,为此杨老爷感念他一把岁数还奋不顾身挺身而出,许诺会给一大笔银子。 林代云却听不大明白,扫了一眼他们各自古怪的表情,蹙了蹙眉,然后望了一眼那妖物消失的地方,回头问沈修文道:“那妖物已经逃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沈修文收敛笑容,抬头看了看天色,当目光落在县城西面的时候,眉头微微的皱拢。县城西边的上空黑如浓墨,鬼阴之气经久不散,且越来越厚重浓密。 倘若这黑气与那七具尸体有关,那么既然尸体不在义庄了,为何这黑气还盘旋在其上方?除非那些尸体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义庄!只是被那邪物藏起来了。说不定昨晚义庄发生的尸变也是那邪物搞的鬼,目的就是阻止何老爷他们将尸体入棺送葬。 沈修文如此想着,眼中精光一闪,遂道:“我知道杨影儿会去哪儿!” “会去哪儿?”林代云接着一问。 沈修文沉声道:“义庄。” …… 随后,他们三人外加刘大贵风尘仆仆地赶到县城西面的山头。当他们闯进义庄的时候,竟然看见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失踪的七具尸体重新出现在了正堂里,并且以一种十分诡异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这七具尸体跪在不同的位置上,双手合十,连成一个神秘莫测的诡异图案。但在这些尸体的正前方明显多了一个缺口,似乎是缺少了什么。 林代云看着眼前奇异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突然脑中一个念头闪过,脱口惊呼道:“这是七转御魂术!” “御魂术?”沈修文回过头,皱眉问道,“那是什么?” 林代云敛眸说道:“御魂术是上古残卷上记载的一种秘术,但也是阴险至极的邪术,修炼此法的鬼物能够附着在活人的体内,而活人一旦被练就此法的鬼物附身,活人就变成了死人了。 而尸体原本的灵魂就无法正常的脱离躯体,并且以为自己还活着。那鬼物夜晚而至,并操纵着尸体与男子阴阳交合,最后吞噬掉他的灵魂。而那鬼物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复活过来。” “复活?”刘大安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显然是不大相信。 林代云肯定地道:“对,就是复活。御魂术的目的就是复活灵魂。传说这秘术源于上古时期的九黎族,而这几具尸体连成的诡异图案乃是九黎族族人信奉的星宿图腾,他们面部朝东,双手合十,虔诚的跪拜,是对武战神蚩尤无比崇高的尊敬。 那鬼物本是阴体,必须与男子交合得到阳体,人之所以为人,是阴阳两体共存交替,那鬼物便是通过此法得到成为人的条件,一旦御魂术成功,那鬼物就会渐渐变成实体,却又与其他实体的鬼怪不一样,而是有呼吸有心跳的人。不过毕竟这些都只是传说,还没有谁真正的见过。” 刘大安听到这些诡异莫测的话,吓得小心肝“扑通、扑通”的乱跳,还好刚才在酒楼的时候,没和那什么去隔壁的客栈,要不现在他就和那汪敏一样,变成一具干尸了。 林代云扫了一眼跪在正堂的七具尸体,突然“哎呀”大叫一声,睁着大大的眼睛道:“遭了,我就说这里怎么多了一个缺口,原来这不是七转御魂术,而是九转御魂术!” 沈修文被她一惊一乍的声音吓得浑身一哆嗦,正要开口说话,刘大贵嗖地一下凑到林代云的跟前,抢先问道:“九转御魂术是什么?” 林代云一脸严肃地道:“她应该快回来了,没时间了,你们先跟我去那边躲一躲。”说着,就抬手指了指正堂背后的小间。 凭着刘大贵几十年来的江湖经历,笃定有大事发生,林代云话音还未落下,就见他以飞快的速度冲进了正堂后的小间。 刘大安自是不会落后,一眨眼,也躲了进去。 沈修文其实也想跑快点儿,但是一想到在苍云派的小师妹面前不能丢了脸面,于是姿态优雅地迈出步子,神态从容淡定。 不料这时一阵大风突然刮来,破旧的大门“吱呀”一响,沈修文背脊一凉,下一刻,林代云还没来得及眨眼睛,就见那小间与正堂相隔的布帘子动了动,沈修文已经不见了。 林代云也不再耽搁,快步走了进去。 自从义庄发生了这件诡异的事,看管义庄的老吴和伙计就随杨老爷他们住在山头下的那户农家,偌大的义庄只有他们四人和满屋子的尸体。 他们四人趴在小间的窗台上,注视着外面的动静。腐烂的臭味让林代云感到不适,沈修文当然不能放过献殷勤的机会,从怀里掏了半天总算掏到一张绢帕递到林代云的跟前,嘿嘿笑道:“拿去用吧,不要客气。” 。 第十二章 复活灵魂 林代云接过绢帕捂在鼻子上,感觉有些黏糊糊的,却也没有多想,只压低声音道了一声谢。 刘大安斜斜瞅了一眼她捂在鼻子上的绢帕,咧着嘴低低笑道:“这玩意儿你也用?你知不知道这是秀才平时用来擤鼻涕擦桌子什么的,据说一个月都不会洗上一次。” 林代云一听,心头泛起一阵恶心,只见她脸色一白,嫌恶地将绢帕扔回给了沈修文。沈修文也是一片好心,没想到这死胖子揭他的老底,当然要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刘大安幸灾乐祸地一笑,抖了抖他浑身的肥肉,继续趴在了窗台前。沈修文咬了咬牙,真想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这会儿刘大贵倒是没那闲工夫和他们搅合,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什么是九转御魂术,见那邪物还没回来,就凑到林代云跟前问了问。 林代云一边注视着外面的情况,一边小声解释道:“御魂术分为七转、九转和十转,十转乃重怨复活,需要三具女尸七具男尸,复活后可凭一己之力回到过去改变历史;九转乃灵怨复活,三女六男,复活后可拥有无上法力,称霸天下;七转是最简单的复活,二女五男,与常人无异。但这些死去的人必须是阴时生人,就是鬼节的子时出生,才能实现复活。” 刘大安听她说完,狐疑道:“不对啊,杨小姐不是阴时生人。” “那就奇怪了,按道理,这鬼物既然知道御魂术,就应该知道要修炼此法,必得阴时生人。” 林代云也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毕竟她见过的上古残卷也是记载得不完善,她还想说什么,突然间,屋外一阵阴风破门而入,只见漆黑的夜幕下,杨影儿诡异的身影突然出现。 她血红的衣袍在风中高高鼓起,脚步踏在冰冷的土地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她的手中牵着一根粗麻绳,绳子的另一端绑着一具尸体,那尸体被她拖着向前,与土地摩擦“哧哧”作响,本来夜深人静,叶落可闻。但此刻,阴狠大作,鬼气大盛,天地间黑气盘旋,狂风猎猎。 义庄正堂有七具尸体,加上杨影儿和她带来的那具男尸,一共九具,正是林代云所说的九转灵怨复活,只是这些死去的人想必不是阴时生人,附在杨影儿体内的鬼物到底想做什么? 沈修文一瞬不瞬地盯着正堂的情况,只见杨影儿把带来的那具男尸放在多出的缺口上,同样让他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面朝东方。而在摆弄好尸体后,杨影儿走到一旁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跪了下去。 不一会儿,但见杨影儿浑身一颤,一股黑气从她头顶而出,盘旋在这图腾的中央。又过了片刻,那团黑气渐渐散开,一个相貌温婉、美丽大方的女鬼清晰的出现在半空之中。这女鬼看上去三十出头,体态丰润,温柔动人,怎么看生前也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 她缓缓地落在地上,盘腿坐下,合上双眼,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起什么。不过一会儿,就见九具尸体身上渐渐有乌黑的阴气散出,聚拢飞旋在她的头顶,寒风贯穿正堂而过,而此刻鬼阴之气充斥其中,就更加阴冷了。 刘大贵他们三人同时抖了一抖,林代云回头瞪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刻乖乖的一动不动。林代云见准时机,准备此刻就出手,然而正堂的两扇木门突然被大风吹开,一道红芒劈天盖地席卷而来,接着就见一团闪烁着妖冶红光的雾气悬浮在半空中。 当沈修文看见眼前的这一幕时,整个人尤为震惊。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八年前的那一夜,害死他师傅的正是这诡异的妖物! 他察觉到身旁林代云的动静,下意识的伸手拉住了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 而此刻,正在施展御魂术的女鬼身中红芒穿魂而过,斜斜地倒在地上,不可思议地抬头望着那团红物。 “怎么是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红雾中传来阴冷的笑声,“啧啧,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这么执着。” 那女鬼浑身一怔,抬头看向他,不可相信地道:“你骗我!” “看来你还不算蠢。”那妖物低低笑道,“不过,这可不能怪我,你一心想要报仇,轻而易举就相信了我,是你太蠢了,真正的九转御魂术需要的是阴时生人,就他们这些普通的尸体,根本就不能帮你复活。”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那女鬼凄怨的大叫道。 红雾中的妖物笑道:“当然是因为我需要的是你。这九具死人的灵怨可都聚积在你的体内,而你本身就是怨灵,所以就别怪我不能让你复活,要是你复活了,我还去哪儿找你这般怨气深重的恶灵,你要知道吞掉你可助我功力大增,元魂不死。” 那女鬼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痛恨。但为时已晚,说什么都没有用了。那妖物哈哈大笑,突然天地间狂风不止,落叶飞天,红芒大震。 然而就在那个妖物将要吞噬掉这女鬼的时候,林代云看不下去了,挣脱沈修文的手,一下从后面的小间冲了出去,下一刻从袖中抛出青丝带,与那妖物撞击在一起。 只见那妖物顿时停滞下来,调转风头对着林代云,显然那青丝带对这妖物没有任何震慑力。 青丝带一端缠绕着妖物,一端缠在林代云的手臂上,就这么对持了一会儿,那妖物沉声道:“你是苍云派的弟子?” 林代云冷哼一声,“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苍云派小师妹林代云。” 趴在小间窗户上的三人在听闻她自报家门后,都表情一致惋惜的重重叹息一声,刘大贵更是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就在沈修文准备出去搭救她的时候,那妖物竟然突然挣脱林代云手中的青丝带,嗖地一声,跑了。 这下子,把小间里的三人都给惊呆了。那妖物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跑了?林代云的禁灵术连那女鬼都不怕,这妖物岂会害怕?明显是因为苍云派这三个字给吓跑的。 看来,这苍云派阴阳两道通吃啊,果然是武林第一大派。 。 第十三章 往事如烟 沈修文他们三人从正堂背后走出来,那女鬼还没反应过来似的,呆呆地坐在地上,眼中恍惚无神,空洞无比。 林代云指了指那女鬼道:“喂,你杀了这么多人,有违天道,跟我走吧。” 那女鬼闻言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凄凉地看着她不停的摇头,“不,不,我不能跟你走,我还没有把害死我的人绳之于法,我不能离开,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 林代云见她神情凄楚的样子,也是左右为难,但她已经死了,而且怨气深重,不能留她在人间作乱,只是林代云看着她可怜的模样,相信在她的身上一定背负了什么血汗深仇,为此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修文看了一眼林代云欲言又止的神情,低头对那女鬼道:“你已经死了,人鬼殊途,就算你报了仇,对你而言无非是欠下了这一世的债,当你回到阴间,就会被打入地狱道受尽折磨,待你还清欠下的债才能进入人道、畜生道轮回。现在你已经害死了这么多人,难道你还不醒悟,要因为你的仇恨害死更多的人?那些死于非命的鬼魂要是熬不到明年的鬼节,就会魂飞魄散,永无轮回,你愿意灰飞烟灭,但你有没有想过别人,你看看这满屋子的尸体,哪一个不是死得冤枉!” 那女鬼在听了他这一番肺腑之言后,幡然醒悟。她周身的黑气渐渐地散掉,与她融入一体被吞噬的魂魄与她分离,六具男尸的灵魂随风飘出了义庄,三具女尸的灵魂也脱离了她们的尸身,飘了出去。而一直盘旋在义庄上空的黑气也消散了,清冷的月亮露出了头尖。 沈修文眼看情形好转,趁热打铁道:“要是你相信我,就告诉我缘由,我一定尽力帮你。” 那女鬼抬头看着他问:“你真的愿意帮我?” 沈修文点点头,“你说吧。” 那女鬼缓缓站立起来,望着外面的天空,语调凄凉地说:“我姓张名青青,本是出生在江州宁县万林村的一户普通农家,十几岁时与本村村长的儿子胡、平相恋,不久后就喜结连理,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本来我们一家虽然不富裕,但也其乐融融。后来我丈夫去县城做生意,结识了宁县一个有钱的大户郑家,那家大户的嫡出小姐看上了我家丈夫,他们在一起三年,一直偷偷背着我,直到那家小姐怀了身孕,我家丈夫就把我休了! 我们的儿子那时深染重病,我没有办法就去县城找他,可当时他并不在府上,郑家小姐就让我进去等他回来,我以为她是好心,就随她进去了。没想到她根本就没有怀孕,还冤枉我是去府上大闹,才害得她没保住胎儿。 胡、平匆匆赶回府,二话不说就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我当时真的好心痛,为什么他就不相信我?为什么?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竟然不相信我!” 张青青越说越激动,整个人都陷入了回忆的剧痛中。 刘大安心里着急,张口就问道:“那你是怎么死的?”刚说出这句话,刘大安就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忙“呸、呸”了两声,傻乎乎一笑,就把嘴巴闭上了。 张青青并不介意,她的神情平复了一些,叹口气继续道:“胡、平丧心病狂,把我关进了柴房里,命人痛打我,我当时真想死了算了,但我那可怜的儿子该怎么办?所以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偷偷的跑回村子,没想到我家屋子着火,我的爹娘、还有儿子全都烧死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把火竟然是胡、平找人放的!他维护那个女人至此,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我诅咒他,生生世世不得轮回,然后就投河自尽了。” 刘大贵听她讲到这里,顿时老泪纵横,感慨道:“这也太,太伤人了。”说着,抬袖摸了把眼珠子。 张青青凄婉的神情全然都是不甘心,只听声音颤抖地说道:“等我再次清醒,就是一年前,我回到宁县找他,郑府已经没人了,府中杂草丛生,凋敝萧瑟,我苦苦寻找,却没有郑家和胡、平的半点儿消息,我是怨灵,怨气支撑着我在阳间灵魂不灭,但时间一长也是苦不堪言。 半个多月前,那妖人出现了,他告诉我九转御魂术可以让我复活,我为报仇竟然相信了他,只要我活着,就算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找出来!所以我修炼了御魂术,害死了那么多人。” 沈修文道:“你之所以选择富贵人家的嫡出小姐下手,就是因为你痛恨拥有这身份的女人,对吗?” 张青青凄凉地哭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当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犯下了滔天大罪,等我下了地府,绝不会逃避地狱道的惩戒。” 沈修文不由心生同情,叹口气道:“胡、平犯的是杀人罪,你放心吧,我一定替你找到他,将他的罪孽公诸于众,还你一个公道。” 张青青感激地一下跪在地上,沈修文一着急,伸手把她给扶住了,“万万不可。” 张青青被他扶起来,却满脸的惊讶,“你能接触到我?” 沈修文一惊,忙松开手,嘿嘿笑道:“我从小就和寻常人有点儿不一样,不过其他方面差不多都是一样的,你别太惊讶。” 他刚说完话,身后的刘大安就屁颠屁颠的跑了上来,不屑地道:“这有什么,看我的。”正说着,就伸手往张青青的身上摸去,没想到沈修文伸出脚勾了他一下,刘大安“呀”的一声尖叫,从张青青的身体穿了过去,扑了个空。 刘大安回头咒骂道:“沈秀才,你大爷,信不信我揍你!” 沈修文登时翻个白眼,冲他勾勾手指,语带调戏道:“你来啊,你来啊,长得跟猪似的,看你怎么追上我。” 不料沈修文正在兴头上,后脑勺啪的一下被人给打了,然后就听见刘大贵在背后歇斯底里的咆哮道:“你说谁呢!你说谁跟猪似的!” 。 第十四章 于心未了 沈修文转过头嘿嘿一笑:“刘叔,你听错了,我谁也没说。”他心里却嘀咕道:明摆着说的就是刘胖子,又矮又肥,一身赘肉,除了他,这还有谁能与他比美? 刘大安眼泪汪汪地望着刘大贵道:“老爹,你真是我亲爹。” 刘大贵却突然画风一转,语重心长地摆摆手说:“此言差矣,此言差矣,这小子骂你长得跟猪似的,你是我生的,不就等于在骂我吗?像我这般风流倜傥的人物怎么会生出猪一样的儿子,关键是他眼神不大好,你其实长得也挺……稳重的,我当然得纠正纠正。” 听完刘大贵一大推的解释,沈修文满脸黑线,而刘大安更是气得牙痒痒。 张青青听着他们三个你一句我一句打诨插科,不知不觉轻轻笑出声来,这一刻,沈修文知道她心中的怨气彻底消散了,那么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打开往生门,帮她返回阴间了,只是现在胡、平还没找到,恐怕也是于心未了,不愿主动离去。 沈修文想了想,对张青青道:“我看你也没地方可去,要不随我回沈家,也好有个照应。” 张青青正要开口,林代云却抢了先,当即否定道:“不行,她不能随你回去!” 沈修文回头瞧着她一脸坚决的样子,皱了皱眉,神情十分困惑地问:“为什么?” 林代云毫不犹豫地说:“她要跟我回苍云派。” 沈修文更是疑惑了,林代云看出他满脸的疑问,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踱了两步,最后抬起头来,神情十分慎重地道:“至于为什么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要是她不随我回苍云派,以她现在虚弱的魂识要不了多久就会灰飞烟灭的。” “这么严重!”刘大安惊讶道。 林代云点点头道:“要是灰飞烟灭,就算彻底的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了,没有轮回路,没有今生来世,没有下一辈子。” 沈修文一边听她说,一边敛眸沉思,等她说完后,试探着问:“难道说苍云派有什么法子?” 林代云“哎呀”一跺脚,柳眉拢在一块儿,语带焦急道:“你就不要再问了,反正她必须跟我回去。” 张青青这时缓缓走到林代云的身边,伸出自己纤细的手轻轻牵住她的手指。除了一股子凉意,林代云什么也没感觉到,张青青虽然就在眼前,但是却虚无缥缈,就像是子夜的月光遥不可及。 张青青微微一笑,感激地看着她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虽然我已经释怀,心中无怨无恨,但胡、平丧心病狂害死了我爹娘还有儿子,我必须留下来尽一切所能找到他,这是我的责任。” “就算三魂七魄尽散没有来生,你也愿意?”林代云突然觉得心里堵塞,十分心酸。 张青青垂手而立,眼中透出坚韧与决然来,清淡的声音仿佛从悠远的山涧传来,只听她坚定地回道:“就算如此,我也心甘情愿。” 既然她心意已决,自己又何必再劝,林代云薄叹一声,对沈修文道:“那你好好照顾她。” 沈修文点点头,“你放心就是。” 随后,林代云就与他们告辞离开了。 沈修文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估计快卯时了,也不再耽搁,打算赶在天亮前去一趟东郊的乱葬岗。 正准备和刘大贵父子作别,就被眼前的一幕给吓得往后跳了一步,只见刘大安一脸深情的依偎在他老爹怀里抽泣,而他老爹又紧紧地抱住他,两人神情悲痛,哀嚎连天。 沈修文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弱弱地问道:“刘叔,你们这是怎么了?” 刘大贵一边嚎叫一边捶胸顿足地道:“那姓胡的太他娘不是东西了,老子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对!你真是我的亲爹。”刘大安憋着嘴,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修文无语望天,伸手扶额,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义庄。 …… 刘大贵父子一番感慨后,就赶紧去到山头下的农家,将女鬼被擒的消息转告给了何老爷他们。 几位老爷得知此事已经解决后,顿时感动涕零,对刘大贵那是信任有加,轮番握住他的手感激了一番,可却没人再提许诺的银子的事儿,杨老爷只道:“老刘啊,你不求回报为怀县除去一大害,我替怀县的百姓对你深表感激啊。” 刘大贵本来就是自告奋勇斩除妖孽,这下可好,眼看一大笔银子就要化为乌有,殊不知他的内心比被刀割还要难受。 他的英勇事迹很快就在怀县大为流传,而他不为自己为人人的精神也被说书先生吹捧上了天,结果他本来还想追讨这笔银子,却死要面子开不了口了,由此他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子。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而此刻,张青青随着沈修文离开义庄,从山头往山下走,一路摸黑到了县城。 沈修文将张青青送到沈宅门口,抬手指了指宅子的大门,说道:“青青姐,这就是我家。” 张青青点点头,转身往宅子里去,走到门前,见沈修文没跟上,回头问道:“你不进去?” 沈修文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张青青也没多问,点点头,然后回过身继续往前走,只见她的魂魄消无声息地穿过宅子的大门,一眨眼就不见了。 沈修文看着她进了宅子,不再耽搁,匆匆赶往东郊的乱葬岗。 等他到了那里,果然见到了死去的杨影儿还有其余八具尸体的魂魄。他们漫无目的地游离在乱葬岗之间,早就不记得前尘往事,处在一种无知无觉的状态中。 沈修文从怀里摸出一本四方书册,规规矩矩地摆在地上,然后盘腿坐下,口中默念:“天地四合,阴阳两生,轮回六道,伏魔归一。” 随着“一”字落下,四方书册金光一闪,三丈外的虚空突然撕裂开一个巨大的黑洞,只见那个黑洞中深不见底,如同万丈深渊一般。周围的一切全都凝滞下来,风雷不止而众生止。 片刻后,那些死去的无主孤魂由于往生门的开启,不知不觉就排成长队一个一个往黑洞中走去。被张青青害死的那九只亡魂也随着队伍进入了往生门。 。 第十五章 起疑 “红尘末了,往事皆无,愿来生,你们能再世为人。”沈修文站起身,待最后一只孤魂走了进去,往生门突然就消失了,四周的一切刹那间恢复如常,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境。沈修文弯腰拾起地上的四方书册,小心谨慎地揣在怀里。 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快天亮了,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回走去。到了沈宅,天已经亮了,陆续有卖菜的大娘背着箩筐往街上走去。 沈修文推开门进去,宅子里空空荡荡的,平日这个时辰大娘早就在厨房忙活儿了。沈修文困乏得很,也没多在意,以为大娘出门买菜去了,回到屋里就一头倒在被窝里睡熟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有人在叫他。 “修文,修文,快醒醒,快醒醒。” 沈修文鼻子里“哼哼”了两声,翻个身又没反应了。 那人继续叫他:“修文,快醒醒,快醒醒。” 这时沈修文才缓缓睁开眼睛,一眼看去,发现二姨娘正神色焦急地盯着自己。 沈修文浑身一个激灵,赶紧从被窝里爬起来,嘿嘿笑道:“二姨娘,你怎么来我屋子里了,也不敲敲门打声招呼。” 冯桃急道:“谁还有心思和你开玩笑,大姐、阿宝,还有你大哥都不见了。” “不见了?”沈修文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撇撇嘴道,“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冯桃见他不相信自己,把他从床上拖了出去,指了指空荡荡的宅院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沈修文道:“会不会有什么事出门了?” 冯桃摇了摇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什么时辰?”沈修文歪着头问道。 冯桃急得一跺脚道:“都晌午了,而且昨天晚上我从山头上的农家回来,就觉得不对劲,前两天其实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只是没想明白,但昨晚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你大哥每晚睡觉都要点上蜡烛,但这两晚我都没见你大哥的房间亮着。” 冯桃一语中的,沈修文也回想起来了,前天晚上他也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但由于心里正揣着别的事儿,没有仔细去想,这下回想起来,那晚大娘说大哥睡了,可大哥的房间却没有一丝光亮,这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了。 冯桃见他眉头不由拢起,又接着讲道:“我想着会不会是你大哥的习惯变了,但一个人的习惯怎么会轻易的改变,而且这次走镖也就大半个月,我本想着进他的屋子看看,后来又觉得是自己多想,就进屋睡了,直到今天早上我没见着你大娘出来,就到她屋子里去叫她,谁知你大娘的房间收拾得整整洁洁,却没见着她的人,阿宝也不在,我总觉得心神不安,就去敲你大哥的房门,没想到你大哥也不在。” 冯桃说到这里,神情有些古怪,她看着沈修云的房间好半会儿,才凑到沈修文的跟前,小声说道:“最让我感到诡异的是,你大哥的房间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前几天大姐说修云要回来了,让我帮忙收拾他的屋子,那床上的被褥还是我叠的,可是修云都回来两天了,那被褥却没有动过。” 沈修文眼中掠过惊诧,“二姨娘,你真的没有记错?” “没有,没有,我不会记错的,那被褥是我叠的,我怎么会记错。”冯桃脸上全然都是焦虑和担心。 沈修文敛眸踱了几步,回头对冯桃说:“我们去附近问问,或许有看见大娘和大哥的人。” 冯桃点点头,他们两人赶紧去大街上寻人。可是半个时辰过去了,谁也没见过他们沈家的人,直到碰上了一个卖菜的老大娘,事情才有了转机。 那老大娘收了沈修文的一个铜子儿,才慢悠悠地道:“你说沈夫人啊,我昨个儿下午看见了,她一个人一边走一边笑,还一路嘀嘀咕咕,我以为她和谁在说话呢,结果左右一看,什么人都没有。” 沈修文闻言,心底“咯噔”一下,忙问:“你确定她身边谁都没有?” 那老大娘听他的口气不相信自己,一下就着急了,“我是老眼昏花但也不是连人也看不清楚,何况沈夫人经常来买我的菜,我怎么会认不出来,而且她还和我打了招呼,我还问她怎么阿宝没跟来啊,她说把阿宝送去陶家了,要出去一趟。” 沈修文一听,就忙着和冯桃赶去了陶宅,阿宝正蹲在院子里捣鼓泥巴。而陶老爷一大早就出门喝茶遛鸟去了,家中只有陶夫人忙前忙后操持家务。 此时,陶夫人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慢条斯理地道:“你大娘说,这两天你们两个出门就不见影了,就将阿宝送来了我这儿,昨天下午就送来了,说是要去一趟庆县。” 沈修文不由皱了一下眉,问:“去庆县做什么?” 陶夫人搁下手里的针线活儿,笑了笑道:“原本她是想事成了之后再告诉我,但我见她十分欢喜,就想着这事大概是与修云有关系,在我的几番追问下,她果然说修云看上了庆县的一位姑娘,要她去帮忙瞧瞧,听说那姑娘出身大户,琴棋书画都不在话下。”看样子陶夫人也对那姑娘很是满意。 冯桃倒不关心这些,只急忙追问:“那您有听说,那家姑娘姓什么名什么?” 陶夫人一向不大喜欢冯桃这人,冯桃是青楼出身,没身份没地位,还想着和她闺女争宠,她自然不会给冯桃好脸色。只是一提到修云,她就忍不住十分欢喜,现在眼看冯桃打听那家姑娘的姓名,以为别有用心,态度语气一下就转了个弯,冲她言语刻薄地道:“我就说嘛,你怎么今个儿跑到我家来了,原来是眼红我们修云就要娶媳妇了,而你却生不出儿子,指不定要使什么坏心眼呢。” 冯桃听她羞辱自己,咬了咬下唇,要是在平常,她早就反唇相讥了,此刻却只是冷冷地道:“陶夫人,我今天来您这儿,确实是因为修云的事儿,但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时沈修文也接上话道:“二姨娘的确没有恶意,我们来这里是想知道大娘去了哪儿,她昨晚一整夜都没有回来,我们都很担心。” 。 第十六章 寻人 陶夫人倒也不是小气的人,见沈修文也这样说了,也不好再当面数落冯桃,收敛了一下语气,缓缓地道:“庆县距离怀县至少两天的路程,你们也别疑神疑鬼了,要不了几天,你大娘就回来了,要是你们实在不放心就去一趟庆县看看,那家姑娘好像姓什么来着?姓……曹!对,就是姓曹,是一家大户,听说生意广布江州,家中还有亲戚在朝中做官……” 陶夫人说到最后,语气明显挑高了许多,看着沈修文和冯桃的眼神也透出几分得意与挑衅。沈修文只淡淡一笑,没有言语。冯桃的神情也极为清淡。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一个女人独角戏。 陶夫人见他们两人表情淡淡,说着也没什么意思,就道:“我看时候也不早了,等会儿还要去北街的包子铺给阿宝买包子,要不现在我送你们出去?” 陶夫人明显是在下逐客令,沈修文却嘿嘿笑道:“那就劳烦您了。” 陶夫人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敢顺着自己的话说,当即就黑了脸,起身往屋子外走去。沈修文和冯桃从堂屋里出来,看见阿宝还蹲在院子里倒腾泥巴,沈修文就笑着走了过去,蹲在阿宝的身边问:“阿宝,你怎么不跟你娘和大哥哥一块儿去庆县啊?” 阿宝停下手中的动作,歪着脑袋想了想,用很怪异的眼神看了一眼沈修文,然后奶声奶气地说:“什么大哥哥啊?没有大哥哥。” 没有大哥哥?沈修文脑袋里“嗡”的一下,眼神有些恍惚。片刻后,他摸了摸阿宝的头,站起身来。陶夫人这时在门口一个劲儿的催促,沈修文也不再耽搁,和冯桃匆匆离开。 从陶家这一路走来,冯桃见他一直默不作声,似乎有什么心事,就问:“修文,你是不是有了什么头绪?” 沈修文蓦地驻足,抬头看向沈家宅子的方向,冯桃见他突然不走了,回头蹙了蹙眉,“你这是怎么了?” 沈修文收回目光,一边走一边说:“方才我问阿宝为何不随大娘和大哥去庆县,阿宝却说没有大哥哥。可那天大哥回来的时候,我确实看见他就在堂屋里和大娘说话,只是……” “只是什么?”冯桃看他眉头紧锁,语带犹豫,就迫不及待地相问。 沈修文顿了一下,突然问道:“这几天你有见过大哥吗?” 冯桃蹙眉回想了片刻,摇摇头说:“没有。昨天上午你和大贵父子离开义庄,我就回了一趟宅子,那时大姐正在厨房忙活儿,她见我回来就让我去书房叫修云吃饭了,可我去书房后压根儿就没见着你大哥,我在宅子里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他的人影。 过了一会儿大姐端菜出来,却说修云刚才和她说要出门一趟,不在家吃饭了。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我们沈宅也不大,那么大的一个活人,我怎么就没看见。” 沈修文从她的话中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沉声道:“我们现在就去庆县,要是晚了,恐怕大娘有危险。” …… 他们雇上一辆马车,从南门出发,往庆县的方向赶去。半个时辰后,在快到青云山的时候,沈修文隐隐听见不远处有马蹄滚滚的声音,从车窗探头看去,竟看见前方过来的一队人马正是沈家镖局的兄弟,而领头的那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沈崇华。 沈修文赶紧让车夫停了下来,然后和冯桃下了马车。沈崇华老远就看见了他们两人,先一步打马过去,从马背上下来后,朗声笑道:“你们这是专程来给我接风洗尘的?” 沈修文看了一眼后面跟上来的镖局兄弟,没有看见大哥沈修云的身影。沈崇华也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兄弟,问道:“怎么了?” 沈修文不答,反问:“爹,大哥去哪儿了?” 沈崇华一听,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大哥这人,一出远门就想家想得厉害,这不,刚到庆县的时候,就一个人先回去了。” 沈修文闻言,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冯桃也轻轻蹙眉,有些想不明白。 沈崇华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一见他们两人神情古怪,顿时就警惕了起来,“你大哥怎么了?” 沈修文如实道:“爹,大哥说他看上了庆县的一位姑娘,昨天就和大娘去那姑娘家的府上拜访了。” 沈崇华听后,登时大笑起来,“这小子,平日里一声不吭的,没想到心里还藏着掖着,连我这个做爹的都瞒着。” “爹,这一路你们过来,有见过大哥和大娘吗?” 从庆县到怀县,只有这一条官道,也只有这一条路可通行马车,要是大哥和大娘真去了庆县,一定会半路遇上的。但现在由此看来,父亲这一路过来并没有碰见大娘他们,那就有些说不通了。 沈修文故意如此一问,凭着沈崇华敏锐的察觉力和分析力,当即就能发现可疑之处。 沈崇华收敛住笑容,眉宇间沉凝下来。沈修文问道:“爹,去庆县还有别的路吗?” 这时压着货物的镖局兄弟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副镖头阿远接上话道:“有是有,就是从这条官道一直往下走,到宁县后,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庆县,只是那条路悬崖峭壁,泥洼深潭,尤其凶险,马车也不能过。” 沈崇华一直都没吭声,他的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要是夫人和修云走的是这条小路,恰恰证明了此事的不寻常。 好好的宽阔大道不走,偏偏去走那条陡峭的小路,还不是有问题! 沈修文看着自己的父亲神情凝重,心下沉了沉,说道:“爹,我和二姨娘现在就去寻大娘和大哥,您先回宅子等我们的消息。” “不行。”沈崇华抬头看向他,语气坚毅地道,“我随你们一块儿去。” 沈修文深知劝不住他,就道:“爹,或许大娘和大哥现在已经到了庆县,听说那家姑娘姓曹,是大户出身,您和二姨娘走大路过去要快些,我从那条小路过去,我们在庆县会合。” 沈修文眼见自己的父亲有些犹豫,又补充道:“爹,要是我们都走小路,大娘和大哥又从大路回来了,就会和我们错过。” 沈崇华想了想,觉得修文这样安排比较妥当,不再耽搁,和冯桃坐上马车往庆县赶去。而沈修文就在副镖头阿远的陪同下,策马加鞭,赶在第二天清晨抵达了宁县的坪家村。坪家村位于宁县的东南方,只要穿过此村庄,再经过一片树林,翻过一座山头,就是宁县的万林村。 万林村就是张青青的老家,而这个村庄的背后就是通往庆县的那条陡峭的小路。 沈修文和阿远也没歇息,一路穿梭在凛冽的寒风中,想着能尽快打听到陶春娇和沈修云的下落。直到晌午过后,他们到了万林村,路过一家面摊,才停下来一人要了一碗油醋面果腹。 那面摊老板看着精神奕奕,笑容和蔼可亲。不过一会儿就十分热情地送来了两碗热腾腾的面,笑道:“两位客官,慢慢享用。” 。 第十七章 悬崖突变 沈修文接过面碗,抬头问道:“大叔,请问这两天你有见过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吗?” 那老板笑道:“这位客官,就这个地儿,一天来往的过路人那么多,我又怎么记得住。”说着,那老板就转身要走。 沈修文连忙叫住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铜子儿递到他的手上,说:“大叔,你帮忙好好想想,那妇人衣着端庄,四十来岁,有这么高,脸上总是笑盈盈的,你有印象吗?” 沈修文一边比划一边说着,那老板根据他的描述认真的想了想,突然眼睛一睁,神情恍悟道:“你该不会说的是她吧?” “她是谁?”沈修文追问道。 “就昨天下午,确实有个妇人路过,她不是这个村子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四十来岁,衣着端庄,还在我这儿要了一碗面。不过她这人很奇怪,一直在说说笑笑,可是就她一个人,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沈修文听着那老板的描述,确定那妇人就是他大娘。只要确定了她是走的这条路,那就一定是往庆县的方向去。只是好好的大道不走,为何选择这条崎岖的小路,恐怕此事背后还有什么隐秘。 沈修文也顾不上吃面了,付过钱就和阿远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万林村的后山路,崎岖陡峭,盘旋直上,越往高处,越是云雾缭绕,长风猎猎。 沈修文和阿远牵着马,从狭窄的崖边经过,不想那马儿受到了惊吓,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走了。他们只好将两匹马栓在大树上,徒步往庆县走去。 半个时辰过后,他们到了半山腰。 寒风呼啸而过,隐隐夹杂着哗哗的流水声,给人一种迷茫空旷的感觉。沈修文走到山崖边,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往下瞧了一眼,只见悬崖陡壁下,河水环绕山涧,淙淙流水拍打在石壁上,激起一丈高的水花。 “怎么了?” 阿远也走了过来,探头看了一眼。 沈修文不由皱了一下眉,说道:“不知怎的,总觉得耳边有呜呜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泣,听着有些遥远也有些空旷。” 阿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别想太多了,昨晚一整夜都没睡,而且风声那么大,听错了也有可能。” 沈修文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悬崖下的河水,然而就在此时,他耳边突然响起了阿远阴冷的笑声。沈修文猛然回头,就见站在身边的阿远邪邪地勾起嘴角,眼眸阴沉沉地盯着他。 这种眼神让他觉得毛骨悚然,像是一个无底深渊要将他吞噬进去。沈修文心下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大叫道:“阿远,阿远!” 阿远浑身猛地一震,眼中的阴冷之色转瞬就消失了,只见他古怪地看了一眼沈修文道:“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沈修文微微皱了皱眉,“你还记不记得刚才你做什么了?” 阿远想了一想,更加奇怪地看了一眼沈修文:“我,我没做什么啊,一直就站在这里。” 沈修文敛眸,来回踱了几步,呼呼的风声从耳边吹过,隐隐有呜呜的哭泣声混杂在其中…… “二公子!二公子!” 沈修文忽然听见有人在大叫他,浑身蓦地一怔,抬起头来,就见阿远躲在一旁的大树后,惊恐地盯着自己,嘴唇微微颤抖。 沈修文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 阿远见他恢复正常,连忙奔了过来,语带哭腔地说:“二公子,你知不知道刚才你就像被鬼附身了一样,对着我阴沉沉地发笑。” 阿远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看来是方才惊吓过度,现在情绪还未平复。 “你说我刚才对你发笑?”沈修文不可置信地问道。 阿远重重地点点头道:“二公子,你要相信我。” 沈修文脸色一变,道:“我们快走,这河水有问题。” 阿远一听,吓得整张脸都白了。 他们两人正要离开,刹那间,山涧狂风大作,乌云蔽日。 山谷中盘旋的苍鹰发出一声凄怨的长鸣,转眼就被狂风巨浪吞噬在绝望之中。 而他们的正前方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白色漩涡,这漩涡接连天地,挡住他们的去路。 天空落下密密麻麻的雪片,空幽的悬崖边寒冷萧瑟。 与此同时,那漩涡中缓缓走出来一个温润儒雅的男子,猎猎长风,卷起他的衣袍高高鼓起,犹如从天而降的神灵,俯瞰着天下的芸芸众生。 阿远见到此人,猛地睁大眼睛,惊呼道:“大公子!” 沈修文也震惊不小,只是他比阿远多了几分镇定。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那熟悉的男子缓缓地走了过来,不确定地问了一声:“大哥?你是我大哥?” 沈修云眼中含笑看着他道:“修文,我当然是你的大哥。” “那大娘去哪儿了?”沈修文紧紧地盯着他,不敢有一丝疏忽。 沈修云笑道:“她已经回沈宅了。” “回沈宅了?”沈修文摇摇头道,“不对,她不是和你去庆县的曹家了吗?” 沈修云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盯着他,语调温柔地道:“去过了,娘让我来接你们。” 他的眸光像是清泉般柔软舒适,莫名地有一种让人想沉睡的感觉。沈修文不知不觉地问道:“你身后那白色的漩涡是什么?” 沈修云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轻声道:“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你要不要随我来?” 沈修文似乎被蛊惑了,目光呆滞地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迈出了脚步。 而他身后的阿远也像木偶一般往前走去。 眼看他们两人就要走进那白色的漩涡,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穿透这片诡异的境地,重重撞击在沈修文的耳畔。 “沈修文,不要进去!” 沈修文突然浑身一震,蓦地回头看去,只见身后青光一闪,一袭青衣的林代云抛出手中青丝带如灵蛇般缠上了沈修云。 阿远还在继续往前走,沈修文已然清醒,一掌拍在了他的后背。阿远身躯一抖,也清醒了过来。 这时,天地一片肃杀,漫天雪花凝滞,狂风骤停。 山路的尽头,只见沈崇华也突然闯了进来,但见自己的大儿子沈修云也在,而且被林代云的青丝带紧紧地拴住,脸色大变,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绊倒在地上。还是沈修文眼疾手快,冲过去扶住了他。 “你大哥,你大哥,怎么会这样!”就算沈崇华行走江湖多年,但看见此番情形还是差点儿支撑不住,感觉整个人摇摇欲坠。 。 第十八章 替死鬼 沈修文虽然不愿承认眼前发生的一切,但却不能欺瞒自己的父亲。他回头看了一眼被禁灵术禁锢住的大哥沈修云,几度哽咽地道:“爹,大哥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沈崇华闻言,浑身颤抖得厉害,紧了紧拳头,忽然整个人就瘫软了下去,悲戚地哭喊道:“修云啊,修云,你怎么忍心扔下为父先走了呢?你怎么能……” “爹,爹,孩儿也不想扔下您,您快救救孩儿,救救孩儿。” 沈修云盯着沈崇华,眼眸中带着一丝哀求。 沈崇华眼看自己的儿子受苦,差点儿就冲了过去,沈修文反应极快地拉住了他的手臂,摇摇头道:“爹,不要过去。” 沈崇华眼眶通红,看着修云悲哀地望着自己,心就像被撕裂了,痛不欲生。只见他一掌推开沈修文,神情激动,大声咆哮道:“你大哥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要眼睁睁看着他连死了也要受尽折磨吗?” 他不管不顾,就要冲到沈修云的身边,沈修文不能看着自己的父亲着了那妖物的道,死死抱住沈崇华不让他过去。 沈崇华痛哭道:“修云,修云呐,是爹没用,是爹没用。” 林代云看着沈崇华情绪失控,劝道:“大叔,他不是你儿子,你别中了他的计!” 沈修云微微勾了勾唇角,眸中毫不掩饰对林代云的欣赏。 林代云冷哼一声,缠绕在手腕上的青丝带一拉扯,沈修云的脸上顿时露出痛色。 “妖孽,识相的就快点儿放我们出去!” 只见沈修云抬起头来,啧啧一笑,缓缓道:“你们既然进来了,就休想再出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深邃的眼眸定定地盯着林代云,一字一顿,语带挑衅。 林代云用力一拉扯青丝带,眼神凌厉,声音冰冷,“要是我们出不去,你也别想好过,大不了同归于尽!” 沈修文越听越是糊涂,眉头紧锁,“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代云转过头来,神情严肃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们都被困在了他编织的梦境中。” “梦境!”阿远惊讶地大叫道,这么说来,这里全都是自己的梦! 沈修文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况且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沈崇华没有方才那么激动了,情绪也稳定了许多,只听他声音略略颤抖道:“我和你二姨娘赶到了庆县,一经打听,根本就没有什么曹家大户,我怎么都不能安下心来,就让你二姨娘在恒悦客栈等我,我一路快马加鞭从这条小路往回奔走,结果就看见你和阿远在悬崖边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还好遇上了这位姑娘,她说她能帮我,就带着我进来了。” 原来是这样,沈修文抬头盯着沈修云道:“你把大娘怎么样了?” 沈修云邪邪地笑道:“你说她呀,她当然是,已经葬身悬崖下了。” “你!”沈修文在听了他的话后,手臂青筋暴起,眼中暴发出惊涛骇浪! “他是你的亲娘!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沈崇华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整个人如遭雷劈! 沈修云漫不经心地道:“我能有什么法子?头七回魂,除了她能看见我,就没人能看见我了。要是这七天我找不到替死鬼,那我就得被困在这条河里。” 沈修文道:“你也是替死鬼?” 沈修云笑道:“只能算我命苦了,不小心掉下山崖,不过,那个愚蠢的妇人已经死在了这条河里,只要今晚子时一过,我就能解脱了。” “就算你解脱了又有什么用!”沈修文冷笑道,“你一样会被打入地狱道,受尽惩戒来偿还今生的罪孽!” 沈修云闻言,突然就大笑道:“我入不入地狱不得而知,但今天就是你们的末日!” 话音一落,天地色变,惊雷滚滚。刹那间,沈修云的白色衣袍无风自鼓,山涧血腥之气大作,扑面而来。 而此刻一个蹴鞠大小的鬼物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漂浮在半空,定睛一看,竟然是陶春娇的人头! 漆黑的发丝张牙舞爪的倒竖,惨白的鬼脸双目尽失,只见她稍一停顿,就冲着林代云飞去。 林代云眼看不妙,猛地拉扯回青丝带,一个旋身落地,避开那鬼物的袭击。 沈修云重获自由,只见他唇角噙着一丝冷笑,突然调转方向,吼的一声,张开血盆大口,似要将沈崇华、沈修文两人吞噬下去。 沈修文眼眸一凝,猛地从地上弹跳而起,反应极快的从袖中射出三枚青铜钱,电光火石之间,已向沈修云飞去。 不料沈修云甚是狡猾,心念一动,就原地消失了,而后又出现在沈修文的身后,这一变化仅在瞬息之间,沈修文还没反应过来,沈修云已然在他身后出手。 眼看沈修文就要着了他的道,沈崇华神情一变,大叫道:“修文,小心!” 与此同时,他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扑身挡在了沈修文的身后。 沈修云的那只鬼手穿透沈崇华的胸膛,豁的一声,硬生生地撕裂开一个血色窟窿。 “不要!” 沈修文大惊失色,大吼一声,声音震耳欲聋,似有撼天动地之力!他浑身俱震,双目圆睁,一脚踏地,整个人纵身飞跃而起,铜钱从袖口飞出,速度极快,接连射出三枚,隐隐发出青光。 沈修云还没来得及抽回那只鬼手,他的鬼体已被那三枚铜钱击中。 只听几声闷响,沈修云惨叫一声,一道白光在其中闪了一下,砰的一声,他的鬼体被炸裂成了碎片。 不过沈修文还没缓过气来,那些碎片嗖的一下又被粘合在了一起,片刻间沈修云就毫发无损地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沈修云从高高的空中缓缓落下,张开双臂,冷笑道:“这是我的世界,你想杀死我?省省力气吧。” 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这个天地的主宰,这个天地的神!没有谁能够战胜得了他!他傲然而不屑的眼神盯着眼前的蝼蚁,姿态从容又高高在上。 沈修文不相信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紧紧攥着拳头,皱眉思索,突然想到《鬼行录》虽为一本书册,却是虚实相替,阴阳共存,即便是在梦中,一样能唤出附着在它上面的法力。 沈修文登时眼眸一凝,口中大念道:“往生归墟,正道诛邪!” 随着他掐指念诀,合掌为指剑,《鬼行录》已然化出虚体,金光凛凛,势不可挡,向沈修云急速飞去。 。 第十九章 颠覆 沈修云还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等他反应过来,早就来不及了。《鬼行录》所至,金光大盛,直接穿透沈修云变得扭曲的鬼体,只听鬼嚎连连,凄厉无比,鬼体转瞬被金光吞噬,与《鬼行录》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修文知道,他的这个大哥已经魂飞魄散了。 天道法师将毕生修为附着在《鬼行录》里,一般的鬼物都是无法对抗的。 这时,正与林代云缠斗的陶春娇眼看情况不妙,吼的一声,冲进那白色漩涡里,一同不见了。 而后地动山摇,惊涛拍岸,山路变得弯弯扭扭,他们所在的悬崖也开始土崩瓦解。 沈修文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落入无底深渊。 …… 寒冷的风穿过山涧,盘旋在山路之上。腐朽烂掉的枯叶子被卷得老高,打着旋儿飞来飞去。天空落下小雨,夹杂着雪白的雪花,落在沈修文的脸上。 冰凉的触感将沈修文从梦中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只见他的身边还睡着沈崇华、阿远和林代云三人。 他赶紧推了推自己的父亲,叫道:“爹,爹,快醒醒,快醒醒。” 而这时,阿远和林代云的身躯动了动,片刻就已经醒来。但始终不见沈崇华醒来的迹象。 林代云眼眸扫过双目紧闭的沈崇华,眉尖一蹙,对沈修文道:“你父亲被那鬼物重伤,恐怕是不行了。” 沈修文回头瞪她一眼,怒道:“你胡说什么!我爹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他只是在梦里受了伤,怎么会有事?” 林代云于心不忍,但必须面对现实,只听她沉声道:“虽然方才的一切都是那鬼物修筑的梦境,但在梦境中出现的都是我们自己的元魂,元魂在,为人,元魂不在,便是亡灵。” 林代云的话深深的刺痛了沈修文的心,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就像被雷击中,劈成了两半。 他悲痛地叫道:“爹,爹,您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大哥去了,大娘也去了,您要我怎么办,怎么办?” 为什么!要他如何接受眼前的事实!要他如何接受自己的亲人一再离开自己! 他不能,不能接受! 老天爷,我宁愿死的人是我,我宁愿一命换一命! 不要让父亲就这么走了,不要! 沈修文在心中不停的祈求,或许是老天爷听见了,怜悯他,所以让沈崇华醒了过来。 沈修文感到沈崇华的指尖动了动,浑身一颤,低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只见沈崇华缓缓睁开了眼睛,虚弱地望着神色悲痛、眸中含泪的沈修文,哑然道:“孩子,我快不行了,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住。” 沈修文神情呆滞,张了张口,却是喉咙一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多年前,在怀县的南城门外,也是这样的话,这样的情形。他深深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沈崇华猛地咳嗽起来,整个身躯由于剧烈的咳嗽微微缩倦,沈修文不禁大喊道:“爹,爹,您怎么样了。” 沈崇华缓缓抬起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臂,面色极其苍白。他摇摇头道:“我没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平缓下心来,神情却是尤为凝重。而接下来他说的话对沈修文来说,却是另一重深深的打击。 “当年,先帝在外狩猎,惠妃遭到皇后的迫害,不得已,只能暗中让宫人连夜带着襁褓中的婴孩逃出皇宫,后来,皇后以惠妃私通禁卫军将领的罪名禀报先帝,先帝信以为真,废黜惠妃封号,并处以极刑。而你,就是那襁褓中的孩子,那宫人就是一直以来你唤作母亲的紫山。” 沈修文犹如晴天霹雳,神情恍惚的听着沈崇华沙哑而虚弱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一直以来唤作母亲、父亲的人竟与自己毫无关系! 他的手微微发颤,脑中一片空白。 沈崇华道:“紫山并不是你的生母,她只是宫中的一名宫女,而我也并非你的父亲。害死你亲生母亲的是皇后,她无所不用其极,将你母亲死后的亡灵镇压在皇陵的龙脉之下,并用巫术诅咒她永世不得超生。修文,你一定要救救你的母亲,这是紫山的遗愿。” 沈崇华声泪俱下,语气中透着一股悲凉。他紧了紧修文的手臂,然后一声重咳,一口鲜血突然喷出。沈修文大叫一声,却再也唤不醒沈崇华的性命,只见沈崇华的手重重地垂落在了冰冷的雪地上,心跳戛然而止,这一生走到了尽头。 雨渐渐的大了起来,沈修文跪在沈崇华的尸体前一动不动,任凭雨雪打在自己的身上,对他而言,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颠覆了。 一个月后 弘治十二年,二月。 晌午过后,又下起了小雨。刘大贵在棺材铺里踱来踱去,一股倒春寒的劲风刮了进来,他浑身抖了一抖,赶紧把脖子缩进衣领子里。 这时,刘大安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收起雨伞,把食盒往棺材盖上一放,撇撇嘴道:“这是隔壁王大娘送来的烧鹅,说是感谢你挺身而出为怀县除了一大害。” 刘大贵忙揭开食盒的盖子一看,一股卤味从里面飘出来,顿时眸光闪烁,欣喜地叫道:“这可是醉仙酒楼的招盘菜,一两银子才有半份。” 刘大安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坐在藤椅上,翘起二郎腿,望了望外面灰蒙蒙的一片。过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无趣,打算眯一小会儿。 刚合上眼皮子,就听见刘大贵在一旁叨唠:“你小子,也不见你去看看沈秀才,自从沈家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就没怎么见过他,该不会一时想不开做傻事吧?” 刘大安翻了翻眼皮子,道:“爹,你就放心吧,他不是那种寻短见的人,而且他都出门好几天了,只是没来棺材铺而已。” “你怎么知道?”刘大贵一边啃着烧鹅一边含糊不清地吧嗒嘴。 刘大安打了个哈欠,把手臂枕在脑后,斜眼瞅了瞅他道:“我跟他什么关系,那是开裆裤的交情,他放个屁我都知道他今天吃了什么,怎么会不知道?况且他还托我办事儿来着,怎么会想不开寻短见,你就甭瞎、操、心了。” 刘大贵道:“那你没事儿了也可以去他家看看啊。” 刘大安听他这么说,把藤椅转了个方向,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刘大贵被他直勾勾盯着心焦,把脸撇到另一边去,继续啃他的烧鹅。 。 第二十章 求解 刘大安看了他半晌,皱了皱两道镰刀眉,“老爹,不对啊,你何时这么关心秀才了?” 刘大贵嘿嘿一笑,转过脸来,顶着一嘴的油说:“我不是看你最近唉声叹气又没啥精神,我就以为那秀才想不开什么的,连带你的情绪也低落了。” 刘大安见自己的老爹难得关心自己,心里甚是欢喜,脸上却端得一本正经,闷声闷气地道:“人家秀才是读书人,当然不能局限在怀县这样的小县城,再过两个月就是科考,他就要去京城了。” 虽然这话说得一板一眼,但是语气中还是透着一股酸气。 刘大贵当然听得出来,啃了一口烧鹅,不动声色地一问:“你也想去京城?” “那是当然。”刘大安想也没想,一口就回了去,当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冲着刘大贵尴尬地笑了笑。 刘大贵倒没有像往常一样数落他不脚踏实地、好高骛远,而是在啃了两口烧鹅后,满不在乎地道:“既然你也想去京城,那就去吧,京城是我们大明的都城,你去长长见识也好。” 刘大安在听了这话后,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狠狠掐了手背一下,嗷了一声,才确定刘大贵这老头肯放自己出远门了。 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兴奋的样子,而是不以为意地从棺材铺悠悠然地走了出去。 刚一转过大门口,刘大安就激动得尖叫起来,风一阵似的跑去了沈宅,也顾不得外面还在下着雨。 冯桃这时正坐在堂屋里做针线活儿,以前这些都是大姐陶春娇的事儿,可眼下沈家家主已经不在了,家里主事的大姐也不在了,整个沈家的重担全都担在她的肩上,这一个月以来,她忙前忙后,操持完自己大哥的丧事,又请义庄的伙计为沈崇华和陶春娇办理身后事,还得照顾不满五岁的阿宝,一时间连口气也喘不上来。 只是真正令她身心疲惫的还不是这些,汪敏和沈崇华的死对冯桃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她几乎每日以泪洗面,食不下咽,也无法入睡。她怎么也没想到,在恒悦客栈的一别,是她和沈崇华这一辈子最后的生死别离。 要是她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那一天她会毫不犹豫的跟着他出去。她是一个重情义的女人,多年以前,她沦落于青楼,终日为讨好那些达官贵人出卖自己的灵魂,还好遇上了沈崇华,是他从危难的绝境中把自己赎了出来,让她重新看见这个世界的光明。 想到这些,冯桃抬眸看了一眼蹲在屋檐下托着腮沉默的阿宝,不知不觉就湿了眼。 这时,宅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只见棺材铺的少东家刘大安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冯桃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袖擦了擦眼角,搁下手中的针线活儿,起身走出了堂屋。 刘大安见到冯桃,顿时收敛了笑意,恭恭敬敬地作揖道:“二姨娘,请问修文回来了吗?” 冯桃摇了摇头道:“都出去好几天了,还没有回来。” 刘大安不禁有些失望,看了一眼蹲在屋檐下的阿宝,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那家伙最近在做什么,神神秘秘地也不跟人说,就前些天突然出现,托他帮忙查一查附近有没有最近三年离奇死亡的富家小姐,真是诡异得很。 冯桃也知道他这几次来找修文,都没见着人影,看他怅然若失的样子,反而安慰他说:“大安呐,修文说了,过几天就会回来,你也别太着急,要是他回来了,我让他来找你。” 刘大安想了想也只好这样了。 从沈宅出来,雨停了,风也小了,刘大安抬眼扫视了一圈,就瞧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往这边走来,刘大安大喜,冲那人使劲的挥挥手,“苗老三,苗老三……” 苗浩然听到他的叫喊,淡淡地瞟他一眼,刘大安见他走过来,兴奋得叫道:“苗老三,你知不知道我老爹准许我去……” 苗浩然对他的话显然是不感兴趣,他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那家伙怎么样了?” 刘大安一听,就垮了脸色,“还能怎么样,这些天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苗浩然驻足在他跟前,沉默了片刻,刘大安还想说话,就见这人抬起头来说道:“我还有些事儿,先走了,你要是有秀才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 刘大安话到嘴边被苗浩然一句话给堵了回来,心头顿时就不通畅了,正想破口大骂几句,那人却完全不顾虑自己的感受径直从他面前走过了。 刘大安干杵在沈宅的大门口,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直到瞧见苗浩然的身影隐没在过往的行人中,才“唉”了一声,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去。 …… 而这个时候,沈修文正在青云山的青云观里。但自从一个月前义庄发生尸变后,青云道长就闭门不出,谢绝来客。 沈修文是足足在道观外等了一天一夜才见到青云道长本尊。 青云道长五十来岁,吊梢眼,宽鼻梁,说起话来却斯斯文文,与他的长相十分不合称。 只见他优雅地端着一个茶碗,拈起茶盖浮了浮茶叶沫子,抿了一小口,然后轻轻搁下,这才抬头看了沈修文一眼,问道:“你是何人?来青云观所谓何事?” 沈修文淡淡一笑,起身向青云道长施了一礼,“在下沈修文,今日前来青云观,是有一些事情想要请教道长。” 青云道长见他翩翩公子,穿着不凡,心头一阵暗喜。偷偷瞟了他一眼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阁下在道观外等了一天一夜可见你诚心求解,这样吧,贫道就算你便宜点儿,一个问题一两银子,如何?” 沈修文闻言浑身一愣,差点儿将方才喝下的茶水喷了出来。青云道长察言观色,见他没有立即回话,就道:“这个已经是最便宜的价钱了,且方才小徒为阁下泡的那壶茶,都算是免费赠送给你的罢。” 沈修文瞧了一眼桌上的花瓷茶壶,笑道:“这么说来,还是在下占了便宜。” “那是当然。”青云道长捋了捋下巴上的那一撮山羊胡。 。 第二十一章 试探 沈修文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啪的一声扔在桌子上,道:“只要道长如实回答,这一袋银子都是你的。” 青云道长眉毛一挑,眼中瞬间迸出闪闪光亮,不过他好歹是一观之主,怎么能在外人面前失了脸面,于是摸了一把胡须,转眼就恢复平静,闭了闭眼,正色道:“你说吧,只要是贫道知道的,一定如实回答。” 沈修文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道长,请问驱魂咒是不是青云观的独门秘术?” 青云道长一听,眼中露出得意之色,点点头道:“驱魂咒是青云观祖师爷自创的捉鬼咒术,一代一代相传至今,当今天下,除了我,再无别人会施展这种咒术了。” “是吗?”沈修文不以为意,从怀里摸出三枚青铜钱,轻轻搁在花瓷茶壶的旁边。 青云道长眼见他将铜钱搁在桌上,心头“咯噔”一下,讪讪笑道:“沈公子,你,你这是做什么?” 沈修文淡然一笑,“道长,驱魂咒是先秦时期流传下来的咒术,而青云观却是创立不到百年,怎么会是青云观的独门秘术?” 青云道长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一把老骨头抖了一抖,表情极其古怪。 沈修文不等他回答,就继续道:“将铜钱浸泡在黑狗血中九九八十一天后于午时的阳光下吸收天地阳气七七四十九天,并用阴阳咒法封坛埋在地底,三十三日后取出。” 青云道长听完他的叙述,斜眯的吊梢眼突然睁得老大,眼珠子像是要被挤出来了一样,一张老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嘴巴半张,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沈修文不急不缓,见他把嘴巴合上了,才道:“恕在下愚昧,想要请教道长,这是不是青云观的不传秘术——驱魂咒的炼筑之法?” 青云道长一听他的问话,差点儿从椅子上滚下去,还好他定力足够,才勉强稳住身躯。只见青云道长掩嘴轻咳一声,道:“沈公子的学识博大精深,老朽……不,贫道佩服。” 沈修文见他无语伦次,很是好笑,却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问:“道长,既然驱魂咒不是青云观的独门秘术,那么您是从哪里得来的?” 青云道长尴尬地咳了咳,片刻后才道:“实不相瞒,当年青云观穷途末路之时,得一老道相助,是他传授驱魂咒予贫道,青云观才能存在于今日。” 沈修文闻言,不由皱了一下眉,来回踱了几步。 难道青云道长口中的老道就是自己的师傅?还是说这青云观与天师道有什么关联不成? 想到这些,沈修文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笑眯眯的青云道长,怎么看都觉得不大像和天师道有什么关系的人。 这时,青云道长见他看了过来,眯了眯眼,问道:“沈公子,你又是怎么知道驱魂咒的?” 沈修文没想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下意识的“啊”了一声,然后盯着青云道长那张老脸看了半晌后,面容沉静地施了一礼:“恕在下无可奉告。” 这下换青云道长愣了半天,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沈修文深深地知道有些话能说,但有些话怎么也不能说。当年师傅将《鬼行录》和长生天书托付给他,还临危授命予他为天师道玄阴派第十九代掌门传人,这件事关乎到玄阴派,也关乎到天下苍生,更是师傅毫不保留地对自己的信任,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轻易地告诉任何人。 随后,沈修文留下那一袋银子,与青云道长作别后,就离开了。 他走后,青云道长十分欢喜地将那钱袋收好,坐回椅子上优哉游哉地品起茶来。这时,从正堂左侧的屏障后,走出来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走到青云道长的跟前,面色沉静地道:“看来老三说的没错,沈修文也知道驱魂咒的练筑之法,说不定就和元明师叔有关。” 青云道长慢悠悠地搁下青瓷茶碗,敛眸沉思了片刻后,摸了一把胡须道:“长风啊,听说这人即将赴京赶考,你让老三一路跟着他。” 苗长风听闻吩咐,应诺一声:“是,堂主。” 青云道长看着苗长风离开后,将怀里的钱袋掏了出来,在手中掂了掂分量,这才心满意足地又揣了回去。 青云观外,沈修文若有所思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在外面等了大半天的林代云一见到他,就毫不客气地责怪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这凶巴巴的声音将沈修文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只见林丹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瞪着他,显然是一个人等得太久,不耐烦了。 沈修文从道观的石阶走下来,皱着眉,装作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林代云瞧着他脸色不大好看,就问:“怎么了?那老道欺负你了?” 沈修文“唉”了一声,道:“可不是,青云老道是个人精,讹了我一整个钱袋子,你说我是不是亏大了?” 林代云一向嫉恶如仇,一听那老道不是什么好人,就愤愤不平地道:“我去找他把那钱袋子还你。” 沈修文见她就要往石阶上走去,赶紧伸出手臂拦住她,“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那老道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诉了我,要是回去把银子要回来,下次我要再有什么事情请教他,他肯定不会告诉我了。” 林代云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抬眼看了看他,问:“那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沈修文笑道:“你也饿了吧?带你去吃点儿东西。” 林代云闻言,愣了一下,然后露齿一笑,“你怎么知道我饿了?看来你挺了解我嘛。” 沈修文听她这么一说,眼中露了淡淡的忧伤。这一个月来,林代云没日没夜的跟着他,连上个茅房拉个屎也要跟着。这时间一长,想不了解都不行呐! 沈修文欲哭无泪,默默地往山下走去。林代云完全将之前的烦躁抛诸脑后,一路没完没了的唠叨,无非就是让他不要寻死觅活什么的话,不过话说回来,他看着像是会寻死的人? 这姑娘完全是想太多了好吗! 他们两人走到山下,路过一家面摊,就顺便要了两碗葱花面。 没过一会儿,那老板就端上两碗热腾腾的面,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光是看看就浑身暖和。 那老板热情地笑道:“两位客官,请慢用。” 沈修文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抬头一看,发现他竟然就是一个月前在万林村村口摆面摊的那个大叔,惊讶之余,连忙叫住他:“大叔,你不是在宁县的万林村吗?怎么来怀县了?” 。 第二十二章 纠葛 牛大山回头看了他一眼,一眼就认出他是一个月前给自个儿一个铜子儿打探消息的翩翩公子,笑了笑道:“这大冷天的,生意不好做,就换个地儿,说不定生意能好起来。”牛大山的这话在外人听来,语气中总是透着一种无奈。 沈修文想着他是万林村的人,或许知道那个人的下落,就问:“大叔,你知不知道万林村有个叫胡、平的人?听说他的爹还是万林村的村长,他的媳妇是宁县一家大户的小姐。” 牛大山听他说完,脸上的笑容立即就收敛了,声音中还夹带了一丝愤怒,“你说的那人我认识,七年前,入赘宁县的郑家,不过,他本是有妻儿的人,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害死妻儿,这种人就不该活在世上。” 沈修文见他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就知道问对了人,牛大山说完这话才反应过来,谨慎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打听他做什么?” 沈修文突然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语带痛恨地道:“你是不知道,这个人欠了我朋友一大笔钱,好几年了也没还,白白让我朋友背了一身的债,要是我找到他,就替我朋友教训一下他,真是太可恶了!” 牛大山听他言词激烈的数落了那人一番,觉得是志同道合之人,索性就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神情颇为愤然:“这胡、平真不是个东西!害死家中妻儿,欺骗朋友钱财,简直丧尽天良!” 沈修文应景的叹了口气,道:“我也去过郑府找过他,只是现在郑府都没人住了,府中杂草丛生,连个鬼影都没有。”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牛大山抬眼看了看他,最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神情惋惜地说:“你那朋友的钱恐怕是要不回来了,郑家早就落没了,还有那胡、平如今就是一个满街乞讨的乞丐,就住在县城外的破庙里。” 沈修文和林代云皆是一惊。沈修文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林代云抢了先,“发生什么事了?郑家怎么说没就没了?” 牛大山道:“你们是有所不知,前几年,郑家小姐看上了宁县东城药材铺的少东家,就在暗地里与其私通,被胡、平发现后,大闹了一场,郑家小姐索性休夫,将胡、平赶出了家门。 胡、平心有不平,但一时也没有法子,直到江州知州大人路经宁县,胡、平就拦截官轿呈上郑家与朝中官员勾结贪赃的罪证,郑家算是毁了,可郑家小姐是有仇必报之人,虽然没有证据,但她收买说书先生将胡、平害死妻儿的罪孽传得人尽皆知,还找人打断了胡、平的一双腿,连胡、平的爹也没放过,一把烧毁了村子里的老屋。” 没想到郑家和胡家竟然落得这般下场,“这件事闹得这么大,怎么我打听了这么久,也没听人说过。”沈修文之前也让镖局的兄弟帮忙打听过,但结果都没能打听出胡、平的下落,更没有谁知道几年前郑家发生的这件事。 牛大山早就知道他会有疑问,将头探出自家面摊左右张望了一番,确定四下无人,才将头缩了回来,压低声音道:“当年郑家贪赃枉法,听说和朝中某位身居高位的大臣扯上了关系,所以知情的人都不敢说出去,县城的人都以为郑家小姐与人通、奸得罪了什么人才家道中落,而胡、平躲在乞丐堆里,就更没人知道了。” 沈修文闻言,抬眸瞧了瞧牛大山,眉头一皱,露出狐疑的表情来,“大叔,你都说了没人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牛大山听他这么一问,脸上的愤然之色立即就显露出来,“郑家的事虽然被隐瞒下来,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况且我也是万林村的人,自然对这件事比其他人要在意得多。” 沈修文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不过还是有一点儿没想明白,于是又问:“大叔,既然郑家贪赃枉法的事与朝中大臣有关,那大臣应该被处罚了才是,怎么知情的人还不敢透露出来?” 牛大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小兄弟,朝堂之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郑家老太爷为保全家,一个承担罪名,江州知州也不是什么大官,上头虽然有人撑腰,但比起朝中的那位大臣还是小巫见大巫了,毕竟这件事只是牵扯进了那位大臣,而实际参与者却是那大臣下面的几个心腹官员,而这几个官员担心事情闹大,就私下把这事儿给了结了。” 沈修文“哦”了一声,一副了然的样子。 一个小小的郑家竟然牵扯出这么多朝廷官员,不知那朝中还有多少人在私下干这种勾当! 想到这些,沈修文眯了眯眼,目光落在牛大山的身上,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 林代云却是听得有些糊涂了,什么大臣,什么下面的官员,越听越是复杂,眉心都拧在一块儿了。 牛大山大抵是看出了她想不明白,指了指桌上的面碗,笑了笑道:“小姑娘,快吃吧,面都凉了。” 林代云“哦”了一声,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反正这朝中的明争暗斗也不关她的事,还不如填饱肚子来得实在。 沈修文和牛大山继续聊了几句,郑家和胡、平的事也算弄明白了,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吃面的客人,牛大山就去忙活儿了。 林代云一边吃面一边喃喃地道:“原来我们的沈秀才、沈二公子是想找辜负青青姐的那个负心汉啊。” 沈修文手里的筷子一顿,目光淡淡地扫过她,“我答应过青青,一定会帮她。” 林代云听他这平缓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子坚毅,不由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就这一眼,沈修文清俊的容颜、深邃的眼眸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 沈修文见她神情古怪,好心问了一句:“怎么了?” 不想她突然站起身来,一跺脚道:“不吃了,吃饱了。”说完,就往面摊外跑去。 。 第二十三章 天杀门 沈修文莫名其妙,却也赶紧付过钱追了出去。林代云见他一路跟了过来,就把头扭在一边,不看他。 沈修文笑道:“怎么了?是谁惹我们苍云派小师妹生气了?” 林代云听着她调笑的声音,懊恼得一跺脚道:“没有,我没有生气。” “那你这是怎么了?突然就发脾气了?”沈修文见她一个劲儿的往前走,一下伸手拉住了她。 林代云浑身一怔,回过头来,脸畔瞬间就红了,为了不让他看出端倪,甩开他的手道:“我,我只是为青青姐不值而已,那个负心汉做了那么多坏事,就算千刀万剐都不能还清他的孽债,可如今,他还能活在这个世上,我一想到这些,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原来是这样,还以为这姑娘又在耍小姐脾气了。沈修文听她这么一说,脸色也沉静下来,“张青青已经死了七年,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林代云重重地点了点头,又道:“不管怎样,先找到那负心汉再说。” …… 傍晚将至,天空又落下了小雨。两匹黑色骏马蹄踏泥洼,飞快地在官道上奔驰。 “啪嗒,啪嗒……” 蹄声铿锵有力,一路疾驰,黑色的马鬃倒竖,在风雨中猎猎飞扬。 马背上的一男一女神情肃穆、目光沉凝,无论雨水打在脸上,都像是毫无所觉。他们策马飞奔,直到青云观外。 只见这两人一勒缰绳,马儿长嘶一声,扬蹄而立,重重地踏在道观外的石阶下。 门内的小弟子听见外面的动静,赶紧打开大门,迎了上去。 这两人先后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那小弟子,匆匆走了进去。 正堂里,青云道长已然等候多时,待这两人进来,便迫不及待起身相问:“千生、千月,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千生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函交给青云道长,回道:“堂主,门派中已经查出了沈阳明的下落,而且还查出了另一件事,怀县的沈总镖头是沈阳明的嫡长子。” 站在他身旁的千月紧了紧拳头,语气中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一股怒气,“这贼人,隐藏得还挺深的,找了这么多年,总算是把他给揪出来了!” 千生心中虽有不平,但却比千月沉稳许多,只听他沉静地道:“虽然知道这贼人的下落,但想要引他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何况沈崇华已经死了,这条线是没法再跟下去了。” “那倒未必。”这时,青云道长已经看完信函,抬起头来目光扫过千生、千月两人,沉声说道,“这条线要继续跟下去。” “可是沈崇华已经死了,怎么可能跟下去……” 千月性子颇急,有什么疑虑全都摆在了脸上,千生赶紧拉扯了一下她的衣袖,阻止她在堂主面前毫无规矩的质疑。 千月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连忙住了口。 青云道长却是一脸的慈祥,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这信中也写得很清楚,沈阳明是崇简王的门客,这些年一直都在汝宁府,而沈崇华是他的嫡长子,却在怀县安家落户,我们暂且不说这背后有什么隐秘,单看沈家镖局这些年在江湖中的地位和生意往来,我猜测沈崇华是在替崇简王办事。” 千生闻言,皱了皱眉,神情凝重起来,“堂主的意思是,沈阳明还有更大的阴谋?” 青云道长眼中露出赞许,点头道:“差不多可以这样认为,想要引出沈阳明,就必须掌握他的阴谋和目的,沈崇华是他的儿子,这些年来一直在中原走镖,也有去过哈密、于阗这些关外之地,只要沿着这些地方仔细调查,就一定能有所收获。” 千生听后,不禁佩服堂主思维之缜密、心思之细腻。千月也随即醒悟,明白了刚才那话中的意思。 青云道长收好密函,坐回椅子上,说道:“沈修文是沈崇华的儿子、沈阳明的孙子,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许他根本就参与其中,还有元明师叔的下落也与他有些关系,此人我会让老三一路跟着,从他入手一定会有所突破,要是你们查到什么,就尽快通知老三,与其商议一下对策。” 千生、千月应诺一声,青云道长摆摆手,打发他们出去。 千生和千月告辞后,青云道长叹息一声,神情颇为疲惫,缓缓合上眼,脑海中不知不觉被当年满是血腥的场面渐渐吞噬了。 天杀门三千弟子,大都死在了那场屠杀之中。漫天漫地的血红,从脚下一直蔓延至整个山庄,没有谁能够幸免,没有谁能活下来。要不是他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也不会苟延残喘的活到今天。 他没日没夜的生活在痛苦和挣扎之中,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天杀门被圣兴宫灭门的场景,二十多年了,他一刻也不能忘记。 两行泪水悄无声息的落下,带着绝望和仇恨,滴落在了冰凉的扶手上…… 这雨下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天明才停了下来。雨后的天空碧空如洗,红彤彤的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如水般流转在宁县的楼宇乌瓦之上,折射出七彩光芒,甚是好看。 南城门外,一辆乌蓬马车碾过清晨空荡荡的街道,缓缓地驶了过来。 只见这辆马车停在了一座废弃的破庙前,一个相貌清俊的男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接着是一个身穿青衣的伶俐姑娘。 他们两人在破庙外徘徊了许久却不进去,眼看过路的行人多了起来,才往破庙里走去。 沈修文刚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林代云没头没脑的跟在他的身后,他却突然止步不前,一个不留神就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沈修文本就是个文弱书生,被她用力一撞,只听“哎呀”一声惨叫,一个狗吃屎栽倒在了破庙外的杂草丛里。 林代云“呀”了一声,赶紧将他从地上拖起来,结果一下没扶稳,就听“砰砰”两声,破庙外登时响起了杀猪般的惨叫。 林代云揉了揉额头,抬眼看去,这才注意到自己摔在了沈修文的身上,脸上一红,慌忙地从他身上爬起来,不过动作太大,一只脚踩在了他的大腿上,还狠狠地蹭了两下。 沈修文欲哭无泪,忍着剧痛,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在萧瑟的寒风中,讷讷地抬起头,目光幽怨地盯着林代云。 。 第二十四章 释怀 林代云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别过脸去,低着头不好意思地道:“修文,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沈修文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林代云偷偷地瞟了他一眼,喃喃道:“那你干什么这么哀怨地盯着我啊?” 沈修文无语望天,扶额道:“刚才想起了一些事,有些感触罢了。” 林代云“哦”了一声,有些腼腆地冲他笑了笑。沈修文浑身一颤,目光飘到了别处去。 就在此时,破庙里传出一阵声响,沈修文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断了双腿的中年男人从庙里爬了出来。 他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破瓷碗,用胳膊费力的往前爬去,他手臂下侧的皮肤都磨破了,手肘之处已是血肉模糊。 肮脏凌乱的发丝像是一窝稻草插在他的头上,眼窝深陷,骨瘦如柴,身上还散发出臭熏熏的味道。 看到这一切,沈修文蓦地呆住了,连林代云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虽然他们已经知道胡、平的双腿尽断,但当真实的看见眼前这个人时,却是很难将他与之前张青青口中丧尽天良的负心汉联系在一起。 胡、平用胳膊吃力的爬着,每前行一步,都是对他莫大的折磨。他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一望无际的天空后,目光落在了沈修文和林代云身上。 只见他费力的爬了过来,将手中的破瓷碗伸了出来,在地上敲了三下,等着他们两人给予施舍。 沈修文于心不忍,将怀里的钱袋子摸了出来,而林代云却已掏出了两文铜钱扔到了他的破碗中。见此,沈修文略略想了一下,又将钱袋揣了回去。 胡、平一直低着头,听见碗中的响声后,立刻“咚、咚、咚”连连磕下三个重重的响头。 磕完头后,只见他伸手摸到那两文铜钱,小心翼翼地揣在破烂的衣衫里,转过身去,往县城的方向爬去。 沈修文和林代云不动声色的在身后跟着他,一路跟到了一个卖纸钱的铺子前,那铺子里的掌柜见到他,一边手脚麻利的包好一叠纸钱,一边笑眯眯地问道:“你今个儿又要去给你媳妇送钱了?”虽然是问话,语气却是肯定的。 胡、平开心地点了点头,伸手进怀里掏了掏,脸色却是一变,但见他将身上的破烂袍子脱了下来,抖了几下,却是只有一个铜子儿掉了出来。 胡、平急得眼圈都红了,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泪光。他一咬牙打算顺着原路去找。铺子里的掌柜不忍心,叹了口气,道:“这叠纸钱你拿着,今个儿就算你一文钱了。” 胡、平一听,接过纸钱,眼中露出感激,连连磕了好几个头,又重又响。 只见他手里紧紧捏着那叠纸钱,艰难地在来往的人流中爬行,当他爬到前面的一个巷子口,突然停了下来,将破碗摆在手边,低着头,等着路人给他施舍。 半个时辰后,有一、两个好心人给了他几个铜子儿。他心满意足地揣好铜钱和破碗,却始终死死抓着那叠纸钱不曾松手。片刻后,他继续往前爬去。 就这样,沈修文和林代云跟了他一天。胡、平滴水未进,他们两人也是饥肠辘辘。好不容易看见胡、平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才发现此处竟然是万林村。 沈修文和林代云藏在一棵大树后面,只见胡、平放下那叠纸钱,静静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 直到天黑,又落下了细雨。 胡、平这才缓缓拾起那叠纸钱,一张一张地抛进了河里。他一边抛洒纸钱一边悲痛地哭泣着,每一声都像是撞击在灵魂之上,是那么的痛苦,那么的悲凉。 一整天了,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沈修文却从他的哭声中深深感受到了他的悔过和对张青青的思念。 雨越下越大,打在胡、平的脸上,合着他的泪水,“啪嗒、啪嗒”滴落在冰冷的泥土里。 风声呜呜,雨水哗哗,只见此时张青青缓缓地从黑夜之中走了出来,安静地站在不远处。 她默默地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深爱的丈夫,却是害死自己家人和孩子的凶手。在这之前她恨不得亲手掐死他,恨不得拉着他下十八层地狱。 可是就在这一刻,她释怀了。 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悔,没有不甘。 她只愿来生不再与他相见。 夜已深了,胡、平用胳膊着地,一下一下吃力地爬行在这条泥泞的小路上,皮开肉绽的手臂被泥坑里的脏水完全覆盖住了,就这么望去,他孤独而凄楚的背影在这黑暗的雨夜之中尤显凄凉。 林代云看不去了,想要过去帮他,却被沈修文给拉了回来。 “为什么?”林代云不解地问。 沈修文道:“这一世他造的孽必须由他自己来还,你帮了他,那么下一世他就欠了你。” 林代云盯着他认真说话的样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沈修文不再说话,远远地看着胡、平在雨中艰难的身影。 他似乎明白了,死对一个人来说不是偿还罪孽最残忍的方法,而是让这个人的余生无时无刻的活在悔痛和自责之中,才是对他最大的惩戒和折磨。 雨停了,风也静了。 胡、平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这条小路的尽头,林代云深深地叹了口气,就要往前走去。沈修文一下拉住了她,示意她看向河边。 林代云回过头,这才看见张青青站在一棵枯树旁边,安静得像是一座雕塑。 沈修文走了过去,顺着张青青的目光看向那条小路的尽头,负手而立,叹道:“虽然你恨他,但何尝不是因为你太爱他,爱得深,恨得越深,如今他也受到了该有的惩罚,不是老天爷不长眼,而是报应的时辰未到,你亲眼目睹了他的下场,也算是能够瞑目了。前尘往事都是过眼云烟,没有什么好留恋了。” 片刻后,张青青开口说道:“你说的对,我已经死了,不该再贪恋尘世,这一生就像是一场闹剧,已然让我刻骨铭心,但愿我的来生能够平淡安稳,不再与他相遇。” “既然你想明白了,那就随我回苍云派吧。”林代云这时在一旁说道。 。 第二十五章 鬼煞 张青青收回目光,转过头来看着她。林代云眼神炯炯地与她四目相对,等着她答应自己。过了一阵子,张青青终于微笑着点了点头。林代云见她愿意随自己回去了,一下拉住沈修文的手,兴奋地叫道:“你听见没有,她愿意随我回苍云派了。” 沈修文被她拉住手臂晃来晃去,浑身不自在,一下拍开她的手道:“我知道了,我能听见。” 林代云见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噘了噘嘴,转过身对张青青道:“你放心吧,回到苍云派,我就有法子保住你的魂识不灭,只要挨到今年鬼节,你就能随阴差回到阴间了,只要你虔诚地一心向善,就算被打入地狱道,要不了几百年,一样可以转世为人的。” 沈修文听完她的唠叨后,脸色有些难看,抬眼瞟了一眼张青青,果然她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在地狱道几百年不得轮回,受尽火练噬烤和冰练剥皮的折磨,这种事哪能经得住细想,一旦放在明面上来说,就会被瞬间埋没在这种生不如死的恐惧中。 林代云丝毫没意识到他们两人的情绪变化,继续喋喋不休地道:“青青姐,你也别太担心,几百年一晃就过去了,到时候又是一条好汉,说不定我们还能遇上呢。” 过了好一会儿,张青青才牵强地扯了一下唇角,道:“嗯,我相信我们还能遇上。” 林代云还想说什么,沈修文赶紧转了话头道:“这会儿都快半夜了,看来是回不了县城了,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将就一晚?” 张青青细细回想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幽静的村庄,说道:“顺着这条河往前走,大抵半个时辰过后,就能看见一间废弃的茅屋,那茅屋很多年了,只是这下雨天,也不知道会不会漏雨,要是你们不嫌弃,可以在那儿住上一晚。” 林代云就想着,青青姐都过世七年了,那茅屋肯定都不在了。沈修文却说:“那好,我们先过去看看。” 他们两人一鬼沿着这条河往前走去,半个时辰后,果然看见了一间茅草屋。沈修文抬头看了看村落背后隐在夜色中的山峦,心头被什么牵扯了一下,生生的揪痛。他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往那茅草屋走去。 估摸着这会儿也过亥时了,幽静的村庄里只有几户农家还点着蜡烛,淡淡的烛火透过窗户映衬在乡间小路上,时不时传出婴儿哭啼的声音。 生命无休无止,在不断的轮回中得到延续。 沈修文想着自己的父亲、大娘和大哥也已经转世投胎了吧! 他们是那么好的人,收留了他,养育了他,还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他们理应转世为人。 身边的林代云见他一路沉默,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柳眉一挑,问道:“干嘛闷声不吭的?想什么呢?” 沈修文没有回话,只抬头看了一眼远处。林代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 绵延的山峦,崎岖的崖道,就是在那里,他的家人与他永远的阴阳相隔了。 沈修文脚步未停,径直走进那间茅草屋,林代云收回目光,跟了上去。一走进去,就看见草屋的正前方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张黑色的桌子,桌子上有未燃尽的红蜡烛,此刻火光微微跳动,映衬在后面的几个牌位上。 沈修文不由有些诧异,就走近看了看,发现其中有个牌位上面刻着“张氏小儿,未生,弘治四年七月十五子时,亡”。 沈修文微微皱眉,不知为何,心头突突地跳了一跳。 林代云扫了一眼桌上的牌位,忽然脸色一变,大叫道:“不好,快走!” 沈修文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一哆嗦,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林代云抓住手臂拉着往外跑。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站在茅草屋门口的张青青忽然诡异地笑了笑,林代云蓦地拉住了沈修文,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 下一刻,只见张青青的头颅突然从中间裂开,一下从头顶撕裂到了胯部,其肚子的部位探出来一个婴儿的脑袋。那婴孩眼睛清亮,皮肤白嫩,冲着他们两人无辜地眨了眨眼。 沈修文盯着张青青的诡异变化,双目大睁,惊诧道:“这是什么?” 林代云紧绷着全身,咬着牙道:“是鬼婴!”她的目光冷冷地盯着那肚中的婴孩,“张青青在投河自尽的时候,肚子里还怀有一个孩子。他们母子都是弘治四年七月十五子时亡。” 沈修文一下醒悟过来,七月十五鬼阴之气大盛,而子时更是怨气深重之时,要是在这个时候死于非命,就会积阴煞之气于逝者体内,形成鬼煞;其肚中的婴孩就会积鬼煞之气形成鬼婴,而鬼煞与鬼婴更是同为一体。 只是沈修文怎么也没料到张青青竟然是鬼煞之体,而在她亡故之时竟是身怀六甲。不过,她身上的怨气是怎么回事?那天在义庄时,聚积在她体内的怨煞之气尽散,他也是亲眼所见的。 沈修文不由皱紧了眉头,定定地盯住那鬼婴的动静。 林代云紧紧拉住沈修文的左手,两人慢慢地往后退去。林代云小声道:“张青青引我们来这里,一定有什么阴谋,到时见机行事。” 沈修文紧了紧手中的力度,反握住林代云的手,两人不动声色地靠近身后用干枯稻草堆积起来的草墙。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从空静的天地间传来,时远时近,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却极尽邪恶。 “叮铃,叮铃,叮铃……” 每一声都撞击在沈修文的心口上,他只觉得浑身突然发热,胸口更像是有一团灼烧的烈火,炙热的火焰一寸一寸将他完全吞噬。 他的眼神开始飘忽,神智也渐渐模糊起来。 额头上渗出虚汗,整个人都似乎陷入了一种迷幻的状态。 “你父亲和修云这趟镖去了大半个月,这下可好了,马上就回来了,我得好好准备准备,买几条大鱼红烧不错,你大哥最爱吃鱼了。” 耳边隐隐传来大娘唠叨的声音,而后又在微弱跳动的烛火下,依稀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父亲慢慢地朝他走来,每一步对他的靠近都带着沈修文无穷无尽的思念和苦痛。 。 第二十六章 花无姬 “修文!修文!” 林代云感觉到沈修文的异常,轻声叫道。她一边注视着鬼婴的动静,一边用余光瞟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恍惚,虚汗直冒,大感不妙,用胳膊狠狠地撞了他一下。 沈修文浑身一怔,方才还在眼前的父亲就如云雾一样消散了。他知道刚才是陷入了那铃声的魔障。 林代云朝他递了个眼色,可凭着沈修文的聪明才智压根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在他愣神的片刻,林代云突然转身一撞,将身后的草墙撞开了一个大窟窿。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想到草屋的后面竟有一条乌漆麻黑的臭水沟。 只听“哎呀”一声,林代云妥妥地掉了下去。 沈修文惊吓了一大跳,正想着下去将她捞起来,然而此刻,那清脆却极尽妖邪的铃铛声陡然急剧了起来。 刹那间,风声呜咽,阴气大作,只见那鬼婴清亮的眼睛突然变成血红色,张开血盆大口,足有一口大铁锅那么大。 四周顿时狂风大起,耳边雷鸣滚滚。 沈修文只觉自己的躯身不受控制,被那张开的血盆大口就要一点一点吸了过去。沈修文来不及多想,就伸手去掏怀里的铜钱。 糟糕!铜钱去哪儿了! 沈修文脸色变了变,下意识往地上看去。 这一看,倒是将他结结实实地一怔。 草墙的角落里斜斜地躺着一个人,而这人正是他沈修文自己。 沈修文困惑不解,却也没时间去细想,那鬼婴甚是厉害,要不是他使出全力对抗,恐怕就要成为它的腹中餐了。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黑不溜秋的人头从那草屋的窟窿边爬了出来,冲着沈修文大叫道:“快想法子回到你的肉身,不然你的元魂就会被鬼婴吞掉!” 沈修文一听,顿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两个自己,原来是那鬼婴将他的元魂吸了出来。怪不得将才掏了半天也没把铜钱掏出来。 下一刻,只见林代云顶着一身恶臭,瞬间从袖中抛出青丝带,显然这时那青丝带已然成了黑色。 张青青的鬼身被丝带缠住,而鬼煞与鬼婴同为一体,鬼婴自然感受得到母体的挣扎。由此,林代云是彻底激怒了它。 只见那鬼婴吼的一声,煞气聚顶,缠绕在鬼煞身上的丝带被震断,林代云被震飞出去。而沈修文也被震回了肉身。 与此同时,那鬼婴白皙的皮肤瞬间脱落,闪烁着妖冶红芒的血水沿着张青青的腿间不断地往下流淌,只听“咔、咔”几声,那鬼婴的四肢处又长出两手两脚。 草屋之中,风声呼啸,似夹杂着无数鬼哭之声,那鬼婴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吞掉了它的母体鬼煞,它的鬼体也一下增大数辈,足有半人大小。 沈修文清醒过来,赶紧爬到受伤的林代云身边扶起她,然而就在他们不管不顾打算从那窟窿冲出去的时候,那巨婴竟化为实体,向他们两人冲了过来。 沈修文大惊之余,伸手探进怀中摸出附有驱魂咒的铜钱,不再犹豫,转身脱手飞出,击向那鬼婴。 只听几声闷响后,那鬼婴却以更快的速度朝他们冲来,顿时腥风大起,血腥之气扑面,血光乍现。 眼看那鬼婴就要冲了过来,沈修文一咬牙,一掌猛地推开林代云。林代云“哎呀”一声惨叫,四仰八叉摔在墙角边,晕倒了。沈修文顾及不了她,掐指念诀,就要唤出《鬼行录》,打开往生门。 正在此时,只见一个人影在那鬼物后面闪了闪,下一刻,一把桃木剑豁然穿刺过那巨婴的躯体,“哗”的一声,血光一闪,桃木剑硬生生将它开膛破肚,接着只听一声惨厉的鬼叫,那鬼婴化为了一滩血水。 而那一直回响在耳畔的诡异铃铛声戛然而止,消失不在了。 沈修文目瞪口呆,定定地盯着那手持桃木剑的灰衣男子。只见他快步走到林代云身边将她扶起来,并将左手扶上她的后背,一股气力从他的掌心缓缓地过渡到她的体内。 林代云苍白的脸色微微好转,那灰衣男子再次运气,封住了她的两个穴道。只见林代云剧烈的咳嗽了几声,一口浑浊的乌血吐了出来。 这个时候,茅草屋外登时阴风呼啸,清脆的铃铛声消失了片刻又再次响起,接着就传来一个极尽妖魅的笑声。 “原来是苍云派的莫大师兄来了,难怪连本姬豢养的小鬼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死了。” 莫子君眸光一沉,提上桃木剑冲了出去,只听他声音无比凌厉地道:“花无姬,你残害生灵,连死人都不放过,终有一天,我会亲手宰了你!” “啧啧。”花无姬的笑声更加的邪魅和妖娆了,“那本姬就随时恭候莫大师兄了。” 花无姬高高地伫立在十丈远外的树梢上,只听一声呼啸而过,树枝“哗哗”晃动了几下,她的身影就与漫天漫地的黑夜融为一体,没了踪影。 莫子君紧了紧手中的桃木剑,转身走进草屋,沈修文见他走了进来,向他拱手道:”多谢莫兄出手相救,在下沈修文。” 莫子君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径直走到林代云身边继续为她疗伤。 沈修文看他一脸严肃,不苟言笑,想必是担心林代云的伤势,也不便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林代云悠悠转醒,睁开眼一张冷峻的面孔瞬间放大在她的面前,吓得她惊呼了一声,待她仔细看去,才惊诧将她半搂在怀中的人竟然是她的大师兄莫子君。 林代云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他道:“大师兄,你怎么来了?”说话间,她已经从他怀中坐了起来。 莫子君道:“你一个人偷跑出来,都一个月了也不见回去,师傅师母很担心,就让我跟来了。” “原来是这样。”眼珠子在周围瞟了瞟,林代云发现地上有一滩血水,惊讶道,“那鬼婴死了?” 莫子君点点头,“被噬魂术除掉了。” 沈修文一听,忙把脸凑过去问:“什么噬魂术?就这桃木剑?” 。 第二十七章 煞眼 莫子君见他靠了过来,往一旁挪了挪,没有搭话。 林代云却耐心地解释道:“噬魂术也是一种上古咒术,桃木剑是这咒术的承载体,凡是被噬魂术所伤的鬼怪一般来说,只要正中要害,顷刻间就会灰飞烟灭的。” 沈修文听后,“哦”了一声,向她坐近了些,而后又问:“正中要害是什么意思?” “人有丹田,鬼有煞眼,一般情况下,阴煞之气聚积在煞眼之中,只要煞眼被毁,那鬼物就撑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沈修文点点头,正要开口,林代云就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煞眼通常就在人丹田的位置,或者在其眉宇正中。” 沈修文听她说完,心里却仍有不解之处,不由皱了皱眉,道:“那天在义庄,张青青体内的怨气尽散,我也丝毫感觉不到她身上的煞气,况且她也答应你随你回苍云派的,怎么今晚突然就发生变故了?” 这个问题林代云也想不明白,但她知道有一个人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她将目光落在了莫子君的脸上,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 片刻后,莫子君总算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听起来冰冷得很。 “死于七月十五子时的人只是拥有鬼煞之体,要形成鬼婴,就要对其尸体施展一种阴邪至极的巫术。”莫子君一边沉声说道,一边看向林代云,“圣兴宫的花无姬一路跟着你来到怀县,并施咒法找到这对母子的尸体,然后将尸体置于阴气深重之地,施展巫术,由此来操控这对母子的亡灵。所以,就算她的亡灵怨气尽散,一旦花无姬施咒,煞气就会重新聚积在其煞眼,成为花无姬操纵的傀儡。” 沈修文彻底明白了,原来这背后捣鬼的是圣兴宫的人。 关于圣兴宫的一些传闻,沈修文也有所耳闻。据说圣兴宫是整个武林的公敌,圣兴宫宫主圣秋霜杀人不眨眼,见血封喉,手段阴毒,是个十足的大魔头。死在其手中的武林正道人士不计其数,而当年天杀门被圣兴宫灭门的惨案轰动了整个武林,可谓是闻之心惊,令人咋舌! 林代云闻言心下一惊,瞪着大大的眼睛惊诧地望着莫大师兄。 圣兴宫的花无姬一路跟着她,她竟然半点儿察觉都没有。 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林代云微微皱了皱眉,颇感疑惑地道:“那个什么花无姬我都不认识她,她为何要跟着我?” 莫子君冰冷的脸沉了沉,声音更是如冰窖一样冰寒刺骨,“花无姬是圣兴宫的左护法,她这么做,定然是授意于圣兴宫的宫主圣秋霜,苍云派乃是武林第一正派,这些年来,圣秋霜一直视师傅、师母为眼中钉,而你是师傅、师母唯一的女儿,圣秋霜无法对苍云派下手,就只能对你下手了。” “你是说花无姬今晚是来杀我的?”林代云一激动,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不想自己的伤势刚有些好转,被她这么一用力,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疼。 倒吸一口凉气,林代云又颤巍巍地坐了回去。 言至此,一道寒光在莫子君的黑眸中闪了闪,就见他起身站立,走到草屋门前,目光沉凝地望着与黑夜融为一色的乡野村落。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身冷冷地道:“我不知道,花无姬的身手决计不在我之下,要不是他故意留下线索引我来,我也不可能及时赶来救你。” 听他这么说,林代云讶异道:“你的意思是,花无姬想要杀我,又引你来救我?”说着皱了皱眉,“她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仔细回想了一番,要不是青青姐带他们来这个茅草屋,她也不能及时发现那牌位中的问题,由此躲过了一劫。而按照大师兄的说法,青青姐是被花无姬操纵的,这么看来那妖女似乎并没有要她命的意思。 林代云想到这些,轻轻蹙了蹙眉,神情却是更加凝重了。 如果花无姬并不想要她的命,那今晚发生的这一切又有什么目的? 这个时候,莫子君已然走到她的身前,蹲下来轻轻牵过她的手,深深地凝视着她。林代云愕然的抬起头来,只见他的眸中似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在翻涌。 而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再那么冰冷,眼神中全然都是如水的温柔。 “师妹,虽然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但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保护你。” 林代云听着他这般慎重的对自己说这些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怔愣了一下,片刻后,林代云慢慢收回自己的手,半开玩笑似的笑道:“你当然要保护我啦,我可是你的师妹。” 闻言,莫子君顿了顿,而后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额头,笑了笑。 林代云冲他咧了个大嘴巴。莫子君笑着收回手,起身寻了个角落坐下,不再言语。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眸中已是一片黯然。 过了一会儿,林代云眼眸中流露出伤感,唇边溢出一抹苦涩,“这么说来,青青姐是无辜的,就这么魂飞魄散,太可怜了,也不知道这些个牌位是谁帮张家立的,会不会是青青姐的朋友?” 林代云深深地叹了口气,神色也有些颓然。 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将沈修文的目光吸引到了桌前,他抬眼看着桌上立着的牌位,心绪也是十分复杂。毕竟张青青本来是有机会再世为人的,不曾想却落得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 他这样想着,眸光又扫了一眼那些牌位,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他不可思议地站起身来,走到那桌子边仔细确认了一番。 看着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林代云一边起身凑了过去,一边神色紧张地问:“怎么了?” 沈修文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这牌位是谁立的了。” 林代云一听,惊讶地叫出声来:“是谁?” 沈修文抬手指了指那些牌位,道:“是张青青和胡、平的儿子,他没有死。” 林代云闻言,心头没由来的一跳,眼神错愕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些牌位中果然没有一个十来岁小孩的牌位。按照张青青的说法,她的儿子是在七年前葬身火海的,要是他还活着,现在也快二十岁了。 静默了片刻,沈修文转过身去,走到草屋的门前,望着无边无际的黑夜,一阵怅然袭上心头。 当年爱恨纠缠,缘到尽头,皆成空妄,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 。 第二十八章 消失的面摊 他们三人在茅草屋里将就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就动身出发往怀县去。 就在他们刚走不久,村落前方的一座山头上,一个身材娉婷、眉目如画、唇淡如雪的绝世美人悄无声息地伫立在树枝尖上。只见她一身红衣如盛开的罂、粟在寒风中绽放,目光清冷地注视着那远处的三人。 树枝发出沙沙的美妙声音,呜呜的风声吹过幽静的山野,就像指尖弹奏的乐曲,浓烈却又轻盈。 这时,她只觉身旁一声呼啸而过,却有另外一个妖娆魅惑的紫衣女人已然与她并肩而立。 紫衣女人斜眼看了看她,突然发出清脆的笑声,道:“花无姬,你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回去怎么给宫主交代啊?” “我的事不用你管。”花无姬面色一沉,声音冷若寒霜。 紫衣女子闻言,扬了扬自个儿娇俏的下巴,倨傲地瞥了她一眼,轻笑道:“花无姬,你是圣兴宫堂堂的左护法,竟然暗中做手脚放林代云那丫头一条生路,要是被宫主知道了,我看你怎么解释!” 花无姬猛地转过头,眸中黑云翻动,如一把利剑直直射向她:“娄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宫主干的那些勾当,要是你敢说,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娄月一听,瞳孔猛地放大,惊诧地对上了花无姬冷得令人发颤的眸子。片刻后,有些僵硬的移开目光,掩嘴低低笑道:“干嘛呀,一板一眼的,我们好说也有十几年交情了,开个玩笑而已,不用这么认真吧。” 花无姬方才还暗沉的眸子转眼已如往常一样清明,只见她轻轻笑了笑道:“我也是开玩笑的。” 娄月瞧着她一脸的蔼色,心头突突的跳了一跳。 这家伙越来越不大好相处了。 以后还是得离她远点儿。 …… 天边鱼肚初现,红彤彤的太阳缓缓爬上了枝头。沈修文他们三人此刻已经出现在宁县的南城门外,那辆乌蓬马车还停靠在破庙的门前,车夫也在这里等了一天一夜。 买了几个馒头、包子在路上吃,辰时刚过,他们就出发了。 马车缓缓的行驶在官道上,林代云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撩开帘子朝外面望去。 今天天气甚好,阳光明媚,春光和煦。只是现下二月天,一阵子风刮来,还如初冬那般寒冷刺骨。 莫子君解下自己身上的大裘为林代云披上,林代云愣了一下,放下帘子,转过头来。 莫子君道:“别看现在立春了,可还刮着雪风,下雪天倒也比不上化雪天冷,你要是生病了,我怎么向师傅、师母交代。” 他虽然是在责怪,但语气中却是隐匿着无尽的宠溺。反正沈修文是听出来了,其实从昨天晚上他就听出来了,所以这会儿他一直闷声不吭地缩在车厢的角落里尽量不要让自己显得那么突兀。 毕竟人家二位师兄妹一路上眉来眼去,他干巴巴地杵在他们面前,不是既尴尬又无趣么!还不如睡个饱觉来得实在。 就在他眼皮子刚合上的时候,一句如清泉般的声音传来:“多谢大师兄关心,只是我一点儿都不冷,要不把大裘给修文用吧,他睡着了。” 这自然是林代云的声音,沈修文浑身一个激灵,脑袋一歪,眼皮子紧紧地合上,装作睡着的样子。 虽然她的话很令人温暖,但沈修文不可否认的是,莫子君以后恐怕会记恨上他了。 果然,莫子君冷然地说道:“都听师妹你的。” 下一刻,那柔软舒适的大裘就盖在了他的身上。沈修文感觉到一阵温软,困意很快就袭上了心头,没多久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已经快天黑了。 林代云见他醒来,一脸兴奋地叫道:“你醒了?前面就到青云山了,要不先去那个大叔的面摊吃碗油醋面吧。” 听她这么一说,沈修文也觉得有点儿饿了,摸了摸包袱里剩下的馒头、包子,都成了硬邦邦的石头,舔了舔干涸的嘴皮,把手收了回来。 没过一会儿,就到青云山山脚了。 车夫却道:“二公子,没看见这附近有什么面摊啊?” 沈修文撩开窗帘,把头探出去瞧了瞧,确实没看见什么面摊。林代云也把脑袋凑过来看了看,惊奇道:“那大叔的面摊就在这儿啊,怎么会没有了?” 沈修文回头看了一眼那包袱里硬实的馒头、包子,语调焉焉地道:“那大叔是万林村的人,或许有什么事回村子了。” 林代云皱着眉,道:“反正我觉得很奇怪,那大叔是万林村的人,怎么会在青云山做生意呢?” 沈修文放下窗帘,坐回去道:“他不是说了大冷天的生意不好做,换个地儿,没准生意能好起来。” “不对,不对。”林代云摇摇头,“要是觉得生意不好做,去宁县县城也一样啊,或者去怀县,庆县,怎么会在这人烟稀少的山脚下。” 闻言,沈修文也一下谨慎起来。那大叔对胡、平、郑家的事了如指掌,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既然郑家老太爷一人承担罪名,涉事的官员又将真相压了下去,就算他是万林村的人,也不可能将此事了解得如此详尽透彻。 沈修文敛了敛眉,却换上漫不经心的表情道:“人家在哪儿做生意,赚不赚钱,你、操什么心,还不如想想怎么填饱肚子来得实在。” “那就去你家的醉仙酒楼,你请,怎么样?”方才还是一脸凝重的林代云这会儿却是鼓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笑眯眯地盯着他。 沈修文翻了翻眼皮子,心道:这小姑娘变脸也忒快了吧。 清了清嗓子,遂道:“这一个月以来,你不辞辛劳的与我出双入对,我当然得表示一点儿感激,请你吃顿饭而已,小意思。” 话音刚落,就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射了过来,冷冰冰地,似乎要将他射穿了一样。 沈修文转过头,冲着莫子君嘿嘿笑道:“当然也要对莫大师兄表示感激了,在危难之时出手相救,这份情谊,在下没齿难忘。” 莫子君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收回目光,靠在对面的角落里,闭上了眼睛。 沈修文就觉得这人不大好相处,整个人一张冰块儿脸,问什么不答什么,不问什么更是难得说上一句话,除了林代云,他就没正眼瞧过谁。 。 第二十九章 冤家路窄 沈修文不与他计较,笑容满面地对林代云道:“过几天我就要出发去京城赶考了,到时候我也顾及不上你,你就先回苍云派吧。” “可是……” 林代云刚要开口,就被沈修文堵了回去,“你爹娘担心了你一个月,你应该先回去一趟。” 林代云想了一想,点点头道:“那好吧,等你考完,我再来找你。” 沈修文干干笑了笑,心道:最好不要来找我了,我很忙的。 林代云见他笑得甚假,不由皱眉道:“你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沈修文脸色一垮,而后又灿烂地笑道:“哪有,哪有。”顺手就摸上了包袱里的馒头拿到嘴边,等他反应过来,这一口已经咬了下去,馒头硬邦邦的像块石头,只听“嗷”的一声嚎叫,惊得前方带路的马都打了个哆嗦。 夜黑风高,四周静无人声,只有马蹄“啪嗒、啪嗒”和呼呼刮过的风声。 这一路到怀县县城已近深夜了,呜呜风声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打了个旋儿,卷起马车上的帘子一角。 林代云头靠在车壁上,透过卷开的帘角,瞧见前方不远就是醉仙酒楼了,一下兴奋得转过头来,“到了,到了。” 肚子应景的“咕咕”叫了两声,沈修文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尴尬地笑了笑。斜眼一看,那莫大师兄仍在闭目养神,就伸出一根手指打算戳戳他,提醒他快到了。 谁知这莫子君丝毫不给他面子,他的手指还没靠近他,莫子君就突然睁开眼睛,一巴掌“啪”的打开他的手。 手背火辣辣的疼,沈修文一边捂住手,一边眼神幽怨地瞪着他,就觉得这人好心当作驴肝肺,一点儿风度都没有。 怪不得他的小师妹不喜欢他! 这样一想,沈修文瞬间就心里舒畅了,盯着莫大师兄的神情还明显有种挑衅的意味。 很快,马车停了下来。他们三人下了马车,径直就往醉仙酒楼里去。 这个时辰,县城的良家妇女们早就翻二身,睡回头觉了,酒楼里却仍是一片人声鼎沸。 大掌柜眼尖,一眼就瞧见沈修文的身影,连忙跟过来,道:“二公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沈修文客气地笑道:“他们两人是我的朋友,过来尝尝我们酒楼的招牌菜。” 大掌柜立刻就明白了,吩咐小二带他们上了二楼的厢房。 没一会儿,就有几道招牌菜送了进来,尤其是烧鹅,卤香沁脾,闻之香醉。 林代云毫不客气地一阵风残云卷,沈修文也吃得油光满面,而莫子君却斯斯文文地挑了几根青菜就着米饭下肚,板着一张脸,就像是对这顿饭菜很不满意似的。 沈修文没理会他,自顾自地享用美餐。 正在这时,厢房外突然传来几声“砰、砰”的声响,而后就是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就让你别喝这么多了,你还非不听我劝,来来回回上了好几次茅房,你长得这么健硕,我一身的肉膘怎么拖得动你!” 沈修文闻声,蓦地睁大眼睛,起身推开厢房的门一看,果然是刘胖子和苗老三。 苗老三此时横竖八七地躺在地上,刘大安正使出浑身的力气将他往隔壁的厢房里拖拽。一听门声响起,不由抬头看去,只见沈修文这家伙正半眯着眸子、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看。 刘大安“呀”的一声惊呼,一下松开攥着苗浩然胳肢窝的手,一个箭步就到了沈修文的身前,叫道:“秀才?你啥时候回来了?” 斜着眼睛往半开的门里看去,顿时心领神会,一拳打在沈修文的胸口上,乐道:“原来是有美人相伴,共度良宵啊!” 沈修文一下就垮了脸,挤着牙道:“你没看见里面还坐着一个冰块脸?” 刘大安闻言顿了顿,而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来,“哟,看不出来我们沈秀还有这爱好?” 沈修文二话不说,一拳就挥了过去,刘大安赶紧往后一闪,不想一只脚不偏不倚正好踩在了苗浩然的胯部,登时厢房外响起了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你大爷,谁他娘的踩我!” 苗浩然顿时从地上跳了起来,在廊道上暴跳如雷。 刘大安识趣地闭上了嘴,沈修文讪讪笑道:“刚才一个过路的,是个瞎子!” 苗浩然这才一脸的怒容平复下来,瞧了一眼沈修文后,一翻眼皮子又昏睡了过去。 沈修文回过头冲着厢房里的林代云和莫子君看了一眼,见他们一个吃得正欢,一个神情严峻风雷不惊,想了想,就退到廊道上,将房门轻轻合上。 不管怎样,得先将苗老三弄到隔壁的厢房再说。 这时对面的厢房里传来一阵轻蔑的笑声,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你说他们三人就是‘怀县三杰’。” “对啊,他们三个脑子都不大好使,一个弱风扶柳却成天觉得自己身强体魄,时时将‘天下为己任’挂在嘴边,一个长得跟猪似的,却总认为自己风流倜傥,还暗恋人家杨家的大小姐,还有一个,更是诡异,明明就长得黑不溜秋,却偏偏装作弱不禁风的儒雅俊杰,你说好笑不好笑?” “确是挺好笑的。” 随后就是一阵讥笑传来,听在沈修文和刘大安的耳里,尤其刺耳。何况对面厢房那几个女子还故意把声调拉高,生怕他们两人听不见似的。 刘大安不干了,憋着一股子气,转眼就冲到对面,“砰”的一声踹开厢房门,张口就吼道:“谁他娘的在背后说老子!” 两道镰刀眉登时倒竖,气势汹汹地瞪着满屋子的人。 这时,软榻上被一群庸脂俗粉簇拥的穿着锦衣华服的男子横眉一挑,拈起夜光酒杯晃动了几下,笑道:“这是哪儿来的疯狗,还不快叫人把他赶出去。” 那些个穿金戴银、涂胭脂抹粉的风、骚娘们一听,全都哄堂大笑起来。 刘大安这才看清楚,软榻上那姿态慵懒的男子竟然是何府的何大少爷! 刘大安心里更是不爽快了,杨影儿才出事没多久,这贱人就敢明目张胆的风花雪月!完全不顾杨影儿对他的一片痴心!当即就大骂道:“何天水,你个王八羔子!你这么做对得起影儿吗!” 何天水有些好笑地盯着他,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本少爷早就娶了贤妻,她是死是活关本少爷什么事?” 。 第三十章 连夜跑路 没想到他说出这么混账的话,刘大安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吓得那些个风、骚娘们一下就朝两边躲去。 何天水没想到这胖子说动手就动手,脸色一僵,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刘大安一个地勾拳正中下怀,差点儿没被打飞出去。 刘大安还不解气,一边骂一边踹道:“贱人,贱人,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 何天水大叫道:“刘大安!你信不信明天我就叫人砸了你家的棺材铺!” 刘大安猛地回过神来,愣了一瞬,毕竟这何大少爷是怀县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要是把他逼急了,真做出什么缺德的事来,不得把老爹给活生生气死了。 何天水趁着他愣神的瞬间,就想溜走,不想刚一抬头,一只臭熏熏的大脚就劈天盖地罩了下来。 “你大爷的,老子早就想揍你了!” 一脚被踹飞出去,何天水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刘大安惊了一跳,转过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苗老三横眉竖眼地杵在旁边,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这时,大掌柜匆匆来到厢房,一见这等情形,连说话都结巴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苗浩然神情淡定地回过身,向大掌柜拱手一揖道:“方才何家大少爷喝醉了酒,不小心滑倒摔了一跤,我和大安听到动静就来看看,没想到何少爷晕倒了,正准备去请大夫呢。” 大掌柜闻言,点点头,“那你们快去快……” 话还没说完,只觉身旁一阵风呼呼而过,苗浩然和刘大安已然不见了。 这两人飞快地跑出醉仙酒楼,沿着清寂的长明街拐进一个小巷,打算从此处抄近路回去。 刚一拐进去,就见沈修文倚在墙边,笑嘻嘻地盯着他们俩。 刘大安冷哼道:“跑这么快,还是不是兄弟!” 沈修文却突然一本正经地道:“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酒楼,我当然得避讳一下,何况要不是我及时去叫大掌柜,你们能这么快脱身吗?” 刘大安还是板着脸,不悦道:“横竖都有理,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沈修文皱了皱眉,没有立即回话。 苗浩然这时说:“我们把何天水揍了一顿,何老爷肯定不会放过我们,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派人来抓我们,为今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我和大安一块儿随你去京城。” “那你们老爹怎么办?”沈修文道。 “只要我和大安不在怀县,何老爷也拿我们老爹没办法。” 刘大安闻言,冲着苗浩然狡黠地一笑,道:“这不是正好如了你的意,你那老爹逼你娶个肥婆,你这一走,你爹拿你也没办法了。” 苗浩然一听,咧开一口白牙笑道:“还是你了解我。” 他浑身的酒气未散,面颊熏红,就这么笑着盯着刘大安,刘大安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恶寒道:“别胡说,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你。” 沈修文意味深长地瞅了他们两人一眼,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刘大安见他笑得如此猥、琐,登时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随后,他们三人各回各家,偷偷打理好包袱就在县城东边的乱葬岗碰头。 沈修文最先抵达乱葬岗,见那两个家伙还没来,就窝在一个山包后面,从包袱里取出一张饼子啃了起来。这时一个幽幽娇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修文,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这儿?” 刚啃了一口饼子,饼渣一下卡在了喉咙上,呛得他猛地咳嗽了几声。 “对不起,是我吓着你了。” 只见眼前一大片黑漆漆的虚空,向雪缓缓地走了出来,她娇美的容颜露出了一丝愧疚。 沈修文将剩下的饼子揣进包袱里,起身笑道:“是我吃得太急了,不怪你。” 向雪听他这么说,淡淡笑了笑,“你这是要上京赶考了吗?” 沈修文点点头,“今天晚上就出发。” 不知怎的,虽然她容颜俏丽,但却仍是难掩眉宇间的愁容。 沈修文以为她是在担心生前之事,遂安慰道:“你放心吧,等我回来,一定好好帮你查过去的事。” 向雪却摇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沈修文看着她问。 向雪轻轻叹息一声,“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不该去京城。” 沈修文闻言,眸中闪过一道寒芒,却是稍纵即逝。静默了片刻,他沉声道:“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去。” 向雪抬眸看了他一眼,不忍心劝道:“就像你说的,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千万不要太过执着而迷失了自己。” 沈修文闭了闭眼,背过身去,声音清冷地道:“但没有谁会放弃执着,就如你,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回去,所以你也不必劝我了。”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你一定要想清楚。” 向雪再三劝阻,并没有让沈修文生出放弃的念头,反而心中更加坚定,“我就是要斩断一切后路,不给自己任何余地。” 向雪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转身走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寒风萧萧,夜色苍凉,沈修文抬头看向无边无际的夜空,眸中的坚毅之色犹如磐石。 半个时辰后,苗浩然和刘大安总算鬼鬼祟祟地出现了。 沈修文瞪着一双清亮的眼睛问:“怎么这么晚?” 刘大安一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一边抱怨道:“何府的护院满大街都是,我们两个可是好不容易才溜出来的。” 沈修文扫了一眼前方隐隐若现连绵起伏的山峰,道:“事不宜迟,我们赶快离开。” 随后,他们三人连夜赶路,到了第二天清晨,总算走出了怀县的管辖范围。 刘大安背上挎着个包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道:“秀才,你就这么把林代云那丫头扔在醉仙酒楼了?” 沈修文也是累得一头的大汗,瞧着有棵大树,就钻到了树底下,一屁股坐在了结实的树根上。 刘大安也连忙找了个落叶厚实的地方坐了下来,将包袱里的水壶拿出来,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口。 见沈修文没反应,一边抹去嘴角的水渍,一边又问:“你倒是说话啊,你就这么把她给扔下了?” 沈修文这才缓缓开口道:“谁说我把她给扔下了,不是还有莫大师兄嘛。” 一听这话,刘大安贼贼笑道:“你就不担心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然后……” 话还没说完,沈修文就打断道:“他们是郎有情妾无意,你就甭操这个心了。” 刘大安笑道:“我哪是担心这个啊,我是想着要是林师妹和那什么莫师兄对上了眼,你可不得伤心死了。” 沈修文听着这不怀好意的笑声,一拳就朝他挥去,“别瞎说,我对那丫头没那种心思。” “不说就不说。”刘大安笑着往旁边挪了挪,又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口水。 。 第三十一章 诡异的破庙 沈修文活动了一下筋骨,摸出包袱里的饼子啃了几口,见苗老三还没跟上来,索性闭上眼养起神来。 过了一阵子,刘大安就坐不住了,瞧了一眼后面的来路,抱怨道:“平时看着这苗老三体魄健硕,谁知竟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都等他半天了,还没爬上来。” 这话音刚落,后面的山坡上总算出现了一个慢吞吞的身影,沈修文适时的睁开眼,提上包袱继续赶路。 刘大安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打着哈欠跟了上去。 后面的苗老三呼哧呼哧地追了上来,浑身一股汗臭味,熏得沈修文一阵恶心。 刘大安更是两道镰刀眉紧紧皱拢,像是在受什么残酷的煎熬一般。 就这样,他们一路翻山越岭,在傍晚的时候到了宁县的坪家村。 想着再走半个时辰就到宁县了,到时候就能在客栈里舒舒服服洗个澡了,他们三人不知不觉就走得快了些。 正在这时,一道闪电破空划过,距离不远处的一间破庙闪了一下,接着就是一声惊雷炸开,轰隆隆如同水浪般滚滚而至。 周围狂风顿起,雨点“啪、啪”打在小路边的灌木丛中。 沈修文抬头一看,皱了皱眉道:“这天说变就变,看来我们得在前面的破庙歇息一晚了。” 说话间,雨点渐趋渐大,刘大安将包袱顶在头上,朝前方的破庙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道:“这才二月,就打雷闪电下大雨,不常见啊。” 沈修文跟着追了上去,迎着大风嘀咕了一句:“是有点儿不常见。” 苗浩然在后面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叫道:“你们两个等等我,等等我!” 沈修文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们在破庙里等你。” 他们前脚刚踏进破庙,一道雷鸣乍响,雨哗啦啦就大了起来。 刘大安掏出火折子点燃,透过微弱的光线,瞧见角落里有一堆干柴,就招呼苗老三、沈秀才将这些干柴搬到庙宇中间的位置。 柴火燃烧起来,火星跳动,发出“噼啪”的剥裂声。 沈修文这才看清周围的一切。这是一间破烂的庙宇,庙中有四根红色大柱,虽说是红色,但却已经在久经风霜的洗礼中退却了原本鲜艳的颜色。 随着目光的移动,沈修文看见这间破庙的墙上还残留着模糊不清的壁画,他缓缓地走到墙边,抬头仔细看了看这些壁画,心头却不由跳了一下。 虽然他看不清晰这些壁画画的是什么,但却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袭上心头。 他皱了皱眉,回到柱子边坐下来。 这会儿外面已是一片倾盆大雨,破庙里也有好几处残缺的乌瓦漏下了雨水。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清寂的天际,庙宇里刹那间闪了一下,照亮了正堂前方一座狰狞的塑像。 那塑像目光凶狠,呲牙咧嘴,露出尖锐的牙锋,宽面大耳,手持血红大刀,似要将人开膛破肚,极其恐怖。 沈修文猛地一怔,“噌”的从地上跳了起来,呆呆地盯着那座塑像。刘大安见他神情古怪,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破庙的最前方摆了一座佛像在那儿,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正要开口询问,苗浩然先一步走过去拉扯了一下沈修文的袖子,问道:“你在看什么?” 沈修文猛地回过神来,待他再次看向那座塑像的时候,已然是一座慈悲为怀的佛像,只是那佛像早就破烂不堪,颜色也褪却了一大半。 沈修文以为自己眼花,摇摇头道:“没看什么,可能是太累了。” 毕竟一天一夜都没好好睡个觉,看错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就在他刚坐下的时候,破庙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接着就有一个细气的女声传来。 “小姐,这雨下这么大,看来只能在这庙里将就一晚了。” 话音落下,就见一个相貌娇小的小姑娘匆匆地走了进来,但见庙中沈修文他们三个大男人齐刷刷地盯着门口,惊得怔愣了一瞬,才回头对外面的人道:“小姐,这庙里有人。” 随后,一个戴着斗笠的蹁跹女子缓缓地走了进来,身旁还随了一个男子,那男子器宇轩昂,气质不凡,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而戴着斗笠的女子也是一身华服,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那男子扫视了一下庙里的情况,目光在沈修文他们三人身上转了一圈,而后转身扶着那戴着斗笠的女子倚坐在一处稍微干净的墙边,吩咐那娇小的小姑娘伺候着。 做完这些事后,那男子大步走到沈修文他们三人跟前,拱手一揖道:“在下严东明,我与表妹路过此地,遭遇大雨,不得已只能在此将就一晚,还请各位行个方便,借我一把柴火。” 刘大安瞟了一眼那戴斗笠的女子,说实话他很好奇那纱面下是怎样的容颜,于是清清嗓子,站起身来,也学着他有模有样的作揖道:“在下刘大安,这两位是我的兄弟苗浩然和沈修文,我们仨都是粗人,要是你不嫌弃,就带她们过来一起坐吧。” 严东明闻言,迟疑了片刻,又抬眸看了他们三人一眼,才应诺道:“那就多谢三位兄弟了。” 严东明走回去扶着他的表妹坐了过来,那小姑娘提着包袱也跟着坐在火堆边。严东明却是一直有些警惕地注意着他们三人的一举一动。 他的心思当然瞒不过一向自视甚高、聪明绝顶的沈秀才。沈修文淡淡地扫了一眼严东明,低低说道:“严兄是吧,我们三个虽然都是粗人,但绝对是一等一的良民,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严东明一听,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只见他轻咳了一声,笑着掩饰道:“沈兄哪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今日受了各位的恩惠,来日严某一定好好答谢。” 沈修文笑道:“答谢就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 严东明看了他一眼,觉得没必要再说下去,毕竟自己的身份地位显赫,没必要和几个不入流的小子争长论短,转目看向那小姑娘,吩咐道:“玲儿,外面风雨大,你将包袱里的大裘拿出来给小姐披上。” 。 第三十二章 似曾相识 被唤作“玲儿”的小姑娘应诺一声,将大裘取了出来为戴斗笠的女子披上。 一切都妥当后,她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些吃食送到那斗笠女子的跟前,轻声询问:“小姐,要不要吃些东西?” 那女子淡淡地“嗯”了声,随即摘下一直戴在头上的斗笠,接过了吃食。 然而就在这一刻,沈修文的眸子蓦地放大,眼珠子怔怔地盯着她叫道:“向雪?你是向雪?”可话音刚落,沈修文就觉得不大可能,向雪已经死了,而这女子却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月牙眉,桃花眼,秀气的鼻梁,娇小的轮廓,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娇美温婉,凝眸似水,仿佛是从画中而来。这样的人让他觉得很不真实,却不容他否定的是,她的相貌竟和向雪一模一样。 那女子闻言,微微蹙眉,古怪地看了看他,道:“沈公子,我想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向雪,我叫殷柔。” 她的声音清灵悦耳,不似向雪那般低柔婉转,可沈修文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这世上不乏相貌相似之人,但相似到毫无差别就不大寻常了。 沈修文不动声色地“哦”了声,而后傻乎乎地笑道:“殷姑娘,不好意思,我那个朋友和你长得有些像,所以一时认错了,还请殷姑娘不要介意。” 殷柔唇边扬起一抹微笑,“没关系。” 沈修文露出抱歉的神情,岔开话题问:“这么冷的天,不知道你们怎么跑到这山上来了?” 殷柔柔声道:“听说这山头有棵姻缘树,所以我就和表哥上来看看,只可惜那棵树已经不再了。” 沈修文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严东明,笑问:“听你们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严东明忽地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眸中露出戒备之色。沈修文见此,不以为意地道:“算了,你们不想说就不说,我就随口一问而已。” 这时,殷柔开口道:“我们是从京城而来,这里是家父的故土,好些年没回来过了,这次随家父回来拜祭,明天就要回程了,还真是有些不舍。”说着,她似水的眸中隐隐有水波流转。 沈修文面露惊喜道:“你们要回京城?那真是太巧了,我们也正要赴京城赶考。” “赶考?”殷柔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们三人,试探着问:“你们都是读书人?” 沈修文得意地笑道:“在下不才,中举解元,正要赶赴京城参加会试,不过我那两个兄弟都是粗人,陪我一同去京城见识见识。” 刘大安听着不是滋味,眼皮子翻了翻道:“他除了要参加会试,还要以天下为己任,别听他胡说,他向来脑子不好使。” 说完,还冲着苗浩然使了个眼色,“是不是啊,苗老三?” 苗浩然淡淡一笑,“确实有点儿。” 沈修文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忽然就一本正经地道:“就你们那目光短浅的样儿,怎懂‘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胸襟与意境,只要给我一个机会,定会让你们刮目相看。” 殷柔听他这么说,以为他是怀才不遇,不受重用,于是安慰道:“沈公子满腹学识,豪情逸致,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得偿所愿。” 沈修文闻言朝她看去,见她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愣了一愣,然后笑道:“承殷姑娘吉言。” 随后,他们又聊了几句,看天色也不早了,就摸出包袱里的饼子、干粮什么的将就填饱肚子。差不多一个时辰后,他们都渐露困意,刘胖子和苗老三头一歪,倒在地上就睡着了。沈修文也靠在柱子上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 而严东明、殷柔,还有那个小姑娘也在铺好的干草堆上入睡了。 外面的雨声渐渐地小了,庙里静无人声,只有火堆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声响。 夜半三更,火星微微跳动,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好长,与墙面上残缺不全的壁画交叠在一起,远远看去,那壁画似乎活了一般,在微弱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没过多久,柴火渐趋渐弱,突然一阵大风卷了进来,风声穿堂而过,破烂的门窗“吱呀”作响,火星被风卷起,呼的一声,整个破庙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一缕清晨的阳光拂过沈修文的脸颊,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柔软舒适的雕花楠木床上。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手指轻轻揉了揉额角,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昨天,乃至前几日发生的事来。 掀开锦被,从床上下来,正要出去,就见屋子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只见一个美丽端庄的女人手里端着一碗米粥走了进来,见他已经起来下床了,眸中露出讶异之色,忙搁下粥碗,上前扶住了他。 “少云,你怎么样了?怎么醒了也不叫下人过来伺候?” 那女人眼中全然都是担心与焦虑,沈修文被她扶着坐在桌子边,抬眸看了看她,疑惑地问:“我是少云?” 那女人闻言,眉宇间的愁容更深了,只见她忙着坐在沈修文的身边,轻轻捧住他的手道:“少云,你不要吓姑姑啊,你是章家唯一的男人,你不能,不能就这么放弃自己啊!” 说到这时那女人眸中已然是一片湿润。 沈修文看了她一眼,突然觉得很心痛,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是她口中的“少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他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了? 沈修文缓缓抽出自己的手,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说道:“姑姑,不知怎么,有很多事情我不大记得了,你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吗?” 章婉柔蓦地起身,蹙眉盯着他问:“少云,你说不记得这是什么地方了?” 沈修文没有言语,只点了点头。 章婉柔看了他半晌,最终微微一声薄叹,眼中含泪道:“少云,这是你的家,京城的章府啊。” 京城?他什么时候到京城的? 种种疑惑不得不让沈修文的心警惕起来。他想了想,一咬牙问道:“你真的确定我是少云?而不是别人?” 章婉柔一听他这么问,泪水更是止不住掉了下来。 “少云,我是你的姑姑,怎么会认错人呢?我知道,因为梦寒的事,伤透了你的心,但你也不能放弃自己啊!你是章家的独苗,要是你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哥哥和嫂嫂啊。” “梦寒是谁?”沈修文听到这两个字后,心口一阵剧烈的撕痛,就像无法呼吸一般痛苦难受。 章婉柔震惊地看着他道:“你不记得梦寒了?” 沈修文没有说话,片刻后,章婉柔脸上露出欣喜,抹掉眼角的泪水,笑道:“不记得也罢,不记得也罢,总算雨过天晴了。” 章婉柔催促他将那碗还热乎的汤粥喝下,高兴地说要去京城外的寺庙祈福,保佑章家从此无灾无难。 望着她走远的身影,沈修文赶紧走到屋子外的小水池边伸出脑袋一看,只见和煦的阳光下,池水中倒映的人清俊淡漠,肤色白皙,分明就是他自己,却又不像是他自己。 这时的他脸色更显苍白,俊逸的五官毫无神采,整个人颓然无色,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这会儿,一个下人打扮的老头子神色匆匆而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喊道:“少爷,少爷,不好了,不好了,柳家二小姐被柳尚书的夫人关起来了。” 。 第三十三章 生与死 “什么!”沈修文惊呼出声,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也不知为什么当那老头子说柳家二小姐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想到的就是姑姑口中的“梦寒”。 沈修文道:“她被关在哪儿了?” 那老头子焦急道:“被关在柴房了,快,二小姐的丫鬟偷跑出来,还在府上的前院等着呢。” 沈修文二话没说,就跟着那老头子去前院了。柳家的丫鬟见到他,急急忙忙走过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哭诉道:“云少爷,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家二小姐啊,她被夫人关进了柴房,不给吃不给喝已经两天了,要是她再不同意嫁给城西的殷家二公子,夫人会将她活活饿死的。” “快起来吧,我们这就去柳家救人。”沈修文将那丫鬟扶了起来,随后,他们二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去柳府。 那丫鬟带他走后门进去,避开府中的护院和其他丫鬟、下人,他们来到一处杂草丛生的破烂院子,而那院子正对面的屋子便是堆积柴火的地方。 这柴房并没有人看管,门虽然锁着,却还有一扇窗户半开着,这样看来,却是有些不合常理。沈修文这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直接就从窗口翻了进去。 柴房中,一股发霉的味道刺鼻熏人,整个屋子昏暗肮脏,还有老鼠发出的唧唧叫声。 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似乎躺着一个人。沈修文缓缓地靠近,只见她长发凌乱,衣不遮体,浑身颤抖的缩倦在一片冰凉的地面上。 沈修文浑身一震,像是有把尖锐的冰刀毫不容情地插进他的心窝,拔出来已是鲜血淋淋,痛不欲生。 沈修文不再犹豫,径直上前将她揽在怀中,尽可能地用自己的体温带给她点儿温暖。 “少云,少云,是你吗?” 微弱的声音从怀中女子的口中传出,听在沈修文的耳中却是那么的熟悉。 沈修文低头看了看她,心口止不住的疼痛,他伸出手指,颤抖地挑开遮挡住她半边脸的发丝,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美丽容颜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沈修文见此容貌,不由惊呼道:“向雪,怎么会是你?” 怀中的女子有些诧异的望着他,眸中含泪,轻轻抿着薄唇,半晌才虚弱地说道:“云郎,你怎么了?我是梦寒啊。” 沈修文闻言心下一惊,怔怔地盯着她道:“你就是梦寒?京城柳家的梦寒。” 柳梦寒被他震惊的神情吓住了,过了好一阵子,才微微点了点头。 沈修文细细地打量着她,却想着一个是京城柳家的二小姐,一个是游离于人间的孤魂野鬼,她们怎么会长得如此相像?难道说向雪就是这柳家的二小姐? 可是向雪已经死了,怎么会…… 沈修文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的疼痛与繁杂的思绪,对柳梦寒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离开。” 说着,就要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柳梦寒却含泪摇了摇头,“没用的,我中了软筋散,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不行,我一定要带你出去。”沈修文语调坚定地道,然后将她扶起来背在了背上。 不知为何,看着她如此绝望和难过的神情,他的心就像被千刀万剐了一般,疼痛难忍。 沈修文深吸一口气,先将柳梦寒从窗户慢慢地送出去,自己再从窗户翻出去,一切都妥当后,却未见着带他前来的丫鬟,沈修文心中的怀疑就更加肯定了。 那丫鬟一定是受了某人的指使,故意引他来这里的,只是不管怎样,就算是个陷阱,他也一定要救出这个可怜的女子。 沈修文深眸眯了眯,正要带柳梦寒离开,柴房对面的屋子突然门开了,随之传来的是一声声清脆的击掌声。 沈修文将柳梦寒轻轻放在窗棂之下,凝眸注视着那间屋子门口的动静,只见一个身材婀娜、风姿绰约的女子一边拍着掌,一边缓缓地走了出来。 当两人四目相对,掌声蓦地止住,那女子唇边噙着一丝冷笑,定定地盯着沈修文道:“我这妹妹真是好福气,连今年金榜题名的状元郎也对她念念不忘呢。” 沈修文长身玉立,冷哼一声道:“你即是她姐姐,竟任凭她关在这柴房里,可见你的心如蛇蝎,不配为她家人。” “不配?”那女子“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语气却是冰冷如霜,寒意逼人,“少云,你是皇上赐予我的良人,却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我的亲妹妹眉来眼去,竟然还说我蛇蝎心肠,你可知你这么做已经犯下死罪!” 这倒是出乎了沈修文的意料,不过他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却突然笑道:“柳小姐真是说笑了,梦寒是你的亲妹妹,我也当她是亲妹妹,眼看自己的妹妹被关在柴房,还被人下了药,要是我再无动于衷,传出去,不也是丢了柳尚书的脸面。” “这么说来,你是处处在为我们柳家着想?”那女子眼中迸射出阴毒的恨意,唇边似有似无地勾起一抹冷意,“不过,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柳家的家事就不劳烦你操心了。” 沈修文面无表情,沉声道:“我即是你的良人,柳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断然没有不管的道理。” “这么说你一定要和我柳若南过不去了?”柳若南阴狠地斥道。 沈修文眸光森然,声音肃穆道:“总而言之,我今天一定要带走梦寒!” 就连他自己也不曾发觉,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多坚定,目光有多森寒,就像在这世上,没有一切可以阻止他带走柳梦寒! 然而,就在此时,沈修文突然觉得浑身发热,头目眩晕,一个踉跄,左膝“砰”的一声跪在地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云郎,云郎……” 柳梦寒见状,用尽全身力气爬到他的面前,剧烈颤抖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畔,眸中含泪,急切地唤着他:“云郎,你怎么了?” 沈修文努力地想要去看清她,却怎么都看不清晰了。 柳若南冷笑的声音传来:“少云,枉你平日里聪慧过人,竟不知道‘关心则乱’这四个字,不怕告诉你,在你来之前,我就命人在我这个好妹妹的身上下了**药,这种迷药,只要你稍稍沾上一点儿,一刻钟后就算你身强体魄也抵挡不住这种迷药的诱惑。” “你卑鄙!”沈修文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怒斥道。 柳梦寒闻言,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要不是自己,云郎也不会中计,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云郎受此羞辱。 只见柳梦寒冲着柳若南连连磕下响头,额角已经破了,鲜红的血珠子顺着她的鼻窝流淌下来, 她一边磕头一边哀求道:“姐姐,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求求你,放过云郎吧,求求你!” 柳若南但若未闻,唇边溢出冷笑,见她已是满头腥红,才淡淡地说道:“我的好妹妹,这所有的一切当然都是你一个人的错,要不是你,我和少云能落到今天这种地步?瞧你句句都是在替少云说话,要是外人听见,还以为我把少云怎么样了呢!” 柳若南突然笑道:“只要过了今天,就算少云不喜欢我,我也是他的人了,等到皇上圣旨一到,我便是他今生唯一的妻子,而你,却是被万人唾弃的卑贱蹄子!” 柳梦寒早就知道柳若南不会放过自己,只是她没想到柳若南竟是如此心狠手辣,竟然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毁去她的一生,也用相同的方式毁掉云郎的一生。 她颤抖着身躯爬到沈修文的身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攥住他的手心,泪水如同瀑布滚落下来,她看着眼前倒在地上的人儿,他依然是那么的英俊,就像第一次看见他的那样,温润清淡,却又是那么的平凡踏实,每一个笑容都像是如沐春风般和煦。 柳若南不耐烦地吩咐手下的人将柳梦寒拉开,冷声笑道:“我这个好妹妹可是貌美如花的金枝玉叶,只要她不死,你们随便怎么样都行。” 这样恶毒的言语萦绕在沈修文的耳畔挥之不去,他狠狠地咬住牙,恨不得将那恶毒的女人活生生掐死! 。 第三十四章 地狱之画 很快,就有脚步声传来,接着就感到自己紧握着的那只瘦弱的手快要被人拉开,沈修文用尽浑身力气死死地抓住那只手,就算一刀将他的手臂宰了下去,他也决不松手。 柳梦寒痛声哭泣道:“云郎,云郎,你不要管我,你放手吧。” “不,我不放手,我死也不放手!” 心头被火一样的灼烧,他的额头汗如雨下,却死死咬紧牙关,绝不放手。 柳若南被彻底激怒了,“哗”的一声抽出护院的近身大刀,刀身出鞘,沈修文只觉一道明晃晃的森寒刀光突然闪过眼角,耳边传来柳梦寒绝望而凄厉的惨叫声…… “不要……” 沈修文猛地一下坐了起来,汗水大滴大滴的落下,就连眼窝里都湿了一大片。等他缓过劲来,抬了抬眼皮子,却见刘胖子和苗老三正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那眼神古怪得很。 沈修文皱眉问:“干嘛这么看着我?” 刘大安稍微思索了一下,才道:“你鬼哭狼嚎了一晚上,你知不知道?一整夜都哼哼唧唧地,也不知道你在说啥,怎么叫你都没用,我还以为你被鬼缠身了。” “被鬼缠身?或许是吧。” 沈修文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梦,真实得令他浑身发颤,就算自己已经醒来,仍然觉得心口阵阵揪痛。 苗浩然闻言,却挑了挑眉,笑道:“连堂堂沈秀才都着了柳家大小姐的道,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刘大安两眼一瞪,赶紧接上一句:“苗老三说的对,真是可怜了梦寒姑娘了。” 梦寒!这两个字像是深深烙在他心里的印记,每每想起、听见,他都无法控制住自己发疯一样的思念和心痛。 只是,胖子和苗老三怎么知道他在梦境中梦到了什么! 心底突突一跳,沈修文猛地抬起头来,深沉的眸子扫了他们两人一眼,片刻后,他慌忙地爬起身,一股脑儿冲到了破庙门外。 果不其然,当他冲出破庙后再回头,胖子和苗老三已经不见了。而面前的这间破庙也焕然一新,朱漆大红柱子,崭新的庙堂,却无时无刻透着一股阴邪之气。 沈修文重新走了进去,墙面上的壁画也是刚上过漆色,当他走近一看,却被这壁画惊得后退一步。 墙壁上共有十八幅壁画,而每一幅画中又分为几幅小画,分别阐述着人在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尽的煎熬与折磨。 第一层:拔舌地狱。画中,地狱的鬼差正在用铁钳夹住一只女鬼的舌头,然后生生拔下,沈修文似乎听见了她凄厉的哀嚎。 第二层:剪刀地狱。鬼差正将一个死后鬼魂的十根手指给生生剪下,血淋淋的双手就这么展示在他的眼前,沈修文突然心头泛起一阵恶心,心脏“扑通、扑通”的乱跳。 第三层:铁树地狱。一个死后的男子被铁树上的利刃从后背皮下挑入,高高悬吊在半空中,他的皮肉就这样在无止境的岁月中被慢慢戳穿,每一刻都要在这生不如死的惩戒中煎熬,直到还清所有的罪孽才能重新得到救赎。 …… 越看到后面,越让沈修文心惊肉跳,每一层地狱的惩戒都是无穷无尽、痛不欲生的折磨,这就是地狱道惩戒怨灵恶鬼的地方,他们只能在这里轮回,生生世世,直到将所有的孽债还清为止。 看着这些壁画,沈修文被压抑得喘不过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走到门外坐在一片草地上。 这时,山坡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沈修文循声看去,就见几个壮汉抬着一副棺材“呼哧呼哧”的爬了上来。 领头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一边走一边抛洒着纸钱。 他们从沈修文的跟前路过,却像是没有看见他似的,径直就抬进了这间诡异的庙堂。 待几个壮汉搁下棺材,领头的女人说道:“这事你们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走漏了风声。” 那几个壮汉点头应诺,领头的女人给了他们一袋子银子,就吩咐他们先行离开。 壮汉走了之后,领头的那个女人重重叹息一声,对着棺材说道:“二小姐,您不要怪我,我一家老小还要靠着柳家过活,要怪你就怪你那无情的姐姐,是她非要置你于死地。” 话音落下,只听那棺材发出“砰、砰”的响声,里面传来一个女子哀求的声音:“良婆,求求你,放我出去,求求你……” 沈修文一听,猛地跳了起来,一下子冲到那口棺材旁,双目大睁,不可置信地惊呼道:“梦寒!你是梦寒!” 可良婆和梦寒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现在就站在良婆的身边,良婆也看不见他。 只见良婆悲凉地看了一眼那口棺材,慢慢地走到了庙堂门外,似乎在张望着什么。 沈修文焦急地想要打开棺材,可是无论他如何做,也是无济于事。 没过多久,两顶轿子停在了外面,良婆赶紧迎了上去。不一会儿,就进来一个戴着斗笠穿着一身道袍的道人。那道人手里持有拂尘,走到棺材旁轻轻挥了一下,沉声道:“孽障,你害死章家少爷,还不知悔改,今天就由贫道替天行道,灭了你的灵根,断了你的轮回路!” 棺材里传出柳梦寒悲泣地声音:“道长,我可以死,但你们不能将我和云郎分开,我求求你们,将我和他葬在一起,我求求你们……” “我的好妹妹,死到临头还惦记着我的男人,你也真是不要脸,实话告诉你,我不仅要让你身败名裂,还要让你生生世世与少云阴阳相隔、老死不相往来!” 柳若南斜斜地看了一眼那口棺材,笑着从外面走了进来。 沈修文看到她,恨不得现在就掐死她! 她那张阴毒的嘴脸,看着就觉得恶心! 棺材里的哭声顿时消失了,片刻后,只听里面传来低低地笑声,柳若南闻声,眸中露出一丝诧异,“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柳梦寒轻声道,“我当然是在笑你啊!我的好姐姐,就算你杀了我,又能怎样?云郎的心里由始至终就只有我一个人,无论你如何搔首弄姿,在云郎的眼里,你就是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他说今生只爱我一个人,或许他不死,也会爱上别人,但因为你害死了他,他今生就真的只爱了我一个人。” 。 第三十五章 密室 “住口!”柳若南扭曲的面容狰狞无比,冲着棺材咆哮道。 柳梦寒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笑道:“我的好姐姐,你真是可怜,明明皇上赐婚的是你,云郎却偏偏只愿和我在一起,他的心全系在我一个人的身上,而你,呵呵,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恶毒女人。” 得不到章少云的心是柳若南心头最大的忌讳,只见她两眼血红,发疯一样的冲到棺材边拳打脚踢,还是良婆和几个下人及时拉开了她。 柳梦寒的笑声此时在柳若南听来,是无比的讽刺和刺耳,她指着那口棺材,声音由于过于激怒而微微颤抖:“道长,你也看见了,这孽障不肯放过我的好妹妹,你一定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那道人微微点头,吩咐身后的下人将棺材抬了起来,自己走到最前面扭动了塑像前的莲花灯座。 沈修文这才看见莲花灯后就是那座面孔狰狞、目光凶狠,手持血红大刀嗜血屠戮的塑像。 随着那道人转动莲花灯,就听塑像后发出“轰、轰”几声响动,那道人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下人们将棺材抬到塑像的后面。 正要跟去,却突然一阵大风袭来,漫天漫地的沙尘铺天盖地卷入,沈修文下意识抬袖遮挡,不过片刻后,当他放下衣袖,空幽的庙堂中却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沈修文赶忙到塑像的后面去,可是周围的一切突然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无论他如何奔走,那狰狞可怖的塑像却是离他越来越远…… 沈修文猛地惊醒过来,待心绪镇定后,抬眼扫视了一下周围,天已经亮了,柔和的光线从破烂的窗户和大门口照射了进来,给这间诡异的破庙增添了几分生气。 此刻,四下静怡安宁,只有胖子和苗老三此起彼伏打呼噜的声音,却未看见严东明、殷柔他们三人。 沈修文心下一惊,连忙伸手拍了拍一旁刘大安肥嘟嘟的脸,“胖子,胖子,快醒醒……” 刘大安噘着嘴咕哝了一声,才缓缓抬了抬眼皮子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修文急道:“殷姑娘他们去哪儿了?” “什么殷姑娘,你在做梦吧。”刘大安嘀咕一句,还想睡个回笼觉,被沈修文突然一把拎了起来。 “干嘛,干嘛,轻点。” 刘大安被他这么一折腾,整个人清醒了一大半,见他一脸严肃,恨不得将自己活剥了的眼神,讪讪一笑道:“你说殷姑娘啊,好像出去了吧。” 沈修文闻言,微微松了一口气,刘大安见状,挑了一下眉道:“我说秀才,你该不是对人家殷姑娘动了什么心思罢?” 沈修文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别胡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是哪样啊?”刘大安斜斜地盯着他,不怀好意的一笑。 沈修文没那闲工夫和他唠叨,起身径直走到前方摆放佛像的塑台边,果然看见一个残缺不全的莲花灯座,他伸手轻轻转动,佛像的后面突然发出“轰、轰”的声响,苗老三“呀”了一声,一个跟头从地上跳了起来。 刘大安也是神色惊讶,到沈修文的身边问道:“秀才,你干嘛呀?” 沈修文冲着那莲花灯使了一个眼色,又朝那佛像的后面看了看,刘大安顿时心领神会,大步就绕到塑台的后面去。 沈修文正要提醒他小心机关什么的,就听见塑台背后“哎呀”一声惨叫,而后“砰、砰”几声,刘大安就没了声气。 沈修文无奈地摇摇头,走到佛像后面一看,地面上打开了一个大约六尺宽的窟窿,刘大安四仰八叉地倒栽在窟窿里,一双幽怨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苗浩然走过来,淡淡地扫他一眼,闷声不吭地顺着白玉阶梯往窟窿里走去,沈修文自然就跟在了后面。 还好那窟窿不高,刘大安只受了一些皮外伤,他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愤愤不平道:“沈秀才,你就是故意的!” 沈修文笑道:“胖子,你不能赖我啊,这么大个窟窿都没看见,只能怪你眼神不好使。” “哼,就你会说风凉话。”刘大安一边往前走,一边抱着膀子把头别到一边去。 沈修文没有搭理他,而是摸出火折子,仔细的观察这间石室。这石室里四面徒壁,什么也没有,走了一圈也没什么发现,刘大安疑惑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好好的一间破庙下竟然有一间密室?” 苗浩然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不定是以前的住持用来储藏什么货物的。” 刘大安想了一想,觉得也有些道理。 沈修文却是眉头紧锁,沿着石壁贴耳倾听,只隐隐听见有泉水哗哗的声音。 苗浩然虽然嘴上不以为意,但神情却比谁都谨慎,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在石室中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处墙角,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伸出手轻轻地敲了敲壁面。 沈修文走过去,问:“有什么发现吗?” 苗浩然站直身子,回过头来摇了摇,“没有。” 这会儿刘大安却有些烦闷起来,寻了一个干燥的角落一屁股坐了下去,头靠在石壁上,打算打个盹儿,歇息片刻。 沈修文和苗浩然懒得理会他,两人继续探究这间空荡荡的石室。 过了一阵子,还是一无所获,苗浩然伸了个懒腰,转身往石阶走去,一边走一边道:“看来这就是一间普通的石室,没什么玄妙之处,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该赶路了。” 刘大安正睡得迷迷糊糊,一听苗老三说要赶路了,昏昏沉沉就将左手撑在了石壁上,打算借力站起来,不想这力道稍微一重,掌下的那块石壁“轰”的一声被按了下去。 刘大安一惊,猛地清醒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脚下却突然一空,整个人掉了下去,随后就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声。 沈修文和苗浩然大惊失色,跑过去一看,方才胖子打盹儿的墙角错开了一个方形暗道,沿着白玉石阶可通往下层。 沈修文和苗浩然对视一眼,然后一前一后走了下去。 第三十六章 镇魂咒 这石阶很长,越往下走越阴暗潮湿,借着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往下看去,只见石阶底下刘大安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沈修文问道:“胖子,你没事吧?” 刘大安埋怨的声音传来:“要是你从上面滚下来,你说会不会有事!” 沈修文闻声,笑道:“看你中气十足,那就是没事了。” 刘大安哼了一声,抱怨道:“怎么今天这么倒霉,次次都是我中招!” 苗浩然笑着接上话:“要我说,你这是运气好,要不是你,我们怎么会发现这下面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说着,他们两人已经走完石阶,站在了刘大安的身旁。刘大安没好气地瞪他们一眼,闷声不吭地往前走去。 沈修文赶紧叫住他:“胖子,等等。” “干嘛?” 刘大安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沈修文道:“这间暗室和上面的那间不大一样,而且这里阴风阵阵,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刘大安一听,就杵在那里不走了,等沈修文和苗浩然走过来,一脸灿笑地跟在他们身后。 苗浩然走在最前面,突然停下来,对沈修文道:“石壁里有油灯。” 沈修文大步走过去,用火折子将油灯点燃,火光微微跳动,映衬在这间石室里。 石室不大,却每隔十步就有一盏油灯,沈修文将油灯逐个点燃,随着一点点火光燃烧起来,这才注意到石室的中央用白玉砌着一个圆形祭台,祭台中间放置着一副棺椁,棺椁的前后左右方各置有一根铜柱。铜柱上刻着一些图案和铭文,在此之前,他从来未曾见过。 苗浩然仔细端详铜柱上的铭文和图案,眉头越皱越紧,沈修文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遂问:“怎么了?这铜柱有问题?” 苗浩然闻言愣了一下,转过头淡淡扫了他一眼,才道:“这是上古巫术——镇魂咒,一旦被此禁术下咒的灵魂会被囚禁在这四根铜柱凝铸成的结界内,跟坐牢没什么两样,除非咒术失效,否则被下咒的魂魄无法轮回转世。” “谁这么狠毒,竟然下这种咒术?”刘大安走过来,目光落在铜柱上转了一圈。 苗浩然淡然地点点头,“连死人都不放过,确实心狠手辣。” 沈修文却是目光沉凝,死死地攥紧双手,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怎么才能让咒术失效?” 苗浩然惊诧他语气中透出的恨意,回过头盯着他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沈修文缓缓松开双手,平缓了一下心绪,“告诉我,怎样才能让咒术失效?” 苗浩然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棺椁跟前,说道:“很简单,揭开棺材盖或者毁掉一根铜柱,不过……” “不过什么?”沈修文皱眉问。 “这镇魂咒已经失效了,所以你就不用担心了。”说着,苗浩然颇有深意地看了看他。 沈修文怔了怔,回避他探究的目光,走到棺椁前,说道:“你说镇魂咒失效了是什么意思?” 苗浩然抬手指了指棺椁开合的地方,悠悠道:“这棺椁已经被人开过了。” 沈修文眼眸眯了眯,果然看见那棺椁的开合处有被撬开的痕迹,这么看来,镇魂咒的结界已经失效。 苗浩然目光淡淡地扫过来,落在沈修文若有所思的脸上,笑问:“秀才,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沈修文抬眼看了看他,而后沉默了一阵子,才将昨晚诡异的梦境给他们说了一遍,只是他没提梦寒和殷柔的相貌相同。 “果不其然,这间破庙合着那四根铜柱,就是用来镇压柳家二小姐亡魂的。”苗浩然幽幽地说道。 刘大安却有些困惑:“可是这间破庙是怎么回事?怎么和梦境中的不大一样。” 苗浩然挑了挑眉,道:“谁知道呢,或许是有人觉得这间小庙太过阴沉可怖,就改为供奉佛像了。” 刘大安觉得有些道理,又一想,转头对沈修文道:“你说会不会是章家少爷有什么牵挂才托梦给你?” 沈修文不置可否,“那梦境太过真实,就像是将发生过的事重新经历了一遍,我觉得不像是托梦,倒像是……我也说不清,那种感觉很奇怪。” 苗浩然闻言,沉默不语。刘大安忽然靠近他,神秘兮兮地笑道:“看不出来,你这卖死人钱的还挺本事,连上古巫术都知道,以前还真是小看你了。” 苗浩然一听,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比刘大安还要神秘地说道:“我这卖死人钱的本事可大了,要说在武林中,也没有几个比我厉害,你信不信?”说完,就挺直背脊,优雅地迈开步子,往回走去。 刘大安一愣,赶紧跟了上去。 苗老三的底细,沈修文还是挺清楚的,像他这样继承衣钵做死人生意的,对一些邪门歪道的咒术、禁术什么的都有一定的了解,不然怎么糊弄那些有钱的达官贵人? 沈修文见他们两人都上了石阶,也跟着走了上去。触动机关,合上第二层石室错开的暗道,才从第一层空荡荡的石室中离开。 刚走出来,就见严东明和殷柔已经回来了,看到他们三人从佛像后突然出现,殷柔惊诧地问:“你们,你们去哪儿了?” 沈修文走上前,道:“那下面有间石室,我们下去探了个究竟。” “那下面是什么?”殷柔有些害怕地看了那佛像后面一眼。 沈修文笑道:“也没什么,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应该是以前庙里用来储存货物的地窖。” 殷柔这才舒了一口气,然后将严东明提在手中的包袱递了过来,脸上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喏,这是从山脚下买回来的馒头,趁热吃吧。” 沈修文看着她脸上洋溢的微笑,微微怔忡了一下,伸手接过包袱,不由心生感激,“这是你专程下山买来的?” 殷柔弯着一双美眸,摇摇头道:“我哪能走那么远的路,是表哥下山买的,我和玲儿在前面那个山头晒太阳。” 听她这么说,沈修文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一夜的风雨停了,太阳高高地挂在天边,碧空如洗,湛蓝无云,是个踏青的好日子。 沈修文收回目光,落在严东明的脸上,拱手一揖道:“多谢。” “不必客气。”严东明作揖回道。 沈修文打开包袱拿出一个馒头,其余的全都给了胖子和苗老三,过了一阵子,沈修文问:“你们家那小姑娘去哪儿了?” 殷柔正站在破庙门口眺望远处,听到他的问话,回过头来,“你说玲儿那丫头啊,她去山下叫人来接我和表哥下山。” 沈修文“哦”了一声,又看似不经意的一问:“对了,你们都是从京城而来,知不知道有家柳姓的大户?” “柳姓的大户?”殷柔轻轻蹙眉回想了片刻后,摇摇头道,“据我了解,京城没有一家大户是姓柳的。” 沈修文一边听她说,一边细细观察她的神色,觉得她没有撒谎。想了想,又问:“那以前呢?只要姓柳的人家就行。” 殷柔缓缓走了过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道:“沈公子和这户人家有什么关系吗?” 沈修文笑道:“哪有什么关系,就我一个朋友,他是这家人远房亲戚的同窗,托我打听一下,等往后得了空去投奔一下。” 殷柔微微点了点头,柔声道:“原来是这样,不过,在我的印象中,还真不认识柳姓的人家。” 沈修文略有些失望,叹口气道:“没关系,等我去京城再打听打听。” 。 第三十七章 五十年前的往事 殷柔见他神情有些颓然,心里不知怎的,有点儿难受,就转身走到严东明的跟前,问道:“表哥,你有认识姓柳的人家吗?” 眸光淡淡地扫了一眼沈修文,严东明语调不起不伏地道:“不认识。” 就在沈修文以为不会打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时,严东明却突然话锋一转,道:“不过,五十年前,京城倒有一家柳姓的大户,我也是听一些长辈提起才知道。” 沈修文一听,两眼一亮,嗖地就凑到了严东明的面前,笑嘻嘻地问:“严兄,那这家人现在在哪儿?” 严东明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打量了一番,才缓缓地道:“正统年间,礼部尚书柳傅深得英宗皇帝的赏识,后任内阁大臣,一时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英宗皇帝还亲拟圣旨将柳傅之嫡女柳若南赐婚予当朝新科状元,只是那状元郎心不在此,又被柳家的二小姐妒忌杀害,一代天之骄子就此殒命,不禁令人胆寒。” 沈修文闻言,皱眉问:“你说是柳家二小姐杀死了那新科状元?那柳家人呢?现在在什么地方?”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严东明倚在红柱子边,抱着膀子,不疾不徐地道,“当时坊间流传,柳家二小姐被妖魔附体,柳尚书不得不大义灭亲,私下找来道士活生生处死了自己的女儿,英宗皇帝得知此事,还对他大加赞赏。不过后来柳傅却因一个案子被砍了头,柳家男丁充军边塞,柳家女眷被贬去官窑为奴为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人知道柳家人的下落了。” 沈修文听着他沉闷的语调,敛眉思索:这么说来,柳梦寒是死于五十年前,那殷柔又是怎么一回事?倘若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怎么会长得如此相像? 沈修文抬了抬眼眸,问道:“既然柳傅深得英宗皇帝的赏识,会是什么样的案子让英宗皇帝下得了此狠心杀了柳傅?” “据说是一起贪污案。”严东明顿了顿,又道,“不过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贪污案只是用来掩饰柳傅勾结宦官王振的幌子,而这个案子的背后却是另有隐情。” 此言一出,破庙里顿时安静下来。 不知道柳傅所犯何事,竟然连累一大家子充军为奴,自个儿还被斩了头,毕竟他也是身居高位,一时权倾朝野的权臣,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 刘大安被吊足了胃口,半张着嘴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就等着严东明继续说下去。 而苗浩然原本一张温和的脸也稍微有些僵硬,怔怔地盯着严东明,低声一问:“那隐情是什么?” 这时,一阵凉风突然灌了进来,沈修文背脊一凉,浑身抖了一抖,却未弄出半点儿响动。 眸光缓缓扫过他们三人,严东明忽而摊开双手道:“我也不知道。” 沈修文一愣,刚想说什么,严东明又抱住了膀子,话音突然一转:“不过,有传言说,柳傅的案子与英宗皇帝被瓦剌人掳走有关系,但却没人能道明其中缘由,只知道土木堡之变,英宗被掳,后又被囚禁南宫八年,一朝复辟后,第一件经手的案子就下令砍了犯事人的头,那人正是位极人臣的柳傅。” 刘大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要是柳傅的案子真与英宗皇帝被掳有关,只砍了他的头却没满门抄斩,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了。 沈修文沉默了一会儿,心道:当年英宗皇帝土木堡战败被掳走,可谓丢了皇位,受尽屈辱,还被囚禁在南宫整整八年,要是柳傅真与宦官王振勾结至此结果,英宗皇帝应是恨透了他才对,为何还要用贪污案来掩饰? 沈修文有些想不明白,抬眸看了眼严东明,见他也是一脸深思,恐怕也是思而不得,就转了话头问:“被赐婚的新科状元是不是章家少爷?” 严东明一听,浑身一怔,看着他的眸子透着一丝怀疑,“你知道章家?” 沈修文笑道:“以前听一位儒学教谕提起过,每每说到,都觉得有些可惜。” 严东明闻言,叹道:“章家就他一根独苗,中状元之前虽然才华横溢,但家中只有他姑姑一人操持家务,又要出门做生意养家糊口,所以就算与柳家大小姐指腹为婚,柳傅也是极尽阻扰,最后将柳家二小姐许配给他。本来两人感情和睦,郎才女貌,却因为章家少爷高中状元又发生了变数。 柳傅请旨先皇赐婚章家少爷与柳家大小姐,硬生生拆散与其已互生情意的二小姐,还强迫这二小姐嫁予他人,没想到却酿成如此大祸。” 说完,严东明眉宇间透着淡淡愁色。 沈修文却不动声色地一问:“严兄怎么对柳家和章家的事这般清楚?” 严东明倒没听出他话中的疑虑,只道:“因为当年柳家二小姐被强迫许配的人家就是我们殷家。” 沈修文一听,忽而就想起在梦境中,来章家哭诉的柳家丫鬟提到,梦寒被柳夫人强行逼迫答应嫁给城西的殷家二公子! 难道说…… 沈修文正要开口,殷柔就先一步问道:“表哥,这些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严东明道:“你那时还小,外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偶尔提起过,当年柳家二小姐生得沉鱼落雁,清水出芙蓉,外祖父对她一见倾心,可是郎有情妾无意,最终未能抱得美人归,这是他一生的憾事。” “既然柳家二小姐与章家少爷两情相悦,情比金坚,为何又会杀了他?”殷柔轻轻蹙了蹙眉。 严东明重重叹息一声,道:“我也不明白,章家少爷为何会死在柳家二小姐的手上,外祖父说过,当时所有人都道柳家二小姐发了疯,着了魔,见人就杀,柳府的很多人都受了伤,可外祖父却不相信,暗中调查此事,却也没查明什么,最后柳家二小姐被处死了,外祖父伤心了很久。” 殷柔闻言,有些感慨。沈修文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又转目看了看严东明,道:“你说章家和柳家有婚约,是怎么回事?” “外祖父曾提过,章家、柳家和我们殷家都是祖籍宁县,章家是书香门第,柳家是做盐行起家,他们两家人的长辈有过命的交情,就许下了婚约。柳家后生可畏,长子柳傅金榜题名,任命为翰林院侍读学士,从此平步青云。而章家人为人刚正,不肯随波逐流,所以渐渐没落。 后来,宁县发大水,横生瘟疫,章家只剩下仅仅十岁的小少爷和他的姑姑,他们不得不辗转来到京城投靠柳家,却没想到受尽了柳家人的白眼,除了二小姐,所有人都瞧不起他。 那时,外祖父还偷偷地拿出压岁钱帮助过章家,和章家少爷惺惺相惜,也成了好兄弟,所以他一直对后来向柳家二小姐提亲的事深感愧疚。” 说到这严东明有些心酸,“可是外祖父也没办法,要是他不提亲,柳夫人就会将二小姐嫁给卖猪肉的屠夫,他怎么能让自己心爱的女子被这般羞辱,就算对不起章家少爷,他也要这么做。” “没想到祖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真令人难过。”殷柔清灵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沈修文沉默了片刻,问:“章家少爷死后,他的姑姑怎么样了?”想起梦境中那温柔端庄的美丽女人对他的担忧,他的心就一阵堵塞。 严东明道:“听说嫁给了一个富家公子,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孩子随章家姓,没过多久一家人就搬离了京城,再也没回来过。” 沈修文心中感慨,学着那些文人骚客的样子缓缓踱到破庙的门口,抬头望了望空远蔚然的远方。 刘大安慢吞吞地杵在了他的身后,微微长叹一声,面露惆怅道:“这京城就是一个大染缸,是最繁华之地,也是危机四伏的地方,你这一去,还不知是凶是吉,我这个做兄弟的还真是,真是替你担心啊……” 沈修文回头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去,不是有你陪着吗?要是真有危险,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拉着你垫背,你那么肥硕,怎么都不会有事的。” 。 第三十八章 不欢而散 被沈秀才这么一调侃,刘大安的脸色是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瞪着一双小眼睛,像是射出了两把冰刀,嗖嗖地刷过他的脸畔。 沈修文感到火辣辣地视线射过来,盘若未闻,只自顾自的欣赏山涧的良辰美景。 这时,两辆精致的马车在盘山道上若隐若现,没过多久,就驶到了破庙门前。 玲儿跳下马车,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严东明和殷柔两人,上前说道:“公子,小姐,马车已经停在外面了。” 殷柔略略点头,走到沈修文身前说:“沈公子,你们随我一起下山吧,大抵晌午就能到县城了。” 沈修文正要客套一番,刘大安突然把脑袋凑了过来,裂嘴笑道:“那就有劳殷姑娘了。” 殷柔客气地笑了笑,而后与严东明、玲儿上了前面的一辆马车。 沈修文就上了后面的马车,胖子和苗老三也立即跟了上去。 很快,马车就往山下驶去。刘大安挑开窗帘,一边欣赏着路边的景色,一边喃喃道:“殷姑娘真是个好女子,温柔体贴,又貌美如仙,要是谁能娶到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苗浩然也颇为认同,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沈修文却听到这话,表情淡淡。刘大安看着他一挑眉,“怎么,你还看不上她?” 沈修文愣了一愣,笑道:“我看得上看不上又有何关系?人家一看就是大户出身的小姐,哪能看得上我。” 刘大安顿时弯起一双小眼睛,贼贼地笑道:“算你还有点儿自知之明。” 沈修文又是一愣,知道自己被他的话绕了进去,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 刘大安之前在他这儿吃了瘪,这下算是报了仇,笑得满脸绚烂。沈修文冷哼一声,缩在车厢的角落里,闭目养起神来。 刘大安笑了一会儿,也是无趣,将头探出车窗左右张望了一下,觉得山涧凉风阵阵,就放下帘子,头靠在车壁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车厢里,刘大安此起彼伏的打鼾声合着马车轴轮“咯吱”的声响,苗浩然也很快就困乏了。 晌午,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宁县城中人来人往,城东的一家酒楼门前客似云来,络绎不绝。 一眼望去,两辆精致的马车缓缓地驶了过来,还没到门前,已有十来个下人等候于此。 严东明和殷柔下了马车,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头子迎上前来,恭肃道:“公子,小姐,老爷已经在二楼的厢房了。” 殷柔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马车,见沈修文他们三人还没下来,就让玲儿前去看看,自己先和表哥随管家进去。 玲儿走到马车跟前,用力敲了敲车壁,见车厢里没有动静,就准备挑开车帘看看,刚伸出手,还没碰上,就见车帘被一把扯开了,沈修文看见她,浑身一怔,问道:“怎么了?” 玲儿收回手,闷闷地道:“我家老爷请三位公子上二楼一聚。” “你家老爷?”沈修文惊诧道,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玲儿闷声闷气地重复道:“对,是我家老爷。” 沈修文干干一笑,探头瞧了一眼街道边的高档酒楼,回头踹了胖子一脚,“起来了,今个儿晌午有贵人请客。” 刘大安一个跟头坐了起来,一巴掌拍在苗老三的脑门上,叫道:“起来了,今个儿晌午有贵人请客。” 沈修文浑身一抖,赶紧跳下马车。刚走到酒楼门口,就听见马车里传来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叫,不用想也知道胖子和苗老三打了起来。 沈修文倚在门柱上闲适的晒着太阳,不一会儿,就见刘大安鼻青脸肿的滚下了马车,而苗浩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袍子缺了一大块儿衣角。 沈修文一阵寒颤,让玲儿带路,上了二楼的厢房。 推开门,入眼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神情庄重、眉目硬朗的中年男人。他不苟言笑,不怒而威,眉宇间隐隐透着久经官场凝练而成的内敛与稳重。 沈修文想也没想,就走上前去,拱手一揖道:“殷老爷。” 殷老爷侧目微微扫了他一眼,伸手示意他坐下。沈修文坐下后,这才注意到殷柔和严东明并没有在这里,正想询问,殷老爷就道:“听玲儿说,昨晚突遇雷雨,幸得有你们的柴火,才能勉强度过一夜,老夫在此深表感激。” 沈修文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嘿嘿笑道:“举手之劳而已,殷老爷不必放在心上。” 殷老爷淡淡地看了看他,面无表情道:“方才听柔儿说,你这次上京是为了赶赴会试,对吗?” 沈修文如实道:“确实如此。” 殷老爷眸中精光一闪,盯着他道:“柔儿是老夫唯一的女儿,京城中不乏倾心仰慕的公子少爷,他们之中有得是富甲贵胄,当然也有心机不良的低贱庶民,柔儿性子单纯,易轻信他人,老夫一把年纪也得时时刻刻为她操心。” 沈修文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嘴巴张了张,又把话吞了下去。 殷老爷定定地盯着他问:“沈公子,你说老夫到底该怎么办才是?” 看着殷老爷迸射出寒意的眸子,一团怒火猛地在心中燃烧起来,他毫不客气地反击道:“殷老爷,你不必话中带话,要是你认为昨夜在破庙中,我与你女儿的相遇是刻意谋划的,我也无话可说。” 殷老爷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道:“你开个价,要多少银子或者怎样的身份地位,才会离开我的女儿。” 沈修文猛地一下站起身来,怒视着殷老爷,攥紧拳头道:“殷老爷,我出于尊重才应了你的邀请,我想我们没必要再说下去,” 说完,就“砰”的推开门大步离去。 而此时,刘胖子和苗老三还纠打在一块儿,一看沈秀才从酒楼里怒气匆匆地走了出来,顿时停了下来,凑到他身边问:“怎么了,一脸的臭样儿?” 沈修文回头看了一眼酒楼的二楼,故意提高嗓门,言词刻薄地道:“我们这种人无福消受佳肴美酒,还是去路边吃碗小面吧。” 刘大安听他这么说,一脸的困惑,追问道:“秀才,你没事吧?” 沈修文没说话,径直往街头走去。苗浩然耸耸肩:“看来是深受打击了。” 他们三人路过一家面馆,一人要了一碗洋葱面。那铺子的老板特实在,大把的洋葱洒在面汤里,闻着清香扑鼻,吃起来爽口清脆。 沈修文满足的打了个小嗝,拍拍肚皮道:“这才像样嘛。” 刘大安见他神色缓和了不少,凑上去问:“秀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说来听听。” 沈修文瞧了他一眼,然后一边剔牙一边不屑地将方才不愉快的事捡重点说了一遍。 刘大安一拳砸在桌面上,桌子“哐哐”晃动了两下,沈修文赶紧扶住桌子,冲着看过来的面馆老板干干笑了笑。 。 第三十九章 一路同行 刘大安沉了沉气,咬着牙道:“那殷老爷不是什么好货,狗眼看人低,以后我们少跟殷家的人接触。” 沈修文却摇了摇头,“反正都这样了,还不如拿些银子傍身,以后在京城花钱的日子还多着呢。” 刘大安斜斜地盯着他,“好歹你也是怀县数一数二的大户,这么没骨气?” “这跟骨气没关系。”沈修文咧嘴一笑,“对付殷老爷这样的人精,不狠狠敲他一笔,怎么对得起我‘怀县三杰’的名号?” 刘大安听他这么说,觉得有几分道理,“不过你都和人家翻脸了,还怎么捞到银子?” 沈修文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一眼那酒楼的方向,唇边微微翘起,“这还不明白,他既然认为我是刻意接近殷姑娘,我总不能白白背了这黑锅吧!” 刘大安皱了皱眉,不解地问:“那你的意思是……” 沈修文挑了挑眉,道:“我当然不能让殷老爷称心如意,他不让我接近殷姑娘,我就偏不!” …… 晌午过后,凉风阵阵,方才还灼灼生辉的日色转眼就阴沉下来。这时,那高档酒楼里,严东明和殷柔在一众丫鬟和下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沈修文见此,大步走了过去,殷柔抬眼间看到他,眸中露出讶色,“沈公子?你不是已经赶去京城了吗?” 沈修文闻言,大抵猜到了来龙去脉,不动声色地一问:“是殷老爷说的?” 殷柔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眸中的讶色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歉意,“沈公子,我不知道父亲……” “沈公子!”殷老爷跨门而出,迎上沈修文的眸子,笑道,“沈公子原来还没走啊?要是这样,就该和老夫畅饮一番,让老夫聊表谢意。” “殷老爷盛情款待,晚辈倍感荣幸。”沈修文毫不畏惧地与殷老爷对视,“只是,会试在即,晚辈不得不匆匆赶往京城,还望殷老爷不要介意。” “怎么会?”殷老爷一双老眼精光即闪,紧紧盯着他,却是极其温和地笑了笑。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殷柔抬眸看到街对面的刘大安和苗浩然,轻声问道:“沈公子,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沈修文“唉”了一声,十分应景的露出了满脸的苦色,“我与那两个兄弟本来打算买辆马车赶路,可这人生地不熟,也没买到合适的马车。” 殷柔想了想,回头对自己的父亲道:“爹,要不让他们跟我们一块儿去京城吧。” 沈修文忙道:“那怎么好意思,又要劳烦你们,就怕殷老爷该不高兴了。” 殷老爷端正的面庞露出一丝和蔼的笑,“沈公子说笑了,你是柔儿的朋友,就不要推辞了。” 沈修文唇角微微勾了勾,拱手一拜道:“那晚辈就多谢殷老爷了。” 殷老爷笑着点点头,吩咐下人牵来马车,自己上了最前面的那辆,殷柔和严东明、玲儿乘坐一辆,后面还有几辆马车拉着绸缎、瓷窑、茶叶等江南特产,最后面的那辆自然就是安排给沈秀才、胖子和苗老三他们三人了。 上了马车,刘大安倚在角落里,抱着膀子,盯着沈修文不怀好意地笑道:“我说你对人家殷姑娘动了心思,你还不承认,看你将才那副巴巴贴着殷姑娘的样儿,我光看着都浑身瘆的慌。” 沈修文坐在窗口边,一边走马观花似的张望着街边的摊贩,一边漫不经心地回话:“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刘大安顿时鼓起两只小眼睛,挪了挪屁股,凑到他的跟前。 “不就是梦寒……”话到这里,沈修文蓦地顿住,侧过头看了胖子一眼,见他一脸好奇巴巴地盯着自己,忽然就干干一笑,“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京城那么大的地儿,殷老爷虽有不愿,但殷姑娘总能帮帮自己,对吧?” 刘大安闻言,大失所望,还以为能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缘由,结果这秀才就俗人一个,与那些官场里趋炎附势的小人没两样儿。 刘大安撇撇嘴,坐回方才的角落,翘着腿,嘴里咿咿呀呀地哼起了曲子。 苗老三看了沈修文一眼,眼底一丝异芒闪过。沈修文毫无察觉,兀自望着外面的街道。 马车穿梭在人流中,路过一间卖冥币纸钱的铺子,沈修文顿时来了精神,把头探出去张望了一下,果然,在这间铺子不远处的一个巷子口,看见了一个衣衫破烂、双腿尽失的乞丐。 沈修文让车夫在前面的巷子口停了一下,掏出一两碎银子扔在那乞丐的破碗里。那乞丐还没反应过来,沈修文已经让车夫继续赶路了。 这一举动看在胖子和苗老三的眼里,那是惊讶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阵子,还没回过神来。 沈修文瞧着他们两人满眼的不可置信,忽然觉得自己浑身散发出一种光辉灼灼的侠义之气。 苗浩然试探着问:“你和那乞丐认识?” 沈修文高深莫测地一笑,“这乞丐你们也认识。” “我们也认识?”刘大安忍不住大叫一声,与苗老三对视了一眼。 沈修文点点头,“他是张青青的丈夫,胡、平。” “什么!”刘大安一拍大腿道,“竟是那个负心汉!” “不过,他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苗浩然温润的声音微微挑高。 沈修文想了想,将胡、平和郑家几年前的那桩纠葛如实讲给他们听,唯独那天夜里与林代云在茅草屋里经历的凶险三言两语概括,只道:“张青青被魔教的花无姬操控,幸得苍云派的大师兄莫子君相救,我和林代云才能安然无恙。” 苗浩然听后若有所思,刘大安却是满脸的愁容,“这么说来,那胡、平已经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只是张青青也实在是太可怜了。” 沈修文道:“世间的一切皆有缘法,她害死了那么多人,也许这样的结果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 苗浩然闻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脸上虽然没有丝毫表情,心中却是对他的话几经斟酌。 随后,马车驶出城门,行驶的速度加快了一倍。 这二月时节,时而阳光明媚,时而阴云密布。这马车驶出没多久,天空就落下了绵绵细雨,雨不大,雨滴软绵轻柔,却是密密麻麻,布满山谷。马车的速度不得不又慢了下来。 傍晚而至,他们一行人在谷里的一户农家借宿了一宿。 这户人家姓曾,一家四口,两个老人,还有他们的儿子和媳妇儿,都是极其朴实和淳朴的山民。 殷老爷客客气气地摸出一锭银子当作住宿钱,可这家人死活都不愿接受。殷老爷不想欠下人情,更拉不下面子白白占人家的便宜,就与那曾家的家主曾老头推来推去。 沈修文看不下去了,踱步到殷老爷的跟前,一爪子将那银锭抢了过来,然后牵过曾老头的手,将那锭银子轻轻放在他的手中。 曾老头诧异地盯着他,沈修文却煞无介事地笑道:“曾叔,这银子您就收下吧,推来推去的多不好看啊。” 银锭已经在曾老头的手里了,他也不好再还回去,只有收下了。过了一阵子,曾夫人泡好一壶茶供大伙儿解乏,然后就一头扎进了灶房里。 沈修文见他们一家子都去灶房忙活儿了,就慢悠悠地踱到殷老爷的身边,幽幽地吐出一句话来:“这世上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某些人一样唯利是图,见钱眼开,心存不良。” 。 第四十章 谷中小宿 这句话的声音不大,恰恰飘进殷老爷的耳里,殷老爷坐在土炕上,猛地抬起头来,正好看见沈修文从他身前走过,却未回头。 殷老爷看着他挺直的背脊和从容不迫的姿态,不似京城那些拜高踩低的伪君子,又或是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风流公子,心头对他的看法稍微有些转变,但他出言不逊,行事鲁莽,又让殷老爷觉得即使他金榜题名,也难以在官场有所作为。 沈修文倒不知道他心中的那些想法,而是觉得方才那一番话正好挫了锉他的锐气。 山谷中阴雨绵绵,殷柔身娇体贵,赶路时受了些风寒,此时傍晚更是凉意透骨,觉得额头有些发热,轻轻咳嗽起来。 殷老爷但见她脸色有些苍白,眸中顿时露出紧张之色,吩咐玲儿扶她去了内屋歇下,并亲自寻来一张干净柔软的白布浸湿了敷在她的额头上。待殷柔渐渐入睡了,殷老爷才再次坐回外屋的土炕上。 沈修文抱着膀子,倚着墙壁,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他。见他脸上的担忧渐渐退去,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踱步到桌边坐下。 没过一会儿,两老的儿子曾茅和媳妇儿蒋氏盛上热腾腾的饭菜。 曾茅是个身板结实魁梧的大汉子,不拘小节,为人爽快,和媳妇儿做了几道拿手的家常菜。 胖子和苗老三都饿慌了,也顾不上其他人就狼吞虎咽起来。严东明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眼里露出一丝不屑。 这落在沈修文的眼中,却是神情淡然地一笑,伸出筷子拨了拨盘子里的豆腐,喃喃地道:“曾兄,这豆腐好香啊。”说完,还闭上眼睛深深地嗅了嗅。 曾茅笑道:“这豆腐是我娘子亲手做的,放点儿肉沫、蒜苗在里头,再放些磨碎的辣椒,味道比镇上馆子里的大厨做的还要好。” 蒋氏听着自己丈夫的夸奖,脸上微微泛起一抹红晕,露出了一丝娇羞。 沈修文夹了一块放进嘴里,连连点头,“嗯,味道不错。” 说着,他斜斜瞥了一眼还坐在土炕上的殷老爷,又看了看一直站在桌边的严东明,突然声音一挑,透着一丝讶异道:“严兄怎么不动筷子?这么好吃的饭菜,你也倒是尝一尝啊。” 严东明脸上露出一丝迟疑,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炕上的殷老爷,才缓缓坐下,笑了笑道:“你们先吃,我还不饿。” 当他说完这句话,沈修文分明看见他咽下一口唾沫。沈修文也不挑明,笑着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伸出筷子拨了拨另一个盘子里的白菜炖肉,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筷子一顿,回头对曾茅道:“曾兄,你们怎么也不吃啊?” “我们已经吃过了。” 沈修文不禁露出感激,“这是特意为我们做的啊?” 曾茅大手一下拍在他的肩头,朗笑道:“也不是特意,今个儿多做了一些,明个儿就省了不少事。” 沈修文伸手拉着他坐下来,笑道:“我们相识也是一场缘分,曾兄,在下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说着,就为自己斟上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曾茅愣了一愣,忽然大笑一声,也为自己倒满一杯,仰头饮下。 这时,两老又盛出一锅汤从灶房出来,沈修文见此,上前帮忙接过汤锅放在桌上。 曾老头抬头一看殷老爷还坐在土炕上,诧异道:“殷老爷,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殷老爷客气地笑了笑,“不是。” 曾老头还想说什么,却见管事匆匆从屋子外走了进来,手里多了一个包袱。管事将包袱打开,里面是一盒满满当当的银针。他取出其中一根,旁若无人地走到桌子边将银针伸入饭菜和汤锅之中逐一查看。 胖子和苗老三满脸的愕然,沈修文也十分应景地露出一脸的惊愕,直勾勾地盯着管事手中的银针。 抬眸间,他瞥见严东明脸上的尴尬之色,却也看见曾茅眼中的一丝愤然。 管事查看结果后,收起银针,对殷老爷点点头。殷老爷这才起身道:“老夫这么做是不得已而为之,多有得罪,还望各位不要放在心上。” 虽然他对方才的事解释了一下,但语气中却丝毫没有歉意。 曾茅眸色一沉,正想起身回话,却被沈修文一下按住,忙岔开了话头:“曾兄,看你们一家子住在山谷里,平日里怎么维持生计啊?” 他这也是随口一问,曾茅的怒色渐渐缓和,只听他闷声道:“家中的院子种些果蔬,平日里上山砍柴打猎,遇上好货去镇上换点儿碎银子,一年的生计也就维持下来了。” 沈修文闻言,好奇道:“打猎?就在这山谷吗?” 曾茅道:“也会去附近的山头,前头不远处有一条狭窄的山道,沿着山道往上走,就是一条通往庆县的崖道,那里时常能猎到一些好货。” 沈修文一惊,想起了父亲和大哥出事的那个崖边,眸中惊疑不定,盯着曾茅道:“曾兄,那崖道下面是不是有一条大河?” 从宁县到庆县除了山谷这条官道,就是走万林村经过的那条崖道,沈修文是再清楚不过了,但他还是如此一问,等着曾茅的回答。 “对,那崖道下确实有一条大河。”曾茅性子爽朗,方才心中的不快已经在闲聊中烟消云散了。 大圆木桌上,殷老爷和严东明已经开始享用饭菜,而胖子和苗老三却是几碗米饭下肚,填饱了大半肚子,故来,苗老三那瘆人的性子又开始发作,效仿着那些儒雅之士慢条斯理地细嚼慢咽,刘大安那小眼睛一睁,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曾老头和他的夫人见管事和丫鬟、小厮还没吃上饭,想来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招来蒋氏去灶房又盛出一些饭菜,在门厅处摆上一张桌子,招呼那些下人先填饱肚子。 管事见此,杵在殷老爷耳边嘀咕了一句,殷老爷抬头看了一眼门厅口的桌子,点点头。管事这才向曾老头和他夫人道了谢,让随行的丫鬟、小厮过去吃饭。 沈修文却是没什么心思动筷子了,起身踱到屋子外,负手在屋檐下。山谷中清幽寂静,屋舍中柔和的光亮透过窗棂与夜色融为一体,看上去静谧而悠远。 就像他此刻的心,空镜如水,却又浑浊不明。有些事,他还是未能想得通透。 大哥当日一人策马归家,为何偏偏择了艰难陡峭的崖道,而不是山谷中宽敞而更近一些的官道? 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遇上了谁?才令他改变主意,择了危机重重的险恶道路。 沈修文望着远处墨色的山峦,心情十分沉重。 山涧细雨飘飘,冷风拂面,呼呼风声穿过空旷的山谷,掀起他白袍的衣角。这让沈修文有些飘忽萧索的感觉。 刘大安默不作声地踱到他的身后,低声念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然后伸出手拍拍他的肩头,眼露同情:“秀才,终有一天你会出人头地的,是那殷老爷不识货,何况殷姑娘也不适合你,人家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大家小姐,所谓婚嫁之事讲究的是一个门当户对,就算你终日悲春伤秋也是无济于事啊。” 这死胖子拐个弯来损他!沈修文一向大度,不与他计较,只幽幽地道:“这首诗,你也会背?” 刘大安干干笑道:“就会这一句,多了就露馅儿了。” 沈修文点点头,“也算是有点儿自知之明。” 刘大安一怔,一挥袖摆转身进了屋去。沈修文暗暗发笑,却未回头看他。过了一阵子,觉得有些困乏了,就在偏房寻了一间屋子歇下了。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明亮的光线从窗棂照射进来,沈修文缓缓睁开了眼,却看见胖子与自己同睡一床,而自己的一只腿一只手正搭在他肥硕的大腿和屁股上。 浑身一惊,沈修文脸上一阵青白,半晌后才缓过气来。只见他将手和腿轻轻的抬起来,而就在这时胖子忽然睁开了眼,沈修文一个哆嗦,下意识就一个地勾拳猛击在他的下巴上。 胖子就这么不明所以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只听他嗷了一声,一个跟头就从土炕上跳了起来,怒道:“秀才,你干什么?” 沈修文“啊”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皱着眉,脸上露出关切和歉意道:“惭愧、惭愧,方才梦靥了。” 刘大安看了他半晌,哼了一声,又一头倒在炕上睡着了。沈修文见他没动静了,就下床推开了房门。 。 第四十一章 无极门被盗 雨停了,却是一路泥泞。阳光明媚,却仍有丝丝凉风入骨。 曾茅和蒋氏已在灶房忙活儿,沈修文洗漱后,就去山谷中走了走,等他回来时,所有人都起来了,殷柔见他回来,走过来,轻声道:“沈公子,我们都已经吃过了,桌上的馒头是稀粥是给你留的。” 沈修文看着她和柳梦寒一模一样的娇美容貌,心头就一阵揪痛,他暗暗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顿足回头一问:“殷姑娘,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殷柔微笑道:“好些了。” “那就好。” 沈修文坐在板凳上,摸起筷子。 昨晚没怎么吃东西,现在还真有些饿了。 殷柔走过来也坐了下来,看了看他,柔声道:“父亲说,有一位好友托他去钧州禹县办点儿事儿,已经先行一步,到时在那儿的福友客栈会合。” 沈修文微一抬头,问:“殷老爷什么时候走的?” 殷柔道:“天未亮,就和管事出发了。” 沈修文闻言,心头一阵窃喜,一想着这一路上不用看见殷老爷假惺惺的嘴脸,就浑身舒畅。 吃过饭,与曾老头一家子作别后,他们一行人就整顿上路了。 马车从山谷行径,路经庆县、茂县、大奉县,十天后,就到钧州了。 这一路上平静且无趣,除了没、日没夜的赶路就是梦会周公,没什么大的风浪。 要说真有什么大事,也就是前两日无极门被盗一案。 无极门位于钧州禹县东郊的无极山,乃是武林中排名前十的门派,以“无极剑”闻名于天下。门主邵华君年仅二十,武艺不凡,无极门弟子三千,在江湖中的地位日益显赫。 而她的另一个身份却是京城马家的大小姐,吏部尚书马文升乃是她的亲外祖父,一生清廉节俭,忠义于朝廷,自诩“三峰居士”,又号“友松道人”。 而此次无极门被盗一案实属蹊跷,无极门门规甚严,又是武林中实力不容小觑的大派,能悄无声息毫无察觉地盗走无极门藏于无极阁中的一卷武功秘籍,此人身法诡异,必是武林高手。 这件事一经传出,即刻轰动了武林中各大门派,纷纷派出弟子赶赴钧州查探虚实。 而此刻,沈修文他们一行人已经在钧州禹县东街的“福友客栈”住下了,可殷老爷和管事却迟迟没有前来会合。 三天过去了,越来越多的武林中人会聚禹县,当中也有不少凑热闹的纨绔子弟,也有趁机来捞油水的市井之徒,可谓是鱼龙混杂。 严东明眼看事态发展愈发激烈,担心将他们一行人搅合进去,只好领着随行的丫鬟、小厮四处打听,却仍然没有殷老爷和管事的消息。 殷柔眸中泪光闪烁,声音哽咽道:“表哥,爹应该比我们早到才是,这都好些天了,为何还没有消息?” 严东明也是眉头紧锁,满脸的愁容,听着她的问话,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沈修文看在眼里,起身拍了拍胖子和苗老三,道:“我们也出去找找吧。” 刘大安“啊”了一声,然后很配合的站起身,拖着一脸文雅从容的苗老三出了房门。 杵在清风客栈旁边的巷子口,刘大安嗤道:“你该不会是真要去找殷老爷吧?” 沈修文点点头,“那是自然。” 刘大安阴测测一笑,“你为了讨好殷姑娘还真是不遗余力,那殷老爷可是丝毫没给你留情面。” 沈修文淡淡地扫他一眼,“这和殷姑娘没关系,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接着,他们三人就各为一路分别由城东、城西、城南打听殷老爷的下落。 沈修文一路向东,沿着店铺打听,但来往商贾旅人众多,铺主也没什么印象。 这时,十几个身穿同样浅蓝袍子的人手持长剑,匆匆往东郊而去。他们与沈修文擦身而过,步履轻浮,来去似风。 沈修文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身后有人叫道:“岳灵派的大师兄发现了那贼人的踪迹!” 然后就听见街上一阵喧哗,纷纷有武林中人持剑往东郊追去。沈修文怔愣了一会儿,决定不去凑热闹,步调一转,往城北走去。 一路下来,该打听的都打听了,还是没有殷老爷和管事的下落。 沈修文不由皱了一下眉,心想:这没道理啊,要是殷老爷提前到了禹县城,就算没住在福友客栈,也会住在别处,这巴掌大的县城不可能半点儿消息也打探不到。 除非……殷老爷和管事刻意隐瞒下榻之处!或是他们根本就没在禹县城中! 这样的想法让沈修文浑身一颤,隐瞒下榻之处,是为何故?不由觉得第二种猜测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沈修文一边打听,一边不知不觉出了北城门。 城门外有一家面摊,沈修文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就在仅剩的一个空位坐了下来,要了一碗面。 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面就端上了桌。沈修文取来筷子正要下口,抬眼间瞥见隔壁桌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甚是奇怪。 他要了一碗面,却过了好一阵子也没动筷子,穿着一件粗布麻衫,衣袖上还有几处明显修补过的痕迹,可在沈修文看来,他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内敛之气,决计不是普通人。 过了一会儿,见那人付过钱往东边的树林中匆匆走去,沈修文也不吃面了,赶紧撂下两文铜钱,尾随在其身后。 那人步伐极快,身法敏捷,要不是沈修文练就了一身捉鬼收魂的道法,也是万不能跟得上的。但那人警觉性甚高,显然是个武林高手,沈修文不得不尾随在十丈开外,饶是这般远的距离,也未能逃过他的察觉。 只见那人身躯微微一顿,突然犹如金刚磐石般一动不动,沈修文慌乱之下屏住气息,躲在一棵新芽葱葱的大树后面。 半晌过后,他不动声色地伸出脖子往前探去,却惊觉这一大片青翠的山林中早就没了那人的踪影。 沈修文却不死心,来来回回在那林中细细查找踪迹,直到晚霞垂暮,傍晚将至,也未能查出个什么名堂。 正在愁苦之际,沈修文突然“啊”了一声,一拍脑门儿道:“我是来寻殷老爷的,管那戴斗笠的人作甚?” 沈修文摇摇头,抬头一看天都快要黑了,于是匆匆赶回福友客栈。而胖子和苗老三早就回去了,这会儿正杵在客栈门口四处张望。 “你们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冒出一句轻飘飘的声音,胖子和苗老三都吓了一大跳。 回头一看,沈秀才不知何时消无声息的杵在了他们的后面。 刘大安拍拍胸口,似乎还没缓过劲儿来,苗浩然倒是沉稳多了,看着沈修文道:“殷老爷和管事已经前来会合了。” “他们来了?”沈修文忍不住拔高了嗓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消失了好些天的殷老爷和管事突然就出现了,沈修文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 刘大安连连点头,“我和老三回来的时候,殷老爷和管事就在客栈了。” 沈修文问:“那这些天他们都去哪儿了?” 苗老三一本斯文地说:“他们路经大奉县时被盗匪盯上,折了道,从汝宁府绕道而行,所以迟了几天。” 沈修文听后惊讶道:“他们怎么会被盗匪盯上?况且眼下盛世昌明,打家劫舍的盗匪大都在朝廷的感召之下转行做买卖了,怎么还会有这般猖獗的贼匪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目无王法,干这种强抢豪夺的事?” 苗老三忽然文雅稳重地笑道:“即便是繁华盛世,朝廷中那些自诩孤高的大臣们也不见得有多干净,何况是山中盗匪?总有那么一些个漏网之鱼罢!” 刘大安附和着一叠声道:“那是,那是,况且殷老爷随身携有一块价值连城的于阗瑰玉,是他那友人托付给清风阁阁主之物,却不小心走漏了风声,那些贼匪就本性毕露,串合在一块儿盯上了他呗。” 。 第四十二章 梅镇 沈修文听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沉吟片刻,犹疑地问:“清风阁?那神秘莫测的清风阁?” 传言,清风阁位于禹县东南的崇山之巅,颇为神秘。而清风阁阁主不仅武艺超凡,还能通天文、算运数,对天下之事无一不晓,且十分喜爱奇珍异宝。 但凡野心勃勃的政治家和家世显赫的王公贵族都想方设法想要拜会这位奇人,只是这清风阁阁主的脾性十分古怪,要是真有他看中的瑰宝,他都会颇有耐心的为来人解答各种疑问。难就难在,这些奇珍异宝没几个是他看得上的。 沈修文不禁心想:也不知道殷老爷这友人有何事需要寻上清风阁阁主求解?看样子,这人应是遇上什么难题了。 刘大安听到他语气中的不确定,翻了翻眼皮子道:“莫说是你,我和老三听到殷老爷这么说,也是大吃一惊,那清风阁可不是什么一般人就能打上交道的。” 沈修文微微思索了一下,问道:“那殷老爷的事办妥了吗?” 刘大安点点头,又左右看了一看,才道:“殷老爷说,此地最近不大太平,还是早点启程去京城,明个儿一早就出发……” 话正说着,客栈门前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怒骂声:“哼,要是那贼人被我逮住,我狼山飞狐的名号就能扬名在外,还会受岳灵派那些小兔崽子的窝囊气!” 沈修文忍不住好奇看去,那自称“狼山飞狐”的粗犷汉子皮肤黝黑,不胖不瘦,体魄矫健有力,精神饱满,却是不修边幅,满脸的大胡渣。而他身边的一人却是反差极大,肤色白皙如雪,一身干净的云纹白褂,玉冠束发,手中持有一把折扇,时而晃一晃摇一摇,颇有浊世佳公子的风雅。 听完狼山飞狐的抱怨后,那佳公子扑哧一声笑道:“还狼山飞狐呢?那贼人就连岳灵派的大弟子楚池也差点儿着了他的道,就凭你?我看还是别做春秋大梦了。” 狼山飞狐鼻子里哼了哼,“那楚池算个什么东西!还不是倚仗着岳灵派武林第二大派的威名,要是论单打独斗,指不定还不如我呢!” 那佳公子挥了挥手中的折扇,一叠声道:“是是,我知道你厉害着呢,听你这样一说,我觉得你还是有些盼头。”说罢,就摇摇摆摆地往前走去,抬眸时正好对上沈修文的眸子,浑身一怔,然后啪地一声挥开手里的折扇,扬起下巴从他们三人身边缓缓走过。 那狼山飞狐自然随在他的身侧。他们两人走远过后,刘大安忽然大笑道:“这两人还真是古怪,尤其是挥扇子的那人,明明才刚过三月,那扇子挥来挥去也不怕惹上风寒。” 沈修文也觉得有些好笑,“一个邋遢鲁莽,自称‘狼山飞狐’;一个附庸风雅,目空一切……我倒是觉得这两人有趣得很,不过就是有点儿……看不清形势。” 苗老三却慢吞吞地道:“人不可貌相,或许他们两人还真是高手中的高手呢。” 此言一出,胖子和沈秀才连连附和着点头,觉得有些道理。 随后,他们三人回到客房,不过片刻,天就彻底黑了下来。严东明轻叩门框,叫他们下去吃饭。 沈修文应了一声,与胖子、苗老三慢悠悠地下了楼。 厢房里,人都齐了,十几天不见,殷老爷看着有些憔悴,而管事也是心不在焉,倚在窗棂边心事重重的样子。 沈修文想着定是受了那清风阁阁主的刁难,殷老爷那友人的托付估计是办不成了。 这样想着,心里甚是欢喜,一不小心就多吃了些,一晚上跑了好几趟茅房。 第二天清晨,沈修文挎上包袱,一脸幽怨地下了楼。刘大安见他神情恹恹,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昨晚干嘛去了?” 沈修文瞪他一眼,“偷牛去了。” 刘大安意味深长地一笑,“我知道的。” 这会儿,马车已经准备妥当,沈修文懒得理他,径直上了马车,缩在角落里睡个回笼觉。迷迷糊糊中,感到车轮动了动,然后就彻底睡过去了。 等他一觉醒来,他们一行人已经到了汝宁府。 汝宁府是崇简王朱见泽的封地,是英宗皇帝的第六子,与宪宗皇帝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乃是当今皇上的亲皇叔。 汝宁府是个热闹却又清淡的地方,水榭楼台,青石铺路,清雅之中透着华贵,华贵之中别有一番风韵,多是文人雅士流连之地。 汝宁府的街道清亮宽敞,楼阁对称,视野开阔,而府城之郊种了成片的梨树,每逢三月初时,大片梨花盛开,皑如白雪。与青峰叠翠的山峦相映交错,宛若缥缈如烟的云雾缱绻山涧,颇有世外桃源之意境。 此地钟灵毓秀,清隽秀美,也是归隐田居的好去处,受到不少文人雅士或是辞官退隐的朝中老臣的青睐。 据说崇简王也是极其风雅之士,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吟诗作对,也是颇有大家之范。 此时正逢三月初时,温暖适宜,梨花盛开,汝宁府来往旅人甚多,热闹非凡。 不过,这一路过来,殷老爷也没多大的兴致,而沈修文更是想着能尽早赶赴京城,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去京城,很多事宜需要他打点和熟悉。 所以,他们一行人在汝宁府的客栈下榻后,只停留了一晚,第二天便继续赶路了。 然而就在快要到京城的时候,天公不作美,连下了两日的大暴雨,山体滑坡,阻断了入京的官道。他们一行人不得不辗转到了京城方圆百里的梅镇。 听殷老爷说,很多年前他来过这个镇子,镇子不大,也就数十户人家,四面环山,山涧湖泊流光潋滟,有溪水灌溉良田,自给自足。 当他们一行人来到镇上,挨家挨户却是房门紧闭,空寂的街道冷冷清清,与殷老爷所说大相径庭。 他们敲了几户人家的大门,也没有回应。无奈之下,他们寻了一处草屋暂且歇脚。 这草屋位于镇子北面一片大的空地上,看着有些突兀,殷老爷说,这片空地是供平日晾晒稻谷或是咸菜的地方,要是碰上雷雨天,就将稻谷、咸菜挪到这间草屋里避风遮雨。 这间草屋里还存有一些干枯的草杆,管事吩咐随行的丫鬟、小厮将草屋收拾整理了一下,把那些柔软的草杆垫在地上,从马车里取来褥子铺在上面。 申末(下午5点)已过,镇子上却静无人声,冷清非常,除了他们一行人,再无别人。 沈修文站在草屋前,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日碧空万里,朗朗清明,并未见有何不妥之处。 但这个镇子也委实有些怪异,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胖子也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不大寻常。 而后,管事领着两、三个小厮挨家挨户地去敲门,竟没有一户人家有回应。一贯沉着冷静的殷老爷也有些坐立不安了。 只是这方圆数十里就这么一个镇子,也没有别处可去。眼看夕阳垂暮,有山风欲来之势,万一在途中又遇上山雨石流,还会有性命之忧。就算要去附近的小镇村子,也只能等到明个儿一早出发了。 手机用户请浏览wap.aiquxs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三章 君生我未生 幸而他们路经汝宁府时干粮准备得充足,不至于饿着肚子。吃过饭,沈修文杵在草屋门前吹了吹凉风,山里青蛙咕咕地叫,山风拂过田野,田间的油麦如波澜般此起彼伏,哗哗的“浪声”悦耳舒心。 山峦之上,夜幕苍穹,星月光辉,照拂山川河流,灼灼生辉。沈修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转身走进草屋,见胖子和苗老三已经睡了,也就歇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修文迷迷糊糊地听见有歌声飘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我生君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这歌声凄婉悲凉,闻者心碎。沈修文心中一痛,忽然清醒过来。他伸手揉了揉眼角,竟发觉自己眼角湿润,似哭过一般。 草屋外的歌声再次飘了进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我生君未生,我生君已老……” 沈修文猛地坐了起来,但见空荡荡的草屋里只有他一人,心下大惊,起身叫道:“胖子,老三,胖子……殷姑娘……” 这时,草屋外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沈修文赶紧循声而出,草屋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搭起了一处一人高的戏台。 戏台上,一个清秀的书生手执玉扇,如弱风扶柳,用京腔哼唱着曲子;而戏台下,人声鼎沸,一边听着曲子,一边议论纷纷。 沈修文一眼瞧见胖子和苗老三也在其中,大步走过去,一掌拍在胖子的肩头,脸上露出狐疑来,“这是怎么回事?” 刘大安回头一看,见是沈秀才,喃喃道:“什么怎么回事?不就是镇上有名的名角摆台献艺,大家都来凑热闹来了。” 沈修文点点头,却一想,不对啊,这镇上的人大白天的都不出门,怎么大半夜的却凑热闹来了! 沈修文瞥见一个白发老头一边喝着茶,一边磕着瓜子儿,就凑上去问:“大爷,这大半夜的您不睡觉啊?” 那白发老头也未看他,只道:“还早着呢。” 沈修文想了想,又问:“大爷,怎么白天的时候,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晚上倒是高朋满座啊?” 那白发老头转过脸来,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镇上的人吧?” 沈修文如实答道:“不是,我们路经此地,暂住一宿。” 那白发老头点点头,磕着瓜子儿,道:“台上的那人是镇上有名的名角,这次回镇子摆台献艺,父老乡亲都来捧场,不过那人性子古怪,偏偏要挑晚上,镇子上的人都来听他唱曲,所以大白天的镇上也没几个人,都在家里睡觉呢。” 原来是这样。沈修文抬眼望去,只见那书生神情温婉,步走莲花,玉扇于手中挽动,唇角亲启,却是歌声虚无缥缈,悲凉透骨。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我生君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 沈修文猛吸一口气,忽然坐了起来,抬眼看了看屋外,有缕缕火光轻轻摇曳,而墨蓝的苍穹之下,山峦层层叠伏,空幽寂静;远远看去,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穹顶云雾缭绕,不见星月。 这时,刘大安兴奋地跑了进来,对沈修文催促道:“秀才,你还在啰嗦什么,马上就要唱曲了,快点儿,快点儿。” “唱曲?”沈修文不由皱了一下眉,“什么唱曲?” “你忘记了?”刘大安一边说着,一边拖着他起身,“昨晚镇上的名角摆台献艺,今晚还有一场,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我睡了一整天?”沈修文闻言怔了一下。 “不仅是你,我和老三也睡了一整天,那殷老爷一大家子也睡了一整天,方才还是昨晚那嗑瓜子儿的白发老头过来叫的咱们。”刘大安说着打了个哈欠。 沈修文这才看见胖子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嘴皮干枯起皱,毫无血色。沈修文大惊一跳,“胖子,你没事吧?” 刘大安皱眉道:“你别一惊一乍的呀,我能有什么事?”说完,就独自走出了草屋。 沈修文若有所思地随他出去,看到苗老三也是同样一副“吓人不偿命”的样子,顿时觉得不对劲起来。 台上的名角这时一挥玉扇,踏着莲花步,唱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我生君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他的声调柔软飘渺,曲子催人泪下,闻者不禁伤心难过,感同身受,似乎亲眼所见一对璧人不能长相厮守的怅惘与哀愁。 “不要听,不要听他的曲子……” 就在沈修文沉醉在这悲凉的曲子中不能自拔的时候,一个惊慌而焦急的声音突然传来。 沈修文猛地清醒过来,只见一个身穿绫罗纱裙的女子正在人群中挨个挨个的重复这同一句话,却没有一个人搭理她,她站在那些人的面前,似乎是透明一般。 沈修文沉了沉,走过去道:“你不该来这个地方。” 那女子闻声,惊诧地回过头来,看到沈修文正盯着自己,竟喜极而泣。 沈修文看了看她,问:“你是谁?怎么会在阳间?” 那女子轻轻咬了一下唇,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公子,请随我来。” 沈修文随着她往这片空地外走去,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那女子转过身,抬手指了指那片空地的方向,“你自己看。” 沈修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惊骇得踉跄了一下。那片空地的戏台上哪里还是唱戏的清秀书生,分明就是一具森森白骨,“咔、咔”转动着僵硬的胳膊,一边唱着曲子,一边踏着莲花步,那台下听戏的也不是什么人,而是缺胳膊断腿断头骨的鬼魅魍魉。 整个镇子荒凉无比,被笼罩在盘旋的黑气之下,黑压压的一大片,胖子、苗老三还有殷老爷一大家子掺和在其中,尤其扎眼。 沈修文浑身抖了一抖,“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子道:“这个镇子被施了结界,无论是谁,一旦进入这个镇子,就会身处在幻境之中,看到的一切也不是真实的。” 沈修文不由皱眉问:“为什么会这样?” 那女子神情悲凉,抬眸看了一眼镇子的方向,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他这么做也是为了我,我的父亲是镇上做药材买卖的商人,经常辗转各地,出门在外。我的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很快续了弦。继母也有一个女儿,比我大上几岁,父亲常年在外,我在家中如履薄冰。”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但眼中却泛起了一丝苦涩,可想而知,那些年她没少受那母女俩的欺负。 “后来,京城有名的戏班子路经此地,我便跟随班主去了京城,并改用艺名浣纱。没过两年,我也算在京城小有名气,与书香门第的贵公子罗素相识。” 说到罗素,浣纱细长的眉弯了一下,唇边扬起一丝微笑,“罗公子才华横溢,却对我情有独钟,我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就带他回梅镇见我父亲,只是没想到这竟是我与他……” 手机用户请浏览wap.aiquxs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四章 真与假 浣纱满目苍凉,泪水滴落,化为虚无。 “我的姐姐对罗公子一见钟情,竟设下圈套陷害我与镇上药铺的魏少爷私通。魏少爷是我的发小,镇上的人都知道他仰慕我,何况我们被当场捉奸在床,莫口难辨。所有人都相信了亲眼所见的事实,就连罗公子也信以为真,一时对我冷言相向。” “难道镇上就没有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还有你父亲呢?总不至于不相信你吧?”沈修文听她平铺直叙的说着往事,却听着满心悲凉。 浣纱摇摇头道:“我的父亲早就被那母女俩迷了心窍,况且这梅镇虽然距离京城不远,却是个极重礼教的地方,但凡暗通款曲的女人都会被装进猪笼,扔进山涧的湖水中,任凭自生自灭。都说戏子无情,又是满镇的碎言碎语,父亲被我丢尽了脸面,对我不管不问,而罗公子一气之下,娶了我的姐姐。 婚事虽然仓促,却也是风风光光。我被关在柴房日,郁郁不得终日,听闻罗公子与姐姐成亲的消息,当场一口淤血喷出,晕厥了过去。” 浣纱回忆起往事,轻轻咬了咬唇,“当我清醒过来,已经是数日之后了,那时镇上的人不顾我身子虚弱,将我拖出柴房,装进猪笼,我死命挣扎,最后就撞在了这棵大树下,死了。” 沈修文看了看眼前的大树,这棵树枝繁叶茂,与寻常的大树无异,但细细辨认,却能发觉它的周身散发出阵阵阴气。 浣纱道:“罗公子得知我死去的消息,悲痛欲绝,悔不当初,他没想到镇上的人还真的逼死了我。而我一头撞在树上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更是让所有人大为震惊。后来,罗公子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最终查明是姐姐陷害了我,一时情绪崩溃,大病一场,最后郁郁寡欢而终。” 沈修文道:“那这个镇子是怎么回事?”他大抵已经猜到这镇子上被施下的结界与罗素有关。 静默了一会儿,浣纱目光中透着一丝悲凉,却也有一丝眷恋,只听她说:“罗公子死后,化作厉鬼,每晚在此处摆台献艺,唱着我生前最爱的曲子……这镇上的结界全是他的三魂七魄所化,当你们身在其中,里面的一切都是幻境,都是他编织的假象,朗朗晴空,风和日丽,都不是真实的……而他每晚唱的曲子是由其怨煞之气筑练而成,闻者皆会被吸尽阳气、熬干心血而死, 沈修文闻言大惊,“你说这曲子会吸尽人的心血?” 浣纱点点头,沈修文心头突突一跳,赶紧往那片空地跑去。 胖子、苗老三,还有殷老爷一大家子,可别被这摄魂夺魄的曲子给夺了命去! 浣纱却一下挡在了他的前面,道:“没用的,这个镇上的人都死了,就算他们死了,每每听见都不能自拔,要不了多久,就连他们的魂魄也会被吸尽而灰飞烟灭的,罗公子的煞气已愈发的深重,你这样强行带走那几个人,不仅不能摆脱煞气,还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 沈修文一下顿住,抬眼看她,“你为什么要帮我?” 浣纱微微一叹,“虽然我无辜枉死,但镇上的百姓也都被他害死了,我不想他一错再错,害死更多的人,我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帮他。” 沈修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那你说,该怎么办?” 浣纱想了想,说:“要是你相信我,就穿过空地,到那戏台的后面,那里有一个木桩,你将它拔出来,罗公子的怨煞之气就会减弱大半,到时你就能带他们走了。” 沈修文问:“那木桩是什么?” 浣纱解释道:“梅镇环山翠林,清灵俊秀,乃是一块灵气充沛的宝地,却因那根木桩子破坏了风水格局,以至于梅镇煞气聚顶,阴气愈发深重。那原是镇上的人用来晾晒衣物而打的桩子,前些天打雷下雨,折了一半,不然你们也不会活到今日,只要将它拔出来,煞气就会散去,结界也就不攻而破。” 沈修文听她说完,敛目思索了一下,点点头道:“那好,我且过去看看。” 他返回空地,戏台上的骷髅架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戏台下的鬼魅全都沉醉在其中。昨晚嗑瓜子的白发老头此时正摇晃着缺了一半的头骨,十分应景地剔着盘里的蛆虫。 沈修文打了个哆嗦,转头看向胖子和苗老三,只见这两人脸色青白一片,眼窝凹陷,眼珠子不停的抽搐,还不时伸出舌头来回一甩,吓得沈修文一惊一颤。 而殷老爷那一大家子就要和谐多了,虽然脸色乌青,神情憔悴,却十分安分,安安静静地听着曲子,也很陶醉。 沈修文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穿过那些奇形怪状的孤魂野鬼,绕到戏台的后面,果然看见一根半截的矮木桩子,正要伸手去拔,一阵阴风突然吹来,沈修文一怔,抬头看去。 只见戏台后,平白无故多出了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子。那女子迎风而立,目光急切地看着他。 沈修文皱眉问:“你又是谁?” 那女子闻声,秀丽的脸上竟然露出讶然,“你能看见我?” 沈修文点点头,将双手放在桩子上,试了试力度。那女子见此,连忙飘上前来,阻止道:“你不能拔掉这木柱子!” 沈修文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焦急,收回放在桩子上的双手,挺直腰背,不动声色地一问:“为什么不能拔掉?” 那女子眉尖一蹙,一咬牙,说道:“这木桩子是镇压厉鬼的法器,总之你不能拔掉。” 沈修文一怔,低头看了看那半截木桩子,怎么看都像是被雷劈中的一截焦木。抬眼间,浣纱突然出现在戏台旁,目光凄楚地望着他身旁那容貌清秀的女子,“姐姐,你记恨我,我明白,可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更多的人无辜枉死啊!” “姐姐?”那女子一听,猛地抬眸看去,只见她秀气的脸上忽然惨白如冰霜,清柔的声音微微颤抖,“姐姐,你还要害死多少人才甘心啊?收手吧,不要再残害无辜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满眼的苦痛,沈修文脸上微微色变,惊疑不定地看向戏台旁的浣纱。 浣纱泪如雨下,拼命地摇头,“公子,你万不能相信她,要是晚了,他们几个可就,可就……” 沈修文听她这么一说,心头一紧,不再迟疑,一拳就要劈在木桩上,身旁的女子神色一惊,连声道:“我才是浣纱,公子,我才是浣纱……” 沈修文蓦地住手,皱眉问:“你是浣纱?那她又是谁?”说着,伸手指了指戏台旁。 那女子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手指的方向,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她是我的姐姐施然,我才是浣纱。” “你胡说!”悲愤的声音从戏台旁传来,“姐姐,我们都已经死了,你为何还不肯放下那些过往呢?你陷害我与魏少爷私通,我一条命无辜葬身在那棵树下,罗公子也因此丧命,你还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呢?” 那女子闻言眸中含泪,望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声道:“放不下过往的是你,罗素本与你两情相悦,却因为你的猜忌,令他对你再无半分情意,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想象出来的,罗公子根本就没有死,而你因为错手害死了我,内疚自责,一头撞死在了树下,化作了厉鬼。” 沈修文听完她的言词,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们两个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浣纱?而眼前这根半截烧焦的木桩子是镇压厉鬼的法器,还是破坏了风水格局? 显然这个时候,他不能轻举妄动,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胖子和老三千万要挺住啊,要是你们俩不幸死于非命,要我怎么向刘叔和长风叔交代啊! 一时之间,四周安静得令人窒息,连戏台上咿咿呀呀的诡异歌声也听不见了,沈修文大气也不敢出,眼珠子在她们两只女鬼之间来回瞟动。 手机用户请浏览wap.aiquxs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五章 谎言 身旁那只相貌清秀的白衣女鬼目光急切地盯着他,见他神情犹疑不定,心一横,说道:“公子,请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木桩子就是用来镇压我姐姐的法器,要是没了,你们全都活不成。” 戏台旁的女鬼闻言,突现狰狞面容,似是不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你当真如此绝情?” “姐姐,收手吧,不要再伤害无辜了。”白衣女鬼水波盈盈,关切地望着她的姐姐。 言至此,沈修文当即醒悟,原来一直自称“浣纱”的女鬼其实是浣纱的姐姐施然,而眼前相貌清秀的白衣女鬼才是真正的浣纱。 施然脸色阴沉,立在戏台旁,目光阴森地盯着沈修文和自己的好妹妹,突然邪邪地一勾唇角,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而与此同时,天地色变,狂风不止,周围的一切渐渐扭曲,眼前的戏台忽然如同碎片飞散,大地震动,轰轰之声不绝于耳。 沈修文感到一阵天晕地转,头昏脑涨,脚踏不稳,整个人仿佛摇摇欲坠。 就像是天快塌了,莫名的压抑感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快要无法喘息。 浣纱见此,急忙叫道:“闭上眼睛,平复心绪,这是障眼法,千万不要被迷惑了心智。” 她的声音忽远忽近,绕在他的耳边,沈修文已然中了魔怔,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然而在此时,一只手突然抓上了他的裤腿儿,沈修文猛地惊醒过来,低头一看,竟是苗老三一边口吐白沫,一边死死地抓住他的裤脚儿,眼珠子还不停的抽搐。 沈修文一愣,赶紧合上眼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待心绪平复下来,突然发觉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微弱的风声轻轻拂过草丛发出的沙沙声。 沈修文睁开眼,周围的一切恢复本来的面貌,只是令他有些惊讶的是,方圆十里之地,哪里还是什么小溪流水、良田百亩的淳朴小镇,而是一片阴森可怖、荒凉无比的坟葬地! 戏台不见了,看戏的鬼魅魍魉也不见了,三丈开外的一个坟包前,殷老爷一大家子合着刘胖子横竖八七地倒在泥沟里,而苗老三自然是翻着白眼,躺在自己的脚下。 浣纱见他神色恢复,上前道:“公子,只要你在这镇鬼法器十步之内,我姐姐就伤不到你,而且以她现在的情形也只能用障眼法迷惑人的心智了。” “梅镇的那些人都怎么样了?”沈修文想着那些听戏的鬼怪不会就是梅镇死去的乡亲吧? “他们都好好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姐姐幻化出来的,这里是梅镇后山的一片坟地,从此地一直往前走,有条窄道就能通往梅镇。 沈修文点点头,随后将胖子和殷老爷一大家子都挨个拖到木桩子十步之内,等明早天一亮,再和殷老爷商议去何处方为妥当。 沈修文累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一下坐在了苗老三的屁股上,苗老三晕厥了过去,压根就没什么反应。 浣纱一直心神不安地在坟地里走来走去,沈修文见她神情焦虑,站起身来,遂问:“你在担心你姐姐?” 浣纱闻声,飘了过来,立在他身前,轻轻点了点头,“我姐姐本性不坏,只是一时没想明白。” 沈修文诧异,“她害死了你,你还担心她?” 浣纱眸中泛起盈盈泪光,神情悲凉,似是在回忆往昔,顿了顿,道:“公子,你有所不知,我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又时常在外做买卖,继母可怜我年幼失母,待我如亲生女儿,而姐姐也待我如亲妹,父亲不在家时,全靠她们悉心照料,我才能无忧无虑的生活。 两年前,我随父亲去京城,结识了在戏班唱戏的罗素,因为志趣相投,很快就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互相视为知己,时常在台上一比高下,我还给自己取名为‘浣纱’。父亲宠溺我,就请了戏班来梅镇登台,我姐姐与罗素两情相悦,本来是一桩美满的姻缘,但姐姐却因罗素视我为知己心生醋意,缕缕让我难堪。 罗素本是京城书香门第的贵公子,不喜心思太重的女子,也因此,与我姐姐最终没能走到一起。从那以后,姐姐视我为仇人,性子也变得阴郁不定,时常对我大吼大叫,发起疯来,还会对我动手。 而我一直心有愧疚,要不是我,姐姐就不会与罗素分开。就在一年前,姐姐又发了疯,也是那次,我满心内疚没有躲闪,被她错手掐死了。”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沈修文觉得浣纱的姐姐施然就是这样的人。 浣纱叹息一声,眸光黯然,“我死后,姐姐悲痛欲绝,不能原谅自己,一头撞在了大树下,也死了。” “既然你姐姐对你的死内疚自责,怎么会化作厉鬼四处害人?” 浣纱抬眸看了一眼远处,缓缓道:“姐姐对我的死愧疚自责,却也将与罗素缘分尽失归结于我从中作梗,她不能原谅我,也接受不了我离开了她,所以她编织了一个谎言,将自己当作是我。 在这个谎言里,她有一个恶毒的姐姐抢走了她的心上人,还陷害她与别的男人私通。这也正说明她一直对我的死不能释怀,因为在她内心深处,她就是那个恶毒的姐姐。” 说到这时浣纱闭了闭眼,似在忍受心中极大的悲痛,“姐姐一直被这样的矛盾纠缠,不能释怀,她深爱着罗素,由此化作厉鬼用怨煞之气筑成那哀怨的曲子吸人阳气,并用自己的三魂七魄化作结界,编织幻境。” 沈修文听她说完,低头看了看那截烧焦的木桩,问:“这木桩子是怎么回事?” 浣纱道:“是苍云派的洪掌门路经此地,正巧撞上姐姐迷惑路人,就将这根木桩子钉在坟地里,用来镇压姐姐的煞气和三魂七魄。洪掌门说,姐姐本性不坏,还有的救,让她好好反省,要是她想明白了,煞气自然就会散去,这木桩子对她而言,就不再有任何作用了。” 手机用户请浏览wap.aiquxs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六章 送魂 苍云派虽为武林第一大派,但他却从未听说,苍云派的人还能捉鬼驱魔。要不是林代云自称苍云派弟子,还有一条附着禁灵术的青丝带,他也不会相信苍云派的掌门洪天行有这等本事。 何况林代云之前对张青青说过,只要她随林代云回苍云派,林代云就能维持她的魂识不灭。 由此,当他听闻浣纱说起洪掌门时,并未显露太多惊讶,只是微微有些诧异。 浣纱看了看眼前的木桩,眸中似水潺动,轻声道:“可惜,前些时日暴雨连连,一道惊雷劈断了这根木桩,姐姐不再受木桩的束缚,但仍然受到其牵制,只能在坟葬地之间迷惑过路的人,而这些人身处幻境不会察觉出任何的不妥,最后都被吸干阳气而死。” 难怪他丝毫没能觉察出那是鬼怪作祟!身处幻境之中,所有看到的或是感觉到的都自以为是真实的。 “那你为何不告诉他们真相?”那些死去的人被她的姐姐害死,难道就因为是她姐姐,所以她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死去,也不想法设法阻止? 浣纱看着沈修文浓眉紧蹙、语气严厉的质问自己,一时间泪水盈盈,神情有些委屈。 沈修文默不作声,过了好一阵子,浣纱才开口说道: “我死于非命,魂识又十分虚弱,早就魂飞魄散了,但我十分挂念姐姐,这股执念在我魂飞魄散后不久,却由我残留的余念形成了魅灵,魅灵就像风一样,无声无息,没有实体,也不是虚体,只有阴气极重的人才能感受到我,我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却存在于你的念想中,所以我是无法阻止姐姐的。” 浣纱神情有些悲凉,她无法转世轮回,却也无法彻底与这世界断了联系,她唯一的执着就是她的姐姐。 “我已经没有了下一世,但我不想姐姐也失去了轮回的机会,要是这木柱子没有,姐姐会害死更多的人,那她就会遭到天谴,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浣纱眸光颤了颤,满脸的担心和忧愁。沈修文知道自己错怪了她,语气中再也没有方才的严厉,而是对自己没弄清事实就鲁莽指责深表惭愧,“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已经……” “没关系。”浣纱温言阻止他说下去,故作轻松地笑道,“你不知道,我不怪你。” 话虽如此,沈修文还是看见了她唇边尽力掩藏的苦涩。沈修文想说些什么劝慰她,但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却是浣纱先开口道:“我怎么样,都没关系,只要姐姐能诚心悔过,我会留在这里日日陪伴着她,直到她想明白为止。” 沈修文看着她眸中坚定的目光,不知怎么,鼻子竟有些发酸。他不由觉得自己最近有些多愁善感,见不得这般催人泪下的场面。 不过话说回来,那厉鬼有浣纱这样的妹妹,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可惜,却因为一个男人,两姐妹一个化作厉鬼,一个却连鬼都不是了。 一阵凉风呼呼吹过,坟地周围的杂草如浪起伏,沈修文抬头望了望前面的山路,回头再看,浣纱却已经不见了。 沈修文见四下无人,寻了一处土包端端正正盘膝坐下,将《鬼行录》摸了出来,放在身前,口中默念诀铭,只见《鬼行录》金光一闪,数丈远外,往生门凭空开启。 沉寂了片刻后,坟葬地里的孤魂野鬼纷纷飘荡了出来,排成长队,晃晃悠悠地往黑洞中走去,而此时,一个幽怨地声音在他屁股下响起。 “这位兄台,麻烦你让一让?” 沈修文一惊,低头一看,发觉屁股下竟有一张苍白的老脸正幽幽地盯着他。沈修文随即反应过来,往一旁挪了挪屁股。 那只被他坐在屁股下的鬼嫌恶地从土包里飘了出来,拉长了一张脸道:“你什么人,坐在我家门口作甚?” 沈修文干干一笑,赶紧从土包上跳下去,原来这是人家的坟包,只是几处坟包连在了一起,让他误以为这是一个小土堆。 那只鬼抱着膀子与他对视,瞪着两只眼角松垮的小眼睛,银光闪闪,似要将沈修文瞪得跪地求饶才罢休一般。 沈修文见他气势不小,却是空有架势,毫无震慑力,暗自觉得好笑。正了正脸色,冲着往生门支了支下巴,道:“去吧,这里不该是你呆的地方。” 那只鬼瞧了一眼那往生门,忽然脸上露出惊奇,“我能回阴间了?” 那只鬼是个白胡子老头,见沈修文一脸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顿时精神奕奕,一伸手化出个拐杖,佝偻着身躯一瘸一拐地向往生门奔去。 那只老鬼跑得飞快,沈修文连忙追上去一手抓住他的衣袍领子,道:“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赶紧排队去!” 话刚说完,沈修文就反应过来,这老鬼本就是去赶着投胎的。 那老鬼回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沈修文心头一阵翻腾,差点儿吐了出来。 他们俩这个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那老鬼对着沈修文挤眉弄眼、嘴角抽搐似的笑了半天,却不见他去排队。 沈修文忍住心头翻涌欲出的恶心,将脸转到一边去,幽幽道:“什么事都讲一个先来后到,就算你赶着投胎,也得排队去。” 那老鬼见他这般不近人情,立马收起了满脸的堆笑,慢吞吞地排到了队伍的最后。 沈修文这才走过去,问:“老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留在阳间。” 那老鬼哼了一声,半天也不说话。 这时,排在他前面的那只鬼嘿嘿笑道:“这老头挂念他的媳妇,他媳妇一个月前阳寿圆满,已经去了下面,他就着急了,想着快些投胎,不然下辈子他比自个儿媳妇年纪小,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这有什么,那些童养媳不也比自个儿相公年纪大。”说着,沈修文抬头看向前面那只说话的鬼,却是浑身一怔。 这不正是在戏台下一边听戏一边剔蛆虫、还缺了一半头骨的白发老头。 白发老头轻轻瞟了他一眼,“怎么,不认识老夫了?” 沈修文看着他,忽然怒道:“大爷,你怎么能帮着那女鬼给人下套啊?” “你别冤枉老夫!”白发老头横眉一竖,变了脸色。 此时,排在他后面的那只老鬼幽幽开口了:“你这话就讲得不中听了,我们这些做鬼的也受了那厉鬼的蛊惑,自身都难保,哪还能顾及得上你们,况且你们死了还有三魂七魄,而我们被她吸干净了,可就灰飞烟灭永无轮回了。” 手机用户请浏览wap.aiquxs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七章 参天大树 这老鬼说得头头是道,沈修文都有些佩服他了。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人死了还有下一辈,但灵魂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沈修文抬了抬眼皮,瞟了一眼那只老鬼,却见他杵着拐杖,仰起下巴,满脸的得意。沈修文咬了咬牙,心道:老子活生生的一个人,才不与你这死鬼一般见识。 长长的队伍晃悠悠地朝往生门里走去,沈修文看了看那白发老头,有些好奇地问:“你又是因为何事不回阴间?” 过了好一会儿,那老头才慢悠悠道:“老夫倒是想回,但往生门不开,有什么法子?” 后面那只老鬼突然眉开眼笑,道:“别听他胡说,这死鬼抠门得紧,就惦记着家里那头猪,生怕没到过年就被宰了,所以就硬要留下来,监视他媳妇的一举一动。” 还以为这老头会有怎样一番柔肠断骨的红尘往事呢,竟是为了一头猪留在阳间,就连向来淡然处之的沈修文也不禁啧啧称奇。 没过多久,那些孤魂野鬼就陆续走进了往生门,最后往生门消失,周围的一切恢复平静。这时,胖子和苗老三的鼾声此起彼伏,殷老爷一大家子也睡得憨甜。沈修文拾起地上的《鬼行录》揣在怀里,活动了一下筋骨,走到木桩子边,凑合着过一夜。 两个时辰后,天边鱼肚初现,所有人陆续醒来。殷老爷一大家子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沈修文将浣纱与她姐姐的恩怨纠缠缓缓道来,而关于苍云派洪掌门捉鬼的本事却只字未提,只道是一位道法高深的老道士出手相助。 殷老爷听后,倒吸了一口凉气,但转瞬就镇定了下来,一张稳重的脸看不出丝毫担惊受怕。而严东明虽然受过良好的教育,从不信鬼神传说的无稽之谈,但他毕竟年岁不大,听到这光怪陆离的妖魔鬼怪之事,一时之间,脸色竟苍白无比。 殷柔却是险些吓晕了过去,玲儿虽也害怕,但更担心自家小姐,赶紧扶着她坐在一旁的大石上休息片刻。 沈修文见苗老三闷声不吭,走过去,道:“昨天晚上,要不是你扯了我裤腿一下,我就着了那女鬼的道。” 苗老三抬起头来,却未看他,只淡淡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沈修文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那女鬼设下结界,合着那煞气筑成的曲子,普通人是根本无法挣脱其束缚的,苗老三能在关键时刻出手相救,虽然看似是无意之举,但深究起来,却像是刻意为之。 不过苗老三一家子是卖死人钱的,或多或少知道些旁门左道无可厚非,也许昨晚只是误打误撞摆脱了那女鬼的障眼法,并不是有什么蹊跷之处。 沈修文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便踱到胖子跟前闲聊了几句。胖子脸色十分苍白,嘴皮有些发紫,却丝毫不影响他侃侃而谈。 沈修文想了想,问他:“胖子,你没事吧?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刘大安不以为意地道:“多半是昨晚感染了风寒,等到了梅镇踏实的睡上一觉就能好了。” 既然他都说自己没事了,而且除了他脸色不大好看,精神还是挺好的,沈修文细细地瞧了瞧他,却也没多想。 过了一阵子,金灿灿的太阳挂在了天边,他们一行人就准备出发去镇上了。 那被烧焦的木桩子在晨风中就像泰山般屹立不倒,沈修文最后看了一眼,随着大队伍往梅镇的方向去。 刚绕过前面的一个土堆,实则是几处连在一块儿的坟包,坟包一旁有棵大树枝繁叶茂,粗壮的树根沿着地底铺张开来,足足有六、七尺长。 整棵大树像是一把巨大的伞笼罩在他们头顶,绿油油的树叶子在三月时节显得有些老,却是光泽明亮,似乎在每片叶子上涂上了一层菜籽油,反射着晨光像是水晶般闪耀。 但这棵树实在是太大了,遮挡住了大半的阳光,到树杈之处竟是一片昏暗。 刘大安抬头瞧了瞧那些树叶,皱眉道:“这荒郊野外的,尤其是在这荒凉的坟地,怎么会突然有这么一棵参天大树?” 他的疑问又何尝不是所有人的疑问。 昨晚虽然是在夜里,但坟包旁有没有这样一棵大树,沈修文还是看得很清。 这棵大树就像是平白无故突然冒出来的一样,胖子、苗老三和殷老爷他们昨晚昏睡了过去,有可能记不大清楚,可自己却是在坟包旁送走了那些漫山遍野的孤魂野鬼,要是有这样一棵大树,自己一定会有印象。 沈修文沉了沉,说道:“快走吧,说不定又是那女鬼的障眼法。”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面色皆变,埋头疾步而走,只想快点儿走出这变幻莫测的鬼地。 然而,还不等他们走出树底,一阵白雾突然席卷而来。 转眼他们就身处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 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真被秀才说中了,那女鬼又出来祸害人了。 青天白日之下,那女鬼也不怕这阳气将她腐蚀干净,还真是不要命了。 念头闪过,刘大安又觉不对,鬼怎么能有“命”,她的命早就没了。 心里一边嘀咕,一边伸手挥了挥眼前的雾气。 “看来,那女鬼是不会放我们走了。” 苗老三的声音幽幽传来,冷冰冰的,倒没了平日里的儒雅温和。 “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还要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 胖子忽然一本严肃的接上话,将苗老三和沈秀才吓了一大跳。 她,自然指的是那迷惑他们的女鬼。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能说出这样的话。 那女鬼的本事有多大,沈修文是见过了,胖子的本事有多大,他也是清楚得很。 要是那女鬼一时没想明白,把胖子生吞活剥了都是有可能的。 “你的口气倒是不小!” 那女鬼幽深的声音忽然传来,“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本事逃出我的手掌心。” 话音一落,那白茫茫的雾气劈天盖地扑来,像是惊涛巨浪将他们吞噬了进去。 那女鬼显然是不肯放过他们,那么,就怪不得不给她留一条活路了。 心念一转,沈修文双手合十,形为指剑。 “往生归墟,正道诛……” 诀铭在心中默念。 殷柔的形容与向雪相差无几,本就是不寻常之事。 而殷老爷更是令人觉得高深莫测。 不管他们是否听说过玄阴派,或是对玄阴派一无所知。 不到万不得已,他都必须小心谨慎,不能在人前施展除妖收魂的道法。 还好此刻四周雾气浓密,能暂时遮掩住他的行径。 然而,诀铭未出,竟有一道形似长剑的金芒忽地闪过。 速度极快,一眨眼,浓密的雾气就劈出了一条道来,滚滚白雾朝两边翻涌。 。 第四十八章 他人之手 一个身穿绫罗纱裙的年轻女子仿佛梦中人一般,轻盈地飘浮在滚浪之间。 她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白,身形单薄,弱风扶柳般不堪一握。 “施然!” 沈修文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是浣纱的姐姐,那个吸人阳气的女鬼。 眸光淡淡扫过他们,施然笑了笑。 “相识一场也是缘分,不过可惜,你们死后,就不像我那么好命了,还有人为我收尸。” 她是说,今天他们全都要死在这里。 好恶毒的女人! 哦不,应该是女鬼才对。 既然是鬼,说出这种没有人性的话,也是情有可原。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修文心念一转,肃容斥道:“厉鬼索命,有违天道,你还是多担心自己,不要灰飞烟灭了才好,我们死不死,就不劳烦你操心了。” “哼!” 施然突现狰容,“将死之人,还这么多废话!”倏地展开双臂,大地忽然抖动起来。 不好! 沈修文神情一变。 然而此时,金芒再次出现。 “不要!” 一声凄楚的叫喊同时穿破滚滚白雾回荡在四周。 大地蓦地停止了抖动,那穿着绫罗纱裙的女鬼从半空中缓缓坠落。 浣纱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边,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却是什么也没能抓住。 白雾渐渐消散了,那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也不见了。 施然半卧在地上,眼中含泪,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妹妹,欣慰的合上了眼。 绚烂的阳光下,她的身子渐渐透明,终究消散了。 任谁都能看出,那女鬼魂飞魄散前的最后一眼,是无尽的思念和赎罪后的释然。 那女鬼不是真的要害死他们。 她这么做,是想借他人之手得到解脱。 只是,她是如何知道,自己有除妖收魂的能力? 念头闪过,沈修文一阵惊讶,忽又觉得不对。 之前那女鬼试图迷惑他毁掉木桩子,要是知道他有那等本事,就不会从他下手了。 很明显,是另有其人。 方才那道金芒忽然出现,他没能看清楚。但当那金芒再次出现时,他看到其实那并非是一道金芒,而是一张明黄的符纸。 他们这一行人中,有人会收魂捉妖的道术! 那女鬼显然是早就知道了。 会是谁呢? 沈修文微微蹙眉,眸光看似无意的扫过众人。 所有人脸上都浮现惊愕,殷老爷更是吓得神情呆滞、嘴角轻颤,恨不得下一刻就一口白沫吐出来。 殷柔步履轻浮,玲儿浑身发抖,严东明挺着脖子、嘴微微半张。 管事和那些随行的丫鬟小厮也是脸色惨白,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而胖子和苗老三更是丢人,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也难怪,那女鬼魂飞魄散的场面的确有些刺激,何况方才大地震动,天旋地转,胖子和老三多半是受不了那眩晕感,昏厥了过去。 毕竟一个多月前,在那阴森森的义庄里,他们俩可不像现在这么没出息。 不过殷老爷的反应似乎大了点儿,晨时与他说起昨晚女鬼的事,也没觉得他有多担惊受怕。 况且他的深眸中,似乎并不是外表看起来的那样惊骇慌张。 是他吗? 他就是那女鬼逼着出手的人? 心思飞快的转动,沈修文暗暗心惊。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毕竟连他是哪门哪派的都没弄清楚,要是被有心人识破自己的身份,就得不偿失了。 沈修文不动声色地朝肃立在前方的秀美女子看去,她是施然的妹妹,浣纱。 一个连鬼都不是的魅灵。 “你还好吗?”沈修文轻轻开口。 浣纱呆呆地站在那里,听到有人询问,转过身来。 “公子,原来我的姐姐早就原谅我了,她只是接受不了我的离开,更接受不了我已魂飞魄散,她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生的可能,是对过去的赎罪……”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似乎一阵风就吹散了。 “我是魅灵,是为了守护姐姐而存在的,姐姐走了,我也没有留下来的意义了。要是有一天,公子见到了罗素,还请转告他,姐姐是善良的女人,无论是生还是死,从来未有负过他。” 浣纱缓缓转过身,轻轻地向前走去。伴随来的歌声美妙动听。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她的身影渐渐化作阳光般耀眼的光亮,与这天地融为了一体。 不知道罗素是什么样的人,为了他,两姐妹都香消玉碎了。 沈修文自认为是有情有义的人,虽然不像那些文人骚客悲春伤秋、一步三叹,但在面对这种生死离别的场景,一阵磋叹也是少不了的。 心里面酸酸胀胀的,就像是胸口中忽然塞满了许多东西,一下又被抽空了似的。 “你在跟谁说话呢?” 胖子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沈修文惊了一跳。 “你不是晕过去了吗?”他道。 “晕过去就不能醒过来啊?” 这人真是脑子有病,这么幼稚的话也好意思问得出来。 胖子挑了挑眉,古怪地晙他一眼。 “方才你在和谁说话呢?” 沈修文抬了抬眼皮,除了还躺在地上的苗老三,殷老爷一大家子都神情骇然地盯着他。 也难怪,魅灵不是人人都能看见的。 只有那些阴气极重的人才能有幸感受到。比如说,我。 这样是不是可以认为,我是个很特别的人? 要是胖子知道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说不定会忍不住狠狠揍他一顿。 “你们快看!” 清灵悦耳的声音忽然传来,殷柔神情惊讶地指着前方的一个茅草棚。 这茅草棚正是他们昨天歇脚的地方。 相比之下,此时的茅草棚看上去更加的破败。 茅草棚是突然出现的,就像将才那棵大冠树一样,平地就从地底冒出来了。 沈修文眼中露出戒备,谁知道会不会平白无故地钻出来一个什么鬼物! 或是许多鬼物! 周围的气氛似乎凝固了,只有呼呼风声不绝于耳。 他们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茅草棚的动静,草棚前却忽然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与他们一路随行的马车、丝绸茶叶瓷窑等货物凭空冒了出来。 沈修文松了一口气,想来那女鬼是用障眼法将这些事物给隐藏了起来。 如今她已魂归他处,障眼法对他们而言已然失效,那些事物自然就显露人前了。 管事招来小厮牵过马车,大伙儿也都筋疲力尽,打算在赶路时打个盹儿。 然而此时,山涧中忽然传来沙沙的声响,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朝两旁的杂草丛看去。 。 第四十九章 兴师问罪 十来个身穿青衣袍子的人手持长剑,神情严肃地朝他们走来。 沈修文骇然,这些人什么时候隐藏在草丛里的? 一看就是习武之人,该不会和自己有仇吧? 要是打起架来,不是很吃亏?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眉目硬朗,一脸肃容。就像是谁欠了他家银子一样,看谁谁不顺眼。 那青年驻足在殷老爷的跟前,拱手一礼。 “师叔,有些事弟子想要请教一下。” 什么!殷老爷是这愣头青的师叔? 他们是什么来头? 沈修文上下打量那青年的穿着打扮,一身翩翩青衣,手持一把好剑,无疑是江湖中的门派弟子。 殷老爷回了一礼,客气地说道:“荣轩,老夫早就不是无极门的人了,‘师叔’这两个字,老夫担待不起。” 无极门? 殷老爷曾是无极门的人?那他的身手一定不凡! 他早就发觉有人藏匿在灌木丛中,所以将才他露出担惊受怕的样子是为了给这愣头青看的? 沈修文皱眉,又觉不对。 殷老爷曾是无极门的人,愣头青应该清楚他的功底,为何还要刻意伪装出胆小的样子? 好多疑问从脑子中一下冒了出来。 沈修文不着声色地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审视。 被唤作“荣轩”的青年面色不改,不紧不慢地回话。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无论您还是不是无极门的人,弟子都当作您是师叔。” 这话虽然说得感天动地,但他的神情却是丝毫不把殷老爷放在眼里。 而他身后的那些无极门弟子眼神中也或多或少流露出一丝鄙夷,并且毫不掩饰这种不屑一顾的态度。 荣轩继续说道:“师叔,前些日子无极门被贼人闯入,盗走了无极阁中的一卷秘籍,这件事您应该已经听说过了吧?” 殷老爷淡淡回应:“是有所耳闻。” “师叔可清楚那贼人为何人?”荣轩忽然就问。 沈修文一愣,这愣头青看似人模人样,怎么就是个尖酸刻薄的主儿! 那盗走秘籍的贼人与殷老爷有何干!你这么问不就是在怀疑殷老爷与那贼人是一伙儿的! 念头闪过,沈修文惊出了一身冷汗。 难不成殷老爷还真与那贼人是一伙儿的? “你什么意思!” 管事额头上青筋暴起,冲上前去怒斥道:“你们无极门的人无情无义,我家老爷早就和你们这些江湖中人划清了界限,你们还想怎样?还想逼死我家老爷不成!” 愣头青脸色阴沉下去,身后的无极门弟子也脸色不大好看。 殷老爷一摆手,示意管事不要再说下去。他的神情依旧温和,苦笑一声,说道:“当年无极门逐我出师门,江湖中事已与我毫无半点儿关系,荣轩,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这不就是在骂荣师兄表里不一,不是耿直人! 荣轩闻言,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恼。而其余的无极门弟子也都面色难堪。 不过他们并不是出于羞愧,而是心有不平。 这老东西算什么!竟然敢出言不逊! 要知道,这老东西之所以被逐出师门,可是因为手脚不干净,私自潜入无极阁行偷盗之事。 当时的门主是邵华君的爹爹邵络,邵络为人严苛,绝不允许门派中有作奸犯科之人。 即便这老东西是门主岳父吏部尚书马文升引荐,门主也决计不会姑息养奸。 他曾是无极门的人,又是门派中有一定威望的长辈,竟然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实在是丢尽了门主的脸面! 愣头青身后的那些弟子恨不得一口唾沫“呸”在这老东西的脸上! 俗话说:江山难移本性难改。 做过一次贼的,一辈子都是贼。 前些日子无极门失窃一事说不定还真是这老东西干的! 荣轩毕竟是无极门的十一师兄,还不至于被殷老爷的几句话就激怒了。 “师叔是爽快人,那我就直言直语了。”掩下心里的不快,他说道,“半个月前无极门被盗之时,师叔在什么地方?” 这不是明摆着是在怀疑殷老爷! 当年无极门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为何殷老爷被逐出师门,沈修文自然不知。 不过就算当年的事是引起怀疑的理据,也仅仅是怀疑而已,要是真有证据,他们就不会在这荒郊野外与那殷老爷颇有闲情逸致的你一言我一句了。 “半个月前?”殷老爷当真想了一下,然后颇有耐心的回话。 “那个时候,应该是在去禹县的路上。” “去禹县做什么?”荣轩丝毫不客气的问道,显然是将殷老爷当作偷盗之人了。 管事攥着拳头,想要反驳,殷老爷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殷老爷温和地笑了笑。 “老夫有一位友人拜托办点儿事,至于什么事就恕老夫无可奉告了。” 荣轩并没有因他没告诉自己而气愤,反而嘴角一扬,笑道:“是去寻那位清风阁的阁主吧。” 此言一出,殷老爷愣了一下,旋即又和和气气地道:“看来老夫身上有一块价值连城的于阗瑰玉,不仅那些贼匪得到了消息,连无极门的人也听到了风声。” 这话可不是赞赏无极门消息灵通,而是将无极门与那些贼匪相提并论,可见荣轩听后,气得脸都青了。 “那三月三日,你在什么地方?” 无极门弟子中有人上前问道,言词中毫无尊重。 好歹这人也曾是你们的师叔吧,怎么翻脸不认人呢! 一旁的沈修文仗义地瞪了一眼那出言无礼的人,不过显然那人没把他当作一回事。 殷老爷依然一脸的和气,微笑道:“三月三日啊,应该是在汝宁府吧。友人信任老夫,以瑰玉相托,不想此事走漏了风声,那些贼匪堵在了道上,老夫不得不绕道汝宁府,再折返回来。” 此言合情合理,并无错处,还给殷老爷不是偷盗之人提供了有力的理据。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要知道十年前你可是做了同样的事!” 荣轩恼怒了,连表面功夫也省去了,言词中毫不客气地斥责他当初的不是。 不会吧,殷老爷曾经行过盗窃之事? 沈修文瞟了他一眼,心头有些讪讪。 殷老爷毫不在意荣轩的指责,笑道:“当年老夫确实做错了一些事,不过也受到了相应的报应。你可不要忘了,当初在无极阁,邵络可是将老夫打成了重伤,就算我有这个心,也是无论如何也潜入不了门规森严的无极门的。” 荣轩闻言,面色有些僵硬。 这老东西的话也不是不可信。这么多年,虽然他与无极门脱离了关系,但也听说过关于他的一些传言。 这老东西看起来稳重自持、内敛精明,却是个不折不扣、胆小怕事的小人。 就拿方才来说,虽然不知道他们一行人杵在一堆土包前做什么,但这老东西担惊受怕的慌乱神色可是丝毫不差的落在了他的眼里。 哼!就知道这人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不过,这一行人还真是有毛病,杵在土包前嘀嘀咕咕也就算了,还盯着那草棚前的马车一脸惊慌。 真是好笑! 要是沈修文知道了他心中所想,肯定会说:你不害怕,那是没受到那女鬼的迷惑,自然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 。 第五十章揣测 荣轩当然认为无极门的门规森严,不是一般人能随意闯进来的。 何况这老东西当初受了重伤,能捡回一条命都算是走了****运,怎么可能还能悄无声息地将秘籍盗走。 那贼人不仅武功高深,似乎还有飞天遁地的本领。 怎么看也不像是他。 不过,他竟敢直呼门主的名讳,荣轩一口恶气不出,怎么对得起门主的养育之恩。 荣轩横眉一竖,斥道:“门主可是你的师兄,当年你行盗窃之事,门主念你同门师兄放你一马,你不懂得知恩图报,还心存恨意,真是丢尽了老门主的脸面!” 老门主,是邵络的爹,也是吏部尚书马文升多年的好友。 马文升与殷家老太爷交好,引荐了殷齐,也就是如今的殷老爷,拜邵络的爹为师,在无极门度过了二十多年的青葱岁月。 提起老门主,殷齐想起了一些当年的往事,却将心头繁杂的思绪很快的压了下去,脸上依旧是和蔼的笑。 “此话老夫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老夫自打被逐出了师门,就与江湖中的事不再有半点儿牵连,也与无极门不再有丝毫瓜葛,当初的事早就过去了,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倒是你们,还有放不下啊。” 这话是说他们无极门的人记恨他这老东西了! 荣轩咬牙切齿,还想说什么,殷柔忽然开了口。 “爹,我们还是早点儿启程吧,这荒郊野外的,要是碰上什么蛮不讲理的匪贼,那就不好了。” 殷姑娘的话轻轻柔柔的,要多温柔就有多温柔,可话里的意思却是暗指那些无极门的人,尤其是荣轩这个人,胡搅蛮缠不说,还像贼匪一样挡住他们的去路。 荣轩气得满脸胀红,其他无极门的人也像是哑巴吃了黄连,脸色一阵铁青。 殷老爷温和地笑了笑,“那就启程吧。”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对荣轩道,“就不劳烦你远送了。” 什么话啊! 骂人不带脏的。 这坟葬地倒成了他的家了。 荣轩“哼”了一声,撂下一句话就带着无极门的弟子气冲冲地走了。 “这么好的山涧坟地还是留给你这老东西好好享用罢!” 殷老爷毫不在意,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小厮把晕倒的苗老三扔在车上。 忙忙碌碌了一会儿,整顿规矩后,他们上了马车,往梅镇赶去。 说实话,沈修文有些佩服殷老爷的定力和忍耐力,还有那明明是假的,还能装出很真诚的表情。 怪不得将才那女鬼魂飞魄散的时候,他要装出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原来是为了演给那愣头青看的。 那些无极门的人也真是蠢,这么容易就相信了他。 不过话说回来,无极门被盗,闹得人心惶惶,各大门派都加强了防范,那偷走秘籍的人显然是个武林高手。 无极门的人怀疑殷老爷,是因为当初他行过偷盗之事。 而殷老爷被邵络打成重伤,就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没那个能耐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无极门。 可见当初殷老爷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才捡回了这条小命。 所以荣轩相信了他,还吃了一肚子的憋屈。 殷老爷城府极深,轻易地就将愣头青糊弄过去了,但他却骗不了沈修文。 沈修文是谁? “怀县三杰”响当当的人物,沈秀才、沈二公子! 殷老爷当初虽然被打成重伤,但十年过去了,怎么也能恢复一半吧。 就算他没那个能耐潜入无极门,不排除有同伙啊! 要知道殷老爷当年是无极门的长辈师叔,对门派内的作息情况那是再熟悉不过了,甚至有些隐秘,其他弟子不知道,他作为门派中颇有威望的师叔,那是一定知道的。 那管事一路跟随殷老爷,说不定他就是那个同伙呢! 不过,这些江湖中的纷争,还是不要掺和得好。要是没把握好,很可能引来仇杀什么的。 保住小命要紧。 自己心知肚明就好了,反正跟着殷老爷有吃有喝,还有马车坐,其他的事就与自己无关了。 至于那突然出手的收魂人,还没什么头绪。沈修文想了想,看着脸色古怪的胖子,问:“将才那女鬼出手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一道金光?” 金光? 刘大安一愣,眼神有些飘忽,过了半晌,他才喃喃道:“我还以为只有我看见了,原来不是我眼花啊。” 看他的表情,不似作假,那突如其来的金芒是真的令他十分困惑。 “我就说嘛,那女鬼本来是要我们的命,怎么突然就化作光点消散了,我以为她还要弄出什么幺蛾子,真把我吓得不轻。” 这哪里是吓得不轻,是直接把你吓晕了过去。 沈修文有些讪讪,脸上却是一脸的慎重。 “那金芒实则是一道符纸,只因速度太快,所以我们看着像是一道金光。” 刘大安闻言,粗眉一挑,饶有兴致地道:“这么说来,是有人暗中出手了。” 沈修文点点头。刘大安想了想,“会不会是无极门的人?”这些人可是一直就躲在山涧两旁的灌木丛里。 沈修文不置可否,那女鬼施了障眼法,那些无极门的人不一定能看见发生了什么事。 “你觉得我们当中有谁会收魂捉妖的道术?” 这当中自然指的是指秀才、胖子、苗老三,还有殷老爷那一大家子的人。 刘大安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是说,殷老爷那一大家子人中有人会……”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声音也越来越低。 这话将他们三人直接排除在外,都是年幼时在一起的玩伴,知根知底的,要是谁有这等本事,早就出门显摆去了。 哪能甘心做个无名之辈? 沈修文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那暗中出手的人为何要藏匿自己的身份? 有这等好本事,显露人前只会令人羡慕和敬重,为何要鬼鬼祟祟的? 心念一转,沈修文愣了愣。 自己不就是个能人,难道那暗中人与自己一样,有不得已的苦衷? 应该是这样,不然为何不敢让人知道? 沈修文轻轻咳了一声,语气颇为慎重。 “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反正他出手是对付那女鬼,与我们而言,没什么恶意。” 刘大安想想也是,要是那人有什么歹心,这一路上下手的机会多的是,何必等到现在。 第五十一章鬼祟 马车徐徐驶向梅镇。梅镇与施然编织的幻境一模一样,小到一口水井,大到连绵不绝的高山,都是分毫不差。 可见她是十分在意这个地方。 梅镇不大,有纵横两道主街,街上有卖糖葫芦、麦芽糖的,还有来来往往的农户扛着锄头下田种地。 山涧泉水叮咚,小溪环绕村落,镇子东面有一处湖泊流光潋滟,宛若仙境。 北面自然是有一片大的空地,镇上的妇人们说说笑笑,将一些咸菜、黄豆之类的谷物摊开晾晒在此处。 民风淳朴,静谧和谐。 街道南面却有一处宅邸破坏了这个镇子的整体画风。 那宅子荒凉破旧,屋瓦碎落,朱红大门暗淡无色、残缺不全。而此处的其他宅院都是精致大气、庄严秀美,更将那宅子衬托得无比凄凉。 沈修文有些好奇,寻了过路人打听。 原来这宅子是施然和浣纱俩姐妹生前的住处,她们死后,施老爷和他夫人就搬离了镇上。 这宅子也就空置了下来,成了一座废宅。 一经数年,人去楼空。 沈修文不禁颇为感慨。 要是能重来一次,不知施然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或许她会及时醒悟,浣纱也不会死。 他们一家四口如今还能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唠嗑几句闲话。 姐妹俩嫁人生子,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完美。 只是人生真的就能完美吗? 时间是无法重来一次的,无论有多后悔,有多悔恨,也是毫无意义的。 晌午时分,马车在一家挂着幌子的小客栈停了下来。 沈修文和胖子下了马车,苗老三还没醒来,管事吩咐小厮将他扶上了厢房。 这家客栈店面不大,却是生意极好。 梅镇虽然是个小镇,但距离京城较近,来往的商旅也是络绎不绝,要是遇上刮风下雨,或是半夜行路,都会在梅镇留宿一宿。 这家客栈是镇上唯一的客栈,自然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现下正逢科考时月,各州各县中举的举人都千里迢迢赶来赴试,前几日又遇上大暴雨,山体滑坡,阻断了入京的官道。 这家客栈的生意就更加红火了。 还好此时有消息传来,官道恢复通畅了。那些急着赶赴京城的读书人迫不及待地提上了日程,匆匆结了账就离了。 要不然,他们一行人还真没地方下榻了。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但碰上这些脑子一根筋的读书人,有钱还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这些人自诩清高,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士大夫阶层,自然视金钱为粪土。 在他们眼中,做买卖赚吆喝的人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粗鄙之人。 就算富甲一方的商贾,要是族中没有一两个有功名在身或是做官的族人,也决计入不了他们的眼。 说好听点,那叫有志气,不好听点,就是孤芳自赏。 客栈走了一大半的读书人,恰好有几间还不错的天字一号房空了出来。 管事也不在意他们三人一路白吃白喝,给了一样的待遇。 沈修文一点儿也不见外,人家热情款待,自己当然要给面子了。 况且昨天遇上了那样匪夷所思的事,他和殷老爷也算是共度患难了,怎么着,那假面老爷也得关照关照他啊! 而且自从那俩姐妹的事发生后,严东明那表里不一的家伙也对自己的态度有所改善,不像先前那样,看似温和有加,实则瞧不上他,心里面的小九九不知道有多少呢。 简单吃了一些,他们一行人就各自回房歇息了。 虽然是很简单的饭菜,但对胖子来说,那也是鸡鸭鱼肉俱全,一不小心就吃撑了肚皮,倒在被窝里就呼呼大睡起来。 沈修文自认为是怀县的大户,家里又是经营酒楼,好东西自然也吃了不少。 梅镇位于京城方圆百里以内,虽是自给自足,却也在这些年与京城互通商贸,这家客栈也是请来了曾在京城大酒楼做过副厨的厨子。 饭菜样式简单,味道却是让人赞不绝口。 所以一不小心,沈修文也是吃了不少,况且前些日子奔波劳累,困意一下就袭上了脑门儿。 本想着临时抱佛脚再温故而知新一下,但实在是太困了,沾上被子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了。 这时苗老三已经醒了,胖子也醒了过来。 胖子脸上的苍白之色荡然无存,青紫的嘴皮也恢复了原本的红润。苗老三也是精神奕奕,倚在窗户边,颇为风雅的眺望远处。 但胖子的神情有些古怪,在苗老三的身上瞟来瞟去,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这眼神看在沈修文的眼中,就别有一番意味了。 幽怨…… 沈修文思索了一番,寻了个词来形容胖子的眼神,他觉得“幽怨”两字是最贴切不过了。 这两人也真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有什么呢! 就连沈修文也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在涌动。 沈修文不着声色地下了床,推开房门,一股凉风吹了进来。 胖子忽然起身,转过身来,眼珠子在他身上瞟了瞟。 “干嘛?”沈修文瞪他一眼。 该不会这家伙对自己…… 念头闪过,他浑身一抖,神情有些古怪。 胖子翻了个白眼,说道:“方才管事来过了,殷老爷念在我们奔波劳顿,让小二将饭菜送来房间里享用。” 话到此处一顿,胖子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还说你不是对殷姑娘有意思,这么快就讨好人家老爹了。” 沈修文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还以为…… 目光落在窗户边苗老三的身上,这人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依然十分风雅的欣赏着外面的夜色。 沈修文忽然咧嘴一笑,“要是你这样认为,那就这样认为吧,为了能攀上高门,我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刘大安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 本来是想借此机会讥讽他一下,没想到他还真能顺杆子往上爬。 “呸!”刘大安跳起来骂道,“真没出息!” 他这是赤、裸裸的妒忌,要是有人看得上他,沈修文敢拍着胸脯保证,胖子一定比他还要狗腿。 很快,店小二就送来了饭菜。 米粥、馒头、几碟凉菜。 清淡也不失水准,正好清清肠胃。 吃过饭,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外面隐隐有鬼祟的脚步声踱来踱去,又有低低的说话声传进来。 “孙未好了没?去一趟茅房这么久?” “应该快好了,再等等。” “要是晚了,就看不到洛水仙子了。” “放心吧,每月十五月圆,她都会出现的。” “可我明天就要回京城了,今晚见不到,我很难寻到借口溜出来了。” “那我们去茅房催催。” …… 第五十二章洛水仙子 这两人的说话声不大,恰好就杵在沈修文他们的房门口,也就听得一清二楚了。 什么洛水仙子? 该不会是什么名妓或是戏子的香名吧? 心“扑通、扑通”猛跳了几下,胖子冲着秀才递了一个眼神,朝着门外努了努嘴。 沈修文心领神会,摆手示意胖子和苗老三跟上,自己在最前面打头阵。 茅房外,一个身穿绸缎金丝篓纹褂子的少年捂着鼻子神色着急地踱来踱去。 显然,这少年是出身富贵人家,这种篓纹金丝缎面只有京城的织造局才有,普通的绸缎庄是很少见的,也只有达官贵人或是与朝中往来密切的人才能从织造局私下买到。 一般说来,都是皇帝给皇亲国戚或是朝中重臣的赏赐。只是这些年,才允许织造局的好东西流通到市面上,美其名曰:“与民同享”。 不过那也是有钱人家才付得起价钱的。 想到当朝的皇帝,沈修文自然想到当今的太后,那个将他生母的亡灵镇压在皇陵龙脉之下的恶毒女人。 他的双手不自觉地紧了紧,眼眶蓦地就腾起了两团火焰,恨不得将这天、这地、这大明的江山给毁了。 啪! 一个巴掌拍在了他的肩头,耳边传来一声低呼。 “快看,有人出来了。” 那两团愤怒的火焰被暂时压制下去了,沈修文这才看见有一个少年从茅房里鬼鬼祟祟地走了出来。 那少年身穿浅蓝玄纹云袖长服,看起来颇有些书生的模样,与那穿着金丝褂的少年还是有些不大相同。 “罗邺,怎么样?”在茅房外踱了半天的金丝卦少年急急询问。 那书生模样的清瘦少年摇摇头道:“孙未不在里面。” 不在茅房里? 怎么可能? 他明明说肚子有些不舒服要去一趟茅厕。 没道理不知会一声,就走了吧? 以往也不见他这般没交代啊! 张炳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眼中闪了一下,他驻足说道:“该不会是孙未自个儿去见洛水仙子了吧?” 罗邺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家伙,说是带我们来见洛水仙子,却把我们仍在了客栈,自个儿巴巴地先去了。” “反正就在镇上东面的湖泊那儿,我们自己也能去啊。”罗邺有些埋怨地说道。 那倒是,孙未那没良心的家伙不带他们去,他们也能自己去。 两个少年一拍即合,左右张望了一下,就往客栈外走去。 藏匿在廊道旁的沈修文、刘大安和苗浩然三人自然兴冲冲地跟去了。 谁让那两少年做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这大大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 刘大安两眼囧囧,无比期待地道:“你们说,那洛水仙子是个什么样?能配得上如此称呼的女子一定是闭月羞花、倾国倾城。” 沈修文赞同地点点头。一向儒雅温和的苗老三也两眼金光闪了闪。 他们一路跟着那两个少年来到镇上东面的湖泊边,躲在一个小土坡的后面。 此时,月光清淡,映照在湖泊上,波光粼粼。 湖面水气蒸腾,有若隐若现的雾气轻轻飘浮在水面上,宛若一件质地极好的纱衣,随风轻扬。 山涧里,静无人声,偶尔有“咕咕”叫的布谷鸟。 那两个少年在湖泊边四处张望,似乎没能找到他们的同伴,但他们却并不离开。 难道那洛水仙子就是约他们来这里相见的? 沈修文觉得有些古怪,大半夜的,怎么会来这种地方相见? 要不是那少年手中提有一盏灯笼,就算有淡淡月光,四周也是一片漆黑混沌。 远一点儿的地方,就完全看不清楚了。 胖子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用肩膀轻轻碰了他一下,冲他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这俩孩子大半夜的没事干,跑到这里来瞎折腾,我们就没必要陪着一起闹腾了吧,还不如回去睡觉。 这个眼神,沈修文倒是看明白了,要见那洛水仙子,明天起个早,寻个人打听一下,不就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挂牌了。 还用得着半夜跑来偷听墙角吗? 苗老爷也点头同意。 他们三人打算离开,忽然周围飘来了一股清香味儿。 而后有清灵的笑声“咯咯”的传来。 沈修文眸光一顿,循声望去。只见湖泊边有几个妙龄少女在水边嬉戏。 将才湖边还是空荡荡的,怎么突然就有人冒了出来? 胖子和苗老三的眼神中也透着一丝奇异。 “你们是谁?” 张炳大着胆子问那几个在水中玩耍的少女。 少女们回头看了看他,其中一个有着沉鱼落雁之美、身姿窈窕的女子走上前来,轻轻笑问:“你们又是谁?” 她真是太美了! 就像是水中仙子一般。 她会不会就是孙未提过的洛水仙子呢? 张炳脸颊上浮现一抹红晕,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张炳,他是罗邺,我们过来是、是寻一个朋友。” 因为寂静,他的声音格外清晰。 “哦?”那美丽的女子咯咯笑道,“你们该不会就是孙公子的那两个朋友吧?” 她真是洛水仙子吗? 张炳精神一振,两眼闪烁着光亮。 “你,你就是洛水仙子?” 少女们一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女子回头一瞪,娇嗔道:“谁让你们笑了,不许笑。” 罗邺一直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出生书香门第的他,虽然年岁不大,平日里见到一般的女子都能大方的应对。 京城中不乏出生名门的大家闺秀都对他倾慕有加。 来说亲的高门大户恨不得挤破他家的门槛。 这些他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反而有一种无比的优越感。 但他当第一眼看见面前的这个女子,他终于能体会那些爱慕他的女孩子们的心情。 那是一种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奇珍异宝都捧到她的面前,只为博她一笑。 因为她比这世上最好的瑰宝还要珍贵。 那女子笑着看了一眼穿着一身玄纹云袖长服的少年,那少年站得笔挺,整个人呆头呆脑的,看起来傻傻呼呼,很是可爱。 那女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喂!你在想什么呢?” 罗邺听到她如银铃般的笑声,本就绯红的脸颊蓦地就更红了。他垂着头,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 那女子奇怪地看了看他,想了一下,道:“本来今晚我约了孙公子相见,但都这个时辰了,他也没来赴约,倒是碰上了你们俩,我想他是有事来不了了,还要劳烦两位公子替我传个话,就说他答应我的事,可不要忘记了。” 孙未那家伙答应了洛水仙子什么事? 还有,那家伙不是自己来见洛水仙子了吗? 那他跑去哪儿了? 第五十三章山中妖怪 张炳显然要镇定一些,点点头道:“洛水仙子放心,我们一见到他就会跟他说的。” 那女子听他这般称呼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嗔怪道:“我不是什么洛水仙子,都是孙公子胡乱起的名字,你们也别老这样唤我了,叫我‘凌香’吧。” 凌香,凌香,凌云花中香。 比“洛水仙子”更容易让人亲近。 罗邺不似将才那般木讷,红着脸道:“那以后就称呼姑娘为‘凌香’吧。” 凌香笑着点了点头。 “时候也不早了,我和姐妹们要回去了,就此作别吧。” 要回去了吗? 罗邺心里有些失落,张炳倒是出声相问:“那以后我们还能相见吗?” 凌香轻声笑道:“每月十五,我都会和姐妹们来此处的。” 张炳虽然早就听孙未说过,但此时凌香亲口告诉自己,心里忍不住一阵欢喜。 相比之下,罗邺就怅然若失了。 他家是京城有名的书香门第,家规甚严,父亲是绝不会允许自己随意在外留宿不归的。 这次能偷跑出来,还是借着探望大姐的名义。 下一次,恐怕就没有下一次了。 罗邺在心中叹了口气。 凌香和她的姐妹们与他俩告辞后,就沿着湖泊边葱郁的林荫小道离开了。 张炳心想,本来还想送送她们,就这么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他倒不只是舍不得凌香姑娘,而是舍不得凌香姑娘还有她的那些姐妹们。 张炳家族显赫,当朝皇后张氏是他的亲堂姑。 他经常流连忘返一些风月场所,官门子弟都巴巴地讨好他,时不时寻来一些美人献给他。 各种美色他都见惯了,虽然比不上凌香的姿色,却也是出类拔萃。 在见到凌香的惊艳退却后,他想的就比罗邺长远多了。 凌香是可遇不可求的绝色,宛若镜中花水中月,看似近在眼前却是遥不可及。 所以他将目光转向了她的那些姐妹们,虽然没有凌香那么绝美,但放眼在京城,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要是得不到凌香,那就退而求其次,娶一、两个她的姐妹回去,凭着自己的家世,还愁她们看不上自己吗? 逢年过节,凌香前来探亲,正好可解他的相思之情。 念头转过,张炳倒是释然了。 可罗邺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 他只想再看凌香一眼,哪怕就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夜半凉风吹拂,这两个少年心思各异地往回走去。 一个胸有成竹、自信满满,一个神情恍恍、一脸的苦色。 躲在小土坡背面的三人不约而同地目送他俩离开,心中各自有所揣测。 那几个少女三更半夜到湖泊边嬉戏玩水,这也太不寻常了。 寻常家的女孩子也不会在大晚上只身一人前来湖边,更别说那些高门大户的小姐们。 那几个少女穿着锦衣华服,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们,就算结伴游玩,也不会晚上过来。 之前在客栈,其中那少年说,每月十五月圆,洛水仙子就会出现。 这是什么意思? 好端端地为何只能每月十五相见? 难道她们不是人? 可看上去,她们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她们是人,还是鬼? 还是说自己的道行不够,看不出来? 沈修文不由皱了一下眉,刘大安却摸了一把口水,痴痴地道:“洛水仙子也实在是,太美了吧?” 他可是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 苗老三鄙视地看他一眼,心里却是颇为认同他的感慨。 半夜凉风阵阵,他们趴在小土坡后,互相调侃了一番。 正准备离去,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若有似无的传来。 苗老三示意他们先别出声,沈修文和刘大安不明所以,但却十分配合地把身子压了下去,只在土坡尖露出个脑袋。 片刻后,只见方才离去的少女们又择步返了回来。 她们将手里的灯笼搁在了水石边,缓缓走进了湖泊里,退下外衣,只着一件单薄的绿色纱衣,在朦胧的月光下,跳起了妖娆的舞蹈。 水波荡漾,舞姿轻盈,土坡后的三人都不由瞪大了眼。 绿色纱衣将她们的身姿勾勒得凹凸有致、完美动人,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头一阵澎湃汹涌。 恨不得当即就能冲过去,搂着一人温香软玉。 胖子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一片红润,就像刚熟的樱桃一般红。 苗老三嘴里嘀嘀咕咕,无声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眼珠子却是睁得老大。 沈修文额头上的汗珠子大颗大颗的往下落,一边抬袖抹着汗,一边眼睛都不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好戏似的。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然而,也就是一瞬间,朦胧的月光像是染上了一层红晕,湖泊中跳舞的少女们一下变成了七、八旬的老太婆。 佝偻着身躯,“咔、咔”扭动着僵硬脖子。 明明与将才的舞姿无异,却让人看了一阵恶心。 她们的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皱皱巴巴,像是山中老妖。 这个转变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在不远处的土坡后,躲在那儿的三人差点儿尖叫了出来。 但他们都知道现在要是谁敢发出半点儿声音,那明天早上,湖泊边一定会多出三具尸体。 他们憋住呼吸,胀红了脸,一张嘴巴闭得严严实实。 可人在最紧张的情况下也是最容易出错的时候。 胖子这家伙由于惊吓过度,脚不自觉地往后挪动了一下。 然而就是这小半步,引来了那些老太婆的注意。 “是谁?” 一个苍老的声音斥道,正是被那两个少年唤作洛水仙子的女子。 只是此时她显然已不是什么“女子”了,而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 沈修文暗道一声不好,那老太婆已然向他们出手。 一道凌厉的紫光飞旋而至,快如闪电,如同刀锋凛凛,胖子根本就来不及闪躲。 沈修文双眸一睁,一巴掌将身旁的胖子推开,纵身挡在他的前面。 然而那紫光却并未落在沈修文的身上,而是与一道金芒碰撞在了一起。 黑夜中,顿时火花四溅,绚烂无比。 沈修文蓦地瞪大了眼,那与紫光相撞的金芒竟是一道明黄的符纸,与先前在坟葬地时见到的符纸相差无几。 施然因为这道符纸魂飞魄散,他自然知道它的厉害。 第五十四章 失心疯 那老太婆显然没想到他们三个当中竟有高人。 那道符纸来得突然,况且今日月圆之夜是她最虚弱的时候,自然敌不过那符纸的厉害。 她身后的姐妹们眼见不妙,合力出手。 紫光犹如一根水柱倾泻而来,金芒微微闪烁了一下,光亮逐渐暗淡下去。 苗浩然眸中一凝,另一道符纸从袖中飞出,与紫光对持。 沈修文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神情木讷地盯着一脸肃容的苗老三。 怎么会? 那高人竟然是他? 看他平日里温温和和,不像是会干收魂捉妖的行当啊。 被沈修文一巴掌推开,摔在草丛里的刘大安此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他不动声色地睨视着苗老三的一举一动,包括脸上的表情。 金芒再次大亮起来,那几个老太婆撞上了高手,自然不会恋战,纵身一跃,跳进了波光粼粼的湖泊里。 眼前绚烂的光芒忽地就消失了。 四周陷入一片黑色的混沌之中。 过了好一阵子,沈修文才适应周围的黑暗, 借着水石边那几个老太婆遗下的灯笼,隐隐能看清数丈内的夜色。 “老三,没想到你竟然是个高人,平日里闷声不吭的,原来是留有后手,我就说你为何总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敢情是把我们这些兄弟不放在眼里啊?” 胖子幽幽的声音飘了过来,也不知道这话中是嘲讽还是妒忌的意思。 苗老三闻言,脸上也没多少惊诧,温温和和地说:“怎么,我要是高人,你不应该为我高兴吗?” 那倒是,他们三人从小就混迹在一块儿,也曾幻想过,长大后能成为除暴安良的大侠。 或是什么武功盖世的高手。 虽然捉妖收魂的路子走偏了,但高人不问出处,说不定多年后,一样能名扬四海或是名垂青史。 要是苗老三真得了什么大师的真传,成为天下响当当的人物,作为开裆裤的兄弟,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对。 可是胖子似乎心里藏着事,言语中冷嘲热讽,像是愤怒又像是妒忌,倒是半点儿的欢喜也没有。 是怪苗老三隐瞒了他吗? 沈修文抬眸看了一眼胖子,胖子目光尖锐地盯着苗老三。 “我是应该高兴,但你也得说说为什么瞒着我和秀才,你有这等好本事是怕我们偷师吗?”他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客气。 明里暗里都在讽刺苗老三不信任兄弟的情意。 沈修文暗暗地想:苗老三是真的担心我们偷学他的本事吗? 不是的,他不是把个人得失看得很重的人。 那他为什么要有所隐瞒? 念头转过,沈修文觉得他身为收魂捉妖的高人,也不是非得打着锣鼓告诉所有人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算是亲密无间的亲人,也不一定什么事都说出来吧? 何况他们只是交情比较好的兄弟。 就像自己,不也隐瞒了他们吗? 这般一想,沈修文就觉得胖子这话说得有些重了。 苗老三没有生气,反而笑道:“我说胖子,你就那么认为我是高人?” 这话什么意思? 他们可是亲眼看见那道符纸是他掷出来的。 胖子眼神锐利地瞪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苗老三温和地笑了笑。 “实话说了吧,我也不怕你们笑话,这符纸是我老爹从青云道长那里买来的。” 青云道长? 倒是有一身好本事,可就偏偏是个贪财怕事、死要面子的懦夫。 刘大安的神色稍稍缓和,架势却是不变。 “长风叔买这些符纸做什么?” “当然是给我防身用的。”苗老三不紧不慢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是干什么的,和死人打交道,不准备点儿这些东西保平安,哪还能安安稳稳过到今天! 刘大安听他说完,脸上也不再有气势凌人的表情,忽然就大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真是高人了呢!” 沈修文看着胖子神采奕奕的模样,心头有些讪讪。 这死胖子,还真见不得人家好呢! 苗老三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自己机智,不然就被胖子看出端倪了。 他和青云道长的身份是万不能被别人知道的。 只是胖子为何对他是否会收魂捉妖的道术有这么大的反应? 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隐瞒的关系吗? …… 那几个非人非鬼的老东西逃了,但谁也说不准她们会不会折返回来报复。 他们三人赶忙摸黑一路奔回了客栈。 此时夜深人静,连池塘里的青蛙都不呱呱叫了。 他们穿花过廊,路过后院的柴房,忽然一个黑影闪过,一眨眼就不见了。 沈修文愣了一下,冲一旁的胖子问道:“你有没有看见什么?” “什么什么?”胖子一脸惊诧,左右张望了一下。 显然是什么也没看见。 沈修文看向苗老三,苗老三也是一脸的茫然。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不会吧? 或许真是自己眼花。 随后,他们回到厢房,也没洗漱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今夜真是太累了…… 尤其是那些美丽的少女们转眼就变成了满口黄牙的老太婆,这刺激还真不是一时半会能缓过劲儿的。 第二天清晨,后院里一声惊恐的尖叫声险些掀开了柴房的屋顶。 尖声过后,柴房门口就挤满了人头。 沈修文杵在人堆的最后面,探着头问一旁的扫地大妈。 “柴房里出了什么事啊?” 方才,他一听见叫声就冲了下来,却还是没能挤到最前面。 也难怪,大明富庶,一些人终日闲着没事干,最喜的就是凑热闹。 那大妈回头看了看他,脸上的惊骇还没有退去。 “京城武昌侯府的二公子得了失心疯!”她颤巍巍地说道。 武昌侯府的二公子? 该不会是昨晚那两个少年口中提及的孙未吧? 难道是洛水仙子在作祟? 经过一番斟酌,沈修文打定称呼“洛水仙子”为老妖怪。 非人非鬼,又是一个满口黄牙的老太婆,不是老妖怪是什么! 那大妈见他神色骇然,以为和自己一样,是被武昌侯的名头给震住了,有些担忧地说道:“你不是镇上的人吧?趁着衙门的人还没来,赶紧走了吧。” 武昌侯孙良是什么来头! 他的老爹孙程当年可是英宗皇帝的心腹大臣。 土木堡之变后,英宗皇帝被俘,当时的郕王朱祁钰与朝中官员主张抵抗政策,孙程毅然决然地拿出全部身家只身一人前去瓦剌赎人,却被当作俘虏扣押。 孙程日夜陪伴在英宗皇帝身边,等他们返回中原时,朱祁钰已经登基为帝。 英宗皇帝被尊为太上皇,囚禁在南宫整整八年。 孙程不离不弃,终于等来英宗皇帝一朝复辟,重登帝位。 英宗皇帝感念他的恩德,赐封他为武昌侯,世袭爵位。 m。 第五十五章 一见倾心 沈修文虽然对京城的局势不太清楚,但自从家逢巨变后,他都刻意地打听了一些京城的人和事。 武昌侯孙良的名号他是听说过的,也知道是个厉害的人物。 在朝中,有一定的威望。 他的儿子在客栈出了事,客栈里的人少不了被一阵盘问。 那些衙门的官差为了对武昌侯有个交代,指不定会胡乱扣顶帽子在谁的头上。 他可不想当这个冤大头,何况自己还有功名在身,更不能被官司缠住。 沈修文对那大妈应声道谢,不再耽搁,准备回房收拾包袱。 这时,刘大安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说道:“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马车停在客栈外,殷老爷让我来催你走了。” 走了?这么快? 这老家伙也是担心吃了官司吧! 动作倒是利索得很。 他们一行人连早饭都没吃,就风尘仆仆地往京城赶去。 马车跑得比平时快,从梅镇出来,辗转官道,直奔大明的都城而去。 沈修文暗暗紧了紧拳头,这一天他似乎等了好久了。 …… 晨光熹微,三月和煦的暖风吹拂过这座久经风霜的城池,为这古朴而庄严的都城平添了几分温和。 护城河外,守卫查看了管事递上的通关文牒,神情恭顺地退到一旁,几辆精致的青蓬马车缓缓地驶进了城门。 京城,地华天宝,物阜民丰。 纵横交错的街道人来人往,一派欣欣向荣的峥嵘之势。 马车停在一座颇为气派的大宅门前。匾额上,“殷府”两字豪迈而不失文雅。 玉白的石阶下,十来个丫鬟和小厮已经候着了。 沈修文从马车上下来,看见眼前恢宏的大宅,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诧。 这宅邸不似普通富贵人家的宅子,倒有些官派的作风。 这老家伙是朝廷当官的吗? 怪不得瞧不上他这个小县城的无名秀才。 心念转过,沈修文抬眸看了一眼殷老爷,殷老爷笑着走了过来。 “月底就该会试了,老夫就不留你们到府上作客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迫不及待跟他撇清关系。 殷柔走上前来,柔声道:“爹爹说的是,月底就是会试了,沈公子得好好准备才是。” 沈修文笑了笑,说:“多谢殷姑娘关心,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不会让你失望的。” 殷柔闻言,脸上微微有些泛红。 殷老爷见此,一张老脸都成黑炭了。 沈修文心头大乐,也不与他一般计较了,作别告辞后,就和胖子、苗老三寻了一家客栈住下。 这家客栈位于京城西面的一条背街上,生意比较清淡,价钱也就便宜不少。 眼下比不得怀县,能省一些就省一些。 晌午过后,沈修文就揣着一纸文书前去贡院登记考名。 贡院前,读书人排着长队,挨个接受盘问审查,待核实了情况后,这名才算报上。 处理好这些事后,都过了申正(下午3点了。 温暖的阳光照射在精致的琉璃瓦上,风轻轻地拂过树叶。 这时,一顶轿子停在了京城最有名气的绸缎庄前,一只纤细的玉手轻轻挑开珠帘。 街道旁有人窃窃私语,沈修文不由驻足望去。 只见一个容貌绝美的女子利落地出现在众人眼前。清风拂过,扬起她素白的衣裙,宛若天女下凡,美得让人心惊。 沈修文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这个女子。 似乎一切的言词都不配用在她的身上。 这种美不是女子的娇美,而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绝。 她看上去有些清冷,眼神中透着冷静和沉稳。 这样的女子就像是一朵青莲,纯洁而孤美;或是一朵玫瑰,艳丽而妖娆。 沈修文似乎挪不开脚了,身后有低低的声音传来。 “她就是马文升的外孙女邵华君?” “那可不,年纪轻轻身手就不一般,听说无极门三千弟子没一个有她厉害。” …… 原来她就是无极门的门主邵华君。 邵华君挑了几匹上好的绸缎后就离了,沈修文看着她坐上轿子,看着轿子消失在街头,也没回过神来。 他站在绸缎庄的对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觉得心头一阵烦杂,思绪乱如麻绳。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去认识她、接触她,或是与她成为朋友。 回到客栈,刘大安见他神色有异,凑上来问道:“怎么了?你好像有心事啊。” 沈修文叹口气道:“刚才我见到邵华君了。” 邵华君? “那是谁啊?”刘大安两只小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是无极门的门主。”沈修文道。 刘大安一怔,恍悟道:“你说的是她啊,那个年纪轻轻就身手不凡的少门主……不过,那又怎样?” 刘大安古怪地晙他一眼。人家是无极门的门主,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沈修文抬头看了看他,有些有气无力地说道:“是不怎样,但那是你没见过她,要是你见到了,或许就能明白我现在的心情了。” 这家伙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刘大安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对她生出了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 沈修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你是说我对她……” 刘大安摸了把下巴,颇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 “我看像是。” 怎么会? 他就见过邵华君一次,怎么就喜欢上人家了呢? 刘大安看他一副诧异的表情,不厌其烦地解释道:“你知道将才你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那就是失魂落魄的样子,简单的说,就是爱而不得的样子。” 难道自己真的喜欢上邵华君了? 心“扑通、扑通”猛跳了几下,沈修文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刘大安嘿嘿笑道:“你这么急躁,也是看不进去书了,听说今晚万花楼的姑娘要在琴云台献艺,要不要一块儿去凑凑热闹?” 万花楼的姑娘? 这等热闹当然要去凑凑了。 沈修文笑道:“你想去,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出去透透气,心里或许就没那么烦闷了。 “对了,苗老三去哪儿了?”沈修文这才注意到苗老三不在房间里。 刘大安不在意地道:“应该是出门转悠了,谁知道他去哪儿了。” 苗老三一向喜欢独来独往,除了他们两个开裆裤的兄弟,就没别的什么朋友了。 像他这样的性子,扔下他们俩一个人出门转悠,也不是没有可能。 m。 第五十六章 万花楼献艺 夕阳西下,火红的霞光渲染在京城庄严肃穆的北城楼上,位于城楼东面的琴云台,受邀的一众官员、富商早早的依次落座。 万花楼在京城享誉盛名,一曲“落花流水”的优美舞姿,堪比教坊司御前献舞。 而万花楼的“剑舞”更是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乱世沉浮,金戈铁马,男儿洒热血,而女子更是巾帼不让须眉。 万花楼今日的献艺完全开放,无论是京城的高门大户,还是寻常人家,都能前来观赏。 夜晚,月光清朗,暖风和煦。 琴云台的四周挂上了绚烂多彩的花灯。 清风吹拂,灯笼随风飘扬,灯火忽明忽暗,煞是好看。 沈修文一边啃着炊饼,一边含糊不清地嘀咕道:“也不知道万花楼是什么来头,能请来这么多朝中官员。” 他本来也就是随便说说,没想到胖子还真接上了话。 “据说几年前,万花楼的楼主姬娘在崇简王的府上献过艺,崇简王大为赞叹,万花楼就此出了名。” 崇简王? “你是说当今皇上的亲皇叔?” 那也是自己的亲皇叔。沈修文的眸子沉了沉。 刘大安漫不经心地道:“就是他,汝宁府就是他的封地,这个人成日里就喜一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能入得了他的眼,想来万花楼的楼主确实有过人之处。” 这时,琴云台上的各色花灯全都点亮了,像是晚霞般流光潋滟、多彩缤纷。 沈修文瞪大了眼看过去,只见台上青烟袅袅,十来个身姿娇美的女子轻踏云烟缓缓碎步上前。 丝竹之声轻轻飘来,清脆的笛声回荡在耳畔。 浩瀚的苍穹下,这座雄浑与沧桑并存的城池,在这柔美的曲子中多了一丝温和。 紫色的丝带掷向空中,柔软的腰肢徐徐扭动。 踮脚、提胯、扬腿、劈叉…… 动作行云如流水,似乎与这星光璀璨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一曲终了,所有人都似乎忘记了呼吸,台下寂静无声,仿佛没有人愿意在此时打扰这片刻的宁静。 这真的是太美了! 美得让人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青烟缭绕,像是山峰缱绻的云雾,被风吹过,宛若一条长长的玉带,环绕碧绿的青天。 “咚、咚……” 此刻雄厚的鼓声忽而响起,这青峰云烟刹那间如同苍茫的北漠,滚滚尘沙,狼烟四起。 众人从方才的陶醉中惊醒过来。 “咚、咚……” 鼓声如疆场上击打的战鼓,如驰聘战场的战马扬蹄踏地,如将士们手中挥舞的战刀铿然有力。 所有人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云雾在激扬的鼓声中渐渐退去,琴云台的正中,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手持鼓槌,一下一下击打在鼓面之上。 然而,她忽然扬起了鼓槌,鼓声蓦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苍茫的箫声仿佛从旷远的北漠传来。 那女子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了鼓面上。一把雪亮的长剑在她手中挽出了漂亮的剑花。 如同战场上刀剑碰撞激起的火花,森森剑光如寒冰。 …… 万花楼的“剑舞”果然名不虚传,在场的朝中官员和富商们都惊艳得说不出话了。 那戴着面纱的女子缓缓走到琴云台的台前,微微福了福身,轻声说道:“姬娘献丑了。” 轻柔的话音一落,她轻轻摘下白色的面纱,一张绝世的容颜袒露在众人眼前。 眉如青峰,眼似珍珠,丹唇如雪,腰若约素, 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但凡见之,以为是画中人,或是镜中水月。 刘大安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颤抖地道:“我、我是不是眼花了?要不,你掐我一下,我该不是在做梦吧?” 好兄弟需要帮忙,沈修文自当义不容辞。 只听“嗷”的一声惨叫后,刘大安双眼闪烁着泪光,咬着牙一脸的委屈:“你大爷的,还真下得了手啊!” 沈修文抖了抖袖子,笑道:“是你让我掐你一下,做兄弟的,当然得卖力一点儿。” 刘大安苦着一张脸,还想说什么,一个温婉的声音从身旁轻飘飘而来:“二位公子,我家小姐邀请您们去船坊一聚。” 沈修文和刘大安不约而同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俩。 “你家小姐?”沈修文皱了皱眉,“是谁啊?” 刘大安也有些莫名其妙。 他们初来乍到,除了殷柔姑娘,还真不认识什么其他的小姐。 那小姑娘展颜一笑,回道:“我家小姐就是万花楼的姬娘啊。” 万花楼的姬娘,不就是…… 他们俩同时朝琴云台上看去,方才还在台上的绝世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小姑娘轻声笑道:“不用看了,我家小姐去船坊了。” 沈修文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姑娘带路了。” 京城西郊是赤水河的分支沱江。沱江水流湍急,但在经绕苍云山的次峰岷岩山时,水流平缓,静如铜镜。 而此时,万花楼的船坊就停靠在岷岩山的对岸。 一面是钟灵毓秀的高山美景,一面是繁华与苍凉共存的都城。 望着对面如水墨画般的青峰,可以暂抛浮华,让自己的心安宁下来。 船坊上,有着各色的花草,简单的布置倒能看出船坊的主人是个清雅之人。 那小姑娘伸手打起珠帘,沈修文和刘大安前后走了进去。 万花楼的楼主姬娘起身施礼道:“二位公子,请坐。”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却不矫揉造作,如沐春风般悦耳动听。 沈修文回了一礼,刘大安也有模有样地回礼。 落座后,有丫鬟端来茶水和茶点。 刘大安自是不会客气,沈修文却笑了笑,道:“不知姬姑娘邀我们前来,是为何事?” 姬娘闻言,莞尔一笑。 “方才在琴云台时,我见二位公子有说有笑,想来是我的‘剑舞’不够精妙,所以想听听二位公子对‘剑舞’的看法。” 刘大安一听,“扑哧”一声笑道:“我想姬姑娘误会了,这‘剑舞’怕是只因天上有,我们也并非是觉得不够精妙,而是因为你的舞姿太精美了,我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呢。” m。 第五十七章 柳家老宅 姬娘一愣,有些抱歉地道:“是我唐突了。” 刘大安无所谓地摆摆手,“说实话,姬姑娘舞姿动人,我还想着怎么捞个名头来见上姑娘一面呢,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做‘缘分’?” 姬娘听他说着,唇边扬起了一抹温婉的笑,“公子说话真是风趣。” 刘大安嘿嘿笑道:“我就是个粗人,要是能与姬姑娘成为朋友,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 沈修文有些郁闷,胖子这家伙平日里也没见得有多风雅,今晚倒是说话文绉绉了起来。 惹得万花楼的姬娘咯咯笑个不停,完全就没他的事了。 他也试着插了几句话,却没有胖子油嘴滑舌,倒显得他古板了一些。 这都是什么事啊! 胖子是红花,我就甘愿当绿叶? 想得倒是美得很。 经过一番斟酌,沈修文决定先行告辞。 姬娘爽快地起身施礼,胖子也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 沈修文还以为会被挽留一下,这下不想走都不行了。 该死的胖子,回去再找你算账。 从船坊出来,他沿着小路往客栈走去。 清朗的月夜,如水般冰凉的月光拂过宽敞的街面,流转过楼阁的青砖乌瓦,沈修文不知不觉驻足在一座荒凉的宅院门前。 这个地方他似乎来过? 可他是第一次来京城,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的心中一痛,忽然回忆起那个关于柳家的噩梦。 清冷的街道此时了无人烟,偶有几户人家门前挂着两盏照明的红灯笼。寂静的街道似乎变得很长很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阴凉的风扑面而来,宅院破旧的大门“吱呀”作响,看上去十分萧瑟。 这座宅子显然已经荒废了很久,似乎许多年都没人住过了。 轻轻推开残破的大门,沈修文抬脚走了进去。 院子里杂草丛生,瑟瑟凋敝。朱红的墙皮脱落,早已不复当年的华丽与恢宏。 恐怕柳家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柳家竟然会衰败到如此地步。 然而此时,“砰”的一声,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忽然合上了。 沈修文一惊,大步上前想要打开那扇门,却是怎么也打不开了。 是谁在作怪? 沈修文敛眸打量四周,忽而一阵阴风扑面,满地尘土飞扬。 “公子,既然来了,就留下来陪陪奴家吧。”一阵低低的轻笑声忽然传来。 “你是什么鬼东西!”显然跟他说话的不是人。 “呵呵……”那鬼东西妖魅地笑道,“公子,你真坏,这么称呼奴家,奴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少废话!”沈修文斥道,“你想怎么样?” “奴家当然是想公子留下来,永远地陪着奴家了。” 此言一出,空荡荡的宅院中,突然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沈修文还没来得及出手,那白影已伸出一只尖利的爪子扣住了他的脖子。 然而,就在他以为那鬼东西会对自己下手时,那只尖利的爪子却猛地抽了回去。 “少云?是你?”那鬼东西露出惊诧的神情。 沈修文也是满脸的惊愕。那鬼东西不是别人,竟是柳家的大小姐柳若南。 她的容貌与自己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只是现在的她浑身缟素,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肩头,脸色惨白如鬼,或者说她本来就是鬼。 饶是如此,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沈修文冷哼道:“你生前坏事做尽,害死自己的亲妹妹,死后还要化作厉鬼四处害人!我今天决不会放过你!” 沈修文合掌化为指剑,口中默念诀铭,指尖隐隐有金光忽明忽暗。 柳若南眼中露出惊色,一着急抓住他的手臂,道:“少云,我有话说,你让我把话说完。” 沈修文抬眸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的神情不像在撒谎。 看她也耍不出什么花招,就且听听她最后的遗言罢。 沈修文收回指剑,面无表情地道:“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说实话,生前是那般恶毒的女人,他恨不得亲手将她送进十八层地狱。 但他很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他不是章家少爷,但他无意中堪破了章家少爷和柳家二小姐的前尘往事,况且柳家二小姐就是向雪,说什么,他也要帮向雪了却心事,她才会无牵无挂地回到阴曹地府轮回转世。 柳若南感激地看着他,轻声说道:“少云,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都守在这座老宅里,我很后悔,每天都在忏悔,为的就是今天和你说清楚当年的事。” 沈修文道:“柳小姐,恐怕你弄错了,我不是什么少云。”他虽然很想知道真相,但他不能让柳若南以为他是章少云。 柳若南却道:“不是的,你就是少云,就算是轮回转世了,我一样能认得你。” 轮回转世? 章少云是他的前世? 怎么可能? 沈修文蓦地瞪大了眼,定定地看着她。 是她在糊弄自己!她这么恶毒,一定是为了让自己放过她! 柳若南看他不相信自己,急急说道:“少云,当年你来我家投靠,我并不是因为看不上你,是爹爹不愿将我许配给你,我身为柳家的嫡长女,不得不为柳家打算,我是故意羞辱你,不肯见你,是想让你恨我,你恨我,总比爱而不得的好。” 沈修文听她这么说,冷冷笑道:“那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你想怎么说都行了。” 柳若南听着他话中的冷嘲热讽,咬了咬下唇,却是一脸的坚韧。 “少云,我说的都是事实。”她柔声道,“只是谁也没想到,你金榜题名,高中状元,还要迎娶梦寒妹妹。” “这么说来,还都是我的错了?”沈修文有些听不下去了。 “不是的,这些都是我的错。”柳若南的眼眸中似乎笼了一层水雾,“那时,我听说你要娶梦寒妹妹为妻,我真的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死了算了,我承认自己的任性,但我却不敢真的去害梦寒妹妹。” “不是你,那是谁?” 难不成还有什么人与当年的事有关吗? m。 第五十八章 神秘的道人 “当年你下定决心要娶梦寒妹妹为妻,虽然皇上赐婚予你我二人,但你的心早已不在我的身上了。”柳若南唇边溢出一抹苦涩,轻轻一叹,“那时,有个道人来找我,说梦寒妹妹被妖孽附体,而你是被她勾了魂,迷住了。” 沈修文沉着脸听她说下去。 柳若南道:“那道人在宅子里施了法,梦寒妹妹当真化成了一只狐狸,我信以为真,便命人将她关进了柴房。” 沈修文冷声道:“你只是寻了个恰当的借口将梦寒关了起来,你巴不得梦寒有什么三长两短。” 柳若南抿了抿唇,眼中有泪光闪烁。 “你说的不错,我以为连老天都在帮我,我那时恨不得她就这么死了好。” 毒妇!果然是毒妇! 沈修文眸光凌厉地射向她,像是寒光凛凛的冰刀,锋利而尖锐。 柳若南别过脸去,神情凄楚地道:“对我而言,梦寒妹妹早就不是我妹妹了,而是一只勾人心魂的狐狸精,那时我为了得到你,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只是我没想到那道人的真正目的竟然是你。” 沈修文抬眸看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毕竟上辈子的事他也不是很清楚。 何况他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章少云。 “那道人说,你被狐狸精迷住了,要除去你身上的妖气,必须随他去灵气充沛的山谷住上一些时日。”柳若南说到这时,眼中透着一丝悲痛,“我想着等你回来,一定会忘记那狐狸精的,可惜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为了她咬舌自尽了。” “所以你将我的死赖在梦寒的身上!”沈修文神情悲愤,几乎是吼了出来,“在所有人的心里,梦寒就是害死我的凶手,是被妖魔附体的妖孽!你是她的亲姐姐,你的心肠怎么就这么狠毒!” 柳若南听着他愤怒的嘶吼,像是被拧成了一根麻绳,勒得她心痛如绞。 她知道无论如何,少云也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沈修文两眼通红,气得浑身发抖。 “梦寒是十恶不赦的妖孽,你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害死她,我看你们才是妖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 “少云,你听我说。”柳若南垂下眼睑,睫毛轻轻地颤了颤,“那道人施了法,父亲、母亲都信以为真,而我被恨意蒙蔽了双眼,就更加坚信是梦寒妹妹迷惑了你,所以你才甘愿为她而死。” “呵!”沈修文冷笑一声,“这么说来,你们害死梦寒倒是为了我了?我真该好好感念你们的大恩大德!” 柳若南深深地看他一眼,眼中透着一丝落寂:“少云,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只是想把当年的事都和你说清楚,都过了这么多年,我没必要骗你。” “你躲在这老宅里害人,你要我相信你?”沈修文觉得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柳若南急道:“我没有害人,这宅子很久都没人来过了,我只是长夜漫漫,寂寞难耐,所以寻人开心罢了。” 沈修文冷笑着盯着她,唇边毫不掩饰地勾出一抹讥讽。 柳若南叹口气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在这宅子里守了五十多年,为的就是等你而来。” “你为何如此肯定我一定会来柳宅?”沈修文好笑地盯着她,却是眼神冰寒,如同深渊。 他是沈修文,家住江州怀县,她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来京城? 就算他前世是章少云,她为何就那么肯定自己会来柳家大宅? 这当中难道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吗? 柳若南明白他这话是在怀疑自己,但她却是十分坚定地说:“你是章少云,章少云与普通人是不同的,所以你一定会来柳宅。” 什么跟什么啊? 他怎么一句都没听明白! 沈修文不由皱了一下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柳若南顿了一下,看着他,“因为你是阴阳人。” 她是鬼,能看出自己是阴阳人并不奇怪。 沈修文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神色也没方才那般凌厉了。 “我是不是阴阳人跟来不来柳宅有什么关系?”他问道,还是有些没听明白。 柳若南却道:“你和普通人不一样,有些事,就算是轮回转世了,你也不会忘记的。” 她的意思是章少云也是阴阳人? 而他之所以会想起一些关于章少云和柳梦寒的前尘往事,那是因为他就是章少云。 柳若南看着他诧异的表情,柔声道:“少云是个十分固执的人,我相信你也是十分固执的人,有些事,一定会想方设法弄明白,所以你一定会来柳宅。” 也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认为。 人是会变的,要是他不来,难道她要在这老宅里守到魂飞魄散? 不过就事实而言,他确实来了柳宅,而眼下就在柳宅里,还和柳家大小姐说着话呢。 沈修文沉声道:“如今我也来了,那你就说说当年那道人为何要害我?” “那也是后来的事了。”柳若南说话的语气听着有些悲凉,“那时我们都以为梦寒真是的狐狸精,那道人允诺将她封印在地底,永世不得超生。但却有一个条件,父亲必须为他寻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沈修文不由睁大了眼。 柳若南道:“父亲曾是礼部尚书,主管朝廷中的礼仪、祭祀等事宜,皇帝每年除了会在天坛为黎民百姓祈祷风调雨顺,还会前去一个鲜为人知的祭坛祭祀。 “那祭坛设在岷岩山的一个山洞里,据说大明的龙脉就在此处。但这件事只有几个心腹大臣所知,连那些皇亲国戚都不知道。皇帝每次去山洞祭祀,都只有几个人随侍,而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父亲。” 沈修文听了这话,尤为震惊。 母亲的亡灵就是被当朝太后王氏镇压在龙脉之下! 他的双手狠狠地攥紧,但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眉不由皱了皱。 龙脉不是在皇陵之中吗? 怎么会在一个山洞里? 父亲明明说,他母亲的亡灵被镇压在皇陵的龙脉之下。 为什么? 是哪里出错了吗? m。 第五十九章 上古神剑 柳若南看着他惊疑不定的神情,以为是他还不愿意相信自己所说,心中一痛。 沈修文却突然抬头看着她,问道:“那道人到底想让你父亲寻什么东西?” 柳若南闻言怔了怔,他这样问是不是相信自己的话了? 她抬眸深深地凝视他,轻声道:“是《长生天书》。” 竟然是《长生天书》? 沈修文眼中微微闪烁了一下。 柳若南道:“那道人说,《长生天书》就在岷岩山祭祀的那个山洞里,让父亲想办法把它找出来。父亲是个守信的人,但他却不能背叛皇上,所以他回绝了。只是没想到……” 她的眸中蒙上了一层水光,“那道人竟然说,要是父亲不按着他的意思来,就让梦寒永世不得超生。父亲这才恍然醒悟,原来一切都是那道人搞的鬼。梦寒根本就不是什么狐狸精。 “父亲对梦寒的死十分愧疚,那间地狱庙、那庙里的密室,可都是他亲自命人修建的!梦寒已经死了,要是她还不能轮回转世,不是要了他一条老命吗?所以父亲下定决心替那道人寻《长生天书》。” 柳若南口中的地狱庙自是他们路过宁县坪家村山头的那间诡异的破庙! 严东明曾说过,柳家的祖籍是宁县。 那柳傅命人将庙宇修建在坪家村的山头就说得通了。 无论柳梦寒是不是狐狸精,但毕竟是他的女儿,将她镇压在宁县的山头,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不过,那道人为了得到《长生天书》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弄出了这么大的一场风波。 难怪师父说,《长生天书》关乎天下苍生,决不能落在心术不正的人的手中。 “那最后有找到《长生天书》吗?”沈修文有些幸灾乐祸。 显然,那道人最终也没能得到《长生天书》,因为《长生天书》在他的手上。 “没有。”柳若南轻轻摇了摇头,“父亲为了梦寒,不得不与郕王勾结,郕王从来就不知道那个山洞,山洞里有一间密室,郕王以为那里面藏了什么关于大明王朝的重要东西,于是与司礼监王振勾结,想要挖出里面的秘密,看能否助自己登上帝位。” “那结果呢?里面有什么?”沈修文竟有些好奇起来。 柳若南苦笑道:“或许真是天意,皇上出征失利,郕王顺理成章登基为帝,皇上从瓦剌回来,大势已去,被尊为‘太上皇’,囚禁在南宫。” 这段往事,他还是很清楚。 严东明说过,柳傅因为一宗贪污案被英宗皇帝砍了头。 坊间有传言,贪污案其实是假,而是用来掩饰他勾结郕王和王振的幌子。 至于为何要掩盖他勾结他人的幌子,就没人能说得明白了。 不过那都是庶民们没事闲嗑的谈资,并不会为此深究,大多数人还是认为柳傅是因为贪污被砍了头。 沈修文看着她脸上的苦色,也知道她说的“天意”其实是暗含讥讽,要知道如果英宗皇帝没有出征失利,后面的事或许还有婉转的余地。 柳若南轻声叹道:“郕王逼迫太上皇打开山洞里的密室,但令人出乎意料地是,密室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把生锈的铁剑。” 铁剑? 要是一把普通的剑怎么会藏匿在如此隐秘的地方? 难道是大明开国皇帝用过的剑? 柳若南看了看他疑惑的神色,说道:“父亲当时也是十分困惑,那山洞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长生天书》,费了这么大的劲儿,他的头颅每天都悬在大刀之下,竟然什么都没有。好在当时郕王做了皇帝,他的命算是保住了。 “郕王刚刚登基,帝位还不稳固,就暗中散播谣言,说自己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把上古神剑,他继承大统是天神的属意,得剑者而得天下!文武百官都不敢再妄言。” 得剑者而得天下! 沈修文敛了敛眉,问道:“那这剑还在山洞里吗?” 柳若南点点头,“还在。只是外人都以为在皇陵中,因为龙脉关乎大明的运势,所以即便是皇亲国戚也以为龙脉就在皇陵中,而那把剑也在皇陵中。” 沈修文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的瞳孔不由睁得很大。 要是柳若南说的是真的,他母亲的亡灵又怎么会被镇压在皇陵的龙脉之下? 因为皇陵中,根本就没有龙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是不会骗我的,那会是谁? 柳若南见他脸色有些苍白,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沈修文摇了摇头,却是转了话头。 “那道长当初说,《长生天书》就在那山洞里,他为何那么肯定?” 柳若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敛眸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要不要告诉他。 沈修文并不着急,而是等着她想清楚。 过了一会儿,她才有些犹疑地开口:“皇上去山洞祭祀那天,那道人撞见一个天师道的人与皇上密会。他以为《长生天书》就在山洞里。” 如果只是这样,柳若南为何会迟疑半晌不肯开口。 沈修文没有催促她,而是静静地等她往下说。 柳若南也知道他心中所想,咬了咬牙,说道:“那道人想要把你带走,是因为与皇上密会的人是你的母亲,你母亲是玄阴派的人,她没有死。” 呵!沈修文闻言,竟然出乎意料地笑了笑。 他太惊讶了,但他惊讶的并不是自己的母亲是玄阴派的人,而是宁县突发大水,横生瘟疫,父母双亡,他才和姑姑来到京城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没想到,他竟是被父母抛弃的可怜虫。 那道人想要利用自己威胁他们,真是太蠢了! 自己的死就是最好的证明,恐怕他们也不会有太多的伤心难过。 不过这一世,他已经是玄阴派第十九代掌门人,也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吧。 柳若南看着他脸上的笑,心里有些难过,“少云,或许伯母有什么苦衷,你不要怪她。” 是啊,或许她真的有什么苦衷。 况且那都是上一世的事了,他实在没必要为此悲春伤秋了。 眼下要做的,是要把玄阴派的人都找出来,好好的继承师父的遗志。 “你等了五十多年,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沈修文问道。 柳若南点点头,“那道人害得我家破人亡,你又死得不明不白,我一定要把当年的缘由和你说清楚。” 说实话,就算她告诉自己这些,他也不会有多大的感念。 虽然一切都是那道人的阴谋,但也是利用了她善妒的心。 人心是最难把握的东西。她置梦寒于死地的时候,却是她最最真实的一面。 第六十章 不期而遇 不管怎样,柳若南将当年的事说出来,他也能对向雪有个交代。 他已经知道自己的上一世就是章少云,而向雪就是柳梦寒。 这些年来,梦寒一直被镇魂咒禁锢在地狱庙之下,虽然他不知道镇魂咒为何突然失效了,但梦寒的灵魂得到解脱也是一件万幸的事。 但她却想方设法留在人间,只为了心中那一份没有记忆的执念。 可见当初章家少爷在她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上一辈子,他们的缘分尽了,下辈子,恐怕也不会相见了。 所以她才执意的留在人间,想要见转世后的章家少爷最后一面。 而冥冥之中,上天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或许也是为着了却她的一桩心事。 这样也好,他是向雪心心念念的人,也好过在茫茫人海中去寻,倒省下不少麻烦。 柳若南是因为等他而留在人间,眼下所有的事都说开了,她也没必要再留下来了。 柳家的覆灭对她而言有着沉重的打击,要不是她当初妒忌自己的妹妹,也不会轻信了那个道人,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柳家没落,她沦落至官窑为奴为仆,受尽了屈辱和折磨,最后死的时候,一张草席裹身,被扔进了乱葬岗,这些都是报应。 所以世间事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你要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终有一天,老天会将一切收回去的。 沈修文打开往生门,送走了柳若南。往生门消失的那一刻,柳若南回头眼含泪光,话音中是无比的悔痛:“要是你见到梦寒妹妹,替我向她说声对不起……” 沈修文低低应了一声,弯腰拾起地上的《鬼行录》揣在怀中。 此时已经将近子时,凉风吹过,破旧的柳家大宅尤显得空旷萧条。 “砰!” 大门忽然发出一声惊响,沈修文吓了一大跳,却见两个人影匆匆闯了进来。 “沈修文!你怎么在这儿!” 其中一人看到他,蓦地瞪大了水灵灵的眼睛,而她身旁的另一人却是一脸的冷漠。 沈修文也是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这,这不是被自己撂在醉仙酒楼的苍云派小师妹和她的大师兄吗! 他们怎么也来京城了? 还三更半夜的跑到柳家大宅来? 沈修文沉了沉脸,反问一句:“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林代云哼了一声,脸上隐有怒气。 “你能来,为何我就不能来了?” 这孩子,看来是在生他的气啊! 也难怪,她那么信任自己,却被他故意撂下,生他的气也是理所应当。 沈修文立即换了脸色,笑嘻嘻地说:“代云啊,上次那事我也不是故意的,当时胖子和苗老三把人家何大少爷给打了,我们要是不跑路,就会拖累家里的,而我更是不能连累你和莫大师兄啊!” 说着,眼中还若有似无地闪着泪光,看在林代云的眼中,倒真有点儿情非得已的样子。 林代云想了想,说:“你要跑路,至少也得跟我说一声啊。” 沈修文揉了揉眼角,走上前目光真切地望着她,半晌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一心为我好,可我不能忘恩负义啊,我是真的害怕连累了你们。” “我不怕你连累!”林代云也不生气了,急急地回道。 沈修文苦恼地说:“我知道你不怕,但莫大师兄呢?他是苍云派的大师兄,要是被门派中的师弟师妹们知道他和打人扯上关系,就有损他侠义的英明,你作为他的师妹,也要为他想想啊。” 这话说得可是一番肺腑之言。 像莫子君这样的门派弟子,最在意的就是自己在武林中的名声和威望。 沈修文笑着转过头,看了看一脸冰冷的莫子君。似乎在说:莫大师兄,我这么帮你说话,你就不用感念我了。 莫子君也笑了笑,“沈兄弟还真是大义。” 虽然他皮笑肉不笑,但难得和自己说上一句话,沈修文当即眉开眼笑,客气道:“哪里,哪里,你是代云的大师兄,也就是我的大师兄,为大师兄做点儿事,都是应该的。” 林代云听着这话怎么都觉得怪怪的,什么是我的大师兄,就成了他的大师兄了? 难道他对自己…… 想到这些,林代云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心“扑通、扑通”直跳。 “好了!”林代云忽然一跺脚道,“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又不是小气的人。不过,以后你不能再这样了。” 说完这话,她暗暗吁出一口气,心里才没将才那般乱了。 沈修文连忙回道:“那是自然,以后我不会再撂下你了。” 此言一出,沈修文怔了一下,这话怎么说得他和林代云这小丫头有什么似的。 林代云也是结结实实地怔了怔。 他说,以后都不会撂下自己了,是真的吗? 不管怎样,她都愿意一直跟着他的。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离开他一样。 “不是,我的意思是……”沈修文反应过来,赶忙想要解释。心想千万不能让那小丫头误会什么了。 莫子君却冷冷地开口:“这里只是你一个人吗?”他不想让沈修文再说下去,他怕说出来的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他问出这话,看了一眼低垂着头的小师妹,心头像是被针狠狠地刺了一下,很痛很痛。 沈修文愣了愣,这才明白他们为何会来柳家的宅子。 他们是捉鬼收魂的高手,柳若南是鬼,有鬼的地方,他们会出现也不稀奇。 沈修文道:“你们来晚了,那女鬼已经走了。” “走了?”林代云瞪大了眼问,“去哪儿了?” 她和大师兄刚到京城,正要寻家客栈住下,就发现西街这边有古怪,他们一刻也没耽搁,但当他们出现在这户大宅门前时,那阴森的鬼气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更没想到的是,沈修文竟然也在这大宅里。 他也是来捉鬼的? 他会一些捉鬼的本领,她也是知道的。 不过之前,他是因为自己的二姨娘,才搅合进去的。接着,是在悬崖边,也是因为那是他的家事。 他不是捉鬼人,只是一个县城的大户公子,虽然不知道从什么人那里学了一些捉鬼的本事,但照着他之前的说法,那也仅仅是用来防身罢了。 可这大半夜的,要是他不是来捉鬼的,难道是和那女鬼聊天散步来了? 念头闪过,林代云的小嘴高高的噘了起来。 第六十一章 一直跟着你 “她去哪儿了,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相公。”沈修文倒不担心林代云会怀疑自己,就算她有什么想法,那也能被自己几句话糊弄过去。 但莫子君就不同了,他是苍云派的大师兄,为人稳重谨慎,也是捉鬼收魂的高手,要是自己在他面前显露几招,很可能就会被看出一些门道。 苍云派的人为何会收魂捉妖的道术?这一点他还没弄明白。 或许苍云派的掌门洪天行与玄阴派有什么渊源。 但眼下,在没有弄清楚这些事情之前,他还不能轻举妄动。 如果洪天行是心系天下苍生的忠义之士,他倒是可以主动表明身份,毕竟都是干捉鬼这一行的,除了能互相交流切磋一下,还可助他找出玄阴派的其他鬼行者。 林代云听着他这话,脸颊上顿时红扑扑的一片,撅着嘴没好气地说:“我看你就是没安什么好心,孤男寡女的,谁知道你们会做出什么事,你就不害臊!” “我为什么要害臊啊?”沈修文好笑地看着她,“她是一只鬼,我能和她有什么事?不知道你脑袋瓜里一天到晚都装的是什么。” 其实他是故意惹急这小丫头的,莫子君可不好糊弄,先引开他的注意省得被瞧出什么端倪。 林代云胀红了小脸,一跺脚道:“她可是一只女鬼!” “女鬼怎么了?”沈修文笑道,“是女鬼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林代云气得两眼都红了。 莫子君冷冷地看了看他,然后沉声说道:“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这座荒宅,还不是你心里有鬼?” 这冰块脸,果然不是那么好糊弄。 不过对他而言,激将法并没有什么用处。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荒宅里吗?那我就告诉你。 沈修文忽然就有些垂头丧气,看着莫子君,一脸的苦色,半晌才憋出一声叹息。 林代云急道:“你说啊,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修文看了看她,又是一声叹,才道:“今晚万花楼的姑娘在琴云台献艺,万花楼的楼主姬姑娘请我和胖子到西郊的船坊一聚……” “你去了?”林代云瞪大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万花楼她是听说过的,而万花楼的楼主姬娘,她也是知道的。 都说姬娘貌美倾城,一曲“剑舞”舞得出神入化。 难道他是被姬娘给迷住了吗? 他是喜欢上人家了吗? 沈修文点了点头,“我自然是去了。” 林代云听他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而她的失望却落在了莫子君的眼里,莫子君心中一痛,眼里有些黯然。 沈修文脸上神情颓然,似乎不想再说下去。 “那后来呢?”林代云还是忍不住问道。 “后来?”沈修文苦笑道,“还有什么后来?人家姬姑娘和胖子聊得火热,我无趣就只好先离开了,人在失意时连走路都不顺当,这不,路过这处荒宅,还碰上了一只女鬼。” 说到这时,沈修文一脸的懊恼,完全就是一副没得到大美人垂怜的可怜样儿。 林代云暗暗松了一口,还好那姬娘没看上他,不然他今夜肯定就在船坊留宿了。 莫子君却问:“那女鬼没害你?” “害啊!”沈修文伸手拍了拍胸口,看起来像是心有余悸,“还好我会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道术防身,那女鬼才没能得手。” “那她为何走了?”莫子君眯了眯眼,盯着他问。 沈修文忽然就凑到了他的跟前,咧嘴笑道:“那不是你们来了,把她给吓跑了。” “你是说,她察觉到我们在门外?”林代云不由瞪大着眼问。 沈修文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摸着下巴点点头道:“大抵是吧,反正她就突然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原来是这样。林代云弯着眼笑了笑,清秀的脸上像是开了一朵花。 “这么说,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沈修文暗暗咬了咬牙,这小丫头还真是给点儿颜色就开染坊。 救命恩人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那还要不要以身相许啊? 念头闪过,沈修文被惊了一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以身相许呢! 这小丫头的脾气自己可受不了。 沈修文嘿嘿笑道:“就算是吧。”还是这种含糊其辞的回答比较合适。 毕竟在怀县,这丫头也救过自己几次,但今天晚上,那女鬼是被自己收服的。 所以想占我的便宜,还是等下一次吧。 沈修文忽又觉得不对,他这样想,不就是说,林代云还要救自己一次? 这救命恩人,她是非当不可了。 沈修文心头一阵苦笑,总觉得自己一碰上这小丫头,脑子就不怎么好使了。 林代云想了一下,有些慎重地说:“那以后我就跟着你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什么跟什么啊? 好不容易才把这丫头打发走,要是她一意孤行继续跟着自己,那还不得要了他半条老命啊! 沈修文刚想开口婉拒,莫子君就声音冷冰冰地斥道:“胡闹!师父、师母还等着你回去!” 从小到大,大师兄还没怎么对她发过脾气。但这一次,像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林代云撅着小嘴,伸手拉扯住他的袖子,低着头说:“大师兄,你不要生气了,我会回去的,我只是觉得山上太闷了,所以就想跟着修文、胖子他们在山下住一些时日。” 莫子君看着她向自己低头解释的委屈模样,眼中一片柔软,声音也就温和了许多。 “你已经下山一个多月了,这次说什么也要先回一趟苍林峰。” 苍林峰是苍云山的主峰,也是苍云派门派所在。 林代云忽地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光亮,像是夜晚的星星般明亮。 “这么说,只要我随大师兄回去,大师兄就不反对我今后下山了?” 莫子君看着她清亮的眸子,温柔地点了点头,“不过也要师父、师母答应你下山才行。” 爹和娘那里都好说话,就怕惹怒了大师兄,要是大师兄在爹、娘耳边说点儿什么,她就别想下山了。 林代云激动地一下扑进了莫子君的怀里,撒娇道:“我就知道大师兄对我最好了。” 第六十二章 茶花会 当天夜里,林代云和莫子君随他回到背街的那家客栈住了一晚。第二天午时过后,他们便赶路回苍云山了。 沈修文笑眯眯地送走了他们,回到厢房摸出包袱底儿的书本钻研起来。 月底就是科考了,他得静下心来,争取今年就能中个三甲。 想要查清楚母亲的亡灵是否被镇压在皇陵之中,目前为止,只有仕途这条路能让他接近真相。 …… 黄昏已近,沈修文搁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到窗户边,往楼下看了看。 这家客栈的确清冷,来来往往也没有多少人。 在窗户边站定了一会儿,他的眉头却不知不觉紧紧锁了起来。 胖子一整夜都没回来,苗老三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胖子佳人有约,他倒是不担心,但苗老三一个招呼都没打,莫名其妙就不见了,他不由有些忧虑。 苗老三一家都是卖死人钱的,对一些奇门遁甲、邪门歪道,或是苗疆蛊术、收魂道法,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在外人眼里,他们苗家的确有些神秘,一般的人,都不会去碰他家的忌讳。 况且一个经常和死人打交道的人,接触多了,大家都怕沾染上晦气。 所以,苗老三的朋友从来就不多,更别说在方圆几千里外的京城,决不会有什么人和他认识。 而自从昨天下午,苗老三就不见了。他在京城没有熟悉的人,没道理一整晚都不回来。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沈修文蓦地睁大了眼,背脊一僵,随即却摇了摇头,紧握的拳头缓缓展开。 苗老三虽然平日里文绉绉的,但骨子里却是比谁都要机敏。再者,他懂许多寻常人不懂的东西,要是真的遇上危险,相信他也能逢凶化吉。 他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出了门! 不过,会是什么事?都一天一夜了,还没有回来? 让人送个什么口信,也好过令自己和胖子担心啊! 沈修文在窗户边踱了两步,厢房的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胖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你回来了?”沈修文愣了一下,看着他满脸红润,心里一阵不舒坦。 刘大安嘿嘿笑道:“你不是明知故问嘛!怎么?心里不舒服啊?” “我会不舒服?真是笑话!”沈修文被他看透,挺着脖子死鸭子嘴硬,“像本公子这般有家世有才情的青年俊杰,等着本公子垂青的大美人都能排到长安街了,还需要在乎那什么万花楼的楼主?”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酸溜溜的味道。万花楼的楼主姬娘哪是一般的大美人能比的。就算有一箩筐的大美人也比不了姬娘红颜一笑。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就只为博得姬娘共饮一杯酒。 而昨晚姬娘主动邀约,虽是阴差阳错,却与他共谈风月一整宿,胖子当是捡了一地的金银珠宝,自是春风得意,也没那闲心与秀才一番计较。 “是是,我们沈二公子的魅力自是不必说。” 刘大安走到桌边坐下,指尖在桌面儿上轻轻的敲击。 他这样子显然是没把沈修文的话当作一回事。人在春风得意时,都不会把失意的人说出的话放在心上。 就好比一个人貌比潘安,你当着他的面说他丑,也不见得他会放在心上。但一个人相貌极其丑陋,你要是敢当着他的面说他丑,那你就试试。 死胖子,看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沈修文咬了咬牙,压下心头上窜的一股火气,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苗老三一声不吭就不见了,你说他到底会去哪儿?”不管怎样,先弄清楚苗老三在什么地方最要紧。 什么? 刘大安两只小眼睛一瞪,惊诧道:“你说苗老三那家伙还没回来过?” 沈修文皱着眉,点点头,“都一天一夜了,连他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刘大安敛眸想了一下,抬头说道:“苗老三都这么大个人了,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出了门,你也知道他家是卖死人钱的,说不定碰上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去帮衬了。” “那也得捎个口信回来吧。”沈修文来回踱了几步,忽然顿足瞪大眼盯着他,“都这么久了,半点儿消息也没有,该不会碰上什么难缠的事了吧?” 刘大安垂下眼睑,忽地眼底闪过一丝暗光,转即就抬起头来,笑了笑道:“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苗老三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老爹说不定在青云道长那儿买了不少像符纸什么的辟邪之物,你就别担心了。” 那倒是,苗老三的确有些本事,他又没什么仇家,唯一的可能就是去赚死人钱了。 沈修文心头的大石落下了,准备和胖子下楼吃饭。 刚到楼下,就被眼前的阵仗给吓了一跳。 这家客栈平日里冷冷清清,就算到吃饭的点,也没有几桌的人。 可这会儿,却是坐满了人。 掌柜连忙让店小二临时在角落里搭了一张桌子,显然已有好几张桌子都是临时搭上的,以至于客栈的堂面看上去十分拥挤。 胖子才回来,不想再出门了,就和秀才在角落里挤了一挤。 堂面里的客人大都点了酒菜,酒是普通的米酒,菜是花生米、豆角一类的下酒菜,看上去就像是来开茶话会的,哪里是来吃饭的。 堂面里闹哄哄的,有人口若悬河,有人唾沫横飞,都不约而同地说着一件事。 那就是武昌侯府的二公子得了失心疯! 武昌侯放出话来,只要有谁能医治好他的儿子,就赏金千两。 要知道,千两黄金对普通人而言,能安安稳稳地过上好几辈子。 此消息一出,整个京城顿时炸开了锅,但武昌侯是朝廷重臣,不能随言妄论,只有等天黑了以后,在这种人烟较少的背街上,才敢有人聚在一起谈论一番。 听隔壁桌的人说,武昌侯的二公子是在梅镇出的事,昨天晚上才被侯爷送回来。今天一早侯府就放出了话,已经有好几个大夫自告奋勇的去医治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找出病症,还被侯爷赶出了府,且三年以内都不能再踏入京城半步。 第六十三章 苗疆蛊术 武昌侯府的二公子得了失心疯,沈修文自然知道。只是没想到此事竟然闹得这么大,原本还以为武昌侯会为了侯府的体面,将此事给掩下来。 沈修文琢磨着,会不会就是那晚湖泊边的老妖婆在作怪? 还是说,与孙二公子答应老妖婆的事有关? 念头转过,沈修文脑中忽然闪过一些疑点。 第一:那天晚上,孙未并没有前去赴约,那老妖婆是妖怪,要是孙未是被她给弄疯的,她也没必要让那两个少爷回去转告答应她的事情。 第二:他们回到客栈路过后院的柴房,有一道黑影忽然闪过,虽然胖子和苗老三都没有看见,当时他也以为是看错了,但现在回想起来,未必就是自己眼花。 倘若不是自己眼花,那么那道黑影是人还是鬼? 虽然他还不能完全确定孙未的失心疯和那老妖婆无关,但经过一番推敲,似乎那道黑影更可疑一些。 隔壁桌的一个老头压低了声音,颇有些心有余悸地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孙二公子不是得了失心疯,而是被人下了降头!”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浑厚有力,周围几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么!被人下了降头?那还了得! 孙二公子是堂堂武昌侯府的嫡公子,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要命了! 沈修文也被惊了一跳,那降头术是苗疆蛊术的一种。据说二十多年前,苗疆大乱,明宪宗派兵镇压,苗疆族长被擒。至此,苗疆蛊术在中原被视为禁术,但凡与此有关的人,都被锦衣卫暗中处死了。 眼下重新被人放到台面上来讲,周围的人都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不要胡说!”有人道,“当年苗疆大乱,苗族的人几乎都死绝了,谁还会这种邪乎的巫术?” 说话的人战战兢兢,生怕被什么有心人听见了。 要是孙二公子真是被人下了降头,大明势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当年,苗疆大乱,宪宗皇帝下令先锋将军李震率领十万铁骑踏破靖州,宁可杀错千人也不肯放过一人,几乎毁掉了整个苗族。 倘若苗疆蛊术再现中原,朝廷一定会大肆搜捕。到时候,就算只是闲谈几句,也有可能被关押起来。 “老夫没有胡说!”那老头无比认真地道,“你们想想,孙二公子一向活泼开朗,怎么去了一趟梅镇就突然得了失心疯?不是被下了降头术是什么?” 周围的人听了这话,脸上都露出了无比沉重的表情。 “别听他妖言惑众!”胖子忽然起身说道,“被施了降头术的人要么死要么被人控制,决不会得失心疯的。”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那老头却不服气,“老夫与武昌侯府的一名小厮相熟,他出言相告,孙二公子如今满口胡言乱语,见谁都一个劲儿的叫‘有鬼’,这可不像是失心疯那么简单。” 难道是被那几个老妖婆吓的? 那天晚上,那几个老妖婆忽然就从倾城的大美人变成了丑陋的老太婆,就连自己也被惊吓过度,何况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 只不过……那少年并没有前去赴约,就不可能是这个原因了。 沈修文暗自思忖,不是被老妖婆吓的,那会是被什么给吓的? 刘大安哼了一声,走上前去,冲着那老头冷冷地道:“那也不会是被下了降头术,或许是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这么一说,围在那老头身旁听热闹的人都突然瞪大了眼,脸上顿时露出一阵恐惧,比听见降头术还要震惊。 降头术毕竟只是苗疆蛊术中的一种巫术,而“不干净的东西”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忽然一阵阴凉的风吹了进来,周围的人都感觉背脊一凉,就连那老头也露出了满脸的惊恐。 大家都有些毛骨悚然,顿时闭了嘴,各自回到桌子边坐下,喝着酒谈论起别的事了。 刘大安坐了回来,杵在沈修文的耳边问道:“你说那什么孙二公子真是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怎么知道!”沈修文漫不经心地道,“或许是被什么给吓的,除了那种鬼东西,也有可能是人。” 刘大安坐直了身子,想了想,又问:“会不会是那几个老妖婆干的?” 沈修文摇了摇头,“或许是,或许不是,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洛水仙子还让那两个少年帮着转告什么话,说是孙公子答应了她什么事。” 刘大安两只小眼睛蓦地睁大了,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忽然一拍大腿道:“对啊!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洛水仙子没道理害了他,还托人向他转告什么话吧!那可是失心疯,转告了也没什么用。” 沈修文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不过,孙二公子到底是不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了身,跟我们也没有多大的关系,所以还是少谈论比较好。” 刘大安沉默了片刻,忽然露出了一脸的惊讶,叫道:“不对啊,你不是一向都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大有兴致吗?” 沈修文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月底就要会试了,不能耽搁了我的前程不是?” 要是在以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搅合这种事。他是玄阴派第十九代掌门人,身负师父的遗命,除魔正道、捉鬼收魂是他的责任。 但眼下,他得顾及到压在心头的那桩陈年往事。仕途是他唯一的出路,他不能因为其他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而耽搁了前程。 这前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母亲。 刘大安却道:“这怎么叫耽搁你前程呢?你知道孙二公子是谁吗?那是武昌侯府的嫡公子,是世袭爵位的未来侯爷,要是你出手医治好了他,他老爹不得对你感恩戴德,官场上还不得多多关照你啊!” 沈修文蓦地睁大了眼,眼底划过一丝光亮。 他怎么就没想到,要是医治好了孙二公子,武昌侯今后就是他的大靠山。 要是侯爷能助自己一臂之力,或许当年的真相很快就能查清楚了。 胖子无意中的一句话倒像是醍醐灌顶,给他开了窍。 只是胖子并不知道他的本事,以为他只是会一些皮毛蒜皮的伪道术。 所以这话也就是说说,不会真的以为他会去给孙二公子治病。 摊上这种事,就好比一场赌博,赌赢了,就是锦绣前程;赌输了,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沈修文自是知道胖子在拿他打趣,但他却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直言道:“孙二公子要是撞上不干净的东西,凭着我们‘怀县三杰’的本领倒还能试一试,但倘若他真是得了失心疯,我又不是大夫,医治不好他,武昌侯还不得把我扔出京城去!” 第六十四章 夜半三更 那几个自告奋勇前去武昌侯府医治孙二公子的大夫就是最好的例子。 本以为侯爷为人宽厚温和,即便医治不好,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却没想到竟被赶出了京城。 要是秀才真去给孙二公子治病,就像是在滚滚翻腾的洪水之上过独木桥,一不小心就会栽跟头,还有可能会掉下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到时候即便进士及第,只要武昌侯一句话,他就别想有什么作为。 刘大安想了想,满脸狐疑地盯着他,“不会吧,你还真想去给孙二公子治病?”他和秀才从小一块儿长大,自是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让自己帮着想想法子,既能在孙二公子得了失心疯的情况下全身而退,也能在孙二公子撞上不干净的东西下医治好他。 沈修文忽而狡黠地笑了笑,“你就说帮不帮就行了。” 刘大安看着他这副欠揍的样子,真想甩自己一个大耳光。 好端端的说什么胡话呢!这下倒好,秀才这不要脸的东西竟打算把他也拖下水。 孙二公子是武昌侯的心头肉,要是出了什么闪失,他可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啊! 刘大安的眼皮子抖了一抖,心虚地笑道:“秀才,这明摆着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我看你还是别搅合了,月底就该会试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专心应付这次的科考……” “得!”沈修文一扬手打断他,“你不帮衬,我就自己想办法。”说着,就要起身。 该死的沈秀才! 刘大安咬咬牙,伸手一把拉扯住了他的袖子。沈修文淡淡扫他一眼,重新坐了下去。 “你还有什么话说?” 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是乐开了花:这主意可是你出的,还想翻脸不认账,想得倒美。 刘大安两眼一瞪,冷哼道:“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不会见死不救的,但一切都要听我的安排,不能莽撞。” “你有什么主意?”沈修文眉眼一挑,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家伙,翻脸比翻书还快! 太可恶了! 刘大安压住心头的火气,冲着隔壁桌的那老头扬了扬下巴,“他将才不是说和武昌侯府的一名小厮相熟,我们想办法混进去,先弄清楚孙二公子是不是真的得了失心疯。” 沈修文会意一笑,他们果然是难兄难弟! 这办法他早就想到了,他是故意拉胖子下水。 谁让胖子昨晚春风得意,自己情场失意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与邵华君再相见。 不拉个垫背的,简直难解心头的妒恨! 念头转过,沈修文心头一阵爽快,随即起身踱到那老头身边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那老头起先不大愿意,但沈修文立即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给他,那老头顿时两眼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这桩买卖就这样毫无意外的定下来了,约在明日黄昏酉时在北林街街头的梧桐树下与那侯府的小厮相见。 …… 阴凉的风呼呼吹过位于北林街的武昌侯府。武昌侯府庄严肃穆,门外的红柱上挂着两盏照夜路的红灯笼,此时看上去,像是黑夜中睁着的两只血红的眼。 半夜,风陡然大了起来,红灯笼内摇曳的灯火“啪”的一声,忽然熄灭了。侯府门前的街道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空旷的夜晚静悄悄地,只有风声不绝于耳。 侯府的内宅之中,有一处花香四溢的小院子。此处正是侯爷孙良的胞弟、孙延妾室安氏的住处。 安氏有些心绪不宁,娇俏的脸上眉尖轻蹙,大半夜的,还没能入睡。 孙延又纳妾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深知花无百日红的道理,当下自己还貌美年轻,在侯府的处境就大不如前。 再过几年,等她人老珠黄,二老爷又怎么会再对她上心呢? 要是能生个一儿半女,自是解决了下半辈子的衣食。可自从被二老爷纳为妾室,这都整整两年了,肚子却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眼看府里的新人越来越多,二老爷来花香院的次数越来越少,府里的丫鬟、小厮也都跟着风向不再与自己亲近,只有自己的贴身丫鬟玲珑一心向着她。 安氏的美眸中有泪水滴落在香枕上,想起今早容蔓瑶对自己的嘲讽,她的心就像是撕裂了一道口子,钻心的疼。 她其实是不在意的,但容蔓瑶欺辱玲珑,还命下人掌了玲珑的嘴,她就难过得要死。 二老爷不但不向着她,还责备她不会管教下人,冲撞了他的姨太太。 玲珑被关进了柴房,府里的丫鬟、小厮也都唯恐和自己扯上关系,避之不及。 容蔓瑶是半年前入府的,人长得漂亮,又是京城万花楼的姑娘,二老爷自是疼爱得紧。 在平时,自己都刻意的避开她,可她却仗着二老爷的宠爱,欺人太甚! 以后的路还长,难道真要在侯府孤独终老吗? 安氏轻轻叹息,翻了个身,眼中早就是一片朦胧。 “呜呜……呜呜……” 屋外的风声愈发大了起来,似乎夹杂着一个女子的哭声。 是玲珑吗? 安氏赶紧拭去眼角的泪水,胡乱摸了一件外衣穿上,也顾不得掌灯,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满院花香的院子里,一个穿着素白长褂的女子蹲在墙角,将头埋在双膝里。 “玲珑?是你吗?”安氏鼻子一酸,眼眶就湿润了。她急急走了过去,蹲在那女子的身边,焦急地问,“玲珑,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玲珑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安氏泣不成声。安氏心中一痛,泪水哗哗就滚落下来。 “玲珑,是我没用,才害得你受了苦。” 玲珑却摇摇头道:“不关姨太太的事,是那贱人咄咄相逼,玲珑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 安氏闻言蓦地一怔,脸上浮现一丝惊讶。 玲珑是她的贴身丫鬟,在府中与自己相依为命,故以此姐妹相称。 玲珑见她神情有异,擦了擦眼泪,抬头小心翼翼地询问:“是……玲珑说错什么了吗?” 安氏看着她,忽然起身退后了一步。 玲珑从来不会试探自己,更不会在自己面前谨言慎行。 这是怎么回事? 是自己想多了吗? 但眼下她的处境,不由得她不多想。 玲珑是今天早上被人关进柴房,就算自己低声下气去求容蔓瑶,也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容蔓瑶要借此机会在府中立威,不关玲珑十天半个月是不会放她出来的。 况且玲珑也不是穿的这身素白长褂!这素白长褂如雪般洁白,一丝烟尘都没有!倒像是死了人穿的丧服。 第六十五章 计谋 念头闪过,安氏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只两眼怔怔地瞪着她。 玲珑忽然诡异地笑了笑,完全没有了方才那副可怜楚楚的模样。她起身抚平白褂上的皱褶,抬起头来看着安氏,“你知道我为何穿着这一身素白的褂子吗?” 安氏听着她的声音,惊得跌坐在了花丛里。 她的声音娇柔妩媚,不似玲珑那般醇厚温和。 她不是玲珑! “你是什么人?”安氏惊恐地睁大双眼,脸上血色褪尽。 那女子却没有回答她,只轻笑着说:“因为今晚就是你的忌日,所以我穿了一身的丧服。” 安氏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容蔓瑶一刻也等不了了吗? 现在就要除掉她了吗? 安氏忽然就不怕了,横竖都是一死,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安氏站了起来,眼神无波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冷冷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帮着容蔓瑶害我?” 这女子易容成玲珑的模样来害她!是想让她死不瞑目! 临死前遭到最亲近之人的背叛,容蔓瑶还真是为了她煞费苦心! 那女子闻言,忽然面目狰狞地大笑起来。 “我的好妹妹,我怎么可能帮着容蔓瑶来害你,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帮你。” “帮我?怎么帮我?”安氏皱眉看着她,“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突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但凭一己之力就把她悬在了空中。 两脚离地,安氏顿时喘不过气,她拼命的挣扎,却全是徒劳。很快,她的意识就模糊了。 是要死了吗? 死了也好。 安氏痛苦地合上了眼,似乎在她涣散的最后眼神中,那笑得张狂的女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 清晨阳光明媚,碧空万里,是个踏青的好日子。 沈修文倚在窗户边,看着来往的行人,若有所思。 他心里琢磨的自是如何安然无恙的混进武昌侯府。 “秀才!” 胖子的声音在房门口忽然响起,接着一个东西砸了过来。 沈修文伸手接过,是巷子口饼摊买来的炊饼。 沈修文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热水,就着炊饼当早饭。 刘大安在他一旁也坐了下来,忽然有些神秘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将才我在外面听到什么了?” 沈修文啃了一口饼子,不在意地问:“听到什么了?” 刘大安两只小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凑到他跟前道:“外面都传疯了,说是孙二公子被人下了降头术!” 孙二公子被下降头术不是假的吗? 怎么会传得这么凶? 沈修文皱了皱眉,嘴里一边嚼着饼渣,一边说道:“难道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 刘大安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觉得,皇上最忌讳的就是苗疆蛊术,而如今满京城的人都在传孙二公子被下了降头术,这简直就是一刀捅在皇上的心口。” 是谁要挑起当今皇上心中的不快呢? 该不会是圣兴宫的人吧? 不过圣兴宫一向只针对武林中的各门各派,对朝廷一直都是相安无事。 况且圣兴宫从不隐瞒他们做过的伤天害理的事,而此次孙二公子得了失心疯却是有些故弄玄虚。 眼下又传出他并非得了失心疯,而是中了降头。降头术是一种邪术,势必会引起庶民的恐慌。 这明显是和朝廷过不去! 看来传出谣言的人心思深不可测啊! 或许与朝中当下的局势有关。 沈修文暗暗揣测了一番,唇角却是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朝廷的明争暗斗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该为此殚精竭虑的是当朝的太后还有皇帝。 …… 此时万花楼后院的厢房中,昨日在客栈里扬言孙二公子被人下了降头的老头正毕恭毕敬地弯腰俯首、卑微地站在屏风前。 “回禀大人,如今满京城的人都以为孙未那小子中了降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那老头神情平静,语气却是听起来十分刻毒。 半晌过后,屏风背面传来一声低沉而苍老的嗓音:“我们什么都不用做,朝中的那些人自会坐立不安。” “可是孙良已经派人四处镇压谣言了。”那老头这时才露出一丝急切的神情。 屏风后的那人却不急不缓地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那狗皇帝疑心最重,武昌侯不是一心向着他吗?那老夫倒要看看那狗皇帝这次是否会护着他!” 那老头眼睛一亮,忽然就明白了大人的意思。 降头术被视为禁术,是因为被下降头的人除非死,否则一生一世都会被人操纵。 当初苗疆大乱,宪宗皇帝下令李震屠杀整个苗族,不就是忌惮苗疆蛊术的厉害吗? 孙未是武昌侯府的嫡公子,孙良决不会把他交出去。 就算那狗皇帝不杀孙未,也会对孙良所有疏远。 此谣言一出,只会离间狗皇帝和孙良的关系,对他们却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所以他们确实不用做什么,就等着看一场好戏了。 那老头嘿嘿一笑,施礼一拜道:“还是大人思虑周全。” …… 黄昏酉时,秀才和胖子如约来到北林街街头的那棵梧桐树下。这棵梧桐树是北林街街头唯一的一棵树,所以一眼就能看到。 本来打算见过那侯府的小厮再去填饱肚子,可眼看天都快黑了,那小厮还没有到。想着他可能有事耽搁了,秀才就和胖子到街边的一家面摊要了两碗面,边吃边等。 梧桐树就在街对面,要是有人过来,他们一定能看到。 两碗热腾腾的汤水面端上了桌,面摊的老板喜滋滋地说:“两位客官,慢用。” 沈修文闻声,猛地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那面摊老板的眼。 这不是在万林村摆摊,后来在青云山脚下谋生计的大叔吗? 他怎么来了京城? 沈修文与那大叔几乎同时道:“是你!”声音中充满了惊讶。 原来那大叔姓牛名大山,说起来还是一个痴情的硬汉子。 半年前,他的媳妇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听说青云观的青云道长有些本事,就带着媳妇去见那道长。 但那道长唯利是图,牛大山又没有钱,就只好带着媳妇回了万林村。 后来,他媳妇的病情加重,牛大山没有法子,只好再次去了青云观,青云道长闭门谢客,他就天天守在青云山脚下。 最后,那道长被他的诚意所打动,就分文不取为他媳妇驱走了脏东西。 经历过生死,很多事也就想开了,他就带着自己的媳妇来了京城,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繁华景象。 第六十六 初识 一大碗汤面下肚,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然而街对面的梧桐树下并没有人前来赴约。 会不会是有事耽搁了? 要是有事,那老头应该会来说一声吧? 沈修文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但戌正(晚上7点)已过,梧桐树下半个鬼影也没有。 刘大安幸灾乐祸地笑道:“看来我们沈二公子被耍了,那老东西拿了银子不办事啊。” 显然,胖子说到他心坎上去了。 只是不想承认罢了,毕竟被人讹了银子,尤其是在胖子面前,他得多没面子啊! 鼻子里哼了哼,沈修文没有说话。 刘大安嘻嘻笑了笑,凑过来问:“要不我们回去了?你看天色也不早了。”说着,抬头望了一下乌漆漆的夜空。 沈修文虽然不情愿,但胖子说的不错,天色也不早了,那老头就算不来,也会托人传个口信。 明摆着,那老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什么认识武昌侯府的小厮!什么孙二公子中了降头!都是骗人的! 念头闪过,沈修文忽地一惊,两眼瞪大盯着对面的梧桐树。 难道那关于孙未被人下了降头的传言和那老头也有关系? 那谣言如今闹得满城风雨,有些大户都躲在宅子里不出门了,甚至还有人携家带口回老家避祸了。 沈修文觉得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人或许不只是因为朝中的局势,恐怕还有更大的野心。 …… 回到客栈,胖子一边喝着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那老头骗了咱们,武昌侯府是进不去了,孙二公子的事,我看你就别瞎掺和了。” “总会有办法的。” 沈修文却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句,似乎是说给自己听。 胖子“嗤”笑了一声,兀自去洗漱了。 这家伙,还真是脑袋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沈修文也不是不听他劝,只是机会难得,他怎么也得试一试。 一夜未眠,第二天天还没亮,沈修文就去了位于上林街的武昌侯府。 天刚亮,侯府的侧门就开了。几个挑着菜篮的嬷嬷说说笑笑地出门了。 沈修文蹲在侯府对面的巷子口,注视着侯府的一举一动。 那几个嬷嬷买完菜回来了,府里的小厮偷溜出来和街边的姑娘相会,还有丫鬟鬼鬼祟祟的出了门,他都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他想着要不跟上那丫鬟,逮住她的把柄,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利用她混进府。 或是威胁偷偷出府约会的小厮,让他带自己进去? 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大稳妥,要是那丫鬟或是小厮来个鱼死网破,他只要进了府,一旦惊动了护院,就会被当作贼人抓起来,那可就冤枉了。 沈修文蹲在那巷子口攒了劲儿的想办法,忽然“哗”的一声,一大盆臭水兜头浇下。 “好狗不挡道!臭要饭的,还不快滚!”二楼一个尖嘴猴腮的婆娘捧着木盆,嘴里破口大骂道。 这人有毛病吧! 沈修文气得牙痒痒,他哪一点儿看起来像是要饭的? “还愣着干什么!信不信****、家伙揍你一顿!”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何况现在他正在想办法如何混进侯府!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于是沈修文咬着牙往巷子的另一边挪了挪。 可楼上那婆娘欺人太甚,又是一盆臭水倒了下来。 “臭要饭的,让你滚远点,你耳聋啊!” 你大爷的!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啊! 沈修文胀得一脸痛红,攥着拳头就要站起来,忽然一声如甘泉般清淡的声音传来:“你随我来吧。” 接着,一双女子的脚站定在自己前面。沈修文确定这人是在对自己说话。 惊讶地抬起头来,那熟悉而陌生的清绝容颜瞬间映入自己的眼中。 邵华君!竟然是无极门的门主邵华君! 沈修文掩住慌乱的心跳,木讷的站了起来。 邵华君轻声道:“你随我来吧。” 沈修文低头瞅了瞅自己,现在的他浑身又脏又湿,还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儿,实在令人恶心。 但邵华君说,让他随她而去,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嫌弃自己吗? 沈修文吞吞吐吐道:“跟、跟你去哪儿?” 邵华君唇角扬起一抹温和的微笑,在这绚烂的阳光中晃得他心神恍惚。 “你不要怕,我带你进侯府换一件干净的衣裳。” 原来她是真当自己是乞丐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能如愿以偿地和她说话了。 只是……邵华君怎么能随意的进出侯府? 她和侯府是什么关系? 不管怎样,他能大摇大摆地走进侯府,都是多亏了她的一片好心。 邵华君见他低着头一声不吭,以为他是怕生,就道:“你不要担心,有我在,没人会欺负你。” 沈修文这才微微抬起头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随后,侯府的管事领着他去换衣裳,但他却装作害怕的样子,非要躲在邵华君的身后。 无奈之下,邵华君亲自带着他去别院,下人准备了一桶洗澡水,一套干净的袍子。沈修文舒舒服服被人伺候着泡了个澡,换上那一件质地还不错的衣袍,整个人顿时神清气爽。 邵华君在门外等他,见他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走出来,眼神中微微有些讶异。 方才在那巷子口,他浑身又脏又臭,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也没看清他的相貌。 现在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头发也束了起来,与方才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的肤色很白,眼睛有神,相貌清俊,像是那些成天吟诗作对的儒雅公子。 只是他的儒雅中还透着一股坚韧,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沈修文驻足在邵华君的身前,施了一礼道:“多谢姑娘方才解围,在下沈修文。” “邵华君。”她微微一愣,随即道,“你为何蹲在那巷子口?我还当作你是……” 话未说话,沈修文心中了然,笑了笑道:“我哪一点儿看上去像是乞丐了?” 他的话很直白,邵华君怔了一下,忽然爽朗一笑,“既然不是,方才你为何不解释?” 沈修文笑道:“正好我也想换一身干净的衣裳,要是那样回去,不得被胖子笑死了,那多没面子。” “胖子?”邵华君有些好奇地问,“是谁啊?” “我一个朋友。”沈修文道,“以后介绍给你认识。” 他这样说,意思就是在暗示,他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本以为邵华君不会回答自己,没想到她却爽快地点了点头。沈修文心头一阵暗喜。 第六十七章 驱邪治病 “邵姑娘,不好了,二少爷又疯了。” 沈修文正和邵华君说着话,管事神情紧张地一路小跑过来。 邵华君澄澈的眸子一顿,转身随管事匆匆往外走。刚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看向沈修文道:“我有些要紧事,要不你……” “是孙二公子的事吧?”沈修文脸上带着急切道,“我也略懂些医术,要不我去帮着看看?” 他这样说确实有些突兀,会让人觉得有些别有用心。然而他还是这样说了,他想试探,试探邵华君对自己是否信任。 对于一个刚认识他的人而言,这样的试探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不会有人在刚认识一个人的情况下就对他产生信任。 说实话,他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但心中仅存的那点儿希望还是让他无所顾忌的想要知道答案。 他的这种做法很幼稚,仅仅是为了试探邵华君对自己的信任,却不曾想过,要是惹来了邵华君或是他人的怀疑,他就别想在侯府待下去了。 还好邵华君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下,就道:“那行,你随我来吧。” 原本以为邵华君不会同意,只有自己再想办法接近孙二公子,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 沈修文眼睛一亮,脸上情不自禁地咧开了一个大嘴巴,应了一声,就随着她和管事穿过廊道和花门,往侯府东面的一个院子走去。 刚到院门口,就听见院子中有人惊声尖叫道:“有鬼……有鬼……” 院子里的丫鬟和小厮都神情惊恐地站在屋子外面,见到管事领着邵姑娘过来了,有小厮连忙道:“二少爷这次发作得比上次还要厉害。” 管事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脚下不停,从那小厮身边走过,领着邵华君往那间屋子走去。 那些丫鬟、小厮以前从未见过沈修文,以为他是邵姑娘请来的帮手,都站在一旁默默打量了他一番,却没有阻止他进屋子去。 屋子的门没有关,沈修文一踏进去就看到一个面黄肌瘦、形容如槁的少年四肢被绑在木板床上。 他一看见屋子门口进来的人,就面容狰狞的大叫道:“有鬼……有鬼……”他完全不受控制的拉扯着绑在四肢的粗麻绳。 木板床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砰、砰”声。他努力的挣扎,努力的想要逃脱,他的双目呆滞却十分惊慌,似乎是在面临一个极大的危险。 那种看着自己将要死亡的危险,是最让人心神恐惧到极点。 然而或许其他人看不见,但沈修文却看得很清楚。 孙未的眉心处有一股黑气若隐若现。 邵华君看着孙未的这幅模样,并没有多大的震惊。显然在这之前她已经见过孙未了。 她连忙走到木板床边,将手利落地搭在孙未的左手腕的脉搏上,仔细查看。 虽然寻常大夫也能做到这点,但眼下孙未神情激动,手脚根本就不受控制,但当邵华君将手搭在他脉搏上的时候,他的左手竟然一动不动地任凭她仔细查看。 由此可见,邵华君的内力十分深厚,而在她探脉的同时,从她的指尖必然有一股内力潺潺进入他的体内。 所以孙未才能勉强镇定下来。 这内力犹如一股清流流入孙未的七经八脉,他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没过多久,他就合上了眼,似乎是睡着了。 邵华君松开孙未的左手,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她起身抬袖擦了擦。管事连忙上前询问:“邵姑娘,二少爷怎么样了?” 邵华君道:“二公子受了刺激,经脉紊乱,要慢慢调养才能有所恢复,一时半会儿他的病恐怕……” 她没有说下去,管事却已经明白。二少爷这是得了失心疯,邵姑娘说的是一时半会儿,其实恐怕一年半载都不会见好。 如今外面的谣言传得那么凶,对二少爷的处境是愈发的不利。 要是二少爷还不能转好,一旦皇上知道了此事,就算二少爷不是中了降头,皇上也不会那大明江山做赌注,二少爷肯定是保不住了。 沈修文看出了管事脸上的担忧,走上前去,道:“要不让我试试吧。” 他已经确定孙二公子并不是得了失心疯,而是被邪物缠身,所以眼下这个机会,他自是不会错过。 管事抬头看了看他,心里却是拿不定主意。毕竟二少爷身娇体贵,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侯爷那定是无法交代。就算死马当活马医,他也做不了主。 邵华君看着管事神色迟疑,自是明白他心中的想法,开口道:“张伯,修文是我的朋友,他也略懂一些医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不会有事的。” 邵姑娘说出这话意思是有什么事她来担着,管事便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那好,就劳烦公子帮忙看看二少爷的病。” 邵华君帮自己说话,是出乎了沈修文的意料。他从未想过邵华君竟然对自己信任至此。 他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欢喜、激动、惊讶、感激……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 沈修文掩住心头的情绪,向管事拱手一揖,然后走到木板床边,轻轻将手搭在他的左手上。 此时的孙未神情平静,闭着眼沉睡了过去。 沈修文的手在他的手腕上停顿了一会儿,便起身站了起来。管事忙问:“公子有什么法子吗?” 沈修文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弯下腰将右手食指的指尖轻轻触在孙未的眉心处。 看病他当然不会,他又不是大夫。但驱邪捉鬼,他倒是深藏不露。 当他的手触在孙未的眉心时,明显感到一丝冰凉忽然穿透他的指尖,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沈修文当即默念诀铭,一股热流顺着自己的指尖倾入孙未的眉心。 那股冰凉透骨的气息渐渐地被热流压制住,而孙未眉心处的黑气也暂时不见了。 沈修文收回手,起身道:“二公子确实是受了惊吓,但他并不是得了失心疯,而是邪气入体。” 什么? “邪气入体?”管事忽然就瞪大了眼,浑身颤巍巍地发抖。 该不会真是中了降头了吧? 邵华君微微蹙了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沈修文回过身,却是笑了笑道:“你们不必担心,二公子不是中了降头,而是撞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管事闻言微微松了口气,下一刻却是汗毛倒立,惊呼道:“撞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邵华君沉了沉脸,看着沈修文的眼神多了一丝戒备,“你为何如此见得?” 沈修文忽略她神色中的怀疑,说道:“我有两个开裆裤的兄弟,他们一个是棺材铺的少东家,一个是卖死人钱替死人做法事的三少爷,我和他们俩从小就交好,自是对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感兴趣。” 沈修文说到这里一顿,看着邵华君笑道:“我给你提过的胖子就是那棺材铺的少东家。” 邵华君听了这番话,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沈修文继续道:“你们只需要为二公子熬一副凝神舒气的药汤,明天早上他就会醒来。” 管事惊讶道:“公子可说的是真的?” 沈修文十分真诚地点点头,“不过今天你们得弄些黑狗血过来抹在二公子的眉心处,要是有犀牛角磨成的粉末一并涂抹,效果会更佳。” m。 第六十八章 侯爷孙良 管事虽然难掩心里的震惊,但关系到自家嫡少爷的性命,半刻也不敢耽搁,赶紧吩咐下人去寻黑狗血。至于犀牛角,侯府的府上倒是有一对。 那是前年西域进献的贡品,皇上赏赐给了侯爷。 管事估摸着侯爷就快回府了,让邵华君好好照顾一下孙二少爷,自己先去了侯府的门口候着。 院子里的丫鬟按照管事的吩咐,忙着为孙二少爷熬凝神舒气的汤药,房间里,孙二少爷神情静如铜镜,比将才邵华君用内力渡气时还要平静一些,这自是沈修文的功劳。 邵华君武艺不凡,很快就看出了孙二少爷的不同。将才是由自己的内力勉强镇压住他紊乱的心神,而此时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的神智明显是真正的舒缓了。 沈修文看着邵华君眉尖轻蹙,也猜到了她的心思,故而转移了话题,问道:“华君,你就不担心我是糊弄人的骗子?” 邵华君一怔,抬眸看向他,却一时没有说话。沈修文觉得自己有些鲁莽,抓了抓后脑勺,干干笑道:“是不是我这样称呼你,有些唐突?”毕竟他们今天刚认识。 邵华君忽然展颜一笑,“确实有点儿,不过我也称呼你为修文,说起来,我更唐突了。” “你不是说,我是你朋友,那你也是我的朋友,朋友都是这样称呼的。”沈修文忙解释道。 好不容易才将他们的关系拉扯得近了些,千万不要忽然变得生疏了。 沈修文在心里打着鼓。 邵华君听着他的话,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沈修文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整颗心一下悬在了半空中,上下都不是。 完了完了,都怪自己的一张大嘴巴。人家好歹是女孩子,称呼自己修文没有问题,但他称呼人家华君就有些暧昧了。 就在他的心七上八下的时候,邵华君突然开口道:“既然我们是朋友,我自当相信你。” 沈修文一下瞪大了眼,心里难掩欢喜,同时又暗暗吁了一口气。 可是转瞬一想,自己确实撒了谎。他根本就不懂医术,辜负了邵华君的一番信任。 况且今日来到侯府也是目的不纯,接近孙二少爷查探虚实才是真实的目的。 虽然他是将计就计,但从一开始他就是别有用心。 沈修文想了想,鼓足勇气,想要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她,但又怕,她知道了真相,就不会再和自己做朋友。几经斟酌后,他还是打算告诉她。 然而就在他要开口的时候,管事领着侯爷匆匆走了进来。 邵华君见到孙良,微微施了一礼,“孙伯父。” 孙良赶紧虚扶她起来,满面焦急地询问:“华君,听说未儿明天早上就能清醒了,是不是真的?” 邵华君看了看站在床边的沈修文,回道:“是的,孙伯父。是修文说,二公子是邪气入体。” 孙良关心自己的儿子,一时没留意屋子里还有一个人,这时顺着邵华君的眼神看去,才发现木床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 孙良在打量他的同时,沈修文也在打量这位京城的风云人物。 武昌侯大约四十岁,轮廓端正,眉目深邃,眼角处有着经历风霜的沧桑。但眼下在沈修文的眼里,他并不是朝中的权贵,也不是大明江山的显赫功勋,而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孙良看了沈修文一眼,便上前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沈修文被他的举动惊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扶。 “侯爷,使不得。” 孙良盘若未闻,站直身子,急切地问:“我儿的情况怎么样了?” 沈修文看着他疲惫的神色,心中不免有些感慨。想来这些天,他是夜不能寐。而天一亮,就出去寻大夫为孙未治病。 这份父子情,不禁让沈修文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沈修文掩下心里的伤痛,向孙良拱手一拜道:“二公子是邪气入体,并非得了什么失心疯,我已经让管事去准备了一些东西,不出意外的话,二公子明早就能清醒。” 孙良一听这话,整个人浑身一颤,差点儿就没站住。 这些天以来,他吃不下睡不着,就是为了自己的未儿。 请了那么多大夫,也有不少大夫主动上门来,可都束手无策。 就连他都以为自己的未儿当真医不好了,是天要灭他们孙家!而眼下竟突然有人说,未儿明天早上就能好转,一时间,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疲惫像是洪水一般淹没了他的神智。 是真的吗? 未儿明天早上就能好了吗? 孙良强撑住自己的身躯,一双老眼似乎是湿润了。这么久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有所缓解。 沈修文道:“侯爷,这里有我和管事就行了,你先去休息吧。” 孙良却摇了摇头,“我在这里等。” 孙良的坚持,沈修文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就让管事拿来藤椅和绒毯,扶着侯爷去隔壁的屋子暂时歇息一下。 房间里就只剩下他和邵华君了。 邵华君道:“二公子的事,多谢你出手相救。” 沈修文在心里叹道:我本来就是要出手相救的,这一切都是我的计谋。 而他将才没说的话,也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沈修文笑了笑说:“或许是天意吧,你不帮我,我也不会来侯府,就不会有机会为二公子出力了。” 邵华君闻言,唇边轻轻一扬,说道:“那也得你愿意相助才行,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蹲在那巷子口,还被人泼了脏水?” 沈修文一愣,脑子飞快的转了转,随即有些神秘地凑到她的跟前,“胖子说,侯府有不少大美人,所以我闲来无事就……” “你!”邵华君看着他有些戏谑的表情,一掌推在他的肩膀上。沈修文“哎呀”一声,往后退了一步,捂着肩头,神情极为痛苦。 邵华君忙上前急急相问:“你没事吧?” 沈修文一脸的苦色道:“你下手还真重啊!” 邵华君忽然一巴掌拍在他捂着肩头的那只手臂上,笑道:“你就别装了,我下手都有分寸。” 沈修文这才打直身子,嘿嘿一笑道:“这叫缘分,知道吗?其他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认识了你,而你认识了我。” …… 第六十九章 鬼阴之气 沈修文的话说得有些含糊,但邵华君却是面色沉静了下来,整个人周身散发出一丝清冽。 缘分? 是指他们相遇成为了朋友,还是另有所指? 邵华君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一眼,见他一脸嬉皮笑脸,看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毕竟她是无极门的门主,也是吏部尚书马文升的外孙女,很多事情她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 这个年轻人是刻意接近自己吗? 要是这样,她会十分失望。 京城的王胄贵族不乏前来向她提亲的,但她心里清楚,这些人不过是看中了她马家和邵家的家世和权势。 她的身份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江湖中,都是举足轻重的。就连天下第一大派苍云派也有与无极门联姻的意思。 所以这些年以来,她没有出嫁,或者说是不能出嫁。 而眼下无极门被盗的贼人还没能找出来,她就更不会嫁人了。对她而言,无极门和马家比任何事任何人都要重要。 想到这时,邵华君又看了一眼沈修文,琢磨着今日之事。 虽然看起来十分巧合,但似乎他并不是刻意接近自己。而他之所以能进入侯府,也是因为自己带他进来的。 况且他医治好了二公子,对她也是朋友相称,并未做出逾矩的事来。 要是沈修文知道她的这样想的,一定会说:我当然不是刻意接近你的。因为他是刻意接近武昌侯的。 沈修文看着邵华君忽然就不说话了,神情却是有些清冷,想着会不会是方才说的话有些过了,邵华君生自己的气了? 沈修文想到这些,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担忧。 邵华君生自己的气,就说明她是在乎自己的。只是惹她不高兴了,怎么才能哄她开心呢? 沈修文掀起眼皮看了看她,觉得什么都不说,杵在屋子里有些尴尬,于是连忙打着哈哈,说道:“屋子里有些憋闷,我还是出门透透气吧。”说着就往外走。 邵华君也没叫住他,而是走到木床边,细细查看二公子的脉搏。 二公子的脉搏平稳多了,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能平缓二公子的七经八脉。 …… 此时,沈修文正在门外冥思苦想怎样才能让邵华君不再生自己的气,管事匆匆走了过来,对他说道:“沈公子,黑狗血和犀牛角都备好了。” 沈修文闻言忽然回过神来,看着管事点头道:“那就让人涂抹在二公子的眉心处。” 管事应声是,连忙吩咐下人把黑狗血和犀牛角粉末端进屋子里。沈修文也跟着走了进去。 邵华君却是亲自伸出手指沾了沾黑狗血,弯腰涂抹在二公子的眉心。 不想那黑狗血刚一沾上,孙二公子就忽然睁开了眼,直愣愣地盯着邵华君的眼睛。那眼神十分瘆人,寒气直逼邵华君的眉心。 沈修文暗道一声不妙,赶紧上前一把拉开她,沉声说道:“我来。” 邵华君这才回过神,脚下却是有些虚浮。 方才那二公子的眼神像是一个漩涡,差点儿就将她吸进去了。 沈修文手脚麻利地用指尖沾了一下黑狗血,再在犀牛角粉末里搅合了一下,二话不说,“啪”的就点在孙二公子的眉心。 嗤! 孙二公子的眉心忽然冒出了一股黑烟。 这黑烟不仅仅是沈修文才能看到,因为犀牛角的原因,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见。 犀牛角是纯阳之物,但凡与之对抗鬼阴之气,普通的人也能看见那些鬼物。 但孙二公子身上并非有鬼物缠身,而是邪气入体。简而言之,就是孙二公子曾经撞见过索命的厉鬼,沾染上了鬼阴之气。 那股黑烟“嗤嗤”往外冒,孙二公子面孔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嘴里发出尖利的怪叫。那些丫鬟、小厮都吓得面色惨白。 正在隔壁屋子歇息的孙良被下人搀扶着走了进来,想来是听见孙二公子的怪叫声,再加上看到他面目狰狞的样子,连站也站不稳了。 孙良一边往里走一边焦急地问:“沈公子,我儿是怎么了?” 沈修文并未收回手,而是一直点在孙二公子的眉心。 “侯爷放心,二公子很快就能痊愈了。” 孙良得了保证,心里缓和了一些。但看见自己的儿子这般模样,他这个做爹的就忍不住心疼。 沈修文反复把黑狗血和犀牛角的粉末涂抹在孙二公子的眉心处,孙二公子狰狞的面孔渐渐地平静下来。 直到他眉心的黑气全然不见,孙二公子缓缓地合上了眼,昏睡了过去。 沈修文起身对孙良道:“侯爷,你放心,明天早上二公子就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吗? 孙良感激地看着沈修文,声音略微颤抖地说:“沈公子,我儿之事多谢你出手相救。” 沈修文却摆了摆手道:“侯爷不必客气,我也是恰巧会一些驱邪的手段,是二公子福泽深厚。” 这个时候,沈修文自是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孙良见他并未拿此事邀功,反而眼中露出了一丝欣赏。 随后,管事端来熬好的药汤为二公子喂下。沈修文看天色也不早了,就向孙良告辞。 孙良连忙问:“沈公子明日……” 沈修文自是明白孙良想说什么,还未等他说完,就恭敬地回话:“侯爷放心,我既是华君的朋友,就一定竭尽所能医治好二公子。” 孙良得了准话,放下下来。 邵华君送他出侯府,一边走一边问:“你不是京城人士吧?” 沈修文笑着回话:“我是江州怀县人,如今是来京城赴考。” “那你可有亲戚在京城?”邵华君直言道。 沈修文摇了摇头,“我和胖子住在城西背街的一家客栈里。” 嘴上虽是云淡风轻,心里却是有一抹苦涩。 他的亲人可全都在京城啊! 当朝皇上是他的亲哥哥,当朝太后按辈分是他的母后,先帝是他的父亲,崇简王是他的亲皇叔…… 虽然有些人已经就藩,但他们都是皇亲国戚,与他是一脉同宗。 可是,太后容不下他的母亲,容不下他这个先帝的庶子,容不下能与其分庭抗争的权势。 既然容不下他,既然忌惮他,那他就要那恶毒的婆、娘永远活在担心受怕之中。 你害怕什么,我就偏要去做什么! 第七十章 血淋淋的猪心 邵华君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见沈修文眼中有些落寂,以为是他家的家境不如意,或是自己的问话太过直接,他一时有些难堪。 倒是沈修文开了口:“马尚书是你的外祖父吧?” 虽然是问话,其实是肯定的意思。邵华君一愣,侧头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沈修文笑着说道:“当你说你叫邵华君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邵华君的名号不仅在武林中声名显赫,在京中的贵族圈子里也是津津乐道的话题。 她一介女流能有今天的身份和地位,除了是江湖中排名前十的无极门的门主,还有一个原因,自然是朝廷老臣吏部尚书马文升是她外祖父的关系。 邵华君转念想了想,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一开始你没有道明,是想借此机会接近孙伯父吧?”她忽然笑了笑。 沈修文闻言怔了怔,“你怎么会这么想?就算我要接近侯爷,和知不知道你是谁,没有什么关系吧?” 他故意作出一副天真无邪又惊诧的样子。其实当邵华君带他进侯府的时候,他就知道邵华君和侯爷的关系匪浅,或者说马家和孙家的关系不一般。 不然邵华君又不是孙家的人,怎么会像是在自己府上一样随意。 再者,她称呼侯爷为孙伯父,侯爷对待她也像是亲人一样,称她为华君,由此可见,他们两家的关系交好,邵华君也时常会来侯府。 邵华君看着他诧异的神情,唇边的笑意更浓。 “好了,我就说说,要是你心里不舒坦,我向你道歉。” 邵华君琢磨了一下他的话,觉得有些道理。 是自己带他进侯府的,又不是人家硬闯的。况且自己的外祖父才是今年科考的主考官,要是他真要接近谁,也是接近自己。 念头闪过,邵华君眸光一颤,落在沈修文身上不经意扫了一下。 沈修文当然不会有心虚的感觉,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今年的主考官是谁。 况且他只是顺水推舟医治好了孙二公子。虽然一开始他是别有用心,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怕是一个普通人撞上这种情况,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出手相救。 沈修文忽然看着她狡黠地笑了笑,“谁说我心里不舒坦了,好歹也和无极门的门主成了朋友,要是今后有谁敢欺负我,我就报上你的名号,吓吓他们!” 邵华君“扑哧”一笑,方才心里的担忧全都烟消云散了。 然而此时,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捧着一个食盒神色慌张地从他们身边经过。邵华君见到,觉得有些奇怪,便出声询问:“你是哪个院子的?” 那丫鬟一听,吓得腿一哆嗦,手里的食盒“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食盒的盖子打翻,食盒里的一个血淋淋的东西滚了出来。 沈修文不由瞪大了眼,伸出手指着那血肉模糊的一团,惊呼道:“这是什么!” 那丫鬟吓得一时蒙了,浑身颤抖得如同抖筛。 邵华君脸色一沉,斥问道:“你要是不说清楚,我就立马报官。” 那丫鬟“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邵姑娘,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是安姨娘让我去城东的周屠夫那儿取来的猪心。” “猪心?”邵华君皱了皱眉,仔细看了看滚落在地上的一团,的确是猪心没错。 那丫鬟磕得额角都破了,鲜血合着眼泪一同往下掉。但邵华君似乎毫不怜香惜玉,只冷冷地质问:“那你慌张什么?” 既然是猪心,又有什么好紧张的?明显有古怪! 那丫鬟结结巴巴地回话:“安姨娘喜欢吃、吃猪心,所以就私自开了小灶,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丫头的话语无伦次,不过至少说清楚了这猪心的去处和用处。 大户人家的小姐都知道,除非得了当家的同意,要不然私底下开小灶是坏了府上的规矩,要被禁闭祠堂受罚的。 所以这丫头紧张磕巴也是说得通的。 邵华君虽然与侯府关系密切,但人家的家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何况那安姨娘是侯爷胞弟孙延的妾室,她就更不好过问了。 邵华君声音淡淡地道:“你且起来吧。”说罢,也不理会那丫鬟是否真的起身,就转身离去了。 她虽然是大家小姐,但身在江湖,性子其实是很淡薄的。 行事利落,杀伐果断,邵华君见惯了打打杀杀,所以对很多事,她都看得很淡,也不会在意。 沈修文连忙跟上,一边走一边说:“那安姨娘喜欢吃,让灶房弄一些不就好了,还鬼鬼祟祟私下去买,该不会这侯府缺钱吧?” 邵华君本来还想着事,忽然听着他的声音,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道:“京城贵胄官家的后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安姨娘喜不喜欢吃猪心,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安姨娘进府已经有两年了,却也没能生个一儿半女,可想而知,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两年,对于一个后宅的女人而言,已经算是老人了。 不过邵华君知道的也仅仅如此,最近几年,侯府二老爷时常纳妾,她对于很多姨太太的名字都很陌生。安姨娘,她也只在去年侯府老太太的生辰上见过一次。 沈修文听着邵华君所说,也不再往下继续问。 他虽然不是成长于京城的官宦之家,但他沈家好歹也是怀县数一数二的大户。虽然这“大户”上不得台面,但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啊! 所以邵华君这样一说,他立即就明白了。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何况还是显贵的侯府呢。 …… 邵华君送他出府后,便约定明天清晨就派人去西街背面的那家客栈去接他。沈修文依依不舍地告别后,就径直往回走去。 在天黑之前,他回到了背街的客栈。 此时,胖子已经坐在堂面里,点了几个小菜。他见到秀才走了进来,开口叫住他:“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这幽怨的口气怎么听都像是在家的媳妇埋怨丈夫出了门不知会自己,柜台前的掌柜目光飘忽不定地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转,然后识趣的挑开身后的帘子,进厨房帮忙了。 沈修文黑着一张脸走过去,踢开凳子坐下来,瞪着眼说道:“我还没回来,你就点菜了?” 啧啧,这语气就像是在家的媳妇不等自己回家就先吃饭,惹得他不高兴了。 躲在帘子后的掌柜一听,浑身哆嗦了一下,心里暗暗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第七十一章 入狱 月底就是科考了,虽然侯爷孙良的这条路已经铺好,但科考落榜,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所以这大半夜的,沈修文还在临时抱佛脚。 这些书原本他都牢记了,但此时还得在熟悉巩固一下。 这样一直看下来,看似像走马观花,实则他都牢记在了心里。 直到后院里的公鸡打鸣,他才揉了揉发酸的眼角,上了床。 这一觉就睡到了晌午,胖子见他睡得香,就让伙计将小菜送进了屋子。 胖子嘴馋,一边吃一边“巴扎”着嘴,沈修文就是被他吃东西的声音吵醒的。 沈修文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阳光闪耀,碧空万里,却是皱了皱眉,“今早有人来找我吗?” 刘大安吃着东西,不在意道:“谁会来找你啊?你在京城又没有个熟人。” 没有人来吗? 可是邵华君明明说今天早上会派人来接他。 他都想好了,到时侯爷一定会对他感恩戴德,要是把那千两黄金赏给他,他也是断然不会要的。 因为他要的比这个更多。 沈修文一边想着一边踱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吃起来,却不知怎么心猛地跳了一下。 刘大安见他神情不对劲,开口问道:“你没事吧?怎么魂不守舍的?” 沈修文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然后缓声道:“昨天我去侯府给孙未治病了。” 什么! 刘大安忽地瞪大了眼,惊诧地盯着他,“那治好还是没治好啊?” 沈修文眸光颤了一下,“应该是治好了吧。” 虽然他很有把握治好孙二公子,但其实他今天早上才能醒过来。 自己现在又没在侯府,也不知道他醒了没有。 按道理,应该是醒了。 “什么叫‘应该’啊!”刘大安急道,“要是没治好,你还能在京城呆下去?” 沈修文却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要是没治好,就继续治呗,不是还有你?” 他这么一说,胖子就知道那孙二公子不是得了什么失心疯,而是撞了邪。 既然是撞了邪,总是有办法医治的。 然而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砰”的一声,屋子的门被撞开了。 十来个衙差转眼间鱼贯而入,沈修文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其中两名衙差给押住了。 “各位官爷有话好好说,我们都是上京赴考的学生。”刘大安连忙对衙差讨好的说道。 其中一名衙差面无表情地道:“此人招摇撞骗,惹怒了侯爷,你们要是觉得冤枉,就尽快想办法,不然谁都保不住他。” 这名衙差也是起个好心,毕竟他一听这两人是赴考的学生,要是真有机遇被放了出来,一旦高中,必然会对他心存感激。 此时沈修文已从最开始的震惊沉静下来,他大概理了一下思绪。胖子还想说什么,他却沉声道:“你赶紧去侯府寻邵华君,她知道你是‘胖子’,还有孙二公子,你尽量救他。” 衙差都上门了,这说明孙未的病情尚未好转,或许还更严重。 只是自己已经驱走了那些邪气,按道理他的病情应该好些了。就算他体虚,也应当能下床走动了。 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 沈修文被衙差押走了,此时刘大安已经站在武昌侯府的门前。 “这位大哥帮帮忙,让我进去见一下侯爷。” 那小厮不屑地看他一眼,心道:就你这样的人还想见侯爷?真是痴人说梦话。 “快走,快走,侯爷也是你这种乞丐能随便见的?” 好巧不巧,刘大安在赶过来的路上掉进了一个臭水坑,但情况紧急,他也顾不上了,就这样来到了侯府的门前。 不过,人不能以貌取人是不是? 他还是很有内在的。 刘大安站直身子,迎风走了一步,然后一甩还黏着脏水的头发,回过头道:“我不是乞丐,乞丐会有我这般儒雅吗?” 那小厮翻了个白眼,鼻子里哼了哼,原来这人还真不是乞丐,明显是个疯子! 刘大安还想说什么,那小厮“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那门板差点儿撞上了他的鼻子。 要是沈修文知道胖子是这副德行,恐怕得哀叹一声:所托非人啊! 沈修文此时蹲在阴暗潮湿的牢房中,托着腮望着牢房石墙上唯一的铁窗,这忧郁的眼神看在别的囚犯的眼里,颇有楚楚可怜的动人模样。 “你在看什么?” 耳边传来一声娇滴滴的说话声,沈修文一愣,侧过头看去,只见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满脸胡渣沧桑的脸,那人闪动着两只眼睛深情地盯着他。 这什么情况! 沈修文一阵嫌恶,抖了抖衣袖起身走到一旁去。那人却连忙跟着他,“哟,公子,你不要走嘛。” 这话惹得牢中的人哄笑起来。 有好事的人笑道:“这位公子,我看晴儿是看上你了。” 晴儿? 一个大男人叫“晴儿”! 恶不恶心啊! 晴儿一跺脚,翘着兰花指指着那好事之徒,哼道:“我知道你是妒忌,妒忌我没看上你!” 周围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好事的人脸上挂不住,瞪了他一眼,就背对了过去。 晴儿笑嘻嘻地凑到沈修文的跟前,问道:“公子,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是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被衙差抓进来的。 “招摇撞骗。”沈修文抬了抬眼皮,“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晴儿一听,脸上浮现了一抹红晕,垂着头比一个姑娘家看上去还要娇羞。旁边的一人笑着道:“他被抓进来,不就因为有那喜好嘛,人家有那喜好,好歹也是藏着掖着,他就光明正大的去亲近那些有妇之夫,你说那些媳妇能同意吗?” 沈修文闻言,暗暗觉得好笑。以往他也听说过有人好男风,觉得也没什么,但像晴儿这样明目张胆的还真是有些……恶心。 …… 很快就半夜了,沈修文是睡不着,刘大安当然也没睡,他这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还在侯府的门前徘徊。 一夜过去了,侯府的嬷嬷提着菜篮从侧门出来了,侯府的大门却是紧闭着,刘大安死死地瞪着那朱红大门,恨不得将它瞪穿过去。 第七十二章 暗处的邪物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晌午了。刘大安也是着急,这进不去侯府,秀才不是要死翘翘了。 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侯府的大门开了,一个小厮匆匆忙忙从里面出来,刘大安二话不说,直接就冲了过去。 抱住那小厮的胳膊叫道:“快带我去见侯爷,你们侯府有血光之灾。” 一掌把他推开,刘大安踉跄后退一步。那小厮不悦道:“你是什么人!侯爷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刘大安整容道:“我认识邵华君,你告诉她,我是‘胖子’,她就知道我并非信口雌黄。” 胖子? 那小厮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上下打量他一圈。 果然是胖子啊! 又矮又肥的胖子。 那小厮琢磨着“血光之灾”这几个字,忽然眼睛一亮,转身奔进侯府。 二少爷如今疯癫成狂,难道真有什么不吉利的? 念头闪过,那小厮冲着内院飞快的奔去。 邵华君本来吩咐他去城中买些凝神的草药,这会儿见他神色慌张的跑了过来,还不等她开口,那小厮就急忙道:“邵姑娘,那胖子、胖子来了。” 胖子? “是谁?”邵华君皱了皱眉。 “就是胖子啊,那人说他叫胖子。”该不会是糊弄人的吧?那小厮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也没先前那么激动了。 邵华君口中念道“胖子”,忽然反应了过来,看着那小厮道:“你把人带进来吧。” 很快,那小厮就领了刘大安进了内院。 他不认识邵华君,也没见过,但一看院内正在摘草药的清美女子,就心里有了数。 那女子抬步走了过来,神色有些焦虑。 “你就是‘胖子’。” 还真是长得比较……圆润。 刘大安有模有样的施礼,“邵姑娘,我叫刘大安。” 邵华君看着他点点头,“进来说吧。” 走进屋子,刘大安见到四肢被绑在木板床上的少年郎。那天在梅镇后院的柴房前围了很多人,他踮起脚尖往里看了一眼,虽然看不清那少年郎的相貌,但他也能猜得到床板上与那天发疯的少年郎是同一人。 邵华君见他怔怔地看着孙未,出声询问:“听修文说,你是他家乡开棺材铺的少东家,对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多有探究,不知你能否看出些什么?” 昨天晨时孙未醒来,但他的病情却并未好转,而是更加严重。一开始孙未只是失心疯,但从昨天起他就癫狂成性,见人就喊打喊杀。 侯爷一怒之下,派人去客栈捉拿沈公子,虽然孙未的病情暂时被压制住了,但侯爷恐怕是不再信任沈公子了。 可她却不这样认为,那天沈公子走后,她替孙未把过脉,明显是有所好转了。 怎么会突然就癫狂了呢? 她也试过求情,但毕竟沈公子是自己带来的,孙未又成了那样,她也是难辞其咎。 侯爷对她也是不放心了。 孙未是他的嫡子,是侯府世子,更是未来的侯爷,这关系重大,也不能怪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想到这些,邵华君微微一叹。 刘大安走进木板床,眉头深深的皱紧,以往吊儿郎当的样子此刻荡然无存。他的目光锐利有神,似乎能将床上的孙二公子给洞穿一样。 片刻后,他道:“二公子是邪气入体,不过……” “不过什么?”邵华君急急一问。 刘大安打直腰背,看过来,问道:“秀才怎么说?” 秀才? 邵华君不明所以的看向他。 “秀才就是沈修文。”刘大安不得不解释道。 邵华君闻言笑了笑,然后严肃地道:“他也是这样说的,还夸口保证昨日早晨二公子就能好过来,可是二公子的病情并未转好,反而加重了。” 病情加重了? 就算沈修文驱赶不走邪气也不至于加重啊! 邪气这东西,只有厉鬼恶灵才会有的,或是其他的一些精怪山妖什么的。 难道真是那晚湖泊边的老妖婆在捣鬼? 不管是谁在捣鬼,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就是那隐匿在暗处的邪物在孙未本该醒来之前,对孙未再次施过法。 这样一来,孙未病情加重就能解释了。 “那天秀才走后,有谁来看过二公子?”他道。 有谁来过? 听说孙未转日就能好过来,侯府还真是来了不少夫人姨娘小姐。 难道孙未的病情和她们有关? 她从小就在无极山长大,虽然没见过内宅妇人们之间的争斗,但与京中的小姐们素有来往,听过的确也不少。 那天送走沈公子后,回到这院子时,只在侯府老太太生辰见过那些内宅妇人都不约而同地凑热闹来了。 “都是些内宅妇人,她们应该不会对二公子做出什么。”邵华君说道。 毕竟孙未是侯府的世子,未来的侯爷,要是他出了事,侯府的天不就垮了。 “那倒未必。”刘大安沉声道,“要是二公子有事,世子之位会落在谁的手里?” 这句话就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巴掌大的池塘,掀起了轩然大波。 邵华君倒是没想过,倘若孙未一直照着这样下去,世子之位会落在谁的手里。 但胖子一言点醒,邵华君不得不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了。 侯府嫡系长子有两位公子,一位是年纪稍小一些的孙未,他的母亲是侯府大夫人,侯爷孙良的正妻。 但大夫人几年前得病去世了,所以侯爷更加心疼孙二公子。 还有一位是侯府的大公子孙轴,他是侯爷妾室所生,眼下在侯府的地位非同一般,后宅事物都由她全权负责。在侯府,她就是半个大夫人。 只是出身不允许,所以直到现在侯爷正妻的位置都是空悬的。 不过她对大公子的印象还不错。大公子能文能武,做事稳妥,言语温煦,在京城也是颇受好评的贵家公子,要是他真做出残害亲弟的事,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她恐怕是不会相信。 “我想你是多虑了,大公子为人谦逊,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邵华君说道。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刘大安道,“还请邵姑娘如实相告。” 邵华君还想说什么,刘大安补充一句:“眼下以救二公子为先,邵姑娘还是好好想想,要是你不说,那就当我没提过。” 说罢,刘大安从怀中摸出一张明黄的符纸,抖了一抖,然后由食指中指点在孙未的眉心处。 只见那眉心处“嗤嗤”冒出一股黑烟,旋即黑烟消散,刘大安动作熟练的收回符纸,在手中晃了晃。 “砰”的一声,符纸燃烧起来。 他随手一扔,那符纸在空中烧成了灰烬。 这动作、这手法,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普通棺材铺的少东家。 分明就像是一个捉妖收魂的道人。 此时像死人一样躺在床板上的孙未忽然动了动,眼皮子下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两只眼睛下一刻就猛地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