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几重》
八月三十一日
洛杉矶有好些奇怪的地方。比如说,行道植物是仙人球,比如说,早晚冻成狗,午后晒蜕皮。
但最令人发指的是表格,无处不在的表格。今天我去院系办公室,你是谁的学生。
自带器材还是借学校。教授签名了吗。打算在哪里拍摄。学校山头?哪一段草坪?
是不是教堂门口?几点到几点?好你现在拿着这个表去a部门因为草坪归他们管,去b部门因为教堂归他们管,再去c部门因为所以户外拍摄都归他们管。
拿到这些人的签字再回来找我签字。你不知道他们都在哪里,我给你画上地图。
哦你回来了c部门没有人?现在四点了可能他们下班了。你想明天来?
不行明天有校园活动大家都不在。之后是周末。下周一是劳动节。周二?
你需要四个工作日的审核才能取回表格。如果周二提交你的最早拍摄时间会在下下个周一。
不行。如果你想下周拍摄你必须在今天交表。他们不在我也没有办法。
是的但是你可以选择换一个不需要他签字的场地。是的我也不知道ab部门现在下班了没有。
不行在校外拍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系统。你需要洛杉矶电影部门的许可并且缴纳手续费。
是的,即使是你自己家也一样。你没听错,在你自己的公寓也要交手续费。
这是学生优惠价格。是的但是你可以选择就在我们院里拍那你只需要我的部门签字。
所以你决定在哪里拍了吗?不行新校区不归我管,你需要填另一张表格并和她们的部门联系。
不行教室不能出借。不行走廊也不行。抓紧时间我也准备下班了。刚才那个女生交了大厅的申请。
她的朋友拿走了一楼卫生间。是的你可以去看一下地下室的卫生间。它是单独隔间的。
二楼也可以去看看。你决定要卫生间了吗。棒极了。好现在填完这两张表格。
很好你拿到了签字。现在下周六下午两点到五点二楼左侧卫生间是你的了。
就算拍摄过程中任何人进来你都可以把他们踢出去。是的。你可以叫他们去别处上厕所。
你是有表格的人。是的不客气。祝你周末愉快。#howienduphere#getoutthetoiletismine
十月八日
拍片子把我变成了学走路的小孩。它握在手里是一种新的语言。我重新开始为一些基础的语法问题发愁。
在看年纪比较小的朋友写的东西时,我常看见几种影响文笔的情况:没有找到足以表达的词句;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词,但是没有正确地组合起来;组合起来了,但是冗长累赘。
词语累赘型写手们的水平比词不达意们的高,因为前者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把自己头脑里形成的幻想精确地传达到读者的脑子里,才努力叠加形容,务求准确,而真正的初学者却不知道。
语言正确组织之后,才出现一种常见的自以为是:作者认为自己表达的足够明白,开始玩弄信息,刻意隐藏一些部分。读者没有看懂。作者就自我安慰起来,认为:我写出来不是给粗心大意的人看的。
我这么说,因为我自己就曾是这样的作者。我现在还是。我不能遏制隐藏的渴望,即使在拍摄这个崭新的领域。或者说,正是对隐藏语言的无止境的渴望,把我带进一个不需要实在的词语的世界里。
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展示和隐藏都更加抽象了,而它们之间的尺度也越发模糊。我重新面对过去的问题:我能不能让人看懂。我是不是说得太少,我是不是说得太多,我是不是明知太少却故意为之......或者更糟,是不是以为自己在更高级的阶段,实际上却只是自负地在第一步的泥潭里翻滚呢。
这不是个需要解答的问题。如今它在我心中出现时,也不再有那些关于冰山和海水的浪漫的忧郁。我凝视它好像一柄勺子。一个日常的,在手指间摩挲的问题。
十月十二日
洗了一个小时澡,顶着浴巾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热了三块鸡肉浇辣椒酱吃,冰箱里找出一个牛油果还没有坏,勺子挖着吃掉了。
还倒了橙汁,结果没赶上喝就吃完了。
趴在冷冰冰的台面上,看着空盘子里的果壳,感觉很快乐。
房间里一团乱,地板三周没拖,外套和衬衣在衣橱里扭成一团,床脚有三个不同重量的三脚架,和我不同颜色的靴子纠缠在一起。客厅里放着两个没拆卸的灯,就是安全课上教授叫我们一个个依次说“电器危险,生命要紧”的那种——随便了,十年前纽约大学有个学生触电死掉了,这个不幸的故事我们已经听了十二个版本。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感觉没那么快乐了。首先,有人死掉了。然后,好像没有吃得很饱,但是并没有鸡肉了。
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大大大后天,大大大......好吧,下下个周一我应该可以搞一下卫生。
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并不想说出来。
我要去床上躺着了(。
十月十六日
周五早上去派拉蒙参观,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好多摄影棚,真的有拍摄的都不让进,只给我们看爆炸特效的示范,烟雾用鼓风机噗噗噗地吹出来,喷的一声火球出来了,又喷的一声塑料做的木材土块到处飞。给我们做演示的是一位银色头发的女士,据介绍说她是派拉蒙唯一的女性特效技师。
然后走进去看塑料搭的实景,这个挺有意思的,五六层高的楼,看起来很结实但是一敲全是空心的。他们搭了伦敦,搭了芝加哥,主管说:我们有全洛杉矶最好的布鲁克林区!太阳大得人眼花,我们像一群鸭子一样傻笑。
然后是一些技术部门,不说了。我们去吃午饭时都奄奄一息,他们的员工食堂挺贵的,但是纪念品商店出乎意料地物美价廉。我买了一个维托科里昂的funko娃娃。他居然还抱着那只猫。
在灯光库房里我看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多的灯。从房间这头到那头,地面到天花板,全是灯脑袋。我们学校平时用的钨丝灯型号叫joker,这里的基本型号叫baby,比它大的叫junior8grade之类的。我当时没想到不久后就会和它发生不得不说的故事。
我回家已经四点了,在床上躺了一小时,我跳起来去一个三年级生的片场做搬运。他们是本科三年级,不过我才学电影七周,所以我对待我的岗位比悟空对菩提老祖还虔诚。但事实上,诚心没有什么卵用。我基本在帮倒忙。详情就不说了,九个小时后,凌晨两点,我身上满是狗尿,雨水和泥浆,在洛杉矶风雨交加的街道上看守一个十米高的灯架,灯架是一节节搭上去的,遮光板在阵风里发出可怕的咯吱声,夹着的绿色滤色纸噼里啪啦作响,沉重的灯脑袋摇摇欲坠——那就是一个baby灯。
我心想f**k,它砸下来怎么办,我不会死在这里吧。
自从我来到洛杉矶,这还是它第一次下雨,三年级们一定也懵了:一个一年三百二十天阳光普照的城市,偏偏在你拍学年作品的时候*******,想想吧,这什么狗屎运。这是一个电影学生们最喜欢的鬼故事,家庭主妇服用了过多致幻药物,在幻觉中误杀了自己的丈夫。第二天我会在走廊上遇到画着割喉妆的男演员,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剧情。在我提到的这个时间,正演到女演员醺醺然地嗑药,现场录同期声,二十个人鸦雀无声,等着她清脆地摇药瓶子——突然一串哒哒哒哒的水珠落地声传来,不在窗外,在屋子里。我躲在角落,和灯光小哥面面相觑,然后往上看:靠,这个租来的模拟七十年代家居的破房子漏水了。
我们拿浴巾堵住天花板的时间里,导演拍完了嗑药的部分。然后我们跑去后院把从窗外给室内照明的灯架和固定用的沙袋收回屋子,沙袋一个25磅,浸了水以后我一次抱不动两个。于是我嘴里咬着手电,像搂儿子一样双手搂着这些愚蠢的沙袋,穿过泥水横流的后院。里面长满了荆棘,似乎还有不少人在渠道里撒尿,大概走了十二次以后,我决定回家要洗洗衣机。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周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三年级们把灯架得那么高是想模拟月光,这绝对不是教科书推荐的做法。不管怎么样,最后没拍成,而灯拿下来的时候裂成了两片。好在我不用为此付钱。早上四点钟的时候我和导演告别,他是个害羞的好人,我真诚地夸了他的构图和色彩和场景设计,我说我明天还来。
周六我又去了。今天我们拍女主角在卧室杀死丈夫的部分。我们昨天也铺了推轨,但是今天需要把dolly车搬到地下室,它实在太沉了,我学了合理用力避免扭伤的技巧。我绝对还是扭伤了。我心里有点委屈,但是keygrip那位小哥的裤子膝盖滋啦被机器撕成了两半,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我如此震惊。我没啥好抱怨的了。
还发生了很多事。每件事情都能列入我的尴尬故事手册。你在二十个彼此是好朋友的陌生人中间用外语做你一窍不通的工作时经常就会发生的那些蠢事。不过我早已经学会了忘却尴尬的特殊技能。现在我只记得布完灯后我一个人坐在后院的楼梯上。树上出现了一只浣熊。两个眼睛金光闪闪。他看了我一会儿。跑了。
大家都是耐心的好人,我很荣幸遇到他们。午夜时我去和导演告别。我说明天不来了,还有作业。他真是个厉害的家伙,我希望有机会请他做摄影。
我没好意思蹭他们的饭,顺走了一瓶红牛。
周日我在背上贴了半打骨痛贴膏,然后跑去帮同学拍作业。她也是个酷炫的姑娘,我们课下作业没有轨道,把吸尘器的把手拆下来帮助镜头移动。她拍了一个少妇丧夫后殉情自杀的故事。少妇自杀前烛光晚餐,吃了牛排。她真的煮了牛排和芦笋,搞得我有点想吃。
但她们公寓的厨房真的该收拾了。
拍摄的时候她的仓鼠跑出了笼子。我负责看灯并且看仓鼠在哪里。这就是我。我要写进我的简历。沙袋收集机,灯光手脚架,仓鼠守望者。还会用蓝牙公放八十年代流行老歌。
我去看灯的次要目的是观察一下能不能借用这里拍作业。我喜欢她们公寓走廊的布局。我想这周六过来拍摄。
今天周一,不知怎么的我感觉已经过了新年,我早上八点起来发邮件,约定了下周末和下下周末的片场。然后我坐车去城里给另一个同学帮忙。这位先生摄影非常在行,我羡慕他们这些知道怎么摆弄镜头的家伙。他要拍一个兢兢业业的清洁工在妻子死后变成变态杀人狂在垃圾收集站倾倒碎尸的故事。你们看出来了吗,电影学生们离开爱情和谋杀就没有故事了。总之,不知怎么的他成功得到了进入垃圾场的许可。我发现我洗洗衣机洗早了。我们在垃圾场找到一个完美的角落,构图美丽,臭味扑鼻。我们往比我高的不可回收垃圾桶里倒进了万圣节特价的尸体碎片,是塑料的,如果有人想问的话。然后我同学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我发现我对本行业的献身精神总是受到挑战。
我们结束时四点了。同学把我送到校区。七点有课。我的包里带着硬盘,我想刚好可以做完剪辑作业。结果我在咖啡间睡了两小时。算了。
今天只有三个人来上课。因为今天是拍摄日。可以自由支配。不管怎么样。我和教授唠嗑了三小时。她是个好人。niceandcute。八点的时候我和另一个新认识的家伙发短信,约好周四周五去她的片场。我只能下午去,因为上午都有课。我觉得你有点焦虑。教授说。
我觉得她有点正确。但是基本上说。保持忙碌就是我克服焦虑的方式。如果停下来。我就要开始胡思乱想了。这些问题特别真实又特别宏大,比如说,第一个问题: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你上周做的片子是我唯一带回家给我丈夫看的片子。她又说。
她真是个好人。我于是给她看了之前做的关于颜色的片子。她说她看懂了。我说我很怀疑。于是她说这个故事的关键是whereistheend.
我超感动。她真是个好人。这就是我要记在我的每周胡言乱语小短文里的谈话。我现在记下来了。
然后我回家了。校车司机人特别好,让我在离家比较近的路边下车,不用坐到固定车站再走回去。
冰箱里牛奶16号过期。我全都喝完了。
我把我的包和我的外套都扔进洗衣桶。想了想,我把所有衣服都扔了进去。我站在洗衣机边想我要不要先把它洗一遍。因为昨天我洗了泥水里的衣服。我总觉得留下了印记。
我把清洁球扔进去。开始洗洗衣机。
十月二十一日
打车到库房门口,晚上价格上涨,我心流泪。黑头发的司机帮我装了东西。开下山坡时他腼腆地说,他也打算申请研究生。我说你哪儿人呀。他说阿尔及利亚。
和司机接话好像是新时代社交打车礼仪,但在北京出租车上我可从没遇到这么难的题。半晌我说,真巧,我这个月刚看了一部电影是讲阿尔及利亚的。叫阿尔及尔之战,是讲60年代阿尔及利亚人民反抗法国统治的。他表情茫然,并不比我更熟悉这个话题。我只好说,你想学什么呀。他想学建筑设计。
下车时我感觉世界可真大。他帮我把东西搬下车,我祝他学习顺利。把东西装上推车。我发现我钥匙没带。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的钥匙链上还挂着我的银行卡和学生卡。我想大概是掉在车上了,但是不是建筑师的车,是下午的车。我拿出手机。发现没电了。不知为何,就今天我没带充电线。
没有钥匙,我连公寓楼都进不去。公寓管理7点就下班了。保安一问三不知。我在花园门口徘徊,有个慢跑的邻居在花园台阶上系鞋带,我叫住他请他给我开个铁门。五分钟后我坐在家门口蹭自己的wifi。我的平板电脑还有20%的电量,我打室友网络电话,她没接。我把风衣折起来,打算坐在门口等她回来。这时大概是八点半。我好久没联系家里,趁机给家里打了视频电话。我爸问我怎么坐在楼梯间。我如此这般说了,他说你室友不回来怎么办,去店铺里问问,充个电啊。
我于是背着包下楼上街道绕了一圈。中餐馆快打烊了,但是前台的小姐姐很和气地让我用了她自己的充电线。苹果线断得只剩下一根细皮连着骨头,但是似乎还能用。二十分钟后我有了5%的电,我发现lyft客服给我发过失物认领的邮件。我打回司机电话,转进了语音信箱。这时快九点半了,我不由担心室友真的不回来。我发短信给司机,没有回应。我发信息给公司,公司叫我联系司机。我打公寓应急电话,没人接。
我从中餐馆走回公寓,此时慢跑的邻居也没有了。我坐在公寓楼前的公交车站里发呆,寄希望于我室友回家路过。旁边来了一位老太太,推着一个满当当的简易小推车。我说hi,她用老人家那种颤巍巍的暖和语调问我是不是在等车。
我不是。我如此这般又说了一遍。她非常同情,翻来覆去地叫我去寻求帮助。算了吧,我说,我可以等我室友,你在等车吗?
她确实在等车,9点45的末班车。我看了看我3%电量的手机,已经40了。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我只记得是g开头。我说这么晚你家人不接你,她说儿子不方便,丈夫有心脏病。
九点五十了。社区公交车还是没来。她站起来拿推车打算走回家。我心想靠,我半夜坐在公交车站终究是有理由的。我打了今天第三次车。车来了老太太抱抱我要亲我,她个子小,热热地亲在我脖子上。我看着车开走,想看手机里的驾驶地图。手机反应迟缓,我说拜托你不要不要不要,这时候噶的一下它又没电了。
我跑回中餐馆请他们再让我充几分钟的店。前台小姐姐下班了,几个男服务员都说要打烊了不让我进。我和他们说我所有东西都丢了,要了解一下家里老人的情况。心中焦灼真情实感,差点掉下眼泪。结果人家无动于衷,请我出门去。
我气得要死,瞬间忘记了之前前台让我充电的恩情,决定再也不去他们家吃饭。
狭隘又短视的人类啊。我以后骗投资大概是没什么指望。
在街上转了一圈,所有店都关门了。我重新回到花园口伺机以待,看到正好两个妈妈带着小孩开门,我嗖地穿过他们钻进了园区。他们在后面尖叫说嗨你不能随便进。我尖叫道我住这。一路上蹿下跳回到家门口。我伸手进包里打算掏出平板联网——
我掏了个空。平板不见了。
我非常戏剧性地脑子里嗡了一声。首先,这是我新买的。其次,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对外联系渠道。最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在同一天里丢掉身上所有的东西!!!
我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觉得可能是之前充电的时候落在中餐馆角落了。我还有一线希望没人捡走或者餐馆没关门。我再次冲进电梯。在电梯里的时候有一瞬间我想,会不会是老太太拿了它。我觉得自己真是个糟糕的人,因为我还能感到她之前亲我的地方热热的触感。我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上街,一头扎进中餐馆里,之前赶我走的领班正在算帐,我的平板在角落里躺着。
我说那个东西是我的。我表情一定很狰狞。他耸了耸肩。我抓起平板出门去,打算再去花园看看这个点还会不会有倒霉鬼路过被我蹭门。圣母玛丽亚。我的室友从街上走过。我的小冒险结束了。
我给老太太的司机打了电话,好吧还是个北京司机。我今天想起过你。北京哥们儿说他给老太太送到家还帮她搬了东西。我久远的京腔都冒出来了,我说谢您谢您。这天早上五点我醒来一次,梦见电脑丢了。我爬到床边摸了摸。还在。我想找水喝,只摸到一大玻璃瓶调酒的苏打水。我坐在床边的冷空气里,捧着绿玻璃瓶,咕噜咕噜喝完了。感觉自己像个落魄的吟游诗人,又像个疯狂的火烈鸟。
第二天早上我联系上了丢东西的司机。她说可以中午给我送回钥匙来。我于是去上课。在学校买早饭时发现没零钱,银行卡也丢了。我掏了掏包,里面还有昨晚老太太给我的蛋黄派。真有意思,我在国内也吃它,我后悔没和她说。我把它当早餐吃了。
十一月二日
早上去片场,uber提醒说您今天的座驾是环保电动车。上了车司机是位老先生,过一会儿他就往后看,想和我搭话。我连轴转了一周,六点就起来坐车,没有先开口。快开进城的时候他指给我看,说前面在起火。我抬头一看真的浓烟滚滚,而且不像是某座房子,而像是烧着了一整片。我一时醒了,我说那是什么。他说那是山火,已经烧到了malibu。接着他说他儿子正在那里,他是消防员。
我说这工作可真辛苦。我大概还该说点什么的,但是我太困了。一晃神我们好久没说话了。我醒来接到了att的短信,说注意安全你处于山火影响区。我想象了一下老先生开着电动车在城市这边,和乘客聊火场是什么样的感受,不由很是愧疚。于是想找机会搭话。我说我来加州学电影。他说过几年能看到你导演的电影咯。这大概是人们对电影系最友好的误会。我说也许吧。他说你应该相信你可以!这样它就会实现的!这恐怕是人们对生活另一个美好的误会。但是他这么说我很感动很开心。我说是啊当然我相信。
我给他讲了我们如何通宵架灯,在雨天用毛巾堵天花板上的洞。我说我这周每天花两个小时在路上跑来做白工,还要自己付车费。因为这个剧组要拍摄儿童演员,我也想做类似的短片,来看看他们如何操作。下车的时候他说祝你好运,我终于把存着的话接了出来。也祝你儿子好运呀,我说,他有一份高尚的工作。
前一天我们刚刚听说了市中心的枪击案,死了十三个学生。不少人精神过敏,我学校里当晚有人报警发现持枪活动者。搞pd出动,学院楼上飞满直升机。结果到了片场,发现今天在拍枪击戏份。用的是真武器空弹包。我一直以为他们要用后期配音做这一部分音效。看监视器的时候后面砰得一声,震得整个房子嗡嗡响。把我惊得目瞪口呆。居然涌起了一股何不食肉糜的愤世嫉俗感。
两个孩子是一对金发双胞胎,今年十岁。披着外套坐在高脚椅子上,白皙的小腿像漫画一样又细又长。他们戏份其实不多,演技也有限。但价格昂贵,工时限制,还要雇佣专业教师在现场陪同。我已经存了一百万啦,小姑娘告诉我。男孩子带着圆框眼镜,视线没离开过手里的掌上游戏机。
我还不知道有一百万是什么样的感觉。我说。想到我大概付不起他们的工资,感到有点悲伤。
片场就那样。导演是个意大利人。写了个很意大利的短片。一对兄妹生活在严厉的钢琴家父亲的压力之下。父亲去世后他们回到老家的乡间别墅,在泳池、森林、华丽的大宅深处和钢琴伴奏声中,终于释放天性,搞在了一起。听起来和实际上都是个挺变态的故事。但是我的审美大概也不怎么正常。看完剧本我还挺喜欢的。
搬东西的时候砸到了手指,肿得像萝卜,还劈裂了两个指甲。
回家在床上躺了一个钟头。在冰箱里找到半盒剩下的鸡块,一个牛油果和一块蛋糕。脏兮兮地用手抓着吃掉了。
十一月二十一日
周一的时候我跑去看老塔的潜行者。这个片子我看过好多次了,单纯是为了能在大屏幕上看到更好的效果才去的。果然剧场的效果惊人,胶片质感美丽非凡,我觉得所有活着的人都应该去体会一下我男神惊世骇俗,穿越时光,直击心灵的美学品味。这是个科幻故事,讲有一个神秘的“区”,据说这个区深处的房间可以实现人全部的愿望。但是区里面的环境变幻莫测,只有专业的“潜行者”可以带领人们找到路线。今天潜行者又带了两个人,他们一个是失去灵感的作家,一个是探索科学的教授。潜行者的妻子用他们生病的女儿来挽留他,可他不听,他带领作家和教授,一起穿越重重阻碍走进了“区”。
我男神的问题是他一颗朴素文艺的心非要拍科幻片,但是即使在最光怪陆离的宇宙边缘,他拍出的气氛也是一捧摇曳的篝火烧在阴雨绵绵的俄罗斯乡村。其实这还挺有意思的。有耐心的朋友可以看看他的《索拉里斯》,这个片半点不像科幻片。他和库布里克《2001》那类的作品完全不同:库布里克觉得宇宙中充满了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未知,渴望向更深处探索。而塔可夫斯基认为,最神秘的是人类的心灵,无论宇宙多么旷远无垠,一个人最终需要寻觅、也永远无法得到的,是自己遥远童年记忆中的精神家园。
我跑题到哪儿了。他们走进了“区”。我男神花了两小时,把这个探索神秘领域的故事拍成路边野餐。(其实原作就叫路边野餐,也不怪他。)很少有人告诉我他们没看睡着。主人公们走过铁轨,蹚过小溪,穿过幽深的岩洞,到了区的边缘。一路上的对话充满了作家和教授的哲学思辨,他们对区这个神秘力量的看法,他们对自己人生价值的体会,如此等等。而潜行者只是做着灰暗的梦,梦里有他女儿治病的针管。最终他们到了圣地门口。潜行者说现在你们可以进房间许愿了。不料两个追随者的行为出乎意料。教授拿出一捧炸药,打算炸掉区这个非科学的力量。而作家表示他其实根本不相信这个东西真实存在。不然潜行者为什么不自己许愿呢。
潜行者和他们打了起来,告诉他们潜行者不能许愿是这个职业的条件,告诉他们帮助绝望者进入区是他生活中仅有的快乐。两个知识分子被打动了。他们在骤雨中沉默着,结伴回了家。潜行者的妻子和女儿在酒吧找到了他们,潜行者回了家。他躺在床上哭得不能自拔,因为他们不相信他,因为他的努力受到了轻视。妻子安慰他: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我也有愿望需要实现呀。他说:不,万一你的愿望不能实现呢。
他睡着了,妻子叹着气去吸烟。她告诉残疾的小女儿:我知道这很辛苦,但我从不后悔。她走开了,小女儿坐在桌边,看着桌上的玻璃杯子。在她沉默的注视下,杯子凭空移动起来,掉在地上。
我写得太长了,失去了分析的耐心。总之,第一次,我在这个故事里没有专注于作家和教授的交谈,而是和潜行者感同身受。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他所感受到的彻骨的悲凉:在这个痛苦的、充满负担的世界上,我所唯一信仰的东西可能是一场人尽皆知的虚妄。知识分子们使用科学,使用哲学,使用金钱和教育,居高临下地嘲笑我的努力,而我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他们是正确的。可是除此之外我能怎么做,如果不相信这个奇迹,我还能相信什么?如果这个遥远的梦境碎裂了,我将依靠什么度过我那些无穷无尽的、令人战栗的痛苦时光?
老塔的作品经常讨论宗教,这个也不例外。我们能感受到在整个故事里他反复论辩的观点,在对信仰宿命式的悲观态度之下,他持有一种奇特的、哀伤的温柔。这就是为什么潜行者的小女儿最后移动了杯子,而我之前从没看出来:是的,奇迹是不会在你面前出现的。此生此世,信仰都只是你无法实现的虚妄,即使你付出再多努力,也只会给你带来无止境的自我怀疑和折磨。但是,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甚至是最贴近你,最不起眼的角落,奇妙的力量存在着,它存在着。
我写了这么长。是想说,我从没体会到在这个角色身上寄予的宏大的思辨,因为我从没有自我代入过这个角色。没有从他的角度体会到那贯彻全片的、高级知识分子们那些关于性灵的对话对这个沉默领路人的刺伤。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我很自然地倾向于教授,倾向于认为奇迹是不存在的。我从没有意识到真相或许是一种伤害,而信仰本身是一种绝境中的疼痛。
老塔最有名的观点之一是,体验是无法分享的。我每次想到这句话,都有不同的体会。这一次尤其深。在我没有试图抓住过某种情感之前,我将对多少人的爱憎视若无睹呢?关注自己的内心走在世界上,我们是否是一个个睁眼的目盲呢?穷尽我的想象和经历,在我短暂的一生里,我能理解多少人呢?
读者告诉我我的故事令人难受的时候,我很少当真,因为自觉感染力不足以如此。但是作为一个观众,我每次都被老塔捅得夜不能寐。看完这个片子我失魂落魄,走在路上几乎失声痛哭。午饭时间到了,我买了一个汉堡放在林荫道旁的长桌上,坐在旁边发呆,等我从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发现盒子里只剩下一垒薯片和酸黄瓜,汉堡不见了。我盯着那几片酸黄瓜看了半天,思考是不是宇宙中的神秘力量想教育我什么叫真正的“熟视无睹”。讲道理,这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我至今想不明白,是某个同学饿成这样,还是松鼠偷去了。
十二月六日
如果要写年终总结,大概要给大家讲讲我这学期编剧课的血泪史。总的来说,这已经是我为我明年开学的五分钟短片写的第六稿了。我内心已经萌生一头撞死在教授桌前的冲动,并且期待家里着火作为不用去上课的借口。
第一稿是这样的:有一天,一个小男孩看到窗外有一只美丽的小鸟,在遇到父母、朋友、老师时他几次试图提起这件事和他的感受:“我看见了...”,但是没人听他讲完这件事。最后他孤独地上床睡觉,关了灯,悄悄地对自己说:我看到了一只美丽的鸟。
我现在回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伯格曼式的中产阶级的寂寞空虚冷,满座的同学没人觉得这算个故事(我恨你们所有人谢谢)。教授说你这个故事里没有情绪波动,人物也没有转变,观众为什么会想看这个故事呢?
我就想啊混蛋,但是我回去改了第二稿。
第二稿加入了新人物,为了塑造人物转变和制造感情波动。故事是这样的,小男孩早起看到一只美丽的小鸟,但是他妈妈忙着工作不听他说,他来到学校,同学也看不起他不和他玩,他在上课时画小鸟被老师发现,老师让他出去罚站,罚站时他发现了隔壁班的小女孩艾丽,她也因为上课画画被罚站。两个人隔着走廊互相打手势交流,成了朋友,但是快乐的时光很短暂。老师出来了,小男孩依依不舍地走了,但是他的生活已经被点亮了。
教授认为这个故事不够波折。为什么一个不开心的孩子开心了故事就结束了呢。
第三稿变成了一个好莱坞故事,小男孩早起看到一只小鸟,但他忙于工作的单身母亲没有时间听他说话,他来到学校被有钱同学排挤,在课上他画了那只鸟,被老师赶出教室。他遇到艾丽两个人成为朋友,但当他开心地回家发现母亲在哭—她竭尽全力才送他进入高级学校,他居然不珍惜。于是男孩子哭着抱住妈妈道歉。到了晚上,艾丽来找他玩,正好站在他早上看见鸟的窗台边,他把窗户关上了。
我认为这个故事存在对亚裔的刻板印象。而全班都问我为什么这个故事要有一个坏结局。但是教授表示他喜欢这个版本。看起来我再努力一下就可以结束了。
感恩节假期的时候我脑袋被门砸了,认为我的看法比结课更重要,我认为这个虎妈故事让我不舒服,于是我改出了第四稿。
第四稿里没有单亲家庭,这只是一个忙于工作的普通家庭,小男孩看到了鸟,妈妈没空理他,爸爸送他去上学而他不敢和爸爸说话。到了学校一切发生了,他画画被赶出教室和艾丽成为朋友。但是他们正在聊天的时候,老师像怪兽一样出现了,拿走他们的画,把他们赶回给各自的家长。小男孩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画:他发现这不是他的画,是艾丽的,老师拿错了。家里还是气氛冷淡没有人理他,但是他变得开心起来,他把画放在发现鸟的窗台上。
教授看了剧本以后来了一封措辞严厉的邮件骂我,说我的改编粗暴地无视了所有人的意见,令人震惊和失望。
于是我写了第五稿。艰难地试图维持这个故事几乎被我忘了的核心内容:人在生活中感受到的孤独。第五稿是一个小女孩住在拥挤的筒子楼里,爸妈忙着照顾小婴儿,姐姐懒得搭理他。她在书本上看见了夜莺的描述,非常向往,有一天她看到一只鸟飞过狭窄的楼梯道前面的天空,她认为那就是夜莺,但是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好好听她说。她哭着跑出门,发现旁边也有一个垂泪的小女孩。公寓里充满了嘈杂的声音和叫喊声,两个小女孩坐在楼梯上,互相依偎着讲完了夜莺的故事。
所有人都认为我故态复萌走上了歧途。我和教授聊天表示我想退学,不,我表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改,他建议我敞开心扉接纳别人的意见。
今天凌晨我交了风中凌乱的第六稿。母亲事业有成但非常忙碌,小男孩对自然科学感兴趣,想要一只夜莺,她说好要送小男孩夜莺作为生日礼物,但是生日当天小男孩向她讨要时,她甚至不知道夜莺是什么。小男孩哭着跑出门,发现了小女孩艾丽,她知道什么是夜莺,他们成了朋友。小男孩回到家,他发现妈妈买了夜莺给他作为补偿。他带着夜莺去找艾丽,艾丽不见了。一天又一天,艾丽再也没有出现。一天早上,小男孩走到窗边打开了笼子。妈妈放下工作惊讶地看着他: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小男孩摇摇头。他把夜莺放出窗外,目送她飞远了。
完了,给你们复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都能感觉到这个稿过不了。我完了。
一月十九日
抱歉等更新的朋友最近几周比较忙回家摸到床就昏迷不醒了
需要儿童演员,第一次接触这个方面,读了一大堆资料。加州法律有关于儿童演员的超多条款,每个年龄段的小孩都有不同工时限制。比如说,允许拍摄的最低年龄是——你猜——15天大的婴儿。对现场灯光有各种要求,除了监护人以外必须有持执照的儿童护士在场,一天工作时长最多是二十分钟。
是的二十分钟,如果喊卡了你明天再来吧。
学龄儿童不需要护士,但是需要有studioteacher在片场。studioteacher并不是真的老师,他们在场是因为,孩子的父母或许并没有专业能力判断拍摄过程中什么样的行为会对孩子造成生理或心理影响,因此需要有资质的第三方人士来进行判断。孩子父母的潜在问题可能很多,比如说,成为儿童演员需要父母进行申请并且取得许可。制片办公室友情提醒,请所有选角导演面试之前要求检查孩子的许可证。热情的父母可能并不会提醒你哦(。
每个st只能负责看管一定数量的儿童,比如说,如果我需要12个9岁孩子,或21个15岁孩子,我要雇佣至少两个st在现场,他们必须观察现场情况,随时有权叫停拍摄。
每个不同年龄段的孩子工作时长都不一样。学校发我材料大号字提醒:使儿童演员超时工作可能使你卷入刑事诉讼。所以需要很仔细地想好。12岁的小孩不算运输时间一天可以工作包括休息时间在内的9个半小时。工作日则是6个半小时。刨去化妆和同样强制的午休时间大概只有四个半小时——因为根据另一条法律,儿童演员必须在工作日保留三小时学习时间。
我对这条规矩心情很复杂,同时包括“做童星也必须每天上学诶”和“如果是我今天请假去拍戏多出来的时间会学习吗”,以及“在浙江上中学每天学三小时够不够参加会考”。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没实际操作的人就会懵圈。一位很尊敬的教授,问他根据什么判断st需要请几个时,他说大概工作日要多请——我一开始以为他搞错了概念,以为studioteacher是请来给孩子们上课的。后来发现,16岁到18岁的未成年人非工作日拍摄不需要st,但是工作日则需要请——也许他搞混的理由比我想得专业得多(。
而一个有执照的studioteacher的日薪是.....不行别让我想到这个我先睡了
一月二十四日
昨天做了一个很有条理的梦,是个最近在脑子里的故事,用我自己的声音做了旁白。
我觉得已经在梦里把它写完了!醒来发现居然没有,十分失落。今天学了一天软件,到了睡觉的时间(啊,又已经是明天了),居然还能很清晰地想起来。
男主角平静地说:难道我的血管里不也涌动着鲜血吗?当时觉得说得好感人哦。
醒来以后我想起来,这是美国丽人里的台词。下一句是:youthinkyouaretheonlyonewhofeelssexuallyfrustratedinthisroom?
哈哈哈哈哈希望今天睡着后能继续。
《云山几重》一月二十四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云山几重》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二月四日
祝你新年快乐坚持不懈
祝你不惧孤独
祝你耐受寂寞
祝你头脑清醒不向虚空寻找慰藉
祝你有数位挚交
祝你无半个知己
祝你一盏夜灯下的残茶
伴你把无处寄托的情意凝铸在笔尖
祝你一日的欢歌与狂喜
祝你九十九日的恐惧与焦灼
祝你拥有雨季
也祝你看到晴天
二月十二日
在写打算六月拍的短片剧本。妻子不堪忍受丈夫的长期暴力,把他杀死以后带着年幼的儿子逃亡,结果在路上她越来越发现,儿子言行中的冷漠和暴力,与丈夫如出一辙。
听上去像个仇男的故事。不过我想写的主要是这样一个场景:女主为了家庭放弃了事业,但她一直说服自己家庭就是自己的事业。
误杀了丈夫以后,她竟神奇地发现了自己感情上的出口,回想起早已忘却的童年时光和少女时的梦想。
她忍不住向儿子喋喋不休,讲述这些记忆,寻找感情上的支持。结果却发现这个她深爱的孩子和丈夫一样,完全不在乎她作为一个有感情的个体在想什么。
这终于击碎了她,让她意识到这个从自己体内诞生、自己奉献一切的产物,不过是压迫她的世界中陌生而冷漠的一份子。
写的时候我忍不住想,那个冷漠的孩子就是我。我是个孩子的时候,时常疑心自己使我的母亲不快乐。
因为她表示她最大的事业就是家庭,我却觉得自己并不值得如此。想来挺有趣的,我是作为压迫者而不是受害者的视角在写这个故事。
体会受害者的痛苦的同时,我也感受着作为压迫者受到的伤害:整个童年和少年,我时常感觉自己背负着
“并不值得”的罪业。在存在不平等的环境中,痛苦被传递给每一个心灵。
这样的感情又该寻找什么样的故事来表述呢?更神奇的是,我打算写的下一个剧本是关于一个平庸的男人因为被忽视而感受到的痛苦。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我的原创故事想讲述的全是传统家庭和情感创伤的话题。
这个栏目太奇怪了,人真是无法了解自己啊(。
三月十一日
下午六点收工回家,在冷风里等了半晌才想起春假没有校车。男演员告诉我他改变主意不想来了,去取快件发现包裹不见了。包裹里是新买的羽绒被,春天的洛杉矶比北京风还大。
忧心忡忡地走回家里,险些被室友堆满整个客厅的杂物绊倒。我裹着两层薄毯子,一边给制片发信息一边就睡着了。陷入黑暗时隐约感到内在的自我在脑壳后面疾呼:还有一堆事情没做!要是睡到了第二天可怎么办哪!
好在两个小时后我就醒来啦,还点了印度菜吃。
今天在朋友的set上吃到印度菜非常美味,于是专门记下了名字和电话要点同一家。结果太晚了,他们家羊肉没有了,鸡肉也没有了。只好点了另一家的羊肉咖喱,等菜来时十分忐忑,怕它没有之前那家好吃。想到鲁迅有一篇杂文写道:“夜里睡不着,又计画着明天吃辣子鸡,又怕和前回吃过的那一碟做得不一样,愈加睡不着了。”
顿觉社会十分温暖,人类多么友善,深夜吃一盘咖喱,也能和先生这样的人物心有戚戚焉。
咖喱到了,果然并不好吃。
————
明天不用早起!让我多写几句。
其实我很想多写点什么,来记录这段时间的生活的。但是最近好像表达欲都丢失了,手放在键盘上不知道能打什么。不知道以后回想起来,对这段时间能留下什么印象。
事实上,我确实挺开心的,但是也确实是每天都在发生一些让我抓狂的事情。我有种不倒翁一样的性格,让我在乐观和悲观之间永远地占据着中庸地带。如果发生了糟糕的事情,感到很难接受,我会想:这也是一种宝贵的人生经历。如果没有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体会这样的感受呢?如果这种痛苦没有长久地贯穿我,我又怎么会有机会去揣摩它呢?
如果发生了很好的事情,让我觉得很开心。我也会想:你根本不了解别人的生活,你只是以自己的角度出发得出这样的结论。你有什么独特之处呢?在别人看来,你也只是傻乎乎的背景板而已。你的沾沾自喜是多么可笑啊。
在几个小时前,我确定我十分沮丧。我在工作场地感觉到自己的工作受到轻视;处于一段尴尬的人际关系中;为无法作出完美的工作感到内疚;发现自己被用做免费劳力,但是并不知道如何脱身。
这些事实仍然存在着,但是部分已经被我忽略,而那些复杂的感受已经被我遗忘了。当我写这些的时候,我要努力回想才能记起那都是什么事情。
期间也有一些让我感到自我价值的事情。我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我写这些并不是在分享生活的方式,我知道这并不是一种健康的处理情绪的方式。我是消极的,惰性的,负面的。我对来自自己和他人的赞赏永远保持怀疑——坦白说,我根本不相信他们。我并不在意被侮辱,被占便宜,也可以接受自己处于弱势的地位。
有时我想,我这样的心态来自于一种经济层面上的优势:我不缺吃穿,没有来自生活的风险。因此当别人用竞争性的心态来对抗我的时候,我往往会选择退让。我是否觉得自己实际上高于他们呢?这其实是个危险的观点。因为在事实上,也许我的家庭背景并没有更富裕,这只是一种惰性的心态而已。
在竞争方面也是一样。当别人表现出对我的才能的轻视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有必要进行自我捍卫。他们不了解我。如果我们有机会合作,也许我们会有介绍的时候。如果未来我们并不会有交集,那我们对彼此都无关紧要,我又何必在意他们的看法呢。
生活中,时不时的,我会想要展示自己,产生对观众证明自己的能力的冲动。两种想法让我平静下来:
1,即使你展示出了充分的自己,那也未必有多么出色。在世界上多的是更优秀的梦想家。
2,他们的看法改变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刮目相看对你的创作能有什么样的帮助呢?
未必每次都能见效。我仍然时不时地陷入自我表现的欲望之中。也许这是人类无法根除的劣根性之一。需要慢慢地打磨它。对他人展示自身价值的渴望,也许是一种激励,但它并不是创作的根源。每当我回顾过去的作品时,时常为其中的自我展示感到尴尬: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价值”,是我们最常见的自以为是之一。这当然帮助我写了很多东西。但是总的来说,我觉得这只是一种无益的虚荣心罢了。
什么让我们创作。什么让我创作。我想要描绘生命中的创痛。人世间永恒的孤独与连结。纠葛在一起的美与丑。指间的血与雾中的花。那些让我没有低于众生,他人也没有高于我的东西。那些我隐藏在其中,又能表露于外的痛苦。那些我看到,也能被别人看到的泪水。
三月十八日,十九日
现在阳光灿烂,暖风徐徐。我坐在圣莫尼卡市政府前面小公园的大石头上。白色建筑上的蓝天里盘旋着一群群海鸥。我刚和远道而来的朋友吃了龙虾,接下来打算去吃川菜。我还买了衣服,到加州来以后我就买过一回。
我的内心是崩溃的。
事情都进行得还算顺利。我喜欢的演员都得到了。许可都办妥了。服装已经搞定,道具基本买齐,组员人手比我需要的多,钱花得比我预计少,摄影组都好说话。
但是我感觉这两个月里做错的事情比我这辈子加起来还多。
而且我完全不知道现场会出什么样的问题。
社恐为什么要拍片。我感觉我都得心脏病了。我呼吸的时候感觉胸口疼。
下周末过去我要是还活着,我会来报平安的
——
0319
周五要拍了,还有一堆细节没搞完。
没法儿睡觉。
坐在雾蒙蒙的路边等校车。
脑袋后面的喷泉哗啦哗啦响个不停。
我的内心是崩溃的。
结果还要交剧本。我昨晚一口气赶了十五页,编了一个女主角被黑诊所骗给小孩洗脑的故事。写到结局,女主角从黑隧道里掉出来,摔在地上,一边呕吐一边往前爬,身上满是呕吐物和她女儿的脑浆。
我心想这真是我此刻的写照。
夭寿啊。
三月三十一日
这周帮同学拍片,遇到一个史诗级混乱现场。导演开掉了整个美术团队,组员到了以后发现舞台上只有三堵墙。大家一起把场景凑起来以后时间早就不够按原计划拍了。于是导演开始现场编剧。拍到一半请演员去休息室,回头问大家:你们觉得还能拍点啥啊?
我本来是去做场记的。这个职业严肃点讲叫scriptsupervisor,任务是确保拍摄没有漏掉剧情,到了以后发现剧本都没了。故事从一个童年记忆中的杀人案变成了变性人的自我认同障碍——导演把女演员也开了,男演员就穿着裙子把女性的部分也演了。
我对于这些变化都没什么意见:不管你去的片场是好是坏,总有一些地方能让你吸取点经验。比如说,今天的教训是,无论发生了什么破事,请一定喂饱你的组员。现在是我在这个set的第二天,第二次下午四点了还没有吃上午饭。大家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干的都是体力活,我真的很饿,感觉有点要生气了。
这周是学校拍摄季的最后一周,下周起大家就开始做后期和进行下一个片子的规划。说起来是个很近的事情,但是也可以想得很远。最近我每天都在想,我到底想拍点什么呢。
我想讲关于人的故事,他们互相给予的痛苦,他们在痛苦中获得的死亡和解脱。他们在绝望中残余的零星爱意。他们和彼此的关系,他们在群体中和自我面前体会到的同样的永恒孤独。
我想拍美丽的东西,但是也想拍丑陋,因为那其中有另一种形式的美。
我想拍陈旧,颓败,古老,愚昧,脏污的下水管道,嚎叫的人在泥浆里打滚。
我也想拍现代,简洁,优美,洁净,闪闪发光的无尽阶梯,金属众神闪烁着冷冽的光辉。
我想讲述沉默,也想讲述暴动。想讲述冰雪,也想讲述涌泉。想描绘生,也想描绘死。
我想要所有关于人的东西。
四月
【0403】
最近几年,我觉得自己心态上最大的成长是,领悟到了一句所有人识字起就开始背诵的格言:“人不知而不愠。”我在某一天突然重新理解了它,发现它曾经离我如此遥远。
“别人不了解你,也不为此生气,这不是君子的修养吗?”
我不为此生气很久了,从内心深处,我甚至为此感到惊讶。这是非常难得的一种能力,需要时时磨砺。与它类似的是,“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这后一条太难了,我偶尔才能想起来。
【0411】
今天上混音课做练习,课间我和教授说要离开,他说为什么,我说感觉在这里没什么帮助。他说你想要什么帮助呢。我说我只是觉得压力太大了不能呆在这里。
我走出来在走廊里找个没人的位置,坐在里面哭了五分钟,然后去自动贩售机买了一袋妙脆角吃起来。吃到一半一抬头,发现教授走过去。他怎么上课时间也会出来啦。我尴尬地叼着薯片。教授嘿了一声。
妈的,翘课出来吃薯片,也太逊了。
我们这一届入学有40个学生,上学期退学了四个,这学期已经退学的就有三个。其中就有我上次提到的,在片场炒了美术的同学。相比之下,我并没有遇到什么难以承受的事情。我的片子拍得不错,认识了可靠的伙伴,有人陪我过生日,教授愿意帮我申请奖学金。我一定算得上很顺利了。
写到这里,我感觉又要掉眼泪了。
【0414】
梦到在拍小孩,灯光怎么调整都不对,回头一看,小演员的年龄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婴儿,开始哇哇大哭。我连忙说,不调了就这样拍了吧,结果一看镜头,比原来还难看了。我想这没法儿看啊还是得调,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所有人都开始收拾东西,我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然后就醒了。
最近有几件事情特别开心,一是买了一把大梳子,有好多排梳齿的厚厚的那种。我从小到大用的都是单排齿的梳子,只在美发店看到过这种大梳子,从来没想到它也可以和我有关!上个月阿紫来做客,带了好大一把梳子,简直打开了我新世界的大门。把她送走我就去买了一把,每天嘎叽嘎叽地梳一下,生活质量显著地提升了!
还有是买了新的羽绒被和被套。早先来的时候被套是十元买旧台灯送的,太粗糙了,经常感觉手臂擦得火辣辣的。两周前决心换设备,分别地买了二十刀的,四十五刀的,都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终于下决心买了七十刀的被套,总算没有刮皮肤的感觉了!周日早上在被子里蹭了两个小时,感觉特别幸福。
三月底的晚上和朋友在街边烤火,每人拿着一小罐草莓酒。我拿出快没电的手机,给她看塔可夫斯基拍篝火的镜头。她说:你可以为了拍自己喜欢的电影过穷困的生活吗?反正我不可以。
我心想,可以试一试嘛。但是想起我反复折腾的床单,觉得还是别把话说得太早为妙。
前段时间一直想写点记录,但是话到嘴边了,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我心中常怀很多痛苦,也有很多快乐。总的来说,在生活和学习上,都比上学期更顺利一些。在年初飞往加州的航班上,我焦虑得睡不着,因为实在想象不出要怎样找演员,剧本到底要怎样拍出来。现在从水里冒出头来,我也确实会狗趴式的游泳了。
但是当我摸到这扇新领域的门扉时,更多的痛苦也被孕育出来。恐惧和焦渴在每个突然的缝隙里袭击我。故事是活着的幽灵,在巨大的书房里愤怒地游荡,嘶喊它们的过去与未来。我像藏在书桌下的小孩,在眼前的一尺地板上窥见它们混乱的影子。
暑假原本想拍的家暴的剧本暂时搁置了,因为没有处理公路和车辆拍摄的经验。下学期有个同学要拍车祸,打算观摩了他的经验再来做这个项目。现在打算假期做一个历史类的故事。
十月份打算做一个惊悚类的故事:母亲认为女儿不听话,把她送去做脑科手术,结果上了黑作坊的当。虽然有点科幻色彩,但是想做比较复古的风格: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狭窄门廊,脏兮兮的瓷砖,电视上失真的虚假广告。
寒假计划回来拍一个鲁迅的短篇:《在酒楼上》。我一直很喜欢这一篇,尤其喜爱里面南方萧瑟的冬日风味。之前想,为什么好像还没人拍过狂人日记和药,不过大概更适合做动画吧,还需要是黑色的木版画风格的。
明年想做一个改编故事,契科夫的《套子里的人》。
【0416】
我常自知自己无缘做个“真正的”艺术家。我心里有太多愤怒,太多偏狭,使我的眼睛看什么都往坏处去。我讲述的时候意在呐喊,展示的时候想要宣言。我已生而如此,我注定是不纯粹的。
有时我审视自己,像一棵僵硬,笨拙的枯木。我身上长满了刺,有许多竭力乔装的绿叶子,没有一朵真的花。
就是花从高处落下来了,颤在我粗糙的枝桠上,我又能留它多久,如何供养它呢。
【0428】
刚才半睡半醒感觉自己在一艘小船上向前漂浮而去
那遨游感如此真切
即使我现在醒来了也感觉血肉在皮肤下涌动着
仿佛不甘于停留在这里要向前流散一样
【0416】
我与我,周旋久
【0424】
最近濒临崩溃
但是都说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0429】
今天发生了一件很棒的事情
特别开心和受鼓舞
感觉又可以努力工作了
(注,现在想起来,是一位朋友看了剧本以后说和他的亲身经历很相似。)
五月
【0503】
这也没什么
看
我们的长矛坚盾闪亮的铠甲
都来自于一些
逼仄又
痛苦的死亡
《云山几重》五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云山几重》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六月一日
雨季
雨天坐公交回家,满街都是水汽,车窗内外湿漉漉地往下淌,四面全是雾,什么也看不见。车行在路上,像个盒子在河里划过。我仰在车座上,想马尔克斯写的群鱼在空气里游弋,大约就是这样的天气。他说雨季过去时人都长出了腮和尾鳍,那倒不至于。然而我确实觉得感官就像这车窗一样,蒙着一层雾水,怎么也擦不干净。
安逸了十几天,我感到自己像书里写的一样,性灵蒙尘——心里一片迟钝的宁静。猫呀,狗呀,窗台上的斑鸠呀,石头下翻出的花骨朵,心里装满了这样的事情,一点想不起别的来。就算是读书看到了什么动人的情感,也隔着一层玻璃,没办法触动到。前晚读到曹操的诗,有一首大约是董卓之乱后写的,其中说自己“其穷如抽裂”“释衔不如雨”。我晚上想着它睡着了,早上醒来第一件事也想它,想像自己有一种如何狂暴的渴欲,它自顾自地在身体中生长,要冲破这脆弱的躯壳,捣碎心肝,崩裂皮肤爆发出来,已然堵在喉咙和眼眶之下——又如何遥遥无期地被种种紧勒皮肉的束缚禁锢下去。隐隐约约仿佛感觉到了,又始终离我很遥远,好像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似的。
人世间哪里有什么感情是无法互通的呢。这样辗转反侧的对虚名、对权威、对表现欲的痛苦,我必定是体会过的,只不过并非此时此刻,在这舒适的惬意,昏沉的雨季里,我暂时唤不回它。
不久又读到韩愈的诗,“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翦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真是我见过对“文章憎命达”的最佳诠释。天帝想要诗人长久地鸣唱,就把它们剪去羽毛放进笼中,看百鸟飞翔。那情景多么生动地触动我!令我看见了方寸之间撞得浑身是血,日夜哀鸣的鸣禽,看见它们黑亮的眼睛,看见铁栅之外辉煌的落日,看见笼底堆积着的粪便与残羽。这时候,这诗句仿佛锐利的刮刀,刮去我一层岩石般粗糙的表皮,把一丝真实的情感贯注到我心中来了。
所以说,得常常地读书呀。韩愈还写李杜,说他们的诗就像开山治水的功绩,“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我并不觉得这是夸张的话!惊风雨而泣鬼神的文学,就像开天辟地的巨斧一样,要劈裂我们情感的壁垒,电彻我们昏黑的神识。让我们从自我的斗室中探出头来,暴露在情感的莽莽世界之中,颤栗又渴欲,恐惧又怨怼,且醉且哭,且歌且狂。
啊,听这绵绵的雨,去沏一壶茶来,我又要睡过去了。
六月五日
6.5.1
今天写文,写到“群岭之间托着一轮落日,光芒辐照,把山谷染得赤红一片”。打出“光芒辐照”四个字,觉得可有可无,不如删掉,又觉得也算是个动词,有些喜欢,不如留着。
想想有点好笑,我辗转反侧七八年,动不动抱怨写文之难,好像真有什么学问在研究似的。到最后仿佛是以说明文为最高目标,简直要绝情断欲了。
6.5.2
翻旧文看到自己写剑,“雪雪有光”,十分惊奇,不知道这词何处学来的。
6.5.3
感觉自己写景状物当做道具来用,如果没有含义,就不会写到。这样作为原则是有它的道理,但是读起来会不会非常逼仄,好像没有色彩呢。
6.5.4
读几年前的旧文,感觉有些人物行为十分小气,虽然嘴里讲的是天下大义,但是言行扭捏。对于自己所讨论的事情没有深入的体会,自然就会有这样拖泥带水的感觉。
但是也有些自己仍然比较喜欢或者出乎意料的地方。有一个角色,感叹自己有才华无法企及的大志向,何其不幸。我不知道自己还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非常有意思。
6.5.5
最近读一些历史材料,试着让自己代入进去想,这个人做这样的事情,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是这样。
现在最担心的事情,一是一以贯之的,仍然担心对角色的体会不够真实,二是新的,是担心对自己要描述的环境缺乏理解。人越是长大,越感觉到有很多东西是自己从未了解的,尤其是社会环境的因素。我专注于体会人物的痛苦,有些几年后仍自以为写的出色的地方,都和自己本身能体会到的感情有关,超出这个范围,过一段时间,就会觉得幼稚狭隘。局部尚且如此,全局就更加是这样了。
6.5.6
最近设计一个人物,从他的负面故事开始。什么让他恒久地感到痛苦,他的生命里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他最明显的缺点是什么,他曾经因此得到怎样的评价。如果他有优点与特长,这些又会如何负面地影响他的行为呢。
人固然是复杂的,但是描述他时必然要抓住主干。唉,我自觉身边活着的人,来来往往,我并不如何关注。倒是虚拟的角色却需要被看清,不是颇讽刺吗。
6.5.7
我塔总是说,真实的生活总是出人意料。思考人物的行为和事态的发展,也许也该偶尔反其道而行之。
6.5.8
对于自己的局限没有自觉,写出来的东西往往幼稚,但是自卑太过,瞻前顾后,又显得虚弱。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创作的时候必须要怀有勇气——这勇气要得来可太难了。这么多年了,落笔仍然使我畏惧。
6.5.9
经常想要一个朋友瓶颈时陪我说话。但怕越聊越多,东西倒写不出来了。
六月十六日
1.
我们这边做藕饼,要把藕磨碎,有个专门的刨子。是一块木板,上面一排排小小的金属刮子。要磨的时候,抓一整块藕,紧紧按在上面,刷地刮下来,藕的一整层皮肉就化成浆水,从刮子的缝隙里流到下面接着的盘子里去了。
我写文的时候,感觉自己就是那块藕(。
2.
最近总觉得自己人物对话写得太长了,要删。删减如刮骨疗毒,从描写删到对话,仿佛从血肉割进骨头,刮到坚硬的东西,刀片锃锃作响。
3.
虽然,并未遇到比写作更快乐的事。
4.
以前发了文,纵使有一个字的改动,三更半夜也要爬起来重发,生怕迟了一时半刻,叫人看见了自己不满意的版本。现在知道了不是什么大事。若干字句没那么重要,文也是改不完的。
5.
小时候看天龙八部,没怎么看懂,但是里面有一篇书评,说此书里“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让我印象深刻。此后一直希望能写有这种意向的故事。
6.
想有一天写出些能拿给我父亲看而不觉得羞愧的东西,到现在也没有实现。
7.
获得冷遇,当然不开心。但是看到热情的赞扬,又常自疑心并不值得。
8.
给角色设计了艰难的道路,又对他做道德评价,似乎有点居高临下。同样的事情在我身上,恐怕表现糟得多。
9.
自己并不知道“道”是什么,怎么谈文以载道。话虽如此说,要是写的过程中能有所领会,也算是一桩好事。不如从“载”变成“寻”。
10.
不要害怕。唉,但要写令自己害怕的东西。交出文章,仿佛引颈就戮,知道这是让你自曝其丑的时机。它今日不来,明日也是要来的。
六月二十三日
今天突发奇想去隔壁县看荷花,这个县大约是搞特色产业,全县所有农田都养荷塘,到了夏天很有景致,近几年每年都会去看一看。开了一路的车,进入一圈小山的豁口,只见四面峰峦围着一簇白墙黑瓦的小镇子,以它为中心,四通八达全是荷塘,延绵无尽的绿色,满是荷叶子——来得太早了,还不到荷花的时节!
在家昏昏沉沉,把日子都过糊涂了,只知道前段时间是枇杷的日子,我家院子里几株枇杷树,枝叶长到我三楼阳台。没有人摘它的果子吃,它自己每天噼里啪啦往下掉,都是鸟儿吃的。我有闲的时候,早上起来扫掉满地的果子。后来睡懒觉,没有人扫。有一天我爸爬到楼上找我,我以为他叫我起床,连忙跳起来,不料他说,你看:于是我们俩一起站在窗边,看一个松鼠在树上挑枇杷吃。它捧着吃了半个,剩下的叼在嘴里,沿着墙头跑远了。
杨梅是时候了,公园里满是杨梅树,深红一片,好像晚霞沉淀在地面的一层底色。如果没有人采摘,果子落在地上发酵,会酝酿出一股传出老远的酒香。在老家的荒山上,事情就是这样的,每次从林间走过,酒气熏人欲醉。但在镇上的公园里,果子总是有人要的,四野八乡的大妈们都自备框子篮子来采摘,呼和的声音盈满天际,持续了足有一周,像一个热闹的集市。
这附近某县的杨梅最有名,据说是因为水质优胜。我挑食惯了,这一季才捡两个吃,熟成紫黑色,确实非常甜。
然而我讲到哪里去了!我本是在讲荷花!荷花的日子没有到,藕粉,菱角和莲蓬的日子也就没有来。我们十分失望,于是开车去看附近江边一个新建的景观工程,确实十分开眼界,是某位富商私人建起的一个大型建筑群。白石和红木材质的宫殿建在江边上,复道交通,雕梁画栋,像真的皇宫一样重叠巍峨,每块砖上都雕着图案,码头漂着游船,江心小岛上正在建一个巨大的金色观音。
正中间的宫殿足有五层高台,通向正殿的白石阶中央像故宫一样修着御道,好笑的是上面的图案没有龙和凤,主要是麒麟和仙鹤。不知道这是哪个角度的避hui规矩。我是说,您看,您房子都修成这样了,何必在一点装饰上谦虚呢!
我在这个宫殿群里走了一小时,脚都磨破了,感觉十分地开眼界,可以列入“如果有十个亿该怎么花”列表。惜乎宫殿牌匾上巨大的题字(感恩门,比如说)都是打印机默认的宋体——我希望这是暂时的吧!以及这巨大项目还没修完,在宫殿边缘翻开的新土上,十六洞石桥和仿古路灯旁边,乡亲们见缝插针,整整齐齐地种满了玉米,蕃薯藤和豌豆架子,碎石堆旁边晒着农民工的短裤,红土之中还奔跑着一群咯咯叫的花母鸡。
挺有意思的旅行,让我忘记今天的初衷也是要抱怨写文之难了!只有一件事比较扫兴,我们一家开车回来,停在门口,发现出门时提着油漆桶和梯子的文明建设志愿者们已然征服过了我们家临街的墙壁,在白墙上留下了宣传标语:坚信科学,反对邪教!也是掷地有声的宋体,后面俩字还是大红色的。
六月二十七日
今年难得感觉到自己写作能力有些进展。有两个方面的进步!一个是情感上,终于开始直接描写感情变化了,这是去年下半年的事情。之前我只会描写既成的感情事实。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没有揣摩过它们产生与变化的过程。在记忆已上载里,我第一次描写“顿悟”,写一个生命的情感如何在短时间里完成彻底地转变,真的是一次惊险的尝试,写完大松了一口气。
另一层进步是描写上,在轻重这方面更加有把握了——虽然读者可能觉得现在写得干巴巴的,连皮肉都没有了,但是确实是我向往的状态。去年底写内心深处时,我费了好大的决心才肯删掉一个喜爱的描写,如今几乎能够不为此困扰,我触摸到一定的准则。动作就是近景,形容词堪比特写。对我来说,描写就像是雪花上的一分棱角,滚滚河水里的一片凌光,本不应该被额外察觉,当读者的眼睛看向了它,它已经需要你着意留神了。
保持冷漠真的很难。啊,太难了。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告诫自己从故事里抽离,但是当态度变得如此冷淡,感情又如此平稳的时候,仿佛事情又出乎了我的预期。我觉得我剥离了对人物的偏好,终于能冷酷地(戏剧性地!)对待他们,但是塑造他们命运时的快乐也同时离我而去。当他们的生死不能牵动我,写作就显得格外无聊。从去年开始,我按着确定的段落大纲来写作,从虚空里拽来需要的词语,凭借意志力把骨架上的句子填满,十个小时的工作中计划几乎没有变动,好像是按图索骥的十字绣一样。
——但是这样也有它的好处,我像自己的阅读理解答案,知道自己在每一个段落里想追求什么,得以明确目标,不浪费精力......我还没有想明白这件事情。
文章总是不够流畅,流畅真的是一个非常抽象的事。我曾经致力于朗朗上口甚至押韵,但无论读起来多么顺口的段落,放到几年之后似乎都显得磕磕绊绊。这是视角的差别。当时间过去,你会发现让每一个句子押韵实际上是一件可笑的事。唉,去年我读15年的寒松,就觉得拗口无比,简直难以直视。最近在写文时觉得不那么做作了,但还是感觉笨拙。
转场方面也有很多问题,这是开始拍片以后才开始困扰我的,我开始设想章节之间的画面如何衔接,发愁流速不同的时间造成违和。尝试原创的过程里我也意识到引出世界观和人设真的很难——总之,还是有很多力所不及的地方。写到的时候,我自己发现了无法驾驭的东西,仿佛目睹虚无的笔尖点在纸上王国的边界。自知功力不到,羞耻感十分明显。但这不失为一种美妙的体验,如果不是触及了新的疆土,怎么会发现不熟悉的东西?越是不会写的东西,越应该勇于尝试。我想要描绘战争,开拓宇宙,在一个章节里操纵性情不同的十二个人。在这些雄心壮志面前,我发现自己还十分稚嫩,意识到我不可能一次成功。唉,一定要努力写下去,才有机会发现自己的拙劣之处呀。
世界多么美好呀,故事多么奇妙呀。
真心实意地想要努力写更多的东西。
生命实在短暂,一定要努力才行。
唉,晚餐没有吃饱,一个饥肠辘辘又睡不着的晚上。
七月
【0703】
假期过了一个月,工作摆上日程,我又开始焦虑了。昨天在我妈面前,我差点打了自己一耳光。实在忍不住,打到了腿上。我妈吓了一跳,以为我对她有意见。不是的,我只是自惭形秽。我感觉太糟糕了。
翻日记,看到这么一段:
“我常觉得想要惩罚自己。还在初中的时候,我记得,如果考试成绩不好,我就不吃饭。我的父母如果听说,一定非常震惊。没人教导我这样。甚至我自己也并不在意成绩。仿佛我就是很乐意在生活中找到一个理由去做有负面影响的事情。惩罚这件事情比它象征的事情更有意义。
这对自身的憎恶来源于何处呢。”
大概是懒惰造成的。我毫无节制的懒惰,日复一日的拖延让我从内心深处感到不安。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没有早早在网络上发表文章的话,心灵上可能会成熟一点。唉,但这又是把责任推卸给别的人了。而我人格上的失败是不该归咎于任何外物的。
【0708】
自问
1.这个段落有没有情节进展?
2.这段对话能不能区分人物性格?
3.这个角色行为有没有其个人的内在逻辑?
4.这个旁白解说能避免吗?
5.这个时空变换有必要吗?
6.这个事件可否简化到核心冲突?
7.是在展示角色的能力,还是你的知识?
8.是在展示重要的细节,还是你的修辞?
9.临时增加的部分能不能对应到整体?好好想。
10.这是强烈的个人偏好吗?如果是,可以选择相信它。
【0715】
搞创作的人多多少少有点精神上的困扰。相比我认识的一些朋友来说,我觉得我实在是非常健康。因此每当想要抱怨点什么的时候,都觉得没有立场。只好时不时发点鸡汤。隔靴搔痒,说不到点子上。
唉,内心十分崩溃,但是话说到这里,也就说不下去了。
【0727】
喝了半斤杨梅白酒
喝多了
想找人聊天又懒说话
八月
【0801】
这个时代,我们心中的很多迷惘与痛苦,都不足以为人道。甚至当你想要回望它们时,都发现过往已经无法留下痕迹。
在这混乱的潮水里,我每日与自己质询,答疑,争吵,辩护,相拥而泣。每句话如同幻影,每句话不值得说第二次。
想起当年著名的高考作文题:行走在消逝中。当时我年纪小,只能想到时间,想到友情,想到那些虚幻的历史。如今的我们行走在一个多么奇妙的境遇中呀。社会共识,文明认同,理念与梦想,这些未曾显现却切实存在的坚硬屏障,都在我们一次次响亮的踏步中,缓慢地瓦解,飞速地消逝了。
当我回头时,可还能看见余灰呢。
【0807】
被台风困在了苏米龙岛上orz
于是没有看成鲸鲨,也没有潜成水orz
【0812】
早上四点爬起来,打算出海去看海豚。看窗外路上灯火明灭,满是北去的汽车。我找了一条红裙子,坐在床边,忽然特别强烈地感受到我并不是我,只是一团荒诞意识,虚无灵感和过往经验的集合,随时都可以消散而去。
【0812】
凌晨在机场摆渡车里,前面的人背着巨大的背包,总是撞到我。我竭力闪避,他浑然不觉。
忍不住心想,人背负着庞大的自我生活,和背着大背包站在人群中一样,很难察觉到自己对他人造成的不适。
【0816】
中午睡到四点,梦见我在一个地方旅游,垃圾场垮塌了发现下面有很多墓穴。一个教我音效的老师告诉我这里不安全,叫我们赶紧走。
大家就赶着回去收拾东西。我想找几件换洗衣服,我爸妈在说到了临时住那个地方与世隔绝,要带点动物养着。然后在外间客厅讨论那个池子很小,只能养一个虾。我说什么池子这么小,一看一个晶莹剔透的巨大的虾放在盒子上,像个龙虾,很奇异。他们拿着车钥匙先走了,我没找着牛仔裤,又把穿着的换下来了,到处翻找。
找着的时候看见衣服旁边蹲着一只白兔子,可能是我爸妈挑剩下的备选。路过的时候它突然很痛苦的样子一歪头,脑袋都扯变形了,顿时蹭地长大了一点。
然后它开始像人一样发出模糊的声音。
我心里有点慌。裤子找不到,原来的牛仔裤满是水,又套不进去,和它努力纠缠。我要在衣柜继续找,那个兔子就开始在旁边叽叽嘎嘎地变大,并且声音越来越清楚,开始念唐诗。
妈的念的是高适的从军行。
听起来很搞笑,但是我当时心里超惊慌。裤子怎么也套不上去,这个兔子在角落里痛苦地大声念征人蓟北空回首。
它这时候变得有土狗那么大。
我下定决心扑上去把它捉起来,拎着它的后颈往外面丢。它牙齿搜地长得老长要咬我,声音响亮,好像很多小孩的混合,听得我晕头转向。我把它丢出门去它扯掉我一块手掌皮,它往人群里去了我就很担心这样好不好。
我这时候又回到房间,还是没有找到裤子,又觉得没有裤子真的无法出门,心里很崩溃。这时候听到叽叽嘎嘎一阵巨大的摩擦声。我隔着门看到客厅四分五裂,门框里露出很多支棱着的带刺的长腿。
然后我就脑子嗡一下反应过来:我爸妈放那里那个大虾!
然后我就被吓醒了(面无表情
并且郑重决定以后要准备一个逃生背包,遇到紧急情况拿了就可以跑(。
【0819】
有时想和大家交流一些私人的创作困难,又不知道是不是能传达出来。
比如说,我常发现自己不会写“坏人”。与人恶语相向使我感到厌恶,认为某个人是“邪恶的”,也一定程度上违背我的观念。就个人来说,这种态度大概不算是坏事,在挖掘特定的人物时也可以掩饰。但是涉及到一些有相关要求的描绘时,这就变成需要克服或者用其它方式弥补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关于纯粹邪恶是否存在的哲学探讨,而是一种现象:“我”拒绝看到、不愿接受的东西,也是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有时想这就是所谓“格局”问题,我们的故事反映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我们倾向于描绘的是我们的舒适圈。如果作者不能以超出个人视角的态度——和勇气,去观察它,就难免显露出小气、狭隘,不真实的一面。
我在现实中可以躲避的东西,反而在创作中需要被直面。
这样说起来十分有趣,仿佛我头脑中的世界是一个象牙花园,充满了崇高、纯粹、勇敢的优雅形象,他们日夜为抽象的概念辩论,毫不矫情地为真理献身,即使死掉,也要保持衣服上的血渍十分美丽地流淌——我想那也不至于!不过偶尔自省地时候,我确实是要这样怀疑一下。
当然,作为创作者,我们是有完全的理由沉浸于自己的精神花园的。不然这项活动未免太令人疲惫。只不过......唉,您看,这就是我,即使在私人地、悄声地讨论抽象问题的时候,我也难以毫无顾虑地说出一句坚定不移的话。在创作与自己性格相反类型的形象时,难免需要格外用力去打碎一些东西。
最近写作时,有时写到某人如何说话,冷不丁会想:这真是“性格果断的人会说的话”,还是“在一个优柔寡断的我看来,果断的人会说的话”?因为我本人的想象便已经如此被自己的经验局限!在现实和想象之中,有更多我不曾意识到的墙需要被打破。
今天总算把驾照考出来了,中心很偏远打不到车,搭黑车回家,司机载了第二个乘客,那人接到电话,说起一些天气水分的事情。司机载我时十分沉默,听完电话突然嗡声问道:“苗木?”
那人说:“是。”
司机说:“什么类型?”
答曰:“乔木。”
司机叹道:“这行全靠补助。”然后两人聊了起来。
我坐在后面,感觉很惊奇,也不是说这对话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角度十分出其不意。让我自己编造,怎么也想不出来。唉,大概算是个例子吧。
【0824】
6:31pm在浦东机场候机
这几天感冒了,吃了药总是很困。早上做了个梦,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突然模模糊糊有点想起来了。
背景是说“我”爷爷是个动物学家,我小时候经常在屋子里看窗外他只给我看的各种珍惜的鸟类。很多年过去了,爷爷去世了,鸟类也纷纷绝迹了。
有一天我故地重游,原来的屋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很有科技感的旅店。深夜我在玻璃窗外突然看见了各种美丽的鸟类,都是当年爷爷指给我看的。我感觉幸福得不得了。然后突然灯光熄灭了,我发现那些鸟类的形象都是电子灯光成像的幻觉。我于是悲从中来,痛哭不止。
【0825】
从地球手里偷来一天。
两点醒了,非常饥饿而且头痛欲裂。果然时差怪没有放过我。满屋子只找到一盒感冒药和四块鱼豆腐,和很多很多茶叶。我到底囤了多少茶叶。
把感冒药和鱼豆腐都吃了。
我感觉我有点晕美国。
【0827】
我看一些喜欢的人物的书,经常有一种感觉:即使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观念并不一致,也不要紧。因为我们在本质上追随的精神是不相违背的。这种穿越时光的默契,经常让我感到快乐。在表面上,我读到这些字句,能看到对方的怪癖、陋习、激进的观点,甚至与生俱来的偏见,这些我都不认同。但是我知道这些都不是阻碍,在更高的地方,我们的心灵总有一处是相通的。
【0829】
新学期开始一周了,我开始觉得自己决定的剧本都是脑子里进的水。
这工作量仿佛并不是我能完成的orz
认真的,我被自己震惊了。我第一次体会到了afterparty的意义,如果我能完成这个计划我真的要开趴庆祝。
艰难地做完mms后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倒在床上。
九月四日
1.
今年换了个住处,租金减了一半,面积小了好多,还要共用卫生间。我的屋子里堆满了没处放的纸盒,令人一筹莫展。室友寄养的狸花猫似乎很喜欢这个状态,经常趁我不注意溜进我屋子,趴在我床上。这是好大一只猫,体格雄伟,雪白肚皮,带着蓝领结,双眼炯炯有神。我偶尔一回头,经常被它吓一跳。
赶作业到两点,猫昏昏欲睡地在床脚看我。不由觉得是不是熬夜对它不太好,还是早点熄灯吧。
躺在床上,听到猫咯吱咯吱,好像在挠被子,有点担忧。转念一想,一个人生活,被子有洞又怎么样呢。
虽然这么说,还是把衣柜关上了。外套好像还是不要有洞为妙。
2.
去上一堂叫workingwithactors的课,这个类似的课程上过几次了,总有点儿过家家的感觉。教授们还都喜欢做瑜伽,大家一起携起手来,跳跳舞,深呼吸,放松身体,想象你摸到一个热乎乎的东西……他们的理由看起来很高级,你要学会想象的艺术。但是你按小时付学费的时候,不禁就有点难体会到冥冥之中灵感的召唤。我坐在课上,忍不住想这些课程模式搞不好代代相传,从一个学院传到另一个学院。我要记下来,以后回去依样画葫芦,说不定能骗点钱。
不管怎么说,今天教授叫我们花几分钟想象自己身处童年最喜欢的地方。我想起了十岁时短暂住过的一栋房子,三楼楼梯下面,有一个几平米的小隔间,开着一扇窄小的窗户。不知道出于什么装修理念的考虑,给那个隔间也铺了木地板。我小时候一直想在那里睡觉,但是只是想想而已。
现在我在那个小隔间里了,这地方藏在楼梯后面,没人能看见我。天花板非常近,可以摸到倾斜的木纹,有一些新漆的木头的气味。薄袜子在木地板上滑来滑去。我抱来了夏天的空调被,是蓬松的白色布料。我盖着被子,盘腿坐着,小腿仍然贴在滑溜的地板上。墙面也是凉滑的木头,我靠在墙上,旁边就是那扇小窗。
小窗是长方形的,白色的塑料框架里有些灰尘,边沿粘着多余的胶水颗粒。就像所有建筑里没有意义的角落。这是我的窗户。玻璃外,下雨了。
是大雨,连绵不绝,窗外的世界透着模糊的蓝绿,我想大概是风暴中的树叶子。所以窗外有棵一般高的树。是樟树,绿得接近黑色,有沉郁的香味,满是椭圆叶片的枝条带着雨水抽打在厚厚的玻璃上,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清脆的鼓点。我的手指跟随着流淌的水迹临摹着。雨水的凉意穿过玻璃渗透进来。
好啦,教授说,现在讲一讲你有什么感觉。
那暴雨中的小小的隔间离我远去了,那扇透着蓝绿色的窗户好像黑暗中的一点柔光。
我说:lonely。
问到一位印度同学时,他说guilty。我想知道他的故事。
3.
和演员发邮件。啊,我讨厌这个时刻。即便是礼节性的回复也要耗费我大量的精力,交流更加是时间杀手。理论上说,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在这整个国家我不认识几个人。没必要因为各种误会和错误感到不自在。但是即使理智上明白这件事,我还是很难克服与陌生人交流的心理障碍。我猜这是为什么我执着地去上这些稀奇古怪的课程。今天早上我躺在床上,反复纠结着是否要退掉这门课,最后还是爬了起来。唉,与任何人打交道的机会都十分宝贵,应该珍惜。
4.
到家门口发现亚马逊送的生鲜到了。猪排口袋上压着四瓶冰冻的矿泉水。我还是第一次用这个功能,这个保鲜方式倒挺周到,比冰袋节约,还能喝。蔬菜太贵了,一个甜椒要两块二,一个黄桃要一块四。但是往返打车去超市要花更多钱。真的需要买车。
5.
猫在脚边绕来绕去,看起来是食盒空了。哎呀,金斯利,我们只是搭伙分享一张床垫的朋友,不要产生过多的期待呀。
九月六日至十六日
【0906】
坐在vige旁边的树下面
脑子里冒出两句诗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
【0911】
又是导演课。这门诡异的课上只有我一个非母语的学生。教授对此有种让人不自在的热情态度:他很想证明他注意到了我的特殊性。比方说,我对他指导的场景有分歧,我说,我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这个角色会这样做,他恍然大悟:是语言问题吗?
我表示,如果真的要说,可能是文化问题。于是接下来,当他提到某个美国歌手,说道:“大家都知道,哦,s,你不知道……”
“大家想一想你的兄弟姐妹,啊,s,你没有……”
我确实没有,但这实在是没必要提的。
课后我坐在大厅里,第三次思考要不要退掉这门尴尬的课程(或者给部门写邮件告教授歧视)。老先生很亲切地走过来,用加州人民那种典型的过分亲热实则并不关心的夸张态度问,你觉得课程有收获吗?
我说是的谢谢。
随你怎么说,我还确实学到了点东西,那就算了吧。
上完课回家一点多了,然后发现手机找不到了,大概落在了朋友的车里。我想着要找一下,结果半个身子躺在床上,像脑袋被榔头敲了一样睡到了四点钟,醒来时还是横躺着的。
期间梦见室友进我的屋子试图把我拖起来,告诉我楼上进水了,等我醒来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看也没有哪里被淹掉,应该不是吧。
看好的演员早上试完镜下午告诉我时间冲突来不了了,我们一边互相发信息说非常理解希望以后有机会合作,一边心里非常失望,真的,我可以感觉到她也非常失望。拜托了,姐姐,我的心都要碎了,来不了你试镜做什么。
其实也可以理解,我们互相都有一个可以预期的宽容限度,希望如果对方表现足够好就为对方调整,但是达不到的话徒然浪费双方时间。
周末约了几个男演员试镜,有几个人还没回。想早点和艺术部分开个会,具体要求也没有整理清楚。我发完手里的试镜信息,感觉身心俱疲。干脆开始按顺序看网站的亚裔演员列表,挨个问有没有兴趣免费给我的项目做演员。刚开始做这种事时我十分不好意思,一定要有能拿得出手的素材才敢发。后来终于意识到恐怕大家每天收到这样的信息都是几十上百,就随便起来。这种没有希望的事情看上去十分没有尽头,然而我看着看着发现列表拉到了底,居然没了。
一看表十点了,请定义“废寝忘食”:独立制片。
冰箱里的肉都冻住了,找出一盒蘑菇和芦笋,黄油煎了一会儿吱吱作响,看起来还挺好吃的,但是我感觉胃都要从胸口吃出来了,这个太素了看得我饿得慌。于是从柜子里找出一袋红烧牛肉面,撕开丢进了平底锅里。
五分钟后,我坐在一锅混杂着芦笋的泡面面前沉思,觉得有点后悔。这时候叮叮一声,邮件响了,我内心十分崩溃,真的,还有深夜面对一锅泡面收到工作邮件更脆弱的时刻吗,我浑身一震,差点跳起来。
是邀请的演员发来她的网页。我犹豫了三分钟措辞,感觉已经错过了充满诚意地秒回的时机。
算了,还是先把我的芦笋吃掉吧。
————
xswl,这位朋友在ocean''stwelve里做过群演,我一眼看到resume第一行写着directedbystevensoderbergh差点把眼睛瞪出来。想起之前见过一个小男孩的简历,最上面是,进入过斯蒂芬斯皮尔伯格的面试。
生活太难了!听起来挺好笑,想想确实还蛮了不起的xd
-
【0914】
最近我的社交能力有了进步,当然也许是退步了,这么说有点奇怪,我发现我拥有了无礼的能力。
今天和一个演员面试,是一个中年角色。双方约的时间已经改了几次,最后是晚上九点见到的。试了几遍台词,很快到了十点钟,我想说再见,但是好像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他问我对一个电影的看法,我盯着桌面沉默了大概有十秒钟。
一开始沉默似乎很尴尬,但随即我感觉到了安详。于是他自己接下去了话题,过了不久我们就道别了。
糟糕,我很快要变成那种难以相处的怪人了。我想。但是仿佛也没那么糟。我感觉自己变得粗粝了一些,以往的一些细腻的情绪不再能那么频繁地伤害到我。
当然我还是粗粝得不够。我给他写邮件说他得到了角色。其实我还没有试完全部的人选。这无疑和他主动向我释放的善意有关。我太容易被影响了。不过我想,如果我在两天内改变主意,虽然很粗鲁,但是不至于给他造成损失。
要把自己组装成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做到。但是我现在心态好一些。我觉得即使做不到,也无伤大雅。
唉,大家中秋快乐。
-
【0914】
1.三点了。还是很焦虑。
2.心里还是很难过。总觉得自己在做和自己的个性非常违背的事情。
3.人要找到自己的创作道路,肯定是非常难的。肯定要有牺牲。
4.做完这个项目,想接更多前期的工作。
5.我太沉不住气了。不过有时候也很难分辨热情和急切之间的界限。
6.其实人的表现还是挺容易分辨的。但是如何应对是另一回事。
7.挺想写文。
8.很多人都并没有实际上看起来的能力,所以要相信自己。
-
【0916】
去试镜结束以后回家躺了两个小时
打开一盒葡萄当晚饭吃
今天总算吃了午饭还是薯条和烤黄瓜上次吃了一半演员记错了试镜时间我就丢下饭跑了那还是三天前的事情
累得神智不清在后座按头uber司机问我你没事吧
总算确定了女主演不出意外男主也有了
ireallylikethatguy所以拜托不要有意外
14个角色定下了一半
化妆和服装找到了
混音和作曲没找到
周末去找location
其实应该和场设一起去看但是还没有谈妥价钱
hlyfk
“那些悬而未决的十九件事”
需要测试的东西:
a窗外想下暴雨
b天花板太矮可能没处放灯/灯可以摇晃吗
c到哪里搞沙土
d隧道怎么做/改成电梯门呢
e道具怎么做
f能不能请女演员染头发
当让人抓狂的事情多了以后,似乎就比较难保持道德感。我现在对人十分冷漠。
唉。
九月十七日
猫看到我没有关门,溜进来,逡巡一圈,跳到我肚子上,我就挠着他和他说话。
我说咪咪啊,我感觉我好像一个矮子堆里拔出来的将军,从泥地里爬起来,马上要领兵上战场,但是沟通水平还不如街上卖汤圆的。
我本来想说卖草鞋的,但是刘备也卖过,可能这行的职业素养比我想象的高。
然而这个猫是个洋猫,应该也不知道刘备。
我给猫扫盲,指给猫看我房间里的摆设。我说你看喵,那是打印机,那是存钱罐。我心里有很多痛苦。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特有的。想来应该不是。但是确实有一些可能不该这么剧烈。我觉得我的特有的一部分痛苦来自我之前就没有长大。我在虚幻世界里耗费了太多感情,都不知道怎么正确地进行初级的人际交往,就强行进入了一个需要专业斡旋的环境里。在这个世界里,我连握手都握不好。我周六面试的演员,他伸出手来,我匆匆去握,指甲扣在了他手上。今天面试的演员,穿白色套装,风度翩翩,利落得能直接去拍时尚封面。我扎着头发,t恤胸口上印着“猫奴”。她在电梯口和我伸手时,我手里还拿着只笔。我不知道该放在那里,这迟疑的功夫,我就夹着笔和她握了一下。
真的,咪咪,我对猫说,我他妈连成功握手都没学会啊。
猫凑过来拱我,很快乐的样子。我说咪咪,做猫真好,也不用做梦。人不一样,人要经历很多痛苦的事情,虽然转瞬之后,它们看起来也没那么糟。我们的人生就好像匆匆织就的锦缎,从织机上下来马上开始挥发湿气,褪去颜色。应该是不错的,但是这么一想,听起来就不那么像件好事。我们是活在行走的痛苦中,还是在单薄的过去里呢。如果随时光流逝的感受每时每刻都变得不那么强烈,它们对我们的意义还会是一样的吗。
面完试我写邮件给演员,犹豫了半小时,我想说你的头发看起来太时尚了,不适合这个角色,你介意开拍前染回黑色吗。
想来想去,我又改成,你介意开拍前不要再染色吗。
有一次我出门倒垃圾没有带钥匙,铁门会自动反锁,室友就在楼上。我思考要不要打电话叫室友拿钥匙。但是我没有。我脱下鞋子堵在铁门上,赤脚去倒垃圾。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如果能少和人接触而解决问题,我不介意赤脚走在石头上。但是我现在每隔半小时都在催促别人帮我做事情。有什么办法可以临时染发而又不遇水脱色吗。因为有个场景我想下雨,st,我和你们说了我非要下雨不可。
猫在我肋骨上踩了一脚,好悬没压断什么。我在油管上找短片看,有一个破碎家庭关系的故事,得到了一个意外温柔的结局。一个看起来搞笑的开头,内核出奇地阴沉又悲悯。你总是很高兴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人,讲述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你知道他们生活在形形色色的感情之中。这总是很神奇。这让我感觉好多了。
猫喵了一声,我用力揉他肚子。我说喵,你像个录音机,如果你会录音,你肚子里这些就是我的黑历史。你听窗外轰隆隆的,是飞机飞过的声音。每次听到它我就想起华氏451的场景,在人们在电子屏上狂欢的时候,炸弹从城市上空飞过。文明炸裂到只剩残骸。但是我又想起阿扎尔纳菲西写过的一段记忆:城市被轰炸时,她靠在烛光里阅读来度过心中的恐惧。学校出于什么心理会把制片和剧作放在一个项目里。这真是杀人不见血。喵,你把我弄得满床都是毛,我觉得都到被子里了。
猫走掉了。也好。我睡了。我睡了。明天还有事情。
九月二十一日
1.
早上遇到的第一个演员。两人聊了半天,她语言十分流畅,遇到一个生僻词语卡住了,忽然问道:你会说中文吗。
于是我们说起中文来,好像这是一种暗地里通行的密码。
2.
坐车到城市另一头的影视学校找演员,进门问我:来干什么的。我说我来试镜,前台说,登记一下。我拿着纸笔犹豫的当空,之前联系的老师过来了。前台说,她来试镜的。我说不是,我是来看试镜的。几人面面相觑。负责人一拍手,哦!是你呀!于是介绍说:这是导演。
这真是太沉重了,和“作家”一样,我宁愿说我是看试镜的。
3.
坐在学校大厅休息,脑壳疼得厉害,把眼镜摘了。这时走过来一个女孩,十几岁的样子,长发披肩。
我于是立即直起身把眼镜戴上,想看看她的脸。
这个动作十分戏剧化,像个色心不死的老流氓。自己在面孔后面笑了半天。
4.
有一位先生走进来,没有看故事介绍,也没有准备台词。说道,我其实不是来试镜的,只是我也想拍个片子,想认识认识,不如加个微信吧。
5.
另一位女士走进来,带着碗口大的耳环,是我见过最大的耳环。我不由看了好几眼。她报的是个男性角色。说道:哦我也没有仔细看是什么角色,就是觉得想试试演戏。
我说也好,可以念几句给我听听。
6.
14岁的小女孩,盯着剧本大声念台词。说她打算读商学院,因为读艺术太吃亏。
7.
和一个演技相当出色的男演员试戏,目光一瞥,发现他手在抖。
据我浅薄的经验,不会演戏的人表现得更为镇定。他们只是带着感情念台词而已。不需要调动过多自我的部分。而投入自己的经历去体验角色,把自己的内在暴露到陌生人面前,让对方评判,是需要难以想象的勇气的。
8.
我问他说,如果没有选上这个角色,愿不愿意试一试一个配角。他看了戏份,说这个角色没有什么发挥。我说,日薪是一样的。说完我就自知说错了话,毕竟学生电影里演戏,赚的还不如在中餐厅刷碗。果然他笑笑说,演戏也不是为了钱。
9.
他走出去,我就有点怅然,觉得自己很是辜负了一番心意。这时候邮件响了,是我之前看中的一个演员,他想和我议议价。
世界上的人这样多,要琢磨明白和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果然是很难的事情。
10.
回程路上昏昏欲睡,同时感到有种难以遏制的伸手开车门的冲动。我压力大时就会这样,好像是幽闭恐惧和死亡倾向的某种综合。我用安全带把手缠上,很担心自己总有一天因此出什么问题,还要连累无辜的出租司机。挣扎着回到家,好像从翻涌不定的海浪中滚落,直到平躺在床上,脚才着了地。
11.
出门时腌了一些翅根。翻出一点花椒,炸麻辣鸡翅。居然还挺成功。
12.
昨天换洗了所有被单,痛定思痛,打算不让猫进卧室。他很茫然地看着我,早上开门,发现他趴在我门口。我说喵喵对不住,把门还是关上了。晚上回来,想来想去,把门打开了。等了半天,猫也没有来。
九月二十二至二十九日
【0922】
太难惹
orz
我感觉我克服了第一个困难:与演员进行交流。
步入了第二个困难:对演员进行指导。
不是“我希望如何如何”的指导,而是,勇于进一步要求的那种指导。
以至于试镜结束,总是有些怀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没有挖掘出演员的潜力。
【0924】
上着课,灯光一条信息飞来把我drop了
他说你别生气
我说你别着急我找人商量一下
我是个成熟的柠檬精了!
教授在给我们看短片,我把消息发出去。一时间,同时收到十几个信息,叮叮叮叮跳个不停。
仰天长叹。
好消息是,pd没有跑。明天可以聊了。
今天看了三个场地,确定了两个演员。还约到了两个新的演员试镜。
【0925】
和pd聊完。
妈呀,纠结得无法思考。
我的天呐。
【0926】
哪位朋友发私信给我,但是自己设置了禁止接收私信。
以前仿佛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我就没回。有时候不回是因为私人问题不想回答,有时候是太忙了,当时没有回就忘了。请大家谅解吧。
有些朋友私信给我说了很多温暖的话,我可能也没有回复,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心里很感动,谢谢你们。
有心把之前问的多的几个问题汇总一下,但是现在没有精神。
总的来说,社会上所有比较偏门的选择,都很难马上有回报啦,后不后悔也是见仁见智的事情。我也不想鼓励所有人说:只要坚持下去就可以。毕竟这都是自己的人生。
我个人的话,觉得读到第二年比第一年要顺手,可以驾驭更多的事情了。
昨天和同学兼室友一起回家,十一点多了。我这天看了三个场地,见了四个演员,在课上赶作业时收到信息发现灯光师撂挑子了。她做的是一个临终关怀的纪录片,白天一个联系人告诉她有人马上要去世了,她跑去城市另一头记录,又跑回来上课。
两个人坐在车上,也不开车。她发短信,我发邮件。在沉默中,我们忽然开始了一段戏剧式的对话。
她:教室空调这么低,你穿t恤不冷吗。
我:你这么一说,居然没感觉到。平时是挺冷的。大概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的大脑都来不及提醒我很冷了。
她:我看了一下日程,我从周一到周日所有时间段都有约。
我:我感觉有点困惑,是所有职业都这么连轴转,还是影视业尤其令人抓狂一点。
她:我感觉做电影的抓狂程度还是超过平均水平的,不然所有人都没有周末,社会不是应该爆炸了吗。
我给她讲笑了。
她:不过你想想,你在努力的成果至少还是你喜欢的东西,同样是天天加班,这不是比许多职业要强吗。
我:这是好的方面,坏的方面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因素,我好像正眼睁睁地目睹自己把它做得越来越糟了。如果我不喜欢它,这个过程也不至于这么令人痛苦。
她:……that''saverygoodpoint.
这时候另一个室友发了一张图片在宿舍微信群里,说:“家里到处都是蟑螂!”
我看一下图,一个死掉的蟑螂躺在一个黄铜水杯里,肚子下面有一滩水渍。
我:这不是我的杯子。
她:是我的。
于是我放下手机,她发动了车子。
哎,生活的乐趣大概就是这样吧。
【0927】
感觉有些叙述渐渐变得私人了,请大家以后看到日常不要点推荐。就当我和大家私下聊聊。
——为什么lof不能折叠。
今天和一位演员姑娘聊天。问起之前有什么印象深刻的表演经历,她说有一次演一个角色,铤而走险杀人之后,一边抛尸一边崩溃地大哭。演到关键的戏份,所有灯光摄影声音都准备好了,就等她一个人。
“但是我哭不出来。”
“情绪就突然消失了你知道吗?我当时就哭不出来。我想我奶奶死了,我奶奶对我可好了我最爱的就是奶奶,我想奶奶死了你难不难受?难受,但是还是哭不出来。我又想我猫死了,就死在这里,就在我眼前。但是这种事越是着急越不行。”
“然后导演人可好了,导演说没关系,实在不行我们第二天再拍。他这么一说我压力更大了。”
“后来好不容易拍出来了,导演也说过了。但是我总觉得情绪没到。我就觉得特别对不起导演。然后大家收拾好走出片场,我打车回家。坐在车里我眼泪刷刷就下来了。那个崩溃的感觉这时候才来。”
“后来杀青了我们剧组吃饭,我喝多了就跑去给导演敬酒,我说对不起导演我可以表现更好的。然后我边说边哗哗地哭。导演说你这干啥啊这不挺好的。我就哭个不停。”
“你知道这种感觉吗,我总觉得我是可以表现得更好的,但是总是过后才想到:啊,原来我还可以这么演。一天结束了躺在床上我脑子里就装满了后悔的事情。我就愁得不行。”
我说我知道。我也经常这样想,有一次拍完了我抱着素材反复看拍摄的镜头,一直坐到了天亮。
我又说,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的,不用后悔,不然要后悔的事情太多了。
她说作为导演有什么压力特别大的经历吗。
我想了想,说,上半年拍的一个东西,助理没有确认所有演员的回函,拼错了一个演员的邮件地址。他一直没有收到拍摄进度,愤怒地发信息说他不来了。我直到开拍那天早上凌晨四点才发现这件事情。一边给演员道歉一边试图联系其它备选演员。一宿没睡,八点赶去拍摄,拍到下午的时候,摄影和我说时间不够拍全部镜头,现在只能选几个拍。我看着那个镜头表,但什么都没出现在我脑子里。灯打在我身后,所有人都在等,但是我已经没法思考了。
这段叙述听起来挺干瘪,因为我实际上也不太能追忆当时的感受了。总的来说,每次失败都是学习的机会。比如说,我从此以后就知道,当你出现在场地的时候,最好准备好备用镜头,因为你不能依靠你的脑子在极端情况下的运转。
一位教授给我们的邮件里写道:请注意,精力耗尽将是你的敌人。这真是真实,但这至少是可以靠勤奋解决的。
什么东西是靠勤奋也不能弥补的呢。我还不太知道。前几天我还和导演课的教授问这个问题。我说,对于演员来说,talent和experience,哪个更重要?我的意思是,有时我看到一个演员,表演有很生动的层次,但是她并没有相似的文化背景,不能完全理解人物行动的动机。又有时候,有些演员和我谈论角色时,很深刻地谈到了相似的经历,体现出他们和角色的共鸣。但是我觉得他们的演技并不出色。
教授微微一笑,说,这就是体现导演艺术的地方。你永远不会知道,除非你尝试。
我也微微一笑,心里想打他。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这种事情没有结论,所有情况都会因为具体因素的变化而不同。比如说,到底是怎样的天赋,怎样的体验,甚至怎样的刻苦工作和交流沟通。
另一方面,电影最具挑战性的地方就在于,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每天我们都在做很多决定,这个演员还是那个演员,这个地点还是那个地点,这个色调,这个灯光。我周三愁得一宿没睡,因为要决定其中一个特定场景要是拍实景还是搭建。如果在舞台上搭建房子,灯光,摄影和走位都更好控制。缺点是搭建的房子需要巨大的前期投入才会有足够的真实感。如果拍实景,房子当然会有真实感,但是灯光会很难藏,而在狭窄的空间里,摄影很难有发挥。
我最后说我们拍实景。我把信息发出去,所有人都说好,没人问我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两种方式都有自己的缺陷,也都能靠其它的努力弥补。而最终出来的结果,我们甚至永远也不会知道它是不是比另一种更好:因为没有人会拍第二次了。
而最后我们只能像这姑娘说的那样,半夜躺在床上,想着,如果那样做,是不是可以更好?
不要后悔,不然要后悔的事情就太多了。
我们告别了,她打车回家。我回到家,想了想,开始煮饭。
这个月养成了一个良好习惯,在做菜时发那些令人心里不安的邮件。切完菜我发了一个,问一个场地接不接受提前参观。最好是周六早上我说,对方回复说,周六是明天,我不认为可以。听他的口气仿佛觉得我提出第二天参观非常粗鲁,随便吧。
看蒜末在油里滚的时候我又发了一个,问一位来试镜主演的工会演员愿不愿意无偿给我演配角。等我加青菜的时候,她发过来回复,说同意了。
今天做了白菜炒肉,还加了好多醋,感觉最近做菜有些频繁,好像吃胖了。
【0928】
内心十分崩溃
感觉生活是无数悬而未决的集合
十月二日
家里厨房有个大黑垃圾桶,是感应式的,每当有人从它面前走过,它就会嘎地一声,慢慢地开口,等你投什么东西进去。自从和它处在一起,我都不愿意频繁倒垃圾。做菜时有点什么纸袋盒子,都聚起来一块儿扔,因为总觉得要劳烦它一次次打开,很过意不去。
但是偶尔回房间,想扔点什么,把手悬在空中,我的小白垃圾桶闭嘴站着,姿态无辜,毫无反应。我又觉得它怠懒了,不争气。
分镜想了一个月,我开始在梦里梦见它们,都是蓝色绿色,大雨如注,混乱又肮脏的样子。剧本薄薄的一沓,令人望而生畏,复杂得像一本我从未读懂过的书。
接触,沟通,信任。从特效化妆到卡车司机,如何衡量他们是否可靠。我有时感觉自己在海面上行走,脚下都是看不见的礁石。但是我又知道,这还早着呢。
赶作业到三点,猫睡得像一袋土豆。我把论文打印出来,机器咔嚓咔嚓,把猫吓醒了。他把脑袋抬起来,又垂下去。我订好稿子,躺到床上,脑袋碰到枕头咔地一声像一个开关键,焦虑,无力,恐惧,立即汹涌而来,比家里的微波炉还灵。
我把脚掌放在猫肚子上,他咕噜了一声,一动不动。
算日程,今天熬夜,明天熬夜,接下来三天拍同学的片。连着两周的周三,我有个栩栩如生的梦,梦见自己一觉睡到了下午两点,错过了课程,于是怀着愧疚之情发邮件给教授道歉,但又觉得神清气爽,内在十分快乐——然后我就醒了,发现才早上七点半,并且头痛欲裂。
暂住的屋子12月就到期了。于是在日程里加进了租房,但是要租到比较合适的房子,又要先有车,要买车,又要先考本地驾照。如果不能及时找到屋子,又要找地方暂存行李。在记事本里开了个新列表,标题是:十一月。
午睡时搜了一下爱彼迎,发现附近有个女孩短租房子,价钱挺划算,再翻进介绍,她有只三岁的灰猎犬。
无心工作,开始擦地板,看了一圈我的小屋子。如果我要去短租,家具一个也不要了。还带上什么呢,我的硬盘和相机,打印机买大了。衣服装一个箱,日用可以再买。把书们送走,要留一本雕刻时光,一本海子,还要一本布列松的手记。我是想要老塔的日记的,但是太厚了,如果真的不要,那也就算了。啊,还有我的茶叶们。茶叶是要的,靠学校的免费茶包没法生活。
十月的洛杉矶下了第一场雨。我深夜听到雨声,心里想到,江阔云低…然而此地又灿烂又干涸,蒋捷老师若在这里,如何与仙人球抒情呢。
+1
晚上睡了一小时,昏昏沉沉,感觉无法专注,心里十分悲伤。这时候到了一个快递,打开一看,好沉的六个玻璃罐,是我在亚米买的甜酒酿。
我恢复了神志!我又可以工作了!
十月十六日
【1016】
上学期末,我在一个同学的剧组,到片场当天发现一片混乱,原来导演开拍前一天晚上和美术闹了分歧,把美术给开了。
我看着空荡荡的四堵墙,心里很茫然又不敢置信。当时我觉得,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做这种决定。
现在离拍摄还有三天不到,我把美术给开了。
拍电影真是比电影还刺激。
摄影拉着我去喝酒到两点。下车就吐了。人生太刺激。
【1027】
真的心累
三点
坐在床边
心想怎么还没拍完
(注:第二周拍摄结束女主演给我发邮件,她想迟半小时再到场。)
【1030】
拍完了
感觉老了十岁【。
十月三十一日
【1031】
坐在环球道具部门口吃一袋薯片,脚边放着一盏破吊灯。他们办公室早上给我发邮件说,这玩意儿还回来时灯罩破了,你得赔。我强装淡定地说sureiamhappytopayforthedamage.然后发现他们为这个纸糊的灯架子扣了我83刀。
当他们再问我,你少了一些小道具,你觉得你还能找到,还是赔时,我就定睛看了一下,发现账单有328刀。我说刀下留情,我再回去找找。我冲回四天前拍摄的那个房子,感谢资本主义的惰性,美国社区一周才丢一次垃圾。我把那些巨大的垃圾袋子拽出来,在里面发现了一些形状古怪的中国结和福寿禄三星挂画。数了一遍数量居然正好。我发邮件说等等我来了。
虽然这堆东西看起来真的像地摊货,但是没分清道具和垃圾归根结底是美术团队组织太混乱了。我抱着那叠20刀一张的陈年福字坐车去环球。心里颇有点凄凉。还了以后我就和他们说,既然我显然已经为那个破掉的灯付了全款,我想知道我能不能把它拎走。
道具小哥说你觉得你可以修好这玩意儿。我说是,于是他们从仓库天花板上把她摘下来给我,我抱着这个裂了缝的灯,觉得十分爱怜。看看钟三点了,我坐在门口,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袋薯片。
今天万圣节,一个凤凰版小丑踩着滑板飘然而过。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一只正在抽烟的彩虹色独角兽。我看着独角兽,心里想着我可以把这个上世纪风格的吊灯挂在我自己房子里,反正美国出租房从来没有顶灯,这东西还挺合适的。
过去的三周让我身心俱疲。身心俱疲真是个轻描淡写的形容。周一我们拍到早上四点,把器材抬上卡车,一脚踩进草地里全是冰冷的泥水。我回家睡了两小时,抓一把巧克力豆果腹,起来联系人帮忙卸货和还家具。搬运时还能感觉到脚趾冰凉得没有知觉。先还灯光相机,再把拍摄的房子还原,然后分两次去还从索尼和环球借的家具。车开到了环球发现司机没有带驾照,门卫不让车进去。斡旋了半天没有办法,我说算了明天来吧。卡车带着家具走了,我打车回家,路过getty的时候一年一度的加州山火把路旁森林烧成泾渭分明的灰红绿三段。405公路被封锁了,天上满是直升机,前后左右的道路上都是鸣笛的愤怒救火车。
这时候下午四点钟,司机吃着瓜子小声咒骂,他说麻烦了,一时半会走不了。我说没事我不着急,我昏昏沉沉地坐在绕圈的出租车上,看着灌木在车窗外燃烧,感觉这是三周来最安宁的三个小时。
七点终于到了家,发现约了剪辑七点半谈话,我看了一下邮件,三个部门要和我谈话,因为他们都发现还回去的器材有一部分是湿的。这个故事真的太好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坐下来先给自己煎了个蛋吃。见完剪辑晚上十点半了,车道上的风冻得我瑟瑟发抖。房子需要衣服做背景装饰,我全部的衣服都成了道具,而他们最后全都进了水——拍完电影家徒四壁,难道是说说的吗。我穿着仅存的t恤去拍摄的房子打扫卫生。制片告诉我墙皮有地方脱落了,我说没有关系,我会带油漆来漆好。我们花了三个小时把屋子恢复原状。我回家睡觉。家里几乎没法落脚,那天片场差一个床架,我把床也拆了。
周二早上起来上课,我终于有机会说了器材的故事。我和教授说,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们有一个场景要下雨——说到这里似乎大家已经可以理解了,但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们要在门前用水管冲击屋檐假装下雨,为此我们把所有器材挪到了更远的草坪上避免被水淋湿。这看起来没有什么毛病,但是晚上大概12点的时候,美帝国主义居民社区奢侈的园艺系统,那些在草坪中央和边缘的自动喷水器,开始自动浇花。
说到这里我笑得停不下来,教授说这不好笑,这是个严肃的安全事故。我说是是是,唉但是既然都这样了,也可以笑一笑嘛。他说既然如此,你的片子拍得怎么样。唉,说出来吓你一跳,在我生活中这些一团乱麻里,唯一还算不错的,就是片子了。
刚才写着写着我在车上睡着了,醒来时想起了另外二十件悬而未决的事。生活像加州的山火,热焰下全是黑灰,我给同学发信息:我们去喝酒吧。
十一月二日
1102
去一个朋友的set帮忙,这朋友把所有贵重物品,钱包证件,电脑硬盘,包括上一周拍摄的部分素材,都放车上的包里。结果开拍前一天车被撬了,把包给偷了。
我看他披着蓬草似的头发,生龙活虎地出现在片场,心里就很敬佩。当真是日子可以不过,电影没法等人。我自己遭遇过的抓马和损失,这么一比较也还是甘拜下风了。
我们在一家汽车旅馆拍摄,我拿着录音设备,用一个扭曲的姿势躲在贴满便签的收银柜的下面。这朋友和男主演坐在发着绿光的自动售货机旁讲戏。老式电扇在顶上一晃一晃的,我想问导演他是不是也要录吊扇的声音。我拿着杆子爬出来,听见他叹了口气,和演员说: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我们在拍啥了。我的整个心态就很迷茫,你知道吗?就是除了眼前这个事,不知道要干什么。你体会一下,就是这个感觉。你只想要拿到零钱洗衣服,之后要做什么,你完全不知道。你只知道眼前这一件事,初次之外没有任何方向,你懂吗?
戏如人生啊导演,我觉得挺好懂的。
在别人的片场工作真的很快乐,你只需要专注眼前这点事,到点有饭吃,其它鸡飞狗跳都自有人操心。不过到了晚上我的助人为乐心态就变成了挣扎求生。我实在太累了,抱着混音器几乎睁不开眼睛,凌晨的冷风冻得人直打哆嗦。总算散场了,另一个朋友开车带我回家。我看看表,凌晨三点,她开到了八十迈。下车时她说,我一路上都咬着舌头保持清醒。
太危险了,我第二天早上和另一个拍夜戏的朋友吐槽说,睡眠不足的电影学生大概是洛杉矶最危险的群体。
她说:嘻嘻,我昨天晚上还开了运货卡车。
我说:你有证吗?
她说:我有啊,只不过才拿到。
我说:你那是驾照,我说你有卡车证吗?我们昨天的卡车不知道是谁开回去的。
她说:咦,我们昨天撞的那个蓝车是你们的吗?
睡眠不足还无证驾驶18尺大卡的电影学生真是洛杉矶最危险的群体。
其实有事忙还是挺快乐的,一停下来,我就感到可怕的空虚。那些关于生命旅途的种种质问从废墟下面翻涌上来,令人难以呼吸。我吃完了片场的照烧鸡肉饭,坐在混音器旁边叹气,感觉要把肺也吐出来。第一天拍摄结束的时候,我和摄影去看当天的素材。发现部分区域的灯光没有控制好,人脸全是黑的。第二天我们发现是显示的问题,但是当时我们不知道。我们两个凌晨坐车回家,她愤怒地滔滔不绝,我一言不发。六个小时以后要开始拍第二天。我不知道我还能拍什么,还要怎么拍。但是安排好的拍摄就像上弦的机器,日子可以不过,电影不能停留。
第二天租借的场景的电力系统坏了。整个早上都没修好。很快到了两点钟。我看了看表,说我们不如先吃饭。我走出厂房,摄影在那里抽烟。她说你不要慌。我说唉,没关系,我们就当作这是生活中迟来的的一课,总是要和失败妥协的。
但我们终究拍完了,重看素材,发现并不那么遭。我们和灯光一起去吃深夜乌冬面。服务生走过来拿菜单,说areyouallset?这和我们片场用的句式一样,经常是问相机准备好没有。把我们所有人都吓得一个激灵。然后大家一起拍桌笑了五分钟。那24小时像一片巨大的黑色羽翼,在我们头上惊险地聚拢弥散。后来我和朋友说:我以前以为搞艺术最大的困难是,你做出了自己喜欢的艺术作品,但是得不到别人的认可。我那时才意识到,这种磨难是足够幸运的我们才会遇到的。真正的最基础的恐惧是:你已经拼尽全力了,但是做出来的东西可能就是单纯的,很糟糕。
写到这里的时候,感觉有些矫情。郁结终究会过去,我们能做到的只有不断地从经历中汲取养料。再过几年回看,也许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即便在此刻,我也能感觉到那些难以下咽的困苦正从我身上沙砾般地褪去。今天我躺在床上,又感觉到了写故事的冲动。我真的很爱它们。除了我未出世的故事,我还拥有谁?在海潮般褪去的一切里,还有什么颜色如昔常伴我身?当我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形容自己是在荒野中独行的旅客,凭借读者对我的反馈汲取一点温暖的荧光。如今想起这个比喻,我更像是莽莽丛林中狂奔的走兽,绝望地追逐着眼前一点不可名状的灯火。脚步停顿的每一瞬间,寒冷跗体而生,饥饿穿皮入骨。如果不坚持创作,只能被尾随的虚无吞噬。
唉,话虽如此,还是要吃饭的。新发现有一家餐厅的炒饭特别好吃,就吃这个吧。
#停灯向晓
十一月十一日
【1111】
和大宝在剪辑室门口遇见,彼此都蓬头垢面,一脸愁容。大家精疲力尽,每个动作都处于慢放模式,看起来颇具喜剧效果。她一边慢悠悠地把家门钥匙递给我,一边说道:你干嘛去?
我说:回家做糖炒栗子。
她迟缓地挑了一下眉毛,在慢放模式下表达了对这个事件的尊敬。
我也不想的。但是首先,今天在wholefoods看到了新鲜的袋装板栗,一个个磕头碰脑十分可爱,我心里很难忘怀。其次,我又弄混protools的设置了。录好的foley怎么也打不开。作业不会做,我能怎么办呢,我只好回家做饭。
用剪刀给栗子开了十字口,先煮再炒。等待时间太漫长,灶台边小火煮了一炉奶茶。看看好像熟了,我捞起来尝了尝,居然味道也不错。我感动极了,这真是生活新境界。
新境界的另一边是,上周四在剪辑室呆到了早上六点,在学校教室走廊里瞌睡了两小时,找遍了所有适合在椅子上睡觉的姿势,然后从早上九点连着忙到了晚上十一点。第二天晚上,我跑去和小熊吃火锅,要了一扎啤酒。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大脑在脑壳里晃荡,又过了一会儿,我跑去吐在了洗手间。
洗手池是漏孔很窄的类型,呕吐物没法往下漏。我面对着一片狼籍思考了一分钟。想着是走出去面对外面排队的人群,还是尝试着收拾一下。我花了二十分钟把洗手池清理干净。心里觉得这个场景十分适合拍一个独幕剧。坐到桌前,我觉得好了一点,又喝了半杯啤酒。没关系吧,我心想,毕竟也没什么可以吐的了。
十分钟后,我吐在了火锅店通往洗手间的过道上。先吐出来一堆泡沫,然后才是胃酸。
啊,我震惊地想,小美人鱼。
小熊是个镇定自若的好人。在这个原计划和狐朋狗友狂欢的周末,她把我捞回了家。并且给我调了蜂蜜柠檬水。搪瓷杯是粉色。挂在门上的帆布包是草绿的。我躺在她的床脚,听到房门外她的合租室友们时不时爆发出快活的大笑声。
这真是美好的一天。我马上拿这个情景写了个剧本。我想起大概一个月前我也跑去喝酒。当时离拍摄还有四天,我把美术开了。r和j把我拉去一个音乐震耳欲聋的深夜酒吧。我进门时仍然忧心忡忡,绝望地试图给平板联网,发第五个邮件。半小时后我说,再来一杯。又过了一小时,酒吧管理员拍拍r的肩,提醒她看好我。凌晨我出现在家门口,吐在了小区花坛里,对里面的牵牛花充满歉疚之心。我闯进家门,室友和她的追求对象震惊地从沙发上坐起来。
你长得真好看。我对她说。她给我一杯水。我倒在了衣服上。我歪斜着爬上楼梯,倒在床上,脑子里冒出一个明晰的念头:这就是所有人如何开始酗酒的。
好消息是,我现在明白了,我不适合喝酒。比起在加州各种公共场所留下呕吐物,我倾向于找找别的恶习来排解无处可去的忧愁,比如说,唉,写日记吧。
上周我终于给导演课的教授写邮件,告诉他我觉得他的一些言行让我很不舒服。他回信说,他觉得这是文化差异。这甚至更让人生气了。我不得不像个斤斤计较的傻瓜一样给他列举各种细节,证明他就是在普世意义上让我感到十分被冒犯。写完后我十分沮丧,出租车开错了地址,我说别开了,我走路去。
阳光下加州民居的房檐下挂着蓝色风铃,树上开着大朵的鲜艳的花。我确实在这门课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唉,风铃做错了什么呢,但是这些房子看起来就很冒犯我。
但是这件事情也过去了。今天注册课程遇到系统问题,发了一堆更愤怒的邮件——我有时惊讶于我的愤怒储备,好奇它是让我更加深入还是远离生活。下周想拍一个新的随笔。找到了一家民宿,有个拥挤又杂乱的三角形屋顶,阁楼边垂下很多晾晒的衣服袜子,我觉得演员可以坐在瓦背边上看远处的海滩。我给房东发邮件,我觉得你们家屋顶特别好看,我说,你介意我们来拍个电影吗,你可以把视频放在网上。
今天她发邮件过来,态度有点犹豫,但是同意了。真是个好主意,让我们找些有趣的光源,蜡烛,火炉,小灯泡。如果说有什么恶习比酗酒更伤身,比做饭更花钱,比写日记更暴露自身的低级趣味——大概就是拍电影了。我打开亚马逊,开始搜索灯泡。
十一月杂记
【1101】
唉忙不过来的时候还好
一有喘息的时机
焦虑和悲伤就涌上来
-
【1104】
今天见了剪辑,是个undergrad的小朋友。
他说我看了你们隔壁班所有的roughcut,你这个farhigherthanallofthem,你应该感到很骄傲。
我就很开心。他又说,你学电影多久啦。我说,就去年入学开始学吧。之前拍申请作品,我才买了相机。
他说,我现在要花三倍的努力给你剪片子,感觉被激励了。
哈哈哈哈虽然我觉得他很夸张但是我今天好开心
人在生活中果然需要一些正面反馈
-
【1117】
太累了
后天又要拍了我连shotlist都没有
只有个大概的感觉
orz
-
【1118】
累到想喊救命
-
【1120】
零点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有找到一个机会痛哭一场。每天经历的事情都让我觉得,崩溃就在下一个瞬间。然而我没有。我一直没有。那些积压的情绪让我茫然若失。我等待眼泪好像等待一场迟迟不至的暴雨。雨水一直没有来,天气一直也不错。
不久之前我觉得非常伤心,我写了一会儿明天事情的单子,一晃神,那悲伤就过去了。我数了一下,我难过了八分钟。
-
【1121】
冰箱里的东西都长了毛
做了饭感觉很不健康
想到自己喜欢的故事不知道要什么时间才能拍
想到世界上的事
-
【1122】
早上醒来在床上
一句救命脱口而出
我已经十二周没有过过周末了
-
【1123】
压力爆炸
在学校厨房热昨天的午饭
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在背诵“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笑了半天
真的吗至于吗没有吧
剪辑室真的是山中无日月
在这个楼里我连现在是白天晚上都不知道
-
【1127】
坐车回家,累得带不住眼镜。
心里很困惑,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事情没做,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东西没学。是我不够勤奋吗,是我睡得太多了吗。
确实我昨天浪费了一天时间,躺在床上发呆,收拾屋子。我当时觉得实在干不了任何事了。但是实际上也许那是错觉,也许只要我爬起来,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今天和朋友去吃饭,她说要顺道去买烟,因为实在撑不住了,抽根烟才有精神。我当时心中一震,因为想到自己一天没有精神,啥也没做,我想我怎么没有想到,如果抽烟有用,我很乐意试一下。
唉我觉得,很难过。我并不想表达负面情绪。本质上我觉得事情是可以解决的。真的,其实偶尔我也困惑我这种毫无理由的乐观是怎么来的。但是我确实从没有绝望过。
我只是很累。那天我和出租车司机聊天。我说我三个月没有周末了。他说wowit''ssobad。我说notbad,justhard。
真的,justhard,notbad。
但是它并不能让我此刻感觉好起来。
十一月二十日
原本准备了睡袋,打算在剪辑室过夜。七点钟和教授聊完,感觉后脑一阵阵发麻,想想还是回家算了。
在家热了昨天的饭,蹭了室友一只可乐鸡翅,躺在床上,看了一个短片。窗边的芭蕉叶子渐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密集。
下雨了。
有雨没有风。没有雨水吹进窗来。雨水。雨水在我的头脑里寄喻了多少意象呀。我立刻想要落泪了。
有个朋友x在片场遇到一只流浪猫,他抱去了救助站。昨天他说,如果没有人要,他就抱回来养。我说好呀,我还没去过救助站呢,我和你一起去。
到了救助站,臭气熏天的大笼子里关着各种狗,最多的是表情凶狠的斗牛犬。这种狗在路上看见我会有点害怕。但是看到被遗弃的都是他们,很为他们难过。有人走过他们就在门前跑来跑去,叫个不停。
小笼子里关着各种各样的猫,有咪咪叫的,也有一动不动的。x救的这只是姜黄色长毛的,表情很文静。见到他走过来,开始细声细气地叫起来。
去注册时他说,麻烦了,忘了带id。
自从忘带护照被环球警卫拦在门外,我就证件不离身了。我说我带了。于是不知怎么的,名义上,这只小橘成了我的猫。
我们在夕阳余晖里开车回家,天空铺满紫红色的浓云,镶着一丝丝的金边。阵雨突如其来地洒在车窗上。昏暗的暮色下车流分做井然有序的两股,白色前灯的往郊外去,红色尾灯的往城里来。
我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小橘的耳朵。x说,她一声都不叫的,好乖啊。我就把手拿开看看她。她探出头,把爪子搭在纸箱边缘,大眼睛煞有介事地往旁边看了一圈。
x说,叫南瓜吧。我听成了南方,心里有点诧异。我说好呀。然后他说,因为她总要长胖的。
但是最后她的名字变成了地瓜。
车开了一半,我已经饿得没有力气进行任何活动。我的上一顿饭还是昨天晚上吃的,我说,在片场我吃了一个鸡翅。那天好像我也就吃了那一顿。于是我们去吃晚饭,一家泰式餐厅,推荐菜单上赫然有一道烤猪肘子。我们等到把奶茶喝光,疑心服务员把我们忘了,这时肘子上来了,皮薄肉嫩,出乎意料地好吃。事实上,超级好吃。我们俩拿着叉子面面相觑,表情都非常震动。
感动2019,x说,第二名,超好吃的猪肘子,第一名,坐车不哭的猫。
我带着打包好的肘子下车,快乐维持了大概十分钟,马上被扑面而来的焦虑和挫败替代:移动硬盘动力不够,工程文件打不开,诸如此类。到了晚上十一点回到家里时,满脑子都是绝望感。躺在床上时,想起肘子也落在了学校里,想必要被清洁工丢掉了。
x发了照片给我:洗了猫。
我创建了一个新日历,十一月十九。我说好,我就把今天算做她的生日了。
十二月一日
30日晚上卡着十一点五十分交了一个ddl,其实截止时间是1号晚上,但是我生怕出什么问题:算错时区,系统故障,提交时网络延迟,诸如此类,总会有各种各样可怕的预感让我觉得,如果不提前二十四小时完成任务,事情就算是搞砸了。
合上电脑以后我看了眼表,松了一大口气,找出好几个月没碰的游戏手机。我把阿尔托莉雅刷到了七十级,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每次停下都觉得:可是再刷两回任务就可以跳下一个阶段了呀。终于打得弹尽粮绝,看了眼时间是早上四点半。我把手机扔回行李箱里,倒在床上,觉得自己好像是个马戏团里的狒狒,只要有人在我面前竖个高杆,我就会开始拼命往上跳。这大概是什么认知障碍吧。
还有一小时和人约见,让我再坐一会儿——其实离约定时间还有两小时,你看,这就是现成的例子吧。
我从来不幻想好运。唉,但是真希望这次可以实现目标呀。
接下来没什么大事,但有一堆琐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号之后我大概就有空写文了。
——————
看日程表,简直不敢相信我过去一个月做了这么多事情。太神奇了。
十二月六日
1206
原本今天预定了十二个小时的剪辑室,结果在床上直挺挺地躺到了晚饭时间。好不容易爬起来,看剩下还有三个钟点,想想来回路费还要花十五块,干脆不去了。
生活中很多消磨精神的事,涉及到钱,琐事,人际关系,都没有办法和人说——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提的。
但是浪费一天心里很过不去,干脆写一个经验总结,只针做片子的这四个月吧。事情发展得太快了,上半年的事情我已经快想不起来了。
没有特别按照制作顺序,想到什么写什么。
拍摄
这次做得比较好的是前期和灯光摄影沟通比较充分,基本上所有要拍的镜头都拍到了。
我感觉存在的问题是:
只考虑了单独镜头的目的,没有考虑全部镜头互相之间的衔接。若干镜头看起来意图性太强,不太自然。比如从父亲看电视的角度拍背景母女争吵的场景。有一点刻意感。但是另一方面,如果当时选的是另一个焦段,或者场地位置更大可以从远一点的角度拍摄,可能会好一点。可以说设计这个镜头时虽然有预期但是没有对相关效果的正确认识,是我对不同器材的效果了解还不够充分的原因。需要了解更多摄影相关的知识。另一方面,我确实被单独镜头本身的含义吸引,很少从整体考虑过镜头之间的关系,很少考虑前后是否有形式上的不协调。
如何寻找正确优雅的转场方式,对我来说仍然是个巨大的谜团。我想这次的经历甚至会影响我以后写剧本的方式。因为写出来的东西如果不能实现,也就没有意义。在拍摄时间和成片时间都有限制的情况下,需要花费时间来进行的转场最后往往被缩减成跳切或者各种迅捷的过渡,这不是我的本意。在成片里我几乎删掉了剧本四个转场中的三个半,这倒也不是什么问题,我沮丧的部分是我似乎没有找到故事适当呼吸的脉络。每当有观众提出“这可以”或“这不可以”时,我都犹豫不决。因为目前我也没有足够的艺术自信来说,到底什么形式是正确的和我需要的。
如果前期有计划,最好不要临时改动。在s5-6的matchshot,设计时厨房区域应该有一盏小灯在人物面孔前方,这样当主要光线突然变化时,人物面孔区域仍然被照亮,看起来不会显得突兀。道具租了这个灯但是并没有布置在里面,因为两个场景没有一起拍摄,拍第一部分时没有这个灯,看起来似乎问题不大我也就忘了。结果拍到第二天时发现效果会相差很多。后面还是比较后悔的。
说到这一点,可能以后拍摄时我会想携带一个更详细的方案笔记涉及到各个部门的重点,我实际上给每个部门包括化妆都专门写了notes,但是作用有限。而这次拍摄时出状况太多,我自己拍完甚至连剧本都找不到了【。
说到化妆,化妆真的应该standby随时准备补妆。化妆室离现场太远很不利于效率和沟通,尤其是涉及到特效化妆的时候。
现场改前期方案是比较危险的。但是真的改的时候要坚持自己的判断,不要寄希望于其他人。毕竟最后只有你需要承担责任。在拍摄第二天因为片场故障,必须在四小时里拍完一天的戏份,当时做了很多决定,也许不是很完美,但是至少拍到了所有需要的东西,我觉得还是比较满意的。
相比起在意片场的其他细节安排,最重要的事情是明确走位。虽然说在堪场时我就以为自己明确了走位,我知道人物从哪里走到哪里。在故事版阶段,我以为自己已经理清了每个人物在什么镜头里说哪句话,但是说话是个过程!实际操作时,它关系到的是人物以什么速度运动,在什么位置时正好说到哪句话。如果你需要现场思考这个,会非常有挑战性。
美术
场景设计
*前期沟通很重要,但相比你给出的信息,更重要的是对方的反馈。如果发现对方态度不积极,最好及早中止合作。
*精力有限的情况下,不要过多关注布景的细节。有会很棒,但是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重要。
*提早计划场景,以便能及时提供更多的参考资料。
道具租赁
*涉及到大件物品时,搬运人员和运输方式是个重要和优先考虑的问题
*周末租的卡车一般周五开始提取,但是各大道具部门周五都不提供学生折扣
*进入环球必须预约并提供有效证件&若要获得学生折扣,必须在下午四点钟之前结束全部手续和搬运流程&部分高端物品不提供学生租赁
*索尼周五不提供学生折扣&但是管理比较好说话可以商量
*服装部门租赁性价比太低,建议不要选择它
*不知道为什么,租床具和窗帘也特别贵
*亚马逊买临时道具的话要记得及时退货&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实际上能退&比如体积大或者很重需要自费退货的产品,运费可能比物价还高,不要随便买了备用
*所有正规道具店铺都需要提前办好保险不然没有办法租赁
服装
一个重要的经验是,短片里并不需要有那么多服装。为了符合时间安排,我给主要演员都准备了三套衣服,但是实际操作上对拍摄安排造成了一些影响,浪费时间而且令人混淆。在剪辑时,也不利于素材的创造性发挥。
另一个可能有点悲伤的事实是,只要颜色对了,大部分衣服在屏幕上看起来都差不多,没必要太考虑款式的问题。
场地
*好的场地可以拯救大部分美术的缺陷
*摄影,灯光和艺术都必须勘场
*制片或upm应该在场与物主保持联系,避免突发事件对拍摄的打扰
*拍摄时场地出现电路故障,这种事情确实没办法提前预防,但是随后导致了很多金钱方面的纠纷,所以最好在当时制片就能和物主确定赔偿方案
*在需要付费的场地,组员应该被提前告知延迟离开的后果。两个组员在剧组收工卡车离开后仍然停留在场地停车场等人,导致多付了一百五十刀场地费用。
*全方面考虑场地的安全注意事项。虽然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的制片会提前考虑到凌晨时草坪上自动洒水系统的安全隐患,但是反正现在我知道了。
*收工时美术的部分让美术人员收,不然混乱中会造成损失。第一周wrap时组员扔掉了一个道具,网购时间来不及,我跑了整个南洛杉矶的五金店也没有买到需要的材料,最后只好用其它东西勉强替补,这种混乱造成的经济和精力损耗实在是没有必要。
【声音】
1.前期
ad提声音器材时忘了拿话筒杆…如果不是现场有人居然家里有我们就要用魔术腿录音了。请提醒所有部门拿着器材表清点完再走。
2.现场声
好的现场声真的可以节省很多麻烦。
除非万不得已不要省略声音,adr对准口型比你想象得难,而且你可能真的不想把演员再叫回来。
确保你的录音知道wingman或者手脚真的很快,以免他没有给声音文件按场次做标记,而你没办法找到单个音频。
场次变化时每个演员v也需做轨道标记,否则后期时你就需要花十五个小时来一个个听二十六个不同的音轨以分辨他们都是谁身上的。
如果有计划拍摄到很晚,请提前录环境音。到四点钟收工时你可能已经想不起来了。
3.后期
我讨厌foley,但是我总算是会用操作台了。提前检查i/o设置,录音时mute其它轨道。
最好在工程文件里加入adr和foley的轨道,现场声和后期一起做,节省很多反复倒出重新校准的时间。
*以后提前找个混音师吧,这活儿我真的干不了。
4.音乐
出乎意料,poser的渠道真的很多。而且他们工作效率真的很高。所以不需要在前期担心这个问题,但是最好在剪辑阶段开始,因为根据同学的经验,tempmusic有时候会对音乐的选择造成影响。
注意你购买的音乐是否可以被再次转卖和这对价格的影响。
最好找能面谈poser,可能的话在工作室现场一起工作,方便对细节调整。不知道是不是只是我个人的问题,但是当对方完成整段音乐以后再屡次要求返工会比较尴尬。
*不过实际上,他们返工的难度会比你想象得小。所以理直气壮地问就好了。
演员
这次试镜和选角的过程真的给我很多的经验教训,但是有点懒得一一回想,总的来说,我觉得我需要表现得更加强势:乐于沟通&及时表达自己的不满。演员有时候并不喜欢沟通&过于相信自己的观点&对比自己年轻的导演有些轻视。选择语言和表现方式,包括主动寻找对话机会,都是十分重要的。
排练是很有意义的,确实帮助节省了很多沟通时间,而且让演员提前见面,有助于启发一些创造性的发挥并固定下来,这在现场会比较难。
另一方面,如果前期没有达成共识,在现场有限的时间里,你很难及时有效地更新演员对情节的看法。如果拍摄时间有限,你就会越来越倾向于结果式的指导:直接告诉演员你想要什么效果。这与我们拍摄想传递的情感初衷是违背的。比如说,拍摄一个镜头时,我认为母亲演员不应该在对方说话时直接看着对方,我说:“你能在回答这句话之前回想一遍你和女儿昨天的争执吗?”我想达到的目的是她在回答时回避对方的视线&产生沮丧的心情&留下更多沉默的空间。我们试了两次也没有达到我要的效果,但是出于一个勉强算是接受过学院派教育的导演的自尊,我无法让自己说出“你看着桌子停一会儿再抬头回答”这样的话!到最后我对这段效果也不是很满意,剪了一段别的沉默时间去替代。
如果前期有排练这段,我可以及时发现不满意的地方并且通过交流弥补,但是在场地上实在是无法在短时间做到。尤其是其中还附加着语言方面的阻碍。所以说,事先要考虑到各种各样的情况和演出障碍,准备好在每个表演阶段里可能需要的指导措辞。我确实有准备一些场景,但是当时这个场景太小了,我没有考虑到。
一个比较令人沮丧,但倒也没有造成很大损害的事情是,我明确地在早期就发现了某个演员不能敞开心扉,但是我作出的沟通努力收效甚微。
作为一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我一直在思考如何能更有效地和演员沟通。但是这确实也很难。唉,老实说,这太难了。我扪心自问,我喜欢导演吗,我觉得是的。如果说作家的工作是把情感浓缩成简约的文字表达,让故事隐藏其中,那么导演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字符中隐藏的故事揭露出来,拆解成现实里的元素。当我对我的组员阐述我的设想时,我确实因此感到与世界相连。通过与所有合作者的交流,我个人的幻想得以拥有生命,行走在真实之中。
但是,坦白说,我并不像我的教授们那样对结果式的指导完全排斥。我见过一个对《乡愁》男主演的采访,他说道:“和塔可夫斯基合作十分无趣,他就让你往前走一段路,停下,转身,再走回来。”我们悄悄说,老塔大概也不满意这个演员,因为他的御用男主演那时候过世了。但是这说明了很多,对于一个拍摄自传式故事,讲诉私人情感的导演来说,你会以为他会在与演员的沟通中投入很多感情。然而他并没有!这是多么的傲慢、冷漠、封闭,然而他作品传递的感情又是那么深沉,哀伤,温柔。他拍摄的是关于自己最深处自我的故事,但他不需要他的演员——那传达情感的面孔——去理解他。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的作品如此顽强地传达着无法沟通的绝望吧。当我经历了与演员沟通的种种困境和收获,现在再想起这件事情时,我为这种顽石般坚硬的孤独而感到深深地震动。
不知为什么最后居然变成了粉丝向吐槽。唉,写到这里就结束吧。新的一年,祝大家的努力都得到回报。
十二月
【1204】
搬完家躺在床上六点要见的朋友发信息说他已经在剪辑室了
累得脑子发麻
心里很绝望地想我到底能不能起来
真的是考验意志力的时刻
数着秒再躺十分钟
【1204】
下学期选了五门专业课、提前感受到了喘不过气来。其实学校建议是不超过三门,选到第四门时已经感到有点惶恐:本学期我就选了三门,时间排得比较紧,十个周二里七个赶作业到通宵,每周三早上都想哭着起床。
今天早上打开prowl,本来是想到,学分已经修够,其实可以删掉一门通识,但是看着空出来的日程,灵机一动,加了一个长篇剧本写作。这是编剧系研二的必修课程,课程目标是写一个90-120页的剧本。
另外的课程是高级剪辑,高级混音,指导摄像机和thesis剧本写作。
现在是时候看看,是四个月拍一个片子难,还是四个月上五门project-oriented的专业课难了??
【1205】
又在一点钟设了七点的闹铃
感觉寒假至少要先写好一些剧本草稿
下学期才能存活下来
选择恐惧了我有好多长篇剧本的大纲!
-
【1212】
想起来一个故事,说孔子看到庙里有个礼器,叫欹。
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
孔子叫人倒水在里面,水一半就平衡,满了就倒出来了。孔子就感慨说,恶有满而不覆者哉。
我现在在想,他的关注点为什么在满则覆上。虚则欹也很可怕。这才显出中庸之道多么难啊。
我感觉不能从任何成果里得到能持续二十四小时的快乐。就好像看到那个杯子永远不停地在向下倾倒。那种颤巍巍的垂死挣扎的平衡。
-
【1215】
我感到寂寞了
它敲击我的心
就像雨水敲击
陈旧的纱窗
整个世界的喧嚣
都在里面
-
【1220】
真的放假了!!!
-
【1220】
要做半小时的心理准备才能看半年前写的文【。
一月杂记
【0103】
躺了两个星期,总算感觉好了一点。
这种感觉是,好像重新找回了安全感。知道世界不会忽然变得一塌糊涂。睡在一个不会忽然出问题的屋檐下面。
但是这种安逸能保持多久呢。
-
【0106】
玩了文明才知道,我就是个战争狂(。
-
【0106】
《谋杀狄更斯》
角色塑造方式太有意思了
-
【0109】
赐予我力量吧,码字之神【。
-
【0110】
写文太难了(
好没道理(
每一个句子都不难但是没有足够的毅力去坚持住把它们拼写完整不明白为什么会需要这么多精力(
-
【0113】
醒来发现自己在洛杉矶的房间里,发出一声悲伤的嚎叫。
不过这学期自己不拍片,会轻松一点。
今年的目标是好好运动,好好吃饭,好好写文。
买了一组锅,等一下去买些调料,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
-
【0115】
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醒来还是没有天亮。头疼喉咙也痛,感觉发炎了。
忘记带美国手机号了,梦见有人要联系我工作找不到,醒来觉得很诧异:哪有那么多人找我。
没有事情的时候就想谁也不联系。
周末在飞机上半梦半醒,有人问我故事的核心是什么,我回答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醒来以后觉得有点好笑,哈,理想也太远大了。
两天前就想着要买吃的,现在还是没有买,可能要靠外卖拯救了。
-
【0118】(自己可见)
有朋友把我的2010-2015年总结顶上来了,打开看了一下,心里很感慨。因为仿佛有些更久以前的文章读起来非常顺畅,现在却没有。
忍不住想,如果再以后回头看现在和五年以前写的文,会不会觉得以前的更好。因为当时的写作流露了很多真实的想法,用的是自然和熟悉的笔法,现在却一直在往越来越生涩的道路上走。
我倒没有为此感到沮丧,因为我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不过忽然地,好像对自己产生了一点新的理解。
从内心深处,我希望自己创作一种完成度很高的作品,看上去要美丽,还要富有尊严。美丽,不仅要它展示出明亮的地方,还要做到“整齐”,在每一个部分能维持着大致相当的水平。而尊严,意味着“厚重”“繁难”——或许不是正确的词语,但是如果你联想到一件昂贵的华服的话,或许可以解释这个意象——它看上去未必是华丽的,但要在里面投入寻常不可及的大量精力,拆解出平日不可见的大量丝缕,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当然不是什么佳作的必须要素。但这种对宏大作品的渴望,是那些发自灵魂的即兴流泻的枷锁,也是持久地在创作中折磨我(或者我们?)的部分。
写到华服的比喻,忽然想到那句谚语: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我的少年时光转瞬而逝,已经在对那寸寸镂金的新装的幻想中耗尽了。
前段时间读了丹西蒙斯的最后的狄更斯,他里面有段话感慨作家的命运:把鲜活的生命换为一张张无人关注的废纸,不知道在临终的时候,我们能愿意用这些纸张来换取多少珍贵的时光。
这么写起来似乎有点消沉得恼人,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哈哈。前不久看了穿越题材的故事,忍不住也幻想,如果自己回到十年以前,会怎么改变自己的生活。答案是,我希望自己更早地开始写手上的几个故事。古人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似乎多少有些体会到了。我注定要编织时光在编织词语之间。既然光阴不能回转,只好在当下花费更多了。
-
【0119】
生病真的太糟糕了。计划的事情都没做。药吃多了舌头麻了,喝水都苦。
总算把手机找回来了。
-
【0119】(自己可见)
太难受了,担心自己会悄悄地死掉,想现在可不能死。再想,也无什么特别的原因。凯撒和始皇帝想必要事缠身,还不是死掉。设了闹钟每小时喝水。在床上找姿势躺了半天,实在呼吸困难,忽然翻下床找药箱,把乱七八糟的药盒子摔在一边,看起来对症的药都吃了。
病痛仿佛是一个新的生命阶段,介入到我的感官中。我病了,看病这个字,便觉得它与以往不太一样。体验,体验,体验。我记得支气管炎的感觉,仿佛喉咙里倒插一把分叉的长管子,末端漏了洞,冷风呼呼吹进来。我记得输液血液倒流的感觉,静脉里的红色血液无尽地上涌,我的手臂冷冰冰的,好像竭尽全力,再不能供给它。我记得高烧的疼痛,身体好像一片泡开了的面饼,戳一戳,表皮就零碎地剥落下来。而我又疑心这些都是幻觉,是我头脑的独舞。它太过自由又耐不住寂寞,所有小事在它的棱镜里都放大了。
死不是什么大事,可怕的是病了,想必不久就能好起来。却有一大堆的课业没有完成。眼睛下面住着一只疲惫的蚂蚱。喉咙里堵着肥皂,或者屎壳郎。
当我没有生病的时候,我看世界上的事情便与病痛无关。我病了,我便想起了它的不寻常。我的角色要开始生病,这种病痛合该影响他的判断,削弱他的感知,几乎要致他于死地,在一场精神的斗争里,成败关系于人类脆弱的俗世躯壳——当我是一个健康的人时,我就不信这样的事,现在我病了,它听起来合情合理,我便把它想了起来。待到这个月的结尾,想必我又会把它忘掉。
我们荒芜的感知啊,一柄干瘪的漏勺,突然地进入世界的泥潭里,妄图打捞生命的色彩。体验泉涌而至,体验淋漓而下,体验渗透如那绝望笔端残存的墨迹,丝丝攀附在冷铁边沿。体验,是什么样的痛苦曾让我们的感官在黑暗里豁然洞开,是什么又把空洞治愈,它留下什么,带走什么。我们是太过柔弱还是太过顽强,才使无论多么深刻的触感消退为纸上的划痕?
这一场无趣的重感冒,我必然不幸地能在月底前好起来。但是“他大病一场,几乎死掉”这个句子,在那光辉灿烂的片刻间,在我心里曾多么地不同寻常呀。
-
【1024】
在上剧本课,首页交错着刷到春节晚会剧照和武汉的求助信息。
gary问我是不是因为在场都是母语学生,没有代入感。给他写了个邮件解释是个人情况。
-
【0128】
这两天真的非常伤心。
精神也很脆弱??今天做quiz老师说了我一句,我干脆交了白卷(。
生活在世界上真的很难。其中之一就是明白自己和集体的界限。从团体中得到的力量是虚幻的,但是与团体的隔离又让人陷入寂冷。
吃了几种不同的美国药,确实能止咳但是好像有点天旋地转(。本来在做作业实在太晕了只好又爬回床上。想了一下忘记了之前在写什么。心里很挫败。
经常觉得我们的记忆非常浅薄,感官又离真实非常遥远。
-
【0129】
今天醒来,给周四早上的教授写邮件,我说我精神没办法维持,我说虽然我的家人平安,但我在过去的七天里目睹了几十个家庭的破碎,这对我造成了太大的负面影响。我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下来,重新思考我自己的生活。
写完我在被子里泣不成声,爬起来去拿水,走在地板上感觉肩膀往下垮,伤心得头都抬不起来。
我讨厌和人争辩,我不喜欢发表观点,我甚至不乐意和人说话。但是最近几天在微博上动辄打出来都是语气刻薄的反问句,这也让我很不开心。
昨天梦见我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在故事里慢慢地写故事,感觉真幸福呀,希望能再做一次那个梦。
一月二十九日
新的一年,我祝愿大家能爱人,愿大家看到,独立的生命,铸就文明,让漫漫长夜,焕发出光彩。
新的一年里,我祝愿大家能倾听,愿大家听见,私人的耳语,编织社会,在恢弘之下,积压着哀叹。
我愿大家能知觉,能体验,能享受理想的共鸣,不沉溺群体的权威。我愿大家能品尝个体的喜乐,也能体味家国的荣辱。
我愿您能爱人,相识的人,陌生的人,高尚的人,无知的人。我愿您警惕被剥夺的自由,他人的自由,尤其当它于您有益。
我愿您珍重被赋予的权利,他人的权利,即使当它带来麻烦。我愿您有夜夜的好梦,愿您有日日的良辰。
但我也祝您爱人——那不容易。我的朋友。但我祝您如此。
《云山几重》一月二十九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云山几重》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二月
【0207】(自己可见)
三年前,或者五年前,我和朋友说起过我想写的故事,我说这是一个叛将的故事。我写她为了表达一种割裂与困窘,一种命运的两难。这种两难深深地滋长在我们的灵魂里,在无数夜晚与我们一同入睡。有时我们是如此习以为常,甚至没有看见它。
我太懒惰,至今没有写出多少,但有一些场景偶尔在我脑海中浮现。其中一个是这样,在女主角不得不做出抉择时,在黑暗与寂冷中,仿佛福至心灵,她忽然想到:“我还可以去死。”这似乎能解决所有的事情,她几乎为这种可以期许的幸福而落泪了。
当然她没有自杀。害,因为我是个正能量的人。因为逃避并不是去路。我也不知为何我今天要发这样的感慨。大概是看到有一些朋友发出尖锐的声音。我没有那样的勇气和毅力,我只能把痛苦与爱意共同咀嚼。
之前和另一位朋友提起这个故事,她说是否暗示和原生家庭的矛盾,算不上,但也算是吧。
一个月前我在太平洋上空的飞机上,迷迷糊糊好像有人问我:你的故事到底想说什么呢?我回答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听起来不假思索,还很坚决。醒了以后回想这事,感到很是诧异。唉,朋友,你在想什么呢。
最近心情复杂,有些文章转私人可见了,对不住点心的朋友。
-
【0217】
又感冒了,可能刺激了泪腺,走在路上头昏眼花动不动掉眼泪。效率太低了。
明天要交两个大纲和角色bio。晚上七点见导演,给crew发邮件。
做好这两件事。再把摄影课的第二个dvd看完。
课间要写文。我最近回到手写了,反而能断断续续地写一点出来。虽然效率也很低,好像深陷泥潭,迈不出脚。唉。
-
【0218】
坐在学院lobby等人,中间把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战场没有女性》看完了,看得泣不成声,感觉感冒都好些了(。
回家已经十点半了,想了想做了个千层饼。一块酸奶馅儿的,一块蜂蜜馅儿的,冻在冰箱里明天起来吃。
希望能激励自己八点起床。
-
【0221】
在床上躺了四十分钟,感到特别绝望又无意义。
爬起来写文。心里很想哭。无关于世界,是内心深处的空虚又回来了。
觉得自己实在创作不了什么,却又不能毫不挣扎地走向消亡。
我在这个故事里到底想说什么呢。
屈服于虚无主义,就是屈服于邪恶。
-
【0225】
晚上上课前坐在大厅写剧本,al在我面前坐下。他是阿根廷人,我和他这学期有三门课同班。他写一个关于阿根廷军政府统治时期的故事,我们全班上周一起读了他写的五页开头:圣诞之夜,医生和家人欢度新年,满室温馨,忽然一位将军带人闯入,当着医生小女儿的面问他他掩护的地下党人的下落。
我们对坐无聊,他问我怎么看阅读材料里的俄罗斯人对声画不同步技巧的评论。我为了掩饰自己并没有看过那份材料,便问他:所以你的剧本故事结局是什么?
哦,他说,将军把女孩子领出房间,然后里面的士兵枪杀了她的父母。最后一个镜头会是我们越过女孩的肩头,看着进行中的凶杀现场,越走越远。
我脑子里出现了画面。为什么是这样的故事,我问道。
因为这是真实发生的事啊。他说,四十年前,阿根廷就是这样杀人的。他们杀死大人,带走他们的小孩。
我看起来有点无言以对。他就问我,你的故事里,人们得救了吗?
我们上周也读了我写的开头:疾病围城里,一个老人出门,为他的孙女寻找一种神奇的特效药。
我说,没有,那是假的。
哈,他说,你看吧。
我说,我们聊过这个话题,历史是愚蠢的循环。
他说,金字塔可能是外星人造的。我们的生活可能只是ai创造的电子幻觉,这会不会让你感觉好一点。
我说不会,我不相信外星人。
他说:你不相信地外智慧生命?
这好像是个原则性的问题!我说,那倒不是,但我希望我的生活是真实的。
我还想说,因为这样还有一些事情我们可以改变。但是这句话太严肃,似乎不适合这个闲聊,我就没有说。
我说你看,很多事情一次又一次发生,是因为我们遗忘了过去的惨痛教训。如果我们能不急着在灾难之后欢庆胜利,能记住一些愚蠢的后果,有些事情可能不会发生。我觉得这是电影可以做的事。
他说你要知道,观众走进电影只求一瞬间的享乐。电影就像一件躯壳,他们穿上来体验不曾有的刺激人生,走出影院就脱下,再无痕迹。所以人们看犯罪电影不会去犯罪,看社会故事也不会去反思。他们只是来体验的。没有记忆。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的表达。我们都沉默了一下。
这有些可悲吧。我说。我用了pathetic这个词,磕绊了一下。正好他说,这有点消极,他用了negative这个词,也重新在嘴里拼了一下。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很亲切。我甚至不知道阿根廷人的母语是什么。另一个同学走过和我们打招呼,是个开朗的美国男生,我们都换了一副灿烂的笑脸sayhi。那男生在电梯里消失了,我忽然有感而发。我对他说,有时候我会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你出生以来就能相信一个价值观,从不改变。那会让你成为一个更幸福的人吗?有时候,我真的会幻想那样的感觉。
他说,不用担心,你总是能找到不同的表达方式。
我说,你看,这就是你们常有的问题。你们总觉得只要我们足够聪明,我们就可以有各种委婉的不被捉住的表达方式。其实没有的。因为我们的对手比我们聪明。不仅你觉得是攻击的部分,他们能认出来。你扪心自问觉得不是攻击的部分,他们也能指出来。
他说,你有没有看过这一个和那一个电影,他们都在用比喻的形式......
我想说,在这种情况下,委婉就意味着消亡。但是我没有说。我是一个最乖癖的幻想家。忽然想要表白心迹,又忽然觉得交浅言深了。
我说是呀,他们都拍得很好。
-
【0226】
今天看了娄烨的推拿。对视力障碍的视觉呈现很有特色。但我印象深刻的倒是其中的一个情节:一群盲人按摩师在宿舍里玩闹,年轻的男主角扑到嫂子身上,不觉深受吸引。两人无视就坐在半米外的丈夫,彼此亲吻爱抚,甚至忘乎所以互相呼唤。直到坐在旁边的盲人丈夫意识到了,站起身来,两人如梦方醒,回到原位。
这一段剧情让我十分震撼,它诉说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残酷。在这一场无意的放纵中,你体会到失去视觉的世界引发的更深层的混沌。在黑暗世界里,仿佛道德也连带着失去一层维度。感官的缺失让你的心灵也更脆弱了。这其中的迷茫与恐惧,远超简单的“看不见”所能传达的。
最近感觉心态苍老了很多,没有心情和人好好说话。过去我看到不喜欢的评论,不论多么感到被冒犯,也不会回复,因为觉得不必浪费时间让彼此不高兴。但是现在可能因为一点不大的意见分歧进行刻薄的反驳。我猜温柔是一种高贵的品性,要足够的韧性才能保持。而生活像赤脚下的碎石,终于把我的脚底磨破。
-
【0227】(自己可见)
最近事情太多了。
感觉有点自残冲动。
但是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说。说给熟人好像大惊小怪。说给网友又好像在获取关注。有时我发东西换几个号发来发去。因为想有人看到,又不希望有太多人看。最好是没有我认识的人能看到。就好像往井里丢石头。你想听到回音的存在,却不想吓到别人,也不想让邻居跑出来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文学太容易以自我为中心。影视太容易忽略人。这是我最近的感受。
三月上
【0302】
我大概是2010年开始在网上发文的。净网十年,早已把我折腾得叫唤不动。当你一次次猜测到底是哪个词语违禁并反复删改以求通行,爱与尊严也被逐日磨损。那些曲折的隐喻,置换,借代,不觉中已经成为我的习性,成为我创作的一部分。当我发现时,审查已经重塑了我。墙在我故事的骨骼以内。愤怒在我的灵魂里。
-
【0303】
这两天受的打击有点大。大概是现实中的天灾人祸叠加了精神上的孤立感,终于有点超出负荷。走在路上感觉胸口阵阵抽痛,肩都抬不起来。
昨天说墙在我的骨架里,听起来很消极,其实倒不完全是负面的意思。深深在我身上留下烙印的不止是墙,还有对它的反抗意识与无法停止的思索。它或许阻止我成为另一个更轻盈自由的人,但也赋予了我之为我的一部分本质。镜中的我有疼痛的面孔,但也有明亮的眼睛。我并不厌恶她。朋友们,我们是历史阴影下的化石,也是通往未来的阶梯,我们风化的手掌里是握有力量的。
我并不绝望。或者说,十分钟前当我写下第一行字时是绝望的。但文字仿佛一层滤纸拦住了那些过于黑暗的部分,引领我向一线微光的方向去。这样的事情每每发生,像在没顶激流中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托举到温和荡漾的水面。有时我责怪它,认为是后天习得的惯性阻止我尖锐的本能。又有时,比如这样的时刻,我会想到,沟通是有益的,创作确然是一种救赎。
-
【0311】
睡不着。和大家分享一些最近写长篇原创卡文的感受。
现在的习惯是把每个章节分割成段落,每个段落负责一定的情节。但是这个情节往往只有寥寥数字,是说一件事情的发生。具体怎样,还要写到再想。
写到预设好的段落写不下去时,我常提醒自己:写不出来是因为没有细节,没有细节是因为没有人物,没有人物是因为没有故事。按照这样的顺序想一遍,能把枝干充填起来,装进更多内容,直到把段落填满。
没有细节当然是说各种细节,这句关键台词是我大纲里有的。我要说这句话,怎么说,对方如何应对,背景里是否下雨。
没有人物是指,我如果不知道这个人要怎么说这句话,说明我对这个人物理解还不够,不明白对于他来说,什么方式的表达最有效,什么细节最能衬托此刻的气氛。什么看似不相干的意外能勾起他的回忆。我的一些一闪而过的配角,就在这个思考过程里拥有了人生履历。因为我发现自己需要丰富他们行动的细节。
没有故事是指,复杂的人物不能凭空出现,他们的生平需要背景。而这些背景可以有交织。如果我想不出足够丰富的人物,可能是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太少。如果本地曾经出现过一件大事,就能产生无数受它影响的群体。他们的人生观因此不同,在主角提到特定的事件时表现出不同的态度。根据这个思路,我从大纲里的“一群强盗拦路”这个情节,一路编造出一桩十五年前影响全国的大案,还衍生出几个涉及主线人物的事件(。虽然它几乎没有体现在这段故事情节中(。
这肯定不是最有效率的做法!但这帮助我克服叙述的空洞和因此产生的厌倦——当写出一段言之无物的文字时,那种厌倦便时常缠绕我。而若这个看似平淡的句子里隐藏着什么,成就感便油然而生。这种做法看起来很复杂,但如果多读材料,便比静坐瞎想事半功倍。不管是什么类型的材料,只要是故事,都可以给你启发。
话虽如此,还是有写不下去的时候。就是说,你把段落拆成了梗概,梗概细化成了每一句话,直到明确了每句话要说什么,仍然没有足够的动力把它们组织成最后的句子。就好像柴刀砍完了竹子,拼成了家具,但削掉枝叉,锉掉尖刺,打磨成趁手的用具,只能靠水磨功夫。这个过程,是现阶段最折磨我的地方,因为在我来说,当我把情节整理过一遍的时候,故事吸引我创作的动力就已经消失了。而打磨它们的过程,需要的动力是呈现——现在我真的比较缺乏这个意愿。老实讲,看到的人若多了,我还有点害怕。所以日日在电脑前枯坐。大纲写了两千字,完整的句子没有三五个。
最近在思考,勾起这个意愿的除了呈现本身,还有对语言艺术的兴趣。这当然不是说花团锦簇的类型,就像之前说的,无用的言语只会引发厌倦。我说的是,语言的使用里吸引你,让你产生成就感的部分......熟悉我的朋友大概知道,我为尽量朴素的语言奋斗多年了,其过程宛如和石头作战。此刻回望,重新发掘语言的魅力,颇有点看山看水的茫然若失。写作太苦了。好想吃宫保鸡丁啊。
#停灯向晓#故事写不出来感想倒有不少
-
【0311】
作者的困境分两种:
写得太多而想得太少;写得太少而想得太多。
#比如我#别骂了
三月十四日
【0314】
昨天晚上大概七点钟,我正在煎萝卜片和三文鱼,家里的火警系统异常敏感,动不动就反应过度。所以做少油的菜要非常注意火候。我看着鱼块的颜色由深变浅,差不多出锅的时候,室友走过来和我说,她已经买了回国机票。
我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她说学校已经发通知,线上教学延续到期末,既然如此,不如回家。她的学校在众学校纷纷停课时坚定不移地开到了本周,号称“洛杉矶艺术学院头铁大赛”的种子选手。我说你们学校突然这么积极?她说应该是洛杉矶政府下令了,你们学校没有吗?
我于是打开手机看邮件,发现俩小时前校长发了一个头衔巨长的信件,看起来太花哨以至于被我当成了垃圾电邮。里面说:“这是个艰难的决定,我们已经准备……”
火警响了,满屋子的烟,我跳起来挽救我的鱼。
好吧,于是,大概就这样了。我室友说她月底走,把房子的水电账户转给我。至于五月租期到了怎么办,我还真毫无头绪。我要回去吗?但是现在的航班大概只有转机路线,听起来并不安全。何况东西都存哪儿呢?我回到房间里,收到另一个邮件是剪辑课的搭档发过来的:这周的作业要求两个人用统一的风格剪同一个片子。他说嘿,你那部分剪好没有?
我说没呢,现在就动手。然后我看了三集《李尸朝鲜》,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
早上起来先刷了一会儿推,看到***说他已经做了检测,同时修改了11号宣布的欧洲禁令,英国和爱尔兰也加进了禁飞名单里——这个新闻看起来实在很有意思,之前记者问他为什么欧洲禁令不包括英国,他回答说,因为英国的防控看起来很有力,“theyhavetheborder”,患者也不多——我忍不住猜这纯属他的个人喜好。看来昨天鲍里斯的讲话不止吓坏了英国人,也吓坏了美国老大哥。
又刷好友群,在多伦多的机械说,本地超市都抢空了。伯伯说,纽约的茶都没了。other说,费城的五花肉也抢光了,她正在去买酒的路上。我打开亚马逊,想在之前的fresh订单里加几样东西,结果发现送货服务中止了。
我于是爬起来去超市。
其实我不缺什么东西。三月初我就开始屯货了,吃到四月毫无问题。但是还是想去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周三晚上,也就是11号***讲话那天,我正好去超市买蔬菜,震惊地发现队伍从收银台一直排到了蛋奶区,所有人都推着满载的手推车。杂志区最顶端摆着花边小报,大字标题:肺炎正在摧毁世界!我拿了一罐冰淇淋,三十分钟以后路过冰柜,又塞了回去。四十五分钟后排到结账,原本的收银员由经理顶替了,一边大刀阔斧地把我的东西刷刷扔进袋子,一边和走过来的保安说:我们今天要提早关门。
她发现我在看她,很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这样扔你的东西。
我走出超市门时,保安正在挂关门的牌子,当时大概是下午五点半。
今天周六,走进ralphs看,情况倒比想象得好一点。货架并没有空,收银台锁了,改成了所有顾客使用自助收银机,收银员在旁边帮助。我拿了一袋橙子,一袋牛油果,又拿了三盒冻肉,心想这下要吃到五月了。排队时一个流浪汉走了进来,带来一阵强烈的熏臭,队伍里的人看起来都有点震惊——我也是,我在海滩和一些老城区见过这些流浪汉,但从没在这个街区见过。他沿着队伍走了一段,看到保安过来,就出门去了。
我想,不知道他们怎么度过这件事情,又觉得有点伪善:毕竟我平日里也没有关注过。
我把东西提回家,室友走过来说,她的机票被取消了。这些辗转多国的单程机票在昨晚涨到了一万九千人民币。但是看起来没有绕过突然增加的英国禁令。我想起了昨天看到的笑话:墨西哥宣布关闭美墨边境确保安全。如果不是我正在美国,我大概要为这其中的讽刺起立鼓掌。我说那行,准备好宅家吧。
我又在亚马逊上搜了一圈。昨天有个朋友建议我买家用发电机。拜托,我说,如果到了停电的地步,我不觉得我有能力生存,还是躺平吧。但是还是忍不住搜了一下,小型柴油发电机售价555美元,亚马逊提示此商品库存仅剩18个。看起来疯狂的末日储存家真的不少。
我想了想,买了三个充电宝,手电筒和一盒电池。谁知道呢,对吧,说不准我要背着包一路走去旧金山呢。
突发新闻说***的检测出了结果(效率真高),是阴性。按照中国经验,我觉得此君应该多测几次。又想起早上看到的一个忧心忡忡的博主发言:“那些幸灾乐祸希望总统得病的人应该好好想一想!要知道***和白宫的管家、服务员、清洁人员密切接触,而这些人都为国家服务几十年了!”
老兄,你说的很有人文精神,但总觉得关注点还是有点问题啊。
然后我开始搞卫生,试着把家里分成清洁区和隔离区。我数了一下茶叶储备,把咖啡机放进衣柜,打算先喝完速溶。这时候学校又发来一个邮件,说我们社区内已经发现一例确诊,与患者的密切接触群体已经收到详细通知,接下来会与大家保持联系。
我发了一会儿呆,心想,今天算得上是day1吧,可以开始写日记了。
三月十七日
【0317】
其实现在是17日早上三点半了。在家无所事事,作息难免混乱。16号早上我醒到了五点,搜索各种住房和二手车的信息:住的房子五月到期,室友要回国,要考虑后续怎么安排。搬家公司和仓库都停业了,怎么搬东西。如果住的地区离购物区远,担心特殊时期没有车会不方便,如果地段好,房价很高。空耗几个月啥也不干,心理压力会很大。
发上一篇随笔时,好多朋友给我提防疫的建议,其实我心里首要担心的是房租。
不过到今天基本上都搞定了,至少如果疫情持续到夏天,也不会落到无处可去的地步,算是松了一口气。
睡了一会儿醒来,看朋友圈说旧金山封城了。我给在那边的朋友发信息,她说问题不大。我随手在纸片上记下来,上面乱七八糟地记着“西班牙封锁”,“法国关闭”,“伦巴第死亡率9%”,如果不知道背景,还以为是什么世界大战。十点钟超市开门,我就爬起来去超市。最近是难得的雨季。天空是潮湿的灰色。看起来十分怪异。
我去超市,和上次一样,并不是缺东西,而是想了解一下周边的情况。大家固然都叫我别出门,但是呆在家里不了解情况,比病毒还吓人。我原本就打算周一去超市,因为听说周一会补货。走进去看了以后,发现饮料、方便食品和药品类确实补货了,架子上写着限量购买。但是蔬菜,水果,水产肉食,和蛋奶类,货架都空了。
我问商场经理,他们正在抓紧供应,雇佣更多人手,以后会把营业时间改成早八点到晚八点。我买了两袋冻虾,两根法棍,想了想,又拎了一盆绿植。
早在11日我就开始试图下亚马逊生鲜超市的单,反复被取消以后说16日晚上可以送到。到了16日下午,接到送货邮件,发现140刀的单子被删成了30刀,我想着等收到了还要反馈表示抗议——修改订单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不料过了十点还没送到,订单直接被取消了。
好吧,我发贴抱怨,然后听朋友说,wholefoods商场的两小时生鲜还可以送。
我在wholefoods网页上看了一圈,蛋奶类也都缺货了,选了鱼,两个南瓜和肉排,想了想又加了一瓶15度的红酒。这次网页看起来很高级,弹出提示特殊时期可能缺货,请问您是否同意商场用类似物品取代你要的货物。我填了全部可以,系统自动多扣了我百分之十的费用,十分钟后发信息问我,是否同意用一盒9刀的压缩真果粒取代6刀的鲜榨果汁。
我回复可以,心里还挺高兴,等着它送达。又过了十分钟,收到一封邮件,说很抱歉,您要的生鲜部十个商品都缺货,造成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为此给您的账户发了50刀礼品卡。
我不开心地慢慢吃掉了半根法棍,躺回床上睡觉,忽然室友咚咚敲我门。我惊跳起来,她说你有快递。
我茫然地走到门口,一位高个子老先生拎着个袋子,说你买了酒精,我需要看你的身份证件。
原来生鲜超市取消了我所有的食品订单,但是送来了剩下的没有缺货的东西——那瓶红酒!
挺好的,至少我有酒喝了。送货老先生看了我的护照,说他和我同一天生日。他看起来是易感人群,这时期送货安全吗?我于是上亚马逊查看它有没有什么针对的防护措施。发现针对疫情它居然有从员工保险到社区教育的一系列规划。
然后朋友圈炸了,川普发了那个著名的“****”的推。
几天前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一张pasadena街头的花木兰海报,刘亦菲脸上用喷漆涂了白色口罩,mn被涂改了两个字母,变成了wuhan。我很喜欢这个城市,那附近的街景我还认得,这就格外让人难受些。
我在微博上也看到了这张图,但是没有转发,觉得除了引发焦虑和愤怒之外没什么意义。我给爸妈发信息报平安,自然也不说这些事。我妈建议我,既然有了大把空闲,不如谈个恋爱。我说,最近恐怕不是好时机。
我退出微信,莫名地有点儿哽咽。
两个教授发了邮件过来。根据原本学校的安排,17号要开始第一周网课,但是因为学校要求清空宿舍,所以顺延一周让学生搬家,以及给无处可去的国际学生重新分配房间。两位老师发邮件说,虽然这周没有课,还是会按时开平台,如有学业或心理上的困惑,可以和他们聊天。
我回复了他们说会上线——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能聊的。但是我一直想给认识的老师和同学群发个信息,介绍一些自己在前两个月了解的关于这种病的特殊情况。所以也希望有个机会可以当面说。
几天前,我原本想要每天写一点隔离期间的感受。但动笔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有些想法并不适合分享。因为我们双脚踏在两个互有敌意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单纯的生活感悟,都因此有了政治性,有了背后的影射,可以被轻易地引申为辩护或攻击。
而我身在其中,并没有讨论的兴趣,或者说,精神太过疲惫,并不想承担相应的责任。
这几天厨房的火警报警器时不时地响一下,我知道是电池没电了,但又不想在这时候叫物业,于是直接把电池拔了出来。今天在厨房,煎那板剩下的鱼片,心不在焉地在锅边站了一会儿,忽然铃声大作——它居然还能工作!
我回头救鱼,发现今天真的走神太厉害,直接把塑料锅铲给烧化了,在锅里凝成红色的一块儿。再瞎嚷嚷的火警,恐怕也有能救命的时候,我明天还是给物业打电话吧。
-
【0321】(自己可见)
最近每天有十个小时清醒。五个小时在哭??
很少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身体是个容器。感觉感官都集中在很小的一块躯体上。像个布娃娃,只有按到的部分在痛。
-
【0322】
这几天精神比纸还要脆弱。
我并不担心生病。我其实也没有担心什么。但是内在已经成为了一团散沙,对所有人和事都丧失了信心。
呼吸的时候总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
给几个老师同学和关心的人写了好多邮件,写过去两个月我们了解的注意事项,写当前的处境,写到一半丢下电脑号啕大哭,写完了,想了一天要不要发,躺在床上想起来,又开始掉眼泪。搞到现在天一黑就开始害怕了。
有人给我回复说,itmeansalottomethatyouwouldtakethetimetowritethisforme。我看了想,这是不是客套话呢。我自己也常使用这样的客套。
感觉自己像个腐朽的沙堡,一触即溃。
很容易讨厌别人。
之前很希望得到的实习岗位发邮件过来,感觉真的是很好的机会,可能事情过去以后他们不会想要中国学生了。但是感觉实在不能做了。
上网课也很累,没办法做作业。有时候会想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只是我在做梦,我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梦见自己进屋被盗了,去警察局报警云云,浪费了一整天错过考试。结果醒来发现还是要去考试。
说不定只是我太不想交周一的剪辑作业,才梦见全球学校因为大流行病停摆了。
-
【0323】
爸爸生日很早就在讲了结果我忘了。
希望之前讨论的礼物有送到。
昨天今天看了两个番《为成为图书管理员不择手段》
和《异度侵入》。
第一个一开始挺可爱,翻到小说后面发现都是一些如何成为贵族的长篇大论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了。
第二个大家都说是神作我觉得就还好吧。看到结尾发现又是科幻系变超能系感觉稍微有点失望。
主角的悲惨过往我觉得也挺普遍的,没有什么特别被打动的部分。
这几天每天吃褪黑素虽然能睡着但是醒得很痛苦,今天改灌一瓶啤酒。虽然这时候啤酒应该是珍惜消耗品,出去买一次不容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觉吧。
现在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听下雨的声音。
下雨是好的。下雨也很珍贵。虽然很微弱。但是感觉很安慰。
三月二十七日
【0324】
我n提醒
用户体验真的很像瘟疫公司
每隔五分钟就告诉我
澳大利亚驱逐游客
西班牙关闭边境
以及奥运会可能取消
-
【0327】
晚上打开朋友圈,发现一片哀嚎。国家昨天削减入关人数,航线减少了百分之八十,大部分人的航班都被取消了。我想到室友计划下月初出发,问了一下,果然她的航班也被取消了,正在抓狂。
别着急,我说,大不了就留下来嘛。
她刷地贴了一张北美病例追踪网页的最新截图给我,说,你确定吗?
当前确诊数十万四千八百,我知道这个,实际上,我今天早上起床看数据时才八万六呢。我还知道加州报告仍有五万七千例检测正在等结果。按照目前15%的阳性检测率计算,大概再加八千不是问题。但是这听上去并不是一个有帮助的举证。我只好说,别太紧张,你也不是易感人群啦。
其实各类的话大家都听了很多遍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继续崩溃,我继续做草莓奶昔。
凭良心说,我也不是没有感觉到惶恐。毕竟局势莫测,谁也不知道下周会是什么样子——那些两周前笃定地说美国可以应付的人,肯定没有料想到今天的局面,数字上升如此之快,分布如此之广泛,震中纽约以外,新泽西,加州,华州,麻州,弗州,密歇根....都在以每天近千确诊的速度增长。今天美国全国报告死亡403例。几周前意大利刚刚出现这个级别的死亡数字时我们都大吃一惊,然而今天意大利报告单日死亡919,西班牙769......相形之下,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好几天早上我从床上醒来,感觉自己置身一场幻觉,新闻推送全球感染三十万,四十万,五十万,奥运会推迟,英国首相感染......如果只是因为下周一的作业没有完成,想要推迟上课,大可不必幻想出这样极端的剧情吧。
不过最近我每天睡前都喝一瓶啤酒,喝到晕乎乎地再去睡觉。感觉很有助睡眠,对生活也适应多了。
何况全球停摆也没能阻止我们交作业。昨天我和同一栋公寓楼的同学碰了个头,分别用简易方式拍了自己的长镜头作业。更早时候,我和剪辑课的难兄难弟进行了痛苦的长谈:我一时手快,在macbook上安装了最新的catalina系统。本来这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学校实验室关闭以后,我们要在自己的电脑上完成剪辑作业,而好莱坞老派剪辑软件aviposer没能适应苹果的最新更新,一打开就卡死。
原本软件公司应该负责解决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没人在工作了,我们只好自己降级回mojave系统。老天在上,这过程真是比我原以为得复杂多了。
初此之外,过去的十天里也没什么大事。我出了三次门,一次是去附近的杂货店。当时去得比较早,八点钟就到了。超市规定七点到八点留给老年人,但是进门以后还是发现大多数顾客都是老年人,让我十分尴尬:我好像从没想过,老人们也没法都那么早起床!那天我没敢多拿什么东西,买了四个白油桃,背回家一箱啤酒。
周一下午去了附近的货物仓库,想租个空间放家具。仓库工作人员隔着玻璃说话,比划了半天,还是跑了出来开门。
路上遇到一个uber司机,和我说我是这天他接到的第三个顾客。他是比利时人。他觉得到了秋天飞机就会疯狂降价,那时候回家就很便宜了。
还告诉我因为周末人群聚集,洛杉矶政府关闭了所有海滩和公园。
今天周五,下午去了大华。其实去过的几个超市好像都已经过了货源紧张的阶段。除了洗手液什么都不缺,管理也很有秩序:每十分钟只能进二十五个顾客。不少人拿着十五斤的大袋米在推车里。但是左右看看,还是我拿的东西最多。
我拿了好多冰冻蔬菜,水饺,鱼,肉,最后又拿了一罐糖渍橙子。回到家,冰箱都差点塞不下了。
总之,我的生活好像没什么需要担心的。纵使有,也远超我能力范围,多想无益。
今天去超市的路上,太阳很好,我坐在车里昏昏欲睡。车载音乐放到了一首忧伤的曲子,我忽然想到自己写过的一些伤感的句子。有一句大概是这样的:
“......骤得骤失,痛彻心肝;追思既往,悔之已晚。长夜漫漫,不知陛下何所能寄。”
当我写这个句子时,我还记得,我喜欢“痛彻心肝”这个措辞,而不是“心扉”。觉得押韵,而且比较灵动。而现在,我忽然想,在我短暂的感知着的生命里,我是否曾经真正理解过这些我竭力描摹的悲喜呢。我大概从来没有接近过所谓的“痛彻心肝”的感觉吧。又或许我有,在某些虚幻的层面上,我曾经感受过这样的痛苦,然后又迅速在现实中溶解了。
上周四上测试网课,和几个同学和教授聊了聊几个月来我的体会。之后我觉得没有说清楚,又补写了五页邮件。写的过程中,我一度扑到床上大哭不止,邮件发出去以后,我冲进洗手间,与室友擦肩而过……现在想起那时的感情,好像也已经很遥远了。
人类啊,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常态,一种脆弱的精神平衡。我做完奶昔,蒸上卤肉,听见室友在隔间里低声哭诉。在对困境的认识上,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喝完第二轮啤酒,我去睡觉了。
四月八日
【0403】
晚上爬起来吃褪黑素,忍住了没有掏出一把来。我猜我是不能一个人呆到九月的,真的会疯掉。
最近想给自己写点东西作为礼物。
其实素材很多,最近写的两段,都是我喜欢的。
它们都关于内在的,令人不安的东西。其实对我来说,故事不需要完整的原因就在这里。我编造出躯体,攫取了有养分的部分。就好像是珍珠母贝一样,能让我反复地咀嚼,闪光的东西很难找到,沙砾在舌头底下沙沙作响。
我所反复吞吐的,甚至在黑暗中安抚我的,就是那些关于怀疑的讨论,那些哭诉着没有出路,以至于绝望的感情。当他们落成句子,从虚幻的口中说出来。对我来说竟是一种快慰。在连续四个清晨我阴郁地醒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幻想一个生活在虚幻的某处的女孩,歇斯底里地咒骂沙发上的导师,用尽她贫乏的词汇去攻击彼此。她叫嚷道:“你给我睁眼的自由——不过是为满足你内心的贪婪!”我想,这个故事是好的,颇有意蕴。想完这些,我就心平气和,可以爬起来吃饭了。
我真是个很难取悦的人。我喜欢的东西里充斥着斗争。我喜欢矛盾和隔绝,渴望不可得到的东西。当我的心灵坠入黑暗时,我用幻想发泄仇怨。我喜欢看笔下的人们辩论并且揭露不愉快的事实。真相落在他们脸上,就像同样划过我的脸侧,我借着这种刺痛感到自己,某种盘曲在昏暗卧室里的长蛇,被刮弄鳞片时,才会蠕动起来。
-
【0405】
我不知道这种破碎感觉
是过去的传统还是新诞生的常态
在过去十年里每一个难眠的夜晚当我声称自己感到痛苦时我的呼吸我的肺腑我胃里灼烧的感觉
是否与此相同?
生活在时间中仿佛一条永不回顾的小船
从瀑布上跌落
为遗忘与记忆同时痛苦
来生啊
“我想做一棵白树,长在托斯卡纳的绿色山坡上。
一生一世,面对的只是在阳光里宛如流蜜的大地。”
-
【0408】
下雨了。雨水沙沙地打在玻璃上。
要下一周的雨呢,朋友圈好多人都在抱怨。但是我很高兴,感觉能把它当作我的生日礼物。
最近很难集中注意力。除了做作业,几乎没做成什么事。但是作业也特别多。我赶剪辑课的作业到凌晨两点,窗外救护车过去三趟,心里有种诡异的荒谬感。期末还要考证书,叫我们开始准备复习。我看着600页的教材,问有样卷吗?教授嫣然一笑,说没有呢。
好吧,至少听说补考是免费的。
上周学校发邮件,调查下学期的注册人数,提到下学期有可能仍然是线上课程。周一开放选课,我们发现电影学院除了核心课程和全职教授的自选课,其它选修课程都不见了。今天看新闻,说旧金山艺术学院因为资金问题正在考虑关闭。
你们艺术界未免太脆弱了,我对未来的打算只到了没法毕业休学一年的程度,还真没想到学校也能倒闭啊。
但我猜我们学校还是能撑住的,前段时间还开放了给困难学生的应急基金。
数了一下冰箱,我还有一袋虾,一盒猪脚,一盒五花肉大概能吃两次,一盒鸡脯,一盒豆腐,半盒青椒,三个土豆,四根胡萝卜,两根瘪掉的青菜,一袋馒头,四个很大的橙子,和确实能吃一个月的方便面。美国政府建议接下来两周所有人都不要去超市,感觉还是比较难做到的。
同在洛杉矶的小熊一直告诉我可以买到fresh和wholefoods外送,还有亚米生鲜和whee网站。我刷亚马逊到凌晨三点,刷了一个星期,一次也没碰到窗口。其余网站一个个搜了,发现都不在递送范围里。
学联说登记可以领健康包,有二十个口罩,一盒消毒纸巾和一盒莲花清瘟,但是先到先得,只有前三十个有。我报名的时候已经晚了,可以领十个一次性口罩,我有两盒花粉口罩,是二月时恐慌买的。就不要了。
上次我记日记的时候,提到说英国首相确诊,这时候他已经在icu了。
最近几天没那么关注数据了。刚才要记录才刷了一下,美国确诊四十万了。洛杉矶刚过七千。我在的这个街区有25。
实际上因为看到的报道太多,似乎感觉不出这些数字算少还是多,情况到底是变好还是变坏。
昨天纽约一上午就报死亡599人。在曼哈顿的朋友说,已经感觉大脑无法理解这件事情:是说每小时死掉五十个人吗?
这时候,我倒产生了一种格外抽离的感受。纽约有两千万人,如果你这么理解的话。地球有七十七亿。在平日里,每一秒钟,也都有人在出生和死去。我们所经受的短暂的隔绝,匮乏,恐惧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感,正是很多地区的人长期忍受的常态。我最近开始焦虑,因为我的鲜牛奶用完了,不能调咖啡。但是在非洲,即使是开普敦这样的大城市,居民也可能没有自来水。
在两个月前,我就和朋友如此描述这件事情。我说这种忽然而至的群体灾难,确实改变了我观察世界的方式。我可以感觉到它播撒新的内容在我的头脑里。我感觉到更多参与世界的义务,也更感觉到自我渺小和珍贵的存在。当我看一些冷门电影时,我开始从那些独特的表达中获得共鸣。我坐在窗边重看一部我曾经评价为“晃得厉害”的独立电影,镜头绝望地从人的面孔上脱焦,有一瞬间我几乎脱口而出:原来是这样啊。
预期中的宅家到五月,可能要变成宅家到九月。我给自己列了些课程,还一本正经地写了课程大纲:假设看艺术片是一门十六周的课程的话,每周固定的课程时间是什么,每周要交哪些作业,期中要达到什么目标……听起来还是不愁没事做的,然而——因为防止自己打游戏而没有把pc电脑带到美国,还真是今年最失败的决策啊!
四月二十三日
昨天半夜地震了,整个房子都抖了一下,那感觉仿佛一头大型猫科动物从我的弹簧床上跳过。我以为是楼上邻居蹦迪,心想这房子质量着实不行。
碰到期末周,又是考试,又要搬家,又有一些文件要搞,比较暴躁。相比之下写文确实是比较可爱的烦恼了。在当下,这种烦恼让我有种活着的感觉。
隔一段时间就觉得自己写的东西毫无趣味可言。想和人说说,又觉得浪费别人注意力。所以我写一些关于写作的吐槽总轮换着各种小号发。不好意思让那么多人看见,又不想没有人看见。
但是独自写作,它提供给我的养料实在太微薄了,以至于我时不时要探出头嚷嚷一声。我的快乐很难从具体的字句里面得到。“这个句子写得很优美!”--我太难因此感觉舒适了。我想要一个复杂的情境,很浓烈的感情,成功把这种感情表现出来。它们都不能凭空产生。写出来也不是很如人意。比如说,唉,我还是觉得寒松第一个三万字没写好。在我预设的剧情里,想要一场大屠杀,尸体堵塞街道,想要张缄亲手把韩芷的手臂砍下来,我是想制造那样的血腥场景的。但是剧情写到时似乎没有足够的张力那么做。外在的某种影响力把它强行压平了,让它呈现出来时更加温和。最终,我几乎是委婉地把死亡和伤害暗示出来。这让我每想起来便如鲠在喉。是逻辑不够支撑吗?还是我的胆怯?我不够愤怒?在那之前,我没有意识到,我们最终写出来的剧情是某些无形力量在头脑里形成的平衡。我担心我不能把这个故事写好,会是因为我太软弱了。真是奇怪,没有名字的人的生命显得更加可贵。我不敢写屠杀。我如果不能在这一次下手,我能在下一次下手吗?
去年开始,我对人与人的关系有了很多新的理解。人活在世界上,最主要的是孤独。在这个基础上,才产生各种联系,而这些联系很大程度上是随机的。对这种飘忽又稳固的联系的认识深深影响我,几乎动摇我的剧情设计。卢临川这个角色算得上是我在抑郁中的代言了。他本来有个完全不同的名字和背景,但在某一刻,他忽然发出了我的声音,这让他悬而未决的全部故事瞬间获得了最差解。那一刻,他身上有了明显的破绽,我随之给予他野心,恐惧,竭力修饰的冷静,两千个夜晚难以入眠的愤恨。他成为一个不幸的角色,因为他不慎说出一句我的话。众所周知,作者憎恨自己。
好的那一面是,所有主角身上都有我的一部分,或者说,这是主要角色的特权,就好像我把对自己悲剧特质的想象寄托在他们身上。当我决定去爱一个角色,我首先想他们在哪里不适应社会生活,他们成长中的什么习性会使他们在交流中深深受挫。而一个看上去如鱼得水的人物?我思考他们磨损了本性中的什么得到这些,我想他们在深夜无人时难以吞咽的苦涩。我猜这是我难以回避的自我,那些认知与生活相匹配的角色,我并不划为“自己人”。
而这种自我与倾诉它的欲望,它似乎就是我长夜中难以吞咽的肿块,是使我在交流中长期遇挫的那部分天性。它们有时候看起来具有非常清晰的因果,但更多时候互为表里,相辅相成。故事,这是我光荣与痛苦的莫比乌斯环,我心中日夜翻涌的衔尾蛇。
成长代表毁去一部分,保留一部分。保留的是什么,这是角色们的分歧所在。我看着他们行动,好像看到不同的我行走在不同的选择之中。这比喻听起来有些自大,但这种感受可以十分谦卑。
下雨了,很棒。昨天总算买到了牛奶和南瓜,还不慎买了两根巨大的西芹,足有一米长。
五月七日
【0507】
去年下半年写过一篇日志,说如果要搬家最好轻装简行,还计划了要带什么,不带什么,似乎十分浪漫。
如今形势莫测,不敢续长租,找了个三月的短租,怎么想租仓库都不划算,干脆把大件全部送人,屋里的摆设也随捡随扔,毕竟谁知道下一站是哪里呢?
囤积起来的奇怪道具有很多,一对镂空花灯,一只黄铜闹钟,一卷医院听诊器,三个动物面具,一盒森林绿的喷漆还未拆过,两罐便携喷雾,两打灯光滤纸,算了算了,都不要了,谁知道下次拍摄是什么时候。只收拾几个小箱子带走,看起来随时预备仓皇而逃,实际也是如此。药箱太满了,也送掉一半。
坐在地板上看着整理出来的三箱东西,心里颇有些难过。怎么变成这样,怎么忽然这样了?但你若想想,或许从没有未经历过世界性灾难的一代人,如今到来的就是我们的时代。
-
【0514】
两个星期里熬了六天夜。中午十二点才交上最后一个paper。到了晚上,脑子还嗡嗡地发着烧,好像过载的电脑硬盘,但胸口已经出现了熟悉的,缩紧的空虚感,我又开始无所事事了。
听了尼尔盖曼的一节网课,他有一句话说,写作就好比赤身走在大街上,你暴露的永远比你能接受的更多。
他提出的改进练习是,写一写你生命中最后悔的决定,最尴尬的时刻,最不想坦白的秘密,并且读给别人听——因为作家要熟悉暴露的感觉,掌握这种力量。老实说,我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大部分文章写得难以下咽的人,似乎都还远远没有到达需要直面内心真实的程度。
但是说到暴露感,我还真是非常有体会。之前好像说过几次,写故事让人觉得非常暴露,当时有朋友说,可是没从中看出了关于你的什么。
“你是说,除了我喜欢压抑型的主角,被外界推动的剧情,难以弥合的分歧,长篇大论的说教,以及可能有一点恋父情结?”(。
......这有点难以形容。被迫暴露的不是我的想法或者喜好:这些东西既然写出来了,就是给人看的。暴露的是,我做为一个渺小的个体,试图描绘世界时看到的,和没有看到的东西。是我作为作者视野和能力的局限。而这是永远无法填满的未知。是对无能自我的羞耻。对边界的恐惧。是那永远跟随你的“写得不好”的感觉。
经常看到有朋友抱怨说,写得不好,没法儿看。我自己大概说得也很频繁。一般来说我会安慰说,没有啦,写得可好了。但是我内心深处,知道这种感觉是永远存在、而且是永远真实的。这种感觉同样是暴露的一部分。是我们难以逃避的。
大家大概都有在文前文后标注“ooc警告”“渣文笔预警”这样的阶段,给自己进行各种解释和注解。当我回顾旧文时,最感到尴尬的倒是这些文前试图掩护自己的痕迹。它比作品本身暴露了更多的不安。
有时觉得不好意思,我越来越少回复评论了。即使是我心里很喜欢,很感动的评论,除了“谢谢”,似乎也说不出什么。我想这样不太好。
写得不好的感觉太强烈,太寻常了以后。我几乎不希望别人看到我写的东西。我猜这是假的,但是,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我期待什么呢?在我明知道它写得并不好的时候?这时候,故事是横贯在你胸腹里的一根难以移除的断骨,它所带来的疼痛,都只和你自己有关了。
我是我,故事是故事,读者是读者。越来越频繁地,我觉得我们隔着文字说着自己的话,却假装是在交流。如果你给我留言了,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那个不如此阴郁的自我还是会因评论而快乐的!最近就有几条评论让我很开心,很感动。虽然当对方说得很切中的时候,我又反过来考虑其它的问题,比如,我是不是值得了。
唉,说了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大概也是“描写你的秘密并读给别人听”吧。我无聊的人生里,最可怕的秘密大概就是写文时有多难了。明天起来写文。
五月二十日
0520
新租房子里的网要六十刀,我当时想了想没舍得开,结果房子比较低,手机流量动辄失去信号。今天山穷水尽,不得不跑到隔壁楼蹭wifi上att页面。
没想到办错了服务,花了更多的钱,打电话过去客服又下班了。只好明天带着电脑再来。
回家路上公园发现有公共热点,大喜,正好制片给我打网络电话,我说你等等,在水池边找个信号强的地方坐好。制片问我预算多少,我随口报了一个数字,料他也想不到导演开口如此阔气,实则晚上十一点还在外面蹭公共wifi。
路上刷到柳底太太的新文,看了一半进了地下室,一刷新好嘛页面没了,于是原路返回去找网看完。
回到家转了一圈,还是没信号,心里很烦躁。也不是说真的遇到了什么困难吧,毕竟顶多两三天就可以解决了。不由反思大概是我这种人平时太顺利了,所以稍遇到一点生活中的不便之处,就觉得浑身上下逼仄起来。
今天还和朋友说,我们从小就养成这种思路,一遇到什么困难,先想想自己的privilege,想想世界上糟糕的事情很多,都没有发生在我身上——其实着实对心理健康不好,但是已经成为习惯。
不过后来我逐渐养成了新的习惯,一遇到什么糟糕的事,我就想:我可以拿这种情绪写文!在海关排三小时的队伍时这样想,遇到粗鲁的工作人员时这样想,发战战兢兢的邮件这样想,收到针扎一般的回复时也这样想。这样一来,仿佛所有的负面体验都摇身一变,成为宝贵的人生素材。同时,它赋予你一种局外人一般的超脱体会。我至今记得,中学历史课上,有一回老师痛骂全班,用词极为无礼。我坐在位置上注视他,用一种青少年最傲慢的方式想道:有一天我要把你写下来!
现在长大了,再这样想的时候,觉得好玩之余还有些羞愧: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单薄的人生经历能写几个故事!
写文时代入自己的真实经历,对写手来说仿佛应该理所当然似的,我不知道大家怎么样,但对我来说好像真的很少。我能想起的大部分心理描写,好像都是来自纯粹的代入和想象。有一篇倒确实有很多的“我”,大家大概想不到,是《我内心深处》里阿不思的第开篇部分,强烈的罪恶感让他在日光之下无所遁形,难以直视的回忆在每一个日常时刻毫无征兆地响起在耳畔——那时有一段亲身经历,让我确实这么想。
这几天看旧作觉得,我写的大部分故事,都有失于生活的真实。可能有点含糊。但总之,我觉得自己离思维比较近,离生活比较远。其实我想这是大部分年轻写手的问题,我们可能心思敏感,可以体会很多戏剧性情节后面的人性感受,但是对生活的体验却太少,以至于无法把更真实的细节展示出来。我看自己的旧文章,大部分是如此:在心理上可能有非常不错的灵光一现,涉及到生活时就仿佛走在二维世界的木偶线上。
倒也不是说,我从此要花三百字描写三明治的色香味美。我大概这辈子也和那种类型无缘了!生活的细节和思想的细节一样,需要灵感的观察和技巧性的精炼。只不过若没有大量积累,就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找起。就比如说,我们所有人都断过网,看寄生虫的时候,会很容易体会剧中人在马桶旁边找网的困窘。但是如果没有至少靠近这种逼仄程度的生活体验,大概没有能力(或胆量)把这样的剧情写出来。
如何寻找值得描写的细节呢,最近的一个体会是,可以看它在实际行为上是否是故事能够前后延展的一环。上周我重看旧文,有很多细节是关于“微笑”“眨眼”“摆摆手”,现在看起来有点没事找事。这是我拍了几个短片以后产生的体会,假设有一个真人在我面前等待拍摄这段剧情,我绝不会寄希望于给他“眨眨眼”的提示,因为它对演员投入故事没有任何帮助。要让他成为故事的一环,仿佛他一直身在其中,需要给他找事做,喝酒,读书,被风吹,沉浸自己的思绪中,总有更多的细节让你觉得宇宙正在进行之中。
感官很重要,越是稀有的感官越能贴近我们和读者的距离。但是感官细节一旦用得多了,就没有意思。上周我写过最喜欢的内容是,女主在危急关头说话,感觉湿冷的头发黏在后颈上。一般来说,我都拒绝细节描写,只有在类似的情况下我会想写这样的东西,希望它能同时串联情节和感受。
好,总算在断网的情况下靠瞎叨叨熬到了睡觉时间,让我去阳台上看看能不能把它发出来吧。
【0531】
长大的世界确实不一样
以前会说没心情写文是因为作业没做完
现在可以说没心情写文因为城里发生了暴乱(
但是今天得到了第一个电影节入围的通知感觉可以高兴一下
六月
【0531】
长大的世界确实不一样
以前会说没心情写文是因为作业没做完
现在可以说没心情写文因为城里发生了暴乱(
但是今天得到了第一个电影节入围的通知感觉可以高兴一下
-
【0604】
这几天感觉非常糟但是不知道能做什么。买了几个新游戏,折腾了半天还是打不下去。到了晚上只好又把酒拿出来。去年一杯就倒的我甚至买了吧台用的一组调酒bitters,大概可以看出我现在的生活了。
推上看加拿大总理接受采访,记者问你怎么看川普对群众用催泪弹这回事,特鲁多对着话筒沉默了21秒,这是本周最好笑的视频,我差点把鱼煎糊。三花说,以前从来不理解绥靖政策是怎么想的,现在突然有点懂了。最有趣的是这沉默居然还颇为诙谐,我们在沉默里分享着失望、尴尬和无处可去的嘲讽,沉默本身就很荒诞。
转眼半年过去了,世界居然还能变得更糟,但是我已经不能变得更抑郁。之前我还能躺在沙发上看手机,这两天躺一个下午连手机都不需要了。我自己也知道这样不行。预约了考证书结果一点都没有看。想着要写文,也拿不起笔来。这几天写的东西,都是在手机记事本上断断续续打出来的。
前几天夜里有一只小猫在我窗下叫,我以为是邻居家的,没有理会。第二天早上有个东西从漏水管爬进我的阳台,我看到是只黑花纹的小猫,巴掌那么大,毛发乱蓬蓬的,叫得细声细气。我出门去花坛下面找,它已经跑掉了。我在阳台上放了水和食物,它没有再来。三天过去了,我很失落。那天晚上它是不是对这个窗子抱有希望呢,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我要有猫了。
写文在这点上没什么帮助。我好像经常写一些比较理想化的东西,但是我的故事本质上十分悲观。一直以来我想描述的故事,都是人性在世界洪流面前难以抗拒却顽强挣扎的部分。是关于残酷和坚守,也是关于注定的毁灭。我一直相信存在好的东西,但是我也一直知道它们不能帮助我们活着。写这些感受对我来说消耗很大,我经常要挖掘到刺痛我自己的地方,才会勉强觉得写出一点想要的感觉,我很爱它们,但它们不能帮助我感觉好起来。
我也很爱大家,谢谢你们看我写这些。我真想写些日常又快乐的东西呀。前段时间我看一个日漫,里面花了几分钟讲女主角把头发挽成喜欢的发型。我想啊,这真是出乎意料,这可能比想象中重要,给你的角色一点有个人特质的生活细节,让它看起来拥有自己的生活,而不仅仅是灵魂。我的故事太重视灵魂了,它们漂浮在宇宙里,就好像我自己一样,一旦幻想遇挫,就陷入困境里。
-
【0606】
judy来我家喝酒喝醉了。
挺开心的。
-
【0610】
大半夜的感觉很崩溃
可能真的要选休学了心情复杂
希望这个星期可以调整过来
至少不能耽误活着吧(
-
【0613】
和院里谈了三次,终于不得不承认,毕业作品拍不了了。
也不只是我,根据目前加州发的影视行业规范,大部分低成本小制作都无法达到防疫要求。工会要求核心组员一周接受三次以上核酸检测,每隔四小时消毒场地,雇佣专业健康风险监督员……无法承受这些额外支出的制作,只能不断削减风险:未成年人不能拍,亲密接触不能拍,片场所有人需要保持社交距离,场地限制到三个以内……一夜之间,好像又只有大公司拍得起电影了。
我可以选择休学,但是回国拍摄风险也会很大,延期毕业,也觉得不太甘心。我和制片讨论说,可以接受学校的替代毕业方案,同时自己在校外组团拍原本的剧本,可以延迟到春季……但是还是有很多不确定的风险。
心情很复杂,也不是说沮丧吧,如果说两个月前我还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两个星期以来也已经差不多接受这个事实了。更多的可能是一种茫然吧。
前几天我和朋友聊到莱尼·里芬斯塔尔,她最著名的作品是为**党拍的宣传片《意志的胜利》,一直到临终前几年还因此被起诉。我说,相比较而言,画家,诗人,音乐家,可能更容易在经济困境面前坚持人格的独立——没有批评任何人的意思,只是说,一个贫穷的作家,仍旧可以写作。但是一个把房子抵押出去拍片的女导演,面临“是”或者“否”的问题时,我可以理解到,这里面的诱惑是摧毁性的。
当然啦,不拍片我也不会饿死。事实上,能少拍几次饿死的几率反而小些……
唉。这几天我梦见自己在游乐场忽然所有人都不动不说话,看着一个拿枪的人慢慢走出来;梦见枪手让我先跑然后在后面追我;梦见一个小男孩忽然发疯咬死同班同学只是因为班级人数不是偶数;梦见自己住在一个小房子里有一天回家发现整个房子被推平;还梦见一个朋友帮我在废墟里找东西捡到一个手雷被炸成碎片。如果我对自己诚实一点,我就会说,我真是非常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