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切切切当上太医令》 楔子 刀俎与少年 桑落是个泌尿外科女大夫。 想她在公立医院工作多年,也算阅器无数。今日,竟然看到她人生中见过的最标准的物件。 颜色干净、健康,皮肤光滑,没有赘生物。 经触诊,功能正常,强度为四,三指宽,一掌长,附件排列整齐、大小均匀,弹性良好。 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解剖模型。 她甚至捉起小刀,想要一刀子纵切下去,看看构造。 “砰砰砰——” 门板被拍得直晃。 握着刀子的手微微一抖,桑落这才回过神来。 穿越到这莫名其妙的古代,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个爹,这个爹还做着莫名其妙的职业——“刀儿匠”。 专事阉割之人。 作为公门认定的刀儿匠,爹的生意不错。多是穷苦之人将自己孩子拖来,一刀切断“红尘根”,从此踏进深宫门。 当然,也有自己来的。 眼前这个躺在“砧板”上即将挨宰的少年就是。 一身黑衣,满是尘土,用力撞开门,看见她就说:“我找你爹,替我——” 话未说完,整套死沉死沉的骨头架子就倒在她身上。 她顺便搜了他的身,没有新鲜猪腰和小米,也没有石灰和鸡蛋,更别提银子了。 果然,又是一个想要“白切鸡”的。 桑落穿越不足一个月,却已经对这种伎俩见惯不惊。 穷人为了活命,什么法子都能想。 只是,可惜了。 眼前这一穷二白的少年,挂着如此标准、如此漂亮的物件,切了着实有些暴殄天物。 “砰砰砰——”门外人拍得愈发焦急。 桑落将小刀放回桌案上。颇有点遗憾地看看那昏迷的少年,准确说是那个物件,随手扯了一块帕子替他盖上,这才将破败的门打开。 来人四十出头,灰布衣裳,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见门内只是一个十来岁的脏兮兮的麻衣小子,就抬头朝内焦急地张望:“刚才可是有个黑衣少年进去了?” 桑落压着门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那人也不好撞进去,便问:“你爹可瞧过了?” “我爹出门去了。” “啊?”灰衣人又问桑落:“你爹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可再也耽误不得了。”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桑落眸色淡然,又说道,“方才我看了一下,不行。” “不行了?”灰衣人提高了声音,显然是难以接受,“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怎么就不行了?” 桑落抿抿唇:“太大了,不能切。” 要净身做内官,不能超过十岁,眼前这少年,少说也有十四、五岁了,年纪太大,又没有止勃的药,切了只怕要受天大的罪。 切?太大? 灰衣人愣了好半晌。 中个毒,怎么就要切?切哪儿? 桑落没明白灰衣人的表情,以为他是不甘心,便决定替昏迷的少年挽救一下:“若要他挣银子,倒不如送去南风馆,拥有这一技之长,想必能成头牌。” 灰衣人抬头再打量了一圈土墙院子,又看向门内这个瘦瘦小小、一脸严肃的麻衣小药童:“你爹可是桑林生?” 桑落一呆。 回头望望“砧板”上的少年,竟不是来净身的,而是寻大伯看病的? 第1章 把裤子脱了 “哗——” 刺骨的冰水,扑面而来。 长街顿时静了。 桑落有些懵,心跳声,水滴声,不住地在耳边轰鸣。 她穿越来此四年,辛辛苦苦筹谋了四年,今日是她在伯父的医馆里当坐堂大夫的第一日。怎么就被人当街泼了这么一桶冰水? 缓缓睁开眼,她捉着袖子擦擦眼睛,这才看清那人。 竟然是她的第一个病患元宝的亲爹“豁牙”。 刚才他如何骂她的? “你这个臭娘们儿,招摇撞骗,冒充大夫坐堂!” 三月的京城,风不算暖,吹在湿透的衣裳,凉得让桑落忍不住起了寒噤。 臭娘们? 女子身份就这样就被人拆穿了? 她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固在脑袋里。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想逃,脚底却像是灌满了铅,根本迈不开步子。 好在有人从医馆里冲出来,张开双臂将她护在身后。 抬头一看,是堂兄桑子楠。 他指挥几个学徒上前去哄赶那人:“‘豁牙’,桑大夫刚治好你儿子,没收诊金,你不感谢也就罢了,还在这里胡说八道!你又是哪里欠了钱,想要来这里敲诈银子还赌债!我们不会给的,快走快走!” 这人姓霍,城南的百姓都知道他,最好吃酒赌钱,因被债主打掉门牙,得了“豁牙”这诨名。 元宝是个懂事的,知道三月水冷,替娘亲下河浣衣,突觉下身疼痛难忍。疼得直不起腰来,“豁牙”仍旧不舍得花钱看病,还是元宝娘执意带来医馆看诊。 若交给旁的大夫,元宝免不了一通折磨,甚至还丢了性命。恰恰桑落穿越前是个泌尿外科医生,很快就诊断出是子旋之症,处理这病轻车熟路。手法复位后,又观察两个时辰,元宝就跟着他娘回家去了。 “我没胡说!”“豁牙”当然不肯走,伸着脖子吆喝起来: “桑落,你爹是刀儿匠,捡了你这么个没把儿的,还当儿子养。你假扮男子跟着你爹做活也就算了,今日还到医馆行骗!我儿可是童子身,被你这一摸,童男阳气都没了,这笔账你要怎么算?!” “谁说的?”桑落袖子一抖,掌心悄然多了一柄柳叶刀,手掌渐渐收紧,关节泛白,“再要信口雌黄,你信不信我——” “不可!”桑子楠知她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倔性子,连忙拦住那后半句,又看看四周,示意她围观之人渐多,切不可留下话柄。这泼皮显然是有备而来,若真进了官府,验出她的女儿身,只怕再难有回旋的余地。 “谁说的?老子说的!你就是个娘们儿!”“豁牙”一蹦三尺高,“敢不敢把裤子脱了,让老子验一验!”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再次聚在桑落身上。 男式发髻已被水泼塌了,水顺着她额前的碎发一绺一绺地淌着,从眉稍、到脸颊、再滑落至下巴,将她眉间涂的碳色和唇周抹的青粉一并裹着,最后浸入白衣,洇出一团团鸦色的水渍。 哪个男子会涂眉毛抹胡子呢? 再看那身白衣,布料贴着胸膛,虽不曼妙,却也不似少年那般平坦。 明明白白的女扮男装啊。 芮国立国不过十几年,算上前朝大荔国,也没有听说哪个医馆有女人坐堂看诊的。女子乃不洁之身,岂能进医馆坐堂?她敢坐堂,谁又敢找她看病?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对!脱了衣裳验一验!” “是娘们儿就大大方方承认,老老实实回家织布洗衣去!” “就是!在这儿充男子坐堂骗银子,不如回家替你相公缝几条裤衩子去。” “此言差矣,”又有人摆手笑道:“刀儿匠的女儿,还能寻到夫家?” “所以只能偷偷来医馆,趁着给男人把脉看病,顺道摸摸男人的身子。” 这话一出,众人轰然大笑。 “豁牙”见得了势,便张狂地伸出黑黄的爪子探向桑落胸口:“来来来,老子替你验一验。” 桑子楠哪里还忍得下去?一手抓住那肮脏的爪子,一手握紧拳头就朝“豁牙”的脸上招呼过去。 “哎哟!”“豁牙”捂着脸,一屁股躺地上,大叫起来,“打死人了!医馆打死人了!” “打的就是你这恩将仇报的小人!”桑子楠举起拳头,还要再打,却被桑落一把拦住。 “豁牙”想要借机挣脱,不料下一瞬,正对上一把泛着寒光的柳叶小刀。 刀身不长,却被磨得极其锋利。 刀尖儿,还滴着水。 再往前一分,就能刺破“豁牙”那油腻肮脏的皮囊。 桑落的嘴唇抿得发白,原本是极狼狈的,湿漉漉的白衣裹着她倔强的骨骼,却勾勒出几分清隽潇洒之态来。 “豁牙”分毫不惧这把小刀,反将脖子一挺,咽喉顶住刀尖:“怎么着,光天化日的,还要杀人灭口吗?!大家快来看啊,这娘们——” “我验!” 她冷声说道。 什么? 这是真的能验的吗? 桑子楠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怕她倔劲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敢验,”桑落上前一步,睥睨着地上的“豁牙”:“你呢?你敢不敢打个赌?” “赌什么?”一说起赌,“豁牙”就来劲。 “我同意验身,若我不是男子,便赔你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 不但可以还了赌债,还可以留下银子去翻本。 “一百两!”“豁牙”翻身站起来:“你若没有把儿,就得给老子一百两银子!” “好。”桑落点点头,看向桑子楠,“请堂兄写个赌状文书来。” “文书”二字咬字颇重。 桑子楠眉心微动,心领神会,立刻写下赌状,又当着众人读了:“......对方若无男儿之势,则为输。愿赌服输,富贵生死皆由天。” “一个赌状还写得如此文绉绉的......” 桑落冷眼看他:“你不同意?” “同意,同意!”这可是必赢的赌局,“豁牙”喜笑颜开地按下手印,“来来来,快些脱了,别耽误老子去吃酒。” “在这里脱,着实有伤风化,”桑落看看四周围观之人,似有难言之隐,转身背对着围观之人,冲着他悄悄拍拍腰间的荷包,“不如寻间屋子......” “豁牙”顿时明白过来。 打赌验身不过是个托词,他们是想要寻个暗处,私下给些银子封他的口。 今日的财神被猪油蒙了心吗?这么多人赶着送钱给自己!谁会傻到将银子往外推? 再说,只要这小娘们儿坐堂看诊,他就可以日日来这医馆门口闹上一闹,总能捞着银子。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豁牙”搓搓下巴,脸色一正,瞥了一眼人群,再回过头指向医馆:“走!进去,老子亲自给你验一验。” 第2章 我们扯平了 一进医馆后堂,“豁牙”的目光始终落在桑落腰间的荷包上。眼珠滴溜溜一转,想要再抬抬价,便佯装出一副不好商量的样子:“快些验,老子还要出去吃酒。” 见她还未有掏钱的动作,他又狞笑着:“怎么?不好意思脱了?来来来,我帮你。” 说罢他伸手就要去拽桑落的衣带,刚碰到布料,手腕一痛,被桑子楠抓住,两个高大的学徒上前来,将他整个人压在病榻上,结结实实地绑成一个“大”字。 这是要耍赖?! “豁牙”惊慌不已,不停挣扎着叫喊:“你们不能杀我!外面那么多人看着呢!放开!快放开!” “杀你做什么?”桑子楠掏出赌状,认真读起来:“......对方若无男儿之势,则为输。愿赌服输,富贵生死皆由天。” 桑落十分认真:“你赌我没有,我也赌你没有。你若没有那二两肉,那你就输了。” 他在床榻扭来扭去,活似一条蛆虫:“有!我当然有!” “有?”桑落的黑眸闪过凌厉的刀光,缓缓吐出三个字,“我不信。” “你忘了,我有个儿子,元宝,今日找你瞧好的病,长那么大了,怎——”说着说着,“豁牙”突觉下身一凉,裤子被扒了下来。 他正要大喊“救命”,可刚一张嘴,就被堵了一颗剥了壳的鸡蛋,滑溜溜的鸡蛋压在咽喉,吞不下,吐不出,只发出一阵愤怒的“唔唔”之声。 只见桑落招招手,示意桑子楠上前来观摩。 她端着冷漠的脸,俨然一副传道授业解惑的姿态:“《难经》所述,行医要做哪四步?” 桑子楠煞是配合:“望、闻、问、切。” 桑落撩起眼皮,一板一眼:“望,患者腿间赘生的一粒肉瘤,不足一寸长,目测约五钱左右。闻,患者满嘴喷粪,又脏又臭。问,患者已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桑子楠忍住笑意:“嗯,只剩最后一步了。” 最后一步是什么? “豁牙”还跟着想了一想。 顿时打了一个寒颤。 是“切”! 他娘的!这小娘们儿是要替自己净身啊! 他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刮子,贪那点银子跟进来干什么? 可怕,太可怕了! 他的四肢被捆得死死的,身体不自主地颤抖起来,声音也变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你们还有王法吗? 桑子楠像是听懂了,抄着手笑:“你可是盖了指印的,就算告到京兆府去,也没话可说!这可是王法。” 桑落说“文书”二字时,他就明白了她的目的。赌状就赌状,哪有说赌状文书的?倒是二叔这个刀儿匠,会给每个来净身的人写一份文书。 桑落寻了一块磨刀石,霍霍地磨起柳叶刀来。顺道耐心解释一句:“这鸡蛋本该你自己出的,算了,今日就送你吧。你咬紧了,一会动刀子才不会咬着自己的舌头。” “嘶嘶”的磨刀声激起“豁牙”一身鸡皮疙瘩,他瞪大眼珠,鼻孔不停喷着粗气: “唔唔!唔唔!”黑店!黑店! “唔唔唔唔唔唔!”你会遭报应的! 桑落用烈酒喷了刀刃,一步一步走向床榻:“你毁我行医之机,我断你红尘之根,很公平。有些东西,既然我没有,你自然也不能有,这场赌局,我们不输不赢,扯平了。” “豁牙”不住摇头,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桑落捏着磨好的柳叶小刀,晃了晃:“放心,我有独门秘技,刀法干净利索,不会特别疼。” 那锃亮的小刀越来越近,眼看将要落下。 忽地,屋内弥漫起一股热烘烘的尿骚味。 溺了? 胆子这么小? 桑子楠有些不忍直视:“竟是个不禁吓的。” 可惜了这病榻,今晨刚换的干净布单子。 看着“豁牙”如同一只待宰的乌皮鸡,瘫软在病榻上,目光里满是哀求,桑落第一次觉得在古代当大夫比现代舒坦多了,也解气多了。 不用评职称,不需要写各种报告,更不用搞学术论文,还可以对这种混球医闹肆意动手。 一言不合,就切一刀。 唯一的问题,就是性别。 少了那二两肉,她就不能行医。 她的眼神暗了暗,收回柳叶小刀,睥睨着榻上瑟瑟发抖之人:“我有话要问你,若答清楚了,就留下这颗肉瘤子。” “豁牙”连忙奋力点头。嘴里一松,鸡蛋被取走。还未来得及庆幸,那小刀又顶了上来。 “说吧,谁告诉你我是女子的?说清楚了,我就放你走。” 她爹桑陆生有祖传的手艺,宫里认定的刀儿匠,有这个铁饭碗,一辈子不愁吃穿。 这手艺传男不传女,没儿子继承,将来宫里势必要将这铁饭碗转给别人家,故而她一直都以男儿身跟在爹身边干活。 这两年桑落有意展露医术,盼着将来可以坐堂行医,再不做替人断子绝孙的事。 哪里想到,筹谋这么久,第一天坐堂就被人拆穿了身份。 桑家从未与他打过交道,他怎么会知道她是女儿身?想必是有旁人暗中授意给他,叫他来当场揭穿。 如今众人已经知晓她的身份,要继续坐堂看诊已不可能。她必须抓住背后搞鬼之人,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豁牙”有些犹豫,的确有人给钱,只是对方许诺的银子还没收到,说了岂不是收不到银子了? 冰冷的刀又举了起来。 他连忙开口:“我也不清楚。” “嗯?”柳叶刀再逼近了几分。 “真、真不清楚,就是刚才,有人给了我一些银子,跟我说你是个臭——呃,说你是女扮男装,让我当众揭穿你,就可以再给我一百两银子。” 桑落抬起头与桑子楠对视了一眼,又问道:“什么人?长什么样子?” “豁牙”连忙摇头:“女的,戴着幂笠看不清脸。” 见桑落面露不悦,生怕她一刀给自己断了,又赶忙补了一句:“可我刚才进来时,看见她跟在一驾马车旁边。” 桑子楠追问:“什么样的马车?” “全是乌木,雕的特别漂亮,还——还挂着葡萄纹的赤金香球。” “赤金的香球?” “对对!香喷喷的,就连那门帘子也是刺绣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说罢,“豁牙”苦着脸哀求,“我欠赌坊银子,后日若是不还,就要剁了我的手,为了活命才接下此事,你们大人有大量,就放了我吧,我保证出去就说你是男子!” “打量我们好骗呢?”桑子楠才不信,“现在你被绑着,自然什么好话都说,一松开,你不定怎么讹我们呢。” “不敢,不敢!”“豁牙”看着那小刀,心就慌,“我若乱说,便叫我从此赌钱,十赌十输,永远翻不了身!” 忽地,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学徒探头去看,惊惶地缩回头来道:“桑大夫,不好了,巡防来人了!” 第3章 那不是凶器 桑落眉头一皱,与桑子楠对视一眼,利索地割断绑缚“豁牙”的布条。 巡防的士兵冲进后堂,亮晃晃的兵器竖了一屋子。 巡防将领把着刀柄,将屋内扫视了一圈:“有人报说此处有女子冒充男子行医,还意欲对揭发之人动用私刑!可有此事?!” “有!”“豁牙”顾不得体面,提着裤子,一下子蹿到将领身边,指着桑落和桑子楠高声喊道,“就是他们!” 桑落黑眸盯着他:“你可忘了刚才说过什么?” “豁牙”挺起胸膛,摆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我方才不惧你们威吓,立下誓言,如若‘乱说’,则十赌十输。” “乱说”二字咬得很重,这是他惯用的伎俩。 旋即,又对巡防将领说道:“大人,就是这臭娘们冒充男子招摇撞骗,他俩还要杀我灭口!” 巡防将领根本不容桑落分辩,怒喝下令:“天子脚下,竟有如此藐视王法之事!来啊!把这二人拿下,交由京兆府!” 不容二人辩驳,巡防士兵上前将两人扣住。学徒们不敢再上前阻拦,得了桑子楠的示意,立刻转身跑去桑家报信了。 桑落与桑子楠被押着出了医馆。 众目睽睽之下,女子身份再也瞒不住了。“豁牙”耀武扬威地吆喝着:“快来看啊,这娘们儿冒充男子被抓了!” 桑落被拷着镣铐,却没有分毫的羞愧和慌乱,反而抬起头望向茫茫围观之人。 这群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尽皆站在道路两旁,笑看她如何不自量力,如何狼狈不堪。 穿越四年,她始终存着一些现代人的骄傲,看他们如同看一群蛮人,偏偏是这群不开化的古人,将她送进了府衙。 是她轻敌了。 然而,她的目光没有在他们脸上停留分毫,甚至没有再与“豁牙”辩驳。而是望着人群之外的乌黑车顶,和舆角上挂着的赤金香球。 春风拂过,那赤金的香球摇曳着,带出一道金光。 是“豁牙”说的那驾马车! 她想要再看清楚些,却被巡防的官兵推搡得险些摔倒:“快些走!磨蹭什么!” 她回过头,不再张望。 到了府衙,府尹正忙着接待贵客,无暇审理她二人,遣了个小吏出来,下令将他俩关入大牢。 牢狱门口守着一个衙役和一个书吏。 衙役长得并不高大,戴着高高的吏巾,也不显得太过矮小。可正因这高耸的吏巾,却让上半身突兀的长过了腿,着实有些滑稽。 他向下扯了扯吏巾的檐,端出气势,将二人身上的东西尽数搜了去,拿着桑落随身的柳叶小刀掂了掂,对身后的书吏说道:“凶器一件。” “不是凶器。”桑落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是行医所用。” 柳叶刀是她专门托人搜寻的舶来寒铁打造,工艺极难,穿越四年,也就得了这么一把。 若是定作凶器,就没办法再要回来。 她舍不得。 衙役嗤了一声:“疡医所用之刀,本官见过不少,就没见过这样的。” 桑落抬起头,看向那衙役:“这是我自创的柳叶刀,行医时更加称手。” 衙役与书吏相视一笑,白纸黑字落下一行字:“自创兵器一件”。 “不是——”桑落还想再辩解,衣裳一紧,桑子楠悄悄拉拽她的衣摆,示意她莫要作无谓之争。 她怒视着衙役,深吸一口气,终是忍下所有的言语。 衙役搜查结束,抽出腰间别着的黑鞭,将二人关进牢房,又骂着威吓几句,这才锁上狱门走了。 桑子楠忙过来检查桑落是否受伤:“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认死理。”他叹道,“你那刀儿又不是金银所制,除了你,别人也不稀罕。等出去了,再想法子弄回来就是。” 毕竟是三月初,乍暖还寒时节,衣裳还湿着,牢狱之中更是阴冷,她下意识地搓搓手臂。 桑子楠摇摇头,默默取来些干草,替她搓着湿漉漉的衣摆,总要弄干才不会得风寒。 见她沉默不语,他又道:“别急,我爹定能想到办法救我们出去的。再说,我们只是吓唬吓唬那无赖,又不曾真的动手,官府不会拿我们怎样的。” 桑落嘴唇抿得发白,黑白分明的眼眸深深地望着高墙上那巴掌大的小窗,许久,才没头没尾地道: “我看到那辆马车了,真的挂着赤金香球。‘豁牙’没有说谎。” “当真?” 她深吸一口气,沉沉呼出:“早晨‘豁牙’不让元宝来看病,与元宝娘在医馆门口拉扯好一阵,围观之人那么多,若他早就要揭穿我,早晨的时机更好。” 从揭发她身份,到巡防的官兵抓人。来得如此及时,显然是有人在医馆外与“豁牙”里应外合。 “豁牙”或许是偶遇马车,但马车上的人,一定是有备而来。 桑子楠明白她的意思:“或是有人眼红我爹医馆的生意。” 桑落闻言想点头,又迟疑地摇了摇头。 伯父在城郊行医多年,名气不小,去年在城中开了医馆,旧日病患总来看病,病人一多,自然招人嫉恨。 只是,有些蹊跷...... 她偏头思索着,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抠着铁链。 桑子楠早已习惯,走到她身后,拆掉她凌乱的发髻,用自己的外袍衣摆替她擦拭头发。 窗口透进来的微光,映在桑落的脸上。 她眸光淡淡,碳粉还残留在面颊,没有半点娇俏的女儿模样。 桑子楠有些心疼。 十五岁,正是鲜花儿一样盛放的年纪,别的女孩子都钻营如何花枝招展地寻一个好夫婿,她却连条像样的罗裙都没穿过。 这几年,她除了研究如何在人身上动刀子,就是跟着爹学着把脉问诊。平日一得闲就弄上一堆奇奇怪怪的树皮熬药,一门心思地想要坐堂行医。 她吃了多少苦,桑家人都看在眼里。 好不容易今日正式坐诊,却遇到这样一遭。 她的夙愿只怕再难成真了。 “小落,”他开口劝道:“我知你想要行医,你的医术我爹都说好,我爹这辈子,除了你可再没夸过别人。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 顿了顿,像是做了很重大的决定,可他的声音又放得更低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将来兄长陪着你,咱们去南方,挑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开一间小小的医馆......” 桑落也不知听见没听见,只坐在那里发呆。 好半晌,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眸闪着光:“不对!” 手一抬,惹得铁链哗啦作响。 “低声些,别惊了旁人。”桑子楠扫视了一圈牢狱,对面几个囚犯都缩在干草上眯眼睡觉,这才压低声音问:“什么不对?” 桑落正要开口,牢狱门口忽地有说话声传来。 一人语气不太和善,带着些倨傲:“方才吩咐的事,你可记住了?” 另一人极尽谄媚:“爷,您放心,府尹大人早就交代过了,公子的事,就是他的事,更是小人的事,就算天塌了地陷了,也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 听声音,是那个衙役。 衙役扶着吏巾讨好地道:“爷,这都是府尹大人今日缴获所得,别的也就罢了,这小刀,您看看......” “挺锋利。” “是,说是自创。” 桑落听到“自创”二字,便知是自己的柳叶刀,心头一急,紧紧攥着牢门铁栏,冲着那头喊道:“那不是凶器!也不是兵器!是我行医用的刀!” 第4章 一粒碎银子 声音在昏暗的牢狱中回荡,顿时惊得鼠虫四窜。桑子楠暗道不好,再想要拦也来不及了。 衙役扶着吏巾跑过来,执着黑漆漆的皮鞭,用力抽过去:“喊什么!什么你的我的,你再在此处狂吠,本官定抽你三十鞭子!” 桑落躲闪开鞭子,啪地一声,鞭子抽在她面前的地上,她冷声说道:“那是我的私物,衙门只是暂为保管,你不能私自处置。” “呵,还挺宝贝的。”倨傲的声音渐渐靠近。 来人中等身材,穿着寻常绸衣,一看就是身上有功夫的。他将柳叶刀握在手中,比划了一番,语气却不甚畅快,又对衙役挑挑眉:“怎么说?” “爷,您不用理她。”衙役取出登记簿来,指着上面的字,躬身献媚,吏巾险些掉下来,他手快地稳住了,“只要不是作案的凶器,丢了是常事。按规矩作价赔偿便是,此事不劳爷费心,权当小人对公子——” 那人嗤笑一声,一抬手,阻止衙役说出要对公子献礼的话,讽道:“非金非银,一把小刀,你也好意思?”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子,挑了一粒最小最碎的,轻轻一抛,骨碌碌地滚到桑落脚边: “赔了。” 银子碰到她的鞋,再轻轻一弹,又滚进石缝中。那一点点银光,很快就被牢狱的晦暗所吞噬。 太轻蔑了。 桑落抓紧衣袖,死死盯着那名男子,像是要从他身上凿出几个洞来,却破天荒地没有再争辩一句是非对错。 方才听衙役说到府尹也要替那“公子”办差,显然这男子也只是个爪牙。 爪牙都如此傲慢,可想而知他们口中的“公子”是何等地位。 爹的话反反复复地回荡在她耳畔:“儿啊,咱们这下九流的,碰到自己人,还可以争一争,万一遇到那些有权有势的,一定要记住,认怂保命!” 认怂保命。 不能为了一把刀,丢了命。 但是也不能让人白白拿走! “大人!” 桑落扬声说道: “那把柳叶刀是我安身立命之物,费了很多周折才得这么一把,大人既然要带走,恳请大人顺道替我们求个情,早些放了我们吧。” 一词一句,有礼有节。 倨傲男子却恍若未闻,甚至连余光都懒得投给牢狱中的两个人,只当桑落兄妹如角落里的蚂蚁。 他背着手转过身向外走,声音抛向身边的衙役:“三日,我家公子只给你三日。” “爷,您放心,三日之内,小的一定办好。”衙役卑微地躬着身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人身后,“您看都快天黑了,小人已在百花楼备下上好的酒席,想请公子和爷赏个光——” 一个衙役也想攀附公子?那人瞥他一眼,:“不了。” 两人越走越远,消失在牢狱的那一头。 桑落怔怔地望着,良久,紧攥着袖子的手才一点点松开。 桑子楠想着自己刚说没人稀罕她的刀,就被人给顺走了,有些过意不去,却又觉得那样的状况之下,别无选择: “小落,你做得对,我们跟他们争不了。等出去了,兄长想法子再寻些舶来寒铁,重新打上几把。” 桑落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是不争,只是眼下困在牢狱之中,还不是争的时候。兄长是好脾气,但她不是。 她缓缓蹲下身,看着那颗嵌在石缝里的碎银子,伸出手努力地抠着。石缝有些深,指尖只能恰恰触碰到银子。她寻来干草梗,探进石缝,挑了好一阵,才将那一粒碎银子挑出来。 桑子楠望着那粒银子苦笑:“至少人家给了你银子。” 桑落手紧紧一握:“那家伙会回来要的。” 这银子还没一钱重,风若大些就能吹跑。谁会专为了这粒银子回来?没听那衙役说吗?他在百花楼定了酒席,那可是京城最贵的青楼。 桑子楠不禁哑然,却没反驳她的话,只转而询问:“刚才你说‘不对’,是何意?” 桑落道:“若是同行下手,自然是要挑伯父在时,去乱葬岗抬具尸首回来,往门前一放,岂不是更有效果?” 穿越前,那些医闹都是这样做的,他们针对的一定是医院,而不会针对一个小医生。 她继续说道:“今日伯父不在,偏生又是我坐堂第一日。‘豁牙’揭发的是我,就算我从此不坐堂了,也影响不了医馆。” 桑子楠觉得颇有道理:“难道......” “马车上的人,是冲我来的。”桑落抬眸看向那巴掌大的小窗,恍惚间又看到那几颗晃动的赤金香球。 马车里坐着的,定是一位权贵。 而她,得罪了权贵。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这个时代,上位者如神祗。 她是下九流,是女子,是他们眼中最卑微的那一粒尘埃。 是谁? 是谁想要吹一口仙气,就将她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 “你说,你能惹着谁?”桑子楠想不通,桑落醉心行医,认识的人少之又少,哪有机会惹这么大的祸事? “不知道。” 桑落裹着干草、闭着眼缩在角落里,仔仔细细地回想这四年来所有接触过的达官显贵。 爹是公门指定的刀儿匠,接触最多的就是宫里的内官。切了那么多个人,总有那么一两个在宫中贵人跟前得脸的。莫非她跟在爹身边做事的时候,不小心说错了话,得罪了哪个内官? 旋即她又对自己摇头。 即便得罪了,也不应该知道自己是女儿身。更不可能知道她是爹捡来的女孩儿。 爹从未对外人提起过她的身世,而此人却了如指掌。 一定是桑家熟识的人出卖了自己! 只是,不知这人又要置她于何种地步,要命?还是要财? 为今之计,要想法子先从牢狱中脱身,找出这个人,剐下他一身皮来,否则如何对得起她这四年的苦心经营? 桑落的指尖捻了捻那豆大的银光。 她绝对不是一粒可有可无的尘埃。 再渺小,她也是一粒困在夹缝之中的碎银子! 没多久,如桑落所料,那名衙役又折返回来。 他花了好些银子在百花楼置办酒席,却被那位爷拒了。酒席定钱是回不来了,想想就肉痛。心中火气大得很,举着黑黢黢的鞭子挨个牢房抽。 到了桑落的牢房前,见桑落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无可挑剔的乖觉,他心中火气也没有发作的由头,便想起那一粒碎银子来。 损失那么多,总要补点回来。 苍蝇再小,也是肉啊。 还未待他举起鞭子恐吓,桑落就双手捧着那一粒绿豆大小的碎银子,举到他面前。 “还算懂事。”他哼了一声,抬起手正要取银子,不料,有人来了。 第5章 刀儿的价值 一个小狱卒颠颠地跑来:“王头,上头来人说提人。” 衙役若无其事地将银子收起来,问道:“提谁?” 狱卒努努嘴:“喏,提他俩。” 衙役一愣。之前不是说要先关几日再审吗,怎么突然这么快又改变主意了? 狱卒哪里知道,只催促:“快提吧,府尹大人等着呢。” 桑落不由吃惊。 京兆府尹要亲自审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市井案子? 现在天都要黑了,衙门都不休息的吗? 两人被押进公堂,府尹还未来。衙役用脚一踢,膝盖窝吃痛,二人齐齐跪在堂下,规规矩矩地候着。 只听见公堂后面有人在说话。 “您稍候,下官这就去将案子结了。” 隔了几息,有个年轻男子才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很快从后堂走出来一个身着官服之人,额头上又是汗又是油,捉着袖子擦了一把脸,又扶了扶乌纱帽,才坐了下来。 一旁的书吏将状子文书等物一应铺在他面前,他十分认真地读了起来,公堂之上落针可闻。 桑落跪在地上,埋着头,余光瞥见一旁的桑子楠侧头看了过来。她一偏头,正好看见他冲着自己眨眨眼,示意她莫要害怕。 她倒不害怕。 往公堂来的路上,她想了很多。 这么大的官,审这么小的案子,若说没有马车上的人授意,她是不信的。 一个权贵,要想杀掉自己,哪里需要对薄公堂? 这可是蛮荒的古代。权贵随便安排两个人将她拖走,弄死再扔进深山,神不知鬼不觉。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所以,权贵要的不是她的命。 可她又没有财。 还能有什么是权贵要的呢? “咳咳——”府尹大人清了清嗓子,看向一旁的书吏,“案子写得很清晰,案情也简单,堂下二人可认了?” 书吏躬身道:“还不曾画押。” 府尹大人的目光这才落到桑落和桑子楠身上:“谁是桑子楠?” 桑子楠抬起头:“草民桑子楠。” “巡防说你阻挠办案,按律当打四十大板,”府尹大人的手敲敲桌案,“你可认?” 桑子楠躬身伏地,正要认罪,桑落却抢先开口: “大人!”她直起腰来,“当时巡防的人突然冲进来抓人,他为了护我,喊了一句话,连手指都不曾动一下,何来阻挠一说?” “放肆!公堂之上,岂容你肆意辩驳?”衙役在一旁呵斥,“大人问你话,你再答。” “公堂喧哗,当掌嘴十下。这次且记下,若再犯,数罪并罚。”府尹大人抬起额头,眼神望向桑落,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才说道:“你是桑落?” “正是民女。” “看来你已经承认你女扮男装行医之事了。” “认。”桑落答道,“可是我——” 府尹大人并不容她说下去:“霍家告你意欲对其动私刑,你可认?” “没有动私刑,我是想要替他验身。”桑落十分坦然,“大人可传‘豁牙’前来对质。” 府尹大人看向衙役:“霍家人可去传了?” “卑职去了,霍家三口皆不在家,说是下午就出远门去了。” “既如此,此案就结了。”府尹大人侧耳听了听后堂的动静,没有声音,又继续说道:“桑落女扮男装行医一案,业已查明事实,本府虽为京中府尹,仍感念百姓之不易,办案须依律法,亦愿兼顾慈悲感化——” 哟,随随便便一说,居然还押韵了,他假咳一声,看向桑落: “其一,本府要你抄写《女戒》五百遍,你当潜心研读,以期日后能恪守男女大嫌。 其二,本府要你前往云锦绣坊,从事女红一年,所出绣品皆记录在案。 桑落,你需明白,这刺绣女红才是你用针之处。 其三,你不得再扮做男子行医。若日后再有此等有伤风化之行,本府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桑落越听,心越冷。 衣裳明明半干了,她却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气的。 这个判罚着实太缺德了!还不如打她几十大板来得痛快! 抄女戒?做女红?还从此不能行医? 她算是看出来了,马车上的人,属猫的,是要拿她当一只耗子磋磨啊! 书吏吹吹刚写完的文书,托着红印泥走了过来:“画押吧。” 桑落怎么会服气?不让她行医岂不是要她的命?正要争辩,却又听见府尹大人沉声说道: “本府念在你与你兄长都是初犯,你兄长的板子可减去三十,只打十个小施惩戒。若你还拒不认罪,可就是另外的判罚了。” 狗官! 桑落咬着牙,只差没骂出声来。 看着文书,忍了又忍,才抬起头来,目光瞟向后堂:“大人,我的刀怎么算?” 府尹大人没想到这一出:“什么刀?” 王衙役闻言怒火中烧,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怎么着?是想将那一粒碎银子要回去? 哼!她还不知道拿走她刀的人是哪座神吧?肯拿她东西,算是给她脸了,竟不知天高地厚地在这儿不依不饶。 桑落说道:“我有一把柳叶刀,乃是我托点珍阁买来的舶来寒铁,花了三百多两银子,三年试炼,才得了这一把。入狱时,交给了王衙役,还登记造册了。方才问王衙役,似是丢了?” 府尹大人将目光投向王衙役。 竟还有这样一出? 要赔三百多两银子? 王衙役也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狮子大张口,一双眼珠子左摇右摆地示意后堂。 府尹大人顿时想起刚才在后堂,确实看见随从取出一把小刀,双手递给公子。公子笑了笑,还夸说这刀当真不错。 他心思活络得很,这就计上心来。 总找不到机会送东西给公子,想不到公子竟自己挑了一个合眼缘的。 正好桑落当着他的面作价三百两。 管那刀儿价值几何呢?千金难买公子心头好。 府尹大人佯怒着训斥王衙役:“好好的,东西怎么就丢了?着实太不像话!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王衙役也不敢推脱,只得垂头说自己失职,甘愿领罚。 “这银子着实太多,若从京兆府出,将来户部和吏部查起来,上下这么多人都难免受牵连......”府尹大人唉声叹道,装模作样地痛下决心,“罢了,这事本府一人承下,切莫从公中走了。” 桑落心头冷笑了一声,她早已看出诀窍。 这府尹大人的嘴脸,跟穿越前,科主任巴结院长时的嘴脸一模一样。她可要趁热打铁:“府尹大人,民女想用这银子抵了我兄长的板子。” 府尹大人眉头一皱,目光一闪。 这小丫头片子竟在这里挖坑! 芮国明文律法,二十两银子抵一个板子。 这板子不能抵!总不能对公子说,下官送您这小刀,价值十五个板子。 “行了!”府尹大人压下心中不耐,想要当着公子的面将这三百两银子送出去,便着人去取了银票来,递给桑落。“桑落,你兄长的板子,本府也一并给你免了。只是你不得对外提及弄丢刀儿之事。画押吧。” 桑落与桑子楠对视,皆是一喜,收下银票,低头画押。 只听得后堂忽然“嘎——”地一声,是椅子蹭地的动静,紧接着响起脚步声。 桑落抬头去看。 后堂和侧门之间,一抹红影,一闪而过。 第6章 那个人是谁 桑落没看清那红衣公子的长相。 只觉得他身影颀长,绯红的衫裾,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上好的刺绣。 浮光掠影,步步生辉。 府尹大人着急去送,便挥手示意赶紧带桑家兄妹退下,自己跟在红衣公子身后: “公子——” “李大人请留步。”随从一抬手,阻止了府尹大人的跟随,“刀的钱我是给过的,至于桑落为何还说没有,这恐怕要问你们自己。” 府尹大人眼睛一眯,余光瞥向不远处的王衙役,见他深深地勾着头,心中隐约明白问题多半出在这兔崽子身上。 既然公子拒了自己这礼,那这三百两绝不能自己出了。 府尹大人快步跟在随从身边,低声问道:“桑落的案子,下官按照公子的意思结了,只是少打了桑子楠十个板子。公子匆匆离开,可是因此不悦?” 随从脚步一顿,冷冷地看他:“李大人这话恐不妥。公子又不是刑部的官吏,怎敢教人结案?今日过来也是替太妃娘娘办事,巧遇此案,想到太妃娘娘时常感叹民情愚钝,与其鞭笞不如多多教引。” 顿一顿,又给个台阶:“李大人爱民如子,循循善诱,这是百姓之福,公子怎会不悦?若是太妃娘娘问起,公子也会如实说的。” 府尹擦擦额头的油汗,连声道谢,尾随着公子与随从一路走出府衙大门。 门前停着一辆乌木雕的马车。油亮的车舆,垂着精工刺绣的门帘,四角挂着葡萄花鸟纹的赤金香球,下又坠着金铃,非寻常富贵可能言。 红衣公子对身后两人的对话置若罔闻,登上马车,转身冲着京兆府尹居高临下地浅浅行礼,唇角微微勾着,慢悠悠地说道:“李大人辛苦了。” 广袖兜着香风,丝绸波光潋滟,衬得他的眉目、唇齿都分外惑人心魄。 府尹大人一个半老头子,也算是百花楼的常客,竟看得怔住,回过神又有些羞愧,深深埋头回礼:“公子慢走。” 马车缓缓前行,金铃迎着三月的晚风,叮铃当当地将香球里的瑞麟香气洒了一路。 随从跟着车边,低声道:“公子,李尚禄那两个门生贪墨的案子已经到了刑部。他竟然想用区区三百两就想买个平安,也太蠢了些。” 车轱辘静静碾着路,车帘微微飘着。 公子没有说话。 随从回过头又道:“倒让桑落得了便宜。” 听了这话,公子缓缓睁开眼眸。 三百两。 竟让她借了自己的势! 当真是贼不走空啊。 凤眸半眯,修长的手指抡着柳叶刀,刀刃一转,寒光一闪: “绣坊那边可传我的话了?” 随从道:“奴已吩咐下去了,定叫桑落好好绣上一年!” 一转弯,马车消失在路口。 恰巧这头府衙小门吱呀一声打开,桑落与桑子楠走出来。 重获自由,还得了三百两银子,听着远处传来的悦耳铃声,桑落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空气都格外香甜。 兄妹二人刚走几步路,就遇到急匆匆赶来的桑林生与桑陆生。 原来他俩得了消息,四处寻关系,听说这种事多是挨板子,就想法子回家多筹一些现银来。 见兄妹二人安然无恙地出来了,桑林生与桑陆生自是欢喜,可一听这判罚,两人又愁又气。 桑落取出银票来:“饿了,我有钱,我请客。” “你倒是敢说!”桑陆生回头看看远处的府衙,又回过头道,“你那寒铁可是一钱银子都没掏,凭空套出三百两来!若他们回头想到要查,只怕你还有麻烦。” 桑子楠倒是护着桑落:“二叔,她虽没花银子,但花了人情。再要打一把同样的刀子,少不得又要麻烦那姓莫的,总要把银钱算清楚些才好。” 桑落没想这么多,满脑子都在排除出卖她身份的人选。桑子楠一提到莫星河,她立刻想了想,是否有可能是他? 旋即又暗暗在心中摇头。 穿越四年,她身边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倪芳芳,一个则是莫星河。 倪芳芳是她这具身体原主知根知底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早就知晓她是女子。 莫星河是她四年前寻寒铁时,在点珍阁认识的。桑落一直以男装示人,为了不被发现,尽量少说话,少交际。莫星河见她第一面就称呼她“姑娘”,倒把桑落吓了一跳。 这两人都知道她身份多年,若要出卖何必等到今日? 桑落问道:“爹,大伯,知道我是收养的人,究竟都有谁?” 桑林生与桑陆生对视一眼,缓缓摇头。 恰巧医馆一个学徒提着药箱子快步迎上来,说是有个老病人有急症要请桑林生去瞧瞧。 桑林生神色凝重地看向桑陆生:“你们先回家吧,查也不急在这一时。小落回去要吃些药,别得了风寒,楠儿这伤也要上药。” 桑陆生立刻点头:“对,咱们回去,泡个热腾腾的澡,去去寒气。” 桑家两兄弟比邻而居,桑子楠不急着回去,反倒先过来替桑落热灶烧水。 待水一热,桑陆生一桶一桶地提进水房。 见桑落坐在一旁发呆,他说道:“别怄气,这是迟早的事。爹还能做多少年,终归是要还回去的,总不能叫你扮一辈子男人吧?” “爹,”桑落有些不解,“为何当初不捡个儿子?” 桑陆生闻言,不禁想起当年的情形:“路边有个孩子,哭得山响,我以为是儿子呢,哪知一看是个女娃娃!你说人这缘分呐,我一抱起你来,你就笑,一放下你,你就哭。路过的人还骂我狠心,说我怎么舍得扔自己孩子!” 他素来对净身的小娃娃都凶神恶煞,黝黑的脸上从未有过半丝笑脸。此时此刻,晃动的灯火之下,他不擅微笑的脸上洋溢着暖意,两手一摊,似是很为难的样子:“你看,别人都说你是我的孩子,那我只能把你带回家了。” “其实从干这一行起,我就没想过有后。”他又提了两桶滚烫的热水进来,哗啦啦地倒进浴桶中:“毕竟这是断子绝孙的行当。如今倒叫你跟着我遭连累......” “爹,”桑落站起来,“待我查清——” “听爹一句劝,查出来了又怎样?”桑陆生放下水桶,试了试水温,“咱们下九流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去!我教过你,遇到贵人就要认怂保命!” 说罢他走出去,没多久又端着一锅热热的姜水进来,倒进桶里,嘴里继续念叨着: “其实我早就跟你大伯商量过了,寻个好日子,把你过继到他名下。” 屋外忽地传来什么动静,桑陆生探头去看,是桑子楠不小心弄倒了水盆。 只叮嘱一声,他又回过头继续说道:“你大伯是看你医术好,想留你在身边。但出了今日这事,医馆也不能待了。你跟着你大伯有个好出身,将来也好嫁人。” 望着腾腾白气,桑陆生不知想到什么,喃喃一声:“老大不小的,早点嫁出去的好,免得......” 他咽下后半句,指着飘着姜片的浴桶,“多泡泡,出汗了再出来。” 关上门,屋内氤氲着姜的辛辣之气,熏得桑落有些睁不开眼。 她闭着眼,泡在姜汤中,将大伯和爹的所言所行都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 或许,爹和大伯已经猜到那个人是谁了。 第7章 反正要死了 趁衙门还不曾来人催着去绣坊,桑落与桑子楠寻了个借口出门,往贵人云集的城北街上找那马车。一连几日,始终未果。反倒被桑林生去城北出诊时,抓了个正着。 桑林生知道她性子倔,又是女孩子,总不好太过严厉:“我与你爹商讨过,这事暂且要忍,既知那头是个贵人,人家正在气头上,你针锋相对毫无裨益,等衙门来人,你先去绣坊应付着,待贵人气消了,咱们再想法子托人去说说好话,兴许就揭过了。” 说罢,捻着胡须,又看向桑子楠,严肃地训了一句:“别再惹事!你看看这几日医馆都什么样了!” 虽说是训的桑子楠,桑落也不笨,听出这话仍是说给自己听的,只低着头不再言语。 第二日一大早,桑落想要再偷偷溜出去,不想门一开,却迎面撞上了元宝娘王氏。 王氏费力地拖着一个破败的板车,她看见桑落,顿时眼睛一红,哭着跪在桑落面前: “桑大夫!求求您,救救元宝吧!” 桑落这才注意到那板车上躺着的,竟是她坐堂的第一个病患元宝。 那日子旋之症复位及时,也没有什么后遗症,他离开医馆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几日不见,竟面色惨白如纸,瘦削如柴?身上盖着一块皱巴巴的白布,白布上满是血渍。 她心中一惊,忙问发生了何事。 王氏泣不成声,说说停停,好一阵子才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那日“豁牙”当众揭发桑落之后,得了贵人赏钱,赌坊的人就寻上门来,还完债,又担心桑家来寻仇,就对左邻右舍说他出远门,实则寻了一处荒僻的破庙住着。 住了不过一两日,赌瘾犯了,带着剩下的银两去赌坊输得一干二净,还倒欠下更多赌债。 这下是彻底没钱还了,“豁牙”就把主意打到了妻儿身上。 他原本想要将妻儿卖到大户人家,可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一个小道消息,说太妃喜好清秀内官,故而今年收内官时,清秀的孩子,会多给五两银子。 桑落听到此处,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心不住往下坠,快步走向元宝,闭了闭眼,才掀开那块血迹斑斑的白布。 双腿之间血肉模糊。 元宝奄奄一息地躺着,感觉不到疼,甚至呼吸都极轻极弱,随时就要断魂。 这样乖巧懂事的孩子,竟让他遇上这样畜生不如的爹! 王氏跪在地上,眼泪不断:“我不许他卖孩子,他就将我绑了打晕过去,等我醒来时,我的云宝......就这样了......” “求您......我知道元宝爹作了什么孽,桑大夫您大人有大量......行行好!”王氏哭得语无伦次,又拉起元宝毫无血色的手,经年的浆洗劳作,将他稚嫩的双手练得骨节粗壮,拇指骨节别扭地凸出来,“他才十岁啊......我的儿......” 说完又伏地不住砰砰地磕头:“我愿意为奴为婢当牛做马,只求桑大夫救我儿一命!” 桑落思忖片刻,转身进屋:“先把元宝抱进来。我爹与大伯都在。” 桑陆生一见元宝的伤势,连连咒骂:“这是送到黑刀儿匠手中去了?” 下刀不干净,皮还带着肉,肉还未切断,疏尿该用鸟羽管,用的却是麦秆,又断了半截在里面。 王氏的嗓音枯竭:“那个畜生哪里舍得花钱?他用......”实在说不下去,她撇过头去,手死死掐着腿,连呼吸都颤抖着,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家里宰鸡的刀......” 元宝烫得惊人,气若游丝,脉又弱又急,桑林生不由长长一叹:“若是当时带来,兴许还有救,现在都这样了,别说保命根子,连命也......可要我施针让他醒来,说几句?” 王氏闻言心中又急又悲,腿一软,险些摔倒。 桑落连忙去扶,王氏下意识瑟缩着“嘶”了一声,桑落觉得不对,揭开她袖子一看,触目皆是血淋淋的新伤旧痕。 那猪狗不如的东西,对自己妻儿都不肯放过! 王氏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伤,眼泪不住流着:“大夫,请施针吧,我想跟我的元宝说说话......” 待元宝悠悠醒来,王氏哭着伏在他身上:“元宝......娘对不起你,你来世一定擦亮眼睛看看,挑个好人家......” 都说虎毒不食子,偏偏元宝遇到这样的亲爹。 人间惨事莫过于此。 桑落站在角落,默默看着,忽地模模糊糊想起自己第一次经历病人去世的场景。 那个年轻人死于术后并发症,她不肯信,睁着猩红的眼睛,反反复复跪在病床上抢救,老师赶来拉住她失了知觉的双手:“来,看着我!跟我念!‘我是医生,不是神。我可以治病,但我治不了命。’” 她是医生,不是神。 可这一切当真是命吗? 若是命,那她为何会来到这里? 她生性倔强,总要试一试! 是不是命,搏一把才知道! “要不要,搏一把?”她说。 众人目光齐聚在她脸上:“什么?” 她往前迈了一步,再迈了一步。 桑子楠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下意识地想要阻拦,却被她挣脱。 “元宝,”她听见自己牙齿颤抖的声音,可说出来的语气,却格外冷峻,“你反正都活不了了,要不要搏一把。” “桑落!” 桑陆生与桑林生齐齐喝止。 “你癔症了吗?他都这样了,你还要搏什么?” “你觉得我不愿救他?伤口溃烂,阳气涣散,你要怎么治?” 桑子楠上前一抬胳膊:“小落,你别忘了府衙的判罚。你要再行医——” 桑落按下他的胳膊,眸光仍旧盯着元宝:“你听得见我的话吗?反正是个死,要不要搏一把?” 元宝深深凹陷的眼珠动了动,像是深陷泥沼之中的人,看到一根脆弱的救命稻草,终于有了微弱的光,苍白的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吐了一个音:“要......” 王氏抓住她的手:“要!要博一把!上一次就是桑大夫您救的元宝!求您试一试!无论什么法子?生死我认!” 那滚烫的掌心贴着桑落的手背,她并没有愰神,反而更加清醒:“王氏,你可知我是女子?” 王氏错愕,以为她还在记恨“豁牙”揭穿她身份的事,又要跪下来,却被拦住。 “堂兄,你去写一份文书,让王氏画押。”桑落抬起头,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今日,我桑落,要以女子身份行医治病,王氏知晓此事并立生死文书!” 桑林生觉得这简直是胡闹。 即便钻了府衙判罚的空子,以女儿身行医,可真的救得回来吗? 下身的伤不治,元宝怎么也好不了。 “桑落,你莫要年轻气盛!现在他下身有结痂,还能止住血,若现在治伤,则——” “我不治伤。”桑落摇摇头。 桑林生气笑了,人命岂是儿戏?岂能争一时意气?他将手扣在元宝脉搏:“那你要做什么?固本?补血?这脉象加上这伤情,你觉得养得起来?你倒说说看!” 桑落上前来再次替元宝把脉,沉吟片刻,开了口—— 第8章 一刀断红尘 “切。” 桑落说得干脆利落。 切? 桑林生的眉头立刻扭成一团,神色古怪地看着桑落又看看弟弟桑陆生。 她一定是跟着桑陆生的日子太久了,成日看着那些断了根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歪主意。 “胡闹,胡闹。他已虚弱至此,再切一刀和现在杀了他有何区别?”他大手一挥,示意桑子楠将桑落带出去。 桑陆生也连连摇头:“我做刀儿匠这么多年,活蹦乱跳的孩子来净身,十个有六个是活不下来的。” 且不说寻常男儿宁可断大头,也要保小头,元宝与他娘本就不愿净身。只说来净身的男童,哪个不是身强力壮,无病无疾的? 元宝现在这个样子,谁敢切? 桑落倒也不争辩,只平静地望着桑林生:“‘腐肉丢命’的道理,想必大伯也知道,切掉,是唯一可搏的出路。” 又看向王氏:“此事九死一生,你们想清楚,即便活着,也不能人道,更有可能是受完活罪又死无全尸。” 这话真是难听! 王氏退缩了。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眼看着不行了,哪里舍得让他临死之前再受一刀? “要不......”她心如刀绞一般,疼得死去活来,呼吸都没了力气,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要了她的命,“要不......我们就算了吧......” 桑落闻言,微微敛眸,再点点头,转过身要走,不料掌心一烫,低下头一看,是元宝费尽力气将手探出来拉她。 元宝失色且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要——活——” 要活。 他想活。 他的眼睛清澈如泉,让人一眼望到他稚嫩的心。 他不想死,哪怕只有万一之机,也要试一试! 他不甘心!不甘心死在十岁的一个春日。 他死死抓住桑落的手,像是得到了源源不断的力量,一字一字,更加清晰: “姐、姐、救、我。” 王氏眼泪奔涌而出,捂着嘴撇过头去。 桑落定定地望着元宝。 他与每个来净身的男童并没有太大区别,躺在“砧板”上,等待着命运的宰割,又祈祷着命运能够眷顾自己一些。 可命运从不曾眷顾过谁,仿佛众生都只是它手中随意滑落的砂砾,手一紧,无数生命陨落,手一松,更多生命随风飘零。 但是,她要试一试。 为这个不想死的孩子,搏一把。 “好。” 她的神情依旧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手反握住了元宝的手,轻轻地说:“我们一起,试一试。” 她抬起头,看向桑林生与桑陆生:“请大伯和爹,助我。” 桑林生瞠然盯着交握的手,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身为大夫,怎会不想救活每一个病患? 好半晌,终是点头:“你想怎么做?” “补血。” “我尽力一试。” 桑陆生摇摇头,转身出门:“我去烧水、磨刀!” 桑落一喜,转身让桑子楠去准备生死文书。 王氏一听,连忙咬破手指,在白纸上接连按下手印:“桑姑娘,终是孩子他爹对不住你,我不识字,文书你们想怎么写都行,元宝生死我都认!” 说着,又哽咽起来,“元宝,就交给你们了。” “别哭。”桑落沉声说道,“你得帮忙!” “我?” “对!你去买些新鲜的猪肝和柑橘回来。”桑落取了一颗碎银子交给她,“猪肝剁碎了熬成酱。挤着柑橘汁子给元宝吃。” 王氏不好意思收钱:“我怎么好意思用你的银子。” “那你有钱吗?” “没、没有。” “拿着,多买些!”桑落冷声道,“先救人。” 王氏“嗳”了一声,深深行礼,这才收下碎银子,快步去了。 桑落又冲桑子楠招招手,两人进了她的卧房。 小小的屋子里,摆满了瓶瓶罐罐。 桑子楠叮叮咣咣地搬着那些器具,小落这几年总捣鼓这些东西,时不时煮着一些难闻的汤药,问她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今日竟然要用,他有些按耐不住的激动:“小落,你有把握?” “没有。”她淡淡地应着,“试一试吧。死马当活马医。” 两人将器具仔细煮了,再拼凑在一起。 “现在做什么?” “剥蒜,将蒜研磨成粉,摊开在干净的盘子上,半个时辰后,泡进这酒里。”桑落取来一坛烈酒,递给桑子楠。 剥蒜?捣蒜?泡酒? 不少药材都要用酒炮制,桑子楠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你研制的秘方?有何效用?” 桑落抿抿唇,没有解释。 身为外科医生,她很清楚,在没有输血、抗生素和麻醉药的时代,每一台外科手术,都是在刀尖上行走。 穿越四年,她研究了四年,大蒜素,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元宝虚弱高热,是因为已经出现感染,腐肉不切,感染不断。必须要切干净,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但,这样的条件下手术,风险大于一切。 只能用大蒜素赌一赌。 这个药,又臭又腻,元宝咽了好几次,才将药彻底咽进腹中。 待一切备妥当,已是第二日清晨。 兴许是吃了药的缘故,又兴许是求生的欲望,元宝的眼睛里有了光,也有力气将目光投向围着自己的所有人。 把脉的桑林生却一脸凝重:“只怕熬不过去,当真要切?” 不知是问的桑落还是问的元宝,又或者他自己。 元宝看向王氏,再看向桑落,一字一字说道:“赌、一、把。” “家属出去等。”桑落示意桑子楠将王氏带出去,王氏自是不肯离开,哭着求要留下来。 九死一生啊,当母亲的如何舍得? “这是规矩。再拖下去,元宝真不行了。”桑子楠将她拖到院中,让她跟自己一起剥蒜。 王氏一回头,恰好看见元宝躺在木板床上,偏头朝自己扯了一个极其虚弱的微笑。她再要回去,一身白衣的桑落,挡住一切,将大门关上了。 屋内一片死寂。 “砧板”旁的小桌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器具:刀儿、鸡蛋、针线、烈酒、金疮药、鸟羽管、木盒...... “喜盒备下了吗?”桑陆生高声唱问。 桑落应道:“备了!” “喂蛋!” 一颗浑圆的鸡蛋,被塞进元宝口中。 “上绳!” 桑落熟稔地将元宝四肢捆在架子上。 桑陆生举起刀儿,看向元宝:“孩子,有点疼,你得忍着。” 元宝眨了一下眼睛。 桑陆生继续唱道:“心上一把刀,一刀断红尘,步步高升得富贵!” 这句话他对所有来净身的孩子都说过。他应该早已对生死麻木,可当他对上元宝信任的眼神,再看向血肉模糊的腿间,桑陆生竟下不了手,刀尖颤了颤。 “我来。” 桑落接过刀,食指压住刀背。闭上眼,叽里咕噜地念出一段话来: “桑落,你听好了,生前其实是死前,生鱼片其实是死鱼片,等红灯其实等的是绿灯,咖啡因来自咖啡果,咖啡果是因,咖啡因才是果。救火其实是灭火,死马当活马医,其实医的都是活马,大胜敌军其实是大败敌军......” 桑林生与桑陆生彻底怔住。 元宝也呆了。 这是念的咒语吗? 还未来得及问,桑落睁开眼,手起刀落。 第9章 等等再等等 “切歪了!” 元宝原本是醒着的,听到桑陆生这一声喊,顿时晕了过去。 桑落的眸底闪过几分烦躁。 要在她的手术台上,有人这么喊,早被她痛骂一顿再赶出去了。 可眼前人是她爹。 她咬咬牙道:“我自有我的道理。” 桑陆生做了一辈子刀儿匠,哪里见过这样切的?这一层一层地割,跟个娘们儿做菜似的!忽地意识到,桑落本来就是女子。 难怪刀儿匠手艺只传男不传女。 老祖宗的智慧啊! 桑陆生伸出手想要参与进去,却被桑落阻止了,正要发问,桑落厉声训道:“别动手,认真看!下次自己操作!” “你切错了!”桑陆生看她竟然将皮肉分离开,忍不住又喊了起来。 坐在院子里的王氏听见叫喊声,一掀簸箕,蒜皮飞满了天。她扑到门前,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 桑子楠追了过来,可他也好奇,也附耳偷听。 “哪有你这样剥皮切肉的?!你这分明是剥了鸡脖子皮,拉出气道来割啊!” 王氏听了这话,腿一软,滑在地上,晕了过去。 剥皮、切肉? 桑子楠忽地想起家里炖鸡时,鸡脖子上的皮他最不爱吃,每次都将皮剥开,再把那一根硬撅撅的气道扯出来......想着想着,只觉得身子某处剧烈疼痛起来。 他缩了缩脖子,将腿软瘫地的王氏架起来拖回院中小椅子上休息。 屋内血腥气弥漫。 桑陆生看着桑落的手法虽古怪,却如庖丁解牛一般熟练又游刃有余,不由好奇地问道:“你留着这么些皮是何用处?” “这时候问什么?”桑林生把着脉,又在穴位上添了几针,怒叱道:“快一些!他承受不住了!” “做排泄口。”桑落说着,手却不曾停下半分。止血、上药、插管、针线缝合...... “哪能像你这样做?绣花的功夫!让你去绣坊也不无道理!”桑陆生看着她针线飞梭,这是缝成什么样子?做成女人的身子吗? 桑落抬起额头,淡淡地看了一眼这个爹:“你没当过内官,你不知道切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废话!他当然没有当过。 桑陆生差点气笑了,别说他没有,她有吗? 桑落想了想,说道:“这样更漂亮,将来也不会臭。” 手术,不能光想切得干净。 除了切除腐肉和男性特征,还要预后,防并发症。尽量保护基本功能,更要为他将来打算。延缓肌肉萎缩松弛,维持控制力,才不至于身上淋漓不尽,一身骚臭。 读书时,曾有课题研究过千百年来内官发展史。从割蛋到去势,古人一直致力于解决减少死亡,却从未研究过术后衍生问题。 毕竟十刀下去,只能活四、五个人,进宫之后能活到二十年后的,更是少之又少。 皇宫就如同一个饕餮,每年内官源源不断送入宫门,都死在那里头。 人命如草芥,谁会在意他们身上的刀疤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但眼前的孩子,是她的第一个患者,是明知道她是女子,还信任她的人。若不用尽两世之所学救治他,如何对得起这一份信任? 她利落地剪断缝合的桑皮线,看向桑林生。 “还活着。”桑林生捻着银针,“但也等于没命了!” “不是服了紫血散?”桑落心头一沉,连忙抓起元宝的手腕把脉。 桑林生站起来又换了一个穴位,继续扎着针,没好气地道:“你也知道我给他服了紫血散?我不但给他用了紫血散,还给他吃了万魂归元丹!这丹药多难熬,桑落你知道的!可再金贵的药呢,经得住你们俩这样吓吗?” 一句“切歪了”,孩子彻底吓晕过去,好不容易救回神来,又听见说什么“切错了”“剥皮切肉”,这下好了,气血攻心,心脉大乱! “哎呀!别来添乱!”桑林生一把推开桑落的手,连连施针,将元宝扎成了刺猬,气急败坏地道,“搏一把?哼!搏什么?直接吓死多省事,何必挨这一刀!” “别说吓死这个屋里的,”桑子楠推门进来,指指门外瘫在椅子上的王氏,“喏,外面的也吓晕好几次,我给她施了针,总算是缓过来了。” “这个就别拿给她看了。”桑陆生指向盘子里切下来的血肉,“也暂且别处置。如果......” 话只说了一半。 屋里的人都沉默了。 按规矩,活下来了,就处置好切下的部分放入喜盒中,挂在桑家。等他将来百年之前,托付一个人来取走,这才“落叶归根”,一并葬了,好歹算有个“全尸”。 但是,要确定元宝能活下来。 桑落默了默,将满是血的手按进水盆中,使劲抠了抠指缝中的血污,再随意擦擦,迈出门去。 “你干什么去?”桑子楠追问一句。 “熬药。” 桑子楠跟着出来,陪着桑落检查瓶瓶罐罐之中的金油:“这药有何功效?” 消炎。 桑落将金油归集到一起,晃了晃:“去除血中的腐肉之毒。” “那你多炼一些岂不省事?”桑子楠想到军营里,若有这个药,多少人能活下来, 她摇摇头:“这个,只能随用随炼。而且,也不能解所有腐肉之毒。只能碰运气。” 说罢,她拿着瓶子,进了屋,趁着元宝昏迷,牵着他舌头多喂了一些进去。 尽人事,听天命。 可穷苦之人的天命,听不得。 半夜,元宝呕吐不止。刚喂进去的紫血散也尽数吐了出来。 桑落焦灼地扇着熬煮大蒜的火。 大蒜素提炼根本没有这么快!可是提前炼取出来,又会失效! 王氏仍旧呆呆地坐在那里剥蒜,剥了一整日的蒜,手指红肿,起了泡,大蒜的汁液腌得她手指生疼。但她不敢回头去看。生怕回过头去看了,就是天人永隔。 也不敢问。只要没有来说话,就说明元宝是活着的。 “落丫头,”桑林生走到房门口,唤了一声。 惊得王氏的手一抖。 桑落拍拍她的肩:“是伯父叫我。你继续剥蒜。” 走进屋内,桑林生才低声道:“我施了针,呕吐是止住了,只是这高热若不退,必然熬不过今晚,你要想法子劝一劝她。” 桑落掀开盖在元宝身上的布,看了一眼。 术后正常的红肿,没有问题。 她伸手摸了摸元宝,烫得惊人。 不能让他继续这样烧着。 桑林生忽然想起一物来:“我记得你这几年总用柳树皮熬药,当时问你,你说可以退热镇痛,为何不给他试试?” 要不,试试? 桑落摇摇头:“那个药太凶险了,我还未在自己身上试过。不知道吃多少合适。” “都这样了,还想什么凶险不凶险?”殊不知,危症需用猛药,总要背水一战。 “伯父,我意已决。”桑落打断他,“等等,再等等。” 腐肉已除,大蒜素用上,补血固本的药也服了,应该对症了的。 究竟为何不退烧?哪里出了问题? 第10章 大战了一宿 暮春的夜,浓酽如墨。 昌宁宫里一如既往地亮着灯烛。 一个小内官躬着腰,踩着碎步跨进一道又一道宫门,最后跪在太妃寝殿外。 殿门浅浅开了一道口子: “何事?” “叶姑姑,有人来报,玉公子落钥前进了宫,正在昌宁宫外,想要求见太妃。” 闪烁的烛光投在小内官的脸上,显得他格外忐忑。 他是新来的,好在早早拜了干爹,得了干爹不少“指点”,隐约明白玉公子和太妃之间的那些事。 小内官听说玉公子有时会留在宫中。但他没想到,这都三更了,玉公子还堂而皇之地要见太妃娘娘。 “快请进来。”门大大地打开,叶姑姑又补了一句,“你去接。” 小内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真不用避讳吗?算了,装不懂吧。毕竟他才十二岁,不懂很正常。 他躬着身子,又踩着碎步低眉顺眼地去接引玉公子。 昌宁宫门外,那玉公子正负手站在夜色之中。 眸光灼灼似有九天银河,长发如墨般淌在身后,一身檀红的大袖丝袍,衣摆袖口处,浮着金线绣成的幽兰纹。 风华绝代,美人如玉。 小内官不由地想起干爹用了一个词来形容玉公子——“大器之才”。 他懂了。 这样的妖孽,又有一技之长,也难怪太妃忍不住...... 玉公子并未正眼看这个小内官。 对于这些无根之人脸上的古怪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了,不用猜都知道,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根强苗壮”四个字。 他眉稍一沉,广袖一抛,大步走进昌宁宫。 叶姑姑见到他,常年冷峻的脸也泛起笑意:“玉公子怎的来得这样晚?太妃刚才还念叨呢。” 说罢从外间桌上端起一盏冒着热气的燕儿窝,朝珠帘后努努嘴。 玉公子眉宇舒展,眼波滟滟,笑着从叶姑姑手中接过羹汤:“是我的不是,一身尘土总不好面见太妃,就换了衣裳,让太妃久等了。” 修长的手指将珠帘一挑,玉公子端着金盏踏上一步台阶,再转过屏风。 一个满月银盘脸的妇人正坐在桌案边,桌案上堆满了奏折。许是看得累了,她用白腻的手撑支着脑袋打盹。 玉公子将金盏放在案上,唇角一勾,眸光落在她海青色宫袍的褶皱上。那个褶皱恰好将刺绣的云鹤脖颈折断,不是好兆头呢。 他想了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褶皱抚平。 “呵,你来了。”太妃悠悠转醒,揉了揉撑得发红的脸颊,“如何?” 手指一缩。玉公子双手捧着金盏送至太妃面前,见她捏着金匙小口小口喝起来,这才说道:“微臣前些日子去了一趟京兆府,问那个小贼儿的下落。” 太妃的手一顿,抬眸看他:“找到了?” “找到了,只是......”玉公子一勾首,长发流淌到胸前,连叹息也是那般动人,“人出狱第二日就死了。” 太妃将金盏重重一放:“谁干的?” 玉公子摇摇头:“他这样的小贼,江湖上总是有恩怨的,说不定是旧仇。” “什么旧仇如此巧?哀家看,多是鹤喙楼所为!” 玉公子不疾不徐,声线清朗又温柔:“微臣也这么想。毕竟他那晚看见了杀手的真面目,鹤喙楼要杀人灭口也是极有可能的,所以微臣带人去验了尸,不是鹤喙锥所伤,仵作说,是一把菜刀。” 菜刀? 太妃垂下眼眸,在眼前的奏折就是刑部呈上来的。 一个月前,京中一个贵妇突然横死家中,胸口插着一把鹤喙锥。 鹤喙楼,一个赏金杀手组织。每次杀手杀人时,都用一把一尺三寸的鹤喙锥,用以向金主展示任务完结。 恰巧那夜有个惯偷路过,巡防的人都认识他,以为他又作案了。便将他抓了投进京兆府牢狱中。那偷儿为了证明自己无事,说遇到了有人从那贵妇家出来。算算时辰,应该就是杀手。 太妃心口憋着一口浊气,两只手撑着额头缓缓按压着,想了许久才按着奏折道:“罢了。哀家看刑部的人还不如你,查了这么久,一点眉目都没有,整天只会在奏折上做绣花文章!” “刑部树大招风,去哪里都惹眼。”玉公子跪在她身后,替她按着太阳穴:“微臣以私人的名义办的,他们看在太妃您的面子上,自然要卖力许多。” 太妃闭着眼,嗅着玉公子衣袂之间飘散的瑞麟香气,觉得舒缓了些,失笑道:“你啊,人精!” “李尚禄被门生贪墨的案子缠得焦头烂额,以为微臣去是要替您敲打他,还想要用三百两买微臣几句美言呢。” “三百两?他也好意思拿出手?” 太妃嗤笑了一声,睁开眼,手一抬,拉着玉公子坐在她身旁:“来,你替本宫批折子,本宫累了,去睡会儿,一会子又该早朝了。” “圣人也大了,折子——” 太妃打断他:“他才七岁,能批什么折子?待他长大学成,自然是要交还给他的。” 玉公子捋了一下长发,再也不做推辞:“是。” 四更二刻,宫门大开。 坐了几个时辰的玉公子,缓缓站起来,走到屏风外,叶姑姑领着小宫娥们走进来,备水备茶。 “玉公子辛苦了,一宿没睡吧?” “是,姑姑进去请太妃起吧。” 这一问一答,臊得那些小宫娥们都不敢抬头。 太妃也三十好几的人了,竟还能大战一宿!战况得多激烈啊,才一宿没睡?果然,都说三十...... 正想着,一抬眼,玉公子冲着她们微微一笑,宫娥们心旌荡漾,忘了刚才想的是什么,被叶姑姑厉声一喝,连忙垂头再也不敢乱看。 “他呢?”太妃醒来就问。 “玉公子出宫去了。”叶姑姑扶着太妃坐在镜前,替她梳妆,“他没跟您提他借巡防和京兆府寻仇的事?” “那是他的丑事,自然不会与哀家提及。”太妃笑道,漱了漱口,又用丝帕揩了脸,才又说道,“若事事都向哀家禀报,那哀家倒要提防一些了。” “是。” “有些小心机,是好事。”她站起来,指尖拂过雍容华贵的满绣宫装。 一转身,看见门外一个小小少年穿着明黄的龙袍,站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中。 她红唇一勾,牵住那小小少年的手:“圣人,走,上朝去。” --- 四更了,天还暗着。 桑落守在床边,眸光散散地。她忙了一整宿,元宝依旧高烧不退。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见他的嘴唇干得裂出血口子,王氏端着一碗水来,元宝像是沙漠中的苦行者,一碰到水就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喝着。 “慢点喝......” 桑落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聚焦在那一截鸟羽管,看着那一点点的液体。 进出量不对! 是的,进出量不对! 她连忙抓住王氏问:“多久,多久没有吃盐了?” 王氏一愣:“那种东西,我们如何有钱买?” 桑落蹭地一下站起来,去灶房里寻盐,一看盐罐子见了底,便摇醒了桑子楠去买盐。 桑子楠以为她要煮饭:“这天还没亮,去何处买盐?你拿点水涮涮那罐子,应该能有点咸味!” “不够!我先应着急,”桑落将他往外推:“你快去!兴许能救元宝一命!” 这下子,桑子楠彻底醒了瞌睡,立马往外跑。 这一跑,竟等到天亮了才回来。 “你去哪里了?怎去了这么久?!” 桑子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看到、那辆马、马车了!” 第11章 如此不要脸 桑落捏着盐包,一双眼眸黑若深渊,瞥向满头大汗的桑子楠,不发一语,只一瞥,就转身往灶房快步走去。 桑子楠察觉出她无声的怒意,跟在后面刻意搭话: “盐能治病,我知道。元宝这些问题都是缺盐所致?” 桑落始终没理他,埋头用抓药的小秤称了盐和水,又补了些柑橘汁子,搅了搅,调做一碗汤,端去给了王氏,看着她喂给元宝喝了小半碗,才放松下来,靠坐在门边的小椅子上,闭眼假寐。 如果她的判断没有错,元宝因感染导致了高烧脱水,加上长久没有摄入盐分,已出现失盐性肾炎的症状,这很可能是高热不退的原因。 但在这蛮荒的古代,一切只能凭经验猜测。 一台没有设备的抢救性手术,加上术后护理,再等着桑子楠买药回来,整整一日。太累了。 可怎么也睡不着,干脆睁开眼,又去剥蒜。 桑子楠坐在院中,见她来了,就摇了摇手中的瓷碗:“我剥。你去歇着吧。” 桑落摇摇头。 “我知道你气我不顾元宝去追马车,我只追了一条街,再打听了两句,就回来了。没敢耽搁。” 桑落仍抿着唇,手指认真扒着蒜皮,隔了好久才问:“是谁?” 桑子楠道:“你听说过玉公子吗?” “没有。”她听过玉苁蓉,玉芙蓉,雷公子,鸡公子,就是没有听过“玉公子”。 “我倒是有所耳闻。此人姓颜,名如玉。” 桑落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许是累极,连眨眼的速度也慢了许多:“世上真有如此不要脸的名字?” 谁会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跟叫李英俊、张特帅、万人迷有何区别? 桑子楠尴尬地干笑了一下。他方才还觉得这名字雅致呢:“都说此人男生女相,长得祸国殃民。” “内官?我爹切的?”桑落突然找到症结了,定是来这里净身时,她无意之间得罪了。如今这身份,也难怪爹和大伯不愿让她寻人。 “不是,非但不是,而且——”桑子楠突然意识到不该跟桑落讲这么具体,只隐晦地提了名字的由来,“他如今是太妃跟前一等一的红人。” 桑落瞬间就懂了。 看样子,是个颇受太妃宠爱的面首。还真是“玉苁蓉”的“玉”。既然这“玉苁蓉”没有来切过,跟她能有何仇怨? “我想着,兴许你无意间得罪了哪个内官,内官不便出宫,便托他办此事。”桑子楠推敲了一路,觉得这个缘由最有可能。 当真是权贵一指捻死万千蝼蚁。桑落自认为没有太失格的时候,即便是有些不擅言辞,也不至于惹怒一个人记恨这么久。 突然,屋内传来王氏一声凄厉的叫喊:“元宝——” 不好! 桑落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内。 “元宝——”王氏猛烈摇晃着元宝,声嘶力竭地喊:“你看看娘!你再看看娘!” “没了......”桑林生放下元宝的手腕,肩膀耷着,沉沉地叹息。他行医十数载,有救活的,也有救不活的,其实多数还是看命。只是这么可怜的孩子,奋力生存的意志,让人动容。 所以他给元宝用了万魂归元丹。其实,他早就知道,那样的伤,奄奄一息,还净身,如何活得下来?桑落熬的大蒜油,盐水能治什么病?不过是各尽其心罢了。 死,是意料之中的。 “不可能!”桑落一把扯开王氏,厉声对桑子楠下令,“把家属拉出去!” 说完,她俯身听元宝胸口,果然没有心跳了!来不及了!她跳上床,跪在元宝身侧,双手有节奏地用力按压元宝胸口,再捏住他的口鼻吹气。 这是在亲吻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众人吓坏了。 “桑落!”桑林生上来拽她,“你这是做什么?逝者已矣——” 桑落甩开他的手:“少废话!你把着脉,不许松手!” 这样笃定的气势,带着毫不退让、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桑林生不由自主地重新把住元宝的手腕。 桑落的心,如鼓点般急促。每一次按压都似乎在与死神抗争。 “一、二、三......”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作一团,叫人难以顺畅地呼吸。只听见她沉重的点数,以及呼呼的吹气声。 桑子楠拦着王氏,站在门口,看见桑落的脸涨得通红,头发散着,还有一片蒜皮裹着汗贴在脸上。 狼狈,又奋不顾身。 “小落,不如——” “闭嘴!” 桑落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桑林生。 桑林生摇摇头。 桑陆生走过来拉她:“让他平静地走吧。” 王氏听完,软软地滑到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只张着嘴,说不出,哭不出。 “不!” 桑落咬咬牙,再次甩开桑陆生的手。 她偏不! 她是医生,不是神。若将她带来这蛮荒古代是神的旨意,总要给她一次证明来这里的意义。 桑落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再向前一步,望着毫无知觉的元宝,默默念着:“桑落,你听好了,生前其实是死前,生鱼片其实是死鱼片,等红灯其实等的是绿灯,咖啡因来自咖啡果,咖啡果是因,咖啡因才是果。救火其实是灭火,死马当活马医,其实医的都是活马,大胜敌军其实是大败敌军。” 念完,她上前一步,双手握紧成拳,高高举起。 众人骇然: “桑落,你要做什么!” “小落,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拳头以一种迅速而有力的方式,击向元宝左胸。 时间突然凝滞。 佛经有云: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中有九百生灭。 桑落不知一念有多少个刹那,这一刹那,又有多少生灭。她只知道元宝只能生,不能灭! 三月的阳光,像是带着神意,一点一点渗透进这个房间里,爬上元宝的身体,投射在他的眉目之上。 那束光里飞扬着细细的尘土,但,有光就有希望。 突然,奇迹般地,元宝那原本沉寂的胸膛微微颤动。 桑林生瞪大了双眼,手指紧扣着元宝的手腕,惊喜交加,声音之中带着难以置信地颤抖:“活了!活了!” 怎么做到的?明明已经没了心跳,竟能起死回生?! 桑落整个人软软地靠在墙上,只觉得双臂如坠着千斤大石一般,手掌和小臂因过度按压,而不自觉地抖着。 她微微闭上眼。 阳光正好。 过了三两日,元宝恢复了不少,仍下不得床。 王氏喂他喝猪肝羹,红着眼问得心酸:“那里疼吗?” 元宝咬着牙虚弱地笑:“娘,活着才疼。” “嗯,说得好!”桑陆生带着桑落捧着一只樟木盒子走进来,“我看过多少孩子大难不死,唯独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将来富贵不可限量!” 桑落抬了抬手中的盒子:“你的喜盒。” 喜盒是什么? “里面装着你的宝贝。我们已经处置过了。”桑陆生看看桑落,“小落亲自处置的。你要看吗?” 桑落木着脸,打开盒子。 众人瞠目结舌。 这也......太栩栩如生了吧? 王氏看得脸红,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桑陆生假咳了几声:“本来,按规矩用油封了就好,她说不好看,所以在外面又封了一层蜡,还雕了几刀。” 元宝也不懂,傻傻地问:“切了这么多肉?” “你现在还小,但将来总要长大。”桑落分毫不觉得赧然,很自然地将盒子一盖,准备用红布缠上。 不料,门外有人大喊:“且慢!” 第12章 依葫芦画瓢 众人一回头,只见一个干巴巴瘦撅撅的白脸男子站在门口。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桑落手中的喜盒,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桑陆生警觉地站上前来,将桑落挡在身后:“你找谁?” 那男子伸出干枯的手,将门推开,跨进门槛,再探入怀中,掏啊掏啊。终是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褪色红纸来:“我来取喜盒。” 桑陆生并未接那张红纸,愈发狐疑地打量起他:三十来岁的模样,下巴光溜溜,眉毛、头发都长得稀稀拉拉。身形佝偻着,一身粗布衣衫倒也整洁,指缝刷得干净,手中的老茧又硬又黄,像是干了多年重活的内官。 然而,芮国开国至今不过十七年,即便是始帝留下的内官,也断没有这么大年岁的。 桑陆生道:“您怕是记错了?您看,您跟我差不多年纪,这里如何会有您的喜盒?” 那人摇摇头,将那张红纸徐徐展开:“桑老弟贵人多忘事啊,肇昌元年,宫里选了一批年纪大些的,我就是其中一个。” 如此一提,桑陆生又记起来的确有这一回事。 那时候芮国初定,始帝登基,宫里留下的都是大荔国的内官。始帝身边自然需要有可信之人。就从军中旧部的亲眷中挑了几十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入宫。 桑陆生看清那纸上的姓名与八字,还有净身的文书,一拍脑门:“是我忘了。” 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喜盒都在喜房之中,廖大人请随我去取吧。” “且慢一步。”廖内官脑袋一偏,看向桑陆生身后的桑落,“刚才我听见你们说,特地用蜡封了宝贝,可否容我看一眼?” 桑落的手压住喜盒盖子,不咸不淡地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你的。” “看看也没什么——”王氏突然开口,用手戳戳床板上的元宝,“元宝,你自己说。” 听说进宫的小内官都要认干爹。眼前这内官在宫中待了十几年,一定有保命的能耐。既然元宝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不如替儿子求个干爹,将来进了宫,不求大富大贵,好歹保住一条小命。 元宝不知王氏心中所想,只觉得那东西跟自己似乎也没有太大关联:“廖大人想看,就请看吧。” 桑落不好再拒绝,只得将盒子打开。 廖内官的脑袋凑近了,仔仔细细看着,目光诡异地深邃,也不知稀疏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好一阵子才说道:“好!极好!好东西!” 说得像是什么稀世珍宝。桑落忍不住腹诽。 廖内官的双眼亮得可怕:“谁雕的?” 桑落冷冰冰地将盒子一收:“我。” “小兄弟,”廖内官从怀中取出一粒银子,食指和拇指捏住了在桑落眼前晃了晃,“替我也雕一个。” 凭什么?桑落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要。” “桑落!”桑陆生的语气中满含警告的意味,“不可对廖大人不敬。” 从始帝到万勰帝,再到如今年幼的圣人,三朝内官,岂能是寻常内官? “无妨,无妨,银子的确少了些。”廖内官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五十两。“这么多,如何?” 桑落也不傻,伸手就接了:“好。两日后来取。” 廖内官笑得脸上堆起了褶子,他朝桑落招招手,拉她到角落里耳语,“银子拿了,可否替我做得——” 他两只手一张,比划起来:“大——一些。” 桑落暗暗挑眉。 这当真是每个男人,不,每个男人和阉人的心结啊。亘古不变。 银子都收了,大点就大点吧,无非是多费点蜡。 她只道一句“好”。 “小兄弟,”廖内官却觉得她仍旧没明白这句话的精髓,又张开手:“大——一些。明白?” “明白,”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给你做大——一些。” 他满意了,又道:“你做个壳,我要亲自封进去,这才放心。” 这个也有道理。这是他们将来要带着入棺的,若拿错了,或者少了一块,如何能称之为“全尸”。 大一些,让替他敛尸的人看到了,想来是极有排面的事。 难苟同,但尊重。桑落再次点头:“两日后,大人亲自来封就是。” 过了两日,廖内官如约而至。 元宝已经能下床活动了。见到廖内官来了,就规矩地行礼。 王氏原本想要与他说上几句,岂料廖内官拍拍他的肩膀,就径直去寻桑落。 桑落正坐在窗前,精心地完善着每一处细节,甚至连褶皱也雕出了纹理。这手艺,还是她学医时练下的,想不到如今竟能派上用场。 五十两银子,物有所值。 廖内官远远地就看见那蜡像超乎寻常地大,心中自是满意,笑道:“小兄弟这手艺,当真是厉害!你爹未必能有你这功夫。我还以为是有模子的。” 桑落抬起头,看看四周,屋内除了自己和廖内官,再无旁人,便低声说道:“虽然没有模子,却也是依葫芦画瓢。” 廖内官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葫芦是哪家的?” 桑落的坏心思是存了好几天的,这会子一下子就全用上了:“我只能说一个‘玉’字,大人应该明白的。” 廖内官本就是宫里人,哪里会不明白呢?如今京中人人都知道太妃养了一个面首,也不知谁传出来的,说他一副“红颜祸水”的模样,还“身怀大物”,常常夜宿昌宁宫,灯烛通宵达旦地亮着。 “呵——”廖内官突然笑了。干瘦的脸上,褶子堆在一起,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笑得十分爽快,越笑越大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竟笑出了眼泪,他捉着袖子擦擦眼角,又拍拍桑落的肩膀,将红纸塞进她手中:“小伙子,你去找你爹,请他亲自把我的喜盒取来吧。” 桑落未做多想,应声去寻桑陆生。 桑陆生握着红布杆子,带着桑落往喜房去,又顺便叫上了元宝:“元宝,你来,这盒子的位置风水好。廖大人取走了,就把你的挂这里。” 元宝下了地,王氏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张着腿走在他二人后面。 喜房的门一开,陈年的油味和石膏味扑面而来。 喜房之所以称为喜房,是用红布将整个房内的柱子、横梁和架子都密密实实地缠绕包裹住,红得就像寻常人家婚娶一般。只是屋内的横梁密密地架了十八根,横梁上挂满了用红布包的喜盒。 四人的脸,顿时被映得通红。 桑陆生用裹着红布的长杆,勾住一个红盒子。杆尖一挑,盒子晃了晃,尘土纷纷扬扬落下。 这时,桑陆生吟唱起来—— “云间月,金屋锁。熙熙天人,犹似黄粱卧。 踏归途,红尘陌。衰衰鬓发,世间百难过。” 桑陆生的歌似不在调上,却唱得众人皆是一怔。 廖内官听得枯手一震,半晌不曾回神...... 第13章 两粒金珠子 桑陆生拍拍喜盒上的尘土,看向桑落:“你来挂元宝的吧。” “我?”桑落皱皱眉。 “对,你。”桑陆生以为她是惧怕规矩。 按老祖宗的规矩,女子的确没资格做刀儿匠,挂喜盒的。 但元宝伤得如此之重,要不是桑落,只怕早已命丧黄泉,如今恢复得比寻常来净身的孩子更快。桑陆生不得不承认,桑落有天赋。或许比他更适合做个刀儿匠。 桑落的眉头没有松开。 她不喜欢红色,抗拒这里的气味,更憎恶将无数孩童的血肉悬挂在这里,这样的仪式令她作呕。 四年了,她看过多少次升喜盒,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甚至刻意在心中讥讽。 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衣裳却被人扯住。回头一看,元宝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柔软的小脸被这喜房映得红扑扑的,那双澄明的眼睛,水汪汪地充满了希冀。 她抿抿唇。 好吧,好吧。 她妥协了。 捧着裹好红布的喜盒一步一步走到梁下。扯过挂在梁上的红布条,将喜盒套在上面。 她转过头,朝元宝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将红布条交给他,两只小手一下一下地拉着红布。 盒子,一点一点升上半空。 第一次,她唱起那几句歌谣—— “红尘断,宫门唤,一升保康宁, 饮酴醾,踏金履,再升织官锦。 栖銮下,诵羽檄,步步踏青云。” 她唱得很轻很轻,唱完,仍意犹未尽,她转过头,拍拍元宝的脑袋:“元宝,好不容易从阎王爷手里把你的小命抢回来,别浪费了。活着,才能步步高升。” 王氏红着眼,捉着袖子拘谨地问道:“我想着元宝进宫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能不能认那个廖大人为干爹,进去了也算有个照应。” 桑落与桑陆生对望了一眼,才说道:“你知道内官何时会来取喜盒吗?” 王氏咬着唇摇头。 “要么已经死了,托人来取喜盒。要么——”她顿了顿,“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提前来做准备。” 王氏惊得后退了一步。 元宝倒没有这么惊慌:“那他准备好了,谁替他入殓呢?” 这谁知道呢?死在宫里,也不是个个都能有全尸下葬的机会。扔进枯井烂成泥也没人知。 “要不,你来?”门外响起廖内官的声音。干瘪的人,声音却十分洪亮,“小子,你替我入殓,敢不敢?” 王氏下意识地想要阻拦。知道自己要死了,那就是惹了事了,元宝还没入宫,如何能趟这样的浑水? 元宝却向前一步问道:“我会死吗?” 廖内官笑了起来,背着手绕着元宝走了一圈:“你小子当真不好骗,你来替我保管喜盒,若有人来找你要,你就亲自放进我的棺材里。如何?” 这话说得轻松,却透着瘆人的意味。 “元宝才多大?”桑落开了口,“小小孩子如何保管喜盒,磕着碰着都不好。我替他拿着,等你入殓的时候,我带着他一起。” “这点事都做不好,还想进宫保命?”廖内官冷笑一声,他背着手在屋内走了几步:“想伺候挑亲善和气的主子?还想伺候有圣宠的娘娘?你想去,别人也想去,香饽饽附近死苍蝇。知道什么活计最保命吗?” 一句话问得屋内众人哑口无言。元宝摇摇头。 廖内官摊开手掌,展示出老茧:“没人愿意干,就你愿意干的脏活、累活!” 元宝被这一激,再上前一步:“我可以,交给我。” 廖内官摸摸光滑的下巴:“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廖内官上前几步从桑陆生手中拿过喜盒,走出喜房,回到桑落的房间。他小心翼翼地抚去盒子上的灰,再一圈一圈地解开红布,对着窗口的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着盒子的轮廓:“是了,是了,是我的。这个豁口是我悄悄留下的。没有错!” 桑落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干枯的手带着激动的微颤,将喜盒放在案上,郑重地打开盖子,露出一截黑黄的干肉。 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块人体组织,切了就切了,还要当宝贝一样护着,供着,临死之前,还要来寻根。有寻根这功夫,怎么不逃跑呢? 不理解。 只见廖内官嘴唇动了动,喃喃地道:“要想活得久,很简单。被所有人都忘了,就能活下来......” 只不过,他最近被人想起来了。 他捏起那一截肉,深深吸了几口气,再放进蜡像之中。手捏着刷蜡的笔,蘸着蜡油往上涂,却始终不像那么回事。 桑落忍不住道:“我替你封吧。” 廖内官似有不舍,却又不得不交给她。 桑落接过笔,一捏蜡像,心中顿觉异然:蜡像似乎比想象中的重了些。 廖内官看出她的疑惑:“我装了两颗金珠子进去。” 这又是什么怪癖。桑落的眉稍抽了抽,但也见怪不怪了。 她默不作声地封好蜡像交还给他,又取出一个大木盒子来:“看在五十两的份儿上,我替你准备了一个大喜盒。” “你这小子,心思倒像姑娘一样细。”廖内官笑着接过木盒,将蜡像放进去,再骑缝滴了一圈蜡油,又用小刀儿在蜡上刻了“廖存远”三个字。 “我不白拿你的,刚才装的金珠,还多出来了两颗,我留着也是无用,送你了。”廖内官手一抛,两粒龙眼大的金珠子咚咚两声落在桌上。 桑落捡起珠子,够重。但跟蜡像的重量不符合。不过她也并不在意。 她曾经见过在这块人体组织上撒香料,说是想要那玩意儿百年不腐。只是她偷偷闻过,更像是卤料。 人总要有个念想,死也能瞑目。 廖存远端着盒子走到元宝面前:“我听那小子叫你元宝?” 元宝点点头。 “你答应我的事,可要做到。”廖存远将喜盒放进他手中,“若做不到,你可能会没命。” 元宝接盒子的手瑟缩了一下,又扣住盒沿:“放心吧。” “好,到时会有人来这里寻你,你跟着他去就是。记住,除了你谁都不许碰这个盒子。” 元宝点点头。 廖存远盯着他看了一阵,有些话在嘴边,却又忍住,只拍拍盒子:“交给你了。” 他转身向外走,元宝稚嫩的声音唤道:“廖师父——” 廖存远脚步一顿,停在门槛上:“干嘛?” 元宝怯生生地说道:“最好,活着,不要死。” 廖存远回过头,轻松一笑,将方才忍住的话说了出来:“冲你这句话,我就没看错人,替我入殓之后,你跟着那个人一起进宫吧。” 说罢,他挥挥手,佝偻着身子,走了。 刚出院子没走几步,却遇上几个官兵迎面走来。 廖存远以为是来寻自己的,正诧异他们如何追到此处。不料那几个官兵却与他擦肩而过,往桑家院子去了。 第14章 苟活的精髓 官兵是来寻桑落的。 见到桑落本人,就将文书取出来,抖了抖递给她:“府衙的文书下来了,明日起,你需去云锦绣坊服役一年,明日你带着这文书去。” 云锦绣坊?绣花? 廖存远在外听得真切,抠着墙皮的手指一紧,拉着衣襟挡住脸,待官兵离开,他又折返回桑家,绕着桑落看了又看。 “你是女的?!” 桑落别过脸,生硬地答道:“我从没说过我是男的。” 话不能这么说,叫她“小子”的时候,她不也没否认吗。 廖存远目光落在元宝手中的喜盒上,神情有些难看。她雕的那个,说是依葫芦画瓢?也不知她怎么“依”的。 他掩嘴悄声问:“那个‘葫芦’真是......” 桑落一想着自己去当绣娘就是“玉苁蓉”惹的,心火冒到三丈高,一听到“葫芦”二字,没什么好脸色:“不信你自己去看一眼。” 廖存远被这一口气噎住。 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女子都见过,妩媚的、青涩的、纯真的、端庄的、泼辣的、风骚的......就是没见过这么彪悍的。 但他现在没有心思想这些无关之事,转而问道:“为何要送你去云锦绣坊?” 桑陆生听见这问话,怕桑落乱答,连忙跑出来将来龙去脉大致讲了,又道:“官府心疼我家小落是个丫头,没有罚板子,只是罚她练女红,当真用心良苦!” 岂会有这么巧的事? 廖存远眼睛虽浑浊,可心却透亮。 云锦绣坊一直是女子当家,东家姓林,祖上就是是宫中的绣娘,后来从宫里出来开了绣坊,自前朝起就为宫中供锦布,到了芮国,名声更盛。京中不少勋贵都在她家定制衣衫。 前些日子,现任的东家林敏君在家中突然被杀,说是鹤喙楼杀手杀的,太妃震怒,刑部至今未能破案。 绣坊现在群龙无首,走了不少绣娘,供给宫里的货都延迟交付了。官府这时候罚这样一个人进绣坊,是为了充绣娘干活还是另有他图? 廖存远留下一句话给桑落:“如今那里乱得很,你记住我说的话,到哪儿别让人记得你,才可以保命。” 桑落觉得这事很容易做到。毕竟她女红的水平,只能缝扣子。从读书开始,所有的针线活都在皮肉上练的。大不了就像廖内官说的,干些脏活累活,别人不愿意干的,熬过这一阵子。 谁知第二日一大早,刚进绣坊,只说了一句“我叫桑落”,文书还没签,就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拽着去绣花。 “我不会绣花。”桑落从绣凳上站起来,又被壮妇按下去。那厚实的手掌哪里像绣娘,倒像是练铁砂掌的。 “我可以干别的——”桑落再度站起来,“我不会绣,浪费布料岂不可惜?有什么其他的活,我都可以干的,你尽管吩咐。” 那壮妇抓起她的手看了又看:“明明有茧子,怎不会绣花?” 桑落说得理所当然:“我是刀儿匠的女儿,我会切人,会治病救伤,就是不会绣花。” 这话一出,嘈杂的四周顿时静悄悄,屋内绣花的绣娘们抬起头望她,门外过路的,驻足张望。 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是听说桑家医馆有个女子假扮男子坐堂看诊,后来被人拆穿了,说是刀儿匠的女儿,原来就是她啊。 桑落被众人注视着,耳畔响起廖存远的话:“让所有人都忘了你。” 看样子,不太妙,一句自我介绍就让所有人都记得她了。 壮妇打量她好一番,虽没动嘴皮子,但那上下乱动的眼珠子似是说了好长一串话:“原来是你,既然落到我手里,我就不客气了,看我怎么整治你”。 壮妇将她带至一个小屋前,将她一推:“进去吧。” 屋子不大,弥漫着发霉腐败的味道。除了一个小杌子,墙角堆着高高的几大摞彩色的线,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另一个墙角放着一桶水和一个恭桶。 “今日把这些线理顺了,否则别想吃饭!”壮妇将屋门一关,似是怕她逃了,还叮叮当当地在门外上了一把锁。 桑落看着那几摞半人高的彩线,心想,这跟将绿豆红豆混在一起让人分开有何不同?都是磋磨人心志的玩意儿。 不让吃饭?她早料到了,既然是那狗公子要整治自己,这底下的人必然不会让她好过,所以早上出门前,随身揣了一块干饼。 不缺吃喝,那就不急了。 她盘着腿坐在地上,随手扯过绣线团,理了一阵,手指搓得多了,线头绽开,再用指腹一抡,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双眼放光。 丝线一劈开,不就是染了色的一号蚕丝缝合线吗?虽然韧性不同,总比桑皮线强多了!倒真是因祸得福了! 反正没人管,不如趁此机会练练外科结。说干就干,她扯出一绺红线,系在杌子边缘,手指飞舞,练了半日单手打结法,又练了半日的双手打结法。又寻了一根针来,穿针引线,在自己衣裳一角练了一阵各种线的缝合手法。 再一抬头,天竟然黑了。 门外有人点着灯来来去去,人影攒动,似是有一群人簇拥着来了,脚步乱哄哄地,后来又高高低低吵了好大一架,只听见有人喊“见血了!见血了!”又有人喊“我跟你拼了!” 叮叮咣咣一通砸,喊打喊杀声此起彼伏。 桑落用线团子堵着耳朵,抄着手靠在墙角假寐。心中想着廖存远的那句话,当真是苟活的精髓。 只是世事总是难以遂人愿。 有人喊起来:“快去请大夫!快去!不行了!” “来不及了!” “这儿有一个现成的,她会缝伤口!”是那壮妇的声音。 话音一落,小屋的门就被打开了,壮妇点着灯在夜色里晃来晃去,急切地问:“你说你会缝伤口?” 桑落点点头:“我会。” 壮妇铁掌将她一拽,直直往院里拖:“快来看看!” 院子里砸得稀烂,各式绣了花的绷子也被铰得零零散散。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人,男男女女,有被花盆割伤了脑袋的,有被剪子戳着心窝子的,还有被刀儿割了胳膊的。 血汩汩乱淌。 当真是一场大战。 “这不是那个刀儿匠的女儿?” 有人骂那壮妇:“林旺家的,你当真糊涂,怎么弄个娘们儿来,她是个什么玩意儿,也能治伤?” 四周众人四嘴八舌说她脑子进了水,又赶忙叫人去请大夫。 林旺家的身体壮实,叉着腰叱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命关天,管她娘们儿不娘们儿,能救命就行!” 说罢她将桑落一推:“快救!” 桑落走到院子中央,蹲下来查看伤口,再站起来看向众人,缓缓举起三根手指:“能治,但我有三个条件!” 第15章 绣花的针法 桑落一条一条地数着: “一,写文书,声明知晓我是女子之身行医救治,事后绝不追究。” “二,我要你们未曾染色的桑蚕丝线一筐。” “三,治好后,我从此不用再在此处练习绣活。” 众人一听,怒火中烧,一个刀儿匠的女儿,还是被官府发来做劳役的,竟然还敢在此处大放厥词。 既要,又要,还要。 当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所谓! 几名家丁干脆上前来驱赶她离开。 桑落倒也爽快,不愿意就算了。她还年幼,未婚未育,没有半点“医者父母心”。 刚要跨出院门,却又被一个绣娘拦住,哭着拽住她:“我愿意签文书!要什么丝线我给你买。绣活我替你做!只求你救救我弟弟。人命关天!他快不行了!流了好多血。” 旁边的人上来劝阻:“这娘们如何信得?我们已经去请大夫了,估计一会子就来了。” 那绣娘却甩开那几人的手:“我信!我信的。那日就是她救了王姐姐的儿子。王姐姐说找了好几家医馆都说没法治,她两下就治好了,还没收诊金。” 眼看吴四娘不听劝,那几人也不管了,啐骂一句:“当真是找死,死了可别赖我们!”便跑出去寻大夫。 桑落这才想起早上出门以前,王氏拉着她说话,说有个经常一起浣衣的妹妹,也被拉来做绣娘,叫吴四娘。 “你可是吴四娘?” 吴四娘点点头,泪眼婆娑地拉着她:“请你快救救我弟弟!” 桑落一看,是那个被一把绣剪扎进心窝的年轻人。庭院中烛光太暗,看不清伤情,她拉着吴四娘仔细交代着:“速速去取没有被漂过色的桑蚕丝线来,再将所有剪子、夹子、针和线用沸水煮了,再去胰子和最烈的酒来!还有灯!快去!” 林旺家的一看这状况,眉毛一飞,叉着腰对院子里剩下的十来个绣娘叱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要东西吗?快去取来!” 林旺家的嗓门奇大无比,绣娘们被这阵势吓了一激灵,忙不迭地帮忙准备物品。 院子里突然忙碌起来。掌灯的掌灯,备水的备水,煮器具的煮器具。 待东西备齐了,林旺家的臭着脸拿着一份文书,挨个捉着那些伤者的手,强行按了手印,再塞进桑落怀里,嘴里却骂骂咧咧个不停:“小贱蹄子,要不是看在救人命的份上,我定不会信你!前两样我能做主,最后一条,我只能保你理线的时候有馒头吃!” 桑落本来觉得她的眉毛飞在额头上凶神恶煞,可这时候一看,又觉得有些亲切。 她眨眨眼,心中微动,再想追问一句,被林旺家的铁砂掌一推,险些栽倒在地,又遭了林旺家的劈头盖脸一顿骂:“小贱蹄子,别想着再坐地起价!还不快动,怎么是要等人死了挣哭丧银子吗?” 桑落蹲下来,借着几盏跳跃的烛火,堪堪将伤情查清楚吴四娘弟弟的伤情:“无妨,所幸还差着几分,看着伤情重,其实并不深。” 人手不够,要以危重者为先。 她抬起头看着院中剩下的几个柔弱绣娘以及林旺家的说道:“你们都去净手搓酒,然后替我穿针。” 这是绣娘们最熟悉的技能,她们围坐在灯火下,一手捏着针,一手捻着线,近乎透明的蚕丝将银色的针悬在半空,闪着光。 世事从不按照人们想要的方向行进。 京兆府尹要她来绣坊,要她明白“这刺绣女红才是用针之处”,没有人会想到今日,她却带着绣娘们穿针引线,用这绣花针救人性命。 桑落跪在地上,逐一为伤者按压止血,清理伤口。 只是到了缝合时,却捏着针线,有些无从下手。 “怎么了?”有人问道。 “太暗了。” 倏然,头上就亮起了光。 一回头林旺家的似座大山一般,立在她身后,一双手掌,架着七、八盏灯笼,映着她飞在额头的眉毛,又凶,又好笑,还有点催人热泪。 桑落没有耽误,转过头认真缝起来,光越来越亮,绣娘们都举着灯笼聚集在一起。她们也好奇,这平日只能绣在布匹之上的蚕丝,是如何缝在皮肤上的。 有些手法她们觉得眼熟,有些又觉得陌生。 “这个打结法,我倒没见过呢。” “她好像是单手勾的线?” “这是藏针法?” “不是,这像是飞针法?” “这是锁边法,我看懂了。” 只见桑落纤细的手指,如蝴蝶一般飞舞着,穿梭着,手法奇快,将伤口一层又一层地缝好。 看入迷了的绣娘,竟忍不住开口:“桑大夫,您能不能慢些?我没看清。” 话音刚落,就被林旺家的骂了一顿:“这是在救命!不是在绣花!慢些?慢些?生怕阎王爷追不上来讨命,是吧?” 桑落手上不停:“还要多谢林大嫂,今日关我一整日,我在屋里练了一整日打结,哪里知道这么巧就用上了。” 待到各方领着大夫提着药箱赶到绣坊时,已是半夜时分,伤员已挪至屋内,绣娘们坐在院子里,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抓着丝线练打结。 见到他们来了,林旺家的站起来指向屋内,打个呵欠:“桑大夫说,伤口缝好了,还请各位大夫把把脉,开个益气补血的方子。” 桑大夫?是桑家医馆那个桑大夫吗? 不,是那个女的桑大夫。 几个大夫相视一看,异口同声地斥责: “胡闹!” “你们没听说那是个骗子吗?” “女子都能行医,简直是我们杏林之耻!” “她师承何人?祖上可有名医?” “怎能如此儿戏?简直是病急乱投医!” 几人一边摇头一边带着药童提起药箱往屋里走,掀开被子查看伤口,大夫们又不约而同地呆滞了。 只见那些伤口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竟然连桑皮线的头都看不见。 不,不是用的桑皮线。 有人看出来了,问道:“是蚕丝?” 绣娘们回答得理所当然:“是啊。这里不就蚕丝多吗?” 蚕丝缝伤虽奢侈,但史书上就有过记载,不稀奇。 稀奇的,是这针法。竟不曾见过。 如此之快,处理这么多人,还缝得这么......漂亮。 “女大夫嘛,自然爱美一些,”绣娘们捂着嘴笑:“都是绣花的针法呢,你们要不要跟着我们学上几日?” 桑落自是不知绣坊这头的乾坤。 处理十几个伤者,在她记忆中,也就是在急诊科轮转时应付过。 太累了。跪在地上缝伤口,院子里都是卵石铺的,膝盖跪久了有些疼。她揉揉肩膀,又敲敲老腰。走在夜色中,只觉得浑身都灌满了铅一般,沉重。 回到家时,似已至四更。桑家院子没有亮灯。看来大家都睡着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也好,免得这一身血污,惊到他们。回家快些换下来洗了才好。 刚要推门,却闻到一股扑鼻的血腥之气。 这血腥味太重,太浓,她一下子就辨别出了方向。 只见墙根下,立着一道黑影。 第16章 神在她身后 李萌萌只好放下手机,但满脑子是不可思议——妈妈怎么会去幼儿园当孩子王呢? 不到十几分钟,张晴就再次来到了楚飞所在的那间病房外,犹豫了几秒后才轻轻敲门。 “掌门放心,我们百花蛊的姐妹遍布天下,一有周易的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掌门。”李秀说道。 众人朝着二人望去,却发现南宫圣山佝偻着身子在不断地喘着粗气,手上血流如注。 不过既然这个方法行不通的话,那么让他们多准备一些rpg也行,以rpg的威力,对付一些装甲车什么的也已经绰绰有余了。 “我骗你这个做什么,我要骗你也是骗你脱光了陪我上床……”楚飞玩笑道,刚说完就一阵后悔。 这次的任务是随行保护伊莎贝尔的。到了巴黎,显然当局是不会准许林东和苏菲带着武器前去的,所以他们只能够是空着手。 所以这是他第一次来,房子很大,应该是一百九十多平的,打扫的很干净。 肖淑云首先惊恐的四处张望,当确定家里并没有不速之客时,这才附身去察看李萌萌的情况,当确定对方呼吸还算均匀时,这才心神稍定。 现在的陈润泽就像一只机警的猎犬一样,发动自己灵敏的嗅觉,查探一切可疑的人。 说着,吴磊便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他自己所说的水晶沙漏,然后现场表演了一下这东西的神奇之处。 此时,一名默默路过的路人甲,已经是被李卓妮的大胆,以及亲吻后依旧优雅的形象所震惊。 不过,想是这么想的,但正所谓十指连心,被秦音乃用手指交叉握着的这种方法握着,实在是太容易让人分心了。 还没等我多问,宋鼎就已经把黑烛塞到我手上了,而后又将我推开。 她往说话的人面前走了两步,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面露失望之色,撇了撇嘴,微微摇了摇头。 “她是被人杀死的,所以怨气久久不能消散,可是现在她已经放下心中的怨恨了,自然就消失了。”我遗憾地看着张谢。 果然就是因为那件事情的影响,导致她最近一直没有委托,心里开始为接不到委托开始慌乱后,所以才会像这样拼命争取这次机会吗? 诸如灵药灵晶,或者灵气汇聚的宝地这种,那不是上网找个网店,或者去门口超市菜和市场就能论斤买到的东西,只有动用极其庞大的情报网络,在整个世俗界各地去寻找才行。 急忙扒开被扔过来的外套,以防止对方对自己发出进一步的攻击。 一是纲手说自己厌倦了忍者生活,希望能够在走遍世界的经历中看清未来。 简介:那场突如其来的婚礼盛宴惊呆了全城的富豪名媛,其实只是各取所需。 会选在超市是因为前面两辆车没油了,刚好距离超市很近,又午餐时间到了,干脆进去吃点东西,也补一补路上扔掉不少食物的背包。 一声大吼,狼牙棒携带着无匹的力量轰然砸在波尼斯身上,接近毁灭性的冲击波顿时将波尼斯击得飞向天空,眨眼间便没了影。 不断回响在战国与空古耳边的声音让两人完全傻眼了,只见他们视线前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密密麻麻的身影,彷如潮水一般冲向海军士兵。 她何不与云舒联手对付红翎,届时让她在皇子妃的面前讨了嫌,日后她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凌墨寒让李铭宇带着苏月去熟悉各个管理层人员,便带着苏月去逛了一圈。虽然他们看到苏月也很是惊讶,但是都彼此心照不宣,对于她曾经任职恒安的事情都装作毫不知情一般,闭口不提。 她实在是经手不住他这种撩拨,再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暴血而亡,于是,她开始选择了妥协。 鹰眼与克洛克达尔的这一战,将会让鹰眼得到战国的信任,从而成功加入七武海。 看台上的观众都兴奋地鼓掌,尖叫声和欢呼声一时间响彻整个体育馆。 此言一出,不管是残兵还是兵王,眼睛里瞬间透出一抹浓浓的死灰之色。 而苏倩倩则是在其它办公桌上寻找着,两人各司其职,在幽暗的房间中寻找着所有人的试卷。 整个战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沈薇觉得可没意思了,身体都还没活动开呢。 牛魔王说道:“禺狨贤弟,不可大意。”他想起了传授自己技艺的太上老君,那可真是高山仰止深不可测呀。 灵儿捡起地上的火把,认真地察看了赵星河被蛰伤的情况,估计了下药量,然后取出了三颗丹药递给刘楚元。 巫照也跟在他的身后进去了,沈家的子弟也先后走了进去,沈默在队伍最后,同样也走进了那个茅草屋。 吴为的感知能力在这红光的干扰下失去了作用,只能找一个机会靠近空洞边缘向下看去,只见到下面通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也不知这巨大洞穴究竟有多深,总之是看不到底部。 济苍雨嘴角一勾,索性拉开椅子悠闲地抱胸坐在一旁,仿佛欣赏着齐阳满头大汗在那挣扎着,只为想要爬坐起来。 陈奥眼前一亮。这个跟踪的人名叫许如影,是鬼隐会里轻功一流的好手。陈奥一出少林,便派他加紧跟上了柳东泉等人。一路上,都是他传回的消息。许如影此刻回来,莫非已经得到了什么消息? 在佛祖面前听经时,果证特别虔诚,他知道并不是每个修行的沙弥都有这种齐天洪福,般若寺的众师兄弟们渴望这种机会很多年,却从未如愿,而他入寺几年便修来这等缘法,自然倍加珍惜。 第17章 莫要动杀念 “豁牙”死死盯着那把菜刀,上面卷着刃,是王氏宰鸡用的那一把,也是他为元宝净身的那一把。 他怕了。 彻底怕了。 每一下呼吸都带着剧烈的颤抖。 天道会轮回,砍人的刀,终会砍向自己。 桑落没有犹豫,一刀狠狠挥落。 捂着嘴的惨叫声,不大,但听得站在门口的元宝后脊背一凉,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 “不好意思,切歪了。” 桑落看向“豁牙”因剧痛不住抽搐的脸,淡然地说, “你不用怕血尽人亡,我刚才给你吃了上好的补血的药,可以撑到我一片片地将它彻底切干净。” 她再举起血淋淋的刀,眼神冷冽如霜:“这次,我保证会稍微准一些。” 豁牙那双曾经充满罪恶和贪婪的眼神,只剩下惊惧与绝望,身体因剧烈的疼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扭曲。 由着她一刀又一刀,钝刀子割肉。他的惨叫声被紧紧堵在嘴里,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 破庙外,元宝眼泪不住地流,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奋力地仰着头,冲着漆黑的夜空,嘴唇用力张大,无声地、歇斯底里地喊: “娘——” 屋内的呜咽声越来越凄厉。 桑落停了手,看着如蛆虫一般的畜生,随手抄起一块碎砖,准备将他敲晕,装进袋子里,再找机会抛进荒野喂野狗。 忽然,听见元宝警觉的喊声:“谁?!谁在那儿?!出来!我看见你们了!” 桑落立刻吹灭蜡烛,紧握着刀子站到门边,盯着那道白影一点一点靠近。 越来越近。 桑落的脑子飞速运转着。 如果是寻常人,她就劝他速速离开,如果是邪恶之徒,那就...... 她将刀柄攥得死死的,澄澈的双眼,倒映着黑夜,只等着看清那团白影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对,连她都知道要穿黑衣夜行,这人为何要穿白衣? 这个时辰,穿着一身白衣出现在破庙的,要么是鬼,要么,是女鬼。 白衣人走过来,站在台阶下,望着黑洞洞的破庙前,那一大一小两个人,神情都不慌张,小的满脸是血,大的还握着一把毫无杀气的菜刀。 夜色如墨,白衣人的面目并不清晰,他开了口:“桑姑娘,是我。” 桑落的心一下子松懈下来。 是莫星河。 四年前,她刚刚穿越来此,想要找舶来寒铁做柳叶刀,总是无果,四处打听之后,就寻到了点珍阁。 她不知道点珍阁是什么地方,以为就是一间寻常的南北铺子,等去了才知道点珍阁是芮国最贵最齐的南北铺子。 莫星河正是点珍阁的东家。听说有人要找寒铁,他罕见地下了阁楼,亲自来问用处。一见她,就咬定桑落是女孩子,惊得桑落连连想逃。 桑落将菜刀递给元宝,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盯着门口。她自己三步两步走下台阶,迎了上去,想要将莫星河引着离开破庙。 她拉着转了半个圈,让他背对着破庙,这才仰着头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莫星河的白衣赛雪欺霜,恰衬出他清绝的面容,一双眼眸柔和似水,静静地低头望着桑落:“我刚回京,这一个多月头疼发作得频繁,想起你上次说新药研制出来了,就去你家寻你。” 他的声音温柔恬淡,不疾不徐,正如这暮春的风,带着一点沁人心脾的茶香:“正巧看到你们离开,就跟着来了。” 他站着一动不动,桑落也不好赶着人走,听到这一句,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你一路跟到这里?” 那岂不是什么都看见了?她剥人裤子,剁人下身...... 像是猜到她所想,莫星河摇摇头,叹道:“你啊,胆子太大了。幸好是我看到。换做别人......” “你不知道,他——” “无论如何,那是一条性命。”他负手而立,像是随时要腾云而去的天神,“他杀了人,你就该杀他吗?” 若说桑落的世界都如同此刻一般黑暗,那莫星河就是唯一的白。 穿越四年,她心中的憋屈和烦闷一直在积攒在心头,像一只寄居蟹般,时不时从龟缩的壳里伸出满是戾气的大钳子。而莫星河总是适时地提醒她,收回自己钳子。 莫星河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就好像——对,就像庙里的那尊神像,总是悲悯天下所有人,可是,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人心。 桑落不想跟他辩,因为他永远都是有道理的。 她说不过他,但是也不想放过“豁牙”,两人僵持着。 莫星河耳朵动了动:“有人来了,你若不想惹麻烦,就带着那个孩子离开。” 桑落犹豫了。 “豁牙”不死,必来报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莫要动杀念。”莫星河读出她眼中的杀意,声音愈发超脱:“那还是个孩子,更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做这等事。要引人向善。” 他再听了听,又催促道:“快带孩子走。” 桑落不再犹豫,跑上台阶,摸黑收拾了包袱,拖着元宝就往外跑。 “菜刀留下。”莫星河提醒道。 当的一声,元宝连忙将菜刀甩在地上,抓着桑落的手,两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莫星河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神情变了变。 最后叹了一口气,蹲下来,从地上捡起刀,提着衣摆,拾阶而上,缓缓走进破庙。 他点亮了桑落吹灭的蜡烛,目光扫向血肉模糊的“豁牙”,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针,扎在半死不活的“豁牙”的百会穴上。 “豁牙”很快就醒过来,看着眼前陌生的白衣男子,他以为自己得救了。呜呜呜地示意他快解开绑缚自己的绳子。 莫星河似是变了一个人般,声音如三九的冰窖,冷冽刺骨:“听说你给她验身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豁牙”疼得晕头转向,哪里还想得起来什么验身不验身? “用哪只手验的?” 豁牙被堵着嘴,怎么可能答复?他只能无力地唔唔乱叫。 “不说?”莫星河的目光落到“豁牙”的右手,手指一捏,顿时,一截森白的腕骨刺破了皮肉。 “豁牙”痛得完全没有了发抖的力气,只想这时若能给他一刀了结了,才是最好的。 只是眼前的白衣年轻人根本不满足,又将目光落在了他的左手,下一瞬,左手也被折成了诡异的角度。 莫星河取出帕子,擦擦手上的血迹,再次开了口:“我还听说,你泼了她一身水......” 门外响起一道慵懒的声音:“泼水这事,是我让他做的。” 来者,正是一身红衣的颜如玉。 第18章 她死性不改 半个时辰之前。 不用进宫陪侍太妃,颜如玉会早眠,但是今晚不同。 派出去的知字辈暗卫该回来复命了,却还未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知字辈是跟他最久的,都知道他有早眠的习惯,不应该拖到四更之后。 四更,宫门都该开了。 颜如玉穿着一身符青色的广袖丝袍,绣着竹纹的衣襟松松垮垮,墨发未束,几缕青丝不经意地垂落在胸口,煞是随性风流,人懒懒地靠在窗边,一手支着头,一手把玩着一只三足销金兽香炉。 香炉仅巴掌大小,黄铜雕制,工艺极其精致繁琐,炉盖上的销金兽憨态十足地半卧,眼皮半掀不掀地耷着,跟此刻的颜如玉一般,似是随时都要睡过去。 门外响起知风的声音:“公子,知树回来了。” 颜如玉“嗯”了一声,将销金兽香炉放在香案上。 知树跪在门外,身后是空旷的庭院。偌大的庭院,没有树,没有草,也没有花,更没有假山和池塘。只有冷冰冰的砖石。 这样的庭院,无处藏人。 颜如玉不喜欢被任何人窥视。 知树将任务一五一十地报了,又说道:“属下已查明,那几人七年前就死了。” 颜如玉从香架上取下一只掐金丝的小圆盒,淡淡问道:“开坟看了?” “是,全部开坟验了,坟土都是陈土,尸骨属下让念羽一一查验过,不会有错。” 颜如玉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谈不上失望不失望。宫里向来都是杀百人而止一言。哪怕一个小小的绯闻,只要不该听到,都是闻者皆杀。所以,派知树去查,也只是心存侥幸,想看是否有漏网之鱼。 他取出一颗豆大的蓝色香珠,投进销金兽炉中,正要引火焚珠,却发现知树还跪在门外。 “还有事?” 知树又开了口:“公子,方才——” 犹豫了一阵,继续说道:“方才属下回来途中,遇到了桑落。” 颜如玉将火熄灭:“她?” 知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诡异的场面,只道:“她带着一个孩子去了破庙,她让孩子站在门口放风,她在里面绑了一名男子,还扒掉那男子的裤子,属下看着,像是......” 知树垂首,后面的话,实在没有胆量说出口。 因为公子四年前落到桑落手里,也被这样对待过:扒了裤子,捆在木板上,险些被切。 颜如玉看向门外的身影,眼眸中一道寒光闪过。今晚她真够忙的,前脚还在云锦绣坊救人,转身又去破庙扒男人裤头。 当真是恶习难除,都把她身份揭穿了,当真是死性不改! “说下去。” “那名男子,是知风那日抓来泼水的人。” 站在门旁的知风闻言,躬身回话:“公子,那人姓霍,人称‘豁牙’,是个吃酒赌钱的。那日属下找他去医馆闹事,给了五十两银子。” 颜如玉眉眼舒展开来,指尖轻轻点着销金兽的脑袋。难怪这么着急。她应该是猜到“豁牙”背后有人指使,想要逼问出一个来历,不知道她查出是自己时,该是怎样的畏惧。 知树不知公子心中所想,继续说道:“属下看着那架势,像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 销金兽脑袋上的手指一顿:不过是被断了财路,她就要收人性命?当真是心狠手辣。 啧啧,这样的人,不会是鹤喙楼的杀手吧? 颜如玉捏了捏销金兽圆圆的脑袋。 可以是。 他说是,就可以是。 太妃不是怀疑偷儿是被鹤喙楼灭口的? 太妃圣明。 颜如玉站起来:“知风,更衣。” 守在门外的知风闻言,心中虽有惊讶,却不敢怠慢,连忙推门而入,熟练地替颜如玉褪去那身符青色的广袖丝袍,换上惯用的红衣。 “公子要去?” 世人只知公子有一副摄人心魄的皮囊,却不知道公子心思巧如玲珑,深如龙渊。知风跟在他身边多年,一直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红衣如火,颜如玉的面容艳得不同寻常,似暗夜陷阱中盛开的花。他眸光一闪:“知风,余护卫回来了吗?” “去云锦绣坊了,还未回来。” “安排两个人,一个报巡防,一个去通知他。” 知风再次错愕。 余护卫虽卖了生死契约进颜府,但公子早就知道他是太妃的人。公子这是想当着余护卫的面抓桑落? 颜如玉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所以,当赶到破庙不见桑落时,他有些微愠怒。 “她呢?” “谁?”莫星河装傻。 “桑落呢?” 莫星河失笑:“这么晚了,一个女子夜行危险,怎会在这里?” 颜如玉眸光扫向“豁牙”血流不止的下身:“点珍阁如今也做刀儿匠的生意了吗?” 莫星河:“路见不平而已。” “想不到点珍阁阁主,倒是有几分江湖侠义在身上。”颜如玉看向捆“豁牙”的麻绳,除了桑落,别人还真打不出这样的结来。 “莫某这也是替玉公子分忧啊。”莫星河隔着丝帕捡起那把染血的菜刀,双手递到颜如玉眼前,“还望玉公子在太妃面前替我们点珍阁美言几句,端午只剩两个月了,不知给各宫派礼的事,定下没有。” 颜如玉接过菜刀,正要说话,听见破庙外响起巡防的脚步声,与莫星河眼神一碰,莫星河闪身而匿。 颜如玉抬手一震,将麻绳震断,收入袖中。 余护卫带着巡防将领等人打着火把跑进来,躬身行礼:“公子。” 破庙被照得透亮,魑魅魍魉都无处遁形。 颜如玉将菜刀递给那将领:“我已问过话了,我进宫回禀太妃,这人,你们按章程办事。” 巡防将领连忙去看“豁牙”,那惨状任谁看了都心惊肉跳:“豁牙”瘫在地上,如被人拆了骨的死鱼,下半身一片肉泥,两只手手骨被生生折断破皮而出。 一探鼻息,还有一口气在。只是这哪里还绑得起来?估计挪动一下就会没命了吧? 余护卫挥挥手,示意他们找块木板将人抬走,又道:“公子,奴刚从绣坊回来,桑落这人当真深不可测。” “如何说?” “正如公子所料,今晚林家闹得极大。林家和杨家各伤了十来人。杨家还有两个死了。林家这头也伤了不少。只是那个桑落不但躲过了风波,还将林家的伤者都救治了。说是她带着绣娘们救的。” “让她去绣花,她倒带着绣娘们行医。”颜如玉凉凉地道,“有些本事。” 余护卫双手奉上几绺红色蚕丝打的结:“桑落教绣娘们打的结,奴从未见过。” 颜如玉盯着那结看了一阵,收入袖中:“我进宫一趟。” 第19章 奖从天上来 玉阳殿中的早朝令人昏昏欲睡。 太妃坐在珠帘后,听着臣工们的陈词滥调,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示意一旁的叶姑姑上一碗浓茶来提神。 叶姑姑躬身退出大殿,没多久端着茶碗进来,又在太妃耳边低语了一句:“玉公子来了。” 太妃啜了口茶,才道:“退朝吧。” 整天就是这些车轱辘话,颠来倒去的,毫无新意。 文武百官看看坐在前面的小圣人,眨巴着眼睛,除了天真就是无邪。母强子弱,牝鸡司晨。熬吧,总能熬到圣人长大的那一天。 臣子们摇摇头长吁短叹地退出大殿。长长的台阶走下去,正好看见一身红衣的颜如玉,一脸妖魅地坐着四抬轿辇候在一旁。 臣子里总有几个硬骨头的,见到这样谄媚之主,就浑身都是气,忍不住啐道:“呸!颜狗!” 颜如玉倒也不怒,靠在扶手上,眼波流转地看过去:“王大人,风大,仔细闪了舌头,你新纳的小妾会不开心呢。” 这等床笫之事,他是怎么知道的?王大人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总不会,需要我帮忙吧?”颜如玉笑得猖狂。 王大人又羞又臊地指着他:“你!你!你!” 有人看不过去,“颜如玉!此乃朝廷肃穆之地,你这等淫邪小人岂配在此处污言秽语?” 颜如玉站了起来,撩了撩发丝,指着轿辇上披着白狐皮的座椅:“欧阳大人,你配,你来坐。” 欧阳已经是六旬老头,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侮辱,扬着袖子就要扑过去:“狐媚惑主的玩意儿——” 高台上叶姑姑高声打断这喧哗:“玉公子,太妃请您去清静殿伺候。” 颜如玉唇角微微一勾:“失陪了。” 清静殿就在玉阳殿百米处。 颜如玉进去时,太妃正靠在贵妃榻上休憩。圣人在一旁书案上读着书。 叶姑姑朝圣人招招手:“圣人,请跟老奴出去吧。” “不用。”太妃半睁开眼,看向颜如玉,“让圣人也听听。” 颜如玉跪在榻前,恭敬地道:“微臣抓到了杀偷儿之人。此人名叫霍三,凶器也已找到,他对砍杀偷儿之事供认不讳。霍三好赌,欠了一屁股债,好不容易攒了银子要还赌债,却被偷儿偷了,积下怨恨。” 太妃看向圣人,圣人听得认真,稚声稚气地问:“可捉拿归案了?” “回禀圣人,巡防已将人带走。只是......” 太妃问道:“怎么?” 颜如玉垂首说道:“有个刀儿匠的女儿,名为桑落,将霍三捆在破庙中,动了私刑。霍三被伤得极重,只怕熬不过今晚。” “哦?”太妃倒没想到他会将桑落说出来,“可将她抓住?” “微臣去时她已不在现场。” 圣人也奇怪:“那你如何知道是她动的私刑?” 颜如玉取出红红的丝结和麻绳结:“这丝结是桑落所打,与麻绳结一致。此结绑法特殊,加之霍三下体被伤,定然就是她了。” 他操着骄矜的语气说道:“微臣怀疑,她是鹤喙楼的人!” 太妃看看他,神情松懈下来,却不置可否:“哀家知道了,你退下吧。” 待颜如玉离开,叶姑姑又递上一张纸条:“余护卫传回来的。” 太妃交给圣人:“你读来听听。” 圣人捏着纸条:“霍三对砍杀之事供认不讳,只求速死。此人作恶多端,砍儿卖妻,致其妻自缢。其儿元宝被霍三所伤,乃桑落救治,昨夜元宝为母报仇未果,桑落出手致其重伤。请太妃示下。” “母亲,”圣人不解,“颜大人他竟然想要公报私仇!其心可诛!” 太妃笑着抚他的头:“不急,这都是小事。” “那什么是大事?” “圣人能够顺利亲政才是大事。” “那就要让他如此嚣张吗?” “该敲打还是要敲打......” 颜如玉从宫里出来,径直上了马车。知风跟在马车边,想了许久,忍不住还是开口问出心中疑惑。 “公子,为何要将桑落的事弄到太妃跟前?” 颜如玉没有回答。 他始终眯着眼,将整件事再重新算了一遍。 余护卫终归会查到桑落。太妃既然怀疑鹤喙楼,那他就把桑落认定为鹤喙楼。待余护卫查出桑落与鹤喙楼毫无关联。 太妃应该不会再怀疑鹤喙楼用一把菜刀杀偷儿灭口的事了。 人都会这样,如果两件事同时出现在面前,一件事是假的,就会自觉地认定另外一件事是真的。 若他没猜错,下一步太妃定然会为了敲打自己,而褒奖桑落。 一把菜刀,倒便宜了桑落! --- 桑落人在家中坐,奖从天上来。 突然有人敲敲打打地来了,还带着官府的告示,说她“路见不平,仗义救人,实属女子之表率”,特奖白银二百两。 她接了银子好半晌不曾回过神来,想了想,极有可能是云锦绣坊救人之事被人知晓了,便又追问一句:“可否抵了我在云锦绣坊的劳役?” 官爷摇摇头:“一码归一码,那是你之前的错,这是你之后的功,功过不能相抵。” 要走之前,官爷又道:“桑姑娘,你的《女戒》可抄了?五百遍,一年之内要交的。” 说罢扬长而去。 那“玉苁蓉”当真是个狗东西!桑落气得牙根痒,紧紧握着菜刀用力在砧板上剁。 咚咚咚咚。 若有朝一日,这“玉苁蓉”落到自己手中,定要他比“豁牙”还惨! 元宝自从那一夜,看到菜刀都有些后怕。尤其是这咚咚的剁刀声,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趁着无人,他低声问:“姐姐,要不要再去破庙——” 桑落看他一眼:“躺床上休息!谁准你下床了?”那天夜里回来,元宝的伤口也裂开了不少,她花了好些力气才又替他缝合。 “桑姑娘,可在?” 院外有人喊道。 桑落一看,是点珍阁的人:“何事?” “我们东家头疼得紧,遣小人来问问桑姑娘,那个新药可能用了?” 桑落擦擦手,进屋取了几瓶子药:“走,我跟你走一趟。” 正好,她要问问破庙的事。那一夜她带着元宝跑出来没多远,就差点撞上巡防的人。不由地暗暗庆幸,自己逃得快。只是不知莫星河是如何处置的,竟然能够顺利脱身,也没见再有人追查。 到了点珍阁,门口就有人站着伸长了脖子张望。一见到桑落就松了一口气:“桑姑娘,可算来了,东家头疾疼得厉害。” 桑落上了阁楼,进了里屋,莫星河捂着头,不住地在榻上翻滚。 竟又加重了! “莫星河?”她唤了一声,尝试去用手拉。 莫星河脸色铁青,双眼赤红,用力将她钳至眼前,待看清是她,又将她推开,强忍着头疼带来的戾气:“药呢?!” 第20章 新来的东家 桑落被推了个踉跄,扶着茶案一角才稳住身形。 她取出几粒药丸,喂进莫星河口中:“你先吃旧药吧,这次剂量大一些,但比新药安全。新药我还没在我身上试过。” 莫星河头痛欲裂,只听见她说要为自己试药,翻涌的戾气微微平复了些,闭着眼躺在榻上。忽而觉得有什么东西靠近,他下意识地去抓,桑落唉哟一声,一睁眼,发现自己正用力捏着桑落的手臂。若再用力些,只怕她就跟“豁牙”一样了。 他慌忙松开手,想了两句抱歉的话,还未说出口。桑落就严厉地训话了: “你怕什么?我是大夫,摸一下额头,按压身体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这叫触诊。我们大夫眼里,没有男女之分,只有病症轻重之分。” 她想起自己刚当泌尿外科大夫时,每次查房,男病人们和家属们看她是个女医生,都不愿意让她碰,别别扭扭,遮遮掩掩。她就会马着脸拿这番话训他们一通。训完他们就老实了,家属也老实了。 莫星河紧闭着嘴唇,。 果然,欠训。 药效起得快,一炷香的时间,莫星河又是那个不惹尘埃的白衣天神了。 他替桑落倒了一盏热茶:“听说你得了官府的褒奖?” 桑落道:“这事说来奇怪,官府怎么会突然褒奖我?二百两银子呢。” 莫星河笑笑,低头啜茶:“许是觉得你在绣坊救人有功?” “我也这么觉得。”桑落点点头,又看看门外,确定没有人,再关上门,悄声问道:“破庙......你后来怎么做的?” 她凑得有些近。窗外的春风,打着弯儿地吹进来,将她鬓边的碎发轻轻扬起。她的眼眸里闪着光,有思索,有探究,有疑惑,有好奇。 但是,没有情绪。 少女怀春的情绪,女子羞涩的情绪。 莫星河垂眼,缓缓道:“你走后,我替他包扎了一下伤口。” 桑落默默骂了他一句神经。 莫星河继续道:“后来官府来人,说他牵涉一桩命案,就这样带走了。” “命案?” “是,他赌资被一个偷儿偷了,他竟用菜刀将那个偷儿砍死丢进乱葬岗了。” 这倒是像“豁牙”能干出来的事。他都能挥刀剁了自己儿子。抢他赌资岂不是跟抢他命一样?自然是下得了狠手的。 “听说已经死在牢里了。” “倒便宜他了。”不会让元宝去收尸吧?莫非还要给他买一副棺材? “桑姑娘,你不可——” “好。你说得都对。”桑落对道理投降。 莫星河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去舀水,要再泡一壶茶。听见桑落又问道:“你听说过‘玉公子’吗?” 舀水的手一顿,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提着水过来,将水壶置在小碳炉上:“自然是听说过的。你怎么想起问他?” “你认识他吗?” 莫星河静静地望着她,想要从她表情里探查出她询问这事的动机。莫非在破庙那晚,让她走,她没有走?看见颜如玉来了? “点头之交。” 桑落没有怀疑。即便点珍阁再厉害,也只是商铺。那颜如玉是太妃的面首,这也是够不着的。 “为何要问他?” “没什么。我也只是听人说起。” 莫星河显然是不满意这个答案的,替她斟满茶:“你听说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桑落想说那四个字,又记起莫星河是个听不得粗言俗语的,转而说道:“说他是太妃的面首。” “慎言。”莫星河闻言又开始说道:“这些都是市井传言。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宫闱之事,在外切不可妄言。再说非亲眼所见之事,更不能以讹传讹。” “你好好养身体,头疼得厉害了再吃那个药。”说个八卦,他给你上课,谁听得下去?桑落腾地站起来,“我该去绣坊了,再迟就没有饭吃。” “桑姑娘——”莫星河叫住她,想了很多话,最后只是开口问道,“诊费......” 桑落想了想:“用舶来寒铁抵吧。我刀儿也丢了,还需要打一把。” 说罢,抱拳行了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到了云锦绣坊,已是晌午过后。 林旺家的看到她,嘴里仍旧骂得厉害:“死哪里去了?一上午都不见人,怎么,这是你家的茅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桑落听了也不气:“早上官府来家里送褒奖的告示,所以来晚了。” “你属孔雀的吗?一点褒奖,屁股就要开花了?快去绣花!”林旺家的根本不听,大掌一拍,将她拍进绣房里,“我们东家专门叮嘱了,你,必须绣花。” “我不会——” 打得乌烟瘴气,流血死人的,这才消停了几日?什么东家不急着争家产,倒还记挂着她这么号人物?再说,她不是才立了功吗?救了那么多人呢。 “不会就给我学!官府定的是绣花,你就得绣花。”林旺家的大掌一压,将她按在绣凳上。一挥手,叫吴四娘上前来:“你,好好教。学不好,你俩都没饭吃!” “是。”吴四娘低眉顺眼地坐下来,教桑落如何劈线。 待林旺家的走远,她又悄声问道,“你这是得罪谁了,隔着这么远,都要折腾你?还专门跟东家交代了,要严格按官府的文书办事。” 桑落摇摇头,学着吴四娘的模样,指腹搓散丝线,抽出一根丝来:“你们东家定下来了?不是前几日还闹得不可开交?” 吴四娘看看四周,手中的绕着线,将声音压到最低:“新来了个姓余的,拿银子摆平了杨家,又将这几个月欠的货都平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有钱的才是老大,这事就算暂时定下来了。” “还在说话!这绣花针是没地方缝吗?缝你们嘴上好不好?”林旺家的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河东狮吼,吓得两人一激灵。见两人乖乖闭嘴,老老实实穿针引线,林旺家的哼了一声,“就是欠训。” 到了晚上,桑落弓着腰一下午,总算能支棱起来了。 这比做一台手术还费眼、费腰。 她只想立刻躺在床榻上,睡它个天昏地暗。眼睛鼻子耳朵、脖子肩膀老腰都是麻的、酸的。盯着那红线粉线看了一下午,眼睛看什么都是绿的。 这是补色残像。 读书时学过,如果手术做太久了,看太久红色,视野之中会出现绿色的幻觉。多看看其他颜色才能缓过来。 门外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走进来。 她抬头去看。绣坊上上下下,围着一个人,有人提灯照路,有人捧着茶盏、点心。 被簇拥着的人煞是眼熟。 她眨眨花绿的眼,再定睛一看,竟是那日在牢狱里用一粒银子强买她刀儿的那个人! 她悄悄用手肘碰碰吴四娘:“这人是谁?这么大派头。” “新来的东家啊,姓余。” 第21章 也要玉字辈 桑落一下子就将事情串起来了。 那日在京兆府,这姓余的跟着一个红衣男子,京兆府尹屁颠屁颠地跟在红衣男子后面喊“公子”,不就是那个“玉公子”? 揭穿身份,断她生计,强买她的柳叶刀,还将她弄到这里来弯腰绣花,五百遍《女戒》,原来都是他一人所为! 狗东西! 似是感觉到桑落愤恨的目光,余护卫停下脚步,看了过来。 林旺家的胖胖的身躯向前一挡,假意介绍起来:“东家,这边都是些新来的绣娘,技法还不甚熟悉。” 余护卫倨傲地问了一句:“桑落绣得如何?” “她这才刚学劈线呢。” “十日,我要看到她绣一幅出来。” 林旺家的躬身道:“着实有些难......如果东家要好东西,老奴给您挑个——” “嗯?”余护卫背着手睨了林旺家的一眼,“我说了,十日,要她绣一幅图出来!” “是。” 林旺家的来通传东家的意思,原以为桑落会拍案而起,怒言“做不到”,谁知桑落听了,竟一口答应下来。 “小蹄子,别打什么歪主意!”林旺家的一拍她后脑勺,“你给我好好学习针法,惹了东家,我定剥了你的皮!” “知道。”桑落眸光一闪,也不知憋了什么坏水,拿着绷子,“我带回家去晚上多练练。” 这话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林旺家的自然是允了。 桑落一出门,没料到桑子楠守门口,一看见她立马迎上前来,说晌午之后衙门来人,说“豁牙”死在牢里了,元宝速速去敛尸。天刚擦黑,宫里来人报丧,说廖内官没了。 桑落心头一紧。 他当真算到自己了的死期! 宫里来人,就是要找元宝要喜盒入殓了吧? “元宝已经去了两个时辰了。”桑子楠说道,“至今没有回来,我担心出事,就去衙门问,说元宝早将尸首领走了。” 桑落想了一想,带着桑子楠,二人飞奔去了王氏的坟前。 王氏的坟立在荒野,元宝花了些银子立了一块石碑。又供了些香烛。 坟前有一卷残破的草席,“豁牙”被席子卷着,手臂从草席边沿露了出来,折断的腕骨已有蛆虫,十分骇人。 元宝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着。几日之间,他已不再像个孩子了。听见桑落和桑子楠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冲他们笑了笑。 桑落跟桑子楠为王氏上了香,才说道:“元宝,宫里来人了。” 元宝抬起手擦擦王氏的墓碑:“娘,我要走了。我本想把这混蛋烧给你,可我想你定不愿意见到他,不如就让他待在这里,野狗来了,叼几块骨头,野猫来了,挖几片肠肚,秃鹰来了,啄走他的眼珠子......” 顿了顿,他又说道:“总之,不让他囫囵地下地狱。” 说完,他用脚,将那卷破草席挑开,彻底露出“豁牙”残破的身躯。 毅然转身。 回到桑家,宫里的内官已等候多时了。 这内官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身上戴着一个香囊,时不时地嗅着。 桑陆生给他敬了一盏热茶,问他是哪个宫里的,怎么称呼。 “我姓胡,在角门做洒扫。”胡内官也没有什么官架子。洒扫内官没有太大的油水,只是远离宫中贵人,保命自然容易一些。 见到元宝和桑落进屋,胡内官分毫未提喜盒之事,径直走向桑落:“想必你就是桑姑娘了。” 桑落被突如其来的浓郁香味刺激得打了好几个喷嚏,才说道:“正是。” “廖内官在世时,提起过你,说你是个了不得的。还特地让人去绣坊寻了他的大姐,说要关照你。” 大姐?是林旺家的? 林旺家的虽口出恶言,却处处暗中照顾。当时她就猜测过可能与廖内官有关联,只是没有料到是廖内官的大姐。 胡内官捏着香囊嗅了嗅,掩着嘴悄然说道:“他还说,你有手艺活?” 这话说得隐晦,桑落却听懂了,示意桑陆生等人先退下去,又上前一步说道:“胡内官要,我自是要尽心竭力地做。” 桑落低声问道:“胡内官也是想要‘玉’字辈的尺寸吗?” 胡内官虽已进宫多年,却不曾在后宫伺候,脸皮子薄,听了这话,耳根都烧了起来。只嗫嚅道:“其、其实也不用那么——” “不如跟廖内官一样,”桑落手指了一下天,“要做,就做最矜贵的那一根!” 如今最矜贵的不就是“玉”字辈的吗? 软饭男的巅峰之作。 “那......那就行吧。不知要多少银子?”胡内官决定咬咬牙,为下辈子谋个好出路。 “一粒碎银子就行。胡内官若有朋友也想做,不妨提上一句就好。”桑落又唤了元宝进来:“这孩子叫元宝,将来是要进宫的。我这也是替他多结些缘,等他入宫了,请大家多多照应。” 胡内官哪里知道她脑子里想的,是要将“玉苁蓉”发扬光大,让内官们个个带着“玉苁蓉”入棺。他只当她为元宝考虑,满口答应下来。 他这才看向元宝道:“廖内官跟我提了你,明日卯正,你带着喜盒到宫门口来,到时接了廖内官的棺,安葬之后,你就与我一同进宫去。” 次日一早,元宝是准备独自去的。桑落不放心,要跟着去。桑子楠又不放心桑落,也跟了去。 两人陪着元宝抱着喜盒,不到卯正,就在宫门口守着。 天刚亮,宫门已开。 未到卯时,胡内官也没有出来。反倒是一驾让桑落“日思夜想”的马车,从宫门口缓缓驶出。 桑落看到那驾马车,眼睛都瞪圆了。 马车上的金铃轻轻摇着,带着一股香风从桑落面前驶过。驾车之人看到了桑落,立刻回了颜如玉。 颜如玉又批了一宿的奏折,原本是极累的,正眯着眼休憩,听知树说桑落站在宫门口,紧闭的眼眸徐徐睁开。 食指手指挑开车帘,瞥见桑落似是要往这头冲来,桑子楠将她一把拽住,又指了指元宝怀中的木匣子,示意她不可莽撞。 桑落似乎听进去了,不再往这头看。不多时,侧门出来一个内官,推着一个木板车,是宫里专门运内官尸体的板车。 车一出来,桑落等人立刻围了上去。 颜如玉放下车帘,思索了一阵:“去查,谁死了,她来这里做什么?又要葬在何处。” 知树低声应道:“是!” 谁知,公子又改了主意:“跟过去看看。” 第22章 做完整的人 云雾霏霏,鸦雀喈喈。 山口站着一道健硕的身影,脚边放着一具棺材。 桑落一眼就认出那是林旺家的,迎上去想要行礼致谢,被林旺家的拦住。她眼睛红着,也没了平日的泼辣劲头,只摆手:“那日他来跟我交代后事时,就说了你与元宝之事,想不到你们也是如此。” 原来林旺家的并不姓廖,而是姓齐。大荔亡国,百姓遭殃。齐氏遇到幼年的廖内官时,见他奄奄一息,顺手救下,两人结作姐弟。 后来兵荒马乱,二人走散了,再见面时,廖内官已净身进宫,齐氏也嫁给了林家家仆林旺,姐弟俩隔着宫墙,再难见面。 “这地方倒是极好。”齐氏擦擦眼泪,站在山口,看层峦叠嶂的青山,“他从小就爱看山……” “没错,廖内官自己挑的,你看这是他做的标记。”胡内官从板车上取出一把铁锹,用锹沿点着草地上叠在一起的几块碎石,认真挖坑。 “廖内官,他怎么走的?”桑落有些吃惊,廖内官竟然连自己的坟地都想好,怎么就不逃呢?非要等着人来杀他吗? “谁知道呢?办差回来拉着我喝酒,喝多了就说要睡觉。早上起来就凉了。” 胡内官想起早上看到廖内官的样子。穿戴整齐,又在身边摆了几十两银子和一封信,托自己为他敛尸。 走得很从容,从容就好。 宫里的事,没人说得清。知道少一些,才能保命,但是知道得太少,也容易丢命。 他一边挖,一边念叨: “廖内官,你走啦,以后在宫里陪我说话的人又少一个了。” “平日你没少照顾我,我也算对得住你,答应你替你下葬,就一定做到。” “等以后我死了,还不知道谁葬我呢。” 元宝抱着喜盒,想说他可以,可又怕这样说触了人家霉头,只说道:“胡内官,你长命百岁。” 胡内官擦擦汗,看他一眼,只是笑笑,又埋头挖坑。 挖好深坑,几人合力将廖内官抬进棺材里。 “小子,放喜盒吧。”胡内官努努嘴。 元宝点点头,双手捧着盒子走了过去。 忽地,山路上狂奔来一队人马,个个都穿着黑色的锦衣,腰间挂着佩剑,到了廖存远的坟边。领头之人一亮牌子,胡内官立刻就跪了下去,又回头让其余诸人都乖乖跪下来。 领头人一个手势,身后的人就上前去棺材翻查。 “大人,查过了,没有夹带。” 领头人的目光又落在元宝手中的喜盒上:“这是什么?” 胡内官说道:“大人,这是喜盒。” “喜盒?” 胡内官答得卑微:“就是切了的那一块肉,人死总要归位。” 领头人道:“拿过来。” 元宝连忙将盒子抱在怀里:“不行!你们不能碰!”他答应过廖大人,不让别人碰。 话音一落,寒光立现,剑直直对着元宝的咽喉。 桑落将元宝护在身后:“大人,他只是个孩子。何必动剑?” 齐氏壮硕的身姿上前一步,从腰间取了些银子:“大人们拿去喝茶——” 话还未说完,其中一人一抬脚,将齐氏踹翻在地,剑立刻逼上去,叫她动弹不得。 “交出盒子!”领头人的剑尖再次指向元宝。 “不行!”元宝死死抱着盒子,不肯交。 桑子楠也被剑指着,不敢动弹分毫,只得说:“大人,这是他们内官的规矩。喜盒从喜房拿出来,就不能打开,那肉跟尸首一样,是见不得天日的。” 胡内官连声称是。可领头人哪里听这个,剑尖再送向前,就要刺向元宝。 桑落一抬手,手臂擦着剑刃挡在云宝咽喉前,鲜血顿时就冒了出来。她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只沉声说道:“元宝,打开盒子。” 元宝不愿。 “打开!” 元宝抠掉封蜡,将盒子打开,里面赫然躺着那硕物。 领头人一看,惊了:“这是何物?” 只听见桑落答道:“廖内官的分身。” 一看就不是人肉的,领头人有几分羞恼,剑指向桑落:“你耍我?这明明是雕的!” 桑落答道:“内官净身时都是孩童,切下来后要先去血,再用油烹炸,最后裹石灰风干。最后只有半寸左右,故而在入棺时,要陪葬个成人的。这才刻意做大了些。” 众男子听了这话,只觉得某处不自觉地抽疼起来。领头人一抬剑尖,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回大人,我是刀儿匠桑陆生家的。” “这东西你做的?” “是。”桑落说道,“宫里内官的喜盒,都保存在我家。今日也是因此才带着喜盒入殓。” 宫里内官的喜盒都在他家?领头人狐疑地打量了桑落一阵子,剑又指向喜盒:“带走。” 元宝闻言就抱着盒子往回缩。桑落将他护在身后。 齐氏砰砰磕起头来:“大人,您查也查过了,他人都死了,就这么个念想,还请您容许他落叶归根吧。” 胡内官跪着爬向前,抓着那几人的鞋靴恳求道:“大人,求您给廖内官留个全尸吧......” 桑落微微一皱眉,不动声色地看着。 领头人想了想,生出几分戏耍的念头来,脚尖一抬,将胡内官的脑袋抬起来:“留下也可以。你拿起那陪葬的玩意儿来,到你身上比一比。” 元宝再要反抗,被桑子楠拦住:“元宝,不可冲动。” 胡内官只得硬着头皮,从盒子里取出东西来,放在身前,像是长了犄角的怪物。 那几名锦衣人笑得剑尖都在晃:“来来来,转一圈看看。” 胡内官缓缓转了一大圈,只觉得自己被剥光了游街一般,耻辱席卷而来: “不怕大人们笑话,我们是挨了一刀的人,没有什么别的执念。无儿无女,父母也早不在了,积攒的银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我们残缺之人,在这世上活了一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死了之后,还能把身子补成囫囵的。下辈子好做个完完整整的人。” 这几句话说得真挚,是发自肺腑的。 桑落听得动容。 只是那几人哪里有心?他们仍旧笑着: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雕这东西的人别有用心啊,想让你们来世继续当驴做马吧?” “我知道了,”有人一拍大腿:“这是想要下辈子当玉公子啊?哈哈哈哈!” 胡内官讪讪地道:“祝愿,只是祝愿,做大一些,只是想求个好意头......” 领头人冷哼道:“哼,别想了,你们来世,还是阉人——” 说时迟那时快,银光一闪,领头之人的剑飞快地斩下来,蜡像就在胡内官身前被再次斩断成两截。 尘封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 胡内官抱住脑袋尖叫着蜷缩在地上,手不住哆嗦,涕泗横流。 第23章 葫芦见到瓢 啪嗒。 蜡像断作两节,从里面掉出一截黑黄的干肉,又滚出两粒金珠子来。 桑落心道,廖内官当真塞了金珠子?没有骗她? 有人将那金珠子捡起来,捧到领头人面前。领头人收入怀中,再嫌弃地用剑尖挑起蜡像,晃了晃,确定空了。又戳戳干肉,确定没有藏匿。 这才收了剑,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齐氏心窝被踹得不轻,捂着心口半晌才爬起来。她不停抽泣着,仍旧骂骂咧咧的,也听不清骂了些什么。 “混蛋!混蛋!他们是混蛋!”元宝蹲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将蜡像与干肉捡起来,拼在一起,放回盒中。 桑子楠连忙过来给桑落包扎伤口,桑落摇摇头,见胡内官还蜷缩在地上,心有不忍。 儿时那一刀下去,谁不是终身的心伤? 她正想要安抚两句,谁知胡内官似变脸一般,站起来,无所谓地揩掉脸上的眼泪,拍拍元宝的脑袋:“小子,别哭了,这算什么?等你进了宫,比这混蛋的人多了去了。” 桑落错愕地眨眨眼:“你——” 这么说,之前在她家那害羞的样子,也是演的? “我什么我?”胡内官掸掸身上的尘土,继续说道,“他们有他们的任务,你拦着他们的任务,就是要他们的脑袋。任务做完就想要取乐。他们想看什么,咱们就表演什么。他们开心,咱们保命。” 难怪廖内官说要让元宝跟着胡内官。这样,她倒放心了。 桑落捂着伤口,找桑子楠要了火折子,将蜡像接口化了又封粘起来,尽量将接口搓得平整些,再放回喜盒,盖上盖子。 她说道:“元宝把盒子放进棺材里吧,再耽误就晌午了。” 几经波折,喜盒入棺,廖内官终于算是完整了。 棺木合二为一,从此阴阳两隔,黄土一抔一抔,落在漆黑的棺木上。 青烟直上,纸钱漫天,像是附着了谁的灵魂,从山口飘向山谷...... 众人望着山坳有些出神。 良久,胡内官开了口:“桑姑娘,你的手艺真不错,只是,这个‘玉字辈’,真是依葫芦画瓢?” “胡内官何必这么盘根究底?”桑落大言不惭,又掩嘴低语,“我不也没问你刚才在那些人的鞋上撒了什么吗?” 胡内官一挑眉,笑笑,不置可否。 桑落仔细想了想,决定主动询问:“胡内官用香,可是为了掩盖身上的气息?” “内官嘛,都这样。”胡内官倒不觉得尴尬。 挨了一刀,总是控制不住,别说干活时不允许如厕,有时打个喷嚏,咳嗽一声,蹦跳两下,都会淋漓不尽,顺着裤腿流下来。 所以他们会垫一块帕子,压在裤裆里。只是日子一长,身上总有些掩盖不住的气味。内官们都会买些香料随身揣着。 他做洒扫,无需近身伺候正主,倒还好些。后宫那些内官要贵人闻着舒坦,又要能掩住那些臭味,用的香料自是金贵的,有时为一味好香,都能打起来。 桑落想了想,笃定地道:“我可以治。” 胡内官闻言,看看她:“我们内官都是在太医局看诊的。” 言下之意,是你能比太医局的人还厉害? “别的我不知道,这个病太医局治不了,但是我能治。其实也不难,元宝在净身时,我留意了,将来他就没有这样的问题。” 话说得太满,胡内官不怎么信。做蜡像是一回事,治病是另一回事。更何况,哪里有女子行医的道理? 他应付地点点头,说了一句“桑姑娘果然厉害”,又看向元宝:“看来你小子是个有福的。走吧,跟我进宫去。” 话里有话。 桑子楠听懂了,戳戳元宝:“快拜干爹吧,千万别跟小落一样,遇事少犯牛脾气,多跟你干爹学如何保命。” 元宝看看桑落,规规矩矩地跪在胡内官面前磕头,拜三拜,叫了一声“干爹”。 “行了,走吧。”胡内官转过身。 送走元宝,齐氏准备告辞,又想到十日绣一幅画的事,捂着心口被踢伤的地方,说道:“桑姑娘,我看新来的东家,似对你敌意甚深。你受了伤,我替你告假几日,你在家里好好练练,哪怕绣朵花儿、草儿的,应付一下。只是,千万别假人之手,被发现了,你恐不好过。” 桑落谢过,各自散去。 待人走远,颜如玉才踱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廖存远的坟墓之前。 红衣蹁跹,像是水墨山水之中的那一抹印章。 廖存远死了。 他没有想到。 颜如玉进宫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太妃从军中挑了一批习武的孤儿充作禁卫。他因男生女相,总被头领排挤。禁卫住在宫里的西南角,廖存远是那里的洒扫,见他可怜,偶尔拿些吃的来喂他。 对他是有些恩情的。没想到竟这样死了。 知树闪身出现在他身后:“公子,刚才那几人的马果然出了问题。” 胡内官动手,没有瞒过桑落,自然更瞒不过颜如玉。 “属下将那两粒金珠取回来了。”知树奉上珠子。 颜如玉捏着金珠站了一阵,转过身也看向山坳:“开坟。” 恩人又如何? 他要找的东西,就必须找到。 这几年他将宫里的内官都查了一遍,廖存远是宫里的老人,宫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做着粗活,别说后宫,连三道门都没进过。 所以他一直没有重视过这个人。若不是今日恰巧遇到,他又怎么会想起廖存远其实也是经历三朝的老内官了。 刚才那几人,得了宫里的令来查,说明东西不在宫里,尤其不在太妃手中。 那么,东西极有可能在廖存远手中。 最有嫌疑的就是那过分大的喜盒与蜡像。 坟土是松的,很好挖开。 很快知树就开了棺,取出喜盒,递到颜如玉手上。 盒子一开,颜如玉这才明白胡内官与桑落的对话里说“葫芦”与“瓢”是何意。 脸骤然阴沉下来。 “公子,应是服毒自戕。”知树初验过尸首,上来回话,一看见那盒子,心惊胆战,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颜如玉捏着盒子,神情变幻莫测好一阵,薄唇一挑:“拿刀纵切开。” 蜡像纵向剖开,一张叠得小块的黄色油纸,渐渐露出来。 廖存远费尽心机将东西藏得如此之巧妙,竟用蜡将纸包住封在了顶头,难怪躲过了后宫禁卫的巡查。 颜如玉缓缓展开那张油纸,面色大变。 第24章 芳芳的情郎 槐黄的油纸上,写着几十个大字: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来拆。” “我刻意让人做得大些,就等着你来。” “你要找的东西,我知道在哪里,但我偏不告诉你。” “现在我死了,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龙飞凤舞,张牙舞爪。 廖存远得逞的嘴脸跃然纸上。 “他知道会有人来挖坟?”知树有些讶异。 他知道有人追查到他这里了,服毒自戕,就是保守那个秘密? “三朝老人,不可小觑。”颜如玉神色很快恢复如常。 “公子,要不要拆尸看看?”有些人临终之时会将要藏的秘密吞入腹中。 “不用。”颜如玉将油纸收入袖中,再看那一截干肉,淡淡道:“放回去,给他留个全尸。” 知树应声去收拾喜盒,看着那一块蜡皮,又有些为难。 桑落竟然敢用这样的东西羞辱公子,终有一日会被公子杀之而后快的。 只是,还要留给这老内官陪葬吗? “他既然喜欢,就给他留着吧......”颜如玉眸光已飘远,声音里带着些似有似无的自嘲。 薄雾弥散,红衣渐淡。 桑落回到城中时,已过晌午,桑子楠拉她去医馆包扎上药。 “再慢些,我伤口都要长好了。”桑落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随口说着掀起衣袖,露出光洁的手臂。 桑子楠看得一愣,见她大大咧咧毫无女儿的模样,忍不住又有些生气:“好歹快十六岁的人了,怎么还不知道男女大防?我问你,刚才齐氏说的那个绣花是怎么回事?” 桑落懒得费口舌解释来龙去脉。随意说了两句敷衍过去,趁着他取药,溜出了门。 她径直去寻倪芳芳。 倪芳芳是桑落这具身子原主唯一的好友,自小就知道桑落是女儿身。她爹娘死得早,家中亲戚因战乱死的死散的散。只留下她一人在京城,不愿意卖身为奴,就作坊去做些散活。有时一忙起来,就十天半个月住在工坊里,好歹包吃包住,省得花钱糊口。 这段日子,倪芳芳就住在一家香料作坊里赶制端午香囊。听说桑落找她,她几句话就将工坊的管事哄得好好的,告假出来见她。 桑落对于倪芳芳说话的本事是佩服的。谁见了她都能被她哄得顺毛驴一般,服服帖帖。 两人寻了一个点心铺子坐下来。 倪芳芳就迫不及待地讲她前些日子遇到一个员外家的小少爷,长得不算俊俏,但是为人温和,还是家中老幺。 “考功名的事有他兄长们顶着,家中有些生意,也不用他顾,所以人闲散,婚事也就自在一些。” 倪芳芳最大的梦想,就是嫁入富户之家,再不用过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她自小吃了不少苦,拿捏这些富户家的少爷还是有些法子,少爷们总被她迷得丢了三魂六魄。 只是那些少爷们的婚事,哪一个是能自己做主的?好几次都对天发誓要生死相随了,最后呢,不都向家里妥协了吗? “他可许诺你了?” “三月三上巳节,是他家里允了,才跟我出游的。” 倪芳芳这才想起桑落鲜少到她干活的地方寻她,便追问她近况。 桑落也不想说自己的那些糟心事,只道:“我寻你,是想着上次你说你替人绣了一个百草的花样,想借来用用。” “那不是一个花样,是几十种花样,好厚一摞纸呢,就放在我家进门的柜子里,不过——” 倪芳芳吃下最后一块点心,拍掉手中的渣子,又抓起桑落的手说道: “你这手,跟我的可不一样,这是救病治人的手,捏绣花针做什么?这段日子我忙,待端午一过,你要什么花样,我给你绣!” 桑落忙说:“我要自己绣。” 倪芳芳忽地凑过来,神秘地问她:“你也寻到小情郎了?是要绣香囊吗?” 桑落正要否认,倪芳芳忽然站了起来,直直地望着街上攒动的人影。 桑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大包小包地从对面的南北铺子里出来。只见他穿着锦绣的长袍,裹着幅巾,模样倒生得干净利索,只是鼻头有些酒糟红。 “你说,怎么就这么巧,碰上了。”倪芳芳拉着桑落往外走,“快来快来,我带你见见他!” “七郎——” 倪芳芳面对男人时,是有专属的腔调的。声音柔软又娇媚,还带着一点楚楚可怜的孱弱,不过两个字,竟像是诉说出了三生三世的相思之情。 这样的腔调,桑落学不来,但也从未轻视过倪芳芳。 人总要有一个活法。她不偷不抢不卖,不过是想在这样的世道里谋个好出路,有什么不对呢? 倪芳芳已经迎过去了,含羞带怯地捏着帕子,盈盈一福,欲说还休的眼神里有说不尽的爱意。 别说是男人,桑落这样的女子看了也是觉得极动人的。 只是,这始料未及的偶遇对于男人来说未必是惊喜,更多的是惊吓。以至于倪芳芳介绍桑落时,杨七郎也未认真听,只胡乱提着东西行了一个礼,又匆匆忙忙地将东西藏于身后。 桑落瞟了一眼那几包东西,不动声色地回礼:“在下桑落。” 杨七郎这才将目光落在她脸上,顿时一惊。一把抓住倪芳芳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边:“你可知她是何人?” 桑落仍是男子装扮,倪芳芳以为杨七郎神色异常是吃了飞醋,便解释:“七郎可是误会了,桑大夫虽是男子,却如亲兄长一般——” “看样子你被骗了还不自知,”杨七郎冷笑了一声,眼神斜斜地瞟向桑落,轻蔑地道,“芳娘,你可知她是个娘们儿!” 倪芳芳一惊,也忘了装模作样,只瞪着桑落,半晌说不出话来,用眼神询问桑落:杨七郎是怎么知道的? 桑落没有回应她的眼神,垂下眼眸,淡淡望着杨七郎手里的那几包东西。 杨七郎继续道:“你不知道也就罢了,我跟你说,前些日子在长街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她!就她!扮作男子,在桑家医馆坐诊,被人给发现了,要验身,她还脱了衣裳让人验,最后扭送到了府衙。” 倪芳芳皱起眉,不可思议地怔望着桑落。 那杨七郎滔滔不绝地说着:“你知道她干什么了吗?徒手摸男人身子!这还是女子该有的样子吗?知道官府怎么罚她的吗?罚她抄《女戒》、罚她去我姨娘家的绣坊当一年绣娘,要她明白女人该拿针线做什么!” 原来是杨家的小少爷啊,绣坊那一晚大战,林家家仆被自己救活了,听说杨家死了几个,重伤了几个,积怨都在这里头呢, 杨七郎越说越气愤:“芳娘,你被她蒙骗了这么久,如今知道了就要离她远些!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你沾惹了,如何入我杨家门?” 围观之人渐渐多起来,桑落抬起头,淡淡看着杨七郎唾沫翻飞的嘴唇,再望望他幅巾底下的额头、以及那红红的鼻头,渗着油腻腻的汗, “你——” 她说。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在她身上。 “有病。” 第25章 专戳心窝子 杨七郎絮絮聒聒说了好几篓子的话,桑落只慢慢悠悠地回了一句:“你有病。” 气得他拉着倪芳芳道:“你看看她的嘴脸,在你身边藏了多久,如今可算是见识了吧?市井泼妇也不过如此!” 人群中也不知谁说了一句:“你说了这么多,人家才说三个字。”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杨七郎毕竟是富户家的少爷,肚子里有几两墨水,他清清喉咙,说得振振有词:“我是要将她不知羞耻的真面目公之于众,苦口婆心,有理有据。反观此女,被我说得哑口无言,自知无力辩驳,只得辱骂于我。” “她何时辱骂你了?”原本还可以忍,可他对桑落恶语相向,倪芳芳就装不下去了,放下手帕儿,声音也不那么柔那么软了,就连腰身也挺得笔直,“我家桑落说你有病,那就是真有病。” “芳娘?”杨七郎有些不悦,语气虽软,却带着威胁的意味,“我家是允了你我之事的,我是你将来要嫁的夫婿,你怎能帮着外人说话?” 倪芳芳突然记起这是她未来的金主,还得给些面子,又娇滴滴地将他往天上捧:“七郎是通道理的人,学识待人又都极好,桑落与我一同长大,她医术我是信得过的,不如让她替你把脉瞧瞧。” 倪芳芳突然觉得,从今以后,每相中一个,都要先让桑落看看。 想着想着就去拉杨七郎的手。 杨七郎差点就应了,骤然意识到不对劲,提着东西的手一扬,用力将倪芳芳甩开,纸包晃来晃去,他虚张声势地喊起来: “我没病!我家可是请太医局来诊脉的。她不过是个刀儿匠的女儿,说什么会行医治病?太医局分了多少门多少科,姓桑的,你倒说说看,你会哪一门哪一科?” 桑落抿抿唇:“太医局分多少门多少科,我不清楚。” 这一答,引得众人哄笑。这都不清楚,还说自己行医? 她倒也不惊慌,语气不高不低,一字一句咬得更加清晰:“我是刀儿匠出身,自然是专修淋、溺、泄、海,以及男病一门,疡科,” 这一说,就如同往滚油之中泼一碗凉水,顿时炸开了锅。 专治下三路的那些病?好家伙,还是个刀儿匠出身,说起来倒也对着呢,刀儿匠切的不就是下三路吗。 把脉看诊开药就够惊天动地了,做疡医,那就是要上手了,这可是个女娃娃啊,看样子也就十几岁,还说能治男病,她真懂吗?不害臊吗?不会是得了什么癔症,需要采阳补阴吧? 有人问出口了:“那你说说看,他得了什么病?” “他浑身油汗,鼻头糟红,若我猜得不错,他幅巾底下也没几根头发。这应该是他家中父辈祖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虚症。按理说他年纪轻轻,身子不该亏得如此厉害,所以,应该是......” 围观之人起哄: “说话别说一半。” “就是,说出来听听,是真会看病,还是假的?” 桑落瞄了一眼杨七郎手中晃晃悠悠的几个纸包,吐出两个字:“心病。” “嘁——”围观之人觉得这种玄之又玄话,就是江湖骗术。 “我说的心病,是本,而不是表。”桑落见围观之人愈发多了,便问杨七郎,“要不,找个安静之处,我与你细说。” 围观之人不干了:“有什么是我们听不得的?” “莫非真有难言之隐?” 这一句句地都往杨七郎心管子里扎。他哪里会承认有什么难言之隐,再说一个小丫头,总不能真能看病。多半是听芳娘提过一句自己头发不多,才在这里胡诌。 他强装镇定,向前一步:“我并无不妥之处,你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就是了,好叫大家都知道你的骗术是何等拙劣!” 桑落见过蠢的,却没见过这么蠢的。 既然自讨苦吃,她也用不着再顾忌太多,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纸包上开口说道:“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病症成了你的心病,所以年少就开始进补,日日以形补形,吃了不少温补之物。” 倪芳芳闻言,又惊又慌。惊的是,杨七郎居然不行。慌的是桑落这样字字句句戳男人心窝子,如何是好? 可是,桑落若会看男人脸色行事,就不叫桑落了。 她敛着眼眸,继续说道:“太医诊脉,你定是未说实情,多是托词替人看诊,描述几句,随便买些成药,又不对症。民间偏方想必也一应试过,虎鞭鹿鞭,又或者牛子羊子等物,这些东西虽好,对你来说却是拆虚补实。” “想必你这些日子,你觉得心中异常烦躁、油汗淋漓,房中之事时时亢奋,却始终力不从心,最多十来息便......” 这样的男病患,桑落见得多了。 在泌尿外科许多年,她深知男病人的心路历程。 他们不肯就医也不肯承认得病,每每说到这类疾病,不少人都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再遮遮掩掩地去药店。 他们会以送“朋友”的名义买药。蓝色小药丸绝非首选,毕竟没人会买这个送“朋友”。首选一定是“鞭”类的补药,又或者去小作坊买各种“重振雄风”的“神油”或偏方。 最后,还要将责任推到女人身上,说是自己妻子缺了风情,换几个新鲜的,兴许就可以了。 总之,他们的骨子里憋着一股“谁也不能说我不行”的暗劲。 杨七郎果然脸色变得铁青,揪着倪芳芳,脸色越发暴戾:“你们俩串通起来的!是不是?!你们俩做局,想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辱我,好骗我银子,对不对?” 倪芳芳闻言,骤然一笑。幸好今日桑落见了他一面,否则这么蠢的丑男人,嫁过去三两日也就烦了。 “我们桑落的医术果然了得,第一次见你,连话都没说两句,就看出你的病症来。我说你为何每次与我见面总是带着幅巾,原来是要遮丑啊。” 杨七郎着倪芳芳道:“当街谈论男人下三路,毫无半分羞愧之色,你竟与这等人有从小到大的情谊?这等品性,入我杨家做妾也是不要的。” 不是你自己要当街谈的吗? 桑落步步紧逼,眼神凌厉:“你我不过初见,也无旧日仇怨,你却一再恶语相向,我自然不会退让。” 她与倪芳芳交换了一个眼神,倪芳芳立时就懂了。一步上前,将杨七郎手中的纸包撕扯开来。 杨七郎又惊又怕又气,想推开她,又想护住那几包东西,手脚乱舞,却也来不及了。 纸包一破,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第26章 他是刀儿匠 纸袋一撕开,奇奇怪怪的东西掉落下来。 看颜色,黑黑黄黄,桑落是再熟悉不过的。 都是干肉。不过不是人的。 众人围了过来,虎鞭、鹿鞭、海马都是常见之物,有一些东西,形状怪异,大家虽没见过,但似乎、也许、大概,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看样子,这桑大夫说得是一点没错啊!轰地一声,大伙笑开了去。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一个路人弯腰拾起一件形似螺旋的干肉,脸上满是疑惑。 桑落阅物无数,只瞟一眼,便有了答案:“海鸭之物。” 紧接着,又有人指着地上一条蜿蜒曲折的干肉发问“这个虫子倒没见过。” 桑落又道:“不是虫,而是海犀之势。” 当真是罕物!这些东西在药铺里是见不到的,南北铺子里恐怕也是少见。 又有一人捡起一条,细细长长,一端有四个头,不由惊诧地问:“这是什么?晒干的猪蹄?” 桑落回想了一下:“一种以白蚁为食的刺兽,浑身长满长刺,它是一势四头,但只用其中一个。” 还有这样怪诞的?当真是开了眼了! 有人捏着一块干肉,笑道:“嘿嘿,这个我也认识!黄鼬的!” 桑落取来端详一阵,有些同情地看向杨七郎:“黄鼬的你买错了,这是雌黄鼬的假势,无法生儿育女,只是用来炫耀,以便统治雄黄鼬的。” 雌性也有?太稀奇了! 桑落对答如流,有根有据,加上她仍旧穿着男子衣衫,以至于众人忘了她女儿身之事,只顾着观赏这些离奇的物件。 飞禽走兽,天上地下的雄性,都杨七郎囊括到这一袋子里了。有心人数了数:“林林总总、天南地北的加起来,少说也有二三十种了。哎哟,你才是刀儿匠吧?” 有人笑得不怀好意:“当刀儿匠才好呢!那才是吃什么补什么!哈哈哈哈” “你们、你们不要笑!” 杨七郎彻底蔫儿了,耷着脑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指无措地揪着衣衫。他有点后悔,平日出门都带家丁贴身奴仆的。今日因订的东西特殊,为了避人耳目,他独自出门来取。谁知竟被人撞上了。 他退了一步,嗫嚅着道:“这是我给、给别人、别人买的。” 谁信呢?刚才桑大夫不是说了吗,多是假托他人之名买来的。 倪芳芳觉得他有些可怜,弯腰想替他捡那些干肉,谁知杨七郎却怒火中烧地伸出脚,将这些干肉踹得四散开去。 “你!” 桑落说道:“心病要除,这是治本,但也要治标,你可以到桑家医馆来瞧瞧,应该能治——” 杨七郎冷笑道:“谁要你得了便宜又卖好?我用不着!” 多少年了,什么怪模怪样的药都吃过用过。熬汤、煮粥、泡酒、磨粉、炼丹、针灸,什么法子都用了,一点效果都没有,头发是越来越少,浑身油腻腻的,像是在油罐子里泡过一般。 原本以为倪芳芳这样的孤女,遇到自己是她最大的福气,谁知竟也为了这个刀儿匠桑落,就胳膊肘向外拐了! 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在那些干肉上狠狠跺上几脚,再碾了碾,直到那些成了碎片,这才觉得痛快了。 他恶狠狠地看向桑落,指着她的鼻子:“咱们,走着瞧!” 说罢,愤愤离去。 倪芳芳驱散了众人,将桑落拽到角落,双手叉腰,一副要算账的样子。 “桑落,你可真行!你怎知道里面都装着那些东西?” 桑落读书时研究过生物生殖系统的多样性,这也是遗传学的内容之一:“那些东西晒干后都带着一种油,纸上沾着油,我一看便猜到了。更何况他躲躲闪闪,我再用言语一激,就差不多了。” “以后我再要相看男人,就得带着你,不比那些相面的江湖骗子强多了?”倪芳芳笑得暧昧兮兮。 “你可要去安慰一下你的七郎?刚才我应该收着些。” 倪芳芳一挥手,说得云淡风轻:“收什么?男人而已,我倪芳芳动动手指头就能勾来,天下男人这么多,偏要他一个吗?破破烂烂的不要,修修补补的不要,别人用过的我也不要!当街欺负我姐妹的,我更不要!” 顿了顿,她面色越发严肃地瞪着桑落:“我是为你两肋插刀的,你呢?你呢?” 桑落是知晓她脾气的,这是因为自己不说被人揭穿身份被罚一事,她要发火了,连忙将整个事的来龙去脉细细致致地说了,又补道:“我想着这事都已经到了这地步,你知道也于事无补。反正是去绣坊里待一年,我咬咬牙就过了。” “你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还不去找那狗东西论个道理?”倪芳芳卷起袖子,一副要与人撕破脸的阵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走,去找姓颜的狗东西!” 桑落不是没想过。只是这姓颜的,用的招数太阴,左一个官府明文又一个府衙告知,叫人抓不住半点错处。 “还有,你的莫星河呢?他不是有能耐吗?这时候怎么不让他替你去官府说道说道?” 什么叫她的莫星河?桑落觉得这话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答道:“他跟那个颜如玉也不熟,颜如玉终究是太后跟前的红人,想来他也是够不着的。” “可是十日绣花,对你来说实在太难了!要不——”香料作坊里的活不少,每日从日出到天黑,几乎不得闲。但姐妹遇到难处总不能不帮,她咬咬牙,决定豁出去:“我晚上替你绣一些,反正你也不会,针脚不好也正常。” 桑落摇摇头:“我倒是已经有了这次的对策。要我绣花,我就当练针法。不准我女扮男装行医,我就以女装行医。你安心回去挣钱,我去你家寻花样子了。” 倪芳芳想了想,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桑落,一手勾住她的胳膊,就往街上拖:“既然要以女装示人,怎么还能穿成这样?我早看你的衣裳不顺眼了,走走走,我陪你买衣裳去。” 桑落倒早已有这个打算,甚至连衣裳的颜色都想好了。所以到了成衣铺子里,她一点没犹豫地,指向角落里那一抹最熟悉的颜色。 第27章 大漠的奇葩 暮色蔼蔼,长街上,亮起一道引人注目的身影。 谁见了,都要回过头再看两眼,谁家小姑娘会穿成这样呢? 是真绿啊。 没有刺绣,没有织花。就光秃秃的绿。 桑落丝毫不觉怪异,她穿在身上神清气爽,感觉过去的自己又回来了。只是当她出现在桑家,桑林生与桑陆生还是惊诧得好半晌都不知该说什么。 反倒是桑子楠十分开心。桑落清瘦,穿绿色也不显得突兀,发髻挽得简单利落,脖颈纤细,有几分清冷、倔强和飒美之气。 穿上罗裙,看起来就有女孩子的模样了。 他的眼里漾着笑意,围着桑落缓缓转了一圈,目光落在她发间,心想小落差了一支发簪。目光落在她耳畔,又觉得再添一对玉珠耳坠子会更好。目光再投向她的指尖,白白净净的指甲也不错,但他看别的女孩子也会取凤仙花染成红色...... “落丫头,你这个绿......”桑林生想说新嫁的娘子也是穿得这么绿,可担心这样说会臊着桑落,转而问道,“要不,绣点花上去?” 桑落摇摇头。 那日在绣坊里盯着粉粉红红的布绣了一下午,就如同做一台漫长的手术后,视觉出现补色残像。 那时她就想到要准备一件自己最熟悉的衣裳,不仅现在用的着,将来也用得着。 第二日去云锦绣坊,齐氏见了却没有像桑林生等人那么顾忌她的面皮,揪着她这衣裳看了看,眉毛飞在额头,一脸的嫌弃:“你穿成这样,是想逮着一个穿红衣裳的男子,就立地拜堂?” 所谓红男绿女,讲的就是新人拜堂成亲时,男穿红,女穿绿。虽然颜色略有出入,可看上去就是怪怪的。 齐氏见她油盐不进的样子,正好姓余的进来了,没好气地大掌一拍桑落的后背,大着嗓门骂起来:“小蹄子,越发懒了!快去绣花!还只剩几日了,到时候交不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十日之期一到,齐氏就来找桑落要绣品,桑落倒不含糊地将绣好的东西交了出去。 齐氏接过那绣品,眉毛骤然地拧在了一起:“这是什么玩意儿?” 桑落道:“打籽针法。” 齐氏一噎。 她能不知道什么是打籽针法?所谓打籽针法,是用线在针尖上绕几圈,针尖一抽,结成一个疙瘩,钉在布面上。这种针法常用在打花蕊、钉鸟眼。 齐氏宽大的身躯僵直着,深深地挖她一眼:“你觉得新东家那里能过得去?” “我是初学者,自是应该将这针法练得扎实些。” 罢了,针法也就罢了,至少有个名目,凑合能提。齐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待要再问,姓余的突然出现在门口:“绣完了?呈给我看看。” 见是新来的东家,齐氏不敢多说什么,战战兢兢地将帕子交了上去。 余护卫抖抖布料,那密密麻麻的结,让他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顿时将绣布一揉,冷笑道:“你绣的是什么花样?” 桑落一看到这人,就想到自己的柳叶刀,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语气也硬梆梆地:“大人,我只懂医,自然绣的是草药。” 草药...... 这一根根的,拔地而生,像麦穗一般,开满白玉色的花。 余护卫从未见过这样的草药,心中疑窦丛生,隐隐觉得不安,却又说不出来,最终还是问出口:“是何草药?” “此乃寸芸,大漠之中的奇葩。花托约一二尺长,花色如玉,花开如穗,瓣沿带针,深处藏蜜。这花生于贫瘠艰苦之处,白日热如炙烤,夜晚寒如严冬。在这等恶劣之地,却能开出此等奇花异草,实乃集日月天地之精华,强身健体的奇药。” 余护卫实是未见过这样的花,可似乎听说过“寸芸”这词,见她说得振振有词的,又一时拿不出反驳之言来,只得将绣品一收,不置一词,负手离去。 他将这帕子上的纹样描了下来,又附上字条,天黑之前,一齐捎进昌宁宫中。 太妃坐在灯下,看着那花样竟笑了。 叶姑姑站在一旁问道:“不知这是何物,竟能博太妃一笑?” “这东西啊,说得天花乱坠,其实晒干之后有个人人都知道的名字,”太妃笑得揉揉额头,“玉苁蓉。” 玉苁蓉? 叶姑姑也忍不住笑出来:“也不知玉公子看到了会做何想。” “让余护卫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太妃浅浅敛去笑容。 叶姑姑明白太妃心中所想。 云锦绣坊原本是林家的,林敏君一死,林杨两家打得头破血流,颜如玉借着替太妃暗查的名义,让余护卫出面平息了林杨两家的纷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倒顺便将绣坊收入囊中。 玉公子的眼光着实短浅了。 他替太后办事,哪怕名声差些呢,那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说句不好听的,动动手指头,都有人送银子巴结,何必去争这样的民间小作坊,倒给他自己添了一个被言官针对的把柄。 太妃点点桌案:“让他该查的继续查,别觉得结案了就不查了。” 叶姑姑应了一声是。 刑部受命彻查鹤喙楼,至今没有半点进展。鹤喙楼本是赏金组织,按理说只要有人出钱悬赏,就会杀人。刑部便以“杨家见财起意买凶杀人”一言,结了林敏君的案子,太妃允了,但仍然派人暗查。 只是,一个月过去,鹤喙楼像是彻底消失了一般。 窗外的夜色如墨,无月无云,安静得令人怀疑。 平静,往往暗藏杀机。 这样月黑风高的夜晚,桑家人人睡得香甜。 桑落一翻身,迷蒙之中,似是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后背发凉。莫非那姓颜的狗东西看了那玉苁蓉,起了杀心? 她裹紧被褥,悄悄坐起来,屋内一片漆黑,暗不见五指。她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听,这声音不是在屋内,倒像是在喜房。 这是在翻找财物? 她摸黑下了地,披上衣衫,踮着脚一点一点往门边挪动,附耳贴在门板上,听了一阵。 确实有人。 桑家一个刀儿匠,一个大夫,能有什么财宝?这偷儿怕是知道官府奖赏了自己二百两银子,想要趁黑偷走。 她再走回榻边,无声地摸了摸榻底的一块地砖,几百两银子早交给桑陆生拿去换做了银票,连带着廖内官送的金珠子,都被她压在这里面。 忽然,从喜房那头传来一阵东西坠落的声音。 桑落一惊,开门去看,迎面撞上握着刀儿冲出来的桑陆生。 在黑暗中微光如萤,桑陆生被绿葱葱的桑陆吓了一大跳。只听见喜房里似有什么的东西落地的声音,父女俩对视一眼,桑陆生握紧刀儿,将桑落掩在身后,大脚一抬。 砰——地一声,喜房门被踹开。 第28章 该记起来了 喜房里一片寂静。 黑中透着红,诡异得令人望而却步。 桑陆生手握紧刀柄,脚跟着地,一步一步无声地向里迈。 突然,一阵冷风穿堂而过,屋内悬挂的红布条如同蛇的信子般狂舞。 怎么会有风? 桑陆生下意识地去看窗——空洞洞的!原本被红布封得死死的窗口,大大敞着。窗口挂着的红布幽幽地飘荡。 贼人已经跑了? 这是喜房,是存宝贝的地方,又没有金银财宝,来这里偷什么? “快!火折子呢?” 桑落摸索着点燃火折子。 当那一星点的光亮起,几乎是同时。咚的一声。一个怪异的身影从敞开的窗口中一掠而过,立时与窗外夜色融为一体。 屋里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红布条! 糟了!这贼人竟是来偷喜盒的! “我去追!”桑落抛下一句话就跳出窗口,追了出去。 桑陆生怕她出事,急匆匆地去寻桑林生与桑子楠,桑子楠让他二人在家中守着,以免再丢喜盒,桑陆生拽住桑子楠叮嘱道:“小落性子倔,你拦着,别出意外。天亮你们回不来,我就去报官。” 桑子楠应了一声,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桑落死死地跟在那道黑影身后,对方扛着一袋子喜盒,跑得并不快,但她却感到体力越来越不支,耳畔风声呼啸,不知跑了多久多远,周围的房屋渐渐密集起来,追进城中央了。 那黑影显然也没想到她能追这么远,后背的包袱越来越沉,步子开始虚浮,却不敢松懈半分,双手死死攥着袋子,埋头向前跑,只是跑得越来越慢,好几次险些摔倒。 桑落一看那人就近在咫尺,手一伸几乎就可以触碰到那装着喜盒的袋子。顾不得腹部岔了气似的疼痛,叉着腰腹喊道:“你把东西留下!我就不会报官!” 那人如何肯干?听了这话,步子乱了,脚底一个不留神,面朝地摔了下去。 桑落连忙去抓,眼看着指尖就要碰触到那布袋子。刹那之间,一道影子横过来,直直将她与黑影隔开。 只觉得指尖冰凉,桑落下意识地抓住,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剑鞘。 剑鞘像是带着神力,震得她手臂发麻,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黑影见自己得救,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桑落再要去追,银剑出鞘横在她面前。咽喉处传来丝丝凉意,顺着银剑瞪过去,只见一个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眼里满是敌意。 “让开!”此时不是争高下论是非的时候,喜盒不能丢,那是内官们的念想!她要去追回来! 男子纹丝不动。 桑落向后退,泛着寒光的剑刃逼了过来,不给她半分追贼的机会。 “你们什么人?竟然偷抢喜盒!我必然是要报官的,你们以为能逃得过?”桑落急声呵斥。 咽喉处的剑并不退让,男子仍旧沉默不语,目光却看向不远处。 桑落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只见一驾高大的马车停在街口,车厢四角挂着赤金的香球,在黑夜中闪着几点狡猾的金光。 姓颜的狗东西! 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小落!”身后桑子楠追了过来,看到她被剑指着,心中大急,连忙上前来救,谁知男子一抛剑鞘,击中他的腹部,叫他直不起腰来。 桑子楠的腹部痛得钻心,弯着腰艰难地道:“你们要做什么?杀人越货吗?那些都是喜盒,不是财宝。你们把东西还回来,要多少银子,我们另外给——” 男子觉得他异常啰嗦,剑鞘一挑,再朝下一击,桑子楠倒地。 “堂兄!堂兄!”桑落动弹不得,焦急地喊了两声,见桑子楠毫无回应,冲着马车道,“颜如玉,你拆穿我女儿身份,阻碍我行医坐诊,又罚我进绣坊做劳役。这也就罢了,你为何要偷我喜盒,伤我家人?我与你有何恩怨?” 锦帘后的人悠悠地笑了。 颜如玉坐在马车里,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捏着钉满线结的帕子,修长的手指懒散地挑起那松松垮垮的线结。 每一针都透着应付和讥笑。 玉苁蓉,壮阳之药。她拐着弯儿骂人的本事倒挺厉害。 叫什么“寸芸”,编的那一套竟也将余护卫这样见多识广的暗桩唬住了。 “恩怨?”颜如玉说得慢条斯理,“桑落,你与我的积怨太深了。” 他原本只是宫中的普通禁卫,只想建功立业,却因她那两句话,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四年前,他中了毒,寻桑林生去解毒。 一推门看见一个小药童。听说桑林生有个儿子也在跟着学医,颜如玉毒发多时早已体力不支,来不及多想,直愣愣地倒在小药童的身上。 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自己被人拔了裤子,手脚被缠在一张奇怪的板子上。 忽而下身一凉,小药童倒了不少药水在他身上冲洗。 这一冲,颜如玉意识清醒过来,只是浑身无力,说不出半个字来。只看见那小药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用手触摸。 是有什么龙阳怪癖吗? 不是。 那个触摸的手法十分怪异,像是在探索什么、检查什么。先是在腹部按压,再往下...... 那不是猥亵,而是一种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他躺在“砧板”上,如同任人宰割的鱼肉,心中不停怒喊,却仍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个桑落丈量每一处还不知足,竟还捉起一柄小刀,遗憾可惜地一叹,手中的刀并未停歇,眼看着就要切下去, 好在同行之人寻过来,在那千钧一发之机,敲开了门。 眼看桑落放下刀儿,颜如玉缓缓松了一口气,以为就此获救,不想却听到了主宰他命运的两句话: “不能切。” “若要他挣银子,倒不如送去南风馆,想必能成头牌。” 这两句话,将原本的计划和抱负彻底打乱。他被带到太妃面前“以色侍人”,成为了京城的笑柄。 颜如玉每每想起那一幕,都怒火中烧,多年训练的冷静荡然无存。捏着绣布的手紧紧一收,眼神迸发出怒意,长臂一抬,抛开车帘走出车厢,站在马车上。 红袍在夜色中划出盛怒的弧度。艳丽的脸上写满了积攒四年的羞愤,眼眸似火,在暗夜中也亮得惊人。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睥睨着一身绿衣、披散着长发、略显狼狈的她。 唇一挑:“桑落,这下你该记起来了吧?” 第29章 他不干人事 一高,一低。 一红,一绿。 一男,一女。 一弯弦月,不知何时挂在了天边,弥着莹莹之光。 桑落缓缓抬起头,看向月光下的红衣公子。 难怪。她想。 长成这样,难怪叫“颜如玉”,总不能叫什么“红颜祸水”、“祸国殃民”。 桑落认真回忆了一遍,如此绝色,自己应该有印象。如果没有印象,那就极有可能是当初见他时,只看了他下半身。眼下取回喜盒要紧,爹时常说认怂保命,不如先好好道个歉,让他将喜盒还回来。 “抱歉,经手的病患多了些,着实不记得了,不知你得了何病?可是当时没有治好?” 颜如玉气息一滞,眼眸微微眯起,目光落在她坦率的面庞上,试图寻出一丝作伪的痕迹。 自四年前那事之后,他一直暗中留意她的行踪,直到前些日子得知她女扮男装坐堂看诊之后,他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 杀她一条命何以抵消他的屈辱?他要她同自己一样声名狼藉,前途尽毁。 只是没有想到,她好像活得更自在了。 听说她现在仍旧行医治病,去绣坊当绣娘,都能逮着机会行医。每次救人之前,必须让病患签文书,声明知晓她是女子且不会追究后果。当真是心思缜密,会钻空子。 他等着看她愠怒,看她害怕,看她懊悔不已。然而,她一身绿油油的,像一根韭菜,用真挚又澄明的眼神望着自己。 她对自己过去的劣行一无所知,甚至不记得他这个人。 他笑了,笑容在月光下渗出一层层的寒霜。 桑落察觉出其中的森森恶意,心想毕竟长成这样,说记不住可能让他失了脸面,便又找补:“我惯常看男病,对患处记得清楚一些——” “若是还未治好,我可免费复诊,治好之后,还请归还喜盒。”她看向那宽大的车厢,车厢里还点着灯,言辞恳切:“只是此处黑暗,需要您进去把裤子脱了——” “大胆!”知树怒喝道,剑刃一顶,桑落的脖颈上立马沁出了血。 那道伤太细,桑落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反而有一丝刺痒。 还想来那一套?颜如玉手指一抬,示意知树撤去银剑退到一旁。他仍旧毫无温度地俯视着她,唇畔挂着一抹笑:“喜盒丢了,可知你桑家有何下场?” 桑落当然知道。 盒子里的东西,未必会有人来要,但是身为刀儿匠绝不可弄丢。如同将士丢了虎符,文官丢了官印,皇帝丢了玉玺。 公门的刀儿匠丢了喜盒,铁饭碗收回,人还要流放。 “我倒有一个法子。”他站在马车上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近些说话。 桑落冷冷地看着他,思忖着他究竟有何邪恶的目的。东西在他手中,她受制于人,不甘,但要低头。 她迈开步子向前挪了一步,又挪一步。 马车旁的香气甚是奇特,不是木香、花香或果香,而是一种奇特的味道。 颜如玉勾着头,说道:“不过是几块干肉,弄丢了就丢了,不如回去寻几块猪肉羊肉,切了晒干顶一顶。” 然后等着他揭发?她被他害了一次,莫非还要再伸长脖子让他砍第二刀? “人肉的纹理与猪牛羊的皆不一样。” 还挺认真的。 颜如玉道:“除了你,又没有人知道。” 桑落冷秋秋地瞟他一眼。他也知道他自己干的不是人事吗? “玉公子,得天独厚之资,自然不懂内官之殇。人顶着命地挨一刀,好不容易活下来,忍辱负重,残缺一生,唯一的念想就是死后能够得个囫囵之身。” 桑落想起廖内官和胡内官,还有九死一生的元宝,声音渐渐铿锵,“身为刀儿匠本就做着断子绝孙的事,若喜盒还保不住,如何对得起他们?” 忍辱负重、残缺一生。 颜如玉闻言一愣。还未说话,只听见忽地远处响起几声鸟叫,他眸光微闪,示意知树将躺着不动的桑子楠带走。 再长臂一捞,将桑落带上马车,手掌一推,她身子歪歪斜斜地跌进车厢之中。 车厢里暖香四溢,金色的刺绣晃花了桑落的眼,脑袋磕在座沿上,闷闷的,却没有疼痛。原来是垫着一块金钱豹的毛皮。 颜如玉欺身进来,端坐在一旁。 桑落正要起身质问,只觉得肩头被压住了千斤一般,根本动弹不得。颜如玉低声道:“配合些,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桑落却根本不惧,只倔强地道:“我要喜盒。” 压在肩头的手掌一收,剧痛从肩胛骨上蔓延开去,他俯下身来,酒气笼罩着桑落,嗓音里尽是杀意:“可以,你不是说人肉与牛羊肉的纹理不同吗?我替你将桑子楠切成条,再晒干制成喜盒。” 桑落心惊,不敢再说,只忍着痛别过脸去。 锦帘外火光熠熠,有人骑着马,带着兵器,哒哒哒哒地围了过来。 见到这样的马车,外面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只抱拳问道:“敢问可是玉公子的尊驾?” 颜如玉忽然变了一个嗓音,带着几分醉意:“正是。” 外面的人道:“不知玉公子这是从何处来,去往何处,怎的一人一车在此?” 颜如玉隔着锦帘冷声嘲讽起来:“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查本公子?” 领头抱拳行礼:“玉公子,实不相瞒,方才又出了一桩命案,应是鹤喙楼的杀手出现了,禁卫统领下令全城抓捕杀手,末将也是奉命行事。” “这次杀了谁家?” “杀了三元堂的东家石启峰。” “那你围着本公子的马车,是怀疑本公子了?” “不敢。只是鹤喙楼杀手奸诈,为了公子安危,末将只能僭越了。”说罢那人挑起长枪,缓缓掀开锦帘。 车内金碧辉煌,只见仙人般的红衣公子斜斜靠在软垫之上,面色带着几分酒气,眼波潋滟,手指如玉,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跪在一旁的绿衣女子。 将领看得心神一荡,连忙将目光投向桑落。 这女子披头散发,衣衫凌乱,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鹤喙楼的杀手,倒像是被人强迫着跪在此处。 莫非,玉公子背着太妃做了强迫民女之事,被自己抓了个正着?也不知将来闹到太妃面前,他是何下场! 将领心中有了底气,询问道:“公子这是从何处来?” 颜如玉懒懒地掀开眼皮:“太医令吴大人府上吃酒。” “去往何处?” “回家。”两个字,全是不满。 将领算了算这个方向,的确没有错。他又转向桑落:“这姑娘看着眼生,不知姓甚名谁?为何如此打扮?” 第30章 当真不记得 桑落伏跪在颜如玉的脚边,眸光落在宽座上的金钱豹毛皮上。肩膀被颜如玉的指尖点了点:“如实说。” 不是要她配合吗?如实说也是配合?她撇过头看向巡防将领:“我是刀儿匠桑家之女,晚上有人入室偷窃喜盒,我追到此处遇到了玉公子。” 那东西有什么可偷的?都是些脏兮兮的残肉。巡防将领想不通,旋即叱道:“不得说谎!何人会偷那东西?” 桑落淡讽道:“应是某些卖弄色相之人,想要弄走补身体。殊不知那东西不过三根绵软之肉合构,又经过放血、腌干等工序,并无滋补强肾之功效——” 说到一半,一个念头突然浮出脑海。 “你也知无效,那谁会去偷呢?我吗?”颜如玉的手指敲敲一旁的小几,示意她回神,又对巡防之人道:“诸位来得正好,此女拦我车驾好一阵了,口口声声说我偷了她的喜盒,行迹着实可疑,恐是鹤喙楼杀手的同伙,不妨带回去审问一番。” 桑落死死地盯着他,想要弄清楚他的目的。想拿自己顶罪?没有人会盗窃喜盒,所以她半夜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此处,很是可疑。他是有太医令做人证的,自己却没有。 思索好一阵,她抿抿唇,背对着马车外的巡防将领,手撑在金钱豹毛皮之上,作势要站起来。指尖所点之处,有些濡湿,果然是血。难怪这马车上熏着香,这香气是要掩盖血腥气息。 她用身体挡住身后众人的视线,指尖搓了搓那血。颜如玉将那抹血色看在眼里,脸上仍旧云淡风轻,二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都带着胁迫与不妥协的意味。 她开了口:“我有证据。” “哦?”颜如玉声音渐渐寒冷。 见他眼中划过一抹警告之色,又瞟向窗外站着的知树,似是在提醒她桑子楠仍在自己手中。 “什么证据?”巡防将领不禁追问道: 桑落正准备转身,忽地手指一热,被颜如玉攥住拭去了血迹。 他不着痕迹地抽回手,退让了一步:“方才确见有人背着一包东西跑过,与你同行之人跟着追了过去,莫非真有人偷喜盒?” 真有人偷,又有玉公子见证,那就可以初步排除是鹤喙楼杀手的嫌疑了。 “绝无虚言,”桑落转过身对巡防说道,“家中喜盒失窃,我与堂兄追贼至此,误会贵人与贼人一伙,故而强行上车搜了一通。” 她企图走出车厢,衣摆却被颜如玉踩住动弹不得,只得站在原地继续说道:“方才得贵人点拨,我才想到许是有人想要用那东西入药。” 桑落一直觉得奇怪,颜如玉的护卫身手如此了得,若要偷走喜盒,何必派一个翻墙偷盗都那么大动静的?她又将刚才放跑贼人的情景仔细回想了一遍,更加确定颜如玉与那人应当不是一伙。 而这么笨拙又对这东西痴迷的人,她只想到了一个人:“若猜得不错,应是杨家七郎所盗。” “杨家?哪个杨家?”巡防问道。 “云锦绣坊的杨家。”桑落将那日在街上偶遇杨七郎购药一事大致说了,又道,“喜盒丢失,于我家犹如塌天大祸,家父原本准备报官,我与堂兄想若能收回喜盒,则可大事化小。恳请大人随我同去杨家,寻回喜盒,我也就清白了。” “原来竟有这样一番缘故,倒是本公子错怪你了。”他撑着头想了想,“不如现在我们同去杨家寻一寻,免得桑姑娘的堂兄出什么意外。” 巡防将领本不愿走这一趟,一边是刀儿匠,一边是京中有名的富户,傻子都知道要顾着哪一头。只是玉公子开了口,自是不能拒绝,将领一挥手,调转马头,连人带车前往杨家。 桑落拽了拽衣摆,踩在衣摆上的黑靴并无高抬贵脚的意思,她不禁低声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玉公子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如放了我堂兄,将柳叶刀还给我,再撤了我去绣坊做劳役的命令,我们从此两清。” 两清?她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颜如玉俯身到她眼前,一双黑眸似猎豹一般盯着她:“你当真不记得当年之事?” 当年?什么事?莫非原主与他有什么渊源是自己不知道的? 桑落茫然地望着他。 见她又是那副表情,颜如玉不再追问,抽身靠后,散漫地挑起那方绣着玉苁蓉的帕子:“一报还一报。若真在杨家找到喜盒,我就放了你堂兄。柳叶刀我丢了,绣坊的劳役,撤不掉。” “就算是华佗扁鹊再世,也不能包治百病!”桑落愠怒几近爆发,仍旧压着嗓音,“更何况我只是个刀儿匠的女儿。你为何要苦苦相逼?真不怕我鱼死网破吗?” 她的手按在豹皮的血迹上。 拿这个威胁他?颜如玉意味不明地笑了,还带着些肆无忌惮。恰巧马车停了下来,他指指车外,眉稍一挑,示意她快些下车。 桑落咬咬牙,从他靴底抽出衣摆,下了车。 巡防追查,无人敢不开门,杨家门上的小厮一边着人去请老爷,一边将门开了。巡防举着火把,哗啦啦地绕过照壁,往内院一站,抓住小厮就问:“杨七郎何在?” 小厮哪里敢应,只说自己是门上的,不清楚内院的事。杨家老爷得了信披着衣裳过来接引,见巡防这阵势不敢怠慢,一边让人引路一边打量着后面两人。 红衣男子,俊美绝伦,带着一股妖气,他身边的绿衣女子,披头散发,又带着点鬼气。一妖一鬼,一红一绿,在夜里看着甚是瘆人。也不知究竟是何来路,竟跟着巡防上门来。 到了杨七郎所住偏院,众人举着火把将门拍开,惊得屋里叮叮咣咣一通响。 桑落心头一急,连忙率先冲进去,穿过正堂,经过里屋,只见一扇小门,将领一脚踹开那扇小门,火光顿时将屋内照得透亮。 原来是用水房改成的暗室,屋内弥漫着酒味、膻味、和油腻气味。 满屋摆满一圈架子,架子上是各式的药罐、酒坛。角落里一张黑腻腻的桌子,桌上有几个小碳炉子,炉子上正咕嘟着不明气味的药汤。 一身黑衣的杨七郎正拿着一只打开的木盒站在桌前,脚边散落一地裹着红布的喜盒。 无处藏身,神情慌乱,手足无措。 第31章 我的旧病患 “你、你竟追到这里!” 杨七郎没有戴帽子,头顶光秃秃的,油腻腻的。折射着屋内的火光,煞是锃亮。他一看到桑落,怒急攻心,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将手中的喜盒掷向桑落。 喜盒用的都是硬木,泡药除虫后再上漆,力求几十年不被虫蛀不易潮腐。盒子有棱有角,重量也不轻。桑落曾经不小心被梁上的喜盒砸到过,脑门青紫了十几日才彻底消下去。 杨七郎手臂一挥,她下意识地往颜如玉身后一闪,颜如玉岿然不动,那盒子擦着他手臂砸在身后的墙上,裂成两半,里面那一截肉弹出来,冲着颜如玉飞去。 只听见身后的桑落喊道:“别掉地上!” 颜如玉想也未想,袖子一翻,就将那物震开。那东西虽被一层石灰裹着,久经潮气,里面的油已渗透出来。掌心触碰之处,腻腻的,说不出的恶心。一想到自己也险些被桑落切成这样,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脏了。反反复复地用那方绣着玉苁蓉的帕子擦。 桑落从他身后走出来,见那钉在墙上的干肉,一半没入墙砖里,只得怪异地看他一眼,默默上前将那东西拔出来,再将喜盒捡起来,合二为一。 巡防将领抄着刀剑棍叉要上前将杨七郎拿下:“想不到真有人偷这玩意儿,你还不如束手就擒?” “七郎!不可执拗!你三婶的亲兄长可是太医局的管事,你要什么药还怕没有吗?”杨老爷冲到最前面来,看似是劝,实则却是在说家中也是有人的。 七郎对这事的执着,杨老爷是完全没有想到的。 自己这一脉,男子都有这样的问题,能生孩子就行了,再说糙一些,该舒爽的一点也没少,十息和几百、几千息又有何区别。至于后宅的女人们,难道还能翻出天去?说出去不怕被人骂她们是荡妇淫娃吗? 家产丰足,七郎又是小儿子,平日由着他四处寻医问药,反正银子花了也是吃进他自己肚里,又没亏着。哪里想到今日竟偷了一堆肉回来。偷的还是内官们的命根子。 杨老爷劝道:“七郎,你将东西还回去,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另寻神药可好?” “你们都别过来!”杨七郎死死盯着桑落,双眼几乎要崩出火星子,糟鼻头愈发红肿,他将炉灶上的药汤高高举起,作势要将锅里沸腾的怪汤泼在那些喜盒上,“姓桑的,你让他们退出去!否则我就毁了这些东西!” “别!”桑落怕毁了那些喜盒,示意巡防将领退出屋外,只剩下颜如玉和杨老爷,眼看他端着的锅要倾倒下来,她的目光扫向杨七郎身后的桌案,心中一亮,喊道:“别倒!那可是青蛙汁子!” 原本倾斜的锅顿时平了,杨七郎的手微微颤抖着,锅里滚烫的汤荡来荡去,他仍不放心,试探着问道:“你、你怎知道?” “听说过。”桑落盯着他手中的锅,“你先放下来,别烫着你自己。” 杨七郎并不信她的话,仍旧将那锅汤悬于喜盒之上:“你说,你说!” “好,我若说得对,你就要将它放下来。”桑落将长发拢了拢,随手挽了一个结,没有发簪,发髻松垮垮地垂在脑后,她继续说道,“青蛙汁子的配方乃是舶来之物,应是极西之处的巫女所制。原本应该是用生青蛙连皮带肉混着肠肚一齐榨汁,再加蜂蜜、芦荟等物搅拌后灌饮。” 杨七郎惊了。 这方子是他花了千金,从一个海上的玄夷奴贩子处所得。她不过一个刀儿匠的女儿,看起来不过十几岁,这辈子恐怕都没出过京城,她如何能知道这个东西? 桑落示意他将锅放下来:“你做得极对,那青蛙汁子绝不可生饮,否则性命堪忧。” “你如何知道这是青蛙汁子的?”杨七郎觉得桑落跟巫女也没什么区别,上次隔着那么远就能说出他的病症,现在这锅汤黏糊糊的,她竟然又知道了。 “我终日钻研男病,自然通晓各种秘方配药。是什么药汤,我一嗅便知!”桑落说得一本正经,又叹道,“只是......可惜了。” 颜如玉心中不由冷笑,明明是那一口锅边还粘着一条糊掉的青蛙腿。这样也能唬人? 杨七郎却是真的被唬住了,手臂弯了弯:“可惜又是何意?” “这秘方你花了不少银子吧?那日我就跟你说了,你采虚补实,以至你脱发油汗,乃是你心病所致。这锅汤来之不易,却治不了你的心病,岂不可惜?” “此言当真?难怪这几年他越吃,身子越差!”杨老爷这时才留意到桑落。刚才觉得她像个鬼,如今再看,却又不同。只见她发髻松松挽在脑后,几绺发丝随意散着,神情坚定,一身青衣更显得她姿容清绝。 她答得肯定:“我是大夫,若肯信我,不妨将东西放下,容我面诊,查一查病因,或许能解你们所困。” 一说“面诊”二字,颜如玉的眼底划过几分讳莫如深。刚才她就说要自己回到马车上脱了裤子面诊,说是想不起脸,看了下身就能想起来。原以为是戏弄之言,现在看来,兴许是来真的。 难道,她行医治病都是如此这般? 杨老爷还不明白“面诊”二字的含义,只伸出手来道:“这病乃是家族所传,若当真能治,自是再好不过!还请小大夫替我诊脉。” 桑落摇摇头:“望闻问切,在男病里有所不同。需要病患脱掉裤子,躺上床去触诊。” 果然!颜如玉深深地看她一眼。一个十几岁的妙龄女子,说出这样的话,竟仍旧泰然自若,似是再寻常不过了! 桑落说道:“你们不用害羞,在我眼里,那处跟你们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一般。”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出这样的惊世骇俗之语,震得杨家父子瞠目结舌。 见他二人面色变了又变,桑落指了指身后的颜如玉:“这位公子也是我面诊过的旧病患,长得这样惊为天人,若非他本人提起,我竟都不记得。” 父子二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颜如玉,想不到长成这样也有男病,他俩顿时就觉得平衡多了。 颜如玉的脸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偏偏桑落背对着他,只顾着那一地的喜盒,杨七郎手中的那锅汤不放下来,她的心就一直悬着,忍不住用了激将法: “杨七郎!你什么猛药都敢尝试,就是不敢让我这个大夫看一眼。脑子是干什么用的?” 杨老爷噎了噎,干涩地开口道:“要不,我先来。” 第32章 大家都想看 “爹!你怎能信她?”杨七郎怒道,手中的那锅汤又剧烈晃动起来,“她是个什么玩意儿?怎么可能真会看病?她能有张太医厉害?” 杨老爷没有想那么多,张太医、李太医看了多少年了,也没见好。这小丫头不是刀儿匠的女儿吗?万一有点刀儿匠的秘方呢? 再说......杨老爷的眼珠子绕着桑落转了几圈,家中妻妾不少,可桑落这样十几岁的小姑娘,着实还没碰过,就算她不会治,被她摸两把也不吃亏。 “你要怎么诊?”他问。 桑落心中记挂着那一堆喜盒,担心替杨老爷面诊时,这杨七郎又出什么岔子,她看向身后冷着脸的颜如玉,又担心他有什么不悦,桑子楠遭殃,思来想去便对颜如玉道:“如今喜盒找到了,还请公子遣人去寻我堂兄,让他带上银针,前来助我面诊。” 颜如玉睨着她这根韭菜,唇角一挑:“我怎么记得上次你给我面诊时,用的是手?” 用针?也对,这世上哪有女子用手触摸病患那处的先例?她当初对自己上下其手,就是别有用心的。现在总该想起来自己是谁了吧? 桑落却心中暗暗叫苦。本想趁机将桑子楠解救出来,反倒是被他揭穿了。看来还真是旧病患,用手触诊都如此清楚。 杨老爷一听是用手诊治,兴致大增,语气也油滑起来:“小姑娘,你先替我诊治吧,不用在意,诊治不好也没关系。” 颜如玉看向桑落,等着看她叫苦不迭。谁知她只是面色平静地点点头,指向门外,熟练地说道:“找个床榻,躺上去,把裤子脱了。” 巡防等人一直凑在门口,一听这小姑娘真要为男子看病,不由地互看了好几眼。按理说这样看病,他们也该回避,可他们的眼神在空中聚集,都在说:想看,大家都想看。 将领清清嗓子:“杨七郎乃是偷盗喜盒嫌犯,杨老爷与桑大夫不可单独相处,我们就在这里守着。” 说罢,晃晃刀剑:“要看病就快些过去躺下。” 杨老爷哪里愿意被一帮臭老爷们盯着看呢?可看着那寒光闪闪的刀尖,咽了咽唾沫,走出小屋,上了杨七郎的卧榻。 好在桑落随手将榻边的纱帐扯下,挡住众人目光。她抓住杨老爷白白的里衣,随手撕下一片裹在手上,站在榻边,冷声说道:“一会我触诊时,问你什么都要如实回答,不要紧张,有任何反应都是正常的。” 杨老爷躺在榻上,仰望着桑落。她的发髻散了,可她神情严肃,带着一种令人不得不顺从的压迫感,那眼神与刚才完全不同,明明手中只有一片布,却像是握着一把刀。 杨老爷有些退却,可桑落已不容他退却,直接上手按在他的腹部。 众人的目光都齐齐聚在纱帐下露出的那一截绿色的裙裾。杨七郎也忍不住走出来伸着脖子张望。 只听见桑落严肃的声音:“这里按压痛不痛?” “不痛。” 又传来杨老爷嗯嗯唔唔的声音,似是在极力忍耐...... “啊”地一声,杨老爷惊恐地喊起来:“这里也要摸吗?” “当然。”桑落探出头来,看了一眼颜如玉:“我堂兄不在,可否帮忙做个面诊记录?” 颜如玉面色更加难看。他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心情驱使自己留在这里,有抗拒、有不满、有愠怒、还有一些......好奇。 这种好奇很奇怪。 既想看她是否也会像当年对待自己那样对待这对父子,又觉得看一眼都玷污了自己的眼睛。 最终,他取来纸笔:“说罢。” “记——一指二分宽,食指长。”桑落念道。 颜如玉的笔尖一顿,险些在纸上沁出一团墨。 她当真用手!当初她就是这样量的自己?然后才说出那几句话的?她真把自己当做病患了? 自己积蓄了四年的怨恨,想不到竟是阴差阳错? 杨老爷又急又羞,捂着身子喊:“别念!别念!” 这样的病患,桑落早就见识过了,她眼睛一瞪,厉声叱道:“躺下去!不准动!否则,我让人把你绑起来!” “记——毛发均匀、褐白。” “记——附件大小正常,左前右后,质地等级:良。” “记——赘生物合格,能够完全暴露。” 又过了一阵,桑落才道:“记——强度为三。” 这跟检查牲口差不多啊......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方才脑子里想的那些暧昧的景象一点没有,反倒有些令闻者胆寒的薄凉之意,有人扯了扯衣摆,想为下身添补一些暖意。 只听见杨老爷哎哟了一声。 “平时可有如厕频繁、淋漓不尽等征兆?”没有合适的工具,她不会轻易进行指检。蛮荒的古代,保护自己才最重要。 杨老爷结结巴巴地道:“去、去年开始有了。半夜起夜三两次。” “好了,你穿上吧。”桑落出来将裹在手上的布条一扔,正好对上杨七郎狐疑的脸,顿时计上心来,“你爹的病我应该能治标。” 杨老爷面色涨红地从帐子里钻出来,一听说能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连声问道:“什么叫治标?为何不治本?” “治标很简单,我有一药,涂抹即可。” 杨七郎仍旧端着那锅浑浊的汤,一听此话,他怒而发笑:“又要诓银子了!我访遍天下名医,太医院的太医都是我家常客,可从不知有什么神药秘方,涂抹即好。” “这有何难,第一剂你先试用。不收你银子。” 既然有治标之法,何必治本呢? 有一个巡防士兵却忍不住好奇,问道:“那治本呢?” 见众人看向自己,他连忙摆手:“我替我表弟问的。我有个表弟,跟我差不多年岁的。” 桑落说道:“治本,稍微麻烦一些。” 众人齐齐望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岂料她却转而对杨老爷说道:“杨老爷年岁大了,用不着治本。写个文书,说明知晓我是女子行医,自愿让我诊治。凭文书到桑家寻我取药,一帖起效。” 说得如此笃定,杨老爷不由地喜出望外:“当真?” “当真。”桑落看向杨七郎,“至于令郎,盗他我喜盒,欲毁我刀儿匠的营生,我就不治。” “你以为我稀罕?一个娘们儿摸男人那里,羞耻不羞耻?我说出去了,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将你淹死!”杨七郎一恼,想着回屋里去将那些喜盒毁掉,却早已被巡防抓得牢牢的。 杨老爷脑子转得快,心想反正是同样的病症,自己先用药试试,真要有效,给儿子用不就行了吗?毕竟偷了东西,人赃俱获,这传出去也是丢脸的事。他赔着笑将喜盒一一装进麻袋里,又给了巡防好些茶水银子,再又塞了些银子给桑落,说明日就带着文书去寻她开药。 众人离开杨家,天色将亮。马车旁站着知树与桑子楠。桑落将麻袋塞进桑子楠手中示意他赶紧离开。 趁着颜如玉询问巡防有关鹤喙楼杀人一事,她闪身登上马车,将那金钱豹皮一掀,露出一个大大的木头箱子,箱子沿上还有几滴半凝固的血。 她嗅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 第33章 宣传的纸张 箱子足够藏下一个人。 这么晚出现在夜里,鹤喙楼杀手,血迹,浓浓的血腥味,一定不会是巧合。桑落对陌生人是没有好奇心的,但是颜如玉心眼如此之小,处处出阴招,将来不知还会出什么幺蛾子,总要想个办法将以绝后患。 她看着箱沿的血滴,原是想要掀开盖子,又思忖了片刻,她抬起手,将那滴血擦掉,再将豹皮盖了下来。 “何不打开看看?”颜如玉突然出现车厢门口,挑着帘意味不明地看她:“怕惹祸上身?是不是太迟了?” 桑落抿抿唇。她是想杜绝后患,但是她不傻。她掀开豹皮是想找到那浓烈血腥味的来处。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是从这个箱子里散发出来的。但是,她敢打赌,里面定是没有东西的。 颜如玉转过身朝巡防将领道:“还请来查验一番,尤其是这个箱子。” 巡防的人假意客气几句,但仍旧围了过来。 颜如玉挑挑眉,示意桑落掀开箱子。 一掀箱子,果然有一股极其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只见箱子空荡荡,中央放着一盆极其诡异的花。枝叶细长幽黑,花朵似龙爪,惨白的花瓣上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色。 巡防将领连声啧啧:“久闻玉公子养血兰,为太妃制延年益寿之药,莫非就是这一盆?” 颜如玉淡淡道:“正是,此花一直养在家中。此花三年发芽,三年开花,三年结果。这几日花儿盛开,需以鲜血滋养,这才随车带着。”说着他垂下手,恰如其分地露出手腕处的伤痕。 原来是鲜血供养,难怪如此大的血腥气味!巡防将领连忙拍马屁:“玉公子对太妃之心,当真是天地可鉴啊!” “我不能像诸位以文学武功为国尽忠,只得用些旁门左道以身侍君了。” 活脱脱一副献媚邀宠的面首模样!巡防将领再轻视,也不便当面讥讽,只得道一句“都是为国尽力,不分高低”。 桑落是不信的。 “桑大夫还有别的想法?”颜如玉睨向她。 当然有! 既然是花,刚才何须自己配合?颜如玉跟着进杨家,巡防的人也跟着进去了,那这箱子里的人,应该早就跑了,留下这盆花遮掩,当真是高明。这花要将枝叶和花瓣养成这样,需要多少血液?岂是颜如玉割那一点伤就够的?但偏偏没有抓住他的把柄,反倒被他借力打力,遮掩了过去。 桑落垂下眼眸,匆匆下车行礼:“没有。既然喜盒已找回,我与公子的误解也已解开,那就告辞了。” 待巡防和桑落走远,颜如玉渐渐敛去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坐进车厢中,马车缓缓而去。 --- 第二日杨老爷果然来了,死马当活马医,既然人都丢到巡防了,不来取药岂不是白白被桑落摸了那一遭。 喜盒虽然归位,但盒子从高处落下,难免磕磕碰碰,不少盒子都有损坏。桑陆生看到杨老爷就生气,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桑落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桑陆生一听,双眼冒光,悄声说道:“我去准备,定要这爷俩好看!” 杨老爷见桑陆生走了,抓了抓衣襟,放心跨进门槛:“我来取药。可当真不花银子?” 桑落料到他不会带文书,早早就备好了,让他按下手印,才从屋内取出一只小瓷瓶来:“第一次,不收银子。” 杨老爷问道:“怎么抹?” 桑落扯来一张纸,随意画了一个图:“手指取药,在此处点涂一圈,一炷香后清洗,即可召家中妻妾侍奉。” 杨老爷看着图,神情有些古怪。一个小姑娘得摸过多少男子,才能随手画得如此详尽如实? 他摇摇那瓷瓶,感觉药水不少,心中暗喜,生怕桑落发现端倪,揣好药瓶就走了。 过了两日,杨老爷就再次登门。不过两日不见,他整个人似是脱了胎换了骨,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如何?”桑落问道。 杨老爷素来不怎么受妻妾吹捧,这么些年,因这毛病也鲜少去秦楼楚馆,怕被妓子们传出笑话去。 这两日用了桑落之药,果有奇效!妻妾们齐齐赞美,他就想来多买些药回去,一是去花楼里显摆显摆,二是给家中儿子们也用用,尤其是七郎。 药虽是神药,他却不愿承认,怕桑落借机涨价,他摸摸胡须,故作不悦地道:“略有用处,不甚明显。” 桑落有些惋惜,作势要将摆出来的药瓶又收回去:“哎呀,那恐怕药不对症,我再想想——” “可以凑合用用。”杨老爷连忙一把拦住,“许是我担心不适,用得少了些。” “那就好。”桑落拍拍心口,似是松了一口气,“对了,那日我便说过,此乃治标之药,切不可日日都用,亦不可给他人使用,恐有遗患,” “知道知道,我还怕你这药用久了伤身呢!”杨老爷问了价钱,一听才十两银子,高兴得立马掏了银子,抱着五只瓶子就走了。 一出门走上长街,杨老爷拍拍怀中的药瓶,哼着小曲儿,踩着愉快的步子,走在街上。只见这街上人多之处的墙柱上都贴着告示一样的纸张。不少人都围过去看。 百姓里多有不识字之人,用手肘顶一顶旁边的人,询问道:“这写的什么玩意儿?” “就是就是,给俺们念念。” 有人就念了出来:“雄风难振?淋漓不尽?妻妾埋怨?男病之羞,着实难以启齿,切忌假托他人之名寻医问药,以免耽误病情!刀儿匠桑家,有独门秘方,可治男子之疑难杂症!药到病除,尽享人伦!” 一念完,众人哄着笑开了去。怎么还有这样的告示?这么张贴了谁还敢上门?哪个男的肯承认自己有病呢?这刀儿匠本干的是断子绝孙的买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有秘方? 一说起刀儿匠桑家,众人又记起前些日子那个女扮男装坐堂的人,更是嗤笑着离开。 杨老爷轻蔑地笑笑,没人信才好啊,谁会相信自己是在刀儿匠家求医问药呢?药卖不出去,价钱就涨不起来。 回到家,他将药悄悄塞给杨七郎,如此这般一说,杨七郎将信将疑地将药收了,是夜就拿出来试,果然比以往任何药物都有效。 一连几日,杨七郎都眠花宿柳,好不快活。早上从花楼出来,看见花楼附近贴着桑落宣传秘方的纸张,心中又起了愤恨,便暗暗遣人去将那些纸张撕了。 第34章 治本的法子 寒食节一到,雨水就多了起来。 一连几日,桑落都坐在家中磨刀。一下一下,借着雨水,将刀儿匠最惯用的弯刀磨得锃亮。 桑陆生拿着鸡毛掸子这里扫扫那里擦擦,看着桑落有些不解:“你这几天磨刀做什么?至少要到年底才有活了。” 天气渐好,伤口容易溃烂,所以三月之后就是淡季。 他是有些沮丧的。这都过了十几日了,自己贴的那些宣传的纸,纸上的墨迹渐渐涣散,竟无一人前来购买秘方。杨老爷也一去不复返,莫非那药出了岔子? 桑落拿起刀儿对着刀刃看了一眼,说道:“快来了。” 那五瓶药,杨七郎该用完了。 桑陆生有些按捺不住,拖了凳子坐在她身边问:“丫头,你给杨老爷的药里到底加了什么?” 桑落抿抿唇:“清心莲。” 桑陆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竟然用那个药——” 话还未说完,门外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姓桑的!”裹着檐帽乔装打扮的杨七郎气急败坏地破门而入,一脚踢翻院子里的簸箕,冲到桑落面前就要对她动粗,却被桑落手中泛着寒光的刀儿镇住了。 他握紧拳头,一脸涨红,怒气冲冲地吼道:“你在药里加了什么?!” 桑落只装作不知:“我调配的秘药,怎能跟你说方子?” “你是在报复我偷你喜盒,是不是?”杨七郎一手抄起小凳子试图挡住那刀儿,一手挥着拳头。 “怎么会报复你?”桑落吃惊地问道,“我可是跟杨老爷说过,绝不可给别人用!一人一方,这可是常识!你不会偷偷用了吧?” “你少来这一套!定是算到我会用,才会暗暗下毒!”前几日还好好的,自上前日开始,就突然力不从心了。它每一天都在沉睡,不对,不是沉睡,是死了,彻底死了! 一想到这个,杨七郎又没来由地恐慌起来。 桑陆生看着这剑拔弩张之势,心中暗暗称妙:“休要胡说!若真是有毒,杨老爷可曾出现问题?” 杨七郎突然语结。父亲的确好好的,兄长们也好好的。都说那药有奇效。 那为何独独自己出了问题? 桑落冷声说道:“你擅自用药,我自是不会管你的!你不是有什么张太医,李太医吗?让他们去治吧!” 杨七郎心中更堵。若是张太医、李太医能治,他还慌什么?昨日就寻张太医和李太医来瞧过了,说了一长串玄之又玄的话,又扎针又艾灸,毫无起色。 桑落又道:“我说过,你盗我喜盒,我绝不会救你治你。” 这话进了杨七郎的耳朵,却得了另外一层意思:这姓桑的会治,只是她不愿意治。 他冷笑道:“你若不将我治好,我就告到官府去!我名声受损,身体也因你而伤,到时,任你贴了满街的告示,也不会有一个病患!说不定刀儿匠的营生也就此断了。” 桑陆生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襟:“你竟还要威胁我们?明明是你不对在先,你若敢,我就跟你拼命!” 杨七郎以为自己抓住了桑家父女的七寸,愈发有恃无恐起来:“怎会不敢?我杨家也是京中有名有姓的,我们说几句话,就能捏死你们。快拿解药来!” “这病,没有药。”桑落摇摇头,握紧了手中的刀儿,刀刃上寒光一闪,“只有一个字,切。” 刀儿匠当大夫,可不就一个“切”字诀吗? 杨七郎吓得踉踉跄跄地一退再退:“你莫要诓我,切什么切?我好好的!” 说罢,逃出门去。 又过了两日,杨老爷再度登门,一脸歉意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来:“桑大夫,此事的确是我的过错,我不该不听你的劝告。只是眼下这状况,我家七郎这一辈子还长,可如何是好?医者父母心,还请帮帮忙啊。” 说着说着,竟掉下泪来。 “我说过,这病有两个法子,一是治标,二是治本。令郎胡乱用药,只能治本,要割一刀。”桑落将银票推了回去,又说得含糊其辞,似是遗憾,“你们要快些做决定,再晚......” 再晚几日,药效就过了。死的也该复活了。 割一刀还如何用得了?杨老爷一脸苦相地告辞,再请来几个相熟的太医为杨七郎诊脉,仍是束手无策。 杨七郎经过这么一遭,精神有些恍惚,吃不下睡不着,守在小屋里,将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尽数倒入锅中,熬了一宿,准备喝下去。 杨老爷一狠心,下令让家中奴仆将人绑了,趁着天未亮悄悄送至桑家。 桑落似是早已料到一般,备好文书让杨老爷签字画押,杨老爷犹豫再三:“当真切一刀就能根治?” “还要后续治疗。尤其是心病,必须要念心咒,才能彻底痊愈。” 还有心咒?究竟是治病还是作法?算了,不管了。杨老爷咬咬牙,将文书签了。 杨七郎被捆在“砧板”上,嘴里仍旧骂个不停。 桑陆生将鸡蛋塞进他口中,堵住那些污言秽语,拿起刀儿比划着。刀儿往上,杨七郎的眼睛就往上,刀儿往左,杨七郎的眼珠就跟着往左。 这样来来回回比划了好一阵。桑陆生才问:“闺女,切哪儿?刚才骂得那么难听,干脆一刀剁了才解气!” 杨七郎闻言浑身抖了起来,咬着鸡蛋的牙齿也磕磕作响。一身绿衣的桑落漠然地走了过来,手指搓了烈酒,指尖套了羊肠,从桑陆生手中接过刀儿,正要切下去,她忽然抬起头:“杨七郎,你要再抖,切歪了、切断了可别怨我。” 杨七郎吓得一激灵,僵直着身体,可身体却不受他控制地抖得更加剧烈。眼泪横着流进耳朵里,鼻孔出着大气,还吹出一个鼻涕泡。 那泡,砰的一下,破了。 人还未反应过来,下身一阵剧痛...... 他两眼翻白,和它一样,彻底昏死过去。 十日后。 杨七郎已经能下床行走。原来切一刀,只是割了一条口子,剪断了两根筋肉,用的是桑蚕丝线缝合,加之他常日吃了补药,身体比寻常人好得更快些。 这人一好,思路就活络了。他又开始怀疑,挨了那一通非人的折磨,又切又缝,为何还不行? 死的,还是死的。 他有些慌了:“喂!姓桑的,你别是故意磋磨我?这都多久了,还不见起色?” “病根已断,但心病尚在,”桑落一脸冷漠地塞给他一张图纸:“我说过,你这病主要是心病。你照着这张纸上的位置去寻,在这些位置上高声诵读纸上的心咒,每日十遍,连诵七日,心病自除。” 杨七郎将信将疑地接过图纸,纸地一角写着几行字。他读了一遍那心咒,脸色铁青,怒不可遏地正要发作。 杨老爷连忙进来拦着:“都这份儿上了,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别白挨那一刀。” 一听到“刀”字,杨七郎浑身又是一激灵,只觉得某处又痛了起来,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字地道:“七日,七日之后若不见效,我定让你们在京城绝无立足之地!” 第35章 回春的心咒 杨七郎按着图纸标注走到那里一瞧,桑家竟在这人多之处贴了秘方宣传的纸张。 告示贴墙柱上,雨水一多,字迹都不太清晰,不少人围着读得断断续续:“雄风难振......淋漓不尽、妻妾埋怨......羞于启齿,假托他人之名寻医问药总不见好。” 杨七郎听得一肚子鬼火直往天灵盖窜,干脆将手中图纸一揉,用衣襟掩住脸,忿然低语了两遍桑落给的咒语,便匆匆离开。 杨七郎暗暗称奇,第二日又按照那图纸去寻。 图纸上记着五十多处,都贴着那些宣传的纸张,他仍掩着脸嘟哝,这次他将十遍都读完了,又去下一处。 第三日,他感觉到了春日惊蛰之兆,心中愈发喜出望外,一大早就站在那些纸张前诵读桑落给的心咒。 旁边有人听不真切,嘲讽地问道:“你说啥?说大声点嘛!别是你也有这病吧?” “我没有。” 他否定得很快,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哈哈哈哈,没有才怪!”那些人笑得前俯后仰,“我看你这两日每日都来这里读,不是有病是什么?” 围观者中很快就有人认出杨七郎,就是之前那个买了不少奇怪之“鞭”的人。那些东西匪夷所思,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那些人不怀好意地将杨七郎往告示前推了一把,讥笑道:“你要不要去瞧瞧?这不是说药到病除吗?省得你去买那些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了!” “没错!我得了这个病!”杨七郎一赌气,突然觉得这事就应该昭告天下才对!他指着那告示喊道,“但那是过去之事,桑大夫早将我治好了!” 众人哄然笑了,还是第一次见人将这种病在闹市中宣之于口的,怕不是魔怔了? 杨七郎决定不与这等凡夫俗子计较,开始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地喊起咒语来,周围的笑声越大,他的喊声越大,要将那笑声盖住,才觉得扬眉吐气。 连连喊了十遍,木然之处似有了知觉。他欣喜若狂,跑着奔向每一处宣传的告示,众人当看傻子似的跟在他身后,只见他每到一处,就站在告示前,双手捧天长啸: “难言之病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疴,我已拥有龙虎力,畅享夫妻敦伦乐!” “难言之病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疴,我已拥有龙虎力,畅享夫妻敦伦乐!” “哈哈哈哈!我当真治好了!” 到了第七日,杨七郎去花楼试了一试,当真神勇无比。第二天一早,他竟然带着几个花娘一起,又请了一个吹弹班子,一路吹吹唱唱。 声势之浩大引来路人跟着围走。 杨七郎拍着胸脯,扬声说道:“我,杨七郎从今往后。再不用喝那等苦药了!” 有人不怀好意地问:“别是假的吧?” 杨七郎搂着几个花娘:“花娘们可作证!” 花娘们吃吃地笑着。 可她们终究是欢场的高手,给恩客捧场是她们分内之事。她们娇滴滴的道:“七郎当真是如神兵天降一般。” 这话明明什么也没说,但七郎与男子们听起来,就有那样的意思。 杨七郎得意地一挥手,示意吹拉班子跟着他一同去往桑家。 桑落正准备出门去绣坊,被这乌泱泱的一群人,叮叮咣咣,呜呜啦啦的声音震得有些耳鸣。 “桑大夫的药,桑大夫的心咒,当真有奇效!”杨七郎示意仆从送上礼品与一大盘子诊金,“在下过去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桑落只随意应付了两句,就示意他快些离开。 桑子楠听桑陆生讲了前因后果,却有一事不解,众人离开后,他提出要送桑落去绣坊。在路上,忍不住就问道:“别的我都信,就是那心咒,究竟是怎么回事?” 桑落抬起眼,默默地看向他:“堂兄莫非忘了,清心莲的禁忌配伍?” 桑子楠双眼一亮。顿时想起来了。 去年桑落给了他一个瓷瓶,让他涂抹试药。当时他也未曾多想,反正桑落不会害自己。那个药涂抹之后并无特别之处,正巧春日里青蛙多,他逮了不少青蛙来入药,剩了些蛙肉就煮了一锅汤。 谁知第二日一早,竟然发现自己失能了!彻底失能! 桑家就桑子楠这一个男丁,失能了可再难传宗接代。气得桑林生每日都追着桑落要说法。好在过了二十来日,死去的兄弟又活了过来,这才作罢。 “你在给他们的药里加了清心莲?”桑子楠明白过来。 杨七郎这种病,不到彻底失能是不会放下自尊前来诊治的。杨老爷带回去的药,说是只能治标,杨七郎自然不会放弃千金买来的“青蛙汁子”。两药冲抵,很快就彻底失能了。 “你最后这心咒也实在太损了。”桑子楠笑道。桑落从小就不爱笑,却极其聪明,遇到不开心的事,她总能使一些手段让自己舒坦。 桑落倒是能说出谱来:“我并非只是捉弄他,他这病确有心病,恰好清心莲的药效将退,正好趁此机会破了他心中的禁锢,否则吃多少药,切多少刀,也是不行的。” 心病的治法多种,让他在闹市之中喊出来,药效一退,他就会信以为真,以为是心咒起了作用。 至于替自己宣传,只不过是顺势而为。 “我到了。”桑落一抬头,看见“云锦绣坊”四个大字。她就要进去。 “等等。” 桑子楠望着她,四月靡雨霏霏,桑落的发髻没有饰品。发丝上洒满了细盐一般的雨珠儿,也显得比平日柔软一些。可惜,这么好的小姑娘,整日窝在绣坊里绣花。 他取出一块帕子,轻轻替拂去桑落发上的水珠,又端详了一眼,才道:“好了,去吧。” 桑落挥挥手,进了绣坊。 绣娘们都坐在屋里百无聊赖地戳着绣布。门外不少男子在外面说笑,言辞之间提到的都是桑家,桑落便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桑家奇方治沉疴,畅享夫妻敦伦乐......啧啧,那几句话虽糙,这几日就在我脑子里转啊转啊,怎么也忘不掉呢。” “莫非是桑家人演的一出戏?” “若是别人我也是不信的,但你看见是谁喊了吗?那可是杨家老七!他就喜欢买那些药,每次都遮遮掩掩的,还当我们不知道呢,其实都知道!他最怕别人提这事了。” 林杨两家的恩怨积累多年,自前些日子打那一架之后,杨家得了余护卫的银子,退出了对绣坊的争夺。但私底下仍旧时时赤口毒舌。 “这药这么神?要是当年咱们东家——” 第36章 桑落进林家 “嘘!别胡说!现在东家姓余!”有人低声警告,又转而问道:“那个桑家女大夫莫非就是上次打架一人缝了十几个人的那个女娃娃?” 坐在屋里绣花的桑落? 众男子纷纷伸长了脖子,探出头去打量屋里的桑落。她一身绿裙,端端正正地坐着,冲着他们点头致意: “难言之隐切莫拖,桑家秘方治沉疴。有困难,来找我。” 这话一出,众男子又讪讪地缩回了脖子。这话从一个尚未婚嫁的女娃娃口中说出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屋内绣娘们多是嫁过人的,见了这情形,都捂着嘴笑起来,趁着林旺家的乔氏不在,便围在一起悄悄问桑落是怎么治的。 桑落也不含糊:“我有独家秘药的。” 绣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一碰,都是心知肚明的默契,异口同声地说道: “给我来一瓶试试。” “我想要一瓶!” 说罢,她们又捂着嘴笑开了去。 “笑什么?!”乔氏的声音震得绷子都在跳。 众人连忙回到自己位置上。 乔氏背着手在屋内巡视: “端午要到了,你们的绣品呢?一天天的,不知道抓紧干活,就知道闲出屁来扯是非!怎么着,东家是花钱请你们来耍着玩的吧?” “刚才东家已经发话了,端午的货,十天之内必须出来!你们要不钉在绣凳上把活干完,要不就死在这儿!听见没有?” 绣娘们连忙应“是”。 桑落垂着头戳着那绣布,突觉后背一震,是乔氏的大手拍在后背上。一抬头,对上乔氏的眼神: “尤其是你!学了也有一个来月了,连针脚都还没练齐!”乔氏叱道,“你瞧瞧你绣的是个什么东西?能拿出去卖吗?还整天晚来早去的。我看是罚少了!今日非得罚到你天黑不可!跟我出来!” “是。” 桑落垂着头,默默跟在乔氏身后,又进了那个堆满线头的小屋。 乔氏伸出头去,确认门外没有人偷听,才掩上门,抓住桑落的手:“孩子,你怎么不听我弟的话呢?” 桑落一头雾水地望着乔氏。 “你一个女子会医术,本就不容于世,如今非得搞到人尽皆知。是不怕出事吗?” 桑落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话:“是世人不容我,而非我不容世人。错不在我。” 廖内官龟缩了一辈子,惶恐半生,避人耳目,不也落得如此下场吗? 若是其他事,她可以认怂保平安,甚至将柳叶刀给出去,她也不会有太多的怨言。 她是穿越来的,再也回不去了。在这蛮荒的古代,总要做点什么才不会觉得人生是一片荒芜。 行医治病,是善事。男子做得,她也做得。 “你啊,你啊!是非对错岂在你一人之心?”乔氏摇摇头,叹道,“我早上听东家的意思,说是既然你不安分于刺绣,就要送你进林家。” 林家? 乔氏再压低声音道:“我们旧东家原是有个赘婿的......” 新旧交替、兵荒马乱的那几年,林家能够保存下来,全仰仗着林敏君一人之力。林家没有了正统儿子,林敏君就想到了招婿。她看上一个落魄秀才家中的少年。 一来是少年康健,便于延续林家香火,二来也是看上那家没有太多旁支会来争夺家产。 谁知少年来了林家多年,始终不曾让林敏君受孕,反倒是惹了一身的病,成日缠绵病榻,跟个药罐子似的。都以为他活不过林敏君,谁知林敏君竟死了。还是死在鹤喙锥之下。 “我们管他叫林相公,脾气不怎么好,林家没几个人愿意去侍奉。也不知你得罪了谁,东家要你去,只怕你逃不过了。” “他是得了什么病?” “不知道。我们东家还在的时候,林杨两家关系好,杨家也是请过宫里的太医来诊过脉的。至于结果是什么,我们下人就不清楚了。”齐氏又补了一句,“反正这么多年了,寻了多少大夫,都没治好。” 通知桑落进林家的命令是当天晚上就下达了。 余护卫坐在正堂里,掀开茶碗盖,吹了吹沫子,啜了一口,才道:“我能由着你拿一个那样的绣品糊弄,林家可不一样。” 见桑落低眉顺眼的样子,他又说道:“送你进林府,要你做什么,你可知道?” 桑落摇摇头。 余护卫轻嗤了一声,放下茶盏:“这么多年了,始终治不好,你不是会医术吗?去替林相公看看。” “是,只是——” 余护卫一抬手,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我知道,外面都在传我们公子吞了林家的家产。林家的绣坊总要有人撑起来,我不过是暂管而已。这也是我们公子的意思。” 桑落一怔。这姓余的竟然把话挑明了。是颜如玉的意思吗? “好,我愿意去。只是——”她顿了顿,“东家与我第一次见于京兆府牢狱之中,用一粒碎银子强行买走了我的柳叶刀。若我能治好林相公,还请东家还我柳叶刀。” 余护卫回过头,复杂地注视着她:“好大的口气。若治不好呢?” “天底下没有哪个大夫敢说自己包治百病。说这样话的人,定然是骗子。” 诡辩! 余护卫给了她一块牌子:“明日就去。东侧小门进去,林管事会接你进去。” 翌日一早,桑落准备了好些东西,顺利进入林家,林管事也听说了杨家看病这事,对这个女大夫已经不觉得奇怪 “按规矩,下人进出林府都要检查。” 桑落将随身的小包打开展示给林管事看来,林管事怪道:“你行医治病莫非不带银针?” “不需要的。” “医书也不带?” 桑落指指脑袋:“都在这里。” 又是一个来骗吃骗喝的江湖游医吧?碰巧治好了杨家那人,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终归是颜如玉塞来的人,林管事也不好再多问,叮嘱了几句要注意的事项,就往后院引。 林相公独居在一处院子,也不大,四周都种着紫藤,院墙、屋檐都爬满了藤蔓。恰逢四月暮春,一串串的紫藤花儿似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春风拂过,紫藤花下,光影斑驳。 桑落怔住。 这样的富贵之家中,竟有这样满是野趣的小院? 见来了人,仆从进去通报,不一会,屋里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道:“桑大夫,请进来为我诊脉吧。” 第37章 林相公的病 缀满紫藤花的廊下,站着一个布衣小童,做了请的手势。 拾阶而上,微风乍起,花瓣纷纷落下。桑落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接那紫色的花儿。她是学医的,到了这里除了陪着爹切切切,就是跟着伯父学诊脉,没学过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更是一样不通。见到此情此景,竟说不出半点诗情画意的句子。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句话她算是真体会到了。 “桑大夫——”小童掀开门帘,见她驻足不前,又唤了一声。 桑落回过神。一跨进门槛,只见外间里有几个大夫忙忙碌碌地来来去去,角落里的几只小炉子咕嘟咕嘟地熬着药,小药童执着一把小扇坐在小杌子上扇火。 那几个大夫看见桑落进来,眼神微动,拿着脉案转过身去低语着什么。 小童指向里屋:“桑大夫请。” “且慢。”有个长胡子大夫皱着眉一脸正义地看着桑落,在她面前来回踱了几步,才开口:“听说你是玉公子遣来的替林相公看诊的?” “是。” “不知桑大夫芳龄几何?” 桑落倒也不遮掩:“十五。” 话音一落,四周响起一阵轻蔑的嗤笑声。 那长胡子大夫抚着长髯摇头,看看她,再看看旁边煽风点火的药童,看看,这年纪在医馆只够当个学徒。 他又问道:“不知桑大夫擅长哪一门哪一科?” “诸位既然在林家有些时日,想必也知晓杨家七郎吧?”桑落抬起眼皮,回答得很干脆:“杨七郎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我是这样回答他的:‘我乃刀儿匠出身,自然是专修淋、溺、泄、海,以及男病一门,疡科。’。” 众大夫顿时笑了,一个刀儿匠,竟敢充大夫。前些日子林杨两家打成那样,玉公子让身边的余护卫趁机掌管了云锦绣坊,又派这样一个小女娃娃来给林相公瞧病,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知道我是如何治杨七郎的吗?”桑落淡淡地睨向他们。 倒也有人听说了这几日杨家的事:“听说你治好了杨家的萎症?” 她摇摇头:“他不是萎症,只是过于敏锐。所以我就给他切了两刀,他就好了。” 这话如巨石入海,激起一阵骇浪。 老大夫们不约而同地问:“切?”“切哪儿?” 桑落用手指向他们的腰下:“当然是——那里。” 一个十五岁的女娃娃,盯着自己的那里说“切两刀”?谁都觉得后背发凉,着实瘆得慌。 老大夫两条腿不自然地碰到一起,膝盖顶着膝盖,老脸一红,羞愤地道:“荒唐!竟这般口无遮拦!我等医者,讲究的是望闻问切——” 桑落懒懒地答道:“我也是啊,望、闻、问,还有——切。” 一句话堵得众人哑口无言。 屋内有人笑了起来:“请桑大夫进来吧。” 桑落一推门,只觉得自己进了画中。 窗口挂着紫藤,阳光透进来,撒了一地光影。窗下摆着一张茶案,青烟袅袅,一本书翻开压在案上,书页上还洒着几朵紫藤花。 案旁坐着一个男子,约摸三十岁的模样,身穿花青色的锦袍,头发散在身后,留着稀疏的长须,眉眼俊逸,可见当年是何等的风流姿态。 一见到桑落,他一脸笑意,正要说话,又突然掩嘴咳嗽起来,小童连忙上前替他拍背。待他喝口茶缓过气,这才道:“桑大夫见笑了,请坐。” 桑落坐在他对面,仔细观察着他。此人双眼眼睑已显浮肿之态,面色苍白,呼吸粗喘:“林相公,在下桑落,今日特来为您面诊。” “有劳桑大夫了。”林相公疲惫地笑了笑,声音倒如清风朗月一般悦耳,“病了这么多年,看的大夫少说也有百名,还是第一次见女大夫。原以为会是个年纪稍长的,想不到竟如此年轻。” 桑落心中暗暗怪异。齐氏说他脾气不好,可自己看着却是极为和煦之人。 “我前世就是个神医,又忘了喝孟婆汤,所以这辈子早行医早挣钱。”她一边说一边从包袱中取出一件件物品,先是取白布掩住口鼻,又用烈酒搓了手掌。 林相公只当她是说笑,也不再追问,又留意到她取出来的东西与寻常大夫完全不同,不禁问道:“桑大夫要为我诊脉吗?” “不急,不如说说何时开始有这些病症的?” 林相公一怔,缓缓说了这病的来历。 林相公本姓赵。他爹是前朝的秀才,战乱时伤了腿,被人锯断了伤腿才得以活下来。家中活计全靠他娘和他一起挣钱。 十三年前,他正是青春少年郎,虽穷,却仍盼望着终有一日能读书考取功名,出人头地。那一日娘亲上山去砍柴,被豺狼咬伤了胳膊,一病不起。他一人要顾着爹娘,还要买药请大夫,家底很快就被掏空了。恰巧遇到了林敏君招婿,他一咬牙就去了。 林家很挑人,要盘问祖上三代是如何死的,是否长寿,长寿且好看者胜出。 “这么说,你家祖上还有长寿的基——呃,长寿记录。” “正是。我祖父母都是九十高寿。无疾而终。” 这样看来,不是家族遗传疾病。 林相公摇摇头,又说进了林家,与林敏君拜堂成亲之后,两人如胶似漆,只是一直未能怀孕,林家族人、杨家人都虎视眈眈,两人都急得不行,好在成亲第三年,林敏君终于有了孩子。 生育能力没有问题。 “孩子是男是女?” 林相公神色黯了下去:“第四个月的时候没了,在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孩子。我也开始生病,始终软弱无力,大夫们开了好多药也不见好。这几年倒愈发严重了。” “可是吃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药?” 林相公摇摇头:“为了生孩子,我与敏君的饮食都极其小心。” 这倒有些奇怪。桑落指向床榻:“请林相公卧于榻上,掀开衣衫容我触诊。” 一旁的小童面色怪异地道:“别的大夫都是先诊脉,你又不诊脉,还要脱衣裳,是何道理?” “别的大夫治好了吗?” 小童一噎:“男女授受不亲......” 桑落眼神扫向小童的下身:“我是刀儿匠出身,男子在我眼里不过一坨可以切的肉。” 小童咽了一口唾沫,悄悄退了半步。 “墨书,不可无礼。”林相公一抬手示意墨书扶他起来。 这一起身,整个人偏偏倒倒,一个踉跄,就朝地上栽了下去。 第38章 半夜出急症 桑落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只觉得林相公沉沉地压在自己胳膊上:“可是两眼发黑,头晕目眩?” 林相公抚着额头:“正是。” “是否双腿无力,又感觉有虫噬一般麻木。” 林相公的手缓缓放下来,看向桑落的目光里有了些许希冀:“正是如此。” “双腿应该有水肿。”说罢她示意墨书扶住林相公,她蹲下来掀开他的衣裤,露出小腿,腿已肿得发光,手指一按,凹陷下去久久不回弹。 心脏还是肾? “是否尿少而频,沫多不散,腰背疼痛,厌食、恶心、失眠......” 这还未诊脉,不过说了两句话,看了一下腿,竟然就说出了这么多症状。墨书忍不住点头:“是的!都有!桑大夫真乃神人!” 桑落站起来,说道:“躺榻上去,屈膝仰卧。” 视诊、触诊、叩诊…… 可触及肾脏明显肿大。 肾病,跟自己不是一个科室。好在也属于泌尿系统。若是在现代,有一系列的手段可以辅助诊断确定病因。而在这里,只能依靠这几种办法,诊断基本靠猜、治病基本靠命。 林相公站起身来,由着墨书替他整理衣裳,又坐回窗边,见桑落执着一个小本奋笔疾书,不禁微笑着问道:“桑大夫这是要开药了吗?不知要吃几副药?” 桑落连连写了好几页,随口答道:“暂时没有药。” 屋内气氛骤冷。 “砰”的一声巨响,桌案上的小香炉被用力摔到墙上,砸得粉碎。 桑落被这动静惊得一抬头,正对上林相公赤红浮肿的眼睛,哪里还有清风朗月的模样,他咬着牙问道:“你说对了所有症状,怎就没有药?” 动静着实有些大,引得门外几个大夫探头来看,看到满地的渣子和香灰,眼里满是幸灾乐祸。 姓桑的女娃娃该哭了吧? 桑落提着笔看了看林相公,又瞥了一眼满地香炉灰,继续埋头写起来:“情绪波动异常,手劲正常。” “你既然不能治病,来这里做什么?”林相公一挥手,将书也扫到了地上,手撑在桌案上喊着,“说啊!颜如玉派你来做什么的?” 桑落十分平静,还带着点训诫的口吻:“正因为我会治,才会说暂时没有药。这世间的疑难杂症千千万,莫非把个脉、摸两把就开药了?你敢吃?” 林相公一听又坐了下来,过了半柱香之后,又深呼吸好几次,才稳住因愤怒而微颤的手:“对不起,我有些易怒。” “你的脾气,以前也是如此?” 林相公摇摇头。林敏君择婿,自然是要选容易磋磨的软性子,这样暴戾的脾气她哪里受得住? “也是这几年渐渐出现的,对吧?” “正是。” 桑落寻了一张纸,在纸上画了些格子,交给墨书:“我需要你每日做记录。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每日进出水的量要用同样的杯子测量,记录数量、颜色、泡沫、以及有无异味。” 进出水,那不就是喝水和......墨书抓抓脑袋:“进出水都要用同一个杯子吗?” “就没有一样大小的杯子?”桑落看他一眼,站起来收拾东西。 墨书又上前拦住她:“大夫都是守在这里的,你为何要走?” “因为男女授受不亲?”桑落看他一眼,见墨书又被她噎住了,她才解释道,“我先去查一下林相公过去的脉案,查完再做诊断。” 原以为查脉案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谁知走到外间,那些长须白发的大夫们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默默地坐在一旁,或翻书,或写字。无一人应她。 过去用什么药,她不知,现在用什么,她也不知。 桑落的目光将屋子扫视了一圈,只见有两个老头的目光偷偷瞄着架子顶端的几本册子。她顿时心领神会,两步上前冲到架子前。 她是年轻人,身轻如燕,要跳起来自是比其他人轻松。待到别人再要去抢,已是来不及了,几个老头腿脚慢了半步,险些撞在一起,手推开了彼此,脚却踩到了对方的脚趾头。 见脉案落入桑落手中,长须大夫揉着脚冷哼一声:“拿去就拿去,不是我小瞧你,你当真看得懂?” 桑落没有答话,只抱着这些册子回了林管事安排的屋子。 用过晚饭之后,她才坐下来,静心翻看那些册子。翻开扉页,不由一滞。难怪那个老头笑话自己,这稀里糊涂鬼画桃符一样的字,比自己当医生时开的处方还要难辨认。 好在有些大夫的字略好一些,从字形基本可以辨别出大致的内容。十年以来,林相公的方子不停地换,病就没有治好过,反而越来越重。说明这些药都不对症。 若是治疗潴留等症,这些药是对症的,也不应该会加重。那么,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正想着,墨书在院子里唤:“快来几个大夫,我家相公不好了!” 桑落抓起自己的包袱冲到林相公屋中,只见林相公软软地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墨书红着眼指着地上的大瓷缸子:“血,有血!” 是血尿! 不好!几个大夫取了银针为林相公施针,又开了好些方子让药童去熬。长须大夫一转身正好撞上桑落,愤然道:“哎呀,你快些滚出去,没见这里忙着救治病人吗?你在这里杵着是要做什么?没空让你扮大夫玩!” 林相公又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忙忙慌慌地解开衣裳:“憋不住了,憋不住了!” 又是几滴血。 明明一直稳住的,为何会突然出现急性症状? 她跑到外间,将药童下午熬药剩下的药渣逐一检查了一遍,并无不妥。那么—— 她回到屋里抓住墨书问道:“今日一整日,林相公究竟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墨书连忙将记录的纸张拿出来展示给她看:“就这些了,相公这几年吃得清淡,夫人去世后,相公一直吃素,不曾碰过半点荤腥。” 那纸上记录的东西确实都只是些青菜豆腐。 一定是哪里出现了问题!桑落站在那里偏着头思考,听不见周围大夫们的忙乱之声。 大夫们来来回回,总觉得她碍事,看着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终于,长须大夫忍无可忍,请来了林管事: “快将她带出去!当真是鱼目混珠、滥竽充数!” “就是!她也配称大夫?站在这里发呆,又不诊脉,又不施针,连方子也不开,能叫大夫?” 第39章 他的连环计 林管事本就不高兴外人接管绣坊,这会子颜如玉又塞一个女娃娃来给相公看诊,是当林家的人都死绝了吗?还以为这女娃娃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谁知道就是个绣花枕头! 林管事留着两撇八字须,顶着拇指左边摸一下,右边摸一下,上前一步:“桑姑娘,请吧。”姑娘二字咬得用力。 桑落淡淡地看他一眼:“原来林家是你说了算。” 林管事冷笑一声:“至少不是你说了算!主家请你出去,你就该识趣些,总好过被我们拖出去,着实不体面。” “林相公的病不治了吗?”桑落一想到离开林府,柳叶刀可能就拿不到了,满脑子想的就是留下来。 “桑姑娘,你一来,林相公的病情就加重了,难道还要留你在这里将林相公治死吗?” 说罢林管事一挥手,上来两个仆妇,不由分说就将她架起来,一路往外走。 “放开我,我自己能走。”桑落挣脱钳制。她没有普度众生的觉悟,来这里不过是为了拿回柳叶刀,既然要撵她走,那再让姓余的自己去周旋。 押她的两个仆妇也不再动手,并排走在后面:“桑大夫,你别生气,每次来大夫,不是管事的撵人,就是相公撵人。总归不是你一人如此。” 桑落一愣:“这是为何?” 仆妇摇摇头:“如今留下来的那几个,都是之前夫人一直用着的。” 桑落嗅出一丝阴谋。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有人下毒?但是说不通。没有人会下十年的毒。不管是不是毒,林相公的肾突然恶化,今晚血尿就是一个信号,再不想办法,林相公必死无疑。 桑落干脆回到绣坊门口,一直坐到天明,余护卫一出现,她就快步跟在他身后:“我要见你家公子。” 余护卫脚步一顿,偏头看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应该知道病因了。” 余护卫在正堂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说说看。” “毒。” “毒?”余护卫拿着茶碗盖子的手停在半空。莫非她真的会看诊? 颜如玉说过鹤喙楼不过是个杀手组织,林敏君的死,不能光抓鹤喙楼,更要查其背后买凶之人。当时就怀疑林相公也要受害,想不到桑落一进去就发现端倪。 余护卫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桑落。看来,颜如玉送桑落进林府并不只是为了折腾她。 颜如玉当初让自己高价摆平杨家是为了查案,这个也是最近才想通的。想想也是,林家虽是富户,但颜如玉如今是太妃跟前的红人,要什么没有,动动手指头,多少人巴巴地送银子,非得趟这趟浑水? 他肯对太妃尽忠倒是好事。 余护卫忽然意识到不对,还要往深处想! 最早颜如玉在闹市拆穿桑落女儿身,暗中引来巡防、押送进京兆府,最后借着太妃的话,引导府尹李尚禄“以德化罪”,将桑落送进林家绣坊...... 这么一长串的布局,都是为了调查林敏君的死因? 余护卫顿时觉得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旋即他又摇摇头。颜如玉不可能想得这么深?宫中太医那么多,任何一个都比桑落医术高明,这不,才进林家一天就被赶出来了。看样子还是因为旧日那点恩怨。 这样一想,余护卫觉得后背的冷汗也干了。 “你说是毒,有何凭据?” 桑落正要开口,却忽然想起那日颜如玉说早已将柳叶刀扔了,这姓余的若胡乱许诺,到时柳叶刀仍旧没有着落。她转而说道:“你虽是绣坊的东家,但要我进林家的人是颜如玉,所以我必须要见他才说。” 余护卫气息有些凝滞,想了一阵才应下。过了晌午就带着她候在路边,不多时,颜如玉的马车到了。 桑落一看到马车就不由想起那夜看到的那朵血色兰草,犹豫一瞬才进了车厢里。 颜如玉难得没穿红,一身藤紫的?袍,头上戴着紫玉冠,正执着一本奏折看。桑落一进来,他睨了一眼那绿葱葱的衣裳,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又将目光移到手中的奏折上,淡淡道:“说罢。” “林相公应是中毒,我替你查出毒因,你解除我在云锦绣坊的劳役。我再替你治好林相公,你把柳叶刀还给我。” 桑落昨夜坐在云锦绣坊门口想了一整晚,怕他不答应,还准备一套说辞。谁知颜如玉头也不抬,直接说了两字:“可以。” 这倒省了口舌,她从怀中掏出文书,还揭开印泥盒子:“口说无凭,签个文书。” 颜如玉瞟了一眼那文书,目光又扫向桑落:“我还可以省去你五百遍《女戒》。” 桑落不上当,倔强地将文书一送:“先签了这个。” 颜如玉接过那文书,随手撕成碎片,仍旧不咸不淡的表情:“破庙里‘豁牙’下身怎么没的?全城会绑那个结的人又是谁?” 竟然是他! 那天晚上莫星河说有人来了,让自己先走,想不到来的人竟是颜如玉! 桑落又掏出一份文书,再次递到颜如玉面前:“‘豁牙’的手腕是你折的吧?你折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所为何事呢?” 颜如玉的眼神一敛,沉默地接过文书,指尖蘸着印泥,按下鲜红的印记。桑落以为得逞,伸手来取。 “既然看到那折断的手腕了,还敢跟我讨价还价?”他一挑眉,先一步将文书收回来,揉成团握在掌中,微微一震,再摊开时,已成齑粉,“不怕我杀了你。” 当年之事将他整个计划打乱,人生也因此走上歧途。他的确想过要好好折磨她一番再杀了,后来他改了主意。 林敏君之死,太妃很在意。 要抓鹤喙楼,只靠刑部是不够的,禁卫终究要护着皇城安全,太妃一定还会有所动作,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这个机会他等了很多年。太妃要的是孤臣,故而也由着他刻意惹来污名,成为所有朝臣的敌人。被所有人孤立,是再好不过的投名状。他再适时地展露出自己的弱点。 桑落就是弱点。既要尽忠,又要有把柄。 所以,他设下这样的连环计。 在桑落坐堂第一日,拆穿她的身份,投入大牢,逼得她不得不进云锦绣坊,让人以为他是公报私仇,又暗中鼓动杨七郎吹锣打鼓弄得人尽皆知,顺理成章地将她送进林府。 要的就是十二个字:“挟私报复,阴差阳错,查出真凶”。 第40章 桑落的方子 “你不会杀我。”桑落摇摇头。要杀还留到现在?谁会杀人之前还提醒对方? “哦?”颜如玉很想知道她的底气是从何而来。自己都没确定的事,她如此笃定。 “我与你没有多大仇。再说,你将来还用得着我。”他这种职业的病患她看过不少,最多工作两年就彻底失能了。除非他想重蹈杨七郎的覆辙,否则,放眼芮国,只有自己才能让他常保活力。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知树道:“公子,林府到了。” 颜如玉站起身:“查出毒源,救治林相公,许诺你的,不会食言。”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因未曾提前通报,林府大门上只有个看门的,见到这马车,连忙跑进府内去通报了林管事。 林管事还未出来,这一绿一紫地站在路中央甚为乍眼。 街角茶铺子里嗑瓜子的三姑六婆讨论起来。 芮国嫁娶穿红绿,但妾室、赘婿入门要穿浅紫。原本浅紫人人都穿得,只是女子一身绿恰巧配了男子的紫衣,又是站在林家门口,不得不让人想起当年林相公入赘时,也穿了这么一身藤紫色的衣裳,扶着林敏君进府的情景。 一旁听了两句,半懂不懂的小娃娃,拍着手围着桑落和颜如玉转了两圈,嘴里呱唧呱唧地喊着: “小相公进门喽” “小相公进门喽!” 颜如玉的脸色沉下来,知树连忙挥手驱赶那些说浑话的孩子,可抬眼一看,公子跟这个桑大夫的衣裳当真像...... 林管事前脚踩后脚地跑出来,躬着身子相迎:“玉公子大驾光临,原该林相公出门迎接,只是他昨夜身体突然抱恙.......”说着,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桑落,继续道,“现在正在诊治,只得遣小人来了。” 颜如玉并不应他话,只问桑落:“林相公在何处?” 林管事想阻拦,一张口,对上颜如玉冰冷如刀地眼神,咽了一口唾沫:“玉公子请随小人来。” 到了紫藤小院,颜如玉也没想到林相公如此诗情画意之处,可一看到那紫藤花的紫和自己的衣裳一样,又想到刚才那几个娃娃说的“小相公进门”,神色又沉了下来。 进了林相公的屋子,桑落不禁暗道不好。一晚不见,林相公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整个人斜斜地靠在榻上,喘着粗气,脸上身上扎满了银针。 颜如玉坐下来掸掸袍袖,眸光扫向屋内那几个大夫,慢悠悠地道:“赶走本公子请来的大夫,你们就治成这样?” 长须大夫有些不服气:“林相公本就病入膏肓,我等为他治病多年,难道还会害他不成?” 桑落想要反驳,颜如玉却先开了口,说得淡淡的:“医术和医德,是两回事。你顶多有点医德,医术不过如此,只能称之为庸医。” “你!”长须大夫气得赤面红眼,长髯抖得厉害,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抓住林管事道,“这到底是林家的事,怎么来了个白面皮子的人冲掌柜?”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长须大夫的膝盖窝突地剧痛,跪倒在颜如玉面前,竟怎么也站不起来。 屋内的大夫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没人看见是谁动的手,更没看清是怎么动的手。 颜如玉的手撑在额头,懒懒地道:“知道错了就好。” 谁知道错了? 只见这天人一般的公子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动了动,示意桑落上前:“去查,毒源自何处。” 林管事一听睁大眼睛道:“毒?怎么会有人下毒?林相公的饭食我们也同吃的——” 说到这儿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他才察觉了不妥。林相公好歹算是个主家,自己一个下人,如何能与主家吃相同的饭菜呢? 但是要收回也来不及了,他讪讪道:“菜式做多了,不能浪费。” 长须长者跪在地上仍不屈不挠,冷笑一声:“老朽行医数十年,难道连毒都诊不出来吗?” 桑落道:“你行医数十年,难道忘了药毒同源的道理?” 在医院工作多年,药物性肝肾损伤的病人刚开始都以为是泌尿系统出了问题,检查之后才知道是吃了毒性大的药。 林相公虚弱地斜靠在榻上,呼吸又快又短,整个人苍白又臃肿,嘴喃喃地道:“疼......疼......” 来不及了,先不查毒源,救人要紧! 她思索一阵,寻了纸笔写方子。 几个大夫不免好奇,凑过来围着看:“泽泻......” 不免暗笑:“这不是我们用的药吗?” “茯苓......” 众人又摇摇头:“这些都是我们用过的了,你没看见他还是肿得厉害吗?” 桑落仍旧埋着头写:“猪苓、肉桂、白术......” “这方子怎么变成你的方子了?阳不化气,水湿内停,小便不利,水肿腹胀不都是这么用的吗?”还以为有什么不同,看来也差不多嘛。 “就是啊!你不是说是毒吗?怎么不见你解毒?” “治不好,就往毒上推,江湖游医惯用的伎俩!” 众人也不敢大声,毕竟颜如玉面前还跪着一个,但看着桑落的方子越来越熟悉,他们着实忍不住,围在她身边叽叽歪歪几句。 桑落又写下几个字,众人眉头一凝,这是什么药?为何从未见过? “褐藻?” “莫非是海藻?” “我倒是记得《别录》里记载过海藻可利水,二钱煎服——”一个年轻大夫话说一半,就看见桑落在纸上写了两个字“三斤”。 三斤?她才是来下毒的那个人吧? 年轻大夫忍不住敲敲方子:“你写错了。” 桑落看看道:“没有错。” 说完又写了第二个方子。 桑落刚写下三个字,就去蘸墨 大夫们又围了过去,:“姑、娘、五——” 姑娘五名? 俗! 怎么,是觉得林相公快死了?再来几个女子让他在生前再享享福? 如今他这身子,还能跟姑娘那什么?还五名?现在让他从床榻上坐起来,都困难。 年轻大夫想得深一些,捂着嘴道:“说不定见到漂亮姑娘,人又有了精气神......” 毕竟是赘婿,身子是归了林家,即便林敏君不在了,他也不可续弦。看看,连身边伺候的人,也只是一个小童。 都是男人,懂,都懂。 桑落提起笔,一看自己的方子,哎呀了一声:“写掉了两个字。” 姑娘果,五斤。 第41章 第三个方子 大夫们有些讪讪的。摸摸自己的鼻子、抓抓后脑勺。姑娘果五斤用来做什么他们不懂,好在也都不再追问。大夫都有自己的秘方,能给外人看已是极大的宽容,更何况是否有效还未可知。 此时,桑落又写下第三个方子:“蛇根木,二十斤。” 大夫们顿时炸开了锅。 “蛇根木乃是有毒之物!其毒与夹竹桃无异!” 长须大夫仍旧跪着,身体摇摇晃晃,听见她要用蛇根木二十斤,不由地叫喊起来:“你说有人下毒!我看出来了,你就是那个下毒之人!” 大夫们纷纷点头: “就是!你没来之前,林相公病情一直稳定,何以你一来就出现这样的事?” “正是,就算你用了孙思邈的地肤子方,其中海藻不过二两,如何敢用三斤之数?孙思邈是何人?你是何人?” “你用褐藻三斤、什么姑娘果五斤都罢了,这个蛇根木实属剧毒之物,古方都不曾用过,你如何敢用数十斤?” “贼喊捉贼!说林相公中毒,她再堂而皇之地来个以毒攻毒,到时候人死了,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算在别人头上!” 桑落紧抿着唇,眸光冷淡。 医,是不断前行更新迭代的学识,捏着几张千年前的方子奉为至宝,是何等愚昧? 古方里当然不会有蛇根木,因为它就是舶来之物!产自贤豆国的毒木,但其根须却可提炼成现代临床最常用的利尿剂。 颜如玉说他们是“庸医”,一点不错。 准备了一肚子话,想要教训他们一顿,可最后,她只开口说了几个字:“没让你们吃。” 颜如玉一挑眉,竟要笑出来,思忖片刻,看向林管事,示意他将长须大夫拖下去。 “请吧,王大夫。”林管事说得有些勉强,颜如玉给了好大一个下马威,他背后可是太妃,谁敢造次?再说,这些大夫也蠢,当着面下毒,不是给他自己找麻烦吗? 偏偏那王大夫是个驴脾气,有人来拖,他还不乐意,挣脱家仆的手,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嘴里却仍旧不依不饶:“我不走!我要看着这个刀儿匠要如何草菅人命!” 桑落将药方交给了知树,悄声叮嘱一句:“蛇根木去点珍阁买,要买须,配上烈酒送来。” 知树迟疑一瞬,得令而去,待到药来,桑落不敢假手于人,亲自守在里屋熬煮。不多时,第一副药熬成膏端了出来。 那药极苦,还带着一股浓浓的腥气,闻着就十分令人作呕,竟然还要让人吃下去。林相公刚含入口中,就呕了出来。 桑落并不慌张,只让墨书拿盆接着污秽:“这药若能吃下去,是能治淋阻之症的。但是若吃不下,将各种药水吐出来,也好过留在腹中。” 竟是这样的打算?类似的药他们用了一整日了,根本没有半点效果,众人捂着鼻子面色极其难看,原来弄这么多褐藻,熬成这黏糊糊的一碗,只是为了催吐? 王大夫撑着从地上站起来,冷笑道:“少做这些官面文章,蛇根木只需点上几根就足以毒死这屋里所有人!你究竟是何居心?” “我在炼药,真要死,我也是第一个。”桑落深深看王大夫一眼,回到里屋,不多时端出两只小碗来。 一碗里装着橙黄的药丸,另一碗里装着几颗花白的药丸。 桑落将花白的药丸送到林相公面前,难得表现出歉意:“没来得及调颜色,所以不太均匀,凑合着吃吧。” 这是药,怎能凑合着吃?众人紧紧盯着那些药丸,一颗一颗的,半灰半黑的,让人怎么也放心不下来。 林相公已毫无力气,墨书拈起一颗樱桃大的药丸,目光迟疑地看向其他大夫。王大夫拼命一般要扑过来阻拦,膝盖一痛,堪堪跪倒在桑落面前,又是动弹不得。 三叩首吗?桑落这次看清了,知树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她转向林相公,他双眼浮肿,面色发紫,嘴微微张着,喘着粗气:“林相公,我治病时会跟病人说,这么难受,总要寻个解脱。要不要,赌一把?” 林相公的目光浑浊,也不知看向何处,听了这话,他的眼珠子动了动,用尽全力抬起手,将那颗药接了过去。 “不能吃!” “千万不能吃!” “有毒!” “会没命的!” 他看向众人,颤巍巍地将药塞入口中,用力咀嚼,目光恨恨的,也不知是恨自己活得如此窝囊,还是恨自己时日无多,他每嚼一口,都像是用尽了全力。 最终,咽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沉重缓慢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紧盯着林相公的脸,也不知在期待什么,或者等待什么。 那可是蛇根木啊。也许会口吐鲜血,也许是七窍流血,也许是腹痛难忍。 “你们不用盯着他看,一炷香之后自见分晓。”桑落端起装着姑娘果的小碗,寻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一口一个,很是香甜。 年轻大夫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三个方子,一个方子催吐,一个方子是毒,唯一一个甜的,竟是给你自己的?” “林相公吃了你的毒药生死未卜,你如何吃得下去?” 桑落盯着他们看了好一阵:“我吃得下。” 气得大夫们又是一阵咒骂。 颜如玉也是有些不满地,他抬起手,指尖指了指自己腿边,示意她站过来回话。 桑落暗骂了一句,端着碗送了过去:“我一日未曾进食,自然要吃些果腹。你吃吗?” 他又勾勾手指,示意她附耳过来,用仅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找到毒源了?” “没有。” 桑落熬了不少药,这一附耳倾听,褐藻的腥味混着药味直往颜如玉鼻子里窜。他闻着有些说不出的心神烦扰,微微后退两分,从她手中拿过小碗,用警告的语气道:“那你还有心思吃?刀子不想要了?” 桑落一噎,只觉得还有半颗姑娘果卡在咽喉,吐不出也咽不下,难受得紧:“治病是还我柳叶刀,找到毒源是解除劳役。” 颜如玉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似乎是在挑衅地问:有文书为证吗? 桑落的拳头渐渐握紧,余光却瞥见一旁的知树手中捏着什么东西。她盯着颜如玉的脸,深吸两口气,再收敛了眼神,决定认怂保平安。 她取出白布捂住口鼻,找来两根竹签子走向装着林相公呕吐秽物的小盆,决定碰碰运气,刚准备翻找。 忽然听见林相公从榻上撑着身子喊起来:“不——不行了——” 第42章 谁是下毒人 众人连忙围了过去。 只见林相公撑着从床上歪歪倒到地下地,靠在墨书肩上,双手慌乱地推开众人,一边走一边解开衣裳进了水房。 莫非那毒药真能利溺?大夫们又附耳贴在水房门上听。 这有什么好听的?桑落有些嫌弃地看着这些人,她用白布掩住口鼻,只露出眉眼,煞是严肃正义地推开门:“且慢!” 林相公哪里想到她一个女子还要闯进来,一边哆嗦着一边遮掩:“你要作甚?” 桑落指了指恭桶旁边的那个瓷杯子:“提醒你用这个测量。” 墨书的眼角抽了抽,这事儿隔着门就可以说,她非得闯进来看着说? 桑落退出来,坦然面对众大夫异样的眼光,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你们听。继续听。” 这话感觉怪怪的。 看到她自信满满的神情,水房里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众人的目光碰触在一起,瞳孔一缩,皆是震惊。 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那蛇根木真能利尿!还如此之快! 行医这么多年了,淋闭不通的病患见过不知凡几,从未见过这等立竿见影的药物! 这是何等的神药? 忽然有人想起前些日子街头巷尾广为流传的杨七郎喊的心咒:“难言之病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疴”。 他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桑家奇方...... 听说这个小丫头跟着桑家医馆的桑林生学了一段日子,也没听说桑家医馆有这等神药。也许是她那个刀儿匠的爹有些祖传的偏方在手中。 总之,十几岁的黄毛丫头是绝不可能独自研制出这等奇药的。 只是不知那几颗药丸是如何炮制的,二十斤蛇根木,就出来这么几颗?年轻大夫起了心思,趁着众人不备,悄悄溜进里屋去看。 房间里干干净净的,连点药渣也不剩。 药渣呢? 年轻大夫弓着腰翻看那些装药的簸箕,除了一兜姑娘果,什么也没有。 “你找药渣吗?”桑落的声音一响起,吓得那年轻大夫一哆嗦。 年轻大夫讪讪笑着:“桑大夫这药当真神奇,在下是想要学习制药之法。” 倒还算坦诚。桑落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你去把林相公吐的秽物清理出来,看看里面有什么药物残留,清理出来了,我就告诉你。” 年轻大夫瞪大了眼:“当真?” 桑落点点头:“绝无戏言。”又看看外面,“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年轻大夫求学心切,也不犹豫端着那一盆秽物,踮着脚就溜了出去。 林相公得了解脱,从水房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不少,气力还未恢复,见桑落坐在旁边吃姑娘果,他虚弱地道:“多谢桑大夫的‘赌一赌’,方才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亦不能。哪怕是毒药,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颜如玉站起来抖抖袖子,走到林管事面前:“本公子带来的人,比你林家的大夫如何?” 林管事擦擦额头的汗:“玉公子是太妃赏识之人,自然样样都是芮国最好的。” 颜如玉看向知树,知树点头退了出去。他站在屋内身姿挺拔:“本公子的人的医术已经自证。她既然说林相公是中毒,那就一定是中毒。” 顿了顿,他说道:“诸位,不妨推测一下,究竟是谁下的毒,下的什么毒。” 大夫们面面相觑,这哪里说得出来呢。都在林家多少年了,谁会下十年的毒呢? 昨晚林相公这毒来得如此之快,杏林里有一句话:“谁下毒,谁才有解药。” 桑家女娃娃既然敢用那蛇根木解毒,说不定就是她自己下的毒。 “她的嫌疑最大!” 众口铄金,众矢之的。 桑落捏着姑娘果的手一顿,正要说话,看见那个年轻大夫从缀满紫藤花的窗口探出脑袋来,朝她招手。 她懒懒地看了那群大夫一眼,没有分辩一句,径直走出去。 年轻大夫指着一个竹匾,上面摊着全是冲洗过的秽物。 “桑大夫,我清洗出来只有这一点点东西,大部分都是食物。只有这个我看不出是什么。” 他用银针戳了几节碎渣:“这东西我试过没有毒。但我却看不出它是何物。看起来是根须。莫非是人参?” 他嗅了嗅,一股秽物酸臭味,险些呕了出来。 桑落接过银针,仔细观察根须,不是人参,人参是晒干之后才食用的,墨书的记录里根本没有食用人参的记录。 “你贵姓?”她突然抬头问道。 年轻大夫呆了呆,说道:“免贵姓夏,城东回春堂就是我家的药铺,我在林家看了多年病症......” “蛇根木是用烈酒炮制,再加米醋冲洗。”她说道,目光却落在四周的紫藤上,“这个药你即便知道了炮制方法,也最好不要用。因为用它必须要有经验,配以其他药物一起使用,否则会出人命。” 夏大夫听了一怔。这就等于面前摆了一桌珍馐美味,告诉自己不要吃,吃了会死人。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只深深行了一个礼:“多谢桑大夫赠方。” “若你遇到这样的病患,可以到桑家来寻我。但我也不保证确切能治。”桑落抬起眼看他,目光渐渐转向他身后的紫藤花,花土有翻动过的痕迹。 将夏大夫支走,她走到紫藤花前,花藤上密密实实缠绕着细细的绿色藤蔓,藤蔓上开着一串串细碎的小花。 她用筷子挑开那翻动过的土,贴着藤蔓的茎条往深处挖。 果然! 分岔的主根须有被人扯断的痕迹。 她将夏大夫挑出来的根须碎屑一对比,确定无误。 毒源找到了! 柳叶刀能回来了! 桑落将泥土恢复原位,拍拍手中的泥土,回到屋中。对着颜如玉勾勾手。 颜如玉几不可察地皱了眉,还是弯腰勾头附耳过去,听她如此这般一说。 他抬起头来,漂亮的眼眸里闪过一阵光:“你确定?” 桑落点点头:“确定。” “是谁?” 桑落将手一摊:“你先还我柳叶刀。” “就在马车里。我已让知树去取了。”颜如玉将桑落带着泥土的手指端详了一阵,笑了,那笑容如春风化了世间万物,“这么快就将谜底揭晓着实无趣,不如先让我来猜一猜。” 说是猜,可他眸光淡淡,径直走向了林相公:“林相公不妨说说,为何要给自己下毒呢?” 第43章 该说实话了 林相公正准备躺回到榻上,听到颜如玉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身子斜在半空,起也不是,躺也不是。 墨书上前塞了两个软枕在他身后,正要转身开口,听见林相公虚弱地叮嘱道:“莫要失了礼节。” 墨书应了一声“是”,转过身冲颜如玉规矩行礼后才说道:“玉公子,您带桑大夫来为我家林相公诊治,我们自是感激的。但怎能如此污蔑呢?方才的情形有目共睹,若非桑大夫的药,林相公只怕已魂断于此。谁会给自己下这样狠的毒药?” 十二、三岁的孩子,姿态端正,不卑不亢,显然是受过悉心教导的。 知树带着余护卫走进来,将柳叶刀双手奉给颜如玉。桑落看见自己的刀儿双眼放光,挪动脚步上前试图取走,颜如玉却握在手中,指腹轻轻刮过刀刃,慢悠悠地道:“桑大夫,不妨说说你的发现。” 探出的手停在半空。她就知道,刀儿不可能这么容易回来。也不知颜如玉是怎么猜到的,都知道了还要让自己出面。桑落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林相公,我昨日见你时你病情平稳,吃着这些大夫们给你开的药,虽不能治病,但也死不了。” 这话说得就不好听了。屋内的大夫们齐齐看向她,瘦巴巴的,再穿一身绿裙,像一棵竹子,不对,像颗竹笋,身姿倔强,看着就不像是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的。 桑落并不在意,继续说道:“你昨晚突然病情恶化,变得十分奇怪,我就猜测你食用了什么药物,你否认此事。我只好催吐。果然在秽物之中发现了木防己的根须。” “正是!”夏大夫站到了桑落身边,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用银针戳着那残渣,展示给众人看:“我用银针探过秽物,并无常见之毒,只有这些残渣十分可疑。” 什么?木防己? 大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们不曾开过此药!” 有人道:“木防己也算利水之药,只是效果并不显着,我们虽没开,兴许林相公自己吃了?” 林相公半卧在床上说道:“是,我久病成医,也略通医术,昨夜如此难受,吃一些也不稀奇。” 桑落摇摇头:“木防己虽有药性,但其根须是有毒的,通常要炮制过后才可以入汤熬药。而你却是偷偷挖出门外木防己的根须,生生咀嚼后下咽。” 林相公无言地摆摆手,撑着从榻上起来,示意墨书扶他再次如厕。 王大夫跪坐在地上,怔怔地发呆:“这么说,当真是毒......” 夏大夫与他在林家待的时间较长,上前搀扶他起来:“也算不得毒,木防己也是药嘛。” 药毒同源的道理人人都懂。整整一日,他们都没想过可能是吃了带毒性的药物。没想过催吐。更没有那样神奇的秘方! 医者诊断如刑部查案,望闻问切四个字虽简单,要做到心细如发、推敲入理、抽丝剥茧也是极难的。 说他们是庸医,毫不为过。 林相公从水房里出来,又回到床榻上半卧,才生硬地开口:“是我医术不精,病急乱投医,以为生的治病更好,不想却中了毒。” “我问你吃了何物时,你为何不说?”桑落知道他在撒谎,他也知道她知道他在撒谎,偏偏拆不穿。 “当时害怕你们怪我偷吃别的药,故而隐瞒。”林相公偏过头来看她,眼神一转,望向颜如玉,“说起来,还要多谢玉公子特地请桑大夫来替我祛毒。” 颜如玉笑了:“林相公要保重身体,林家的产业,你终归是要收回去的。” “绣坊如今有玉公子坐镇,自然万事顺遂。”林相公又将头转回去,阖眼假寐:“林某大病初愈,体弱气虚,实在不便待客,诸位还请回吧。” 颜如玉敛去笑容,一抬手指,示意知树将所有人都带下去,独留下桑落和余护卫:“行了,人都走了,林相公,你该说实话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赵景明。”颜如玉一字一字地叫出林相公多年不曾用过的名字,“林府外面也都是我的人,我早已有了线索,这才遣桑大夫进林府投石问路,你果然铤而走险,出此下策。” 林相公坐起来,撑在墨书的右肩,一步一步地走到窗前,窗外紫藤花轻轻摇着,让他有一丝愰神。因排水太快,水肿的皮肤松懈下来,形成细细密密的小皱纹,显出几分老态。 他望着那一串串的花儿,平静地开口:“命是我自己的,何等下策也不至于以死相搏。更何况我病重多年,下毒与否,都活不了太久了。” 颜如玉道:“若不如此,你也没法洗清你买凶杀妻的嫌疑。” 桑落一震,这个答案始料未及。为了什么?为了家产?他不是赘婿吗?林家的一切也可以算作是他的。 林相公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眼神也未变半分,手撑在窗口,捡起紫色的花朵,捻碎花瓣,又随手抛下。 颜如玉与他并肩站着,一身长长的紫袍,与那花儿的颜色一般:“我猜你还想再找鹤喙楼来杀你,却要求他们不能杀死你,鹤喙楼拒绝了。” 见他默不作声,颜如玉偏过头看他一眼:“当初你也是穿着我这颜色的衣裳进的林府吧?” 林相公僵直身体,盯着颜如玉这一身衣裳,一语不发,眼神变幻了又变幻,良久才道:“是......” 颜如玉又冲桑落勾勾手指,示意她站上前来:“林敏君当初也穿得这么绿?”像一颗韭菜。 在林府门外孩子们拍手唱的应该就是当年林相公入府。 小相公进门了。 林相公没有回头,只叹了一声:“是。” 颜如玉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指向那窗外的紫藤花儿:“林敏君为你种下的?” “是。”林相公这一次转过身正视着他,“玉公子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长得如妖魅一般,原以为是个飞扬跋扈的面首,想不到还有脑子。 “林相公也与传闻中的不一样。” 林相公叹了一口气,坐在茶案旁,点燃小碳炉,舀水入壶,慢慢煮着,又取来三只青瓷茶盏一一烫了:“玉公子、桑大夫请坐。” 沸腾的白气袅绕着茶盏,茶香氤氲满屋,林相公开口说道: “这满院子的紫藤花,是林敏君与我成亲第一日,拉着我的手种下的。” “紫藤从播种到开花要多久,你们可知道?” 他自问自答:“三年,需要三年。那一年敏君有了身孕。我很开心......” “孩子没有的那一个月,紫藤花开了,满墙的紫藤花,跟我入府那日的衣裳一个颜色。” 他只是一个赘婿,是依附她人的一根藤蔓。 他为颜如玉斟茶:“玉公子应该懂的。” 第44章 他怎么知道 同是以色侍人,林相公认为颜如玉应该懂他身为男子,寄人篱下的悲哀。 偏偏颜如玉没有回应他,林相公又看向桑落:“桑大夫昨日第一次来就看出我的病症,那你可能说出我十年的顽疾究竟是何病?” 桑落记得自己的记录。然而她记录的也不过是一些症状。病症,病为本,症为表,体内之病,实在难以仅凭几个症状就确诊。 “桑大夫也会犯难吗?”林相公笑了,一笑,脸上的皮肤褶皱更深了,“是毒,也是毒。” 桑落心中一凛:“何毒?” “紫藤种子,那东西的毒性真大啊,我在屋里痛得死去活来,呕出了鲜血、以为自己活不了了。”林相公看向窗外的紫藤花,那一年的情形历历在目。 林敏君是极在意掌控的人。没了孩子之后,就开始疑神疑鬼,她自知年龄太大,再想怀孕是难上加难,可彼时林相公正是锦衣俊郎君,她开始提防林相公与她人苟且。 “我一个赘婿,能做些什么?又敢做些什么?”林相公自嘲地笑了笑,又喝了一口茶,“她给我下毒,我虽苟活了,别说夫妻敦伦,连走出林家院子都能喘上半日。” “我只能被困在这紫藤小院里!”说着说着,林相公的目光变得狠戾起来:“永远困在这里,没有女人,她就放心了。彻底放心了!我拖着残破的身子过了十年!在这里熬了十年!” 林相公察觉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添了一壶新水,再起身如厕,回来坐下用扇子轻轻扇着烧得发红的炭。 这个故事着实令人唏嘘,买凶杀人者,情有可原。被害之人亦有可恨之处。颜如玉却眸光淡淡,毫无动容之色:“所以你积累十年的怨恨,买凶杀人?” “是。”林相公答道。 “我不信。”桑落开了口。 颜如玉略带诧异地看向她。 她不信,巧了,他也不信。 恰好春风伴着夕阳送进来一阵暖意,将桑落的脸映得红扑扑的,她的眼眸里闪着动人的霞光,她一句一句地说着,一步不肯退让——: “你们琴瑟和鸣三年,何以一朝突变,她竟疯癫到伤你根本?” “你是赘婿,她若看不上你,将你休了再收一个也是可以的。” “她留你在林家,却伤你根本,这杀鸡取卵之事,总要有动机。” “十年前,你到底做了何事?” 桑落医治过很多病患,看过太多各种借口的争端,其实不过都是为自己的错误遮掩。 颜如玉眼底划过一抹赏识,很快又恢复如常,戏谑地看她:“桑大夫,你怎能打听他人隐私?这种事,你问林相公,不如问问林相公身边的人。” 见桑落一头雾水,他又好心提点:“比如,墨书。” 林相公握着茶盏的手一震,滚烫的茶汤洒出来,手指顿时就红了。 “林相公,墨书能活到现在,林敏君定是不知道他的存在,”颜如玉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敲茶案,示意林相公莫要发呆, “我猜,她当初给你下药,定是发现了你与她人苟且之事,而你忍辱负重十年,一朝买凶杀人,是因为她发现了墨书是你亲生儿子,而意欲对他下手,你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林相公瞳孔一缩,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茶盏一歪,倒了,茶汤顺着案沿滴滴答答地落下,像极了那一夜,鹤喙锥扎进林敏君心口时,血滴下的声音。 很久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暗哑地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件事从头到尾,他从未对外人提及过。 当初委托鹤喙楼杀林敏君时,鹤喙楼要求必须说清楚杀人缘由,他也只是含糊地说了几句来龙去脉。 林相公的目光在颜如玉与桑落之间来回游移,最终落在颜如玉那似笑非笑的面容上。 刹那间,他明白了!颜如玉早就知道是自己买凶杀人!买下林家绣坊,送大夫入府,为的都是拆穿自己! “猜的。”颜如玉站起来,大袖一抛,身姿俊逸又洒脱,看向候在一旁的余护卫,“余承,林相公大病初愈,要以礼相待。” 余承抱拳应道:“是!” “林相公,请了。”余承上前两步前来带他,“自己走吧,留些体面。” “体面?”林相公哈哈地笑了一声,一挥袖子摆脱余承,走到颜如玉面前。 “颜如玉,你我没有区别!都是出卖皮肉还要出卖灵魂!” 林相公双眼猩红,双拳紧握,声音里带着强烈的不甘与愤怒: “你以为她们要的是什么?!” “要了你的身体,还要你的心!还要你这辈子永远一心一意!” “但凡不如意,就践踏你的尊严!让你活得不如狗!” “同是男人,你做得到?!” 颜如玉唇角微微一勾,艳丽绝伦的笑容里藏着太多未言之语:“我自然做得到。”若只是为了尊严而活,他早就该死得透透的了,如今还这样活着,自然是因为这世上还有比尊严更为重要的事。 林相公站了起来,走向门外满园的紫藤,他眼眶赤红,手缓缓拂过那花朵,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哭着哭着,又仰天笑起来,震得院中归栖的鸟儿离开枝丫。 趁着众人不备,他忽然抓住一串挂在藤上的紫藤果,塞进口中,用力咀嚼着咽下去。 “住手!”余承上前来阻拦,可为时已晚,他又喊桑落,“你快来诊治!” 桑落刚跨出一步,却被颜如玉拦住:“给他一个体面。” 毒发得很快,林相公仿佛回到了十年前,腹内绞痛难忍。他本就虚弱,这毒一下去,他很快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只留着最后一口气,忍住朝颜如玉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去: “我、我本该‘吴钩驿马’或‘落月书灯’过此一生的......” 谁又不是呢? 吴钩驿马,或,落月书灯。 颜如玉站起身,负手而立,极其冷漠地看着林相公痛苦扭曲的脸,直到没了气息。 跟林管事交代了案情,叮嘱林家人好好安葬,又看了一眼泣不成声的墨书,颜如玉走出了林家大门。桑落跟在他身后,眼见他人都快上马车了,快步追上去:“玉公子,人要言而有信。现在案子结了,也该还我自由和刀儿了。” 颜如玉看她一眼正要把刀儿递出去,偏偏那年轻的夏大夫从林家追了出来。 “桑大夫——”他一步上前,卡在桑落与颜如玉之间,“我想问问,姑娘果你是不是也用了?” 颜如玉眸光一冷,转身上了马车,知树一挥鞭子,车轮滚滚向前。他挑起小窗帘子,看见远处桑落急着将夏大夫推开追过来,偏偏夏大夫执着得很,半步不肯退让。 “公子。”知树低声说道,“桑落让属下去点珍阁取蛇根木时,属下已经将这头的情形顺道报给楼主了,林家案子一结,太妃也不会对鹤喙楼追得那么紧了。” 追得紧才好。否则自己的价值从何而来? 颜如玉从小柜子里取出一卷细细的织锦卷轴,缓缓打开,上面写满了人名。林敏君的名字已经被朱笔划去,他的手指在卷轴上寻找着,最后停在一个人名上,寻了一张纸,用朱笔写下那名字,递了出去: “交给莫星河,下一个,就是他了。” “是!” 第45章 只用了脑子 桑落眼睁睁地看着颜如玉的马车走远。 柳叶刀还是没拿回来。 颜如玉这个言而无信的狗东西!他竟是冲着林相公来的。既然是凶手,那她还费心治疗什么呢? 年轻的夏大夫执着地挡在她的视线前:“桑大夫,我就想请教一下,姑娘果您是不是也用了一部分?” 桑落心里正烦,看他的眼神也不甚客气:“凭什么告诉你?”说完转身就走。那夏大夫却不肯作罢,快步跟在她身后,一会儿从左侧上前问两句,一会儿从右侧上前问两句。 一路跟随着回了桑家。桑林生与桑陆生两个院之间隔墙不过半人高,桑子楠见桑落回来了,双手一撑墙沿就翻了过来。 “小落——” 刚喊出口,就看见桑落身后还有一只跟屁虫。 这跟屁虫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穿得还人模狗样的,身上一股药味儿。至于五官......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 “你是何人?”桑子楠的眉头顿时就拧成麻绳,上前一步将桑落掩在身后,双手把住门框,生生隔断了跟屁虫进门的路。 夏大夫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喊:“桑大夫,说好了要告诉我制法的,怎么说一半就不说了?” 桑子楠一听就明白了,一手把着门将夏大夫往后推了两步,再将门板一关。 谁知夏大夫还不死心,在院子围墙外蹦跶,跳起来恰好能在墙头露出脑袋。只见那颗脑袋一下一下地露出来:“你让我做的事,我都做了,你怎能言而无信?!” 桑子楠抄起一把枝枝桠桠的扫帚朝那颗脑袋招呼了过去,招呼了好几下,都被夏大夫躲开了,只听见夏大夫唉哟了一声。桑落跨进里屋的脚又收回来,要出门去看,被桑子楠拦住:“他没事。” 桑落想了想还是开了门,夏大夫正捂着脑袋蹲在墙根底下,她走过去冷眉冷眼地询问:“受伤了?” 夏大夫捂着脑袋的手没有松开,只拽住她裙裾问:“桑大夫,我记得要了姑娘果五斤,后来只剩下二斤,你吃不了三斤。是不是加在药丸里了?” 桑落只好说道:“这并非必须,要因人而异。” “何时添加?” “每十斤蛇根木,添加一斤姑娘果。” 夏大夫噌地一下站起来,额头上不过是被竹叶枝子刮伤了一点皮。他狡黠地笑着,又站直身子深深行礼:“多谢桑大夫赠方,夏某感激不尽!” 桑落抿抿唇:“滚。” 看着夏大夫滚远的身影,桑子楠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人心难以捉摸,你太单纯良善。我用这扫帚能伤到他什么呢?” 桑落望着远方,沉静地道:“我也知道他没事,只不过想着他这样的人定然不会轻易放弃,若让他在病人身上试药......” 桑子楠点点头:“你现在比以前想得周到了,到时候出了岔子推说是我们桑家的药方,只怕我们也要吃官司。” 桑落收回目光,看了桑子楠一眼。 堂兄这个人心机是有的,不算太深沉;善良也是有的,就是不够多;无私也是有的,范围比较小。 医者,理应先想病患。给别人的药方必须要稳妥,以免病人遭殃。 人命关天。 夏大夫追着问说明他明白这个的风险,她自然愿意给。至于万一出了问题,想推到自己身上?她又不是一个稀面团子,任人搓圆捏扁。 --- 颜如玉是宫门落钥之前,进宫面见太妃的。 和过去每一次面见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候在昌宁宫外,等着小内官通传。获允准之后再跨进门槛,穿过园子,上七步台阶,站在殿门前。 殿内仍旧亮着光,殿门上精雕的福寿纹张牙舞爪地投映在他的紫衣上。门吱呀一声打开,叶姑姑冲他行礼:“玉公子,太妃已候您多时了呢。” 颜如玉径直走到内殿,太妃穿着一身素色的袍子,披散着长发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一本还未批示的奏折。听见颜如玉来了,她将那份奏折摔进颜如玉手中:“刑部如今当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三元堂的案子,这么多天过去了,就给哀家上了一句‘确为鹤喙楼杀手所杀’!” 颜如玉翻开奏折看了看又合上:“太妃息怒。刑部向来做事严谨。前些日子刚出了林敏君被害一案,刑部定是担忧有人趁机冒充鹤喙楼做事。” 太妃看向他,今日难得不穿红。不禁想起白日里余承回来呈报的内容。他将颜如玉送桑落进林府一事讲得仔细,尤其说到颜如玉穿的这一身紫跟林相公入府时一样。 他是刻意的吗?能想到这么细?这么说他一开始就知道林家相公是凶手? 屋内灯火通明,将他起伏的眉眼映得深邃。太妃不禁想起他被人送到自己面前的情形。 送他来的人是个皇族里作风惯常豪迈的贵妇,说是在禁军里看到这小子,动了心思,就使了些手段,将他从禁军里弄出来了,悄悄塞到太妃身边,想给太妃做个“贴心人”。 那一天他被洗得干净,坚实的身躯裹着极为单薄的红绸衣衫,长发散在身后,即便是跪在榻前,也倔强地挺着身子,眼里满是不甘。 她问道:“你不愿意侍奉哀家,何必前来?” 颜如玉说道:“并非不愿意侍奉太妃。草民观太妃眉心紧锁,想来世间纷扰太多。鱼水之欢不过一时欢愉,解不了太妃眼下的忧愁。” 他额头点着温润的青砖:“您要用我,就用我的脑子。” 太妃忽然笑起来。 转眼就四年了,还真的只用了他的脑子。 她探出手,指尖掠过紫色衣袍的黛色滚边:“哀家看,刑部不如你,不妨送你去刑部,想做什么官,你提出来。” 颜如玉将奏折放下,又取来一本翻了翻,眼眸里带着刻意夸张的嗔怒:“太妃这是厌倦微臣了吗,莫非是有了新人不要我这旧人了?” 太妃笑意更浓:“这可是有乌纱帽的,你不愿意去?” “不愿意。”颜如玉端正了颜色,敛去说笑的神态,“太妃,刑部一向以严谨为重,微臣去了,也只能克己复礼。此次林敏君一案,微臣不受吏部监察,又不受刑部繁重程序制约,才能快速查出买凶之人。只是胜在一个无拘束。” 太妃似是有些惊讶:“哀家没想到你竟愿意做到如此地步。那三元堂一案,也交给你去查。” 颜如玉低下头:“微臣不能查。” 第46章 也许不是病 “为何?”太妃问。 “石启峰遇害那一夜,微臣从太医令吴大人府上出来,受过巡防的查验,再去查这案子不合适。” 太妃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哀家知道。巡防的人报过来了,说是那日桑家——”她停下来,看看他,再继续说道:“桑家人被人盗了喜盒,怀疑是你偷了。” 眼神里满是揶揄,拿这事取笑他。 颜如玉垂着头,扶着太妃到了榻边说道:“微臣怀疑桑家人就是鹤喙楼杀手。” “行了。”太妃说道,“一个小姑娘,你非得往死里整她?她能是鹤喙楼的人?哀家是不信的。这次要没有她,林敏君的案子也破不了这么快。” “微臣看她懂点医术,想着林相公也是淋溺之症,就送她进林家去看看,她当日就被人赶出来了,不过是有了一点中毒的线索,趁机坐地起价,非要微臣撤回官府的惩罚。”颜如玉还将那方绣着玉苁蓉的帕子取出来,“您看看,绣的这是个什么?” 太妃看到过余承描的花样,看到实物也有些忍俊不禁,最终深深地望他一眼:“哀家也不会绣花。” 太妃出身将门吕氏一族,祖父、父兄都是追随始帝和先帝一起开疆拓土的老臣,身为吕氏儿女,她从小长在军营,常年与刀枪剑戟为伍,对绣花女红可谓是一窍不通。 入宫时,先帝也知道。别的嫔妃送绣帕,送香囊,送寝衣,她陪着先帝练剑、狩猎。 见颜如玉还要再说,她将长发拢到左肩,躺了下来,合上眼:“人家于案件有功,去撤了吧。” 颜如玉低声应是,退了出来,坐在桌案旁,安安静静看起奏折来,其中一半是骂自己的,他拿起朱笔逐一画叉。 乌纱帽有什么用?刑部的乌纱帽再大,一旦戴上,他就失去了翻阅这些奏折的资格。 一坐到天明,颜如玉从昌宁宫出来,顺着宫墙走着,只看见几个洒扫的小内官埋头走着路,末尾那个小内官看着颇为眼熟。 “站住。”颜如玉下了命令,小内官们连忙跪在地上磕头。 “抬起头来。”颜如玉踱着步子走到最末尾的小内官额前:“叫什么名字?” 那小内官战战兢兢地抬起下巴,却不敢直视他,只敛着眼神,生怕冲撞了贵人:“奴、奴叫元宝。” 是他了。他是“豁牙”的儿子。当时廖内官下葬时,是他抱着廖内官的喜盒,宫中禁卫来抢夺,他还拼死不肯松手。 喜盒如此重要之物,廖内官为何要交给这个十来岁的小娃娃?莫非东西在他身上?信得过他? 廖内官既然猜到会有人来寻喜盒,又怎会推测不到有人会怀疑元宝? 颜如玉这几次入宫,早已将廖内官的住所翻了几十遍,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查过了,仍是未果。 他渐渐意识到,也许东西不在宫里。廖内官下葬那日,来过三个人,他结拜的姐姐乔氏,还有桑落与桑子楠。 现在再想想,元宝是因为“豁牙”结识了桑落,廖内官是从桑家取的喜盒,藏信的那个蜡像,也是桑落制作的。 交集,在桑落身上。 --- 桑落得到劳役豁免的通知是在第三日。去云锦绣坊时,余承叫她去当面宣布了。桑落有些喜出望外,想不到颜如玉这狗东西还真的守信了。 “我的刀儿呢?” “公子没有给我。”余承端茶送客。 桑落倒也没有过多纠缠。只要恢复自由身,她就可以坐堂看诊了。 从绣坊一出来,就去了桑家医馆。桑林生正带着几个弟子为人看诊,听她说得了自由身,立刻站起来将她往内堂拽:“落丫头,你来得正好,这几日不少人说要买桑家奇药,我不敢应下,不知是成药还是方剂?” 桑落摇摇头:“这虽是成药,但不是治本之药,如今我自在了,就可以坐诊,若有人要买,我必须亲自面诊后方可开药。” 桑林生闻言却犯难了。 之前女扮男装坐堂已是铤而走险,坐堂第一日就被人拆穿了,闹得如此动静,若她还要以女儿身坐堂,还不知会引起何等轩然大波!到时桑家医馆还开得下去吗? 更何况,她还是看男病。 桑林生暂时没有应下,只先让她在后堂帮忙。直到天擦黑时,医馆也要关门打烊,有个药童模样的人匆匆跑来拦住上门板的学徒,跑得满头大汗,抓着人就问:“桑大夫可在?” 学徒猜是急症,连忙去叫桑林生。 药童见到桑林生连忙摆手:“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是那个女的桑大夫。” 桑林生见他是药童模样,一身药味,担心有同行寻衅滋事,便冷声问道:“找她有何事?” 药童喘着气:“我家先生让、让我来请桑大夫去瞧瞧!” “你家先生又是谁?” 药童深吸一口气,才把话说完整:“桑大夫,小人是城东回春堂的伙计,我家先生前些日子在小桑大夫那里求了一个奇方,出了岔子,还请小桑大夫去帮忙瞧瞧。” 桑落在后堂听见了,挎上小药箱子快步走出来:“发生了何事?他这才用了多少,怎么就出了事?” “我家先生炼了药,也不知怎么炼的,只吃了一颗就不行了。”两人一边说,一边向外走。 什么方子,什么回春堂,怎么就不行了? 桑林生冲着夜色里的背影看了一阵,才摇摇头,叫学徒上门板。 回春堂在城东,桑落与药童到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回春堂也是夏家世世代代的家业,夏家的叔伯兄弟都坐在正堂,一个白须老者从里屋出来,众人都围了上去:“三叔,怎样?景程他如何了?” 白须老者摇摇头:“你说他年纪轻轻的,偏要去听信那种江湖术士的方子,好了,这下把自己吃出病来了!” 夏景程是夏家年轻一代医术最好的一个,一直在林家替林家相公治病。林家与杨家乃是姻亲,杨家与太医院有些渊源,原本指望着夏景程治好了林相公,能寻个机会认识些太医院的人,想不到林相公没治好,被官府带走了。 夏景程还信了一个刀儿匠的浑话,弄来一个没根没据的方子,还要自己试药,一下子就不行了。夏家男丁都守在这里,替他诊治,他偏偏猪油蒙了心,还要药童去请那个刀儿匠来诊治! 门一开,药童急匆匆地跑进来:“桑大夫来了!” 夏家男丁们都站了起来,准备与这个刀儿匠一决高下。 谁知,一个绿衣绿裙的姑娘,披星戴月而来,姿容清丽,神情严肃。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明白过来,夏景程也许不是病了,更有可能是思春了。 第47章 他说要姑娘 桑落站在堂内,望着这间不大的医馆,不过十几步见方,药柜、桌子、椅子挤在一起,十分局促。更何况还有这一群高高低低、老老少少的男人。 她的眼底闪过几分错愕,总觉得这些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怪的。攥着药箱布带的手紧了紧:“夏大夫,在何处?” 众人连忙站起来。不约而同地指着那一扇花布门帘: “这里!” “在里面!” “等你好久了。” “景程唤了好久,‘桑大夫’、‘姑娘’......” “三叔,快带姑娘去!”一个中年男子拱了拱白须老者,又怕老者不懂事,低声叮嘱了一句,“进去交代一下病情就赶紧出来。” 很怪。 哪里怪,她说不上来。但是人命关天,她跟着夏三叔进了内堂。 一只小方柜上支着一盏油灯,油灯下放着笔墨和一本册子,柜子旁窄窄的病榻上躺着披散着头发的夏景程,榻边放着一个恭桶。 夏三叔两大步上前,用脚将床畔的恭桶顶到角落,再盖上盖子。见桑落正望着夏景程出神,便道: “景程前几日从林家回来,说得了桑大夫的一个奇方,这几日都没坐堂,一直在炼药。今日炼成了,说是要吃一颗,结果就吃成了这样。” “我们本来就是大夫,他却不要我们治,非要请桑大夫来。说必须是刀儿匠家的桑大夫,又提到姑娘,这才将你请来。” 夏三叔拖了一个条凳来摆在床榻旁,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箱上:“姑娘可是也学过医?” “是。”桑落将药箱放在凳上,问药童:“他吃了多少药?” 药童指向柜子上的小册子:“我家先生一边吃一边写,吃了多少都记在上面呢。” 桑落翻开册子不由地竟觉得眼眶微微发热。 这竟然是一个记录新方的册子! 每一个方剂,都有配伍比例调整的试用,还有药量摄入的症状记录。 “十斤蛇根木须,无姑娘果,出丸药三粒,色黑。” “服用一颗,一炷香后有便溺之感,出三盏......” “服用两颗,出六盏,口渴,眼晕,头胀,腿软......” 跟他说了要搭配姑娘果,他竟然还是勇猛地试吃这样的药! 桑落问:“他炼药的药渣在哪里?” 药童从外面捧着一大木盆进来:“桑大夫,您看,就是这些了。” “桑大夫?”夏三叔这才意识到,这个姑娘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夫。莫非是杨七郎口中赐他“龙虎力”的桑大夫? 他将京城最近闹得最大的几件事,串了起来,再重合到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老眼突然有些花:“你是那个桑大夫?” 桑落嗅了嗅药渣,是蛇根木,没有错。听见夏三叔的问题,她抬起头来很认真地说出宣传语:“难言之症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疴。” 夏三叔有些僵直了老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门帘子被掀开。有人探个脑袋进来:“三叔,你怎么还在里面,快出来吧。” 夏三叔也不想留下来,可眼前景程还没醒过来,来的竟然是那个桑大夫。他不禁想着,这么多年了,景程不肯娶亲,竟是这个病吗? 是不是他看见杨家七郎吃了有效,自己也弄了“龙虎力”的方子来吃,却吃出了岔子? 难怪不要自己治,难怪口口声声喊着什么“姑娘”,还非要“刀儿匠家的桑大夫”来治,夏三叔只觉得嗓子涩涩的,艰难地开口,“景程这个病能根治吗?” 桑落摩挲着那本小册子,抬起头来询问:“他没准备姑娘果吗?” 药童连忙点头:“有的有的,先生准备了好几斤呢,说是下次熬药要配着。” “为何不给他用?”桑落寻了纸笔一边写一边说道:“二斤姑娘果捣烂了,用二斤水熬。不用讲火候,水少一半时,加一钱盐,一只柑橘的汁子,快去!” 药童应声去了。 姑娘......果?夏三叔懵了,原来景程喊了半日的“姑娘”,竟然是姑娘果? 夏景程原本只是昏昏沉沉的,吃了药,很快就清醒过来,只是还有些虚弱,靠在病榻上,赧然地看着桑落:“给桑大夫添麻烦了。” 夏三叔无所适从地道了一句:“我出去看看药。”就掀开帘子出去了。 桑落翻着那本小册子:“你为何会想着做这样的记录?” 夏景程抓抓满头的乱发:“不瞒桑大夫说,我当学徒时,在柜子上抓药,好几次都抓错了剂量。怕别人知道,不敢说出来,又怕病人吃了出岔子,就去病患家门外守着。后来发现竟区别不大。我当时就想,莫非吃多少都没差别吗?就偷偷在家里试,每一种药的用量和药效。” 见桑落听得认真,他继续说道:“那日您给林相公用褐藻那个剂量,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没想到您只是借那个腥臭气味催吐。” 桑落却道:“并非全然为了催吐。林相公双肾肿大,下肢水肿,已是肾脏衰竭之兆,褐藻里......” 她突然意识到说那些成分对于古人来说太过虚幻,想了想继续说:“褐藻可以治疗,但量要极大,才可以起效。所以他若吃得下去,也是可以治病的。” 夏景程听得极其认真,又问道:“这姑娘果和蛇根木也是如此?” 桑落点点头:“蛇根木利水,但必须佐以足够量的姑娘果。” “我从未见过起效如此之快的方子。”夏景程想着自己给林相公开的那些药方,比较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又抱拳道,“之前以为您叮嘱过不要擅自使用这药,还以为您只是吓唬我,是我小人之心了。” 桑落站起来,将药箱挎在身上:“那汤水再喝一碗,就可以不用喝了,也别再胡乱试药,有些药吃多了,我也救不回来的。” 见她要走,夏景程撑着从榻上下来:“桑大夫,我还有话说——” 桑落一挑帘子,吓了一大跳,门外的老少爷们儿都齐齐站在帘子外,十来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她。 说偷听吧,人家也没躲。说正大光明吧,毕竟躲在帘子后面。 “桑大夫——”夏景程扶着床榻往前走,“我还有话跟你说。” 第48章 身边男子多 “你要做什么?!” 这一声,带着怒意。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男子,那人三步并做一步的拨开众人,将桑落拉到身后:“小落,他们可为难你了?” “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请桑大夫来看诊,怎会为难她?”有个瘦瘦的中年男子上前来。 桑子楠那日就怀疑夏景程的动机,今日见天黑了桑落还未归家,听桑林生说来了这里,心中更是焦急,赶着来了,果然听到夏景程说还有话跟桑落说,男未婚女未嫁,想也知道会说些什么。 他挡在桑落身前:“这小子前几日就追着我妹妹不放,甚至追到我家去,扰得我妹妹不得安宁,非要讨要一个方子。我妹妹心善给他了,如今又说吃坏了要我妹妹治。都是同行,难道是有什么病你们自己治不了,非要我妹妹不可?” 一口一句“我妹妹”,这护妹之心当真是不一般啊。最后那句意有所指,夏家老少本就以为夏景程得了男病,听了这话竟有些抬不起头来。真要传出去了,可怎么了得? 一时间,屋里尴尬地静了下来。 “没有病。” 清冷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尴尬,桑落开了口。 “夏大夫没生病,我给他利水的方子,他少添了一味药,出了点岔子,请我过来看看。” 夏家众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再想着刚才景程不顾一切地追出来,看来,这小子还是思春了嘛。好好好,思春是好事,有春就有夏,有夏就有秋,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没病就别来要什么方子!都是同行,行有行规!”桑子楠听桑落的话里有了维护夏景程的意思,不禁有了恼意,怒气冲冲地抓着桑落就往外走,他步子大,桑落被拖得有些跟不上,用力一挣,摆脱了他的钳制。 “小落!”桑子楠转过身来,背着街道上的灯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姓夏的小子不安好心,你留心些,他再来找你,你就告诉我!” 见桑落静静站着,眼眸里带着一丝困惑和疏远。 桑子楠自知有些失态。 自小他就知道桑落是二叔捡来的女娃娃,是没有血缘的堂兄妹。他看着她长大,照顾她,宠着她。她想坐堂,他就陪她一起。她要开医馆,他也陪她一起。 这两年,桑落渐渐大了,身边总是围绕着男子。那个莫星河总是借口头疾,隔三差五地来寻桑落看诊,每次那对眼珠子都黏在桑落身上。好在桑落始终对莫星河不咸不淡的。如今又多了一个夏家的小子,胆子大还诡计多端,他如何放心的下? 桑子楠深吸一口气,随口扯了个借口:“你的方子,怎么能随便给人?你花了多大的心血,怎能便宜了那小子?你给他方子,他可有将他夏家的秘方拿出来给你?” 桑落倒不稀罕别人的方子。古人的药方里,能用的微乎其微。她只想当大夫,坐堂看诊。但是今日去医馆,大伯却没有再让自己以女子身份坐诊的意思,看来也是怕再惹风波。 第二日一早,桑林生叫上桑落同去医馆,但仍旧让她穿着学徒衣裳在后面帮忙熬药。 连着十几日,都是如此。初夏的阳光渐好,桑落坐在后院天井里捡晒干的青蛙,望着院子角落里的花草出神。 桑子楠见她发呆,凑了过来,替她将那些晒干的青蛙一只一只用麻绳串起来:“过两日端午了,我带你去看龙舟吧。”顿了顿,他看看四周,见没有人,压低声音,试探着问道:“我们同去结绳,如何?” 桑落脑子里正想着自己床榻旁的地砖底下,还压着那么多银子和廖内官给的两颗金珠子,盘算着自己开个医馆专治淋溺一门。听见桑子楠说“结绳”,她随意点点头,将串青蛙的绳子打了个结,挂在后院的树上。 小学徒从前厅跑过来:“师兄,先生说要去趟张家,叫您同去呢。” 桑子楠以为得了桑落的应承,脸上满是喜色,跳起来将那一串青蛙拍得摇摇晃晃,又回过头来:“小落,你等我回来,一起回家。” 说罢就跑了出去。过了晌午才遣了一个人回来说,要在张家待一宿,让桑落早些关门。 桑落撇了一下嘴,让学徒们早些回家去,只留了一个学徒收拾上门板。 刚上了两块门板,忽地有只手把着门板沿,小手指留着长长的黑黑黄黄的指甲。 小学徒问道:“你们看病吗?明日来吧,我们打烊了。” “打烊了?”三个男子跨进门槛来,眼珠子滴溜溜地往角落里的绿裙子姑娘身上瞟,“这不是有大夫吗?” “那个——”小学徒抬起手拦,“她没有坐堂。” 长指甲男子将小学徒一把推开:“医者父母心,桑大夫既然在,不如就替我等瞧一瞧吧。” 另一个男子大腹便便,满脸横肉,跨一道门槛都让他喘了两口气:“对对对,我们就是慕名而来。” 慕名?慕什么名? 小学徒被推倒在地,额头磕在椅子角上,立刻起了一个包。他捂着脑袋又上前一步,被跟在最后的精瘦小个子男人再次推倒在地:“怎么着,不是说难言之症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疴吗?我们来了,竟又不看了?” “我能看诊。”桑落站起来,放下手中的药材,伸手扶起小学徒,再抬起头来看向三人,“你们想怎么看?” 长指甲男子一听,一脸淫邪地笑了:“一起看,一起看。” 其余两人也笑了:“对,我们要一起看。” 桑落面色未改,神色不慌,点点头:“都是看男病吗?” “对,对对!”精瘦小个子一笑,露出黑黄的牙,“我们听说桑大夫有奇方,可助我等拥有‘龙虎之力’,特来求药。” “我确有此药。但要开此药,必须面诊。”桑落一本正经地从自己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三份文书,“还是要请诸位签字按个手印。” 面诊?对对对!就是这个!三个人相视一笑,正中下怀。 他们又不是真来花钱买药的。 早就听说这小娘们看诊要把男人裤子脱了,动手摸上一摸,她管这个叫面诊。 一想到自己脱光了躺床上,这俏生生的小娘们儿的小白手在自己身上...... 别看她现在端端方方的样子,一会子还不定什么样子呢...... 三人不约而同地咽了一口唾沫,迫不及待地在文书上摁了手印,搓搓手:“走吧,小娘子——不,小大夫——” 桑落将文书递给小学徒收好:“替我备热水。” 小学徒迟疑地看着她:“桑大夫——” “去吧。”桑落一转身,看向那三个男子:“内堂请。” 第49章 带劲的面诊 桑落掌着灯走在前面。灯火和她的眼神一样坚定,她纤细的身影被投到过道的墙上,渐渐膨胀、再膨胀,将身后三人淫邪的脸一点点蚕食。 一挑帘,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桌子两把圈椅,旁边是一扇屏风,屏风那头是“豁牙”躺过的那张床榻,角落里放着一个药台,上面放着一只熬药的小碳炉。 桑落先从药柜里取了几根细细的干木投进炭炉子,点燃了,再放上熬药的小罐子。 小学徒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担忧地看了一眼桑落:“桑大夫,可还需要我帮你取点什么?” 这三个男子明显不怀好意,桑大夫一个瘦弱女子如何抵得过他们?真要做点什么,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用,你出去吧,把门带上。” 桑落见小学徒还要说话,她给他递了一个眼神。小学徒只得乖乖听话,退出去,犹豫再三还是将门关上了。 屋内的三人欣喜不已。莫非这小娘子明为看诊,暗地里也是干那等买卖的。好好好,秦楼楚馆去得多了,总是无趣,这还是第一次在医馆里...... 想想就带劲! 只见桑落取来一块白布,浸在热水中,先净手,再拧干那白布,盖住半张脸庞,只露出一对漆黑的眼眸。 别说,扮得还真像那么回事,白布一遮,更像真的大夫了。 小炭炉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桑落从柜子里取出一对白色的手衣,套在手上,黑色的眼眸像深不可测的寒潭,手指指向胖子:“你,你先来。”又看向另外两人:“坐在那边等着。” 胖子舔舔嘴唇,迫不及待地要扑向她,桑落几不可察地皱了眉,后退了半步,晃着厉声叱道:“把裤子脱了,躺上去!” 这娇滴滴软绵绵的喊声,毫无威胁,听在三人耳朵里,又是别样的滋味。 “好,好,好,听你的!”胖子喘着粗气埋着脑袋宽衣解带。 另外两人嬉皮笑脸地道:“对,要听大夫的,你猴急什么?” 胖子手忙脚乱地褪去亵裤,将衣裳搭在屏风上,赤着白花花的腿儿爬上榻,一身肥膘滩在榻上,颇有些廉耻地用手捂着。 炭炉里的柴火烧得通红,药罐子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桑落默默地盯着看了一阵,觉得男人实在是蠢。 不管是蛮荒的古代,还是发达的现代,她都遇到过这样的蠢货。似乎脑袋里装的是别的,脑仁儿又装在了别的袋子里。 她走到病榻边,套着手衣的手按在身躯上,一碰到皮肤,那胖子夸张地叫起来:“唉哟,唉哟——” 身后的两人伸长了脖子,从屏风那边探出头来看。那两双眼珠子放着兴奋的淫邪的光:“怎么了?”“怎么了?” 胖子露出猥琐的笑,一把抓住桑落的手:“小娘子,你这手衣太粗糙,硌得我难受,不如脱了直接摸——不,直接诊。” “别动!”桑落突然喊道,眉头紧锁地盯着他双股之间:“躺下去,我看看你这里怎么回事?什么时候长了这个东西?” 一听这话胖子连忙低头去看,肚皮又大又圆,即便躺着都看不见脚趾头。 “长什么了?长什么了?”他就说最近总是不对劲,花楼都不想去。 “你先别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能治。”桑落欲言又止,“我先触诊,按到疼的地方,你就说。” 最怕大夫安慰人! 胖子原本揣着别样的心思,现在满脑子都是忐忑之心,又看不见那处的病情,只得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桑落的脸,感受粗布手衣的触碰。 桑落翻找了一阵:“竟是在这儿长了这个!” 长了什么?胖子看不见,勾着头呼吸不畅,越来越心慌,心跳如鼓,似是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一般,他捂着心口,浑身泛着汗。 桑落冲屏风外的两个人招招手:“你们来看看。” 长指甲秉着灯烛与瘦子绕过屏风走过来一看,胖子光着躺在那里,两人忍不住就乐起来。 “这里应该是长了一个小瘤子,”桑落从长指甲手中取过灯烛,转过身去药柜里取工具,“我去拿点药来。” 长指甲凑着脸去看,瘦子却懒得看,盯着桑落窈窕的背影,心猿意马了起来,趁她背对着这头,整个人就扑了过去: “那东西他长了多少年了,有什么可看的,”他一边扯自己衣带一边去摸她的腰,“扮也扮过了,诊也诊过了,不如先陪我们兄弟仨快活快活!” 快活? 是快点活? 那不就是快点死? 一旁的小炭炉里柴火烧得极旺,屋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药香。 桑落一转身,笔直地站着,分毫不在意有一只手探上了腰。白布遮着脸,一双黑眸透着瘆人的寒意。 瘦子喷着恶浊气息的脸贴了过来,在晃动的灯烛里显得尤为龌龊。眼看就要亲到她的脸上,整个人却突然软软地耷拉下来,整个人瘫在地上。 长指甲一看怒了:“你竟敢对我兄弟动手?小贱人!” 又黑又黄的小指甲也不知剔了多少次牙,挖了多少次鼻孔。沉积了经年的污垢,就这样张牙舞爪地伸过来。 桑落仍旧不动,听着那干柴烈火的声音。 静静地看着长指甲整个人直直栽倒在地。 胖子有些慌,她的样子太可怕了,两个男人顷刻之间就被她放倒,甚至没有看到她动手。 胖子瞟了一眼那个炭炉,翻身光着身子想要溜下床榻,偏偏身子笨重,一直不适的心口,疼得愈发厉害起来。桑落秉着灯烛迈动步子一步一步朝他走去,胖子瑟缩着往后退,后背顶在冰冷的墙上。 胖子顺手抄起旁边的枕头抵在胸前:“你!你!退!退!” “知道为何让你第一个看诊吗?”桑落白布掩面,神色极其冷峻。 胖子抱着枕头不停摇头。 “因为你太胖,倒在地上,我抬不起来。”桑落戴着手衣的手竖起三根手指,数道:“三”。她收回无名指:“二”。 收回食指:“一”。 胖子盯着那根中指,两只眼渐渐失了光亮,“咚”地一声抱着枕头倒在榻上。 桑落踢了踢地上的两个人,确定都晕了过去。才去将门打开。 那个小学徒正双手举着铡药的铡刀,嘴唇抿得发白,眼睛死死地瞪着内堂,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见门一开,出来的是桑落,他松了一口气:“桑大夫!你没事吧?!” 他下意识地往屋里看,却被制止。 “屋里有毒,别进去。” 桑落回屋将药柜上的小炭炉端起来往外走。分毫没有留意到胖子的脚在黑暗之中动了一动。 第50章 顺道来还刀 小学徒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再仔细嗅了嗅,他连忙捂住口鼻,瞪大了眼睛:“桑大夫,您刚才点的蛇根木?” 乖乖!这蛇根木是有剧毒的,点燃之后,吸入之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会毒发。皮肤裸露得越多,毒侵入肌理的量越多。 他忍不住回过头去。隔着门远远瞥了一眼屋里躺在榻上的胖子,露着大半个身子,如同过年前要宰的猪。这要真是一头猪,中了蛇根木的毒,也不能吃了吧。 “他们......” “死不了。”桑落一边走一边吩咐道,“昨日,我晒了几串干青蛙,就晾在那棵的树上,你去取六只来,研成粉,调成汤。” 之前她就想好了,先将这三个蠢货放倒,再用对待杨七郎的法子,拿他们出出气。端午划龙舟的时候,人山人海,他们在人堆里喊上几句“难言之病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疴”,岂不美哉。 “是。”小学徒跟在桑落身后,一路走到后院。 桑落将炭炉倒扣在地上,再提来两桶井水,浇在烧得通红的柴火之上,刺啦一声,冒出一股浓烟。 她蹲在地上挑开烧焦的蛇根木,确定都熄灭了正准备站起来,忽地觉得身后冒起一股凉意,一道黑影慢慢爬上她的后背。那黑影还举着一块大大的青石砖。 一扭头,正对上一张肥硕的脸。 是那个胖子。 大意了。刚才让他第一个脱光,就是因为他体重超过常人,要放倒他,所需要的药量至少是常人的两倍。 谁知他还是逃过了。 应该多熏一会的。又怕熏太久了出人命。 胖子显然已经中了毒,嘴唇泛着青紫,额头满是汗珠,抓着青石砖的手臂也抖得厉害。他没有穿下半身的衣裳,在夜色里肥腻的白肉泛着青色的光。 顾不得那么多了!桑落随手将被浇得透透的小炭炉砸了过去,他却分毫不躲闪,没有察觉到疼痛一般,反而踏上一只脚,将桑落的衣摆踩在脚下,叫她无法站立起来。 小学徒听到动静跑了过来,看见这情形吓坏了,连忙抓起铡刀,顶在桑落面前。 毕竟是个小学徒,没摸过刀枪剑戟,看到这光溜溜的身子也有点害怕。他只敢挥舞着铡刀,高声吓唬那胖子: “你!你要再往前,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听到没!退后!退后!” “再往前,我就杀了你!” 胖子根本不管不顾,一掌将那小学徒推开,再举着青石砖就要朝桑落砸下去。 “桑大夫!” 小学徒被摔了一个屁股墩儿,爬起来一咬牙紧闭双眼,咿咿呀呀地一阵乱喊,手握着铡刀在空中胡乱狂舞着冲过去。 那一瞬,桑落看准那胖子暴露出了男人的最弱点,抓起未烧焦的蛇根木戳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 噗的一下。温热的液体喷了出来。 血腥气一下子弥漫了整个后院。 小学徒被鲜血喷了一脸,看着满是鲜血的铡刀,吓得双手一松,咣当一下,刀子掉在地上。 桑落脸上是血,手上,绿色的衣裙上,都是血。 鲜血,不断地从胖子的心口喷涌出来,浸湿了他的衣裳,顺着赤裸肥白的下半身淌了一地。 他仍旧站立着,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瞪着桑落。 桑落也回瞪着他。 两根手指从胖子身后探了出来,轻轻将这坨肥肉一拨,咚地一下,胖子倒地没了气息。 来人,竟是颜如玉。 红得瘆人的玉公子。 他一身血色的衣裳,乌发如漆,面容似玉,颀长的身姿站在后院里,格格不入。 颜如玉垂着眼眸打量了一番桑落。 她的脸庞溅满鲜血,眼睛仍旧黑漆漆的,没有半分经历生死的恐惧样子。 倒是那件绿衣,浸了血,看着就顺眼多了。 “我,杀人了......” 小学徒吓坏了,看到颜如玉的红衣,恍恍惚惚以为还是那胖子。 血,满世界都是血。他的嘴唇哆哆嗦嗦,手也哆哆嗦嗦。 “我,我去官府自首......” 小学徒木讷地转过身,缓缓从地上捡起那把带血的铡刀,忽地后颈一痛,倒在地上。 桑落蹲在胖子身前,确认他已经死了,再看那心口,有一个血窟窿。仍旧汩汩冒着血。 不是小学徒杀的。是颜如玉杀的。 凶器是什么? 她想了想,站起来朝颜如玉行礼:“多谢玉公子救命之恩。” 不等颜如玉回应,她又问道:“不知上次在林家,玉公子答应的事,是否可以兑现了?” 柳叶刀,她的柳叶刀,必须还回来。 颜如玉抬起手指了指她身后那棵树。 桑落一转头,树干上赫然扎着一根带着血的凶器——不能说是凶器!是她的柳叶刀。 他竟然用她的刀儿杀人。 “正巧路过此处,顺道来还刀。”颜如玉慢悠悠说着,“不想又救了桑大夫一命。” 桑落从树上将柳叶刀取下来,用力清洗了,再用小竹筒套住刀刃,插入发间。 听他如此说,她只得道一句谢:“多谢玉公子了。” 颜如玉一挑眉,听出来了她的言不由衷:“倒是本公子多事了。” 他踱了两步,走到桑落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试图从她眼眸里看出畏缩的情绪:“怕了?” 桑落摇摇头。 她不喜欢杀人。 不是因为害怕。这蛮荒的古代,穷苦之人命似草芥,杀人如家常便饭,杀人者又有多少被官府抓去了的? 她不喜欢杀人,纯粹是因为处理尸体太难了。 她偏过头,看着胖子庞大的尸体:“处理尸首太麻烦!” 颜如玉心中微微一动,再次看进她的双眼,想要辨清她这句话是真还是假。 她的黑眸深不见底,平静无澜:“此人少说也有三百斤,若要骨肉分离,处理内脏,至少要用好几个时辰,再要将骨头剁成块藏匿起来十分困难,尤其是头颅——” 颜如玉打断她,悠悠地开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替你善后。” 桑落没有问是何事,反而说道:“屋里还有两个人。” “我一并处理了。” 桑落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小学徒:“他可都知道。” 夜风乍起,将颜如玉的长发扬起,他笑了,但毫无笑意,艳得似一朵噬人的花:“我可以帮你,连他一起杀了。” 桑落抿抿唇,她听明白了,这不是帮,这是威胁。他可以杀小学徒,就可以杀自己,他要自己做的事,不做也得做。 “不杀他,”她沉声说,“你要我做什么。” “不杀他也行,我替你料理了此事,你替我找一样东西。”颜如玉说得云淡风轻。 桑落却不信事情如此简单。 什么东西,竟值得用人命来抵? 第51章 剁鸡给猴看 “你要我找什么?”桑落蹲下来检查胖子的下身,有小半截木头扎在他的皮肉里。 是戳到了。论理这么重要的部位,打一下都痛更何况是扎进一根木头?可回想起来胖子死前似乎并没有痛觉,用小炭炉砸他,他没有吃痛地弯下腰,戳到这处,该有正常的抵抗反应,他也没有。 “廖内官的东西。” 桑落停下动作,警惕地看着颜如玉。莫非他知道廖内官给了自己两颗金珠子,想要拿走? “廖内官?他的东西怎么会在我这里?” “他给过你什么东西?” “银钱。”桑落说得含糊。开医馆还要用银子,绝对不能让他拿走,“他来取喜盒时,给了一些银钱,并无其他东西。” 颜如玉抄着手看她,决定再问仔细一些:“喜盒里装了什么?” 桑落有些心虚。毕竟自己给廖内官做了一个“玉字辈”的蜡像。“玉字辈”始祖就在眼前,她总不能说太透彻。说谎的时候,尤其不能躲闪,于是她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喜盒里自然装的是他的肉身。” 颜如玉勾着头审视她,四目相对好一阵,他薄唇一挑:“你撒谎。” 那日她和胡内官等人为廖内官下葬,禁卫来追查,他可是一直都在远处看着,喜盒里有她为廖内官做的蜡像,还号称是照着他做的,她怎么不敢提了? 廖内官留下的字条就贴在蜡像顶端的内壁。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桑落眨眨眼:“我想起来了,那日下葬,有几个自称是宫里来的人,将喜盒打开,的确滚落出两颗金珠子来。玉公子莫非要找那个金珠子?” 颜如玉从腰间取出两粒金珠子:“这两颗?” 两颗金珠子在他掌心锃亮发光。 “怎么会在你这里?那几个人是你派去的?”桑落拿过来,一掂,果然比给自己的那两颗轻一些。难怪当时觉得蜡像的重量不对。 当然不是,但颜如玉没有解释,一抬手将金珠子收了回来:“他还有什么东西在你这里?” “没有了。” 颜如玉显然不信,但他并不着急,看着脚边的胖子,他唤了一声“知树”。知树从暗处闪身站了出来。 “把这个处置了。” 知树应声是,蹲下来要带走。 “就在这里处置。”颜如玉说道,“当着桑大夫的面。” 公子这是要杀鸡儆猴了。平日处置尸首不过是寻个地方抛了或埋了,既然要在这里处置,那做法就完全不同。知树从身上取出一只琉璃瓶子来,里装着琼浆,瓶子一摇,五色浮光,煞是好看。 他说道:“还请退开些。” 桑落后退了两步,看着那瓶子,竟有一种又陌生又熟悉的怪异感。 知树取出帕子捂住口鼻,将琉璃瓶中的琼浆倒在胖子的脸和胸口上。 透明的液体流过的地方,开始迅速地发黄,皮肤颜色逐渐加深,变成了褐色,液体渐渐粘稠,又像是沸腾了一般,咕嘟着冒泡,冒出腐败的白烟,那毒液像是长了无数细碎的利齿一般,一点一点啃噬掉胖子的面颊,血还未凝固,泡沫渐渐变成了血色。 毒液越来越多,胖子的脸不住坍塌、凹陷,胸口也化作了腐败的液体。 空气里的气味令人反胃。 颜如玉站在远处,等待着桑落惊恐的脸,或者,面色铁青地呕吐。 今晚原本是去赴宴的,可在酒楼里听见隔壁有三人关着门商量着怎么去让“桑大夫面诊”,言辞中都是淫邪之意,颜如玉喝着酒心头冷笑,终归有人会替自己教训她的。 那三人很快就走了,他虽喝着酒,心中却改变了主意。推杯换盏一阵之后,他离开宴席,带着知树赶到桑家,恰巧看见胖子要对桑落行凶。 果然让他捡了一个“救人”的机会。 恩威并用,他不信她不招。 眼看着胖子的脑袋化作了一滩油褐色的毒液,桑落仍是一动不动。 被这骇人的场景吓傻了? 知树看向颜如玉:“公子,他太胖了,化尸水不够用。” 颜如玉神色如常:“那就先放在这里,等明日你再取些来。” 留下没脑袋的尸首躺在这令人作呕的毒液里,是要吓唬谁呢?这是强酸,她不是没见过,只是没在这蛮荒的古代见过。有了这个,她要做麻醉剂就容易多了!只是不知姓颜的狗东西愿不愿意给? 桑落抬起头来看向颜如玉:“给我这个药水的方子,我就把廖内官给我的所有东西都给你。” 可她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也没有瑟瑟发抖皮。 甚至还想要化尸水的方子? 知树也有些懵。公子替太妃办事这几年,这一招用过好多次,讯问嫌犯时,一使这个化尸水,没有不怕的。这个桑落怎么就不怕呢? 她还想要?要去做什么?将她治死的病人毁尸灭迹吗? 这么说她承认廖内官给她东西了,颜如玉指向内堂:“那两个呢?” 桑落想起刚才胖子怪异的症状,一个想法渐渐成型:“既然已经死了一个,另外两个自然也不能活。我想要在他们身上练一下手,然后你再带走一并处置了。” 杀一人和杀三人唯一的区别,是杀三人不留后患。 颜如玉突然对她好奇起来。 是大夫,却谋划杀人。是女子,却专治男病。 丢了刀儿她就很急,被弄去绣花她也很愤怒。人人都惧怕的东西,她却想要。 桑落取下发髻之间的柳叶刀,朝颜如玉递了一个挑衅的眼神:“敢不敢跟我去练个手?” 杀鸡儆猴,谁又不会呢? 她今晚就要剁鸡给猴看! 眼前这个场景着实有些诡异,知树忍不住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看公子再看看桑落。 浓浓夜色之中,小小庭院之内,红男绿女,公子以兰为匕,桑落以刀为簪。 总觉得挺对称的。 知树喜欢平衡喜欢工整,就连杀人割喉的角度和宽度,也要左右一致才觉得舒服。因此他练了很久。 眼前是挺对称的,就是多了半具尸体,破坏了这个平衡。 要不他先将尸首搬走?不能光搬走,毒液也要清洗,还要将院子里青砖刷洗干净...... 知树默默地开始干活。 “好”颜如玉说,“你准备怎么练手?” 第52章 当年是哪年 桑落带着颜如玉进了内堂,屋内还有一些蛇根木燃烧之后残留的气味,她打开窗户,再将浸湿的白布递给他:“捂住口鼻。” 冰凉的白布贴在脸上,着实让颜如玉有些不适:“廖内官给了你什么东西?” “你又在找什么东西?”桑落取出一双干净的手衣戴上,也没准备再喷烈酒消毒。 颜如玉没有回答。 桑落指了指长指甲:“来,我俩一起抬起来。” 话音刚落,颜如玉脚尖一挑,人就飞起来落到榻上:“你要那个方子做什么?” 桑落扯了些布条,将长指甲四肢固定在榻上,用剪子剪去他的衣裳,彻底暴露出身体。 “我若未猜错,你那个化尸水,应该可以融化黄金。”桑落取来一瓶药,送到“长指甲”的鼻子底下给他嗅了嗅,“我知道有些药物可以用它提炼。” “长指甲”鼻子动了动,很快就醒了,发现自己被绑着全身赤裸,床榻边站着两个人,女的他认识,是姓桑的。男的捂着脸,他完全没见过,只觉得此人身姿挺拔,不像医馆里的大夫。 他开始害怕:“你、你要做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桑落并不理他,递了纸笔给颜如玉:“你替我记录。” 颜如玉漠然地接过纸笔,上次在杨家也是这样,她也是要自己记录。 桑落已经对“长指甲”动了手:“蛇根木的毒性未解,嘴唇青紫,指甲绀紫。心跳——” 她把着脉沉默一阵:“一百三十左右,与惊恐或有关联......” 她取出一把剪刀,对着烛火检查了一下刀刃,放柔了声音对“长指甲”说道:“我现在要给你剪指甲,你要动得厉害,就有可能剪到你的手指。” 这声音再温柔,“长指甲”也听着害怕,只觉得她是地狱来索命的女鬼。他不住喘息着:“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今晚吃了酒,色胆包天,才做了这等蠢事,桑大夫,求求您,您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放? 在这个世道里,一个女子连大夫都不能当,倘若被他们玷污,她只剩下死路一条。 她凭什么要放过他们? 原本准备利用他们做宣传,可胖子要对自己下杀手,被人反杀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桑落眼里寒光闪过,握着剪刀的手一收紧,咔嚓一下。长长的又黑又黄的指甲落了地,连带着剪掉了一块肉皮,手指尖上渗出鲜血。 “长指甲”看不见自己的手,哇哇大叫了一阵,突然又不叫了,不疼? 桑落将掉在地上的指甲丢到他面前:“你看,只是剪了你的指甲。没伤你。” 那人信以为真,又开始恳求:“桑大夫宅心仁厚,医者仁心!这事儿不是我挑的头,桑大夫,是张胖子!他先说起来的!” “是吗?他怎么说是你挑的头呢?”桑落一抬眼,看向颜如玉,“记,手部表皮无感。” “太慢了。”颜如玉淡淡道。 桑落取出柳叶刀,在“长指甲”身上各处尝试划了几刀。长指甲看见自己胸口血流如注,却毫无痛觉,彻底慌了,他不住扭动身体,大声嘶喊起来:“放了我,放了我!救命!救——” 后半句没有喊完,就被颜如玉将掩面的白布塞住了嘴。 桑落举起刀子,对准他双股之间,切了下去。 一边切,一边观察“长指甲”的反应。她双眸沉静似冰:“记,表皮无颤动,背神经无感,海绵柱一、二、三皆无感......” 她抬起头来,见颜如玉表情极为难看,想起她当年在医学院里带学生观摩手术时,男学生们也是这个表情,她心中暗暗得意,嘴上却问道:“不行就出去。” 颜如玉心中波涛暗涌,深吸一口气才说道:“当年,你也准备拿我这样练手。” 桑落一愣:“当年是哪年?” 四年以前的事,可不归她管,是原主的锅。 颜如玉眯起眼眸,气息渐沉。 当年她就是这样对自己的。把自己绑在那块砧板上,举起一把刀子就要将他切做内官。 后来虽然保住了肉身,却也留下污名。 四年前,他与莫星河都有可能接管鹤喙楼楼主一职。彼时他还是禁卫的一员,只要立功,当上禁卫统领也是指日可待,到时禁卫统领身份在明,鹤喙楼楼主身份在暗,要查那件事,自然更容易一些。 偏偏那次禁卫出任务,他中了毒,找到桑家,却进错了院子,桑落给他开了门,以为他是来净身之人。将他彻底摸了一遍,还挑...... 总之,她对同袍说的那些话,在禁卫里传了个遍。不少贵妇特意过来瞧他长得是何模样,最终成为了众矢之的,被一个贵妇使了手段从禁卫军中除名。莫星河顺理成章地成了鹤喙楼楼主,而他为了查那件事,只能自甘堕落,成为贵妇送给太妃的面首。 四年过去,他一直耿耿于怀,而她根本不记得。 颜如玉不再说话,可他浑身散发出的寒意,让桑落有些发毛。她从未在活人身上练过手,桑陆生替那些孩子净身时,她也只是在一旁帮忙缝线,不曾真的上手。 两个人沉默起来,只听见“长指甲”被捂住的抗议声。 一个时辰下来,桑落几乎可以确定,蛇根木的毒,会让人失去痛觉。 这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要想在古代当疡医,最大的阻碍就是麻醉剂!蛇根木有毒,她一直都知道,蛇根木经过炮制可以利水,她一直也知道。只是没有想到还可以抑制痛觉! 没有人能明白她这一刻是何等的欣喜! 桑落握着柳叶刀的手都有些颤抖! 颜如玉将她颤抖的手,看在眼里,瞥向奄奄一息的“长指甲”,决定不让她这么快乐:“人快死了,还有要练的吗?” 桑落摇摇头,目光再看向地上的瘦子,兴奋地舔舔唇,还想再试试,不同体重的人,是不是不一样。 忽地有人来拍药馆的门:“桑落大夫!桑落大夫!快开门啊!” 桑落心中一沉,自己浑身是血的模样,不适合见任何人,可是医馆还亮着灯,那人又指名道姓地叫自己,她总不能不出声。 她只得褪去手衣,快步走出去,贴着门板问:“谁啊?” “奴是点珍阁的,我们东家头疾又发作了,方才去桑家寻,说您还在医馆。” “等一下,我换件衣裳取了药就过去。” “桑姑娘——”是莫星河虚弱的声音,“是我,我头疼得紧,还请替我看看。” 第53章 儿女情误事 莫星河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桑落微微皱了一下眉。 屋里的事不能让他看见。上次在破庙,他就将自己训了一顿,若又看见自己伤人杀人,念经也就罢了,要是他那菩萨心肠发作,将那两个人放了,事情会更麻烦。 更何况自己与颜如玉还有交易。化尸水的配方,她一定要想办法弄到手! “桑姑娘?”莫星河的声音虚弱,捂着头,似是极痛苦地靠在门上。他能听见屋里的脚步声,有桑落的,还有别的男子。 莫星河手掌下的眼神开始变得阴沉。她的身边怎么冒出来一个男人?这人功夫不差,气息几不可闻,放眼芮国能有此身手的没有几个。 会是谁?要跟她做什么? 门缝中突然冒出一张纸条来,上下晃了晃。 “医馆里没有药,莫星河你先差个人去我家,将这个交给我爹,他会取药给你的。” 莫星河怎会善罢甘休? 这么多年了,哪次不是他一喊头疼,她就忙不迭地赶过来亲自替他诊治?就连给自己吃的药,都是她亲自试过的。今晚为何会这样?桑林生带着桑子楠去了张家,她没有回家,医馆早早上了门板,他们孤男寡女在里面...... 他的手掌渐渐收拢,紧握成拳,声音仍旧虚弱:“桑姑娘,我着实头疼欲裂,你若有其他病患需要照顾,且容我坐在前堂坐一坐。” 桑落看看身后的颜如玉,硬着头皮道:“不行,这个病患得了严重的蚀疣,你身体虚弱万万不可进来,以免感染。” 颜如玉的脸黑了下来。 她又诋毁他! 蚀疣是花楼里常见的一种病症,有时触碰也会被感染,极难根治。 偏偏她说的又合理,这么晚来看诊,还闭门不出,除了见不得人的病,还能是什么? 若是旁人也许就信了。但门外的人是莫星河,他再熟悉不过。 以莫星河的功夫,此刻也应该察觉到屋内除了桑落还有别人的气息。桑落越是遮掩,他越不会轻易离开。 头疾? 鹤喙楼的人,什么痛什么苦没受过,莫星河岂是一点病痛就非要来医馆的人? 颜如玉看看桑落浸透鲜血的衣裳,不想节外生枝,免得他与桑落的交易竹篮打水,干脆上前几步,将她掩在身后,示意知树去开了门。 门一开,莫星河看到知树的那一瞬,就意识到是颜如玉在医馆里。 知树声音冷淡:“莫阁主,今日医馆被公子包了,你若要看诊,还请去别家。” 莫星河目光犀利地扫向知树身后一身红衣的颜如玉:“想不到玉公子就是桑姑娘口中的病患,着实是莫某来得不巧了。” 顿了顿,他又将屋内扫视了一遍,没看见桑落,不由又唤道:“桑姑娘呢?” 桑落从颜如玉身后探了一个脑袋出来:“你去我家取药吧。这边我还忙着呢。” 莫星河察觉出古怪,想要跨进门槛,知树却用警示的眼神看向他,双手把在门框上:“莫阁主,公子在此,还请回避。” 莫星河捂着额头,深吸几口气,盯着颜如玉身后露出来的那一抹绿裙,思忖了一阵,才对身边的仆从下令:“去桑家取药。” 门再次掩上。 颜如玉对知树道:“去买套寻常的衣裙来。” 又补了一句:“不用太贵。” 桑落心中翻了个白眼,补了一句:“最好是绿的。” 知树应了一声,出去时还细心地将门板盖得严实。 桑落还想拿瘦子练手,颜如玉却拦住她问道:“廖内官给了你什么?” “两颗金珠。比你手里的两颗略大些、重些。” 颜如玉再次取出那两颗金珠,桑落捏着摇晃了两下,感觉不出有东西藏在其中:“一般来取喜盒的内官,都会在喜盒里面陪一些东西,有些是放香料,有些是放金银财宝,我们都要回避。要不是下葬那天有人来查,我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两颗珠子。” 颜如玉决定拆穿她的谎言:“喜盒里的蜡像是你做的。” 桑落以为那几个禁卫是他派去的,有些不敢直面他的凝视,偏过头去收沾血的手衣:“是,是他委托我做的,还说,要我做得大——大一些。” 忽地想起那几个宫里人看到那蜡像时,还嘲笑着说内官做这么大就是想要来世当玉公子。 这么说,那几个人不是颜如玉派去的。那他是如何知道的呢? 她猛地一抬头:“你去掘坟了?” 颜如玉从她手中拿回金珠,淡讽了一句:“还不算太笨。” 知树很快回来了,带了一件水绿色的绸缎裙子回来,也顺道多带了几瓶化尸水。 趁着桑落换衣裳,知树低声回话:“楼主很生气。让属下带一句话给您。” “说。” “楼主说:桑落是他的人。” 他的人? 颜如玉心中冷笑。 桑落不是点珍阁的,也不是鹤喙楼的,他莫星河凭什么说这话? 大仇未报,莫星河竟还生出这心思?和当年一样,他根本不配做鹤喙楼楼主。 殊不知,儿女情长最是误事。 知树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继续说道:“楼主还说:端午那晚卫锦岚要去浮思阁吃酒,会在那个时候动手。” 终于干了一件正事。 颜如玉敛眸将金珠子取出,放进土陶茶盏里,又取一点化尸水滴在金珠上,一滴一滴,融出一个洞来。里面密密实实地塞着一粒小纸团。他将第二颗金珠也融开一个洞,里面果然也有纸团。 当真藏在这里。 这么小的纸团?知树有些怀疑:“公子,应该不是吧?” “肯定不是。” 这东西藏得太深,若不被人发现,拿去用了或者直接扔火里融了,又当如何?颜如玉推测这里面应该画着图,或者标记了藏那东西的位置。 他挪来灯烛,缓缓展开纸条,只有三个字:“那封信”。 打开另一张纸条,也是三个字:“我放在”。 颜如玉将纸条紧紧攥在手中,拿到桑落的那两颗就可以找到?还是说和上次蜡像一样,就是戏耍他的? 感觉更像是在戏耍他。 廖内官既然能算到他会去开棺取珠子,那就必然知道他能找到桑落手里的两颗。那里面的东西就算取出来了,又怎可能是真的? 他甚至能想象出廖内官那干瘦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冲着自己说:“你看,你又被我骗了吧?” 第54章 男人信得过 然而,颜如玉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能,哪怕是戏耍,也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现在已经知道那封信在廖内官手里,即便人已经死了,但东西一定在他觉得放心的地方藏着。 这段日子,颜如玉将廖内官在宫中相熟的人都梳理了几遍,最有可能藏的位置还是在宫外。 桑落手中的金珠里,不管是什么,他都要去看一看。 颜如玉将纸条和金珠收好,见桑落还未出来,换衣裳用不了这么久,她在做什么? 不会...... 他快步走到内堂。 果然!她正在那瘦子身上“练手”。 瘦子的嘴被堵得死死的,发不出半点声响,他能听见刀刃在皮肤上切割的声音,能听见血滴入器皿里的声音,能听见她在缝合皮肤时,桑皮线穿透皮肤发出的咕咕声。 甚至有一部分身体已经脱离了知觉,身体越来越凉。 但他没有一点痛觉,看不见身体的情形! 太可怕了!他想活!他后悔了!不该来这里!不该得罪这个女魔头! 不该起这个淫念的!他错了,真的错了! 有没有人能够救他? 瘦子用余光瞥见了颜如玉,连忙鼻子用力哼哼起来,布满眼泪的眼眶里满是乞求。 颜如玉恍若未闻,视若无睹。盯着桑落的动作,好一阵才开口:“你这次有些狠。” 桑林生若知道自己在堂前救死扶伤,桑落在堂后拿活人练手,应该会一把火将这里烧了吧? “他们是在为芮国百姓做贡献。”桑落说得理所当然,又抬起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不能。”颜如玉面无表情地答。 “送你,拿去浇花。”桑落用脚踢了踢一旁盛装鲜血的桶,她可没忘他马车里那一盆用鲜血浇灌的兰草。 “他不配。”颜如玉淡淡道,“这里留给我的人处置。我数到十,你再不走,交易就作废,配方也没有。” “我可以走——” “一。” “好的好的。”桑落胡乱缝了一下伤口,一边褪去手衣,一边道,“就是麻烦外面那位仁兄——” “三。” “二怎么没数?” “六。” 桑落抓起新衣裳往后院走,找到收拾残尸的知树:“屋里的两个人,暂时不能杀,你替我记着他们何时恢复了痛觉。” 知树看向她身后的颜如玉,得了首肯,才应下此事。 “十。” 桑落随便将绦带一拧,衣裳歪歪扭扭地系好了,转过身:“走。”话音未落,一件黑色斗篷朝她脑袋铺天盖地地铺过来。 两人两马,借着如墨的夜色往桑家奔去。 初夏夜里,蛩鸣阵阵。 已是三更,桑陆生却没有睡。他披着一件单衣坐在厅堂之内,守着孤灯。 这些年,莫星河总来寻桑落治病,但从未像今天这样阴阳怪气,话里话外都是在提醒桑陆生,女儿大了,该有的男女大防还是要注意。 男女大防? 桑陆生当了一辈子刀儿匠,孤寡一辈子,捡了桑落这个女儿,也没法子像别人家的闺阁小姐一样教养。前些日子就跟桑林生提过要把桑落过继给他,他也是答应了的。 只是后来出了“豁牙”那一档子事,紧接着,又出了杨家、林家的事,这些日子桑落确实是不怎么着家。但自己养大的闺女,自己最清楚,要说行医炼药,桑落可能会痴迷。至于男女之间的事,她是断断不会有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 桑落披着黑色的斗篷站在门口,她也有些吃惊:“爹,你怎么还没睡?” 桑陆生觉得这斗篷眼生,看尺寸,像是男子的,面料也是锦缎。这哪是她能买得起的东西? “你怎么穿成这样?” 桑落连忙褪去斗篷,露出水绿色的绸裙。 桑陆生更惊了:“你——”她出去一天,竟换了一身衣裳回来,而且是里里外外都换了。 莫星河刚才说的话,在他耳畔回响。 还未来得及询问,桑落身后冒出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来,看不清相貌,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着实吓人。 桑陆生下意识地就要去抄家伙,桑落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爹,你先回房,我办完事跟你说。” “你、你带回来的?”桑陆生看看女儿,满脸的不可置信。 “是。我朋友。”桑落压低声音,将他往屋里推,还顺道将他房门带上。 这才转身带着颜如玉往自己屋里走。 桑陆生贴着门板听了一阵,没听见声响,心中不由地发慌,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悄悄走过去,附耳贴在桑落门外。 床榻嘎吱嘎吱地响了几声,又听见砖头落地的声音。 桑落低呼了一声:“等一下!” 不一阵,又听见她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男子沉声道:“你今日先给我。” 桑落问道:“我如何信你?” “你没有选择,”颜如玉已经察觉门外有人,他摊开手,低声道:“给我。” 桑落抿抿唇,将金珠放入他手中:“你说的话,我都记着呢。” 桑陆生越听越生气,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 这才见了几面,就要她给他?落丫头当真是心思单纯!这就将人带回家里来! 男人信得过,猪都会爬树! “色中恶魔!给老子滚出去!”桑陆生怒气腾腾地寻了砍柴的斧头来,一抬脚就要将门踹开。 谁知砰地一下,门开了,他还没进去,就只觉得有一道强大无比的力连带着门板将他一并震出来。 门板叮叮咣咣地来回敲击着。 “爹!”桑落跑出来扶桑陆生,“你怎么不听话,我说了你别管。” “闺女!男人的话信不得,他不过是好言好语哄骗着你,得了你,将来——”桑陆生坐在地上呆了呆,桑落衣履整齐,连头发丝都不曾乱了分毫。 颜如玉仍旧是斗篷加身,逆着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眉目,掌中握着金珠,大步流星地从屋里走出来,只斜斜地看了桑陆生一眼,便出门纵马消失在黑夜里。 一路驰骋,回到颜宅。 颜如玉不停歇地进了内院,将斗篷抛给知风,掌风一带,将门关上,他取出架子上的琉璃瓶,在金珠子上融了洞,两颗豆大的纸团落入掌心。 “我可眺望” “之山坳里” 竟然是在那里! 颜如玉将纸团攥紧,走进卧房最深处的密室。 第55章 蒙面的大侠 翌日清晨,颜如玉站在廖内官的坟前,濡湿的风裹着初夏荼蘼香气,将他的红衫扬起。 身后的知字辈暗卫们,从山口一跃而下,足踏崖边枯梢,身裹山间残云。鹰隼一般,从四方朝着同一个位置渐渐聚拢。 颜如玉没有回头,躬身给廖内官上了三柱清香,两坛好酒。 “我敬你一坛酒,还你当年的饭食之恩。”他举起一只小酒坛,叮地一声,与另一只碰了碰,酒尽数入了坟土。 下葬那日,胡内官曾说过,这个位置是廖内官亲自来挑的。山坳下面极有可能又埋着一张字条,说他被戏耍了。但他必须挖出来看,确认之后,继续寻找新的线索。 没有让他等太久,知雨就带着一只裹满泥土的信筒跪在他面前。 知风接过信筒,拭去筒上的泥土,用匕首将筒盖挑开,里面落出一封信来。 “找到这里,你肯定在心里问候了我廖家十八辈祖宗。 其实我不姓廖。我根本不知道我姓什么。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一天,路过了一个庄子,那庄子的主家姓廖,我在那里干了两日的零活,后来就说自己姓廖了。 所以你骂不到我十八辈祖宗!哈哈哈哈!” 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颜如玉唇角勾了勾,掀起衣袍,坐在廖存远的坟前,就着酒坛饮了一口,翻开第二页。 这一页就正经多了: “老朽无名,生于大荔,乞讨为生,后战事起,入伍为兵,战乱之中,为始帝所救,后自甘净身入宫侍奉。 始帝宽仁,允老朽洒扫书房以便学文识字,十七岁开蒙,十六年后方能写下此信。 始帝龙驭上宾之后,老朽自请守陵,后又承先帝所诏留侍宫中,任宫角洒扫。 先帝弥留之际,诏老朽觐见,密托遗书一封。老朽承恩蒙泽,藏书于身多年,不敢有半分僭越窥视之心。 近日诸事,异端已现,遗书之事再被重提。老朽惴惴不安,惶恐间行悖逆之事,偷窥天家秘事,自知罪孽深重,遂安排后事,将先帝遗书存于万全之处,以死封缄、谢罪。 君之所求,不过真相二字。 然,世间万物,岂能只以“真假”二字论之?真未必是真,假未必是假。 君不妨举目四望,这山间至美之景,皆在远而不在近,在朦而不在清。生死、是非、真假,恩仇皆是惑心之相。 老朽叩首书此残笺,心怀万重山峦,笔落千钧之重。望君以苍生为重,摒弃执念,逍遥人间。 三思、三思。” 读完信,颜如玉默了默,仰天饮完坛中酒,站起来,瞥向没有碑的坟头,将酒坛随手一抛。 “惑心之相。你说得倒轻松。” 他冷笑一声。 望着远山的黑眸里尽是恨意。手指捏住血色的衣袂,一字一句地道: “八千冤魂,血染之衫,屠城之仇,焉能不报?” 十八年前,大荔国破,山河泣血。 始帝带着长子左丘阳,攻打广阳城。城中青壮之士皆已战死,只剩下老弱妇孺不满万人。左丘阳巡城时,被百姓所伤,全程搜捕凶手无果,一怒之下,他以“阳”字相冲为由,下令屠城。一夜之间,广阳城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方才罢休。 神明在天,鬼蜮在地,人间空荡荡。 忽地,起了一阵风,将空中残云吹散,金色的晨光似利箭一般,照射在山间。 颜如玉迎风站立了许久,手指才渐渐松开衣摆。 知风跟随多年,知他此时心情极差,想要上前宽慰,却 她转而问道:“公子,如今线索断了,又该如何?” “线索未断。” 未断? 知风想追问,却又忍住了。公子一向不喜追问。 颜如玉翻身上马,看着知字辈的暗卫们,这一次说出了解释:“一个秘密,若真想让它成为秘密,就不会将它变成秘密。” 这话听起来拗口,知字辈们却都明白了。 既然选择写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人会读。 廖存远如此。 万勰帝留下遗书亦是如此。 颜如玉长鞭一挥,似一朵红云,绝尘而去。 --- 一整晚,桑林生和桑子楠都未归家。桑落安顿好桑陆生,心中担忧医馆里的血迹没有清理干净,天刚亮就出了门。 医馆门板关得死死的,她敲了好半晌,门板才开了一条缝。 小学徒从门缝里四处张望,见是桑落,长舒了一口气。赶紧开门让她进来。 “我大伯和堂兄可曾回来过?” 小学徒摇摇头,两眼下是彻夜未眠的淤青:“桑大夫,你——”他欲言又止。 “怎么?”桑落检查了一遍内堂和后院,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颜如玉的手下当真是高手。 小学徒看看左右,又看看天看看地,摆摆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昨晚我很早就睡了,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昨晚的事确实可怕。 他记得自己胡乱砍了几刀,见到好多血,后来就晕过去了。再醒来时,面前一个蒙面大侠,带着外地口音,粗声粗气地说他将三人都杀了。 小学徒连声感谢。那大侠说:“不用谢,跟我一起刷地!” 哪有救人性命,还要帮忙刷地的大侠啊? 话本子里不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吗? 小学徒被大侠拖着刷后院的地砖。刚开始他看着满地的血污又惊又怕,连拿着刷子的手都是抖的。可很奇怪,刷着刷着,就不那么怕了。甚至认真地刷着砖缝。 大侠收拾完内堂,掌着灯将后院仔细检查一番,十分满意:“刷得挺干净。你叫什么名字?” 小学徒搓搓手:“我叫李小川。” “太干净了。”大侠又道,“李小川,你学着点儿。”说完他取来一些干净的苔藓,塞在砖缝里,洒些泥巴,再用脚跺了跺。 大功告成,天边泛起鱼肚白。 大侠临走前问:“倘若那三人家人来寻,你该如何?” 李小川连忙摆手:“没见过,没见过。” 大侠一瞪眼:“见过没有?!” “没——”李小川又迟疑了,“有,还是没有见过啊?” 大侠再问:“见过没有?” 李小川挠挠头,想明白了:“没有。我睡了一整晚。没见过任何人。” 大侠这才满意地挥挥拳头:“李小川,老子杀人,你刷地,这叫共犯。将来你说梦话、吃醉酒,都不许把这事儿抖出来!否则你也要挨宰!” 说罢,大侠挥挥衣袖,一个纵身,跃上屋檐,再一闪身,匿了踪迹。 李小川回过神,再次肯定地说:“就是一个梦。” 桑落会意地拍拍他的肩:“端午了,回家好好歇歇再来。” 第56章 贵妇的面首 桑林生与桑子楠去张家待了三日才回到家中,父子俩疲惫不堪,睡了一整日,第二日起来恰巧就是端午。 桑落坐在院子里绑艾草,又摘了些粽叶淘了些糯米红枣捆粽子。 倪芳芳结了活,领了钱,就来寻桑落。见她一身水绿色的绸裙,不禁将她拉起来围着转了两圈,才问道:“发财了?” “没有。”桑落坐回到杌子上,手抓了一把米,塞进粽叶,又填了两颗红枣,再盖上粽叶用草绳打了个结。 “你家莫星河送的?”倪芳芳冲她挤挤眼。 “不是。”桑落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前些日子帮了一人忙,弄脏了衣裳,那人就赔了我一件。” 倪芳芳坏笑着,耸耸眉毛:“有钱的男人。” 桑陆生在里屋听见,哼了一声。有钱没钱,他不知道,反正是半夜进了闺女的房,还把自己推倒在地。 倪芳芳碰碰她:“上次杨七郎之事,我还未谢你呢。” 若不是桑落发现杨七郎的病,她如何抽身?听说杨七郎如今为了一展雄风,夜夜宿在花楼之中。 治不好,他非良人。治好了,他更非良人。 倪芳芳从袖子里取出一朵小小的绒花,递到桑落眼前,三朵五色的花儿并在一起,花瓣柔软得令人心疼,缀着鹅黄的花蕊,煞是惹人怜爱。 指腹一抡,花儿转了好几圈:“喏,我给你做的。不许嫌不好!我挑了五色,正好端午,你戴着压五毒,配你的新裙子也合适。” 桑落甩掉手中的米,又在衣裳上擦水。 倪芳芳惊呼:“祖宗啊,你怎么能在这衣裳上擦手?你该把它供起来。” 她随手将花儿插在桑落发髻上,心疼地用手去抹平那裙子上的褶皱,捧着看了一阵,“哎呀呀,我走眼了!竟然是杭罗!我那个花儿算什么,你可是捞到大金主了!” 桑落想了想,颜如玉毕竟是太妃的面首,出手阔绰一些也是稀松平常。那晚他还叮嘱知树说不要买贵的,她便以为这个就是寻常的绸缎,看倪芳芳这表情,衣裳应该价值不菲。 “那人长得如何?可曾婚配?” 桑落仔细想了一下颜如玉的脸:“长得不差。” 至于婚配一事,着实不好说得太直白:“是贵妇的面首。” 倪芳芳嫌弃地“咦”了一声,撇撇嘴:难怪有钱。 “那你下次遇到他,价开高一些,给我也蹭一套杭罗的衣裙。我要粉色的,紫的也行。” “什么紫的也行?”桑子楠听见院子里有动静,连忙穿衣出来看,一见到倪芳芳他暗道不好,今日多半是甩不掉了。 “女孩子说衣裳呢。”桑落站起来,拉着倪芳芳的手,“走吧,一起去看划龙舟去。” 桑子楠也不好再说什么,又看见桑落头上戴着一朵绒花,以为她还记着晚上结绳之约,心中稍定。特地换了一件墨绿的长衫与桑落相配。 三人出门往漠湖边去。 漠湖边垂柳依依,湖边小径上站满了人、 幼童的发髻上扎着五色丝绳,被举过头顶,骑在爹娘的脖子上,望着湖面上五色的龙舟咯咯笑着。 漠湖两侧宽敞平坦之处,皆已支满了凉棚,各家贵妇女眷们聚在棚下,扮得面若桃花,穿得争奇斗艳,戴得珠翠叮当。 倪芳芳踮起脚,艳羡地望了好一阵,没多久似乎想通什么,捂嘴笑了笑,附在桑落耳边低声道:“你猜为什么每年划龙舟都这么多贵妇来看?” 桑落摇摇头。 “你想想,这些人家里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婢女美姬?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十来个女人分一个男人,哪里有机会看这么多光着膀子的壮汉?” 说着,她的手指点向湖面的龙舟上的男子。 桑落顺着倪芳芳的手望了过去。 那些男子都光着上身,头戴五色绳,结实的胳膊上套着五毒环,肌肉贲张,青筋盘虬,赤铜色的胸膛起起伏伏,汗珠儿顺着沟壑滑下。 当真是健壮。 桑落想了想,又低声对倪芳芳说道:“你别看他们身子健壮,以我的经验,多半与杨七郎差不多。” 倪芳芳对桑落的医术是深信不疑的,又贴过来咬耳朵:“这么说要挑那种看起来瘦巴巴的?” “倒也未必。” 这么一说,倪芳芳就来劲了:“给你买衣裳的面首想必是好的。你替他看诊了没?可是异于常人?鼻子、手指什么的可有独特之处?” 桑落哪里答得上来?但倪芳芳这样一提,她倒觉得有必要尽快寻个机会去找颜如玉,毕竟他拿走了廖内官的金珠子,还未交出化尸水的配方来,不能让他抵赖。 湖面上忽地擂鼓阵阵。船尾鼓手已做了准备。 岸上的人群欢呼起来,声音一浪赛过一浪。来晚的人踮起脚来也看不见,只得搬来大石头垫脚,不小心脚一滑,竟从石头上摔了下来,摩肩擦踵的人潮一歪,尽皆向湖边倾了过去。 不少人落了水。 稀里哗啦的水声,动静不小。湖上的鼓声都停下来。 一时间,呼儿喊娘的,往后退往前涌的,挤来挤去。 桑子楠担心桑落受伤,连忙长臂一抬,伸手去抓,再定睛一看,竟抓的是倪芳芳。 “小落呢?” “她去救人了!” 救什么人?这湖边滩浅,落下去了也死不了人。 桑子楠将倪芳芳往一边拽,自己又想法子往湖边挤。挤到湖边一看,哪里有桑落的身影。落入湖中的人湿漉漉的,或站或坐在水中,嘻嘻哈哈的,虽有些狼狈,根本没有受伤。 “快让开!”人群那头传来桑落厉声的呵斥,“有人受伤了!” 桑落刚才就听见人群那头有人呼救,只是声音微弱,被落入湖中的呼救声压住了。她挤过去时,只见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躺在地上捂着头,鲜血不住地从发间流出来。 虽是小外伤,但四周的人太多,实在不便施救。桑落再次厉声对周围之人道:“让开一些!” “桑大夫!我来助你!”人群外有人蹦了又蹦,脑袋冒出来,又落下去,冒出来又再落下去。 最终猫着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是多日不见的夏景程。 夏景程一见到桑落就兴奋不已,两眼冒光:“怎么救?” 第57章 都是贵人的 桑落见夏景程在,多个帮手,心中稍安。 她跪在地上替那姑娘检查头顶的伤口,其实问题不大,只是头皮伤口不易止血,看起来骇人一些。 小姑娘的衣裳裹了泥,不宜用来压迫伤口。再看看夏景程的,一件粗布衣裳,颜色太深,看着也不甚干净。桑落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杭罗衣裙上,干净,绿色,方便观察出血量。 不再犹豫,埋头用牙咬破线头,用力一撕,扯下一大块布来,缠在手上,用力按压住出血的伤口。 夏景程很有眼力见地站起来,挡在她俩前面,双臂合十伸直,从人群中劈出一条路来。 三人挤出人群,桑落替她压着伤,这才问道:“你家人可在?” 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一听到询问她家人,苦着脸道:“我爹娘今日在漠湖北岸卖饮子,他们说人多,不让我来,我偷偷溜出来的。你们不要跟我爹娘说我来了呀。” 桑子楠和倪芳芳可算是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桑子楠一看到夏景程,面色立刻就不好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语气十分不客气,引得倪芳芳立时侧目看他一眼。 有古怪。 夏景程也这么觉得。上次就觉得桑子楠的敌意来得奇怪,即便是同行,也不至于见面就眼红:“我来看龙舟,现在要帮桑大夫替这小姑娘疗伤。” “不需要。我们桑家难道还需要外人帮忙?” “你这人莫名其妙!”夏景程一甩袖子,转过身对桑落说道:“桑大夫,此处离我家回春堂近一些,不妨就去我家。” 桑落摇摇头:“就近寻一间医馆最好。” 倪芳芳抓着几个路人问了指着一条小径:“说是那里头有个医馆。” 事不宜迟,四个人带着小姑娘往小径里走。 小径很窄,仅够两人擦肩而过。两侧皆是密密的杨树林,再往里走了约莫小半里路,只见一间白墙青瓦的屋舍,大门留了一条缝,门口生着几丛茅草,门楣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块木牌,黑墨书着三个大字:丹溪堂。 桑子楠瞪了夏景程一眼,示意他去敲门。 夏景程倒没有龃龉,整了整衣襟三步上前拍门。拍了好几遍,没有人应,门既然没有锁,应是有人,夏景程推开门,伸脑袋进去看了一眼。 只见一棵石榴树,丹红的石榴花开得绚烂夺目,似是着了火一般。树下,有个白发老翁正躺在凉躺椅上打瞌睡。 旁边的小几上摆着一壶茶,一碟子南瓜子。鸟儿踩在碟沿边,啄着瓜子壳,听见脚步声,才懒懒地扑腾着翅膀飞上了枝头。 当真是一幅“杨柳堤外榴红欲燃,尘烟枝头杜宇声腻”的景象。 众人都有些怔然。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竟有一间这样的医馆? “老人家——” 夏景程凑在老翁的身边喊了两声。老翁满是褶皱的脸挤了挤,睁开一只眼,再睁开一只眼。 “哦,拿药吗?”老翁指了指屋里,“自己取,抓错了我不负责。” 哪有这样的? 桑子楠皱着眉想说两句,桑落倒觉得很好,看这老翁多半是个看院子的,没有其他大夫,她也方便诊治。扬声问道:“老先生,你可有未曾染色的桑蚕丝线?” 毕竟是女孩子,又伤在脑门,用桑皮线着实难看,古人嫁娶最看这面相,岂能轻易破了相? 那老翁翻了个身,支着脑袋迷迷瞪瞪地看了一眼那小姑娘,懒懒地一抬手:“屋里有。” 几人也顾不得太多了,进了屋,在药柜里一通翻找。 老翁仍旧躺着,盹儿已经半醒了,他握着茶壶,对着壶嘴嘬了一大口凉茶,才说道:“在最里面的柜子,从上往下数第四个抽屉里。” 夏景程翻出一只铁盒子来,里面竟装着一套齐备的缝合工具,针、丝、镊、钳竟都有! 桑落喜出望外,指挥倪芳芳与桑子楠烧水煮丝备器,夏景程挑药。 小姑娘被桑落按在椅子上,不得动弹,眼睛左看右看:“姐姐,会疼吗?” 夏景程想哄她一句不疼,桑落却抢先开了口:“会疼。” 小姑娘吓坏了,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倪芳芳将煮好的丝线端出来,白了桑落一眼,蹲在那小姑娘面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水。” “多大了呀?” “十二。” 倪芳芳温和地笑:“是会有一点疼的,肯定没有你摔跤那一下疼。而且桑大夫会用最细的针和线,阿水就会美美的。” 阿水抬起眼看桑落:“你就是那个桑大夫啊。” 桑落倒有些诧异:“你知道我?” “我娘这几日跟邻居家的几个婶婶在说,要一起找您买药呢。”阿水懵懂地眨眨眼,“你真能治病吗?” 夏景程被唾沫呛得咳嗽起来。 “是,难言之病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疴。”桑落点点头,让倪芳芳替自己按住阿水的伤口,净完手回来开始替阿水清理伤口,再捏起针线开始缝合。 倪芳芳捏着那染血的布条,总觉得手感熟悉,走到院子里打水一洗,突然尖叫起来:“桑落,我的活祖宗!你把衣裳撕了?!” 这么好的料子,就这么撕了?那可是杭罗啊!听说几十两银子一匹呢!她就这么撕了? 桑子楠问道:“桑落的衣裳是怎么回事?谁送的?” 出门时就听见她俩在说衣裳。这几日他不在家,桑落的确换了一件衣裙。面料看着像是绸缎的。莫非是那个莫星河给买的? 桑子楠心中不由烦闷。前有狼后有虎,桑落的名分再不定下来,这些苍蝇都甩都甩不掉。 他按了按怀中的小锦盒,里面是一支流苏步摇。昨日回家路上特地去挑的。只等着今晚跟桑落结绳之后,就替她戴在头上。再回家跟爹和二叔说,兴许等到八月她满了十六,就可以结亲了。 还是早些定下来,才踏实。 倪芳芳刚才就觉得他古怪,男女之事她通晓得早,一触便通。现在桑子楠这么问,她自然明白症结在哪。 可在倪芳芳眼里,这世间男子没有一个能配得上桑落的。桑子楠这样的平庸之辈,长得普通,家世普通,手艺也普通。倪芳芳觉得他连桑落的小脚趾头都配不上。 想了想,她才说道:“一个贵人送的。” 面首的钱,都是贵妇的,贵妇的钱,都是贵人的。 这样算下来,就是贵人送的。 没毛病。 不是莫星河?桑子楠再要追问,屋里阿水哇地一下哭了起来。 “疼——” 桑子楠快步进屋,正好看见阳光洒在桑落水绿色的裙摆上。 她一脸沉着,修长光洁的手指灵巧地翻飞,蚕丝线细不可见,在阳光下闪过一道银光。 一旁的夏景程两眼瞪得像铜铃,放着异样的光,脑袋越凑越近,两人的脑袋就快贴到一起。 桑子楠正要上前分开那两颗脑袋,不想却有人抢先一步。 第58章 公子的传闻 白发老翁被倪芳芳那声尖叫给惊醒了,瞌睡全无,见屋里在缝伤口,抢在桑子楠之前,拨开桑落和夏景程的脑袋,自己凑了上去。 看了一阵,他拽拽夏景程的衣裳:“我以为是你缝。怎么是她缝?” 夏景程道:“惭愧,桑大夫医术比我厉害。” 白发老翁又看看桑落:“你是那个‘治沉疴’的桑大夫?” 这段日子,坊间有传闻,说有个女大夫有奇方专治男病。治病时必须先摸一摸男人的身子。 这些传闻夹杂着些男女之事,约莫说是杨家父子都被她摸过,杨家老爷子出糗,这是不少巡防都亲眼看见的。 还有传言说,有几个纨绔相约着去寻这个桑大夫看诊,得了奇药,包了一条船南下寻欢作乐去了。 桑落还未开口,夏景程与有荣焉地替她说了:“就是她!” 老翁看看桑落,再看看她手中与众不同的蚕丝结,伤口缝得平整漂亮:“倒像是真有本事的。” 倪芳芳不满地看他一眼:“什么叫像?本来就厉害。你要不行,让我家桑落给你拿一瓶药,保证明年奶娃娃围着你这棵石榴树爬。” 老翁一噎,老脸涨得通红:“你这女娃娃怎么这样说话?!” “她胡说的。”桑落放下针线,看向老翁,又补了一刀:“你用多少药,都是不行的。” 老翁有些怒意,挥着手哄他们:“缝完了,快点给针线药水钱,给完了快点滚!” 一说银子,阿水又哭了。她身上没有钱,爹娘还在湖那头卖饮子呢。 桑子楠正准备掏银子,夏景程已经把一粒碎银子放在药柜上了:“谢谢老先生,我们叨扰了。” “快滚!快滚!”老翁气得寿眉都有些飞起来了,找了一支扫帚来扫向他们几人,将他们轰出大门,怒气冲冲地道了一声“别再来了!”,再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倪芳芳笑得东倒西歪的,叉着肚子唉哟着喊疼,再勾住桑落的胳膊往前走:“你说你,平时不也说笑话,非得补上那么一句,那老头但凡气性大一些的,生生要被你气死过去!” “那不是笑话。”桑落扯了一根柳条在手,绕在指尖练着打结。 “不是笑话?”这下轮到倪芳芳发呆了。 “他应该是个内官。” 倪芳芳看看后面那两个大眼瞪小眼的男人:“你们知道那老头是内官吗?” 那两人也没看出来。 阿水发际缝了针,开始肿了起来,但血已经止住了,忍不住好奇地问:“姐姐,怎么看出来的?” “进去的时候,他躺在那里,我就看出来。”桑落说得一本正经。 除了阿水,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皱了眉毛。谁一进别人院子,主人躺着,还往那里看啊? 这是什么癖好? “视诊,”桑落难得有些赧然:“习惯了。” 一见到躺着的,她就忍不住去瞄那个轮廓。 “不对,他有胡子啊。”倪芳芳说道。 桑落将打了一串结的柳条抛了,又揪了一根下来:“后来他站在我旁边,我又看了他的胡子。粘的。” 只是,这么老的内官,应该不是本朝的了。廖存远也才三十来岁,刚才那个内官应该是前朝的内官。 回到漠湖边,龙舟比赛已经结束了,凑热闹的百姓早已散去。 阿水担心爹娘卖完饮子回家寻不到她,问了夏景程医馆的位置,说过两日让爹娘送银钱过去,又与桑落约好七日之后,去桑家医馆拆线,行了一礼,才拿着药走了。 天色渐晚,岸边的凉棚里,贵妇们仍旧意犹未尽,叫了一些戏曲班子在一旁唱曲。漠湖上又有些花船来来去去地荡着。 桑子楠念着结绳的事,满心想要将倪芳芳和夏景程打发走。谁知那倪芳芳又提了一句:“桑落,我饿了,我知道有一家羊汤就在这附近,走走走,一起去吃吧!” 桑子楠决定先轰走夏景程:“夏大夫,你还要跟着吗?” 夏景程脸上有些挂不住,朝桑落道:“桑大夫,那日就有很重要的话想跟你说,结果没来得及你就走了。” “正巧,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桑子楠彻底黑了脸,倪芳芳硬拽着他往前走:“我们在前面等你们。” 夏景程松了一口气,站在湖边垂柳之下,十分认真地看向桑落:“桑大夫,那日我吃蛇根木之前,其实遇到了一件事。” 原来也是关于蛇根木的。 见桑落也站了过来,夏景程说道:“我取蛇根木熬药时,不小心掉了一根进火炉。我知那蛇根木燃烧后是剧毒。但那日我运气好,仅用了一点点,就及时将它取出来了。” 桑落黑黑的眼眸一亮:“可是失去了痛觉?” 夏景程也兴奋地应道:“正是!正是!” 恰巧湖上花船调过头来,花船上不少人正饮酒作诗。颜如玉靠在窗边缓缓饮着酒。 岸上杨柳依依,一男一女,一高一低,四目相对,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女子身影清隽,水绿色的衣袂随着杨柳微微扬起。她的发髻朴素得很,除了那把套着青绿细竹筒的柳叶刀,就只有一朵五色的绒花。 “玉公子,有心事?”几个贵族子弟歪歪倒倒地端着酒过来,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岸边。 颜如玉回过头笑道:“没什么。” “咦?”有人指着凉棚里的人,“那不是肃国公家的三夫人吗?” 几个贵族子弟张望了一阵,回过头来一脸暧昧地笑他:“真是她!哎呀呀,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玉公子还不下船去问安?” 三夫人寡居多年,作风豪迈,当年得知颜如玉的“威名”,特地到禁卫营中相看,一眼便相中了颜如玉,耍了权势手段将他硬生生从禁卫营中除名,弄到手后又送给了太妃。 那几个贵族子弟起着哄,命令船家靠岸。 颜如玉眼眸幽沉,闪过一丝浓烈的杀意,但很快又换上了温柔似水的笑,抖了抖红衣下船,朝凉棚走去。 凉棚底下的贵妇们直捂着嘴笑,见了颜如玉,胆子也大了些,招手让他坐过去喝酒,颜如玉都只是行礼。 三夫人正端着酒盏听曲,看到颜如玉来了,一抬手,示意戏曲班子停下来。 桑落听见动静,转过头去看。 只见颜如玉站在三夫人面前,三夫人敲敲桌案,身边的小厮递过去一杯酒,颜如玉恭敬地接过酒一饮而尽。 夏景程叹道:“玉公子也不容易,我在杨家这几年,听过他不少传闻。” “什么传闻?” “你不是跟他熟识吗?不知道?”夏景程奇怪地看她,又继续说道, “听说他当年想要入宫当内官的,结果刀儿匠说他太大,不能切,让人送他去南风馆当头牌。” 第59章 原来是他啊 夏景程忽然想起来:“桑大夫,你爹不就是刀儿匠吗?你可知道这事?” 桑落只觉得脑门突突突地跳着,扭过头再去看了一眼颜如玉的脸。 她对他——准确说,对他的身体是记忆犹新的。 那时刚穿越过来没多久,有一个少年中了毒,来家里找大伯看病,他进错了门,一见到自己只说找她爹。 她以为是来净身的,恰巧爹不在,就自己动了手。 当了那么多年泌尿外科医生,看过的病患少说也有千人了,像个模型一样漂亮干净的,还是第一次见。 她想下刀切下来,横切做标本,又觉得切了不人道。 以至于后来有人来询问,她才说了那两句话。 桑落再回头看颜如玉,他正坐在三夫人身旁,端着酒盏淡淡笑着,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怡然自得。 正巧颜如玉也看了过来,桑落连忙转回来,背对着他。夏景程还深深行礼,颜如玉只浅浅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夏景程望了一阵,忍不住好奇:“你爹可跟你说过?当真如传闻那般?” “没有,不是。” 桑落突然想起自己给廖存远做的“玉字辈”有些心虚,低下头快步离开。柳枝在耳边呼呼刷过,她越走越快。 心慌。 颜如玉问过她几次记不记得他。论理长成那样,她应该有印象的,怪只怪她满脑子只有手术,只给他清理了下半身,根本没有留意他脏兮兮的脸。 来寻颜如玉的人表情也很怪异,也没留下来等大伯回来看病,找了两个人将颜如玉抬走了。 她一直以为那个少年是昏迷没有知觉的。可颜如玉说她用手触诊过,还说她想拿他练手,说明他当时并非昏迷,而是浑身不能动,意识依旧清楚。 难怪要拆穿她的身份。 他险些被自己给阉了啊。 男人差点变内官,能不生气记仇? 夏景程见她神色不好,也不敢再追问,快步跟在她身后,想着之前的约定,又怕她反悔,大声喊道:“桑大夫——” 桑落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先开口问他:“夏大夫,假如你给人治病,那个人其实没病,但因你误诊而让那人飞黄腾达,你觉得你该如何?” “我觉得我该登门道歉。但是——”夏景程看看左右,又低声道,“我抓错药从来没道过歉。知易行难嘛。” 桑落深吸一口气,转而问道:“那你如果是那个病人呢?差点被切——切了胳膊,但是最后也没切,还当了将军。” 夏景程只当她有了误诊的经历,当大夫都有这样的事,便宽慰道:“会生气,但又没真切。还能把你怎么样?不是当了将军嘛,将军肚里能撑船。” 对。 桑落紧绷的身体舒缓下来。 她是人,又不是神,弄错了就弄错了。不是没被切吗,要不是她那几句话,误打误撞替他宣传了他的“优势”,估计也当不了太妃的面首。 没当成内官,如今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应该也不欠他的了。 那,他欠她的化尸水配方呢?能不能要? 或者,晚一点要。 不行,口说无凭,现在都未必能够拿出来,若再磨蹭两日岂不是更要耍赖了? 她只装作不知道他是当年那个人,将东西拿到了再说。 夏景程见她快把一棵柳树薅秃了,连忙抓住柳条,追问:“桑大夫。不知你我的约定可还算数?” 桑落回过神来。 刚才两人商量着要想办法将蛇根木的毒性和剂量研究清楚,这才是重中之重。她点点头:“算数。明日我去寻你,咱俩找个地方试一试。” 夏景程得了承诺,欢喜得很,行礼告辞,连走路的步伐也轻快了些。 桑落去吃羊汤食肆寻倪芳芳和桑子楠,却只看见桑子楠一人站在食肆外候着。 “芳芳呢?” “她回去了。”桑子楠神情不太自然,搓搓手,回头看看羊汤铺子,散发着一股腥膻味道,他难以想象自己带着一身羊汤气味,陪着桑落去结绳,“我们换一家吧?” 桑落也不想吃羊汤。穷人的羊汤里几乎没有羊肉,只有羊下水。 除了羊肠,其余的都是——专业些,羊的泌尿系统。 她兴致缺缺:“要不我们也回家吧,家里煮了粽子。爹和大伯也等着咱们呢。” “不回去。”桑子楠有些愠怒,刚才他与倪芳芳拌了几句嘴,倪芳芳看出他的心思了,劝他收了心思,说桑落不可能喜欢他。 他自是不认的。从小长到大的情谊,桑落早就知道她的身世,与他也没有避过男女大防,莫非都是假的? “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去。” 桑子楠身上是带着银子的。 他计划得很好,浮思阁附近有一棵银杏树,这些年很受京城年轻男女的喜爱,不少人都去那里结绳祈愿。所以他预备先带着桑落去浮思阁里吃些好的,吃完再去,走去银杏树下结绳,最后将发簪取出来替她簪上。 可一走到浮思阁前,他竟有些却步了。 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无不是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的。只有他和桑落两个人,孤零零的,连个佣人都没有。 桑落衣裳虽破了,听倪芳芳说是贵人送的,是极好的料子。只是她头上只戴着一根竹子,一朵绒花。再看看自己,这一身布衣,两个人都太寒酸了。 他想了想,将桑落拉到路边拐角处,借着浮思阁上璀璨的灯火,取出怀中的锦盒,打开是一支银制的流苏步摇。 “堂兄?”桑落看着有些不解,“你为何要买步摇?” 她问得干脆直接,跳过了前面所有的铺垫,对上那澄澈的眼神,桑子楠有些仓皇无措,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半句都没有说出口, 富贵的马车来来去去,浮思阁里的觥筹交错声声入耳。他觉得自己选错了地方。只得将自己的脸藏在暗处,手指搓了搓,胡乱将簪子塞进她手里:“你都快十六了,头发上光秃秃的,好歹戴点首饰。” 桑落“哦”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现代人,谁没事往头发上插一堆叮叮咣咣的东西。 堂兄也是好意。 她取出步摇来,摸索着要戴发髻上。 桑子楠见她笨手笨脚地戴自己送的步摇,心中一软,上前一步拿过步摇:“你怎么连戴步摇都不会......要这样——” 忽地身后响起马儿的嘶鸣声,桑子楠一惊,步摇的流苏勾住了桑落的发丝,缠在一起。 戴不上,也取不下。 第60章 只会看男病 马儿受惊了一般,扬起前蹄。 桑落眼疾手快地将桑子楠一拉,才没被马儿断后脊。 马车上的车夫使劲勒住缰绳,才将马儿安抚下来。歪头一看,是布衣百姓,不耐烦地驱赶桑子楠: “去去去,谁让你们在路上站着了?一边去,没见我们世子马车来了吗?世子的马惊了,你赔吗?你赔得起吗?” 桑落想要理论,桑子楠摇摇头。 权贵面前,认怂保平安。 马夫嘴里仍旧不干净,骂骂咧咧地下马,摆好踏脚凳子,变脸般换了一副讨好的嘴脸,挑开帘子,出来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黄黄的脸上浮着油光,锦绣袍子紧紧绷在身上。 下车时气喘吁吁地迈了一步又一步,他落地之后又看看左右,等着掌柜的躬身相迎,这才进了浮思阁。 桑子楠再要回过头来替桑落解开步摇,只见她捏着柳叶刀,卡着步摇的穗子轻轻一割,步摇取下来了。 “你看,我就不适合戴这种东西。实在是太累赘了。”桑落笑着把步摇放回锦盒里。 桑子楠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赌气似的,将那锦盒收回来揣进怀里:“吃饭吧。” 两人进了浮思阁,没有资格进包厢,只能坐在堂内的散客桌子上。今日又是端午,客人很多,两人站着等了好一阵,才有了空位坐下来。 == 街对面铺子的二楼上却不怎么平静。 莫星河眼神阴鸷地站在窗边,刚才使了暗器,想要惊马将桑子楠杀了,却被人暗中破坏。 不用想,是颜如玉。 一身黑衣的知树,闪身站在他身后,冷声说道:“楼主,公子遣卑职来策应您,切莫行差踏错,大事为重。” 莫星河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他呢?” “他在浮思阁天字二号房。” 他怎么也去了?这种时候他应该在宫里。 “今日在漠湖边偶遇肃国公府的三夫人,公子抽不开身,只能被带来了。” 莫星河不信。颜如玉会抽不开身?那头是太妃,三夫人能抵得过太妃,还是说他想省点事? “一起杀?”反正都在名单上。 “你们杀你们的,他陪他的。”知树取出一只小瓶子,递到莫星河眼前,“公子等你们的好消息。” 莫星河已经明白了。颜如玉还要为下一场铺垫。 随便他。 莫星河接过瓶子,手紧紧握住:今晚目标只有卫锦岚。 浮思阁,是京城出名的扬州食肆。当今太妃爱吃扬州菜,连带着京中贵人们都爱吃。所以,每逢年节时,浮思阁的包厢都被贵人们订了。 浮思阁的饭菜精致,价格也不低。 桑落一问价格,狮子头都要一两银子一颗,再要吃点鱼、虾,一顿饭少说也要百两银子。 自己床榻下存的那些银子,只够吃几顿饭,也不知够不够租铺子开医馆...... “小落?”桑子楠夹破拳头大的肉丸,取了一块放到她碗里,“吃吧,听说这浮思阁的狮子头很出名。入口酥烂。” 桑落吃了一口,好吃的。银子的味道。 楼上突然喧闹起来。 有人大笑着说道:“哎呀呀,玉公子,我听说您也在,特意过来敬您一杯酒,哎呦,还有三夫人。失敬失敬!” 颜如玉也在?桑落抬头去看,只见二楼人影晃来晃去,一会儿酒壶摔了,一会儿凳子倒了,叮叮咣咣的好不热闹。 颜如玉扶着那个胖子走了出来:“世子,你醉了,回去吧。” 那胖胖的世子挥挥手:“我、我没醉!我没醉!” 世子肥硕的身子一扭,整个人贴在颜如玉的身上,醉眼惺忪地勾着颜如玉的腰:“你、你长得真是俊、俊、比女人还俊......” 颜如玉想退,却被世子抵在二楼栏杆处:“跟着太妃那老、老女人有什么意思?不如跟、跟了我!” 颜如玉声音渐冷,艳丽的眼眸渐渐渗出寒意:“世子,你醉了。” “本世子的爹!我爹!有从龙之功,你懂吗?”世子还抓着栏杆冲着楼下的散客吆喝起来,“想、想当年,先帝要进广阳城,百攻不破!那是什么城?守城的是谁?” 楼下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卫锦岚唾沫翻飞地说着。 只有桑落看向颜如玉。他脸上带着笑,但是桑落感觉到了嗜血的气息。 卫锦岚转头去问:“知道守城的是谁吗?” 颜如玉眼神很暗:“守城的是谁?” “晏掣!”卫锦岚指了指天,“大将军晏掣!” 前朝的大将军,北战邯枝,南平叛军,一人取敌军大将百颗人头,邯枝人闻风丧胆的晏掣! 卫锦岚越说越得意:“先帝率十万人,攻了两个月,攻不下来!要不是我卫家给他们开小路,能有今日的芮国吗?” “那时候,太妃她爹——” 颜如玉再次制止:“世子!慎言!” “有什么慎、慎言不慎言的?芮国谁不知道!那时候,太妃她爹还只是个都尉!” 这话一出,楼下的散客纷纷掏钱走人。这是要杀头的话啊,听也听不得啊! “咚”的一声。 众人都止住了脚步,顺着声音望去。 “哎哟——”卫锦岚被颜如玉一拳打倒摔在了地上,震得楼板都晃了晃。 颜如玉踏上一只脚,在卫锦岚胸口碾了碾,肋骨断了。 “啊——”剧痛穿透了他的胸腔,满脸的横肉都疼得哆嗦起来。 “颜如玉!”三夫人快步走出来,被这阵仗惊了,“你在做什么?!” “他对太妃不敬!”颜如玉拳头又砸向卫锦岚。 “卫家是先帝亲封的爵位,太妃都要给卫家三分薄面,你切不可造次!”三夫人上手来拉开颜如玉,招呼几个随从:“快去请大夫!快去!世子出了事,你们谁也别想活!” “大夫吗?”颜如玉指着楼下深深浅浅的绿人,“那两个就是!” 怎么落到自己头上了?桑子楠连忙站起来,拉着桑落要往外走:“我们不会看这个!” 掌柜怕他们跑了,世子真出了事,只怕浮思阁要遭难,立马下令让小二将他俩拦住:“医者父母心,你们看到了都不救死扶伤吗?” 桑落抬起头,看向颜如玉,镇定自若地道:“玉公子,我只会看男病。” 第61章 让你练练手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看向桑落。 三夫人也走到栏杆处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一身绿色小姑娘。 她说什么,她只会治男病? 她是大夫?女子?治男病? 既然这么多人盯着自己,桑落趁此机会说出了那句话:“难言之病切莫拖——” 耳熟能详的人竟不自觉地接了后半句:“桑家奇方治沉疴”,意识到自己说出来了,那人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桑大夫谦虚了,”颜如玉瞥了一眼卫锦岚,还是要留着他的命给莫星河,自己在这里杀了他,麻烦太多,“听说之前你一人在云锦绣坊里,救了十三人,如今就这一个人而已。” 三夫人一听,给身边人使了一个眼色,那仆从下楼来朝桑落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桑落跟着上楼,桑子楠也要跟着上去,颜如玉却站在楼梯口,睥睨着他:“你不过是个学徒,上来练手吗?” 仆从闻言一抬手将桑子楠拦在楼下,桑子楠脸热着:“小落需要帮手。” 桑落听到“练手”二字,心中微动,走上楼梯,生硬地冲颜如玉行了一个礼。 颜如玉倚在扶手,懒懒地挑着眼皮上下打量了桑落一番。 她是他见过的活得最粗糙的人了。 衣裳破的,头发乱的。 难得穿一件好衣裳,也不知去哪里挂破了,毛喇喇的衣摆着实难看。发髻上插着一根细细的绿竹筒,跟个卖竹篓子的农家女一般,颜如玉知道那竹筒里装的是柳叶刀。 也就那朵五色绒花还算得是全身上下唯一的点缀。楼梯下那个叫桑子楠的学徒不是送了她一支步摇吗?刚才站在路边要替她戴,还险些惹出一桩祸事来。 那时他正站在窗边,看到莫星河要对桑子楠下手,不得不出手相救。难以想象若自己没有跟着三夫人来浮思阁,这祸事会如何影响今晚的大计。 “桑大夫,认真救。”他说。 “我尽力。” 桑落又向三夫人行礼。 三夫人站在世子旁边,示意她上前去。桑落在漠湖边只是远远看到她的侧影,现在走近了,才看清三夫人的容貌。 当真是画里一样的人物,丰润、饱满、白皙、以及看不出年龄的风韵。一身的华服,矜贵张扬。 三夫人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女大夫,还是第一次见。”她一挥手,仆从们咚咚咚地下楼,将桑子楠团团围住,架住他的胳膊。 “你们要做什么?!”桑子楠高高的个子被压得弯了腰,怀里的锦盒掉了出来。 桑落冷眼看向三夫人:“这是何意?” 三夫人捏着丝帕沾沾唇角,瞥向地上呜呼唉哟的世子:“桑大夫,务必救好世子。” 桑落有了怒意:“天底下没有哪个大夫包治百病——” “桑大夫!”颜如玉把玩着锦盒,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是一柄寒酸的银制步摇,那步摇上还挂着几缕青丝,他将那头发扯下来,随手一扔,再合上,“你治不好,我不介意在你兄长身上也踩出一个坑来,让你练练手。” 最后三个字说得很慢。 旁人听着满是威胁的意味。 桑落静静地看他一眼,只一瞬,便明白了他的深意。 她上前跪在卫锦岚身边:“世子,我要为您触诊了。” 颜如玉一听不禁挑眉:这还要触诊? 只见她伸出干净纤细的手指,替他解开衣裳,露出红肿肥腻胸膛。 楼下的散客尽数踮着脚,看这个豆蔻年华的素衣少女,在众目睽睽之下触摸男子的身体,不由地嘁嘁嚓嚓地咬着耳朵私语起来。 她的指尖一点点顺着咽喉往下按。胸口摸到了一处变形,一碰就是剧烈的疼痛。卫锦岚不敢用力喊,五官拧在一起,哎哟哎哟地小声叫着,两胸的肥肉疼得不住抖动。 胸骨骨折,错不了。 刚才颜如玉提到“练手”,倒是个不错的提议。 “寻一块长木板来,将世子抬进屋内,置于榻上。” 桑落又密密麻麻地写了几张药方,递了过来,又说道:“我桑家有奇方可治此痛,还请派人去桑家医馆寻学徒李小川,他跟随我多日,已熟悉我的诊治手法。让他将药罐和炉子带来,我惯用的柴火也要一并带来,我要亲自炼药。” 三夫人微微一皱眉:“你的药罐和炉子有何不同?柴火还要带?” 桑落点点头:“此药乃是我秘方,制法特殊,必须当场炼制。世子身份矜贵,我怕药性出了偏差,只得让人将东西都带来。” 倒也有道理。 但三夫人仍旧嗅到一丝别样的味道。 卫锦岚是勇毅候的长子,将来是要袭爵之人。平日卫家没少给太妃难堪,颜如玉如今是太妃身边的人,一举一动是太妃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现在说不清。 三夫人心里不踏实。 刚才颜如玉恨不得杀了卫锦岚,偏偏又恰好有大夫在楼下候着。颜如玉带来的人,还是要防着些好。毕竟颜如玉是自己带来的,卫锦岚要是死在这里,只怕肃国公府也要受牵连。 她遣了两拨人,一拨去了桑家医馆寻李小川,一拨去了太医局。 很快,李小川就带着一包药来了。他左手拎着一只麻袋,几块木板,右手提着一整套熬药的锅和炉子,麻绳套着,蹭了一身的炉灰。 三夫人有些嫌弃地用丝帕掩住鼻子。 这桑大夫已经够不修边幅了,她身边的学徒竟然也是如此。桑大夫头上插着竹棍,学徒头上插着一根木棍。有样学样,当真是一家医馆出来的。 去太医局的仆从也回来了,在三夫人耳边说道:太医令今晚入宫值守,太医局里留班的太医都不是疡医,恐不能诊治。 这倒是怪事。怎会没有疡医留班? 三夫人转念一想,觉得正好。若太妃真要杀卫家人,自己也不该阻拦,真有太医来了,出事了算谁的责任。就用这个桑大夫,有什么风险,都让颜如玉担着才是最妥当的。 她旋即说道:“桑大夫是疡医理应请她诊治,只是世子身份尊贵,以防万一,还是请二位太医看看方子,验一验器具。” 李小川犹豫着,不愿交出东西来。仆从三两下就将他手里的东西尽数夺走,摊在桌上让太医辨认。 两个太医将药一味一味地辨认,又查看了药炉药罐,最后拿起那几块木板嗅了嗅,看向桑落:“这是何木?” 第62章 下次买好的 “胸骨碎裂,自然需要固定。这是柳木。”桑落扬眉看向那两个太医,“二位大人没见过?” 见过,当然是见过的。只是国公夫人请他们来,总要体现出自己的作用。 桑落又道:“既然查过了、验过了,容我入内诊治。只一点,炼药时,旁人不得在侧。” 的确是有道理的。每个大夫都有自己的秘方奇技,不让人看也可以理解。只是...... 这一麻袋的药,每一样都是活血生肌的,也未免太多了些,这么多药放在一起,要炼什么仙丹呢? 太医再想纠缠,榻上传来卫锦岚低声无力的呜咽:“快、快些......” 颜如玉在隔壁房内喝了一口茶,看向三夫人:“再不治,真死了。” 三夫人睨他一眼,涂着丹蔻的手抚上他的胳膊:“你打的,怎还担心他死了?” 颜如玉盯着那只手,眼底渗出寒意,仍旧不动声色地道:“他若辱你,我一样打。” “也不怕太妃听了吃醋。”三夫人笑着收回手,示意那两个太医在隔壁门外候着。 终于。 李小川舒了一口气,将药包一收,双手捧着药炉进了屋。关上门,又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才谨慎地从头上取下一根木头来,递给桑落,正是蛇根木。 “桑大夫,够吗?” 经过那一夜的事之后,李小川一直有些睡不安稳,今日本在家休息,听见有人到医馆指名道姓地找他,他连忙去医馆问了缘由。桑大夫开那些药太多了,他立马起了疑心。再一问,桑大夫还要小炉子和柴火,他就明白过来。 来人又是富家的仆从的打扮,满脸的恶意。他多了一个心眼,蛇根木带有剧毒,若有人见了怕是不妥。思来想去,取了一根细长的蛇根木插在发髻上当发簪,这才跟着到了医馆。 桑落的脸上难得起了些许笑意:“够了。” 两个太医守在门外,目光一碰,暗暗通了心中所想。 太医局里也有疡医,接骨时谁不是喊天喊地喊爹喊娘的?只要世子一喊叫,他们就冲进去,倒要看看桑家的药有什么稀奇的。 只是这一等,竟等了一个时辰。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两人连忙跑进去看,不由地呆在原地。仆从见状,速速去隔壁房间通报三夫人和颜如玉。 楼下的散客原本都坐着,现在又站起来踮着脚张望。 只听见一道清冷的女声:“来几个力气大的,抬人。” 抬人?还要力气大的? 莫非是死了? 所谓死沉死沉,就是死了会比寻常人更沉一些。那个世子那么胖,若是死了,少说也要八个人来抬。 几个健壮的仆从抄着木棒跑了进去,不多时,听见那几人喊着:“一、二、三、起——” “慢些慢些!” 只见几个人抬着一把椅子从屋内出来了。 椅子上端端坐着的正是卫锦岚。 没死?还活着?这么快? 他的胸口被木板紧紧箍着,脖子僵硬地挺着,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好在已经不痛了,黄澄澄的眼珠子直往桑落身上瞟:“桑大夫当真是杏林圣手!不过睡一觉,竟不痛了。” 两个太医惊诧地交换眼神。睡了一觉?难怪刚才在门外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三夫人看着卫锦岚的模样,想笑还是忍住了,又问桑落:“世子这伤需要调养多久才能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桑落用余光扫向三夫人身后的颜如玉,又道,“世子治好了,也该放了我堂兄吧?” “桑大夫的医术,本公子一向是信得过的。”颜如玉手中把玩着那只锦盒,站起来,从她面前走过,示意那人将桑子楠押上楼来。他将锦盒塞回到桑子楠的衣襟里,拍了拍,笑道,“下次买点好的。” 桑子楠觉得羞耻到了极限。怀里的盒子像是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得他有些直不起腰来。 跟在父亲身边学了多年,还不如桑落这三年进步得快。遇到这样的事,他本该顶上去的,反倒让桑落身陷险境,为救自己铤而走险。 他的积蓄本就不多,想着娶桑落了将来还要生孩子,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这步摇虽不贵,好歹是他精心挑选的。颜如玉这种面首,吃着女人的软饭,锦衣玉食惯了,如何知道百姓夫妻布衣荆钗也是一辈子。 他想讥讽些什么,可权贵当前,他脑子里只有五个字:“认怂,保平安”。 出了这扇门,将来也不会再遇到。 他抬起头看向桑落:“小落,我们走。” 桑落也不想再逗留,匆匆行礼,带着李小川就要下楼。谁知那卫锦岚僵着身体,心还不老实:“桑大夫,请留步。” 他动动手指,示意仆从将椅子抬起来转过去对着桑落:“伤筋动骨一百天,桑大夫医术如此高超,还请随侍本世子于侯爵府中。诊金,桑大夫随便提。” 桑子楠被压制了许久,听了这话,忍不住火也起来了,挡在桑落面前,正要开口。 颜如玉先讥讽了起来:“世子当真是好兴致。你都这样了,还能动?” “颜如玉!你不过是太妃养的一条狗!你伤了我,这笔账还未算完!”卫锦岚浑身不痛了,自然说话也有了底气,“一个卖白肉皮子的玩意儿,也配跟本世子说话?” “行了!”三夫人皱着眉,冲卫锦岚身边的仆从叱道,“都这样了,还不抬回家去养着?有什么事,将来去太妃、圣人面前分辩去!” 她又看向桑落:“桑大夫,世子是你诊治的,理应你去侯爵府随侍左右,总不好再换别人之手。” 桑落感受到颜如玉的目光,她没有迎过去,自然也读不出其中之意,只敛目垂首行礼:“是。” 她抬起头冲桑子楠颔首,再叫上李小川:“走吧。” 卫家奴仆们嗨哟嗨哟地将卫锦岚抬上马车。卫锦岚仍旧梗着脖子招呼桑落:“桑大夫,你快来,本世子赏你同坐马车。” 桑落也不推辞,将李小川手中的药罐和药炉一并提上马车。马车宽敞奢华,卫锦岚被架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她倒没什么危险,只静静坐在侧面的小凳上。 马儿打了两个响鼻,车子缓缓前行。 街对面的二楼上,莫星河紧紧盯着马车,正要下令。 知树再次闪身:“公子说,他亲自去。” 第63章 捕猎的野趣 “公子亲自去。”知树说道。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林敏君和石启峰的死,勇毅侯府有戒备是再正常不过的。 为了今晚刺杀卫锦岚,鹤喙楼的暗桩早早将太医局所有疡医调了值守的时辰,也选好了进攻与撤退的路线,即便勇毅候府有准备,鹤喙楼的胜算也是极大的。 颜如玉不是冲动之人。他应该做了周全的算计,才会对卫锦岚下重手进行试探。 而这个算计,根本没有跟自己说,是担心鹤喙楼有叛徒?还是其他? 莫星河眼神突然变得狠戾起来:“桑落治病、被带走,也是他算计之一?” 知树没有回答。公子没有说过。但以他所见,应该是意外。 外面进来一个蒙面黑衣人:“楼主,卫锦岚的马车已过街口,要不要动手?” 莫星河推开窗,浮思阁的门口,颜如玉正在施礼恭送三夫人上马车。 三夫人看似是驱赶了卫锦岚,却又将桑落送到他嘴边,这是明打暗托之举。 卫锦岚是何等淫靡之徒,京城里无人不晓。他家中豢养的娈童和美姬足有百余人。他的马车,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白日招摇过市,时常能听见马车里传来靡靡之音。 别说将桑落带回侯爵府,只怕在半道上,他就能将桑落给生吞了! “先去把桑落带回来!”莫星河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不能以桑落作饵。 “不可!”知树拦住那黑衣人,“不可打草惊蛇。” “知树,你别忘了我才是楼主!我可以收回我的人,让他亲手杀了卫锦岚,但我今日必须带回桑落!” 知树半跪在地上,从腰间抽出一柄漆黑无光的鹤喙锥,双手高举过头顶:“恳请楼主收回成命。” 莫星河瞥了一眼那柄鹤喙锥,冷笑道:“你以为你的命,抵得过桑落的命?” “此乃公子之物!”知树再将鹤喙锥递上前去,“公子说楼主若坚持要鹤喙楼出面救桑大夫,就要拿出鹤喙锥来。” 莫星河取过鹤喙锥,指腹摩挲过锥身,有一处磕碰痕迹,是他幼年时与颜如玉练招式时留下的。 鹤喙锥离身,颜如玉这是要跟自己以命赌乾坤?这么多年了,他想当鹤喙楼楼主的心就没死过。 莫星河紧紧握着鹤喙锥,闭眼思忖了许久,才背过身示意黑衣人退下。 他从窗缝中望出去。 正巧,颜如玉一身红衣上了马车,与卫锦岚的马车背道而驰。 此刻的桑落十分坦然地坐在马车里,她能感觉到卫锦岚充满淫欲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游荡。上一个、不,上三个这样看自己的人,已经被颜如玉化成了血水,冲进了臭水沟中。 她对男人有很清晰的认知。 这些人的垂涎,并非因为自己长得美艳绝伦。 雄性动物本就是贪新厌旧的。 鲍鱼海参吃多了,想吃清粥小菜,狮子头吃多了,又想吃火爆肥肠。与天仙睡在一起的日子久了,他们也会觉得无趣,又会想试试那些庸脂俗粉。 更何况卫锦岚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权贵,桑落也听过他的一些传闻。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东南西北,都是集齐了的。兴许就差了自己这一款——女大夫。 卫锦岚砸砸嘴:“桑大夫,芳龄几何啊?” “十五。” “哎呀呀,好年纪,如花似玉的好年纪。”卫锦岚又问,“可曾许了人家?” “不曾。” 卫锦岚更高兴了。今日虽然被颜如玉那白皮子面首给打了,但得了这么个小娇娇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这种小娇娇要先把玩一阵,再给她配个老实憨厚的,到时候,当着她那老实憨厚的丈夫...... 啧啧,想想就带劲! “桑大夫,”他舔舔唇,示意桑落将一旁小案上的茶水喂他喝一口,“我有些渴。” 桑落也放得开,扭身去倒茶,再喂到他嘴边,一脸关切地问他:“世子,你可有什么地方感到疼痛?” 卫锦岚十分受用,又别有意味地说道:“桑大夫医术超群,我除了不能动,其余都好得很啊。” 是吗? 桑落倒觉得他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好的。唯一昂着的脑袋,也是靠木板架着的。 卫锦岚现在唯一能动的,也就是他的歪脑筋了:“桑大夫,我那处痒,奇痒无比。” 痒?这倒是新症状。没有痛觉,会有痒的感觉吗?桑落假做不懂:“我去叫停车。” “医者眼里无男女,桑大夫帮帮我不就行了?我知道,有些委屈桑大夫,诊金你随便提!随便提!”卫锦岚看向她那双小手,愈发心旌摇曳。 桑落凝视一息,在卫锦岚面前蹲了下来。 卫锦岚见状得意地笑了。 他有权有势,什么女人不也得匍匐在自己面前?看着这女大夫冷冰冰的,以为还要花些心思呢,原来也跟府中那些讨他欢心的美姬一般懂事。 懂事归懂事,就是少了些许捕猎的野趣。 桑落掀开他的衣摆:“你这裤子不方便脱。可以撕了吗?” “撕!撕!随便撕!”野趣不就来了吗? 唰地一声,卫锦岚的胸口被木板夹着,看不见下面的情形。缓缓闭上眼,只等着享受。 “哪里痒?”桑落抬起头。 卫锦岚根本感觉不到什么,只觉得凉凉的手指捏着自己,来回摇摆。他的脸笑得快烂了:“对对对,就是这里。痒痒——” 过了一阵,桑落又问:“还痒吗?” “还痒,还痒!再挠挠!抓抓!”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卫锦岚开始着急了,“用力抓抓!” 没感觉! “还痒!用力抓抓!” “还痒?不应该啊,”桑落站起来,刀尖儿戳着一截血淋淋东西递到他面前:“都切下来了,还痒吗?” 卫锦岚以为她开玩笑,自己什么感觉都没有:“你这小娘们,哪里弄来的东西当真看着恶心,快扔了。” 也不知哪里踢翻了茶壶,水在滴答滴答作响。 渐渐的,屋子里弥漫起一股血腥气息。 越来越浓,越来越烈。 一阵强烈的寒意从脚底渐渐爬上卫锦岚的身体,他的心底没来由地发毛,恐惧蓦地将他整个人吞没。 不对!不对! 他下意识地要扯开喉咙叫人,咽喉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腥又臭。 一把血淋淋的小刀儿很快抵在他咽喉:“你敢发出一点声音,我就先割了你的喉咙。” 卫锦岚无比惊恐地瞪大了眼珠,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爹说今晚鹤喙楼很可能会有动作,布下了天罗地网,难道,这女大夫就是鹤喙楼杀手? 第64章 端午的烟花 最近鹤喙楼猖獗,勇毅侯花了很大一番功夫,打听到鹤喙楼下一个目标是卫锦岚。 勇毅侯是个布局高手,放出风声说卫锦岚今日一定会去浮思阁吃酒。鹤喙楼杀人一向直取心窝血,一招毙命。 为了又抓住鹤喙楼杀手,又护住儿子,他不但派出了府中百名死士,还与刑部暗中联手,让刑部增派了人力,潜伏在卫锦岚周围。 一旦鹤喙楼杀手出现,死士和刑部之人就会从天而降,不惜一切代价力求抓住活口。 “所以,你的好儿子,被我打倒在地,肋骨都踩断了,也没有人敢上来阻拦。生怕侯爷这一张大网抓不到一只自投罗网的鸟。” 幽静的屋内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颜如玉一身红衣斜斜靠在勇毅侯的书房立柱上,似是在闲聊。 屋子里有一张书桌。勇毅侯五十有余,花白的头发,端坐在紫檀雕的五接雕花栲栳椅上。 心口插着一朵诡异的玉色兰花。 兰花在昏黄的烛火下泛着莹莹的光。花儿半嵌在他的心窝,尖锐的花瓣尖儿上还挂着鲜红的血珠。 勇毅侯死死地盯着眼前近乎妖孽的男子。 林敏君出事之后,他布下这样一个局,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会是颜如玉,也没算到他竟然胆敢单枪匹马地出现在侯府里! 侯府里的死士大部分都被调去抓鹤喙楼杀手了,好一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 他垂下头看看自己的心口。 大意了! 就这样让颜如玉轻而易举地取了自己的性命。甚至死在书房里,也无人知晓。 “没有你儿子引走死士和刑部,我也进不了勇毅侯府。”颜如玉慢慢靠近他,玉雕般的面容早已敛去平日伪装的柔和,眼眸黑沉,如同一只猎豹正看着自己利爪下奄奄一息的猎物,“恰如当年没有你引路,万勰帝进不了广阳城。” 顿了顿,他捏住血红的衣摆:“也就没有我这一身红衣......” 京城里谁都知道颜如玉爱穿红,可谁又知道是这红是血的红? 是广阳旧人来报屠城之仇的。 “你——”是谁? 勇毅侯的眼神开始涣散。 “这时候了,你还好奇我是谁,”颜如玉勾唇笑了,“不该想想你的儿子是否活着吗?” 勇毅侯眼珠子动了动,费力张了张嘴:“放了他——他、是无辜的......” 颜如玉淡淡地笑着看他。 勇毅侯突然明白过来,千方百计得到的鹤喙楼准备杀卫锦岚的消息,才是一个局,颜如玉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自己。 “可以,”颜如玉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探出手将勇毅侯怀里的令牌取走,“我替你报危,他就可以多活几日。” 至于是否完整地活,就看那小大夫是否忍得了了,以他对她的了解,此刻多半已经拿着那个混球练手了。 他捏着勇毅侯心口的兰花,旋转着抽了出来,血喷涌而出, “呲——”的一声,夜空中划过一道尖锐的信号。 一下,又一下。 马车外的人都听见了。 李小川没见过,还挺稀奇,望着夜空喊道:“桑大夫,桑大夫,快出来看,有烟花!” 端午节也放烟花吗?太稀奇了! 五毒驱散,放放烟花十分应景。 “别喊!”随车之人怒喝道,再抬起头看那个信号,惊道,“不好,我们中计了!侯府出事了!” “快回侯府!” 突然黑夜里冒出许许多多人,身穿夜行衣,从树上,屋檐下,冒了出来,少说也有一二百人,高高低低地朝信号的方向飞跃而去。 领头人奔跑一阵,突然觉得奇怪,侯府出事了,怎么世子没有半点动静,又调转头回来:“世子?世子?” 卫锦岚想喊一声:鹤喙楼杀手在此!可他的嘴被堵着哪里说得出话来?刀儿就在咽喉上抵着,马车里滴滴答答的声音,每一滴都是他的血,他的命! 桑落抽回刀,将他口中之物挑了出来,刀刃再次抵上他的咽喉,低声道:“让他走!” 卫锦岚怕极了,哆哆嗦嗦地道:“你、你先去、看看侯府如何。我、我、走不动。” 领头之人抱拳道了一声“是”,转头跑了几十步,突然一转身,抽出长剑凌空朝马车里刺了过来。 李小川吓坏了,大喊:“救命!救命!桑大夫!桑大夫!” 桑落站在马车里,只觉得一道劲风袭来,下一瞬,一道银光破帘而入,直直朝她刺来。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凄厉的鹤鸣之声划破夜空,乌黑的利刃从暗夜的深处迸射而出,以破竹之势穿过领头人的后背。 领头人被分作均匀的两半,乌黑的利刃裹着血雾,分毫没有半点收势的意图,以十足之力,将那柄长剑击落。 等桑落和卫锦岚反应过来,那乌黑的兵器已钉在车壁之上,滴着鲜血。 一个黑衣人闪进车厢之内,看了一眼地面的血,不怎么爽利。他抽走鹤喙锥,劈开夹在卫锦岚身上的木板,像是提麻袋一般,将他提着消失在黑夜里。 桑落眨眨眼。 这是发生了什么? 之前在浮思阁的时候,颜如玉是有暗示的。可惜她没懂。 刚才那个人是谁?救了自己,又把卫锦岚带走了。就是颜如玉的意思吗? 车外静悄悄的。 桑落握紧了柳叶刀,摸黑下了车。车停在长街上,好几具尸体横横竖竖地躺着,马夫吓跑了。 再一看,李小川躺在地上,早已晕过去了。 走是不能走的,走了就说不清了。桑落思索一阵,将柳叶刀擦干净用竹筒收起来插回到发髻上,只静静地靠在马车边候着。 果然没过多久,马蹄声响起,一群巡防官兵疾驰而来,齐齐将整个马车包围了起来。 巡防将领一见这情况,连忙驱马上前,怎么都死了?不对不对,还有一个活的。 火把将整条街照得透亮,将领看到桑落,忍不住道:“怎么又是你?” 他可对这个女大夫印象深刻极了,怎么每次鹤喙楼出事,她都在外面逛呢?这次干脆出现在命案现场! 桑落站在夜里,衣衫上溅了血,手上也有血。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 巡防兵上马车一找,探出头来:“头,马车里没有人,但是有血!” 巡防将领执着火把将桑落的脸照得没有一丝阴影可躲,他目光如炬地盯着桑落:“世子呢?” 第65章 他贼喊捉贼 被巡防将领盯了好一阵,桑落仍旧镇定:“有个黑影闪过来,声音很尖锐,兵器我没看清,那人就将世子带走了。” 巡防将领拧紧了眉头。所有的目击者都说听到声音了,应该是鹤喙锥不假。可不是一击毙命,而是将人带走?这不是鹤喙楼的路数啊。 巡防小兵发现李小川还活着,踢了踢又泼一桶水,将他弄醒后又盘问一阵。 李小川是彻底懵的。前些日子刚看完化成臭水的尸体,今日又眼睁睁地看到一个人被劈成两半。跟着桑大夫总能看到不同的断命法子。 他连比带划地讲三夫人如何送他与桑落跟随世子入府治伤,又说一路上都没什么,还看到了端午的烟花,再后来,有东西飞过来把人劈成两半:“我吓坏了,就晕了。” 巡防将领见盘问不出什么新内容来,准备将两人带回巡防营,等天亮了送进京兆府。刑部又遣人来要这头的生还者去侯府对质。 桑落和李小川被带着进了勇毅侯府。 侯府里乱作一团。刑部还不让挂孝,只是将勇毅侯的尸首停在僻静之处。妻妾和子女们跪在一起哭哭啼啼,刑部的人三三两两地抓着府中的人挨个盘问。 后园子里,跪满了人。一边是昨晚守卫锦岚的死士,另一边是卫锦岚后院的那些禁脔美姬们。 主已亡,士未死,对于死士来说是一种屈辱。但昨晚他们一直尽忠职守,直到报危的信号发出,才离开的。可他们怎么知道那信号是侯爷死后才发出的呢? 勇毅侯没了,世子也不见了。死士必须追随先主而去,可总要报仇吧?找谁报?鹤喙楼吗?连个影子都没有见到!再说,鹤喙楼只是杀手,要找到幕后的金主才是真正的报仇,这着实难如登天。 几个死士心中愧疚难当,拔出长剑刎颈而亡。 一时间后园子里,血水四溅,吓得禁脔美姬们尖叫连连。 卫锦岚的正妻于氏平日正愁没机会处置这些人,如今得了机会,干脆带着几个贴身的仆妇上前整治:“世子平日对你们不错,如今世子生死未卜,你们也理应为其祈祷。” “不如——”于氏身边的仆妇躬身进言,“活祭。每天挑两对男女祭天,直到世子回来为止。” 话音一落,禁脔美姬们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于氏给贴身仆妇一个眼神,仆妇给家丁们一个眼神。家丁们立刻抓了平日最受宠的两男两女,按住两人的嘴就往外拖:“带去祠堂!” 桑落在远处静静站着,并无插手之意。她不是没有悲天悯人的心,只是这世道千百年来就是如此,自己都活得艰难,无暇去管别人的生死。 她用余光留意着那些刑部官员,数百人抓一个鹤喙楼杀手,只因权贵有了性命威胁,而就在眼前的杀戮,他们竟无动于衷? 李小川望望四周,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捂嘴悄声道:“桑大夫,我知道世子被谁带走了。” 桑落转过头看他,动了动唇:“谁?” “那个大侠。”那个杀人还要刷地砖的大侠。 知树?知树是鹤喙楼的杀手?桑落觉得整件事就串起来了,说得通了。但她还是要问一句:“你如何确定的?” “我嗅觉比寻常人灵敏得多。”李小川仍旧捂着嘴低声道,“他上次身上带着一股蜡油味道,昨晚还有那个味道。” 桑落有印象,那晚李小川只是嗅了一下,就知道医馆内堂烧过蛇根木。这样天赋异禀之人,怎么没有被伯父重用? “不得对任何人提起。”桑落严肃地叮嘱。 “不会,不会。”李小川心想,那晚自己也跟着处置尸体了,按照大侠的话说,他就是同犯。 桑落将整件事前前后后捋了一遍,甚至回溯到杨七郎盗喜盒的那一晚。也是出了鹤喙楼命案,颜如玉凑巧也出现了,还有那一盆染血的兰花。一定不是巧合。 颜如玉也是鹤喙楼的,那么林敏君的案子...... 是贼喊捉贼! 难怪那日在林家,颜如玉能“猜”出是林相公委托鹤喙楼杀害林敏君。 桑落嗅到了一丝不可触碰的危险气息。自己竟然还想着从颜如玉手中要那个强酸的方子? 这么说,昨晚知树没杀自己,算是手下留情了?还是自己有用? 多半是后者。 正想着,后院那头家仆拉扯着四人往祠堂拖,几人不肯就范,闹得披头散发,哭天喊地。被抓的娇丽女子猛然挣脱家丁的钳制,尖声喊着“我死了就干净了!” 砰地一下,用力撞向砖墙。 众人骇然。 于氏撇开脸,贴身仆妇啐道:“死得不是地方。快拖下去!弄脏了院子!” 两个家丁将那女子一抬,往下人刷恭桶的角落去了。 “不知轻重的东西!”这头动静闹得太大,勇毅侯夫人被两人搀扶着走过来,不好直接对于氏发难,只让人掌掴那个出歪主意的仆妇。 仆妇的脸立刻肿了。 勇毅侯夫人厉声训斥道:“侯爷尸骨未寒,凶手逍遥法外,岚儿尚未找到,你不知为主分忧,竟还要再添杀孽!” “老夫人说得极是!” 院外响起颜如玉的声音。他端着步子走进来,与昨日的红又不同,今日穿的是极浅的银红。 好歹算是素净。 “老夫人节哀,太妃得知此事,震怒不已,特遣微臣来彻查此事。”他上前来一脸真挚地扶着勇毅侯夫人,无比沉痛地道,“勇毅侯遇害一事,朝野震惊,从龙之功的老臣啊,这爵位还是先帝亲封的,怎会遇到这样的事?” 勇毅侯夫人原本就是强撑着,听了这话,眼眶一红,又哭了起来。 “老夫人要节哀,保重身体,勇毅侯也才能放心......”颜如玉放低声音,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要找到世子,昨日原是我不该,世子吃多了酒,我不该——” 卫锦岚喝了酒出言讥讽太妃,弄得人尽皆知,勇毅侯夫人是知道的,如今玉公子道歉,就是太妃道歉,这如何敢受?她侧过身擦去眼泪才说道: “昨夜浮思阁的事,原是那个孽障该打,玉公子教训得极对!若没有后来之事,老身势必要让他进宫领罪的。” 说着说着,她又哭起来,“如今岚儿下落不明,这天杀的鹤喙楼!竟要我侯府无后吗?” 颜如玉皱着眉,十分焦灼的样子,侧头问余承:“刑部和巡防的记档可看了?” “刑部还未问完话。桑大夫他们也被带来了——” 余承转身,刚才明明还在的两个人,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第66章 凤凰花树下 桑落看见那个女子撞墙被抬走,觉得过分草率了些。反正也没人盯着自己,她拉着李小川跟过去。 家丁寻了点乱草将那女子一盖,拍拍手上的灰就走了。 桑落让李小川盯着外面,她上前去看那女子的伤。额头肿得很厉害,伤口也长,看起来着实吓人,但实际上跟阿水的伤一样,只要缝合及时问题不大。 “姑娘?”桑落唤了几声。 那女子幽幽转醒,头晕沉沉的,满脸是血,看到桑落的脸也是血红的。 桑落将自己衣摆又撕一片下来,按在她伤口上:“你的伤能治,你找个机会逃出去,离这里不远的回春堂,找夏大夫替你清理伤口,在那里等我,我可以替你缝好。” 那女子却摇摇头,眼泪不住地流:“多谢姑娘好意。我只求一死......” 原来这姑娘名唤琴娘,是一个戏班子里弹琵琶的小娘,因有些姿色,又生了一双小脚,被卫锦岚看上强行占了身子。 穷苦人家的女儿,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被带回府中做了房中的小姬。 原以为这样就罢了。琴娘有一胞弟名叫阿弦,生得白净,在戏班子里做伶人,也被卫锦岚看上了,阿弦死活不从,卫锦岚带着几个人将琴娘绑到戏班子里,由着几个男子把玩,阿弦何时从了,何时停下来。 从那之后,姐弟俩都沦为了卫锦岚的玩物,时常带着一起玩乐,给弟弟灌催情之药对她做那等事。还请了不少纨绔一同观看,美其名曰“姐弟情深”。 阿弦不堪侮辱,寻了一晚自宫于屋内,这下惹恼了卫锦岚。他取来马鞭,叫人狠狠抽打,不到一个时辰,人就死了。 卫锦岚疑心重,怕她报复,从那以后,再不召她侍奉,只在需要取乐时,就找几人来凌虐她,供他观赏。 “我这辈子连根烂草都不如,留着一条贱命,不过是想要寻个机会替阿弦报仇......” 主母要杀她,还不知是何等手段。与其那样,不如自己一头碰死了来得自在。 琴娘躺在烂草里,痴痴地望着天,眼泪混着血将枯草染成了一片红。 五月的阳光那样灿烂,怎就照不透人间的阴暗? 桑落忽然想起元宝,满脸是血的元宝,那一把砍得卷了刃的菜刀,轻声问道:“你说,你自己死算什么本事?总要切下他的一块肉来。” “报不了仇了......”琴娘摇摇头:“后院一百余三人,谁不想啖那禽兽的肉、饮那畜生的血?” 那些男男女女谁不是迫于侯府的滔天权势忍辱苟活?都是好人家的儿女,谁又甘心被当做玩物任人猥亵? “桑大夫——”李小川转过头来,“好像有人来了。” “报不了仇,就要想办法活着。”桑落站起来,用枯草盖住她的脸。 带着李小川回到前院,刑部的人怒道:“你们俩跑哪里去了?” “如厕。” 桑落淡淡应着,刑部问的话还是那一些,她与李小川又重复说了几遍, 刑部的人递来文书和口供道:“桑大夫受惊了,刚才三夫人也遣人来为你作证。周折一夜早些回去休息吧,衙门若要问话,自会去差人去找你。这些时日,你恐怕不能离城。” 桑落摁了手印,这才算过了。 一旁的停灵堂内,颜如玉正一脸凝重地给勇毅侯上香,再掀开遮盖尸体的白布,比划着心口的伤。 “记——伤口二指宽——” 这话一出,颜如玉突然觉得耳熟。想起来了,这话是桑落触诊时总说的。自己怎么学起来了? 一偏头,对上桑落冷冷淡淡的目光。衣摆怎么又少了一片?左右两边都毛喇喇的。 是在吃衣裳吗? 桑落站在月亮门外,敛眸行礼,又抬起眼眸看他。 颜如玉看懂了,她是有话想要跟他说。必然是要他兑现承诺,给化尸水的方子。 方子是不能给的,但他今日心情很好,不介意送她几瓶。 他抖抖袖子,几步下了台阶走到月亮门下,还未开口,桑落看看四周,又后退两步,示意他到一旁的凤凰树下说话。 五月的凤凰树,开着火红的花。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似是浴火重生的凤凰。 她站在树下,脸被花儿映得通红,用仅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想见知树。” 不是要方子? 颜如玉袖子里的手指一捏,她要见知树做什么?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昨晚在浮思阁给她暗示,让她不要担心,不会有事。 但她这个人遇到卫锦岚那种祸害,多半会忍不住要动手。只得遣知树去救。昨晚情况危急,知树动了鹤喙锥。 必须要护桑落无恙,这是他答应莫星河的事。 但是现在她猜出来身份,就另当别论了。 颜如玉审视着她发髻上的那根青绿竹筒,上前一步,微微一弯腰,靠近了她,手抬了起来,探过她的脸颊,擦过她的发丝。 莫名的气息从耳边掠过。桑落下意识地想躲,脚不自觉地退了又退。 颜如玉的手先一步从她发间取下套着竹筒的柳叶刀,去掉青竹筒,露出柳叶刀。 她刚想让他还,就发现刀刃侧面还有血痕。 糟了! 桑落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又被抓住了把柄。刑部和巡防问话时,她都遮掩了自己切卫锦岚的那一段。 可是现在套在竹筒里的刀刃有血痕,如何也说不过去。 她想夺刀,却来不及了。 颜如玉将刀儿一收,别有深意地道:“知树累了,桑大夫若想见他,我遣他去桑家医馆寻你便是。” 桑落暗暗掐了掌心,匆匆行礼,叫上远处的李小川一起离开侯府。 回到桑家医馆,桑子楠失魂落魄地坐了一夜,桑陆生和桑林生也守在医馆里,见到她和李小川都回来了,众人心里悬着的石头也落了地。 桑子楠连连说了好几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又让人去煮两碗面条。 “陆生,你带着落丫头回家去休息吧。”桑林生说道。 桑落觉得面条寡淡无味,随便挑了两口就不吃了:“我还有事,不能回去。” 还有事? 桑子楠觉得桑落这段时日,医术越来越好,人变得越来越难懂了。 他想起昨夜在浮思阁,颜如玉拦住自己,只让她上楼诊治的情形。桑落宁肯要李小川帮忙,也不要自己。 她,似乎瞒了自己很多事。 “我去睡会,有人来找我,记得叫我。” 桑落到后堂榻上躺着打盹,李小川看着那张榻,心中疙瘩重重,桑大夫竟然能睡得着,当真非寻常人。 这一等,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直到第二日天蒙蒙亮时,才有人敲响了桑家医馆的门。 第67章 树下乘个凉 敲门的人是夏家的药童。 桑子楠记得这个人,一想到夏景程,他心中又起了不安,一把抓住桑落:“你又要去哪儿?” “我去救人。” “我陪你去。”桑子楠知道她的性子倔,知道拦不住她,至少要防着别的男人利用她的善心制造在一起的机会。 桑落想了想同意了,又叮嘱李小川在医馆里休息,等着“大侠”来。 天边刚亮,如同将暗夜撕去了一角。 夏景程一直站在门口等,见到几人来了,连忙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示意进门再说。 夏景程伸出头看看门外没有人跟着,麻利地关上门,根本不问桑子楠为何也跟了过来,只低声道:“琴娘在里面。桑大夫请跟我来。” 内堂的病榻上,琴娘闭眼躺着。脸庞因失血过多而极其苍白,血液混着干草、泥土凝固在头发上,一绺一绺地挂在额头。 “我替阿水缝合的东西,你也准备一套:桑蚕丝线,针,清水,烈酒等物。” 夏景程一侧身,身后案上整整齐齐准备好了各样器具:“桑大夫,放心,已经备好了。”琴娘一来,说是桑落让她来的,夏景程就明白了,恰好前一日在漠湖边的医馆,跟着桑落一起替阿水缝合过,该准备什么他已有数。 桑子楠没想到这夏景程与桑落都有了这等默契,又觉得自己是做不到的,不禁气结,便问道:“她脉象如何?” “她头部之伤失血不少,我已给她服了夏家秘药朱明丹。但琴娘的脉象急促而紊乱,气血翻涌,显然心中淤积了太多的忧思。难治的不在头,而在心。方才她情绪过于激动,我只能施针为她定神,现在应该是睡着了。” 说着夏景程将朱明丹的方子拿出来:“为防用药相冲,桑大夫,这是朱明丹的丹方,您请过目。” 夏家独门秘药的方子就这么拿出来了?桑子楠越来越觉得受到了威胁。逼仄的房间里,桑落与夏景程起身净手,倒出烈酒搓了,两人一左一右站在琴娘额头,唯独桑子楠是多余的。 “堂兄。”桑落抬起头看他。 桑子楠双眼立时充满了光。 “帮我们掌一下灯。” 只是掌灯吗?他连打下手的机会都没有吗?桑落甚至没有解释躺在病榻上的女子是从哪里来的,有什么来龙去脉。 桑子楠端起那一盏蜡烛移动到床畔。 桑落开始清创:“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桑子楠知道这句话不是问自己的,他看向夏景程,夏景程用镊夹夹开血块:“一个时辰之前,我睡得正香呢,突然就有人拍门。一进来就说是你让她来的。” 桑落清洗了伤口,再举起带着桑蚕丝线的针,扎了下去,琴娘察觉到疼,头一偏,眉头皱在一起,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阿弦”。 “别动。”桑落轻声道,“我在替你缝伤口,有点疼,忍一忍。” 额头的刺痛让琴娘清醒过来,眼泪从眼角滑落:“桑大夫,我不怕疼。” 比起卫锦岚那个畜生所做之事,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你是怎么出来的?” 桑落离开之后,勇毅侯夫人和于氏就吵了起来。勇毅侯夫人终究是心疼儿子的。这一百多号人都是儿子的玩物,怎能容许媳妇动手清理?侯爷殒命,世子失踪,若再由着于氏势大,那将来侯府是谁说了算? 勇毅侯夫人下令,将后院所有人聚集在一起,都送到城郊庄子上看管起来,说等到世子回来再处置。 琴娘继续说道:“他们发现我还有一口气,又嫌拖到庄子上麻烦,就寻了乱葬岗将我抛下,我这才得了机会跑出来。” 桑落收了线,替她上了药,才说道:“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不要多想。那个畜生昨日被人打得胸骨骨折,又被人掳走,凶多吉少。也算是为你和你弟弟报仇了。” 蛇根木的毒多久能褪去,桑落不清楚。但她现在有些后悔,昨夜对着卫锦岚下的那一刀,着实轻了些。 琴娘激动地撑着坐起来,手肘不住抖着:“不算!不能算!他即便是死了,我也要将那畜生的尸体翻出来剁烂了喂狗!” “不光是我!”琴娘双手抠着床榻的边沿,双眼恨恨地道,“桑大夫,你不知道他那个畜生对后院的人都做了些什么!死就可以赎他的罪吗?不能!绝对不能!” 夏景程怕她太过激动,崩裂伤口,赶紧施针让她再次安定下来:“不管怎么说,你也要先治伤,身体好了才能报仇,对不对?” 琴娘眼泪不停地掉:“我烂命一条,只求与他同归于尽!” 桑子楠越听越心惊。这个女子竟然是从侯府偷跑出来的!还要杀世子卫锦岚!桑落在做什么?知不知道卫锦岚是权贵,是一根手指头都能捻死她小命的权贵! “你要做什么,是你的事。我妹妹只是替你治伤的大夫,她好心替你治伤,对你的事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他对琴娘说道。 放下烛台,就拉着桑落往外走:“你跟我回去!你知道她惹的是什么人,还冒着这样的风险?你忘了我爹、你爹跟你说过什么了吗?” 认怂,保平安。 桑落知道。 卫锦岚已经落到颜如玉手里了。他是生是死,这口锅,都是鹤喙楼背。她不过是大树底下乘个凉而已,计划已定,就等实施。 但这句话不能对桑子楠说。 桑落舒展了一下身体,推开医馆的门。 门外。 天色渐明。 颜如玉的销金兽香炉里,香已燃烬。屋内仍旧残余着一缕香气。 知风拉开门,知树在门前跪了一天一夜。 犯了错,就该如此。 她没多说什么,去外面打了热水来,伺候颜如玉梳洗,象牙梳子蘸着水,一点点将颜如玉的墨发梳顺。 桌案前的公子开了口:“知树。” “属下在。”知树头点着地。 “你去见她。” 他还是她?她是谁?知风默默看向颜如玉,握着象牙梳的手指,微微捏紧。 “弄明白缘由。”颜如玉的目光落到桌案上的柳叶刀,他想知道她如何猜出黑衣人是知树的。 “是。”知树踉跄着站起来,适应了一下,再快步走了出去。 颜如玉戴好发冠,踏出房门。 知风问道:“公子要去哪里?” “进宫。” 布下天罗地网,今日应该是收网之机。 颜如玉眼底带着笑意。 知风一痴,很快回过神,垂下头,不敢再看。 第68章 他成了大侠 桑落回到桑家医馆时,知树已经在内堂候着了。 李小川借着上茶之际,又嗅了一下,确定没有错。就是那个味道。 刷地大侠的味道。黑衣人的味道。 知树警惕地侧过身:“你在做什么?” 李小川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想想还是怪可怕的,自己无意之间成了鹤喙楼杀手的帮凶,那将来朝廷抓鹤喙楼的时候,会不会也把自己抓了? 见到桑落进来,知树站了起来,跪了一天一夜,膝盖有伤,但他已经习惯了疼痛,动作微微迟缓。 “桑大夫,公子说你找我。” 桑落示意桑子楠与李小川都退出去。又关上房门,才问道:“你记得那天晚上,这屋里有两个人,我托你帮我记录他们何时开始感觉到疼痛,你可记录了?” 知树没想到是询问这个事。莫非公子罚错了?桑落根本没猜到带走卫锦岚的黑衣人是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两个都没感觉到疼痛,就死了。大概四个时辰。” 桑落有些失望。这么说这个蛇根木阻止了痛觉,毒性却仍旧存在。 她还不太死心:“那卫锦岚呢?他也四个时辰就死了?” 知树的汗毛顿时就炸开了。 她真的知道是自己!是怎么知道的?要不要杀了她?公子没有示下,楼主肯定不允!那要怎么才能封她的口? “你是怎么知道的?” “哪件事?”桑落想确定卫锦岚死没死。 “我的身份。” 桑落想起林相公死前也问颜如玉同样的话,便学着颜如玉答道:“猜的。” 不可能。 知树死也不会信。眼前这个人,跟公子一样,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桑落倒也不含糊:“我要卫锦岚,等事情一了,我告诉你来龙去脉,或许,能救你一命。” 知树强抑制着杀意:“我的命,不用你操心。” “我死,你死,都没有用。”桑落好心地提点,“我能猜出来,别人就也能猜出来。” 知树觉得自己被她捏住了七寸,动弹不得,决定先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桑落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知树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整件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搞这么多,为的是什么?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天黑之前。 琴娘离开回春堂,乔装之后出城一路向南,到了侯府郊外的庄子,佯装走投无路,乞求庄子留下她,给口饭吃。 看庄子的人,本就得了侯府的命令,一个活人都不许放开,既然有个自投罗网的,当然立刻将她关在了后院。 待到三更,庄子外,来了一驾驴车。 赶车人是个黑衣人。 他将驴车套好,径直从驴车后的车板上拖下一个麻袋。他轻功极好,拎着几百斤的麻袋,翻身进了庄子。 咚的一声,将麻袋扔在院子里。 庄子里都是些粗壮的家丁和结实的老仆妇,听见声音,就都出来看。只看见一个满是血污的麻袋,都不敢动。 胆子大一些的,挑开套麻袋的绳子,扒开一看,露出卫锦岚又油又黄的肥脸。他虚弱地睁着眼,望着众人,干涸苍白的肥厚的嘴唇动了动。 众人连忙喊道:“世子!是世子!快!快去报夫人!” 话音一落,一道黑影闪过,如砍瓜切菜一般,将那些人尽数放倒。 后院的小门被打开了。 琴娘举着灯,拖着沉重的铁链,从门里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又一个男男女女。他们面容姣好,却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脚上都被锁着铁链,一步一步走得艰难。 那铁链在凹凸不平的地砖上刮出刺耳的声音。黑衣人听着有些难受,寻来一把斧头,逐一将铁镣砍断。 “当——”“当——”“当——” 每敲一下,似是释放了一个灵魂。 “多谢,大侠!” “多谢大侠!” 黑衣人似是没想到他们会这样称呼自己。大侠?他想起来了,在桑家医馆的那个夜里,那个叫李小川的学徒也是这样称呼他的——“大侠”。 知树仿佛明白了什么,手上的动作却不曾停止。 院里的人越来越多,举着火把,秉着烛台,挑着灯笼,面色无一不是凝重,眼神无一不是赤红。 知树飞身上了树梢。 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站在了最前面。 她仰天看着漆黑的夜,嘴唇抖动着:“爹!娘!阿姐!阿兄!我为你们报仇了!” 说完,她扑了过去,狠狠地咬住卫锦岚的脖子。 卫锦岚挣脱不开,失去痛觉的他彻底疯了,嘴里不住咒骂:“小贱蹄子,你娘真香啊,你不觉得香吗?哈哈哈哈!你爹娘的血肉都在我身上,你咬我,就是在咬你爹娘!” 小姑娘吓坏了,满嘴的鲜血,退了一步,满脸的不可置信。 卫锦岚道:“你阿兄当真是补啊!就是你阿姐的滋味不如你!” “我杀了你!”小姑娘找到知树留在一旁的斧头,双手沉沉地抓起斧头就要砍过去。 “别听他的!他就是想图个痛快!”有人喊着拦住她,一下将麻袋彻底撕开,将肥硕的身躯瘫在地上,“咱们一刀一刀地割下他的肉!别让他死得太容易了!” 众人一涌而上。 光,将他们的脸照得透彻,将他们的影子拽得狠戾,像是从地狱里翻涌而出的恶鬼,张着嗜血的爪牙,一圈又一圈地将那一滩肥肉包围得密密实实。 毫无章法,又带着撕裂的恨意,将卫锦岚彻底淹没。 仍旧感觉不到疼痛,卫锦岚躺在地上,挑衅地道:“你看,你们想让我痛,偏偏我一点感觉没有!上天都眷顾我!” 天道有轮回,但这个代价太大了! 这个禽兽对他们做过的所有事,即使报复回去,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屈辱,他们的人生又怎么回得来? 也不知是不是上苍有眼,地狱有门。 当浑身露出白骨时,卫锦岚突然喊叫起来。 是疼痛!疼痛! 久违的疼痛,出现了。 疼痛,让他癫狂。 他想叫喊咒骂,却被割了舌头。 他想要像过去那样,用一个犀利的眼神,就吓退这帮肮脏的低廉的贱民,很快眼睛一痛,他陷入黑暗。 身体每一寸都在被割裂,被啃咬。 ...... 知树站在树梢,听着他们的祈祷、哭诉、怒号。看着夜色中血迹斑斑的那滩肉,渐渐分崩离析。 他突然懂了。 懂了公子为何要做那样的事。 也明白桑落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自己当真,成了大侠。 第69章 比想象的胖 早朝依旧冗长乏味。 太妃坐在珠帘之后,指甲刮过茶盏上的花。 刑部尚书一把年纪仍跪在地上,举着笏板一板一眼地汇报着勇毅侯被杀身亡一事。 “......此事令芮国上下震惊......以臣之所见,此次刺杀疑点重重,勇毅侯府世子至今下落不明,臣已下令进出城皆需盘查。” 刑部尚书吸取了上一次林敏君一案的经验,又说道, “鹤喙楼不过是杀手组织,此案重中之重,当查到背后委托之人的来历。” “知道了。”太妃拖着长长的声音,“还有何事?” “启禀圣人。”吏部的言官又站了出来: “勇毅侯乃开国之功臣,先帝亲封之侯爵,世子好善乐施,常常救济贫苦之人而得善名,还将苦命之人收容于府中,供他们吃喝。此事朝中谁人不知? 端午那日,颜如玉对勇毅侯世子拳脚相向,致使世子胸骨折断,在鹤喙楼凶徒来袭时难以脱身。勇毅侯府之案,虽罪在鹤喙楼,但颜如玉也难逃其责。微臣以为,圣人应当将此人交由刑部以国法处置!” 此言一出,朝中众臣纷纷附议。 圣人转过头看珠帘后的太妃。 太妃说道:“哀家听说,勇毅侯遇害那一晚,原是与刑部布置了一个陷阱?以世子诱敌深入?” 这事,若非自己的耳目回来上报,她还不知道勇毅侯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圣人,暗中左右刑部的人马。 太妃又道:“哀家还听说,勇毅侯世子在闹市之中,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才被颜如玉打断了胸骨。只是不知他说了什么?” 众臣躬身在地,无人敢答。 太妃淡然地扫过这些人的乌纱帽。 女流主政,名不正言不顺。可是眼下圣人还小,若一味容忍这些朝臣尸位素餐,暗中勾连皇亲国戚,只怕将来必出更大的祸事。 必须要替圣人选出一人震慑这帮臣子。 最好是孤臣,无根飘零之人,才能全身心依仗自己和圣人。 要有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还要有把柄,有弱点。 至于人选...... 还要再想想。 她看向叶姑姑。 叶姑姑点点头:“玉公子今日又在宫门外候着,求见太妃。太妃可要见?” 太妃揉着太阳穴,终是摇摇头,再挥挥手: 散朝。 宫门外停着一辆奢华的马车。群臣从宫里出来,正巧宫门内一个内官抄着手跑出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才道:“玉公子,太妃说近日太累,就不见公子了,公子请回吧。” 看到颜如玉连续吃了两日闭门羹,比他们自己连续吃两个月山珍海味还舒坦。 颜如玉一无家世二无权势,不过靠着脸皮子和大器在太妃面前谋了一个闲散的文官。这次得罪开国勋贵,太妃自然也不可能保他了。 玩物而已。 三三两两地瞥他一眼,冷笑着一甩袖子就走了。 知风显出焦急之色。 在太妃跟前四年,这还是第一次不让公子进宫。连续两日了,别是勇毅侯的案子出了什么新岔子。 刑部那帮人看起来一板一眼的,实际上肚子里的坏水多得很。一直看不得公子查他们手里的案子,处处使绊子。 前日在勇毅侯府时就不愿意拿出问案的卷宗来,后来公子提取证人证物都以“依刑部律则,需报请批准方可借阅”的理由搪塞过去。 颜如玉倒不在意,坐在坠着香球的马车里,一手摩挲着套着青竹筒的柳叶刀,一手撑着头假寐。 不多时,知雨快步走来,低声在马车边回话:“知树又来消息了,说庄子那边已经结束了。” 颜如玉用手中的青竹筒挑开小帘,回望了一眼宫门,沉吟片刻之后,才放下小帘,对知雨吩咐道:“依计划行事。” 知雨得了令,立刻就去办了。 “公子——”知风想问为何不杀了桑落,还由着她拿捏知树做了这么多事。可最后没有问出口,“去哪里?” 车壁被敲了两下,颜如玉的递出来一截青竹筒:“去请桑大夫,到漠湖船上一叙。” 知风双手接过细细青竹筒,敛目称是。 五月的午时,日头有些毒。 桑落跟着知风走到湖边时,汗涔涔的。 好在有一阵风吹来,让她略略散去热气。 湖畔柳树下,一叶扁舟,油黑的乌篷,舟尾一根粗粗的绳子套在柳树上。水波轻轻推着扁舟微微荡漾着。 桑落看向毫无表情的知风:“上船?” 知风道:“是。” 桑落捏捏手指。 莫不是要将她撕碎了扔进湖里喂鱼?或者用化尸水将她融了,直接冲进湖水里? 她的发髻里插着一根细细的蛇根木簪子,一只袖子里藏着砒霜,另一只袖子里藏着大量的石灰用以中和化尸水的强酸。左右两只鞋子里各夹着一截竹筒,以便掉进湖里可以呼吸。腰带里还裹着一把小刀。 一踏上小舟,还未进舱。知风冷声道:“抓住了。” 一道无形之力,将小舟推离了湖岸。 桑落偏偏倒倒,紧紧抓住船沿的链扣才堪堪稳住身子。再回头去看,小舟已远离岸边了。 “桑大夫,”舱内响起颜如玉的声音,“似乎比我想象的胖一些。” 狗东西这是在诈她呢。 桑落没有回应那句话,躬身进入乌篷舱内。 颜如玉半笑不笑地靠在舱内,她的目光落到茶案上,茶炉、茶壶、以及一只红琉璃的茶盏。 只有一只。 颜如玉大言不惭:“我煮的茶,桑大夫想必也不敢喝吧?” 桑落认真地看了一眼炉子:“我煮的茶,公子也不会喝了?” 颜如玉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她换了一身粗布的衣裳,腰带鼓鼓囊囊的,应该藏了利器。袖子收了口,手缩在袖子里,显然袖子里也藏着东西。男子衣裳,头上又梳了一个女子发髻,还插着一根木头。 救人的技艺高超,杀人的本事嘛,还差点。 他意有所指地道:“是的。柴火也不用你添,毕竟我也不是供你练手之人。” 桑落目光顿了顿,坐在他面前,取出一页纸,展开之后推到颜如玉面前:“玉公子,既然如此闲情雅致,不妨将这段时日的账算一算。” 颜如玉没有动,目光直直探进她镇定无澜的漆黑眼底。 湖水轻轻漾着愔愔之声,阳光投在湖面,又折射进船舱,粼粼波光恰映在桑落的脸庞。 倔强的红唇,坚定的黑眸。 不妥协的身姿。 一动不动。 反倒是琉璃茶盏中的茶水,随船浅浅晃着,惹出一阵涟漪。 颜如玉收回目光,指尖点着纸,悠悠读出声来: “一、廖内官金珠两颗,可作价十两金。 二、化尸水配方。 三、卫锦岚诊治药费,十两金。” 第70章 咬她手指头 颜如玉轻声笑了取出柳叶刀,在指尖翻着:“方子,我不能给你。那是宫里的东西。” 刀刃折出一缕光闪过他的眉眼,着实惊艳。 这种人,活该当面首。 男人最重要的部位都漂亮。 桑落发现自己想歪了,立马回过神,不想恋战,立马应下来:“那就给钱。” “银钱倒容易,只是啊......”颜如玉喝了一口茶,又将账单推回去,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桑大夫如今知道了我的秘密,我该怎么办呢?” “你什么秘密?” 颜如玉取出一柄乌黑的兵器,一尺长,寸口粗,如鹤喙一般,可以开合:“那天晚上,就是这东西救了你一命。” 颜如玉这是要用救命之恩来让自己守口如瓶?他信自己?又或者只是试探? 桑落凝视了好一阵,才抬起头:“这应该是你的兵器。” “何以见得?”颜如玉收回鹤喙锥,指腹抚过锥身上的小坑。思忖着难道莫星河连这样的事也跟她说了?看样子莫星河对她已用情至深。那夜要不是自己拿出鹤喙锥来顶着,鹤喙楼必中埋伏。 “用铁托子杀人,闻所未闻。”桑落说得很淡,似乎认定了就是这么回事。 古人房中不足时,会借用不少外物。 银托子、铁托子之类的,戴在身上,可在体力不支时继续施展威力。 颜如玉胸口气息一滞。 好好的鹤喙锥!她说是铁托子? 桑落抬眸看着他,睫毛扇了扇,泛着光。 她十分认真诚恳地说道:“公子救了我性命,如今得了不足之症,我定不会说出去,将来若需要房中奇方,可以找我。” 颜如玉难得真动怒,捏着琉璃茶盏的手收紧又收紧:“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是莫星河给她的底气?知道自己不能杀她?竟敢如此挑衅。 “你不能杀我。”桑落摇摇头,“公子以色侍人,今日用得到银托子,明日就要吃十全大补汤,最多两年,你就再难有恩宠。放眼芮国,唯有我能救你于水火,维持你的恩宠。” 见颜如玉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好心地提示道:“更何况,你中了我的毒。” 湖面起了风浪,水拍在船身哗哗作响。 颜如玉眼神越来越深,湖面的波光照得他的神情晦暗不清。 她身上的东西,还未拿出来,唯一施展开的,就是眼前的账单。 他的手碰过那页纸。 “我这个药,倒也不死人。只要不解毒,你就会不停排气,嗯,就是放屁,奇臭无比。这样下去,玉公子的铁托子也无用武之处了。”桑落趁此机会加码,伸出手勾了勾,“柳叶刀,还给我。” 下作。阴险。 就跟四年前一样。 颜如玉盯着她,作势要交出柳叶刀去,趁着她伸手来取,手腕一旋用力一带,将她拉向自己,压住她的左肩,将身躯反钉在茶案上。 船摇摇晃晃。 殷红的琉璃茶盏,左荡右晃。 阳光一照,船舱里映射出一片绯绯的琉璃之色。 远方不知何处响起一阵笛声,又细又绵,直往人心尖尖里钻。 他的手肘压着她的后背,没有半点旖旎之心。 “四年前,你一句话毁我前程。今日,你又要一味药毁我前程?” 桑落头朝下,被他的手臂压得动弹不得,甚至没机会去摸腰间的小刀:“我不过是求生存之机。你的秘密于我没有半点用处。你既然要杀我,何必多言?” 反正已经撕破脸皮,不如直接交底:“你送我上岸,保我平安,我再给你解药!” 颜如玉一只手压着她,另一只手取下她发髻间的蛇根木,扔出窗外,又搜出她袖子里的砒霜和石灰粉,尽数投入湖中。 再探向她的腰间,摸出小刀,手一抛,在湖面上打了几个水漂。 还是没有找到解药。 他的目光扫向她的鞋子,解药藏在她鞋子里?脚一踢,将鞋子里的竹筒也踢了出来。 准备得真是齐全! 仍旧没有解药。 颜如玉看向被反剪的那只手,指腹上似有粉末。 她敢用她的手碰那张有毒的纸,说明她的手指上有解毒之物。或者早已吃了解药。 他不再思索,捏住她的手指,口一张,含住她的手指。 又一用力,齿尖咬破她的手指,再用力吸出鲜血。 舌尖的药味混杂着血腥味,让颜如玉突然记起自己年幼时,进深山训练的情形。 义母给所有孩子都下了毒,说解药在狼王身上,所有孩子都冲向了狼王,只有他扑向狼王的狼崽,他是获胜的那一个。 没有人能阻挡他复仇的脚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的眼神盯着眼前纤细光洁的脖颈,心想若不够解毒,就咬破她的脖子。 船身剧烈摇晃起来。 又热,又软,又湿,又痛。 这人是水蛭吗? “你!放开!”桑落挣扎着,看不到身后的情形,却被指尖的触感吓到了。“颜如玉,解药你吃了,你要杀就杀!不杀就说条件!” 颜如玉运了一阵气,确定无恙,才缓缓松开她。 她是莫星河死命要护的人,是莫星河的一个弱点。四年前,自己被三夫人看中,这其中有没有莫星河的手笔,颜如玉不确定。 桑落看看自己被咬破的手指。幸好是左手,不影响这几日右手握刀。只是颜如玉的身份拆破了,他又要如何对待自己? “你要我做什么?” 颜如玉取出一份认罪书和几块锦布,桑落觉得眼熟,仔细一想是之前到医馆的那三人身上的,他看向桑落手上的血,“手指正好破了,你按几个血印上去,这个证据和认罪书就算全了。” 卑鄙。 那日,他说帮她处置的时候,就留下这个后手了。 桑落咬咬牙,问道:“你要我顶替知树认罪?” “不需要,”颜如玉摇摇头,举起三根手指:“我只需你办三件事,那之后,我就把这些东西给你,大家相安无事。” 桑落狐疑地看着他,他不怕自己反水揭穿他?还是又留有后手? “我如何信你?” “桑大夫,你只能信我。”颜如玉笑着将认罪书推向她面前,“我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可以,但必须给我银子。”桑落不想一败涂地。 “二十两金。” “还要化尸水!” “给你十瓶。”颜如玉再次敲敲茶案。 桑落思忖片刻,用力按了下去。 第71章 不是那种人 小舟,在湖上摇荡的时间有些过于长了。 知风站在柳树下远望着那一叶扁舟,时而左摇右晃,那般剧烈,时而前后摆动,这般温柔。 “唉,世风日下啊。”有人揣着手站在不远处,也望着那小舟,“光天白日的,就在那里如此这般......” 那人摇摇头,却也没有走的意思。 知风想要一掌将那个人打进湖里,省得站在这里胡说八道。 公子才不是那样的人。 她虽猜不出公子所想,但她侍奉公子那么多年,除了太妃,从未见过他主动亲近过谁。 公子只想复仇。 鹤喙楼的每一个人,都只想复仇。 眼看那小舟终于晃悠悠地要靠岸,桑落从舱内出来,发髻散了,衣襟松了,衣带宽了,鞋子也被踩掉了。 旁边那人看得兴致勃勃,一副“果然在干那等事”的表情。 知风有些气恼。 公子不是那种人! 她恨恨地盯着围观的路人,直到那路人识趣地离开。 可船一靠岸。颜如玉一出来,衣裳也不太规整,嘴唇红得惊人,如同吃了胭脂。似是仍在回味,他的手指还搓了搓唇。 “知风,”颜如玉的神情很是得意满足,“送桑大夫回去。” “不用!”桑落怎么高兴满足得起来? 她沉着脸,想要将衣带系上,岂料衣带还被颜如玉踩在脚下,她拽了好几下,才彻底将衣带拽出来,胡乱往腰间一系,跳下船,用力扯断一根柳条将长发随手一挽,踩着鞋就走了。 知风动动嘴唇,心中出现裂痕—— 公子刚才...... 强迫了桑落? 桑落走得很急,很急。 卫锦岚不得善终是好事,只是权贵门下那一百多号人,不能担上杀人的名声。 颜如玉一定是早就算计好要将卫锦岚掳走,那晚正巧桑子楠带自己进了浮思阁,让自己成了颜如玉的刀,引出琴娘等人。 好在,颜如玉让她做的第一件事,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当刀也没什么。 第二日清晨。 京城里就出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勇毅侯府的世子找到了。 坏消息是:只找到了脑袋和几根骨头。连个全尸都没有。 整个勇毅侯府天崩地裂了,勇毅侯府所有死士家丁全部出动,联合刑部、京兆府、巡防的人全城搜捕。 正是早朝未散时。朱漆金钉的宫门外,颜如玉又坐在马车上候着太妃召见的旨意。 远远地,就看见勇毅侯夫人穿着诰命服头戴凤冠,和于氏并肩站在一起,捧着先皇封侯、封一品诰命的敕命文书,带着勇毅侯府家眷,走到宫门口求见圣人和太妃。 颜如玉今日穿得极艳,是刺眼的红。 他一看到勇毅侯夫人,快步下了马车,先递了奏折给内官,让内官务必尽快呈给太妃,再转身迎向勇毅侯府夫人,眉眼间尽是沉痛与惋惜:“世子遇难,乃是我芮国之殇啊,” 勇毅侯夫人脸上血色尽失,只剩苍白无力:“老身势必要抓住凶手,诛尽九族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很快内官宣旨,召勇毅侯府夫人和颜如玉入宫。 五月的夏风,吹得他的红衫翩翩,吹散他眼底浓郁的雾。 无一人想得到,他为此筹谋了四年。 勇毅侯夫人年纪大了,腿脚也不便,颜如玉搀扶着她,托着她的手肘,跨过一道又一道宫门,最后站定在正殿之上。 太妃端坐在珠帘后。听着勇毅侯夫人细数勇毅侯和世子生前的功勋和善行,听着她声泪俱下地哭诉他们的死状有多惨,听着她指着天说先帝在天有灵。 太妃的手指动了动,手中捏着的奏折是颜如玉呈递上来的。 上面罗列了勇毅侯府上下的诸多罪状,足足有三十四条。 颜如玉是大胆。太大胆了! 勇毅侯夫人还是他搀扶着进来的,他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吗? 此时此刻,有人正在心中大骂颜如玉。 桑落答应了颜如玉,要替他保管勇毅侯府后院一百多号人提供的口供和证据。要她坐在家中等着,待宫里来人,就亲自交出去。他还替她编好了故事:无意之间救了琴娘,被其悲惨遭遇所感,替她保存了证据。 原以为就是简单的几句话,没想到竟是长长的名单和密密麻麻的细节! 卫锦岚最好收集俊美男女,权贵之中同好者颇多,时常聚在一起淫乱,相互赠送豢养美姬娈童,还交流心得。 伺候好这些人,没有奖励。但伺候不好,就必死无疑。后院这一百三十余人,都悄悄记录了这些人的喜好,只求保命。 吃喝拉撒记得很清楚也就罢了。竟还写了谁收了下面人进贡的伶人班子,谁霸占了谁家妻女,谁又在青楼里养了妓子,谁又喜好小童,还有养羊养猪的。甚至连那些权贵毛发的稀疏,屁股上有几颗痣,喜好什么姿势、什么用具。都一一记录在案。 甚至从邯枝、木速蛮等地买来奴隶,举行过好几场淫乱的比赛。 桑落看得怒不可遏。又忍不住骂颜如玉是狗。 颜狗是嫌她活太久了,竟将这样的要命玩意儿丢到她手里! 桑落骂得极其难听。 不行!必须要自保! 这东西不能从自己身上出去,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连夜雕出一个“玉字辈”蜡像,将这满是罪恶的证据放了进去。又用蜡封上,再将蜡像放进喜盒里,悬于喜房梁上。 桑落坐在屋内等了又等,等了又等。 忽然街上兵马大乱,有人喊道:“回避!回避!” 一群人骑着马就冲进桑家的院子。 桑陆生从未见过这阵仗,张开双臂挡在桑落身前:“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勇毅侯府的琴娘是不是给了你东西?”骑在马上的人举起长矛,对准桑落。 桑落道:“是。” “拿出来!” “你们是谁?” “宫里人,奉太妃之命前来取东西!”那人的长矛泛着寒光,只差一寸,就要刺进桑落的咽喉。 “大人请稍等,我这就去取,”桑落回到屋内,取出一只布袋,递了过去,“就是这个。” 这么容易?随便就拿出来了? 别是有诈? 那人扯开布袋,果然有一摞纸,上面写着画着。 东西到手,斩草除根! 第72章 放你娘的屁 领头之人的长矛正要刺过去。 却又觉得不对。再打开那一摞纸仔细看。 果然不对!那竟是一叠绣花的花样,画着各式各样的草药,只在最后一页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放你娘的狗臭屁!” 这不是口供! 领头人的脑子有些疼。 早上在勇毅侯府的庄子上发现了世子的头颅。那一百三十余名禁脔竟连夜潜逃了。整个刑部、京兆府、巡防都在搜查凶手。 偏偏早朝上又出了大岔子,颜如玉上奏说查到了勇毅侯府上下罪名三十四条。禁脔们已写下口供和证据,东西皆在一个名为琴娘的人手中。 大人借着如厕,遣人送来口信,要立刻找到琴娘乃至接触过的所有人。务必找到口供和证据! 刑部有人想起桑大夫曾经进过后院,这才查到桑家来。果然,琴娘留了东西在桑家。 大人要自己找到之后斩草除根,这肯定不算找到了。那就还不能杀眼前的父女。 长矛又对准了桑落:“里面的东西呢?” 桑落一脸茫然:“我不知道。琴娘说将来会有人来要,就给出去。” 这话没人会信。 矛头仍旧不曾挪开半分,那人失了耐性:“我再问你一遍,东西呢?” “就在你手里啊!”桑陆生将桑落拉到身后:“你们要的东西,我们给你了。你们拿了就快走吧!就算是朝廷,也不能随便闯入百姓家中。” 领头人一挥手:“给我搜!” 一群人冲进了屋子,里里外外地搜了一个遍,最后围在了喜房。 桑陆生有些急,上前抵在门上:“那都是宫里内官们的宝贝!不能进!绝对不能进!” 那些人哪里怎么会听他的话?越是阻拦,越说明有鬼。 一把刀子架在桑陆生的脖子上:“劝你识相点!” 几人一推门,只见喜房拿红布封了窗,屋内里挂满了红布,飘来飘去。 诡异得很。 那几人进去搜了一圈,一想着都放着内官们的肉身,说不出来的别扭,很快就退了出来:“头,没看到。” 领头人走到门口,望向头顶:“那梁上的盒子,都弄下来。” “不可!”桑陆生想进去阻拦。 桑陆生有些头疼。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啊。之前杨家那小子来偷走,好不容易归位了,这又来一群土匪似的人,又要将盒子弄得七零八落的。 真弄混了,他这刀儿匠也就做到头了。 可眼前一把大刀架在脖子上哪里由得他说不可。 盒子太多了,留下领头人举着长矛在门口盯着桑家父女,其余人都进去查东西了。 桑落静静地盯着喜房,手中握着蛇根木,正想要下毒,那帮人又从屋里出来了。 领头人忽然有了新的想法,也许这叠纸里有特别的线索,先交给大人再说,免得耽误了正事。他留下两个人盯着桑家。自己带着人马往宫里去。 刚走到宫门前,领头人就觉得腹中气胀如鼓,难受得紧。 实在憋不住,“噗——”放了一个又臭又长的屁。 守在宫门的人,是大人的心腹内官,他嫌弃地用手扇扇,悄悄接过那一叠纸,寻了不起眼的路一路进到宫中。找了机会,交给了大人。 那位大人看了这绣花花样,又看了最后一页的字,想骂又不能骂出声来。 一个内官跑来:“大人们,圣人旨意,不许再如厕。” 这都在宫里一上午了,一口水一口饭都没进,如厕都不许了?这娘们当政当真是屁事多。 “马上!马上!正蹲着呢!” “还马上?夹断!” 官员们陆陆续续地回到殿中。太妃仍旧端坐着,圣人也端坐着。 “颜如玉,”太妃说道,“你刚才所说是何意?” “微臣说,不要关闭殿门。” “为何?” 颜如玉捂着口鼻:“因为微臣让人在证据上,放了些通气的药,替拿到证据之人顺顺气。” 这是他与桑落商量好的。 话音一落,殿内果然有人放了一个又臭又响的屁。 众人连忙捂鼻,四处张望,到底谁在放。 很快,又是“噗”的一声。 一声接一声。 奇臭无比。众人连忙散开。叶姑姑也赶紧让宫娥们打扇。 孤零零地站着的,是吏部左侍郎龚大人。他捂着屁股,却根本忍不住。 颜如玉捏着袖子挡住自己的鼻子。 一想到昨日桑落竟准备对自己下这个毒,心中又气又笑。她当真知道怎么让一个人,尤其是男人颜面扫地。 幸好自己机敏,发现了解药就在她手指头上。 那手指也没有女子该有的细腻,还带着薄茧,她是右手拿刀,左手怎么会有茧?许是打结打得多一些...... “玉公子?” 叶姑姑捂着鼻子唤了一声。 颜如玉回过神,说道:“想必证据就在龚大人身上了?” 他早上让知风去桑家暗暗守着,只让人拿到证据,但务必要护住桑落的性命。 毕竟是莫星河要的人。 太妃一下令,侍卫上前将龚大人压住,隔着帕子取出信,交给颜如玉。 颜如玉手上涂了解药,打开一看,愣住了。 除了几页绣花纸,只有一页“放你娘的狗臭屁!” 不好! 是桑落换了! 知风不在桑家? 桑落有危险? 颜如玉想,要尽快去桑家。 又在心中补了一句:看在莫星河的面子上。 太妃见他表情,便知出了岔子。但龚长青去取证据的动作,也是欲盖弥彰。 抓一个算一个。 她示意叶姑姑将那一堆绣花的纸呈上来,隔着帕子假意翻看了一阵。最后,一拍桌子,怒喝道: “来人,勇毅侯府所有人等,尽数捉拿归案!将龚长青押下去,打入天牢等候发落!” 勇毅侯夫人气急攻心,要爬起来,却两眼发黑,彻底晕了过去。 “臣冤枉!”“噗——”“臣——” “噗——” 人都拖走了。 殿内仍旧臭气熏天。 宫娥们赶紧提着香笼熏了一阵,这才略略好些。 勇毅侯府,先皇钦点的勋贵,吏部左侍郎,正二品官员,说抓就抓。 朝堂不光变味了,还要变天了。 那厚厚的一摞纸,究竟写了什么。除了龚长青,也就颜如玉和太妃知道。但谁放屁不臭,谁屁股没有点屎呢? 朝堂上落针可闻。 众臣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太妃站了起来,看向堂下乌泱泱的众臣,开了口:“给颜如玉赐座。” 叶姑姑一愣。太妃已经决定了吗?芮国开国十余年,从未有过朝堂赐座的先例。 终于。 颜如玉微怔但很快回过神来。 没有证据,太妃也要硬杀。看样子龚长青的这个“屁”放得极好,他躬身谢恩,坐了下来。 “那些人呢?”太妃问道。 “臣担心他们有性命之忧,已让人带他们藏起来了。” 太妃点点头,挑开珠帘,站了出来。沉声说道: “证据、供词,我看了。恶心至极!卑劣至极!朝廷的肱骨之臣啊,皇亲贵胄啊!芮国才立国多少年?经得起你们这样作践吗?” “龚长青意图消灭证据,包庇你们的、你们家人的罪行。哀家没想到吏部。” 太妃看向坐在一旁的小圣人:“圣人,宣旨吧。” 小圣人取来玉玺,在圣旨上按了下去:“颜如玉,接旨——” 第73章 医学的进步 面对两个举着刀的人,桑陆生坐立难安。 “不急。二位大人先坐下来休息。”桑落还是很好心地给他们搬了凳子,又上了两碗凉茶。 那两人只是坐下来,手里仍执着刀,不肯吃一口茶。 桑落也老老实实搬了凳子,跟桑陆生两人坐在院子里,抱着簸箕捡药材。 她掰着枯叶,指腹被颜如玉咬破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宫里应该是臭气熏天了。不知道“玉苁蓉”看到那几页纸时,会什么心情。 垂着头思索了一阵,又庆幸自己昨晚提前做了准备。否则,今日早已被人斩草除根了。 “玉苁蓉”这个人接触了几次,虽算是言而有信,但心思一层又一层,后手一个接一个。 他昨日说过会保证自己安全,今日长矛都刺脖子了,也没见他的人出来。正如爹说过的那句话:“男人信得过,猪都能上树。” 说不定他也想给自己一个了断,省得暴露了他的鹤喙楼身份。 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将那些证据上达天听,否则琴娘他们难以昭雪。 这就有些难。 眼前这两个人,终究是个威胁,还是要想法子做个准备。一击毙命最好。但他们举着刀,毒针毒药都难以近身。 桑落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不想故技重施,没什么新意。 穿越四年一直在寻找麻醉剂,尝试过各种各样的配方,最有可能的还是靠化尸水提炼出来。但是颜如玉这个狗东西,昨天答应了,却也没给。她不得不先拿手边的东西尝试。 医学的进步,就是在于敢于舍命尝试新东西。 总不能舍自己的命。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盯着她的人也跟着站起来,刀尖一晃:“干什么?坐回去!” “两位大人,可否允我们进屋将那些喜盒收起来?毕竟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内官的宝贝,我们平头百姓能有这个营生着实不容易。” 执刀人迟疑地打量她一番,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收拾喜盒? 另一个人却觉得不错。端午一过,日头就毒了,坐在院子里着实晒得慌,蚊虫也叮得厉害,进屋凉快凉快也不错。 两人就挥着刀指挥桑家父女,四人一起进喜房。桑家父女干活,他俩拿着刀坐在门口,门也虚掩着,不耽误他们观察外面的情形。 喜房用红布封了窗,凉快是凉快,就是不够明亮。 “爹,你先去收拾,我来点蜡烛。”她翻箱倒柜挑了一根灯芯粗的,用火折子点亮了。 屋里霎时就亮堂起来。散落一地的喜盒,有些被拆开了,红布撒了一地,黑黄的干肉也滚落出来,在烛火之下泛着油光。 桑陆生从梁上扯红布条,梁上多年未动,灰尘一下子就飞满了天。呛得他眼泪鼻涕直咳嗽。 “两位大人可要去屋外避一避?” “少打什么鬼主意!”那两人还是要坚持守在屋内,想着说不定还能发现什么新线索。 桑落连忙取来几块红布,一块替自己掩住口鼻,一块交给桑陆生,又转身歉意地递给执刀人:“屋内尘土大,有些味道,大人不妨跟我们一样,掩住口鼻,一会儿收拾好了,就没味道了。” 屋内红布柔柔地飘着。红烛之下,她一身粗布衣裳,身姿清绝。脸被红布掩了一半,清冷漆黑的眼眸也染上几分艳色。 这是喜房还是洞房? 执刀人微微一愣神,仍旧怀疑地没有接过那块布。盯着父女俩躬身去捡满地的盒子,仔细合上,再缠绕起来,将封条又粘回去。最后按照记录放回原位。 有一条崭新的红布从梁上垂下来,一点灰尘都没有。刚才检查时竟没有注意。 一个执刀人握着刀走了过去。 桑落和桑陆生要去阻拦。另一个执刀人站了起来,将刀刃一立走了过来,逼着桑落和桑陆生往后站,不准阻拦。 那个喜盒似乎格外重了些,拽了好几次都拽不下来。 “不可以拽——”桑落喊道。 话音一落。两个执刀人一同用力,唰——的一声,布破了。 盒子从横梁上滚了下来,盒盖也开了,满满的粉尘从天而降。 那两人被呛得说不出话来,以为只是吸入了粉尘,只过了一息,便开始觉得难以呼吸,眼泪不停地流,心越来越慌。看到屋内的红烛成了一片火海,桑落像是火中舞蹈的妖精,朝着他们走来。 最后,两人齐齐倒地。 桑陆生惊呼:“桑落!” 桑落一抬手,眼神沉静:“不能动!别碰他们!” 她拉起衣裳,抬起脚,从两人身上跨过去推开门:“爹,出去再说。” 眼睁睁看着两人倒下去,桑陆生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不住地回头张望。 “你——”下的毒? “是我。” 昨夜藏证据时,桑落刻意留了一个破绽,盒子里装满了药粉。蛇根木起效太慢,不利于一击毙命,为了以防万一,又掺了足量的乌头粉。 她戴上手衣,秉着蜡烛进屋检查那两个人,翻翻眼睑,又摸脉搏,看这样子先起效的是乌头粉。 医学进步的步子迈太大。 死了。 桑落不喜欢杀人。因为经常杀人的人都知道,杀人容易,藏尸难。 “怎么办?”桑陆生将喜房的门仔细锁好,看看门外有没有人。 怎么办? 现在只能等到颜如玉的化尸水来了才能处理。 可她等来的不是颜如玉,而是莫星河。 莫星河在郊外安排鹤喙楼线人的事,刚回城就听说有人去了桑家,暗骂颜如玉不守承诺,待他马不停蹄地赶到桑家,却看到这样的情形—— 桑落与桑陆生正在屋檐下坐在杌子上,一人抱着一碗槐叶冷淘吃着。 莫星河吸了一口气,摆出一副站在云端不惹尘埃的模样,跨进门槛:“桑姑娘。” 桑落现在见到任何人都觉得亲。多一个人就多一点搬走尸体的希望。 莫星河除外。 一见到白衣的他,她下意识地站起来,只希望他不要突发奇想进喜房。 好在今日的莫星河没有什么探究的心思,只淡淡笑着负手站着看她:“有日子没见,可还好?” 桑陆生看了莫星河一眼,端着碗进灶房去了。 “我没什么事,”桑落怕他问东问西,干脆主动问道:“你可是又头疼了?来,我替你把脉。” 莫星河也不推辞,跟着她进了她的卧房。房内陈设过于简单,更多的都是瓶瓶罐罐。快十六岁的女孩子了,连个妆奁都没有。 他想起那日在浮思阁门口,桑子楠要给她戴步摇的情形,手掌在袖子里紧握成拳,面上仍旧光风霁月,坐在凳子上,让她把脉。 桑落左手按了上去,被颜如玉咬的伤在指腹上,一按上去就疼得缩了一下。 “你的手怎么了?” 第74章 带桑落私奔 莫星河摊开手示意她将手拿出来看。 “没什么,被臭虫咬了一口。”桑落将手背在身后,又换成右手给他把脉。 莫星河还要再问,桑落眉头一皱:“别说话。” 小小的脸,神情格外严肃,像是极珍视他。 这是莫星河最喜欢的表情,她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的目光落在手腕,自己的脉搏上,是她冰冰凉凉的指尖。 天底下,能让莫星河主动伸出脉搏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义母,一个就是桑落。 他四岁入鹤喙楼,比颜如玉还早两年。 鹤喙楼训练极其残酷极其艰苦,没有半分温情可言。唯有重伤时,义母会坐在他的床畔,抚摸他的额头,也会替他把脉,喂进他口中的药,义母都会抿一口,试试温度、尝尝甘苦。 腕上的手指收了回去。 桑落说道:“那个药应该有效,只是要记得,受伤时不可服用,以免加重失血。”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一个养尊处优的点珍阁阁主,也不会受伤的。” 莫星河微笑着看她:“那夜在医馆是怎么回事?玉公子找你做什么?” 看吧,刨根问底来了。桑落头疼。 她起身去药柜上取了几瓶药放在莫星河面前:“要不,你多带些走吧。”免得时常来问东问西。再说,喜房里还有两具尸体,莫星河在她就觉得心慌。 莫星河眼底划过一丝愠怒,很快又遮掩了过去:“不愿说便算了,桑姑娘这是要赶我走?” 这样一说,桑落又有些不好意思。正常人都遇到了都会问一问, “我来其实是想告诉你,舶来寒铁应该有下落了。你的刀儿丢了不打紧,我替你再打几把。”莫星河手探过来,取走一瓶药。 有了这个消息,桑落果然双眼一亮:“太好了!” 有人来了。 莫星河耳力很好,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往外走。 只见远处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整整齐齐地朝桑家奔来。衣裳是一色的红,马是一色的黑。 桑陆生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喜房门上的钥匙。真要有人冲进来,只怕挡不住。到时候,大不了说是自己下的毒。 倒是桑落这性子,只怕不肯轻易妥协。 他拉着桑落直往莫星河手边推:“你快带她走,这边有什么事,我一个人顶着!” 桑落被推了一个踉跄,莫星河手臂一张,就落进他臂弯里。 “好,我会照顾好她。”莫星河不想与人有任何正面交锋,离开最好。说罢他捉住桑落的手腕就往门外。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他带着自己跑?莫星河为什么要听爹的?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爹,我——”桑落话未说完,就被莫星河拦腰抱在马上,马鞭一抽,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后面的人马见桑落骑马跑了,立刻追了过来,轰隆隆的铁蹄震如山响。他们一边追,一边喊:“站住!别跑!” 桑落被横抱在马上,被马儿颠得难受,看不清来人是谁,模模糊糊地看见追来的人马里,飘着一抹熟悉的红。 再扒着莫星河的肩膀,努力定睛一看。 真的是颜如玉! “莫星河,不用跑了,那是自己人。”证据还在自己手里,他手里有化尸水,处理屋里的两具尸体再简单不过了。 听到这句话,莫星河终于勒住马。 她的自己人? 那群人很快追了上来,将二人团团围住。 莫星河胯下的骏马警惕地原地打转。 看他们胯下的黑马,应该是宫里人,可这些人都一身绛红的衣裳,还未有补子和花样,看不出品级和官身,各个都健硕冷硬,一看就是练家子。 朝廷什么时候有这样一群人了? “桑大夫。”人群突然分开,一身红衣的颜如玉轻轻抖了一下缰绳,马儿往前走了两步,他打量着马上的两个人。 白衣裳的,是老熟人了。 “莫阁主,这是要带桑大夫私奔吗?”颜如玉调笑着说道。目光落在桑落的腰上,哟,当真是莫星河的宝贝,搂得这样紧。 莫星河侧脸看向颜如玉,不知怎的,竟听出话里似有似无的一根刺来:“玉公子,莫某带桑姑娘有急事要走,来不及打招呼而已。” “大胆!”旁边的人呵斥,“不得无礼!要称‘指挥使大人’!” 指挥使? 禁卫的叫统领,巡防的也是统领,军队的叫将军。指挥使是什么? 莫星河下意识地将桑落揽得更紧了些。 一旁的骑兵举着刀:“今日起,朝廷设立绣衣直使,监察百官,督办天下冤案!颜大人升任绣衣指挥使,太妃赐颜大人坐听早朝,凡事可避六部直达天听!尔等见到指挥使大人,还不下马行礼?” 他竟然做到了! 莫星河震惊地看向一脸似笑非笑的颜如玉,他真的做到了。 四年前,颜如玉被三夫人带走,他就说过,既然做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要做天下第一佞臣。 监察百官,督办冤案。 颜如玉一直在追查义母的死,查万勰帝的遗信。如今应该更容易了! 莫星河是激动的,却又有些说不出的羡慕,或者说是嫉恨。 鹤喙楼被自己拿在手里,布置了那么多暗桩线人,竟不如颜如玉一个。难以想象,当年若是将鹤喙楼楼主让给了颜如玉,自己是何等境地。 很快,他又转念。颜如玉一向是出色的。容貌、功夫、脑子。可当了这绣衣指挥使,能够督办百官,也就意味着得罪百官。 自古佞臣无好死。 “下马!”马上的绣使们齐声喝道。 莫星河抱着桑落翻身下马,两人跪在地上齐齐行礼。 颜如玉骑在马上,对莫星河不闻不问,只是望着桑落的发髻,语气淡得发冷:“桑大夫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去——去看舶来寒铁。” “是吗?”颜如玉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满是威严,“桑大夫可还记得,你还欠了颜某一些东西。” “没有忘,不敢忘。就等着颜大人来。”桑落抬起头看向他。 她的话,颜如玉一个字也不信。她说谎的时候,最喜欢直直盯着别人的眼睛。此地无银三百两。 “桑大夫,最好不要想着跑。毕竟,你还有不少老朋友。” 颜如玉抖抖缰绳,引着马走了两小步,身后,露出一个人来。 第75章 她怕个锤子 来人眉清目秀,穿着深绿内官纱衣,腰间系着一个小鱼坠子。 他跑得气喘吁吁,看见桑落,捉起袖子擦擦额头的汗,眉眼一弯:“桑落姐姐,你叫我好一通追。” 正是很久不见的元宝。 桑落站起来去迎,双手不停地捏元宝的脸和胳膊:“你怎么出来了?这才没多久,你长高了,也长好了。穿这身衣裳也神气。” “圣人封赏指挥使大人,派了好多内官送赏赐,干爹想法子让我也跟着。”元宝见到她,小脸满是兴奋,转了一圈让桑落看,又看向马上的颜如玉,一脸崇拜,“本来是要送到颜大人府上的,颜大人竟知道我,就让我跟到这里来了。” 桑落忍不住腹诽。当然知道,元宝的混蛋爹“豁牙”可是这颜大人花钱请的:“胡内官可好?” 元宝用力点点头:“干爹好着呢。桑伯伯好像很生气,刚才不让我们进院子,还拿着斧头要砍我,可是出了事?” “今日遇到一些人,好在已经赶跑了。”桑落余光瞥向莫星河,她一直有些顾忌他,阳春白雪的人,会让她无所适从。可见到莫星河仍旧跪在地上,她又有些不忍,“颜大人?” 颜如玉挥手示意手下都退下,才踱着步子走到莫星河面前,弯腰将他扶起,悄声道:“知风今日不听我号令,差点让你的桑落丢了性命。她是你调教出来的,你领回去,怎么罚,自己看着办。” “你的桑落”几个字说得十分缓慢。 颜如玉是带着怒意的。 圣人宣旨设立绣衣直使之后,朝堂一阵哗然。群臣想要反对,但他们的把柄都在自己手上,又有勇毅侯府和吏部两个前车之鉴,没有任何人胆敢站出来说一个不字。 设下这引蛇出洞之计,为的就是拉吏部下水,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证据和口供交给桑落,是因为她与琴娘有交集,对方要查也容易查得到。 颜如玉本该为自己筹谋多年夙愿成真而高兴。可坐在朝堂上,心里想的却是桑落这一头别出了岔子,散朝谢恩之后快步出了宫。 刚出宫,就遇到知风上前来道贺。颜如玉心中已察觉不妥,一边驱马一边问桑落的状况。知风却道只有两个人留在桑家,桑落对付他们,应该没有问题。 颜如玉怒了,破天荒地,抽了知风一鞭子。 这怒意里夹杂太多。 知风是自己的贴身护卫,又是鹤喙楼留在身边的人,双重身份,应该知晓何为本分。 四年前他被她那般侮辱,也没杀她。她猜出他的鹤喙楼身份了,他依旧没杀她。 他都没杀她,知风竟要越俎代庖? 扬鞭疾驰时,颜如玉翻来覆去地想,他为何不杀她。 她还是有些用处的。比如去林家查毒因,又比如这次救琴娘,再比如今日下那“排气”的毒。 更何况—— 最后,不自觉地在心底补了一句不搭后果的前因: 更何况,桑落是莫星河看重之人。 “莫阁主,”颜如玉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向神情难辨的莫星河,“舶来寒铁改日再请桑落看吧。本指挥使还要问案,先带她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驱马前行。路过桑落和元宝身边时,他道:“快些,本使刚刚上任,事务繁忙。” 桑落默默看他背影一眼。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有人自称“本屎”的。 狗屎本屎吗? 回到桑家,桑陆生仍旧站在门口,握着斧头的手一直没有放下来。直到看见桑落和元宝完好无损,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一扭头,看到颜如玉那张脸,他顿时就警觉起来。 这年轻人红唇白肤,寒眉冷目,长得极其妖孽。身姿挺括。那一身金丝镶边的鲜红纱袍,只消一眼就知道矜贵。年纪轻轻,就带着那么多人马,马是宫里的马,人穿的又不是官服。 总之,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 没有胡子,又带着元宝来,莫非是宫里的掌事内官? “桑大夫。”颜如玉看向跟元宝说个不停的女人,“本使的东西呢?” 桑陆生心中一紧。 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在哪里听过? “爹,你带着元宝在外面说说话。我陪指挥使大人进屋办点事。” 桑落说完就带着颜如玉往喜房去,见喜房的门上了锁。正要开口问桑陆生拿钥匙,颜如玉没有那个耐性,一掌劈得大锁七零八碎。 两人一进屋,桑落转身快速将门关上,取出红布先替自己掩住口鼻,还是很好心地扔了一块红布给他:“这个屋里有乌头还有蛇根木粉,掩住口鼻比较好。地上的粉末也别用手触碰,以免中毒。” 颜如玉接过布,有些嫌弃地抖了抖布上的灰尘才掩在脸上。他扫了一眼地上冰凉的两具尸体,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知风说的倒也没错,桑落的确能够应对。 他蹲下来,正要探手去查看。 “别碰!”桑落想也未想,直接抓住他的手往后拉,“不能碰,他们身上都是乌头粉。碰了你也会死。” 抓手的动作太冒进,颜如玉十分意外地偏头看她。 她掌着红烛,光影在她脸上跃然而生。 她平日素着脸,嘴唇永远抿得紧紧的,不带一点温暖。又只穿粗布衣裳,难得穿一件杭罗衣裙,还被挂得毛喇喇的。寻常少女都会散着头发披在身后,她的头发总挽着最简单的发髻,只是为了藏柳叶刀或蛇根木。 但此刻她的脸上覆了红布,掩住严肃的唇,只露出那双眉眼。弯弯的黛眉之下,平日毫无波澜的眼眸里,此刻正跃着红艳艳的烛火和他的脸。一眼看去,竟浮出几分柔和的笑意。 颜如玉突然好奇起来,掩面的红布下,唇角无人察觉地勾了勾:“你不是巴不得我死?” 桑落被问得一愣,眨眨眼睛,十分严肃地问:“你带了多少化尸水?” 这没头没尾的问题,又问得很正经。颜如玉答道:“五瓶。” 话音一落,桑落毫不犹豫地将颜如玉的手,朝那两具尸体上用力按下去。 爱死不死!有化尸水,她怕个锤子! 颜如玉哪里想到这小丫头竟如此心狠手辣,他带着人马来解她之困,她还想着将自己一起杀了! 毕竟是习武之人,掌力非同寻常,不过是轻松地反手一托,桑落就被掀翻了。 红烛飞了起来,她人也要倒下去。满地都是毒粉,若用手触了只怕没命的是她。 偷鸡不成蚀把米。 颜如玉长臂一伸,拉住她的手,将她拽了回来,脚尖一垫,红烛在空中翻了一圈。 灭了。 第76章 乃守山之兽 屋外桑陆生听见动静跑过来,见喜房门开着,不免心慌。 里面躺着两具尸体呢,那年轻人也不知是什么指挥使,浑身没有一丝善意。倘若抓住这个把柄,要强迫桑落做点什么可怎么得了? “小落?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仲夏午后的烈日,透过封窗的红布,像极了昨日在漠湖舟上,琉璃茶盏的光。 颜如玉在昏暧的光晕中递给桑落一个眼神。 桑落站定之后,毫无赧色地抽回手,声音又沉又静:“爹,指挥使大人与我有事相商,你别进来,去跟元宝说话吧。” 她指腹的伤口刮过他的手背,有些刺痒。 颜如玉想起那是自己咬的,竟有些得意。她对他下手这么多次,没有一次得手。 听见桑陆生走远的脚步声,颜如玉重新点亮红烛,置于桌案上。 屋内两人,两尸,满地毒粉和无数根干巴巴的肉身。 尽管红布摆动迤逦,刚才那蛛丝般微弱的旖旎早已烟消云散。 他盯着她:“桑大夫,恩将仇报,不厚道。” 桑落也盯着他:“人是你带来的,我替你办事,算哪门子的恩?” “那我也算你的雇主,你事未办完,反要对雇主下杀手,又是何道理?” 桑落仍旧直直盯着他:“指挥使乃是朝廷新贵,外面那么多人守着,借我五十个胆子也不敢动手,刚才不过是蹲下来时差点摔倒,不小心按在大人的手上。” 说谎。 但又没有证据。 为了证明,桑落添了一句:“我若真想下手,颜大人恐怕昨日就没命了。” 她说的是实话。 若昨日那张纸上不是涂的“排气”粉,而是这些乌头粉,他早已暴毙了。 屋内静了下来。 颜如玉盯着尸体看了良久,忽然问道:“你怎么不让莫星河替你收拾残局?” 上一次在破庙剁“豁牙”,是莫星河出面替她挡下来的。他一直以为莫星河跟她已经到了交心的地步。可刚才莫星河只是带着她逃,却没有出手处置尸首,是何原因? 难道她没跟莫星河说? “颜大人,”桑落红布下的唇抿了抿,“你娘没教过你吗?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娘? 颜如玉眼眸一沉,所有的好心情顿时沉入寒潭,语气也冷硬起来:“东西呢?” 桑落指了指头顶的房梁,又想起那东西被她放在“玉字辈”蜡像里。昨晚是为了以防万一。可正主就在眼前,她如何能让他看到蜡像? 只是要遮掩也来不及了。颜如玉飞身上梁,看到角落里夹着一个盒子,取下来就要打开。 桑落一把按在盒子上:“尸体留久了不好,先处置尸体吧。” 红布遮住颜如玉半张脸,也没掩去他英挺的骨相。他的眸光落在盒子上,思索着桑落这一个动作背后的动机,这盒子的尺寸与廖内官的喜盒一样大,莫非...... 又是一只“瓢”?她跟廖存远一样,把东西藏在“瓢”里? 究竟是什么癖好? 颜如玉一言不发地推开她的手,打开盒子。 盒子盖一开,又是一阵毒粉。 他眼疾手快,用袖子挡住,这才幸免于难。 待毒粉纷纷扬扬落定,盒子里赫然躺着的巨物让颜如玉眼中迸出寒光:“桑大夫,蜡像里的毒物,你最好亲自取出来,别让本使杀了你。” 桑落戴上手衣,接过盒子,拿小刀嘎吱嘎吱割开蜡像,果然里面又藏着毒粉。荷叶拆了一层又一层,最终取出那一叠纸张来:“颜大人不用恼怒。蜡像不做这么大,根本装不下。” 颜如玉打开确认了东西,收入怀中。拉开门就要走。 桑落一个箭步上前,用后背抵住门,咣当一声,门又合上了。 “你不能走,”她看向地上的尸体,“他们怎么办?” 颜如玉冷笑着:“你娘是不是教过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桑落语结,仍不肯让开:“把化尸水留下。” 颜如玉冷着一双眉眼,手指捏着她的衣裳,要将她挪开:“你不妨再做两个蜡像,把他俩装进去,挂在梁上。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桑落闻言顿时明白过来。这两个尸体不能藏,不但不能藏,还要昭告天下。 他走出喜房,回到院子里。桑陆生正如坐针毡地看着他,又瞟向喜房的大门,想要进去看看情况,却被颜如玉上前一步挡住了。 颜如玉看向院外的绣使,这些人多是禁卫和太妃培养多年的线人出身,还是要把事情做周全。 “来人!去将里面的尸体抬走。” “是!” “小心,尸体上有毒。戴上手衣。” “是!” 那些新晋的绣使上任第一日就办案子,精神百倍,抬着木板齐步跑进喜房,很快就将两具尸体抬出来。 桑陆生有些急:“人是——” “爹!”桑落从屋内出来,阻拦他认罪,“我们为民除害,颜大人已经查清楚了,不会冤枉我们的。” 还不算笨。颜如玉在心中冷哼了一声,走出院子,撩袍上马。 “桑姐姐,桑伯伯,我走了,等下次我得了机会再来看你们!”元宝连忙跟桑落和桑陆生道别,颠着小步子跟在颜如玉马后出了院子。 宫中。 礼部尚书躬身递上一本册子:“太妃、圣人,还请过目。” 绣衣直使。这是亘古未有之官职,无从寻得前朝先例,没人知道该定什么品级、该订制什么官服,绣什么补子。 凭空出来的一群人,将来要监察百官。这权势已是位极人臣,翻云覆雨了。 礼部得了旨意,该办的还是要办。连夜选了不少补子和官服的式样,今日终于呈到了太妃眼前。 圣人年幼,看着那些花样稀奇,翻来翻去也定不下来,跑到太妃面前:“母亲,这个是什么?” 纸上画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猛兽,虎斑毛发,却又长着牛的尾巴,獠牙有半个脑袋那么长,长着血盆大口,凶猛异常。 “这是彘兽。”太妃抚着他的脑袋,微微笑着,声音柔和,“《山海经》有云,浮玉山有彘兽,潜藏在幽谷之中,形如虎,尾如牛,声如犬。好吃人兽。” 真可怕啊,吃人又吃兽。 圣人又问:“那为何叫彘,彘不是猪吗?” “彘者,六畜之首。” 太妃的指甲点着纸面。 彘,凶猛异常,震慑生灵,乃守山之兽。 第77章 接了大订单 绣使钉彘兽,指挥使加绣云鹤。 补子的样式定下来,又要定服色。本朝沿用的还是前朝的礼制,以紫、绯、青、绿为品级服色。绣衣使者穿什么色,才是重中之重。也能看出太妃和圣人的心思。 “紫。”太妃说道。 绣使一应着绯红,指挥使着绛紫。位极人臣,就要有位极人臣的样子。 礼部张尚书心中惊涛骇浪,好一个面首,拿捏着朝臣们的错处,竟一步登天! 左丘家的江山,落入妇人手中也就罢了,太妃至少没有专权之兆,最多是在奏折上画个圈,打个叉,又或者干脆不答。 可现在呢?将来呢?芮国要由着面首来掌控了吗? 待张尚书唯唯诺诺地退下,太妃才站起来。 久坐之后,她的腰有些酸。圣人很懂事地退下去,说是要去温书。叶姑姑扶着太妃上榻躺着,替她捶着后腰。 “为圣人选伴读的事,不能再拖了。” “是。”叶姑姑应道,“宫里新进的小内官也不少,挑一些年龄相仿的出来,先看看。” “嗯。”太妃闭着眼躺了一阵,感觉叶姑姑捶得有一下没一下的,便开口道:“你是不是也想问哀家为何要选颜如玉?” “是。”叶姑姑是最清楚颜如玉和太妃之间何等清白,可朝臣们不知,天下百姓不知。 颜如玉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会被他那天人之姿的容貌所拖累。更何况还时常入宫彻夜替太妃批阅奏折。朝臣们至今不知那些圈圈叉叉都是颜如玉画的。 “哀家与圣人,孤儿寡母,镇不住这些朝臣。稍有不慎就要被拆骨入腹。哀家只能再为他们找一个新的敌人。”太妃说得缓慢:“这个人,要有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叶姑姑心中了然。 朝臣们的矛头如今一致对准了颜如玉,最好两败俱伤,太妃和圣人才有喘息之机。 颜如玉借着鹤喙楼刺杀勇毅侯的机会,顺道将勇毅侯府连根拔起,还拿住了朝臣的把柄,果然是雷霆手段。 至于菩萨心肠...... 他有吗? “善恶存于心,迹于行。”太妃道:“若想把这案子办成铁案,压得勇毅侯府永世不得翻身,最简单的法子是弄两条人命在宫门前,有冤不得诉,唯有以死明志。” 叶姑姑顿时懂了:“太妃当真识人善任。” 自古舍命告御状,先舍命才能告状。尤其是勇毅侯府这样的勋贵,不多死些人,朝廷都不会轻易动摇。 而颜如玉却是将所有人藏起来,只留下口供和证据。可仅靠贱民的口供和证据要想扳倒勋贵,如蚍蜉撼树谈何容易。 所以才有了多部官员齐齐出手,全城搜索证据。也有了龚长青这等二品大员在早朝上,铤而走险,暗中传递消息,派人搜缴证据杀人灭口。 死了两个走狗。整个案子水落石出。 一想到这个,叶姑姑不禁想笑:“那个排气的药当真厉害。” 从朝中官员到内廷内官再到宫门守卫,摸过那封信的人,尽数中招,无一错漏,无一幸免。 芮国开国十几年,抓党羽、眼线、暗桩,从未如此轻松过。 除了臭一些,别无缺点。 --- 五月的盛夏,知了聒噪极了。 桑陆生清闲得紧,躲在屋里揉了一团子面练刀功。 “小落,我记得你给元宝净身时,一层一层地划开,先切里面,再切外面,那是为何?” 桑落正坐在一旁碾柳树皮,碾得满头大汗。听他这么问,就站起来,从桑陆生手里取过面团,搓了三长条:“这是三根绵絮状的肉......” 又扯了葱丝和麦秆包裹其中:“你看,这是尿道,这是血管。” 最后又擀了张面皮包在外面。 她的手法熟练得吓人,桑陆生看得一愣一愣地。 “如果直接切,这个收口就不好。将来必然会淋漓不尽。”桑落拿起一把菜刀,比划了一下。 又放下菜刀,握着白面团子,用手剥开那层面皮,“如果这样割开,先切掉这三条肉,留下这些,再借助剩下的皮肉撑起来。” 父女俩正说着,有人悄悄推门而入,恰巧看见桑落将那根白面剥皮割肉,吓得一激灵,捂住小腹,想退出去,不料脚踢到了小石子发出动静。 桑陆生和桑落齐齐抬头:“谁?” 一个小年轻,一身极稀松平常的布衣,看看外面再躲进来道:“请问——这里是不是可以做——” 做什么?话怎么不说完? 桑陆生正要追问,只见那小年轻捂着小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桑落手中的面团棍子。 嗯? 桑落心领神会:“能做。谁要做?” 小年轻咂咂舌:“怎么卖?” “喜盒可在我家?” 小年轻警惕地看看外面,“不知道,不用问。你就说怎么卖?” 桑落把他往屋里领,还让爹上了一碗凉茶:“什么材质的?” 暑热难耐,小年轻端着碗咕咚咕咚地喝完了,擦擦嘴:“你们有什么?” “蜡的,好做,也快,还便宜,只是容易损坏。木头的贵一些,需要一些时日,容易被虫蛀腐烂。金银铜铁的就贵了,当然等的时间更长一些。” 小年轻想了想,道:“就蜡的,多少钱一个?” 桑落道:“十两银子一个。今日付三成的银钱,明日取货时付全款。” 价格倒也合理,等得也不久。小年轻的手伸进袖子里,掏了好半天,抓了一把碎银子出来:“来二十一个。” 多少? 二十一个? 桑落暗暗皱眉,这是搞批发,准备中间商挣差价吗? 桑陆生却嗅出点不一样的兆头来,他关上门,走过来低声问道:“这位小大人,可是宫里出事了?” 小年轻摇摇头本来不准备说,可一想眼前的是朝廷的阉官,俗称刀儿匠,便说了两句:“新上任的绣衣指挥使,当真是厉害!不过几日时间,就抓了几十名与朝臣勾结的内官,挨个杀。” “唉,毕竟都是没根的,死了还是留个囫囵的比较好。听角楼洒扫的胡内官说起可以找你们做。就做蜡像吧,快一些,天气热人存不住。”说罢他又看向桑陆生:“宫里缺人得紧,你们要来活了。” 这么热的天?来活也不敢接啊。 第78章 原来是婚事 桑落一听是胡内官的话,发出重要的一问:“要做多大的?” 那年轻内官很认真地思索一阵:“听胡内官说,有——” 他没敢说下去,感觉有些犯忌讳。几日杀了几十人多可怕?可做男人要做到那个地步,何尝不是成功的? 桑落明白了。这是要二十一根,天底下最金贵的——“玉字辈”。 被他杀了,竟还想来生当颜如玉? 她换了一个角度仔细一想,又觉得格外合理。 领头雄狮尖爪獠牙杀了其他瘦弱的狮子,那些狮子一定想要自己来生也长出那尖爪獠牙,当领头雄狮。 不过,那些以为有了“玉字辈”就能当颜如玉的人,就这蠢脑子,长出驴马的也当不了。 桑落不禁想起那日在漠湖的乌篷船上。颜如玉逼着自己按下手印后,说出他的引蛇出洞计。 他的脑子转得飞快。甚至连她刚给他下的“排气”之毒,都立刻安排上了。将身边的一切,都算计在其中。 说实话,当时要不是她被他踩着腰带,咬破了手指,被迫按下手印,她高低是要给他吹捧两句的。 她回过神:“可以,我能做。五日来取。” “五日?” “是。”桑落收下银子。 桑陆生也惊了,她准备不吃不喝地雕那玩意儿吗? 闺女最近的状态着实令他头疼,也不知在忙什么,杀人也不眨眼,还与那个指挥使有来有往。自己这个阉官本就上不得台面,她再整日雕这些东西,这样下去,只怕她再难嫁人。 天一黑,桑林生带着桑子楠从医馆回来,桑陆生就把桑林生拉到一旁去嘀嘀咕咕地商量。 桑子楠见桑落正坐在灯下拿着木头雕东西,也着实有些看不下去。好好的女孩子,看男病也就罢了,医者眼里无男女。可她还要雕那物,就实在不雅了。 “小落,你不能为了银子什么都做。”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女子更应该有所不为了。 桑落将木雕上的木屑吹飞,又继续雕起来:“真的都见了多少,假的怕什么?” 能一样吗?二叔和她为人净身,切的都是男童,她这雕的可都是成年男子的。 一想到这个,桑子楠的脖子悄悄红了,耳根子也滚烫。 他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别扭地扯扯衣裳:“我去喝口水。” 从屋里出来,就去西边的灶房里,想要喝碗凉茶,刚走到灶房门外,就听见二叔桑陆生说道:“桑落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不能再这样做这些东西。” 桑林生道:“是,我也发现了。‘豁牙’把她女儿身的事一拆穿之后,她最近着实有些百无禁忌了。” “阿兄,桑落女儿身一事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咱们家就这么几个人知道。” “不知道。”桑林生默了默,叹道,“这孩子是有医术的,可惜生了个女儿身。” 兄弟俩皆是摇头惋惜。 桑子楠正要进去,又听见桑陆生开口:“眼看着要十六了,早些把婚事定下来,她兴许就不这样了。” 桑子楠心头一喜。 桑落是女儿家,又是个倔脾气,天生聪颖,学了不少东西。偏偏二叔是个刀儿匠,少了学识,又是长辈,好多话说不到位,说重了也不好。 如今桑落行事乖张一些,不过是闲着的。 待将来与自己成亲之后,她真想要行医坐堂,他就陪她去个没人认识的小地方,开一个小医馆。日子一长,她就知道当大夫多无趣了,再生几个孩子,她哪里忙得过来?到时,他也不埋没她的医术和学识,他坐堂,她辅佐,以医术相夫,以学识教子。 当真是女子翘楚,人间佳话。 谁知,桑林生却开口道:“就这几日,抓紧办了,把她过继到我名下,也好挑个稳妥的夫家。” 桑子楠心头一紧,手紧紧抠着墙上的泥。爹竟不想着将她嫁给自己?为什么? 是没想过,还是觉得同姓不便?人人都知道她是二叔收养的,又有何不可?更何况还有亲上加亲的道理。 “点珍阁的那个东家——”桑陆生想着那日莫星河不顾一切要带着桑落逃走的样子,倒也算是个可以托付的。 桑林生想也不想就准备否决。 “不可!” 桑子楠从门外闯了进来。高高的个子,耸立在灶房里,情绪激动地握着拳:“他配不上小落!” 桑林生看着儿子的表情,立时就明白这小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叱了一声:“她是你堂妹!” “没血缘的!”桑子楠低声嘶喊道,“没有血缘的,怎就不可以?” 桑陆生呆了呆。这小子竟看上了桑落?其实也不错,亲上加亲嘛。 桑林生却叱道:“我说了,你趁早收了这份心思!她的夫家,我另替她择人选。” 桑子楠不可思议地问道:“爹!我还是不是你儿子?桑落哪里不好?你嫌弃她什么?” 见桑陆生也不解地看着自己,桑林生气得发笑:“我何曾嫌弃她?正因为你是我儿子,我才劝你,别的不说,我问你,落丫头对你有这心思吗?”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又知道我们并非血亲,与我这般亲近。如何没有?” 桑林生摇摇头,拍拍傻大儿的肩膀:“来,你就在外面站着,听着我去替你试一试。也好让你死了这份心。” 说罢,他走到主屋,主屋门敞着。 烛灯下的桑落正专心专意地雕着。 “落丫头,你在忙呢?”桑林生跨进门槛,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手里的东西,也是不免有些脸热。 “是。” “你也快十六了,我跟你爹商量着,把你过继到我名下来,你觉得如何?” 桑落的刀子一顿,抬起头:“不要。” 桑子楠站在漆黑的院子里,听到这两个字,宛如天籁一般,心中热血翻涌起来。 “为何不愿?” “我好好的,为什么要过继到大伯名下?” 桑林生捋捋胡子,缓缓说道:“待你堂兄娶了妻,就该给你张罗婚事了。在我名下终归好一些。” 原来是婚事。 桑落又埋下头,认真雕起来:“我是不准备嫁人的,大伯只需替堂兄娶个好媳妇就是了。” 桑林生闻言也不再多说,只默默地看向门外夜色中僵直的身影。 好像什么东西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碎了。 第79章 你不值钱的 桑落做雕像做到深夜。 她一向专心,完全不知院子外三个男人的心境是如何变化的。 等模子做好了,天色渐亮。干脆也不睡了,敷上石膏起范倒模。听到隔壁桑林生和桑子楠起床梳洗的动静,她赶快换上干净衣裳,捡了一根蛇根木当发簪挽个发髻。 桑子楠看到她,神色极其不好,眼皮也没抬一下,埋着头直直往外走。桑林生倒抬起头来看她,神色如常地笑笑:“落丫头,你既然有事忙,这几日就先别去医馆了,忙完了再说。” 桑落的步子慢下来,觉得他们父子俩怪怪的。望着两人走远的身影,她回过头去看桑陆生:“爹,他俩吵架了吗?” 桑陆生动动嘴唇,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桑落记起今日约了阿水,替她拆线。也顾不得桑林生的嘱咐,只抛下一句:“我有事要去办。”就溜了。 一路追到桑家医馆,桑子楠也不肯跟她多说一句话,只埋头做事,又是抄方子又是捡药。 偏偏手一抖,药弄混了。五味子与南五味子堆在一起,形状颜色大小都差不多,根本分不开。他皱着眉,将桑落推开:“你怎么总在这附近?不去雕你的劳什子像去?” 柜上病人催药,桑子楠将那一盒子药丢在角落,又重新去替病人抓药。 今日堂兄有些不对劲。桑落将那一盒子药抱了起来,走到后院去寻李小川:“你来,能不能分辨出来哪些是五味子,哪些是南五味子?” 李小川接过药盒子,咧嘴嘿嘿一笑:“这有何难,我闻一下就知道了。” 他抱着盒子坐在树下分拣起来。 五味子与南五味子本就属于同一科的植物果实。味觉灵敏的人,能吃出其中区别来。可这一颗颗的,也不能挨个尝。李小川抓起一颗一颗的嗅,很快就将药分作两堆。 桑落分别拣来尝了,当真是不同的。她不禁暗暗称奇,蹲在一旁,仔细看着李小川的动作。 李小川也是个痴的,分毫不觉得旁边有个妙龄女子挨这么近有什么不妥。也忘了自己只是个学徒,桑落问他,他就答。 两人凑得近,这来来去去的学徒看了,都忍不住吃笑。 桑子楠听了动静,从前堂往后院来,正好看见桑落和李小川都快贴在一起了,又记起那夜在浮思阁里,桑落指名点姓地要李小川来帮忙,心中怒意更起。 他两步上前,将两人分拣开的药材胡乱揉做一团:“这是医馆,怎么由着你们在这里闹?桑落,你回家去!” 不等桑落回话,又转过头看向李小川:“没见你钻研医术,倒钻营起这些歪门邪道的来了,我这就跟我爹说,你也别当什么学徒了!” 李小川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分拣的药被他这么一搅和,心中也不免来气:“都是学徒,你不过仗着先生是你爹,在我们面前耍威风罢了!” “学徒”二字,刺痛了桑子楠。他个子高,年纪也是学徒里最大的,桑落都可以坐堂了,他始终不曾出师,如今一个小小学徒也踩在自己头上,他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一拳就挥了过去。 桑落拉也没拉住,反被那一拳带倒在地。 医馆里的人都围了过来。 桑落从地上扶起李小川,看他嘴角挂彩,不禁回过头怒道:“你要做什么?你把药弄混了,我俩替你分拣,难道还错了?” 桑林生闻声跑到院子里来,看着这一幕,大约明白是自己那个傻大儿因昨晚桑落那句话,心中有气没处撒。 “落丫头,家里的事没忙完,就去忙吧。李小川,你也回家去。这几日就不必来了。” 桑落想问一句“凭什么”,可这医馆本就是大伯开的,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抿抿唇,深深看了桑子楠一眼,默默走出医馆。刚一出门,就遇到阿水来了。 阿水远远就看见桑落,用力挥手:“桑大夫姐姐,我来啦。”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到桑落面前,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眨啊眨。 桑落提起精神,看了一眼伤,没有感染,愈合得极好。回头走进桑家医馆就可以拆线,可她不想再进去。回家替她拆线吗?算了,早上爹也怪怪的。 去找夏景程?上次琴娘就在那里缝的,东西也齐全。 她带着阿水刚要走,却又被人三步上前拦住了,那人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压着帽檐低声问:“你就是那个桑大夫?” 哪个? 桑落心想身后就是桑家医馆,里面才是桑大夫。 “那个——”那人声音更低了,像是对切口一样,说道:“难言之病切莫拖——” 阿水听见了,想着这句话她娘也说过,连忙接上暗号:“桑家奇药治沉疴。就是她,就是她!” 那人欣喜地想要上前:“我——”看看周围人来人往地,不好说出口。 桑落再明白不过了。 要找个僻静之处替他看诊,说不定还要脱了裤子触诊。这样的话,去夏家也不合适了,总不好在别人的医馆里做这些事。 还回漠湖边?那个医馆里的老内官似乎有些难缠,但位置却是极好的。药也随便自己拿。工具也趁手。 就是需要一个助手...... 正巧李小川嘴角肿得老高,挎着包袱垂头丧气地从医馆出来。桑落朝他招招手:“跟我走不?看诊去。” 李小川怎么会不愿意。双眼放着光,一咧嘴,扯着伤口“嘶”了一声:“桑大夫去哪儿,我去哪儿!” 几人雇了一辆驴车,直直赶到漠湖边。 戴斗笠的人迟疑地看着那条僻静的小路:“这里会有医馆?”别是要把他卖了吧? 桑落回头看他一眼:“你不值钱的。” 戴斗笠的人噎了噎,压着帽檐跟着走了几百步,竟真看见一间医馆,这样偏僻之处,荒无人烟,何来病患呢?他走近一看,那门楣上的招牌虽斜斜挂着,但“丹溪堂”三个字笔锋遒劲,竟有大家风范。 那人不禁啧啧称奇。 桑落上前敲敲门,很快门开了一条缝,只露出一只苍老的眼睛来窥探,一看到桑落,就想起端午那日,她说自己吃多少药都“不行”。白眉毛立刻拧到一起,想也不想就要关门。 好在桑落眼疾手快,顶住了门:“老人家,行个方便。我们会给钱的。” 阿水个子小,一下子就从门缝里挤了进去,小嘴甜滋滋,眼睛笑眯眯:“老爷爷,我们又来了。” 第80章 有米有媳妇 白发老翁记起这个小丫头来。 端午那日她额头磕破一个大口子,就是那个桑大夫给缝的。用的是蚕丝线不稀奇,可打结的手法着实不同,那伤口缝得又快又整齐,他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 他背着手盯着阿水额头上的伤看了又看,这伤口长得当真——漂亮。 阿水指着脑袋:“看,我的伤一点都不疼了。桑大夫姐姐说今天要拆线。” 又是大夫,又是姐姐的,她喊得也利索。 阿水拍拍腰间的荷包:“我爹娘让我带银钱了。” 白发老翁不情不愿地冷哼了一声,又躺在石榴树下的凉椅上,摇着一把破破烂烂的蒲扇:“治死了,可跟我没关系!” “多谢老人家。” 阿水额头拆线很容易,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彻底拆干净了。 桑落开了一个外用的方子,让李小川去药柜抓药,再照着药柜旁标注的价格算好,交给阿水。 阿水好奇心重,拿了药也不舍得走,还想再跟着桑落看病。偏偏那戴着斗笠的男子一直站在院中,背着手不肯面对他们。 桑落示意那人进到内堂,又让李小川守在外面。 那人进了内堂,将门关严实后才肯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满是络腮胡的脸。看不清容貌,却是个颇有男儿气概的人。 两人隔着桌案坐下来。桑落开口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那人咽了咽唾沫,拿捏了很久的措辞,才说:“桑大夫,我想、想生孩子。” 桑落审视了他一阵,只觉得胡子丛中的双眼满是窘迫:“多大了?成家了吗?” 那人点点头:“三十二了。” “成家多少年?一直没生?” “二十四岁才成家。”那人越说,头埋得越低,“一直没有。” 络腮胡,毛发浓厚,说明雄性激素不算太弱。眼睛黑白分明,身体看起来也算强健,没有病孱之相。声音清晰浑厚,喉结发育正常,手掌红润结实。 不像是一个天生不足之人。 桑落让他坐好,拉开门问:“老人家,可有手衣和白布蒙口鼻?” 白发老翁哼了一声,在凉椅上翻了个身,不准备理睬她。 李小川很有眼力见,去寻了一圈,在院子的角落里,看见晾晒的手衣等物,取下来嗅了嗅,递了过去:“桑大夫,这些都用药煮过,只是有人戴着它吃了——” 他有些迟疑,仔细嗅了嗅,又道:“好像吃了山楂。” 话音一落,白发老翁一下子从凉椅上坐了起来,看着李小川:“你说什么?” “山楂。” 桑落接过手衣,也嗅了嗅,虽然不如李小川,但她懂药:“应该不是吃了山楂,而是在煮手衣的汤中加了山楂。” 白发老翁老迈的眼珠直直盯着李小川,再看向内堂门边一脸严肃地桑落。这两个年轻的娃娃,有些意思。 很有些意思。 桑落关上门,戴上手衣,又用白布掩面:“来,把裤子脱了,我看看。” 那男子应是打听过,这个女桑大夫给人看病,都要亲自上手摸一摸。天人交战了很久,才撩起衣裳,褪去裤子,露出亵裤。 他死死攥着亵裤,看向桑落:“桑大夫,你不会——” 桑落白布掩面,只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严肃地看着他:“你的那处,在我眼里,跟你的手指、鼻子、耳朵无异。就是一坨肉而已。” 她第一次上临床看到活男人的那处时,还是个女学生。也不知是不是福尔马林泡过的大体老师看多了。那些活人的肉身在她看来,跟大体老师的也并无区别。 唯独四年前看到颜如玉时,才察觉了人与人的不同。 粉色,匀称,真干净。跟买来的解剖模具一样。 桑落察觉到自己走神,眨眨眼看向褪去亵裤的男子,不禁暗暗骂自己又说错话了。 这个人不知遭遇了什么,从大腿到下腹,再到胸口,有一条长长的丑陋的刀疤。 刀疤恰好划过他的腿间。 他竟是无根之人。 附件还在,所以他毛发声音都没有变化。 他刚才说什么?要生孩子? 有米有媳妇,可没灶啊。 那人害怕吓着她,用手去遮掩那些刀疤,桑落却一抬手,挡住他的动作,声音平淡,却又带着几分温和:“伤怎么回事?” “我十四岁就进了吕家军。” 一说这个,男子有些得意。当今太妃姓吕,她父兄的吕家军异军突起,可谓是所向披靡,大荔国弱民衰,遇到吕家军,节节溃败。 “跟着吕大将军打了两年。就那时受的伤。”男子想起那情形浑身的不自在,用衣裳盖住身体,才又比划着道,“这么大一把刀,横着砍在我肚皮上,我向后一躺,上半身躲得及时,就是腿慢了些。” 桑落明白了。 战争何其残酷,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易。断胳膊断腿的大有人在。他活着,还四肢健全,还能多求什么呢? 这样的人如何能娶妻?这不是娶回来供着,让人守活寡吗?桑落坐回到桌案边,声音渐渐冷下来:“你知道生孩子要什么吧?” 他又不是属壁虎的,切断了还能再长。 男子坐起来穿好衣裳,仍旧低垂着头:“我是家中独苗,家里都不知道我伤了根本,非要我娶妻。我执拗不过,只能从了。这么多年,家妻无所出,我爹娘也甚是着急,我都好歹顶过去了。” 狗男人!都这样了还娶什么妻!桑落心中暗暗骂了一句,面上仍云淡风轻。 “这半年,我爹身子不好,只怕是......”他顿了顿,又说,“我爹娘隐约猜出是我的问题,想说要不就借、借、借个种。” 桑落皱紧了眉,犀利地看向这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你妻子同意了?” “她是坚决不同意的。说是宁死不做这样的事。”他摇摇头,“我提过和离,她又不肯。我不想耽误她,可她说宁可过继一个孩子,也不要和离。” 古代女子对从一而终怎么就这么执拗? 一辈子三万天,睡着一半,又迷迷糊糊一小半,也就剩下一万天,吃饭如厕洗衣,再用去一小半,只剩下八千日。 只为了一个“从一而终”的念头活着? 桑落每每听到谁家妇人宁死不二嫁,就觉得替她们窝火。 语气也连带着不怎么客气:“明日,你带她来,我在这里等着她。” 她倒要好好说说。好好一个女子,又不是换个男人不能活。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只是没想到,到了第二日,事情竟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第81章 都是狗东西 第二日天格外闷热。 一大早,丹溪堂里的知了也叫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白发老翁只穿了一件泛黄的露臂褂子,光着脚丫蹲在青石板台阶上,就着一根咸菜喝稀粥。他不舍得咬那咸菜帮子,只捏着那根咸菜,把一头放进嘴里嗦了一口味儿,立刻扭头喝一大口粥。 唏哩呼噜,一直喝到碗底朝天。 打个饱嗝,放下碗,被院子里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他身子一歪,左手捏着咸菜,右手端着碗,心中立刻权衡出了主次。 啪嗒,碗摔成几瓣,咸菜还捏在手中。 桑落与李小川连忙上前去搀扶。 老翁紧紧捏着咸菜,站了起来,皱眉问道:“你们怎么又来了?” 李小川看他宝贝咸菜的样子,十分不解:“老人家,这根咸菜是救过你的命吗?” “你们小娃娃懂个屁,盐多贵?这东西一根,可以吃上一年。”老翁白他一眼,寻了一张油纸将咸菜仔细包起来,又问道,“你们怎么又来了?真把这里当你们自己的医馆了?” 桑落再次仔细打量起这医馆来。这几次来,一个病患都没看见,连称药的秤也积了灰,可见生意何等惨淡:“老人家,你的医馆闲着,何不租借给我?你还可以在这里住着,我只是每日在这里看诊。” 白发老翁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租!不租!” 桑落示意李小川将地上碎掉的瓷片捡起来拿去扔掉,再悄声对着老翁询问:“老大人,可是前朝的内廷医官?” 内廷医官属于太医局,平日给没有品级位份的内官和宫女看诊,因担心在宫内做出逾矩之事,故而历来内廷医官都是挑选内官担任,地位等级太低,也不分什么门科,只学一学粗浅的医术,就上手看诊了。 此话一出,那老翁脸色都变了:“你、你胡说!我跟他们没关系!” “哦,算我猜错了。”桑落又想到什么,继续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的桑家奇方是什么?” “不想!不想!”老翁捂着耳朵表示蛤蟆念经,不听不听。反正他听了也用不着。 桑落不信他不想知道。 学医之人分两种。一种是为了糊口,比如堂兄。另一种是为了执念,比如夏景程。 这个老翁应是后者。平日对银钱毫不上心,给他银子他也爱答不理,躺在躺椅上懒得动一下。但上次给阿水缝伤口时,他就好奇得紧,凑过来看了又看。 “今日就约了就算了,”老翁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明日,再不可来了!” 他没听见桑落的反应,坐在凉椅上,又望向桑落:“听见没有?” “听见了。” 正说着,门外响起马蹄声。 桑落去开门,只见来了一驾驴车。昨日那个络腮胡男子仍旧戴着斗笠,坐在车前,勒住毛驴将车停稳。再搬下踏脚凳子,掀开碎花布的车帘:“娘子,到了。” 车内伸出一只手来,搭在男子手腕上,躬身走出来。 戴着幂笠看不出容貌,只觉得那身姿柔弱,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子。 她低着头,一步一步踩着下了地,两人快步进了丹溪堂,桑落上了门闩,才道:“两位里面请。” 李小川这次准备得齐全,将文房四宝、手衣、烈酒、掩面的布,都一一端进了屋中,再退了出来。 桑落对络腮胡男子道:“你也出去。” 关上内堂的门,那女子才摘了幂笠,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孔。看着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 她也打量着桑落,最后目光落到那一桌子的工具上,不禁惊叹道:“你当真是大夫?” “是。” “我还以为——”女子顿了顿,没有说出口。 桑落看她一眼:“以为什么?” “没什么。”女子坐在屋内,一动也不动,像是下了决心一般,主动开口说话,“你替他瞧过病了?” 桑落点头:“昨日看过了。” “如果他是托你来劝我和离的,不妨趁早收了这个心思。”那女子下巴一扬,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 那女子似乎对自己的相公了如指掌:“我猜他也跟你说过,要借种的事吧?” 桑落神色淡漠:“他也说过,你不愿意。” “对,我宁死不肯。我这辈子只跟他一个人。” 桑落沉默不语。 古代女子嫁一夫,终生不换,美其名曰贞洁。殊不知忠诚、贞操、纯洁,都是男人对女人的奴役。 他伤成那样,还要坚持娶妻,把女人困在后宅一辈子,无法生育还咬着牙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问题。 男人当真都是狗东西!可这些女人还要心甘情愿被奴役,被束缚,还引以为傲。 说起来,颜如玉也是狗东西! 穿越四年,她活得何其艰难。为了当一个大夫,甚至要女扮男装。被拆穿自己身份,还要罚抄《女戒》、甚至去绣坊做劳役。 前几日爹提她的婚事,一想到若嫁了人,也要跟这些古人一样主动套上一层又一层的枷锁,她的内心就充满了恐惧和抗拒。 今日又听到女子说得如此坚决,桑落只觉得心中冒出一团熊熊烈火,恨不得烧了这些古人的脑子。 她回过神:“可他毕竟是残缺之人。你没想过后半辈子如何过吗?” 那女子闻言笑了,言语之间多少有些轻慢:“你多大了?” “十六。”虚岁。 “可有如意郎君?” 桑落摇摇头:“男人都是狗东西。” 那女子竟捂着嘴笑起来:“小小年纪,也不知从哪里听的话,跟着大人学学舌也就罢了,怎么还在这里充大夫?” 她站起身来,准备戴上幂笠走出去:“算了,就当出门游湖了。” 桑落也站起来:“我兴许能让他有后。” 女子戴幂笠的手微微一滞,转过头仔仔细细地望进桑落的眼里,试图分辨这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说的又有几分真切:“当真?” “夫人可能还不清楚,我本是刀儿匠出身,男人的身子能不能用,我一眼便知。” 女子想起来了。前些日跟一些官眷们吃茶,有人说有个刀儿匠出身的桑大夫,在男病上有奇方。说的就是她? “当真能让我有他的孩子?” 桑落不懂她的欣喜来源于何处:“怀孕生子,女子都是以命相搏,你为何如此执着?” 女子闻言放下幂笠,解开了衣衫。 第82章 天生是一对 那女子褪去了外衣、里衣。 只剩下一个肚兜儿。 桑落没有想到。 她面对的是一具这样的身体。 眼前女子的身体像是白发老翁的那只瓷碗一块一块的,用被人东拼西凑缝补起来。 丑陋,触目惊心。 比起这个,络腮胡男子身上的疤,根本算不得什么。 女子转过身,露出后颈窝处的黥字。 原来她名为孙茹。有一个兄长,在一次集市中走丢。爹爹因此一病不起,很快就没了。娘亲带着她在一个四品官家中做粗活。偏偏娘亲容貌姣好,引得狗官动了邪念,强占了她娘的身子。 狗官家的主母得知此事,以盗窃罪将二人送了官衙,后颈窝盖上黥字,流放途中娘亲病亡,留下小小的她,衙役为了省事,干脆将她推下山崖。 大荔亡国之后,天下初定。孙茹四处寻找生计,做了很多苦活,最后辗转到了京城,竟遇到走散多年的兄长。在吕将军麾下当了千夫长。她这才安定下来。 她的夫君贺飞与兄长有袍泽之情,于是才定了这门亲事。 “你未经人事,想必不懂。这样的身子,没有一个正常男人会有兴致的。” 孙茹整理好衣裳,将长发放下掩住后颈的黥字,见桑落神色如常,继续说道, “我俩成亲之前,他找过我,说他不能人道,怕耽误了我。我就把衣裳脱了,对他说正好:‘我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谁说坚贞不渝才是深情? 两个残破的人,守在一起相互慰藉过一辈子,何尝不是一种情深意切? “这些年,他对我好,我对他好,我自然要想法子替他生孩子,成全他的心思。”孙茹叹了一口气,旋即问道,“你真的能帮我们有孕?” 桑落的心似是被什么堵住了,站在那里怔怔地,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如果有了孩子,他们的一切残破似乎都能弥补起来,又或者,不光是孩子,她还能给他们更多。 桑落抬起头,沉静地看向孙茹:“或许,可以试一试。” 检查完孙茹的身体,又询问了月事的周期,再交代了一些细节。 桑落拉开门,贺飞一脸焦急地站在那边候着:“娘子,你们怎么这么久。” “没什么。”孙茹戴着幂笠,轻轻晃了晃头,“相公,我们走吧。” 贺飞扭过头问桑落:“如何?可有办法?” 孙茹的幂笠上下点着:“有,回家我跟你说。” “当真?”贺飞一听,络腮胡也高兴得裂开了。 桑落点头:“当真。” 两人欢欢喜喜地拉着手,走出院子,还顺道对白发老翁道谢,给了一粒银子,上了驴车,很快就走了。 桑落回到院中,看白发老翁仍闭着眼,银子随意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心中愈发笃定。 她朝李小川招招手。两人收拾了屋内用过的东西,又将手衣和布弄到院子角落里,李小川烧水,她搓洗。 唰唰唰地,还挺热闹。 白发老翁睡得不踏实,翻了个身,只听见李小川惊呼:“什么,无根之人还能生孩子?” “是的。” 白发老翁垂着眼皮动了动,无根之人生子?荒天下之大谬。这种骗骗别人就好了,多半是找人借种。 李小川替他问出口:“别是借种生吧?” “当然不是!”桑落很有些自信,“那样还叫‘奇方’吗?” “桑大夫,快说说,怎么做?让我也学学!” 白发老翁的耳朵也竖了起来。对啊,你倒是说说看,怎么做。 偏偏桑落埋头搓洗手衣,一句不答。 唰唰唰,唰唰唰。 李小川央求起来:“桑大夫——” 桑落道:“我自然是有我的独门秘方的。刚才已说给夫妻二人听了。等日子到了,他俩就来医馆当场试。” “刚才——”李小川顿时哑然,那个健壮的男子竟然是无根之人? 等等? 当场试?怎么当场?李小川想了很多法子。人家夫妻生孩子,难道自己要站在旁边替他们摇旗呐喊助威吗? “在这儿?不好吧?” 桑落摇摇头:“这里也不让我们呆了,我方才跟他们约好了,等日子快到了,去桑家找我,我大伯那里肯定不合适。咱们就去回春堂找夏大夫。” 桑落将洗好的器物一并投入锅中。一片热气腾腾,烤得人难受。两人退到院中,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 她冲着李小川眨眨眼,又悄悄朝白发老翁的方向努努嘴, 李小川福至心灵,声音也大了些:“无根之人有孕,这等超凡之术,能看到,我这辈子也值了。” 见老翁窝在树下一动不动。李小川又道:“桑大夫,你先跟我说说大概的方法。让我先长长见识也好。” 桑落也不吝啬,随手找了一根棍子,在青苔上画了起来:“你看,我们的方法是,先从这里插入,然后取到之后,再......” 天有些阴沉,树下一丝风也没有。 要下雨了。 白发老翁躺着都是一身汗,心中烦躁,干脆一翻身坐起来,背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他俩面前,将二人提溜起来往外赶:“你们俩快走快走!别在这里烦我!” “可是——”李小川指着锅里的东西,“还没煮好!” “快走!没看见要下雨了吗?别是想在我这里过夜吧?”白发老翁将门一拉,连推带塞地,将二人赶到门外。砰地一下,又将门关得死死的。 “桑大夫,我们东西还在里面呢。”李小川苦着脸。 桑落看着门:“走吧,明日再来取。” 天,很快就沉了下来。 无尽的水幕倾泻而下,雨滴敲击着瓦片,发出急促的声响,与轰隆的雷鸣交织在一起。 石榴树艰难地摇曳着,豆子大的雨滴打石榴花上,花瓣散了一地,红艳艳的一片,随着雨水旋转、飘落,最终融入泥泞之中。 一双皂靴突然出现在院中,脚底的水,映着绛紫的纱袍,一圈圈泛开。 “你来了。”白发老翁掌着灯,站在门边,手护着风中的烛火。 他转身往屋里走,“里面说话吧。” 黑色靴子有些湿润,踩着水花正要踏上台阶,忽地转了方向。径直走向角落里撑在地上的一把油伞。 油伞遮风挡雨地,护着一片青苔。 青苔上画着半个人。心肝脾肺,肠肠肚肚,半边胳膊一条腿儿。 还有男人的那一处。 第83章 认识但不熟 她来过。 这三个字就像是大雨中的一颗细细小小的雨珠,不知从哪里滑落下来,坠入哪一片水洼里。 甚至来不及看清它激起的涟漪,就消失不见了。 斜风刮着雨水,直往丝袍上扑。凉意沁着皮肤,让颜如玉很快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问题: 她怎么来这里了? 他弯下腰,正要将油纸伞挪开,白发老翁突然喊道:“别动。”老翁光着脚跑了出来,险些在石板上摔倒,手扶着柱子才稳住身形。 颜如玉站在雨中冲着老翁笑:“柯老四,这是中了哪门子的魔?” “你别动那东西!”柯老四在自己身体上比划着,“你杀过那么多人,可能把人的五脏六腑的位置画得如此精准?” 颜如玉一愣。 在从小训练到大,他只知道人心在哪个位置,咽喉又在哪个位置。武器以什么角度刺进去,最快毙命。 再低下头去看那图,别的不说,心脏的位置画得很准确。 他两步跨上台阶,随意找了一块帕子,在屋檐下掸去身上的雨水。柯老四又去看了一眼那图,回来絮絮叨叨:“你猜,这是谁画的?” 颜如玉的眼眸一挑,下意识地掩藏自己猜出是桑落的事:“我怎么猜的出来?” “一个女娃娃。”柯老四稀奇得很,“你猜她多大?” 十五。八月初八满十六。 他恨她多年,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可他没有说,擦擦手,将帕子一扔,才反问道:“我怎会知道?” “我看着也就十三、十四。啧啧,那手法,像是杀过多少人一样。” 他看着柯老四发笑,声音温和:“你别是发癔症了。这个地方,年轻女子敢来吗?” 荒无人烟的小路,寻常女子决计不敢走。可她一定敢。时时刻刻都准备着练手。 柯老四不喜他质疑抬杠,开始吹嘘起来:“不但年轻,还漂亮呢!你是没这眼福的。瓜子脸,柳叶眉,那眼睛会说话......” 漂亮? 颜如玉一挑眉,这下他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眼睛会说话?说什么话? 谎话! 她每次直勾勾看着自己,就是在说谎。 “你怕不是白日里见了鬼。”颜如玉笑着推门进屋。 “我骗你做什么?这小丫头厉害,她身边的人也厉害。晾干的手衣,他嗅一下就知道我在煮的时候放了山楂。”柯老四几步追了上来,一边说着一边掌灯给颜如玉照亮前路。 两人穿过一扇小门,走进柯老四的卧房,走到壁龛前,将香炉拧了半圈,又转回来。壁龛缓缓移动,露出一间密室来。 密室不大,角落里堆着一些兵器,一个供桌上,并排摆着十多个牌位。 最中央的两个是“孝节烈皇后晏氏”与“升平昭懿公主周氏讳玥怡”。 一侧放着一个夫妻牌位:“先考晏公讳掣大将军、先妣李母讳玉婉诰命夫人”。 另一侧写的是:“广阳城八千英灵”。 柯老四抽出三柱香,点燃了递给颜如玉,奉香行礼,跪下叩拜。 两人望着牌位静默地站着,直至香尽才出了密室。 柯老四给颜如玉奉了茶,又说道:“这衣裳......” 颜如玉将茶放下,黑虎斑纹的彘兽,露着凶猛的獠牙,一只鹤腾云而起,眼睛是用金线绣的,在夜色里也闪着金光。 “堂堂绣衣指挥使,竟给你选这样的补子。礼部这帮人拐着弯在骂你。” 颜如玉却道:“他们哪有那个本事。是吕氏定的。” 绣衣指挥使,着紫衣,却绣彘兽。坐朝堂,却无品级。可见吕太妃是用了心的。又要重用,又不能让自己太得意。 “委屈你坐这样的位子,你爹娘知道了,该心疼了。先皇后必然会骂老奴的......”柯老四摇头长叹。 颜如玉,本名晏珩,父亲是大将军晏掣,母亲是大学士家中独女,姑母是大荔国晏皇后,若没有战乱,他必然是大荔国一等一的贵公子。 谁又想得到,国破家亡,晏家只剩下他这一枝独苗,还要以色侍人,卖弄姿色权术,如今自甘成了芮国太妃的鹰犬。 “不过虚名耳。”颜如玉说得淡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追查遗书,我派人查了信纸,应该是春秋纸坊的,明日我亲自去查探一下。” 柯老四点点头:“今日贺飞带着他的家眷来了我这里。”任他贺飞如何遮遮掩掩, 颜如玉抬眼看他:“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一说到这个,柯老四就来劲,嘿嘿一笑:“你猜他什么毛病?” 颜如玉稍稍一想就猜到了。桑落能来,还在地上画了那样的画,想必贺飞得的是男病。 “他竟是无根之人!”柯老四格外兴奋,“合该他断子绝孙!”当年杀了多少大荔人。 “他想生孩子!找那个小女娃娃,就是前些日子给杨六郎看诊的桑家大夫。”别看柯老四每日都在院子里乘凉打盹,外面的热闹都知道。 颜如玉不能再装了,只得应了一声:“哦,原来是她。” “你认识?” “认识。”他想要一笔带过。不愿去提自己变成这样,都是拜桑落所赐,“但不熟。” 柯老四却没准备放过他:“她在寻医馆坐堂,我看她有些真东西,欲留她在丹溪堂一段时日,探探她的医术,这段日子你没事就别来。” 颜如玉从怀中将一只小掐金丝的盒子推了过去:“多加一些。” 柯老四接过盒子,皱着白眉看空荡荡的盒子,不由叹道:“这醉花阴啊,说起来是香,归根结底是药,是药三分毒。你睡不着也不能靠这个。” 柯老四取出一个窨香用的罐子,结结实实地将所有香珠倒了出来,也没塞满盒子:“就这些了,这段日子太热,不适合窨香,等入秋我再做一些。” 他知道颜如玉是心思重,时时刻刻都在算计,越是忧思过重的人,越需要纾解。床笫之事就是再好不过了,大战几百回合,再睡一觉,不比用这个药强? “知风跟你多少年,何不收了?” 颜如玉闻言只说了一句:“她回鹤喙楼了。” 知风不听号令,回到鹤喙楼没多久,就被秘密处置了。知树回来说,知风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莫星河这个人看起来芝兰玉树,但一碰到桑落的事,他就有些癫狂。 柯老四忙问:“那你身边现在何人伺候?知雨?” “知树。” 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又不曾真的以身侍君,身边唯一的女人还被他送回鹤喙楼了。 这还了得? 晏家的香火要断了。 柯老四疑惑地看向颜如玉的下半身。别是跟贺飞一样?还是跟杨六郎一样? 第84章 替芳芳看人 柯老四干脆探出手抓住颜如玉的脉搏:“来来来,我先替你看看,实在不行,趁着桑家那个女大夫在,让她也给你瞧瞧。” 颜如玉下意识地抗拒,收回手,冷声道:“我没病。” 柯老四看向他的右手,一副了然的样子:“你长期这样也不是办——” 一道犀利的眼神,让柯老四立马住嘴。 颜如玉的脸色极难看,比外面的雨夜还阴沉,将装着醉花阴的盒子揣入怀中,站起来冷声道:“筹建案牍库和设立旗营官,都非小事,这段日子就不过来了,记得每日上香。” 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风雨雷电的夜,浓黑得看不见前路。他急急地走下台阶,余光扫过角落里的那把泛黄的油纸伞,毫不迟疑地纵身一跃,消失在雨中。 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日是个明媚的天,整个天空都呈出透彻的蓝,不剩一丝云。 桑落先看了一下裹在模子外的石膏范,得益于昨夜的大雨,石膏范没有裂开,她试着灌注了蜡油再浸入井水中,很快就脱模了。效果跟手工的没法比,但相信那些死去的内官也不会太挑。 她一连脱了三十只出来,晾在屋内。 桑陆生砍柴回来,看着一屋子的“玉字辈”,着实觉得头有些大。谁家好姑娘做这等营生呢? 女儿大了。自己又是个光棍,总隔着说不了知心话。 上次端午出去遇那么大的事也不说,还是后来从桑子楠口中得知的。也不知惹了哪个达官贵人,引着人到家中来找东西灭口。她二话不说就下毒弄死两个,好在都是朝廷要抓的犯人,否则她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桑陆生看看门外。怎么倪芳芳还没有来? 这一段日子他都没闲着,私底下寻了几个媒人问过。媒人说桑落长得不差,只是桑家女大夫看男病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本地的实在难找。倒不如找个外地进京的女婿,相看时,就说家中是医药世家,说不定就嫁出去了。 昨日媒人就回了话,说有个刚从外地进京的小吏,二十来岁始终未曾娶妻,让桑陆生送桑落去相看。桑陆生知道桑落的脾气,哪里是肯去相看的,就暗暗托了倪芳芳找个借口带着桑落去见一面。 “桑落!”倪芳芳从院外探进头来,一身粉色百花裙,人比花娇,衣比花俏,“今日你可有空?” 桑落一看她穿的衣裳,就知道倪芳芳这是遇到金主了。芳芳就这一套好衣裳,花了不少她的储蓄,平日不舍得摸一下,只有与富家子弟相约时,才拿出穿。 桑陆生觉得一屋子“玉字辈”着实不好,连忙挡在门口,将桑落往外推:“小落,你跟芳芳去玩吧!” 倪芳芳看着她一身粗布衣衫,还有挂着凝固的蜡油,忍不住问道:“你那件杭罗裙子呢?” “弄脏了。”那件杭罗的衣裳,洗了好几次血迹还在,又撕破了两片。 “拿来我看看,能不能替你挽救挽救。”倪芳芳想骂她几句,终究是忍住了,又低声道,“我新认识的一个郎君,家中有些来头。你去打扮打扮,好歹要陪我去见人。一会儿你替我瞧瞧,有没有病。” 桑落老老实实地将裙子取了出来。裙摆、袖口都有血迹,好在不多。 倪芳芳穿针引线,不出半个时辰,水绿色的衣裙上,跃然几朵桃花绽放,撕破的衣摆,也锁了边。 待桑落换了衣裳,又别上芳芳送她的那朵五色绒花,芳芳仍嫌不够,从小荷包里掏出口脂给她抹了抹。两人在桑陆生殷切的目光中出了门。 约见的地方是在茶肆的二楼。 对方是个小吏,挑的茶肆也不算太差,地处闹市,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 茶肆的伙计一看桑落这衣裳,上前笑脸相迎:“姑娘可是要喝茶?” 倪芳芳道:“我们有约,二楼的广字号。” 伙计立刻掸掸衣衫,躬身引路。刚上了楼,倪芳芳突然捂着肚子:“不好!” 桑落回过头去看她。 倪芳芳凑过来道:“好像那个来了。不行不行,我这衣裳不能弄脏。你先替我进去相看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说罢也不管桑落愿意不愿意,将她往屋里一推,自己一溜烟跑下楼了。 门大大打开,屋里有人坐着。 只见那人穿着灰绿色的官吏常服,风尘仆仆的样子,听见动静连忙起身朝桑落施礼。 桑落很认真地说道:“倪芳芳她衣裳弄脏了,一会子就来。” 那人笑道:“姑娘请坐。” 桑落丝毫没有怀疑,她是带着使命来的,要替芳芳好好看看这男子可有什么隐疾。她将男子对面的位置空了出来,贴着窗坐着,借着盛夏最好的阳光打量着他。 这个人看着比杨六郎靠谱。 五官协调,毛发光滑,牙口干净,举止行为也不差。说是当官的,那官职她也听不懂,但看起来也是知书达理之人。芳芳这次倒算是看对了人。 那人替桑落斟满茶,才说道:“在下顾映兰,江州人士,之前是在江州做吏目,最近入职詹事府做录事。” 人家自报家门,桑落也不好干坐着,又怕自己名号报出去,把芳芳的金主吓跑了,只说了一个姓:“我姓桑。” 顾映兰似是看出她的局促,将桌上的点心向前推了推:“桑姑娘请用一些吧。” 桑落也不客气,捏着一块酥点,咬了一口,又寻了一个话题:“顾大人从江州来,听闻江州人嗜辣,顿顿饭不离茱萸等物。可是真的?” 顾映兰道:“正是。好在京城也有江州菜,否则我也难免思乡。” “哦?是哪一家?” “城南的茱萸楼。” “哦。”桑落点点头。 屋内又是一片尴尬的死寂。 见倪芳芳还不来,桑落心中不免着急,不住地朝窗外了望。 “桑姑娘。”顾映兰干脆也坐到窗边来,与她面对面坐着,“你——” 有人在大街上抬头看见了窗边的桑落,心中难免激动地喊了一声:“桑大夫!” 桑落好巧不巧转过了头。她怔怔地望着顾映兰,他刚才的话,她听明白了。这是倪芳芳替自己组的相看局。 这个倪芳芳,竟敢穿着百花裙来骗自己,显然是精心策划过的。再一回想,爹爹也应该参与其中。 “桑大夫!”夏景程站在街上,继续挥手喊得用力,“我找你有事!桑大夫——” 这一声喊,传进不远处春秋纸坊里。 颜如玉原本是来查廖存远信纸的。听到街上有人喊桑大夫,他从窗口望去,对面二楼窗中,桑落头戴绒花,唇抹口脂,与一个书吏模样的年轻人面对面坐着。 看那灰绿色的官服,最多也就是个九品。 也不知哪个乡下来的抄书匠。 第85章 夏家的盘算 那个书吏还不如莫星河。 士农工商。然而莫星河这个商可不比别的商贾。点珍阁里的宝贝,是多少权贵家眷们都舍不得买的。 桑陆生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颜如玉的目光移到街上不住挥手的夏景程,甚至不如这个。 春秋纸坊的掌柜正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伺候着。 绣衣指挥使坐在那里,也不知在看什么,半晌都不说一句话。可是自己拿的纸不对?还是说新官上任,来这里等自己的孝敬银子? 掌柜微微伸长脖子,顺着颜如玉的视线望出去,还没看清楚,就被旁边的知树给呵斥了:“你鬼鬼祟祟的偷看什么呢?” 这一声倒让颜如玉收回目光。 眼前几十种纸张,竟没有一种符合廖存远的信纸。 “全都在此?” 掌柜的道:“有些旧年的纸,如今没出了也是常事。不知指挥使要寻的是哪种?” 知树取出拇指大的碎纸递给掌柜摸了摸:“回大人的话,这是五年前卖过的信笺,因卖的不好,就不再卖了。” “可有账目?”知树问道。 “有有。”掌柜将账目取来,又悄声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颜如玉翻了翻账目,站起来,随意点了一种洒金纸:“就这个。” 知树在一旁要给银子,掌柜的哪里敢收,直说孝敬给指挥使的。颜如玉也不推却。 反正是佞臣,所幸奸佞之事都干到底。 走出纸坊,夏景程已经被桑落请到楼上去了。 两男一女坐在窗边,还挺融洽。 桑落猜夏景程要说的事与蛇根木有关,又不好当着人前询问。恰好眼前这事没有办法抽身,便主动开口让他留下来,一会子完事再说。 夏景程没想到是桑落相看,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想着找夏大夫说药的事。” 顾映兰来之前,听媒人说这姑娘是杏林世家,没想到她自己就是大夫:“桑姑娘竟然也懂医术。” 夏景程点点头,带着些崇拜:“桑大夫的医术,可是京城一绝!”林家的那一幕,他终生难忘。 桑落觉得正好把人吓跑,免得留下后患。端着茶盏浅啜了一口,才说道:“顾大人刚进京城,恐怕还不清楚,我在京城挺有名的。” “哦?不知桑大夫擅长治什么病?” 就等着这句话呢。桑落放下茶盏,淡淡道:“男病。” 顾映兰脸上的表情有些龟裂。男病?怎么看? 桑落继续说道:“哪里生病,看哪里。” 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正常人都该懂了。偏偏她还怕对方存有幻想,又补了一句:“将来顾大人若有需要,也可以找我。” 坐在一旁的夏景程都觉得有些过于狠毒了。 相看不好,互相留点情面也是好的。何必如此呢?若这顾大人回去跟媒婆说了,桑大夫岂不是更难嫁出去了? 谁知,那顾映兰听完却笑了:“在我们江州,是女子当家做主下地干农活的,唯独还没有女子行医的先例。都说京城女子是天下女子之表率,今日当真是见识了!” 桑落噎住了。 当官的果真不一样,说起瞎话来一套一套的,竟也不脸红。 他这么恭维自己,莫非别有所图? 别是假借相看,实则拐卖妇女的。 想着想着,她噌地一下站起来:“还有病患等着,就先告辞了。” 夏景程立刻也站起来。 顾映兰追问了一句:“不知医馆开在何处,顾某将来也好去看诊。” 桑落拿出最后的杀手锏:“城南刀儿匠桑家,问一句都知道。” 不想再看顾映兰的表情,胡乱行礼告辞。 离开茶肆,夏景程回过头去看那窗口,有些替桑落难受:“桑大夫,您这样的话,可就麻烦了。” 怎么麻烦了? 知道自己是刀儿匠的女儿,约莫是要去骂媒人的。把媒人得罪够了,爹就该死心了。 桑落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这么热的天,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在街上闲逛? “桑大夫,这几日我又试了几种不同分量的蛇根木——” 夏景程跟在她身后,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从怀中掏出被捂得有些汗味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每一日吃了多少药,什么时辰什么反应,用了多少解药,又什么反应。 桑落突然转过身,语气里带着薄愠:“你傻吗?夏大夫,药伤肝肾,不要用自己试药。到时候,别说我,神仙都救不了你!” 夏景程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医者父母心,总不能在别人身上试。” “你娶妻生子了吗?”桑落问。 “没有。” “既然无妻无子,你哪里来的父母心?” 医学进步靠的是人舍命试药,但是要舍也是舍别人的命。比如卫锦岚那种人渣,又比如那三个流氓。 “你若再胡乱试药,我就不再告诉你那些方子了。”桑落翻了一下那个小册子,又塞回给夏景程,“这几日我在找医馆,等找到合适的,我带着你一起,找几个动物先试一试。” 夏景程点点头,将小册子宝贝地揣进怀中,跟在她身后:“我们回春堂不就很好嘛?你就到我们医馆来!” 说完他也觉得不妥。桑大夫姓桑,到夏家的医馆来,别说夏家怎么想,桑家未必会肯。 “桑大夫——”他再要说话,桑落已消失在人群之中。 今日初十,街上人多,回春堂就在街上支摊子看诊,夏景程看见了桑落就着急忙慌地跟过去,要给她看自己用药的记录。 回到小摊子,正替人把脉的中年男子抬头问:“景程,桑大夫呢?” “她有事先走了。” 夏景程坐在那里若有所思,落在中年男子眼里又多了一层别的意思。 他上次就觉得景程对这个桑大夫不一般,今天一见到她,就失魂落魄的,人家姑娘走了,他就垂头耷脑的。 夏家叔伯们上次就去打听过,这个桑大夫其他都还好,唯独治男病这件事,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但景程这小子也老大不小了,平日见了哪个姑娘都没动心思,若真看上桑家这个姑娘,娶来也好。 到时候桑家奇方就是嫁妆,嫁入夏家,她总要繁衍子嗣的,女子一旦嫁人生子,就归顺了。到时景程主外,她主内,再生个儿子,夏家桑家合为一家,光耀的也是夏家的门楣。 夏景程不知他人所想,像是下了很大一个决心,才说道:“七叔,桑大夫在找医馆,等她找到医馆,我想跟着她学一段时日。” 已经坐堂的大夫,去别人家的医馆当学徒,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原以为会被七叔痛斥一番,岂料,七叔捋着胡子,笑意盈盈:“去吧,去吧,铺子里有我们呢,不用担心。” 第86章 专治见花谢 桑落是想回去找倪芳芳算账的,谁知倪芳芳料到自己会去,连家也不敢回,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回到家桑陆生迎上来就问:“闺女,玩得如何?” 桑落不发一语,只躬身捡起晾晒的“玉字辈”。 桑陆生心道不好,桑落这样就是生气了,他原想去桑林生那边躲一躲,可再一想桑子楠那样子,也不好去。只得搬了一个小杌子坐在门边,苦口婆心地道: “爹是不该诳你去相看。媒婆说这人看着是个老实的,爹年纪也大了,将来总有死的那一日,将你托付给个踏实可靠的,爹才放心啊。” “爹。”桑落蹙着眉,“我不想嫁人,只想自己开医馆坐堂看诊。你若同意,我当然高兴。你若不同意,我就当你同意了。” “你!”桑陆生从小杌子上站起来,胸口起起伏伏,“你如何坐堂?!” “我如何坐不得?我比那些坐堂大夫差在哪儿?我有奇方他们有吗?我能治顽疾,他们能治吗?我能救人于万一,他们救得了吗?” “可!可!可你是女子!”桑陆生又气又恼,之前就不该让她跟着桑林生学什么医,如今竟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古往今来,懂医术的女子也不少,暗地里替一些妇人看一些羞于启齿的病。但有哪个敢开医馆坐堂的?尤其,她还是治男病! “爹,我看出来了,”桑落看着手里的“玉字辈”,自嘲道,“我什么都不差,就差这个东西......” 没有这东西,她一身医术也只能被钉在男子身后,只能被安放在后宅里。 “何不就当我是个男子,被一刀儿切了?” 这一句,桑落说得极平淡,像是一个建议,又像是一个结论。 桑陆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桑落。她以前也发过脾气,甚至动过怒,这一次不一样。她没有疾声厉色,语气里全是失望、无奈,还有强烈的不甘。 他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 桑落将那些蜡像归拢到一起,才说道:“东西都在这儿。明日那个小内官来了,记得收银子。” “你、你去哪儿?” “我去医馆里呆会儿。” 桑陆生并不知之前医馆里发生的事,还想着那里倒安全,她也总住在医馆,去缓缓也好。 桑落离开家,胡乱走了一阵,眼看着天黑了,原本准备寻个客栈,可一摸身上,只带了几个铜板,哪里够住一间干净的客房? 犹豫再三,决定去丹溪堂试一试。 这一走又是一个多时辰,到了漠湖边,夜已深沉。湖边潮湿,让人觉得喘不上气来,黑漆漆的柳树被湖风吹得摇来晃去,却仍旧没有一丝凉爽。 柯老四一开门,惊道:“你怎么又来了?” 幸好今天公子没来。 桑落也不好直接说没有银子要借宿一晚,只能指了指角落里的青苔:“看懂了吗?可记得住?” 柯老四脸上有些挂不住,冷哼一声:“我都没看。我不需要看。” “老人家,收留我一晚,我再给你画个女子的图。” 收留?柯老四背着手绕到她面前,仔细打量她,黑夜里,她的眼睛黑黑的,无神又疲惫。 这是遇到什么大事了? “我这里可没有女子睡的地方!” “您就当我是个男子,被切过一刀的不就好了?”这是她今日第二次说这话了。 柯老四捋了一下白白的眉毛,又背着手走了两步:“就一晚!你只能睡看诊的内堂。” 桑落道了一声谢。径直走向内堂,躺在小榻上。 走了一整日的路,原本是疲惫不堪的,可躺在榻上,眼皮沉沉,头嗡嗡的,耳朵也嗡嗡的。翻来覆去,床板嘎吱嘎吱地响,就是睡不着。 柯老四一个人睡觉习惯了,在卧房听见这头的动静,也是烦躁得很。 干脆一骨碌爬起来,点着灯去翻那窨香的坛子。他探手去坛子底摸来摸去,那天将剩下的“醉花阴”都给了公子,当真是一颗都没有剩。 他又将坛子放下。只听见答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坛底。他又去摸,不由一喜。 果然摸到一颗小小的香珠,看样子刚才是卡在坛口的缝隙里了。 他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隔火香炉,点了一小块碳,放进香炉,又架上隔网,满是裂口的粗糙手指,捏着那一粒鲜红欲滴的香珠,放在隔网上。 很快那香炉就起了青烟。 他连忙用手捂住冒烟的炉口,慢慢走到内堂门口。 一只手将那香炉递进门缝,心里碎碎叨叨地说着:臭丫头,这东西金贵得很,给你用一颗,也算是你好命!别再惹得老儿我睡不着了! 桑落听见门边有动静,还未起身,只觉得屋里突然弥漫起一股异香来。 那香气陌生得紧,是她两世为人都不曾嗅过的气味。似有千千万万朵鲜红的花儿围绕着自己绽放,又似是身处空寂的佛堂之中,嗅到的一缕檀香......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 她忽地记起昨晚之事,分辨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四处嗅嗅,并无残香。 连忙下床去找柯老四。 “老人家?” 柯老四仍旧躺在石榴花树下乘凉。 桑落蹲在凉椅旁边:“昨晚您给我用的——” 柯老四决定不承认,指着旁边替她准备好的纸笔:“你怎么睡到这个时候才起来?可真够懒的!快!昨天你答应我的,不许反悔!” “昨晚您可是给我用了安神香?”那个安神香能产生幻觉,绝非寻常之物。 内官都是被阉割之人,古人技术落后,切的手法通常不对,会导致失禁,浑身带着臭味。所以很多内官都会带香。像元宝的干爹胡内官就是用香之人。有些资深地老内官,都会自己调香。 眼前的这个老人家很可能是内廷医官,他会调安神香并不奇怪。 柯老四没好气地一抬眼皮子:“安什么神?你莫不是没睡醒还在发梦呢?” 桑落也有些不确定:“没有吗?” “去去去,快把画画了。” 她提起笔,思索了一阵,一抬眉毛:“老人家,我俩打个赌可好?” 见他没有动静,桑落继续说:“我教你如何让无根之人拥有子嗣,你让我在你这里坐堂看诊,有了银子,你我五五分,如何?” 柯老四闭着眼,一动不动。 桑落有些拿不准,这老人家看起来是对医术有执着的:“你有什么条件,不妨开出来?” 柯老四是个未雨绸缪之人,想了很久,他睁开眼,坐起来看向桑落:“你通晓男病?” 桑落点点头。 “未婚男子,长期用这个——”他举起手,“会得什么病?” “见花谢。”这是雅称。 “你的桑家奇方可能治?” 桑落自信爆棚:“我专治见花谢!” 第87章 老少开眼界 在柯老四当内廷医官的生涯里,大部分病患都是内官和宫女。他知道挨了一刀的人,偶尔都还有一些抓心挠肝的欲望。 颜如玉怎么会没有 二十岁了,长得祸国殃民,身边没有女人伺候,这不对劲,很不对劲。 一时间,柯老四也有些难以抉择。 公子是病了更好还是有龙阳之癖更好 斟酌许久, 甄柔搭上阿丽的手,感觉手下传来轻颤,她下车的动作一滞,旋即任阿丽搀扶下车。 就怕哪句话惹怒了她,她若是丧心病狂地朝着裴逸白施暴或者动手,怎么办好 然,那个一直保护着她,却是害怕伤到她的男人,已经消失在了眼前。 在现代,不是也有很多男子,希望找到一个富婆,从而可以少奋斗至少三十年的吗! 她肚子痛一下,然后就昏迷了,再醒来,孩子竟然就生了,她的身体也康复了,上官修还回到了她的身边,这一切的一切,实在是太梦幻了。 如果有礼制可言,豫州薛家,也不会摒弃大汉祖制——“异姓不得封王”一列,竟要了楚王的爵位,更占扬州建邺大兴土木,建造楚王宫。 夜清落打起精神,开始张望四周的环境,一边在脑海里绘制自己走过的地方的地形图。 妮洛的状态很不好,因为她毕竟并不是处于最完美的状态,要维持着阿古斯魔像……于她而言是很大的负担。 被两名警官拽着走的付紫凝,脚步如同在地上生了根一样,狠狠粘着地板。 那个没心没肺没脑子的人,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纠结成了这幅样子。 众仙面面相窥,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胡傲见覃伟已经差不多喝了十五斤左右,而且是虎饮,轻轻的说道:“覃伟,去战斗吧。”说完,身体如同鬼魅般绕过覃伟,拉着菩提和镇元子退到了远处。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能量波,陈元神色肃穆,反握长剑,在虚空不断的挥舞着。 现在她终于肯安静地呆在他的身边,陪在他的身边时,他却依然不能给她保护。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以前说过的,只有他才能给她安全的那些话,简直让他有一种想撞墙的冲动。 加上核元素的爆发,比起以往的攻击,夏亦现在的一招一式里,都有核能的驱动,威力更加恐怖。 “您说,我现在的能量,要比您推崇的阳刚之气还要厉害那我以前究竟是什么人呢我究竟是谁呢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能量呢”胡傲不禁再一次陷入了回忆之中。 “不错,是这样的,我们正要准备到外面吃饭呢。”顾辉和武陵两人也说道,开玩笑要是承认是自己这别墅传出的臭味儿,那还得了,肯定会被投诉的。 身在半空避无可避,纵然拼命后仰,刀锋还是割开了他的胸膛。 听到这声音,轩辕不禁停下了满是血腥的双手,眉头微微一皱,疑惑的四处扫视起来,但周围除了那丝毫不惧怕死亡,跃跃欲试的异界生命体外,没有令轩辕感觉到任何强大的气息,但心底的危机感却越来越强烈。 “你是在说,什么都没有查到吗!”玛丽的愤怒立即显形于色。 之前被光束照到的时候,桑若就听到了那珂的声音,而后时空变幻的过程中,桑若还看到那珂的身影像一缕青烟一样出现在自己身边,甚至缠绕着自己。 第88章 她的好心情 桑落下意识地想要点头,柯老四却率先急了。 颜如玉的“威名”也不知是怎么传起来的!造谣的人又没见过,定是看他容貌好,心生嫉妒,给他安了一个这样的器物。 简直可恶至极! “什么玉公子那可是绣衣指挥使,也是你们可以编排的!仔细他知道了,将你们脑袋砍了!” 柯老四将东西一放,看着 东方雁躺在精致的绣床上看着帐顶发呆,朱红色的帐幔床铺更像是出生的那日血溅当场的壮烈色彩,残留至今。 一个天人七重,离飞升只差一步之遥的太上长老开口低喝,神态气焰很嚣张。 这晚。王建练习御剑,突然就想起爹娘来了。试试能飞回家去不揣了些银票,王建御剑朝老家飞去。一路上突然就归心似箭,觉的愧对娘和爹了。怪只怪自己最近咋这许多事情嘛。 “那……那怎么办”烈焰一点都不希望她与孩子们平静的生活,会被打破。 然后踏步,走到了这擂台中央,“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实力!”这位大师兄神情更是桀骜,丝毫不将幻剑放在眼里,散发着极为强悍的自信。 她身姿潇洒,毫不留恋。留靳梦云一人无奈摇头苦笑,轻叹一声,略微复杂略微感慨,此时低语,随风而散。 这次我听得很真切,那声音好像是婴孩的声音一般,让我觉得毛骨悚然,觉得十分诡异。 白杀生轻笑一声,抬手挡住,显得很随意,一位大能若是如此轻易就被逼退,那也太丢脸了。 “少奶奶,拐个弯前面就到了!”前面的保镖表示挺有压力的,忙说了一句。 所有人皆是好奇,这一次也不想上一次派人出去趁着天夏大营混乱之际前去冲杀,所以的军队皆是在大营之中,不知道这一次究竟适合,心中浮现过一抹期许之色,比较自己家的大帅他们还是知道的,定然是一场好戏。 口哨声极具穿透力,才一停歇远处便传来一声马嘶,而后嘶风便如一朵火云般冲了过来。 因为从第四排天赋开始,几乎每一个天赋都极其强力,所以简易绝不会在这之前浪费哪怕一点天赋。 凌霄一声鬼吼,全身再次化为火焰,故技重施从冥神怀里逃了出去。 “陛下饶命!请让臣把话说完!”元敏吓的扑通一声就跪做了一团,拼命磕头。 而现在。这一点也并没有得到改善。这一来,虽然说迈阿密热火队扳平了比分,可是一转眼,他们却又是成为了篮球场上面劣势的一方。 烛九阴的毁灭神眼一发威,那燃灯则是为之恐惧,大声喝道:“不!”燃灯大喝之下,他手中的‘功德金莲’则是瞬间祭出,发出无尽的功德金光抵挡住了烛九阴那终结力量的前进,给其他佛教弟子争取到撤退的时间。 然而,这人竟对凤舞自出世至今的一切际遇了如指掌,还会是谁 “这有用吗即使查到了汽车的品牌,又能怎么样,我估计全洛杉矶全美国这种型号的汽车多得是。”霍伊特说道。 “他不斩你,本仙却要斩你!本念你身世凄苦,也算得一身正气,资质又确实优异过人。当年虽知你迷惑自己师尊,迫其传你真尊之位,也没有因此拿你。 “那岂不是要放弃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么”托洛茨基倒吸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图哈切夫斯基。 第89章 半夜不归家 五百两的银票。 柯老四将那张银票对着阳光看了又看。印是真的,纸也是真的,字更是真的。 一言以蔽之,银票是真的。 “老先生这是钻进钱眼里了啊,这张银票您看了多少天了?”李小川在一旁用抹布仔细地擦着蜡像,“桑大夫说等着您兑了银子对半分呢。” 五百两,对半分就是二百五十两。 柯老四有些不可思议。 自己躺在凉椅上一动不动,就能挣这么多?桑丫头似乎也没做什么,甚至连药都没开,到底送了什么东西给他们? “老先生可是舍不得?”夏景程回想自己为林家治病这些年,一年到头也就能挣百两银子。桑大夫这才第一个病人,就挣了他过去两年的诊金。 柯老四转过头来,白眉动了动:“我会舍不得?这才多少银子?我见过的好东西多了去了。你们这些后生,才是没见过。” “这么热的天,我等明早天亮时再去。”他将银票叠成小豆腐块揣入怀中,背着手绕着石榴树走了一圈又道,“你们不是有事,还不快走?” 桑落叫上夏景程和李小川,三人一同出城去了。 丹溪堂这边顿时就安静下来。 月入中天时,颜如玉进了院子。许久不来,这院子里堆满了东西,连屋檐下也摆满了各式蜡像和药罐。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很快就恢复如常。 有些东西他是见过的,那次半夜去桑落家取廖存远的金珠子时,进了她的卧房。各色的瓶瓶罐罐摆满了柜子,就像现在这样。 这些蜡像,倒是第一次见。人体内部构造是这样的吗?他看过书,可画得有出入。他杀过人,却没有把身体彻底剖开了看过。 他刚一拿起来,“公子——”柯老四听见动静跑出来,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 那些肠肠肚肚哗啦一下散了一地。 柯老四心疼得很,想要说两句怪罪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公子小心,这上面都有银针,仔细扎到了。” 他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捡起来,肠归肠,肚归肚,心脏归心脏,各归各位。 颜如玉始终不发一语。进到密室上香磕头,出来时柯老四给了他一张银票:“公子身上可有零散的银票?” 五百两。 颜如玉看他一眼:“你挣的?” 柯老四摇摇头,将贺飞夫妻看诊的事说了,又道:“他俩是冲着要孩子来的,可就待了几日,孩子还没影呢,出来就给了这么多银子。当真蹊跷。” 颜如玉听了也就听了,又随意看看那些药罐,只见其中一只红色的罐子上,贴着纸,上面写着一个“莫”字。他知道,这是给莫星河的药。 莫星河找桑落看病是几年前开始的。 鹤喙楼里每一个孩子都是义母带大的。义母说他们都是广阳惨案里的遗孤,要用最深的恨最利的刀去找当年的凶手报仇。 她让孩子们尝试世间百毒、将他们丢入深山独自与猛兽厮杀、或者让他们直面黑暗的人心。 最后她会伸出温柔的手,为他们疗伤、驱毒、抚慰他们心底最痛的伤。 每个孩子都期盼着得到她的爱。莫星河是最有心机的那一个。他会故意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然后就躺在义母的床榻上,等着她抚摸他的额头,喂他吃药。 可七年前,莫星河跟其他孩子们一起历练回来,义母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 一直没有出现。 再也没有出现。 莫星河的头痛,就是那一次落下的病根。疼痛时,他收不住平日掩藏得很好的狂戾之气。 后来,他不知怎么找到了桑落,说她手中有独门秘方,吃了很快就能止住疼痛。 就是这个药吧? 他将红色药瓶紧紧攥在手中,指腹摩挲着瓶身。 “公子,那边的药不能弄混了。”柯老四着急忙慌地跑过来。 今天公子怎么总是让他操心呢。说好了这段日子最好别来,公子也不听。身边没有女人,所以半夜才会到处闲逛。 从颜如玉手中取回药,柯老四将瓶子翻转过来,瓶底贴了一张纸,写着“未试”二字:“您看,这个是桑丫头还未试过的药。” 又指向另一个柜子,“那边都是她试过的。” “试?”颜如玉有些不解。 “她说所有的药,她要亲自试过才能给病患的。”一说起这个,柯老四不得不佩服。这几日这几个后生都没闲着,桑落带着夏景程逐一试药,所有的反应都要李小川记录在案。 屋檐下,一灯如豆,在浓黑的夜里,忽暗忽明。恰如颜如玉此刻心底生出的那一丝忽暗忽明的烦躁。 他的眸光晦暗不清,看向那一只红色瓷瓶时,深沉而不自知:“亲自试药?” 当真是情深意切啊。 “对。”柯老四说道,“不过,他们这两日说要弄些活物回来,先在活物上尝试,这不,今日他们就出城去了。说是要趁着天黑,上蝶山去抓些回来。” 颜如玉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一串慌张的拍门声。 颜如玉立即一闪身,躲在黑暗之中。 柯老四装作疲倦的样子,缓缓应道:“谁啊?” 门外响起桑子楠和倪芳芳焦急的声音:“老人家,我们桑家医馆的。” “上次端午节借了您这个医馆,给一个小姑娘缝伤口。” 柯老四打开一条门缝:“你们干嘛?” 倪芳芳急急地问道:“老人家,不知桑落桑大夫可来过你这里?” “什么意思?” 桑子楠道:“我妹妹最近总是不着家,说是到医馆,可没去我家医馆。三更都过了,还未归家,我们四处寻找,就来问问。” “她——”柯老四毕竟是在宫里待过。桑丫头选在丹溪堂看诊,而不选在桑家医馆坐堂,想必是有缘由的,思忖片刻,只回答了两个字:“来过。” “来过?”倪芳芳一喜,“她可在?或是说了去哪里?” “她说约了人一起出城了。”柯老四道。 “可是约的夏家那小子?”桑子楠不甚客气,甚至带着薄怒。与男子厮混,半夜三更还不回家,甚至出城幽会! 倪芳芳才不管那么多,直问:“去了哪里?” 柯老四道:“我不知道约了谁,去了哪里她怎么跟我说?” 桑子楠却狐疑地看他:“她为何要来你这里?”门缝半掩,显然有不可示人之秘。 “去去去!”柯老四也不客气:“你们半夜打扰我睡觉,问的我都答了,实在找不到人就去报官!别再来扰人清梦!” 说完砰地一下,将门死死扣上。 再去寻颜如玉,已经没了踪影。 第90章 蝶山抓硕鼠 从丹溪堂出来,颜如玉就上马朝蝶山方向疾驰而去。 知树跟在他身后,想问,却又没有问出口。 马蹄声在空荡荡的街上回响。 颜如玉突然勒住马,马儿有些不知所措地原地打转,往北还是往南?向左还是向右? 月色之下,他绯色丝袍泛起一层雾色,将他的人他的心笼罩其中,看不真切。 她都为莫星河以身试药了,找她的事,就应该莫星河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天在桑家门外,她由着莫星河抱得那样紧,甚至舍不得他跪在地上太久。找她的事,就应该莫星河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再说,自己走到今日这地步,她是始作俑者,她是死是活有什么重要的? 更何况她还知道自己是鹤喙楼的,本就应该杀了她。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 死了不是正好? 沉默了许久,颜如玉调转马头往回走,背影沉沉,嗓音寂寂:“知树,你速去通知莫星河去蝶山救她。” 救她?谁? 知树低声道:“这时候城门落钥,出不去的。” 颜如玉再次勒马裹足不前。 是了,莫星河也出不去,如今整个京城,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随意进出城门, 还有,她答应了要替自己做三件事,如今只做了一件,她还算是有用的,也没必要这么早死。 就算替莫星河跑这一趟吧。 他再不迟疑,一扯缰绳,一抽鞭子,马儿扬蹄疾驰。 两人两马,直直杀到城门,颜如玉亮出腰牌,惊得守卫们连忙跪在地上行礼:“参见指挥使!” “速开城门!”颜如玉面若冠玉,声如寒霜,“延误本使办案,以同罪论处!” 守卫是有些犹豫的,自芮国立国至今,从未有一人在城门落钥之后再启城门出城。太妃虽然给了绣衣指挥使这个特权,可谁愿意当这开城门的第一人? 知树将刀一亮,呵斥道:“延误办案,以同罪论处!” 城门缓缓打开,颜如玉的马飞跃而出,直直冲向蝶山。 蝶山很美,山上多是京中权贵的庄子和园子。大部分都是用来种一些奇花异草,待时令到了,就将花儿草儿的都送进城中,给贵人们添些雅趣。 桑落与夏景程、李小川三人日落前就到了蝶山,一直在山中树林中找寻。 “桑大夫,为何要来这里?”李小川坐在地上擦汗,汗水混着泥土,弄得有些狼狈。 “我来过这里,”桑落说道,夕阳下,她的脸红红的,发丝虽有些乱,却仍旧神采奕奕,“上次来时,我就抓到了很多老鼠。” 那种老鼠和实验室里专门用于毒理代谢实验和神经学研究的大鼠特别像。用来测试蛇根木再合适不过了! 夏景程一听,有些慌:“我们、要、抓老鼠?” 李小川捉着袖子扇风:“老鼠城中多的是,何必来这里抓?” “不一样,那种老鼠比城里的老鼠大,繁殖得极快,试药特别好。” 繁殖、老鼠。这四个字,夏景程都懂,放在一起,他就有些犯怵。他最怕老鼠了。 也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老鼠们吃太饱,天色渐渐暗下来,也没有找到一只。 三人顺着山路往山顶走,越靠近山顶,庄子越大,围墙也越高。 “要不,咱们回去吧。”夏景程一想到那毛茸茸的灰老鼠,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桑大夫,你家人会不会来找你?” “不会,”桑落很自信,“我跟他们说了,我歇在医馆里。” 李小川跃跃欲试,两只眼睛发着光:“回去干什么?你不是想试药吗?我们今天抓了,明天就可以开始试蛇根木的毒了。” 话虽如此...... 忽地,李小川皱皱鼻子,四处嗅着:“哪里种着白缅桂?” 桑落和夏景程没那么灵敏的鼻子,什么也没闻到。 李小川顺着气味往前走,走了一、二百步,再一转弯,就看到一堵一人高的雪白围墙,他找了两块砖,趴在围墙上朝里望。庭院之中各色花草数不胜数,用两个巨大的瓷盆,种了两棵树,树上开着龙爪似的白花儿,香气扑鼻。 当真是白缅桂!桑落和夏景程不得不佩服李小川这狗鼻子。 李小川看着那树树干足有三人手臂那么粗,不由奇道:“怎么能种在这里?这花金贵,不种上几年是不会开花的。这树极其怕寒,种在这里岂不是入冬就死了?” 桑落倒不觉得稀奇:“也有可能是刚从南方挖了运来的。” 她拽拽李小川的衣裳,悄声道:“走了,去抓老鼠。抓完赶在天亮开城门的时候回去。” 三人正准备往山林里走,正巧不远处有车马的声音从不远处急急赶来。 桑落连忙拉着二人往树林里钻。免得被人以为是来窃花偷玉的。 三个人蹲在树底下,只想等着马车走了就出来,偏偏那马车就停在院墙外不走了。 赶车之人身强体壮,停好车,就去敲后院的门。很快门开了。 “带来了?”门里的人问道。 “带来了。”赶车人低声应了一句。 吱呀一声,门大大开了:“夫人正等着呢,快送进去吧。” 赶车人三步并做两步,登上马车,从车厢中拉拽出一个年轻姑娘来:“快下去!” 那姑娘瑟瑟发抖,嘴巴被堵着,脚步凌乱,挣扎着不肯进去。 “快!”赶车人给了她一耳光,“不老实,就杀了你!” 那姑娘的脸已经肿得老高,衣裳褴褛,鞋子也掉了一只。姑娘挨了打,老老实实地被拽进了院子。 门里的人道:“就一个?” “还有一个。”赶车人又从车上拽了一个小姑娘下来,个子比刚才那个更瘦小,手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头发乱哄哄的,挡住了脸。 赶车人推了她一把:“快些!别讨打!进去是去享福的!别给脸不要脸!” 那姑娘被推了一个踉跄,嘴被堵得死死的,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只能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狠狠瞪向赶车人。 她的小脸被月光照得惨白,桑落蹲在树林里,借着月光远远望着,心道不好!这个姑娘,她认识! 李小川和夏景程都认识! 那不是端午受伤的阿水吗? 怎么被抓到这里来了?! 第91章 夜探大园子 桑落与李小川和夏景程的目光在黑夜里一碰,默契丛生。待赶车人驱着马车走了,又等了一阵,才悄悄从树林中出来。 盛夏夜晚里飘来阵阵白缅桂的香气。 三人站在雪白的围墙前附耳偷听,园子里一片寂静。也不知阿水和另外一个女子被带去哪里了。 李小川悄悄搬来两块石头,垫着脚趴在墙头,看了一阵弯腰悄声 然而,宝器级别以上的披风法宝,普遍有了协助撑起法力防御罩的能力,可不是意味着,就没有了直接进行法术防御的能力。 杨星看着郭锡豪,轻轻的点头一个细微的动作,却被一旁的权志翔尽收眼底。 “我就是想喝,也喝不了,你这丫头可不随我住,是随着你哥哥住”见叶依人这般说,叶伍的目光再次落向叶睿脸上,“叶睿,愿不愿意搬回来住”。 可吃下顾温玉做的这顿饭,她忽然觉得,她好像找到那么一些真实感了。 指望两门火炮把德清县城轰为平地,是不现实的。旁人不知,孔晟却心知肚明。但火炮对于这个时代,对于江南豪门世家和眼前龟缩在德清县内不出的袁瑛等人来说,却具备无与伦比的威慑力。 顺着声音砍过去,平时总是带着微笑的猴子,今天一反常态,冷冷的面孔,带着几分怒色。 一个地元境,五六个大乘期、众多合体期和化神期的修士。这本身就已经达到了一方中等势力的标准了。这些修士,凭什么就加入了焱阳宗门下 和她家老头子吵架,离家出走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来到了依人家,却没想到竟然能够在这里也碰到周炎这么一个大瘟神。 寒鸳美眸之中闪过一抹脸色,看向风无言,叹息道。她也是想不明白,这无极门为什么就这么一根筋。而且每一年对弟子的考核异常变态,苛刻。 叶依人听闻林承毅这句如似从内心里散发出来的声音,她想要挣扎,却被林承毅搂的更紧,“林承毅,你放开我”。 一丝不妙感萦绕在他心头,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般。 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张伟就表情痛苦、跌跌撞撞地来到子乔身前,抱着他的身体就是一阵摇晃。 四道恐怖神雷降下,分别是地龙神雷,紫水龙雷,火龙真龙,风龙圣雷。 他分出一丝大道圣魂,入侵刘源的灵魂,悄无声息,连刘源自己也没有发现。 江南侧目看了看王熙河,能听到王熙河床位上细微的声音,江南也是一脸无奈,这样的王熙河,单纯又跟不上他们的节奏,没辙。 “这是……玄皇无极诀竟然印在了我的脑海中”楚伝一愣,随后心意一动,脑海中的玄皇无极诀内的所有信息全部呈现出来。 “师兄,我身上没有那么多灵石,就当是借的好了。”莫天行道。 伴随着一道无形的光芒从头骨上散发出来,这仿佛是阳光般的力量笼罩在了伊姆与扎克身上。 因此,在自己下属的妻子一说起许墨冰时,他就心动了,打算过来看看。 一头雾水的走到猎人他们房间:“你们谁辛苦一下,给黑狐弄件衣服回来”开口问道。 圣贤非人是怎么回事孔子死了以后,才被尊称为圣人。老子也是死了以后才被封为神。他们真的死了吗没有,只是成为能量的形态,量子态,在别的维度继续存在,回归了本真。只有在这样的状态时,才可以是圣、神。 第92章 还有个好字 苏局长不知道自己这样优待的条件,赵天明都在想着拒绝,不然的话,他绝不会当场发出这样冒昧的邀请。 “恩。走吧!”云朵收回视线,刚刚那里有什么东西吧。没有什么恶意却一直打探这自己,先看看情况。 当然,相比于波罗丁的情报,更多的人其实还是更加关心,这次众人通关后获得的奖励,还有那个传说中王的遗迹的最强称号,是不是真的存在。 这让黄博心里面有一种挫败感,人家随便给你示范一遍都要比你无可挑剔,对上这种演技爆表的导演,黄博只能表示宝宝心里苦,宝宝不开心。 记忆里,她带着董婉清一起逃离京城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来到了山清水秀的建安市。 南戴河很漂亮,得天独厚的海滩资源,让这里已经成了有名的度假区,与北戴河就一桥之隔,实际上差不多就是一个地方。 本来他也没几天好活了,也没打算再通知谁,也没想联系校方,到时候自己死了还让关心自己的人徒增伤感。 只是,最适合在兽族使用的神击系目前还未开启,根本就领悟不了,恶魔系技能又不能用信仰点领悟,所以罗毅能选择的也就只有驱魔系了。 可当他刚走到一半,便立刻停住了脚步,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右手边的花圃,心中是有一万只神兽呼啸而过。 “不!这不可能!契约规定!人类不可能骗我!”地狱骑士的语气听上去有点歇斯底里了。 巨蟒离去不久,一只白色的猿猴纵越而至,精光爆射的双眼警惕的看着四周,随即远去。 这些奴隶,一个个双目血红,看着城墙上面的守军都仿佛是看到了金银财宝一样,一个个勇猛无比。 杰克的身边,脸色有些发白中校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眼睛之中有些慌张,他已经认出来那面旗帜代表的是谁。 任海先把那两公斤的异变兽肉拿了起来,还是很凉的,应该是刚从某个保鲜的地方取出来,还是生的,任海嗅了一下上面的气息,就直接大口的吞食。 四人在那从村里带到军中的牛车上迫不及待的摸黑往袁楼村赶去。 因为他就在这附近不远的地方中枪。”许副总虽然人在病房里,但耳听八方,外面的消息都会第一时间传到他的手上。 而其他人中最强的赵怀安,也不过是宗师后期,还差一步才能成为半步大宗师。 单芊点头道,同时有一名拍卖场的修士走了出来,领着竞拍品得主到后面去。 所有人都傻眼了,瞪大了自己的嘴巴,有人忍不住掏耳朵,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事到如今,科目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属下觉得黄大夫表里不一,而且,而且好像也并不是什么,什么善良的人。 白池没想到他突然转变了话,略带调皮的眸光也变得一样温柔起来,原来他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皇甫夜没有再说话,一双漆黑的眼瞳,就那般幽幽看着她,似想要击破她的心里防线。 “给我吃的白池一脸的难以置信、受宠若惊,甚至他觉得沈言薄这一刻脸上带着一丝丝淡淡的柔和。 安顿了好一切之后,白幽兰将房间内的烛火灭掉,却没有休息只是静静的坐着。 明前看到崔悯激烈扭曲的脸,吓了一大跳,一下子放下窗帘不敢再看了。 没有任何前奏,白池低垂的脑袋抬起刚想开口,只是在那一瞬间,某种冰凉的触感碰上她的唇瓣,那样的触感如触电一般让她骇然瞪大双眸。 白幽兰已经不再用“我”字自称,这个时候需要的是能够彻底的震住,并且进一步的指挥动他们。 沈立行得到消息,带人飞马赶至庄子,他一路怒气难遏,每次高世曼跟李陵和秦二在一起就没有消停过,他隐约能猜到是什么人干的,但是他现在除了忍,什么也干不了,也不知道世曼如何了,他一路疾驰,担心不已。 虽然明知道颜晨不可能把这种事情搞错,但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当即就是惊讶无比的问了颜晨那么一句。 这件价值十万点数和3s支线剧情的物品没让他失望,凭借可以穿梭到指定影片这个功能,郑吒终于如愿以偿来到纳尼亚世界,但次代主神早已开启,结果导致两个世界的影片也重叠了,那么也就促成了这次见面。 看着狸猫可可像是在耍猴戏一样,手脚摆动个不停,嘴里还配着各种奇怪的声音。反正比划的蓝若歆越看越糊涂。 吴雪说话这句话后,双目间突然爆发摄人的杀意,她突然间就转向了丰。。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如果都说完了,你可以离开了。”沈末对何萧不假言辞。 夏侯风雷闻言一点犹豫也没有,直接点头答应,一来对自己实力有信心,二来他也是一个尊重强者的人,跟着一个比自己强悍的人,倒也不算丢脸。 威名赫赫的西南王,竟然无端涌起了一股辛酸,几滴浑浊的老泪沿着眼角的皱纹,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第93章 三夫人的酒 桑落暗暗咬牙,垂着头托着盘子往前走,正要递出去,不料三夫人叱道:“规矩呢?平日的规矩都白学了?” 旁边捧着酒盏的婢女连忙上前,跪在地上双手捧着盘子托举于头顶。 桑落察觉到颜如玉那能穿透人心的视线扫过来,心中骂了一句颜狗,不得不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将酒壶奉于头顶。 颜如玉走过来拿起酒壶,桑落还未来得及起身,他又放下酒壶,桑落只得继续跪着,黑色的皂靴就在她眼前,头顶传来他半笑半认真的声音: “三夫人的酒,定是佳酿,只是少了歌舞助兴,未免显得单调。这些婢女姿色出众,可懂得舞蹈?” 三夫人凝视着他,察觉出颜如玉与往日完全不同。 他是她使手段亲自从禁卫营里给逼出来的。 那年他才十六,小小年纪就进禁卫营,有些本事在身上,又长得好,眉眼里带着十足的锐气和傲气。他鹤立鸡群地站在禁卫营里,格外引人注目。 这样的男子,想要挫去他的锐气,再简单不过:让他少年壮志不得酬,让他初露锋芒众人踏。让他走到哪里都被人排挤,嘲讽,陷害。 他想要往上爬,她就斩断他向上攀爬的绳索。所有营中的考核,他都过不了。最后,他“得罪”自己,被迫驱逐出营。 三夫人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他倔强地跪在自己脚边,恳求她送他重回禁卫营,她让婢女递出一盏酒,说只要他喝了,在她屋内坐到天亮,就送他回到皇宫。 那是一杯媚酒。 他犹豫再三,还是喝了。 媚情上身,岂是靠意志可以控制的?他跪在地上,浑身滚烫如烙铁,却纹丝不动,无论她如何勾引,他宁可咬破自己的手臂,血流如注,也不肯以色谋权。 那一夜,三夫人觉得被羞辱了,次日就将他送到了太妃面前。她倒要看看,天下至高之权,能不能让他以色侍人。 果然,他一败涂地,成了太妃的面首。 三夫人对他有几分旧日求而不得的情绪。四年过去,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尝到了以色弄权的滋味,还肯主动喝这一杯酒,她满心欣喜。 他说要歌舞,她自然愿意满足他。 “她们皆受过训,自是会跳的。” 丹蔻手指一点,婢女们放下手中的东西,齐齐聚在一起扭动起腰肢,翩翩起舞。 桑落跪在地上,心中暗暗庆幸,自己还举着酒壶,不用去跳那劳什子艳舞。忽而手中一轻,酒壶被拿走了,皂靴靴尖点了点她眼前的地面:“你也去。” 颜狗!狗苁蓉! 荒淫之徒! 桑落忿然站起来,察觉到一道似有似无的审视目光,她垂首不敢与之对视,转身的动作也有些僵硬。 将计就计! 她瞥向屋中央的那鱼水纹香炉,微微计算了一下角度,准备趁着跳舞找个机会将蛇根木投进去。 该杀就杀,该切就切! 她站到婢女最后面,袖子里的手再次握紧了蛇根木。 工作后医院里的联欢会她参加过,深谙滥竽充数的精髓——一定要动作小、慢半拍,脚半蹲,比前面的人矮半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前面的婢女摆臂、顶胯、转圈。 她也摆臂、顶胯、转圈。 大家向前聚拢,她也迎上前去。余光瞥向窗边。颜如玉正握着酒壶,三夫人柔媚地递过酒盏,示意他斟满酒。 颜如玉低头看那酒盏,眼中的光亮得惊人。他又看向舞动的婢女,似是心情极好,抬手就将琼浆玉液注满酒盏。 三夫人显然是高兴的,倚着他,玉手端着酒盏要灌他喝下那一杯。 颜如玉毫不推辞,就着她的动作,将酒一饮而尽。 “你今日,有些不同。”三夫人媚眼如丝地看着他,这张脸实在让她心醉。当年就喜欢,如今当了指挥使,成熟男人的味道,一想到他衣裳底下的身躯,更勾得她失了神志。 “如何不同?” 三夫人酸溜溜地叹道:“还是太妃会调教人呐......” “我倒觉得三夫人更擅长调教人,”颜如玉扫了一眼那舞动的婢女,“不过是些婢女,竟然都是能歌善舞的。” “看她们做什么?”三夫人再倒了一盏酒递过去,颜如玉仍旧毫不犹豫地喝了。她心中满是悸动,看着他坚实的胸膛,忍不住就要贴上去。 谁知颜如玉一闪身,竟钻进了婢女之中,手一勾,搂着两个婢女的腰,偏偏倒倒地跳起舞来。 桑落是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颜如玉竟还有这等嗜好? 一个三夫人不够,还想要与众女子大被同眠吗? 她定定望着近在方寸之间的香炉,只要将蛇根木投进去,天地就都安静了。 想着想着,她猫下腰,躲在那高大的身影之后,袖子渐渐靠近香炉。忽地腰间一紧,蛇根木还未投进去,就被勾入一个满是脂粉气息的怀中。 她怒了。 这个人又肮脏又放荡也就罢了!怎么在关键时刻,拦着自己办正事! 手紧握着蛇根木,死死盯着他的左胸,想着用多大力气扎进去,才能一击毙命。 颜如玉再一用力,她的脸隔着面纱贴在了他胸口。面纱与他的纱袍,磨得丝丝作响。 纱袍底下的胸膛着实结实。桑落撞上去,牙齿磕着嘴唇,应该是磕破了皮,还有一丝血腥的味道。 所谓男人,不管正经不正经,学识是多是少,地位是高是低,在权色二字面前,都是奴隶。 一阵风儿从窗口吹进来。 烛火荧荧之光,被这咸湿的夏风摇得荡漾。 光影,尽皆交缠着。 满屋的金纱幔、曼妙的舞姿、都如细细的蛇一般,摇曳迷离。 明明开着窗,可屋内每一处都是带着香气的缠绵。酒气、脂粉气、香气,纠缠在一起。 角落里的乐伎吹着、弹着。 那箫声极细极弱,似有了灵气,直往人心尖尖上钻。 琴音铮铮,踩着心跳。 桑落极不喜欢这样的贴近,太陌生的人,靠这么近,她不舒服。 她想要用力挣脱开,偏偏滚烫的手掌隔着她单薄的丝衣,紧紧箍着腰,教她动弹不得。另一只手,顺着手臂往下滑,握住她纤细冰凉的手腕,没收了被她攥得汗湿的蛇根木。 她一惊,正要抬头。 那灼热的带着酒味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 “你别动,我来。” 第94章 夜晚山间路 颜如玉认出自己了?! 何时? 他说他来?他知道她要做什么吗? 桑落惊诧地想要抬起头看他,身体一凉,颜如玉已放开她,又偏偏倒倒地搂着别的婢女跳了一阵,最后靠在香炉边的软榻边坐下。 他笑得肆意又张扬,是权臣才有的笑。 他朝三夫人摊开手:“酒呢?再来一杯!” “你抱着别人跳舞,却找我要酒喝,也不怕我不高兴。”三夫人娇嗔地注视着他,端着一盏酒挪着莲步,婷婷袅袅地走了过去,斜斜地靠着他,坐在那足够五人共眠的软榻上,“酒在这里,今日你是酒瘾犯了吗?” “怎么,酒不够喝了?” 三夫人瞥向那盏中殷红的酒液:“怕你受不住......” “天底下,还有我受不住的?”颜如玉像是醉了,眼里满是春意,接过酒,挥挥手示意所有婢女都退下,再未撩起眼皮看桑落一眼。 酒盏送到唇边,他正要喝下,又瞥见角落里被架起来要拖走的阿水,似是忽然起意: “那两个丫头,留给我去交差如何?今夜总不能白跑一趟,后半夜又走不出去了......” 屋内忽而起了一阵暗香,暧昧极了,如春风拂过繁花盛开。 三夫人残留着一丝清醒:“给你一个,好歹给我留一个。” 颜如玉将酒一饮而尽:“好的留给你,我要那个破了相的就行......” 桑落跟着退出水榭,忍不住回头去看,却看见阿水被婆子松开,仓皇失措地跑出来。 颜狗当真知道自己是来救阿水的?他怎么知道的? 碍于穿着婢女的衣裳不便相认,只得低头快步跟在阿水身后。 “喂——”那婆子喊道,“站住!” 阿水如受惊的小兔,听见有人喊,哪里还停得下来,四处撞着,想要逃出去。 桑落快步向前,抓住阿水,低声道:“阿水,是我。”她揭开面纱,露出自己的脸,又很快覆上。 阿水险些尖叫出来,看清她的脸,又快哭了:“姐——”了半声,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前面百步的灌木丛里,有人接应,快去!让他们带你先走!别管我!”桑落低声说道,将她一推,转身就去阻拦那个婆子。 谁知哪个婆子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来,紧紧抓住桑落的胳膊:“你跑什么!” 桑落一愣。 婆子喘着气:“夫人要你留下来伺候。” 桑落瞥见阿水钻进灌木丛中,李小川和夏景程的身影在黑夜中晃动,连忙拦住婆子往水榭那边带:“你跟我一起吧。” 婆子才不要。 婆子对三夫人的习性再熟悉不过了,要留在水榭外候着,那就是一晚上都别想睡了。 婆子觉得自己老了,听不得那些声音,也熬不得夜,更不想一宿一宿地提热水。 正好出来看到一个小婢女,连忙假传夫人的意思,让她代替自己留下来伺候。 她不由分说地将桑落往水榭推:“夫人让你守着,要喝酒要热水,你警醒着些,别出了岔子,回头夫人可不会饶你!” 桑落不得不退回到水榭前,站在偌大的雕花门前,门未关。远远望去,纱幔影影绰绰。 她有点不敢再看。 颜如玉跟三夫人,应该是蛮激烈的。 谁占上风都难说。 等自己安全离开此处,一定给他开一个十全大补方,好好补一补身体。也算答谢他救出阿水。 桑落蹲在门边,望着漆黑的湖面静静发呆。 微风拂过。 一阵香气从屋内飘出来。 那香气似花似檀香,又似春雨后的清新。 桑落嗅了嗅,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很熟悉。 还未来得及细嗅。颜如玉从屋内快步走出来,打量她像个狗一样四处嗅着的动作,皱着眉头低声道:“走。” 桑落有些措手不及。怎么就出来了? 大战几千回合应该是面首的基本功吧?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三夫人也不来追? 颜如玉走了几步,见她没有跟上来,负手回头:“还不走?” 桑落连忙跟在他身后,双手交握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走出了庄子。 庄子外,只有一匹黑马,颜如玉拉着她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往前飞奔。 滚烫的身躯隔着衣衫熨着她的后背。 不由自主地,她起了鸡皮疙瘩,风呼呼的吹过耳畔,她说:“我还要找——” “知树带着他们走了。”他答。 他发烧了吗?桑落觉得他呼出的每一口气息,喷在她的脖颈,都如岩浆一般翻滚着热意。 空荡荡的山路,马儿疾驰。 马蹄声一下一下敲落在他心间。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 三夫人的酒,从来都是媚酒。四年前,他只喝了一盏,今晚,他喝了三盏。 颜如玉只觉得胸口的气息在翻涌,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 怀中的人穿的是丝衣,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光滑、舒服、柔软,最能够纾解他滚烫的身体。 她面纱被风儿撩起来,带着香气,拂过他的眉眼,拂过他的鼻唇,痒痒的,酥酥的,每一下,都撩拨着他的酒意。 不自觉的,他的手收得更紧了。 桑落极少骑马,风吹得她脸都快变形了,腰被他箍得紧紧的,被马鞍子颠得有些头晕目眩,屁股极其难受:“喂——” 她张口喊,被灌了一嘴的夜风。 “你能不能把刀柄挪开。” “......” “听见了吗,太硌人了。” “......” 颜如玉默默地将她推开了些,捉着缰绳的手,抠得死死的,决定说点什么,将意志转移开:“你怎么到这里来?” 桑落说道:“我带着人来捉山中的一种硕鼠,这个老鼠可以用来试药,非常好。” “......” “你怎么也来这里?” “办公事。”他说。 桑落丝毫不怀疑。刚才他就是这样对三夫人说的,她想了想,又问:“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颜如玉看了一眼眼前人的背影:“十个婢女都戴着珠钗,就你的珠钗戴反了,鸟头朝着地。” 桑落摸了摸发髻,刚才将那个婢女放倒,慌乱之间胡乱将珠钗插头上。根本没留意到那珠钗还有上下之分。 “更何况,”颜如玉顿了顿,觉得跟她说话,翻腾的气血也稳定些了,唇角也弯了起来, “你跳舞得那么难看,十个人,就你一个在跳大神。” 第95章 我替你解毒 马背上,一阵沉默。 颜如玉以为她恼了。 桑落知道他说的一点没错,但她不想认输:“我看‘指挥屎’大人的舞姿倒十分轻快灵巧。” 也不知路过了谁家的庄子,茉莉花儿的香味扑面而来,颜如玉觉得酒意也淡了些,刻意不去理会她话中的讥讽之意:“桑大夫想学?我可以教你。” 桑落一噎,手指张开,胡乱替黑马梳理了一下鬃毛,才说道:“术业有专攻,‘指挥屎’大人擅长歌舞,我擅长治男病。刚才见大人‘快如疾风,迅若闪电’,想必也有难言之病,我有奇方——” 越说越不像话。 颜如玉面色比夜还黑:“桑大夫可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若再浑说,我不介意把你再丢回三夫人的庄子。” 桑落觉得他这个人心眼极小,很有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 男人,愿意承认自己有病的又有几人?杨七郎替自己宣传了这么久,也就多了贺飞一个病患。更何况颜狗这种面首出身又身居高位的人,必然是极在乎颜面的。 下山路陡峭,马儿害怕失了前蹄,减缓了步子,又用后腿使劲,两人的身体又顺着马背的起伏,不由自主地贴得近了些。 不太好。 他的心,跳得极快极用力,仿佛马上就要从身体里蹦出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有了重影,散射着奇异的七彩光晕。桑落的发髻上,那只两脚朝天的小鸟,爪子开始不住地摇动。 颜如玉咬紧牙齿,只觉得七窍都在喷着熊熊的烈火,时刻都能将怀里的她吞噬下去。 偏偏桑落不知情,身体不自然地扭动,忍无可忍,她伸出手探到身后去,想拨开那顶着后腰的刀柄: “你这个刀能不能取下来——” 颜如玉一阵痛苦的闷哼。 桑落察觉出了不对,职业化的习惯,让她开始触诊。 这个,已经不止四级的强度了。 “你被下药了。”她说得很肯定,“你可知是什么药?” 她没去想解毒之法,只是觉得这药竟然比蓝色小药丸效果还好,要是能搞到方子就好了,到时候看看是否有毒副作用,说不定可以量产。 颜如玉神志恍惚,她的声音带着空灵的回响,根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桑落手上的动作,跟四年前一样,原本他该觉得羞辱的,但此刻他毫不排斥,只觉得自己好似一尾大漠中濒死的鱼,得了一口甘泉让他苟延残喘地活着。 “被下了药还跑?不是有个现成的三夫人吗?” 桑落问道,等了一阵,没得到回答。但她很快就想通了。 毕竟他是太妃的人,定是不能随便跟别人有首尾。 “要不要找个地方解决一下?这个憋太久容易——”她侧过脸询问。 应该是媚酒在作祟。 面纱不知何时已经飘走了,她飞扬的发丝缠进他心里,钻进每一个褶皱,每一条缝隙。 光洁的皮肤在夜色中闪着白玉一样的冷光。引诱着他伸出手,只要再靠近一点,就可以将眼前这团丝绸般的人儿揉进怀里,得到那沁人的凉爽...... “不用!” 颜如玉勒住马。 四年前他能够忍一晚,今日他自然也可以。 他死死咬着牙,取出从桑落手上缴获的蛇根木,用力刺入大腿再拔出来,顿时鲜血如注。 桑落回过头看他,不由惊道:“你这是做什么!这个有毒。” “你不是巴不得我死?”他眼里泛着红晕,瞳孔漆黑,深不见底。 怎么又是这话?桑落答得振振有词:“你救了阿水,我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她想了想:“找个地方,我帮你解毒。” 这几个字听在他耳朵里,又变成另一层含义。 颜如玉以为她要舍身解毒,久困的猛兽原本已在绝望和消耗中休憩。此刻却因这一句话,精神抖擞起来,摩拳擦掌地试图冲出牢笼。 “我是公事,不用你。”他仍旧倔强。 夜沉,星稀,月明。 桑落觉得颜如玉为太妃守得着实苦了些。 要放在现代,早贴在自己身上了。平日临床触诊时,遇到过灵敏的,她从不觉得病人有什么猥琐之处。 欲,是人的本能。 有欲望,并没有错,不应该觉得羞耻。 更何况颜如玉是被人下了药。 古人终究是古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远处的城门。 颜如玉的纱袍早已被汗水浸得濡湿。意识随着汗液、血液一点点从身体流失。他滚烫的额头用力顶在她的后背,手用力扯下腰牌,胡乱塞入她手中,哑声说道:“用这个进城。” “你要进宫吗?” 三夫人下药,太妃摘桃子? 颜如玉没有说话。 算了。公事也好,私事也罢。桑落觉得自己作为大夫,还是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进城之后,她毫不犹豫地,一路奔向漠湖。敲开了丹溪堂的大门。 与她颇有默契的,李小川和夏景程,也带着知树和阿水到了丹溪堂。 柯老四看见知树心道这怎么都能遇上?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询问颜如玉的下落。待桑落再一敲门,柯老四连忙跳起来去开。 桑落喊道:“知树,快来扶你家大人!” 柯老四和知树两人齐齐上前去搀扶,看着颜如玉这身子,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两人将他拖进了内堂安置在榻上,柯老四把了脉,夏景程又来替颜如玉把脉。 “颜大人这是吃了媚药。”夏景程站起来,“药量不轻。也不知是用了何种药,如今不好解。” 李小川扯着颜如玉的衣裳嗅了嗅:“至少有鹿血、虎鞭、锁阳等物,其余的着实难辨。” 桑落点点头,看向知树:“你家大人不愿进宫,平日可有宠姬、侍妾,可以唤来解毒。” 知树摇摇头。 柯老四心中暗骂,要有就好了。唯一的女人还被他送走了! “既然如此,只能我替他解毒了。”桑落没有留意到知树和柯老四讶异的眼神,她看向李小川和夏景程,着手安排解毒的事项,“你们两个留下帮我,去准备羊肠、手衣、清水、清心莲......” 李小川和夏景程眼角有点抽抽。 尤其是李小川,接收到“大侠”知树的眼神,心中忐忑惶恐,毕竟这是绣衣指挥使啊,能随便用那个法子吗? 让堂堂指挥使,褪去亵裤,跪趴在榻上? 然后自己这等屁民,为他指诊? 解了毒,等指挥使醒过来,不得把自己给劈成十瓣? 第96章 面首的皮肉 桑落完全没有思考那些有的没的。 医者眼里没有男女之分,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即便院长病了,到了她的科室,该趴还得趴。 颜如玉在她眼中只是病患,虽做不到药到病除,至少也要缓解病人的痛苦。 柯老四的直觉是要跟着进去,至少替颜如玉盯着一些。可要解媚毒的法子不过就那几种,不论哪种,都是桑落吃亏,他家公子不吃亏。 他决定不进去。正好桑落擅长治男病,让她一起看,免得将来公子知道了找自己麻烦。 桑落带着人留在内堂,柯老四和知树退了出去。刚关上门,颜如玉恢复了一些意识,被几个人俯视着让他十分难受。 桑落似乎毫无感觉,甚至指挥着两个男子来扒他的亵裤。 “出去!”他咬着牙,手揪着自己的衣衫,双眼赤红的看着那两个男子,怒斥道:“不需要你们!出去!” 见他二人根本不听自己的话,颜如玉一把抓住桑落纤细的胳膊:“只留你一人,让他们都出去!” “颜大人,我们是在替你解毒——” 桑落静静注视着他,突然明白,他可能想要点尊严,淡淡吩咐道:“你们出去吧。我一个人可以。” 夏景程有些不放心。这个指挥使不像是个善茬。 “没事,你们去替我熬药。”桑落快速写下一个方子。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 桑落关上房门,走到榻边,替他把脉,又拧了冰凉的帕子:“你不愿意别人看到,是怕你的名声越传越坏吧?” 颜如玉闭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是大夫,可以帮你。你要允许我帮你。” 桑落将冰凉的帕子搭在他青筋盘虬的脖颈上,又埋头替他剪开被血粘在一起的衣衫,一点一点展出露他的身体。 桑落震惊了。 他的身体竟然没有一处完好无损。 原以为贺飞和孙茹的身体已经够触目惊心了。此刻看到颜如玉的身体,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血肉都在抽痛。 一道伤覆着另一道伤,一个疤盖着另一个疤。就这样交错密布在血肉之躯上。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面首不是最在意皮肉的吗?他这样,如何取悦伺候太妃?或者,太妃就喜欢这个? 再看那个被蛇根木扎伤的血窟窿,扎得太深,他对他自己都这么狠!对别人岂不是更狠。 桑落心底泛寒,手上却没有迟疑,利索地替他上药包扎。感觉到颜如玉下意识地想要收回腿,她一把按住他的腿:“你不必害羞,又不是没见过……” 他朦朦胧胧地抬起眼皮,桑落的脸上是无比认真的神情。 就像四年前她认真地触碰自己。表情里没有欲念,也没有情绪。 很快他反应过来桑落的话。 她记得。她一直都记得! 她一直在装傻充愣! 颜如玉想要质问她可知道当年对自己造成了何等伤害!想说三夫人之所以会这样对自己,全拜她所赐!想告诉她,他的人生因她改写! 可是,她一身柔柔的蓝色丝裙,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那只小鸟发簪还是双脚朝天。 她的眼神,平静又温和。 四年的怨念,无处安放。 今夜的情绪,也无处安放。 他抬起手,不知哪里生出来的想法,促使他一把将她拽到身前,翻身压在身下。 两人的发丝缠在一起,那只小鸟珠钗终于从发髻上掉下来,磕在枕头上,叮叮当当,又坠到颜如玉的手臂上,冰冰凉凉。 颜如玉心乱如麻。每一个动作都已经超出了他对自己多年的要求。 他曾经怨她做了那些事,后来又怨她不记得做了那些事,现在更怨她假装不记得那些事。 身下软软的,凉凉的,带着药草香味的身体,让他四肢百骸都逐渐舒展开来。 此刻,那又痛苦又愉悦的滋味,到底来源于何处? 他无暇去想,也无力去深究。 一低头,桑落的眉眼近在咫尺,那漆黑的眼眸里,写满了惊恐。 桑落何止惊恐。 被压得喘不上气来,脑子依旧飞速运转着。 颜狗莫非是想要用自己解毒?也许是觉得自己好操控。也许是觉得用过之后,随手杀了也无所谓。这是她能想到的自己最有可能的结局。 不能喊。说不定人还没喊来,她的脖子就先被他拧断了。 只能用怀柔之策,先顺着毛捋。 她放柔声音,带着几分矫饰的讨好: “我替你解毒的法子,你听一听。因药已入了骨血,所以我们要先用冰水镇静——呃,镇静患处,缓解充血状态。 这一步,你觉得我在旁边不方便,可以你自己来。 第二步,我已经让人熬了药,服下之后,应该很快能够将你下行的气血调整回来......内服外敷还不行,我们再尝试第三步。不到万不得已,不用第三步。” 她说得又快又急,生怕他一个冲动,就将自己掐死了。先杀还是后杀,都是杀。 忽地身上一松,桑落得了喘息。 颜如玉躺下来闭着眼:“你去弄冰水来。” 桑落如释重负,麻溜地下床,让知树打来一桶冰凉入骨的井水。 “出去。” 桑落有些不放心:“你可以坐浴——” “出去。” 桑落退出内堂,一转身,对上所有人关怀备注的眼神。 阿水最先说话:“桑姐姐,你没事吧?” 桑落摇摇头,又问道:“阿水,你怎么会被绑到那里去?” 阿水一说这事,哭了起来:“最近天热,我爹娘到处卖饮子,我昨日闲着,就替爹娘去买些材料。一出药铺的门,有一个算命的,说只需要一文钱就可以算,不灵不要钱。我就坐在那里算。算着算着,就困了。” 夏景程问:“哪个药铺?” “养心坊。” “抓你到底要做什么?”桑落问道。 阿水擦擦眼泪:“他们说我是他们新买的丫头,给我洗澡又换衣裳。最后又带我进了那个屋子。那个什么夫人喂我吃药!” “我替她把了脉,没有什么不妥。”夏景程说道。 奇怪了。整件事着实匪夷所思。 李小川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汤过来:“桑大夫,清心莲加青蛙真有这么神奇?” 桑落不敢应。 这个药神奇之处不在于现在,而是将来。 颜如玉伺候太妃的时候,如果发现自己不行了。会不会回过头来杀自己? 柯老四主动端过药汤,送进屋里。 阿水突然说道:“对了!有一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 “老鼠。”她说道,“庄子里有老鼠。” 第97章 不哭的孩子 老鼠? “很多是多少?”李小川问道。 阿水搓搓胳膊,一想起那个情景还有些头皮发麻:“一屋子,整整一个大屋子,都是老鼠。密密麻麻的。就在他们给我沐浴更衣旁边的屋子里。” 为什么要养老鼠?也是为了试药? “什么样的老鼠?”知树跟在颜如玉身边,知道公子一直在查三夫人,看样子这老鼠很可能是三夫人的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料阿水突然腹痛难耐,捂着小腹蹲了下来。 院子里除了知树都是大夫,团团将她围住,望闻问切。最后桑落确定,癸水来了。 “你多大?” “十二。” 那也差不多,略早一些。 桑落突然记起在三夫人水榭里,那婆子说了一句话:“水年水月生,虽然少了一个水日,但名字补了水,又未来癸水......” 恰巧今晚就来癸水? 这么巧? “何药可以让女子未到年龄时就提前出现癸水?” 这一下就问到他俩了。 千金带下科,一般大夫虽有涉猎,但遇疑难杂症,需要专修此科的大夫才能借据。 李小川和夏景程都有些不太确定。 内堂门忽而打开,柯老四喊道:“桑大夫,您快来瞧瞧。” 桑落连忙跑过去,颜如玉穿着薄薄的纱衣,浑身是血地躺在病榻上。 她不禁骇然一边询问,一边让李小川去调配紫血散。 “这可是先生的秘方。” “你不知道方子?” 李小川想说他都能倒背如流。可行有行规,除非自己公布,否则绝不可盗方。 “我大伯那边有什么事我担着。快去!”桑落回过头来颜如玉,他面色苍白,浑身上下除了脸竟无一完肤!伤口崩裂,血流不止。 柯老四有些慌,公子绝不可以出事:“你给他吃了什么药?” “清心莲和青蛙,不应该出现这样的问题。杨七郎吃过,我堂兄也吃过。”桑落看向药碗,又掀开盖在他身上的布,看了一眼,药起效了。 不对,颜如玉还吃过一颗药丸。 “三夫人给的那一颗补药!阿水也吃了,颜如玉也吃了,那补药一定有问题!” 柯老四一听,白眉跳了起来:“什么补药?” “不知道,三夫人说是补药,给阿水吃了,刚才阿水突然来了癸水,腹痛不止。” “你守着他,我去看看阿水的脉象。” 柯老四眼珠子动了动,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抓起阿水的脉搏,一探。 什么药如此厉害,竟然活血化瘀的药不少见,此等脱皮换肉的药还是第一次见。 内堂之中,桑落看着浑身血流不止的颜如玉,完全没有想到他除了脸,通身都是修修补补。 这些伤口应是陈年旧伤,吃了那药,竟然一夜迸裂得皮开肉绽,形容可怖。 桑落又凑近了仔细端详。 有些是武器所伤,创口长且平整。有些像是贯穿伤,前后各一个洞,从身体穿过。有些像是动物的咬伤和抓伤。 还有—— 她看向左臂,一道一道的,细小刀痕。 莫非,他还自虐? 不管什么伤,都没有被大夫认真处理,这些伤口被缝得歪歪扭扭,有些拧做一团,有些弯来拐去。 在古代,这样的伤势,要想活下来,只能说,他命大。 今晚全都绽开了。 桑落站起来走出内堂,柯老四替阿水把完脉,研究了许久,才怀疑到一味药:“五灵脂”。 夏景程一下就明白过来,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五灵脂就是老鼠屎啊。”难怪庄子里养了这么多老鼠,就是为了收集五灵脂? 要这么多的五灵脂只是用于催癸水?再说,一个丫头为何要催癸水? 桑落让知树以绣衣使者的名义带着阿水回家报个平安,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先将阿水带回来诊治。 桑落将夏大夫支走去准备蒸煮过的针线、羊肠、烈酒等物。 “你要做什么?”柯老四问道。 她看向内堂昏黄的烛光下浑身是伤的人:“替他治伤。” 柯老四衰老的眼睛盯着桑落看了许久,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口。 反倒是桑落压低声音开了口:“老先生是颜大人的旧相识吧?” 柯老四一怔。 “今晚颜大人在三夫人的庄子里用了一味香,那香味着实特别,令我印象深刻,仔细想了想,就是在这里住的那一晚闻到过。” 桑落继续说道:“颜大人身上的伤,无一处得到妥善处置。新伤叠旧伤,想必时时疼痛。莫非都是老先生的手笔?” 柯老四受不得质疑:“当然不是我的!” 可他不能说。好好一个禁卫营出身的孩子,怎可能带这么多伤,怎么可能没有大夫诊治? 桑落没有追问:“不便说的事就不说罢。” 谁没有点秘密呢?她的秘密也是不能说出口的。 正好夏景程准备好了东西,她接过来,回到内堂,绑好攀膊,净手、套羊肠、清洗伤口。 夏景程掌灯,她勾着头坐在病榻边,眉眼恬静,手指拈着蚕丝线,动作不慌不忙、不急不躁。 夏景程将灯挪得更近了一些,那伤口实在令人难以直视:“这伤不轻。像是被熊或狼所伤,生生抠走了一块肉。看着都疼。” 桑落只浅浅地嗯了一声,手中动作速度不减。夜色静谧,灯下的她面容显得格外柔和,蚕丝线在她的指尖灵活穿梭,像是在精心修补缝合一只破碎的布偶。 柯老四站在内堂门口,望着桑落的动作,老眼顿时濡湿。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鹤喙楼别的孩子每每受伤,回到营子里,就躺在病床上等着他们的义母,也就是大荔的昭懿公主,亲自诊治喂药。 这是他们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 唯独公子像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不管多重的伤,从来都是都一声不吭,自己躲在山洞里,找一根针缝两下。够不着的,多是随便扯点草药堵着伤口,又或者让营子里的伙伴缝几针。 有几次来医馆寻自己,伤口都溃烂得不成样子,仍旧不肯寻求公主的抚慰和诊治。 他站在公主面前时,腰板永远是直的,伤口再深,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不流一滴眼泪。 这些伤,若是让皇后娘娘和大将军他们看见了,得多心疼啊...... 柯老四撇过头,仰望着夜空长长叹息一声,又擦擦眼角的泪。 门吱呀一声,开了。知树带着阿水回来了。柯老四又替阿水把了脉,让她去找李小川要一碗药来喝。自己拉着知树到石榴树下。 “知树,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实话实说。” 知树不敢应承。他是暗卫,公子不让说的话,他是死也不会说的。 柯老四回过头再看了一眼内堂里桑落的背影,思索了一阵,才问道:“桑落她跟公子——” 突然觉得这样说不太对,又换了一个角度,重新发问:“公子今晚去蝶山,可是为了桑落?” 第98章 他在阴阳我 知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感觉这个问题超出了他能够理解的范畴。 想了想,他说:“公子原是要让属下去找楼主的。可是关了城门,楼主不便出门,公子就替楼主跑了这一趟。” 这么说应该没错吧?知树也不确定。 柯老四眯着眼将知树看了又看。手搓搓黏在下巴上的假胡须。 这里面怎么还有莫星河的事? 莫星河这个人,柯老四很清楚,最是擅长伪装。在营子里的时候,就很会示弱博公主同情,心计也深,行事也不磊落。偏偏他当了鹤喙楼的楼主。 “莫星河跟桑大夫有什么瓜葛?” 知树沉默不语。 楼主的事,他也不能说。可鹤喙楼的人都清楚,桑落是楼主最重要的人。知风就是因为没有护好桑落,被楼主惩罚送了命。 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柯老四有些不甘心,又拉着知树低声问:“你就说,公子对她是不是有些特别吧?” 知树不敢答,只垂着头不说话。 柯老四有些无趣,又挪着步子走进内堂,陪着桑落替颜如玉缝合伤口。 工具不太趁手,她扭过头询问知树:“你可见到我的柳叶刀了?有了那个,你家公子的伤口处理起来要快得多。” 知树上前,在颜如玉的衣裳内袋里翻出来了。 柯老四抬起眼皮,盯着那把套着青绿竹筒的刀,别有深意地问:“桑大夫,你的刀?” 桑落点点头,示意柯老四替自己掌灯,吩咐夏景程去给刀子消毒。 柯老四嗅出一些不一样的气息来。 她的刀被公子贴身揣在身上。听说她上蝶山没回来,公子就马不停蹄地去救人,喝那么多媚酒应付三夫人,甚至用了醉花阴...... 还是要替公子正正名,否则将来晏家真的没后了。 他挪到桑落身边,开始摇头晃脑地叹气:“唉......颜大人当真是冤。” 桑落仍旧埋着头处理伤口。 “但凡有个长眼的,看到颜大人这副身子,就应该明白,他根本就不是太妃的面首。”柯老四颇为遗憾地说,“颜大人才学出众,满腹报国之志,明明可以平步青云,要不是当年被一些有心之人中伤,以讹传讹,何至于此?” 桑落手上的动作一顿。 被有心之人中伤? 老先生是在阴阳怪气地点自己吗? 颜如玉根本不是面首,而面首的虚名,是自己惹出来的祸?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是这么回事。 难怪颜如玉总是想要自己的命。她不敢抬头,假作忙碌地随口一问:“什么人这么大胆,还敢中伤颜大人?” 柯老四冷哼了一声:“自是一些市井小人,不入流的龌龊之辈。传出什么大——,总之,就是玷污颜大人的名声!” 这就是在骂自己呢!桑落手上的动作无意识地一晃,按得颜如玉咳嗽了一声。 柯老四怕耽误治病,连忙闭嘴,直至天大亮,桑落才从内堂出来。 颜如玉醒来时,已是正午,阳光从他头顶的窗口照进来,烤得人浑身炙热。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一动,浑身都牵扯得疼。 一低头,通身赤裸,只盖了一块薄布。身上密布的伤口竟然又被拆开了再缝上,看手法应该是桑落。 昨晚的事,他记得不算清楚,隐隐约约记得与她共乘一骑,忍得极是辛苦,又恍恍惚惚记得,好像还将桑落拉进怀里,再双双滚在榻上。 那场景十分香艳。 他摇摇头。应该是喝了媚酒发的春梦,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一转头,枕边有一枚小鸟珠钗。小鸟的眼睛是用水晶点缀的,在阳光下折射着狡黠的光。 小鸟的翅膀上,还挂着几缕发丝。 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人过来了。 颜如玉下意识地抬手将珠钗隐在掌中。 “公子醒了。别动,老奴伺候你吃药。”柯老四推门而入,将药罐放在桌上,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你昨晚吃了三夫人的毒药,所有伤口都迸开了,桑大夫替你缝了一整晚呢。” 颜如玉的指腹暗暗摩挲着那珠钗。 原来如此。也许,这是缝伤口的时候留下的。 “她呢?” “桑家一晚上找不到人,报官了。绣使那边得了消息,知树就带着桑落回桑家处理了,也好做个证。” “你别动,她说你的有些旧伤需要重新切开,排尽腐肉再缝合。我怕耽误你绣衣直使的事,跟她说不急,慢慢来,一回治一个伤。”柯老四端着药过来,往前一推,“这个药可是桑家的秘方,人家拿出来给你,也着实够义气。快喝了吧。” 颜如玉没有察觉柯老四的如意算盘,一口气将药喝完,说道:“待知树回来,让他去通知莫星河。” 怎么还要通知莫星河? 柯老四有些不乐意:“通知他做什么?让他去宽慰桑大夫吗?你说说你,别的事这么精明——” 颜如玉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声音和神态又恢复成平日那冷淡的模样:“通知他,三夫人我要亲自杀。” --- 桑落跟着知树回到家时,桑家院子里站满了人。 有桑林生、桑陆生、桑子楠,还有倪芳芳,以及一些她不认识的人。 她刚想问是谁,堂屋内坐着的人开了口,声音极其不悦:“桑姑娘。” 是莫星河。 “闺女,你这是去了何处?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一跑就一宿不见人。”桑陆生上来拉她,“大家找了你一晚上!” “我去救治病患。” 莫星河一身白衣,满脸寒霜,目光扫向知树:“是吗?什么病患,还要桑姑娘这样的市井大夫去治?” 市井? 桑落想起柯老四说的那句“市井小人”,心中有些憋屈,冷声道:“市井大夫不能救人治人吗?” 莫星河面色铁青。她竟然对自己冷眼相向? 知树熟悉莫星河的脾性,直言道:“是直使衙门的疡医不够用,临时请桑大夫去帮忙的。” “直使衙门也着实太草率了。”莫星河站起来,站在桑落身前,用自己高高的身姿挡住所有人的目光,“太妃给的银子不够使吗?太医局的太医请不来?如今刚上任就奴役百姓,将来还不知怎么搜刮民脂民膏!他颜如玉当真要当一条人人唾弃的狗吗?” 这话声音颇大,桑家人和倪芳芳听得浑身一颤。 乖乖!即便是仗义执言,也不能说这么大声啊!颜如玉才上任不足一个月,杀了多少人了。勇毅侯府、吏部龚家、刑部黎家,抄家、杀头、流放。内官们被清洗了一遍又一遍。 如今京城人人自危,都在猜下一个是谁。 点珍阁再富贵,也只是一个商贾。能与官抗衡?能与绣衣直使抗衡? 桑落漠然地看着莫星河的背影,没有一句想说的话。可院子里杵着这么多人,终究不好。 她深吸一口气:“我累了。莫阁主也请回吧。” 莫星河眼底的情绪翻涌又翻涌,最终按捺着性子说道:“桑姑娘,舶来寒铁已经到货了,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差人来接你。” 第99章 桑林生挨骂 桑落睡得很不踏实。 迷迷糊糊地做了很多梦。头昏沉沉的,像是一直坐在马背上起起伏伏,颠簸不堪。还梦到了颜如玉,拿着一把巨大的“玉字辈”说要杀了自己。后来柯老先生也追了过来,一边追一边骂。 她挣扎着醒过来,浑身是汗,趴在窗边一看,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赶紧下床,还未出门就听见门外有人说话。 桑林生忧心忡忡地道:“落丫头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这都跟绣衣使者混在一起了,绣衣使者什么人,那是能一宿一宿混的吗?将来还不定要出什么岔子。” 桑陆生也愁:“上次相看那事,她一直怨我。如今再说要嫁人,她指定是不愿意的。实在不行,就算了......” “她的心思我也明白,就是想坐堂看诊。但是桑家的医馆她都坐不下去,还惹来这么多麻烦,你说哪个医馆肯收她?她自己开?哼!真以为开医馆那么简单?” 桑陆生想起那日,桑落沮丧失望地举着一根蜡像,说,她什么都不缺,就缺一根那个东西:“就没有别的通融的办法?” 桑林生打断他:“你自己也清楚,她是女子,女子连你的阉行都入不得,如何入得医行?” 话也不能这么说,阉行毕竟是因男女之别,医行又没有。 桑陆生有些不悦。 昨晚桑落失踪的时候,他就想透彻了,嫁人这个事,桑落自己愿意就嫁,实在不愿意,就当她被这个阉官的身份给连累了。 桑林生见弟弟没什么话说,干脆就起身在夜黑之前,提着药箱独自出门了。 他弯弯拐拐地走了好多路,又前后张望,确定没有人跟踪以后才悄悄闪身进入了一个小小的院子。 这个院子不大,只有三进,但是一进院就有很多黑衣人守着,桑林生跨过三道门,终于进了内院。 黑衣人看见他,示意他在葡萄藤下站着,转身去禀报: “楼主,四十七求见。” 很快得了允准,桑林生跟着黑衣人进了屋。 刚进去。 “砰!”的一声,茶盏擦着桑林生的肩膀飞过去,被砸到墙上,摔得粉碎。 桑林生立刻跪在地:“四十七参见楼主。” 莫星河满腔怒火:“当初义母将桑落交给你,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昨晚桑家找到点珍阁来,说桑落一宿没有回家,他派出点珍阁和鹤喙楼的人出去找,传回来的消息说是颜如玉半夜出城将她带回来了。 刚刚收到颜如玉令知树传来的话,说杀三夫人的事,他要亲自来。 他颜如玉当真没把自己当鹤喙楼的人!上次杀勇毅侯和卫锦岚,这次杀三夫人,都不准备让鹤喙楼参与。 早知当绣衣指挥使能自由出入京城,他还争什么鹤喙楼楼主? 桑林生自知理亏,额头点地:“楼主息怒,桑落因议亲之事与属下弟弟有了龃龉。” 莫星河转过头来,赤红的眼睛直直盯着他:“议亲?” “是,桑落年近十六,换做、换做寻常人家,已经定亲或、或嫁人了。”桑林生说得结结巴巴,吞吞吐吐。 楼主的心思,几乎人人皆知。 这也是桑林生不敢让桑子楠娶桑落的缘由。他怕桑子楠还没娶,就先送了命。 可是鹤喙楼之人除了暗桩,皆不可娶妻生子,楼主也娶不得,除非大仇得报。 然而,楼主等得起,桑落等不起。马上十六了,再晚几年也就罢了,鹤喙楼报仇,岂是几个春秋就可以办到的? 莫星河的手掌渐渐收紧。 她嫁给谁,他都会杀了那个男人! 桑落必须、只能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她的亲事,我自有安排。若再让我知道她遇险,我必然要你儿子偿命。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他的那些心思!” 桑林生连声称是,又保证让桑子楠会彻底断掉这样的心思,这才让楼主面色稍霁。 莫星河又说:“最近宫里缺人,入秋之后会有我们自己人去找你弟弟净身,你务必保住他们性命。” 桑林生立刻应下退了出来。 从院子里出来,他一边走一边琢磨怎样才能保住桑子楠。鹤喙楼的仇要报,但若一辈子不能报呢? 桑家的血脉不能断。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楼主亲自替桑落找个人家,他不会后悔,也不会埋怨。 桑林生回到桑家时,桑落正要出门。 桑林生不由问道:“落丫头又要哪里?昨晚那么晚回来,现在天黑了,你怎么还乱跑?” 桑落道:“我去找芳芳,弄个绣样。” 谎话张口就来!桑林生才不信,本想叫桑子楠陪着去,又想着莫星河的脸色,他就改口道:“我亲自陪你去。” 桑落想了想也没推辞。 叔侄俩趁着天黑之前到了倪芳芳的家中。 芳芳看到桑落眼眶就红了,抓着她的手道:“我以为你怨我,一辈子不同我好了。” “我是怨你,所以要罚你。”桑落看看桑林生,又拉着芳芳说道,“你还记得阿水吗?她昨日来了癸水——” 桑林生清清嗓子:“我出去等着你吧。” 桑落点点头,待桑林生彻底走远,她将芳芳一推:“我要好好审审你。那天怎么就把我卖了?” 芳芳苦着脸:“也是叔叔的心思,我听说那个人不错,又老实,你见见也没坏处。” 她又不死心地追问:“当真没看上?” 桑落说道:“你若真为我好,就别想着牵线搭桥。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芳芳当然知道,双手合十,柔声柔气地求饶。 桑落眼底闪过一道光:“那你就要好好替我办事了,你一会儿去趟云锦绣坊......” 桑林生在外面等了一阵,看见倪芳芳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堆花样子来,桑落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两姐妹就坐在堂内研究针法,不似有鬼,他也不好说什么。 再等了一阵,他道:“落丫头,该回去了。” 倪芳芳悄声道:“你大伯怎么盯这么紧?” 桑落也早已察觉出怪异,她轻轻摇头,伸伸懒腰。 倪芳芳拿起她的绷子看了一眼,嫌弃极了:“哎呀,你说你这绣的什么东西!还要送人?还有一个月就七夕了,这次我找了云锦绣坊的活计,左右你也熟,就跟我一起去吧。” 桑林生听了觉得有些不妥,可又说不出来,只得决定每日早晨亲自陪着桑落去云锦绣坊。 林旺家的就得了芳芳连夜送的消息,一大早就如同一座巨石立在绣坊门口,一边将芳芳和桑落往屋里拉,一边骂道: “小蹄子这么晚才来,绣坊花银子请你来喝茶的吗?每天屙两泡尿就回去好了!绣什么花?今日不绣完,别想回家!” 又对桑落骂:“你也是!上次就没学好,还好意思再来?现在去练针法去!不练好别想吃一口饭!” 一转身,顺道把东张西望的桑林生一起骂了:“你的眼珠子是落在绣坊里了吗?一大把年纪了,往绣娘身上瞟!这是绣坊不是花楼子!都老成咸菜了,还想着荤腥!果然是男人活着就没老实的时候!” 第100章 我要卖神油 桑林生脸一阵青一阵白地走了。 林旺家的这才进了绣坊,引着桑落从小侧门出去了。 “多谢齐姨。” “这个称呼我最喜欢。比林旺家的、林婶好听多了。”齐氏眉毛一扬,还在额头上飞着,壮硕粗鲁的脸上,竟然也露出一个动人的笑。 女子本有姓名,嫁了人只能被称为某某家的,连姓都被抹去,着实可悲。 “芳芳就拜托齐姨家。”桑落行了礼,出了小门,直奔丹溪堂。 “你怎么才来?”柯老四一开门就这么说,“颜大人的伤还等着你换药呢。” 桑落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夏大夫在,李小川也在,还有老先生您也在,何必等着我?” 柯老四的算盘自然不能打得太响:“你自己缝的,当然得你看,万一有什么纰漏找你负责任。” 桑落一噎,想着昨天晚上的那个梦心有余悸,只想着早点把颜如玉送走,再攒些钱将来盘下一个铺子,自己开医馆,免得被老先生追杀。 她取了药走进内堂,颜如玉赤裸着上半身坐在榻边看卷宗。 “颜大人,我来替您换药。” 留意到她用了“您”字,颜如玉淡淡说道:“你今日倒乖觉。” 桑落垂下眼,用镊子夹起药球,在伤口上轻轻擦拭:“多谢颜大人救出阿水。也顺道救了我们。” 颜如玉觉得伤口被擦拭得奇痒无比,抬起眼皮扫她一眼,又换回了粗布衣裳,头发又挽成一团,这次簪了两根发饰,一根是蛇根木,一根是套着青绿竹筒的柳叶刀。 他一抬手,抽走了柳叶刀,握在掌中,语气也僵硬起来:“感谢我,还会擅自取走抵押在我这里的东西?” 桑落张了张嘴,想说争辩一番,还是忍住了。反正莫星河那里有了舶来寒铁,颜如玉实在要拿走,就拿走吧。 上药用不了多少时间。桑落很快就完事准备离开。 颜如玉握着卷宗的手一紧,别过头:“桑大夫,希望你谨守医者本分,不该说的话,不要乱传。” 桑落握着药罐的手一抖,险些将药撒出来。他这是在说四年前的事吗?她绝对不能认:“不会,您放心。前天夜里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不料身后的男人声音再次响起:“站住。” 他站起来缓缓走到她身后:“转过来。” 桑落转过身,抬起头认真地看他。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颜如玉再熟悉不过:“你有事瞒着我。” 以她的性子不会这么软。 莫非,他抱着她双双跌倒在榻上的事,是真的? “没有。”桑落答得很镇定,仍旧望着他,“颜大人多思多虑惯了。” 绝对不能让他知道,那天晚上的清心莲和青蛙的分量,比寻常重了三倍。毕竟,他喝了三杯媚酒,又不肯让人替他解决问题,这也是非常之期用非常之法。 她公事公办地说道:“颜大人的伤都是小伤,我会开些涂抹的药膏,交给知树,每日涂抹两次,这几日不要沐浴,痒的时候用冰帕子冷敷止痒。” 颜如玉一双黑眸深深望着她,许久也没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只得坐回到榻上:“你退下吧。” 第二日桑落再去丹溪堂,颜如玉已经离开了。 她浅浅舒了一口气,带着李小川和夏景程在院子里试药。 快天黑时,阿水的爹娘带着一些自制的饮子来感谢桑落,又留下了一把大大小小的碎银子,说什么都要桑落收下。 桑落想了想,收下银子。又朝李小川招招手:“你来尝尝这个饮子。” 李小川只喝了一口,就如同报菜名似的将方子念了出来:“乌梅、山楂、甘草、陈皮、甘草、薄荷叶、还有茅根。” 阿水的爹惊道:“你!你!这是我家的祖传秘方!你如何知道的?” 阿水道:“爹,李大哥有一只狗鼻子,闻一闻就能说出配方来呢!” 桑落说道:“若加荷叶和洛神花,风味更佳。” “哎呀呀,桑大夫巧思,正好过几日就是观莲节了,加上荷叶荷花,一定好卖!”阿水爹娘明白这是新方子,反反复复感谢之后,才带着阿水离开。 送走客人,院子里又冷冷清清的。 柯老四又躺下扇扇子乘凉。夏景程继续研究那些药物的剂量。桑落与李小川并排坐在屋檐下发呆。 好久之后,桑落突然问道:“观莲节是什么?” 李小川摇摇头。 “观莲节就是看莲花的日子。”柯老四在石榴树下说道,“当今太妃是江南人,喜欢这些文人做派,每年六月二十四,就要搞一个赏荷花的诗会,京城的权贵们附和太妃歌风诵雅。” 柯老四支棱着头,看他俩:“不少人都偷偷请些文人来替他们写诗。虽然诗不留名,但能赚上一大笔银子。” “都在哪里看?” 柯老四手一抬:“漠湖北岸,就是一片莲花,每年都在那里。” 桑落看向李小川:“你要不要牺牲一下?” 李小川缩了缩身体,苦着脸:“桑大夫,你又有什么馊主意了?” 桑落将刚才阿水爹娘给的碎银子塞到李小川手里:“你这几日,加加班。多做点药出来。” 她站起来拍拍手,干劲十足:“我要卖神油。” 什么神油?哪里来的神油。院子里的两个半男子面面相觑,不得要领。 “我的桑家奇方啊。” 一说这个,柯老四就不困了,一个鲤鱼打挺似的动作,从凉椅上跳起来:“我帮你们。” 连着好几日,丹溪堂都十足地忙碌。 待到六月二十四日那一天,天未亮,倪芳芳就来寻桑落,说马上七夕了,绣坊要求早去。 两人手挽手地进了云锦绣坊,不多时,后门一开,桑落往丹溪堂去了,倪芳芳走向另外一个方向。 暮暑时期,还未出三伏。一大早就热得让人喘不上气。 京城的贵人们多居北方和西方,通往漠湖北岸的路很早就堵得水泄不通。各家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地在路上摆着。 一个仆从道:“今年车怎么比往年多那么多?” 另一个指了指天:“那位启用了那位——”说着,将手摆在身前,做出一个大器的姿势,“楚王好细腰,自然人多了。” “你看前面那车,可是三夫人的?” 那人踮起脚看了一眼:“是,够大——”说得极其暧昧。 谁不知道那车上都是俊俏男子呢?说是三夫人一年要用废几十个呢...... 忽地,道上响起一道声音: “荷叶莲花饮,最是静人心!” 这边喊罢,另一边又响起一道声音:“雄风不在莫要慌!桑家神油来相帮!一瓶就可解君困,试上一试又何妨?” 预请假 头晕目眩,应该是颈椎病犯了。我稍微休息一下。如能好转就尽量12点前更新。 抱歉抱歉! 第101章 买神油的人 那天桑大夫说要“牺牲”的时候,就知道没好事。 李小川头上顶着一片斗大的绿油油的荷叶,坐在路边垂头丧气地想着。 原以为没有多少人。谁知道京城有那么多权贵,兴许还有外地来的。一驾接一驾的马车排得看不到头。 这种药本来就私密,怎么能这么喊呢?谁敢来买啊? 这不,喊了多少声了,都没有人来看一眼,倒是都去对面阿水爹娘那里买饮子了。 看看对面给各家贵人买饮子的仆从都排成了队。原本贵人出游,家中都会备好一应的饮食,可哪有这样应景的呢?从湖里采来莲花和莲叶,盖在冰镇过的竹筒饮子上,透着丝丝凉气,又漂亮又解暑,谁都想要喝一口。 李小川又想,莫非桑大夫就是这么想的?阿水爹娘拿碎银子感谢桑大夫,桑大夫投桃报李的改了方子,还要助人一臂之力。 不过说来也奇怪,不少家仆去买了饮子之后,又转过来,貌似随意地溜达着看一眼。 看到有人,李小川立马站起来。那几人一看就是仆从,随意拿起瓶子看了看:“什么油?” “神油”二字着实说不出口,李小川边解释道:“这东西你们只用一次就懂得妙处了。杨七郎的事儿可听说了?他们家用的都是这个。” 那几人似乎有点印象:“哦,那个桑家奇方治沉疴啊。多少银子?” “十两一瓶。” 小手指大小的瓶子,卖十两?“十两?这怕不是装了什么千年人参?” 说着摇了摇又嗅了嗅,怎么是空的? “对,我只卖瓶子。”李小川压了压头上的荷叶帽檐,这话他自己都说得心虚。哪有瓶子和药分开卖的?被人装点什么毒药,又怎么弄? 果然,那几人就嗤笑了,还喊了不少人过来看稀奇:“你们说说,见过这样的吗?花十两银子买个空瓶子?你说有神油?是变戏法吗?” 李小川解释道:“这十两银子可是含着我们桑大夫的诊金,炼药的药钱,还有,最重要的——” 他指向瓶身上贴着一张纸,纸上标着日子和时辰:“二十六,巳”。 “需按照这个日子这个时辰到丹溪堂找桑大夫,过时不候的。桑大夫看了诊,若能用就给您拿药,若不能用,你还可以把瓶子送给需要的朋友。” 这样招揽生意的招数,简直闻所未闻。透着想要病患,又怕被人看出来的酸腐气。 众人干脆笑了:“我花十两银子,就买后日看诊的机会?我傻吗?” 还有人点了一下那些瓶子:“三十只,就这几文钱一个的瓶子,你想要卖出去三百两?痴人说梦!” “哈哈哈!这劳什子丹溪堂我是从未听说过!连在哪里都不知道,别是杜撰来讹钱的?” 李小川自然不依,梗着脖子,手指着湖边一个方向,嘴里愣是不肯退让:“丹溪堂就在湖西岸!多少年的老字号了!我们桑大夫要不是跟人打赌赌输了,才不会来这里!” 众人哪里会信,嗤笑几声拂袖而去。 仆从们端着饮子回到各家的马车前。心思重的主家就多问了一句,能说会道的仆从也就学舌将事情说了。 有一驾马车里的人又追问:“桑大夫?” 那个仆从站在车窗边,躬身回话:“是,说是当初杨七郎用的就是这个药。” 哦,那个桑大夫。 马车里的人有印象了,闭目养神想了一阵,又开口道:“找个眼生的去买一瓶,最早日程的。” 仆从一愣,夫人怎么也要买这个,还让自己去买,岂不是丢了大人的脸面? 马车里的贵妇却道:“叫你去就快去。买了以后别让那人回来,自己回府去候着。我自有话问。” 仆从一想,顿时明白了。大人可是太医,是各家高门的座上宾,今日这个丹溪堂当着这么多贵人卖药,又是这样的房中秘药,夫人定然是要替大人仔细查查,也免得将来出什么岔子。 想罢,转身就差一个不起眼的随从去了。 李小川没有想到还真有人买! 桑大夫这套话怎么听怎么像骗子,富贵人家都精明着呢,他们宁可买十两果子、饮子,全倒进漠湖里,也不会轻易做一些看起来像是上当的事。 浪费,那叫奢侈。上当,那叫愚蠢。 马车停滞不前,柳树下没有一丝风。 有人在卖神油的摊子上,花十两银子买了一只瓶子。虽然看不清是谁家的,可那打扮一看就是高门大院里的仆从。 各家的人都看见了,捂嘴偷笑着去跟自己的主人说嘴。 三夫人是最好奇的。马车里多是坐的各家女眷,平日讲的都是笑不露齿的那一套,所以,她素日与这些女眷也不甚来往。今日一听说有人当街买房中秘药,便也差人去买了一瓶。 很快,一只小瓶子到她手中,上面写着“二十五日,未时”。 马车边的奴仆说道:“奴打听清楚了,按照这个时辰,去漠湖西岸的丹溪堂即可。” 身旁袒胸露背的两个面首撇撇嘴:“夫人是嫌奴伺候的不好?还要那劳什子做什么?” “你们懂什么?” 三夫人的指甲刮过瓶身,想起颜如玉来。 颜如玉那天夜里突然造访,喝下三杯媚酒,下迷香让自己昏睡过去,他悄然离去。 后来庄子里排查过,侍酒的婢女是被人弄晕了的。那么颜如玉来救的,究竟是那个额头带伤的什么阿水,还是假冒婢女的女子呢? 那女子虽然用丝帕掩面,看不清容貌。可三夫人是女人,女人的直觉让她联想到端午在浮思阁里见过的桑落。 当时,浮思阁里那么多人,颜如玉站在二楼的围栏边,远远地就指着楼下的青衣女子,要她来为世子治伤。现在回想起来,颜如玉能在众人之中一眼认出她来,要么是早就安排好的,要么,就是极其熟悉。 三夫人更倾向于后者。 她斜斜靠在面首肩上,示意他们替她捶腿,眼眸里满是愤恨。 被男人迷晕而分毫不碰。这是耻辱,而且比四年前的那一晚更甚。 输给太妃,她倒也认了。若真输给一个卑贱如泥的刀儿匠的女儿,她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她将瓶子放在了马车里最显眼的地方,挑开车窗的丝绸小帘:“遣人去问问,颜如玉今日可来了?若来了,请他来我车上叙旧。” 第102章 红颜是祸水 日头毒辣,石榴树底下也待不住了。 柯老四躲进屋内乘凉。 院子里就剩下桑落与夏景程二人。 夏景程坐在屋檐下,伏案写着药性记录,汗水滴到纸上,将纸上的字浸透了,他才察觉。连忙拿袖子去擦纸,又将袖子印出一团墨迹来。 他拿着一块帕子擦擦满头满脖子的汗,又扯着衣裳抖了抖,想要抖出一丝风来。却发现桑落正坐在院子角落里削竹筒,不由地又好奇地围过去:“桑大夫,你这是做什么呢?” 桑落瞄了一眼竹筒的表面,吹了吹上面的竹花,才说道:“送人用的。” 没解释是什么东西,夏景程更好奇了。 “送人做什么用?” 桑落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一下夏景程:“等我做好了,也送你一个。” 还是没解释。夏景程的心里就跟有小猫挠似的,还要开口追问,院子门却被人拍响了。 来人极不礼貌,将门拍得急切又用力。 柯老四被扰了清梦,翻身起来想要破口大骂。夏景程率先开了门:“请问找谁?” 门外是几个壮实的家丁,一脸不好相与的表情,将夏景程推开,大踏步地走进来,扫了院子里一圈:“桑落可在?” 桑落站起来,一身的刨竹花,灰扑扑的样子:“我就是。” “我们夫人有请。” 不容拒绝的语气。 “我们桑大夫正在坐诊,离开不得的——唉哟!” 夏景程刚说了半句,就被那家丁推倒在地。 “跟我们走一趟吧。” 桑落将衣裳上的刨竹花抖得像雪片一般,满脸歉意地道:“一身脏兮兮的,怕玷污了贵人的眼,请容我换件衣裳。” 这倒是情理之中。家丁冷哼道:“那就快些!夫人可没什么耐性!” 回到内堂,桑落换上了另一件粗布衣裙,将蛇根木,乌头粉等物一一备齐藏好,又用眼神示意柯老四和夏景程不用太过担心,这才出门跟着家丁到了漠湖北岸。 路总算是疏通了,只是走得慢。桑落路过李小川的摊位,听说卖出了三个瓶子,便道:“可以回去了,太热别中了暑气。” 刚走到三夫人车前,肩膀一沉,她就被两个家丁按在地上跪着。 路面的砂砾钉得膝盖刺痛,地面的热气腾腾地蒸烤着皮肤。 也不知跪了多久,一阵又热又潮的风将柳树摇了摇,吹得湖中的莲叶娑娑作响。车帘微微一动,被风儿扬起一角,又垂下。 三夫人隔着车帘懒洋洋地说道:“桑大夫,你弄晕我的婢女,乔装打扮从我的庄子上偷走了一样宝物,你若还回来,我就免了你的罪。” 没有问她是不是那晚的人,直接就认定了她,显然是有一定把握或线索了。桑落心中一凛,沉声问道:“三夫人,不知您说的是何物?” 三夫人说道:“我说的是一块宝玉。” 桑落故作不知,应道:“若我偷了三夫人的宝玉,难道不应该远走高飞吗?何苦留在京城,干这吃力不讨好的营生?” 三夫人哈哈地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非常好笑的话:“我说的,是玉公子,颜如玉。” 躲不过,躲不过!桑落心底暗暗摇头,都说红颜是祸水,颜如玉这种人,就应该被人供起来,谁碰一下都要倒大霉。 三夫人捻酸含醋,定然是以为颜如玉是来救自己的。她与颜如玉的关系哪里是三夫人想的那种关系?这样的误会切切不能有。 偷真玉事小,偷颜如玉事大。 她抬起头,望向那桃红绣着合欢花的车帘,说道:“三夫人容禀,那日其实另有内情。” “哦?”车内有了动静。车帘被挑开一条缝,露出三夫人一只眼眸来:“有什么内情?” 桑落将那一夜的事,前前后后地思忖了一番,压低声音道:“三夫人有所不知,颜大人他......” “嗯?”三夫人很感兴趣,身体微微前倾着看向桑落,“怎么?” “事涉他人秘辛,民女不敢擅言——”她看看左右,不想当人面揭他人之短。 三夫人示意所有仆从家丁都退下,放下帘子,拖着长长的声音说道:“说罢,你说真话,我定能护你一条性命。” “民女是医者,颜大人虽天人之姿,在医者眼中,仅是病患而已。”桑落顿了顿,有些为难地道,“他有些不可言说的病症,一直让民女诊治。” 三夫人闻言,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真诚的质疑:“什么病症?一直是多久?” 桑落道:“民女不知,男子一向对此事讳而不谈,更何况颜大人这样的,如何能跟民女说实情?” “这与你进我庄子又有何干?” “那日颜大人说要公干,公事之后还想与夫人您小酌,他又怕被您发现他的隐疾,便将民女带在身边,让民女身上带着药,以备不时之需......” 明示暗示都说完了。又是一阵死寂,只剩四周此起彼伏的啾啾蝉鸣,着实惹人心烦。 过了好一阵,三夫人突然大笑不止:“你说你一个市井小民,干着下九流的行当,谁给你的胆子用这样的事玷污颜大人,当真是无知者无畏,颜大人何许人也,绣衣指挥使,如今可是叱咤京城的第一人,若让他知道了,定要将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恳请夫人庇佑民女......”桑落似是极其害怕,伏在地上,双手贴着滚烫的砾石,“民女只是想要自证那日入庄并非想要偷香窃玉,而是身负使命。三夫人若是不信,不妨试一试就知道了。” “试一试......”三夫人挑开帘子,红唇勾着,眼眸也勾着,“是个好主意呢,你说呢,颜大人?” 颜如玉。 桑落闭上眼,果然是他! 刚才被人按着肩膀跪下来时,看见帘子微动,露出一双漆黑的皂靴靴底来,她就猜测是三夫人找颜如玉坐在里面听自己瞎编对质。 没有事先统一口径,自己又不是神仙,如何知道颜如玉怎么对三夫人说的。这样的对质根本没有活路。 只有用一句难言之病,将所有与颜如玉对不上的话都顶过去。 若颜如玉真不是面首,若他够聪明,就应该明白自己这话是为了将那一晚的事彻底洗清白,也将两人关系彻底撇清。 她这是兵行险着,用了断臂求生的法子。 当然,也有私心。 那个止勃之药的药性能持续多久她也不确定,若就此彻底不行了,此时说出口,应是最好的时机。 目光一点点抬起。 皂靴,绛紫的袍子,紧握得关节泛白的手,紧抿的薄唇,千年寒潭一般的黑眸。 桑落不敢与他对视,只觉得他的目光落在哪里,哪里就疼,就冷。 毛骨悚然。 三夫人好整以暇地支着脑袋看向颜如玉:“颜如玉,不要与她一般见识。我刚才可是承诺过要护她周全的。你要杀她,可千万别当着我的面,我最怕杀生了......” 说着,她的手轻轻拍向他的腿,不料,拍了一个空。颜如玉将紫袍一抛,站了起来。 一脸阴沉,目光含刀。 第103章 别忘恩负义 颜如玉面色极是难看。 那天他就怀疑桑落有什么事瞒而未报,没想到竟是这个。自己的身体,他自然清楚,桑落说的不是假话。 忘恩负义!早知道就不该替莫星河去救她。为了救她饮下三杯媚酒,她却用药把自己阉了? 四年前欠下的那一刀终究还是切下来了。 他一步一步走到桑落面前,她仍旧跪在地上。他很明白,她这样的姿态不过是摆给别人看的,她哪里有半分惶恐和不安,说不定连一点歉意都没有。 三夫人坐在车厢里微微笑着,等着看他如何处置这个女大夫。 颜如玉身处太妃身边多年,如何不知三夫人的目的?挑拨人与人的关系,其实再简单不过,不外乎她背叛他,或者她出卖他。 桑落隔着帘子说了那样的话,不论是真是假,按绣衣指挥使的杀伐手段,她都应该活不了了。 “桑大夫,”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温度,“你当真是没有一点医德啊……” 三夫人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震惊地看向颜如玉。 他竟然认了! 不是说医术,而是说医德,可见是说她“口无遮拦”将他的隐私四处宣扬。 三夫人再次扫向跪在地上的桑落,她的目光里饱含审视、狠戾、嫉妒和不甘,甚至带着杀意。 这女子不过一身粗布衣裳,发髻里随便插着一根木头,要说容貌,最多是个清秀二字,整个人瘦巴巴、脏兮兮、灰扑扑的,阉官的女儿,还是个治男病的女大夫,听说看诊时要对男子那处上下其手。 这样的女子,真有人愿意碰?恐怕看一眼也嫌脏吧。 三夫人迟疑了。 宫里的女人或是京中的贵女,哪一个不是娇养的花儿,一个赛一个的艳。别说颜如玉,就是寻常男子也不可能对她有兴趣。 再往深想一想,也许是颜如玉如今当上了指挥使,权倾朝野,朝他投怀送抱的女人更多了,他又要伺候太妃,只能用上这样自毁名声的手段? 不是也许,一定是这样。 这样一想,三夫人的脸上紧绷的神情渐渐缓和,又坐下来,不咸不淡地想要再假意劝几句。 不料,外面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桑姑娘。” 颜如玉眉眼一敛,听到声音心中稍定,莫星河终于到了。 三夫人请自己上马车一叙时,他就算到三夫人不会轻易放过桑落,只能遣知树去通知莫星河。 莫星河仍旧一身白衣,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站在满是砾石的道路上,整个人都在发光。路过的马车,女眷们忍不住将挑开帘子偷偷看,这样芝兰玉树的男子,谁又不喜欢呢。 见桑落跪在地上,莫星河的眼底划过杀意,两步站上前,看向颜如玉:“指挥使大人,不知桑姑娘犯了何罪?” 颜如玉仍旧黑着脸没有说话。 三夫人揣度起来。 莫星河虽是商贾,但称为“皇商”也不为过,点珍阁的珍宝是芮国独一份,天下珍宝尽归在他的铺子里,常年为宫中进贡,每逢年节,宫中赏赐都少不了点珍阁的名号,故而京中贵人送礼也时兴在点珍阁采买。 自己也常年在点珍阁买一些稀奇的怡情之物。 莫星河长得虽不如颜如玉美艳,但也清朗如月,不少未经人事的年轻女子都喜欢这样的。 看他这架势,是为了桑落赶过来的。 三夫人拿起团扇摇了摇,笑道:“莫阁主怎么一来就问桑大夫,不过是问问话,桑大夫重礼节,见了指挥使大人就跪,拦都拦不住。” 莫星河好似这才看见三夫人一般,深深行礼,面露微笑声音清朗:“三夫人有所不知,莫某可以没有点珍阁,却不能没有桑姑娘。” 这话就有些深意了。 三夫人原本松懈的情绪再度绷紧,下意识地去看颜如玉,那阴沉沉的脸上着实看不出什么,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桑落:这尘土一般卑贱的女子,何德何能? 桑落虽粗枝大叶惯了,却也听出这话里带着歧义,抬起头解释道:“莫阁主也是民女的病人。我研制的独家秘方,缓解头疾十分有效。” 一句话,大头小头她都能治。 莫星河心中十分不悦,却只能顺着说道: “正是。莫某的头疾多年寻医,连宫中的太医也束手无策,多亏桑姑娘妙手回春。这几日就头疼得紧。宫中订下中秋的货刚从谌离、贤豆等处装船运出来。三夫人一直想要的洒金丸也在其中。 盛夏风浪大,莫某日夜难安,上次桑姑娘给的药也吃完了。还请三夫人和指挥使卖个薄面,容桑姑娘移步为在下诊治。待洒金丸到了,在下亲自送到二位府上,当做赔罪如何?” 不过是拿宫里的事做借口想带走罢了。但一说到洒金丸。三夫人就有些动心。那东西着实金贵又稀罕,吃下去通体生香,情趣大增,着实让人欲罢不能。 她笑着看向颜如玉:“颜大人,不如给我一个面子?念在桑大夫是初犯,饶她一回。” 颜如玉站在高处,背对着阳光,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洒金丸,本使用不着!” 最后目光落在桑落身上,冷冷地说道,“桑大夫,管好你的舌头。若再让本使听见一些空穴来风的话,定摘了你的脑袋。” 桑落久跪起来,膝盖有些软,莫星河扶着她一步一步地走着。 颜如玉扫了一眼两人的背影,突然莫名的心堵。干脆一甩袖子再不看那两人的背影。回过头来冷冰冰地对三夫人说道:“今日这一出隔帘问罪的戏码,当真是精彩。” 三夫人笑着摇扇子,红唇勾着,眼神荡漾:“颜如玉,我怎么觉得你根本就没想杀她呢?” 颜如玉躬着身子压进车厢,居高临下地将三夫人抵在车壁,手掌掐住她的脖子,杀意毕现:“若知道本使隐疾之人都该死,那本使最先要杀的,就是你。管好你的嘴。” 三夫人只觉得脖子上的铁掌越收越紧,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颜如玉? 当年她不过是个广阳城中一个富户家的小妾。好在她有胆有谋,给晏掣送了一份活血之药,晏掣浑身伤口爆裂,倒床不起,晏家军一败涂地。 没有她,先帝根本进不了城,没有她,家中的死鬼也当不上国公! 给一个小妾封夫人,可是芮国头一份! 颜如玉不过是个靠着色相上位的面首,竟敢对她无礼?! “颜如玉!”她脸色胀红,憋着十足的劲说道,“别忘了,我是肃国公府的三夫人!而你有今日,是谁送你进的宫!不要忘恩负义!” 第104章 吃软不吃硬 颜如玉不准备现在杀了三夫人。 原以为她只是沉迷男色,将自己从禁卫营中逼了出来。没有想到那天夜里,她的那颗补药,让他想起父亲的死。 原来当年给父亲下药的人,竟然是她! 这样杀了她,就太便宜她了。 他要将整个肃国公府一网打尽,收到绣衣直使的暗牢里,让整个肃国公府的男男女女,尤其是三夫人,尝遍直使衙门里的百道刑具。 他要用芮国人的刑具,折磨当年投效芮国的狗。用芮国人的刀,杀了这些狗! “当然记得,记得是三夫人将本使送到太妃面前的,”他微微松了手掌,“所以希望三夫人记住,本使如今是太妃的人,不要再在酒里下那些腌臜东西,否则,引得太妃震怒,本使也救不了你的性命。” 说罢,他将几上的那只小瓷瓶收走,一撩衣袍,快步下车离去。 站在远处的仆从和家丁们根本没多想。 刚才车子晃动了几下,现在看颜如玉走了,夫人脸上潮红又捂着咽喉剧烈地喘息,竟不约而同地想歪了。 还有人贴心地问:“夫人,可要水漱口?” “滚!掌嘴五十!”三夫人恶狠狠地哑着嗓子,“回府!” --- 却说桑落跟着莫星河回到点珍阁。 莫星河虽然心中怒火翻涌,但面上仍旧云淡风轻,一边煮茶一边笑着:“桑姑娘可要谢我救命之恩啊。” 桑落是过意不去的。 那头是国公府三夫人,又是绣衣指挥使,莫星河这样公然顶撞得罪,比她自己顶撞还让她觉得难受。 莫星河除了头疾,什么也不缺,她拿什么谢他呢? 桑落蹲下来行礼:“多谢莫阁主——” 莫星河打断她,将她扶起来:“平日你直呼我姓名,此时倒客气起来又是何道理?不如叫我一声莫大哥如何?” 桑落心底暗暗皱眉。 非亲非故的,叫什么大哥?桑子楠也只是叫一声堂兄。难道莫星河想跟自己结拜?人家这个家产,跟自己结拜有什么好处? 想不通。 但是给莫星河的新药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试药,拿出一个可靠的药方来,也算答谢他救了自己。 “莫——” “叫莫大哥。”莫星河循循善诱,声音温柔却不容许她拒绝。 她嘴角抽了抽,浑身炸了汗毛:“莫大哥,多谢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这几日一定将新药研制出来。” “小落,” 莫星河也改了称呼。 桑落的汗毛再度炸开了花,浑身不自在。 “小落,你有个报恩的机会。”莫星河笑得人畜无害,天地都是一片洁白。 “莫——大哥请讲。” “过几日七夕,陪我去柳河看灯如何?” 七夕?去柳河边?他想跟自己过七夕?这是什么路数?总不能看上自己了吧? 桑落不得要领:“为何?” 莫星河想说私定终身,可担着鹤喙楼楼主的身份,他不能这样说。 若真娶了她,颜如玉定然要夺回鹤喙楼楼主的身份,到时自己又落下什么? 那天四十七说得极对,桑落的年龄不能等了,但若她对自己情根深种愿意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不嫁他不娶,两个人就这样在一起,不算违背鹤喙楼的训诫,鹤喙楼和桑落,他都要。 莫星河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羽影,他幽幽叹道:“今年七夕不少富贵人家的河灯都是点珍阁的,我就想要凑凑热闹,去看一看。总不能找男子陪我去看吧?” 原来如此。 但她还是不愿意。 一想到人挤人,就有可能踩踏,就算没有踩踏,也有传染病,就算没有传染病,她也觉得无趣。 那些灯放进河里,许个愿就能成真? “对了,”莫星河见她动动嘴唇似要拒绝,转过身去,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箱子,打开箱子,一块一块深灰色的金属整齐排列着,“舶来寒铁。” 桑落果然被吸引了,这次她若能有更多的柳叶刀,颜如玉手中的那一把,她也不着急要了。 再说马上入秋,上次那个小内官说宫中缺人,会有很多人来净身,若用这个,她也能替爹分担一些。 “还是上次那个图纸?”莫星河将盒子一盖,问得很真诚,满眼都是星光。 桑落点点头:“是,就是那个。” “好。我这几日让人赶制一把出来,七夕那日正好给你。”莫星河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满是歉意地道,“七夕你可是已经应了别人的约?是我强人所难了......” 桑落的性子就是这样。 吃软不吃硬。 强逼着去,她可能以死相拒。可这样软软的、以退为进,她就心生愧疚。新药一直未给,人家刚救了自己,还拿出舶来寒铁要给自己做柳叶刀,这点小事她都不能办,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看就看吧,也不会少块肉。 从点珍阁出来,天色尚早,桑落马不停蹄地赶回丹溪堂,院子里的两个半男人都在担心她,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桑落不想说遇到颜如玉的事,也不知道柯老四与颜如玉的关系深浅,只说是贵人请她去说话,就将话题转到瓶子上。 今日卖出了三只瓶子,也就是说,明日三个诊号都卖出去了。 “可看得出是哪家的人?”桑落派李小川去卖东西是有目的的。 李小川仔细回想了一番说道: “第一个身上带着药味,药味很杂,应该是太医局或者熟药所的。” “第二个胭脂味很重,跟今日押着你走的两个家丁味道相似,应该是一家的。” “第三个倒是干净,还有墨香。我猜不出来,应该是个伺候笔墨的。” 夏景程艳羡地道:“我要有这个鼻子,我就不当大夫了!” 柯老四从凉椅上支着头起来:“嗯,去刑部当条狗。” 李小川气得不行:“老先生为何挖苦我?” “你不知道,衙门里的狗比你吃得好多了!”柯老四笑道,“顿顿都有肉!” 众人嬉笑了一阵,柯老四抬起额头,抬头纹一层又一层地叠着:“太医局也好,熟药所也好,这些人本事没多大,专会整人治人。桑丫头明天可要多上点心,别被人抓了错处才好。” 第105章 某事要节制 第二日,桑落到了丹溪堂时,李小川和夏景程早就到了。 “桑大夫,你怎么才来?” 他们俩比她还紧张。一来就将所有用具全部蒸煮了一遍,药柜、桌案、诊榻都擦了又擦。生怕来人挑出什么错处来。 柯老四又蹲在屋檐下,提溜着老咸菜嗦味道,对于他俩这态度,他还是满意的。反倒是桑落姗姗来迟不说,现在还坐在那里抛光那些奇奇怪怪的竹筒,让他有些焦急。 他将咸菜用油纸包起来,背着手绕着桑落转了一圈,摇摇头:“你怎么还在摆弄这个?不如去看看医书,那些人最喜欢引经据典掉书袋了,一问你三不知,你要再想在京城开医馆就难了。” 桑落只嗯了一声:“我自有分寸。” 能有什么分寸?小丫头片子。即便擅长男病诊治,也未必就懂官场那一套手段,官对民是如来佛对孙悟空,任你本事再大,蹦得再高,也逃不过人家的手掌心。 时辰一到,夏景程就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将袖子的滚边都捋了一遍,再坐在门边候着,一听见什么动静就站起来。 可左等右等,都没有见人来。院子里的两个半男人都有些焦躁。 想想也是,十两银子对于这些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很可能一时兴起,买了就算了。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大,要接近正午了,几人都有一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颓丧。 真过了巳时人来了,桑大夫是接诊还是不接诊呢?不接诊岂不是得罪人?接了又没面子。 桑落倒很怡然自得,坐在角落里仍旧摆弄那个竹筒。 “收吧收吧,晌午之后还有一两个诊号呢。”柯老四挥挥手。 李小川蹲在角落,双臂抱膝,脸埋在手臂里闷闷地道:“我看......也未必能来。” 过了号,就到午时,几个大男人都没胃口,下午第一个诊号是三夫人买的,更不可能来了。 申时的号也过了,地板被烤了一天,赤脚踩上去也是滚烫的,柯老四撸起袖子,去打了一桶水上来,将院子里的地砖都浇了个透。 他正想让大家早些回去,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众人激动不已,纷纷扭过头去看。 门边探进一个脑袋来,年轻人,大热天的还戴着幅巾,左看看右望望,最后咧嘴一笑:“桑大夫!” 桑落抬起头:“杨七郎,快请进。” 杨七郎?上次那个敲锣打鼓满街说他拥有龙虎力的杨七郎? 杨七郎神神秘秘地反手将门关了,再坐到桑落对面,从怀中掏出十几只瓷瓶来,叮叮咣咣地倒了一桌子:“我的诊号。” 李小川瞪大了眼睛。 “不对!不对!不对!”他抓起那些瓷瓶,翻来覆去地看,“我总共卖出去三只瓶子,你这是哪里来的?都是假瓶子!” 杨七郎睁大了眼睛:“一个真的都没有?我花了好多银子买的。” 一说此事,杨七郎都有些拍大腿。 昨天正好观莲节,贵人们都去漠湖了,他是准备去轻语楼的捡漏的。可巧遇了倪芳芳,多日不见,芳芳又出落得好看了,声音还是那么软,他又怀念起旧情,与她去茶坊多坐了一阵。 芳芳就叹道桑落如今和过去不同了,来来往往都是有身份的病患,诊号都是一瓶难求。杨七郎自然就好奇,芳芳就说桑落有了新方子,至于做什么的,桑落不肯说。 芳芳娇滴滴地看着他:“桑落也不告诉我,你可懂她说的是什么方子?” 杨七郎自然懂得不能再懂了。想起之前自己对桑大夫那般刁难,怕她不肯看诊,就四处寻人买那个带诊号的瓶子。 这一问,竟买了十几个瓶子。 “没有!”李小川没好气地道。 “无妨。”桑落好像很高兴,“都是老朋友,没有瓶子也能看的。” 她放下东西,拍拍手中的灰,去洗了一个手,示意他坐在案前:“来,我替你把个脉看看。” 杨七郎连忙伸出手去:“桑大夫,您替我切那一刀当真奇妙,只是最近、最近去轻语楼去得多些,腰膝酸软,还请您给开个方子。” 柯老四围在一旁:“年轻人,有些事还是要节制......” 杨七郎说道:“也不怪我,那个轻语楼新来的几个姑娘,当真水灵,我一看就走不动道,恨不得死在那榻上才好......” 柯老四老脸一僵,背过身去。 桑落点点头,收回手:“不是什么大毛病。你过去买的那些鞭,现在都可以用上。也别一口气补太多,一个月补一次,一次二钱即可。” 杨七郎嗳了一声,搓搓手又问:“其实,我想问问,那个、那个油能不能给我来一瓶?” 桑落抬头看他:“怎么了?” “就是想要——”他嘿嘿一声,“强上加强!” 李小川和夏景程两人对视一眼,撇了一下嘴:真是不知足的家伙。 “可以。”桑落让李小川取来一瓶,“这个你用过,就不用我教你了。” 杨七郎得了神油,欢欢喜喜地走了。 两个半男人坐在院子里没精打采,只望着一尘不染的医馆发呆。除了贺家夫妇,就没一个正经来的病患,这如何是好? 桑落收拾好竹筒,对几人叮嘱道:“明日我会早些来。你们也别太晚。” 来那么早做什么?莫非今日都没来的病患,明日还会来吗? 是夜。 张太医府。 张医正在太医局当值了一晚,刚跨进家门,就听下人们说夫人一直等着他。 他有些烦躁。 太医局的床铺不过是个拔步床,睡在上面硬梆梆的,一晚上都在胡乱做梦。 前段时间颜如玉清理吏部侍郎龚长青的党羽,太医局也有人被牵扯进去。如今太医局里人手不够,白日忙得屁股都没沾一下椅子,根本无暇休憩。好不容易回到家,就想要瘫在那里睡觉,这女人又要自己去她房中? 这个女人啊,除了家宅里那点子柴米油盐的破事儿,就担心他去哪里花天酒地。说实话,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怎么胡天胡地? 回到家还不让休息。当真是嫌他累不死吗? 家里的几个小妾都比她懂事。 仆从低声敦促道:“夫人说有要事相商。” 张医正长叹一口气,心想实在不行应付交差了事。免得听她啰啰嗦嗦絮絮叨叨一晚上。 推开夫人周氏的房门,周氏穿着一身短臂绸衫儿坐在床边,长发拢在一侧,靠在床头扇着扇子。听见动静连忙起身,伺候他宽衣洗漱,再屏退丫头婆子,搀着他上了榻。 张医正心想横竖都要干,不如早些完事好歇息。 他一扭身,去扳周氏的腰:“来吧,夫人。” 颇有点视死如归的气势。 谁料周氏羞涩地一笑,拍开他的手:“我身子不方便。请老爷来是有正事。” 说罢,她从床头的小柜子里,取出一只瓷瓶子来:“老爷可听说近日京中有个桑大夫,专治男病?” 第106章 幻想破碎了 张医正身材臃肿,躺在榻上就有些喘,一听什么治男病,竟灵活地坐起来,瞅着周氏眉头拧成了疙瘩:“你一天天的,脑子里只有这点事儿!” 周氏也急了:“什么这点事儿那点事儿的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她哼了一声,将瓶子塞到他手中:“我是听说杨七郎被这个桑大夫给治好了!心想这事儿得让你知晓。” “好了,月月姐姐刚才不也说了吗,世羽心里面有一个结没有解开。”段老师掏出一包烟,很自然地就递给面前的赵风还有王明道一人一根,然后点着。 十六不搭司马清似乎也是不知道这个雀咒的,他能叫出这招的名字来,估计也是靠权杖本身的记忆罢了。洪中暗暗分析: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究竟是在哪里呢而且、而且怎么感觉这名字和自己有极莫大的关系 姬娉婷没有再说什么躲在耶律云怀中不肯出来这些日子与耶律云朝夕相处感情与日俱增心里渐渐有耶律云的影子特别是耶律云的微笑每次想到就脸红耳赤不敢再想。? 我们的脸上都已经见汗了,特别是我,不但满头大汗,而且心也跳得非常厉害。 不过,上车之后,那似乎包的是严严实实的,也看不清楚脸,也不说话,关好车门之后,立马就走。 沐州城街上的雨很大,她没有走几步,城内便响起了号角声,原本宁静的雨中街道一下子变得躁乱起来,有的忙着锁门关窗户,还有的人则提起法器从屋内冲出,朝着城墙的方向走去。 “我可不喜欢这种缘分,以后还是别让我再遇到仙人了!”江一帆满脸无奈的道。 几乎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一窒﹐胸口挺高﹐关切的目光像丝紧紧抱裹着天帝。 “这”易云天也是第一次碰到如此的状况,一时也没了应付之法。 因此相比于蒸汽技术爆发性的膨胀,电气技术的增长可谓缓慢,但这不等于毫无进展,至少在一些特殊的地方,还是开出了璀璨的花朵。 如果有意见就用语气说话,如果没有意见,那么就让他们的国家首领,或者部落首领过来开会。 笑着说出了这种话语,风见幽梦在最开始租下这个房子的时候其实这个里面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所以风见幽梦就借着‘跟着我锻炼一下耐力以及体力’的名义带着毛利兰外出买了一堆家具放进了这个房子里面。 星轨望着篝火,金色瞳孔中倒映着火红,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十年前。 而清风也凭借他的才华还有独特的码字方法成为了现如今的夺冠热门。 在他的构想中,魔导武装仍然采用以往的模式,魔导手套负责强化进攻能力,魔导靴负责灵活移动,魔导上衣和魔导长裤负责防御体系,这些装备可以采用统一的皮革,包括刻录材料在内他都能在戒指的资源中找到。 顺带说一下,这个世界的‘主角’风见幽梦也是见到了的,甚至还跟这些侦探和警察打好了关系,至于是怎么打好的关系当然是靠着咖啡店和毛利兰的关系了,风见幽梦最先认识的就是毛利兰这个丫头。 “你怕我死了吗”慕容倾冉歪过头,问了北冥寒轩一句,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北冥的粮草如今无法大批供给,他北冥寒轩如何能助她完成心愿再说,她也不需要他的帮忙。 第106章 幻想破碎了 张医正身材臃肿,躺在榻上就有些喘,一听什么治男病,竟灵活地坐起来,瞅着周氏眉头拧成了疙瘩:“你一天天的,脑子里只有这点事儿!” 周氏也急了:“什么这点事儿那点事儿的?你把我想成什么了?” 她哼了一声,将瓶子塞到他手中:“我是听说杨七郎被这个桑大夫给治好了!心想这事儿得让你知晓。” “好了,月月姐姐刚才不也说了吗,世羽心里面有一个结没有解开。”段老师掏出一包烟,很自然地就递给面前的赵风还有王明道一人一根,然后点着。 十六不搭?司马清似乎也是不知道这个雀咒的,他能叫出这招的名字来,估计也是靠权杖本身的记忆罢了。洪中暗暗分析: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究竟是在哪里呢?而且、而且怎么感觉这名字和自己有极莫大的关系? 姬娉婷没有再说什么躲在耶律云怀中不肯出来这些日子与耶律云朝夕相处感情与日俱增心里渐渐有耶律云的影子特别是耶律云的微笑每次想到就脸红耳赤不敢再想。? 我们的脸上都已经见汗了,特别是我,不但满头大汗,而且心也跳得非常厉害。 不过,上车之后,那似乎包的是严严实实的,也看不清楚脸,也不说话,关好车门之后,立马就走。 沐州城街上的雨很大,她没有走几步,城内便响起了号角声,原本宁静的雨中街道一下子变得躁乱起来,有的忙着锁门关窗户,还有的人则提起法器从屋内冲出,朝着城墙的方向走去。 “我可不喜欢这种缘分,以后还是别让我再遇到仙人了!”江一帆满脸无奈的道。 几乎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一窒﹐胸口挺高﹐关切的目光像丝紧紧抱裹着天帝。 “这?”易云天也是第一次碰到如此的状况,一时也没了应付之法。 因此相比于蒸汽技术爆发性的膨胀,电气技术的增长可谓缓慢,但这不等于毫无进展,至少在一些特殊的地方,还是开出了璀璨的花朵。 如果有意见就用语气说话,如果没有意见,那么就让他们的国家首领,或者部落首领过来开会。 笑着说出了这种话语,风见幽梦在最开始租下这个房子的时候其实这个里面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所以风见幽梦就借着‘跟着我锻炼一下耐力以及体力’的名义带着毛利兰外出买了一堆家具放进了这个房子里面。 星轨望着篝火,金色瞳孔中倒映着火红,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十年前。 而清风也凭借他的才华还有独特的码字方法成为了现如今的夺冠热门。 在他的构想中,魔导武装仍然采用以往的模式,魔导手套负责强化进攻能力,魔导靴负责灵活移动,魔导上衣和魔导长裤负责防御体系,这些装备可以采用统一的皮革,包括刻录材料在内他都能在戒指的资源中找到。 顺带说一下,这个世界的‘主角’风见幽梦也是见到了的,甚至还跟这些侦探和警察打好了关系,至于是怎么打好的关系?当然是靠着咖啡店和毛利兰的关系了,风见幽梦最先认识的就是毛利兰这个丫头。 “你怕我死了吗”?慕容倾冉歪过头,问了北冥寒轩一句,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北冥的粮草如今无法大批供给,他北冥寒轩如何能助她完成心愿?再说,她也不需要他的帮忙。 第107章 谁在卖高仿 儒生走后,又是一整日的寂静。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希望,到第二日就破灭了。 李小川一下一下地搓着药丸,对着一旁埋头奋笔疾书的夏景程道:“夏大夫,桑大夫这么好的医术,怎么就没有人信?” 夏景程顿笔想了想:“医这一行,很奇怪。他们认为我爹行,我就行。” 夏家叔伯兄弟那么多,他爹当年是最杰出的那一个,所以大家都认为他也是最杰出的那一个。 若没有家世,就看师门,再没有师门,或者至少要有什么达官显贵的病患被治好了。所以他才会去林家为林相公看诊,也是要想有个医术的佐证。 桑大夫什么都没有,还是个女子,自然是难上加难。 也不知哪里飘来一朵乌云,哗啦啦地下起一阵太阳雨,地还未浇透,就停了。李小川咦了一声,从屋檐下跳到院子里,拉开门跑出去。 “桑大夫,夏大夫,老爷子,快来!快来!” 院子里的人闻声都赶了出去。 门外,芦苇丛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杨树林被雨水冲刷得郁郁葱葱,羊肠小道的那一头,挂起一弯彩虹。 准确说,是两弯。 李小川看得出神,喃喃地问:“怎么有两道彩虹?” 桑落也很久不见彩虹了,仰头看了一阵,说道:“一道是霓,一道是虹。” 霓淡,虹浓。 真是好兆头。 果然没过多时,丹溪堂里竟然来了好几个人。 那些人都不愿意看诊,一坐下来就对桑落讲故事。 “我有一个朋友,其实也不太熟,一直想试试你这什么油。”一个瘦瘦的男子侧身坐着,不肯直面桑落,将瓷瓶一推,“这几日他去外地了,又担心这个诊号过期,就托我来帮他拿一瓶。” 桑落点点头:“你朋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那人头摇得如拨浪鼓:“没有没有,他什么毛病都没有。能吃能睡。能跑能跳。” 桑落不再追问,让李小川配药。 第二个男子垂头掩面地蹭着墙角走过来坐下:“我替表侄来,他腿不便利,不方便出门......” 桑落看他年纪轻轻:“你的表侄,恐怕只有几岁吧?不能用。” 那人一噎:“辈分而已,年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 “身形呢?” “也差不多。” “可有何不妥?” “没有,绝对没有。孩子都有了,就是妻妾不满......” 桑落抬眼看他:“这你都知道?” 那人又是一噎,吞吞吐吐:“嗯、这个嘛,他有一次喝酒,说漏嘴了。” 桑落似是信了,又让李小川给了一瓶药油。 夏景程和李小川呆了呆,坐在旁边听了一早上,这些人一看就没说真话,谎话连篇,借口百样,只想一件事:拿神油。 桑大夫似乎还很高兴,只是反复叮嘱如果无效,就要来看诊。 看着他们欢天喜地地拿着一瓶瓶药走了,柯老四又喜又愁。 喜的是终于有了病患,愁的是他们拿的都是假瓶子。 也不知瓶子从哪里来的,优劣不一,有些一看就是随便拿一个瓶子充数,有些瓶子,除了标签上的字不太对,竟和真的一模一样。 忙完一天,一共送了八瓶药油,愣是一个铜板都没收回来。这还挣什么银子?白忙活了! 桑落倒是稳坐在书案前,一点不急的样子。 到了第二日,又是如此。更多人来买药油,药瓶五花八门,借口也五花八门: “我有个忠仆跟了我十几年......” “我那个表弟确实很难......” “我儿子的通房说我儿子......” 还有一人扭扭捏捏地,说是要给他爹买,爹新收了一房小妾,总不能春宵苦短的日子,变成春宵苦长。 旁边有一人眼珠子直往他身上转悠:“马五!我怎么记得你爹死了好多年了?” 马五拿着药瓶,往怀里一揣:“我、我——” “怎么?你娘改嫁了?” 话音一落,众人哄笑起来。说亲戚也就罢了,把死了的爹都抬出来,着实就丢人了。 马五瞪大了眼:“干爹!是干爹!我认了一个干爹!” 众人当然不信,都是男人,谁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马五跨出院门,又收回脚,强调了一句“真有干爹!”才悻悻离开。 眼看着准备的药油用了一大半,柯老四终于坐不住了,趁着没人将桑落拽到一边:“桑丫头,你不能这样送下去。那些人根本不会珍惜,说不定拿去扔了丢了倒了,也未可知。” 桑落眉目沉静,语气温和:“老先生说得极是。我很快就不送了。” 这“很快”是多快? 到了第三日,人更多了,甚至还排了队。根本没人按照标签上的时辰来,过了诊号的时辰,他们就说是朋友转手送的。 偶尔遇到一两个需要诊治的,又给不起诊费,桑落分毫不在意,仍旧送了七只红瓶,说只要能收回来,就可以抵诊费。 最后一个病患坐在桑落面前,也小心翼翼地将瓷瓶递了过来,一看四周都没别人,也就不再躲躲藏藏的:“桑大夫,我想要药油。” 桑落转过头问李小川:“我们一共送了多少瓶?” “二十六瓶。” 加上眼前的瓶子就是二十七。 齐了。 桑落替他把脉:“你的身体无恙,可要我替你触诊看看?” “不用,不用。就来买个药油。” 那人连忙摆手。 前两日听人说起这个桑大夫的药油十分有效,就是没有药瓶作为信物,桑大夫不看诊。他为了买瓶子,花了不少银子,再要看病,万一说他这不好那不好,他到底治还是不治? 桑落也不坚持,只将药油给了出去。 柯老四觉得整件事有些蹊跷。见所有病患都离开了,正准备抓着桑落问个明白,不料门又响了。李小川立马去开门,芳芳从门外神神秘秘的进来,飞快地将门关上。 “桑落!”芳芳笑眯眯地说道,“瓶子全卖光了。” 说罢她狡黠地一笑,掏出一叠银票来:“我都换成银票了。” “什么?”李小川瞪大了眼睛:“那些瓶子都是你卖出去的?” 芳芳认真点头,笑得合不拢嘴:“桑落说,谁卖不是卖?不如我来卖。这个生意可比我绣花挣钱多了!。” 还能这么玩儿?自己卖自己的假货?夏景程彻底是惊讶了:“你卖多少一瓶?” 芳芳说:“特别假的卖四两,有点假的卖八两,有点真的卖十二两,特别真的卖十五两。” 敢情都被她包圆了! “十五两?”李小川跳了起来。所以那天桑大夫让自己牺牲,是真牺牲吗?就没准备让自己在观莲节的路上卖出去! 柯老四这下回过味来,背着手围着桑落绕了好几圈。 啧啧啧,这脑子跟公子不相上下啊。 “接下来怎么办?” 桑落将银票平均分作五份,一人一份,又取出一盒子小小的红瓷瓶:“拒客。” 第108章 再遇顾映兰 绣衣直使衙门。 颜如玉刚刚从南边办差回来,站在案牍库内将各类卷宗归档。 架子上按照姓氏、爵位、官职、区域分门别类地收藏了各家的秘辛。 之前勇毅侯府琴娘交出来的口供和证据也已经被誊抄收录在此处。除了自己,别人要想再打开,必须获得太妃和圣人的批示。 知树站在案牍库门口:“余旗营官到了。” 颜如玉将一卷卷宗收入袖中,再一层层地将案牍库的门锁好,回到自己的书桌前,余承已经候了有一阵了,他穿着绯红的绣袍,胸前的补子是一头凶猛的彘兽。 “大人,”余承双手垂着站在他身边,交出一份厚厚的卷宗,“这是这十日京中大小事项的汇总。” 颜如玉没有看,只是放在案桌上:“你的营子如何了?” 所谓营子,就是每个绣衣使者自己培养线人暗桩的营地。 余承道:“原本就有些兄弟,如今就是归拢到营子里了,也还算是轻车熟路。” 颜如玉颔首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了一份密报交给他:“去查一下。查到后不可打草惊蛇,速速报给我。” 余承打开密报一看,说的是从江南买白缅桂的一个案子,说是太妃喜欢白缅桂,不少权贵从江南买整棵树运入京中,有一棵品相好的,引起各家争抢,这中间还出了人命。 余承一看事涉太妃,很是慎重:“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颜如玉的目光如炬:“哪件事?” 余承自知失言。 这样的人命案子不算太大,讨好太妃的事也是层出不穷。唯一让他意外的是,太妃并不喜欢白缅桂,究竟是谁在传这样的谣言。 颜如玉只做不知,让他退下。 余承犹豫了一下开口说到桑落:“如今京中不少人在倒手买卖一种瓶子,与桑落有关。” 他将桑落暗中遣倪芳芳卖瓶子的事也查清楚了,一一报给了颜如玉。 颜如玉貌似无意地听着,想起自己从三夫人车上带走的那只瓷瓶。转过头来:“这些可写在卷宗里?” “写了。” 颜如玉撩起眼皮不紧不慢地问道:“写了为何还要费口舌报与本使?” 这...... 余承以为他会想知道。 太妃也是这么认为的。 眼前的颜如玉,身穿绣衣指挥使的绛紫纱袍,矜贵艳丽的容貌在这身官服的衬托下,已经没有了往日闲散俊逸的姿态,眼底的艳惑也隐了下去。甚至从前挂在唇角的笑,也极少再见到了。 他不再是过去的颜如玉了。 余承退下去了,颜如玉打开卷宗仔细阅读,读到写桑落的那一页,他突然想起那天莫星河带她走时的背影,也不知怎的,后背前胸都刺痒起来。 缝了这么多天,是该拆线了。 他让知树先去丹溪堂知会一声,谁知入夜之后他再进丹溪堂时,院子里只剩下柯老四。 “公子。”柯老四准备好了拆线的剪子和镊子,“来我替您拆线吧。” 颜如玉目光扫了一下院子,乱哄哄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药、工具、模子。心中很是不悦。 “她呢?” “她说她有事,先回去了。”若是以往,柯老四定然就千方百计地留住桑落,可自从那天见了桑落指诊,他就心有余悸,觉得公子可经不起桑落这样蹂躏,“公子,我拆也是一样的。” 她有事? 颜如玉心想她哪里是有事,她是害怕有事。南下多日,他的身体仍旧沉睡不醒,都是她的罪责。 有些东西,他可以选择不用,但是不能没用。 她越是躲,越说明她心虚。那他必须找她仔细问清楚,她若恩将仇报,让自己成了内官,该杀还得杀。 第二日一早,桑落出门从绣坊的后门钻出来,就往丹溪堂赶。谁知走到半路,有人唤她:“桑姑娘——” 桑落转过头去一看,是顾映兰,正坐在路边的凉棚底下喝茶。 “顾大人。” “真是巧,”顾映兰看她满脸汗水,脸颊也涨红,就做了个请的动作,“天热,喝杯凉茶再走。” 桑落原本是想拒绝的,可早上出门太急,真的忘了喝水,嗓子有些冒烟,就坐下来,端着茶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一碗。 她擦擦嘴说道:“顾大人今日休沐吗?” “是。” “衙门都是今日休沐吗?” 顾映兰没想到她问这个,失笑道:“是。” 那颜如玉也是休沐。桑落决定今日不去丹溪堂了。昨晚颜如玉留话说要见自己,那他今日极有可能去丹溪馆里寻衅滋事。反正昨日说了要“拒客”,不如今日就不去。 顾映兰见她走神,唤了一声,才说道:“桑姑娘这段时日可是京城中出了名的人物。” 桑落一愣:“什么事?” 顾映兰笑着取出一只小瓷瓶。 桑落接过来一看,惊讶地抬起头:“原来观莲节那日,买第三只瓶子的人是你?” “正是。”顾映兰答了又怕她误会,“我不需要诊治,只是照顾一下你的生意。” 桑落眼角一抽:“下次别照顾了。我回头把银子退给你。” 顾映兰看看她:“你知道我在哪个衙门吗?” 这是怕她真不退款吗? 桑落努力回想了一阵,然后放弃:“不知道。要不我还是送你一瓶药油吧,其实不生病也可以用的。增添些情趣罢了。” 话音一落,顾映兰被呛得说不上话来,一直咳嗽再咳嗽,缓了好一阵才顺过气:“顾某没有家室。” 也对,否则怎么跑来相看呢? “那侍妾——” 顾映兰笑着:“在下也没有。” “去青楼时也可以用上的。” “顾某从不留恋烟花之地。”顾映兰笑得更温和了。桑落的确特别,别的女子打探这种事都拐着弯,她反倒借送药油的由头,直接将自己身边女子捋了一遍。 桑落闻言好半晌没有说话,想了想还是给了一句中肯且具备医学价值的意见:“顾大人,您这样是会得病的。” 顾映兰彻底呆在那里。 “瓷瓶您留着,将来用得着的时候,随时来寻我。”桑落站起身行礼告辞。 既然决定不去丹溪堂了,桑落就准备回家研究莫星河的新药去,早些研究出来了,也好早日还人情。 谁知刚转了个弯,就被知树拦了个正着:“公子要见你。” 桑落叫苦不迭,只能跟着知树七弯八拐地进了一条长长的巷道,穿出巷道,就清静不少。只见有一处小院,青竹篱笆,院门上挂着一揭布幡,其上书着:“蹈虚之处”。 知树推开院门,一笼斑竹斜倚在极不起眼的泥屋旁,屋门前摆着几把竹桌竹椅。 一个麻衣小生冲着两人作揖行礼,再带着两人进屋。屋内有一天井,天井四周挂着几卷草席,廊下又置着几盆幽兰。 清幽雅致。 一身红衣广袖绸衫的颜如玉坐在茶室内喝茶。 麻衣小生带着桑落进屋,抬出软蒲团伺候桑落坐下。又取出一只陶泥炉子,点着小银炭,烧水煮茶,水沸两眼而取,引茶入壶,冲水拂沫,最后倒出一盏置于案上,恭敬奉在桑落手边。 桑落正要探手取茶,一只好看的修长的手伸过来,将她眼前的茶盏取走。 颜如玉姿态闲散,漫不经心地将茶汤一点一点地倒进茶盘里。直到一滴不剩,他才开口说话。 声音冷冷淡淡,眼神言辞皆凉薄: “她不喝我的茶。” 第109章 它成了摆设 桑落并不在意有没有茶喝,反正刚刚喝了一肚子茶。但看着颜如玉阴沉着的脸,她的脖子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看样子雄狮依旧在沉睡。 这算不算医疗事故?要是在现代,她应该会被停职接受处分,还要给患者赔偿吧? 在古代呢? 从四年前的阴差阳错开始,再到这一次的用药。桑落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可能会有的结局。参考了“豁牙”和那几个混混,还有卫锦岚的死状。 死路一条。 待知树和麻衣小生都退了出去,她乖觉地问:“指挥使大人,可是要我办第二件事?” 颜如玉侧首看她,讥诮减了几分:“难为你还记得。” 桑落道:“大人有话就吩咐。两件事一起吩咐,也是可以的。” 她倒是想得美! 颜如玉吹了吹茶汤上的泡沫,语气淡得听不出喜怒:“昨日为何不在医馆候着?今日不去丹溪堂,又是何道理?” 颜狗果然是来讨债的。 桑落抿着唇,死不认错:“昨夜有些急事。今日也是有急事。” 今日有急事? 刚才他在马车上就看见她了。与那个书吏打扮的年轻人坐在路边茶摊上饮茶。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那年轻人总是在笑。 一直在笑。 鬼使神差地,他让知树去调查了那个人,顾映兰,二十岁,江州人士,家中父母双亡,连个亲戚朋友都没有,上个月刚刚调任入京,在詹事府做录事。 区区九品芝麻官。 她不会觉得有了那小小书吏的庇佑,就可以早日摆脱自己,为所欲为了吧? 颜如玉睨她一眼。 她今日穿的还是粗布衣裳,看样子也不是精心打扮过的相约。 他还记得上次她跟那姓顾的书吏见面,还破天荒地抹了胭脂,脸上红彤彤地,跟猴屁股似的。足见她当时是何等重视。 小炭炉上的水壶,烧得呼噜噜地。颜如玉执着一只长柄匙舀水入壶,又冲了第二泡茶。 桑落默默望着他。 他当真是极好看的。长眉入鬓,黑眸潋滟,鼻梁挺括,每一寸都是恰到好处。每个动作带着几分出尘的洒脱肆意。 忽而想起穿越前看过什么书,书上说断臂女神是最美的雕塑。断臂和断“腿”,应该是差不多的艺术效果。 如果他再提起“沉睡的雄狮”的事,她就准备将这套狡辩的说辞说出来,例如“上天给你开了很多门,只是关上了这扇小窗”,又或者“残缺和遗憾,才是人间至美”。 她提心吊胆地等着他提。可偏偏他一直不提。 屋内陷入一阵诡谲的静谧。 直至炉子里的银炭突然“啪”地一声,爆了个火花,颜如玉才开口,声音悠悠闲闲,似是看了一场好戏:“桑大夫为何如坐针毡啊?” 桑落干脆心一横:“颜大人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颜如玉取出一粒药丸:“我要你查一查这个药。” 那天让他吃了浑身伤口迸裂的药丸?确实未曾见过。这东西稀奇古怪得很。 “好。”桑落收下后又问,“这可是第二件事?” 颜如玉的目光如箭一般射过来:“桑大夫,你说呢?” 桑落抿抿唇,想他那晚不管如何,救出了阿水和自己,总不能事事都这么计较。 “好,那我尽快查清这个药的来历。” 她站起来想走,谁知又被衣裳绊了一下。低头一看,衣摆被颜如玉踩得死死的:“颜大人还有何吩咐?” 颜如玉端起茶盏,啜了两口茶汤,才说道:“双簧卖药的戏码,还是收敛着些,直使衙门可不比刑部和京兆府。桑大夫若被抓了,让本使保你出来,代价可就更大了。” 桑落一怔,不是说绣使只监察百官吗?自己这种平头老百姓也被盯着? “我已经收手了。多谢颜大人。” 她行礼告辞,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人家都提醒自己了,是不是也要投桃报李? 她驻足调转头回到颜如玉面前:“颜大人,您的伤口应该拆线了吧?” 颜如玉神色放得很淡,可语气中却带着点莫名的讥讽:“桑大夫贵人事忙,本使就不麻烦桑大夫了。” “本来就是我缝的,也该我拆。”桑落走了回来,一脸负责任的样子,“来,把衣裳脱了。” 这声音原本也不大,知树正好办了事回到天井边站立,恰巧只听到了后半句。这个“蹈虚之处”茶肆本就是公子的私产,可也不好这么直白地脱衣吧? 冲着天井这头的窗户大大开着,里面的动静他想不看见都难。 屋子里,桑落蹲在公子面前,伸出手比划着什么。公子以为她要脱自己衣裳,抬手想要抵挡。 在知树看来,那分明就是半推半就。 公子功夫在禁卫营、在绣衣直使,甚至在鹤喙楼里都无人能及,真要不想他人靠近,哪里会用手抵挡,恐怕人还未靠近,就已经被震到远处。 只见颜如玉从茶荷里随手捡了两片茶叶,暗暗一掷。茶室窗边绑竹帘的绳子被割断,竹帘哗啦啦地垂下来,挡住屋内所有的景象。 茶室暗了下来。 颜如玉褪下衣裳。 桑落一看不由自主地皱了眉:“谁拆的?” 胸前那些伤口,缝得好好的伤口,怎么被扯成了这样?线头没有拔出来,反倒将伤口又扯开了些。 颜如玉没有说话。 昨晚原本是想找她拆线的。她没在丹溪堂,他突然察觉出自己的矫情。从小到大,哪一次受伤不是靠自己,怎么拆线这么小的事,还想要等着谁来做? 他的沉默印证了她的猜想。桑落抬起眼看他:“你自己拆的。”所以只拆了够得着的地方,后背上的伤不曾动过。 桑落问道:“我的柳叶刀可在?或者去丹溪堂我替您拆线?”眼下趁手的工具都没有,总不能用手吧。 颜如玉让知树去马车上取来一只小小的木纹盒子,抽去盖子,里面放着一把细剪、一把镊子、一卷白布和两小罐药。 一看就是用了多年。 正好炉子上的水沸腾着,桑落将剪子和镊子煮过再取出来,蹲在他身前,一点一点地拔掉那些伤口边缘的线头。 有一缕细若游丝的气息扫在皮肤上,拨得颜如玉的心跟着颤痒。这种陌生的异样让他很是不适,干脆别过头不去看她,又取出一卷卷宗认真读起来。 桑落握着剪子转到颜如玉身后。 他应该总是自己处理伤口,所以后背的伤口比前面的更狰狞不堪。 光,从竹帘的缝隙透过来。 一道深一道浅地投在他后背上,模糊了那些可怖的轮廓。 左肩这鼓出来的巴掌大的圆形伤疤,当年定然是伤得极重,又未妥善处置,长了很多腐肉,至今里面应该也未长好。 颜如玉察觉她停滞的动作,阅读卷宗的目光一顿:“怕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桑落有点看不懂他:“柯老先生医术不差,工具也齐备,怎么不找他呢?非得自己搞成这样?” 颜如玉反问道:“你为何不在桑家医馆坐堂?” “颜大人,如果不是你,我已经在桑家医馆坐堂看诊了。” 他嘲讽地一笑:“女扮男装的坐堂?” 桑落听不得这冷飕飕的讥讽,手上的药球用力朝伤口上一按,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伯父、爹爹、堂兄,也算是这个世上她的至亲之人了,同吃同住,却未必能够与自己同思同想。 “我想以女子身份坐堂行医。”她说。 颜如玉想做的事很多。要替爹娘报仇雪恨,要找到义母的死因,想要报仇之后,“吴钩驿马、落月书灯”。 柯老四不同,他原本是姑母晏皇后随身嫁入宫中的内官。深宫之中哪有什么信得过的人,柯老四懂千金带下科,又懂香,算是晏皇后真正的“娘家人”。 颜如玉出生,就是他替晏将军夫妇抱进宫送给晏皇后看的。 所以每次看到颜如玉受伤,柯老四就觉得愧对先皇后,愧对晏家列祖列宗。他希望颜如玉像个寻常人一般,有尊严地活着,有情有欲,为晏家延续血脉,有妻有子,到老到死。 然而大仇未报,颜如玉哪有资格讲什么尊严?什么情什么欲都应该让道。所以,桑落误打误撞,让自己失能。他虽怒,却没有那么惋惜。 “这些伤,应该逢阴雨天气就疼吧?”桑落触摸着那个鼓起的伤疤,想着多做些这样的事,也许颜如玉也不会太计较。不待颜如玉回答,她站起身来,继续道:“待这些伤口长好了,我可以替你治好旧伤。” 不出意外地,衣摆又被颜如玉踩住了,她再度被绊了个踉跄。 “桑大夫,”始作俑者看她出糗生气,心情出奇的好,穿上衣裳,悠哉悠哉地说,“与其在这些小事上花心思,不如多想一想,如何弥补你的用药之失吧。” 颜狗就是狗! 她刚才多余好心,多余愧疚! 桑落扶着桌角,用力扯出衣摆,忍不住反讥了一句:“颜大人应该谢谢我,反正你也用不上。如今它成了摆设,将来再多喝几杯三夫人的酒也不怕了。” 说罢她气急败坏地推门快步离开。 知树看着桑落离开了,才走进茶室,将手中的信纸奉了上去:“公子,我们的人查到了,如今春秋纸坊账簿上买过那种信纸的每一户都查过,最有可能与廖存远有交集的,是熟药所管事闵阳。” “说下去。”颜如玉站起身来。 “春秋纸坊的掌柜说这种信纸五年前就不卖了。廖存远极少出宫,能够接触的人并不多。闵阳一直管着十来号内廷医官,恰巧五年前调离了这个职位,去了熟药所。” “派个机敏的,先打个暗桩。排查他往来之人。” “是。” --- 第二日日上三竿时,桑落才到丹溪堂,门口已经站满了人。 丹溪堂里的两个半人早已摩拳擦掌,等着要大展身手了。 桑落将李小川叫来吩咐了几句,李小川对她的安排早已深信不疑,站在门口对众人道: “诸位,蓝瓷瓶一共三十只,已全部收回。从今日起,有红瓷瓶者优先看诊。无红瓷瓶者排队等候。” “我有红瓶子!” “我也有!” 十来个人高举着红瓷瓶,还颇有些得意地挤着往前涌。 夏景程替人把过脉,对眼前的人道:“你并无不妥之处,为何要买药油?” 那人嘿嘿一笑:“我来买两瓶送兄弟,兄弟要娶媳妇了,闹洞房的时候,我定要想方设法地给他涂上一整瓶,教他与他的新妇三日都下不了榻!”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夏景程想要拒绝。 桑落却道:“只能买一瓶。” 那人还不依:“怎么给钱还不能买?” “这是规矩。”桑落说道。 “行行行,一瓶就一瓶。”那人拿着药油给了银子又问,“你这神油可有名字?” 桑落摇摇头:“要名字做什么。” 连着两三日下来,医馆里的四个人疲惫不已。 前几日来领药油的人,将那油给吹上了天。说什么的都有。最夸张的,也就是传言轻语楼的花娘们只接待不用药油的客人。 也有人不信:花娘们怎么可能挑剔这个?用了不是更快活? 就有人答:用了耽误人家接第二个客人嘛...... 市井蜚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越传越广越离奇。 夏景程愁云满头:“桑大夫,这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没病患也愁,病患多了也愁。他坐堂看诊多年,知晓同行之间也有不少腌臜手段。如今丹溪堂门庭若市,并不是为了看诊,而是为了一剂熟药,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放心吧,”桑落拍拍他的肩,宽慰起来,“肯定会出乱子的。” 夏景程刚想点头说点什么,这才回过味她说的是“肯定会出乱子”。 知道会出乱子还这样做? 柯老四急急咧咧地道:“哎哎哎,桑丫头,当初我们可说好了,不许惹麻烦啊,若真出了事,我这医馆开不下去,你得赔!” “此乱非彼乱。过两日就不会有这么多人了。” “为何?”李小川呆呆地发问。 桑落看他一眼:“你若知道有一种东西卖得好,你想不想卖?” 李小川道:“这可是桑大夫您的方子,我断不会将配方说出去,他们怎么可能知道?要不,我们给药油起个名字?” “没必要。”桑落道。 夏景程明白桑落的意思。 很快就会有别家仿制,就算不是一模一样,只要是名门医馆、神医之家,他们出的药油自然会更受追捧。 在这个行当里,名字敌不过声望。 那丹溪堂怎么办?就这样替他人做嫁衣? 第110章 唯有她一人 第二日就是七夕,桑落一如既往地要出门,被桑林生拦住。 “落丫头,你这段日子去绣坊学绣花,学得如何?” 最近总有人来桑家医馆里问什么神油。都以为是桑家医馆卖的。他哪里有那个东西?刚开始他还以为是桑落搞的鬼。他每日悄悄跟着她,确定她进了绣坊再未出来,这才放心下来。 他一个做暗桩的,原本该以大夫的身份,去各家打探消息。却在这里替楼主盯落丫头的行踪。说实在的,他有些不愿意。 再说,落丫头是弟弟陆生含辛茹苦拉扯大的,那是真当亲生女儿在养,若陆生知道了她的来历,还不定会怎么样。 桑落早就猜到大伯会问这个事,说道:“我最近学了不少针法。” 桑林生背着手从他的院子里出来,走进桑陆生的院子:“说来听听。” 桑落说得很熟练: “间断针法。”最常用于皮肉缝合。 “锁边针法。”常用于膀胱的缝合。 “锁绣针法。”用于肠道等空腔器官的缝合。 “还有抢针、套针、接针......”皮内缝合、贯穿缝合、减张缝合...... 桑林生听不懂。也正因为听不懂,所以他感觉这次桑落是真入了门了,看样子是认真学了。 他点点头:“不错。还算是有些进步。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桑落很受教地垂着头:“伯父说得是。” “江湖多险恶。上次你搞出一个什么桑家奇方来,结果呢?”桑林生抚着胡子说道,“这不就有人顶着桑家的名号卖什么神油了吗?” 桑落一抬头,眨眨眼:“什么神油?” 谁知道叫什么。反正听说各家医馆都在紧锣密鼓地研制神油。好好的医馆,不想着救死扶伤,都钻营着卖那种东西,当真是世风日下。 桑林生转而问道:“你还要去绣坊?”今日是七夕,还要去绣坊就说不过去了。 桑落摇摇头:“今日约了芳芳出去玩。” 她又问:“堂兄呢?” 桑林生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穿的还是粗布衣裳,头上还是插着一根木头,看样子不像是约了谁见面。 其实,只要把桑子楠管住了,落丫头约了谁,他都不担心。 “他也约了人,早就走了。”桑林生从怀里摸出几角碎银子,塞进桑落手中,“你们年轻人是该好好玩玩。去吧去吧。” 桑落得了银子,道谢走远之后,桑子楠才从屋里蹭着墙走出来。 一个来月,他消瘦不少。嘴唇干裂,两颊凹陷,眼下两片青云,头发凌乱,颓丧地靠在门边,痴痴地望着桑落的背影。 她跟倪芳芳约了吗?还是说约了别人,假托是跟倪芳芳见面呢? 她痴迷行医精通男病,却未必懂男人的心思。她这样的女子,这样的身份,除了自己,谁又能真心敢娶她?多是玩玩图个新鲜罢了。 桑林生看了桑子楠一眼,长叹了一口气:“跟爹去医馆吧。” 桑子楠摇摇头:“我想在家休息。” 桑林生担心今日七夕,桑落又不去绣坊,只怕自己这个傻儿子又有了别的心思,哪里敢留他独自在家休息,好说歹说要他走,桑子楠都死活不肯。 “那爹就陪着你,”桑林生十分无奈,拉着他往屋里走,“你娘走的时候,我也觉得难熬,其实啊,熬过去心一宽也就没事了。” 屋内的墙上,挂了不少穴位图。桑子楠看了很多年,将这些穴位背得滚瓜烂熟,却没有一个穴位能治相思。书架上的医书不少,桑子楠看过无数遍,也没有一剂药能让人忘情。 世间七苦之一,便是这“求不得”三个字。 桑子楠心里泛开无尽的苦涩,他机械地行走在屋内,望望窗外,最后,躺回榻上,昏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坐起来。 已是天黑,桑林生端来一碗面:“肚子饿了没?起来吃些面吧。” “爹,我想喝酒。” “也罢,一醉解千愁。”桑林生取来酒,缓缓说着。 桑子楠将酒倒上,站起来去取来一只杯子,斟满酒递到桑林生面前:“爹,您陪我喝一杯吧。” 桑林生长叹一口气,握着杯子与桑子楠碰了碰。父子俩一饮而尽。 不出半柱香,桑林生就倒下了。 桑子楠将桑林生扶到床榻上,喃喃道:“爹,对不起,儿子就想去看看她。” 他洗了把脸,又刮掉下巴上的青须,换上件干净衣裳,趁着天色未沉出门了。 芮国的七夕习俗,还是沿着前朝大荔的。 一是放七彩灯,二是吃七彩凉羹和七巧果,三是有情人赠桂。 桑落与倪芳芳二人玩了一整日的针线,眼睛都有些花。到了晚上,桑落想起还与莫星河有约,就说要去柳河边等莫星河。 倪芳芳心思活络,勾着她的胳膊,低声问道:“你这是决定跟莫星河好了?” 可看起来一点不像啊。女儿家有了心事,不是要穿衣打扮吗?桑落穿成这样,头发也没认真梳,没有半分与心仪之人相约的样子。 “没有。”桑落对这个事也愁,“今晚不是柳河要放七彩灯吗?他说很多灯都是点珍阁做的,又不好意思一个人去看。” “你能不知道他这是借口?”倪芳芳知道桑落对男女之情一窍不通,但这么傻的借口,她应该能察觉出来吧? 桑落也觉得是借口,但她反反复复想过,自己什么出身,什么姿色,什么脾性?莫星河怎么可能对自己有男女之情?兴许就是没有合适的人相约。 今年七夕天热,桂花还未盛开,柳河边的年轻男女只能执着桂树枝相会于石桥上,再携手走至河边,将两人的姓名写在七彩船上,置于河面上,顺流而下。 天色刚暗下来,莫星河就到了。倪芳芳很有眼力见地赶紧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莫星河穿着月白的长衫,面如冠玉,整个人在夜色中如落入凡间的神祗,通身都泛着神光。看到桑落站在河边候着他,心中极是欢喜。 “桑姑娘可是久等了?”他微微笑着。 桑落站在柳树下,揪着衣摆,目光落在莫星河的手上,心中只有一个疑惑——他说好要带柳叶刀来的,是忘了,还是没做好,还是不准备给了? 可是不能这么直接问,实在不礼貌。 她直愣愣地答了两个字:“没事。” 莫星河只当她紧张,又随意找了几句话问了,桑落也生硬地答了。 两人站得有些远,投影在河面的影子也很疏离。莫星河不着痕迹地向她靠近一步,低头看她绕着衣带的手指,沉声笑问:“桑姑娘在担忧什么?” 见她犹犹豫豫,莫星河也不追问。抬起头仰望夜空:“你可知古人观星要花多少年?” 桑落觉得无趣,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至少数十年的光阴。” “你说一代一代的人好不容易得算出,每年的今夜牛郎与织女要跨过银河,相会于鹊桥,你不看星星,却在那里绕手指——” 他伸出手,想要去牵住她缠着衣带的手。 桑落下意识地一退。 手避开了。 有些尴尬,但还好。 她抬起头也看星空:“银河在每年七月转为南北向,这才显得这两颗星星容易观察。其实牛郎星与织女星一直在天上,根本没有什么鹊桥,也不需要鹊桥。” 莫星河失笑地收回手,眼中闪着点点星光:“你说你什么都知道,还说得头头是道,着实不好骗。” 余光瞥见远处有一个人影躲躲闪闪地靠近。 莫星河眼中寒光一闪即逝。若有人胆敢在今晚破坏自己的好事,任他是谁,格杀勿论。 他唤了一声跟在不远处的小厮,低头耳语了两句,小厮点头应下,又在前面引路:“东家、桑姑娘,请跟奴来。” 没走多远柳河边,放着一张桌案和一把圈椅。案上支着烛台,案中央放着一盏七彩琉璃灯船和笔墨。 莫星河笑道:“来来来,我们也放一盏。” 说着他执起笔,饱蘸墨汁,想要写下两人的名字,却又觉得自己写无趣,手一伸,拉着桑落坐下,将笔塞进她手中,他弯腰站在一旁:“你来写。” 桑落握着笔,紧锁着眉头,侧过脸看他,想要弄明白他到底有几个意思。 星星点点的河边,杨柳依依之下,两人一站一坐,对视着。 在这样的夜晚,在旁人看来,很是旖旎。 桑子楠心痛得难以言喻,只觉得心被刀子剁了又剁,让他直不起腰来。腿一软,斜斜地靠在柳树,喘了又喘。 他突然记起爹和二叔讨论桑落婚事的时候,爹也说过不能让桑落选择莫星河。 爹是对的。 莫星河是点珍阁阁主,算是京城一顶一的皇商。身份如此悬殊,她真跟莫星河有了私情,将来怎么办?嫁给人做妾? 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是朝夕相处的亲人,是令他魂牵梦萦的佳人,是他畅想过未来的女子。 桑子楠撑起身子,逆着人群,一步又一步地走向桑落...... 七夕牛郎织女星很亮。 七夕的夜很黑。 桑子楠很快就被两个黑影掩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岸边。 甚至没有人留意到他来过。 书桌旁。 “你可会写我的名字?”莫星河低声诱哄着桑落写下自己的名字,眼里的情绪已经溢于言表。 桑落终于还是读懂了。思量了好一阵,终是将笔放下,站起来看向莫星河:“莫阁主,我不想——” 莫星河眼里的情绪顿时敛去,掩饰得干干净净,哈哈笑着,弯下腰凑到她眼前,笑意并不深:“桑姑娘这是心中有人了,怕情郎误会吧?” 桑落正要否认。 有人从一旁的望江楼跑出来,扯着嗓子喊起来:“有没有大夫!有没有大夫?快来救命!” 桑落想也不想,就跑了过去:“我是大夫!” “小娘们别闹!”那人看她一眼:“我是要真的大夫!” “我就是大夫!”桑落抓住他,“到底发生了何事?快说!” “快快快!快来!”那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脸惊慌地拉着她往望江楼里拉,一边上楼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有个贵人,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突然就倒下了!非说是我们望江楼的人下毒!我们望江楼开了百年,可从未出过这样的事。再说都是天字一号房的贵客,我们哪里敢马虎?我们的厨子都是世世代代跟着掌柜在这里做饭的,真要下毒,这不是世世代代的名声都毁了吗?” 很有可能过敏或者食物中毒!桑落提着裙子就往楼上跑。 那人指着走廊尽头,跑得气喘吁吁:“天字一号房里,就那里!” 房门前站着几个人,桑落想也未想就冲过去:“快让让,我是大夫。” 那几人将门推开,她抓起裙摆,三步并两步进了屋。 屋子里一群人,旁边跪着掌柜、小二和几个厨子,都被人押着动弹不得,嘴里反反复复地说着:“我们冤枉啊。真的冤枉!” “病人呢?”桑落沉声问道。 “桑大夫?” 有人认出她来。 桑落一扭头,竟然是云锦绣坊的东家,颜狗的狗腿子,余承。 余承看到她反而放下心来,示意众人让开:“桑大夫,快来看看,颜大人应该是中毒了!” 颜如玉? 中毒? 只见颜如玉一身红衣,斜斜地靠在贵妃椅上,脸色嘴唇白,整个人虚弱得抬不起眼皮。 即便如此,他仍美得惊人,像是一件脆弱的精美瓷器。 这样的祸害,应该活千年,怎么可能被毒死? 桑落的手指覆上他的脉搏,脉象略浮,心跳略快。中毒不算深。她又低声唤了一声:“颜大人?” 见他不应。 “他吃了什么?” 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响起:“颜大人只是喝了一口芙蓉蕈菇汤。” 桑落望过去,是个娇媚无比的红衣女子,身姿软软的,走起路来也摇曳生姿。 原来,屋内大部分都是些逢迎的官吏,请了轻语楼的花魁来,大家担心颜如玉委身太妃,身子不自由,只叫那花魁坐在一旁弹琵琶。 刚才颜如玉靠在窗边与众人同赏柳河夜景,后来小二上了一碗芙蓉蕈菇汤,他喝了一口,没多久就倒下了。 几个官吏道:“我们都喝了,都没事。就颜大人那碗有毒。” “颜大人,颜大人?”桑落蹲在他面前,“可否说说是何感受?” 颜如玉像是蓄力很久,断断续续地说道:“天旋地转,五光十色......” 他抬起手,无力地挥了挥:“让他们都......退下......” 眼眸微微睁开,天地之间,唯有她一个人。 第111章 他想赌一赌 窗外繁星点点,清风徐徐,撩动了桑落鬓边的碎发。 颜如玉挥挥手,想让其他人都退下去。 偏偏余承往门口一站:“不能走!” 太妃说过,颜如玉当了绣衣指挥使,定然步步惊心、处处陷阱。要他护颜如玉周全。 “下毒之人没有抓到,屋内所有人,包括望江楼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余大人说得极是,颜大人尚未脱险,奴家如何能走?”花魁婀婀娜娜地走过来,将桑落挤到一旁,弱柳扶风地一跪,颤悠悠地斜在颜如玉腿边,“大人现在感觉如何?” 花容月貌,我见犹怜。 谁看了不迷糊? 偏偏颜如玉又闭上了眼。 桑落走到桌边,拿起舀起羹汤嗅了嗅,汤里没闻出什么特别的毒物。 她又询问厨子:“菜肴都是你们做的?” 厨子点头称是。 “你们做了多少年厨子?” “小人从生下来就在望江楼,小人的爹就是望江楼的厨子,小人的爷爷也是望江楼的厨子。” 那就不可能不知道蕈菇必须要煮熟煮透。 这么多人都吃了,唯独颜如玉出了问题,要么唯独他碗里有一朵没有煮透的蕈菇,要么,就是有人趁乱下毒。 可是谁杀人用这么轻的毒? 余承问道:“桑大夫,不知是何毒?” 桑落思忖片刻,说道:“应该是汤内混了一朵有毒的蕈菇,好在颜大人身强体壮,毒性未入脏腑。” 众人松了一口气。唯独厨子哭天抢地地喊冤枉。 “如何解毒?” 桑落问掌柜:“可有海藻?绿藻、红藻或者褐藻都可。” 掌柜连忙道:“有有有。” 桑落去灶房熬了一碗黑乎乎极腥的浓羹来。 花魁立刻过来帮忙端:“奴家来伺候吧。” “有劳姑娘。”桑落将碗递给她,正要转身让位,发现衣摆又被某人的手抓住了。 桑落暗暗皱眉。 这人怎么总是跟她衣摆过不去? 余承似乎明白颜如玉的意思。虽说怀疑是吃了有毒的蕈菇,但屋内的人未必就可信,桑大夫算是唯一信得过又懂医术的。 “还是请桑大夫亲自喂药吧。”他说。 桑落用力扯回衣摆,转过身对余承说道:“姑娘家细心,我笨手笨脚的,不擅长侍候人。” 花魁红唇一扬,娇滴滴地看向桑落,那眼神里蕴含太多,桑落是读不懂的。 只见花魁盈盈跪在颜如玉身边,端起那碗浓羹,仔细地用汤匙舀了一勺,又体贴地吹了吹,递到颜如玉唇边:“颜大人,奴家伺候您用药。” 这场景当真是美。 两人都是红衣,面容又都极其姣好,看起来赏心悦目。 颜如玉闭着眼,恍若未闻,一口不喝。 花魁轻轻劝着:“颜大人,这是药,桑大夫亲自熬的,要喝。” 颜如玉仍旧闭着眼:“余承。” 余承连忙上前抱拳:“卑职在。” “本使并无大碍......让他们都走。” “是。” “你和桑大夫留下。” 待众人退下,颜如玉又重重咳嗽起来,余承低声问道:“大人?您可还好?” 颜如玉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你派人,盯着那个花魁。” 余承顿时明白。 再一回想刚才的情形,众人起身欣赏柳河景致,花魁是最后走过来的,恰巧路过了颜大人的座位。刚才如此主动地要侍奉汤药,恐怕是见自己失手,想要再补一刀。 颜大人说要盯,没说要抓。这是要一举擒拿幕后主使。 “还有,”颜如玉深吸一口气,才又说道,“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桑大夫为我解毒。” “是!”余承抱拳,大步离去。 屋内只剩下两人。 颜如玉斜斜地、懒懒地靠在那张贵妃椅上,似乎还是那么虚弱。他软软地伸出手腕,示意她替自己诊脉。 桑落心生疑窦,上前去再度按住他的脉搏。脉象确实是有轻微中毒的痕迹,不似作伪。 她收回手,端起那碗浓稠的药羹:“颜大人不肯吃药,是因为知道这个药的功效吧?” 颜如玉当然知道。 桑落在林家给林相公催吐用的就是这个。她想要如法炮制,查看自己吃的是什么。 他如何能让她得逞? 今晚这场酒局,他本可以不来。但是既然要引蛇出洞,他就必须出现。 三夫人在轻语楼持有的是暗股,知道的人极少。前些日子他对三夫人那般羞辱,必然已经激怒她,兴许已经动了杀心。 今晚花魁很可能是她派来动手的。一旦花魁下毒,即便他不死,花魁也必死无疑,到时根本牵扯不到三夫人头上去。 所以,他自己备下了一点小毒,抢在花魁前面下手,打草惊蛇。再引着余承亲自去查花魁,查到三夫人头上。太妃才不会怀疑自己要对三夫人赶尽杀绝的动机。 他向来算无遗策。 所以今晚在窗口看见桑落与莫星河那一刹那,事情超出了他的设计。 那一刻他是慌的。 看着她站在柳树下,身后点点河灯,衬得她身姿清丽,眉眼恬静而舒展。 莫星河一身白衣亮得发光,他微微笑着上前一步,温柔地勾下头对桑落说些什么,桑落也没躲避。 和所有柳河边成双成对的影子一般,他俩的身影也郎情妾意。 莫星河看向桑落的眼神,颜如玉很熟悉。那是他每次受伤回到营地时,面对义母的眼神,仿佛是在说:“你是我一个人的。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莫星河拿起未点燃的七彩灯,想要她写下两人的名字。桑落提起笔的那一瞬间,颜如玉心底闪过慌乱。 他弄不清自己害怕她在灯上写下名字的缘由。 也想不出任何阻止她的借口。 花魁路过了他的座位,他想起自己准备的毒,毫不犹豫地咽下去,毒性未发就先喊了一声:“不好,快去找大夫。” 他想赌一赌。 她是个大夫,是个满心侠义的大夫。她能为元宝动手杀“豁牙”,也能为琴娘杀世子,还能为阿水杀三夫人。 这样的桑落,一定会为了救治病患抛下莫星河吧? 会吗? 毒渐渐发作。 他靠在那里,看见花魁的慌张,看见官吏的无措,看见余承的戒备。 还看见了自己的忐忑。 万一她不来呢? 没有万一。 她就在眼前。 第112章 她不想他死 桑落出现在天字一号房时,一丝丝悸动和欣喜飞快掠过颜如玉的心底。 他也说不明白。 许是见不得莫星河太好,又或是看不得自己恨了四年的桑落,今晚过得这么自在。 总之,她抛下莫星河上楼了,他还阻止了花魁下毒。 桑落并不知这背后的来龙去脉,但很快就想明白颜狗这种祸害,浑身都是心眼,怎么可能会被人下毒?他让姓余的去盯那个花魁,显然另有目的。 倒是自己又被他利用了。她有些气恼,语气也不太淡然:“颜大人给自己下毒。” 不想奉陪了。 刚要站起来,想起不能直接起身,先找到被他压住的衣摆,用力拽了拽,没有拽成功。 “这么着急走?”颜如玉脸色仍旧苍白,声音渐冷,压着她衣摆的手更用力了一些。 “想必大人有解药,自然用不着我在这里。”她抓着衣摆,再一次想要拖走,“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看着她急急切切地想要离开,颜如玉愈发不悦,将衣摆挽了两圈,将她拉到自己眼前,这一用力,又让他咳嗽起来,最后喘息着说道:“桑大夫花前月下之时,也别忘了,还欠我两件事未做。” 说着说着,他又剧烈咳嗽起来,唇角还挂了一丝鲜血。 所以刚才他说什么“天旋地转,五光十色”是骗人的。他只是想让人以为他吃了有毒的蘑菇。 应该是另一种毒药。 她想起蝶山回来时,他用蛇根木狠狠扎进腿中的情形。对自己狠的人,应该对别人更狠吧。 桑落冷眼看他:“颜大人还是要先吃解药再吩咐,否则你也没命等着我做那两件事。” 颜如玉苍白地笑了,轻轻地拽着她的衣摆,让她折腰俯身,直至她眼里映出他的红衣,哑然问道:“你难道不想我死吗?” “自然不想。”桑落很坦然,回答得毫不犹豫,“这个屋里只有你我二人,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也对。 颜如玉放开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吃下解药,才又说道:“我上次给你的药,研究得如何?” “最近我忙——” “忙?”颜如玉嘲讽地扫她一眼,又看向窗外,“忙着跟情郎放河灯?” 桑落语结,莫名地觉得自己理亏:“三日,我给你答复。” 从望江楼出来,莫星河已不见踪影。桑落反而松了一口气。回到家见大伯家中漆黑一片,也未多想,只当他们睡得早些。 --- 桑子楠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 他记得自己被两个黑衣人给挟持了,身体动弹不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直觉告诉他,那两个黑衣人是莫星河的人。 他大喊了一声:“有人吗?有人吗?快放我出去!” 仍旧是一片黑暗。黑得一望无际,没有一丝光亮。 “莫星河!”桑子楠在黑暗中摸索着,空荡荡的,什么也摸不到,“你这样囚禁他人,置王法于不顾,难道真不怕吗?” 没有人理他。 他继续喊着:“听说过玉公子吗?如今的绣衣指挥使!我们跟他也是有些往来的!别把人逼急了!” “啪——”地一下。 不知哪里有鞭子抽来。 身后一阵剧痛,火辣辣的痛。桑子楠站不住,直直扑倒在地。 一阵又沉又缓的脚步声靠近,冰凉坚硬的靴底踩在桑子楠的脸上:“颜如玉算个什么东西?” 是莫星河的声音! 桑子楠这下意识到,不是自己被关在黑屋子里,而是失明了!他失明了! 那将来还怎么看诊? 未知的恐惧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何处,更不知桑林生正跪在不远处,额头点地苦苦求饶,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桑子楠的脑袋被踩着,嘴脸已经变了形,哪里还顾得了其他:“莫星河,你放开我!放开我!” 桑林生看着儿子被莫星河的靴子碾得没有招架之力,无声地求饶,反反复复地保证再也不敢,绝对不会再犯。 “啪”“啪”“啪” 又抽了好几鞭子。 桑子楠已经痛得蜷缩作一团。喊不出半个疼字来。 “桑子楠,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莫星河冷声说着,“再敢肖想桑落,我就杀了你,还有你爹。可听清了?” 桑子楠抖得厉害,心里反反复复地念着: 认怂,保平安。 认怂,保平安。 他艰难地在鞋底点头,在黑暗中,再次昏了过去。 次日天刚亮。 桑落早早奔向丹溪堂,却又候在门口没有进去。 颜如玉明明认识柯老四,却没有将药丸交给他研究,显然他有一些顾忌。所以她也不能将药交给柯老四。 最妥帖的是李小川和夏景程。等着二人来了,三人钻进杨树林里。桑落将药丸刮下的药粉,交给李小川仔细分辨。 李小川仔细嗅过,不等桑落阻拦,就直接将药粉倒入口中,细细品了一番。 “这里面有好多活血化瘀之药。”李小川捋了捋舌头,“大血藤、红花、五灵脂......” 夏景程拿着小本子,李小川一边说,他一边记,越写越摇头:“这些东西虽然活血,却不至于叫人出现提前经血提前,或者旧伤迸裂。” “兴许是药量不够,我没有吃出来?”李小川再取了些药,仔细嚼了,“好像,还有人中白?” 人中白,就是尿垢。 “不对,不是人中白。”李小川很少这样没有把握,“像,但不是。” 也许与那一屋子的大耗子有关。桑落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又问:“夏大夫,你可曾见过这样的方子?” 夏景程摇摇头:“各家都有各家的秘方,着书立传供世人学习的都是少数。兴许是哪家的秘方也未可知。” 无论如何,这药丸让阿水提前来了癸水,可见三夫人要的东西一定与阿水有关,又或者是阿水的身体有关。 桑落仔细回想了那天夜里,在水榭里的情形。 好几个人说到“享福”二字,又说不舍得出来。 水榭里除了三夫人就是一群面首,还有就是婢女们送进去的药丸和自己捧着的媚酒。 桑落想起自己看过的文献,迟疑了很久,才问道:“你们可听说过少女初经与初夜之血入药的?” 李小川和夏景程不约而同地点头: “红铅!” “对,《本草经疏》里就写过,童女首经名红铅,能回垂绝之阳气。” “《回春历》中还写了要特殊年龄的女子的红铅与初夜之血......” 骄阳当头,杨树林中却起了一阵阵的阴风。 三个人坐在树林中通体生寒。 红铅,加上初夜之血,再加媚酒。这么多歪门邪道的东西,就是为了回阳? 可三夫人是女人,回阳做什么? 那一夜。 颜如玉的出现,打乱了三夫人的计划。 她一定另有所图。 突发状况,大家别等 孩子摔着头了。正在去医院,还差600字。 12点以前补上,抱歉抱歉。 第113章 有一个摆设 三人从杨树林中出来,院子里已有几个病患候着,相较于七夕之前,人少了很多。 桑落仍旧是只看红瓶。 没有红瓶的病患骂骂咧咧地:“走这么远,为何不看?我出银子,你出药。天底下还有开门做生意,挑客人的道理?” 倒是也有人替桑落说话:“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再说看诊治病,怎能当生意?桑大夫也是为了尽心为病患诊治。” 那几人也不服气,哼了一声:“这京城难道就这一家医馆有这什么油吗?” “好几家老字号都在卖呢,我不过是顺道过来问问!有什么了不起!” “就是!走走走!去别家买!” 几人还想让拿着红瓶的人一同离去,可谁手里的红瓶子不是花银子买来的。那几人吆喝半天,见没有人愿意跟着走,只得拂袖而去。 替桑落说话的人还担心桑落不开心,转过头来劝道:“桑大夫,切莫往心里去,别家医馆要能做出药油来早做了。他们仿您的药,无异于东施之效颦,徒增笑柄罢了。” 岂料桑落正坐在桌案后埋头写着什么,分毫没有察觉这头的喧闹。 “桑大夫?” 桑落抬头一看,竟是上次那个叫得杀猪般的儒生,问道:“这几日感觉如何?” 儒生认认真真地行礼:“有劳桑大夫挂心,比之前好,可前日开始又感觉加重了些。” 昨日是七夕,他原本与佳人相约,可他这病让他也不敢多在外逗留,两人只是吃了一点七彩凉羹,放了灯便散去了。 桑落嗯了一声,将写的纸条交给李小川,悄声说了几句话,李小川很快就出门去了。 她又转头对儒生说道:“这病要一个来月才能治好。你先去指诊。” 第二次指诊,儒生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紧张,夏景程替他做完诊治。桑落又给他开了几剂前些日子制作的药丸,叮嘱他外用。 儒生郑重其事地表达了几番感激之情,行至门扉之侧,忽又驻足,返回堂内低声询问:“桑大夫,不知您能否看女子之病?” 桑落思量片刻说道:“我虽不擅长,但都是女子,兴许我能帮上一些忙。” “正是!”儒生复又坐在桑落面前,低声道,“她患病多年,一直不便诊治。” “何病?” “我也不知。”儒生摇摇头,“我问过她多次,她始终不肯说。” 桑落抬眼看他:“即便她来看诊,我也不会告诉你。” “桑大夫误会吴某了,”儒生道,“我只心疼她无处可寻医问药,若能治好,自然是好,若不能治好,我也是愿意陪着她的。只是想解开她心中之结。” 原来是有情人。 说得如此真挚,桑落却没有动容。 她从医多年,见证过多少真挚的感情都消耗在病榻之前。金钱、光阴、精力,家庭。各种各样的缘由。 她不信男人的话,但她愿意见一见那个姑娘。 “我这几日都在,你可以让她挑申时之后来。” 女子看诊要避开众人,申时之后没有病患,再是妥当不过。儒生双眼亮着,站起来再次深深行礼:“多谢桑大夫。” 此事便过了。 却说李小川得了桑落的手书,去了绣衣直使衙门。明明是盛夏,满京城的人都在流汗,李小川一走到直使衙门正门那条街,就觉得冷嗖嗖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空荡荡的一条街,别说没有一间铺子,连一只歇凉的鸟儿都看不见。石板路被当头烈日烤得发白,仍旧让人觉得阵阵发寒。 李小川年纪不大,圆圆的脸被晒得红扑扑的,穿着一身灰布衣裳,走在路上,来来回回张望。 都说直使衙门这条街上能听见犯人的喊声,他竖着耳朵听了好一阵,什么动静都没听见。他觉得这事就是个谣传。 颜如玉他见过,没有传言的那么可怖。长成那样,根本可怖不起来。 他扯扯衣裳,敲了敲朱漆的大门。 这倒也有几分稀奇。别的官衙大白天都开着门,怎么到了直使衙门,却大门紧闭呢? 敲了好一阵,才有一个绣使打开门,像看怪物似的看他:“找谁?” “大人,小民李小川,有要事求见指挥使大人。” 那人更怪异了,打量了他一阵,才说:“等着。” 过了好一阵,朱漆大门旁五十步,有一道小门开了。 知树站出来。李小川立刻就认出他来了,跑着迎过去:“大——大人,怎么见指挥使大人还要从这小门走?” 知树腿长,步子大,走在前面说了一句什么。 李小川小短腿跟不上,跑了好几步追问:“什么?” 知树一驻足,平静无波地道:“直使衙门,罪犯和尸首才从正门进。” 像是为了应景,也不知哪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声。 李小川想起那夜跟知树刷地砖时看到的尸首,顿时后脊生寒,脸色也变了。谨慎地跟在知树身后,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路过好多扇雕花的门。终于见到了颜如玉。 颜如玉正阅读着卷宗。 屋内不算明亮,日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绛紫的彘兽云鹤袍上,胸前用金珠钉的兽眼与鹤眼闪着犀利的光。 知树道:“大人,李小川到了。” 颜如玉抬起头:“何事?” 桑落说一日查出来,还真是一日。不过她比自己想象的胆大,竟让李小川找到这里来。但仔细想想也只有李小川最合适。他既知道知树的身份,又与自己有过几面之缘。 李小川将桑落的手书递给知树呈了上去。 颜如玉看着看着,脸就沉下来。 她说这些药论理是用于男子回阳的,三夫人一个女子根本用不着,除非这个药还有别的用途,又提到那一屋子老鼠,所以想再去蝶山庄子里看一看。 颜如玉一口否了。他算是看出来了,她根本不是想去查药,而是觊觎那一屋子老鼠,想要弄回去试药。只淡淡应一句:“莫非她嫌她命太长了?” 李小川也觉得没有绣使庇佑,再探庄子简直是死路一条。 知树送走李小川,又回来站在门外,颜如玉正在伏案疾书,待他写完,知树才道:“公子,桑大夫所说不无道理。” 颜如玉自然也知道桑落所说有道理。 三夫人养那么多个面首,哪里用得上回阳之药? 这个药会给谁? 这么大费周章,一定不是普通的关系。 颜如玉再次打开肃国公府的卷宗。 成立绣衣直使后,绣使将京城皇亲贵胄,文武百官的家宅内外之事尽数归集于案牍库,这是他必须要成为绣衣指挥使的缘由之一。 肃国公娶有一妻三妾。三夫人是第二个小妾,因于国有功,先帝给她封了诰命,肃国公死后,国公府一直是三夫人当家,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地要自己儿子袭爵。 肃国公的子嗣并不多,除了正室育有一子一女,三夫人只生了一个儿子。 正室的儿子娶妻纳妾好几年,依旧无所出,这其中多半也有三夫人的手笔。 三夫人的儿子也已到了成亲的年纪,这两年一直在挑姑娘递画像,也不知是不是权贵们打心眼瞧不上三夫人的做派,这婚事始终未成。 三夫人为了袭爵,着急替她儿子延续血脉,走歪门邪道也不无可能。 颜如玉合上卷宗,问知树:“余承呢?” “余大人带了几个人去查轻语楼了。” 颜如玉站起来:“此事一旦查清楚,轻语楼必然易主,你安排个晓字辈的人,务必接过来。” 晓字辈不属于鹤喙楼,而是公子自己的暗卫。看来公子是另有打算了。知树凛然而立:“是。” 门外跑来一个小绣使,恭敬地站在远处:“指挥使大人,宫里来人传话,说太妃召您进宫。” 待人退下,知树道:“公子,太妃恐怕要问您圣人伴读的人选。” 太妃要从各家勋贵挑出几个孩子,给圣人做伴读。绣使的消息纷沓而至,与天子同窗,何等荣耀,各家内宅是打得头破血流,其中也有肃国公府。 颜如玉过目不忘,早已将各家卷宗的内容铭记于心。 以至于进了宫,太妃提起各家,他皆对答如流: “镇国公家有三子,年龄合适的是二房的钟离博文,学识好些的是三房的钟离图瑞。国公喜爱博文,而夫人与三房近一些。” “大将军家的长孙汪司南,十七女汪司晴年龄和学识都不错,尤其汪司晴骑射、书画皆精湛。似乎大将军想要十八女入宫。这几日正闹得厉害。” “肃国公府呢?”太妃问道。 颜如玉目光一顿:“启禀太妃,肃国公府仅二男一女。长子早已过了伴读的年龄。” 圣人坐在旁边,握着太妃的手,声音虽稚嫩,但说话清晰有力:“次子呢?” “次子乃三夫人所生,年纪也偏大了,今年十七。” 说是伴读,其实更多的是替圣人挑将来的近臣。要一碗水端平,论长幼,论地位,论声望,论容貌。总之,儿女多的家中,少不了一番头破血流,尔虞我诈。 圣人有些愁,说道:“这样选,恐怕会出人命。实非朕之本意。颜大人不如给各家两个名额。” 颜如玉摇摇头,说道:“圣人仁善,天资聪颖,将来必成一代明君。只是……” 他略顿了顿,才又说道:“圣人一举一动皆关乎天下民生社稷,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沙场带兵临敌,若有半分疏忽,则全军覆没。 故而圣人身边,只能留精锐去糟粕。各家推选一人,不论何种方法,此人或长于心计,或长于手段,或长于容貌、才华,更或者此人乃吮痈之流,那也是吮痈之辈的佼佼者。” 颜如玉话音一落,见太妃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他躬身道:“微臣妄言,还请太妃恕罪。” 太妃唇畔梨涡渐深:“想不到玉公子还有这样的见识。让你做绣衣指挥使,颇有些屈才呢。” 她本是将门之女,又久居深宫,自然明白颜如玉这番话是何等的深刻。民间常以勇敢贤良论长短,殊不知朝堂比沙场更尔虞我诈凶险万分,岂能仅以贤良治国? 圣人不光要用贤臣,更要用奸臣,佞臣。 而颜如玉…… 到底是什么臣? 她抬了抬手指,叶姑姑会意地带了十几个小内官进来。一水的八九岁的光景。 “哀家正头疼选书房侍奉的内官,颜大人不妨替哀家和圣人看看?” 小内官们跪在地上行礼。 颜如玉一眼就看到了元宝。看来他的干爹胡内官没少花钱通融。 颜如玉说道:“都不错,圣人挑个合眼缘的就好。” 他的目光在元宝身上流连得略久了一些。太妃也是察言观色的高手,不动声色地待颜如玉离开了,才让叶姑姑去调来元宝的记档。 —— 桑子楠和桑林生连着好几日不曾回家,桑林生只遣了个学徒回来报信说去了一个贵人家里看诊。 桑陆生与桑落没有半分起疑。 这几日不少人拿着官府的文书来问能否净身。宫里处处缺人,出的银子从十两涨到了十五两。 秋暑未过,此时净身极其危险,桑陆生根本不敢接,怎么也要等到八月十五以后才能做。桑落也急于找到从蛇根木中提取麻醉成分的方法,若真成功了,这些孩子至少能做到“无痛切鸡”。 医者,改变不了他人的命运,至少可以减少一些他们的痛苦。 连着几日,医馆的病患渐渐减少,桑落原准备与夏景程好好研究蛇根木和给莫星河的新药的剂量与成分,那日申时一过,丹溪堂的门响了。 桑落猜着是吴姓儒生口中所提到的那个姑娘,只是没想到门一开,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那姑娘身量不高,又戴着帷帽,身形圆润,骨骼也结实,粗声粗气地说道:“我找桑大夫。” 桑落关上门:“我就是。敢问姑娘可是吴公子的朋友?” 那姑娘走路带风,一进院子就围着院子打量了好几圈:“你们怎么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开堂坐诊?” “毕竟我是女子,女子坐堂就有诸多不便。” 那姑娘身子有些僵,顶着帷帽的脑袋转了过来,冲着桑落道:“桑大夫,我来之前特地打听过你,你很有些意思。我决定让你替我看诊。” 这口气真大。好像是恩赐一般。 “姑娘哪里不好?不妨到内堂单独说。”桑落引着她进了内堂,转身净手,准备好工具,再转身过来,这姑娘仍戴着帷帽,可她已经将裙摆撩了起来,亵裤褪到膝下。 “你能治吗?” 桑落一看。 她竟然有个“摆设”! 第114章 医正遣人来 “你为何不吃惊?”那姑娘的震惊隔着帷帽都能感受到。 她以为桑落怎么也要尖叫或者瞪着眼珠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谁知这个桑大夫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见过不少。”桑落将东西放在桌案上。 在两世的职业生涯中,她遇到过大约三十多例这样的病患。一看形态和大小,就知道那个只是个摆件。 “当真?”姑娘的声量拔高了些,将裙摆放下来,“真有人跟我一样?” “当真。”桑落又问:“为何你敢直接给我看,却不敢让他知晓?” 帷帽动了动:“桑大夫没有心上人吧?” 桑落一愣,想起上次孙茹好像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有没有心上人,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若让他知道我是这样的,他不再心悦我,我怎么办?” 情,总使人患得患失。 姑娘说完,心底隐隐盼着桑落能说出“你二人情比金坚,不管你怎么样,他都会陪着你”那样激励人心的话。 可桑落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姑娘的心尖尖一抽,疼了起来。 桑落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简单,又安慰道:“其实男子天性喜好多偶,不管你长成什么样子,他们都会厌倦,所以你不用太在意他们的心思。” 这算安慰吗?姑娘觉得怎么更难过了。 桑落继续安慰着:“厌环肥,嫌燕瘦,看久了牡丹,又觉得茉莉美,你总不能为了他们变来变去。” 姑娘闻言竟哭了,声音粗粗的,哭得一点也不娇美:“桑大夫,我不在乎什么环肥燕瘦,我只想当个女子......” “你可有癸水?” “有。”姑娘抽抽搭搭地说着。 刚才她一进来,桑落就已经视诊了,女性特征发育得不错,还有癸水:“你就是女子。” 姑娘哭得更凶了,从胸口取出两团软布:“我不是......” 门外吴郎听见她的哭声,心急如焚:“岑姑娘?岑姑娘?别伤心!治不好我也不会弃你的。我对你的心昭若日月,天地可鉴,我明日就去你家提亲可好?切莫再哭了!” 姑娘别过头,捂嘴强抑哭声:“吴郎,你退远些,不要靠过来。” 桑落默默递了一块干净的帕子过去,那姑娘接过帕子,继续捂嘴低声哭了好一阵,再擤了一把鼻涕, “桑大夫,我来之前,特地打听过你的事,知道你是刀儿匠的女儿,不知道您可以不可以替我......” 她说得很艰难,因为那两个字,本就不该属于她,“可不可以替我——净身。” 桑落望着她,帷帽上的白纱沾着眼泪,晶晶亮亮的。 眼前的姑娘遮着容貌,叫人看不出年岁,但尚未婚配,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哪里有自己做主的权力?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生殖畸形,即便在现代也并不容易被接纳,更何况在这蛮荒的古代? “桑大夫,可是有什么难处?” “岑姑娘,你虽打听过我,却不曾打听过阉官吧?”桑落不想细数自己穿越四年来,看到多少孩子在那把弯刀下死去,“想来也不知道,十人净身只有五人能活下来吧?有什么男子值得你用命去拼吗?” 这么少吗? 岑姑娘退缩了。攥着裙摆,坐得端正的后背,缓缓窝下来贴上椅背。 其实,她也不是为了吴郎......她只是想当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 然而,为了当女子,很可能要舍弃性命? 代价太大,她做不到。 岑姑娘走了。 走之前不忘将两团软布塞进衣襟,再带着一阵风,压着帽檐匆匆离开,吴郎跟在她后面,扭身转过来冲着桑落行礼,再快步地追了出去。 “岑姑娘——”吴郎追上她,“你别灰心,我可以——” 岑姑娘盈盈一福,声音带着哽咽:“吴郎之情,我感之切肤,只是你我今生无缘,不若就此作罢,将来你娶新妇时,我必为吴郎送上一份厚礼。” 吴郎如何肯听,抓着她的手:“岑姑娘,我吴焱岂是三心二意之人?” “倘若我不能生儿育女呢?” “我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不过是个儒生,没有家产需要继承,若真想有子女,大不了去旁支过继一个。” “其实,我对吴郎有所隐瞒,我出自勋爵之家,若要议亲怎么也要门第相配的,之前说我有隐疾,不过是想让吴郎知难而退,”岑姑娘推开他的手,“明年科考,吴郎若中得探花,再来寻我吧。” 吴焱楞在原地。 勋爵之家?高中探花?身患隐疾?他算是明白了,靠在一棵杨树上,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怔发呆: “你若对我无意,直说便是,何故讲这么多借口......” --- 今日是张医正当值,见几个小太医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具体说些什么他也听不清,只听见“神油”,“桑家”几个字。 他突然有了点兴趣,挪了一下屁股,竖着耳朵听。 “现在那个神油已经卖到五十两一瓶了!” “这么贵?谁花这么多银子买一瓶药?” “不是说最近各家医馆都出了神油吗?怎么还卖那么贵?” “你们没试过,丹溪堂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之前大伙都觉得一样,一比较之后,大家这才发现了丹溪堂的药油味道好闻,起效也快。” 张医正抬起眼皮看看几个小医官,清清嗓子:“你们都用过?” 小医官们吓了一跳,连忙行礼:“张医正。” 张医正胖胖的身子挤过来,扫视着几人:“你们谁用过?” 几个小医官垂下头,五十两可是他们一年的俸禄。即便他们愿意买,也根本买不到啊。 再说,自己可是太医局的医官,去买江湖郎中的药油,说出去丢人、跌份儿。 “张医正,您说那个药油真那么神奇吗?下官听用过的人说,那可比老方子厉害,也不知加了什么,说是立竿见影!” 所谓老方子,也是百年传下来的,什么“飞燕喜春散”“西施受宠丹”“双美丹”“旱苗喜雨露”“美女倒提金方”等等,少说也要吃上好几副药,才能有些效果。 真这么神奇?张医正想起家里那只瓷瓶。 之前觉得杨七郎被治好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京城这么多人总不能都是“死耗子”。 张医正越想越觉得有必要去弄一瓶来看看。可又觉得自己出面去那丹溪堂着实有些自降身份,他摸摸脑袋,杨家似乎有很久没有来请自己看诊了,不妨找个由头去杨家打听一下。 说办就办。 他溜达着去了杨老爷的铺子。 杨家跟林家分家之后,仍旧还开着成衣铺子,杨老爷每天去各个铺子里看看账,一看到张医正从铺子门口前路过,杨老爷笑呵呵地邀他进里屋聊。 张医正假装很忙。 杨老爷拉着他进去喝茶,半推半就地跟着去了。 喝了半肚子茶,杨老爷不提看诊,张医正也不好意思主动提,都快走了,才开口问:“令郎的病如何了?” 杨老爷是老江湖。 杨七郎的病,也是杨家父父子子都有的病。世世代代就没治好过。七郎求医心切,托了家中的关系,拿了不少银子打点,才攀上张医正。 张医正毕竟是宫里的,给商贾之流看诊很是拿乔。每每请他来,都是三次请,才来一次,诊金也贵,除了诊金,逢年过节、冬寒夏暑的问候银子也没断过。 自从找了桑大夫切了那一刀,七郎的病算是断了根,总共才花了几百两银子。自那之后,再未请张医正到家中瞧过病,现在张医正亲自上门来了,一定是来问病情的。 杨老爷抱拳行礼:“多谢张大人挂心,七郎前些日子遇到一个专治男病的大夫,说是家中有些秘方,我们想着试试,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竟断了根。” 呷了一口茶,杨老爷又道:“那大夫也说,幸亏七郎之前调理得当,这才有了她剑走偏锋的一举。还得多谢张医正这么多年费心为犬子设法诊治。” 说罢,杨老爷起身取了一只匣子来,递过去:“这东西早就备下了,这些日子铺子里忙着制冬衣,都怪我这脑子不好,就放在铺子里忘了。” 张医正哪里是为了银子来的?如今看到那匣子,根本高兴不起来。 什么早就备下了的,什么多亏自己多年调理,都是场面话。根本就是在打他的脸!还说什么死马当活马医?敢情自己治了这么多年,将他儿子治成了死马,反倒是区区一个刀儿匠的女儿,有了起死回生之功? 他着实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究竟怎么治的。江湖之术要想起效,多半是上了虎狼之药。令郎身体虚,有些猛药我一直不敢用,有些东西一旦用了,只怕再也补不起来了。” 张医正能当上太医局的医正,医术在芮国也排得上名号。对于无师门家世甚至无出处的医术,他终究是嗤之以鼻的。 杨老爷心想当年怎么信了这个人?沉吟片刻,他才开口:“没有用药。就是切了一刀。后来又喊了几句心咒就好了。” 切?心咒? “简直胡闹!”张医正可算逮着机会了,腾地站起来,敲敲茶案,义愤填膺地说道:“令郎糊涂,你怎么也糊涂?那东西又不是石龙子的尾巴,断了还能长起来!快将令郎叫来,我替他看看!” 杨老爷不想当面驳张医正的面子,干脆就遣人去寻杨七郎。不一会儿回话说,七郎昨夜就宿在轻语楼,至今应该还在。 杨老爷佯怒道:“白日宣淫成何体统?!还不给我揪回来!” 又转过来对张医正满怀歉意地笑笑:“近日他得了桑大夫的神油,就有些收不住,我说他好几次了,总是不听。” 张医正的脸有些火辣辣的热,走的时候也有些灰溜溜的,以至于杨老爷跟在后面笑意满脸地抱着钱匣子要他一定收下,他也不敢回头。 回到家他就立刻进了周氏的房。 周氏正穿着个褂子躺在榻上纳凉,见他急冲冲地回来,一脸的涨红,以为这是哪里吃了酒,吩咐人去取醒酒汤来。 张医正一挥手示意人都下去。 周氏又怪不好意思地推推他:“这青天白日的,不合适。我身上也都是汗,晚上沐浴之后再说吧。” 张医正一拍床榻,闭着眼喊:“哎呀!你脑子里就只有那点事!” 周氏懵懵地看他:“那是何事?” “我问你,上次你说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一只瓶子,瓶子可还在?” 周氏眨眨眼:“在。” “你,明日就遣个可靠的,务必将那药油买回来!” 周氏心中一喜,老爷可算是明白他自己不行了。都说医者不自医,果然如此,还得借助外力。 第二日她就急急忙忙地遣了一个下人拿着瓶子去了丹溪堂。 一看到那瓶子,柯老四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互相挤挤眼,又挑挑眉,再冲着桑落做了好几个口型。桑落不但不回应,还一脸认真地坐在桌案前,替那下人仔仔细细地把脉,再抬起头吩咐李小川去取药油。 待下人走了,柯老四等人围了过来:“桑丫头,江湖险恶啊,你不能没有防备,怎能这么轻而易举地给出去了呢?” “就是,就是!”李小川也很愁,“桑大夫,我这样的,嗅一嗅就能分辨出用了什么药,那可是太医局的医正,可不是寻常大夫。” 桑落看向夏景程:“夏大夫,上次你说过,要想行医,有什么条件?” 最好要有家世,世代行医,是上上之选。 若无家世,至少要有师门,师出名门也能在江湖立足。 若二者皆无,则要有替达官显贵诊治的名号。 可是桑落无家世,无师门,又是女子,要想在京城医行立足,最后一条是捷径。 慢慢积累名声着实磨人。要一鸣惊人,光靠一剂熟药也是绝无可能的。 “桑大夫莫非是想借着太医局的名头......”夏景程忽地觉得后背生出一阵冷汗。 “正是。” 三人齐刷刷地看向桑落。 她的胆子着实是太大了!竟敢挑战太医局! “桑大夫,你准备怎么做?”李小川有些摩拳擦掌。 “做假药。” 第115章 公子的梦境 中元节这日,天色未沉,颜如玉从直使衙门出来,满街都是烧纸祭祀的。 每到街口都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跪在路边,一团团的火焰,将人们的面孔映得通红。 颜如玉紫袍银革,走在街上煞是惹眼。他干脆藏在街边铺子的屋檐下,让阴影掩去他的眉眼。 今日的风有些大,裹着那些燃烧的纸钱舞到半空。 巡防的人走过来,让众人一定盯着火灭了才能走。 终究颜如玉太过惹眼,巡防将领小跑着迎向他,行礼问安: “颜大人,早些回去吧,今日又是中元节,看样子是要下雨呢!” 这种带着关怀的马屁,自然比寻常的马屁更让人舒适,巡防将领是这么认为的。 可颜如玉再不是之前的“玉公子”,听了这样的话,他不再和颜悦色去笑脸相迎,只是神色淡淡漠然点头。 他匆匆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口,漠湖边的风更大,柳树来回扭动着枝条,在昏黑的夜色中像是从地狱出来的索命恶鬼。 颜如玉并不害怕。如果真有鬼,他就能与父亲,母亲,姑母,还有义母重逢,只可惜,终究是阴阳两隔。即便到了中元节鬼门大开,仍旧难以相逢。 他轻功极好,提气一跃,无声地站在石榴树树梢。 石榴树上挂着汤圆大的石榴果,青青的果子张着嘴,花蕊穗子还未彻底褪下去,随风用力摇着,簌簌飘落枯萎的花蕊芯儿。 台阶边有一个身影蜷着,叮叮当当地在摆弄着她的那些瓶瓶罐罐,台阶上柯老四、李小川和夏景程围蹲在一旁。 夏景程拿小本子记着剂量。 李小川抓着一撮药末闻了闻,又舔了舔:“原来上次那个神油里的香味是这草药炼出来的!闻着像丁香,可是我确定没见过这种草药。” 柯老四说道:“你年轻,没见过很正常。这草药名为西王母草,和蛇根木一样,都不在本草典目里。前朝时通海市,不少人做玄夷奴的买卖。听说玄夷奴跟船时,都要含一片这个在口中,防止眩晕呕吐。这东西就跟着进来了。” “此药可金贵?” 柯老四道:“贱得很,南方随便插土里就能活。京城少见是因为它喜热。也没人知道它可以入药。” 他擅长制香,对一切带有香味的植物都有涉猎,只是没想到一个外来的香草竟能制出此等神药! 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桑落手中的动作,分毫没有察觉树上的颜如玉。 颜如玉准备趁着中元节来上一炷香,哪知这三个人这么晚还没有走。不是跟柯老四约好了不得留宿?如今柯老四也毫无原则可言,只知道制药。 颜如玉摘了一片石榴叶,弹向柯老四。 柯老四立刻反应过来,站直身子:“好了好了,起大风了,看这样子要下大雨,你们早点回去吧!” 桑落恍若未闻,仍旧勾着脖子在调制药油。 柯老四抓着李小川和夏景程的衣裳,就往外推:“说好了的,快走快走!明日再来看也是一样!” 那两人不肯就范:“桑大夫都没走呢!” “我把你们俩轰走了就轰她!”柯老四瞪圆了眼睛一吹胡子,“老头我是要休息了!你们不走影响我睡觉,小心我明日就让你们搬走!” 说着,他连推带拽地将两人塞出了门,再上了门闩。 他又来叫桑落,手指头戳戳她的肩膀:“桑丫头,该走了。一会儿下雨了。” “马上就好。” 柯老四眼珠滴溜溜一转,摸摸胡子,转身冲着树上的颜如玉沉默地一摊手:看吧,我弄不走她,要不你自己来。 也不管颜如玉做什么反应,柯老四干脆就背着手进里屋去了。 屋檐下的灯笼晃得厉害,将她的影子来来回回地拉长又揉短。她太专注了,甚至没有留意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搅着药汤,火苗舔舐着药罐,药罐口冒出一股白雾,很快院子里弥漫起一股丁香花的香气。 “成了!” 只见桑落将药油晃了晃,细细地嗅了嗅,抬起头来寻找柯老四和其他两人。 柯老四从屋里跑出来:“成了?” 桑落唇角向上弯了弯:“老先生,制成了!” 这是她第一次笑。 在颜如玉记恨她的四年里,她从未笑过,甚至说笑话,唇角也是平的。开心时,只是眼神和煦一些,声音清亮一点。 今晚不一样。 她一身绿色布衣,头发干净地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只用一根细细的蛇根木固定着,忙碌一天,发髻有些松垮,好几绺长发翘在半空,被夜风吹得散碎。 四周悠悠灯火映在她的脸上,将唇角拉得更加飞扬。 隔着石榴树的枝枝桠桠和斑斑点点的树叶,颜如玉沉默地注视着她的笑,手指无意识地搓着一粒酸涩的果子,一不小心,那果子从枝头脱落,在他指尖翻了几个圈,险些掉落到地上惊动灯下伊人。 好在颜如玉反手接住了。 灯下的人发现李小川和夏景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她敛了笑容,将东西收拾妥当,冲着柯老四行礼:“竟这般晚了。老先生,叨扰了。我这就走。” 柯老四想挽留,但今夜是中元节,太晚就更不合适了。他看看她,余光瞥向树上的颜如玉,只说:“天这么晚,你一个女子还是要小心,想想阿水是怎么被弄走的。” 桑落按了按自己腰间的乌头粉:“老先生放心。我先告辞了,明早再来。” 待她走了,颜如玉才从树上下来,打开密室去上香。香烛燃尽,他冷声说道:“你让她留得太晚了。明知我来了,也不赶她走。” 语气里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倔强。 柯老四说道:“偶尔一次,今日她要制药,我看有趣,就多留了会。” 颜如玉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离开密室。 忽而狂风乱作,天空划过一道闪电,豆大的雨点密密实实地砸了下来。 “哎呀!桑丫头一个人走夜路,又是中元节,又下这么大的雨,你想法子替我去送一送!”柯老四也不管那么多,塞了一把伞到颜如玉手中。 颜如玉错愕地看着手中的伞:“再拿一把。” 柯老四心中偷着乐。 这小子根本就是嘴硬! 刚刚还嫌桑落留得太久,现在一看到下雨,让他送,他就没想过推辞? “我一个老头子,哪里来的两把伞。快去!可千万别出事。”柯老四咂咂嘴,像赶李小川和夏景程似的,将他往门外推。 颜如玉撑开伞,顺着桑落回家的方向施展轻功追了过去。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双手抱着脑袋,在雨中跑得很快,一脚踩出一朵水花。 他可不想她误解自己是特地来送她的。不过是柯老四推着来,他不好拒绝罢了。 再说,还要让她替自己办事。 颜如玉握住伞,纵身跃上树梢,绕到前面的岔路,再深吸一口气,一只手背在身后,偶遇一般站在桑落面前。 桑落浑身湿漉漉的,早已被雨水浇透,看见颜如玉撑着伞,想也不想就往伞下钻:“颜大人,真巧。” 湿漉漉的药味,裹着那丁香的香气,顿时将伞下填满。 颜如玉觉得她脑子有些笨,中元节的雨夜,怎么可能这么巧,她怎么就不多想想? 他嫌弃地看她,明知故问:“你要去哪里?” “烦请颜大人送我一程,到有铺子的地方,我就可以想法子避着雨回家了。” 她的衣裳早已湿透,贴着身躯起起伏伏,蜿蜿蜒蜒,发髻彻底垮了,蛇根木也不知去了哪里,头发顺着她的脸往下滴着水珠,眼眸却闪着光,格外的楚楚可怜。 颜如玉说不出心中在郁结什么,他别过头,提着她后腰的衣带,提气跃上空中,不等她反应,两人已急速纵跃在树梢和屋顶。 两个人身体隔得远,没有任何旖旎的停歇,只是一味地赶路。往日要走大半个时辰的路途,今晚只用了一炷香的功夫。 到了桑家院外,颜如玉嫌弃地将她一放,不等她道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深如墨,风雨交加,雷电交错。 颜如玉回到卧房,褪去湿透的衣衫,沐浴、焚香。 他一向极难入睡,所以每夜都要点一粒“醉花阴”助眠。 待那一缕熟悉的幽香从销金兽香炉的口中吐出,繁花盛开,一朵一朵,艳红的花,铺满绵延的大地。 颜如玉如往常一般,走在花间,越走越慢,越慢越沉, 忽地,他驻足不前。 只见那花间,躺着一名女子,湿漉漉的绿衣,贴在身上,起起伏伏,蜿蜿蜒蜒...... --- 仍旧是中元节,张医正府。 却说那个下人得到神油之后,立刻送回到周氏手中,周氏揭开瓶塞闻了闻,原以为会有一股药味,没想到竟是花香。 这倒是奇了。 几个妾室过来说话请安,周氏也只是随便应付,叮嘱今日是中元,家中孩子们天黑莫要再出房门,再说了一阵中秋的安排,便各自散去。 周氏早早沐浴更衣,又在头发上抹了茉莉香油,候着张医正来。 入夜之后,张医正急急忙忙地就来了。祭祖弄得他一脸的灰,他一边擦脸一边说道:“起大风了,估计一会就要下雨了。” 见周氏躺在榻上,要坐到榻边问那瓶子药油,周氏不答,却一转身让人打水来让他沐浴。张医正看她这样子,心知今晚是躲不过了。 待收拾妥当他再爬上榻,周氏含羞带怯地将那瓶药油取了出来:“老爷,药油在此。” 张医正连忙打开嗅了嗅。内行和外行自然不同,他从丁香花的香气之中仔细分辨出了不少药材的气味。 鹿茸、虫草、灵芝、人参、麝香...... 这一瓶药油里竟添有如此多的名贵药材?!加上炮制,那卖十两银子根本不算贵!看样子市井小作坊为了出名无所不用其极,恐怕是赔本赚吆喝。 张医正将药随手一扔,扳过周氏的腰想早些完事。周氏却不乐意了,努努嘴:“怎么不试试?” 张医正不屑一顾:“这种药,不过是东拼西凑胡乱堆砌一堆药材,还好意思说什么“神油”?简直可笑!” 周氏想着他不用是怕损面子,便说道:“老爷是医正,自然要替百姓多验一验这药物是否真实可靠,如果是虚有其名,又卖得如此之贵,岂不是拿百姓当傻子?老爷正好有理由制止。” 嗯?是这个道理。 张医正瞅了一眼角落里的药瓶,用脚尖一勾,药瓶骨碌碌地滚了过来...... 次日一早,几个妾室就到院子里候着了,一说起昨晚,小妾们搓搓手臂,浑身发寒: “昨晚那风刮得着实邪门!刮了一整宿。” “对对对!那风还带声儿,像是女鬼在哭,呜啊呜啊的!” “就是闹鬼!那个声音到后半夜才停下来,我几乎一整夜都没睡!太吓人了!” “七月半,鬼乱窜,我昨晚就一直在念经,诸位姐姐也应该多念念,念经念经,邪祟不侵!” 正房的门一开,周氏神清气爽地替张医正整理衣带,再羞答答地说了一句:“老爷慢些走。” 张医正一夜鏖战,腰酸背痛地从屋里出来,看见几个花儿朵儿一般的妾室,按了按怀里的药瓶,急匆匆地去熟药所寻老友闵阳。 闵阳四十多岁,唇上留着两撇长须,油光水滑的黑须直直拖到下巴。他以前在太医局管着十来个内廷医官,五年前又调到熟药所当管事。 大夫出身,又专管熟药,自然对药性药味都十分熟稔。从张医正手中接过药瓶,嗅了嗅,笑得很是不屑: “老弟,你好歹是太医局的医正,你怎么也去买这个东西了?市井之药,如何能信?任它吹得再厉害,不过是后面有人推波助澜罢了。” 张医正哎呀一声,又皱着眉说道:“我原也觉得是有人吹嘘功效,昨晚我——” 他敲敲后腰,才又说道:“昨晚我试了一试,心想若是吹嘘的功效,就让京兆府治个罪,谁知......” 他有些羞于启齿,可还是说了出来:“如不倒翁一般!” 闽阳闻言抚摸胡须的手指一顿,张医正与自己也是多年的交情,轻语楼都是同去的,彼此几斤几两都心照不宣,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羞涩又认真地讨论这种催情之药。 “这东西如今已被炒到五十两银子一瓶,听说丹溪堂只卖了两批,如今已经不卖了。各家医馆都在仿制!” 闽阳心底嘶了一声,再次埋头认真分辨那药油里的成份:“不过是一些金贵的药,根本没什么特别之处,可能是有秘密的制法。” 他若有所思地倒出一点油来,在指腹上搓了搓,热乎乎的: “老弟,这个不难,我大约猜出它的制法了。这东西不复杂,就是贵,这几日我弄几个方子试一下,到时咱们还是老办法……” 借张医正的名号,熟药所出“废弃”药材,这样的合作已经多年了。 张医正点点头。 看来,又能挣上一大笔银子。 第116章 真药与假药 京城里各家医馆推出的神油,林林总总也有二三十种。 医馆首先推给了熟识的老病患。都是多年的交情,自然是愿意信的。只是买回去用了,并未见有传说中的那般厉害,不过是聊胜于无。尤其对于用过丹溪堂神油的人来说,这些药油别说功效无法相提并论,就连气味也完全不同。渐渐地也就卖不出去了。 中元节之后,倒是有一家名为养心坊的药铺做出了气味十分相似的神油。 养心坊拿出这个药方时,明明白白写着,是太医局的张医正开的方子。自然更可信一些,相较于五十两一瓶的价格,这药只卖十五两银子,就显得十分良心了。用过的人还现身说法,说功效至少有六成相似。 这药油还有一个很雅致的名字:云华仙脂。 养心坊的伙计拿着一只小瓷瓶说道: “知道为什么这么贵吗?人参、鹿茸、虫草......珍贵药材有一样算一样,可都在里面!” “这个药不用抢。花点银子就能买到。” 众人一拥而上,将养心坊围了个水泄不通。 相较于养心坊,丹溪堂这几日的生意就冷清了。甚至有一日,连一个病患都没有。李小川顺藤摸瓜地去打探了一下,垂头丧气地回来说:“桑大夫,养心坊应该是仿制出来了。我闻了闻,成份和咱们的几乎一模一样。唯独丁香的香气有些浓。” “养心坊?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好像上次阿水被人抓走的地方就是在养心坊门口呢。” 原来是那里。夏景程想去买一瓶来试试,看看人家是怎么做出来的。 “说是太医局医正的方子。哼!明明就是咱们的方子!”李小川不服气。 桑落正在院子里整理晾干的竹筒,听了这话,也不着急,从架子上取来几张不知何时买的鼓皮,仔细蒙在竹筒内壁,用牛筋固定好。 “桑大夫,咱们怎么办?”李小川个子也不够高大,圆圆的脸,急得涨红。 “药已经制成了。”桑落指向案桌上的几只瓷瓶,“你俩去试一试吧。” “桑大夫!” 夏、李俩人的脸更红了。他俩怎么试?上次她就乱点鸳鸯谱,让他俩互相指诊,现在又要他俩互相试药??他俩不是那种人! 桑大夫怎么可以那样想他俩?他俩只是志同道合而已! 桑落根本没看出他俩的尴尬,拔掉竹筒底部的木塞,提起水壶向里面灌温水,再抬起头看他二人,晃晃手中的竹筒:“你们拿这个试。” 哦,不是那个意思啊。 李小川和夏景程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又不约而同地抽了抽眉头。 这竹筒…… 里面崩了鼓皮,鼓皮和竹筒之间还注满了温水。 探进去。 又柔又实。 又热又软。 简直…… 夏景程接过来:“夏大夫,前段日子你一直在做的就是这个东西?” 桑落点点头:“你俩今晚拿回去试,看看我新研制的药油效果如何。” 柯老四似乎也明白了这东西的用处,看向桑落的眼神变幻又变幻。 桑丫头这路子着实太野了。还未嫁人,连这东西都能想出来,真是女中奇葩。 不对,即便是男子也未必能想出来吧? 竹筒试验了几日,结果自然是好的。桑落安排李小川去买来大量的西王母草,丹溪堂闭馆谢客,几人埋头专心地在丹溪堂内制药。眼看着要进入八月,丹溪堂才重新开门。 养心坊的云华仙脂在权贵之间卖得也算不错,可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毕竟用过神油的人嫌它“不够劲”。没用过神油的人,打听了一阵,听说效果不如神油,便觉得它有点贵。 到了月底就要算账,张医正与闵阳二人一算,忙碌半个月,加上医馆开销,和从熟药所的“报废”药材的成本,也没挣到多少银子。 “要不,咱们下个月提点价?”闵阳问。 张医正摇摇头:“怎么提?” 他没说出后半句话。人人都知道丹溪堂的神油是十两银子一瓶。现在养心坊的药,十五两银子,药效还打折扣,再提上去,岂不是更没人买? 两人正揉着额头发愁,闵阳的小厮从外面跑进来:“大人!大人!有人卖假药!” 闵阳一皱眉:“说清楚什么假药?” “今日大集,奴就去看了看,恰巧遇到一个小摊卖熟药,摊主竟敢说他手里的药比咱养心坊的云华仙脂强!”小厮说得义愤填膺,唾沫四溅,“竟然只卖一两银子一瓶!” 竟然还有这样无知无畏之人?再一想,京城大集,各地的商贩都会赶来凑热闹,其中不乏招摇撞骗之辈,想要借着这种大名号的医馆和药铺来兜售一些不入流的假药。 毕竟是冲着云华仙脂来的,闵阳与张医正还是决定去看看。二人到了集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果然有一个小摊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 摊子不大,围观的人倒不少。一个年轻人坐在那里,面前的摊位上摆放着几十只瓷瓶,瓶身上依旧不贴标签。 有人拿起药瓶嗅了嗅,问:“你说你的这个药比云华仙脂效果好?” 年轻人坐在那里点头:“正是。” 人群中有人质疑:“你说好就好?可有证据?” “就是!卖东西的,谁不说自己的好?” 闵阳和张医正暗暗得意。 这个年轻人看着眼生,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骗子,集市上都是一锤子买卖,骗到几个算几个。京城的百姓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这等粗劣的骗术岂能骗得过他们? 闵阳拍拍张医正的手,示意他看自己的。 然后上前问道:“你这药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道:“不倒翁。” 众人哈哈笑起来。这么俗的名字,还敢与云华仙脂一争高下? 闵阳一捏胡须,轻蔑地揭开瓶塞嗅了嗅:“你这个药有多少味药材?” 年轻人道:“一味。” 闵阳笑得更加胸有成竹,继续问道:“你可知云华仙脂有几十味名贵药材?人参、鹿茸、虫草——” 年轻人哼了一声:“我问你,鸩酒杀人,难道还要在酒里加上砒霜、断肠草、鹤顶红、夹竹桃和马钱子?” 一句话问得闵阳竟无言以对。 年轻人继续乘胜追击:“有用的药材,一味就够。你若喜欢人参、鹿茸,我也给你加点,多卖十几两银子罢了!” 言下之意路人皆知:云华仙脂里面只有一味有用的药材,剩下的都是为了卖高价。 张医正见闵阳落了下风,忍不住也走上前去:“什么药材一味就够?你师承何人,家学如何?竟敢口出狂言?熟药配方岂能随便修改?一看你就是不懂药的骗子!” “你说我骗子?”年轻人刚要开口,就被人制止。 “小川。” 一个绿衣女子走过来,容貌说不上艳丽,眉目秀丽清冷,头上没有什么饰品,只插着一根细细的木头,也算是别致。 “桑大夫。”年轻人赶紧起身行礼。 桑大夫?女的? 人群中立刻有人认出她来:“我见过,她就是丹溪堂的桑大夫!” 是那个给杨七郎切了一刀的刀儿匠的女儿? 张医正暗暗心惊,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正主。 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怎么可能制出那样的药油?身后必然有其他高人指点。她突然冒出来,矛头直指养心坊,显然也知道云华仙脂是仿的她的药了? 张医正隐隐察觉出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他正想要上前再询问之前那十两银子一瓶的药与这个药有和关系,岂料围观之人生怕买不到药油,摩肩接踵地涌上前去,又嫌他和闵阳碍事,拨开二人的肩膀,将二人往后挤,越挤离那摊子越远。 “桑大夫!您出新药了?” “我上次就没买到,这次我一定要买!” “我也要买!” “我也要!” 桑落坐下来,礼貌地应着:“好,一个一个地来,先问诊再取药。” 李小川看着人群外的两个人,煞是得意: “不急啊,先排队!桑大夫研制出了新药‘不倒翁’,不但便宜还管够。排不上队的,就到丹溪堂来,我们桑大夫每日都在医馆坐堂......” 闵阳对张医正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离开集市又遣一个下人去买了一瓶“不倒翁”回来。 “这名字像是你起的。”闵阳看张医正一眼。他没忘张医正当时形容那神油时用的就是这三个字。 “你不会怀疑我吧?”张医正恼了。 “老弟别气,我不过是个玩笑。” “你还有心思玩笑。”张医正拍拍桌子,端起茶来却又气得一口都喝不下去,再用力地将茶盏放在桌上,:你没觉得我们被人算计了?” 这么一说,闵阳脸色也沉了下来。 当初那药油里掺了这么多药材,他也花了不少心思一一仿着做了,就连这丁香的香气也仿得有几分相似。 都是名贵药材,要想从熟药所里“淘汰”、“损耗”,也是极不容易的。折腾这大半个月,卖了少说也有千瓶,银子却没挣多少。 姓桑的转身就研制出一个这么便宜的药油,什么名贵药材都没有,唯独—— 闵阳揭开瓶塞又仔细嗅了嗅:“他说只有一味药。我闻着怎么只有丁香的气味?” 然而,丁香根本没有这功效。 如今再回过头去想,姓桑的第一次卖的药里,恐怕有效的也只有这丁香的成份。 她只做了三十瓶,而养心坊做了几千瓶,库房里还有未卖出去的,再想以十五两的价格卖出去,恐怕是不能了! 她应该老早就防着别人模仿制药,什么人参鹿茸、虫草麝香,全都是圈套!谁仿,谁就死! 名号越大,仿得越真,越是替她做嫁衣! 如今养心坊和“太医局医正”的两个名号都被套在了里面,被她一剂单方踩在脚下! 好缜密的心思! 好险恶的用心! 闵阳回过味来,看向张医正的眼神也不怎么客气。要不是他特地带着那劳什子神油来,岂会有今日这一遭羞辱? 可眼下他与张医正在一条船上,闹不得,也分不开,还是要先想法子联手将丹溪堂对付了。 “老弟有何妙计?” 张医正腆着肚子在屋内走了几步:“要想办法弄清楚她到底用的是哪一味药。” 闵阳一捏胡须,计上心来:“这有何难......” --- 桑落忙了一整日,回到家恰巧遇到桑林生正好要出门,看着她满脸戒备:“落丫头回来了。” 桑落看桑林生几日不见,整个人消瘦憔悴,不免有点吃惊:“大伯您这是怎么了?” 桑林生躲闪着:“没什么,前些日子在贵人府上看诊,着实累人。休息几日就好了。” “堂兄呢?”桑落往屋里瞧瞧。 “他,他,他在贵人那里,出了一个方子,竟治好了贵人的顽疾,贵人要留他几日,我又高兴又担心,回来取两件换洗衣裳,这就回去。” 桑落察觉出异样,又问:“哪家贵人?” 桑林生眉头一皱,很不耐烦:“贵人隐疾,我们如何能说?” 见桑落错愕的眼神,他又放缓了语气:“你绣花练得如何了?听说今年会有很多来净身的,你也要多帮着你爹,到时候我能回来帮忙,就回来。” 桑陆生从墙那头探个脑袋出来:“怎么又要走?” 桑林生又说了一遍给贵人看诊的理由,将包袱一挎,锁上门漏夜就走了。 桑陆生望着桑林生匆匆离开的背影,心中不安,琢磨了一下,让桑落守着家,自己悄悄跟了过去。 一路跟着桑林生弯弯拐拐进了一个小巷。眼看着他进了一扇小门。桑陆生迟疑片刻,跟了过去。门已关上,但这院子一看就不是贵人的家宅,连门也关不严实。 桑陆生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他附耳贴在门缝上听。 只听见桑林生说道:“我今日给你调了药,可感觉好些了?” 天气热,桑子楠还躺在院中的小榻上,双目毫无焦点:“好些了,爹你回去可看到小落了?” “你怎么还不吃教训?”桑林生烦道,“都这样了,你还惦记她?当真想把命搭进去吗?” 桑子楠仰卧着,视力只恢复了一点点,一切灰蒙蒙的。苦涩地笑着:“爹,我瞎了,可我心里比谁都透亮。小落的来历,一定与莫星河有关,对不对?您不肯让她嫁给我,可以说她对我无意。可小落对莫星河有意,七夕与莫星河相会,是不是也瞒着您?他俩真有意,您为何也要阻拦?” 桑林生答不上来。 桑子楠又说道:“爹,小落究竟是什么来历?” 桑林生不能说自己是鹤喙楼的暗桩,也不能说桑落是昭懿公主托付给自己的,当年芮国初定,公主尚未婚配,桑落肯定不是公主的血脉,但从公主郑重的态度,他隐隐猜出桑落的来历也并不简单。 “她的确是你二叔捡回来的——” “爹!”桑子楠藏在心里近二十年的话总算说出来了,“你抱着小落去路口等二叔的那一天,我在家!我虽年幼,可这么大的事,一点都没有忘!你糊弄不了我!” 话音一落,啪地一下院门被推开了,震得整个院子都在回响。 桑林生一转头,看见一脸怒容的桑陆生站在两扇门之中,满是老茧的手气得不住地抖:“当年,你是刻意把小落留给我的?” 桑林生动动嘴唇,将当年的事真假掺半地说了出来:“我也是没办法,我捡了个孩子,看着可怜不舍得扔,可当时我什么状况?一介游医,连个摊子都没有,你嫂子又走得早,我根本养不起两个孩子。” 桑陆生虽是个“手艺人”,脑子却也不笨:“你我一母同胞的兄弟,你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你捡了孩子直接交给我,难道我会推脱?” 桑陆生走到桑子楠的榻边,看他茫然的双眼:“侄子都这样了,你们瞒着我们躲在这里治伤又是为何?莫非也是因为桑落?又与莫星河有何关系?” 说完,院子里一片寂静。 桑林生苦不堪言,最终缓缓跪了下来:“就当做兄长、做父亲的求你们,别再追问了......” 深夜,桑陆生回到桑家院子,心事重重地坐在院子的小凳子上仰望星空。 兄长难言之隐,侄子双眼失明,闺女身世未明。 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莫名的漩涡。 桑落一直难以入眠,听见动静在门口望了望,爹很少有这么烦恼的时候。她走过去,搬了一只小杌子,挨着桑陆生坐着。 初秋之夜,牛郎织女星仍旧隔着银行遥遥相望。 “爹......可是大伯遇到了什么难事?” 她刚才就想过了,如果真惹了达官贵人,也许可以去找颜如玉,那些人应该能给绣衣指挥使一些面子,大不了再多替他做些事。 只是,颜如玉这个人喜怒莫测。 中元节那夜,他撑着伞把自己提溜回来,她正要道谢,他一句谢也不肯听,也不像往日那般“挟恩图报”,脸色比那个雨夜还黑,一转身就“飞”走了。 他有点莫名其妙的脾气,桑落也有些捉摸不透。 桑陆生忍了又忍,最终无奈又无言地摇摇头:“他们能有什么事......” 他想拍拍闺女的脑袋,可又觉得不妥,还是缩回了手。忽而肩膀一沉,桑落的脑袋靠了过来。 长长的沉默。 “闺女,你可是心悦莫星河?” “不是。”桑落望着星空,说得十分平静,“爹,我研制出了新药,等攒够银子,您就休息吧。” 又是一阵沉默。 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桑陆生抬起手抚上桑落的脑袋,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反正爹这辈子就你一个闺女......” 第117章 针尖对麦芒 (前一章有添补,共计5200字,主要是为了剧情更通顺,也怕写得太隐晦不易理解,特别增加了一个小剧情。不改变订阅成本,可以重新下载一下,感谢理解) 进入八月,丹溪堂内每日都挤满了人。 柯老四最是烦忧。 丹溪堂以一贴单方扬名,京中各大医馆,尤其是养心坊只怕会坐不住了。等到病患都离开了,他开口说道:“桑丫头,这段日子要收敛些。树大招风,银子挣不完,可得罪了人,你在这个行当就更难立足了。” 桑落闻言突然想起颜如玉来。他是何等张扬之人,难怪查药丸的事不肯交给柯老四,兴许与这脾性有关。 想她一介女流,若没有男子的外壳,在这个行当本就不能立足。自从从颜如玉教唆“豁牙”拆穿自己身份,走到今日,哪一步是“收敛”二字可以完成的? “不破不立”,才是她该走的路。 然而,像是为了印证柯老四的话,第二日,京兆府就派了不少人来将丹溪堂给围了。 领头的官差亮出银晃晃的刀刃,将病患全部轰出医馆:“有人密告丹溪堂使用禁药,危害百姓,官府特此前来彻查!无关人等即刻离开,不得逗留!” 柯老四心道不好,这要是翻箱倒柜地查禁药,密室很可能会被发现,此时他又后悔,早知就不让他们在这里开医馆了。 官差们拿着刀,在院子里翻找,院子里尽是他们没见过的东西,大大小小的蜡像都有十来套,瓶瓶罐罐更是上百个。 桑落站在一旁,静静地为他们出谋划策:“大人,不如将懂药的人请进来看看?” 有道理!领头的官差先是一点头,再是一愣,怎么她还给自己建议上了?转念一想,她恐怕也担心有人诬陷。 官差默默在心底摇头。 年轻人,又是个妇道人家,恐怕还不懂,这种密告请来的大夫,都是得了贵人授意的,关系盘根错节,利益牵连,怎么可能“秉公办事”?没带件禁物来栽赃,就算是贵人手下留情了。 官差挥手,进来一个白须大夫,夏景程一看心中暗喜。这不是在林家一同为林相公诊治的王大夫吗?好歹有些交情。很快他又想起桑落和颜大人在林家,让这王大夫跪了好几次。 难办了,针尖对麦芒,只怕不会善了。 王大夫一进丹溪堂就奔着屋檐下的架子去。 架子上放着这么多蜡像和药瓶,尤其是蜡像,他是从未见过如此精致又精确的东西,肠肠肚肚的放得这么规矩。每一个脏器后还有一根小针,可以将东西取下来,观察后再放回原位 当大夫的都明白,要想知道肚皮里面的情形,要么去乱葬岗偷偷开膛破肚,要么就得杀人。即便如此,也未必能有这个蜡像一般精巧。如果有了这个,岂不是就不用总去乱葬岗练手了? 王大夫端详了一阵,眉头一挑,对领头官差道:“这个恐怕是巫蛊之术,我要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才可以确定。” 看吧,这不就来了吗?领头官差睨了一眼桑落,再对身后的小官差道:“拿箱子来!有问题的一并带走!” 柯老四顿时火冒三丈。 这根本是假公济私!这些芮国人骨子里就脏、就烂、就坏!十几年了,从不曾变过! 夏、李二人扑过去要去护着那些蜡像—— “这都是蜡像不是什么巫蛊之术!你们不可以胡乱扣罪名!” “王大夫,你我好歹也是在林家共事过,不求你徇私,至少不可冤枉好人!大家都是同行,这东西是什么大家都清楚,你这样就过分了!”夏景程喊了起来。 王大夫冷笑道:“夏大夫,想不到你自己的医馆不坐,反倒‘入赘’到一个女人手下做事,丢尽了我们行医之人的脸面!我劝你早点回你的医馆,免得再被这女人祸害!” 夏景程闻言哪里能忍,就要冲上去与他扭打,忽而面前多了一把亮晃晃的刀子。 官差一提刀刃,叱道:“退下!再要扭打,抓了你们一并带走!” “小川,李大夫,”桑落静静地站在树下,嗓音波澜不惊,“不要争。” 她缓缓从树荫下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到屋檐下,绿衣裙将她的面容衬得幽幽泠泠,唇瓣轻轻抿了抿:“那东西不值钱。” 不值钱三个字,刺得王大夫眉心直跳。他刚想发作,又看见架子上一只木盒,像是装着极金贵的东西。 他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四个沙袋,软硬不一。又有一块木板,上面挖着几个洞。 王大夫有些失望,看着不值钱,即便不值钱,也不想留给他们。 他将木盒一并扔进箱子里:“带走。” 柯老四只冷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他是宫里出来的,对这小人得志的龌龊心思再清楚不过,不过现在不是与之对抗的时候,等公子得了消息,再整治他们倒也不迟。 王大夫仗着官差的虎威,看到什么好东西,手一晃就尽数纳入箱子里。蜡像、药瓶、各种炼药的罐子、银针、医书、人体的画像......无一幸免。 院子里尽数扫荡干净之后,他又转到药柜,寻常的药物他看不上,只捡着贵的收。最后才看向角落里的麻布袋子。 袋子里装着干草,他抓起一把随意看了看,轻蔑地一抛。 这东西贱得很,原本就是给玄夷奴用的。玄夷奴黑漆漆的,运到芮国来也就是做些下等人的苦力,他们吃的草能有什么好的?也不知谁想骗钱,还给起了西王母草这样的富贵名字。不少人试过,毫无药用价值。 他拍拍手的草灰,又背着手往内堂里钻。 李小川和夏景程有些急,里面放着他俩记录的脉案和用药剂量。身外之物可以舍,这些东西可不能被这等小人得了去。 两人心急如焚,几次想要冲进去,都被官差拦住。 眼看着王大夫就要伸手去拿几个小册子,桑落突然开了口:“王大夫,这边可都查完了?查完了,我们就开始整理了。” 王大夫扭头看向桑落,她扯着裙摆,似乎想要遮挡刚才那一只麻袋。莫非有什么蹊跷?他走出来眼睛直直盯着那只麻袋。 西王母草。 他假意说了一句:“应该查完了。” 果然,桑落转身吩咐李小川:“去,把这些草药都扔到后院去。” 李小川正要将麻袋提起来,王大夫快步出来:“且慢!” 他一努嘴,官差们呼啦一下围上来,将那一袋子西王母草夺了下来。 刀子一挑,将麻袋彻底划破,枯草散了一地。 “桑大夫,说说看,玄夷奴的东西你拿来做什么用?”王大夫开始审问。 桑落抬起头看他:“制作‘不倒翁’。” 王大夫的心咯噔了一下。 “不倒翁”是单方,也就一味药,她就这样说了?毫不遮掩? 看样子多半是假的。 看他不信,桑落又指着夏、李二人道:“真的,不信你问他们。” 李小川和夏景程很认真地点头。 王大夫更不信了。 “王大夫,”桑落生怕他不信,还抓起一把西王母草,挑出其中的花骨朵,掰开了,揉碎了摊在手心,递过去:“你闻闻,是不是有丁香的味道。” 有是真的有。 这世上有丁香气味的植物不少,她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一定是要将自己引向歧途!可是,眼前这个丫头,是有几分神技在身上的。上次在林家她将剧毒蛇根木熬成了治疗溺闭的奇药,至今他也不知道是如何制成的。 王大夫的目光落在夏景程身上,他跟着这个女大夫这么久,兴许已经得了不少方子,倒是可以想办法从他口中套出来。 他站起来朝夏景程招招手,示意借一步说话。 二人站在树下,王大夫道:“夏大夫,这里你是待不下去了,不出意外的话,她炼的‘不倒翁’里有禁药,那小娘们多半要被带走,你也脱不了干系。” 夏景程一皱眉:“什么?” “你看,她拿西王母草哄骗我,这是什么,这可是拒不认罪!我看在你我共事的份儿上劝你,多多立功,把她用的方子交出来,我会跟府尹大人美言几句,毕竟你是痴心学医,不像那等三流货色。” 夏景程深深地看着王大夫,好半晌才说道:“桑大夫没有哄骗你,‘不倒翁’就是西王母草制成的。根本没有什么禁药。你将整个丹溪堂翻十遍,也不会有禁药。” 说罢他后退一步:“既然搜不出禁药,还请王大夫如实告诉官府,还桑大夫一个清白。” 清白?王大夫尤记得自己跪在众人面前的模样,一把年纪,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忍得下这口气?他冷笑一声,指着那一堆西王母草提高声量:“此药就是禁药。” 官差得了消息,将西王母草一裹,又将刀指向桑落:“走吧,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 柯老四冲过来,将桑落掩在身后:“你们凭什么抓人?西王母草根本不是禁药——” 话音未落,刀尖抵在他鼻尖:“少废话!带走!” 桑落拽拽柯老四的衣摆:“老先生不用担心。我有数。就是病患来了,还请老先生代为解释一下。别再让他们空跑一趟。” 有数?她有什么数?进了那黑暗的地方,屈打成招的多了去了。一把枯草能都说是禁药,说她是大荔余孽也不无可能! 桑落仍旧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继续道:“所有需要复诊的病患,也请告知他们一声。待我出来再来诊治。” 看着桑落被带走,院子里剩下一片狼藉,和两个半男人。柯老四和李小川、夏景程三人一筹莫展,琢磨着桑落的叮嘱。 所有的病患,是不是也包括颜大人?桑大夫可替他诊治过!李小川一跳而起:“我这就去找颜大人。” 说罢他飞也似的跑了。 夏景程也站起来:“我去找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不信治不了那王八蛋!” 留下柯老四一个人蹲在乱哄哄的院子里,他多年不曾进过城中,京城里也没有他认识的旧人,所以他应该帮不上什么忙。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说没有旧人,其实也有那么一两个。 罢了,看在公子对桑丫头有点不同的份儿上,看在晏家总要有后的份儿上,少不得,该动也得动。 --- 桑落被带走的消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传遍了京城。大部分人都是去丹溪堂买“不倒翁”,看见丹溪堂门口贴着告示说暂停看诊知晓的。 府狱里的衙役“鞭王”,一看到桑落,认出她来:“怎么又是你?” 上次以为她,自己浪费了一顿百花楼的银子,他还未报仇呢,现在她又落到自己手里。当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好啊,你又落到我手里了!”衙役看看文书,原来这次是卖禁药,官府尚未定案,但只要落到自己手里,冤案也能够打成铁案! 他将她拽进讯问的房间,将她牢牢捆在架子上。抽出黑鞭,高高举起,正要狠狠抽下去,有人跑了进来:“打不得,打不得!” “谁他娘地说打不得?”衙役啐了一口。 “府尹大人说的,这个桑大夫打不得。”来的正是府尹大人贴身的幕僚。 别人不知道内情,府尹李大人是再清楚不过的。 这个桑落来头不小。 第一次被抓进来,是当今的绣衣指挥使颜如玉亲自指点了判罚的方式,后来不知怎的,太妃娘娘也知道了这个桑大夫,还遣了内官来传话,说要嘉奖她几百两银子。再后来,颜如玉又着人来说,要撤销桑落的劳役。 京兆府尹不好当啊。 京城里,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死几个皇亲国戚,谁不是一根手指头捏死几只蝼蚁,府尹李大人总要权衡各方的态度。 太医局的张医正和熟药所的闵阳着人来递话,他也要给几分薄面,想着只是差人去看看,谁知竟将人带回来了。这下放也不是,罚也不是。 幕僚给李大人出了一个主意,只要不审,就不用定罪。等着各方势力角逐出一个胜负了,再审时度势地审她。 这之前,她必须好好活着,一根汗毛都不能折损。 命令传了下来,高高举着黑鞭的衙役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却又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将桑落送回牢狱。 但折磨人的阴损手段又不止这一个。桑落刚坐下来,衙役就泼了几桶馊水和粪水在她面前,臭气熏天,还有不断蠕动的蛆虫。 桑落冷冷地看着他:“大人可知道一句名言:宁可得罪十个小人,也不可得罪一个大夫。” 衙役冷笑道:“你算哪门子的大夫?你要嫌脏,就拿一百两银子来,我就给你换一个牢房。拿出不来——” 哼哼,他笑得猖狂:“就好好享受吧!今晚没饭,饿了,就捉几条虫来补一补。好歹是点荤腥!” 说完,他正要转身往外走,不料迎面撞上一个人,还未看清来人是谁,胸口就被那人狠狠踢了一脚,整个人飞了起来,重重落在满是蠕动的蛆虫上,再也动弹不得。 第118章 只是梦而已 蛆虫不长眼,一点一点往衙役脸上涌动,他浑身裹满了馊水和粪水,奇臭无比,地板又滑又黏,爬了好几次都爬不起来。 他愤愤地抬起头,扒拉开脸上的虫子一看,踢他的人着实眼生,他刚想破口大骂,哪知桑落先开口埋怨起来:“你坏了我的事。” 知树闻言气息一滞。 公子得了李小川的消息,将养心坊的卷宗调出来一查,竟与闵阳和张医正有关。公子查廖存远的信纸,正好查到闵阳处无从下手,桑大夫竟将闵阳送上门来了。 只是信纸的事要暗查,所以公子遣他来将案子提到直使衙门来办。如今直使衙门要办的案子,京兆府和刑部都要退让,再容易不过的事,桑大夫也顺道获救,一举多得。 谁知这桑大夫反而不高兴。 地上那些脏污让知树十分难受,那些蛆虫就像是爬在他自己身上一般,浑身发麻。刷惯了地砖的血液在身体里不住地冒泡,他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些东西,冷着眉眼沉声说道:“直使衙门提人,桑大夫最好配合一些。” 桑落不认为颜如玉能好心到出面来救自己,多半又是想要办什么不可与人言的事。原本的计划落了空,胳膊拧不过大腿,好在颜如玉应该暂时不会对自己不利,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她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衙役,应该是被知树踢伤了,始终爬不起来。倒也省得她自己亲自动手了。 跟着知树出了府狱,府尹李大人内心的高兴溢于言表,送走这个女大夫,案子就与自己无关了,也不用再左右为难了。 桑落跨出府衙大门驻足不前,转向李大人:“大人,不知从民女医馆查抄的物证现在何处?” 知树道:“李大人,物证也需移交。” 李大人的笑容僵了僵,那箱子自然是被闵阳拿走了啊。 说起来一个熟药所管事如何能左右京兆府尹。但奈何这个闵阳很有些手段,各个公孙权贵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加上闵阳之前只说要查丹溪堂的药,也未提要抓人的事,这才应下做个人情案子。 这种案子以前也做过,查查药材、翻翻方子,吓唬吓唬人也就算了。 谁曾想今日遣人去,竟将人抓了回来,还是这个女大夫桑落!好好一个人情案子,变成了棘手的案子。更棘手的是查抄的“证物”,早已被闵阳收走了。现在移交嫌犯,不移交证物,根本说不过去。 “这个......”李大人拿捏了一下措辞,“因证物都是医用工具和药材,本府已交给懂医之人查验,晚些自会移交到直使衙门。” 那她就放心了。 直使衙门的大门,一半关着,一半打开,这是嫌犯和尸体的待遇。 桑落被带了进去。原以为里面会站满了凶神恶煞的人,可一进门才知道,里面的绯衣绣使根本无暇顾及她,各自忙忙碌碌地来回穿梭。 孟秋时节,明媚又凉爽,进了这里却不一样,越往里走,越寒凉。灰褐色的砖墙足足有两人高,外面的阳光再灿烂,也照进不这里。 知树带着她穿过一条长长的幽暗而阴森的甬道,推开一扇又一扇雕花木门,小绣使看到知树规矩地行礼,知树并不理会,也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往最深处走。 “吱呀——”一扇黑漆漆的门打开,一阵阴风裹着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 桑落一进屋,身后的门又猛地关上了。这个屋子没有窗,黑暗中,漂浮着几颗豆大的灯火。 知树带着她在看不清的黑暗之中走,借着星点灯光,倚着冰冷的墙,下了长长的阶梯。 最终站在一扇沉重的铁门前,有些微弱的声音,从那铁门后传来。两个绣使见了知树,垂首行礼。 铁门缓缓打开。 血腥、腐臭、以及深入骨髓的阴冷气息,猛地扑面而来,令人作呕。灰白的石壁上,氤着一层又一层的暗黑的血迹。那黑暗深处,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这就是京中人人闻之色变的绣使地牢。 地牢中,或坐或躺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的脸色苍白形如枯槁,没有完整的躯体,身上的伤口处处都在渗血、溃烂。 见桑落仍旧镇定自若,脸上毫无惧色,知树不由觉得暗暗惊讶,上次勇毅侯府的女眷们,一进这里,无一不是吓得晕厥的晕厥,哭嚎的哭嚎,勇毅侯夫人算是见过大场面的,进来了也是面色一阵一阵地发白,手不住发抖。 桑落进了牢房,低声询问:“不知颜大人准备何时审我这个案子?” 知树不知。 今日公子遣他去京兆府提案子的时候,并未交代怎么处置桑落,只能先将人提来关在这里面。 桑落见知树闭口不答,又补了一句:“我有话要当面与颜大人说。” 知树将这句话报给了公子,以为公子会立刻去见她,谁知公子只是将手中的卷宗一捏:“让她跟你说。” 知树迟疑片刻,回到地牢又问桑落究竟有何事要说。 桑落掐着日子算了算,杨七郎吃了止勃之药,用了约莫二十日才开始苏醒,颜如玉这个都接近一个多月了,如果还能恢复的话,也该差不多了。她隐晦地问:“不知颜大人这几日睡得可好?身体可有恢复?” 知树觉得桑大夫医术当真了得! 公子最近就是有些怪。应该是为了复仇的事殚精竭虑难以入眠,这几日用“醉花阴”的量加了一倍。即便如此,早上梳洗时,仍旧黑着脸,像是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 可自己又不能代替公子回答,知树又老老实实地回到颜如玉面前将问题送到。 颜如玉立马就听出了话中意。脸阴沉沉的。 都进了直使衙门的地牢了,这个时候还好意思询问这个事情? 中元节那晚,他做了一个不该做的梦。 “醉花阴”能使人做梦,通常是美梦,会梦见自己置身花海之中,身心舒畅,怡然恬静直至天明。 而那一晚的梦和以往任何一次梦境都不相同。她居然出现在他梦里,躺在万花丛中,对他勾唇一笑。 为了防止她再来捣乱,他甚至加了“醉花阴”的剂量。可不但赶不走她,反而变本加厉,甚至—— 甚至又像当年那般,用她的话说,触诊。 颜如玉觉得自己已经偏离了该走的路。从遇到她到现在,每一件事都与自己的计划不符,如今连梦境都被她占领了,属实超出掌控。 今日若不是为了闵阳,他是坚决不会将她提来的!李小川还来求救,说明他们根本不了解她。她看起来不声不响,其实做起事来比自己还要狠决。 知树候在一旁,思索许久才开口:“公子,桑落入狱,莫阁主只怕会来寻您说话。” 颜如玉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卷宗:“直使衙门又不是茶肆,想进就进。” 知树觉得公子这话有赌气的成份。楼主即便进不了直使衙门,公子难道就不出去了吗?到时候楼主若要公子放了桑落,难道公子可以不听? 颜如玉挑起眼皮看知树一眼,明白他是在担忧莫星河为了桑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你去告诉他,我保她无恙。” “是。” 待知树走了,颜如玉又站起来。 知树说她追问过物证的去向,那一箱子“物证”里恐怕有她留下的后手。她上船与自己单独相见时都会浑身藏毒,遇到这种生死大事,她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原本不想见。 可是又不得不见...... 当桑落一身绿衣站在面前时,颜如玉顿觉心安——梦里的人应该跟眼前的人毫无关系。 桑落清冷,眼眸漆黑,毫无波澜,进了直使衙门,她也没有半分慌乱。而梦里的女子眼里闪着光,唇畔含笑,神采飞扬。 兴许是前段时日见她太多,所以梦境里的女子长了她的脸。 只是梦而已。 “颜大人,”桑落丝毫不知道他心中的起起伏伏,峰回路转,只觉得他的神情难以理解,但他的目的她大约能猜出来,“需要我做什么?” 颜如玉正要开口,一个小绣使捧着一个卷宗跑了过来。 打开看了一眼,是各部升迁罢黜的名单。其中有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顾映兰。 短短两三个月,他竟然从江州调到京中,又从詹事府调到了翰林院做典籍。圣人年幼,没有太子,詹事府与翰林院多为兼任,即便调任也应该平调,而他是升任从八品,背后必然有人提携。 颜如玉挑起眉,看向站在一旁的桑落,点着“顾映兰”三个字,吩咐小绣使:“去查一下他。” 小绣使应声退了下去。 屋内又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颜如玉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袍袖口,戏谑又带着几分试探:“你猜我要查谁?” 桑落莫名其妙。她怎么知道?她又不是绣使。 “顾映兰。” 顾映兰?桑落仰头看着走到面前的男子:“为何要查他?” 这疑惑的神情和不解的语气,在颜如玉眼里又多了一层别的意思。他玩笑般地看着她,带着几分揶揄:“担心牵连他?” 牵连顾映兰?为什么会牵连到他身上? “我怎会牵连到他?”桑落反问道。 也是,他刚进京,从詹事府到翰林院,与熟药所和太医局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可颜如玉没准备放过她。 他双手交握于身后,微微一勾腰,俯视眼前人,唇畔却仍旧挂着笑:“你二人相看过,若在寻常百姓家,下一步就该合庚字了不是吗?你们这样的关系,你出了事怎会牵连不上他?” 古人的确讲究连坐,可这样连坐着实荒谬。再说,相看一下,就要合庚字吗?倪芳芳都换了好几个富家公子了,也没见她合庚字呢? 可倪芳芳没有爹娘,行事也颇为乖张,一心只想嫁入富户之家,也许她也不清楚这其中的规矩? 桑落皱了皱眉,偏着头思索一阵,又迎上颜如玉审视的眼神:“我不会出事。” 颜如玉眸子一沉。 他刚才用了讯问的手段。一个问句里暗藏了两个问题。她否认了她认为最需要否认的事。也就等于默认她与顾映兰已经到了该合庚字的地步。 一个从八品,长得还有几分人样,卷宗上写了十二个字:“知书识礼,谦逊和善,不近女色”,甚至极少进花楼。这样的人,自然是寻常百姓选做夫婿的上上之选。 颜如玉抱着胸看她,语气不怎么“谦逊和善”:“桑大夫何以如此笃定自己不会出事?” 桑落淡漠地道:“因为有人要出大事。” 养心坊。 闵阳正蹲在一口箱子边,逐一看着那些蜡像和瓶瓶罐罐,又抓起西王母草嗅了嗅。 是这个味。 那个神油就是这个味。 王大夫站在一旁,恭敬地道:“闵大人,当真是西王母草所制?姓桑的狡猾多端,很可能是在诓骗。怎么可能会告诉咱们药方?这其中必然有诈!” 闵阳斜睨他一眼:“枉你行医多年,连药味都分辨不出来。” 王大夫面容僵红,可又不死心:“我查过,这草最多可以制香,兴许她又借着香味引人入歧途。” “那是你以为。”闵阳轻蔑地笑了,抚着两绺胡须心中有了成算,“甚至她也以为我制不出来,才会这么大方地将方子说出来。既然称为油,不外乎榨油或油浸两种方法。” 王大夫点点头,听得十分认真。 闵阳说道:“其实还有一种方法,蒸煮法。” 王大夫恍然大悟:“大人当真博学!” 闵阳瞥了一眼那些瓶瓶罐罐,其中有几个瓶子和小锅内有西王母草的气味,下面有烧过的痕迹,很可能就是用来蒸煮的。 那个女娃娃大夫,着实不容小觑啊。要不是自己心细如发,派人将她的器具一并带来,再逐一检查这些东西,如何会发现她用的蒸煮取油法。 转念一想,她还是稚嫩了些,不知道坐堂行医最重要的是要自掩锋芒。竟然设下那等险恶的圈套,妄图踩着别人的后背扬名,那今日就轮到他来给她上这一课,给她一点教训。 不出一日,他就制出了药油,他连忙着人去请来了张医正,张医正听说已制成了药油,心中喜不自胜,立刻赶来拿出“不倒翁”和新制的药油,仔细对比了一番,味道、质地、手感几乎一模一样。 “好好好!”张医正连说了几个好,“还得是闵大人啊,熟药所管事名不虚传!” 闵阳摆摆手,表示不值一提,又笑道:“还是要找几个人用过‘不倒翁’的人来试一试,以免出岔子。” “是是是!”这还不容易吗?张医正寻来几个小厮,将药分给了他们,又给了一点银子,说让他们去花楼试试。 小厮们高兴坏了,揣着药就去了。 哪里知道,他们去了不出小半个时辰,就有人惊慌失措地跑回来:“不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延迟一点更新】 这一章很重要,码了一大半了,但是肯定要修改。会晚一点发布。大概在半夜12点前。 感谢理解! 第119章 要妖女偿命 闵阳和张医正不约而同地心头一跳。 忙问发生了何事。 来报信的人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那个药、药油、药油出岔子了!” 张医正哎呀了一声,抓着那人的胳膊:“出什么岔子了,你倒是说啊!” “小四、小七,他俩用了药,拔不出来了。” 拔不出来? 是太大卡住了吗? 那人一脸的为难焦急:“像是涂了浆糊,两个人粘在一起了,又是那样的姿势,架在床上,门框又窄,抬都抬不出来。大人快去瞧瞧吧!” 浆糊?怎么可能?闵阳瞪着眼睛正要训斥,门外又跑来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喊:“大人,大人,不好了!” 屋内的两个人急道:“什么不好了!” “福来,福来他——” 那个人说到一半,被口水呛了,一直呛咳,脸憋得通红。 张医正又问:“可是也卡住了?” 那人点点头,后又摇摇头,顺过气来才说:“先是卡、卡住了,后来他硬拔,给拔——拔——断了!花娘也受了伤,血流不止,这会子正往咱们药铺送呢。” “断了?”张医正一惊,“断在那里头了?” 那人摇摇头:“奴也说不清,福来痛得晕过去了,大人快去看看吧。” 闵阳暗道不好。去了三个,三个都卡住了,就不是偶然,而是药油出了大问题! 张医正撩起衣袍就要出门去看,却被闵阳一把拦住:“且慢!”他挥挥手,让众人都退下,心思阴翳,声音压得极低:“不能去。” 怎么能去?这不是不打自招,自砸招牌吗? 但人也不能留在那边不带回来。 闵阳想了想,捏着一绺胡须说道:“得让他们去丹溪堂闹一闹。怎么回事,怎么用了几瓶就成了这样?!” 张医正刚想称妙,又觉得不对:“姓桑的不是被抓了吗?丹溪堂没有人了。” 闵阳看他一眼:“你不会以为姓桑的在丹溪堂就能治好吧?” 张医正回过味来,抚掌一笑:“妙啊!” 那处反正是断了,哪里治得好呢?不如将计就计,把事情栽到丹溪堂去。东西都一样,闻着一样,摸着一样,谁看得出是真假? “闵老兄当真是才思敏捷,机变如神!” 说做就做,闵阳召人进来耳语了几句,又叮嘱:“江康,你带人从长街上抬过去,一定要搞到人尽皆知!” 江康得了令,风风火火地去了轻语楼,将福来和受伤的花娘用两顶软轿抬着,后面又跟着两架直接从轻语楼搬出来的绣床,绣床上用被子掩着粘合在一起的两个人,从最热闹的地方穿过,一边走一边喊: “快让快让!丹溪堂的‘不倒翁’出事了!快让快让!” 绣床上的人虽被盖着,但那姿势看起来也颇为引人遐想,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本来就少见,再说到近日京城大热的“不倒翁”,围的人愈发多了,堵得长街水泄不通:“怎么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我兄弟用‘不倒翁’,跟花娘粘在一起。” 一说粘住,大家都暧昧地长长地“咦”了一声;“拔出来不就行了?” 江康指着软轿:“我另外一个弟兄,一拔就出血了!应该是断了!” 听说断了,众人又异口同声地“嘶”了起来。 买了“不倒翁”的人很多,一想到这个事都紧张起来,一窝蜂地跟着软轿往丹溪堂涌。 “找他们赔!”也不知谁喊了一声。 “对!对!”有人应道,“必须找他们赔!这还了得?” “这一出事,子子孙孙都没了!” “断人香火,那是多少条人命?!丹溪堂这次不但要赔得倾家荡产,只怕命都要赔进去!” “我怎么听说那个桑大夫因用禁药被抓走了?” “我也听说了。” “别去丹溪堂了,”众人齐齐出谋划策:“去府衙,去府衙,让青天大老爷做主!让那妖女偿命!” 人潮簇拥着那两顶软轿和两架绣床,直直地朝府衙涌去。一路上乌泱泱的人越聚越多,声势愈发浩大,到了府衙前,里里外外围了至少有几百人。有买过“不倒翁”的,也有看热闹的,还有回去拿了“不倒翁”瓶子来等着官府发话赔钱的。 身为京兆府尹的李尚禄听人报了原委,就开始焦躁了。 这些百姓怎么就这么容易群情激愤?用了一点药,又没出事,怎么就要围到京兆府衙来?动不动就围,还了得? 再说,那个女大夫早已移交去了直使衙门,关自己什么事呢? 可门口软轿和绣床上的人痛苦不堪,根本没有人听衙役说什么,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丹溪堂谋财害命!姓桑的赔钱赔命!” 李尚禄一个头两个大,立马遣人去直使衙门请示颜如玉。 莫星河得了消息,心急如焚,暗骂颜如玉没将事情办好,带着不少人去府衙,若京兆府尹胆敢下令对桑落动手,他必然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人抢走。 桑林生和桑子楠在小院子里也得了消息。桑林生气得不得了:“我说她最近怎么转性学什么绣花了?原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偷偷跑到什么丹溪堂去坐堂了!跟她讲过多少次,京中水深,岂是她一个女子能够应付得了的?” 桑子楠睁着茫然的眼睛,急急忙忙地拉着桑林生:“爹!我们必须要去救她!快去救她!” 桑林生当然要去,不论是大伯的身份,还是鹤喙楼四十七的身份,都必须要去。“你什么也看不见,不要去添乱!爹这就去找你二叔!你别担心!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待着,听见没!” 桑子楠摸索着桌角站起来:“爹,你放心,我哪里都不去!” 桑林生反反复复叮嘱好几次,才匆匆离开去寻桑陆生,二人又往府衙赶过去。 等赶到那里时人更多了,甚至跳起来也看不见府衙的大门。 不知谁喊了一声:“绣使来了!” 绣使早已恶名在外,百姓一听到这两个字,都下意识地后退。 远远地,人潮被劈开一条宽道。 一群绯衣绣使,骑着高头大马从宽道那头整整齐齐地踱着步子走过来,补子上绣着的彘兽怒目圆睁地看着畏畏缩缩的百姓。 后面跟着一驾乌木雕的马车。油亮的车舆,垂着蟠螭纹的锦帘,四角悬着葡萄花鸟纹的赤金玲珑香球,下又坠着金铃,叮叮当当,撒了一路瑞麟香气。 马车停在府衙前,几个绣使翻身下马,去看了一眼那软轿里和绣床上的情形,又跑回到马车边躬身回话。 默了一阵,锦帘被缓缓挑开,露出一身绛紫的绸缎官服来。颜如玉斜倚锦垫,姿容浓丽,眸光淬冰,惊得道旁避让的百姓脊背发寒,偏那薄唇又勾着似有似无的笑,倒比冬日的冰凌更叫人战栗。 他不咸不淡地说:“真热闹。” 几个人上前来迎,毕恭毕敬地行礼:“指挥使大人,李大人候您多时了。” 颜如玉没有下马车的意思:“本使是来送嫌犯的。”说罢他抬了抬手指,知树从马车后带着桑落走上前来。 众人一看到桑落,顿时又闹了起来: “就是她!就是她!” “妖女赔钱!” “妖女偿命!” 莫星河站在人群外遥遥望着,看不见桑落,只看得见乌黑的车顶。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鹤喙楼的人,甚至自己也不能现身。 这一瞬间,他有些后悔。如果当年让颜如玉当上鹤喙楼楼主,那么,此刻坐在马车里的人就是自己,站在桑落身边护着她的人也是自己。 绣使举着刀,看似是押着桑落,却又巧妙地将她与那些沸腾的人群分隔开来。 李尚禄听见动静,也顾不得身份脸面了,捂着官帽跑出来。颜如玉懒散地挑挑眉:“李大人,民怨如沸,人先借给你,待事情完了,再移交直使衙门。” 说罢还将锦帘放了下来,作势要走。 李尚禄上前一步道:“颜大人,还请留步。” “毕竟人已移交绣衣直使,怎好再送回来?” 知树冷声道:“李大人,物证还未移交,手续未结,如何算得了移交到直使了?” “不过是一箱子东西,今晨刚整理好准备送过去,就遇到这样的事。”李尚禄心底暗喜,幸好刚才听说出了事,幕僚就使人从养心坊将那一箱物证抬回来了。 李尚禄滴了一个眼神,幕僚就让人将那一箱东西从府衙里抬出来,知树却不肯接:“指挥使大人说了,东西未交,就不算移交。” 这一来一去的,费了不少光景,轿子里的福来已疼得难以支撑,轿子外江康低声提醒他:“记清楚了,你是花银子从丹溪堂买的‘不倒翁’,别的一概不用说。” 福来咬着牙,刚要站起来,那处痛得钻心,像是被人拦腰斩断了一般,整个人朝前扑,手揪着轿帘,一拽,轿帘被扯断了,整个人扑了出来,倒在地上。 “死人了!”闵阳安排的人见状立马扯着嗓子喊起来,“死人了!丹溪堂的药医死人了!” 这样一喊,李大人生怕出了人命,立刻让一个仵作过去查验。又倒回来说:“还活着。” 李大人努努嘴,示意仵作去给颜如玉回话。 仵作一靠近,绣使哗啦啦地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刀子一挥,将轿子、绣床以及扯着嗓子喊的江康,与众人隔开来。 刀刃闪闪,寒光林立。 百姓们被这阵势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又一步。 颜如玉坐在马车上,懒洋洋地道:“本使只是送人来给李大人的,全凭李大人做主,不用来报。” 李尚禄眉头抽了抽。 绣使监察百官,就如同头悬利剑,让百官如坐针毡,谁敢当面胡来? 福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将江康嘱咐的话说了,矛头直指桑落:“就是用了‘不倒翁’,求大人做主......” 绣床上的小四、小五还各自与花娘粘着,也不忘说一句:“用的就是‘不倒翁’。” 李尚禄原想将人带进府衙审理,可抬头一看,颜如玉正坐在马车里端着茶盏吹着茶汤慢悠悠地品茶,没有半分入府衙的意思。 总不能将他晾在这里。李尚禄心中长叹一声,转而问道:“桑氏,你可认罪?” 桑落上前一步:“大人,他们用的不是‘不倒翁’。” 江康吆喝起来:“还不承认是吧?我三个兄弟,还有轻语楼的花娘,难道还能诬赖你不成?” 江康取出瓷瓶,双手奉给衙役:“此物就是丹溪堂所售的‘不倒翁’,还请大人明鉴。” 衙役接过瓷瓶,呈给李尚禄,李大人打开瓶子嗅了嗅:“桑大夫,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桑落眉眼清舒,毫不畏缩地站在刀刃之间,说道:“回大人,瓶中是否是‘不倒翁’并不重要。” 话音一落,众人又闹起来。 大夫卖熟药出了事,居然说药的真假不重要,还有什么重要? 简直是强词夺理! 人群中还有人拿出怀中的“不倒翁”朝桑落砸了过来:“丧尽天良!医者无德,草菅人命!” 绣使的手一张,将瓷瓶抓在手中:“大胆!指挥使大人在此,何人胆敢造次!” 颜如玉让绣使将瓷瓶收了过来,递给李尚禄。李尚禄打开嗅了嗅,与江康给的那一瓶闻着一样。 他冷哼一声:“桑大夫,众口铄金,本官劝你莫要抵赖,早早伏法!否则,刑罚无情,谁也救不了你!” 说得义正言辞,不容抗拒,好似她不认罪伏法,就要杀了她。 江康跪在地上苦苦恳求,:“大人明鉴,妖女桑落用了这等谋财害命之药,岂能轻饶!可怜我三个兄弟,虽非血亲,却如手足一般,如今临街受辱,还断了香火,没了子孙,而罪魁祸首还企图狡辩脱罪!恳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言辞恳切,字字泣血,说着说着还捏着袖子哭起来,在场男子纷纷动容。 李大人闻言,先瞟了一眼颜如玉,见他充耳不闻地捏着一本卷宗读着,李大人眉头一皱,似有切身之痛一般:“本官定不轻饶!” 桑落也瞥一眼颜如玉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心底暗咒一句“颜狗”,演戏当真是一把好手! “药真药假当然不是最重要,”她抿抿唇,看向江康:“最重要的事,难道不是把你情同手足的兄弟从地上扶起来,尽快送医诊治吗?” 众人突然回过神来。 没错啊! 那个人看起来痛苦不堪,栽倒在地,竟也不去扶一把?尤其是绣床上那两对,姿势当真不堪入目,实在有碍观瞻!不送去诊治,反而这样带着游街示众,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一般。 江康冷笑道:“好一个断人子孙的妖女!当着指挥使大人和李大人的面,人证物证俱全你都不认账,我若静悄悄地送去别家医馆了,说不定你又要说是别人医治坏了,更不认账呢!更何况,我兄弟这个模样,哪里还治得好?” 众人一听,又觉得当真有理!只要送了别家医馆,肯定不会认了。 但凡是个男子都明白,这可不比骨折了可以接骨,那处断了,是接不起来的。 桑落闻言,仍旧站得笔直。她想了想,向前迈了一步。 绣使们也迈了一步。 百姓们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她又迈了一步,两步,三步。 江康瞪大眼睛,张开手臂:“妖女哪里逃!” 桑落不以为意地睨他一眼,又走了几步。停在福来的面前蹲下来,当着众人的面,拉开了他的亵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