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斯特的秘密》 001 snail 午后的阳光太烈了,随便一束光都能把人狠狠刺穿在地面,钉出一把萎顿的影子来。 连甲级写字楼的玻璃幕墙都扛不住这样的酷热,即便冷气开得再强,只要靠近窗户的位置,都恨不得能被一股热浪直接掀翻在地。 这是八月,也是滨城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这天下火还不如下刀子痛快,fkfkfkfk......蒋怀脸上带着热情周到的官方假笑,耐心回答对面三方网站小记者的问题,一边走神儿的在心里咒骂着这个无脑的天气不给人留活路——为了取景显得高大上,能带出一览众山小的雄浑气势,他不得不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透过钢化玻璃高倍数进行着光合作用。 助理给他选的还是一件深色的西装外套。 总之天时地利人和,今天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中暑,就算他命大了。 “蒋总,您刚刚说,留学的那段经历,是您职业生涯的重要转折点,”记者看起来刚毕业不久,还是个一脸青涩只会照本宣科念着问题提纲的小男孩,即便问题早都已经烂熟于心,还是忍不住以每三秒钟一次的频率,瞥向手中的a4纸,声音听着都让人喉咙发紧,“这也将尽有十年来吧,那您还记得什么对您影响特别大的事情吗?方便具体说说吗?” “没有十年,今年第八年,”蒋怀腰背挺得笔直,正被太阳这把熨斗熨烫着后背,嘴角上扬的弧度非常有限,“主要还是一种自主独立意识的培养吧,呵呵,不过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具体的事情早都记不清楚了,就不说了吧。” “是,那出国的时候您22岁......”小记者不太确定。 “21。”蒋怀说。 “哦,21,”小记者笑了一下,又瞄了一眼提纲,生硬的寻找切口,“那您当时有想过,会用这么短的时间,就成为滨城第六届私募大赛管理规模0-1亿组别业绩表现的第一名吗?” 这问题问得有些语病,但大概意思蒋怀听懂了,也就到了他一向擅长的装逼套话环节,准备好的长篇大论自己溜达到嗓子眼儿,憋不住的要往外蹦,他的笑容更深了一些。 “首先我们公司此次参赛的这一只产品呢,虽然管理规模并不很大,但产品结构在设计之初,就有非常严谨的组合框架......” “对于我们这种刚刚起步的小型阳光私募来讲,投研团队一直是我们最倚靠的宝贵财富,而客户的信任,也一直是我们肩膀上最重要的责任......” “目前市场环境相对比较严峻,但任何市场条件下,都会有赚钱效应产生,我们坚信只要有对的策略,就没有攫取不到的波段收益......” “我也想借这个机会,感谢一下邀请我们参赛的组委会,毕竟全国两万余家私募企业,滨城就独占了一半以上,能从这么多优秀的竞争中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我们还是非常珍惜的......” 蒋总每当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就会蓦然脱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连他自己也有些陌生的人,这样的他周身闪闪发光,写好了程序上了发条一样,几乎能够刺瞎对面那个初出茅庐小记者的狗眼。 冗长的两个小时,总算逃离了沙发炼狱。 蒋怀站起身来,招呼助理送走了小记者,自己转回身脱下西装搭在了椅背上。 办公桌上是上下两层的六块电脑显示屏,每一块上都是大盘的不同维度的走势,黑色的背景,k线起起伏伏,宛如他的心跳。 他两根手指掐着后背部位的衬衫,忽闪了几下,透了透风,汗还没消下去,总归聊胜于无。 助理潘虹屈指敲了敲门,未语先笑了,手中递过一杯冰美式,“蒋总,棒棒哒,我估计能给咱们放在网站的首页上,照片我也看了,那小记者拍照水平真不错,给您拍的倍儿帅!” “蒋总哪回不帅?”蒋怀轻佻的对着潘虹挑了一下眉头,接过咖啡抿了一口,闭了闭眼睛,才叹息道,“现在市场环境不好,行业都难啊,希望这次采访,能给公司宣传一波,让内地的黄总他们坚定一下增资入股咱们公司的信心,不能再拖了,”他长长的嘘出一口气来,“要不我也不会这么卖力气吆喝了。” 潘虹从蒋怀创业自立门户开始,就一直跟着他,如今也快四年了,两人年纪差不多,私下里态度也随便,她回头瞄了一眼门外,几步走上前来,半靠坐在桌沿上,膝头微微碰着蒋怀的腿,放轻了语气说:“对了,过两天嫂子的生日,怎么说?” 蒋怀坐在转椅里瞭她一眼,“你太称职了。” “少来,”潘虹笑起来,“去年也是我给挑的礼物,今年怎么说?” 蒋怀很少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除了女儿的生日。 他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又舒展开来,道:“我脑子里最近想得事情有些多,天天乱乱糟糟的,静不下心来,还是你挑吧,嗯......”他倾身向前,逗弄似的用食指关节轻轻勾了一下潘虹的下巴,“一样的,给你自己也买一份。” 潘虹偏头躲开了,笑着走了出去。 蒋怀的笑意淡下去,还真有点儿中暑的感觉,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的疼。 如果是第一次听到刚刚对话的瓜友,大概会觉得这青年才俊和助理秘书之间有私情,可没有,真的没有。 潘虹有男朋友,感情也稳定。 而蒋怀自己的老婆黄鹂,就是他在国外读硕士时的同班同学,家境优渥,两人的孩子如今都已经上幼儿园了。 至于他和潘虹之间的关系,一来呢,暧昧化一些便于游离在公事之外的私交,毕竟这个职位太需要衷心了,台面上大家都这么做,他也顺势而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二来,黄鹂对潘虹并不排斥,去年知道是潘虹给自己选的生日礼物,还夸赞说潘虹的审美比蒋怀强,那蒋怀自己也不觉得还有必要努着劲儿去费那个心思了。 瞪着眼睛又熬了几分钟,大盘进入了集合竞价时段,今日盘面不会再有悬念,蒋怀眼皮有些沉,精神一松懈,迷迷瞪瞪的就睡了过去。 办公室外却一阵嘈杂声,距离蒋怀入睡估计都不超过五分钟。 他皱着眉头,翘腿换了个方向,继续打盹儿。 外头先是一阵无奈的假笑声,潘虹调门儿越来越高,“诶,我们真不需要了,是,我们有pb业务券商给提供的投研支持,足够了,真的,你这个软件,价格对我们来说......”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潘虹连着“诶呦”了几声,“试用也不需要,真的,真的不用......不是,找别人也没有用,这事儿就我做主了......嗨,我们蒋总不在,他......诶!你等等!你等等!” 公司地面都铺着软地毯,落步无声,可还是能听到隐约的窸窣声,正朝着自己的办公室而来。 蒋怀被接连的扰动清梦,忽然升起一阵心烦,暗想着假使这么简单的产品推销员要是潘虹都拦不住,下周例会上总得找个由头呲儿她一顿。 仓促的敲门声响起,紧跟着根本没有给他留任何余地,房门就快速被推开了。 一个男人笑着高声说:“蒋总是吧,我是......” 蒋怀皱眉没什么好脸色的睁开了眼睛,朝门口望了过去。 时间忽然就像一条被凝冻住了的长河,蒋怀的心脏像被人猝然紧紧攥了一把...... 还是刚刚的沙发,两个男人分坐在了两端。 潘虹端了两杯水过来,放在茶几上,满脸困惑的看了一眼蒋怀,低声问:“蒋总?” 蒋怀身体前倾,努力的把紧握的双手掩在茶几下面,用紧紧的绞动,控制着不能抑制的轻颤,缓了好几轮呼吸,才反应过来,仰头快速扫了一眼,“啊,这、这是我在国外的同学,葛筝。” “哦,这样啊,”潘虹笑着点点头,“那不耽误您二位老同学叙旧了,我先出去了。” 她一离开,房间里再次弥漫起了些微局促的尴尬。 八面玲珑的蒋总只觉得自己寒暄时刻总能井喷的大脑一片耗竭的莽白。 他眼神只能维持盯在茶几下隐隐露出来的那一双鞋尖上。 还是坐在对面的葛筝笑了一下,语气十分熟稔的说:“你怎么改名字了,蒋怀?呵,我都没往一起联想。” 蒋怀快速的朝对面的人扫了一眼,也没看清眉眼,目光又避到了一边,“工作了嘛,给自己改了个艺名。” “哈哈哈,”葛筝非常配合的捧了下这个包袱,动作幅度略夸张的举头看了看,“混得不错啊。” 蒋怀下意识勾了勾嘴角,又让心率过速给坠了回去,他想说当初......不,这个开头不太自然,又想问如今......不,当初与如今,哪个句式延展下去的话题,他都自认很难接的下去。 千头万绪的情绪泉涌似的在脑袋里开了锅,熬煮出了满满的一头浆糊。 这时候的电话铃声能救命。 手机一响,差点儿直接被蒋怀自己给掐死,他艰难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晃了晃手机,站起身来,“我去接个电话。” “好。”葛筝在身后轻轻应了一声。 蒋怀闷头走进一间空着的小会议室。 电话里是一个同行业内的朋友,来和他勾兑对当日盘面的看法,没有正经事,纯属扯淡。 蒋怀一直把这种谈话看作是磨练自己飞升能力的重要关卡,一向能满嘴跑火车的和人家一气儿侃完上下五千年。 可今天他心里却慌的没了边沿,嘴里随便应着,脑子却并不知道飞去了哪里,跟喝大了断片儿似的,一团一团的空白。 “操,这才几点,你丫就喝大了?”电话那边发现了端倪。 “刚完事一个采访,缺氧了。”蒋怀勉强回了一句。 他心里非常矛盾,既有些想赶快挂断电话,飞奔着回去的冲动,又有种希望电话永远不要挂断,使他可以有永远留在这里的借口。 他回身快速的瞄了一眼办公室的门,只一眼,就烫的他眼睛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扇门,成了天堂的入口,也成了地狱的阶梯。 那里深锁着的青春秘密像淤泥满覆的枯井,拂开枯叶,空敞着井口黑黝黝的,使人脉动,也使人窒息。 蒋怀甚至不知道电话是何时挂断的,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听筒里只剩下刺耳的忙音。 他想抬脚,鞋底却仿如被钉在了地面上。 他有些疯狂的甚至有想要不顾一切高声呐喊的欲望。 不行了,快要......站不住了。 潘虹是人间好助理,她适时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像极了一口稀缺的氧气,给耽溺于深海中的蒋怀一口喘息的苟活余地。 至少有第二个人在时,蒋怀会勒令自己必须镇定下来。 他艰难的抬起手腕,看了看上面的时间,“你......定个饭店吧,隐蔽点儿的小包间,环境好一些,档次......高一些,我要请......同学吃个饭。” 潘虹眉宇间的神色有些微妙,却按耐着没有表露出来,“蒋总,您的同学他......您刚出来接电话,他就已经走了。” 走了啊...... 怎么走了...... 蒋怀扶着会议桌,就近坐了下来——他不想让潘虹看出来他的异样。 潘虹弯了弯唇角,又笑道:“不过实话实说,您这同学长得还真不错,就是......”她快速的蹙了下眉,声音低了一些,“就是瞧着有些落魄。” 走了啊...... 蒋怀甚至都没听清潘虹的话。 他脑子里只有又空落又解脱的一个念头:葛筝已经走了。 在他找了他八年之后,他猝不及防的出现,又如此的轻快的......走了。 002 dove 很多岁月都经不起回头仔细的琢磨,偶尔浮光掠影的想起来,温润的简直像一块滑不溜丢的丝绸,那些或明晰或幽暗的光影跳跃其间,反倒把上面的一张张面容映衬的不那么重要了。 蒋怀抬头望了一下天空。 同样是八月,只是当时针倒拨回八年前,所有的炙热便会一瞬间冷却下去。 没有那么多浮躁的灯红酒绿,没有让人望而生畏的钢铁森林,那个终年被温带海洋性气候控制的岛屿上,声声不竭的刮着让人慵懒到想要闭眼假寐的西风。 风里带着大西洋的沉静,手指在空中随便一捻,就能感受到清凉的湿意。 满眼都是泛着雾气的湿漉漉的草场,天空像是永远准备着咆哮,又时时内化的抑制着,没有梨花带雨的气质,只有无尽的苍茫。 蒋怀......哦,不,那时候他还叫蒋易。 蒋易所读的大学,是苏格兰一所排名很靠前的公立学校,学校全名前也冠着“皇家”的名号,听着就觉得高大上。 可学校所在的地方怀斯特,与校名的气势倒是不大相符,一个小小的镇子,镇上常住居民一共不足一万人,而怀斯特大学的学生就有两万了。 说是镇子,背地里留学生们却都以“村儿”来自称,不同学校之间相互也只称“你们村儿”、“我们村儿”。 蒋易到“怀村儿”的时间还浅,待了两周了,还没混到开学的日子。 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更像是一场临时起意的闹脾气。 但街面上的行人各自神色泰然,没人为此加快步伐,也没人打伞,尽管这里所谓的盛夏,也还是会让人忍不住打着寒噤多加一件毛衣。 蒋易就坐在街边的公交站亭里,看着一切带着湿意的街景,看着那行形形色色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异国人,那种自己是个旁观者的心态就会特别的明显。 环境是真的好,寂寞也是真的寂寞。 整个怀村儿只有一个小小的中心街区,l型的犄角处是一家小商场,那些国内需要疯狂找代购囤积的牌子,在里面倒是都齐全,商场外面辐射开去各类小店,和日常生活相关的,蒋易已经熟悉的不能更熟悉了:一家小小的中国超市,两家一镑店,一家邮局,一家银行,两家印度杂货店。 只是这些商场和店铺,过了晚上四点半都会关门。 此刻他身后就是怀村儿唯二的中餐馆之一,十镑吃到饱的自助餐厅。 国内新过来的留学生都拿这里当食堂,之所以要加个“新”字,是因为再强悍的铁胃,也绝对无法在这里连续吃上两个星期——菜式品质倒是都不错,可风格已经经过了非常本土化的改良,无论什么菜都摆脱不了甜腻和油炸的命运。 仅存的区别大概只有是不是会勾芡这么一点了,以蒋易这种初中后就生活在南方沿海城市的选手来说,连着吃三顿,就必须缓几天,否则就会有种被甜腻糊住了心的难受经久不散,他都这样,就更别说那些留学生里的北方同学了。 但会做饭的毕竟还是凤毛麟角。 尤其对蒋易以及他身边那些玩儿的比较好的同学来讲,尽管大学本科都毕了业,可心态上仍然没有一点儿成年的自觉,心理感受不过是从大学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转移到了一人一间共用卫浴的升级版宿舍,做饭什么的,根本不存在于技能包里。 至于另一家可以单点的中餐馆,有同学去趟过雷,据说贵极且难吃。 雨下了一阵了,回学校的公交车也过去了两班。 旁边的站牌上详细写着每一班车经过本站时的详细时间,精确到分钟。 蒋易刚塞了一肚子甜肉,脑子里的血此刻全都拱卫在胃部,他不想起身,就想这么发呆。 路边全是起起落落的鸽子,灰的、白的、花的,都有,不那么能像国内的商业广场上一样,引起人们的围观和拍照,这里的鸽子都挺有恃无恐的,太过安逸的环境让它们非常敢于且乐于去抢夺行人手中的食物,所以在当地,也被称为空中老鼠。 “干嘛呢,儿子?”一条信息进来。 蒋易笑了一下,拿起电话回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在刚一接通的瞬间就被接了起来,“儿子,想妈妈没有?” 听筒里徐香香女士的声音,还是那么充满了矜持与市侩共存的精明,口音是很迷的南北方结合体。 蒋易不是个叛逆的男孩子,和亲妈的关系亲密又融洽,虽然偶尔有些过线的市侩还是会让他微微有些不舒服,可也正是亲妈的这份市侩,才能让他安享如今的幸福生活,所以大体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了。 “你是不是早起和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和我说几句话就不安心啊,”蒋易半靠在车站的玻璃挡板上,那上头全是各色凌乱的涂鸦,“我读大学的时候,你也没这癖好啊。” “妈妈担心你嘛不是,”徐香香感慨着,“以前有什么事情,妈妈开车就杀过去了,现在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她自己都没想把这话题进行完,就跳跃式的到了每日一问环节,“睡的好不好?吃得习惯吗?冷了自己加衣服啊,我查了天气预报,我看你明天还是加条秋裤。” “行行行了妈,你快别说了,也别天天查我天气预报,上网搜卫星地图看我们学校了,累不累啊!”蒋易有几分哭笑不得,怕再被秋裤追杀,强行改了话题带节奏,“我们宿舍有同学说要找打工的地方,可惜我们这儿中餐馆太少了,就一家自助我和你说过吧,服务员就一个,都是萝卜坑,感觉有点儿没戏。” “嘿,我花那么多钱送你出国是为了让你好好读书的,打什么工!”徐香香女士的声音骤然拔高了一个调门儿,“别和那些同学瞎起哄凑热闹,都什么心态啊,出了国不给人撅着屁股刷刷盘子就像出了个假国似的,我就问你在家你洗过碗吗?有毛病!” “啧啧,说得太难听了啊,我打马赛克了啊!”蒋易笑了起来,抬手看了看时间,“得了,别拿我磨牙玩儿,你快睡美容觉去吧。” “行,那你也注意安全啊,”徐香香见缝插针的快速说,“老蒋,快,和儿子说晚安。” “晚安儿子。”旁边一个睡迷糊了的声音传过来。 “晚安,老蒋,晚安,香香。”蒋易笑着挂断了电话,脑袋向后又仰了仰,说实话,心里挺松快的。 他往前二十年的人生,非常乏善可陈。 大学快毕业那会儿稍微有点儿要步入社会的悸动,可这心情还没保持三天热乎劲儿,家里就给他找好了出国留学的中介。 所以往前往后展望,他都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泥泞坎坷之类的。 总之除了吃喝上不可心,国内国外对他来说还真是一个鸟样。 手机拿在手上掂了掂,他顺手就给高中同学兼终身铁子发了个聊闲信息:“嘛呢?一会儿我回宿舍一起开黑啊?” “操!老子加班呢祖宗!”赵嘉秒回。 单看信息也分不出来两人之间到底谁的辈分大一些了。 以蒋易对赵嘉的了解,这小子语无伦次起来只有一种情形,那就是肚子里压制的风暴绝对不会小于十级。 上学那会儿这孩子就有点儿缺心眼外加爱谁谁的性子,还真是没少挨收拾,如今大学毕业直接工作了,估计也是个挨收拾没够的料。 蒋易干脆直接改发语音了,“至于的嘛,你不是前两天还说,要什么自行车,老子工作了就是夹着尾巴憋死自己装孙子到底就完了!这刚几天,就露馅儿了啊。” “操,别提,提了就想把我们公司炸了!”赵嘉也改成了发语音,语速快的像飓风,“说我专业的事儿我都认了,职场新人,白啊,咋说我也服气,可你知道今天咋回事儿吗?” “咋了?”蒋易说,“来,易哥给顺顺气。” “起开!”赵嘉好像站了起来,换了个地方,就这熊样,蒋易都能想到这小子掐着腰一脸叽歪的样子。 “我们那teamleader,一中年老女人,怀孕四五个月了,一天到晚劲劲儿那样,我都懒得和她计较,计较起来我怕我性别都能串台了!就今儿组里例会,她自己在那儿嘀咕了四五遍想吃辣的鸭脖,没完没了,我就挨着她坐,也不能装听不见啊,就随口接了一句,哟,酸儿辣女啊......我就靠了,那脸当时拉的,都能绕地球一周了!” “啊......为啥啊?”蒋易也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换你也懵逼吧?就问你懵不懵!”赵嘉屁股上点个火捻子估计就能当窜天猴把自己放天上去,压低的声音显得嗓子有点儿哑,“后来一个老同事把我拉到一边儿,跟我说人家家里想要个男孩,现在还不知道孩子性别,很敏感很紧张的!还意味深长的跟我说,小赵啊,工作表现是一方面,你这情商也得补补课......我就靠了啊,我哪知道现在还有人活在大清啊,我就问你,这他妈赖得着我吗?啊?” “额......就因为这个让你加班?”蒋易没法感同身受赵嘉当时那种尴尬的处境,不过基本逻辑联想还是在线的。 赵嘉那边好像点了一根烟,半天才说:“还是上学的时候好啊,以前就觉得工作了,自己能赚钱了,得多牛逼啊,屁!小易子,您老好好珍惜当下吧。” “嗨,你心眼儿也是越来越小了,哟,还气呢,说出来得了,没完没了的,性别真串台了?”蒋易哄他。 “滚!”赵嘉这个字没啥气势,急赤白脸的发泄完,怒火是降下去了,可情绪还是不怎么高昂,就是那种有点儿压抑有点儿消沉的感觉,总之让蒋易有点儿小心疼。 蒋易想了想,打开手机的摄像头,拍了一圈儿周遭的街景,给赵嘉发了过去,“来吧嘉嘉小可爱,来看看易哥的村镇生活。” “不看街,我看看你,有没有城乡结合部中二小青年的范儿。”赵嘉回了一条。 蒋易把手远远的伸出去,拍了张角度刁钻的自拍,给赵嘉发了过去,“舔吧颜狗,你易哥帅炸的容颜万年不朽!” 赵嘉那边回了他一串“屎”的表情,接着说:“我回去加班了,今儿不和你说,我觉得我做梦都能去炸地球,现在总算还能再坚持一个寒暑。” “h......”蒋易想回个“好”字,一半的拼音还没打完,余光就看见面前飞速的划过一个黑影。 他快速的抬起头来,看到是一个踩着滑板的当地男孩,穿着一身灰色的运动装,一张小圆脸目测不超过十二三岁。 男孩对着他就是一顿语气不善的英文。 他当地口音太重了,语速又快,蒋易一愣,勉强听懂男孩的意思,大概是在质问自己为什么用手机拍他。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男孩看他没反应,直接上手就要来抢他的手机,嘴里还不住的说着话,依稀能辨别出来的只有“删掉”。 “我没有拍你!”蒋易站了起来,皱着眉头解释,“我刚刚只是在给我朋友发自拍,拍的是我自己!” 可那男孩根本不听他解释,嘴里叽里咕噜的质问,比划的手部动作也加快了。 要是单纯pk武力值,蒋易经常打篮球健身的素质,吊打这小屁孩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可他忘不了来这里上的第一课,就是学长耳提面命的提醒:别惹当地的青少年。 在这里,青少年是一个让人听见就脑袋疼的群体。 蒋易一米八多的个头儿按说也不算矮了,可过去生活方式的惯性还是让他更倾向于和对方讲道理。 “我不相信你,把手机给我!”那男孩不依不饶的纠缠,还试图要用滑板来砸他。 蒋易也有些急了,但也克制着只在对方触碰到自己身体的时候才会防御一下。 “住手,你这个小子!”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传来。 蒋易和男孩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一辆红色的汽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过来的,正停在他们面前。 一个二十几岁的白人女孩扶着车门站着,对那男孩严厉的说:“别耍什么把戏了,嘿,你被看穿了!滚开,离开这个人,滚远点儿!要不然有你好瞧!” 男孩看了看对方,耸耸肩膀,把滑板往地上一扔,踩着没几下就滑远了。 “......谢谢!太谢谢了!”蒋易愣了一会儿,才赶忙朝那女孩道谢。 女孩没说什么,表情挺酷的,只是回了他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坐回了车里。 蒋易弯下腰,才看清开车的另有其人,华人,还是个面容清俊的男人,嗯......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这个忙一下就从诡异邂逅变成了同胞之间的援手,让他一颗心瞬间踏实了。 蒋易赶忙弯着腰上前几步,朝车窗里用中文笑道:“哥们儿,谢了啊!” 那男人偏头看了他一眼,戴着墨镜的脸也看不真切表情,只是随意的摇了下手,就启动车开走了。 蒋易自嘲的笑了一下,也不以为意,毕竟没谁规定别人帮完忙之后,还有必须说不客气的义务。 公交车恰逢其时的出现,蒋易不再犹豫,赶忙冲了上去。 003 swan 公交车驶离镇中心的商业街,统共用不了三分钟,离开了石面铺就的老路,沿着一座有些年头的塔楼转个弯,那些稍微能和喧闹搭上边的景观就全部隐匿了起来。 一座座灰扑扑的小别墅出现在眼前,就这么浮皮潦草的一眼,也能很快分辨出哪户主人在用心打理,哪些主人在敷衍了事。 这些沿街的二三层的小楼,前后都带小院子,拥挤的车库,别致的灌木和错落的鲜花,非常不符合蒋易对这个国家最初的想象,但渐渐的,他也能静下心来,带上欣赏的眼光看待这里的一切了。 再向前,就会路过一片荒无人迹的草海,偶尔能看见长刘海的牛,和黑脸的小羊肖恩,三两只而已,不成规模。 蒋易靠在兰绒布面的座椅上,偏头搭着明黄色的扶杆,看着眼前延绵成片的草场都带着单调寂寞的哑光,很快就开始走神儿。 刚刚车里的那个男生,看起来年纪不大,和自己应该差不多,不过气势上完全不同。 会是同年级的同学吗? 不过说实话,在国际留学生们的交往中,次元之间是真的有壁。 比如很少有华人学生能交到真正意义上的白人朋友,这个概念比较宽泛,虽然一个班或一个宿舍里,全世界各地的同学都有,可到了最后,大多数还是自己国家和自己国家的同学玩在一起。 没别的原因,文化背景不同,成长环境不同,融不下去的梗,意会不到的笑点,大多的交友现场都是翻车现场,能交流的话题用不了三个回合,就会让蒋易有种重回雅思口语考场的感觉:嗨,你喜欢什么动物?你喜欢什么电影?有什么你们国家的旅游景点值得推荐的吗? 总之就是沉不下去,无法走心的那种。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刚刚车里那个男生,能和一个白人妹子在一起,实在是很让蒋易景仰的事情。 毕竟之前学长讲过一个段子,说华裔男生一直活在恋爱鄙视链的最底端,不是有内涵的那种,而是单纯因为国内很多男孩,都是不同程度的妈宝男,二十多岁了仍然“清纯”的一逼,性格和老外一比含蓄又羞涩,也缺点儿担当,往往还没开始行动,就已经丧失了先机。 蒋易觉得,虽然不愿意承认,可这一条条的,倒还真是和自己完美契合啊。 纯粹站在同性的欣赏角度来看,车里的男生,嗯,很不错。 他自己给自己逗笑了,手指的前车座的靠背上快速的弹击,唉,说到底,想找个女朋友的梦想,更多的是源自寂寞的本能。 当然了,想想就得了,找女朋友要耽误大量的精力,他连大学期间都不爱费那个功夫,就更别提这会儿了,想想可以,认真一深究细节,就开始脑仁儿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就跟脑子里从来没长过恋爱这根弦似的。 车窗外面已经能远远看见高耸的山坡,上面一座土黄色的城堡,货真价实的古堡,就在他们校园里,据说法学院的学生会在那里上课,也是实名羡慕了。 学校的名牌隐秘到不行,甚至连个正式的校门都没有,公交车能一直开到校内的主教学楼后门。 车里有几个学生提前站了起来。 怀斯特大学实在是大,校园内有山有湖的,根本就是一座森林公园,感觉就是很随意的有人在这里画了一个圈儿,随便建了几栋教学楼,就成学校了。 宿舍的分布更随意,从主教学楼走到蒋易住的临时宿舍,约莫还得步行半个多小时。 妥妥的都是林间小路,两旁都是高耸的巨大不具名的老树,郁郁葱葱,需得两三人合抱的苍劲树干上覆满青苔,仅有的枝桠都穿进了云端。 刚下过雨的地面很湿滑,密林深处起了雾气。 快看到宿舍的小路口,一嗓子怪叫声忽然吓得人一激灵。 一个人形怪兽龇牙咧嘴、鬼哭狼嚎的就朝蒋易跑了过来,稳准狠的抱住他的脖子往上一窜,两腿顷刻间悬空夹住了他的腰,“哎呦妈呀,吓死宝宝了,我刚都以为我要死在那边了。” “别瞎说!”蒋易撑着他的大腿悠了悠,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差不多得了,我的老腰都要折了,你个聊骚没够的,又去喂天鹅了?” 这树袋熊是蒋易一个宿舍的同学,叫顾仪范,一惊一乍体质,偏偏长得像个大马猴,就是性子开朗挺招人稀罕。 俩人来时是同机,到了爱丁堡机场又一起包车来学校报到,问了问是一个金融专业的,恰巧又申请了同一栋宿舍,他乡遇故知,厮混了两周就挺熟的了。 顾仪范的英文名叫steven,用中文咬死了发音就是史蒂芬,蒋易每次都叫他蒂芬呐~,听着跟翠花呐~简直异曲同工的妙。 顾蒂芬两腿一松劲儿,从蒋易身上跳下来,手里还拎着半袋子燕麦切片吐司,每个边角上都毫无章法的被薅过几把。 “太吓人了,这群大白鹅瞧着挺优雅,这一赶上饭点儿真是糙汉象全暴露了,我就动作慢了点儿,十几只妹的全上岸了,两条大长腿一立,一只只的比我腰还高,扑扇着翅膀追着我屁股后面撵,我一回头都能看见它们嗓子眼儿里颤抖的小舌头,你摸摸,我心脏都翻个儿了我去!” 蒋易不能抑制的就是一通闷笑,不剧烈,但越想越憋不住的那种笑,顾蒂芬就是一个长在他笑点上的男人。 他亲眼看过有女生也没事跑去后面湖边喂天鹅,让天鹅撵的扑了一跤,摔的亲妈都不认识了。 场景都不用换,人物换成顾蒂芬就行,哈哈哈哈,被鹅追的蓝纸,哎哟,笑死他得了! “蒂芬呐,你可长点儿心吧!你就说你欠不欠的,这天鹅都追哭多少女生了,你还往那儿瞎凑合,你说怪你自己,还是怪鹅?” 顾仪范眼看着天鹅掉回头走远了,才心有余悸的扶着胸口说:“这不正好买的面包临期了嘛,我想着吃不了也是浪费......诶,你这是干嘛去了?” “我吃饭去了啊,吉米陈啊,这两天速冻披萨吃吐了都。”蒋易边说,边和他一起往宿舍方向走。 “你说的我都想去吃了,但是仔细想想又有点儿恶心,不行......”顾仪范一手扶住他的胳膊,停下了脚步。 “咋,想想就要吐了?那我给你找棵树啊?”蒋易笑着说。 “不是,”顾仪范拧着眉头,“浪费这事不可取啊,你还是陪我再回湖边去一趟吧。” “不!”蒋易转过头就走。 顾仪范不依不饶的跑了两步追上他,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诶,诶,你就陪我去一趟吧,我这回不缠绵悱恻了,我就把面包整个拿出来往岸边一放就得,然后咱俩就撒丫子跑。” 蒋易非常认真的看了看他,“我没长腿,你背着我去背着我回来,我就陪你。” “行,走吧,”顾仪范冷笑了两声,“我给你顶脑袋上都行!” “来吧!”蒋易笑得十分猥琐,自己摆了个准备上马的造型。 “靠!现在就......”顾仪范无语的背过身,弓腰扎了个马步,“您请!” 俩没心没肺的开始在湿滑的小道上策马狂奔。 很快就看见雾气了,湖心有几只天鹅在悠闲的游着。 顾仪范撒了手,哈着腰不让蒋易从背上滑下来,快速从包装袋里把面包片掏出来,远远扔向了岸边。 蒋易笑得肚子直颤,自己搂着顾仪范的脖子又往上窜了一下,一扭头,就看见湖边的长椅上坐着个人,被树叶枝蔓的挡住了上半身,只露出一双穿着牛仔裤的大长腿来。 长腿旁边就趴着一只天鹅,彼此很是相安无事。 “嘿,你瞧瞧人家!”蒋易在顾仪范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谁?”顾仪范的视线位置比蒋易更低,一偏头就看见,不禁往那边挪了几步,顿了顿,“他呀。” 换了个转角的位置,蒋易也能勉强看清楚那人的脸了。 有点儿......熟悉。 “蒂芬,你放我下来,这人我......”蒋易拍拍顾仪范的肩膀,就往下出溜。 他想起来了,就差着一副墨镜的距离。 他在心里手动给长椅上的哥们儿补了一副墨镜,不就是红车里那个给自己解困帮忙的人嘛! “不好意思,本车一票到底,中途不能下车。”顾仪范紧紧箍着他的腿,恶作剧似的转头就跑。 “那人我认识,我真认识,刚刚在街上还帮我一忙来着,嘿,你丫有病吧!”蒋易急的够呛,余光看见那个男生听见动静,往这边看了过来。 这要是认出来自己也太尴尬了,翻脸不认人啊,幼不幼稚! 顾仪范根本不管那事,跟被火燎了屁股似的,就是一顿跑,半路上差点儿把一只觅食的松鼠给吓尿了,还以为有变态要来抓自己,凑凑几下就上了树。 一直跑到刚刚两人遇见的那个岔路口,顾仪范才伸着舌头把蒋易给甩了下来。 再回去也不值当了,蒋易心里有点儿发堵,没再说话,闷着头和顾仪范并肩往宿舍走。 走出去十几米,顾仪范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他没吱声。 顾仪范又撞了一下,斜着头从下往上看他,“真生气了?” “以为我是你啊。”蒋易哼了一声。 顾仪范两手插兜,笑着说:“你说他帮你什么忙了?” 蒋易顿了顿,把在路边遇上的奇葩事儿跟顾仪范大概讲了讲。 “哦,这样啊,那你别多想,也不用放在心上,”顾仪范随意的说,“对他来说不算啥事,估计他都未必记得了。” “你......认识他?”蒋易被撩拨起了好奇心,“也是咱们同学吗?” 顾仪范点点头,“比咱们来的早,读了有大半年的语言了应该,我认识一个和他玩的好些的同学,反正就是感觉他......挺那个的,你还是少和他来往吧,”他说着看了蒋易一眼,难得非常真诚的说,“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蒋易停下脚步,不解的看向顾仪范。 “我说真的,”顾仪范叹了口气,“就你应该有那种感觉吧?咱们虽然还没正式上课,可学校里晃来晃去这些个国内的同学,有哪些是像咱们这种没出过社会,大学毕了业就直接来这儿的,都能看出来吧?全是一个鸟样。” “嗯。”蒋易点点头。 “可他们不是,读那么长时间语言......”顾仪范声音轻了一些,“要么是野鸡大学出来,要么是专科生,要么是工作了很长时间又回炉的。” “不是,你这想法很危险啊,”蒋易蹙眉看他,“就算这种,怎么就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你听我说完啊,”顾仪范脸颊抽搐了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刚不是还说了,我也认识几个语言班的哥们儿嘛,人都挺好的,我说的,就是葛筝这个人。” “他叫......葛筝?”蒋易愣了愣。 顾仪范点点头,接着说:“他毕业后是工作过一段时间的,但是也不是正经的,瞎胡混那种,来了这边呢,还是接着混,混你懂吗?就街面上那种,”他手指隔着口袋顶出一个轮廓,捻动了几下,“算了,你这种傻白甜,根本理解不了。” “你妹的才傻白甜!”蒋易踹他一脚,“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啊,没出过国,还没看过美剧英剧啊,你少扯淡,然后呢,接着说啊。” “然后?没然后了啊,哦!”顾仪范说,“总之他不光干这个,啥都干,你没上学校网站上的华人社区看过吗?广告那栏,十个里有八个都是他发布的,什么接送机啊,给人搬家啊,转租二手房啊,乱七八糟的,他全干。” 蒋易嘴形挺圆,但那声赞叹声没实质性的发出来,只说:“那挺牛逼啊,这种人也有这种人的优势啊,说不定啥时候就......” “你歇着吧可,”顾仪范直接打断他,“有人说,他连出国读书的钱,都是傍富婆换来的,你品,你细品,”他挑了挑眉,“这是人品的问题。” “有人是谁?”蒋易觉得自己的关注点好像总有点儿问题。 “没发现你这么事儿逼啊,有人反正就是有人,我私下里听来的,真假不知道,但无风不起浪啊。”顾仪范的调门儿高了起来。 蒋易摇了摇头,“你这弄的跟高中初中时候班里传小道消息似的,可信度可真是......”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顾仪范抬眼看到宿舍楼,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十分傲娇的从兜里摸出烟盒来,“你就记着我是为你好就行......你回去还是咋?我先抽根烟,上次在宿舍开窗抽烟,还他妈触发了烟雾报警器,让宿管罚了我五十镑呢,靠,五顿吉米陈呐!” “都全楼疏散了,就要你五十镑便宜你了。”蒋易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就算打过招呼了,直接进了宿舍楼。 宿舍的小房间很局促。 入门右手边是个双开门的木衣柜,左边有个洗漱台,往里面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空间了。 局促,但价格还不便宜,他打听过,能比镇上租房价格贵了二分之一。 要不要开学后换个房呢? 蒋易推开窗户,风吹在脸上,脑子里有点儿乱,一直能想起蒂芬说的那些话。 要万一都是真的......不,就算只有百分之五十是真的吧,那葛筝还真是个和他们都一样的人啊。 004 dragonfly 蒋易坐在桌子旁边发了一会儿呆,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他知道学校网站上,生活服务类板块下面有个华人社区,知道归知道,一直没需要有什么服务,所以也没有仔细的看过。 刚刚顾仪范的话就像是一个活蹦乱跳水灵灵的小钩子,在他的心尖尖上不偏不倚的刺了那么一下,然后回这把型钩就有摘不下去的趋势了。 是人就有好奇心,尤其是对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与世界的好奇心。 假使顾仪范云淡风轻的跟他说,诶,那人啊,葛筝,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事儿多半也就轻飘飘的过去了。 可顾仪范非得来这么一下,也真是够烦人的。 就像在北方的寒冬腊月里,多少家长耳提面命的对自己孩子交代,不要去舔铁栏杆,可架不住越这么说,那挂着白蒙蒙霜冻的铁栏杆越是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连蒋易自己幼儿园的时候还偷偷的舔过自家楼下的铁把手呢,拔下来的时候,舌头表面一层皮都给拔掉了,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会哆嗦一下。 唉。 社区里都是比较务实的信息,最近新发的几条都是转卖二手物品的,上一届的老生居多,卖的架势都是奔着“净身出户”的路子去的,从床单被套,到桌椅板凳,电饭煲插线板斩骨刀,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的。 蒋易简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还抽空加了个微信,打算一会儿联系联系,买个二手的电饭煲回来使。 手指滑动鼠标再往下拖,就能看见一个id刷屏似的连着发了十几条信息,都是顾仪范说的那种,比较有技术含量的“服务”了。 蒋易不好判断这人是不是就是葛筝,因为他不记得对方的车牌号。 只从帖子上看,倒看不出什么来,也没觉得葛筝这人有多“乱”,相反,蒋易反而觉得这人挺有本事的。 宿舍里几个同学刚一到怀村儿,就都跃跃欲试的想要去体验一下影视剧里的异国打工环节,但视野思来想去,最宽也就只能看到村儿口的那家中餐馆里,想象力基本被锁死在了洗盘子刷碗这一件事儿上。 但葛筝......如果这发布信息的人真是葛筝...... 蒋易掐指算了算,这一个月下来,进项还是非常可观的。 他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自己要是个暖棚里顶花带刺的黄瓜,那葛筝就应该是塔克拉玛干上的顽强的仙人球。 不是,黄瓜?这干黄瓜神马事啊? ......走廊里喧腾了好一阵子了,是顾仪范又在发神经,在厨房扯着脖子喊自己放在冰箱里的酸奶和黄瓜被人偷了。 可惜他叫破了喉咙,也没有真凶出来自首。 蒋怀推开门房间门走出去,经过狭长曲折的走廊,路过了十几扇房间的小门,大半都是还没有入住的。 他趴在厨房门口看了一会儿,才笑着说:“差不多得了,多少钱的玩意儿啊,还不够你费嗓子的呢,你这是金嗓子喉宝带多了没地方消耗是吧?挂社区里转卖啊,肯定抢手。” “多少次了!”顾仪范一脸不忿,“我心里约莫知道是谁,就是没有证据,靠,下回别让我抓个现形!” “我也知道是谁,”蒋怀笑了笑,“习惯不一样而已,后半夜玩回来,饿了难免,早上酒醒了,都未必记得这事儿了估计。” “所以真想赶快找个房子搬出去住,”顾仪范说,“真是受够了,小来小去的恶心人玩儿!” 窗外有人喊了几声,蒋易上去推了顾仪范一把,顾仪范气鼓鼓的一插腰,往窗台那边瞭了一眼,“篮球?昨儿就说好了要打一场的,三对三,我忘和你说了。” “没和我说就算上我了?”蒋易让他说的很无奈。 “有毛病?”顾仪范睨了他一眼。 “没毛病,走吧,哥陪你打一根黄瓜的球去。”蒋易强推着他就往外走。 夏令时天黑的特别晚,晚上十点半十一点的时候,天空还是蒙蒙亮的,就算黑也黑的不彻底,等早上三点多不到又已经亮了,这样的天光底下,总给人一种白日苦长不知疲倦的错觉。 约打球的几个人都是国内留学生,不同专业的,彼此也不太熟,反正蒋怀事除了蒂芬一个也不认识。 不是很熟悉,打得就比较矜持,配合默契之类的也都很稀松。 打了小半场,蒋易勉强找着感觉了,不时转头看一眼顾仪范,却看他迟迟还沉浸在晃神儿的状态里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那根黄瓜。 “想什么呢!”蒋易带球从他身边过的时候,低声吼了一句。 “啊?啊!”顾仪范皱眉看了他一眼,猛然惊醒似的往后退了两步。 结果正赶上对方一个人上来断球,顾仪范脚跟都没踩实,被莫名其妙夹击在了两个人中间,懵了一秒,就被对方那哥们儿一个肘击糊在了下唇和下巴之间的位置,臂肘和自己的下牙骤然相逢,石破天惊。 “噗”的一声,他居然吐出一口血来。 “操,什么情况啊!”蒋易余光扫见都都懵了,扔了球就过去抓他胳膊。 其他人见状也都围了过来。 “我......”那罪魁哥们儿一脸歉意,“没事吧?真是寸了嘿,我真不是故意的。” “知道不是故意的,就打个球还能有血海深仇啊,我没爆肝爆肺,都别那么看着我了,”顾仪范接过旁边一个人递过来的纸巾,又弯腰吐了一口血沫子,“是我自己牙把嘴里面硌破了,没事儿。” 打球日常有点儿小擦碰都是难免的,要不是他刚刚那一口老血跟被废了毕生武功似的,别人也不会这么当回事,不过一听说只是嘴破了,包括蒋易在内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那算了吧,”一个哥们儿说,“我有点儿晕血,看你喷那一下我手都凉了,咱们也不在国内,看个病忒费劲,”他看向蒋易,“要不你陪他回去吧,我们自己再找地方随便玩一会儿去,等他好了,咱们再约。” “行,”蒋易点点头,“那咱们回头再约。” “丢人。”往回走的时候,顾仪范还一脸的不甘心,“我这回算是出名了,私底下不一定怎么埋汰我呢。” 没有外人在了,蒋易瞥一眼他那熊样就忍不住想笑,一路装模作样的扶着他回了宿舍房间,坐在顾仪范床上还不停的闷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你也知道人言可畏了啊,想想你们背后怎么说葛筝的......” “嘿,我发现你这人挺有意思啊,”顾仪范站在洗漱台那儿照镜子,“小蒋同志,是一回事嘛你就往一起类比。” “你要不刷刷牙吧,龇牙照镜子,一牙缝血。”蒋易缓过那口笑气,掏出手机看了看,“对了,你说想出去租房子,有合适的地方吗?” “你也想出去住?”顾仪范顺手接了小半杯水,挤上了牙膏,“要不咱俩合租吧......不过我这间宿舍比你还多订了两周呢,钱都付完了,白空着不划算,你要是到期不续租,可能得先找先搬,我再紧随其后。” “那我还是看看校外的宿舍吧,”蒋易想了想,“我看了租房中介的网站,房源信息上都写了不短租,要不就死贵那种,诶,你要有谱,我就先租校外宿舍了啊,回头等你这边可以了,咱们再一起找房子。” “行,你找吧,我肯定不放你鸽子就是了。”顾仪范满嘴血腥味,皱着眉头胡乱刷了几下,就拿起杯子,含了一大口水,咕噜咕噜的漱口,把整个口腔都撑了起来,一边脸颊上一个大包。 蒋易原本还低头漫无目的的划着手机,视线一偏,正好能看见顾仪范的小腿以下位置。 他皱了下眉,总觉得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落了下来。 那东西砸在素色的地毯上,瞬间氤起一小摊深色的印记。 什么鬼?! 蒋易的视线顺着那液体的动线快速向上飘...... “我操......蒂芬呐......” “嗯?”顾仪范嘴里含着水,只能用鼻子哼了一声。 蒋易半张着嘴,喉间动了动,觉得自己心里真的有一万只小羊肖恩撅着尾巴绝尘而过。 他抬手指了指顾仪范的下巴,“你......你.......你妹的!你照镜子!” “嗯?”顾仪范不明所以的又瞪眼看了他一下,满眼都是你丫要耍我你就死定了的意思,但也还是转头凑近了镜子一照。 镜子里,紧闭的嘴倒是没什么,可下唇到下巴中间那一截,诡异的有个地方,此刻居然神奇的往外渗着水珠......一小颗一小颗的,凝聚到了一定体积,才会华丽丽的坠落下来。 顾仪范一口水瞬间全喷了出来,一脸匪夷所思的看看镜子,又看看蒋易,看看蒋易,又看看镜子。 “你下巴让牙啃漏了啊?”蒋易真的莫名其妙就笑了,捂着肚子简直要把自己笑抽了,肋条骨都隐隐开始发疼了,可就是停不下来,跟按了开关似的,到最后笑的都快断气了,眼睛里一层水雾,还是不过瘾,又从床上滑到地面上,跪趴着啪啪拍着地面。 原本还雄赳赳气昂昂的顾仪范,两腿一软,直接斜靠着房门直挺挺的出溜到了地上,“我完了......” 蒋易狠狠掐着大腿,擦一把笑出来的泪眼婆娑,“你别说话了,你现在说啥我都想笑,我也要完了。” 那边半天没动静。 蒋易抬眼看过去,就见顾仪范一脸惨白,两眼发直,胳膊腿儿都瘫软着,跟中风还是中邪了的症状极为类似。 “我操,你真的假的啊?”蒋易直接用膝盖往前蹭了两步,拉着顾仪范的腿,抬手在他脸上拍了拍。 顾仪范目光呆滞,气若游丝的说:“我完了......” “我操了真是!”蒋易这情绪瞬息万变的大开大合,感觉自己也要跟着出心脏病,也要完。 按理说,吃饭的时候谁还没咬过嘴啊,咬掉一块肉咬出血那都是常有的事,这回顾仪范不过是把自己嗑得彻底了一些,来了个对穿......但以此类推,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儿吧。 但蒋易忘了情绪这个东西是会传染的。 顾仪范自己给自己在心里上演了一出命殒异国的悲情大戏,这会儿都演到第六集了,脑子什么的,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蒋易主要看着他脸色煞白的真不像装的,而且嘴破了只是表象啊,他又不是专业的大夫,也搞不清楚这事儿到底严不严重,于是脑子也让天鹅给啃光了。 “你别怕啊,我背你,去医院!去医院!”蒋易手忙脚乱的就把已经瘫软成烂泥的顾仪范给背了起来。 顾仪范比蒋易还高,背在背上,两只脚尖远远的拖在地面上,划出连绵不断的两条浅沟,老远一看,就跟蒋易被丧尸给追尾了似的。 说起来也是邪门了,刚刚宿舍门前还挺热闹的,这会儿出来居然连只鸟也看不见,空落落的那叫一个荒。 蒋易都不知道白天让顾仪范背自己去喂天鹅,是不是遭了报应,活该应在眼下了。 这林间小路,平常走也没觉得,如今心里越急躁越觉得没有尽头似的,又湿又滑的逶迤小道,顾仪范背起来简直比泰山还沉! “你怎么样啊?你别睡啊,你和我说说话啊!”蒋易感觉自己能说出这话,智商最高峰也不会高过马里亚纳海沟了。 “别......别告诉我家里人......别让、别让我妈担心......”顾仪范挣扎着说,“我的银行卡在......我初恋是......”他猛地一动,“就说、就说我是刻苦学习,积劳成疾,不堪重负........” “你别扯淡了,咱们到医院,就没事了!你的乌鸦嘴赶快收一收!”蒋易让他几句话说得心里更慌了。 “蒋易,好兄弟,看你这么背着我,为我着急,我就是......也不会忘了你......来世咱们也是好兄弟!”这几句话,顾仪范都是倒着气儿说的。 说完就没声了,两只手臂也耷拉下来了。 蒋易想到之前刚来怀村儿时,在同学间流传的一个段子。 说一个同学肚子疼,跑到医院去看诊,结果护士小姐姐给了他一张名片,上头有一个电话号,告诉他明天一早八点打这个电话。 同学心想明早啊,那真要有大毛病也耽误了吧?但还是忍着接了过来,问了句,“明早才能看医生啊?” 护士小姐姐看了看他,怕他听不懂,语速很慢的解释:“明早你打这个电话,来预约一个正式的预约,然后等过几周排到时间了,就会给你打电话通知的。” 蒋易脸侧滑下来一滴汗,想着要是预约一个预约,估计蒂芬早都凉了! 没开学,校园里挺空荡的,公交车末班车也过了时间,摸出校门上了主路的时候,前后左右简直漆黑的让人心生绝望。 出租车什么的,在这里根本不存在的,得专门到网上找出租车公司预约,但事发突然,他根本顾不上这个。 蒋易反手在顾仪范大腿上掐了一把,顾仪范立马疼的一抽。 蒋易无语的骂道:“你他妈的活着就出点儿声,别吓我啊!” 顾仪范极为虚弱的哼了一声,又没动静了。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后两句是啥来着?蒋易觉得和自己的心境还真是契合啊! 好容易从后面有了点儿菲薄的亮光,越来越近。 蒋易赶忙朝路中间蹒跚了几步,比了个搭车的手势,然后眼睁睁看着那辆车加着速的从他俩身边开了过去。 “fk!fkfkfkfkfk!”蒋易粗着嗓子吼了一阵,没发现后头又缓缓的开过来一辆车,本来已经开过去了,居然停住车又徐徐倒了回来。 蒋易被车灯晃的睁不开眼,抬手遮了一下。 车窗摇下来,一张熟悉的面孔半探出来,瞧着他问:“要帮忙吗?” 蒋易愣了愣,把几乎要出口的那个名字又给咽了回去,快速的点了点头,“要!” 005 rabbit 车后座的空间不大,狭窄的车厢里有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和烟草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陌生的,像一脚踏入了别人领地的感觉,但因为并不难闻,又有些莫名的惴惴和兴奋。 搭配着车窗外草木街道都只剩轮廓的晦暗,还有驾驶座位上年轻司机露出来的夹角一般单薄的侧脸——只能勉强看到耳根到颈侧的一小片冷白皮肤。 陌生的国度,身边紧紧靠在肩膀上的要死不活的蒂芬。 蒋易只想说......真他妈狗血的文艺啊。 葛筝开车开得挺稳的,一边加速,一边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两人,最终把视线锁定到了神智看起来还算清醒的蒋易身上,“阑尾炎?还是食物中毒?” “食物中毒?”蒋易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这人近期碰到了什么食物中毒的情况,才会脱口有这样的询问吧。 葛筝笑了一下,依然从后视镜里懒懒的瞥了他一眼,“每年二月份,这边有黄水仙上市,超市里到处都有卖的,就和果蔬放一起,总有不少留学生把黄水仙误认成是蒜薹买回去,炒炒吃了就中毒了,这个季节没有黄水仙了,但也有不少小孩不会做饭,肉类要么做不熟,要么在冰箱里放到变质了也看不出来,吃下去上吐下泻发高烧,呵,总有。” “哦,”蒋易嘴角抽动了一下,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主要顾仪范这种情况下,他笑也不合适,“那不是,我朋友他就是打球,被撞了一下,把下巴磕漏了.......” 他话还没说完,葛筝那边就猛踩了一脚刹车。 顾仪范直接出溜到了座椅底下。 “嗯?”蒋易愣了一下。 葛筝给车调了个头,又开始往学校的方向开。 “不去医院吗?”蒋易这话问的挺没底气的。 “不用,”葛筝说,“如果只是磕了一下,学校医务室就能处理,还快。” “医务室?”蒋易拽着顾仪范的后脖领子又把他提溜回座位上,“我朋友的伤好像还挺严重的。” 葛筝没再说话,沉默里有种让蒋易不太敢再张口询问的强大气场。 其实也可能顾仪范之前对他那番恐吓在潜移默化中产生了作用,总之他一见到葛筝,脑中就全是“狠角色”、“街头老大”、“很牛逼”之类的词条一闪一闪的。 “没事。”过了很久,葛筝才说了一句话。 听到这两字的时候,蒋易简直觉得自己感动的都快哭出来了,不是因为这言简意赅的两个字里包含的安慰,而是因为葛筝这种咖位的大佬,居然还能赏他一句有来有往的回复,没让他直接被尴尬给锤死在地面上,还真是挺给面子的了。 车开进校园内,又一路开到校医室门口。 刚刚背着顾仪范山一程水一程往外挣巴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呢。 蒋易原样背着顾仪范,看葛筝快步走进校医室,从走廊推出一个轮椅来。 顾仪范耷拉着脑袋瘫软在上面,把迎出来的一个膀大腰圆的男校医都给惊着了。 不过在询问完情况之后,校医的眼神就从震惊变成了无奈加嫌弃。 伤口处理的过程,蒋易不想看。 他左右手互相搓了搓,后知后觉的为自己刚刚的二逼行为自惭形秽着。 葛筝站在门外背着身抽烟,昏黄的灯牌把他的身形映照的挺拔纤长,就是他习惯上总是喜欢微微缩着肩膀,给人一种时刻在抵御危险的戒备,以及肢体无法彻底舒展开来的颓然。 很奇妙的气质混杂。 是蒋易从来没在周围接触过的同学和朋友身上见到过的。 他踟蹰了一会儿,打算上前去正式道个谢,连上之前在公交车站的那次,或者,也可以装作不经意的解释一下在湖边的那次...... 他把准备要说的客套话在嘴里完完整整的过了一遍,抬手刚要去推门,就见外面的葛筝一偏身,接起了一个电话,随后目光定在他脸上,非常随意的挑了一下眉,算是知会过了,就转身快步上了车。 小红车在夜里还挺醒目的,车灯像两个闪亮的橘子,在视野中颠簸了几下,很快就远到再也看不见了。 蒋易蹙了下眉头,心里有种不是太爽的,但又形容不大清楚的感觉蹦了出来。 他找了张靠墙的长椅坐了下来,脑袋还没彻底放空琢磨琢磨刚才的事情,顾仪范那孙子就从处置室里腿儿着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小盒药膏还是漱口水一类的东西。 蒋易立马忘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盯着顾仪范的两条腿就来气,“哟呵,您老人家续上假肢了?” “别说了,”顾仪范眼神里都是求饶,自己也觉得分外的不好意思,“我他妈也没想到,怎么就怂成这爷爷奶奶样了。” “别糟践爷爷奶奶,人家六七十岁的都比你心理素质好,”蒋易绝望的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扯着他肩膀狠狠的往外推了一把,看他一个踉跄,又忍不住回手拉了一下,“医生咋说的,真没事啊?” “没没,别问了,没事儿!”顾仪范垂着脑袋往外走。 蒋易跟出去,跳起一步,用胳膊夹住他脖子,另一只手扳过他的下巴仔细看了看。 缝针都没有,就跟拉拉链似的,在伤口的地方等间距的贴了几个白色的小胶条,也不知道是什么高级货。 “几天能好啊?耽误吃喝不?”蒋易问。 “三天差不多了,不用力,别再碰着就行,”顾仪范又讪讪的回了一句,大概是想转移一下蒋易的怒火和注意力,胳膊肘碰了一下蒋易的肋下,歪头问,“刚开车那人,是不是葛筝啊?” “我操,问我呐?你自己没眼看啊?”蒋易瞪他。 “我刚刚都虚脱了嘛不是,眼睛里全金光,稀里哗啦的,”顾仪范说话说得急了,扯着了伤口,吸着气,用手指虚虚的碰了碰下巴,“要不说你俩还真是一段孽缘啊,这都能碰上。” 蒋易一听又火了,胳膊肘一使劲,把顾仪范的后背直接按成了一个问号,“咱俩不去天鹅湖边决斗一场这事是过不去了我靠!你还好意思说这话?要是没碰上人家,你这会儿狗命还在不在都难说,我脑子都让你吓没了,我才丢人丢到爷爷奶奶家去了呢!” “疼啊,疼!”顾仪范拼命指着自己的下巴,哀兵策略才把自己从蒋易胳膊里救了出来,“丢我的人,都记我脑袋上,行了吧?下次见了面,我客客气气的跟人家道个谢,再替你解释解释,就说你脑子被我磕了,行不行?”他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别想了,也没那么多机会能碰着,谁还不在读书的时候犯点二啊,何况是在国外。” 蒋易拿手指头恶狠狠的指了指他。 “我!我犯二!”顾仪范两手高举做投降状,“这一天天的,真是日了狗了。” 顾仪范痊愈的进程,从他眼睛里头日渐聚拢的贼光中,就能完整的窥到。 过了没两天,赶在开学前一天抵达的最后一批国内学生今天下午就到了。 顾仪范在新生群组里蹦着高儿的嚎叫着,要去给同学接机搬行李,被一串不明所以的同学献上了队形整齐的鲜花。 只有蒋易从他那孔雀开屏似的搔首弄姿中,看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女生,这俩字听着就让人年轻有活力啊。”顾仪范和蒋易并肩在林间小道上走。 去机场的包车一会儿也会从主教学楼后面的公交站那里发车,蒋易要去镇中心,俩人顺路。 “你真不去啊?”顾仪范又问了一遍。 “闲得你吧,你这身体,一会儿接机可得照顾好自己,别看见哪个妹子好看了,再激动的犯了心脏病,身边未必有人像我这么靠谱送你去医院啊。”蒋易说。 顾仪范脸颊抽搐了一下,“差不多得了,人家也是要面子的呢。” 蒋易笑了一下,没说话。 不远处横着骑过去两辆山地车,挺酷的两个华人女生,看方向,是往天鹅湖那边去了。 前头过去的那个,蒋易不认识,后头的那个,隐约是有点印象的。 他一回头,看见顾仪范的小眼睛无比聚光的追随在人家俩女生的屁股后头,一脸猥琐。 “还去机场接机吗?我看要不去湖边英雄救美吧,没准儿一会儿鹅特工就上线了呢。”蒋易笑着说。 顾仪范依依不舍的把目光拔回来,“后头那个,叫黄鹂,在咱们这届新生里,挺出风头的。” “因为起了个鸟名吗?”蒋易问。 “滚!”顾仪范瞥他一眼,“我发现你这情商,别是个母胎单身吧。” “你不solo,你上啊!”蒋易不知道连眉毛眼睛都没看清的人,需要什么太高的情商。 “算了,”没想到一向自诩杂食性动物的蒋易难得理智上线的摇了摇头,“这种性冷淡款的,我还真是hold不住,还是阳光甜美爱笑的小娇花,更能激发出我的探索精神和保护欲来。” “你说那个黄鹂吗?”蒋易看他一眼。 “啊,要不你试试?”顾仪范笑的猥琐。 “滚蛋!”蒋易顿了顿,“要是有合适的,给你捎带上不?” “妹子吗?”顾仪范愣了一下。 “我说书!想什么呢,禽兽!”蒋易扬起手中的那页纸。 “哦哦,嗨,你看着办吧,我都行,我也不嫌弃书页上有字迹,要把重点都给画好了,还省我事了呢。”顾仪范已经看见等着他的车了,一挥手跑了过去。 蒋易自己排队上了公交车。 他手里拿着一张教材名录,开学后每门课程的教材,学校是不发的,需要自己买,当然了,原则上是买不买自愿,一是有每节课的课件都可以提前下载打印,二来学校图书馆里也可以借的到,不过每门教科书只有五本储备,借不借的到完全凭人品,非常不靠谱。 漂洋过海留个学,倒还不至于拮据到连本教材都不舍得买的程度。 学校书店里就有全套的,但实在是贵的惊天动地啊,随便一本宏观经济学就要合人民币小五百块钱,所有课全配齐,大几千就出去了。 脑子里的汇率转换系统经不起这么换算,尤其再手贱的去国内某宝上搜索一下,总觉得自己要买了原版就跟当了个无脑的冤大头似的。 网上社区里有往届学生的二手书卖。 蒋易联系了几家,都不太满意。 书上字迹太多太丑的,都有点儿受不了。 他想要个最佳性价比的选择,听宿舍里的同学说,镇中心有个书店,也卖二手书和教材,很多本在那里摆着,可以自己有目的的选择,想着兴许能淘到几本干净些的,如果实在不行,再买新的也来得及。 下了车,蒋易顿了顿脚,等车过去了,要到马路对面去。 上次就是在这里,碰到了那个挑衅的小男孩,再加上还有解救他的葛筝出现,记忆就带了几分深刻。 没经历过什么事情的时候,从来也不会多想,经历过的,就忘不掉,到了同样的地方,就会条件反射的留心。 他下意识的朝四周扫了一圈儿,正低头要过马路,忽然兜头被人抱住,揽着肩膀就撞进了公交站亭里。 肩膀狠狠的撞在玻璃挡板上,“哐”的一声闷响。 蒋易有点儿惊弓之鸟,下意识就要支起胳膊肘动手了。 意识勉强回神儿的第一反应,倒不是声音,而是那因为姿势而包围在他周身的气息,特殊的,清晰的,古龙水混杂着烟草的奇妙味道。 蒋易自己从来不喷香水,身边的同学也大多没这份矫情习惯。 他自己身上,除了沐浴露的味道,就是洗衣液的味道,了不起再夹杂点爽肤水的味道。 所以特殊的,总是会被轻易记住,又轻易辨别出的。 想到这儿,蒋易虽然没有再奋力挣扎,可还是有些别扭的想要侧过身去。 “嘘,”耳畔的声音轻微又冷静,“别动。” 蒋易僵了僵,身体虽然静下来,眼角余光却扫到旁边的小巷口,那里缓缓开出了一辆警车,两个体格壮硕魁梧的警察小跑着跟出来,彼此说了几句话,又掐着腰四处张望着。 葛筝手臂一用力,箍着蒋易的身体一转,两人的位置瞬间挪移,看上去,成了蒋易将葛筝推抱在了玻璃挡板上的姿势。 这个姿势,更便于蒋易挣脱出去。 他可以离开。 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他以往二十年的人生经历截然相反,他扫向警车的目光里,不明所以的就带出了一丝紧张与兴奋。 也许是葛筝几次出手相助,让他本能的想要投桃报李。 总之瞬息之间,他热血上头,不仅配合了葛筝荒谬的行为,还在心里蓬**了一分热血激情,宛如自己这个默然的配合,是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一般。 过了一会儿,两个警察走回了车里,车却没动。 就在蒋易身体有些僵硬的时候,葛筝行状十分亲昵的搂着他,下巴垫在他的肩头,将他半搂半拽着,带进了路边停着的那辆耀眼的红色小车里。 蒋易开了后车门,低头上了车。 葛筝在他腰上推了一把,跟着也坐进了后车座。 车门关上的一瞬间,蒋易好像听到了葛筝微微长出了一口气,但很轻,听不真切。 蒋易的精神一直保持在某种诡异的亢奋之中,即使进到了车里,眼睛还是忍不住一直盯在那辆警车后面。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能有十分钟,葛筝从裤子里摸出烟盒来,侧头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又递向蒋易。 蒋易连忙摆摆手,“谢谢,我不会。” “嗯?”葛筝这才偏头看了看他,顿了一会儿才说,“那你会喝酒吗?” 蒋易蹙了下眉,“一点儿吧。” 葛筝勾着唇似乎笑了一下,但眉眼的走向又不像是真笑,眼睛微微眯着,也睨向了那辆警车。 葛筝这车的车型有些复古,内饰是黑色的皮革,空间也很局促。 两人的视线落点相同,偏头的角度也相同。 蒋易的目光很不经意的就落在了葛筝的侧脸上。 袅娜的烟雾虚化了葛筝下颌线的轮廓,让他那种“狠角色”的气质略微淡化了一些。 蒋易这才发现他的瞳孔,居然有些淡淡的烟灰色,睫毛不浓密,但很直很长,鼻子很挺,嘴唇很薄。 大概是感觉到了蒋易好奇到过于直白的目光,葛筝转回头来,朝他伸出了手,“我叫......” “葛筝,”蒋易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抬手快速的和他握了一下,强忍着尴尬又解释了一句,“上次你在这儿帮我赶走了一个当地小男孩,我同学就告诉我你的名字了。” 葛筝眼神闪了闪,像是努力回忆了一下,才说:“哦,是你啊,你......” “我叫蒋易。”蒋易说。 “嗯,”葛筝笑着点点头,“谢谢了。” 蒋易想了半天,也没搜刮出更合适的应对,脸上努了半天劲儿,才说:“不客气。” 葛筝在他脸上探寻的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不是特别严重的事情,你别担心,就算我现在被逮出去,也牵连不到你的,放心。” 蒋易想说我不担心,不仅不担心我还很兴奋,可只要不和蒂芬在一起,他的智商还是在线上的,他知道自己要真这么说出来,除了会让葛筝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应该并不会有其它更好的感观了,“你......什么专业的啊?” “哈,”葛筝眯着眼睛看了看他,“不问我做了什么,问我什么专业?”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来,抿着嘴唇说,“你......挺有趣的。” 006 gull “你也......”蒋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也挺帅的。”葛筝看着窗外,开了个不轻不重的玩笑,把蒋易的尴尬也捎带脚的一笔带过了。 “我是想说,其实咱们应该是老乡。”蒋易斟酌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是嘛,”葛筝的反应倒平常,没有一般在异国同一个省份出来的同学之间那种过于一惊一乍的相认过程,他好像根本不care这个话题,“你那同学还看过我护照呢?” 这话里带着调侃,蒋易说:“不用看护照,听口音就听说来了,你东北口音还挺重的。” “嗯,”葛筝应了一声,“你说话倒没什么口音。” “我估计串味儿了吧,”蒋易笑了一下,“我从上初中就跟爸妈去南方了,周围同学说话都不这个味儿,后来慢慢就扳过来了,但是要特意说也能说,而且那些特殊点儿的词儿,我也都能听懂,什么马路牙子啊,波棱盖儿啊,无脊六兽啊,秃噜反账啊,破马张飞什么的。” 葛筝眼底终于有了些真情实感的笑意,他半开了车窗,把烟灰掸到了外面,“你老家是哪的啊?” “延平,”蒋易说,“你呢?” 葛筝看着他。 “你不会......吧?真的假的啊?”蒋易这下是真的有些吃惊了。 “老家还有什么人吗?”葛筝问。 “爷爷奶奶还在,还有姑姑叔叔什么的,但外婆......哦,姥姥,姥姥岁数大了,又是一个人,就跟我们出来住一块儿了。”蒋易说。 “过年还回老家吗?”葛筝身体向后靠了靠,姿态更放松了一些。 “不是年年回,有时候也把爷爷奶奶接出来过年,”蒋易笑了笑,“你呢?” “我?”葛筝顿了顿。 “嗯,”蒋易看他,“你在老家......” “我爸妈都在延平,那小破地方......”葛筝微微眯了下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又补充了一句,“你觉得延平怎么样?” “我觉得还成,”蒋易其实说这话也有点儿昧着良心了,他印象里自从举家搬迁到了滨城,这些年回延平的日子归拢到一起也没有三次,不超过十五天那种,而且每次无一例外都是被厚重积雪覆盖成一片莽白的样子,仿佛一个城市被迫冬眠着,没有生息的诡秘安静,满眼都是凛冽的暗沉......他顿了顿,幽幽叹了口气,“就是觉得......几十年都没什么变化,有些死气沉沉的。”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说,会不会对还是全家生活在那里的葛筝的一种冒犯,赶忙朝他那边看了过去。 “我知道,懂。”葛筝的脸孔上蒙上了一层淡漠的疏离,“这些年人口只出不进,但凡年轻些的,都走了,年老的呢,家庭条件好些的,也都跑海南买房去了,候鸟似的,一到冬天都走了,你要是每年只是过年的时候回去......有这种感觉也不奇怪。” 他这样半回忆半说话的状态,莫名让蒋易觉得,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延平那无边无际暮霭中泛着灰青的积雪。 蒋易还想说点儿什么的时候,葛筝推门走下了车,借着插腰的动作活动了一下身体,眼睛同时往四周望了过去。 警车已经离开了,一切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坐回驾驶位,发动了车,从后视镜看过来,“耽误你事儿了吧?你要回学校,我可以送你回去,还是你要去哪儿?” 蒋易朝后面指了指,“我就是要来这边书店的,你忙你的吧,我从这儿下去就行。” “好,再见。”葛筝的结束语干脆利落。 再没有什么能继续留下来攀谈的借口了,蒋易其实挺好奇葛筝今天到底做了什么的,存在于自己脑中的那些没有边际的胡思乱想,时不时就会跑偏,都是越走越夸张的路线。 但就算认了老乡,看看葛筝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他也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两人目前仍然属于彼此知道名字而已的关系。 想想他和顾仪范之间那种只要投了眼缘,一路飞机就恨不能掏心掏肺称兄道弟的学生气,葛筝似乎更习惯于把自己包裹的很严密,把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切割的很整齐,你在那里,我在这里,我也热心可以帮你,但不代表帮完之后,我就会走近你。 蒋易推门下了车,站在路边,朝葛筝摆了摆手。 葛筝按下车窗,说了句什么。 “什么?”蒋易没听清,又往前走了一步,弯腰凑近了些。 “我说咱们一个专业的,”葛筝从旁边拿出一副墨镜戴上了,“你刚不是在车里问我来着嘛,”说完松垮的抬起一只手掌,随意的摆了摆,“再见。” 车都开出去很远了,蒋易才回过神儿来,看了看自己一直攥在手里的那张教材目录......他的视线其实一直都追随着葛筝来着,不过居然没有发现对方什么时候扫见了这些细节。 葛筝一个人慢慢的找到了那家隐藏很深的小书店,狭长的玻璃橱窗,墨绿色的墙壁,花字的黑铜招牌,最醒目的展位上摆着全套的《哈利波特》。 老板是个戴眼镜的胖爷爷,看上去不怎么热情也不怎么凶悍,自己端着份报纸坐在床边,旁边桌子上放着一个咬了一口的三明治,看上去应该是不怎么好吃。 非常朴实无华的场景,却让蒋易心里突然一阵发痒,窸窸窣窣的像顶破了土层的嫩叶,自顾自的找到了蓬勃生命的出口。 可要具体描述,又有些混沌,找不出什么过于准确的形容词来。 蒋易盯着书封,眼前却全是轻快跳跃着的光影。 那些光影带着些微不可查的旋转,滑动的很快,浮光掠影一般,暖融融的,试探性的,又稍稍有些惊慌无措的。 肩膀撞在玻璃挡板上的地方,隐隐有些疼,这会儿才淅淅沥沥后反劲儿似的传导上来。 挺玄妙的,像一场奇遇。 晚上顾仪范到他宿舍来扯淡,夸夸其谈着从机场接回来的那一车活色生香的女同学,眉飞色舞的让蒋易都想直接抄起一只拖鞋糊他脸上。 顾仪范随手用拇指在书桌上的几本教材上滑着,嘴里一结巴,视线忽然就定住了,“不是,我说蒋易,你逗我玩呢是吧?” “嗯?”蒋易没明白,站起身往书桌那边探了一下头。 顾仪范把最上面那本宏观经济学半举起来,怼在脑袋边上,指着随意翻开的一页说:“之前看你那矫情劲儿,我还以为你多少毛病呢,这专程跑大老远的精挑细选一下午,就选了个这啊?”他手指在书边斗大的笔记上点了点,“之前这哥们是拿脚丫子写的字吧?这你能忍?我都忍不了!” “滚滚滚,”蒋易其实自己都没仔细看,整个选书的过程,脑袋里就跟断片儿了似的,一大片一大片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片段或感受的放大,连警车的形象,都被他反复想起,在脑海中上演了一部警匪大片,他抢回书,往桌子上一扔,“这哥们一看就是个外国学生,我就想学学人家的学习逻辑。” “屁!”顾仪范眼睛在他身上转了几圈,忽然特别严肃的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啊?” 蒋易推他一把,盘腿坐回床上,抱着笔记本电脑继续看,“诈我不好使啊。” 顾仪范没骨头似的往椅子上一瘫,两条腿交叠着也搭在了床沿上,仰天长啸的叹出了一口气,“你听说了吗,就咱们学校的大小年?” “什么大小年?”蒋易瞥他一眼,一篇篇翻着华人社区里的贴子。 “咱们专业每年有个大概固定的毕业率你知道吧?”顾仪范说。 这就是国外一些学校最爱玩的“宽进严出”的把戏了,又希望多招留学生来增加收入,又希望保持自己矜持的教学招牌,于是招生入学的时候门槛极低,考试毕业的时候就会设置一个相对高严的门槛。 最重要的一点是,毕不了业,也是上了课的,所以学费是不退的。 “好像是百分之七十的毕业率?”蒋易蹙眉想了想,“忘了听谁说的了。” 顾仪范点点头,“不要脸的。”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那你说的那个什么大小年是什么玩意儿?”蒋易被勾起了一丝兴趣。 “我操,这个精彩了,”顾仪范笑着靠坐过来,扒着蒋易的胳膊,声音压得特别低,“听说咱们学校有个宿舍闹鬼闹得挺严重的,你知道吗?” “有病!”蒋易一听这话,就彻底没了听他扯淡的兴趣。 “真事儿!诶,蒋易,诶,诶,你听我说啊,”顾仪范笑眯眯的说,“听说就是因为有个女生,因为卡毕业率这事儿,成绩明明低空过了,结果还是没毕业,心里一想不开啊,就......”他龇牙咧嘴的在自己手腕上比划了一下,“心理素质忒差,但学校多少也顾及了一些,就有了后来的大小年,大年呢,就是题目会严一些,毕业率卡的死一些,小年呢,相对就轻松一些,嘿嘿,”他神神叨叨的掐着手指头,“咱们这年是小年,幸运吧?” “也不能这么说,”蒋易看着他,“这就跟考cfa似的,其实就是正常的让大家挣个top,只要你成绩能进前百分之七十了,就说明你学习的相对扎实了,不是投机取巧因为猜对题了或者试卷出的简单蒙对的多了那种,我倒感觉还相对公平一些呢。” “跟你没法交流!”顾仪范一脸兴致索然,“就想和你讨论个女鬼,你跟我玩这么正经的,没劲!” “回去撩妹去吧,没法交流就切断交流。”蒋易在两人中间的床上,手动画了一条线。 “不急,明天迎新酒会,咱专业全去,满眼春光,还不是任君挑选。”顾仪范伸了个懒腰,拖沓着站起身来,“那我洗澡去了,听着浴室那边好像没动静了。” 一个楼层,浴室就两间,大家得排队。 蒋易看宿舍的门关上了,不用再分神和顾仪范瞎扯,眼睛顿时集中在了电脑屏幕上。 之前那些疑似葛筝发的贴子,今天终于破案了。 他记住车牌了。 贴子上有车辆的信息,为了让租车的人安心,葛筝还发布了车牌的后三位尾号。 不过上面没有留微信或qq号,只留了一个电话号码。 这就有点儿尴尬了。 蒋易翻来覆去的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在手机里存了葛筝的电话号码,结果在名字那拦又犹豫了很久,他又不租车,又不搬家的,专门跑网上扒人家电话存起来的行为,其实还真有点儿诡异,万一让谁......譬如蒂芬那个鸡贼又八卦的瞄到了,要解释起来太麻烦。 撒谎他更不愿意了,再说他是真心没觉得葛筝这人有什么问题,又帮过自己这么多次,没必要非得活在自己的谎言里,顺嘴说说都像一种亵渎。 啊呸呸,这都什么虎狼之词。 蒋易抬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总之他对葛筝充满了好奇,但又不想让除自己之外的人发现这份好奇,真是别扭又矛盾呐。 琢磨了一会儿,他在名字框里输了个“泡泡”,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飞天小女警里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嗯,正义的化身,又挺可爱,就是偶尔脾气不太好,但是会撒娇啊...... 蒋易神经质似的这么一代入,忽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弓着腰趴在床上笑的那种,好半天才从这诡异的笑点里挣脱出来。 来怀村儿晃荡了这么久了,总算等到了要开学的日子。 想想明天才算正式开启自己的异国求学生涯,预想的再淡定,也难免还是有些辗转反侧的兴奋。 比如同学会怎么样,老师会怎么样,那个听起来就特别有逼格的酒会又是什么样的?大家被通知要穿礼服前往......蒋易向床头瞥了一眼提早准备出来的那套灰色西装。 礼服没穿过,女生的选择应该更多,男生大概率都是这套从国内带出来的西装,预备着一切稍微正式一些的场合万能穿。 东想想西想想的,居然迷迷糊糊的也睡着了。 “唉......” 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轻浅的叹气。 蒋易没理。 肩膀上忽然又像是被人猛地用力给推了一把似的。 蒋易原本是侧身向墙睡的,这一下直接给他推醒了都。 他迷迷瞪瞪的翻身坐了起来。 昏暗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当头只能看见立在门边的那只暗红色的木衣柜。 “操你个顾蒂芬,你大爷的!” 蒋易恶狠狠的骂了一句——这孙子要不在他睡前嘀嘀咕咕的讲什么女鬼的故事,他也不会连做个梦都这么不踏实。 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怕的,蒋易开了灯,戴了个眼罩,静默了几秒,又扯了下去。 不行,戴眼罩太没安全感了也。 他最后只能抱着枕头,起身靠在墙角的位置,给自己挤出一个相对安全的心理姿势,过了很久,才又歪歪斜斜的点着头睡着了。 007 snake 开学第一天的状态基本是懵逼的,整个人都是飘着的,要是教学楼顶上没房盖,估计天空上能飞着不少人。 原本没开学的时候,校园里挺宁静的,就那时刻泛着雾气的湖泊,那郁郁葱葱到给人压迫感的参天大树,那走在路上十里八里都看不到人迹的寂寥,那种宁静才是和蒋易对整个怀村儿的这大半个月以来的感受相符合的。 可是不过隔着一天,整个校园里就像被猝不及防的扔进了一颗水雷,炸出了一片姹紫嫣红的喧嚣。 多少天没看见这么多人了,蒋易看见人影密密匝匝在眼前晃悠,都感到有些眩晕。 兴奋的只有旁边的顾仪范,一路上就没有停过抓耳挠腮的动作,面红耳赤的跟半夜出去打了劫似的,“诶哟喂,我今天才算感觉自己火一样的青春醒过神儿来了,这大半个月把我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爸妈偷摸背着我验了dna,发现我是抱错的孩子,瞧着养这么大不好处理了,才给我扔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来了呢。” “那你爸妈扔你挺舍得下本钱啊,还特意选一个全校学费最贵的专业扔你。”蒋易白了他一眼。 不过这轻飘飘的挤兑毫无水花儿,这时候蒋易就算把他摁在地上摩擦,估计他兴奋的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其实蒋易自己也就是绷着,心里也兴奋也没谱儿,不住的东张西望着,看一切都新鲜。 主教学楼的建筑结构非常辗转悱恻,外观瞧着就跟一座趴地的碉堡似的,就两层高,灰白色的,挺普通,但走进去穿过一个宽敞的大堂,就会开始给人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了,第一次来时,弯弯绕绕的没一会儿就能迷失的让人连自己姓什么都给忘了。 现在大门口有不少学生会的同学在发学校平面导引图,上面标注了各个散落在森林公园一般校园里的大小教学楼,但大阶梯教室和活动会议室还是主要集中在主教学楼里的。 蒋易之前和同宿舍的几个同学搭伴来考察过,主教学楼前门进来就能看见走廊两侧一溜的小店铺,小超市,旅行社,银行网点,还有书店什么的,再往前就能看见一个面积还挺大的大厅,大厅一侧是图书馆的入口,和一间咖啡馆,另一边像是布了个艺术展,都是些各种看起来觉得挺好,但又说不出哪里好的油画,非常后现代风格。 “嚯!”顾仪范一走到图书馆前面,就没忍住惊呼了一声。 “还挺壮观哈。”蒋易也眨了眨眼睛,看着那些艺术品此刻都变成了一个个异彩纷呈的展台,本科生和更高年级的学生们一个个群魔乱舞似的,热情奔放到让人有点儿发蒙。 两人细看了一圈儿,发现原来都是学校各个社团在拉人的展台。 反正到处都是人,也有不少华裔的学生,三五成群的乱窜着,身形里都能看出一股既兴奋又拘谨的劲头来。 “史蒂芬!”旁边跑过来两个女生,热情的和顾仪范打招呼。 “嗨!”顾仪范很熟稔的招招手,又冲蒋易说,“这我昨儿接机的同学,这个是西西,那个是索菲亚。” 这也不知道是怎么兴起来的风气,越是在国外,大家说英文名字越是带着戏谑的口音不肯往字正腔圆来发音,好像谁这时候发音标准了,就有装逼的嫌疑了一样。 顾仪范又指指蒋易,“这是密斯特蒋。” 蒋易没英文名,以前有,后来觉得太傻,别人问,就说自己的叫yi。 他抬眼大概其看了看,叫cici的女生长得更好看一些,五官都小来小去凑一起挺耐看的那种,就......顾仪范大概会喜欢的那种风格。 “密斯特蒋和你一个专业的吗?”西西问。 “是,我俩一个专业的。”顾仪范回答女孩问题的时候口条都特别利索,又转头对蒋易说,“她俩都是学人力资源管理的。” “哦,听说你们期末考试都开卷,综合成绩主要靠平时论文的占比。”蒋易笑了笑。 “哟,学霸啊,”索菲亚这姑娘个子不高,嗓门儿是真不小,表情夸张的叫道,“我们自己专业都不知道咋考试呢,昨天才到,时差还没倒过来,两眼一抹黑的。” “主要我们来的时间长了,也没啥事干,就光琢磨这些没用的了,以后你们要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啊,别客气。”顾仪范拍了拍胸脯。 “那你知道在哪儿能打印东西吗?我还没正式报到呢,材料里少了个东西......”西西问。 “图书馆就能,”顾仪范连忙掏出学生证,“我都办好了,充钱了,走,我带你们进去。” “天呐,史蒂芬你是小天使吧,那我也打印个课表行吗?”索菲亚紧紧的跟在了后面。 蒋易跟在最后面逛进了图书馆,听见这话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想着这块八毛的就买回一个小天使光环,那自己是不是要给葛筝送面助人为乐的锦旗去了?可是自己也算帮了他一次吧,那就扯平了? 不行!不能扯平!这不还有顾仪范脑袋进水那次嘛。 所以总归还是欠着的。 今天图书馆里主要还是以参观的新生为主,每个楼层都有两个位置有集中的打印机,一楼人太多,蒋易之前来过,就直接带着他们上了二楼靠里面位置的打印机,顾仪范一直在那虚张声势的帮着忙活。 索菲亚打印完课表又要打书目,杂七杂八弄得没完没了。 蒋易无聊,自己踱了几步站在了落地的玻璃窗前,从这里能看见外面鲜活起伏着的坡地上,不时跑过的兔子和松鼠,心情还是挺好的。 那边终于轮到西西打印完了,索菲亚又拉着顾仪范问租房子的事。 “我们想分摊房租。” 蒋易就听见了这么一句话。 顾仪范听完整了,这会儿总结了一下,“就是想租个两居的房子,你们仨人住?” “对,价格能差不少呢,”索菲亚说,“你说五百镑一个月还不算水电费,两个人一人两百五,三个人分摊就一百六十六,能差出去快一百镑了,是吧。” “这事房东不能行吧,”顾仪范挺愁,“我俩也想一块租房呢,诶,蒋易,你之前不是看过房嘛,咋说的?” 蒋易一摊手,“这边合同挺严格的,而且还要付两个月押金,要是不按合同履行,偷着多住一个人,万一被发现了......我不知道啊,押金扣了不说,会不会什么法律上的问题也不好说吧,咱们异国他乡的,是不是还是谨慎点儿好。” “哪能那么严重啊?”索菲亚用力抱着西西的胳膊,眼睛却看向顾仪范,“哪能呢?是吧?” 西西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了顾仪范。 “呵......呵,”顾仪范瞬间有了一种被逼上了梁山的感觉,抓了抓头,又看向蒋易,“那个,你......你不是认识葛筝嘛,要不你给问问?” 蒋易顷刻间睁大了眼睛,无声的看着顾仪范。 你不是说让我少和他来往吗? 西西笑了笑,给顾仪范递了个台阶,“先去报到吧,咱们不是定了两周宿舍了嘛,先住着,租房的事慢慢再看吧,”她又转头看向顾仪范和蒋易,“过几天要是看房什么的,你们要是有时间,能陪我们一起去吗?人多一点儿还是安全一些吧。” “行,到时候你找我吧,微信昨天不是加了吗?”蒋易掏出手机来,快速点开了西西的头像,“这背影是你本人吧?不细看还以为是网上的模特图像呢。” 索菲亚捂着嘴笑了一下,又掐了西西一下,弄得西西也挺不好意思,意味深长的看了顾仪范一眼。 那俩女孩去报到办学生证了,蒋易才冲顾仪范竖了根大拇指,“我算知道你浪起来什么样了,我一个站干岸的都快晕船了。” “瞎撩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顾仪范和蒋易并肩走着,往超市去买水,“不过那个索菲亚稍微有点儿烦人啊。” “算得这么细,看起来也不像缺钱条件不好的样子啊。”蒋易说。 顾仪范笑了,“听口音嘛,估计就是习惯了,骨子里的东西吧。” “哟,地域歧视啊。”蒋易笑着睨她一眼。 “哪能呐,”顾仪范夸张的在柜台上挑了挑,最后放下水,拿了一瓶牛奶,“好歹也是国际大都市来的,阿拉是羡慕好不啦。” 蒋易也跟着拿了一瓶牛奶,排队付钱的时候掏出手机,迟疑了一会儿,把手机都捏热了,才说:“要不,问问葛筝?”顿了一下,又说,“你不是认识他班同学嘛,你有他电话吗?” “我有,”顾仪范拿出手机翻了一下,“我在社区里看见的,就记下来了,想着不知道啥时候有需要......这儿呢,嗨,还是你打吧,我认识他同学又不认识他,说起来还不如你熟悉呢。” “啊,”蒋易轻声应了一声,装模作样的拿出手机,“你念吧。” 顾仪范噼里啪啦的报了一串数字。 蒋易跟着一个个输入,输到一半的时候,手机屏幕上已经跳出了“泡泡”两个字。 蒋易有点儿想笑,又强忍住了,手里的牛奶拍给顾仪范,“你付钱吧,我出去打电话。” 超市外面再向前有个死胡同的小走廊,不长,这会儿挺清静的。 蒋易一直走到最里面,才面对着墙按了拨通键,还没接通就挂了,对着电话又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再次按了通话键。 那边响了几声,很快接了起来,背景里一片嘈杂,听着和学校里像同款。 “hello。”声音是葛筝的。 他讲英文的发音又和讲中文的声线有所不同。 蒋易的脸“腾”的一下就热了起来,就像点着了一把火,烧的耳朵根都燥得慌,都到这会儿了,才突然觉得自己打这个电话似乎有点儿冒昧。 “hello?”那边葛筝又问了一声。 “是我,我是蒋易,你还记得吗?”蒋易清了清嗓子,“就是那天......” “哦,记得,怎么了?”葛筝那边声音听着情绪还不错。 蒋易提着的一颗心也跟着往下放了放,到了嘴边的问题又咽回去,出口的话成了,“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你电话的?” “你朋友不是连我护照都看过吗?”葛筝笑了一下。 “啊,”蒋易也跟着笑了,“还真是我朋友给我的。” “嗯,怎么了?”葛筝问。 调侃了这几句,总算缓解了一下尴尬的心态,蒋易渐渐恢复了正常,“是这样的,有同学想让我帮着问问,有没有可能......”他心里别扭了一下,“就是她们想租房,三个人,然后,就......” “知道了,”葛筝没等他说完,“三个人想租两房是吗?” “嗯,”蒋易想了想,又本能的想替索菲亚她们开脱一下,“女孩就想人多点安......” “和房东说,其中两个人是couple。”葛筝说。 “什么?”蒋易没反应过来。 葛筝语速慢了一些,“在这边,couple算一个人,一对cp可以租一个房间,可以按一个人头算房租。” “可她们都是女孩啊,”蒋易愣了一下,又不太确定,毕竟索菲亚说是三个人分摊,但其实也没说明白三个人的性别,“哦,也可能不都是女孩。” 葛筝那边语调挺轻松的,“男女都没事儿,房东都接受。” “诶!”顾仪范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凑到话筒那儿喊了一声,“筝哥好!” 蒋易还没从刚刚葛筝的话带给他的震惊中挣巴出来,让顾仪范这一声吓得差点儿没直接把手机扔出去。 他皱着眉冲顾仪范做了个口型,“你丫有病吧?” 葛筝那边没出声。 顾仪范小声说:“问了吗?” 蒋易点点头。 顾仪范忙说:“你快再问问,就宿舍那烟雾报警器,烦死了,怎么弄啊?” 他这声音对着蒋易说的,但因为声音够大,也用不着蒋易转述了。 葛筝那边直接说:“找个塑料袋,贴着墙把报警器用胶带贴起来,别漏缝儿,再开着窗户,抽烟就不会响了,半夜要着火了就认倒霉。” “我操!”顾仪范把耳朵从蒋易拿着电话的手那儿离开点儿,又说,“筝哥,那、那你知道学校这儿哪能测体重吗?我这最近天天高热量,感觉胖了好多啊,找了好几天了没找着哪儿能测体重啊。” 蒋易拿过电话递给顾仪范,“给你,你直接聊吧。” “别别,没了,我就问这一个。”顾仪范把手机又推了回去。 蒋易把手机按了公放,听葛筝那边说:“健身房可以,但要先办卡才能进去,免费的话,学校的公共洗衣房是按衣服重量收费的,称衣服的称也可以称人,具体位置,你们自己找找吧。” “谢谢筝哥!”顾仪范忙谄媚的说了一声。 “不客气,”葛筝说,“别再看我护照就行了。” “什么?”顾仪范愣了一下,看向蒋易。 蒋易推了他一把,收起了公放。 正好大堂那边不知道在搞什么活动,一阵喧闹声。 顾仪范就势比划了一下,先往那边去看热闹了。 蒋易这才背过身,笑着说:“咱们怀村儿的事,是不是没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啊?” 葛筝顿了一下,“待得久了就都知道了。” 两边都静默了一会儿,这时候蒋易最得体的选择就应该是表示感谢,然后挂断电话。 可也许是觉得短时期内大概再找不到什么借口给葛筝打电话了,蒋易硬是咬牙没说话。 等什么呢? 不知道。 “那......”葛筝那边说,“就先这样。” “你一会儿参加迎新酒会吗?”蒋易没怎么过脑子,冲口而出。 “嗯。”葛筝顿了顿,笑道,“怎么说也算个半新。” “哦,那一会儿聊,”蒋易嘘出一口气来,笑了起来,“再见。” 008 hedgehog 蒋易放下电话的时候,倒还没有特殊的感觉,等一步一步慢慢摇到小超市门前,侧头从玻璃墙上才看清自己嘴角的走向一直是朝上的。 他自己抬起手往下按了按。 那种心情好上加好的明朗,就像在烈酒上再烹一把火,不远处喧嚣热闹的人群,正在鼓噪的音乐旋律下,自发的绕着大厅展台的空地,一个接一个的搭着肩膀跳舞。 舞步挺简单的,脚底下跟着节奏点胡乱踩踏,也不需要动脑子,被前面的人带着,被后面的人推着,什么都不干也能被裹挟淹没在一片狂欢般的热情里。 这种舞步,让蒋易想起了小学那会儿,学校里组织篝火晚会,全校师生最后在明艳的篝火四周团团跳着“兔子蹦”的情景,就是左脚伸两下,右脚伸两下,前后各蹦两下,然后乐此不疲的无穷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现在想起来特别中二,可架不住这样的情绪拍过来的时候,就像骤起的海浪,只要没第一时间挣脱出去,接下来不可避免的就会被淹没,最终自己也被砸成了一颗海浪。 顾仪范在蜿蜒的队伍里已经跳出了写意感,一边造作的扭胯挥手,一边还不忘冲蒋易来了个飞吻。 蒋易心里冲动了大概两秒钟,也挺想加入进去的,不过他被性格惯性拘束着,连迈脚的勇气都没有攒足,光脑补了一下自己也在人群中舞动的场景,就觉得真他妈吓人哈哈哈。 但这一点儿不妨碍他此刻的好心情,他掏出手机来,拍了一段视频,发给了赵嘉,让这个正在饱受职场折磨的初级社畜,在被精神虐待的不归路上再添一把火。 他又发了一个表情过去,就发现赵嘉已经把他拉黑了,他扶着胸口好一通笑。 长时间保持精神上的亢奋,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做到的,总之神经维持在一个高开合度上又过了一会儿,蒋易就开始感到麻木了,感觉热浪卷着稀薄的空气,让他有点儿憋闷。 他放眼望了一下,没看到顾仪范的身影,不知道这家伙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会儿蹦到哪个沟里去了,只能自己从人海里一点点艰难的挤出去,沿着大厅旁的楼梯,往二楼走去。 沿着二楼的走廊走出去很长一段路,身后的音乐才被甩出去了大半,走廊里三五成群的学生,姿态上更放松,靠着墙边的,席地而坐的,大都在闲适的聊着天。 走过一个转弯,老妈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诶,儿子,开学第一天,怎么样啊?”徐香香的声音充满激情。 “还行,挺热闹的。”蒋易找了个人不多的转角,趴在落地窗前的围栏上。 “开学了就步入正轨了,可以收心开始好好读书了,我这段时间还琢磨着是不是让你去那边去的太早了呢。”老蒋见缝插针的喊了一句。 “别听他的,”徐香香好像把手机从桌子上拿了起来,收了公放,往厨房走去,停了一会儿才压着声音说,“儿子,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去中介公司的时候,碰到过一个和你一样去怀大的学生家长吗?” “啊。”蒋易随便应了一声,也不记得老妈到底说没说过这事儿,但都不重要,徐香香想说的话,不管回馈是什么,都是必须要说完的。 “当时聊了几句嘛,也没说太多,结果昨晚上一个饭局的时候,居然又碰上了,”徐香香语调兴奋,“你说有缘分吧?” “你又跟人家吹你儿子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了?”蒋易不着调的调侃。 “别闹,说正经的呢,”徐香香说,“人家是个女儿,我看了照片了,真挺好看的,”她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有意在背着老公,“主要她家里条件真不错的,生意做的比咱们家大。” “不是,阿香,你到底想说什么啊?”蒋易蹙了下眉头,怎么从这话里听出一丝不正经的意味来了。 “我要说什么你不会自己想啊,”徐香香语调拔高了一些,又很快压了回去,快速说,“你这脑子就是太轴了,跟你爸似的,说一就是一,一点五都寻思不到,你以为送你出国留学就是读个死书啊?那人家不少做生意的人都是小学初中文化,不也做的挺好挺大嘛!妈妈这是让你出去长见识,更重要的是,让你社交,social,增加人脉你懂不懂啊,傻儿子!” “妈,你能说出social这个词儿,比你说的那一大长串还让我震惊。”蒋易有些无语。 “诶!我微信都给你要来了!”徐香香的口吻严厉了一些,“没让你干嘛又,跟你爸一个德行!就让你试着接触一下,你听话啊,我都和刘总说好的,说我儿子肯定能照应她女儿,你好歹给我约人家吃个饭什么的,都在异国他乡的,一个小姑娘,肯定也有不少琐碎事情要烦的,你就顺便帮帮,其他的顺其自然还不行啊。” “你又跟儿子瞎说什么呢!”老蒋的声音不甚清晰的传过来,“让他踏实学习,别扯没用的!” “诶哟,妈,我加人家,人家就理我嘛?你快别操心了。”蒋易揉了揉眉心,有时候对徐香香的这种说风就是雨的特性很头疼。 “怎么不理啊,刘总可高兴了,她女儿同意了才把微信推给我的,”徐香香索性放开了高声说,“你是不是个爷们儿啊,都是滨城的,算老乡了吧,让你请人家小姑娘吃顿饭就累死你了?” “累不死,吃吧,吃!”蒋易叹了一口气,每当徐香香强势起来,他和老爸就都会习惯性的开始装鹌鹑。 徐香香那边心满意足的挂了电话,很快推送了一个微信号过来。 蒋易还没来得及看,旁边已经绕了一圈儿的两个熟人就迎了上来。 “密斯特蒋!”索菲亚喊得超大声。 蒋易收起手机,转身冲她们笑笑,“这么快办完了?” “快的哩,没用五分钟就弄完了。”索菲亚从包里掏出一包彩虹豆递给蒋易,“刚试了试用自动贩卖机,买多了,你来一包。” “谢谢。”蒋易接过来,腹诽了一下顾仪范的武断,想说人家索菲亚也不是个一味总想占小便宜的人好不啦,“那你们现在要去哪儿?” “就瞎逛呢,酒会那礼堂,我们刚才大概按地图找了找方向,也没找明白,”西西说,“不过还有一点儿时间,要不我们俩还是跟着你们吧,别走丢了就丢人了。” “行,那咱们一起吧,”蒋易给顾仪范拨了个电话,一那边直没接,估计还跟那边嗨着呢,他抬眼看了一圈儿,指了指一家休息室,“底下太热了,人挤人的,我请你们喝咖啡去吧。” 两个女孩从善如流,蒋易就带着她们一起往休息室走。 双层的休息室,全钢化玻璃结构,空间不大,但看起来很通透。 这地方就是给课间休息的学生提供简餐的地方,饮品什么的都很简单粗暴。 蒋易找了个靠边的沙发位,让两个女孩坐好,就去吧台点东西了,三杯咖啡统共没用了一分钟,就拿到手上了。 转回头,座位上居然空了。 不远处的小平台倒是聚了不少人,都在探头探脑的往楼下看。 蒋易放下了咖啡,跟着走过去。 索菲亚侧头看见他,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把他拽到了最前面,指指下面,说:“有人要弹钢琴。” 楼下空间还不如楼上的宽敞,但陈设的更有格调,棕色的皮质沙发,红色的地毯,墙边挂着状似杂乱的画框,墙边还立着一棵上一季的圣诞树。 蒋易这才看清,下面也围了不少学生,各国的都有,看年纪还有不少老师,簇拥在正中间的,是个穿着苏格兰传统服装的青年,黑红格的短裙,白上衣,头上还带着一顶花俏的帽子,似乎正要表演吹风笛。 青年旁边摆着一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质钢琴,琴前已经端坐好了一个人。 蒋易不禁换了个角度,又确认了一下。 葛筝? 葛筝会弹钢琴? 哟! 这个发现让他有些麻木的精神再次雀跃起来。 但很快又忍不住怀疑,这人该不会是插科打诨凑热闹的吧? 葛筝没穿正装,穿了件套头的藏蓝色粗织毛衣,领口那一小截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白色的圆弧形休闲衬衫的领口。 头发没抓,挺随意的贴服在额前,看起来比平时要乖。 西西捂着嘴小声笑起来,“哪个专业的啊,好帅啊。” “我们专业的。”蒋易嘴唇一松,没过脑子就让这句话自己溜达出来了。 可后悔已经晚了,索菲亚马上缠上来,查户口似的问了一堆问题。 “嘘!”西西拉了她一把,才止住了她的好奇心。 风笛的声音很悠远,蒋易以前看过一部很出名的电影《勇敢的心》,其中那幕葬礼的画面一直让他记忆犹新,很大原因,就是因为里面的风笛。 大概和中国的唢呐一样,风笛的声音一响起,无论曲调如何,都会一刹那把人拽进一种空远苍茫的意境中,像飘在苏格兰起伏跌宕的山峦上,像阴雨绵绵的午后眺望着星星点点的荒野牧屋,心会莫名的抽离出去,融化进秀美辽阔的山河之间。 蒋易愣神的时间里,钢琴悦耳空灵的声音无缝连接的合了进来。 从俯视的角度望下去,相比较脸,他能更清晰的看到葛筝的的手,手指纤长有力,骨节带着柔和的力量感,跳跃在黑白琴键间,宛如闪着光。 风笛很快停了下来,一两分钟左右,钢琴也停了下来。 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凑趣,演奏水平什么的未见得多高,但很有助兴的意趣。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还有几声口哨声。 葛筝笑着站起来,和风笛青年彼此抱了抱肩膀,熟稔的聊着。 “他们认识?”索菲亚小声的问。 “他来的时间长,认识的人多。”顾仪范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个头出来,小声说。 “你们不也来的时间长嘛,那你们也认识喽?”索菲亚的眼睛里都开始闪着星星了。 “你矜持点啊。”西西有点儿难为情的掩着嘴笑。 “你国内有男朋友,我没有,我单身的,”索菲亚转头看顾仪范,“有机会你给介绍介绍啊,他叫什么啊?” “叫葛筝,”顾仪范完全没有受到西西有男朋友这个爆炸性信息的影响,表情都没变,朝蒋易那边一指,“不过这人我真不熟,他熟,对了,你们租房什么的也可以问葛筝,门儿清!” “密斯特蒋,密斯特蒋!”索菲亚一脸期待的看向蒋易。 蒋易耳朵能听见周围人说话,眼睛能看见楼下葛筝的身影,手能感受到扶杆的硬度,只是意识从刚刚开始就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也没具体想到什么,就是有些迷迷糊糊的晃神儿。 索菲亚又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后知后觉的转过头来,下意识的“嗯”了一声。 “成了,一会儿去酒会,引见引见就都认识了。”顾仪范一拍手,只当他答应了。 几个人坐回刚才的位置,又山南海北的胡扯了一通,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起身一起往礼堂的方向走去。 两个女生走在前头,顾仪范错后一步,用肩膀碰了一下蒋易。 蒋易偏头看了他一眼。 “你怎么了?”顾仪范问。 “没怎么,”蒋易随手掏出彩虹豆,撕开了袋口递向顾仪范,“吃不吃?” “渴着呢,不吃甜的,”顾仪范挡了一下,“别打岔啊。” 蒋易看着他笑了一下,清清嗓子低声说:“不替你着急呢嘛,没听见?西西有男朋友。” “不影响的,”顾仪范乐了,往前面快速瞄了一眼,“我又不在乎,各取所需,那都不耽误。” “别说你认识我,”蒋易把彩虹糖袋子塞回口袋里,抱着自己胳膊搓了搓,“渣男!” 七拐八绕的出了主教学楼,又走过一小片庭院,才看见了酒会礼堂。 门口几个学长拿着个纸箱,正在给往里面走的人发小纸条。 “什么高级货?一会儿还抽奖啊,搞得跟年会似的。”蒋易瞧着新鲜,跟上去,大家每人抽了一张,展开来看,就见每张纸条上写着的都是一个不同的名字。 路过的一个华人男生给解释了一句,“是酒会有个环节,怕新生害羞,让大家拿着纸条去找名字对应的人,聊聊天认识认识什么的。” “哦哦,谢谢了。”顾仪范拍拍对方的肩膀。 “客气了。”那男生笑了笑往旁边走去。 他一让开,走在前面的索菲亚就像脚底下按了了弹簧似的蹦了回来,拉着蒋易的胳膊,兴奋的小声叫道:“葛筝啊,葛筝走过来了,密斯特蒋,快,快啊。” 什么就快啊。 蒋易顺着她指的方向往礼堂里面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了葛筝正快速的往门口这边走过来。 “哟。”顾仪范看热闹似的哼了一声。 蒋易本能的往前迎了一步,目光落在葛筝的脸上,眉头却蹙了起来。 不对...... 虽然也没见过几面,可他还是能感觉到,正听着电话快步往外走出来的葛筝情绪不对。 和被警察追的时候不一样,和刚刚弹钢琴的时候也不一样。 葛筝的面部轮廓绷成了一条刚毅的线,眼底的神色十分晦暗。 “过来了,哎呀!”索菲亚也不知道想什么呢,估计自己给自己入了戏,轻声尖叫着,急的猛地向前一推蒋易。 蒋易没留意,顺势被往前推了两步。 葛筝已经走出了大门口,两人之间离得很近了。 蒋易想了想,索性朝着葛筝的方向又迎了一步,可招呼还没打...... 葛筝铁青着一张脸,居然看都没看的就抬起臂肘,照着他的胸前大力的一推,喝斥了一句,“滚开!” 说完步履不停,很快人就不见了。 但他那声怒喝却凝固般的留在了这里。 周围很多人都不禁转头朝声源中心望了过来。 顾仪范愣了一下,反应了几息,才想起来弯腰把被推倒在地的蒋易拽起来。 蒋易挣动踉跄了一步,余光看到散落一地的彩虹豆,被自己和顾仪范踩的稀碎,每一颗都是他众目睽睽之下无处安放的尴尬。 真......他妈长脸! “对......对不......”索菲亚眼睛和嘴唇都圆了,怔怔的半天没说出话来。 “走吧,”西西在旁边抱着她的胳膊往礼堂里面拖,一脸微妙的对顾仪范说,“我们先进去看看,咱们回头再联系。” “哦,好。”顾仪范其实也有点儿懵,但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坚定的和哥们儿站在一起,强忍着脚下没动。 礼堂门外人越来越少。 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动不动、呆若木鸡的伫立着,久到礼堂里系主任的致辞都开始了。 蒋易才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来,缓缓绽出一个微笑来,拍了拍顾仪范的胳膊,轻快的说:“走吧,进去啊,愣着干嘛呢?” “你、你没事儿了?其实,其实也没几个人看清是怎么回事儿,”顾仪范小心翼翼的看着蒋易的脸色,“不过那孙子怎么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不是刚刚还打过电话的嘛......” “那孙子是谁?”蒋易头也不回的进了礼堂,“我不认识!” 009 bat 什么他妈的迎新。 什么他妈的酒会。 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什么人致了什么辞,什么人过来冲他挤眉弄眼的搭话了吗? 去他妈的! 这会儿看起来,全像是恍恍惚惚的一场梦。 一个个僵硬的身体,带着魔鬼一般的电音,蒋易觉得自己就是前一晚刚看完的《行尸走肉》的男主角,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着一众冲他狰狞挥舞手臂的丧尸,只不过丧尸们渴望的不是他的血肉,而是眼角眉梢那赤裸裸的嘲笑。 这么一想,之前狂欢似的图书馆门前大堂里的那场兔子蹦,还真是跳出了品格,跳出了风采,跳成了为他专属的预热伏笔。 他这人打小没有别的毛病,唯独受不了这种隐晦的屈辱。 坐下病了吧这是。 从他初中带着小地方少年的瑟缩,来到沿海一线城市的时候,操着浓重口音的大碴子普通话,被同桌小女生嘲笑开始,从他连去肯德基拿个吸管都要等到服务员往褐色的小方盒子里补充吸管时,想要直接抓一把被制止的时候开始,或者从他听见香香女士在饭局上听别人聊起宝格丽和梵克雅宝时,一边听不懂一边还在努力不懂装懂,被人暗地里递眼色嘲笑开始...... 他带着一颗漂泊异乡的敏感少年的心,就已经开始学着把这些眼角眉梢的神色,都统统压进了心里。 尽管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就彻底融入了崭新而开阔的生活。 尽管徐香香靠自己的豁得出去的脸面,很快让家里的经济条件扯胯似的上了好几个台阶。 尽管他从来没有对老妈老爸讲过他心里的感受,就像老爸老妈也从来没有对他讲述过生意上的艰难和苦楚。 但少年还没长成足够坚硬的心脏上,那些岁月的着笔,还是轻而易举的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刻痕。 是一种,隐秘的屈辱感强行压制之后,留下的历久弥坚的后遗症。 真可怕。 礼堂里已经嘈杂起来了,不少喜欢凑热闹的人,都拿着手里的小纸条,煞有介事的各处询问着彼此的名字。 蒋易独自怔了一会儿,闷头穿过人流,挤到门口处,把手里已经氤湿的小纸条往顾仪范手里一拍,“我回去了。” 顾仪范不甘愿的舍了正热火朝天聊着的小妹子,转头跟到了门外,“诶,你怎么就走了?刚还说一会儿大家要出去吃个饭呢!” “大家”就是在宿舍比较相熟的几个人的基础上,再以酒会为依托,衍生出的一些什么熟人啊老乡啊眉来眼去有意向的人之类的群体。 蒋易非常特别没有兴趣。 “还以为酒会能有什么特别的呢,”蒋易说,“就是弄点儿三明治,一人一杯酒的满场瞎溜达,连把椅子都没有,腿都站细了!我回去了,刚搬了地方,东西都没收拾呢,回去折腾折腾,明天上课就没工夫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 顾仪范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估计也知道他这股焦躁烦闷的情绪是打从哪儿迸发出来的,“那行啊,我也觉得没意思,我跟你一起回去吧,我还没去看看你那临时宿舍长什么样呢。” “少来,你玩去吧,”蒋易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往后头瞄了一眼,“刚那个女生,都往这边看好几眼了,等你呢!” 顾仪范跟着往后头看了一眼,笑着抓了抓头,“那......” “真不用,”蒋易转过身准备走了,“等我收拾好了,你再来宿舍看我吧,我先回了。” “行吧,”顾仪范在后头不轻不重的喊了一声,“再有......什么,你记得告诉我啊,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蒋易应了一声,一步一步一直到出了主教学楼,一直到坐上了公交车,避开了那些让他窒息让他晃神儿的目光和面孔,才觉得彻底的缓出了一口气。 临时宿舍在校外,位置挺偏的,严格说起来,在半山腰上。 从这里能鸟瞰到大半个怀斯特,可惜白天就是雾蒙蒙一片,晚上没什么灯光,又是黑哑哑的一片。 宿舍的格局跟校内的大体相似,都是公用卫生间和厨房的样式。 因为临近开学,临时宿舍很抢手,在学校官网上轻易抢不到,这间还是一个临时换了房子的学生私自转出来的,蒋易要不是赶巧了,估计也接手不了。 这会儿宿舍里空落落的,一个人都没有,大门都是从外面反锁住的。 开学前狂欢的日子,估计没人像蒋易这么空闲又低落。 他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火柴盒那么大点儿地方,门口还立着一扇一米多高的穿衣镜,正对着床,是之前住这里的人添置的。 胃里已经空了,但没什么吃饭的欲望。 收拾东西更没有。 蒋易脱了外衣和裤子,套了件t恤和内裤就扎到了床上。 四周特别安静,就窗外不时有流浪猫跳上窗台时,尾巴扫过玻璃窗的沙沙声。 那被推倒和斥骂的画面和声音,特别鬼畜的开始在眼前一遍遍回放。 只不过除了那种淡淡的屈辱感,愤怒的情绪已经自行消化平淡下去了大半。 以后还会见面吧,见面了还说话吗? 蒋易非常细致的把当时的情况又一帧一帧的在心里过了一遍,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下意识的给葛筝开脱,可对方当时似乎真的有些心不在焉,连余光的落点都未必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么......自己会不会是被误伤了一回? 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爱谁谁吧。 蒋易琢磨了一会儿,脑袋蒙在被子里,很快就迷迷糊糊的带了困意。 也没做什么有的没的梦,除了后脑勺有点儿一抽一抽的疼,肚子里饿的小声嘀咕了几声,别的画面基本都被他强制屏蔽掉了。 “唉。”背后有人深沉的叹了一口气。 蒋易脑子里一个激灵,操。 “唉。”叹息更绵长了。 外加上肩膀上似乎又被人轻轻的推了一下。 蒋易脑子完全清醒了过来,就是身子还有些发沉,他眯着眼睛,就维持着侧身向墙内的姿势缓缓起了身,横着跟只螃蟹似的挪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户。 外头正在下小雨,淅淅沥沥的自然声顷刻间涌进了室内,覆盖掉了真空一般诡异的宁谧。 蒋易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拍亮了灯,怒视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在心里把讲鬼故事的顾仪范拎出来凌迟了一百零八刀之后,视线才落在了那面穿衣镜上。 姥姥小时候和他说过,镜子不能对着床,人睡觉的时候意志涣散,看见镜子容易发虚,自己一贪玩就溜了,路过的小鬼就容易钻空子。 所以也怪他自己,刚刚睡觉前无意识的瞄了两眼镜子,就把顾仪范这厮的鬼故事连续剧又给续上了。 蒋易抬手看了看时间,居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搁滨城这个时间还车水马龙呢,在怀村儿的半山腰上已经万籁俱寂了。 正醒着神儿呢。 宿舍的房门突然被砸了几下。 蒋易心头一跳,直觉不像是室友的敲法。 他揉了揉眼睛,上前去一拉开房门,就看见两个穿着灰绿色制服的校工站在门前。 后头那个男校工没说话,门前这个不太高但很胖壮的中年女校工却一脸凶恶的说:“请出示一下你的学生卡!” “ok......”蒋易脑子还没回过舵,愣了几秒,才转回身,从书包里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心里一焦躁,一股脑儿的把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的全倒在了地毯上,跪着拨弄了半天,才想起学生卡和公交票一起放在了裤子兜里。 蒋易回身快速套上了一条运动裤,又从正装裤子里掏出学生卡,连公交票一起递给了门外的女校工。 女校工来回仔细辨认了一下蒋易的脸和学生卡上的照片,回头对男校工说了句,“没错”,然后将学生卡又递了回来。 蒋易到了这会儿,还是一头雾水的状态,不知道门外这俩人抽的什么风。 女校工对着他拍了拍手,“快,给你十五分钟,收拾你的行李,你不能再继续住在这里了!” “什么?”蒋易皱眉看着对方,“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我是怀大的学生,为什么不能住在宿舍?” “你没明白吗?你住在这里是非法的!”女校工粗着嗓子十分严厉,“你没有在网上申请,也没有去学校办转租手续,学校的宿舍禁止私下转租,你无权住在这里,你,还有租房给你的人,你们都是非法的!” “啊?我......”蒋易就感觉像是有一颗雷,从兔子蹦的时候顶在脑袋顶上,延时到了这会儿,终于炸了,“不是,”他往前走了一步,虽然知道女校工说的似乎没什么逻辑问题,可声音也高了起来,“我确实不知道这个规定,我感到很抱歉,可现在都已经这个时间了,能不能让我明天早上再搬?我保证明天一早,肯定搬!” “不行!”女校工一招手,那男校工便表现出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来,“规定就是规定,马上搬!你已经浪费了五分钟,我们在门口等着,你还有十分钟收拾行李!” 蒋易木然的关上了门。 站在床边愣了一会,猛地一抬脚,把那边穿衣镜踹了个稀碎。 然后......没什么然后了,他一言不发的从床下拽出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 所幸前一天才搬来,除了一些必要的日用品,大多东西还都没展开,一些笨重的大件儿,也还寄存在顾仪范的宿舍里没带出来,但零七碎八的东西划拉起来也够要人命的。 平时耐着性子一件件收纳的时候,还讲究个空间的合理利用。 此刻根本顾不上那些了,胸口压着的气旋,能直接顶起一座山丘。 啊,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什么玩意儿! 越塞越急,越急越塞不进去,行李箱的拉链死活都拉不上的时候,蒋易甚至有冲动直接把箱子顺着后窗全给扔出去了事! 一直到拽着箱子走出宿舍门的时候,他的手都是抖的。 女校工一成不变的脸,在他站在走廊里之后,才上前推门走进了宿舍,四处看了看,退出来,要过他的钥匙,反锁了门,然后把钥匙装进口袋里,“让租你宿舍的人,明天上午到校务办公室来领钥匙。” 蒋易没说话,低头拖着箱子往外面走。 “同学!”女校工在后面叫了他一声,快步走上来,声音和刚刚催促他打包行李时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你今晚没有地方住,学校可以提供临时住所,住一到两晚都可以,要我帮你联系吗?” 蒋易看了看她...... 这位大姐,敢情您是偷学过《孙子兵法》吗? 但这种虚张声势的策略里,包含着对蒋易会耍无赖不搬的阴暗揣测,让蒋易猝然变得比刚刚打包行李时的情绪更憋闷了。 “我......”蒋易话刚出口,就快速收了声,因为大门角的铃铛十分清脆了响了起来,是同宿舍的学生回来了。 进来的三个学生,有一个是昨天打过招呼的,另两个全然陌生。 当灼灼的目光在“他-行李箱-校工”之间来回逡巡的时候,蒋易非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候哪怕有个人过来问他一句怎么了,他也能用粗枝大叶的解释来稀释掉这份尴尬的处境,可......没有,连那个打过招呼的学生,也只是错愕的往旁边退了退,和另外两个人闷头不声不响的走了进去。 “要我帮你联系住处吗?”女校工等人都过去了,又问了一句。 “不用了,”蒋易摇了摇头,有些颓然的说,“我去住b&b。” 女校工耸耸肩,没再说什么。 夜已经黑透了,路面都是湿滑的。 路灯的间距都很大,照的到脚下,却找不见前路,远远近近的黑暗里,也不知道都趴着些什么。 下山的路有很多条,但过了几排房子之后,就是大面积的荒芜了。 中途路过一个公园的时候,蒋易回顾了一下自己的影子,别说,还真他妈有几分丧家之犬的味道。 手机就拿在手边,他刚才拨了一个给租房给他的学生,没人接。 他可以联系顾仪范,但现在公交车已经停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到校内宿舍去,而且......即便关系很好,他也还是不想让顾仪范在一天之内,见到如此窘迫的自己,twice。 给家里打电话?香香和老蒋?说嗨,你们的儿子流落街头了,刚刚被从宿舍里驱逐了,场面宏大,荡气回肠,小蒋离开时气宇轩昂,风度不凡......去他妈的。 去b&b?关键他只知道镇上没有酒店,只有一家等同民宿水平提供床位和早餐的b&b,可具体位置在哪里,他还真是不知道。 也不是特别想知道,至少没那么迫切。 那种无能为力的沮丧,和透着迷茫的屈辱感,快要将他在这一秒的情绪拖入谷底了。 嗯,就是迷茫,那种身在异国他乡,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迷茫。 真没出息啊,突然这么想哭呢。 公园里有个转椅,好像聚了几个人,模糊的看不清样子,但有星星点点明灭的火光,如果是当地的混混儿就更雪上加霜了。 蒋易拖着箱子横穿到了马路的另一侧。 没走几步,又看到迎面一个歪歪斜斜的踉跄身影,魁梧的身型,拖沓的步伐,很明显是个喝醉酒的壮汉。 操了。 蒋易拖着箱子,又转回了马路的另一侧。 公园里开始有人指着他这边的方向发笑,紧接着就引起了一片哄笑。 蒋易真觉得自己二十年来积攒的自尊心,就这么大半天全都被抽剥干净,埋在阴沟里践踏,一点儿没剩下。 也许再过个几十年,他功成名就了,挥斥方遒了,再转回眼来回望前路时,这屈辱漂泊没着没落的一夜,根本就挤不进他人生波澜坎坷的top10,可他知道,这一刻的感受,他必将永生难忘。 唉。 雨飘了一阵,刚好淋湿了他全部的头发,就停了。 身后亮起了车灯,照着他的脚下。 这车跟了他好一阵了。 可他一直都没有转身确认。 如果车里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那对方这样跟着他的意图,也许会带来无法预知的可怕后果,他真的有些害怕。 如果车里是他以为的那个人,他......最不想在这种时候,见到那个人。 但该来的总归会来,很快他感到车提了点速开到了他的身边,又并行了一会儿,车窗上屈臂搭出一截胳膊肘,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需要帮忙吗?” 010 chicken 葛筝的情绪特别差。 很多时候都差得很想自己捅自己几刀,但他活得太理智了,理智到连这样的念头冒出来几秒钟,他都会快速的想到,受了伤要休息多少天耽误多少赚钱的工作,还要付出多少的医药费。 于是最划算的方法,只能是憋着,不动声色的憋着。 这么憋个二十几年,就活成了别人眼里的金刚不坏之身,憋成了一个自己希望的不动声色的大人了。 他开着车刚刚去送了一次货,客人在山顶某栋房子里开着新学年狂欢party。 一群光怪陆离的人,干着醉生梦死的事。 可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他只负责收钱,走人。 外面都是迷蒙的雨雾,车灯映照着的那一片下山的马路上,反着幽蓝色的光,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他漫无目的的开着车,不想回家,四面墙壁只会让他的心情更难排宣。 每条街道的尽头,都不是他想要抵达的终点,每扇窗子里的灯光,都不是为他亮起来的。 如果身后没有一条影子,他觉得自己大概可以算作是这座小镇上的一缕无根的游魂了。 想放点儿音乐来听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比听音乐更有意思的事儿。 一个夹着尾巴的背影,拖着一只硕大的行李箱,沿着下山的小路,漫无目的的走着。 一个人在行走,很容易就能从状态里判别出他此行是否有目的地。 很显然,前面的这个傻孩子没有。 他耷拉着脑袋,肩膀下垂的弧度里都是硬挺着的憋闷和不服气,但也抵挡不了整个人散发出来的那种委屈和茫然混合的结界,环绕在四面八方,生人勿近的气场。 葛筝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点儿闲的蛋疼。 不过很快他发现蛋并不疼。 他只是看着那样的背影有点儿莫名的熟悉,如果那背影的年纪小一些,再小一些,如果他自己的视角能剥离出来,挂上摇臂,那他一次次颓然而毫无目的的背影,与眼前这个,大概会非常神似。 他突然有点儿心疼自己。 然后神经质似的一下下点着油门,就这么跟在了这个傻孩子身后。 跟到什么时候他也没个打算,或者再跟几分钟,就直接离开吧。 他自己深有感触,这种时候,贸然的安慰未必会是好的方式,没准儿还会招来点儿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和记恨。 可路过公园的时候,他隐约看见了坐在那里的一群人,其中有个叫knight的,根本就是个神经病。 傻孩子从马路这边躲到了另一侧,没一会儿又被一个醉汉逼回了这一侧。 k他们立刻像找到了一个排遣的好笑话。 他皱着眉头看到k旁边的青年叼着烟站了起来...... 葛筝叹了口气,点着油门加了速,开到了和蒋易并行的位置上。 蒋易看都没往这边看,光听声音就够糟心了。 “蒋易。”葛筝还以为他没认出来自己,又正经八百的叫了一下对方的名字。 这俩字一出口,就跟往蒋易身体里砸了两个燃烧弹汽油桶似的,他猛地站住脚,身体里那些有名字没名字的火气一瞬间找到了具体的目标,争前恐后的往外窜,差点儿没把他自己给撞一个跟头。 不过葛筝露出来的那大半张脸上,并没有特别明显的表情,细看之下,除了被月光映衬的更冷白更深邃的五官外,居然毫无半分抱歉和悔愧。 蒋易这会儿头发都烧着了,他咬着后槽牙一脚狠狠踹在了葛筝的车门上,然后拉着行李箱,大步往前走去。 “嗨,gray!”不远处k扬着手臂,朝葛筝的方向招了招手,顺带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葛筝的表情有些冷了,但还是停住了车。 k旁边那个青年小跑着上前来,弯腰趴在了车窗上,把烟灰往下抖了抖,都散在了葛筝的裤子上,“一起聊会儿啊,好几天没见了。” “嘿,小心,大晚上的,别点我的火。”葛筝掸掸裤子,戏谑的挑了挑眉毛。 小青年哈哈大笑了两声,半是挑衅的骂了一串脏话,一直到一句“c”开头的单词蹦出来,葛筝才一把抓住小青年的衣领,将他半个身子都卡进了车窗里,另一只胳膊死死的扼住了他的喉咙。 转椅那边,k带着另外几个小伙伴立马跑了过来,可临到近前又顿住了脚。 k双手插兜不紧不慢的晃到前面,斜靠在车门上,从车窗仅剩的空隙里斜眼看着葛筝,坏笑着说:“放轻松啊,兄弟。” 葛筝无声的和他对看了几秒钟,突然松了手,顺带着将人狠狠往外一推。 小青年已经憋红了脸,被同伴扶住,不知道是缺心少肺还是压根儿没心没肺,居然还继续冲葛筝笑着。 葛筝没说话,回手从后座上抓过几包烟,丢给了k。 k没接,眼睁睁看着烟盒都散落在了地上,但也没阻止其余人上前捡了起来。 葛筝冲他笑了一下,“seeyou。” k伸出手,在车顶大力的连续拍了几下,才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像被踩着尾巴了似的高声吼着,“seeyoumylove!” 一群人瞬间又爆笑起来。 葛筝没再说话,发动车往前开去。 开出了好一段,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对方挺着胯做着欠揍的动作,鬼叫着喊道:“gogogogogo,你的小松鼠在等着你呢!” 葛筝没再理这群神经病。 严格说起来,这群青年人都比他年纪小,但正是因为小,所以才危险,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他忽然有点儿后怕,想着要是没有自己恰巧出现,不知道那个拖着行李箱显然无家可归的傻孩子能不能应付得来刚刚那混乱的局面。 应该不能,毕竟是个连踩滑板的小学生都搞不定的人。 又开了一阵,蒋易的身影重新出现了。 葛筝降了速,又跟了上去,侧脸半探出头来,“你走的挺快啊。” 蒋易刚看到公园里的混混儿们似乎在和葛筝聊天,还想着这个不正经的人果然什么人都认识,那种窘迫和愤怒压着他逃命似的就往山下奔,没想到刚松开一口气,这人居然催命似的又跟了上来。 “你怎么了?”葛筝指指他的箱子,“这个时间没车了,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蒋易没回头的大步往前走,好半天才冷冷的说了一句,“滚开!” 葛筝愣了一下,随即点了一脚油门,将车一转头横在了蒋易前头,下车看着他笑道:“迎新酒会,我推的人真是你啊?” 这句话的杀伤力堪比核武,蒋易眼睛都烧红了,扔了行李箱,上前抓住葛筝的衣领,直接将他怼到了车门上,一张脸贴上前去近到两人都快对眼儿了,才愤恨的吼道:“您眼睛是用来喘气的吗?是我,让小孩讹诈找麻烦的是我,背着傻逼同学半夜找医院的是我,救你于警车之下的是我,被你推了一个狗啃屎的也是我,都他妈是我!看清楚了吗?认明白了吗?你是脸盲癌病入膏肓了吧?要不我角膜定向捐献给您一只吧?啊?我真是谢谢您了!” 空气静了静。 葛筝忽然勾着嘴唇往旁边偏了偏脸,然后虚攥着拳抵在唇边就开始笑,后来笑得胸腔都震起来了,关键震得蒋易都感觉到了。 吼出来几嗓子,蒋易那一直被块破抹布堵着似的胸口骤然开阔顺畅不少,但紧接着就是尴尬。 葛筝越笑他越尴尬。 “我真是操了!”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松开手顺势一推,自己往后退了几步,弯腰扶起倒地不起的行李箱,打算绕开车头继续往前走。 “诶,蒋易,”葛筝在后面说,“对不起,当时真没看见是你,我......” 滚滚滚!蒋易完全不想理他。 “我家里出了点儿事情,我当时心情不好。”葛筝把后面的话说完了。 蒋易天马流星锤的迈步气势一滞。 唉,说别的他可能还会气一阵,可说了是家里的事,再把被校工赶出来的邪火往人家脑袋上硬扯,他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但现在转回头去求助,他更不好意思。 这真是横也是思竖也是思的,还不如让他直接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不过僵持也没到不下的地步,葛筝就已经走上前来接手了他的箱子,径自打开后备箱放了进去。 箱子都被人劫持了,他还有选择吗? 蒋易板着脸转回头来,感觉自己跟条河豚似的坐进了后排位置上。 葛筝也没再说什么,发动了车,往山下开,然后漫无目的的绕圈儿。 蒋易从来没有这么细致的看过怀斯特的夜晚,这种沉浸式的,融入式的感受。 那些风尘仆仆的高大教堂,教堂旁肃穆的墓园,原来就在商业街的背面。 偶尔能看见一两个还亮着的便利店橱窗,花红柳绿的商品包装上都闪着不真实的光芒。 街头那间小酒吧门前,几个抹胸短裙的白人姑娘,正在细雨纷飞里一边吸烟一边聊天。 然后就是漫无边际的草场,静谧的河堤,幽静的石拱桥,上面是即使在白天,也经常只跑着挂着一两节车厢的火车轨道,空远寂寥。 没有同伴,甚至也没有人,空空荡荡的感觉总让人的心里虚悬着,即便衣服够,也还是觉得冷,心里总像空敞着的过道,夜半任山风来回来去的吹。 幽暗的情绪缓慢而隐秘的爬上了眼角,蒋易趴在车窗旁,拿袖子蹭了蹭酸胀的眼睛,不想承认自己,有些想家了。 就这么兜了几个圈子,车上了高速公路。 蒋易总算回了神儿,起身吸了一下鼻子,带着微微的鼻音说:“你是要把我卖到哪国去?男的应该不值钱吧?” 葛筝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刚刚情绪也不怎么好,可让这一句话说得居然又有点儿想笑,“整个卖不值钱,拆巴拆巴应该还行。” “哦,”蒋易点点头,“那你记得留只角膜给自己。” 葛筝笑笑没说话。 车又开了一会儿,在一块巨大的红色灯牌前停了下来。 蒋易猜测国际人口贩卖组织怀斯特分部的密斯特葛,应该是想在这里进行交易,于是十分配合的主动下了车,顺便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僵直的四肢。 葛筝等了他一会儿,才转身往里面走。 蒋易看着灯牌上熟悉的白胡子老爷爷,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怀村儿还有肯爷爷呢,我一直以为没有的。” “没有国内那么多,吃的人也少,”葛筝边走边说,“一般小地方的肯爷爷,都是开在高速公路路口,开车到窗口买了就走的,种类也就那几样。” “哦,”蒋易跟在后头,兜头闻到一股油香味,肚子瞬间就不淡定了,强撑着才没喷出口水来,还十分惺惺作态的傲娇了一下,“你也不问问我有没有时间,就拉我陪你吃饭。” “没想拉你来吃饭。”葛筝说。 “嗯?”蒋易看着他。 “拉你来帮我占座。”葛筝抬手指了指靠窗边的位置。 蒋易摸了摸鼻子,应了一声,举目四望,整个店里一桌用餐的人都没有,也不知道占得是哪门子座儿,不过还是按照葛筝的指派,坐到了靠窗的那桌。 葛筝很快端着托盘走了回来。 蒋易探头一看,整整一大桶,全是原味吮指鸡...... “这......”蒋易皱了皱眉。 “嫌弃?”葛筝瞥了他一眼,“看着我吃,你又不吃,嫌弃什么?” “我发现你这人真是小气。”蒋易一阵无语,没见着食物的时候还能硬挺,现下肉就在眼前了,胃里的小妖精扭曲的直抽抽,脸皮什么的已经可望不可及了,他撸着袖子,拎出一块来,呲牙一咬......靠,真香! 葛筝从兜里掏出一小瓶免洗的洗手液来,倒在手心里反复搓了搓,想递给蒋易,再看一眼他的油手,默默的叹了口气,放弃了,自己也拿了一块鸡肉,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狂啃了两块吮指鸡,再压了半杯可乐之后,蒋易肚子里才算有了些底,啃肉的速度也放缓了下来。 他看了看葛筝一脸不说话时就会十分寡淡的表情,犹豫了一下,轻声问:“你家里......怎么了?” 葛筝的视线从肉上挪开,望了过来,“没什么。” 蒋易点点头,也没再不合时宜的追问,毕竟就算再加上一顿患难之鸡,两人之间的交往也还是很浅薄的,这么直白的打听人家家里的事,仍然非常唐突。 “你呢?”葛筝朝门外点了点下巴,“半夜遛箱子是新的流行趋势吗?” “箱子吃多了消化不良,”蒋易狰狞的扯了一块鸡肉,“我带它消消食。” “哦,好fashion。”葛筝笑着应了一声,好像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的打算了。 蒋易吃肉的心情忽然一沉。 他刚才还在想,如果葛筝追问了,自己也解释了,那接下来求助的话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可葛筝不问,他却突然有点儿说不出口了,挺别扭的情绪,爱啥啥吧,反正就是不想主动说了。 011 butterfly 沉默的感觉其实也挺好的。 一个人不想说什么,另一个人也没什么可说的。 不必强努着劲儿客套,但心里还是非常渴望身边能有一个人陪着,陪着发呆,自己想自己的心事,自己在自己隐秘的情绪里漂流。 在这么低落的情绪里被啃光了,鸡死的也是非常不值得。 蒋易拿起最后一块吮指鸡的时候,那种无路可退的心慌感又涌上了,没肉了,再点也吃不下了,可从这里出去之后,还有漫漫的一整个长夜,自己又能去哪里呢。 他尽量按照鸡肉的纹理走向,一丝一丝的拿牙扯着,吃的金尊玉贵的,咀嚼的时候都感觉自己在吃空气。 “吃不下别吃了。”葛筝用纸巾擦了擦手,拿着半杯没喝完的可乐走了出去。 蒋易怔了一下,把鸡肉扔回了桶里,端着托盘走到垃圾桶前,将一盘细碎的鸡骨架都倾倒进去,又细细的擦干净手,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还是满手的油香。 他也拖延不下去了,跟垂头着走出了店门,弯腰一看,车里却并没有人。 肯爷爷隔壁就是一家加油站。 这会儿也没人,葛筝大概刚进去加油站买了什么,正一边走回来拆着烟盒包装,一边曲腿坐在了加油站店角的水泥台阶处,屁股旁边还放着纸杯的可乐。 蒋易慢慢的晃过去,站在他对面半天,才说:“不回去吗?” “坐会儿。”葛筝说。 “嗯?”蒋易顿了顿,有些没弄懂对方的意思。 葛筝抬头看他一眼,嘴角噙着一丝笑,“别装,你也没地方可去。” “哈?”蒋易给他一句过于直白的挤兑堵得说不出话来,可人家说得是事实,就眼下这么个情势,还真是无可指摘,无可反驳。 他也没多想什么,就是有些愣了。 葛筝还以为卷了他的面子让他有些下不来台,手指在下巴上蹭了蹭,也为自己不经意间把心里的黑暗情绪引出来烧到无辜的人身上而后悔。 于是作势往旁边挪了挪,手掌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笑道:“内小孩儿,来,坏哥哥教你抽烟。” 蒋易低头和他对视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坐在了他身边。 葛筝撕开烟盒,手上还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时,蒋易已经接了过来,用烟盒底部在自己手背上轻轻磕了几下,然后直接去葛筝的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动作十分娴熟的用一只手拢着风,点燃了烟,自己吸了两口之后,看到橘色的一线火光,才两指掐着烟,反手递到了葛筝面前。 葛筝被他这一系列老烟民似的娴熟流程给惊着了,顿了顿,才接过烟,抿在了嘴边,一边吸了两口,一边借着幽蓝的月光不住的在他脸上打量。 “示威呢,还是生气了?”葛筝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蒋易回头往加油站里面的小超市方向看了一眼。 葛筝从另一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条薄荷软糖,扔了过来。 蒋易抬手接住了,剥了一颗放在嘴里,嚼了一会儿,才说:“我爸一直抽烟,我从小就看着,他也不管我抽不抽,所以这事儿没什么新鲜的,我就是自己不感兴趣而已。” 葛筝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着不远处的高速公路。 过了很长时间,路面快速驶过了一辆汽车的时候,混在车轮中的杂音里,葛筝忽然说了一句:“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你也被宿管赶出来了?”蒋易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有点儿冒傻气,他后知后觉的想着葛筝刚刚说话的语气,似乎未必是想让他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未必想要他给出什么回馈。 “你是被宿管赶出来了?”葛筝却接过了话头,“你住临时宿舍,是没去学校办转租手续吗?” “是啊。”蒋易叹了一口气,两只手往身后撑过去,伸长了腿,仰头看天,话真说出来也就不觉得丢人了,“倒霉催的,还赶着一天倒霉。” “学校有临时住一晚的那种宿舍。”葛筝看着他。 “知道,”蒋易说,“我就是不想去。” “为什么?”葛筝喝了一口可乐,“这种时候,置气没什么意义,吃亏的是自己。” “也不是置气吧,”蒋易想了想,“当时那宿管态度确实是不太好,但后来也好了,问我需不需要联系住宿的时候,也是和颜悦色,慈眉善目的,可我就是不想,你懂那种感觉吗?” 他侧头看了一眼葛筝,从这个略微靠后的位置,只能看到葛筝的颈侧和耳后,没有眼神的交流,就像一个人在自说自话,挺自在的。 葛筝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几秒钟,葛筝突然夸张的冲他眨了下眼睛,“看什么呢!” “吮指鸡有点儿上头啊,”蒋易笑了一下,接着说,“就自己和自己较劲,自己和自己别扭着,然后就是很害怕自己怂了怕了妥协了,就把这一页掀过去了,然后这次经历就成了我乏善可陈的人生里,又一个平平淡淡的夜晚了,我就是不想这样。” “那你想怎么样?”葛筝问。 “不怎么样,就想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挫折,然后记着......”蒋易轻咬了一下嘴唇,“记着我这么狼狈,都是因为自己太软弱没有能力,然后鞭策自己,一定要变强大!” 葛筝嗤笑了一声,在脚边按灭了烟蒂,“小孩儿。” 换个别人这么笑一下试试,蒋易估计已经开怼了,可对方是人生阅历碾压自己的葛筝,蒋易满腔不爽,也只是化为软绵绵的一声自嘲,“是啊,在你面前我就是小孩儿,连打个工都只能想到去吉米陈端盘子的小孩儿,满意了?您优越感得到满足了没?” “吉米陈怎么了?”葛筝对这个还挺感兴趣,笑了笑,“我刚来的时候,也在吉米陈干过,”他刚拿了一根烟,也没点,就叼在嘴边,然后空出两只手,伸到蒋易眼前来晃了晃,“看我的手,是不是亮晶晶的?” 蒋易下意识的虚握住了他的手掌,借着月光眯眼看了看,没怎么过脑子的说:“弹钢琴的时候,我就觉得闪光......” “嗯?”葛筝顿了顿,恍然道,“你今天......哦,这样啊。” 蒋易松开手,蹙着眉无语的摇了摇头,“我吃饱了脑袋就缺血,你不用理我,那个,你的手,和吉米陈什么关系啊?” 葛筝举着纤长的手指去遮了遮月亮,浓厚的乌云化散了一些,月影微微有些朦胧,就跳跃在他的指缝间,“我这辆车,就是在吉米陈洗了几个月盘子换来的,刚开始没什么头绪,课余时间都闷头在后厨洗盘子了,唉,我真是把我这一辈子的盘子都洗了,手让洗洁精泡的都快能反光了,连指纹掌纹的都淡了。” “哟,你也吉米陈出身啊,”蒋易忽然觉得两人之间的鸿沟被拉近了不少,就那种让小毛贼高山仰止的江洋大盗一直自带晃瞎眼的大光环,结果前一秒忽然发现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惦记过偷土豆,亲切感油然而生了喂,“不过洗盘子不都戴那种塑胶手套吗?” “一开始带,后来干急眼了就顾不上了。”葛筝收回手,斜眼望着自己那辆小破车的时候,也带点忆往昔的回味。 “那也挺厉害的了,”葛筝朝他竖了竖大拇指,“我听说不少同学来了怀村儿第一站都是奔着......” 他话没说完,就听见葛筝的手机响了起来,听起来像是微信的视频通话请求。 “不好意思。”葛筝没避着他,也没起身,草草说了一句,就表情焦灼严肃的点开了手机。 没避着是因为根本就顾不上了,此刻葛筝悬了大半天的心,经过和蒋易的闲扯,在有了短暂的平复后,又再次紧绷了起来。 手机频幕上很快出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的脸,光着膀子,头发压的乱七八糟的,瞧着背景像是卫生间。 “豆豆!”葛筝先喊了一句。 “舅舅!”不知道是哪边的信号不太好,屏幕的画面一直卡顿。 蒋易直觉葛筝的情绪非常不好,整个人就像一只炸毛的猫,那种强压着看谁都想咬一口的眼神,和在迎新酒会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醒了多久了?”葛筝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和,可他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出口的语气自然也软不到哪里去。 “我饿了。”豆豆嘴角一直向下撇着,眼睫毛一缕一缕的粘着,像是哭过。 “你妈没给你留吃的吗?”葛筝烦躁的抓了抓头发,又深呼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说,“要不你再睡一会儿吧,你看,外头天都亮了,你妈很快就会回来了。” 豆豆点点头,忍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可我脚疼,睡不着。” “脚怎么了?”葛筝拿着手机直接站了起来,“给舅舅看看。” 豆豆先是想把脚抬起来,去够摄像头,后来反应过来,才举着手机,弯腰去照自己的脚。 一地的血。 葛筝拿着手机不停走动。 蒋易匆匆瞄到一眼,看着挺瘆人的。 豆豆一边拍自己的脚,一边哭哭啼啼的说:“我起来尿尿,尿尿完了要洗手,够不着,碰、碰掉了杯子,都碎了,踩上去就流血了,舅舅,好疼。” “可能是脚被玻璃碴扎着了,没事儿啊,拔出来上点药就好了!”葛筝声音都有点儿颤,“豆豆,坚强点儿,别急啊,我想想怎么弄,我想想......操!”他说着说着还是急了,一脚踹到了车轮上,随即像是不受控制的狂踹了好几脚,才颓然的往车顶一趴,把脸压在了胳膊上。 神经病嘛这是!蒋易让他这一通操作搞蒙了,有问题解决问题不就得了嘛,光发脾气有个屁用啊! 他也没多想,上前拽过了葛筝的手机,冲着里面的小男孩挥手打了个招呼,“豆豆,你好啊,我是你舅舅的同学,能看见我吗?” 豆豆不知所措的瞪着这个陌生人,吓得没敢说话。 “你先从厕所里出去,绕着碎玻璃走,坐好,给脚下垫块毛巾,对了,家里有药箱吗?”蒋易试着用幼儿能听得懂的轻声细语,嗲得自己直哆嗦。 “我没在家啊,这里不是我家。”豆豆嗫嚅着说。 “那是哪儿啊?”蒋易愣了一下。 “旅馆。”葛筝轻声说,姿势却没变。 蒋易看着屏幕愣了愣,才对着豆豆说:“那你快给你妈妈打电话啊。” “这就是我妈妈的手机,她昨晚走的时候,留给我了。”豆豆说。 “那你给家里人打电话啊!”蒋易说完扭头冲葛筝喊,“你别装鹌鹑了,给你家里人无论是谁,打个电话,来照应一下吧!” “没在家,在外地。”葛筝终于慢慢抬起头,眉头皱的死紧,走过来接过了手机。 “豆豆,先从卫生间出来,”葛筝对豆豆说,“床上躺着,别碰伤口,能睡就睡一觉,千万别出门,妈妈就快回来了。” “好。”豆豆委屈的应了一声,大泪珠聚在眼角,随着这句话,啪嗒一下砸在了镜头上,随后关掉了视频。 蒋易让这滴眼泪给烫的心口一紧。 想他都一个成年人了,半夜被从宿舍里赶出来,还委屈的跟什么似的,又想哭鼻子又作妖的,更别说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听起来像是昨天晚上就被一个人扔在异地的小旅店里了,早起还划伤了脚,这得是什么奇葩心情啊,长大了也绝对能算得上一笔浓墨重彩的童年阴影了吧。 葛筝那边没什么动静,默默的又坐回了水泥台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蒋易皱眉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催促道:“想想办法吧,人家好歹叫你一声舅舅呢。”说完倒是也能理解葛筝的无奈,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让他开门找人求助,一小破旅店,周围环境不清不楚的,这放出去了还找不找得回来都两说了。 等了半天还没回音,蒋易走上前去,坐回了葛筝身边,用膝盖碰了碰他的腿,轻声问:“这么大孩子了,是你姐姐家的?” “是我私生子。”葛筝说。 蒋易“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开玩笑,叹了口气,“我发现你们家人都心挺大啊,这是遗传吧?诶,孩子的......爸爸呢?也不管一管?”他没用姐夫这个称呼,一路听下来,感觉好像姐夫这么个人在不在也很难判定了。 就在蒋易以为他又会和自己瞎扯的时候,葛筝却哑声说:“我姐带孩子去外地见网友了,昨晚开了个旅店把豆豆扔下,就去约会了,谁说也不听。” “我的......天!”蒋易张了半天嘴,也不知道什么反应是合适的,“不是,那约就约吧啊,干嘛非得带孩子去?” “她不在老家,当初偷偷跟豆豆的......爸跑威海那边去了,后来离了,也还一直在那边。”葛筝整个人都泡在烟雾里。 “唉。”蒋易只能跟着叹了一口气,是啊,还能怎么样啊,又没个熟人,又没个靠得住的朋友,除了干等着这个不靠谱的亲妈,还能怎么着呢? 蒋易从来没遇到过这么神奇的情况,不过也能稍稍理解葛筝刚刚的郁闷了,连在酒会外头推他那一下也统统理解了,就是那种无处着力的感觉,能让人手握重剑还觉得两手空空的茫然。 可是......他抓起葛筝喝剩的那半杯可乐吸了一口,无意识的来回咬着吸管......豆豆最后那滴眼泪真是烫着他的心了,就跟他自己流的一样,让他顷刻之间有了种感同身受的冲动。 “诶,别抽了,说点儿正经的吧,”他看着葛筝,“你姐去哪个城市见网友了,你总知道吧?” “不能报警。”葛筝闷声说。 “靠,不报警,就看看有没有能帮的上忙的熟人!”蒋易说。 葛筝翻出手机里的照片来,里头有一张拍的焦点都没对实的车票,“我让豆豆偷拍的,叫......莞南。” 蒋易想了想,站起来,“我去打个电话。” 葛筝皱眉看他。 蒋易本来不想承诺什么,怕自己搞不定,输出了希望却只能给葛筝换来更大的失望,可迎着葛筝那双深邃的眼睛,一个没忍住,还是补了句,“莞南就在滨城边上,开车也就一个小时。” “你......”葛筝一下站了起来。 蒋易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我试试。” 012 cicada 蒋易拿着电话,绕到了车的另一侧,交谈过程他不想让葛筝听到。 葛筝那边又默默的点了一根烟。 那样的蜷着的身影,让人瞧着挺心疼的。 尽管蒋易也不知道,怎么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不仅孩子亲妈不着急,连葛筝爸妈也没见着急,好像上蹿下跳急得没头苍蝇一样的葛筝,才是他们家里唯一不正常的那个人。 怀斯特沉在阴湿的雨幕里的夜,却是滨城清爽明媚的早晨。 赵嘉那边接电话时,还正在稀里哗啦的漱口,嘴里带着含混没睡醒的腔调,不满的说:“求老子给你把好友加回去啊,做梦!” “不求这个,能求点儿别的事吗?”蒋易背过身,尽量压低了声音。 “干嘛?”赵嘉那边擦了擦嘴,把手机放在洗漱台上抓头发,离得有了些距离,声音就带了杂音。 “我记着你是不是有个什么亲戚,在莞南那边开厂的,”蒋易不太确定自己的记忆是不是有偏差,“或者谁在那边,靠谱点儿的人,能帮着去看个人吗?” “什么?”赵嘉凑的离手机近了些,“你不知道莞南有多大一片吗?快有将近三十个镇子了,镇跟镇都不挨着,说去就去啊,折腾人玩呢?”他铿锵有力的怼完,顿了顿,声音忽然又低了下去,正经了一些的追问,“你真有事儿啊?” “嗯。”蒋易声音有点儿低沉,这实际情况他当然也知道,可说实话虽然都是城际,但莞南那地方他还真没正经八百的去过。 “很重要吗?”赵嘉又问。 蒋易往葛筝那边看了一眼,想了想,“算了,要不我看能不能让我妈想想什么办法吧。” 赵嘉牙疼似的啧了一声,拖着长音“哟”了一下,“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以为您预谋着要我和绝交呢,一是不犯二主,托了我又找你妈是什么意思。” “嘿,你行不行,烦着呢,你还带挑事儿的,”蒋易都给气笑了,“就是我同学的一个亲戚,嗯,小屁孩,四五岁,家长临时有点儿事出去了,孩子淘气嘛,自己在旅馆里打碎一杯子,划伤脚了,挺着急的,想找人去帮着给看看......” 他话还没说完,赵嘉就打断了他,“女同学?” 蒋易张了张嘴,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赵嘉,但还是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铁树开花了啊,”赵嘉动静都不对了,“不过这家长也是心大,那么小的孩子能离开身儿嘛,那要不......” “嗯?”蒋易紧紧的跟了一声。 赵嘉叹口气,“要不我去一趟吧,以前高中的时候,你帮我追女生,大早起四点跑去体育馆摆心摆蜡烛的,虽然我和她最后也没成,但这人情我一直记着呢,难得你也情窦一回,我就跑跑腿儿呗,省得以后你翻旧账。” 蒋易那股想家的辛酸劲儿忽然又泛上来了,瞧瞧,真是人离乡贱啊,“嘉嘉,”他叫了一声,毫无预兆的梗了一下,压着情绪,快速的说,“回头我家那个日本背回来的女王手办,你找个时间拿走吧。” “一米多高那个限量版?”赵嘉开玩笑似的叹了口气,“跟你这儿流了几年口水了你也没松口,我就知道今天这事儿份量不轻,我会感情投资吧?你得欠我多大一人情啊,诶,你就说啊蒋易,我这人情商也不低吧?我公司那群人都是傻逼吧?” 蒋易听他那边已经出了门,犹豫着问:“那你请假......” “我扛着呢,别管了,我就说我急性肠胃炎,靠,连着加了两宿班了,也不给调休!诶,你把那孩子定位发我,到了再告诉你。”赵嘉欠抽的腔调再次上线。 蒋易赶忙说:“到了先买点药和纱布,孩子饿了,买点儿吃的再!” “知道了!”赵嘉干脆利落的挂了电话。 蒋易看着黑屏的手机发了一会儿呆,才走回来。 葛筝脚边已经一地的烟头了,这会儿两只胳膊都搭在膝头上,表情挺平静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情绪好点儿了?”蒋易问。 “嗯,过劲儿了,”葛筝勾了勾唇角,笑得也不怎么好看,“怎么说?” 蒋易坐回刚刚的位置,“我朋友现在开车过去了,现在早高峰,可能得两三个小时,不好说,只能等。” “嗯,”葛筝点点头,“等着吧。” 他没说谢谢。 蒋易也不想听他说谢谢。 反正那股喧腾的心潮一直澎拜了一晚上,到了这儿不知道怎么却只剩下麻木了。 两人就这么各自天南海北的发着呆。 夜越来越凉了,雾气也重,寒气顺着地面一个劲儿的往上攀。 蒋易前一晚因为兴奋,本来也没怎么睡好,下午睡了一觉,又有女鬼连续剧,倦怠没一会儿就自己爬了上来。 尽管他已经竭力告诫自己挺住了,赵嘉那边指不定有什么情况呢,可现实就是伴着从屁股底下一阵阵透体而上的寒潮湿气,脑袋里的齿轮踉踉跄跄的卡了几下,眼皮都没完全闭上,意识就模糊了。 但心里揣着事儿,终归还是睡不踏实。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还能极为短促的以旁观者的视角知道自己是睡着了的。 比如脑袋歪歪斜斜的倒向一边,挺重的砸在了葛筝的肩膀上,又顺着肩膀往下滑,用一种很羞耻的姿势,砸在了葛筝的大腿上。 比如葛筝好像叹了口气,用比砸腿更羞耻的姿势,箍住了他的肩膀和腿弯,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堪称粗鲁的塞进了后车座里。 再然后车里软和了,密闭的环境让他整个人都踏实了,唯一保持警惕的那根神经也歇了火,就直接往最沉的海里睡了进去。 这一觉睡的是真不错,没有耳边的叹气,也没有肩膀上推他的那只手。 就是座位逼仄,拧着身子保持一个姿势久了,肩背酸疼的厉害,没有枕头,脖子也僵了。 蒋易眯着眼睛,后背靠在座椅上一点一点蹭起来,见车窗外已经亮起了天光,玻璃上有蒙蒙的雾气,天际都是自带滤镜的青色。 停车场上还并排停着几辆车。 前面的葛筝把座椅调低了,也正抱着手臂睡着。 蒋易艰难的动了动脖子,没敢弄出动静来,打了个悄无声息的哈欠。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看看赵嘉那边的消息,可手机全黑,根本开不了机,估计是折腾一天没电了。 这就有点儿操蛋了,他不知道葛筝的车能不能接个手机的充电线,一转念又想起充电线好像是仓促打包的时候塞进行李箱里了的。 但心里惦记着豆豆,他做了一小会儿心理斗争,还是反身跪在了座椅上,想试试能不能挑战一下高难度的单手开箱。 前面的葛筝微微动了动,抬起一只臂肘盖在了眼睛上,很轻微的发出了一声气音。 蒋易赶忙停下了动作,扭过身子跪坐着,等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你醒了?” “嗯,”葛筝嗓音还有些没太清醒的沙哑,“也没太睡着。” 蒋易捏着手机,“那个,我手机没电了,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你开一下后备箱,我......” “没事儿了,”葛筝坐起身,扳着靠背复原了之前的角度,“我跟豆豆说了,有人去敲门就给我视频,你朋友到了没几分钟,他妈妈也回去了,带着去医院了,你朋友就回去了。” “就早了几分钟啊,”蒋易放了心,“那也没帮什么忙。” “不一样。”葛筝声音很低沉,并没有因为事情解决而有多开怀,说完拉开车门下了车,“我去个厕所。” 这一夜真挺难熬的。 蒋易又瘫回了座椅上,拉开胳膊伸了个懒腰。 葛筝说的那句不一样,他居然跟开了窍似的立即就懂了,那种知道有个人正在路上一点点趋近的期待感,和那种漫无目的的空等的感受,确实是不一样的。 很多时候,有念想,比什么都重要。 葛筝回来时拎了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瓶水,两个三明治。 蒋易下了车,拧开一瓶水,漱了漱口,又拍了点儿水在眼睛上,总算不那么肿了。 至于吃东西,两人都没什么胃口,就被葛筝随意的扔进了车里。 手机屏幕一亮,铃声还没开始响,葛筝就手急眼快的按了静音。 zoe的名字在屏幕上狂闪了很久,才不甘愿的暗淡下去,紧接着就进来了好几条信息,都是对方的质问。 “gray,为什么昨晚没回家?” “为什么电话不回?” “你这个混蛋!回电话!” “gray,回我个电话吧,告诉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我就在你家里等你,我会一直等!” 信息一股脑儿地涌进来不给人留任何思考的余地,像一块块砖头,压得葛筝喘不过气来。 zoe比他大两岁,是怀斯特当地一个水管工的女儿,早两年在邮局分发邮包,后来因为偷东西被开除了,又去高中食堂当了切配员。 他是在一个party上遇到她的,当时好几个人正在给她灌酒找她麻烦,他上前去拦了一下。 然后故事就狗血的开始了,一个白人女孩爱上华裔男孩的一厢情愿的超狗血的故事。 但无论如何,他能这么快融进当地的生活,找到这么多赚钱的渠道,都是多亏了zoe,她挺照顾他的,至少生病的时候不需要他一个人发着高烧起来倒水了。 最重要的是,zoe言之凿凿的表示,愿意帮他拿到身份。 拿到身份啊。 身份本身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对他来说,人之所以称之为人,就是因为活着,至于在哪里活着,用什么方式活着,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可他无脚鸟似的飞着,飞了这么些年,总有累的时候啊,总有想要栖息一下的瞬间。 所以...... 他不想表现的太渣男。 对那个女孩没有爱情,至少也有感情。 可在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愿意面对。 头疼。 “几点了?”蒋易问了一句,把葛筝飘散的神经拉了回来。 他不想看手机,上面还在不停的显示着新消息提醒,于是敷衍的说:“离上课还有几个小时。” 蒋易蹙着眉头,也不太清楚这几个小时,还有什么地方,什么事情可以用来打发掉。 葛筝朝他招招手,“上车。” “后背疼,站一会儿吧,也睡不着了。”蒋易站着没动。 “带你去个地方。”葛筝坐进驾驶室,发动了车。 自己的处境有点儿任人鱼肉的意思哈。 这人翻脸不认人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 蒋易心里吐槽,嘴上却没敢说出来,怕葛筝一不高兴,再给他扔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靠腿儿着回去,估计到学校就能磨得只剩下大胯了。 车调了个头,原路返回了怀村儿。 街道建筑统统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蒋易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偏头打量了一下葛筝,“我想了半天了,那个,没见你给家里人打电话报个平安啊,你爸妈他们,估计一夜也没......睡好吧......” “他们不在乎这个。”葛筝平淡的说了一句。 就在蒋易觉得这人又要翻脸的时候,葛筝却用袖子使劲的蹭了蹭眼睛,声音高亢的喊了一声,“我疲劳驾驶你怕不怕啊。” “有病吧你!”蒋易给吓了一跳,“哪个号房里溜出来的,好讨厌呐!” 葛筝瞥了他一眼,特别敞亮的笑了起来,笑到蒋易觉得这人真是有病的时候,他又很突兀的收了,面沉如水的继续开了两条街区,蒋易认出已经到了火车站附近。 沿着火车站向西开了两三分钟,紧挨着桥洞底下,葛筝把车停在了一栋三层高的土黄色房子前面。 蒋易有点儿忐忑的跟着他走了下来。 这房子很陈旧了,一层两户,前门和后院的门直通通的对敞着,能一眼看见后院杂乱无章的草地和满溢到合不上盖子的垃圾桶。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灯泡都不在了,黑漆漆的。 葛筝掏出钥匙,带着他上了二楼,打开了右手边的木门,一股冷寂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葛筝站着没动,就拉着门,向里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蒋易看了他一眼,借着走廊里一丝若有似无的天光,瞧着里面狭长的一小截走廊,左右各两扇门,都关着,还没有窗。 他往前试探的走了两步,就稍微有点儿哆嗦,但也能感觉到,这房子里好像是没有人住。 身后一声闷响,葛筝走进来,顺手带上了门。 顷刻间,依稀可见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 蒋易的脖子被从后面死死的扼住,后腰也被顶着一个冰冷硬物。 他艰难的说了一句:“要、要灭口啊......” 葛筝的声音在他耳边阴沉的响起:“你知道的太多了。” “神经病!”蒋易是真的呼吸不大顺畅了,拿胳膊肘往后杵了一下。 又停了几秒,葛筝撒开手,说了句“你这反应太不好玩了”,就侧身走到蒋易前面,推开了走廊尽头左侧的房间门。 光线乍明,看格局是一间卧室。 房间里基本的家具都齐全,衣柜,书桌,床和床垫,灯罩的造型挺迷离的,地上厚重的地毯踩一脚就能噗出一股白烟。 葛筝大剌剌的往光板的床垫上一躺,“我手里就剩这一间房子了,你要愿意租就把东西搬进来,这位置离公交车站和超市都有点儿远,得走一段儿,但房租便宜,你要能找到同学过来合租,两人一起我就收四百镑一个月,也不要押金了,”他打了个哈欠,“你要是看不上,就在这儿落几天脚也行,要没人来看房子,我也不会催你走。” 蒋易还没太反应过来,坐车过来的,所以他对方不方便还没有太直观的感受,但房租也委实是很良心了。 脏点倒也没什么,收拾收拾就行了。 远点儿的话,他和蒂芬两个老爷们儿,上学放学的就当健身了倒也能接受。 主要他现在迫在眉睫的需要一个能入住的地方,就算是比这条件再差几个等级的,以他现在的心理感受,也都能全盘接受。 “那我......看看?”他有点儿雀跃。 “嗯。”葛筝含混的应了一声。 蒋易推门走出来,摸到了墙上的灯,走廊里终于亮了起来。 房子真是旧,木质的墙角线用脚尖踢踢直掉渣儿。 入门左手第一个门,是卫生间,第二个门是葛筝带他进去的那间主卧。 右手边第一个门是客厅,敷衍的摆了张绿色花纹的布艺双人沙发,还堆着些杂物,次卧和主卧门对门,家具都一样,就是面积稍微小一些。 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学校宿舍费用贵,火柴盒似的屋子,不过是水电气全包的,据说怀斯特有漫长的能冻死人的冬天,所以校外租房房租便宜外,还要自己承担暖气费,也是一笔不菲的花销,要是能从房租里省出来,简直完美。 两相权衡之下......没什么可权衡的了,他刚露宿街头了一晚,急需一个能安稳过夜的房间,就是草窝也没什么可挑的了。 比较草率的就拿定了主意。 蒋易推门走回了房间,发现葛筝蜷在床边睡得正香。 原本也不怎么困了,可看了葛筝一眼,蒋易的瞌睡虫又飞速占领了脑仁儿。 他没怎么迟疑,就走到床的另一侧,拉着帽子盖住了眼睛,鞋也没脱,蜷着身体躺了下来,脑袋几乎在挨着床垫的一瞬间,就睡着了。 013 flea 这回笼觉再醒来,蒋易才觉得万物是真的复苏。 他眯眼往身边看去,发现床居然空了。 没人?葛筝走了? 蒋易一下从床上蹦起来,不过起的太猛,眼前一阵发黑,又瘫坐回床边,心脏击鼓似的狂跳了一阵。 外头传来开门的声音,几息之后,葛筝就拖着箱子进来了,当头看见他,笑了笑,“醒了?” “嗯,”蒋易揉了揉脑袋,起身接手了自己的行李箱,“你怎么没喊我起来搬啊。” “估摸着你也差不多快醒了,听你一直睡得也不怎么踏实,还叹气来着。”葛筝半靠在书桌边上站着,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分钟就上课了。” “我操!”这话比嚼薄荷糖还醒神儿,蒋易赶快冲进洗手间,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正想扯着衣服抹一把,手边一痒,费力的眯眼看了一下,就见是葛筝递过了张纸巾。 蒋易擦了脸,又沾湿了手,使劲儿胡撸着一侧睡塌了的头发,“这还来不来得及啊,你不是说这边离公交车站挺远的嘛。” 葛筝走回了卧室,脚底下踢过一个门挡,隔住了要关上的门,让走廊里也亮了起来,“都这会儿了,装成不坐我车去学校也太假了吧,你要不好意思,一会儿上车也投个币不就得了。” 蒋易摆平了头发,走来咧开箱子,随意拽出了一件t恤,把里面穿的那件换了,“我买了月票了,没零钱,要不一会儿我在路边摆个搭车的手势,你装模作样停下来捎上我也行。” 他套了衣服,掏出充电线,想了想,又从箱子的角落拽出一个小挂件来,在房间四处踅摸了一会儿,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暂时就先挂在了窗户的把手上。 葛筝就在边上站着,觑眼看了一眼,勾着嘴角问:“桃木剑?你还信这些个?” “我外婆......我姥姥给的,临出国之前特神秘的跑寺庙里给我求的,说能挡煞什么玩意儿的,”他拽了外套,和葛筝锁了门往楼下走,“我是不太信的,不过顾仪范那个孙子,哦,就我那朋友,特别欠的跟我讲什么宿舍里女鬼的事儿,弄得我最近做梦总梦见,太烦人了,你刚不是说我睡觉的时候又叹气了嘛,反正也决定租这儿了,就挂出来意思意思吧。” “那你这可未必行,”葛筝将门钥匙递给了蒋易,发动了车,“国内的东西,就能挡国内的鬼,这都十万八千里了,隔山跨海的,人家洋鬼还管你这些个?” 蒋易按开了车窗,本来让小风一吹还挺清爽的,结果让葛筝这话直接给逗乐了,回头瞪着他,“那怎么着啊,我上哪儿找个洋开光的桃木剑去?” “我哪天给你拿本圣经来,你放屋里头吧,兴许好使。”葛筝点了根烟,“就你啥时候交房租,我啥时候给你带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你不是亏了,”蒋易看他,“本来房租就便宜,还搭本圣经钱。” “圣经不要钱,都是去礼拜的时候免费送的。”葛筝说。 “哟,”蒋易挑着眉头看他,“这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葛筝让他看了半天,也没转头,就直接侧着伸过一只手来,扳着他的下巴转了个方向,“别看了,再看收钱了,”他顿了顿,“没啥新鲜的,你哪天有空,带你一起去感受一下,你就知道了。” 蒋易不置可否,就觉得挺神奇的,不过一个晚上,好像一下子就领略到了葛筝的a面b面c面,至于还有没有什么efg面的,就不知道了。 怀村儿开车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堵车,赶到学校的时候,居然还差着几分钟。 葛筝要去停车,蒋易让他在教学楼后门先把自己放下来,“我去买点吃的,顺便占个座,你一会儿过来找我。” 葛筝手指往后座挑过一个袋子来,“三明治还有呢,你要饿了先吃这个?” “冷了都,我去买个汉堡吧,起码热的,”蒋易拍拍肚子,“没办法,中国胃。” 葛筝笑了笑,往停车位开过去。 蒋易连跑带颠的往阶梯教室旁边的小餐吧跑,打包了两个汉堡,两杯热巧克力,又一路风风火火的往教室奔袭。 开学第一天的第一节课,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他都不想迟到。 快到教室门前,看着大敞的门和还在晃荡着进进出出的同学,他的心才多少落回了肚子里,脚步也慢了下来。 教室门口有几个人正堵在玻璃门边上,往外看热闹,连说带比划的,真叫个津津有味。 蒋易原本也没这份闲心,耐不住余光的幅度有些大,走过路过这么随便一扫...... 他皱着眉停了下来,也往外面望过去。 不远处的停车位边上,两个人正在撕打...... 不,严格说起来,是葛筝双手插兜垂头站着,他对面那个白人女孩正在撕打他。 女孩力气也不小,连推带搡的,时不时还往葛筝脸上脖子上招呼几下,后来不解气了,连身上的斜挎包都扯下来,使劲的往葛筝身上砸。 葛筝瞧着脸色不大好,好半天才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转头往后走。 女孩顿了顿,立马追上去,从后头死死的抱住他,耸动着肩膀,哭得肝肠寸断的。 “啧啧,这外国娘们儿也爱玩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套啊。”顾仪范下巴垫在蒋易的肩膀上,脸非常辽阔的就着蒋易的手,就对着汉堡咬了一大口。 “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蒋易偏头嫌弃的看了他一眼,把被他玷污过的汉堡往他手里一塞,不知道是因为他这话还是什么,总之刚刚还饥肠辘辘的肚子,一下就没了胃口,“你怎么出来了,快上课了,进去吧。” 葛筝前一夜闹得挺晚的,这会儿脑袋还带着点儿晕眩,一边大口啃着汉堡,一边又自助的拽过一杯巧克力,狠吸了两口,“我就出来看看你,怎么还没过来,昨晚上哪去了啊,我后来给你打电话还关机了。” “睡得沉,手机没电关机了。”蒋易兴致不是太高。 假使第一次见面时,他还对那个白人女孩和葛筝之间的关系有些保留意见,那现下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两人之间,绝对是情侣关系了。 阶梯教室很大,多亏了顾仪范早早的占好了位置。 蒋易喝了几口巧克力,想了想,把另一个汉堡也塞给了顾仪范。 塞完他心里还有点儿纠结,怕一会儿葛筝进来,找他要汉堡怎么办。 不过显然是他想多了,一直到老师从外面走进来,顺便关上了门,他也没见到葛筝的身影。 说不上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好像什么情绪也谈不上。 “诶,”顾仪范最后一口汉堡咽下去,差点儿没把自己噎死,还不忘用肩膀碰了碰他,小声说,“怎么样,出气了没?” “什么?”蒋易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真能绷啊,”顾仪范一脸的意味深长外加幸灾乐祸,“你让他推一把,他这现世报就来了,你心里,啊,开心吧,出气了吧?” 蒋易皱着眉把他一张脸从上到下打量了八个来回,忽然悄声说:“房子我找好了,两人间,家具全齐,一人一月两百镑,不用交押金。” “我靠!”葛筝愣了半天才说,“这么便宜,这要让索菲亚她们知道了......” “那你让索菲亚和西西搬过来和我合租吧,我没意见。”蒋易直接打断他。 “还是我吧,我的好兄弟,还是我来守护,”顾仪范顿了顿,“诶,不是,我说你啥时候找的房子啊。” 蒋易瞥他一眼,“昨晚做梦的时候。” “啊?”顾仪范愣愣的看着他,“周公给找的啊。” “葛筝给找的。”蒋易轻声说。 顾仪范张了半天嘴,才调转了目光看向讲台,又过了足有半分钟,才嘘声说了句,“操。” 这节课是计量经济学,男老师,一张脸有棱有角,年轻,身材还好,据说是希腊人,业余时间还兼职给杂志社拍拍照片广告什么的,男神光芒非常显著。 有好信儿的女生早就按图索骥的去脸书上扒过一众老师的资料了,今天这位给安排成了第一顺位上课,也不知道是不是学校的别有居心。 但同学们的情绪还是被调动了起来,那叫一个空前高涨。 模特老师人很谦和,站在讲台前较为扭捏的调试好了投影设备,才走到讲台边缘来,笑着说:“我有一件事情,想和你们商量一下。” 说完等了一会儿,见大家的反应都比较懵逼,才掏出手机来,“今天是我第一次给这么多人上课,两百多人的大课,我很兴奋,所以,我想和我的妈妈分享一下,你们介意,我开个视频吗?” 台下一下哄笑了起来,不少人都高声喊了起来,“不介意。” 模特老师笑着背转过身,按开了视频,高高举着,尽量将自己和身后的学生都框进了画面里。 右上角的小框里,一个老年女性似乎正在厨房忙碌,颇为惊喜的举着手机笑着。 模特老师向右侧弯着腰,另一只手夸张的挥了挥,“妈妈,看看我的学生们。”说完又快速扭头对下面喊,“来和我的妈妈打个招呼吧。” 底下一下就沸腾了,不管凑热闹的,还是真心,都挥着手臂,胡乱高喊着,“hi”,“hello”...... 蒋易趁着气氛乱糟糟的,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来,猫腰从座位上挤到了墙边,在墙边过道的地方找了个插口,总算给手机充上了电。 模特老师开始上课之后,教室里恢复了平静。 蒋易本来懒得折腾,想就坐在过道里听课算了。 据说上个学年,有个中东那边包头巾的女生,因为恪守不能和陌生男性坐在一起的教条,硬生生站在四邻不靠的走廊里听了一学期的课,也没人觉得诧异。 可架不住顾仪范就跟小蝌蚪找妈妈似的老拿眼睛瞟着他,他没办法,只能把手机贴墙立起来,又挤了回去。 一直等到第一节课间休息了,才有机会过来开了机。 要说血缘这个东西,还是挺神奇的。 他这边刚开了机,徐香香的电话就非常默契的第一时间灌了进来。 “你怎么回事啊!”当头一句,不开心溢于言表。 “手机没电了啊,我昨晚睡得早,今天上课又出来的急,刚充上电。”蒋易偷偷呼出一口气,“着急了啊?没事儿,我都这么大人了。” “以后留心点儿,看着手机没电了提前充上!”徐香香又埋怨了一句,顿了顿,才不情不愿的说,“你这孩子,也真是,昨晚刘总给我打电话,说她女儿要找你帮个什么忙,结果微信也加不上,电话也打不通的,还替你担心呢,打电话让我问问,是不是你出了什么问题,需不需要她女儿过去看看,你瞧瞧,全颠倒了!” “这事儿啊,我好歹是一男的,还能怎么着啊。”想到昨晚的际遇,蒋易一时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那你也别慎着了,赶紧给人家回个信儿啊,看有什么能帮忙的,赶快表现表现!”徐香香难得没有恋恋不舍的唠叨,居然主动催着蒋易挂了电话。 蒋易深吸了一口气,抬眼在阶梯教室里望了望......葛筝还是没来......不过刘总家那个娇贵的需要帮忙的女儿,兴许就正坐在人群不知道哪一处呢。 他点开徐香香的微信,找到推送过来的名片,按了好友申请。 那边很快就通过了。 蒋易想了想,还是主动的发了个信息过去,“你好,我叫蒋易。” “嗯,你在教室吗?”那边回过来。 “在。”蒋易回复。 “那你挥挥手。”那边回复。 蒋易意外的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拿着手机站了起来,贴着墙举起了一只手来晃了晃。 也没看出来谁左顾右盼的找人。 就在他还在犹豫自己是冒傻气还是特别冒傻气的时候,一个女生快步走到了他面前。 “蒋易?我是黄鹂。” 蒋易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但身后就是墙,退无可退,只能略微尴尬的反应了一下,才笑着说:“你好,那个,你妈妈说,你是有什么要帮忙是吧?” 黄鹂个子很高,利落的扎了一个马尾,穿了一套裙子,是仿校服的制式,成熟中又带点俏皮,就是一张脸没什么灵动的表情,唇角抿着,脸总是带着一些微扬的角度看人,第一眼瞧着会感觉特别傲慢,但这么近距离观察,蒋易又觉得她眼神还算平易近人,大概只是习惯动作会给人带来的错觉而已。 “已经解决了,”黄鹂说,“是我朋友昨晚上搬家,找了个当地的出租车司机,没到地方就耍赖把她撂下了,好几个箱子,弄不动,我就想到你了,不过找不到你,我又找了别的同学,都解决了。” “那,不好意思了,”蒋易还真有些不好意思,“昨天手机没电了。” 他手机现在还连着线充电呢,这理由显得非常有说服力。 “都说了没关系,”黄鹂笑了笑,“不过以后要是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你,我还是不会客气,你别嫌我烦啊。” “有事您说话,”蒋易忙说,“哦,对了,我妈还特意嘱咐我,必须请你吃个饭,她和刘阿姨关系挺好的......” “我知道,”黄鹂没等他说完,“都是一个地方的,又认识,相互照应着挺正常的,那哪天有时间你告诉我吧。” 顾仪范上厕所回来,原本漫不经心的瞄了一眼,没成看到蒋易和黄鹂在说话,而且看架势,还是黄鹂主动走过来和蒋易搭话的,他憋了半天没憋住,都坐回座位了,还是捏着嗓子往这边吹了一声口哨。 蒋易立马朝他那边瞪了过去。 黄鹂倒还挺大方,冲着蒋易笑了笑,就转头走了。 “可以啊,”顾仪范咂巴嘴没正经的立马凑过来,“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啊?” “我妈和她妈认识,这刚接上头呢,”蒋易拔下了充电器,“这还说要一起吃个饭呢,吃啥啊,总不能去吃吉米陈吧,吃炸鱼薯条,我是真够了。” “吃什么还犯愁?意大利餐厅,要不印度餐厅也行啊,再真诚点,坐火车去爱丁堡或者格拉斯哥,还怕找不到餐厅吗?”顾仪范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我怎么瞧着你不像是发愁吃什么,是根本就不想吃啊,”他以己度人的想了想,“也是,远远看着就不像个好说话的,近看就更不像了,都怕一顿饭吃下去会消化不良。” “那倒也不至于,”蒋易倒对这个人本身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就是感觉,俩人也没个认识的过程,上来就坐一起吃饭,瞎聊,挺尴尬的。” “你怕尴尬,带上我一起,我不怕尴尬,”顾仪范扯着几张打印的课件ppt,斜眼看着蒋易,“我也近距离会晤会晤咱们专业的风云人物。” 014 zebra 时间就怕按部就班,一被填满,一被条理明晰的规划好,就没什么自由发挥的余地了。 一学期四门专业课,一星期全安排满,再加上需要电脑操作的课程和各科课后的习题课,剩下的富裕时间全情托付给了图书馆也是不够的。 老师给上的都是大课,课上谈笑风生聊得风趣幽默热闹着呢,但一下课了真是真也别想找见谁。 这种学业的压力真的全靠自己走心,老师上课噼里啪啦的一顿点到为止,留心的人能从里头听出十来本需要当周啃完的参考书,眼前当时就能冒出一窝马蜂来拉手跳圆圈舞,不留心的跟着听一个乐儿也就完了。 一个星期走马灯似的就过去了,所有的课程轮了一个遍,心里多少有了点儿数。 蒋易在上课的时间里,统共就见着了葛筝两次,还都是那种在大教室里远远的瞭着一眼就过去了的情形。 葛筝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几乎都是踩着老师的后脚跟儿溜边找阶梯教室后边哪个旮旯儿一猫,跟他语言班时就比较熟悉的一个同学挨着坐,俩人也没笔记,也没课件,就各自抱着肩膀,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前头讲台,神游太虚还是专心致志,不是本人那根本没法知道。 而且基本趁着课间休息的时候,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也就没影儿了。 蒋易一般来的都比较早,顺带着给顾仪范在前三排占个座位,他和顾仪范在对待上课这件事情上都比较认真,这也是顾仪范三观如此飘忽之下还能和蒋易玩的比较好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如此一来,蒋易想借着余光不经意的往后头瞄一瞄人的愿望就基本落空了,甚至隐隐觉得自己后脑勺儿发烫,脖子怎么挺着怎么别扭,整个肩膀后背能一直僵到葛筝走了,才会泄劲儿。 这期间蒋易主动给葛筝打过一个电话,没提看见他女朋友的事儿,只问房租哪天给。 葛筝语气挺淡漠的,一板一眼的说:“你那朋友什么时候住过来?” “还得一两周,学校宿舍没到期呢,我的这部分先给你吧。”蒋易赶忙说。 “不用,”葛筝听起来像在抽烟,背景里特别安静,“回头他过去住了,再算吧。” 说完就挂。 蒋易张了半天嘴才放下电话,他其实还想顺便问问,怎么你就不来上课啊?你在怀村儿待了这么久了不知道挂科率百分之三十这码事儿吗?还是说你是学霸啊要不你给我补补课吧。 不过他也就在脑袋里自嗨一下,人家葛筝根本也没给他这个嘴欠的机会。 从第一次上课瞄到了葛筝之后,他再上课时,就一直把葛筝那件灰色的t恤放在书包里背着,想着什么时候顺手给对方,但一直也没有机会,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弄得跟自己上赶着催葛筝还自己衣服的,一件衣服而已,弄得这么上纲上线的也没有必要。 新的房间已经大体上规制的差不多了,多了不少踏踏实实的生活气息。 床是kingsize的,但他的床上用品都是单人尺码的,他也没买新的,就规规矩矩的铺了一半,另一半还是维持着光板床的狂放不羁样子,有时候冷不丁看一眼,还挺搞笑的。 二手的电饭煲看着跟新的也没什么差别,前主人是个女生,用的仔细也干净。 现在蒋易吃饭最大的问题也勉强解决了,焖上一锅米饭,饭好了,开个印度产的秘制肉丸罐头什么的,直接往饭上一扣,稀里糊涂的咖喱味反正可以下咽,对付一顿就是一顿,倒也不难了。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咖喱吃多了,看着听着哪哪儿都是咖喱味儿。 计量经济学,有一半的课程要上机操作。 带操作的老师是个助教,还是本校的博士在读,人是好人,就是咖喱味儿的口音是真的谜。 一节课上的大家云山雾罩的,感觉自己脑花儿都快成棉絮了。 但是听不懂也只能硬挺着,人人看着自己眼前的电脑犯迷糊,听不懂也硬装听得懂,尤其国内去的留学生,非常富有自省的精神,老觉得这听不懂不是老师口音的问题,是自己英语水平还有待提高。 后来连几个白人学生脸上慢慢也开始出现了狂躁的表情。 蒋易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了这种听课听到眩晕犯迷糊跟晕船了似的感受,顾仪范旁边两眼发直的拿胳膊肘碰了他一下,小声说:“我怎么觉得我这科要废啊,这上机操作没课件没教材,全靠现场红口白牙的叨叨,这一学期要全这路子,我要还能不挂科我就给我自己磕仨头!” 蒋易皱着眉,叹了口气,眼睛片刻不敢离开电脑桌面上的操作,毕竟现在只能靠操作倒推着往回生猜老师的意图,但也忍不住小声说:“要不课后和系里发封邮件反映一下?” 谜老师年纪还很小呢,在座的学生里保不齐好几个都比他大,所以眼神里全是兢兢业业和充沛的热忱,自己讲完一遍,又放慢了速度,亲切的问了一遍:“everybodyunderstandthat?” 教室里又是一片安静。 谜老师非常欣慰的点了点头,打算开启新的内容。 顾仪范叹了一口大海那么辽阔的气。 旁边一个白人男同学憋红了脸刚要试图说话。 从机房最角落里忽然传来了一个带点拖沓却强势的声音:“anybodygotthat?nobodyunderstand!” 所有的目光瞬间朝声源的方向转过去。 顾仪范两眼放光,“我操,牛逼啊!” 越过很多个电脑的缝隙和肩头,蒋易看到了葛筝那张蹙着眉,带着些不爽的脸,他的耳边到下颌骨那里似乎带着些伤,最严重的那处还贴了个创可贴,但......尽管这么发声是最直接的方式,却似乎并不是最合适的方式。 谜老师立即有些无措的搓了搓手,反复道着歉,又再次逐字逐句的讲解了前面的问题。 大部分同学这回总算勉强听懂了个七七八八。 机房的位置都是成行相对坐着的,没有绝对的前后。 蒋易一边听课一遍忍不住用余光往葛筝那边扫。 这人的气场还真是不爽得狠,就差脑门儿上直接顶着块积雨云了,他目光很定,一直向斜下方垂着,蒋易看他那状态就大概明白了,他刚刚的“仗义执言”,根本不为着听懂上课的内容,更像是为了发泄自己暴躁的情绪。 课后还是有不少学生联合起来向系里反映了这个口音问题,系里也没怎么纠结,承诺下次上课时会更换一位助教。 蒋易没参与,赶到下课就急着奔出了走廊,不过左顾右盼的找了一会儿,也没瞧见葛筝跑去了哪里。 周末放学的时候,蒋易没往图书馆挣命去,跟着顾仪范回了宿舍搬东西,他自己之前遗留的的,还有顾仪范的,都分装成一小份一小份的,每次坐公交车回去时都带一点儿,也不显得累赘,到最后搬家那天一个箱子拖着就走了,还剩了搬家雇车的费用。 搬完了,顾仪范晚上就在蒋易那儿住了,第二天一早还要帮着西西搬家。 索菲亚硬是搞定了一个同乡的小男生,和她假扮了cp,三人租了两人的房子,她自己和西西住一间房,说是要找大学宿舍里亲密无间的感觉。 说穿了还是为了省钱将就而已。 不过都这么大人了,谁还没点儿隐私没点儿秘密什么的,关系好是好,但让蒋易二十岁了还和朋友昼夜相对混在一张床上,他估摸着自己能疯。 所以西西她们搬家这事,他就没跟着掺合,另外一层意思,酒会那事虽然过去了,但看着索菲亚时多少还是会觉得有些尴尬,尤其索菲亚还总刻意做出一副我全忘了全忘光了的架势,但眼神却总是贼亮的往蒋易身上瞟。 确实是,有点儿烦人。 但这个事情不参与还有余地,另一件事情就不能推了。 周日睡到自然醒,蒋易和顾仪范两人随便塞了半张速冻披萨,就去了火车站。 还没到门口,就看见了远远朝他们挥手的黄鹂。 黄鹂身边还跟着一个女生,没黄鹂那么高,身量特别瘦,一双超大码的短靴确实挺酷的。 “这是我朋友简......呵,你们就叫她小简吧,”黄鹂笑着介绍,“不是咱们专业的,学零售管理的。这是蒋易,我老乡,这位是......蒋易的同学吧,行,咱们走吧。” “诶,等等,不是,”顾仪范从未遇到过如此敷衍的介绍,讪笑着看黄鹂,“请问这位美女,在你眼里,我是不配拥有姓名吗?” “那你叫什么?”黄鹂大大方方的看他。 “我叫......”顾仪范难以置信的看着黄鹂,又看看蒋易,他原本以为至少黄鹂是知道他叫什么的嘿,“我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嗯。”黄鹂点点头,去看小简,“学生证带了吧?我刚问过了,咱们买return的票能便宜不少。” 顾仪范和蒋易落在了后头,小声说:“我说蒋易,这位也太神仙了吧,这一句一句的,噎得我说都不会话了。” 蒋易其实倒没那么直观的感受,相反,黄鹂这种清爽不磨叽的性子还挺对他脾气的。 “我觉得挺好,人家本来也就是想和咱们搭个伴儿,一起去爱丁堡转悠转悠,顺便我再请吃个饭,就齐活了,皆大欢喜,”蒋易小声笑着,“谁让你非得往上硬凑和的,啊,蒋易的同学?” “我靠,我这不是为了你舍命铺路呢嘛!”顾仪范夸张的一瞪眼,“我寻思着你妈那么起劲儿撮合,肯定有点儿保媒拉纤的意思啊,就昨天那一阵,知道你要请黄鹂吃饭,追了仨电话来嘱咐你这啊那的,我能不跟着使使力嘛。” “用不着,谢谢您!”蒋易斜他一眼,排在了黄鹂和小简的后面。 小简正在看地图,折叠的,全展在手里颤颤悠悠的,更显得她单薄了。 蒋易看她一直皱着眉,伸手在地图上点了点,“这儿呢,爱丁堡castle,在王子街上就能看见,旁边不远就是scottmonument和stgilescathedral,你们要是想逛逛街呢,恐怕来不及去国立博物馆了,不过都在一条线上,我找了一家四川自助的海鲜火锅,咱们去的时候从waverley车站下,吃完饭就从haymarket车站回来,正好一条线。” 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小简明显愣了一下,等他说完,才发现小简的脸色几乎已经可以称之为冷淡了。 “挺熟悉的啊,做了不少功课吧?”小简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目光里隐约有些挑衅。 黄鹂回过头来看着他们笑了笑,又没事人似的转了回去,往窗口里递钱和学生证。 “我的意思是,”蒋易温和的笑了笑,“今天咱们肯定走不完那么多地方,以后你们再出去,也可以按照这么走,省事。” “啧,快点吧!买票了!”顾仪范情绪都挂脸上了,见黄鹂拿着零钱往旁边让了让,跟着在蒋易肩膀上猛推了一下,挤开了挡着路的小简。 从怀村儿往爱丁堡去的火车半小时一趟,火车票没有标注车次和座位,检票进站之后,赶上哪班坐哪班,上了车看见空座坐下就行。 黄鹂和小简先上了车。 顾仪范闹别扭非要在车门口立着抽烟。 蒋易看了看电子屏幕上的时间,陪着他在门口站着,半天才笑了笑,拍了下他的肩膀,“我这会儿才有点儿体会了,你还是更适合西西那种甜甜嗲嗲的小女生。” “别笑了,没怼她是我涵养高,给你面子,”顾仪范深深吸了一口烟,撇着嘴,“我就服了,你说你是不是招黑体质啊,你就说你身边这些个神兽啊,葛筝,黄鹂,还有这他妈好赖不识的小简......” “还有你呢,顾麒麟,”蒋易笑的胸口都震了,越看他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越想笑,“行了,说好了怕我尴尬你才来的,怎么你自己还上劲儿了,都是小姑娘,面子事儿,你还认真了。” “我要不是看在你被人家葛筝推了个狗吃屎,还低眉顺眼求着人家给咱俩找了个物美价廉的房子的份上,我转脸就走......”顾仪范呲牙咧嘴的开始扯淡。 “嘶!”蒋易抬腿用脚背在他屁股上蹬了一脚,“跟我混熟了上脸了是不是,啥都敢说了!” “那你看,我......”顾仪范总算了笑了一下,扭着胯往旁边躲了躲,还没说完,就见蒋易那边电话响了,随口问了一句,“谁啊?” 蒋易掏出手机看了看,“不知道,陌生号码。” “那你接吧,我先上去了,你也快点儿,我一个人扛不住那俩神兽。”顾仪范掐了烟,按开车门,走了上去。 蒋易朝他比划了一下中指,划开电话放在耳边,“hello?” 电话那边顿了顿,一个陌生的声音才试探的问:“你认识葛筝吗?” “我......认识啊。”蒋易原本已经抬脚往车厢上迈了,让这一句问话又停了下来,“你是?” “我是葛筝的朋友,”那边声音很低沉,“jkstreet的房子,是不是租给你了?” “是。”蒋易的声音也收紧了。 “那你能不能帮帮忙,挺......急的。”那边的声音说。 “葛筝他出什么事了吗?”蒋易觉得这个推测一冒出来,自己的心都跟着颤悠了一下。 电话里顿了顿,才说:“他受伤了,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不过,你能回jk的房子里,帮着取点东西吗?葛筝有点儿东西之前放在那儿了,现在......急需。” “好!”蒋易想也没想的点了点头,抬脚就往车站外面跑,“什么东西,在哪儿,我现在跑回去,很快!他伤了哪儿了?重不重?” 在他身后,列车缓缓动了起来。 车窗上映出顾仪范一副难以置信的吃了翔的表情,用力的拍了两下车窗,看口型是在骂人了。 可这些蒋易都顾及不到了,他只是从没觉得,自己原来竟也会有这样急迫的心情。 015 lion 从火车站,到蒋易租的房子,很近。 他一气跑过去,没几分钟,其间顾仪范的电话就没有一秒钟是安静的,蒋易怕他一直占着线,干脆一边跑一边将他的电话暂时拉黑了。 平时哪次跑步,也比这距离长,但跑的心情和方式都不一样,拿出没命的架势跑,到家一推门,他两片肺叶都快要炸出来了。 蒋易茫然的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才想起自己对要找什么东西根本一无所知。 他拿起电话,赶忙拨了过去,才一接通,也顾不上说别的,就粗喘着问:“我在家里,然后呢?” 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一下,朝着旁边小声的问了一句,“然后呢?” 隔着电话微微粗糙的电流音,蒋易听到了那边葛筝的声音,只是含混不清。 “在你的卧室,你看到衣柜旁边那扇小门了吗?”葛筝的朋友说。 “看到了。”蒋易朝那里走去。 这扇白油漆的简易小门,他之前也拉开看过,可门也不过是装饰性的,里面空间逼仄,被燃气设备和管线塞的满满登登,连半个身位的富余空间都没有。 他没有看见过有什么东西。 不过这一刻,那扇门仿佛忽然之间就有了什么不一样的意义,那后面藏着的是魔鬼还是天使,他想不出来,却也隐隐有了些感觉,觉得门后面大约藏着的是一截引线,燃爆之后,炸断的或许就是他和葛筝之间,那堵夯实的隔膜。 “看见最右边那根白色的管子了吗?”电话里的声音下意识压低了些。 “看到了。”蒋易深深呼了一口气。 “你摸后面。” “好。” 不用再交代什么了,蒋易只是觉得自己伸出的指尖有些发麻,还带着些颤抖。 手臂粗细的管道后面,有一处被胶条粘着的纸包。 纸包不大,里面是牛皮纸,被透明的塑料膜包着,外头又缠着几圈黑色的胶带,捆扎的分外结实,统共也没手掌大。 蒋易当然不会拆开,他甚至连问一句里面是什么也不想,他只是盯着它,脑海里闪过那天追出小街的警察的样子,觉得手心烧火似的发着烫。 “找到了吗?”电话里久久没有听到他的回复,出言催促了一句。 “找、找到了。”蒋易喉间微微动了动。 “那我去取,我现在开车过去。”电话很快挂断了。 蒋易等不及了,将那小包揣进兜里,想了想,又掏出来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然后没头没脑的往里面塞了不少课件,才背着包冲下了楼。 他靠在一楼的门框上不住的张望,每当有人经过,就会下意识回手悄悄去摸侧背的书包。 心里时间焦灼难耐。 木质的门框被他指甲一下一下掐出了无数的印记。 葛筝那辆红色的车从街角开了过来,但开车的不是葛筝。 蒋易赶忙站直了身体,朝马路边追了两步,前后左右只有他一人,可他还是非常多余的挥了挥手。 一直到人从车里出来,蒋易才认出来,这人就是和葛筝上课时一直坐在一起的那个同学胡良。 胡良叼着一根烟,表情也不怎么和善,眉头紧紧的皱着,不用说话,一股烦闷的情绪已经呼之欲出了。 “蒋易是吧?”胡良抬手朝蒋易摊了一下,提前先说了句,“谢谢了。” 蒋易赶忙拽过书包,拉开拉链,手在里面那一堆杂乱的东西中间不住的掏着,越掏越掏不着,他甚至有些神经质的将书包高高抬起来,往下面看了一眼是不是包底破了洞。 胡良是真有些不耐烦了,一言不发的也伸了只手进蒋易的书包里,掌心探了探,就将那个小包攥入了掌心。 他什么也不想多说,随意点了点头,转身就要上车。 “诶!”蒋易多少缓过些劲儿来了,但双手还是冰凉,一把扳着车门没撒手,压低了声音问,“葛筝受了什么伤?” 胡良叹了口气,“被人揍了,还不是因为......算了,你也不懂,别管了。” “这东西......”蒋易依然没放手。 胡良舔舔嘴唇又站了出来,蹙眉看着他,“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解释的话啊,感谢的话啊,回头等葛筝醒了,你们自己说去吧,啊,我现在着急,还他妈的得去送......”他把烟蒂卷进嘴里狠狠的嚼了两下,又啐在地上,“我也是倒霉催的,希望不被那帮孙子拦住,把我也揍一顿就好看了。” 蒋易脑子大概转了转,前因后果什么的飞快的连接成了串儿,就算不知道内情,也大概猜到了个七七八八,“你们送东西,被人恶意拦着不让送是吧?要是对方认识你,你......你......”他要说出口的话十分艰难,却怎么也遏制不住那股冲动,“你看我去行吗?” 胡良终于挑着眉头,认真的看了他一眼,“你当真的啊?” “啊。”蒋易应完了这声,觉得腿都有些软了。 “葛筝的事儿你知道?”胡良觑眼看他。 “见过一次在吉米陈后面那条街,被警察......追。”蒋易说。 “呵,那你去。”胡良利落的把手心的东西往他肩头上一甩,差点儿直接掉地上,“我跟葛筝关系好是好,但不到万不得已,我还真不愿意沾这些,愁他妈死我了,你上赶着,那你来。” “我......”蒋易有点儿发懵,他从来没经历过这些,而且这事从发生到现在,他的脑子里一直被葛筝受伤似乎还挺严重这事儿塞得满满的,根本没顾得上想别的,被胡良忽然一将,心里也有点儿打鼓。 他深吸了两口气,再次跟胡良确认了一下,“这个不送,葛筝还会有麻烦是吧?” 胡良点点头。 “那我去。”蒋易松开手,快速跑到了副驾驶那边,抱着书包坐进了车里。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 胡良开车好像不太多,稳是稳的,就是时常忘记左右行车习惯,车偏着偏着就会抽冷子横向马路的另一侧,让蒋易跟着心脏直突突。 车开上山,没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胡良猫着腰伏在方向盘上,就露出小半张脸来,伸手朝远处斜前方指了指,“那伙人看见没有,万一要是被挑衅了,千万别理他们,反正没人认识你,你就照直了走,过了街口,旁边那栋灰色带红边的房子吗,后窗的窗户没锁,你顺着窗台扔进去就行。” 胡良说得那伙人,还真不少,有七八个男孩,青天白日的,看起来年纪都不大,应该都是当地人。 其中几个男孩手里提着球棒,旁边一个不断练习着上下滑板的男孩,一直贱兮兮的去撩坐在马路边的一个白人女孩。 蒋易只认识她,在学校见过的,葛筝的女朋友。 胡良朝那群男孩中一个裤腰松垮恨不得露出大半内裤的指了指,“这人是k,你千万别跟他对视,这人就一神经病,一对视就能粘上,跟屎一样。” 蒋易点点头,抱着书包下了车,想想还是把书包斜着背在了身侧。 016 lion2 还没迈开两步,蒋易就稍微有些哆嗦,他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做贼心虚的事,这一次也没个培训就直接上岗履职了,其实还挺考验人的。 “不是,我说你哆嗦什么啊!”胡良没忍住一个电话就打过来了,“你这样别说这伙人了,你就这样走在大马路上,用不了一会儿警察都能找上你!” “我稍微有点儿紧张,我控制一下,”蒋易调整了一下呼吸,“我控制一下。” “这群人不敢过前面那条马路,那条路对他们来说就是界限了,”胡良试图安慰他,“他们只想找葛筝的麻烦,却不敢惹收货的人,懂吗?你踏踏实实的,只要能过去了那条马路,就算成了。” “好。”蒋易点点头。 路边很冷清,也没有行人,这群小青年声音也不大,都只是脸上挂着淡笑,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开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 但他们肩膀都是垮的,眼皮看人半乜斜着,脚跟摇摇荡荡的都不愿意踩实,给人一种浮躁的张狂感,一眼洞穿的颓丧,放荡,易怒,不计后果。 zoe点了一根烟,艳红色的刘海儿被风一直往脸颊上吹,吹得她也开始烦躁了,马丁靴的后跟都被踩踏了,十根手指头上,大多数都缠着白色的胶带,是切配时留下的伤口,指甲上还有些斑驳的黑色指甲油。 她捏瘪了屁股边上一个易拉罐的瓶子,朝总是和她搭话的男孩一扔。 瓶子被滑板的轮子挡了一下,贴着地面改变了行动轨迹,一路磕磕绊绊的沿着下坡路滚了下去。 因为有了声响,旁边一群无所事事的人,也把目光挪过来了片刻,然后顺着瓶子,就看到了正埋头往上走的蒋易。 蒋易冷不丁被一群人齐刷刷的注视,心里激灵了一下。 可他的性格里,多少还是承继了徐香香女士那股坚韧不拔的劲头儿的,又被老蒋的基因给中和了一下,所以尽管平时瞧着绵软,可举凡遇到了大事儿,却能横下心来坚定踏实的梗着脖子做完。 刚才他心里怕自己行动经验缺乏,会引来这群人的关注,可一旦这些人真把目光聚焦到了他这里,还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最坏也就这样了,还能怎么着啊? 大白天的难道还能把他打死在这儿吗? 再说身后还有胡良呢,好赖不济的还能帮着报个警什么的...... “喂,你快着点儿走啊,怎么搞的!”胡良电话又过来了,“前面的那些都被他们给抢了,这包可是葛筝最后的存货了,留着应急的,收货那人惹不起,你可别害了他......” “xiu~”迎头一声响亮的口哨声响起。 这口哨声,这种聚众无所事事又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场景,让蒋易瞬间就想到了那天被赶出宿舍后,在公园里遇到的那群人。 k站在原地没动,半边脸勾着戏谑的笑意,挑着眼皮看着蒋易,怪声怪气的喊了一声,“hello,man?” 蒋易挂了胡良的电话,闷着头尽量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小松鼠!”k忽然喊了一声,一字一顿的说,“我认识你!” 滑板男孩听见这声,脚下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也歪着头去看蒋易。 这人穿着宽大的帽衫,头上还带着一顶线织帽,他伸出两边胳膊,朝蒋易做了个挑衅的手势,随即忽然自己屈臂,反手抱着自己的脖子,作出了一个被扼住喉咙,窒息到吐舌头翻白眼的夸张动作。 所有人都跟着大笑了起来。 zoe皱着眉头站了起来,转头似乎问了句什么。 k就迎着蒋易走过来,拖沓着步伐,“那天在公园,gray为了保护你,打了他,所以今天你是替他来送东西的吗?” k的口音很重,但语气懒洋洋的所以很慢,蒋易精神高度集中,大概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这没什么好搭茬儿的,因为他没有看见后来发生的事情,所以并不是能自作多情的往自己身上瞎联想。 “你也是gray的同学?”zoe朝他扬了扬下巴,站的很远问了一句,可还没等他回话,又皱着眉头说,“我见过你!在公交车站!” 滑板男孩听见这个更兴奋了,单脚踩上滑板,快速的朝蒋易滑了过来,像条山蛇似的绕着他前后左右的乱转,每次都是将将要撞到他,又嬉笑着躲开,戏耍的意味十分明显。 “让开!我不认识你们。”蒋易牢记着胡良的话,虽然被这么挑衅很不爽,但还是闷着头继续向前走。 滑板男孩却不肯放过他,宛如找到了莫大的乐趣,再一次滑到了蒋易面前的时候,居然冲着他吐了一口口水。 口水啐在了蒋易的肩膀上。 蒋易脑子里有那么一两秒钟几乎是空白的了,对面这个人的行为简直太刷新他忍耐的下限了,他自问没有什么唾面自干的涵养,尤其是这种......被侮辱的感觉丝丝缕缕蔓延了上来,几乎快要锤进地面里,是他的死穴。 他皱着眉,怒视着眼前的滑板男,那里有愤怒,有焦躁,可对方根本不在乎。 他越是生气,对方越是得趣。 “别闹了,让他走吧,”zoe朝滑板男喊,“我认识,他只是gray的同学,不是他的朋友,他什么都不知道。” 滑板男猛的跳下滑板,脚尖一点,将弹跳起来的滑板搂在怀里,笑着伸手在蒋易面前一拦,“那边有商店,你用学生证,给我们买几瓶酒吧。” 怀村儿的一切店铺都有严格的规定,不能向未成年人出售酒精饮料。 但zoe也成年了,估计对方不光为这个,也为了讹钱。 蒋易冷着脸,“我没有带。” 滑板男耸耸肩,“那借个火。” 这就是换了目标要烟抽,在这里烟草有重税,连很多老师课间抽烟,都还只是抽自己卷的。 蒋易忽然有点儿后悔了,这时候他身上要是有包烟,甩到这无赖身上,估计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惜他真的没有。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看起来不像巧合,倒像是故意的了。 滑板男也挑衅的看着他,没再说话,却一直用半边肩膀挡在他身前,挡着他往前走的路,僵持了一会儿,猛的一把拽过了蒋易的书包。 蒋易没想着会有这样的突变,心里一跳,积压的情绪翻涌上来,追上去就拽着滑板男的衣领,照着他的脸侧就来了一拳! k他们离得不远但也有大半条马路,从背后也没太看清这场混战的起源是谁先动的手,不过这也不重要,交战没开始的时候彼此试探,一旦开始了,就只剩下身体里东突西进的过剩精力,他们这些人不怕动手,就怕找不到人动手。 滑板男踉跄的拉着蒋易,和他一起跌倒在地上,却还死死的不撒手,咬着牙就要用头顶去撞他的鼻梁。 蒋易勉强躲开,扳着滑板男的手腕,要把他甩开。 可身后k他们一伙人已经跑上前来了,一个人提着蒋易后脖领,一个人扳着他的胳膊,另几个人抬脚就往他身上踹了下去。 疼痛最初始的体验,是麻木的,需要过很久,才能切实的感受到。 生平第一次被这样打,还没用上什么工具,仅仅只是踹几脚,蒋易已经觉得肺腑里颠倒了位置,不知道哪个人踹着了他的胃,甚至让他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fk!”有人粗暴的吼了一声。 蒋易蜷缩在地上,余光从一堆腿缝里,看到胡良猫着腰,飞快的跑过来,拽起被扔的远远的没人顾得上的书包,拔腿就往马路对面跑去。 几乎全部的人都瞬间反应了过来,边骂边去追胡良。 胡良的一双腿都带出了残影,大概拿个奥运冠军也就这速度了。 这些人怒极之下还是追过了马路,可到底也没敢靠近那处房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胡良把东西扔进了房子的后窗,又朝远处跑走了,只能徒劳的跺脚骂了几句。 zoe没跟着跑,眼里和脸上都没带太显著的表情,后来看见胡良跑没影了,也没和k他们说话,一转头自己朝山下走了。 蒋易身上疼,肋条上一跳一跳的疼,皮肤上一片一片的疼,可他心里是安稳的,不管用什么方法吧,总之没给葛筝惹来更大的麻烦就行了。 k他们无处发泄,颠着手里的球棒,就折回头来找蒋易。 幸而旁边经过了三个华人学生,一个女生立马惊声尖叫起来,高喊着要报警。 k顿住脚,脸色阴沉,远远的用手指了指蒋易,带着其他人从另一侧小路离开了。 “密斯特蒋?我的天呐!怎么、怎么回事!”惊呼着先跑上来的女生居然是索菲亚,她一脸惊恐的看着蒋易,和后头跟上来的小男生一起,把他扶了起来。 “你怎么惹上那些人了?”西西慌乱的掏出纸巾来,给蒋易擦了擦脸上的污渍,“要不要去医院?你还能走路吗?我给斯蒂芬打电话,让他来接你吧?” “不用!”蒋易抽着气,摆了摆手,四周看了看,也不知道胡良情急之下跑哪里去了。 疼痛在能忍耐的范围里,主要两次特别尴尬的情形都让索菲亚和西西看见了,他居然油然而生了一种虱子多了不怕咬的豪迈感,“小误会而已,我没事儿,老顾他去爱丁堡了,没在,不用找,谁也不用找。” 原本索菲亚他们几个是要去超市采购的,因为这事也不用去了,把他扶到自己家,简单擦洗了一下,喷了点儿国内带来的消肿消炎的喷剂,掀起衣服才发现,他右侧肋骨边上竟然被划了一道血口子,估计是被鞋尖蹭的,不深,但一溜皮肤鱼鳞似的翘着,越待着伤口越疼得让人脑仁儿发懵。 蒋易实在是坐不住了,强打精神说自己没事了,索菲亚和西西强留了几次也没留住,只能又出来送了一小段路。 蒋易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咬着牙倒着气的回了家,埋头往床上一栽,这口气儿才松出来,至于经历了什么,跟做梦似的,这一路每一步是怎么迈回来的,甚至都不敢往回倒着想。 嘶,太疼了。 手机屏幕打架的时候被压碎了,开不了机。 沉睡了一会儿,他微微有些发起烧来,后来就没什么意识了,大概是睡沉了。 晚上有人在楼下,往他卧室的窗户上扔石子,还喊了两声,听着是顾仪范,语气还挺担心的样子,估计是从西西那儿听说了什么,不放心来看他的。 但这都不重要了,他没有出声应承,可脑子还是短暂清醒了一下,缓缓起身,喝了口水,坐在床边,想着葛筝被揍的挺惨的,是有多惨,自己还没挨着棒子打呢,都这个德行了,那葛筝还不得歇菜了啊?可葛筝这人一看,就是比自己经历的事情多得多的,兴许伤再重也不会是自己这个熊样。 这会儿心里静下来,倒也不后悔,也不怕了,就是觉得自己经历还是太少。 他叹了口气,歪着头原本想在床头上靠一会儿,结果歪着歪着又睡着了。 周日顾仪范来砸门的时候,他爬起来,已经基本回了大半的血了,但掀起衣服的时候那大片的青紫和看上去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是把蒂芬这个猥琐糙汉给吓着了。 他叼着一根烟,蹲在床边,叹了口气,“我不是马后炮,我是不是早就和你说,别和葛筝的事情沾边,别和那人往一起搅和,咱们这种好孩子,跟他浪不起!” 蒋易眼下特别不愿意听别人这么背地里诋毁葛筝,他没说话,停了好久,才说:“昨天玩的怎么样啊?你替我请她们俩吃饭了没?等我好些了,再重新请你们。” “我还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知道吧,吃了吃了,”顾仪范看他一眼,冷哼了一声,把话题又扯回来了,“你别不愿意听,嘿,看我干啥,我还不知道你想啥呢?再过一周等我搬过来,你赶快把房租结给人家,然后别再联系了......诶,算了,也不差这一周了,你就当我已经搬过来了吧,我一会儿取钱给你送来。” 蒋易笑了笑,捂着肋条进了厨房,从冰箱里翻出一个速冻的热狗,放进微波炉里解冻加热。 顾仪范追在他后头转了转,最后看见他手机,还是主动去通讯商店,又给他买了一个,坐在椅子上,把旧卡装了进去,“钱不用给了,直接房租里扣吧。” “好嘞!”蒋易对他比了颗心。 胡良后来把撕破了的书包也给他送回来了,还是那一脸日了狗的烦躁样。 他不想多说什么,但被蒋易拉着胳膊不得不说。 “葛筝缓过神儿来就去把k给揍了,一个一个堵的,揍了三四个,打得亲爹亲妈都要不认识了估计,真的是烦死了,这还有头儿吗?” 蒋易皱眉,“他们会报复回来吗?” 胡良叹口气,“多少能消停一阵儿吧,葛铮手黑。”他怕蒋易再拦他,话说完转头就走了。 蒋易走回卧室,掏出手机,犹豫了半天,还是给葛筝拨了一个电话过去。 比伤痛更难受的,是他莫名其妙一直悬着的一颗心。 可葛筝很快挂断了。 蒋易一张张整理着皱皱巴巴的课件,忽然觉得做什么都有些提不起劲儿来。 017 deer 蒋易的伤不在脸上,硬挺着也不耽误上课。 接下来几天他都没见到葛筝,无论打电话还是发信息,对方都没反应。 顾仪范说到做到,人没搬过来,提前先把房租都给送来了,一起送来了半年的,算是为了安蒋易的心,说到底两人也才是到了怀村儿才认识的新朋友,这么干已经算是挺讲义气的了。 蒋易领他的情,也不计较这多几天少几天的细节了,但要说心里一点儿别扭情绪都没有,倒也是不可能的。 他把自己的房租也取出来了,两沓大额现金,在抽屉里安静的摆了两天,还是找了个没课的下午,揣着钱去了银行,忍着麻烦填了一大堆繁琐的表格,还和业务经理1by1的谈了一大通,硬是耗了一下午开通了电子转账,准备问一问胡良,把房租直接转给葛筝算了。 他气压一直挺低的,不愿意一个人待着,办完业务干脆绕远路去了趟超市,有的没的买了两大袋,才慢悠悠的回了家。 楼道里很暗。 但在楼梯转口,还是能看清一个人靠着他家房门正在抽烟。 “葛筝?”蒋易皱着眉,微微仰头往上面看了一眼,确实很惊讶。 葛筝肩膀垮着,整个人的气场很颓,听见上楼声时,十分淡漠的转过头来,背光的脸侧被烟雾挡着,完全看不清楚。 葛筝加快了速度,两步一阶的迈上来,赶快掏出钥匙来开了门,走进去的时候犹不自觉,仍然挂着礼貌的笑,向里面让了让,“进来吧。” 他把两包东西放在厨房门口,就推开了卧室的门。 葛筝面无表情的跟了进来。 蒋易拿起桌上的杯子,打算去给他倒杯水。 葛筝立在门前,没动。 蒋易这才仔细的看了看葛筝的脸,伤处仍然明显,但没那么触目惊心了,也不肿了,只剩下小片小片暗色的青紫和嘴角已经结痂了的伤口。 蒋易很多次想过葛筝的伤势,想得比这还严重,但想象和亲眼看到时的冲击还是有差距的,这让蒋易几乎瞬间就心软了,别捏先搁置在了一边,轻声问:“伤得严重吗?” 脸上的伤看得见,身上的伤看不见,所以只能问。 两个人距离很近,不过一臂之距。 所以蒋易很敏锐的捕捉到了葛筝眼神中的异样,他的瞳仁幽深,深不见底,像正在挣扎着想要吞噬什么,毁灭什么,绝望里还燃着两簇幽微的火光,明灭急促,很快就烧成了不受控制的灰烬。 “跟你有什么关系?”葛筝的声音哑的厉害,语气冰冷艰涩。 “跟我......”蒋易被这当头一问给问懵了,深吸了一口气,才蹙眉说,“我也是好心......” 葛筝往前迈了半步,眼神盯在蒋易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攻击性,“好他妈什么心?” 这个距离,蒋易隐隐闻到了葛筝身上淡淡的酒气,“你喝酒了?” 葛筝却挑眉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挑衅的看着他,“你觉得有意思?猎奇呢?窥探别人的生活让你兴奋了?” 蒋易胸膛里的一团火几乎刹那间就把眼睛染红了,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不知好歹黑白颠倒的人啊,他今天也算是见识了。 他抬手用更大的力气抓住了葛筝的那只手,瞪着他沉声说:“你是东郭先生吗?别他妈自作多情了!就你这点儿奇,还真不够让人猎的!这房子是不是你主动租给我的?你往这房子藏东西你跟我打招呼了吗?你朋友找上我,我能怎么说?你都他妈让人揍成猪头了,你说我能怎么着,就干看着不管你?” 葛筝的手有点抖。 蒋易的掌心贴着他的手背,一开始只是觉得冰凉,后来渐渐感受到了颤抖。 “不用你管!”葛筝僵持了很久,脸侧的肌肉都在颤动,像是反复在咬牙忍耐后,才终于松开了手,转身就向外走。 “站住!”蒋易感觉自己的怒火快把屋顶炸出窟窿了,怎么帮忙还帮出怨恨来了,人和人之间相处不是这么着的吧!再说他一身伤到现在也没好呢,疼在谁身上谁知道! 他没怎么过脑子,就追了出去,从后面抓住了葛筝的胳膊,大力向后一拽。 葛筝飞快的转过身来,对着他就使劲一推。 这力度根本就是冲着干架来的。 蒋易被推的快速倒退了几步,后背砸在了厨房门上,肩胛骨一阵麻痛,吸着气拽起脚边的袋子,朝葛筝就扔了过去,袋子没有系,里面的东西杂乱无章的洒出来,散碎又狼狈的砸在了葛筝的身上。 一包麦片直接被砸开了包装,撒了葛筝半边肩膀,又簌簌落下去,留下了一片线性的白色雾状痕迹。 葛筝的眼底更红了,鼻翼翕动,举着拳头朝着蒋易冲过来,臂膀带着风,跟着直接砸在了蒋易脸侧的门上,留下了淡淡的红痕。 蒋易怔怔的看着他,半天出口的声音也哑了,却无意中稍微软和了一些,“你的生活什么样?我没觉得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有什么不同,我帮的是同学,你不用想太多,”他顿了顿,忽然有些模糊的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但并不确定,只能试探的说,“我以后不会再多事了,我......没受什么伤,你......不用介意。” 他话音刚落,葛筝便压着他的尾音冷哼了一声,一抬手粗暴的撩起他的衣服,露出里面肋条上已经结痂了的伤口。 擦伤虽然不重,但面积大,斑驳着,周边还带着青紫,乍一看十分刺眼。 “你......”肋下一凉,蒋易下意识躲了一下。 葛筝已经从他身侧挤进了厨房,拽开橱柜的门,随手抄起一把金属的开瓶器,用带有粗钝棱角的顶部倒着在自己身上,大力的划出了一道和蒋易身上几乎同样位置和尺寸的伤口。 划完过了几秒,血珠才从伤处慢慢的渗了出来。 蒋易扔下开瓶器,放下衣服,一把推开葛筝就往外走,近乎咆哮的说:“我不欠任何人的!” 大门几乎是被砸着关上的,振幅辽远,余震一直穿到心里。 房间里静了下来。 蒋易在原地站了很久,都没动,地上满是狼藉,踩碎的麦片都扎进了地板缝里,可他脑袋里情绪太多,眼睛看着这一切,精神却不在这上头。 一开始是震惊。 后来,葛筝那么个反应,他不可能不暴躁不愤怒。 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垂着头走回卧室里,缓慢的捡起地上的水杯,放在了桌上,才坐在了床边,手指蜷了蜷,握进一掌心的冰凉。 一直到了这会儿,当所有漂浮在空气中的情绪都沉淀了下来,他才有些茫然无措的确定了......葛筝的状态,分明是病态的。 他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另一个灵魂更深处的,暴力的,焦灼的,分裂的葛筝。 这么想着,刚刚那锐利的开瓶器,似乎竟是戳在他自己的身上了。 018 deer2 葛筝的话像一把刀,但半夜蒋易颠来倒去睡不着的时候,又觉得这个比喻不是很贴切,他爬起来,摸黑到厨房找出了那支开瓶器,然后紧紧握在手里,才又躺回了床上。 所以葛筝的话,更像这开瓶器的粗钝的刃口,每回想一遍,并不至于插出什么淋漓不尽的血口子,但那种后韵绵长的余劲儿,却像在一滴滴给还没有彻底痊愈的伤口上喂盐水,杀得人心里发毛,发沉。 蒋易非常希望能快速的理顺清楚自己和葛筝之间的关系,像蒂芬说的那样,不再做些无用的牵扯与消耗。 毕竟朋友这东西,有时和恋人一样,都讲究一个眼缘,一个金鸡独立在玄学基础上的缘分。 一切不对称的缘分或是扭曲的缘分,都是孽缘,孽缘就免不了要相互折磨,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其实真没必要,强扭的瓜犯不着,身边一个按头党都不存在的。 开瓶器的刃口上结着一点干涸的血迹,细闻有淡淡的腥味儿,但也可能只是他的心理作用,这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在黑暗中,把葛筝那燃着火团的眼睛,一遍遍拖拽到蒋易的眼前,每次都好像近了一些,清晰了一些,浓烈了一些。 其实那晚,在肯爷爷门口,葛筝也是这样,暴躁。 他这人猛一瞧像是无所不能,却其实只是个纸糊的灯笼,放佛谁的指甲锐利一些,轻轻一戳,就能破个窟窿,呼呼的串风。 还有在礼堂眼中看不见人的推蒋易的那一下。 这么一想,蒋易又有些放不下了。 他起初确实更好奇葛筝的生活方式,那些新奇的想法,游刃有余的披荆斩棘,像开荒拓土的骑士,不畏惧任何陌生所带来的生涩与压力,纵身便能滚进人潮里给自己染上一身当地的颜色与温度,但某种程度上,他又是如此匪夷所思的脆弱易碎,实在是种奇异的结合体。 夜很深了,楼下贴墙聚拢了几只野猫,偶尔几声,叫得婉约。 蒋易胡思乱想着,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直没得出个什么准主意,就这么握着开瓶器,也勉强睡了后半场,不至于第二天上不了课。 早上起来才猛的想起来,前一晚情绪大开大合的,居然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房租。 他其实可以塞给胡良,上课的时候也真看见对方了,但...... “胡良!”蒋易猫着腰,小跑着在课间追上了打算闪人的胡良。 “哦,你啊。”胡良不知道前一晚干嘛了,脚步挺漂浮的,眼皮半耷拉着,比蒋易还像没睡饱的样子。 “我,”蒋易张张嘴,话到嘴边又有点儿难以启齿,他甚至翻出手机来,切到了转账的页面,像给自己喊住对方一个坚定的内在支撑,全准备好了才说,“你知不知道葛筝......他最近状态怎么样?”话出口竟然未经准许自作主张换了内容。 胡良本来还以为他这么郑重其事,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愣了愣才说:“那还真不知道了,这几天没联系。” “他的伤......”蒋易皱了一下眉,忽然涌起一些担心。 “蒋易!”路过的黄鹂大声的喊他。 蒋易一回头,就见黄鹂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手里提着好一袋几杯咖啡走回来,过来随手塞了蒋易一杯,语速特别快的说:“我们联系了一家格拉斯哥的中国超市,可以送货,什么皮蛋啊,腐竹啊,腊肠啊,汤料,火锅底料,都有!神奇不神奇?但要满500镑才起送,凑不凑单啊,一起啊!” “啊?”蒋易让她连珠炮似的话给突突愣了一下。 旁边给晾在一边的胡良趁着这个空档,耸了耸肩膀,直接转身走了。 “诶!”蒋易话还没问完,心里还惦记着葛筝的情况,可一转身,眼睛就只够得着胡良一个手掌大小的背影了。 “凑单不?”黄鹂抓着他的小臂晃了晃,“辛拉面啊,老干妈啊那些,都挺耐放的,囤一次货能放很久也不容易坏,要不我把商品目录发你一份吧,你放学前告诉我你想要买什么!” 蒋易静默了一会儿,精神才转到黄鹂身上。 不过黄鹂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走神儿了,甚至偏过头自下而上的觑着他的眼睛,一门心思的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能拼这一单,“要不要?嗯?要不要?” 蒋易胳膊上有一块青紫,还没好利索,被黄鹂突然使劲一拉,立刻扎针似的一疼,“嘶”了一声,本能的往后退了半步,“这么急啊,要不问问顾仪范。” 他其实就是没心思想这些。 黄鹂不同意,“行不行你直接说嘛,我急着要买别的东西呢,特别急!到时候送货都送我那儿,要是不太熟的人,分起来麻烦。” 蒋易看她一眼,好心的说:“你急着买什么?我知道咱村儿一家印度超市里,也有一些基本的中国商品,就是种类不太多......” “小简想吃凤梨酥,那印度小破超市没有,我早看过了,”黄鹂蹙眉,“现在就差100多镑了,你痛快点儿,要不要什么,不要我好找别人。” 蒋易只能说:“我也要不了这么多啊,不然你看着买吧,就方便面,辣椒酱,速冻饺子那些,不过应该也买不了那么多,我再问问史蒂芬。” “行!那算你俩一起50镑,”黄鹂满意的笑了笑,“那你快问他吧,我也再找找别人去。” 蒋易跟着宏观经济学的老师后边往教室里走,眼睛横着一扫,就看见刚刚位置上的顾仪范不在了,正窝在贴墙角落的座位里,挨着西西嬉皮笑脸的不知道说着什么。 阶梯教室里并没有因为老师进来而安静下来,上课时间没到,依然噪杂纷乱。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正常的,甚至是寻常的表情。 没有一个人有葛筝那样焦灼的眸光。 蒋易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忽然感到一阵意兴阑珊,抬起手机转给顾仪范商品目录,就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垂头看课件,看了很久,一页都没翻过。 顾仪范也不知道和西西说了什么,西西又招手把索菲亚叫了过去,几个人叽叽喳喳挺兴奋的一合计,居然直接超出了黄鹂预估的额度。 没等下课就凑齐了单,真是皆大欢喜。 一下课,顾仪范就没影了,瞧那猥琐的背影估计是和西西往山顶城堡那边遛弯儿去了。 几个相熟的同学相约去图书馆,招呼着蒋易一起。 蒋易摆摆手,身上疼,心情也不好,不想虚耗着。 教学楼后门的公交车站牌下早排起了蛇形的长队,蒋易看了一眼,莫名有些烦躁,干脆自己慢慢往校门方向晃荡,打算去校外等车。 这时候正是下课时间,校园里很热闹,路上人也多,几个白人学生赤脚扛着一艘皮划艇从蒋易身边走过时,甩到他身上不少水。 他赶忙转头往旁边避了一下,又茫然的目送着他们走远了,才转回头...... “我操!”这真是吓了一跳! 小红车贴着路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此刻悠然的正跟他并行,车窗全敞着,葛筝墨镜架在鼻梁上,微微低头,从镜框上面看他,嘴角勾着点儿淡笑,好整以暇的说:“上车。” 完全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就像昨天那抽风似的十分钟被他直接从时空里扯下来喂了狗。 蒋易的心情真是凌乱无序啊,酸甜苦辣搅和了一大锅,最后只剩下麻和涩,好半天才冷笑了一声,收起刚才懒散的步伐,扭头往前大步走去。 葛筝也跟着笑了一下,轻点着油门继续跟着他,“诶,干嘛去啊。” “跟!”蒋易爆炸的一嗓子冲出来,把旁边经过的跑步的学生吓了一哆嗦,赶忙尴尬的压回去,咬牙切齿的说,“......你有什么关系!” 葛筝非常欠揍的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拽了拽蒋易斜背的书包,跟人贩子似的诱拐道:“上车吧,你不是睡不好嘛,带你去给桃木剑开洋光啊。” 019 camel 僵持的时间挺长,也可能挺短,反正都是摸不透的心理时间。 道路上人来人往的,站久了不好看。 蒋易在脸皮方面不如葛筝的功力深厚,旁边往来的人随意瞥几下,他就心里有点儿突突了,再一看不远处即将驶过来的公交车,他的紧张就更加剧了一分——那车上肯定有大把他们班刚下课的同学,看见葛筝这涎皮赖脸从车窗伸出来的一只手,牵牵连连的抓着自己的书包带,这可算怎么回事? 留学生之间传点儿谁和谁之间的八卦或龃龉,那一点不比专业狗仔队的杜撰能力差劲,就这么些人,就这么屁大点儿地方,倒是想有其它的娱乐方式分散精力,也得有那条件啊。 蒋易真没少听蒂芬那大嘴叉和自己嘀咕别人的闲话,这闲话肯定也不是他一个人生造出来的,信息源四处开花。 所以蒋易也不想让自己成了别人茶余饭后消遣的活靶子。 他又撩了眼越来越近的公交车,往前一步拉开后车门,就上了车。 他坐葛筝的车也很多次了,每次位置还是有讲究的。 一般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出于礼貌必然是要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不然还真把人家当成司机了是怎么着。 但心情极度不好或是表达抗议情绪的时候,他就会坐后面,就拿你当司机了,爱咋咋爱谁谁。 葛筝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眉眼弯了弯,给了个很清浅的笑意,也没多说什么,跟在公交车后面,慢慢的开了出去。 两人都没再说话。 蒋易自己河豚似的别着头看了会儿窗外,等缓出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又往前面瞄了几眼,但看到葛筝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的火又会铆着劲儿往上头窜。 葛筝开了半截路,在一片生活区的转角处停了下来,拉开屉柜,从里面摸出瓶牛奶来,往后面递给蒋易。 蒋易顺手接了过来,又随手放在了一边,不轻易接受这个带点安抚和示好意味的举动。 “内小孩儿,别生我气了。”葛筝从后视镜里看了他半天,忽然轻轻的说了一句。 蒋易冷眼看着他。 葛筝半笑不笑的又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朝蒋易的方向微微垂下头来。 蒋易没防备,不知道他又要干嘛,下意识的还往旁边避了一下。 葛筝却直接握着他垂在一侧的手腕,牵着他的掌心虚虚盖在了自己的头顶,然后睫毛闪了闪,浓密的盖住了瞳孔,烙在下眼睑一片虔诚的阴影,“请你......宽恕我的罪。” ...... 葛筝带蒋易来的这一片,基本是留学生们不太会涉足的真正的居民区,没有大把租客,是真正有生活气息的一片地方。 怀斯特的老龄化也挺严重的,踏踏实实住在这里的很多人,都是带着养老性质的。 年纪大了,但也更从容更有时间琢磨自己方寸之间的小事儿,家家户户的院落收拾的可比大学那片精致有格调多了。 蒋易跟在葛筝后面慢慢走,从院子后门进了一户人家。 后院的门通着厨房的门,里面粗略一看,仿佛还不少人。 一个华裔的女生正在烧水煮茶,馥郁的红茶加入鲜牛奶,带着滚滚热气的浓烈香味就涌了出来。 蒋易进来时,女生正从包装袋里拿出燕麦饼干,一块块摆在花纹考究的瓷盘里。 三人一对视,对方先对葛筝笑了笑,葛筝点点头,倒也没说多余的话。 倒是蒋易愣了一下,“小简?” 小简对他的到来没惊喜也没排斥,冷冷淡淡的样子,鼻子里“嗯”了一声就算打过招呼了。 她很快把手里的东西放进一个托盘,端着跟在两人的后面,一起走进了客厅。 客厅靠着院落方向,有两整面墙的落地窗,今天天气还可以,其中一面被整个半抬了起来。 临窗摆着一圈白色的布艺折叠椅,边角挤着一架很小的木质钢琴,上边错落立着几个小玻璃瓶,里头有从后院新折的鲜花。 地上铺着厚毛地毯,窗前吊着碎花的窗帘,微风徐徐,不奢华,很宁静。 房间里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简单打了招呼,也是国内的留学生,不过大家看起也都不熟的样子。 前门已经有车停好了,一个干瘦花白头发的当地老太太从驾驶位下来,笑盈盈的引着车里的两个华裔学生出来,聊的克制而亲切。 蒋易还是第一次,到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当地人家里做客,行动上略微拘谨。 他隐晦的瞥了葛筝一眼,就知道什么开洋光的鬼话估计连鬼都糊弄不住,真是信了他的才是有了鬼。 手心还有些异样的感觉,毛茸茸的有些刺痒,下意识的总想攥紧。 两人之间还横着气呢,什么也没说明白,刚刚葛筝莫名其妙的招式纯属犯规,蒋易一愣的功夫,就懵擦擦的跟着过来了。 再郁闷也来了,这里头也就和葛筝还熟络些。 蒋易悄悄问:“这光到底咋开?” 葛筝神情挺肃穆的,身材站的笔直,看得出来对那位白人老太太很尊重。 他一手虚搭在蒋易的后背上,带着他往那边走,直接介绍道:“珍妮,这是我的一个朋友,第一次过来。” “哦,见到你很高兴,”珍妮的声音和肢体一样,克制而和善,说话时会忍不住把两只手都拢在胸口,语速有意无意的放慢,尽量清晰,“这个给你,欢迎你。”她从胳膊上挎着的布包里,拿出一本崭新的《圣经》,递到了蒋易手里。 蒋易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就明白葛筝的意思了,赶忙说谢谢,又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车里下来的两个学生也是第一次来,眼神里都写着懵懂。 小简把茶盘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直接盘膝坐在了地毯上,一副很熟稔的姿态,没和蒋易搭话。 珍妮一边肩膀不太好,似乎总是端着,她笑着说她要先去一下洗手间,葛筝在旁边小心的帮她提着东西,送她过去。 “诶,好像在学校见过你。”车上下来的那个男生凑过来,用肩膀碰了一下蒋易。 蒋易看着他笑了下,没说什么。 男生看起来比蒋易还局促,眼神一直左顾右盼着,蹙着眉头半天又说:“你信吗?” 蒋易差点儿说我就是来开光的,开玩笑的问:“你信吗?” “信啥啊,都这岁数了,再说,咱一路受得都啥教育啊,”男生自嘲的摇摇头,“信仰这东西,那得从小培养,要不就是等年纪越大,念想越多了,才总想找个精神寄托呢,我这无欲无求的大好青年,还是拉倒吧。” 这孩子八成是紧张,嘴特别碎,不打断就能自己一直往下说。 蒋易也笑了,对方尽管话说得轻浮,但还挺有同感的,“那你咋来了?” 男生声音压低了些,“寻思着练练口语嘛,再说这体会也挺新奇的,体验体验呗,又不花钱,这珍妮在咱们国内留学生里挺出名的,你不知道?” “不知道。”蒋易真没装。 男生又靠近了些,“她和丈夫,都快七十岁了,没有孩子,最大的爱好就是义务传教,别的也不干,就带着讲讲圣经上的故事啊之类的,人是好人,真是好人,好多人毕业回来故地重游,还要回来专程看看她,也给送点国内的特产什么的,诶,还有......”他趴在蒋易耳边,后面的话更小声了。 蒋易眼睛闪了闪,目光追随着走回来的珍妮,轻轻的咳嗽了一声,男生才收了声。 葛筝又拿了两把椅子过来,经过他时低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蒋易只是看了看他。 之后的一个小时,室内一直很静谧。 珍妮的声音很徐缓,伴着微微的暗哑,她说到后来,从口袋里摸出一颗金嗓子喉糖含在了嘴里,歉意的笑了笑,蒋易看着那金灿灿的包装纸,会心的一笑。 “我们总能用科学解读很多事情,可科学终究没有办法解读所有的事情,那些永远也解读不了的,就是神的力量,神是什么呢?神就是我们对人力极限以外的敬畏。”珍妮的眼神虔诚,干瘦的食指和大拇指掐出一个很小的缝隙,举在脸侧,“为什么蜘蛛会结出那样的网?为什么蜜蜂的蜂巢是缜密的六边形......” 小简微微仰着头,听得很专注。 蒋易偷偷环顾,发现那个和他扯淡的男生,表情居然也很专注,连眉头都凝神的微蹙着。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至少大家这样的态度反馈,都让珍妮感到很欣慰。 只有葛筝,好像早已超脱出了周围的人,目光盯在虚空中某一个点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至少不是珍妮以为他想的那样吧。 当他神情完全沉浸的时候,就会有种精神上的游离,谁也抓不住。 结束时,蒋易先出来,在车旁边等了一会儿,葛筝又帮珍妮换了后车胎,才出来。 人都走没了。 葛筝上了车,发动了车又忽然停下,转头问:“拿了吧?” “拿了。”蒋易晃了晃手里的圣经。 葛筝笑着点点头,“那就好,要不白来了。” 蒋易笑不出来,看着他开了一段路,才问:“是补偿吗?” “嗯?”葛筝的声音带着些明知故问。 这就是想含混着不想回答的意思。 道歉都在态度里了,不想明着说出来。 可蒋易心里沉,还想着别的,所以没给他这个机会,“找个地方,聊聊吗?” “聊什么?”葛筝推上墨镜,看不穿神色。 蒋易没说话,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葛筝微微叹了口气,停下了车,下车去商店买了两瓶水,在路边坐了下来。 蒋易也下了车,在他旁边坐了,一直歪头看他的侧脸,看了很久很久。 时间不早了,可天还亮着。 路上的行人没有刚刚来时那么多了,透着清幽。 路边有一个蓝色烟盒,盒口粘连着一小片黄色的塑料袋,被风来来回回的吹着,划拉在路面,窸窸窣窣的响。 说要聊聊,老沉默着太尴尬。 谁起头谁得负责任。 “你信吗?”蒋易问。 “什么?”葛筝一直捏着手里的水瓶,目光追随着路面的那一片黄色。 蒋易向后靠了靠,单手拄着地面,“刚在珍妮那,那个后来的男生问我信不信,他说所有去那儿的就没有一个信的,你呢,你信吗?” 葛筝蹙了蹙眉,半晌看过来一眼,但很快就挪开了,声音里透出一丝凉薄,“不信。” 蒋易微微点点头,“那......” 葛筝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我,喜欢听珍妮说话,说什么不重要,坐在她家里的那个氛围,让我平静,”他顿了顿,“内心的平静。” 说完这话,又有些无话可说了。 都是成年人了,没必要像小学生那样,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掰开了揉碎了的展开说,彼此心照不宣很重要。 葛筝觉得到了这个地步,也就可以了,他的那点儿愧疚,做到了这个地步,也就表达到头了。 可很快,他又听到蒋易说:“我跟你说个秘密吧,我的秘密。” 蒋易换了个姿势,从后仰变成了弓着腰,两个手肘搭在膝头,出口的每个字有被时光浸泡后的悠远,又有些尘封多年的艰涩。 他清了清嗓子。 “我初中时,有个特别好的朋友,真的特别好,没什么缘由的那种喜欢,就是恨不得天天腻在一块儿,干什么都想一起,一起上学放学,体育课一起打球,有了好东西送别人心疼,送他就心甘情愿还特别乐呵,抄作业就抄他的,他被隔壁班的女生甩了,我气得爆肝跑去找那个女生谈,班里什么雷我替他扛着,就是所有能做的都愿意为他做的那种好。” 葛筝听了一会儿,没听明白他要说什么,微微侧过脸望过来。 蒋易说话的节奏依然没变,就那么淡淡的说:“后来升了高中,他家搬家了,去了别的学区,联系慢慢就少了,不知道怎么后来就彻底断了。” “隔了两年,有一天早上,上学的路上,在地铁站外面碰到了他,他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手里还提着一个运动水壶,就站在那儿,站在一群等车的人旁边,好像浑然一体,但又游离在外。” “我上前去拍了他一下,我说太巧了,这么久没联系居然在这儿碰上了!他抬头看见是我,也特别高兴,非拉着我去旁边吃早餐。我说别了,我上学要来不及了,你电话给我一个,咱们周末出来聚聚吧。” “他说好啊,然后留了手机号给我......我们分开时,他特别用力的拥抱了我一下,开心的说,没想到今天能遇到你,真好啊。” 蒋易说到这里,停了很久。 葛筝轻声问:“后来呢?” 蒋易直接摸向葛筝的裤子口袋,从里面扯出烟盒来,抖着手指抽出一根咬在了嘴边,也没有点。 葛筝想了想摸出打火机,主动凑过来。 蒋易摇摇头,没让他点。 “后来参加他的葬礼,我才知道......抑郁症,”蒋易眯着眼睛转过来看葛筝,“就是和我遇见的那个早晨。” 蒋易拿下了过滤嘴已经被咬得变形了的烟,声音不太稳,“那时候太震惊,伤心,或者害怕也有吧,总之我没和任何人提过,我在那天早晨见过他,有时候也想,要是去和他吃了早饭会不会改变什么。但那之后,我疯狂的查了很多资料,看了很多相关的东西,也是从那儿以后,遇到任何事,我从不劝别人看开些,乐观些,坚强点儿,都是片儿汤话,没意义,”他顿了顿,叫了声葛筝的名字,真诚的望着对方的眼睛,“我只想说,如果你需要听众或是树洞的话,我在这里。” 020 calf 这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 蒋易要把这事说出口不容易,这事在他心里压了很多年了,并不是到了会让人窒息的程度,但就是坠得人心里发沉,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卡得难受。 那最后一个拥抱的印象太潦草了,经过多年的反复回忆,又好像特别清晰。 无论如何,因为是再也不能给他机会重温的拥抱,所以在记忆中慢慢就被加持成了一团带着光的定格画面,一碰就让人恍惚。 他垂着头,敛着眼皮,落点最后也追随着那一片无根无凭的黄色,整个人因为这秘密有些放空。 葛筝掏出一支烟,叼在嘴边点着了,掌心突然从后面兜了一把他的头发,带点感慨又带点笑意的轻声说:“不是,我是哪里给你这种错觉的?觉得我有抑郁症?还是狂躁暴力型的?” 这一点也不好笑。 蒋易听他这态度就不像是好好沟通的样子,也没搭言。 按照葛筝的个性,对方不说话,他肯定也不会再接茬儿了,可是他余光又瞥了一下缩着肩膀发呆的蒋易......都这么大人了,对方释放的是不是善意还能分辨不出来吗?也难为这孩子了,自己遇事还急躁难平,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倒是掏心掏肺的跑过来劝自己。 也还真是个孩子啊,但凡成熟点儿,劝人的时候也不会挖自己的老底举例子。 这让他心里不自觉的升起一丝暖意,团团茸茸的,就想揉揉对方的脑袋,跟抓小动物似的抓了两把。 果然这动作一出,蒋易眼神又凌厉了,怒视着飘过来。 葛筝见好就收的收回手,也收好了情绪,可手还没挨着腿,又听见蒋易特别认真的说了一句:“我说真的呢,葛筝,想说什么的时候,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啊。 葛筝眯缝了一下眼睛,这几个字的力道让他不舒适,也不是不舒适,就是不怎么适应,还有些心慌。 这让他甚至仓促间有了些并不好的联想。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逃,最怕自己无论逃出去多远,一回头就会发现,那些自己厌恶的和恐惧的人与事,就矗立在那里,无论逃到天边云外,也依然就在那里。 这太恐怖了。 他抬手,在自己脸上狠狠的搓了搓。 “我情绪有时候不太稳定,”他闷着声音说,“就是急脾气,但真不是抑郁症什么的,你是看我那天在厨房那一下,担心了吧?别怕,我没有自残倾向,也不用把我想的太离谱,我就是个普通人儿,在街上随便扔块砖头,一砸一大把那种。” “嗯,”蒋易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再看了多少资料,也是纸上谈兵,他又不是真的大夫,还能给人出诊断是怎么着,“但你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可以和我说说。” “行。”话都说到这样了,葛筝也就应景的点点头。 蒋易的视线顺着葛筝又回到地面上,顿了一会儿问:“你怎么总看它?” “好看啊。”葛筝多少还是受了刚才话题的影响,脑子里千头万绪想的有些杂,被对方这么一问,视线没来得及调整,还有些直,手指在虚空中跟着塑料袋的动线晃了晃,虚声说,“你看,就没一个地方属于它的,四处飘,四处撞,搁哪儿都落不下脚,等什么时候被人看得不耐烦了,捞起来往垃圾桶里一塞,焚化炉里一烧,一辈子就到头了。” 这话调突然有些沉重。 蒋易站起身来,也没多想,弯腰把那半只烟盒连着小半片塑料袋捡起来,捋平顺了折叠好,往书包前面的口袋里一塞,“这不就得了,上我那儿落脚去。” 葛筝看着他。 蒋易抬手抓了抓头发,这会儿才后反劲儿的觉得自己这大半天光干冒傻气的事,说猛一听掏心掏肺实际上也冒傻气的话了。 他心一横,丢了人也不找补了,气势汹汹的瞪着葛筝,“快点儿,饿了都,既然没事儿,赶紧找地方请我吃饭!” 葛筝垂下头好几秒,好半天才站起身,笑着说了句,“走着!” 蒋易再拉开车门,就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也不问葛筝去哪儿,爱去哪去哪儿,反正横不能把他卖了。 “诶,你觉得不觉得咱俩见面这些次,就没有一次是正常点儿的,感觉就跟俩神经病似的,不是你有病就是我有病,”蒋易十分感慨,“还有回是顾仪范有病,真是绝了!” “那怎么见面不有病啊。”葛筝看着前面问。 蒋易偏头看看他,“安安生生的在教室啊图书馆啊,在超市什么的地方也行啊,正常学生会见面的地方,都不有病。” 葛筝笑了笑,没说话。 蒋易想了想,还是问:“你那事,都处理好了?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葛筝眉头稍微蹙了一下,“暂时没事。” “哦,”蒋易顿了顿,“那你的伤......” “这么惦记我?”葛筝偏头看他一眼,情绪转换太快,也没来得及挂上点儿笑,配合语气,倒显得有些正经。 蒋易很想冷笑一声,临了却也只是“嗯”了一声,好半天才说:“你这用词一天天的,可真让人头秃,什么担心啊,关心啊,都行,惦记是个什么,太有歧义了吧。” 葛筝的车停下在了一处民居外,离镇中心还挺远。 蒋易先时还没下车,脑袋从车窗探下去,仰头看了看才说:“你让我去你家吃饭啊?” 去家里吃饭没什么,反正都是租房,一般也都有室友,留学生的生活乏味,最爱互相聚餐吃饭了。 可要是换个人也没什么,葛筝家就......不赖蒋易想得多,毕竟他还有个白人女朋友,前两天闹了那么一出,就是再没情商的人,里外情节这么一串联,也能觉出这其中的尴尬来,这万一要是遇上了,再强行吃个瓜看场戏的,可也太刺激了。 蒋易不到万不得已,是真不想下去。 葛筝也没管他,抬脚就往里面走,腾腾的上了二楼,没一会儿从窗台探头往下笑着看他,挥了挥手,还没等说话,旁边又挤出一个脑袋来。 胡良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胳膊肘搭在葛筝肩膀上,嘴上叼着烟,吊儿郎当的喊:“哟,到我家楼下了还不愿意上来,贵人就是架子大啊,楼梯懒得走,要不我顺条绳子下去,你捆腰上,我给您扽上来啊?” 原来是胡良家啊。 蒋易心里一松,笑着下了车,朝胡良挥挥手。 “动啊。”胡良瞅着他半天没动静,催了一句。 蒋易歪头看他,“等绳子呢!” “操!”胡良拿手指了指他,笑着转身走了。 “上来吧,”葛筝勾勾手指,“我给你开门。” 蒋易走进来,屋子里转了一圈也就看明白了,也是个两居室,格局没什么新鲜的,但面积还挺大,客厅尤其大,像模像样的长沙发,居然还有台电视。 少发背后是餐桌,凳子是长条的,看着像在户外野餐似的氛围。 桌上已经摆好了几道菜,都是中式快炒,味道不知道,但样子很像那么回事。 最后一道菜是另外一个男生端出来的,大光头,微胖,一直在厨房里忙活,热出了一身的汗。 胡良和葛筝谁也没帮忙,就仰脚靠沙发上等着。 就蒋易还有点儿客人的自觉,赶忙迎了上去,又帮着摆摆筷子什么的。 大光头拿衣服下摆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笑着朝沙发那边骂了一声,才对蒋易说:“你就坐着吃,啥也不用管,我做这些菜也就给你个正经人吃,喂那俩人都是喂狗!” “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蒋易跟进了厨房,看大光头在那儿倒汤饺,挺大一盆,还是酸汤的,闻着就香,“我提前也不知道要来吃饭,什么都没买,太不好意思了。” “用不着客气,”大光头又抹一把汗,“我这也都是半成品,倒锅里加工一下的事儿,不麻烦。” 光头叫冯天,草原民族的娃,格外豪爽又实在,这房子是他和胡良合租的,算是和葛筝玩的比较好的那一小撮人。 菜上齐了,四个人分别坐好,葛筝开了瓶啤酒放到蒋易面前,又给自己开了一瓶,自己管自己倒酒,也不劝别人,可能也是关系好不需要劝,冯天自己用开瓶器拧开一瓶红酒,倒了个满杯,高高的举起来,冲着胡良和葛筝看了看,瞪着眼睛说:“再不说话,我就削你们了!” 胡良没绷住笑,举杯在冯天杯子上撞了一下,“冯总生日快乐,福寿安康,寿与天齐!” “小的附议!”葛筝也笑着来碰了一下杯。 蒋易是真震惊了,贸然来吃个饭什么都没买已经很唐突了,谁想到还是个生日局,谁想到寿星还是厨子。 我天,这要是告诉他一声,就刚刚最后做菜那功夫,他随便跳出去买点什么也是来得及的。 “这事闹的,我是真不知道,葛筝什么也没和我说啊,”蒋易话说的真诚,“冯总,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这是阴历阳历的啊?改天我重新给你过一个!” “哟呵呵,这话甭管真假,听着就受用哈,”冯天笑着和大家喝了杯酒,又和蒋易说,“开完笑的,没看这俩都没当回事嘛,这岁数了不爱过生日,没劲,就是抓紧一切空子凑合大家吃个饭,生日那都是借口。” 这话半真半假吧,过生日还是当回事的,但能为聚餐提供个理由也是真的,这里的留学生都寂寞,待得越久越寂寞也是真的。 “你又去珍妮那儿了?”胡良吃了口西红柿炒蛋,斜着看了一眼葛筝。 葛筝点点头,“她车胎要换了,正好去帮个忙。” 胡良张嘴想说什么,眼睛眯缝着瞭了一眼蒋易,又咽回去了,没说。 冯天不管那些,糖醋白菜醋放多了,边吃边吸气,还不忘对着蒋易说:“你吃啊,多吃点儿,我做饭味道不咋样,不过实在管饱哈,你别放不开。” “好吃,”蒋易赶忙说,“我多长时间没吃过家常菜了,平时都是拿快餐将就。” “哟,葛筝没给你做一顿饭吃吃?”冯天说。 蒋易往葛筝那边看过去,看他吃的也不多,没几口就放了筷子,边喝酒,边点了支烟,“他会做饭?”看起来真是不像。 “做的正经不错呢!”冯天可能也没闹明白这俩人之间的关系,不知道亲疏,话就没太把握好分寸,瞭了一眼葛筝,忙笑着又说,“不过时间长不做,估计手也生了,没准还不如我呢,来,易啊,你多吃点儿。” “那肯定也比我强啊,”蒋易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冯总什么专业的啊,以前没留心,好像没见过。” 冯天稍微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学人力资源的。” 胡良那边就笑了,“自己说出来还害臊呢。” “滚!以后看见你俩简历就给你俩撇出去!”冯天骂人也没耽误举杯和胡良撞了一下。 胡良一瓶啤酒下肚,姿态更懒散了,朝后靠着沙发的后背,叹了口气,“要是以后回国了,大家也能在一个地儿,互相帮衬着些就好了。” “那你只能靠我了,”冯天挑了挑眉,“反正指葛筝是指不上了,他又不回。” 蒋易正喝着饺子汤,听这话抬起头,朝葛筝那边看了一眼,没见他有什么表情,想问又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才笑了笑,“葛总果然门路广道行深啊。” 葛筝微微抬起头来,两人目光撞在一处,都愣了一下,也没接话。 冯天吃的热闹,闷着头接了句,“蒋易,你哪儿人啊,毕了业就打算回老家,还是哪儿?” “啊,哦,”蒋易收回目光,“我是滨城的。” 胡良笑了,“一线城市出来的,一般人挣巴半辈子也在一线城市落不下脚,人家回老家就完事了。” “切,我也不稀罕,”冯天也开玩笑的胡诹,“我就不愿意去大城市,车多人多闹眼睛,还不如回老家。” “那是,”胡良勾着嘴角看着他,“要不冯总学hr呢,回家那么多牛羊等着管理呢,”他说着又看蒋易,“咱们冯总家是畜牧业大佬,这要不是新进了一批新西兰羊,不听鸟语不长肉,咱冯总能跑这儿来受洋罪吗?” 冯天给逗的又笑又骂,最后忍不了了,在桌子底下就开踹,胡良笑着跳起来,跑过来搂住冯天的脑袋,在后脑勺吧唧亲了一口,亲完还呼噜了一把,“哥哥别跟我计较,过生日不兴生气。” 冯天微胖,但骨架开阔,笑起来还挺喜庆好看的。 一看这些人就是闹惯了的,蒋易也就跟着笑一笑,反正大家的话题都不着调,不管说什么,没两句就能茬过去,说啥也说不完整,说到后来前面是啥早忘干净了。 不过胡良给人的感觉又不一样,蒋易只记得他那一副懒洋洋唧唧歪歪的样子,没想到私下里在熟人面前还挺能闹的。 胡良说完就去冰箱里拿酒了。 冯天还是一个劲儿让蒋易吃菜。 蒋易其实看着眼前的一盘猪蹄好久了,那色泽红彤彤的,晶亮油光,上头还撒了一层青翠的小葱末,这种过于中式的菜,打从出了国就再没碰过,连中餐馆也没有。 以前在国内可能半年一年的也未必有机会吃,但在国外,越没什么越想什么,瞧见了就挪不开目光。 可一路吃过来,这盘猪蹄谁也没动第一筷子,蒋易就矜持着一直忍着呢。 眼下冯天又殷勤的劝着,蒋易就势夹了一块,放进碗里。 对面葛筝很轻的咳了一下。 蒋易边夹着猪蹄往嘴里送,边抬眼往葛筝那边看了一眼,看到葛筝谑笑着摇了摇头,表情很隐晦。 蒋易心里立马有些打鼓。 不过余光里,冯天居然放下了酒杯,目不转睛的看着蒋易,满眼期待。 这就......玄妙了。 可箭在弦上了,他总不能再给吐回去啊,也太不礼貌了。 蒋易犹豫间还是张开嘴,咬在了猪蹄上,上下牙狠狠一咬合......纹丝没动。 “厉害啊!”胡良捧着一怀啤酒走回来,立在门框边站着没动。 蒋易眼珠动了动,这么万众瞩目之下,想着至少咬一口下来,余下的不吃了,也是那么回事。 他狠狠心,顶着压力又用牙暗地里往猪蹄上死磕,噗的一声,还真咬进去了。 就是又用用力......拔不出来了。 靠! 他愣着张了张嘴,发现那块猪蹄就悬空着套在牙齿上了。 “哈哈哈哈哈!”胡良笑得跺脚,差点儿把满怀的啤酒扔了。 “哎,”冯天叹了口气,“看来不炖只炒还是不行,新菜实验失败。” 蒋易也有点儿想笑,权当自己送给寿星生日的乐子吧。 他正想用筷子往下扽,斜对面葛筝隔着桌子伸手过来,蒋易能感觉对方的手指在自己唇边齿间碰了碰,把带着牙印的猪蹄拽下来,扔回来盘子里。 还没来得及多想。 葛筝已经抽了张纸巾,伸过来给他擦了擦嘴,又揉了揉他头顶,笑着轻声说:“冯天每次都弄个整人的菜,别搭理他们,想吃回头我给你做。” 021 worm 这几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气场是合的,即使葛筝很少说话,但胡良和冯天笑闹扯淡的时候,他的眉眼是顺的,嘴角是温和的,神态是柔软的,蒋易感觉的到。 反倒是蒋易自己,和这里的每个人,无论怎么玩笑,总还是隔着一层什么,尽管大家的话题总是有意无意的迁就着他。 但还是不一样,譬如有好几次他都能感觉得到,大家提起什么,眼神隐晦的朝他这边转一转,就闭嘴不言或是转换话题了,那些是他们的共识。 这种带点格格不入的隔膜并不是单靠几杯酒就能消磨掉的。 可他有些不甘心。 中途葛筝接了个电话,起来要走,蒋易赶忙也跟起来了,小声说:“那我也回去吧?” “你踏实坐着,我很快就回来。”葛筝回头看了他一眼,声音似乎低了一些,又问,“还是你想回去了?” 蒋易看了看他,“你......还回来?”对方这么说,他大概知道这快去快回的是要干什么。 葛筝像听见了一句玩笑话,看着他,“你在呢。” 蒋易就笑了。 葛筝往门口走,蒋易突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葛筝回头,“怎么了?” “快点儿回来。”蒋易追了一句,声音不大。 葛筝看着他,走廊的灯光也不是太明朗,什么表情也看不太清楚,最后也就是点了点头,转身关门走了。 冯天喝惯了烈酒,嫌弃啤酒温吞占肚子,自己喝了一瓶红酒,还不尽兴,又去了趟厨房,攥着几瓶野格回来,蒋易跟着他走回来,看他顺便开了音响,给客厅的灯换了个暗一些的暖光。 “冯总喝出feel了。”胡良向后倚在沙发背上,他喝酒上脸,这会儿眯着眼睛,眼睑下面都有些红了,眼神也稍微有些直了,笑得怪痞的。 “能尽兴一秒是一秒,谁他妈知道明天太阳是红是绿,别委屈自己个儿,别将就!”冯天叼着烟开了酒,换了小杯,也不给别人倒,就给自己和蒋易各自倒了一杯。 蒋易没喝过这酒,甚至没见过,他刚喝了两瓶啤酒了,倒也没太上劲儿,但情绪比刚才肯定嗨一些了,见冯天给自己倒了,也不客气,端起来,和冯天碰了一下杯,直接一口闷了。 入口倒是不烈,细品还挺香。 冯天喝完习惯性的用酒杯在桌子上磕了一下,吸了口气。 “愁他妈死个人啊。”冯天突然发了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感慨。 胡良看看他,跟着叹了口气,把烟雾吞吐的愁苦,半晌说:“这话你可别当他面说,这事咱们管不了,谁也管不了。” “我知道,我也就是想想闹心......”冯天眼角瞥了葛筝一下,没说完。 蒋易心里也多少明白他们的顾忌,再说都二十来岁了,什么事不说是不说的,并不是真的想不到,他拿过绿瓶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闷头喝了,再抬头的时候装作不经意的说:“珍妮那儿,靠不靠谱啊?” 冯天没说话,眼神有些变了,那么几个瞬间,那副假天真没太伪装好。 胡良算是和蒋易打过些交道的,他顿了顿,自己先笑了,“我都没想到葛筝能带你去那儿。” “嗯,”蒋易也笑了,大大方方的看过去,“但我没那个心思,而且......珍妮这么多年,不是也没帮着几个国内的留学生留下嘛,不靠谱吧?” 这是那个喋喋不休的男生附耳低声和他说的,在葛筝不在的时候。 胡良和冯天对视了一眼,胡良点点头,“蒋易知道点儿,上回还帮着送过东西。” 冯天就笑了,“易啊,朋友是朋友,但那些个我们都不沾,你自己也有数点儿,哥看你是个好孩子,要是听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也别和别人说,本来就是没影的事,一传就变味儿。” 聊到这儿了,除了葛筝的心思,这事情本身倒也并不是什么秘密,胡良也就无所谓和蒋易讲了讲,大概也就是葛筝想留下,各种途径都搭着些边儿,有倒贴的zoe,有珍妮,有专门给开假劳务做工作签的皮包公司,零零总总的七八条路,葛筝好多条腿走路,都没松开。 这跟蒋易暗自揣测的差不多,但他身边还真没有谁这么不遗余力的想要留下。 回国,回家,有熟悉的一切,有环绕的亲友故旧,不香吗? 就算想找个养老的地方,实话实说,这个终年阴雨寒凉的小岛,也真不是个上佳的选择。 葛筝这是图什么呢? “筝不容易,”冯天再能喝也有些上头,咂摸着又闷了一杯,挺感慨,“他大概也就这么个机会了。” “他家里条件......”蒋易知道在当事人不在的时候,打探人家隐私不太好,顺嘴问了一半就收住了。 胡良没说话,冯天用遥控器把音乐声调得挺大声,含混着说:“他哪一步都是靠着自己挣巴,这样的人不容易,我一开始也不太待见他,闷葫芦似的,冷冰冰的,我第一次看见这人就寻思,这装的什么逼呢这是!后来遇了几次事才知道,都他妈的不容,”他看着蒋易,“我一开始都不理解,我估摸着你也不理解,他能待见你,带你回来吃饭,我还挺吃惊的,我还以为在这儿混到劳燕分飞了,他也就和我们几个玩了呢。” “我咋了?”蒋易开玩笑的腔调问,“我不能招人待见?” 冯天配合着给了几声官方假笑,然后直接说:“你们不是一路人。” 说了半天,一句瓷实话也没有,蒋易说:“那他和他女朋友是一路人?”他看胡良,“对了,上次,我看见他女朋友和k他们在一起,是咋回事啊?” 胡良按灭了烟蒂,给自己倒了瓶啤酒,“具体的也不知道了。” 蒋易不太相信,“我以为你们都是铁子,无话不说呢。” 胡良摇头不说话。 这话聊得太费劲了,冯天抬手在蒋易肩膀上拍了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们这没出过社会的小孩儿看着就是纯,不像我们这回炉的,读个书都沉不下心,天天老长草,忒费劲!” “大家都差不多岁数吧,弄得跟差了辈分了似的,”蒋易苦笑,“哥哥们不爱带我玩啊?” “带,没事咱就一块儿玩,就怕你一本本分分的好学生不愿意搭理我们,”冯天说,“不过你要是能多跟葛筝玩玩也挺好的,你也拉扯拉扯他,让他别活得跟个小老头似的,太苦!” 蒋易蹙了下眉头,“我看他折腾着,应该赚的也不少吧?” 冯天抬起两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是这儿。”说完就不肯再说了。 这俩人毕竟还是和葛筝的关系更亲近一些,云里雾里的都是点到为止。 估摸着葛筝快回来了,冯天又把话题带回到山南地北的胡扯上,反正大家谁跟谁也不熟悉,可以聊的也太多了。 “一听说我是哪儿人,就老有人问我,你们那出街是不是都骑马。”冯天说,“真想大嘴巴抽丫的!” “哥哥,我一说我是哪人,还老有人问我是不是你们那都住窑洞呢,我都抽不过来。”胡良说。 蒋易刚要说话,葛筝就回来了,确实不到半小时,手里还拎了几桶冰淇淋。 毕竟是冯天过生日,也没真就那么敷衍。 胡良把菜撤了,在冰淇淋上插了根蜡烛,忽悠着冯天潦草许了个愿,几个人又转战到沙发前地毯上坐着,重新喝起了第二摊。 胡良有点儿喝多了,过了会儿脑门儿砸在冯天的肩膀上,干脆抱着他半边胳膊打瞌睡。 蒋易挨着葛筝坐,有音乐声打底,他声音小别人也听不见,“你们过个生日这么无聊呢,就这么干坐着?” 葛筝出去一趟,酒气散了不少,本来也是发呆的状态,听见问话回过头来,也低声说:“是啊,可无聊了,吃点喝点,放着点儿音乐,就这么熬着,就想感受身边有人陪着的感觉,然后自己想自己的事,又都互不打扰。” 蒋易想了想,微微笑了下,借着酒意促狭的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们聊你来着。” “哦?”葛筝也不吃惊,“聊什么了?” “说你活的跟个小老头似的,”蒋易抬手掩了一下嘴,“冯总还说你待见一个人不容易,让我多拉扯拉扯你,让你.....开心点儿,”他顿了顿,“还说你女朋友......” 葛筝目光一偏,两人短暂的对视了一下。 “别背后聊我。”葛筝说。 蒋易原本以为他是不高兴了,可很快听他又说:“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 这句话语气比之前那句软,也显得诚恳。 “哎!”冯天那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好像总是感慨挺多的,这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听着音乐想到什么了,调着遥控器,一曲终了,再接进来的就成了呜咽婉转的马头琴。 也没歌词,但那股劲儿,在这样异国他乡的午夜,真是让人受不了。 葛筝摇摇头,悄声说:“我就受不了这个,冯天一想家就爱听这个。” 是啊,再说不当回事,过生日的时候想家也是难免的。 但这么干熬着的心情蒋易大概也能理解。 这么密闭的一个小空间,还是租来的,心里牵挂着的人都隔着物理意义上的千里万里,隔着茫茫海峡,重重大陆,离愁太难排解了,尤其在心里那点新鲜感消散了之后,本来中国人就最讲究一个故土难离。 可为什么葛筝会..... 蒋易又偏头看了一眼,站起了身。 他去了个洗手间,然后默默转到了厨房,准备尽点心意,自觉的把碗盘洗了。 很快身后跟进来一个人,蒋易偏偏头,笑了。 水槽在门口的位置,葛筝走进来,挤在水槽边,只能虚掩了门。 “我来吧,带你来吃饭,哪能让你洗,”他说,“其实放着也行,胡良明天清醒了也就洗了,他不会做饭,但愿意洗碗,他俩分工可明确了。” “诶,”蒋易抬手挡了一下,后来那酒三十多度呢,他也喝了不少,和啤酒一掺合,坐着不觉得,这会儿站起来就觉得脑袋有点儿虚晃了,只能垂着头闭了闭眼,“你们那是熟悉了都不计较,我可不好意思白吃白喝拍拍屁股就走,寿星正思乡呢,我就给洗洗碗助助兴吧。” 葛筝让他说笑了,在旁边看他往水槽里蓄水,顺手拿起洗洁精倒进去,一层白色的泡沫就泛起来。 蒋易脑袋保持一个位置静止不动的时候,晕的幅度能小点儿,他尽量让自己动作在一个极小的范围里,葛筝靠在水槽边沿上,就这么侧身看他动作。 这也说得过去,他毕竟是客人,不可能真的丢他自己在这勤勤恳恳。 “你脸红了。”看了一会儿,葛筝笑着说。 蒋易也知道自己脸红,还很烫呢,“酒掺一起喝不行,我一这么喝酒就上头。” 葛筝只是点点头。 “你说想知道什么都问你?”蒋易捞起一个盘子,轻声问。 “嗯,”葛筝声音还是带着笑意,“你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蒋易手里顿了一下,拄着水槽,偏过头看他,“你怎么看我的啊?” “什么?”葛筝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蒋易眼角都是绯红的,看起来更显小了,微微蹙着眉,还带点滑稽的委屈,“你眼里我什么样啊,怎么你就一次次没啥负担的惹我,又一次次回来没啥负担的哄我,我就不明白了,我脑门儿上刻着好欺负了吗?” 这也就是说说,不是真走心的生气,葛筝敛着眼皮,带着点笑,“不是故意的,你要一定较真儿,那我说句抱歉,真的,对不起。” 蒋易就这么睨他,“哟,我还以为你又要和我打马虎眼呢。” “不打马虎眼,”不知道是夜晚的关系,还是酒精关系,或者是隐隐飘散在房间每个角落的马头琴的关系,葛筝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柔和,“我知道你是个真诚的人,我也想真诚点对你。” 蒋易挑了挑眉,“怎么说?” 葛筝看他,真不像开玩笑,“毕竟,不是谁都会拿自己心底在乎的秘密举例子,来劝人吧。” 蒋易肩膀垂下来,“你就直接说我幼稚得了,直接点儿,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讽刺人。” 葛筝也不再解释了,本来也都是开玩笑的话题,再解释就真较真儿了。 “你就想知道这个?” “不是,”蒋易又继续给盘子冲着水,“诶,其实我挺好奇的,你是怎么交到当地女朋友的?” 葛筝眼色变了变。 蒋易看了他一眼,“你们......谁追的追啊?这追起来没有壁吗?” 葛筝定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刚夸你是个真诚的人,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啊。” 蒋易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也转过身,和他并排站着,“我就......单纯好奇,那天送东西的时候,我看到她也和k那些人在一起了,而且我还看见她在学校停车场......你被打的事儿,和她有关系吗?”他用胳膊肘碰了碰葛筝的胳膊,“单纯好个奇嘿,我都拿我的秘密出来换了,还不值得你一个真诚点的答案吗?” 葛筝表情没变,还是带着点戏谑的看他,“你就一个秘密,只能换一个答案,问题简洁点儿,重问吧。” 蒋易皱眉瞪了他一眼,葛筝只是笑,也分不清楚笑里的意味,空气一时间有些静默,一直到马头琴的声音停了,新的音乐还没切进来,周遭安静的放佛真空了。 蒋易才偏头问他,“我就想知道,你和她,还在一起吗?” 022 cat 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形? 好像那样的夜晚停在窗外,那样的带着几分呜咽的音乐还在脑海里余音无尽的回味着,自手腕以下都浸在水槽半壁的暖水中,指尖轻动,就能感受到洗洁精滑腻的泡沫。 心底最深处一些低哑说不清楚的欲望挣扎着跃跃欲试着什么。 可音乐刚好停了。 情绪和这个世界一起,都停在了这里。 蒋易在昏黄的灯光底下去找寻葛筝的眼睛,酒意让他有片刻的放肆。 葛筝也看着他,却是微微蹙着眉的。 两个人谁都没听到冯天拖沓着步伐走过来的声音,以至于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并不怎么明显的门轴粗嘎的声响,居然同时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仓促的分开了视线。 “怎么还大半夜的劳动改造上了,这是什么高级的情趣?”冯天半个身子探进门里,眼神有些迷蒙,酒精下神思已经不怎么清明了,嗓子也哑,“葛筝你别跟我这儿整事儿啊,几点了都,对付睡吧,明早起来要洗我可不拦着你。” “我回去......”葛筝刚要说话。 “歇了吧,这点儿上路,等着警察逮你酒驾呢?”冯天干脆不跟他说了,冲蒋易点点头,“我那屋是大床,我和胡良将就下,胡良那屋是个单人床,你睡吧......诶,你不嫌弃吧?” 嫌弃谈不上,就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太推诿了显得不敞亮,男生之间互相借个宿也不是什么太需要计较的事情,蒋易笑了下,只是说:“那葛筝住哪儿?” “沙发。”冯天打了个哈欠,垂着脑袋走了。 蒋易两手拄着水池边缘,静默了几秒,才勾了勾嘴角,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葛筝默契的没有说话,手里拿着干布,蒋易每冲洗干净一个碗盘,他就接过来快速的擦干净,放回碗柜中。 两人不聊天,只干活儿,速度还是很快的,那边洗手间有些动静,冯天和胡良分别洗漱完,这边厨房里也已经收工了。 “要不,我睡沙发吧。”蒋易擦干净手上的水,边往外走边说。 “还在一起。”葛筝的声音几乎与他同一时间响起,很低,但没什么犹豫。 这话题虽然已经过去有一会儿了,又被冯天中途打断过,换成别的事情,可能猛一听到,都未必会想到起因是什么,但蒋易还是在当下的瞬间就听懂了。 还在一起。 这四个字一出,底线就被封死了,一切暗潮涌动的探索都没了意义。 蒋易点点头,接过冯天递过来的新牙刷,走进了洗手间...... 好像不对...... 蒋怀拧着眉头又想了想...... 那天,是这样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仔细思忖,另一片记忆也同样清晰。 “怎么还大半夜的劳动改造上了,这是什么高级的情趣?”冯天半个身子探进门里,眼神有些迷蒙,酒精下神思已经不怎么清明了,嗓子也哑,“葛筝你别跟我这儿整事儿啊,几点了都,对付睡吧,明早起来要洗我可不拦着你。” “我还是回去......”蒋易赶忙说,“也就十分钟,我洗完,开个导航,溜达着就回去了,冯哥你别客气。” “嗯?”冯天抬头看了一眼葛筝。 葛筝平声说:“车放你这儿,我陪他走回去。” 冯天耸耸肩,无可无不可,假客气和强人所难都不必,“走时给我锁好门。”他最后只说了这句,就扭头走了。 夜凉如水,街面似乎永远是湿漉漉的。 “我帮你背包?”葛筝试着抬手去接。 被蒋易笑着挡开了,好笑的睨了对方一眼,“想什么呢?” 葛筝也就没再说话,可能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有些好笑。 路上没车也没行人,蜿蜒的小路尽头连着起伏的山脉轮廓,路灯之间的间隔很远,静谧的像世外之地,这不是两个人第一次沐浴在这样的夜色中了,凉凉的,喝了酒的身体微微有些冷,但也通透。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收住了,只是谁也没有笑。 “其实......” “其实......” 停了片刻,再一次同时开口。 “你先说吧。”蒋易偏头看过去,小声说。 葛筝抿了下嘴唇,又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我晚上一直在想你讲的那个秘密,”他顿了顿,“你应该没有说完吧?” 蒋易挑了下眉头。 葛筝敛着眼睛,始终看着斜前方的路面,“你用了那么多细节渲染你们之间密切亲近的关系,怎么会因为搬了家,换了学校,就会彻底失去联系呢?是......发生了什么吧。” 等了很久,蒋易都没说话。 葛筝看过去。 蒋易脸上的表情很淡,但一点想要开口的意思都没有。 “你不用回答,”葛筝从口袋里掏了支烟点燃,烟嘴咬在唇齿间,两手照旧插进口袋里,“我就瞎想,想到了,随便问问。” “我问你的,你也都没回答啊。”蒋易调侃了一句。 “还在一起。”葛筝说,除此没有再多余的解释。 蒋易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两人又并肩走了几个路口,那种难以描述的情绪仍然梗在胸口。 像一团将燃未燃的火苗,被兜头泼了瓢凉水,灭了还不算,呛人的烟雾仍然弥漫在半空中辣眼睛,难闻的气味仍然让人胸口憋闷。 灰烬不甘心,但已然成了灰烬。 灰烬也是要尊严的。 两个人都是踱步,又都想着各自的心事,晃到蒋易楼下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了。 蒋易仰头瞟了下,居然看见蒂芬卧室的窗口,从窗帘的缝隙里透出些微的光。 这人的东西倒是都搬的差不多了,随时来住都是ok的,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也没事先打个招呼,悄默声的就搬了过来。 葛筝已经站住了脚,重新抬起头来,微微笑了下,“上去吧。” “上来将就一晚吧,你又没开车,折腾回去得几点了,”蒋易下巴往楼道里一示意,“我同学已经搬来了,还没睡呢,”他看着葛筝稍微有些犹豫的脸,“嗨”了一声,调侃道,“房租里返给我一天就行了。” 其实也不是没住过。 葛筝抬手半伸了个懒腰,“行吧,我还真是困了,喝了酒就懒得动了。” 开锁进了门。 蒋易刚抬手去摸走廊吊灯的开关,就听见顾仪范卧室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蒋易猛的转头,黑暗里和葛筝彼此对视了一下,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尴尬,之后就是欲盖弥彰的憋笑。 但这时候再退也退不回去了,总不能露宿街头去。 蒋易心里也是服了气,想着这人没溜起来真是一绝。 但是......也没什么但是了,刚刚路上那些讳莫如深的情绪,突然就被冲散了不少,所以也不能说顾仪范闹耗子就一点积极意义没有。 两人都没怎么出声儿,尤其蒋易,灯也没敢开,真心实意是怕吓着顾仪范和......另外那姑娘。 早知道还不如借宿在胡良他们家的客厅沙发上了呢。 葛筝悄声说:“习惯习惯也好。” 是啊,这谁也碍不着谁的事儿,以后估计还会有不少,要是现在就自己单方面尴尬的要死,以后这室友也没法做了。 就是蒋易原想着要借用顾仪范的床住一晚,刚刚在楼下看见他回来了也没在意,想着他零碎多,借套多余的枕头被子也好,但这些眼下都不现实了。 蒋易想是想得开,却下意识踮着脚,跟做贼似的忙不迭窜回了自己卧室,一把将落后半步的葛筝拽进来,回头赶忙关紧了房门,又趴在门边上听了听,听得耳朵一热,身上跟着插电门了似的抖了抖,才回头苦笑着说:“感觉像是没法睡了。” 葛筝对这房子挺熟的,不开灯也摸的清构造格局,摸黑拽过一把椅子,倒着跨坐了下来,小声说:“一会儿没声了,你再给他发个信息告诉他一声,这会儿发耽误事儿,但要是他不知道,明早再吓着。” 蒋易没忍住,喷笑了一声,又皱眉叹了口气,握拳左右开弓,对着半空中虚拟的顾仪范就是一番暴击,“真是不着调!” 不想发出声响,洗漱一下也不能了,干听着更闹心。 葛筝站起来,将窗子整扇向上扳开,跨出去坐在了窗台上,两条长腿垂下去,肩背半靠在窗棂上,朝后面招了招手。 蒋易从善如流的走过去,桌旁拿了两瓶矿泉水,踩着书桌也跨出去。 葛筝点了支烟,蒋易伸手要了一支,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抽烟,葛筝挺新奇的看了他一眼,蒋易手指夹了烟,用力吸了一口,吐出来,“就是让顾仪范这小子刺激着了,想想要和这么个室友住一年,我就愁的慌。”不过他到底也就吸了这么一口,意思了一下,有点儿形式主义,剩下的就安静夹在了手里。 “其实你现在跟我第一次见面时以为的感觉,还是挺不一样的。”窗根儿底下的野猫叫了一声,蒋易忽然说。 干靠着等顾仪范浪完也不是事儿,闲着也只能说话,没话找话。 “怎么说?”葛筝还比较配合,很自然的顺了一句。 “就是不一样,”他没说下去,脑子里却快速过了一遍两人之间每次生活轨迹相交时的情形,好半天倏然笑了一下,“别人要是跟咱俩聊天,是不是都得憋死?话总是说一半。其实......我平时不这样。” “你的意思是被我传染的?”葛筝半仰着头看天,半笑不笑的。 蒋易学着他的姿势,也看着天,“可能是咱俩认识的姿势不太对,”他夹着烟的手指尖在窗台边缘上抠了抠,“我一直觉得男生之间交朋友挺容易的,吃顿饭,抽支烟,都能搭上话,再经上一两件事,就算有了交情,就算是朋友了,就像我和老顾......” 那屋抽冷子一声动静,蒋易胸腔震了震,闷笑了半天才继续说:“可想深交还是不容易吧,是不是我这种想法挺幼稚的?像你和胡良啊,冯总那样的,是不是会觉得我们这种没经历过社会历练的小孩儿,想事儿都特别蠢?诶,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蠢,才总是内小孩儿内小孩的叫我?” “你是不是把社会想得太玄幻了,”葛筝默默听他说完,不甚在意的说,“社会就是一堆千奇百怪的人凑一块儿,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这些人都在。有人的地方就是社会,跟年龄没什么关系,有心计的小孩儿,能把高中学生会弄得跟小社会似的,单纯点儿的呢,工作多少年还是不会来事儿,所以哪里都是一样的。” “哪里都一样,”蒋易轻声问,“你为什么还那么想留在这里?” 这问题居然和冯总家厨房里的问题一样,都是不用回答,也会使人沉默的问题。 蒋易知道自己不会在意顾仪范毕业想不想留下来的问题,可他就是想问一问葛筝,哪怕对方不给答案。 既然底线已经划死了,不能再进一步了,那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该怎么排解呢?那就化成更深入一些的了解不行吗?那些别人不知道的,不了解的,那些你不愿意启齿的,哪怕一个答案,也能让我觉得自己是和周围众人不一样的存在。 我不能再做什么了,可我还是想了解你。 还是喝了酒的缘故吧,喝了酒本该倒头大睡,可现在睡不了,酒有些上头,人就难免有些冲动。 有些压制不住。 葛筝把最后一口烟吸进肺里,像是根本没打算吐出来,死死的闷住,在窗台边按灭了烟蒂。 他实在不是个擅长倾诉的人,也不是不想说,而是太多情绪积压了太多年,压成了一层坚硬而沉闷的壳,有时候想说点什么,也找不到入口,千头万绪,倒还不如不说。 蒋易自嘲的笑了一下。 “我不是想留在这里,”葛筝忽然轻声说,“我只是想离开的远一些。”他顿了好半天才说,“你......想留下来吗?” 023 cat2 蒋易没有犹豫的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不用回答,尽管根本都没有想过,可下意识的就摇了头。 香香女士不会让他留下的,甚至除了滨城,根本都不会考虑让他去第二个城市生活,做梦的事儿。 老蒋即便嘴上不说,行动上也必然会和媳妇儿保持一致,俩人骨子里都是传统的不能更传统的北方人,就一个独苗儿子,就想眼睛能盯着,伸开双臂能够着,拼着命的能护着,所以读书是读书,以后毕业工作了,必须得回去,这预防针早都提前打过了。 再说蒋易自己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放着爹妈不管,上哪儿满世界浪去,没那想头。 再说...... 葛筝点头,“我想着也是。” “对了,”蒋易这么半靠着,已经稍微有些困意了,他拧开瓶水灌了两口,嗓子才不那么烧得慌,“你做饭是哪儿学的啊?” 葛筝状态瞧着也差不多,半合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话,“留学就跟蓝翔似的,等你回国的时候,也啥都会了,我不是来得早嘛。” 两人说话都是各退了一步的,蒋易能感觉到,就像彼此伸出触角努着劲儿往前试探了一下,后来发现没有路,于是又都退回了坚硬的蚌壳里,重新说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 这么想想多少有些沮丧,情绪这东西就不可能是单向的,只要当事人是双方,那弥漫其间的两个人就谁也跑不出这个辐射圈儿去。 葛筝话里话外总拿他当小孩儿似的那么糊弄,太极八卦练了一溜够。 蒋易真的不傻,就是没那么强的话术,也少些历练。 他上半身往葛筝那边扭了扭,脸偏过去盯着他,眉间有一小条竖着的纹路。 葛筝乜斜着他,瞧了一会儿,让他带着酒意的表情给逗乐了,抬手用指尖在那儿点了点,问:“怎么了?” 蒋易舔了舔嘴唇,眯着眼睛,说:“我和那个朋友突然失去了联系,是因为他交了女朋友。” “嗯。”葛筝愣了一下,随后只轻轻应了一声,像是在静静地等着蒋易继续说下去。 蒋易闭了闭眼,“我跟他说......你交了女朋友,我心里特别难受,就像......一下子失去了一半的你......朋友。” 葛筝半天没出声。 蒋易自己睁开眼,又把身体转回去,眼神直直的看着后院的杂草,有点儿不那么聚神。 “然后呢?”好半天,葛筝才问。 “没然后了,”蒋易说,“该怎么还怎么,就是他很快就分手了,然后说想找我谈谈,我......吓跑了......不敢再联系,面也不敢见,像被人......窥到了能兵不血刃的秘密吧,哈。” 葛筝食指去点他的眼角,被蒋易避开了,没好气的说:“没哭。” 确实没哭,就是垂着的指尖有点儿抖,被自己用力抓着窗台的动作给掩饰住了。 “做饭是为了照顾我姐和我外甥才学的,”葛筝突然清了清嗓子,“做得也没多好,将就能吃而已。” “哦。”蒋易纲纲那么说,确实是赌气成分居多,憋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吐出来想砸一砸眼前这个总是裹着铠甲的人,有点儿没戏了也想祸祸你一下的卑劣的小心思,可借着酒意说出来自己也确实轻松了不少。 可等葛筝忽然开口说自己的事时,蒋易又有些后悔了,那感觉就像是自己强迫着要和对方交换点儿什么似的。 他不是非得揭人家伤疤,打听人家隐私,冲动过后一琢磨,有点儿没劲。 可也没打断葛筝。 葛筝摸了根烟叼着,“我姐那时候已经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 “怎么......”蒋易没忍住,问,“离了?” “那渣男家暴,打,往死里打,拿打人当情趣,”葛筝语气挺平静的,“我姐自己选的路,开始几年根本都不说,死鸭子嘴硬,后来是那男的自己作死,喝醉了在外面拿别的女人当我姐似的那么打,一不小心给打死了,蹲了监狱。我姐这才给我打电话,说她害怕,求我去那边陪着她,管着她,其实就是想找个人帮她管着孩子而已。” “对不起啊,”蒋易有点儿懵,起了头又不知道怎么说了,“我不知道......” “没事儿。”葛筝掏出打火机,“还听吗?” 蒋易咬了下嘴唇,伸手过去,安抚似的拍了拍葛筝的膝盖。 葛筝冷笑了一下,眼前似有回忆,“她和那渣男有家卖地板的小店,离婚后归给她了,她也不好好经营啊,难过了统共没有几天,就忙着搞对象去了,一点儿也不顾那些私奔的情谊了,不过也可能是早就给打得散了吧,谁知道呢。那一年,家里店里都是我,搬货送货全是我,还得照顾个小崽儿......这么想想,我那时候还真是干了不少活儿。” “你那时候已经大学毕业了吧?”蒋易等他不说了才问。 “是,”葛筝吐出一口烟,“我那时候,刚通过了面试,考上了延平电视台的正式编制,那一次就只招一个人......可我姐哭闹,说我不去管她,她只能和孩子捆着去跳海,我......只能放弃了。” 蒋易眼睛都瞪圆了,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话里的信息量有些大,好几个问题一股脑儿的涌出来,堵塞在喉咙口,争抢了半天,只说:“电视台?” “嗯,我大学是学影视制作的。”葛筝勾着唇角,有些好笑的睨着蒋易称得上有些惊慌的反应,“还想问什么?别怂。” “我还以为你原来也是学金融的,”蒋易的心情是真有点儿震荡了,理了理思绪,“你姐她,不知道你考上......” 编制这事,在小地方,真算得上是个大事了。 “知道,”葛筝回答的很快,像是说开了,什么都不在乎了,“你觉得她能在乎这个?” “那你爸妈呢?也不在乎?”蒋易难以理解。 葛筝顿了顿,“我之前在北京的工作,就是这么被我爸闹没的......他应该也挺闹心的,费尽心机搞出那么多丢人现眼的事,结果我终于认命回延平了,我姐那边又这样了,”他掸掸烟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吧。” 听着乌七八糟的关系,没说尽的细节里,漫溢出来的都是不堪入目牵扯和匪夷所思的自私,蒋易想象不出这样扭曲的家庭关系,只是觉得心里憋得慌。 他自己那点儿秘密压了这么多年,简直快把自己压死了,所以心里一直梗着劲儿,谁想到和葛筝一比,才知道什么叫真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葛筝不知道他这些肚子里的想法,径自叹了口气说:“我就想找一个,谁也找不着我的地儿。” 蒋易心想,没用的,隔着天涯海角,豆豆一个视频电话,你还不是抓心挠肝的郁闷?这种事就像牵着风筝的线,以为挣脱了都是当局者迷,其实根本没用。 他忽然想到顾仪范和他说过的那个关于葛筝学费来源的传闻,不过和家庭那些繁琐凌乱的隐秘不同,这事从性质上就不同。 家庭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没法选择的,是被动接受的,所以无论多不堪,其实也并不真的丢人。 但感情是个人的选择,路都是自己选的,心里不愿意,应该是没人能真正强迫的。 只是和顾仪范那种没有节操的人来比,葛筝这事要是真的,节操没得面积有些过大,明显超出了三观正常人的接受范畴。 蒋易心里忽然有些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可以掩耳盗铃的给葛筝的行为安上“情非得已”的理由,冠冕堂皇的太虚假,打得就是自己的脸了。 他忽然丧失了全部的好奇心,就到这里打住吧。 “你......”他装着听了听走廊对面的声音,“困不困?”又调整了一下身体的侧重,打算矮身回房间里。 “你信吗?”葛筝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声音在夜色里又低又沉。 “信......什么?”蒋易结巴了一下,一口气差点儿没续上,有种被人瞧破了心思的窘迫。 “别装,”葛筝眯了眯眼睛,语气又重了一分,“你肯定听说过。” “我......”蒋易手腕瑟缩了一下,觉得触感冰凉,那点儿寒意顺着手腕麻痹了整条胳膊,寒毛都竖起来了。 葛筝却看着他的眼睛,皱眉认真的说:“别信!我没有!” 他语气第一次有这种急于证明自己的恳切,音调不易察觉中有些微颤,带着那些伪装着毫不在乎,却一直被同学间留言困扰围绕所中伤的低落。 蒋易点点头,有感同身受,也有点儿心疼,他尽量使自己坦然的回望过去,轻声说:“我就信你说的。” 酒精真不是个好东西,它让意志再坚定的人也忍不住有片刻的软弱。 人也实在太孤独,暗夜里一丝微不足道的倚靠都忍不住想要伸手抓紧。 异国他乡的冷凝把这两种情绪糅合,扩展的无限大。 后来蒋易觉得,他大概是真的醉了,记忆全是模糊的,有点像断片儿。 第二天叫醒他的不是理想,而是兢兢业业当值的闹钟。 宿醉的头痛跌宕而来,窗口映射进来的天光是一片昏暗的冷白,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 蒋易嗓子眼儿又干又涩,一张嘴感觉都能喷出烟来。 一早就有公司理财的课程,不能迟到。 一夜情绪太混乱,他迷迷糊糊的,到最后也没来得及给顾仪范发个信息什么的,就那么昏睡了过去,所以这会儿有心想嚎一嗓子叫顾仪范,因为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姑娘在,也强忍着没出声。 伸手往旁边摸了摸,床垫是冷的,空落落,什么都没有。 葛筝大概是走了,具体什么时候,他脑袋就跟灌了铅似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借宿就借了个寂寞,俩人靠着窗台说了几句话,所以房费估计是不能扣了。 踉跄着起来胡乱洗漱了,他故意把动静闹得挺大,折腾了一溜十三开,才踩着重重的步子,上顾仪范那屋外头敲了敲门,还夸张的清了清嗓子。 门里一片安静。 他又等了会儿,轻轻推开门——床上整整齐齐的,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别说姑娘了,连顾仪范这孙子也没见着影儿。 嘿,溜得还挺快! 蒋易勾勾嘴唇笑了一下,换了书和课件装书包里,也没什么胃口,冰箱里掏出一瓶牛奶就出了门。 一大早的课,大家的精神都挺萎靡。 阶梯教室里人来了不少,也没见特别吵嚷,不少同学正打着哈欠塞早餐。 蒋易走到教室门口时碰到了黄鹂,随手塞给他一条巧克力,蒋易谢了一声,往第三排迷迷糊糊正打瞌睡的顾仪范那儿走去。 溜得快,占座倒还积极。 蒋易一屁股坐下,带着附近的几个座椅都跟着晃了晃。 顾仪范睁开假寐的眼睛,也感觉出蒋易的故意来了,瞟了他一眼,“有病!” “是,我有病!”蒋易嗤笑,撇了撇嘴角,“人家看了不该看的呢长针眼,我听了不该听的闹耳朵,我这耳朵都快让你折磨聋了,我找谁赔我!” 顾仪范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会儿,掌心往他脑门儿上一搭,“我还琢磨着晚几天搬家呢,要不我今晚就搬过去住吧,怎么还说上胡话了。” 蒋易懒得戳穿他的矫饰,拉开书包拿书笔,再者打趣一下适可而止,这事儿再往深了说,他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 顾仪范却主动凑过来,神秘兮兮的说:“我听说有一公车的人都看见你昨天放学上了葛筝的车?干嘛去了?你俩还搅和呢?” “关你屁事!”蒋易一哂,没成想这八卦散播的如此神速,躲来躲去没躲掉,反倒显得猥琐,早知道还不如大大方方上去了。 “行,你自己的屁自己琢磨去吧,”顾仪范胳膊肘怼了蒋易一下,“说点儿关大家屁事的,诶,周六学校组织新生去参观圣安德鲁斯大学,自愿的,早上大巴来接,晚上到点再跟车回来,中间自由活动,你去不去?” “谁说的?我怎么没接到通知?”这事儿蒋易还真没听说。 “你昨晚干嘛去了?”顾仪范不拿好眼神瞅他,“昨晚公共邮箱发的邮件啊,再说每学年都有的传统啊,也就这点儿节目了,”他伸开五指在蒋易眼前晃了晃,“爱人,你的魂儿呢?” 蒋易魂儿在别处,他耳朵听着顾仪范说话,眼睛却瞥到紧随着老师走进门的,缩着脖子的胡良,以及胡良身后的葛筝。 葛筝外套一拉到顶,低着头,也看不出神色表情,手里空空,照例啥也没有拿。 俩大神晃悠着一直往阶梯最上头走,找了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坐下来。 老师都到了,教室里安静下来。 顾仪范追随着他的眼神也看见了那俩人,收了刚刚的话题,嘀咕了一句,“都他妈抽风呢,这俩大早起的来上课,还真是头回见。” 蒋易懵了一会儿,不过也只是短促的瞥了一眼,就调整好坐姿,准备听课了。 他昨晚没休息好,状态略萎靡,精神也支撑不了过于复杂的胡思乱想,只能挑着重要的事,先集中了注意力听课。 可很快放在桌板上的手机屏幕闪了一下。 蒋易用手指划开,看见是备注名为“泡泡”的人发来的一条信息:这算是正常的见面了吗? 蒋易愣了一下,才想到昨天和葛筝说的话,吐槽俩人每次见面都不太正常。 他下意识就偏过头想往后面看,手机立即又进来一条信息。 好好听课。 泡泡说。 024 frog 早上的课,本来就听得精神有点儿涣散,都是二十啷当岁的男生女生,又是在这么个总是阴雨绵绵的国度里,睡得昏天暗地不愿起床是常有的事,不喝咖啡的基本都会时不时打个哈欠。 但来都来了,基本也还是会认真对待。 顾同学学霸的那半边脑子开了闸,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神情专注,瞳孔里火辣辣的求知欲,从毛孔里散发着感染人的奋发图强的强大气场。 蒋易一开始心里还有点长草,后来也压住了,食指在手机屏幕上捻滑了几下,后来索性把手机攥在手里,以桌板上看不见的角度一下下的轻轻敲着膝盖,嘴角十分清浅的勾了勾,觉得暖,觉得轻,恍惚了一会儿,渐渐也把注意力投射到了讲台上的教授身上。 一直到课间休息,他才跟回了魂似的,猛然想起身后坐着的葛筝,心里猝不及防的又酸胀起来,跃跃欲试的盘算着该不该上前去主动攀谈几句......可一教室的同学呢,这么多人......蒋易自嘲的摇摇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交朋友碍着别人什么了,隔着一晚上而已,怎么自己碍手碍脚起来越来越磨叽了。 他收起小桌板,顺着角度往后面看过去,可只能看见胡良窝着脖子看手机的一个隆起的后背,跟座孤岛似的,旁边的座位却是空的。 “蒋易,刚刚讲的那个模型......”前排的一个女生转过头,本来想问顾仪范,但正好和蒋易四目相接,就顺嘴问了他,“你给我理顺一下呗。” 蒋易点点头,抽了张课件纸,翻到背面,草草写着公式,给女生大致讲了讲,余光却瞥着胡良站起了身正往外走。 “诶,胡良!”蒋易下意识的喊了一声,心里一紧,顾不上别的了,把手里的圆珠笔强行往顾仪范手里一塞,长腿直接跨过前一排无人的过道,追了上去。 胡良脸上还带着宿醉的难受,眼睛眉毛都纠结在一处,眯缝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吱声,就等着他说话。 “葛筝呢?”蒋易直接问。 “买咖啡去了吧,”胡良抹了把脸,“太上劲儿了,不喝扛不住。” 蒋易看他那样也笑了,毕竟前一晚刚胡侃了一通,眼下攀个酒肉朋友不为过,打趣着看他:“也是难为你们,平时也没见那你们起早来上课,何苦还喝了酒。” 胡良哼笑一下,“抽疯呗!” 蒋易心情说不上好,还是维持在那种毛茸茸的虚浮状态,总像怀里揣着只兔子,坐是坐不住了,跟着胡良一起往教室外面走。 “你也上厕所?”胡良问。 “我出去透透气。”蒋易顺着走廊扫了一眼,预判着葛筝买咖啡还要多久回来,自己是站在这里等着,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迎一迎,抑或是干脆磊落点儿,直接说是去找...... 他脑子里还演着戏呢。 落地窗外面的停车场上一晃,已经出现了葛筝的身影。 他手里没咖啡,但身边跟着个女孩,艳红的头发迎着风像火,黄黑条纹的裤袜包着小腿,褐色的短皮夹克,带一点笑意,是zoe。 而葛筝始终背对着这边,看不清表情,径直和zoe一起上了车。 蒋易脸上的笑意一点点的褪了下去,心里涌出来的潮水也退了,觉得挺没劲的鼓了鼓两腮,深重的呼出一口气来。 再之后的课,一直没见到葛筝回来。 课后留了小组讨论,几个同学一起约在了图书馆的顶楼。 一个长得挺腼腆的男生成绩不大好,主动给大家买了水,婉转的表示能不能让大家带带他,好用平时的成绩提提期末分数。 顾仪范是真不愿意,那点儿心思都快挂脸上了,他在学习这方面挺较真儿的,不是个和稀泥的人,不过蒋易倒是没太大所谓,先列了个提纲,然后去书架上筛参考书。 他们这组的选题选是“广告支出占比对企业财务的影响”,角度稍显刁钻,几排相关书柜都挤在一处,要蒋易手动一排排摇开三米多高的书架。 这一片基本没人来,挺清静的,蒋易翻着书录,稍微看了几眼,没想到就看进去了,抱着一摞书盘腿坐了下来,检索着内容,不时塞上一张书签标记一下页码。 他背后靠着书架的边框,按理说是没人的,所以这时候有人从后面搔了搔他的头发,还是挺惊悚的感觉。 蒋易后脖颈一麻,转头看过去,从一排书的上缘缝隙里,看到了一只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手。 他也就笑了笑,能这么开玩笑的,肯定是认识的人没跑了。 隔着小缝隙,对面探着一双眼睛,微微弯了弯。 “黄鹂?”蒋易打了个招呼,“你们组也在这层啊。” “嗯,楼下没地方了,”黄鹂绕过来,在蒋易对面席地坐下来,捞了一本他脚边的书翻开看了看,“你们选题角度挺新颖啊。” “嗯,前几天看了几份报表,发现酒类企业中,广告支出的占比过于庞大......”蒋易没往下说,“不说了,你不会是来打探敌情的吧?” “切,我们选题都定完了,小气死了!”黄鹂拿起书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我就是路过看见你了,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没吓一跳啊?” “这青天白日人来人往的,我一个大小伙子......得,要不我配合一下,我现在跳一个你看看?”蒋易调侃的说。 黄鹂让他说笑了,又随便扯了两句,正要站起身。 “哦,对了,”蒋易仰头看她,“我那天在珍妮那里还看到小简了,她读bible读的可顺溜了,发音也好听,估计是没少去,怎么没见你一起啊?” “哪天啊?”黄鹂起身一半的动作就僵在了那里。 蒋易说了日子,黄鹂才站起身,顺手拍了拍裙子,“她想去哪去哪儿,我们也不总在一起,谁知道她咋回事。” 蒋易眨了眨眼睛,没想好该接什么,也只是点了点头。 黄鹂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稍微有些拧,但很快又松开了,直视了蒋易的头顶好几秒,忽然问:“周六你去圣安德鲁斯吗?你要不去,和我去格拉斯哥吧?” “我......还没想好。”蒋易仰头,“你是有事儿还是去玩?” “买东西啊,就那限量的球鞋,”黄鹂笑了笑,“你是男的吗?啊?我国内好几个亲戚朋友同学什么的托我去帮他们代购了。” “我对这些感觉也就soso。”蒋易稍微有点为难,因为至今也没真正帮上黄鹂点儿什么事情,人对方毕竟一个小姑娘,老这么着显得自己不敞亮。 可他心里也有些不可言说的郁闷,借着这个由头出去消化消化散散心倒也未尝不可。 他心里百转千回的,面上倒是不显,很快点点头,“那行吧,我也给我国内的朋友带一双,”他顿了顿,“那还有谁,小简一起去吗?” “就咱俩,没别人!”黄鹂表情僵了僵,眼神里带出点不耐烦来,“怎么弄得好像你跟她多熟悉似的。” “那我查查路线,咱们微信联系。”蒋易也没说别的。 黄鹂刚走,顾仪范就跑过来,咧着嘴叫唤,“你躲着有什么用啊,不想带那个小子一组你就直接说啊,让我在那儿生抗,你出来躲清闲!” 蒋易抱着一摞书站起来,“我没躲,刚看见黄鹂了,聊了几句。” “哟?”顾仪范顿了顿,表情肉眼可见的开始猥琐。 “收!”蒋易屈膝,作势要去颠儿他,“说周六去抢限量球鞋的事儿。” 顾仪范也就没再问,他对这方面的兴趣也不大强烈,又拱着蒋易商量选题的细节了。 从那天起,连着好几天,蒋易都没在学校看见过葛筝。 电话没打过,信息也没发过。 好像之前那些暧昧未满的情绪都稀释在了潮湿的空气中,连点儿余味都摸索不到了。 说起来,学校就是一座象牙塔,还是一座孤悬海外与世隔绝的象牙塔,所以尽管葛筝所讲述的那些原生家庭的隐秘有多纠结,对于蒋易来说,都如同雾里看花,隔着重重山海迷雾,没有直面的现实迫切。 所以他也没有太走心的去想过这些。 可zoe不同,zoe是活生生的,会说话会动,有意志,就在眼前。 有她在,他和葛筝之间,可能也就真没有什么联系的必要了。 别说继续做朋友什么的,就是偶尔看见,也不上不下的闹心尴尬。 蒋易仰躺在床上,盯着暗夜里漆黑的天花板,看吊灯映在上面的一小团阴影,很久都没有眨动眼睛。 也说不上难过,他可以在所有人面前不动声色,甚至生活和学习分毫不受影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其实真的很不痛快。 想要往前,想要靠近,却没路可走,让他不痛快。 葛筝和另一个人在一块儿,而且都发生了那么多龃龉也还是要在一块儿的选择本身,也让他不痛快。 暗戳戳的比较不是女孩子的专利。 那是无限趋近又无论如何得不到的复杂而扭曲的嫉妒。 耳边轻轻的响起一声叹息——蒋易无动于衷,他其实慢慢的都开始有些习惯了,什么桃木剑也好,还是圣经也好,开不开光大概都不重要了,耳边的叹息总是时不时的响起,沉睡中背后总是时不时抬起一只推醒他的手臂。 这玩意儿就像是和他杠上了一样,怎么折腾都还不好使了,黏上了他,唉。 所以说人的适应能力还是蛮强大的。 这才多久啊,他就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麻木到了如今泰然处之的地步。 025 beetle 夜里起来上厕所,蒋易在不见天光的卫生间里伫立良久,两手拄着泛黄的白瓷洗手台,刚洗了一把脸,半梦半醒的脑袋还有些混沌,反应滞后的对着眼前洗漱的镜子看了很久。 水龙头里滴下几滴水,发梢上挂着的水将落不落的,最后还是垂坠下来把眼尾的睫毛给氤湿了。 蒋易脸上表情木讷,僵直的脊背刚想动一动......可眼梢一挑,忽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居然嘴角含了一丝浅笑。 但很快,那笑容就化进了模糊的夜色里,宛如从来不曾出现过。 镜子里外又各自僵持了一会儿,蒋易开始觉得没意思了,他不再看向镜子,转身推门而出,只是关门的瞬间,余光瞥见镜子里的身影一动未动,还依然伫立在那里,望着离开的自己。 早上是被闹钟吵醒的。 顾仪范门也不敲,肩膀撞开门时还在套一只脚的袜子,单腿跳着气息不稳,“大宝贝儿啊,快醒醒了,你不是赶火车要和鸟仙女约会去嘛,你是不是定错闹钟了,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蒋易睡眼惺忪,躺着没动,眯眼看着大马猴似的顾仪范。 顾仪范是要跟学校车去圣安德鲁斯大学参观的,早早准备了各种野餐装备,明摆着是要和西西或者哪个妹子去约会的,行动力上比蒋易积极多了。 蒋易手肘向后支起肩膀,晃两下脑袋又躺回去。 顾仪范目光隔着被子在他腰下扫了扫,猥琐的笑了,“得,你缓缓吧,我先闪了,还得去学校集合呢,回来给你看照片啊!” 外头小走廊里又一阵鸡飞狗跳,大门被甩上之后,世界才安静下来。 蒋易摸过手机看了看时间,又躺了几分钟,才起身洗漱了,往火车站去。 限量版球鞋,这里发售比国内要早,赵嘉喜欢就替他捞一双,蒋易无可无不可。 火车站门口,黄鹂隔着老远就一脸兴致盎然的冲他挥手,“蒋易,快来!” 蒋易挪快了脚步迎上去,笑了笑,“久等了,走吧。” 说好了只有两个人同去,结果黄鹂居然说:“不急,再等个朋友。” 没过两分钟,一个穿着打扮十分多姿多彩的男生小跑着过来,一见黄鹂就大笑着抱歉,还自来熟的环了环蒋易的肩膀,“等久了吧,不好意思,走走走,下了车我请吃早饭。” 黄鹂挺吃他这热情洋溢的风格,冲蒋易介绍,“这我们宿舍楼的,叫黄城邑,特逗,也是滨城的,和咱们一起去。诶,黄儿,这是蒋易,我们算世交。” “密斯特蒋嘛,”黄城邑笑得大开大合,“我知道。” 蒋易挑了挑眉毛,原本心里对黄鹂没有告知自己临时加一个人稍微有点不满,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早知道黄鹂会有同行的男伴,自己其实大可不必因为担心她的安全走这一趟,还不如和蒂芬去游览一下王子和公主邂逅的村儿景。 不过没想到这个脸都完全不熟的黄城邑居然开口就说认识自己,还是挺让人吃惊的。 蒋易摸摸自己的半边脸,开玩笑道:“看来我靠脸吃饭的第一脚算是迈出去了。” 三个人边说边往火车站里面走,黄城邑勾着嘴角笑,“都知道你和葛筝走得近嘛。” 蒋易脚下暗暗顿了一下,又恍然未觉的跟上,随口说:“也还好吧,不是很近。” “哦,那可能误会了。”黄城邑脸上表情也看不出是相信了还是没相信,不过不甚在意倒是实打实的。 黄鹂看起来和他玩的很熟,在站台上就要他的手机看他的股票账户,边看边和他煞有介事的分析着个股的情况。 “这只股票我是一直看好的,我跟你说,我从高中的时候就追它了,”黄城邑指着一只科技股的名字,兴奋的手指不住的在空中指点,“前几天有个我原来大学的老师还来和我说,要和我合作,让我给他推荐个股呢。” “上次你说的那只股票我也关注了,不过它的布林线......”黄鹂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黄城邑脸上有些不屑,“我不是技术派,择股如择妻,我看中的是行业的发展和一个企业长期的成长空间,”他油腻的打了个浮夸的响指,“你看看华尔街有多少做量化的基金公司,可股神还是巴菲特这样长期持有的价值投资者,而不是价值投机者。” 黄鹂有点被对方的气场忽悠住了,机械的点了点头,“那以后你多教教我,我实践还有些不敢,回头我先弄个模拟盘试试。” “行啊,教美女是我的荣幸!”黄城邑一扭头,看了看半天没说话的蒋易,笑着问,“哥们儿,你有什么推荐没有?” 蒋易摇头,“我不太懂股票,没有实操过。” 黄城邑有点儿震惊,“不看股票?学金融的不看股票?那你毕业以后打算干什么啊?” “我......”蒋易其实从一开始就没关注这俩人的谈话内容,一耳朵进一耳朵出的,听了个寂寞,这会儿被逼在墙角里提问,大脑还有些跟不上转数,勉强笑了笑,“我还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不过......” “卖保险去?”黄城邑大声笑起来,把自己笑得满脸通红,又说,“其实卖保险也赚钱呢,在香港哪个保险经纪不是年入百万,我这可不是贬义啊。” 蒋易看了看他,没说话。 黄城邑等了一会儿,稍微有些讪讪,摸摸鼻子,耸耸肩膀,“看不出你还挺腼腆。” 蒋易倒真不是腼腆,可确实一时有些茫然。 他很想续上最初的那个问题,和黄城邑就巴菲特几次经典价值投资的特殊历史环境聊一聊,再探讨一下现在国内的经济环境是否完全适用这一套价值投资的理论,可......话在嘴边又很快被卷了回去,觉得很没意思——再扯出花来,也不外乎是纸上谈兵,不外乎都是些书本上得来的理论知识。 最重要的是,黄城邑的那个问题让他脑袋突然一空,直到黄鹂又给他找台阶似的问了一遍,他也还是觉得茫然。 上车时黄鹂稍微落后了一步,在他旁边问:“你毕业以后,打算干什么?” 答案其实可以有很多,进券商,进投行,进公募,进私募,进实体企业...... “我还没想过。”蒋易蹙眉轻声说,“你呢?” 黄鹂云淡风轻的说:“我回家帮我妈,我爸妈离婚了,我妈一个人,我得帮她啊。”两家大人既然是认识的,一些基本情况也就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蒋易想想自己家那点儿小生意,觉得确实还够不上搭上一家三口全跟着忙活的地步,所以这条路多半是没有意义的。 火车上人不多,三个人不可避免的被困在一处。 黄城邑是真能说,上下嘴皮子就没有合上的时候,山南海北的胡侃,上下五千年的八卦融会贯通,机关枪似的扫射的听众没有一点儿晃神的余地。 “你怎么了,没休息好?”黄鹂借着递东西悄声问蒋易。 蒋易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含糊其辞:“是没睡好,要是知道有人陪你,我今天就不来了。” “昨儿临时说起来这事,才约着一起的,”黄鹂顿了顿,玩笑道,“咋,吃醋啊?” “吃醋?”黄城邑接过话茬儿,一惊一乍的说,“吃谁的醋?密斯特蒋,我可没有追黄鹂的意思啊,你这醋可别乱吃啊!” “哪儿跟哪儿啊,你嘴里有谱没谱!”黄鹂作势要去拍他胳膊。 黄城邑也是瞎闹,大声喊着,“刚都说世交了,谁知道有没有定个娃娃亲什么的,”自己说着笑起来,“隔壁计算机专业还有夫妻一起来读书的呢,你们这都不算事儿!我回头给你们宣传宣传,让那些无论是惦记着你俩谁的,可都歇了吧,没戏!” 黄鹂那边不知道怎么样,反正这玩笑开得蒋易有些尴尬,毕竟香香女士可是确实有这个心思,才硬拉着俩人认识的。 蒋易站起身,“我去个厕所。” 隐隐还能听到后面黄鹂抱怨,“别瞎说,玩笑也有个度。” 黄城邑则涎皮赖脸的低声说着:“打发时间嘛,谁还当真了。” 蒋易说上厕所就是个借口,走到相邻车厢,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看着窗外缓慢掠过的草场出神。 毕业以后要做什么呢? 周围的人似乎人人都有个明确的目标,或大或小,至少可供前行参照。 自己当然也可以,即便迷雾锁着终点,可道路却在脚下,一步一步只管向前,总也能到达一个地点,无论那里拨云见日万丈霞光,还是空旷寂寥索然暗淡,却总会有一个地点。 可更使他感到迷茫的是,若无热爱和恳切,他实在找不到途中每一步行进的意义。 换句话说,他似乎是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 小的也没有。 理想呵,真矫情。 “矫情吗?”有声音反问。 蒋易被打断了思绪,蓦然从自己的世界里抬起头来,才循声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个华人男孩,瞧着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干干净净的十分清秀,手里的书半摊在桌板上,正抬头淡笑着望他。 从他的方向望过去有一些逆光,倒像加了一层幽暗典雅的滤镜,勾勒的那张脸庞都深邃神秘了起来。 蒋易和他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指指自己,“我说出声儿了是吗?” 男孩颔首,稍微歪了歪头,“你觉得没有理想,是很矫情的事情吗?” 蒋易笑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和陌生人在火车上谈论理想确实是很矫情的事情。” 男孩合上书,“我叫鹿云。” “我叫蒋易。” 男孩才十八岁,是个荷兰籍的华人,在正式读大学前休学一年,打算独自周游世界。 上一站刚结束了埃及之行,上周才到了苏格兰。 “你已经到过怀斯特了?”蒋易问。 “待了三天,差不多了。”鹿云说。 蒋易很羡慕这份洒脱,“你要是早点遇到我,或许可以在怀斯特多停留几天,我们大学还是挺美的,我可以带你看看。” “下次吧,”鹿云的手指在书上敲了敲,“世界一次是看不完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音一直是轻快的,像路遇的随便一株植物,完全不需要牵强的附着力度。 蒋易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只是看着他,和他互望着笑了一会儿。 也许是出来的时间太久了,黄鹂打了电话过来。 “马上到站下车了,你在哪儿啊?” 蒋易向窗外瞭望一眼,确实隐隐看得见站台了,赶忙站起来,就要往回走。 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掏出手机,有几分赧然,“你用微信吗?留个联系方式吧。” 鹿云掏出手机来,“我下载了这个app,不过没怎么用过,还不知道怎么加好友。” 车缓缓已经减速停车,蒋易只得将鹿云的账号拍了照保存,又冲鹿云摆了摆手,“那你一个人在外......注意安全。” 黄鹂的电话又打过来。 鹿云恬淡的点点头,像是早已习惯了一切随遇即分别的场景。 反倒是蒋易不知怎么,竟然生出几分不舍,倒退着走了两步,却再没什么可说的,只得转身朝对面的车厢走去。 “干嘛去了,这么久没回来?”黄鹂和黄城邑已经等在车门处的过道上了。 “遇到一个校友,聊了几句。”蒋易信口解释了一句。 黄鹂没再追究,拉着两人往商业街的商铺外去排队。 百无聊赖的排队中,顾仪范打来电话,犹犹豫豫的说:“在圣安德鲁斯下校车的时候,看到了街对面停着葛筝的车,他一直往车门这边看,我和西西坐在最后,我们下完之后,葛筝就开车走了。” 他顿了一会儿,语气里带着些抹不开的尴尬,“你俩是吵架了还是有事儿啊?我怎么觉得这情况奇奇怪怪的?他是来等你的吗?你要不要打电话问问,看是不是找你有什么重要事情?”说完又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那也不至于追到圣安来啊,有什么是打个电话不能说的嘛......” 蒋易只说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有什么是电话里不能说的吗? 大概有些话是以现在的状况,即使面对面,也说不出的了。 蒋易调出照片截图,加了鹿云的微信,对方很快便通过了。 他发了个微笑的表情过去,对方回了张车窗外半挂彩虹的照片。 那天三个人都抢到了限量版球鞋,功德圆满。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蒋易都没再见过葛筝。 偶尔远远的在人群里扫到,也会即刻偏身避开。 026 anteater 如果当时的一切到此为止,该有多好。 燥热的夏夜,连马路都蒸腾出一股无处安放的焦躁。 阑珊的街灯勾勒出滨城繁盛的轮廓,茂密又宏大,掩映在灯火私处的孑孓人影更显得单薄。 下班后没有饭局,蒋怀一般也很少按时回家,回家也没人等候,家这个字有时候只是想想都觉得尴尬。 他更愿意自己找乐子,那么多酒肉之交,大把荡曳的无聊魂魄,随便呼唤两嗓子,局就攒出来了。 吃饭喝酒洗浴一条龙,唱歌摇骰子,就是蹦迪稍微蹦不动了,怕扭着腰,耽误第二天工作。 浮皮潦草又声色犬马的活着,大家都是,也不特别能显出自己的各色来。 就是心跟打了麻药似的,往深了走不了,也走不下去。 可今天见了葛筝,忽然就跟得了心肌缺血似的,忽悠忽悠一阵阵的胸腔痉挛,拖着拽着的难受,怎么也缓不过来,下班时梦游似的开车回家,车停在地库里,压下车窗,烟点燃了第二根时,夹烟的手指还在止不住的微微哆嗦着,荡得白色浅薄的烟柱也跟着妖娆起来。 地库的信号不好,车载广播里主持人说话直结巴,有一句没一句的经常接不上茬儿。 脑子里的信号也时断时续的断片儿。 等蒋怀把这股飘忽的劲儿过去了七八分的时候,一抬眼看仪表盘,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了。 这一区域的车位都是固定车位,左侧的宾利已经在这里停了一万年了,右侧的还空着。 蒋怀拿出手机,捏着边角在掌心转了几番,踟蹰着不知道是现在打电话给潘虹询问葛筝有没有留下名片,还是强行忍到第二天再问。 可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打电话的勇气似乎还得再攒一攒,但至少可以先加个微信,从头像照片,从朋友圈,从一些边角料里窥一窥那人这些年的生活。 该以沉默,该以泪眼? 这么想着,心脏似乎又被紧攥了一把似的。 脑子里还正纷乱着,右侧车位倒进来一辆路虎,停得挺技术,两辆车之间的距离不过一臂。 对方司机停稳车,把原本降了一半的车窗完全关严,便从驾驶室下来,动作连贯的钻进了车后座。 又等了几分钟,大概是有些不解,降下后座的车窗,伸出手快速屈指敲了敲蒋怀的后座车玻璃。 蒋怀一怔,从迷茫的思绪里醒了醒神儿,微微吁出一口气,捻灭了烟蒂,下车跺了跺脚,上了路虎的后座。 后座的空间因为骤然多了一个人变得稍微局促。 对方似乎喝了些酒,虽然不至于醉,但瞧着比往常急躁了一些,看见蒋怀上车,那人先往边上让了让,待蒋怀关门坐稳,又立马迫不及待的靠了上来。 金属皮带扣微响。 蒋怀蹙眉稍微拦了一下,木着声音说:“今天要不算了......” 但对方眸色有些深,袒露出的蓄势待发像是已经箭在弦上很难压制了。 蒋怀闭了闭眼睛,由着对方,同时也伸出了手...... 不时有车从前面经过,但更多的时候只有地库的昏暗和安静。 对方终于闷哼了一声,缓了几息,递了张湿巾给蒋怀擦手,又看了看他,声音里稍微露出一点温存体恤,“是不是累了?要不我再......” 蒋怀摆摆手,“不用管我了。”说完整理了一下,推门下了车。 话不用多说,从第一次到这时,俩人大概一共也没说上十句话,甚至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过模糊的知道对方所住的楼层,倒是蒋怀在电梯里遇到对方老婆和儿子的几率反而更大一些,偶尔电梯里见到,倒比地库里更能礼貌客气的寒暄上几句。 对方下了车,蒋怀掐着表又等了五分钟,才锁了自己的车,往楼里走。 进家门时没人迎接。 这个时间女儿已经睡了,从月嫂一路跟过来做到现在的祁姐过了半分钟才从女儿房间探头看了一眼,出来压低声音说:“先生回来了,宝宝睡了,你再早一会儿回来,还能赶上聊几句。” 蒋怀点点头,已经换鞋走了进来,例行公事的问:“她今天怎么样?” “稍微有点儿中暑,天儿太热了!学校老师说中午饭后吐了几口,给喝了藿香正气水好些了,我晚饭的时候就没让她多吃,睡前又给喝了几口绿豆汤,但也没让多喝,绿豆汤性凉,又怕她肠胃不好要闹肚子。” 祁姐是个细致的人,照顾孩子一向很让人放心,就是嘴上稍微唠叨些。 她自己喋喋不休的说了一会儿,见蒋怀的眼神一直散着,就声音渐次小下去,讪讪的收了。 “我去看看她。”蒋怀原本要喝水,听见她的话,脚步一拐,往女儿的房间走去,也没开灯,就借着客厅的灯光,坐在了女儿的床头。 朦朦胧胧的只能看清个大概轮廓,他本想伸手摸摸那张小脸,手伸到一半才想起回来还没洗手,手指就又蜷进掌心收了回来。 祁姐在玄关已经换好了鞋,她晚上并不住在这里。 蒋怀看她没走,知道大概是有事,又强打精神走近些。 祁姐攥着自己的背包问:“宝宝学校开趣味运动会,说是亲子活动,希望父母都参加,你看明天报名我怎么......” 指纹锁响了两声电子音,大门从外面开了,黄鹂大概隔着门听见了只言片语,拉开门走进来,顺便直接截了问题,“祁姐,还是你去吧。” 祁姐也习惯了,笑着点点头,和黄鹂错过身就走了。 黄鹂边换鞋,边瞭了跟前的蒋怀一眼,见他还是外出的那身正装,随口问:“刚回来?” “嗯。”蒋怀接过黄鹂肩上的运动挎包,两人一起往卫生间走,黄鹂洗手的时候,蒋怀把包里的衣服抓出来,通通往洗衣机里塞。 黄鹂“诶”了一声,湿着手过来拽了一把,“你别瞎弄啊,有一件不能机洗,得手洗。” 蒋怀不懂这些,松开包,两人再次交接仪式似的错开身,换了他到洗手台旁边洗手。 房间里又沉默下来,不开空调也凉津津的,所有该有的形式上的温馨似乎都不堪重负的坠到了地板深处。 蒋怀洗澡一向简单,凉水冲一把,换了套家居服就算完事。 黄鹂那套程序就复杂多了。 他在卧室的床沿靠坐了好半天,一抬眼看见黄鹂手上带着厚厚的什么套子,还在那对着机器蒸脸。 情绪这东西太玄妙了。 蒋怀鼓起一个笑脸,一条腿盘在床沿上,对着黄鹂说:“今天在公司碰见咱们老同学了,你猜是谁?” 黄鹂在一片喷射出来的水蒸气里闭着眼睛含混的应了一声,“嗯。” “你猜猜啊。”蒋怀说。 黄鹂又“嗯”了一声。 蒋怀顿了顿,抿着嘴唇,带着几分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情绪执意又问了一遍。 黄鹂一拧蒸脸仪的开关,返身走进洗手间,一边洗脸一边说:“你明天记得和城邑联系一下。”洗完脸还要敷面膜。 一张轮廓紧致的脸掩在价格不菲的纸膜精华后面。 蒋怀盯着看了很久,忽然从床沿跳起来,大步走进洗手间,“黄鹂,”他两手攥拳压在两边裤线处,因为用力,几不可查的抖,“咱们离婚吧。” 黄鹂敷着面膜,给不出什么太大的面部反应,平淡的问:“你跟潘虹好了?” “不是。”蒋怀说。 黄鹂也不看他,“认识新的人了,怀了,逼宫了?” “没有。” 黄鹂捋顺了面膜的褶皱,挤了牙膏,把电动牙刷小心翼翼的塞进嘴里,“晚上和哪个喝酒摇骰子输了,抽着大冒险了?” 蒋怀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认真的......” 尾音没落,黄鹂将将接满一牙缸的水,仰手兜头泼在了蒋怀的脸上,厉声问:“那现在清醒了吗?!” 水流下,湿了前襟,淅淅沥沥淹了鞋尖的一小片地砖。 蒋怀激红了眼睛。 黄鹂却又语气平淡了,“城邑帮着联系的几个内地的小开发商很靠谱,正在物色滨城小而美的私募试水,增资的几率很大,你下周去一趟北京。” 蒋怀不动也不说话。 黄鹂看着他,半晌冷笑了一声,“汇成的那支产品,你募资的时候私下里背着人签了保本的口袋协议,如今还有一个月就到期了,上周b级好几支下折,净值亏了多少?不增资,你拿得出六千万偿付客户本金吗?” 蒋怀脸上的水几乎干了,只有额发还濡湿,他偏执的眼神随着黄鹂的话渐渐清明,微微眯了一下,“潘虹告诉你的?” 很多事不言自明。 黄鹂身高不及蒋怀,气势却比房子的举架还高,微仰着下巴和对方对峙,气场完全没输。 他们可以是最同舟共济的战友,可有一方叛变时,也能顷刻成为插入对方腹腔的利刃。 时间静止了一般。 蒋怀也有匕首,只是眼下远没到图穷之时。 他说出离婚是一时冲动,有种玉石俱焚似的发泄的快感。 但具体实施起来,任重道远。 何况当年,两人毕竟是那样不可挽回的局面下分散的,而横亘在那里的隔膜也并未有被时间冲淡分毫。 一种又酸涩又闷窒的感觉袭来,像寒夜对着一炉旺火,恳切想要伸出手,又灼人的生出胆怯。 黄鹂冲洗干净牙刷,和蒋怀错身走出洗手间,擦身的瞬间稍有停顿,“你也知道现在这样对谁都好。” 后来蒋怀睡没睡着都记不清楚了,半梦半醒中全是怀斯特雾蒙蒙的天空。 苍茫的草场被风吹出统一的斜率。 湿黏的空气里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血腥。 027 wiggler 怀斯特没有夏季,只有漫长的冷,和阴湿而绵密的雨。 一直到临近圣诞节,蒋易都没再有个正经的机会和葛筝说过什么话。 胡良几个倒是偶尔会在各种熟悉或不熟悉的同学聚会上打个照面,冯天刚开始看见蒋易还会露出些许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后面渐渐也没有了,仍然那副咧着嘴角江湖气十足的笑容,喝多了时会下意识抬起掌心从后往前兜一把后脑勺。 冯天爱喝酒,也能喝酒,喝多的时候闹过次笑话,好悬没从三楼阳台直接大头朝下倒栽出去,从那以后,蒋易就总能看见胡良远远坠着陪冯天一起出来玩,实在有事来不了,也必然会在聚会快结束的时候出现,把人甭管横着还是斜着的捞走。 冯天也怪,酒越喝越凶,玩得越来越开,可胡良要接他走时,却也不言不语的温顺。 蒋易一开始是不太爱凑这样热闹的,但架不住在家里待着实在闹心。 蒂芬和西西天天在房间里叽叽咕咕的闹耗子,他一个正当年的爷们,再脸皮厚也扛不住。 再者他心里烦乱,虚虚荡荡的总觉得空,平时按部就班的上课泡图书馆,可那些空闲的个人时间,不把自己抛入喧闹的人海里去,就控制不住脑袋里光怪陆离的想法。 心尖一点总被攥着,午夜最甚,不如声嘶力竭灵魂出窍,然后再精疲力竭的倒头就睡。 其实聚会的形式大多单一而乏味,不过总有人乐此不疲。 快过圣诞节了,到处都红彤彤的挺有氛围。 同专业有人攒了个场子,和几个老乡同学办了个party,蒋易过来的时候有些晚了,在门口还接到徐香香的电话。 “还不睡啊?”蒋易在公寓外贴墙的台阶上坐下,地面落着一层薄雪,如今进入冬令时,若是睡晚了睡过中午,能恨不得一整天都见不到天亮。 他穿的厚实,仰头能隐约听见楼道里砸下来的喧闹,楼里租住的都是学生,哪有热闹都爱凑一凑。 “这几天有点儿失眠,”徐香香电话那头虚着声音,带着些疲惫,完全没了以往的活泼劲儿,“这不正好和你时差还搭上了嘛。” 蒋易微微蹙了下眉头,“妈,发生什么事了吗?” 徐香香顿了顿,叹了口气,“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姥姥......”她声音更低了些,“之前不是和你说摔了一跤嘛,其实,摔得挺严重,断了三根肋骨,人老了,骨质疏松,她还有糖尿病,本身伤处就难愈合,补营养的又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在医院住着她总说害怕,非要回家养,我这晚上,总怕她喊我,我睡死了听不见,就......” “要不我回去......” 蒋易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徐香香有点心不在焉,“别说没用的,你就好好学习,我真盯不住还能顾个护工,用不着你操这个心。” 也许是怕影响了蒋易的情绪,电话里顿了顿,徐香香又主动问:“圣诞节上哪玩玩儿去吗?你们那边应该挺拿这个当回事的吧。” “不知道,没安排。”蒋易说。 徐香香笑了下,故意哄着,“没和小黄你们约约?” 蒋易“嘶”了一声。 徐香香赶忙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也没别的意思,都是老乡还不兴聚聚,不愿意拉倒呗,你妈还能强迫你啊!那,你那室友呢?” “他和朋友去约克玩几天。”朋友就是西西。蒋易手机里进来电话了,眯眼看了看,“妈,不和你说了啊,我同学找我了,你照顾好自己和姥姥,一定注意身体,要有啥事记得和我说。” 徐香香又念叨了几句老生常谈才挂断。 蒋易拍拍屁股站起来,远远听见轮胎碾压积雪的声音。 山下有车开过来,车灯照出一路昏黄。 蒋易心里发紧,直觉应该立刻转身进楼道,可偏偏脚下生根就是挪不开分毫。 或许也不是。 或许就是辆普通的车。 红色的车身在门前停稳,后座下来两个女孩,笑嘻嘻的付了车钱,道了谢,大概看起来也都眼熟,在门口还和蒋易点了点头,才走进公寓楼。 葛筝降下车窗,没下车,也没说话。 说实话,蒋易心里只想逃。 彼此静了静,葛筝熄火,灭了车灯,打开车门点了根烟。 蒋易牵动了一下嘴角,又坐回了台阶上。 香烟闪着明灭的一点光,在幽幽的雪夜里。 楼上窗子里倾泄出鼓噪的音乐,楼道里的声控灯不时被吵醒。 可隔着一道门,暗哑的路边,却仿佛自成了一个世界。 “这几天开始下雪了。”葛筝像是自言自语。 蒋易没接话。 一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觉得自己其实在极力的自我压抑中,其实也是夹杂着委屈的。 葛筝的声音轻飘飘的传出来,像他无数次梦中听见的呓语,委屈扒上眼眶,瞬间有些想把车里的人拽出来揍一顿的冲动。 不过这都是心思百转,最终他所能表现出来的也不过是将头偏转向了另一侧,有些执拗的沉默着。 两人断了联系,一直没有个什么明确的说法,大抵是彼此的心照不宣。 葛筝眼下也觉得是有些不合时宜的自讨没趣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葛筝动了动,大概想走了。 “你......”蒋易视线仍然盯着脚边,忽然出声,心里发狠的鄙视自己。 葛筝眼睛闪了闪,顿住动作看过来。 “你也不来上课,”蒋易声音有点僵,“都多长时间没见你来上课了,你这样,期末考试能过嘛,你别是......”你别是为了躲我不来上课的吧。 这话说出口未免有些自作多情的嫌疑,脸皮不够厚说不出来。 蒋易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想留下嘛,别本末倒置了。” 葛筝刚想说话,手机响了,他蹙着眉接起来,用英语潦草的应答了几句。 蒋易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特别的没意思,扫脸,跌份。 他站起身,转身往门口走。 葛筝挂断电话,轻声叫了他一声,“我联系了一个华裔的教授,给听课困难的几个学生办了个班儿,用中文讲一遍课,便于理解,我也跟着听,你要不要......” 蒋易没忍住嘲笑,“是不是还刷十年真题啊,应试补习班办到怀村儿来了,你赚钱的思路还真是野得很!” 明明也没说什么,可自从葛筝接了个电话开始,蒋易心里就有股压制不住的火一簇一簇的往上拱,他几乎小跑着进了楼道上了楼,直到冲进陌生的人群,下颌骨还因为用力的咬合而微微颤抖着。 他一直没靠近窗边,不知道楼下的车还在不在,人又是何时离开的。 那天蒋易破天荒把自己灌醉了,最后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他吐了自己一身,顾仪范蹬着他屁股给他往下扯外套,一边嫌弃一边咒骂。 “你也是缺了大德了蒋易,老子还是第一次伺候醉鬼卧槽,这味儿!你看不顺眼我直接说,别是我哪里得罪过你,你憋着坏专门膈应我吧!” 骂归骂,骂完还是拧了个毛巾过来,扔手绢似的离着老远糊在蒋易脸上,没一会儿自己又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嘿嘿的笑起来,走上前刷锅似的给蒋易抹了几把脸,“我真应该给你照下来,以后你发达了,这不比***值钱啊哈哈哈。” 蒋易也跟着傻笑,身上冷,唯独脑袋像搁在蒸笼上,眼睛盯着房顶的吊灯,虚晃的厉害,“发达是什么,好吃吗?” “不好吃,好喝!”顾仪范把毛巾随手往桌子上一掷,“我跟个醉鬼磨叽什么劲儿,我告诉你蒋易,我要是坏心眼,我就他妈应该让你现在稀里糊涂给我签个卖身契,按个手印,最起码也得给我洗上半年袜子。” 别的蒋易没听清,就听见了前面几个字,他费力的比划着手指,往上一下下点着吊灯的光斑,“好吃的,好喝的,你都给了西西,你都给西西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顾仪范好笑的睨着他,“啊,我乐意,你吃醋啊。” “我、我不吃醋,”蒋易也跟着笑,“西西在国内有对象,你是不是、是不是忘了,你个渣男!” 顾仪范的那点笑意刹那收了个干净,蒋易但凡清醒,是绝对不会和他这样说话的,他想再说一句“我乐意”,可嗫嚅了半天,只是垂头拿拇指的指甲抠着大腿上的布料。 他不说话,蒋易却来劲了,一努劲儿坐了起来,眯着眼晃晃悠悠的觑着顾仪范,大着舌头似笑非笑的说:“你们就是对狗男女啊,这到底是谁给谁戴绿帽子,啊?你以为你占了人家便宜,是吧?你以为的可好了!其实你才是被玩的那个,你他妈这么长时间你都不带换人的,你敢说你没动真格的?” 他两手搬着顾仪范的脑袋,两边腮肉都让他夹变了形,“你个傻逼你他妈是动真心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可人家有对象,有对象!有退路,还有备胎,啥都有......蒂芬啊,你是不是傻......” 这话就像一把锤子在顾仪范后脑勺上凿了个洞,呼呼的往里面灌冷风。 有的时候体面就是件皇帝的新衣,不往下扒大家都自得其意。 顾仪范恼羞成怒,甩开蒋易,不解恨的又照着他肉厚的地方狠踹了好几脚。 “你他妈的......”可除了骂,又梗着再说不出个所以然,要不是看对方早已经醉糊涂了,他早抡开胳膊打一架了。 顾仪范好心换了一副驴肝肺,多看对方一眼也不想,摔了门出去。 门合上前还听到蒋醉鬼喃喃的嘀咕着,“谁玩真的谁是王八蛋,谁动心了谁活该被砸进泥坑里......” 那晚顾仪范开窗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眼睛肿的像水泡金鱼,一脚蹬起蒋易要掰扯掰扯,可惜蒋易两眼茫然说啥也不记得了。 顾仪范气得肝疼,也懒得计较了,本来还有心想邀请蒋易圣诞节一起去约克,这回也省了,收拾收拾行李,直接和西西走了。 所以当圣诞节的早上,蒋易在迷蒙中打开门,看到门口提着行李箱的鹿云时,着实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里又有几分真实的惊喜,“小鹿!” 鹿云笑容淡淡的,但合着微暗的晨光,倒很契合,他伸手锊了锊门旁应景半人高的塑料圣诞树,弯着眉眼,“我从爱尔兰回来,打算离开欧洲去南美了,走前来看看你。” 028 scapegoat 鹿云在爱尔兰住了几个月,大多数时间落脚在科克一家二手唱片店做小工,一边擦柜台上的落灰,一边扣着耳机听《dyinginthesun》、《nevergrowold》。也在都柏林的小酒馆里做搬运工洗酒杯,签证上有明确的打工时限,他赚的并不多,但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 打工间隙里,他去莫赫悬崖写生,用没有专业训练过的纸笔勾勒那些粗旷的线条,同记忆一起更深邃的印刻在脑海里,似乎比单纯的拍照更能存储久远。 但有时候也拍照,比如他就拍过一张光影模糊失了焦的照片发给蒋易,告诉他,找一找,叶芝曾在这里看到过小精灵! 走过巨人之路的时候,鹿云问蒋易的住址,询问方不方便寄一张当地的明信片给他,蒋易欣然告知,只是没想到鹿云是亲自带着明信片到访的。 至于为什么会在离开欧洲前选择重回怀斯特,鹿云手捧着一杯热咖啡,倚靠在厨房炉灶旁,笑着说:“我在尼斯湖边待了三天,也没有看到水怪,走前想再去一次,不过又怕再一次失望,想找个人陪我一起分担一半的失望,”他顿了顿,又很快解释,“不过你不想去也没关系,我从来不怕留有遗憾,给你送到了明信片就不虚此行了,等我联系个旅行社,再跟你借住个一两天就可以出发了,不会打扰你太久。” 蒋易觉得想看水怪和想看小精灵一样,很大程度上应该只是一种天真烂漫的情怀,这种情怀终将会被某些人或某些事扼杀在成年后的某一天里,不是水怪也可以是其它的随便什么,破灭消亡在成长的路上,带着兵不血刃的残忍和无奈。 但他也没什么立场评价。 圣诞节期间,怀村儿四处都在放假,大学里的旅行社也已经关门歇业了,蒋易找同学辗转帮着去爱丁堡的旅行社问了问,可惜得到的答复是,冬季苏格兰高地区域的天气已经十分恶劣,不建议出行。除非自行租车前往。 鹿云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懒懒的伸了个懒腰,只说:“饿了。” 蒋易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你想吃中餐吗?还是咱们自己在家做?冰箱里还有半只烤鸡,你要是不嫌弃,我就用烤箱再烤一下,然后做个汤?速冻饺子你吃吗?” 他碎碎叨叨的说了半天,弄得像阔别多日的老友,其实两人即使在微信上的联系,你来我往的一共也没超过十句。 “圣诞节你都没有什么聚会要参加吗?”鹿云侧着一点头看他。 “想有就会有,”蒋易顿住手,“可我不想有。” 鹿云目光露出些狡黠,那点自以为窥破了什么的眼神终于使他看起来有了些原本的少年气。 他阻止了蒋易忙乱的动作,放下暖手的马克杯,“上次来我吃过这里的中餐馆,其实还凑合。十一点开门,我请你吧,算是我借住在你这里的房费。” 蒋易顺从的点了点头,也同意了出去吃饭,对方还是小朋友呢,又是客人,想吃什么当然值得被满足,只不过他暗戳戳的想,买单自然还是要自己来的。 鹿云前面的刘海儿有些长了,挡着一半的眼睛,一出门就习惯性的往上吹口气。 蒋易给他指路,“我这里离火车站很近,背靠着中心街,就是超市离着远一些,还有药店,都得往左边那边走,那边有个桥洞,没灯,晚了会有些黑,所以我一般从学校坐公交车回来,基本每次都宁愿多坐一站,绕远路绕回来。” 鹿云还没上大学,随口也问了问大学里的课程情况。 一直到坐进中餐馆,蒋易才真正缓过劲儿来,选在靠窗边的位置,看着鹿云笑:“我居然在这儿和你一起吃饭,一起过圣诞节,真跟做梦似的。” 鹿云笑了笑,也许是真的开始有些熟了,口气也随便了些,“你们,是不是都特别乖?不怎么爱交朋友,只和自己熟悉的那一圈儿人一起玩?” “我们?”蒋易没懂。 可是没等鹿云解释,他又点了点头,“懂了,嗯,怎么说呢,大概是吧,家里都比较宝贝,限制也多,不过往好的方面说,就是比较乖,不太会做太出格的事情吧。” “你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鹿云不太信,故意探究的仔细往他脸上扫了两圈,抿着嘴揶揄,“谁还没做过什么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的事情呢,你说你没做过,我不信。” 蒋易刚要说话,他立马又抬手阻止,“别说,我可没想探听你的隐私。” 蒋易停了一会儿,等服务员端过可乐走远了,才放轻了声音说:“你呢?像你这种会环游世界的孩子,一定也有不少秘密吧。” 鹿云是真的饿了,低着头开始吃东西,“秘密?有是有,不过秘密这种东西,一定是谁也不知道的时候才成立,说出来不仅不能再叫秘密了,而且,”他故弄玄虚的抬头挑了挑眉,压低了声音说,“真相怎么样,没人知道,每个字从出嘴那一刻开始就带了主观色彩,谁都不知道真假,既然都不知道真假了,何必还说呢?就自己保护好自己的秘密得了。” 蒋易好歹比鹿云大了好几岁,隔着一整个大学本科的距离,可眼下倒叫对方给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原本准备好的一番话闷回去,梗得难受,只能端起可乐顺顺气,无奈的说:“我看你环游世界,增长的最大技能,就是这张嘴了吧!” 鹿云迎着他的目光,瞳孔拢着玻璃窗散射进来的光,“蒋易,”他轻声叫了一声,语调徐缓,“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可能是假的?” 蒋易被他看得心中一跳,背脊上的汗毛几乎瞬间倒竖,第一反应居然是按照电影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顺着光去寻对方映在地上的影子,又探出手腕去掐住对方的脸颊肉,就着温热的触感扯出老长,才恨恨的说:“我好歹比你大这么多,你就耍我没够是吧?再这样晚上回去让你睡浴缸里,不给你被子!” 鹿云哈哈笑起来,终结了这个恶作剧。 蒋易又顺手揉了一把他的头顶,掌心下毛发的触感细软顺滑,像懒洋洋的猫。 “外面那辆车里的人,好像一直在看我们。”鹿云偏头不经意的说。 蒋易往外看,可惜街边干干净净,没车也没人,“哪呢?” “开走了。”鹿云随意的说。 怀村儿太小了,能活动的地点实在有限,蒋易还惦记着鹿云奔着他来,虽然去不上尼斯湖了,但自己怎么着也得尽些地主之谊,所以主动提起吃完饭要不要一起去看场电影。 鹿云抢先结了账,蒋易也没扭捏,直接买了电影票,又强塞给每人一大桶爆米花一杯可乐。 电影是部好莱坞的科幻大片,无脑爽片,提前预定了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结局。 街面上没什么人,没想到候场的时候人还挺多,大多数都是本地的年轻人。 距离检票还有十几分钟,蒋易无意识的已经快把可乐喝完了,加上吃饭时候的存储,稍微有些过载。 他倒手把可乐和爆米花都给了鹿云,扯着他靠着墙边站好,照顾小孩子似的嘱咐了几句,才快速的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跑去。 洗手间位置很偏,空无一人,蒋易惦记着鹿云,动作麻利,洗完手掏出纸巾正要擦,就听见厚重的弹簧门被顶开了。 他低着头也没看,扔了纸巾往门口走。 先他一步,一只胳膊挡在了门前。 挑衅? 蒋易心里骤然涌上戒备,一秒钟时间上演了一百种电影里类似情景下的狗血剧情,一句exc......还没说利索,眼神扫上去......忽然顿住了,连表情也敛住了。 蒋易没再动,那只胳膊也横在那里没有挪开。 过了一会儿,也许几十秒,也许几分钟,长短不大估得清楚,葛筝的声音先绷不住从斜侧方传过来,“那是......谁?” 他们离得很近,胸膛与胸膛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可谁也没有碰谁,于是这种完全打破了合理社交距离的貌似亲昵的十公分,分解开的每一毫米都像一根竖起的尖锐的刺,凌厉的亘在那里,让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蒋易心里暗自有些发抖,觉得自己咬紧的两腮都是麻的。 他牙关轻颤,已经是极力的隐忍。 可惜葛筝并不领他这份情,那只手臂向上抬起来,一寸寸伸出手指,虚攥住了他肩头的衣料,另一只手像是想摸烟,动势走到一半又停住,无力的垂下去,像是叹气般喃喃着说:“你别闹了。” 蒋易简直要被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气吐血! 闹?谁闹?闹什么? 还有比他这几个月以来更憋屈的心境吗? 怎么就成了他闹? 再说了,这个厚颜无耻的人又有什么立场说出这三个字来? 可气完了又疼,混杂在一起就让人只想逃避。 蒋易抬手推开葛筝那只手,甩门走了出去。 悠长的走廊,余怒未消的心跳还很蓬勃,双耳鼓噪,听不清后方是否有追出来的脚步声。 可他也没有回头。 一直到重新汇入了人群,蒋易才舒出一口气。 他上前接过鹿云辛苦捧着的爆米花,一起进了场。 他回来的有些晚了,找座位的时候要攀援过很多双膝盖。 幕布已经暗下去了,鹿云先挤进去坐好,还帮他按下了旁边的椅子,将可乐放在扶手上。 蒋易猫着腰坐好,觑着眼睛有些恍惚的看着眼前的画面,脑袋里一片一片的空白。 “你怎么了?”等了几分钟,见他还是这个状态,鹿云忍不住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胳膊,“你要是不想看,我们可以走。” “没有,看。”蒋易深吸一口气,虽然知道鹿云未必看得清,还是勉强勾起了一点嘴角,“我就是......” 他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着这时正猫腰蹭到自己前面两排位置的那个身影。 葛筝! 蒋易微张着嘴,难以置信的看着葛筝在座位上坐好,然后隔壁的女孩顺理成章的将头靠在了他的肩头...... zoe! 接下里电影演了什么,蒋易一帧都没往心里去,男主角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也没能在蒋易心里留下一道划痕。 他有些自虐的盯着前方的两个被座椅阻隔,只能看见头顶轮廓的暗影,指尖狠狠的掐着座椅上的横纹布料。 他自问,如果两队人马只是在电影院猝不及防的狭路相逢了,他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反应,他兴许还会故作大方的向对方两个人微笑颔首致意。 然后他会安静的看完电影,租辆车和鹿云去高地等水怪,三天后回来,一切照旧。 可为什么葛筝这个混蛋非要去厕所堵自己,为什么要问他鹿云是谁,为什么要语气暧昧含混的让他不要闹...... 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一清二白。 可葛筝这样,硬生生把那点欲语还休的缠绵迷离塞给他,然后呢?继续和女朋友看电影? 蒋易真觉得自己要气疯了。 电影里剧烈碰撞的音效从四面八方轰下来,让他窒息。 他焦躁的扯着自己的领口,控制不住的说:“鹿云,你能不能多留几天?” 这话藏进了电影中的爆破里,鹿云没听清,凑过来一些问:“你说什么?” “我说......”对方身体靠过来,带着衣料的摩擦感,蒋易眼前一晃,看到前方葛筝静止如雕像的脑袋被脖子带动,似乎是隐隐的朝后方隐晦的瞥了一眼。 “操!”蒋易猛的站起身,“我去个厕所。” 一扇门隔绝出影厅的喧嚣与走廊里的空旷。 蒋易有点溺水似的胸口发胀发疼,靠墙缓了一会儿,手指尖却还是战栗着发麻。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假使他早来半年,也来读语言,让葛筝从来没有机会认识zoe会怎么样? 如果没有zoe,一切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旁边有家小超市,蒋易缓慢的挪进去买了包烟,站在电影院的门口吹了会儿冷风,清醒了一点。 他扯下烟盒外层的透明包装纸,在风里松开手指,目光追随着漫无目的的摇动。 买烟更像是某种意象,能使他平静下来的意象。 因为当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边时,才狼狈的想起他根本没有火儿。 他用手在嘴边拢了拢,觉得自己又开始像一个笑话了。 “簇”的一声,在他晃神的时候,有人无声的靠近过来,纤长的五指并拢,掌心罩着一簇火光,抵在他的香烟尾端,自己嘴里也半咬着一根烟,故而把出口的语调咬得含混不清,竟让蒋易误以为自己从那里听出了什么纠缠悱恻的情意。 “要火儿吗?” 蒋易也算熟能生巧,比刚刚在厕所里反应迅速,脑袋先向一侧避开,继而吐掉香烟,朝着葛筝狠狠一推,转身往影厅方向走。 这回能听清了,葛筝在后面追他。 葛筝伸手扳他肩膀,又被推开,再出手就带了力度。 两人一个奋力往前争巴,一个不甘在后面阻拦,偏偏都像带着怒气,谁都执拗的不肯开口,慢慢沉默的动作里都带上了推搡,力道也越来越真。 蒋易的手都碰到了影厅的门把手,葛筝忽然从后面锁了他的喉,连拖带拽的把他拖到了走廊的转角处,半抵在墙上。 蒋易呼吸受阻,反抗近乎本能,朝后面不好发力,他曲起臂肘,不管不顾的从耳侧往身后砸。 葛筝偏头躲过了第一下,第二下猝不及防叫他砸在了颧骨边。 蒋易趁着这个空档挣脱出来,扭过身,又要抬脚踹。 葛筝大概被逼急了,也不躲了,正面迎上来,距离过近蒋易腿上反而不好发力,只能又换回拳头,抡起来往对方脸上砸。 葛筝擒住他的手腕,彻底压上来,用自己的上半身牢牢压着对方,眼里也洇上了红,额角带着薄汗。 蒋易徒劳的挣扎了几番,彼此呼吸都带了些喘,不偏不倚的喷在对方脸上,连带着被愤怒逼得血气上涌。 葛筝叹息般的低声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蒋易知道自己冲动了,可再不冲动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原地爆炸了! 他上半身和手都被压着,只能下巴往前一探,一口尖锐的咬住了对方的下唇,带着要咬出血的愤恨死死不撒口,喉咙里困兽般嘶鸣着,“我他妈不要火儿,我要你!葛筝你他妈的敢给吗?” 葛筝动作僵了僵,眼里神色复杂,像是在嘲笑蒋易的冲动,将两人这么长时间以来那些幼稚而克制的虚与委蛇一掌拍散,顷刻间都成了拙劣的笑话。 葛筝松了手腕,整个人挂了一层颓态,手臂有些无力的攀上蒋易的肩膀,却把眼睛藏在了对方看不到的角度,“你知不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就回不去了。” 蒋易松开了牙齿,嗤笑一声,很想挖苦他几句,想说难道不是你把我逼进这样的境地吗?若我万劫不复了,你凭什么又能全身而退? 他的嘲讽已在嘴边,眼睛却越过葛筝的肩膀,看到了几步外冷脸站着zoe。 蒋易忽然就心虚了。 他能对葛筝撒泼,多少还是有些依仗的有恃无恐。 可对zoe...... 这一点都不好笑。 zoe的目光带着融雪,阴湿的冷。 葛筝后知后觉的转过头,随即木然的收回手,退后一步和蒋易保持距离。 三个人心思各异的站了一会儿,zoe转头便走,几步之后,葛筝沉默的追了上去。 蒋易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往眼眶下面抹了一把,干的,他居然以为有泪。 但鼻子却是酸涩的,胸前闷痛,空得比之前每一次都厉害。 他木雕般傻站着,等到电影中途,鹿云不放心出来找他时,他才惊异的发现自己竟然又能笑了。 “你......”鹿云在旁边欲言又止。 我没什么。 我很好。 我只是...... “我只是生了一场求而不得的病。” 鹿云咬了下嘴唇,有些尴尬,“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可你知道,我毕竟只是个过客,你既没有必要向我讲述你的隐私,我也没有那个能力帮你解决什么问题,随便劝你几句的话,估计也是空洞又敷衍的,你......你没有能聊聊这个困惑的朋友吗?” 蒋易摇了摇头,“我就是有些难过......这个丑陋的自己。” 鹿云沉吟了一会儿,“那我陪你散散步吧。” 漫无目的的走。 走过河沿,走过铁轨,偶尔走过民居,能看到玻璃窗内暖色的灯光和装点斑斓的圣诞树。 大雪埋了暗哑的树枝,却露出枝桠上艳红的不知名的浆果,红得像血。 鹿云起初是尴尬的,默默走在蒋易身侧,两人谁也不讲话,铺天盖地的沉默。 但后来他也不觉得尴尬了,反而觉得庆幸,尤其是暮夜回到家,蒋易瘫在沙发上,发起烧来的时候。 鹿云先去厨房开了罐蔬菜汤,倒进锅里,加了些水煮沸,翻面条翻了半天没找着。 找不到没办法,只能盛了碗热汤先端给蒋易,他又去洗手间处理自己棉衣蹭脏了的一只袖口,洗好了放在暖气上烤着。 等这事做完回来,汤都半凉了,却还是原封不动,蒋易眯着眼睛,眼下有些乌青,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似睡非睡。 鹿云不知道家里有没有药箱,也不好意思乱翻,坐在蒋易旁边又等了等,犹豫着伸手去他额头试了试体温——很热。 “家里有感冒药吗?”鹿云问。 蒋易隔了一会儿才点头,告诉他去哪里找。 鹿云按图索骥,什么也没着。 蒋易猜,应该是被蒂芬带走了,昏昏沉沉的摇摇头,费力的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鹿云被说笑了,叹了口气,“如果我没来,也许你睡一觉就好了,可我在这儿,总不能眼看着你这么熬着。” 他等了一会儿,也没再等来蒋易什么回话,心里也不指望他了,自己起身往厨房,打算煮一碗姜汁可乐,给蒋易权宜之计的发发汗也好。 不过冰箱里没有姜也没有可乐。 这个时间,又是过节,药店和超市肯定早就关门了。 鹿云想着或许还能去印度人开的小店碰碰运气,兴许会有姜和可乐卖,就算没有,买些面条也好。 他拽了沙发上蒋易的厚外套穿上,拉好拉链,扣上帽子,靠过去小声嘱咐:“我很快回来,你要是好一些,最好还是喝点汤,补充点能量......” 迷迷糊糊的,蒋易想说不用麻烦,可脑子里稀里糊涂的一团浆糊,只听见鹿云关门的声音,很快,就睡熟了。 鹿云走了。 没再回来。 第二天警察上门的时候,蒋易从昏睡中醒来,踉跄着去开门,才知道前一晚鹿云在昏暗无灯的桥洞下被背后一刀捅穿了脾脏。 怀斯特的医院无法做这种级别的手术,万幸鹿云的家庭背景深厚,辗转疏通,调来了搜救的直升机,连夜将人送去了伦敦。 目击者只有一个当时距离很远的醉汉,模棱两可的用手比量着那个行凶者的身高,一米三四的样子,但也说不清来处和去向。 警方认为,行凶者很大可能是个打算抢劫财物的未成年人。 关上大门,蒋易浑身发冷,总觉得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zoe那双阴冷的眼睛凝视着自己。 他抖着手,反复确认自己反锁了门,一转头看见了鹿云那件搭在暖气上的外套,心里似乎有根弦,倏然绷断了。 029 jellyfish 出火车站之前还好好的,西西接了个电话,顾仪范不知道脑子里哪根弦没搭好,一下就炸了。 他原本一手提着自己的包,一手拖着西西的小行李箱,这会儿一扬手直接把行李箱往旁边一推,任由那瑟瑟发抖的小红箱子沿着路面的斜坡慢悠悠的滑远。 他自己倒是没犹豫,甩开大长腿,直接往前撒开丫子就走。 “顾仪范!顾仪范!”西西先是没反应过来,继而小跑着去拦箱子。 她手腕上还挂着好几只购物袋,形状花色错落着,这会儿都被挤变了形,整个人也透着一股气急败坏。 顾仪范跨出去十几步,自己停下来,但没转过身,还憋着气,勉强梗着半个脑袋,半耷拉着眼皮,要看不看的乜斜着不远处的西西。 西西见他停下来了,也不说话了,两个人对峙了能有好几分钟,西西的羽绒服还敞着怀呢,也没有拉拉链,片刻后条件反射的吸了一下鼻涕。 顾仪范几乎同一时间皱了皱眉头,视线认输似的垂下来,叹了口气,“你就不能不当着我的面给他打电话吗?” 西西立马反驳,“是他给我打的呀!” “我他妈知道是他给你打的!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我是生气你们谁给谁打的吗?”顾仪范胸口堵得慌,“我就是说你能不能不当着我的面和他讲电话!他打了你不能挂断吗?你不能回个信息说你忙着呢先不方便说话吗?你就非得急着这一时半刻的,怎么的,这一会儿不说话是不是就憋死你们了!” 西西让他一梭子连珠炮似的质问给问得有点儿懵,张了几次嘴才说出话来,“顾......顾仪范你,不是吧,你这是吃......” 她没说完,有点儿不可思议的住了嘴,眉眼上全是尴尬。 顾仪范在寒风里打了个哆嗦。 是啊,他这是吃得哪门子邪醋呢,他吃得着吗? 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可怜,又有点儿心酸,本来说好了你情我愿的一场假戏,怎么还唱上了瘾头。 他觉得自己挺没意思,扭扭捏捏的还不如一个姑娘看得开。 像跟自己置气似的,他带起一阵风,转头又走。 走过半条马路了也没听见后面有人喊他,或是追上来的脚步声,他抬手往自己胸口捶了一拳,脚下转了个方向,又疾步走回来。 西西风里拖着行李箱,正慢慢的挪着。 顾仪范叹口气,走上前去抢箱子,西西倒是也没和他争,站原地神色不明的看了他一会儿,声音很低但严肃的说:“你别这样,弄得大家都很尴尬的呀。” 顾仪范闷头拖着箱子,又使了劲儿拽着西西一条胳膊往前拉着走,自嘲的冷笑道:“我抽疯!” 西西固执的站住脚,“顾仪范,那是我男朋友,你早就知道......” “我是知道,”顾仪范眼神一直瞄在衣摆上的某一点,“我知道你就是想要找个人替你男朋友在这边帮你扛行李,帮你修电脑,放学晚了给你当保镖,出去玩儿的时候壮胆用!” 西西嗫嚅着,“那我也,我也帮你整理过笔记呀,帮你修照片,缝过衣服......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亲手给你烤的蛋糕,”她声音忽高忽低,顿了顿,“当然了,还是你为我做的多,上次龙卷风学校都停课了,你打电话听说我胃疼,还冒着风跑上山给我送药......你还......” 一忆往昔,就会给顾仪范一种在上财务课的错觉,一条一条的罗列,资产损益条理明晰,透着那么股等价交换的意味。 他叹口气,但终究心是软了,“你也别这么说,送药那回,后来还是你帮我把球鞋给刷了呢,我长这么大,除了我妈,也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刷鞋。” “所以,”西西不解的看着他,“我一直以为咱俩心里都是明白的,不会这么......” 顾仪范一开始确实是明白的,可人不是树杈子,他一个二十多岁的爷们儿,爱聊骚确实从来也不是什么好鸟,可相处的多了,那些温存的暖意也总有几下好死不死的撞中了心坎,就会妄想些不该有的东西。 “西西,今天既然说到这里了,咱们就敞开说吧,”顾仪范难得正经的清了清嗓子,“我......是真的觉得你挺好的......” “诶你别说了呀!”西西有点儿惊慌的看着他,“我和我男朋友从幼儿园就认识了,父母都是朋友,我们俩感情是很好的,真的,不骗你!” “很好?你,我,他,就这么个很好?”顾仪范实在忍不住又开了嘲讽,“你们真的爱对方吗?” “我们......合适对方。”西西咬了下嘴唇,“在一起时自然就好好在一起,可异地这么久,彼此有些友谊也很正常,不会影响我们之间什么的,我们都拎得很清楚的。” “你们这是什么高级的现代企业契约精神,所以合着拎不清的就我一人儿是吧!”顾仪范弯下腰,两手拄着膝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闷头笑了好一阵都停不下来。 西西摇摇头,也不想再说话了,默默拖着箱子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顾仪范小跑着追上来,眼角眉梢都再看不出什么异样,依旧没心没肺的样子,抬手在西西额头上轻浮的弹了一下,“看什么看,傻样儿吧,我生理期也不是第一回了,你怎么还当真呢,快走,送你回去,哎呀冻死大爷了!” 到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顾仪范拿钥匙开锁,发现里面反锁了打不开,只能按门铃喊蒋易来开门。 过了老半天,门开了,门缝一闪,露出一张惨白无神的脸,见了鬼似的苍白。 顾仪范自己心情跟日了狗似的,没想到和蒋易这状态一比,都快赶上红光满面了,“我操”了一声,扯住蒋易的袖子低头往上仰着去看他的脸,“你这是咋了?” “病了。”蒋易费力的发出嘶哑的一声。 顾仪范顺手摸摸他的额头,确实比正常体温高一些,“低烧?多久了?诶呀,我忘了药让我带走了。”他边说边把包扔在地板上,在里面乱翻一气,拎出个药包来,从铝箔纸里抠出两粒塞进蒋易嘴里。 蒋易嗓子这情况,俩人也交谈不出个所以然来。 顾仪范勉强把他安置到床上躺好,自己也闷声不语的回自己卧室去了,灯都懒得开。 房子里重回了静默。 蒋易尽量把自己团在被子里,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来,和鹿云的信息页面上只有他十几条单方面的询问,一直没有回复。 他看着屏幕从亮到黑,怔忡了很久,迷迷糊糊的又好像要睡着,可身体刚倦软下去,就猝然觉得后腰一凉,像被什么冰冷尖锐的东西抵住。 细细密密的冷汗从头到脚渗出来一层。 暗黑的房间里,余光的尽头,仿佛一直有一双冰冷阴湿的眼睛凝视着自己。 蒋易霍然坐起身,朝窗台边看过去,窗帘半拉的窗台外侧,一只野猫弓着身子,正团成一团危险的轮廓。 蒋易躺回去,拉扯着被子蒙住了头顶。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提示音。 蒋易一个激灵,手忙脚乱的按开屏幕,信息却是来自黄鹂的。 黄鹂问蒋易:听说学校有人组织中文的课程辅导,你知不知道怎么联系? 蒋易犹豫了一下,回复:我给你问问。 出事到现在,他一直没敢联系葛筝,倒不是因为两人在电影院里出格的行为,而完全是因为鹿云出事带给他的心里冲击。 黄鹂这事倒是给了他一个自我暗示的合理的借口。 药效起来一些,头脑没有那么晕了。 他试着给葛筝拨了个电话,没人接听。 想了想,又给胡良发信息。 胡良听说是补习班的事,也给葛筝打了个电话,然后回复蒋易,说没打通,看蒋易催的急,还调侃说:他那么大人了,还能出什么事不成,放心,你们学或不学,补习班就在那里,学费不增不减,回头他看见信息了会和你联系的。 这话实在精准集中了蒋易紧绷的神经。 鹿云不是本地的学生,又是圣诞期间,所以他的事情还没能在本地圈子里传播。 可即便知道了,这种唯心的推测,大概除了蒋易自己,也不会有人会发挥出什么天马行空的联想,估计最多相互煞有介事的警告一句别惹当地青少年。 但经过这件事,蒋易已经认定zoe就是个疯子...... 她会不会也会对葛筝做出什么? 想到这么长时间以来三个人之间的纠缠,蒋易虚弱的爬起来,边穿衣服边问胡良要了葛筝家的地址,不亲自去确认一下他实在不放心。 葛筝住的地方并不远,在中心街的另一侧,对面就是怀村儿最大的地方银行。 银行门口的监控器精准的记录下了蒋易此次的造访。 他走近那栋公寓楼的时候,步伐很急切,却在大门口稍有踟蹰,然后仰头向上,似乎是在找寻葛筝所住房间的窗户——窗口拉着窗帘,但隐约看得到灯光,于是蒋易深呼一口气走了进去。 54秒之后,监控中蒋易慌乱的从楼门口跑出来,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手扒着一旁的垃圾桶,全身颤抖剧烈喘息,随后晕倒在了地上。 几分钟之后,一个准备回家的同楼男学生在门口发现了他,一边上前探看,一边掏出手机准备报警。 蒋易这时才醒过来,却拉着他的手急切的说着什么。 八分钟后,警车和救护车几乎同时抵达,很快,zoe被从楼门口抬出来,连同蒋易一起,都被送上了救护车。 “所以,能详细的描述一下,你进入三楼的公寓房间后,都发生了什么吗?”警察看着桌子对面的蒋易问。 030 dragon “我......”蒋易目光惶恐没有焦点,时而四处快速的流转,时而焦灼在某一个点上像要让目光化为实质,将那里洞穿。. 心理医师此前在医院对他的精神状况做过简单的了解和评估,他此刻的表现,很符合面对重大心理冲击后的应激反应。 可该要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okay......”高壮的白人女警察将他的状态看在眼里,眼睛动了动,尝试换一种更和缓的方式引导问话,“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比如,你能先讲一讲你今天为什么要到葛先生的家里去找他吗?” “她,我是说zoe,”蒋易抱臂垂着头,声音颤抖,“能不能先告诉我,她......现在怎么样了?” 女警拿起手机看了看,那上面有zoe的最新身体检查报告,根据上面的结果......她顿了顿,说:“由于窒息时间太长,目前不排除脑死亡的可能性。” “啊......”蒋易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随即埋头在自己的膝头,缓了很长时间。 女警耐心的等了一会儿,就在想要再开口劝导一下的时候,蒋易才缓缓抬起头,近乎气音的说着。 “我......我有同学托我打听补习的事情,葛筝他有认识的华人教授,我打电话联系不上他,这才找人打听了他的地址,想试着直接去他家里找找。” 女警点点头,“你和他很熟悉吗?” “认识,但......也没有特别熟悉,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蒋易小声说。 女警点点头,继续一边记录一边说:“然后,你上楼之后,都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蒋易脑内闪回,显得眼神有些涣散,“我上到三楼,先、先按了一下门铃,可不知道是不是坏了,门铃没响,上楼前,我在门外看到他家窗口里面是亮着灯的,所以我又敲了敲门......门没锁,我手指刚碰上去门就开了,我也没多想,就进去,客厅......就在客厅,我看见地上仰面躺着一个人,全身抽搐......抽搐......脸都是紫色的......” 蒋易声音都有些变调,左手拇指无意识的搓动着右手的掌心,一下一下,搓红搓热,恨不得搓掉一层皮的力道。 “仰躺吗?”女警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我太害怕了,我也记不清楚了,对不起,”蒋易深吸了一口气,“我没敢走近看,转头就跑出来,跑出来跌倒了,然后、然后就......” 那之后他的反应,都被监控摄像头记录了下来,至于他短暂惊厥之后拉着那个男生喊着报警的反应,也都已经被当时的男生一字不差的向警方报告过了。 前后只有54秒的时间,根据现场模拟,确实只够一个成年人均速走上去、敲门、再急速跑出来,在房间停留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10秒钟。 至于蒋易去找葛筝的理由,以及他们之间交往的频次,都是很容易被证实的。 女警微微点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理解你当时心理上会有冲击,可是,似乎你的反应远远超过了一般人面对此类事件的反应。” 她审慎的直视着面前这个面色苍白、不停搓动右手的年轻亚裔男人。 蒋易打了个抖,“对不起,我......我的朋友,前一天在、在铁路桥下被、被......”他颤得几乎语不成调,“太突然了,我本来今天去找葛筝,也是想出门转移一下注意力,可没想到又是......” 女警做了个了解又无奈的表情,合上了笔记本,耸了耸肩膀,“很遗憾你接连遇到这样的事情,你的状态很不好,如果你需要心理医生介入,我们可以帮你联系你学校的学生会。” 她站起身,上前拍了拍蒋易的肩膀,“方便在外面走廊等一下吗?我们需要查看一下你的手机相关记录,别紧张,只是核实一下你刚刚的谈话内容。” 方不方便都得在外面等,蒋易掏出手机交给了对方。 走廊不长,人也不多,偶尔有几个身材魁梧的警察围在一间茶水间里神情轻松的聊天。 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蒋易瑟缩的靠墙坐着,几乎一动不动。 凌晨时分,一个面生的男警察走过来将手机还给了他,告诉他可以离开了。 夜晚的风很凉,蒋易手脚几乎都坐麻了,四肢僵硬无力,似乎隐隐又低烧起来。 从警局出来的一刹那,竟然有些怔愣的茫然,四下里几乎没有路灯,一片昏暗的黝黑,辽远的山岚都像是要呼啸着朝他挤压过来。 他攥着右手,把那无意识不停抽搐的掌心握在无人窥望的外衣口袋里。 可还是冷,还是抖。 一杯用咖啡纸杯装着的热水被塞进了他的手中。 蒋易那瞬间几乎要尖叫出声,随即看清来人,才沉默了。 葛筝眉头上锁着浓厚的疲累和颓丧,眼神却关切,“我先问完话的,知道你还没出来,就一直在外面等你,”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对不起啊。” 蒋易摇了摇头,此刻心里也有疑问,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问:“zoe她怎么回事?” 葛筝揽着他的肩膀,边把他带往一旁停着的车,边低哑的沉声说:“她最近情绪不太对,一直上门来找我闹,所以我今天一早就躲出去了,顺便接了个接送机的活儿去了爱丁堡,找了那边的一个朋友一起消磨时间,哦,对不起,她一直发信息打电话来骚扰,我就把电话调静音了,没看到你的电话。” 他停了一会儿,忍不住半开车窗点了根烟,深深的吸了一口,“她用自杀来威胁不分手,之前已经很多次了,所以这次我也没当真,谁想到......” 蒋易用力闭了闭眼睛,“那她......” “酒精加违禁药物,”葛筝直接说,“呕吐物堵塞气管,窒息太久,到医院已经......”他声音很轻,“脑死亡。” 蒋易的眼泪几乎在这一瞬间流了下来,手抖得拿不动杯子,将头埋在腿上,轻的不能更轻的说了声“对不起”。 葛筝拿过他腿上半撒的水杯,开车门顺手放在了地上,沉默了很久,才在他的头顶揉了一下,用比蒋易更轻的声音说了声“对不起”。 蒋易还病着,长久的低烧和精神紧张让他整个人昏沉而疲累,骤然松懈下来,早已体力不支,就着这个佝偻的姿势,居然半昏睡了过去。 葛筝将车速尽量开到最慢,半眯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前路,也沉默的没有再说话。 到家时,蒋易几乎是被葛筝半架着放在床上的。 葛筝蹲在地上给他脱鞋袜的时候,顾仪范小心的推开一点门缝,露出小半张纠结的脸,做着口型朝葛筝招了招手。 葛筝安置好蒋易,轻手轻脚的走出来,寻光到厨房,反手带上了门。 “哎哟我的天,”顾仪范压着嗓子感慨了一句,自己手里举着一瓶啤酒正喝着,顺便将旁边已经开了盖的另一瓶酒递给了葛筝,“快喝一口酒压压惊吧,我干熬了半宿等蒋易回来,不知道什么情况,一直绷着神经没敢喝,看见你们都回来了我就放心了!” 葛筝举着酒瓶和他轻磕了一下,哑声问:“都知道了?” “可不,传疯了,社区贴子垒起来都够上天了。”顾仪范一脸难色,“蒋易真是倒霉,好好的遇上这事儿!” 葛筝没什么表情,“都怎么说的?” “说你俩倒霉呗,”顾仪范一脸鄙夷,“国外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不是本来就多嘛,所以基本都是八卦的多,没啥正经话,最后都快歪楼成怀村儿灵异故事集锦了。” 葛筝没接话,气氛有些尴尬的安静下来。 顾仪范毕竟也没和葛筝多熟悉,半晌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清了清嗓子,“那什么,这么晚了,你要不就在这儿将就将就?” 葛筝点点头,“谢谢,那我就在客厅沙发上稍微歇歇,你知道我那房子......” “了解了解,你别见外,”顾仪范忙开门去自己房间抱出一床毛毯来,放在了沙发上,“没被子了,睡觉要是冷,你就把沙发拽到暖气旁边去就行。” 顾仪范说完帮他带上门,出门前瞄了葛筝一眼,只可惜客厅的壁灯昏暗,对方的眉眼都掩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这一夜,顾仪范几乎辗转反侧着失眠了一宿,他实在没亲身经历过这样的事,中间还忍不住爬起来去蒋易房间看了一次,见他好好睡着,才暗忖着自己实在是神经质回了卧室。 可他不知道的是,蒋易睡的也并没有眼见着那么踏实。 模模糊糊的,蒋易在梦里一直能看见一个少年青涩的面孔,不远不近欲语还羞的看着他,眼孔中满是波纹荡漾的水光。 “小文?”蒋易伸手去抓他,可心里又是害怕的,怕真的能抓到他,“你怎么还来?” 小文蓝白相间的校服贴服在欣长单薄的身体上,纵身跳上一架单杠,晃荡着两条长腿,颠着手里的网球,倏尔俯身对着蒋易笑了起来,“小易啊,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谁跟你是朋友!”蒋易警惕而厌恶的看着对方,“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可我一直在这里啊......”小文神色怅然,跳下单杠,朝蒋易走过来,“你忘了吗?你忘了你都跟我说过什么吗?那可都是你的秘密啊......” “不要!不要来!不要!”蒋易挥舞着双臂,战栗的低喊,惊出一身冷汗。 “嘘!别怕,我在这里,只有我,只有我,”耳边响起轻哄,是葛筝半跪在床边,将他环起来压在怀里,“没有zoe,别怕,别怕。” 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蒋易才平息下情绪,牢牢攥着葛筝的衣摆,黑暗中呢喃着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