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硬骨头》 第1章 诛煞 “哪个坏心眼的欲害我孩儿性命,本王要与他当面对质!” 天刚亮,一声恼火悲戚的雄浑男声响彻仁寿宫。 梅太后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道长是你父皇在世时便看重的国师!再急也不能口不择言。” 定王红了眼眶,颇为委屈地瘪抿着嘴。 同被牵连、一起进宫的长公主急道:“母后,那可是您唯一的外孙! 我可怜的娃啊,若要福生的命,女儿自当随他而去! 九泉之下,女儿去找父皇评理去!” 素来威严体面的长公主此刻妆发凌乱,急红了眼睛。 “你!” 梅太后得知消息后已晕倒一回,刚缓了口气,又被气得差点晕过去,贴身伺候的张嬷嬷赶忙给她拍着背顺气。 与此同时,新帝得知皇兄皇姐进宫的消息,忙带着国师等人前来说明。刚进到仁寿宫的院子,便听到长公主声泪俱下地哭嚎。 掌印太监赶紧高呼,“皇上驾到!” 梅太后扶了扶凌乱的额发,迎前了几步,定王微微躬身,长公主哭倒在椅子上,连礼都不行了。 新帝没有责怪,脸色恭敬地看向梅太后,“儿子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 “皇上怎么这会便过来了?” “朕听闻皇姐皇兄进宫了,便立刻赶来看看情况。” “原来皇上心里还有我们这些落魄的哥哥姐姐哪?都莫要装模作样,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皇上当知我等来意。 我且问你,自古新帝即位都大赦天下,皇上当真要逆流而上,杀侄孙、侄女,造先祖都不敢造的杀孽吗?” 长公主怒气之下,咄咄逼人,梅太后听得两眼一黑,“你放肆!” 定王捂着瘸腿,老泪纵横,“母后,皇姐话糙理不糙,依儿臣看,放肆的是那个妖道! 他真有本事,早该祈出雨水。 妖道无能,找婴孩背锅,让新君造杀孽,这是想要害我大夏,想要新君痛失民心啊!” “王爷,老道冤枉啊,老道冤枉啊!” 国师清虚子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仙姿全无。 承平长公主顺手抓起一只茶杯就砸了过去,怒斥道: “你冤枉个鬼!父皇待你不薄,好吃好喝供着你这个活神仙。 他这刚去,你就撺掇新帝杀他的子孙后人,你这混账安的什么心哪!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不想着帮皇上积德,却要以虚无缥缈、无可名状之事让皇上大造杀孽! 真如你所愿,岂不是坐实了新皇是谣言中那心狠手辣诛杀亲族之人!” 众人俱惊,纷纷垂下了脑袋,生怕听者都要被牵连。 幸而说此话的是长公主,若是其他朝臣说出这些大逆不道之言,怕是已经被大卸八块了。 梅太后气得手指颤抖,“承平,你闭嘴!你是疯了吗?要气死哀家才甘心吗?” “母后,女儿是疯了,他要杀我的命根子,我怎么能不疯! 索性大家都不活了,什么活神仙死神仙的,索性一起去九泉之下找父皇评评理!” 承平长公主见新帝静静地不说话,越发来气,就差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了。 “你住嘴!皇上,本宫养女无能,养得这孩子无法无天! 我的爷,您有在天有灵,把无德老妇也带去吧!”梅太后气得捶着胸口,眼角都飙出了眼泪。 新帝沉默地看着母女两人的你来我往,在两人都气到大口喘气的间隙,冷静插话。 “母后消消气,皇姐也是护孙心切。莫说小宝贝是皇姐的孙儿,就是普通孩童,朕也不想造杀孽。 只是国师坚持煞星毁国运,他是父皇最信任的活神仙……朕也甚为头疼。 思来想去,朕只能把人带来交给母后了。要怎么办,母后拿主意吧,儿子都听您的。 您要觉得卦象有假,不用抓煞,朕这就摘了他的脑袋,给皇姐皇兄赔罪。” 清虚子国师哀嚎着磕头,“太后开恩啊,老道绝无虚言啊!” 都是宫斗高手,梅太后一看新帝这架势,如何不知新帝是有备而来,来者不善。 四野无雨,谣言四起,她哪里肯接这烫手山芋,只拿帕子抹着泪。 “上有天下有地,列祖列宗都看着呢。你是皇上,天下万民都是你的子民,本宫一孤苦的妇道人家,如何能代你做主?” “哎哟,父皇,您怎么就那么走了,您在天有灵看看呀,所有人都欺负你的女儿啊!” 长公主哭天抹泪,定王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国师的衣领,“老神仙,本王只问你一遍,这些孩子,当真非杀不可吗?” 定王手上下了力道,国师被他一拍一抖,五脏六腑都震了震。 “王爷,是老道无能,无法确认煞星具体是谁,方才扩大牵连。” “本王不想听这些虚话,就想知道,究竟是不是非死不可!” 定王像是拎小鸡仔似的,看似拜托,实在掌下全是力道。 瘦弱的清虚子被他拍来拽去,眼泪都疼出来了。 新帝见铺垫差不多了,也不再废话,冷眼看向在定王手中瑟瑟发抖的国师,“朕也最后再问你一遍,当真没有留人的法子了?” “皇……上,或……许……”清虚子迟疑着,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新帝看他这副敢做不敢当的怂样就来气,“别吞吞吐吐了,但说无妨!” “老道夜中卜出卦象后,心中亦是忧虑悲痛。苦思冥想,试图找到一个两全之策,或许,或许将这些孩子通通送去长宁观,由我师叔师兄净化,或许……” 定王紧抓他的手,眼中闪着急切的期待,“确可行?” “老道只能尽心,若是上天庇护,或许……” 新帝佯装生气一脚将清虚子踹翻在地,颤着手指,怒道:“好啊,朕就知道,你这老道诚心害我! 朕追问你多次,你都说没有法子。怎的到了母后这里,就想出法子了?” 清虚子国师倒下又速速跪好,虔诚地回话: “陛下,天地可鉴,老道也是听到长公主呼唤先帝,这才…这才琢磨或许可行。 老道绝无欺瞒之念啊!” 新帝扫了眼陷入沉思的梅太后,看向悲愤两人组,“国师此言,长姐和皇兄以为如何?” 长公主抹了抹眼角的泪,一时没了主意。定王眉心紧锁,“是陪都的那个长宁观吗?” “正是。” “这该如何是好!”定王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抖,“那个观我去过,在深山里,潮湿阴冷,风往骨子里钻。 我一个大男人都难以忍受那种阴湿寒冷,我宝儿才刚出生……” 他说着难过地捂住了嘴,威严了大半辈子的男人流下了热泪。 长公主闻言震惊地站了起来,脸色刚缓和一些,一口血又堵在胸口。 “竟是这种苦寒之地吗?” 长公主近乎哀求地望向梅太后,见老道坚持,心知凶多吉少,“那要去多久?” “回长公主,少不算命,十五方能窥命。” “你看我还能活十五年吗?父皇啊,这就是您养的活神仙!他容不下你的孩子啊!” 梅太后拿帕子压下眼角的泪,终于不再沉默,语带颤抖地怒斥道:“承平!你是要逼死母亲吗?” “母后,福生才一岁啊,将襁褓之婴送去苦寒之地十五年,谁逼死谁呀!” 素来高傲的长公主近乎崩溃,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泪流满面地跌坐在地。 “皇姐皇兄,朕知道你们心痛难以接受,朕也舍不得孩子们受苦,可国师之话,朕……” 新帝思考了一会儿,“这样,朕立刻封他们爵位,可以按照位分带人去伺候。 日后若有机会,朕再想办法,可好?” 按照祖制,即使是亲王嫡长子也需得年满十岁,方能授金册金宝,立为王世子。 婴孩便加封已经破例的上上恩宠。 梅太后看着从容淡定的新帝,知道这出戏只能唱到这儿了,只能配合新帝。 “先祖先帝福泽深厚,能长伴先人也是孩子们的福气。” 在长公主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中,定王认命地起身行礼,“多谢皇上不杀之恩。” 年轻的新帝,眼底有了赢家的笑意。 诛煞未成还招了一身记恨的国师灰头土脸地回到司天监,痴痴望了会儿祭坛上的借运八卦图。 甩手将已经空了的子蛊篓子丢进装满了桃李枝的竹筐,疲惫浑浊的眼眸浮现了莫测高深的笑意。 第2章 三小无猜 新帝初登大宝,就遇到了最热时节两个月来无风无雨的异常气象。 他是捡漏皇帝,并非民心所向,谣言四起,他需要摘清自己,也需要平息民愤。 毁国运的卦象一出,解了新帝的燃眉之急。旋即下旨,上东坊四年内所有于夏历八月初八丑时七刻出生的孩子都将溺毙。 宣国公府刚刚出生的嫡孙女东宫无忧,正在其列。 老太君颤巍巍把孩子抱出时,甚至还没有起名,最后摸了一把不哭不闹望着她笑的婴孩,含泪对着登记姓名的司使说,那就叫无忧吧。 抓人的司使似笑非笑地勾了唇,再一次加深了对这些世家朝臣的虚伪刻板印象,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假模假样自欺欺人。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孩子被交出去的那一刻,等待她的只有死。 无忧?命都没了,当真无忧了。 也不是每一家都如宣国公府这般顺从,最终,在长公主和定王的抗争力保下,本要溺死的九个潜在煞星保住了性命,被送往陪都长宁观清修。 一晃七年,早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复苏。 新的一天开始了,被送进长宁观的稚子们哈欠连连,陆续进入书堂。 无忧一出院子便看到靠在树下的小侯爷,赶紧快走了几步。 华宁郡主最近门牙掉了,爱美的小姑娘不愿意出门,以生病为由请假在家,就剩他们俩一起上课了。 “一大早怎么愁眉苦脸的?功课没写,补不完了?”无忧明知故问,昨日有射术课,霍隽深练到很晚才走,回去肯定是躲懒不写功课了。 睡眼惺忪的小侯爷打了个哈欠,眼眸润润地催促她,“快点走吧,到班上应该还来得及补。” 无忧笑眯眯地从布袋子里掏出了一份习字,“我临摹了两份,你看看能不能用。” “拿来快拿来,好家伙,可以啊!” 哈欠连连的小侯爷瞬间有了精神,美如画的丹凤眼笑弯了。 他面色白皙,又生得唇红齿白,笑起来比干瘦的无忧还像个娇滴滴的小女娃。 烦恼没了,霍隽深玩心大起地倒着走,双眼放光,得寸进尺地望着无忧,“好十一,以后的功课,你都帮我写了吧。” 女孩的闺名不可乱叫,无忧按序是东宫氏的十一娘子,陆氏孟氏平时都唤她十一娘,小侯爷自顾自地给她简化成了十一,叫开了。 “可以啊,一两银子一份。” “你能不能别开口就是钱啊,好像你我凡事都要靠交易。” 阔绰的小侯爷不在乎钱,受不了一个小丫头总把收钱挂嘴边,在他的观念里,什么都谈钱感觉都不亲近了。 无忧浅笑着低头扣手,没说话,霍隽深见她不为所动,又巴巴地凑近,“那不能让老师发现是你的笔迹。” 狡黠的小丫头忍住笑意,一本正经点了点头,“那得加钱。” “钱钱钱!你是钱串子呀!你干脆抱着财神爷的画像一起睡得了。” “明码标价,不要拉倒。”无忧毫不动摇,七岁的孩子做起生意一套一套的,不觉羞愧,也不肯松口。 “要多少?” “翻倍。” “行吧行吧,依你!” 霍隽深拿她没办法,说着摘下腰间的玉佩,直接塞进她手中。 笑眯眯地叮嘱道,“奶娘说这个玉佩好像一千多两,算你八百两吧,够抵多久的?” “八百两?你没诓我吧,有没有这么贵?值不值啊?” 小丫头难以置信地举高了些,瞪大眼睛仔细看。这玉通体一色,晶莹剔透,饶是放在眼前也找不出一丝的杂质瑕疵。 “本侯还能骗你?这是最好的!你看这玉质,你对着太阳看看。 你要卖的话,低于一千两你别出手啊。卖了你就是傻子。”小侯爷喋喋不休地又强调了一遍。 “好吧,又不是天天写,应该够两年或三年?”她思索片刻,得出了结论。 解决了头号烦恼,整个人都轻松了,霍隽深甩了甩酸痛的胳膊,“那先算两年,你答应的,这两年我的功课是你的了。” “知道了。” “现在有钱了,让奶娘她们给你多做点好吃的,你太瘦了。” 霍隽深看着她瘦弱的小身板,不禁有些心疼。 明明和华宁同年同月同时辰出生,才七岁,竟足足矮了小半头,偏还瘦,真不知道国公府怎么养孩子的。 每次上射术课看她抱着箭篓子捡箭都费劲,山上风大,他有时都担心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了。 要不是男女有别,他真想把无忧接到自己院中,与他同吃,肯定给她喂胖了。 晚饭前,无忧在房中练字,太阳下山后,山上的降温极快,写一会儿就要放下笔吹吹手。 她搓了搓冻红的小手,刚拿起笔,一个粉雕玉琢的精致孩儿面轻轻地推开门,蹑手蹑脚地靠近。 还有一步之遥,无忧突然回头,倒把想做怪的娇娇郡主吓地后倾。 无忧急忙抓着她的胳膊,确定她站稳了不会摔倒后才松开手。 粉雕玉琢的可人儿不满地嘟着嘴,“真没劲儿。” 无忧努了努嘴巴,“郡主大人,你身上有铃铛声,我听不见才有鬼嘞。” “你听到啦?我就是来给你看的,看看,母亲亲手给我编的。” 小郡主从狐狸毛缝制的暖手枕中抽出白嫩小手,得意地晃了晃手腕,和无忧分享新得的铃铛手链的喜悦。 这手链奇巧精致,七颗小金铃铛缀在五彩绳上,闪闪发光,随着她的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小郡主晃着手腕笑的眉眼弯弯,忽又想起自己掉了门牙不好看,慌张地捂住嘴,露出些许羞恼与慌张。 “怕什么,你漂亮着嘞,就算你牙齿全掉光了,也比我好看呀。手链也好看。”无忧真诚地夸着她。 “你那是太瘦了,你要是养胖点,肯定好看的。” 小郡主的目光落到她磨破的袖肘,收起了笑容,“国公府怎么回事啊?还没给你送新衣来吗?要不还是把我的衣服拿给姨娘,给你改改穿吧。” 无忧淡然地摇了摇头,“都说了你的衣服都是镶金边带金丝的,我穿了僭越。你丫鬟的衣服要是有多的,我倒是可以穿。” “胡说什么!”夏昕雅嗔怪道,“对了,听说你答应帮福生写功课了?” “我收钱的。”无忧认真地解释说。 “四两银子一份,我知道,这些应该够半年的了吧。” 第3章 喜迎新皇 小郡主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金豆子,拍在无忧面前,放得急了,有几粒滚滚掉落在地。 无忧愣了愣,为不知何时涨起的价钱,也为突然上门的买主。 她来不及思考,先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金豆子。有一个滚到了桌子里角,她起得急了,一不小心磕到了头。 无忧揉着磕疼了的脑门,神色疑惑地望着小郡主,“你也要我写吗?” “现在天还冷嘛,你知道我最怕冻的,我伸手就冻的慌嘛。好丫头,你不能偏心啊!对了,父王要来看我了,你可得把字写端方了。” 说完不等她拒绝,就捂着嘴巴跑开了,铃声叮叮,无忧怔怔地挠了挠脑袋。 比起其他稚子的仆从成群,无忧上山时,宣国公府只简单给她准备了两个人,一位是奶娘陆氏,一位是自请跟来的三房孟姨娘。 孟姨娘从里间走出来,“郡主还是这般活泼。” 无忧把这把金豆子塞给她,神色不安地往里间望了望,“奶娘心情好了些吗?” 孟姨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她就那样,不是冲你,姐儿别放心上。” 无忧轻轻叹了口气,眼底全是自责,“是我连累了她。” 这些年,承平长公主和定王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往观中送人送物。 在陈家七娘子意外冻死后,作为唯二的女娃,东宫无忧被安排到小郡主院中的偏房居住。 日常望着隔壁如流水的人来送来,无忧很想她的家人。 宣国公府偶尔也会派仆从来,不过都是叮嘱她听话,捎带上两件衣服,再无其他。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又不是你能选的。”孟姨娘心疼地摸着她的额发,语气越发轻柔。 “姐儿要像郡主那般开心地活着才好。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知道吗?” 孟姨娘的安慰总是温暖而轻柔,似冬日的暖阳,照暖了无忧苦寒的心。 懂事的孩子不想姨娘担心,笑着点了点头,暗自在心中决定要像姨娘说的那样,开心地活着。 一晃五年,大夏朝又一次迎来了国丧,夏安帝驾崩,最终由梅太后拍板,迎先帝之兄宁王为新君。 新帝登基后改年号为迎启,第二年春,带着皇子和部分朝臣浩浩汤汤前往陪都祭祖。 乌云压顶,不见日光,潮湿沉闷的天气将本就疲累的人心压抑得越发郁闷不爽。 早课的时间,所有孩子都不在教室,一人拿着几个抹布,全都在闷头打扫。 昨晚一场暴雨,醒来泥泞满地,致他们这一周都白忙了。 霍隽深碎碎念着,“又是哪个大人物要来了,擦地擦地擦地,一天擦了八百回,地都比脸干净了!” 夏昕雅也烦得要死,娇滴滴的小姑娘一干活就浑身来气,忍不住怼人。 “笨蛋,地里的臭虫都知道皇叔要来祭祖了,肯定顺道要来长宁观了呗。” 霍隽深一愣,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是皇爷爷亲自来吗?” 夏昕雅把抹布一甩,翻了个白眼,“这会儿你倒是叫的亲了,让你叫我一声姑姑怎么跟要了你的命似的!” 这个话题从小吵到大,她吵不腻,霍隽深都听烦了。 知道她是气不顺,不理会她的挑衅,忧心忡忡地望向闷头擦地的无忧,“皇爷爷来了,不会考我们功课吧。” “哟,状元郎还怕考啊!你不是功课次次第一吗?”夏昕雅故意糗他。 “你又好哪去了?次次第二,你配吗?”忍无可忍的少年不甘示弱地回呛她。 次次第三的无忧默默地跟在他俩后面擦他俩没擦干净的地方。 两人一顿闹完,回头看向闷不吭声的擦地工,“十一,你怎么都不说话?” “真羡慕你俩的活力,每一天都有的吵,太佩服了!” 无忧累得双眼冒星头脑昏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 霍隽深突发奇想,“你们说,皇爷爷为什么来啊,会不会就此把我们接回去啊!” “不会。” 夏昕雅刚要展望被她当头一棒,不满道,“你怎么知道?” 无忧拿手背蹭掉额头上的汗水,喘了口气,强撑着分析道,“你都说了,天子是来祭祖的。 倘若天子还有额外的安排,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要知会你们的家人,或是让观里准备恩典仪式,那你俩早该得到消息了。 现在两边都没有动静,说明这一趟的主要目只是祭祖。” 夏昕雅丧气地把抹布摔来摔去,“我看你改名泼冷水算了,从小打到大,你永远都在泼冷水。” “可怕的是,她全都泼对了。”霍隽深叹息了一回,“继续熬呗,大不了再三年,谁怕谁啊。” “倒也用不了三年。” 夏昕雅擦地擦烦了,脾气也上来了,“你这是故意唱反调吧,话都让你说了!” 无忧沉思片刻,捏着抹布平和地解释着,“我说皇上不会这次就接,是根据当前现实推断,可没说他不想啊。 倘若皇上无心无意,他根本就不会亲临此地,先帝不就一次都没来过么!” 夏昕雅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心知她不会乱说,激动地滑到她身边抓住胳膊,“你的意思是回家有谱了?” 她动作太大,跪趴着的无忧没稳住竟被她拉翻在地,干脆躺在地上缓了一会儿。 夏昕雅和霍隽深吓到了,立刻凑过来,异口同声道,“没事吧?” 无忧闭着眼睛,轻声安抚他俩,“有点累,没事。” “就是累啊,就没干过这么多活!简直把我们当牛马使唤!” 这地板擦了太多遍,夏昕雅也没顾忌地躺在了她的旁边。 霍隽深也有样学样地躺下了,心底还记挂着没说完的话题,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十一,你真觉得咱们能回家了?” “当然,而且会很快。那可是至高无上的君啊,一举一动皆牵动群心。 只要皇上来了,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揣测迎合圣意了。” 霍隽深闻言,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是这个理儿,十一说的在理!” 第4章 二皇子之怨 夏昕雅也明白过来了,“没错,这长宁观又不是顺路就能到的,要走很远还得爬山。 如此明显之举,傻子也该看出来了。 那些朝臣要是这都揣测不到,也别干了,全丢去喂猪吧!” “或者,可以再添一把火!” 眼下一片黑青的女孩缓缓睁开了眼睛,稚嫩英气的眉眼少有地现出不加掩饰的冷意。 晴空湛蓝,白云悠悠。 入目的群山巍峨,青翠郁苍,入鼻的空气,带着雨后清新。 迎启帝半躺在轿辇中,一路赏景,心情颇好。 相比声势浩大的祭祖,来长宁观更像是一时起意,私下出访。 他没有带多少人手,皇子中也只带了刚刚封为亲王的二皇子夏元道和五皇子夏元琰。 迎启帝虽只比先帝长两岁,在子嗣方面却比先帝有福的多,未到不惑,已有六位皇子。 迎启帝坐着八人抬的露天轿椅,两个皇子都是两顶四人抬的封闭小轿。 山路难走,即使抬轿子的衙差努力保持平衡,仍不免颠簸。 二皇子夏元道被晃的恶心,按着胸口呵斥轿夫停下。 贴身护卫王柏见他下轿子,立刻跟上伺候,“主子怎么下来了?” 夏元道皱着眉头,颇为不耐,“晃的我恶心,还有多远啊。” “主子,这才刚到半山腰,且得走一会儿呢。” 夏元道翻了个白眼,心中对夏元琰的执着十分不解。 他越想越委屈,“我是真搞不懂这老五了,这观里到底有什么仙家宝贝? 他腿肿了也要来!害的本皇子也不得不跟着受罪! 等上去了我定要好好挖个明白,这观里到底有什么名堂。” 本来夏元道从未把老五这个冰山木头放在眼里,先帝时一个生辰,如今一个得罪过太后的外祖李家,就足以堵死这冰山木头未来的路。 且这小子不近人情,不喜与人结交应酬,可以说储君所需的才能,除了功课好,他几乎全不沾边。 万万想不到,他亲爱的父皇竟然在祭祖前将这冰山木头与他一同封为亲王。 对这个决定夏元道大为意外,也颇有怨言。 他是正宫嫡出,按惯例应当孝帝即位后就当给他封亲王,拖到今年及冠才封王已然颇晚。 千算万算也没料到父皇竟还把十七岁的老五一起封了亲王,虽说比他少一珠,到底碍眼。 王柏扶着二皇子的胳膊,轻声劝慰,“主子,您小声点,人多眼杂,不比家里。” 两人又走了几步,看到前方陡峭的台阶,二皇子彻底怒了,“行了行了。什么破路,走着更累。” 王柏赶紧说:“主子还是上轿坐着,仔细脚疼,属下会盯着他们尽量走得稳点。” 五皇子夏元琰的轿子在最后,二皇子的队伍走走停停,他们也只能跟着慢下来。 元琰出门前得了一匹上等好马,那马甚烈,他驯服时不小心崴了脚,触地就疼得厉害。 祭祖不可缺席,府医说没有伤到骨头后,他便没有报请御医。 祭祖那日,他让九仓给他脚上绑紧厚重的绷带,这个狠人竟忍着疼痛面不改色强行跟着走了一道,谁也没看出他受伤。 回到住处,那脚脖子红肿似像泡了水的发馒头,已经不能看了。 他请了御医,迎启帝才知他受伤,御医反复叮嘱要静养几日。 知道他脚不适,这趟上山,本来没想带他,但他坚持请缨,迎启帝只好应了。 九仓看到二皇子下了轿子,立刻吩咐轿夫走慢些,避免走走停停。 “怎么了?” 在轿中闭目养神的元琰睁开了桃花眼。 “主子,二皇子下轿了。” 九仓想起御医静养的叮嘱,忍不住多劝一句,“主子上山之后,还是尽量多休息。” 元琰看了眼搭在木墩子上的脚,“我有数。” 他重新闭上眼睛,思绪渐飞到半年前,耳边回荡起太傅的低语。 “殿下,老夫这里有三篇文章,请殿下品鉴。” 倨傲锐气的殿下不知精明古板的太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快速扫了眼, “文笔都稍显稚嫩,算是有一些见解吧。” “请殿下按照才学,评个高下。” 他没看出这三篇文章到底藏着什么玄机,一时揣测不出太傅到底何意,稍微浏览,很快摆出了一二三。 高阳太傅捋着花白的胡子,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缓缓摇着头: “若为师告诉你,这三篇文章出自一人之手呢?” 他陡然瞪大了眼睛,仔细审视起三篇文章,试图从字里行间中找到出自一人的蛛丝马迹。 越看越不相信,斩钉截铁道, “不可能!且不说这三篇文章的内容角度截然不同,单看这笔迹也差太多了。 运笔的习惯、笔锋的转折,甚至书写的力道都大相径庭。 这篇工整的隶书,端方中透着秀气,应当是出自姑娘家之手,这篇则刚劲有力,一看便是个练家子。 老师莫要戏弄学生了。” 高阳太傅眼底闪过一抹复杂, “为师没有骗你,这三篇文章的确出自一人之手。若非亲眼瞧见,老夫也实难相信!” 他仍有怀疑:“可否让学生见见这位能人?” “见不到了。” 他蹙着眉头,抿唇思忖片刻,灵光一闪: “是老师在长宁观教的学生吗?” “是谁不重要,即便这孩子是我教过的学生里,竿头日上的。 文章深度,较之殿下,还差得远。 为师并不是让殿下找人一较高下的。 殿下可知为师为何要把文章给你看?” 他略微思考,明白了太傅的深意: “老师想让我看他做学问的态度。” “没错,老夫不怕殿下骄傲。 殿下是老夫教过的学生中最为聪慧的,可是老夫此番回来,发现殿下对待学问的态度,似有倦怠。 老夫多希望殿下也能够有这种态度,精益求精,那当真是前途不可想象了。” “学生惭愧。” 第5章 都是好演员 半个多时辰后,如织人流缓缓停在了长宁观。轿夫们擦了擦满头的汗水,恭敬地请主子下轿。 代理掌门牛丸子带领观中所有道士规规矩矩跪在院中,一见迎启帝便山呼万岁。 迎启帝在公公的小心服侍下,昂首下轿,环顾四周,满意颔首。 “都起来吧。” 牛丸子立刻起身引着皇帝进到三清殿上香。 夏元道和夏元琰下轿后快步走到孝帝身后,一左一右,有序落后于迎启帝三个身位。 这三清殿的牌匾是太祖亲笔,迎启帝瞻仰了片刻,方才进门。 太祖皇帝曾得老道施药救命,打江山时,亦多次得长宁观中师徒相助。 大业得成后,太祖皇帝尊道教为国教,因临渊道长坚持避居修道,封了临渊的徒弟智修为国师,并令其执掌司天监。 后智修推举弟子清虚子,如今已到花甲之年的清虚子也推举了弟子守恒子,只是尚未得到迎启帝的批复。 上完香,父子三人来到旁厅饮茶。 跪在院中的八个孩子已在掌印太监的示意下,被悄悄带到了厅外等候。 迎启帝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方才端起茶碗,慢悠悠吩咐:“进来吧。” 八个孩子站成两排,一进门,立刻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迎启帝准他们起身,扫了一圈,目光落在站在中间的霍隽深身上,笑眯眯道: “福生今年一十有三了吧。” 霍隽深立刻恭敬地回道:“回皇爷爷,正是。” 迎启帝摸着着胡子,“朕听说,欧阳太傅是你的开蒙先生,高阳太傅也教了你三年?” 为了不耽误宝贝孙子的教育,太后唯一的女儿承平长公主恩威并施,陆续把丁忧在家的太傅全都请到了长宁观清修。 名为祈福,实则做其宝贝孙子的授课先生。 “是。” “功课如何?” “孙孙儿愚钝,尚可。” 坐在侧边的二皇子见状,立即笑着补充道, “父皇,福生是谦虚,功课好着呢,连高阳太傅都夸过他文章灵透。” 迎启帝眼底多了几分兴趣,摸着下巴好奇道: “哦?还有此事?高阳可轻易不会夸人啊,告诉朕,你写了什么得到竟如此夸赞?” 霍隽深心中一紧,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好在他准备周全,结结巴巴把地开始背诵无忧给他准备的回答。 只背个开头,就听迎启帝憋着笑打断,“福生,你怕朕吗?” 霍隽深赶紧摇摇头,“皇爷爷仁仁善,我我不,不怕。” “那你结巴什么?” “回皇,皇,皇爷爷,我,我紧紧张,不怕但紧紧张,一紧紧张就就结巴。” 霍隽深着急的时候有时会结巴,这个特点被无忧抓到,反而帮他练成了躲避师父检查的好法宝。因而今日又故技重施。 “不怕却紧张?” 迎启帝被逗笑了,有几个臣子也是这个毛病,完全没有怀疑有诈。 “皇叔,福生就是这个毛病,上课的时候也是。您问我吧,我不结巴。” 站霍隽深旁边的夏昕雅微微上前一步,声音脆甜而响亮。 “你也一起学了?” “是啊,我,咳咳咳……还有她,我们三个一起学的。” 夏昕雅咳嗽两声,指着垂着脑袋默默站在二排角落的无忧。 “你是哪家的。” 无忧垂着眼眸没有抬头,轻声回答,“回皇上,宣国公府。” 迎启帝敷衍地嗯了一声,显然对别人不感兴趣,继续看向霍隽深。 “行了,你嘴巴紧张便不为难你的嘴了。写的功课呢,拿来给朕看看。” “皇爷爷,我我我们最近的功课就就在您脚脚脚下踩着呢。” 迎启帝摸不着头脑,困惑不解, “朕踩着?什么意思?” 夏昕雅接过话茬,“皇叔,你看这地干净吧,你知道这地还有外面的山路我们擦扫了几遍吗? 足足擦了十多遍,大人说不是一尘不染您会生气,所以我们白天黑夜地擦。 可是山路怎么可能无尘无土呢?大人不满意,我们就得一直擦。 还有那个塔,亭子,栏杆,擦擦擦擦擦,这就是我们近来的功课……咳咳咳……为了迎接您,大家都累抽……” 话没说完,她咳嗽了几声,脸都涨红了。 随行的宫女得了示意,亲自上前以手背给她顺着背。 二皇子见状,也轻声安慰, “慢点说,不要急啊。” 跟随上山的官员纷纷汗流浃背,知府弓着肥胖的身躯,满头的汗珠顺流而下,啪啪滴湿衣领。 倘若眼神能杀人,一旁的知县已经被他杀死一万次了。 第6章 皇叔,我委屈啊 迎启帝登基后初次来陪都祭祖,诸事繁多,谁也不敢怠慢,能动用的人手几乎全部都调派去了皇陵。 人手不够,想着皇帝不会把重心放在长宁观,知县便安排观中自行打扫。 虽知观中有权贵子弟,可是先帝对他们一向忽视,他们趋利避害,疏于攀附。 料想不会找晦气煞星触霉头,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料一帮小屁孩翻不出大浪。 不想竟真的翻大了。 “皇叔,真不是我告状! 实在是太太委屈了……咳咳……连我这个病秧子,都被叫起来干活!不信,您问问他们?” 夏心雅委屈巴巴地伸出手指。 “可有此事?” 迎启帝敛去了笑容,低沉的声音穿过静谧的厅堂,压在门内外每位大人的心头。 牛丸子看了眼旁边满头大汗的大人,绞尽脑汁地想着圆谎的说辞: “回皇上,修行之人,确实不区别对待,一视同仁一视同仁。” “皇上,这是撒谎!” 夏昕雅的告状点燃了这些公子哥积攒的怒气,纷纷躁动起来。 “这些官差还有观里的一些师父,就完全没干活,都是我们在擦地擦墙擦栏杆! 擦的慢是不恭敬,擦的快也是不恭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对,那些大人就懒洋洋地坐着,一会儿嫌弃我们是晦气之人,擦的地会有晦气。 一会儿又嫌我们擦的慢,我们多问两句,又说我们是无视尊长君父!” “还有那几个大人,一点儿活不干,就会走来走去大声呵斥!” “对,他们就会找理由折磨人!” 无忧习惯性摸着左手尾指处不显眼的红点,沉默的看着事情往她设想的方向推进。 先帝即位后对于道教已经不那么重视,即便有国师的面子在,长宁观能拿到的拨款也越来越少。 掌门一心求仙,不理俗务,一年要闭关个大半载。观中一些有志气的道长,基本都外出寻找门路了。 剩下的这些,一小撮是视金钱为粪土真修仙人士,更多的是平日偷懒惯了。 不管哪种,都不是干活的人。 皇上祭祖,可能会来长宁观,是宫里早就传来的消息。 牛丸子不敢怠慢,早半个月就安排观中所有人擦洗准备。 本来都准备差不多了,谁想前日下了一场暴雨,泥沙俱下,处处泥泞。 眼看着打扫不完,杵在院中监督的官差就吆五喝六就让所有人一起干活。 时间紧任务重,衙差也管不了哪个尊贵了,只一股脑儿压榨给活。 连福佑侯和华宁郡主院中的小厮丫鬟婆子通通都被叫出来干活。 所有人不眠不休地收拾了两天一夜,这才勉强擦出了一条干净的山路,收拾出一座一尘不染的长宁观。 小侯爷和郡主哪里受过这样苦,受过这样的气,夏昕雅盯着磨出水泡的拇指,气红了眼睛,抓着无忧的胳膊,愤愤不平。 两位金娇肉贵的主子在无忧的一左一右,都是愤愤有词。 无忧累的腰酸背痛,筋疲力尽,想到这些官差的可恶,半梦半醒间琢磨出了这个告状的法子。 一是可以转移皇上可能检查功课的注意力,二是想狠狠收拾一下这帮为非作歹的官差。 她边擦地,边琢磨着每一种潜在的可能,在吃饭的空隙写了出来,干活时拿给他俩看。 计策是他俩巴巴催出来的,执行起来自然卖力,背词排演都不要人催,昨夜三人演练了好几遍才回房休息。 今早一对眼,人人都是这副憔悴样,倒是更加有了说服力。 她知道,这些公子哥早就不满了,只要有一个带头的,不需要她安排,肯定都自发加入。 法不责众,事后就算有算账的,也会掂量掂量利弊,应当也不会狠罚他们的。 迎启帝厌烦的捏着眉心,“谁跟你们说朕要一尘不染了?” “朕再三吩咐不要劳师动众,不要搞这些表面文章,地再干净能当镜子照吗? 竟为了擦地耽误功课,竟把生病的人叫起来干活!” “臣惶恐!臣知罪。”官员跪倒一片,惶恐认错。 “你们这是对朕恭敬吗?你们这是败坏朕的名声!君父尊长的名声都让你们给搞臭了!” 迎启帝不依不饶的责骂着,“你们实在可恨!她是谁呀,是皇兄的女儿,是朕的侄女! 堂堂郡主身体有恙,不准她休息还逼她干活,还有把皇室把朕放在眼里吗!” “臣知罪!” 清虚子也跪倒在地,抖如筛糠,“师兄闭关后,没想到他们如此懈怠疏忽,老道不查,罪责难逃。” “国师终日在宫内,如何能知道山中乱象。无需自责。” 第7章 天子心累 天子一怒,万籁俱静,所有人跪倒在地,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动静。 “你们几个都起来吧。” 八个孩子听令站了起来,室内陷入了恐怖的静谧,谁也不敢大喘气。 夏昕雅得意地扫过汗如雨下的诸位大人,觑着迎启帝的脸色,上前一步,撒娇似的抱住夏孝帝的胳膊。 “我就知道,皇叔才舍不得糟践我们呢。都是一些平时根本不来观里的假道学狐假虎威,阳奉阴违,坑害皇叔名誉。” 这孩子生得美,声音软糯甜美,笑起来甜甜的招人稀罕。 迎启帝被她逗乐了,点着她的额头,“哟,狐假虎威,阳奉阴违你都知道?这些成语也学了?” “学了,学了挺多的,君仁臣忠,父慈子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还学了书法、射箭,打坐,皇叔要看吗?还有福生射术可好了。” 夏昕雅告完状开始卖乖,掰着手指头一一介绍,夹杂着几声咳嗽,看起来是病体未愈。 迎启帝喜欢这种被依偎信赖的感觉,他的几个孩子都大了,最小的那个很少敢这样亲近他。 迎启帝赞许地摸着小姑娘的头,眉眼含笑: “不愧是二皇兄的闺女,虎父无犬女,落落大方,看来平日是下了功夫用心学了。朕心甚慰。” “谢皇叔夸赞。” 来了道观,迎启帝自是要吃太祖当年吃过的是素斋。 厨房早已备好了斋菜,牛丸子引着迎启帝入席。 帝王坐在一端,两位皇子坐一侧,华宁郡主和小侯爷坐另一侧。 牛丸子站在一旁,轮番介绍菜品,时不时说一些太祖留下来的食评。 知府大人弓着肥硕的身子主动站在一旁伺候,只求能刷回点好感。 迎启帝听得兴致颇高,每吃一口,也要品评一番,赞不绝口。 夏昕雅如坐针毡,她最讨厌吃斋菜,粗茶淡饭,她是一口都咽不下去,硬着头皮往嘴里塞。 众孩子坐在另一桌,无忧听着那些食评,几度怀疑做给皇帝的斋菜是不是与她们吃的不同,怎么能把这么难吃的斋菜夸出花来? 她闷闷地用筷子夹着米饭,偷偷瞄到郡主的表情,不由得会心一笑。 突然,一直维持淡笑的二皇子脸色骤变,猛地抓着喉咙连连咳嗽。 “咳咳咳……” 众人都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夏昕雅见他脸色涨红,脱口而出:“是被什么噎着了吗?” 闻言,掌印公公赶忙从后面抱起二皇子,勒着他的肚子用力往上颠来荡去。 “哕……” 终于,一口残渣从他的嘴里喷了出去。 迎启帝先是松了口气,随即觉得丢脸:“多大的人了,怎么吃个素斋还能噎着!” 掌印公公蹲在地上,仔细看着翻看着吐出来的东西,细瞧之下竟找出咬成两截的碎骨,皱着眉头道: “回皇上,这残渣里似乎有鱼骨和鱼刺?” 二皇子后怕地拍着胸口,如此失态,也觉得丢人,听到有鱼刺,立刻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委屈又愤怒: “儿臣就觉着咬着什么硬物了,父皇,这是有人要害孩儿啊!” 迎启帝眉宇拧成一团,颇感疑惑: “这不是素斋吗?怎么会有骨头和鱼刺?” 屋漏偏逢连夜雨,牛丸子和知府面色惨白,额头鼻尖全是汗珠,立刻跪倒在地, 不敢直视龙颜。 不消片刻,厨娘石氏便被侍卫带来。 这中年妇人的身上还围着干活的粗布,满眼惶恐,双手局促地抓着大腿。 原来是知县怕皇上吃不惯全素宴,昨夜特地要求厨娘加些许荤腥在里,改善口感。 这道炸丸子,她便选了鱼肉做肉泥,这鱼刺,大概是剁肉泥时没切碎的。 石氏已经知道出了岔子,瑟瑟发抖地跪倒在地,颤着嗓音讲原委一一禀报。 “混账!吃素斋是为了表达朕的诚心,哪里需要你们自作聪明! 太祖皇帝都吃得,朕有什么吃不得的?” 屋内一片死寂,夏元道想着挽回颜面,绝不准大事化小: “父皇,这话乍听情有可原,可儿子不太相信,有那么巧吗? 又不是瞎子,那么大的鱼刺,能看不见? 父皇,若不是儿臣吃了,万一是您吃到,这后果简直不敢想象啊!” 无忧听得心下一沉,无心之失和有心谋害的差别可大了,这位皇子三言两语便是要置人于死地啊。 她心里门清儿,这基本是人手不够所致。 自从牛厨子摔断了腿,经常耍滑头偷懒,厨房其实就石头婶一人忙活。 石头婶为人热情,就是有时粗心了些,绝不会有害人之心。 可到底是伤到了皇子,小错也成了大错。她脑袋焦急转动,想着有什么可以从轻处罚的办法。 正凝眉思索,忽然听见:“怎么就带来一人,这道菜是她做的,还是厨房,就她一人?” 说话的是一直冷眼旁观、沉默不语的元琰,夏元道不知老五这没头没脑的插嘴是何意,不想在父皇面前落了下风,先顺着道: “对啊,其他人哪去了?” “没有别人了,厨房就俺一人。” 夏元道大惊:“岂有此理,父皇要吃的膳食,从头到尾只有一人准备?” 元琰不动声色扫了一眼老二,淡然道: “二哥所言甚是,这合理吗? 难道这膳食只有这厨娘会做?还是这妇人是有三头六臂,可以一人包揽?” 牛丸子不自觉地抓了抓跪麻了的膝盖: “回两位殿下,并非一人,这院中膳食都是她夫妇俩负责,她男人也一起做的。” 夏元道冷哼一声:“既是两人,为何不把她男人带来?” 石氏闻言,连连磕头,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之中格外响亮。 “千错万错都是俺的错,和俺男人没有关系。都是俺的错,求皇上开恩!” 无忧听得眼前一黑,刚庆幸这位殿下发现了盲点,瞬间化为无奈,急切地跟郡主使眼色。 第8章 来者不善的殿下 郡主收到,轻点了下头,没好气道: “当然没关系了,她男人摔断了腿,平时根本不干活。” 迎启帝奇怪地偏过头:“你怎么知道?” “我……是十一跟我说的。” 无忧深吸一口气,垂着头起身行礼: “禀皇上,臣女有事启奏。” “你就是十一?” “是,臣女有时会去厨房,看见过一些事,跟郡主提起过。 长宁观里的厨子原是这位妇人的丈夫,牛二。 这妇人本来不管做饭的,可自从牛厨子断了一条腿,就几乎不干活了,她便扛起了这份差事。 牛厨子除了把活全丢给她,还经常打骂。 皇上若有怀疑,可以派人查一查这妇人的手臂、后背,一定是新伤旧伤,青紫一片的。 她起早贪黑,一个人经常忙不过来,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给她加人手。” 夏昕雅连忙附和:“要我说,都怪这些官差,不仅不帮忙,还各种乱提要求添乱。 就是这些只长嘴不干正事的害了二哥哥!” 婢女收到示意,查看了石氏的手臂,“回皇上,胳膊上确实很多被打的痕迹。” 迎启帝揉了揉眉心,眼中闪过一丝倦意:“倒也是个可怜人,他如此虐待你,你怎么不和离呢?” 石氏嗫嚅着:“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喝酒上了头。家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敢和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迎启帝叹了口气,对这些琐事颇感厌烦: “罢了,既是无心之失,此事朕就不追究了。 倒是你们这些东西,好生可恶!能想到朕会不会吃不惯素斋,却派不出会做斋菜的厨子? 真不知道你们是有心,还是敷衍疏忽! 明知朕要用膳,竟敢让她一个乡野村妇独自做饭?” “臣惶恐。” 臣子们再次跪倒一片,迎启帝没了食欲,也不愿让孩子们太过看轻朝臣,点到为止,起身离去。 饭后,无忧默默跟随着找上门的锦衣侍卫,来到了西南角的八角亭。 “主子,人带来了。” 九仓恭敬地站在亭外,低声通报。 元琰正沉浸在眼前的棋局中,没有抬头,手微微抬起,九仓便识趣地退到了亭外等候。 “罪女参见晋王殿下。” 无忧站在亭子边沿,规矩地跪倒行礼,亭中无人应声,她就垂着脑袋,一动没动。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漫长而沉重。 当无忧感觉自己的双腿渐渐失去知觉时,倨傲的少年像是捋顺了思路,终于从棋局中抬起了头。 他似乎也累了,一手揉着脖子,一手指尖轻推,打开了山水折扇。 “起吧,走近点,头抬起来。” 少年清脆的声音隐隐透着冷意,带着不可拒绝的威严。 无忧缓慢地站起身来,由于跪太久,腿麻了,她踉跄了一下,但迅速稳住身形,缓缓走进亭中。 小姑娘穿着最普通的深蓝色道袍,由于身形瘦小,衣袍显得松松垮垮,看起来很没精神。 严重缺眠的巴掌小脸微显暗沉,额头被太阳晒地略微泛红。 四目相对,一个深井无波,一个清澈见底。 无忧心中默默惊艳,又分外困惑。 不同于小侯爷有些女相的柔,这位殿下有一种大气磅礴的美。 五官深邃似刀斧精细雕刻的,明明是极为大气精致的长相,却又自带一种难以描述的谪仙人的清冷氛围。 明明长着一双极深情的桃花眼,却给人一股儿不可靠近的疏离清冷之感。 她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能把黑色锦缎穿出仙气飘飘的感觉。 他只是静静坐在这里,竟让无忧莫名有了一种身处天外天的仙境之感。 夏元琰亦是心底微怔,能平静与他对视的小姑娘几乎没有。 小丫头偏瘦,眼下一片黑青,无精打采,对于见多了美人的皇子来说,模样算不得出彩,气色还差。 唯有那双晶亮的杏眼,乌漆漆的眸子又大又亮,十分灵动。 望人时的眼神清澈无染,给这张平静淡定的小脸添了几分稚气。 能在他的审视下,不羞不恼不急不躁眼神不飘,元琰觉得有趣,扇子一收, “可会下棋?” “禀殿下,不会。”无忧坦然回答。 “想学吗?” “回殿下,不想。” 小姑娘没有半分犹豫,直言不讳。 元琰微感意外,眯了眯眼睛,似有怒意,“不想?” “禀殿下,罪女不知为何要学?” 她眼神无辜,像是在问,这观中有谁能与她手谈对弈吗? “与自己对弈,亦是乐趣。” “回殿下,罪女乃山野粗人,无力自娱自乐,无心附庸风雅。” 元琰惊于她的毫不动摇,越发要破了她如水的平静无波,话题一转, “跟父皇告状这招,谁的主意?” 无忧沉吟片刻,蹙着眉头,状似困惑,“罪女不懂殿下的意思。” 元琰轻笑一声,“可怜这些官员费尽心思在御前露了脸,等着赏,一回头发现溺袴都被你们给摘了,空荡荡地转圈丢人。你、不、懂?” 俊朗如神的少年扇着扇子,年岁虽小,通身的气度压迫,一点儿也不比那些吆五喝六的大官小。 眼下语气多了些讥讽,也多了几分旁人难以窥见的活泼。 “怎么不说话了?欲拿父皇当刀子使,编词告状的时候,不是很手到拿来吗?” 无忧哑然跪下,“罪女不敢。” 起了胜负心的晋王殿下并不需要她假意的恭顺,没好气地说:“你起来,一会儿你跪累了,再跑去跟父皇告我一状,本王冤不冤哪!” 女孩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起伏,沉吟片刻,决定说实话,“回殿下,不只是泄私愤,他们不是好官。” “这倒有意思了,何为好官?”他手指轻轻敲着棋盘,饶有兴致等着她的回答。 “私以为,为君父分忧,护天地正气,为万民谋福。”小姑娘言简意赅,言辞恳切,眼神真挚。 “那他们做了什么?” “以君之名,搜刮民脂民膏,祸害乡里。” 一问一答,都流畅沉着,不见起伏。 桃花眼中闪过微微惊讶,旋即眉头微皱, “你在观中修养还知道他们搜刮祸害乡里了?” 第9章 龙凤斗 “回殿下,山下的农户每季都会给观里送粮食,偶然偷听到他们说的。” “所以,你也只是道听途说,只一面之词,便断定他们不是好官?” 无忧已料到这位殿下很难对付,毫无惧色,不慌不忙地说:“回殿下,三日前,两位大人也曾上山检查,您可知他们当日的穿着?” “想必与今日不同。” 无忧轻笑一声,耐心解释道:“何止不同,当日他们束发的玉冠在太阳下晶莹剔透,闪闪发光,穿的鞋子连鞋面都绣着精美的图腾。 可是今日,那两位竟然都穿着粗布鞋。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故而罪女大胆料定农户之言并非空穴来风。” 元琰嘴角一扯,缓缓道:“观察的倒是细。” “并非罪女有意观察,是有个小师傅不小心打翻了茶水,大人震怒,要其舔舐干净。罪女方才看到那鞋子绣花之精妙,布料丝线之金贵。” 他若有所思地敲着棋盘,“这么说,倒是我错怪你了?” “罪女不敢。” “我瞧你敢得很!”不见起伏的语调突然变为厉声,元琰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东宫姑娘,你且说说,欺骗师长,该当何罪?” 无忧冷静地跪倒在地,“回殿下,要看追究者何人。” “继续说。” 她沉吟片刻,不疾不徐地回答:“回殿下,若师长要追究,一般是罚抄文章,或以科举相关惩罚。 若有高位者欲多管闲事,或可丢了性命,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放肆!”元琰怒喝一声,心底却禁不住为她的聪慧和胆识鼓掌。 无忧垂下脑袋,佯装不懂,“罪女愚钝,山野粗人才疏学浅,不知哪里无方,惹恼殿下。” “小丫头,你当真什么都不怕吗?” “罪女怕的多了,怕吃不饱怕穿不暖怕遭人嫌,怕夏日蚊虫,怕冬日酷寒,怕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女孩慢慢抬起头,杏眼圆瞪,乌黑的眸子闪着些许不解,“可是怕有什么用呢?” 看着规矩,却是话中句句藏针,元琰好似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聪慧机敏,素来情绪不外露,今日屡屡吃瘪,倒真生出了几分火气。 少年亲王沉下脸来,不再兜圈子,“他俩的作业是你写的,你还敢跟我指桑骂槐,阴阳怪气?” 对方终是露了底牌,无忧自知蒙混过不了关,认命地叹了口气,“殿下预备如何罚我?” 元琰对这意料之中的顺从,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心里反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感觉颇怪。 他压下怪异的感觉,“不争辩了?” 无忧诚实相告,“殿下洞若观火,辩无可辩。” “想要我保守秘密,就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元琰补充了一句,“不准阴阳怪气!” 无忧颇为无奈,闷声回道:“回殿下,罪女一直如实回答,没有阴阳怪气。” “为什么?” “为了钱。” 元琰简直怀疑了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小姑娘淡定重复一遍,“为了钱。” “你做学问是为了钱?”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元琰深吸一口气,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回殿下,我不为了钱,难道我是为了金榜题名吗?” 无忧暗自叹气,简直陷入了死循环,要她如实回答,她答了又要恼。 “你!方才一副大义凛然,为天下除奸贼的正义模样,现在你跟我说你是为了钱?” 比起回答,更气她毫不羞愧的态度! 元琰气得站起来,脚踝猛然触地的疼痛都挡不住他的恼怒。手掌撑在石桌上,一股被耍骗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好似陷入了一场精心准备的骗局,方对一个人的欣赏渐渐拉高时,她突然撕掉了外衣,洋洋得意我就是个只认钱的骗子,你能把我怎么着? 她是为钱,那听到老师夸赞就不甘追上山寻人的他成什么了?方才这些对话又算什么? 无忧不觉得两事能够混为一谈,见他已恼,干脆由着性子说。 “殿下,一码归一码,他是官,吃朝堂俸禄,欺上恶下,是朝堂害虫。 我一喽啰小民,凭本事赚钱,为何不可? 还有我不是做学问,是代写课业。我一小小女子,如何做学问?” “强词夺理!” 一想到老师说这个钱串子对待学问的态度比他认真,他就更气了! 少年老成、不动如山的五殿下好久没有这般情绪外露了,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怒火。 陷在局中的少年亲王还没意识到他本是上山寻衅的,发现被老师夸赞之人有这般丑态,应当高兴。 如此失望,只因生出了许多期望。 “罪女斗胆,不知殿下,凭什么看不起钱?殿下有靠自己赚过钱吗? 如果有一天,殿下被有心贼人胡乱扣上一顶摘不掉的脏帽子,没有了皇子身份,殿下还能让自己过得这么舒服吗?” “你大胆!”少年亲王被她的直言不讳震着了,明明做错事的是她,怎敢如此理直气壮! “晦气罪人,请殿下责罚。”她复又跪下。 不悲不喜的平静从容,没有半分惧怕或羞怯,倒逼地他失了平静。 元琰深吸口气,快扇着扇子逼自己冷静。他已完全确定弱小只是她的伪装,她根本不惧任何人。 自己在她的眼里指不定只是个仗势欺人的呆瓜。 “你起来吧。” 无忧这几日睡眠严重不足,又跪了太久,起来时只觉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了。 她本能地想抓着什么,空无一物,扬着胳膊慢慢落下,眼看着要倒下,一只胳膊及时拉住了她的手臂。 他目光如炬,语带讥锋,“你也开始装病了?” “没有。” 无忧借着他的力量,闭眼稳了稳心神,站定了立即退后一步,恭敬垂头,“多谢殿下。” 元琰看出她是疲劳过度,“别硬撑了,坐下吧。” “谢殿下。” 两天只睡了四五个时辰,与这位不好糊弄的主儿回话又消耗颇多,无忧知道自己体力达到极限了。 第10章 求放过 道谢后,无忧没有坐到他对面的石凳,默默后退坐在了亭子自带的边椅上。 动作是谨小慎微,规规矩矩,行事却是处处大胆,有一种平静的疯狂。 元琰看着棋局,纤长的玉指无意识转着棋子,“我承认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交换的。 尊严、信仰、责任,还有规则,这些都是不可以被金钱腐蚀践踏的,你可明白?” 无忧自知有错,终于松了口,“我那时也没想那么多,那么长远。” 小侯爷和郡主都是喜武胜过文的,太傅对文章要求又高,看他们点灯熬油,愁眉苦脸,人都蔫了,她也实在不忍心。 “怎么做到写出三种笔迹的?” “练呗。” 她习以为常地回了,见他皱眉,耐着性子解释道:“回殿下,小侯爷是左撇子,我照葫芦画瓢,自然也是左手写字。 郡主是皇家闺秀,讲究端方,惯写隶书,而隶书易模仿。 有心便无难事,耐心练习即可。” “只是为了赚钱,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三种笔迹,三个人的运笔习惯,种种细节,你都做到了极致。” 元琰仍记得高阳太傅告诉他那三篇文章出自一人之手时,他的震惊。 他反复仔细观摩了数遍,仍不敢相信那些笔迹能出自一人。 更让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些竟都出自一个小丫头之手。 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她做到这个程度!若非老师阻拦,他早想亲自会一会这位造假奇人了。 “做得好,才会买卖常在。” “为了所谓的买卖,连文章都以三人的性格口吻角度写成?” “太傅们何等慧眼,想要骗过,总要仔细些。” 元琰固执地不愿意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钱,“当真只是如此?” 那炙热的目光快要把烤透了,无忧抿了抿唇,即使故意躲着不看,也难以招架聚在自己头顶的审视目光。 直到现在她也没能看出这位殿下到底想要干什么想要得到什么。即使有准备,仍叹这个殿下果真难对付。 严重疲劳的小姑娘能感觉到自己脑袋渐渐发沉,精力越发难以集中,怕体力脑力不支生变,决定速战速决。 “长公主请的来人,请不来心。长公主再好的手段,不外乎威逼利诱。 可自古文人最会糊弄,若不想长公主一番良苦用心落空,只能让这些大师们起了惜才之心。 偏小侯爷志不在此,代写是我能写到的唯一两全之法,是为钱,也是为了盼儿成才的愿不落空,亦是为了能得到认真的对待。 殿下费解我为何理不直气壮,是因内心深处虽知错,但无悔。” 元琰的视线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小姑娘的这双眼睛黑白分明,因她脸上表情甚少,垂时,稍显木呆,当她睁开,整张脸都有了灵魂。 此刻那眼底的坚持,竟让他无法挪开视线。 她忽而自嘲一笑,“可能在内心深处,我也不想白来人世一趟,想要找些值得用心的事做。 最用心的,还没人看过,不知殿下可愿意一观?” 她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沓纸。 “你这是有备而来呀!” 见他伸出手,无忧上前把文章送上,又默默后退。 她低眉顺眼地解释说,“罪女自知卑微,素来无人在意,早间殿下审视的目光令人无法忽视。 罪女自问与殿下素无瓜葛,亦不曾有冒犯之言。 思来想去,能和殿下产生交集的,便是只有回京的高阳先生了。 想来是太傅已慧眼看穿,我……有备无患。” 最终还是走到了她最不想走的这一步。 “好一个有备无患!” 快把他对比成傻子了,元琰哼了一声,“为什么不把这些给太傅看。” “不想自找麻烦。” 清冷的桃花眼里闪过一抹玩味儿,“那为什么给本王看?” “想让殿下别找我麻烦。” 她垂着头,姿态越发恭敬。 “这会儿倒是诚实了。” 元琰眉头一挑,把东西往桌上一拍,冷笑着,“你怎知本王看完不会找你麻烦,你可知本皇子甚厌恶自作聪明之人?” 无忧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语气中透着一丝期待,“高阳先生曾说,殿下是他教过的最聪慧的学生,殿下聪慧绝顶,我赌殿下识人。” “你是想告诉本王,你很聪明,可以为本王所用?” 无忧摇了摇头,“我一偏居道观的小小罪女,如何为殿下所用? 只是想让殿下知道,对有些人来说,太聪慧会为人忌惮,而不能被看见的聪明,只是一堆废纸。 请殿下看在我断尾求生的份上,放过我。” 小姑娘认真求饶,元琰却没有胜利者的喜悦。 心情被她搞得不上不下,五味杂陈,他这几年的情绪起伏都不如今日之多。 少年亲王复又拿起文章,静静翻看了两页,欣赏自桃花眼中一划而过,旋即转为严肃。 “当真读了不少书啊,天道远,人道迩,左氏春秋都看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无忧盯着鞋尖,难得说了暴露内心的真想法,“看另一种生活,让日子不那么单调无趣而已。” 元琰微微颔首,轻叹了口气, “本王倒真小瞧你了,若是太傅看了这些文章,怕是更觉可惜,更不会给本王好脸了。” “是觉得可惜,还是会希望……从没教过我?” 压白了的指头无意识地扣着石椅,越说声音越低,她虽然才十多岁,却已然明白男人的世界,似乎忌惮女孩拔尖。 虽然她已经有意守拙,仍能感觉到,很多时候,高阳太傅看她的眼神,没有弟子成才的欣喜。 有一种儿说不出的防备忌惮,好像她闯入了不该去的禁地。 元琰收起了文章,目光锐利地盯着她,“谁教的你小小年纪一股子看破红尘的酸腐味? 你既读书,焉不懂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还是说故意跟本王装可怜以博取转圜余地?” 第11章 主子变了? 无忧微微一怔,随即认真道: “回殿下,罪女没有看破红尘,罪女向往红尘,而不能。 红尘四合,烟云相连,那是男儿的天地。” 元琰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眸中情绪复杂,最终没有说话。 无忧突然莞尔一笑,梨涡闪现,整张脸都明媚了许多,竟有初升之阳的感染力。 “殿下说的是,但愿风暴可以过去。” “风暴终将过去,你会回京的。” “殿下希望我回京吗?” 平静的小脸终于有了一丝属于小女孩的稚气灵动,语气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期待。 元琰不答反问,“你可知君子第三乐?” 她不假思索,“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答完一顿,又问了一句,“哪怕我是女子?是晦气之人?” “女子又如何?本王不知天命,也不想窥天命,天道远,人道迩,你白写了?” 许是被那乌漆黑眸一闪而过的茫然与挣扎刺到了,少年亲王言辞虽冷,声音隐隐带了三分柔。 “谢殿下宽慰。” 无忧这才真正安下心,甚至感到些许暖意,若穿过无数黑夜,就要倒在黑暗里时终于等到了光亮。 像是擦了一夜地,筋疲力尽时看到的日出,红光刺破厚重的云层,照亮了整片天空,亮在她干涩的眼里。 “这些文章……” “殿下可随意处置,我留着只是废纸。” 结果比预期的还好,她的声音都轻快了许多。 元琰拿棋碗压住了文章,像是分享心得般说了句闲话,“其实下棋挺好玩的。” “世间爱好,都是有余力才能品出滋味的。”言下之意,就是她当真没有余力了。 虽情有可原,但元琰并不习惯这样的拒绝,薄唇微抿,忽然起身看向远方。 夕阳余晖给他覆了一层淡淡的光,宛若神只,不可靠近。 “父皇不喜欢有人顶撞他,若父皇问话,便是实话,悠着点。” 顿了顿,又道:“华宁的身体你也要多上心,本王看药方上开了虎狼之药,剂量一定要拿捏清楚,不可大意。” “谢殿下点拨,十一娘告退。”无忧恭敬行了一礼,默默离去。 夕阳西下,染红了半边天空。 待她走远,九仓进入亭内,胳膊上挽着另一侍卫刚刚送来的披风,“主子,起风了,可要加个披风?” 元琰转身,微微活动着手指脖子,“都听见了?” “听个模糊,前面感觉主子似乎有些着急了?” 九仓将披风抖了抖, 服侍元琰穿上。 “我心里气恼太傅拿她三种角度的文章说我懈怠了,本以为出其不意,未料被她算到了来意,她有备而来,这一局是我输了。” 倨傲的少年亲王冷静复盘,已然收起了所有的情绪。 九仓捋顺了肩膀上的皱起,“是主子仁厚惜才,若直接捅给皇上,她再好的口才都是白费力气。” “无知者无畏常有,有知者无畏就有点意思了。” 元琰不需要九仓给他挽尊,淡淡吩咐,“把棋盘收了吧。” 九仓闻言一个一个收着棋子,思索了一会儿忍不住回头看沉默观天的主人,“主子是要放过她了?” 前所未有的复杂交织在心头,少年亲王自深思中回神,淡淡道:“没想到宣国公府竟能养出如此胆魄的女儿家,太傅说得不错,留在这里,可惜了。” “可她撺掇小侯爷和郡主生事,主子也不追究了?” 九仓深深困惑了,几个月前主子刚以雷霆手段办了科举案,连自己的开蒙老师都没有庇护,还因此落个不近人情的玉面阎罗黑称。 九仓深知主子有多讨厌学问造假,更讨厌卖弄小聪明不安分的读书人,这姑娘不大一点儿偏两个忌讳都占了,竟要放过? “你家王爷很闲吗?” 元琰挺着脊背伸了个懒腰,教习之事,尚轮不到他追究,观中之事,天子都没说什么,他何必多事。 本是过于好奇,来探她深浅,压根也没想过追究。 三个孩子已然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九仓钻了牛角尖,满心觉得这是个惹事儿的主儿,“属下是担心,小侯爷和郡主本就玩心大,有了她这个谋士,怕是更难管了。” “傻!你当真以为,她所做之事,长公主和二皇叔不知道吗?” “难道……” 九仓傻眼了,元琰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呆怔的跟班,“你如今越发不动脑子,连眼睛都不带了? 你也不看看福生和华宁身边有多少人伺候,你当这些人都是吃干饭的?” 九仓恍然大悟,“……可为什么呢?” 清风徐徐,吹得元琰心情舒朗,见九仓真钻了死胡同,干脆说了个详细。 “很简单,福生喜武不喜文,没了她,福生也不会在学问上有何长进追求。 有她代写能骗得先生认真些,福生也能多个虚名,长公主姑姑既得了里子也有了面子,岂不乐哉? 至于二皇叔,郡主又不需要建功立业,她这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我看皇叔巴不得她不涉猎这些经史方略。 一起学,本就是碍于长公主姑姑的面子凑个数,有人能帮着接这烫手山芋,二皇叔高兴还来不及呢。” 收起最后一颗棋子,九仓终于转过来弯了, “主子通透,是属下犯浑了。 那两位是何等心思,哪轮得到属下瞎操心。” 第12章 好心没好报 “胆大,倒也心细,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她清楚着呢。” 修长玉指弹了弹压扁的一撮狐狸毛,拿起文章,往外走去。 茅塞顿开的侍卫喜滋滋地跟上: “主子,观郡主今日能把皇上哄的喜逐颜开,也许…… 这小姑娘比大人们更懂得,如何拿捏那俩小祖宗进取上进。” 暂且过关,无忧松了口气,慢吞吞往回走着。 忽然被一股力量拽住胳膊,刚要挣扎,定睛一看是石头婶子。 无忧被她扯地走不稳,忙道:“婶子慢点,我要摔倒了。” 石氏把她拽到树下,瞪着眼睛道: “俺平日里对你不差吧,你为什么要害俺?” “我什么时候害婶子了?我……” 无忧一头雾水,不知她从何说起。 “你为什么要攀咬俺家牛二?” 无忧真是气笑了,挣开她的手,揉着手腕: “我那是为了救婶子啊,且我说的是实话。” “谁要你多事了!要不是皇上仁厚,俺男人就被你害死了! 你知不知道,你坏了他的名声,你这样会让旁人戳他脊梁骨的! 谁准你把俺们家的事说出来的?” 说着又上手抓着无忧的两只胳膊,使劲摇着。 无忧对她任打任骂一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多次想劝,怕伤了她的颜面,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转为委婉暗示。 可惜,石头婶子不开窍。 过去以为她是没听懂,或是舍不得孩子,此番见她如此不识好歹,气上心头,也不想体谅了。 无忧一把甩开她的胳膊,斥道: “我今儿算知道什么叫好心没好报,好心被当做驴肝肺。 就算是傻子也该知道,我那是为了救你了,你以为贸然在御前说话,我不要担风险的吗? 你知不知道若是被扣上有意谋害的罪名,不说活罪难逃,你甚至可能会掉脑袋的。 你那个男人也跑不了,你孩子也别想好了。” “俺……那你也不能……” “你有本事冲我嚷嚷,为什么没本事冲打你的人发火? 我一个外人都心疼婶子被打,你的男人倘若有半分疼惜你,下得去手吗? 有能耐让你男人别打你! 戳脊梁骨的前提是有,我看你男人压根就没有!” 无忧平日一直柔声细语,见人都是三分笑,很少不留情面。 石氏看得一愣,待反应过来,无忧已经走远了。 抿唇瞧着她的背影,气得直拍大腿。 这一幕恰巧落在了元琰的眼里,九仓惊讶:“这丫头还有两副面孔呢?” 清冷的桃花眼里隐隐有些笑意,嘴角还未扬起便已敛去,执扇敲了下九仓的额头: “走了。” 无忧住在华宁郡主的院子,她被带走,郡主几乎是立刻就收到了消息。 当下差人在门口等着,一回来就把她带到了主屋。 夏昕雅懒洋洋地抱着一盒珍珠玛瑙半躺在贵妃榻,心不在焉地编着手绳。 身后两个奴婢,一个给她扇扇子,一个时不时往她嘴里塞一粒剥好的葡萄。 瞥见无忧进门,她立马放下盒子坐起来,屏退了丫鬟,“五哥找你干嘛呀!” 无忧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连喝了几口,平复了心情,方淡淡回答: “没什么,关心你的病情。” 夏昕雅受宠若惊又难以理解,“没了?就只是关心我?” “嗯,问得仔细,你的病症,药方有什么药,剂量都问了。” 她又累又渴,一杯喝完又倒了一杯水,才拽个椅子坐下。 正巧霍隽深从旁边的桌子底下钻出来,手里攥着刚找到的几颗珍珠。 他把珍珠倒给夏昕雅,看向无忧, “十一,你回答完,小叔叔什么表情,什么反应啊,有没有怀疑什么?” 夏昕雅接过珍珠,把手帕递给他擦汗, “你真是多余问,十一肯定吓地头都不敢抬,哪会观察五哥有什么表情?” “我是担心可别引火烧身,让小叔叔察觉到我们的小聪明了。” 霍隽深辈分小,皇家亲戚又多,他认错人闹过一次笑话后,干脆不加序了,人后统一都叫小姑姑,小叔叔。 反正几乎见不到,他才懒得花心思记人。 “烧身就烧身,察觉又怎样,做错事的又不是我们。 况且是谁愤愤不平一直念叨奇耻大辱的!现在害怕了?” 两人三句就有两句是拌嘴,无忧按了按太阳穴,霍隽深后知后觉地凑近看, “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怎么比她这个病人还差啊。” “跪久了,有点晕。” 无忧往外挪了挪椅子,夏昕雅拽着霍隽深的领子往后扯,“起开!” “小叔叔罚你跪了?” “不是,殿下在下棋,可能忘了我还在,我就一直跪着了。” 无忧选择性地汇报着。 “原来在下棋!”夏昕雅松了一口气,“我就说怎么这么久!我等得都犯嘀咕了。” 霍隽深总觉得单独找无忧有古怪,“那小叔叔为什么要问郡主的药方啊。” 无忧不想节外生枝,有意识地引导说:“应该是关心吧。” 夏昕雅也疑惑道,“其实我不觉得他有那么关心我呀。” 无忧支着下巴淡淡提醒,“当初不就跟王爷一起来看郡主了。” “那倒是,看来五哥是个面冷心热的。” 夏昕雅不疑有他,“这么说,我们算过关了吧?气也出了,考验也过了!” 霍隽深有些担忧地瞧着无精打采的无忧,“你真没事吧?” “就是累了,没什么事,我想回去休息了。” “去吧去吧。” 夏昕雅挥挥小手,十分心疼,“你这几天也太辛苦了。” 晚饭前,父子三人在太祖住过的书房上香品茗。 夏孝帝端着茶杯,状若无心地问起, “朕下午好像瞧见你跟个小道士在亭中说了很久,可是有什么事情?” 元琰从书卷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解释: “是住在华宁院中的陪读。 儿臣看华宁咳嗽厉害,便找她问了些病症用药,看了平日的药方和吃食,又问了一些功课日常,回去也好让二皇叔宽心。” 第13章 谁怕谁啊 迎启帝欣慰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你坚持上山,原来是为了二皇兄。 二皇兄这病还没好,昕雅丫头也病了。 要让他知道闺女被这些蠢货折腾出病了,不定要发多大的火! 你问个仔细挺好,难为你有心了。” 二皇子进观睡了一觉后,神清气爽,有了精神。 他一心想抓元琰的错处,见缝插针地调侃几句, “问情况你就问嘛,何必摆那么大架子,非让人跪着回话?” 说完不等回答便看向迎启帝,“父皇,您是不知道五弟现在的架子有多大。 儿臣睡醒出来透气,路过亭子的时候瞧了一眼,还以为谁犯了什么天大的错,惹恼了五弟,都没敢上去触霉头。 早知道是问郡主的事,儿臣也一起听了。日后见了二皇叔,儿臣也方便回话。” 元琰默默受了指责, “是儿臣不好,她来时儿臣正在下棋,一时入神,忘了让她起来。 后听她说,郡主这几日受的委屈,一时生气,迁怒与她了。” 迎启帝并不在乎下人受罚,无所谓地摆摆手,“跪就跪了,无关紧要。 但是陪都这帮人着实太放肆,朕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帮混账竟敢拿皇亲国戚当下人使唤上了。 他们当真是擦了一夜地?” 元琰点点头,“应该没有撒谎,儿臣瞅着这一个个的脸色都不大对了。” 闻言,迎启帝更气不打一处来, “可恶!这帮混账不干活享受了,骂名倒让朕背了! 这件事不能轻放,朕得给皇兄皇姐一个交代,绝不姑息!” “你看你,吃个茶又让父皇想起不开心的!就不能说点让父皇高兴的事呀!” 元道蹙着眉,语气无奈又充满着对老父亲的担心。 迎启帝欣慰地点点头,“都像皇儿这样贴心,朕何愁不开心啊!” 无忧这一睡,睡了昏天黑地,浑浑噩噩,夜间发起烧来。 迎启帝在观中,谁也不敢下山去请郎中。 孟姨娘和陆氏只能拿着帕子一遍遍给她擦身子,换帕子冰着额头,一夜过去,不见起色。 还是第二日霍隽深来看她,方知她病了。 夏昕雅房中原本有个女神医,平时她们几个有点头疼脑热都是她负责诊治。因为定王腰疾发作,她上个月赶回了京城,只留下个小徒弟安丫头照应。 安丫头资历尚浅,紧急被霍隽深叫来,勉强给无忧诊治。 开了方子,两碗药灌下去,仍不见起色。 夏昕雅一觉睡到晌午才醒,起床后听到无忧病了,又听到霍隽深在院中,罩着披风就跑了出来。 一出门就看见霍隽深在廊下焦急地来回踱步,忙问道,“怎么样了?” 霍隽深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好,高烧不退。” “叫安姐儿呀!” “当然叫过了,药也灌下去了,就是不退烧!” 夏昕雅没想到情况这般严重,“那怎么办啊?皇叔在这儿,我们也没法下山请郎中啊。” 夏孝帝上山前后,官差早就带了人封山,就怕有不怀好意地混进来,出了事谁也承担不了。 “我在想,皇爷爷上山应该有带御医吧?”霍隽深走来走去,就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请御医。 “御医哪是能随便请的。”夏昕雅急归急,理智尚在,“或许是药效慢,要不再等等?” 霍隽深叹了口气,“我觉得不能等了,听姨娘说昨夜就烧起来了,已经快烧了一夜一天了。 再烧下去,病好了,人也傻了。十一那么聪明,要是烧傻了,那……” 夏昕雅握紧了拳头,上前一步小声道,“要不,要不,你就说我病了,去请御医来。” “你以为我没想吗?可皇爷爷那么喜欢你,你病了,他肯定要来瞧瞧吧。 这怎么偷梁换柱,没可能啊。” “哎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办啊。” 两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焦躁着不知如何是好,正巧霍隽深的奶娘来寻人了。 “小侯爷,五皇子殿下派人来寻你。” 两人几乎同时眼睛一亮,夏昕雅率先说:“要不求求五哥?” 霍隽深沉吟片刻,双手握拳道,“只是求恐怕不行,咱得拿出态度,得发难! 这样,你去质问小叔叔,就问小叔叔干了什么,怎的一回来就病了。 得让小叔叔有愧疚感,才能逼他帮我们。” 夏昕雅面有难色,“你说的轻巧,你敢去吗?诚心害我是吧。” “我敢!但是男女有别,我没你名正言顺哪。你要怕,就我去!谁怕谁啊!” 霍隽深急眼了,这是他能抓到的唯一的一根稻草,也管不了许多,抬腿就要走。 夏昕雅也不想了,跟着他一起,“那……一起去吧。” 两人气势十足直奔太祖皇帝住过的天字号厢房,走到通道看见门外守候的九仓,又都没了底。 气势汹汹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了怯意。 第14章 掩饰不住的欢喜 “你……”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撇转开头。 “要不,还是求吧。”夏昕雅弱弱地建议着。 霍隽深眼睛一闭,边走边喊,不给自己留退路,“小叔叔,你昨天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十一娘回来就高烧不退了?” 元琰正在房中作画,听到吵闹,不悦地放下了毛笔,开门就听到最后一句,情绪转为了关切,“她病了?” “可不是,高烧不退,脸都烧红了。”霍隽深焦急地回答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虽然他们年纪尚轻,不需要完全回避,终究是于礼不合,霍隽深只得含糊其辞地推出去,“听……听郡主说的。” “对,我告诉她的。”跟在他身后的夏昕雅强硬地点点头。 “行了,你们俩回屋吧。” “五哥!”夏昕雅以为他不管了,急切地叫了一声。 “不是说病了,我去请御医。”元琰凉飕飕地补充一句,“你们找我不就这个目的吗?” 夏昕雅忍住被拆穿的尴尬,甜甜一笑,“谢谢五哥。” 见元琰出去了,霍隽深不敢相信地松了口气,他紧张地手心都冒汗了,伸着脖子轻声问:“这么容易吗?我那个态度,他也没追究?” 夏昕雅点了点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看来五哥真是个面冷心热的。” 元琰的脚还没有恢复,女儿家的院子,他也不方便进入。 简单交代了九仓去请御医后,想着此事应当瞒不过皇上,故意进到二皇子夏元道的房中讨水喝。 见门口没有守卫,元琰直接敲门而进,“二哥,你这儿有水吗?给我一杯,我屋里水太烫了。” “瞧你这儿气喘吁吁的,干什么去了?” 夏元道原在房中苦思,坚持要来的是老五,来了之后一直闷在房中不出的也是他…… 除了罚跪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老五似乎什么都没干,这人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想曹操曹操到,夏元道借着倒茶掩饰住不自在。 元琰一杯水下肚,夸张地喘了口气,“终于喝上水了,刚去请御医了。” “你又怎么了?病了?” 夏元道本能地后退两步,似是怕他传染一般。 “不是我,是我昨日罚跪的那个,华宁刚来找我兴师问罪,说她高烧不退。 二哥,你说这是不是故意赖着我,也忒娇气了点吧,有这么容易生病吗?” 元琰一脸无辜颇为无语地抱怨着。 几分欣喜自深沉的眸中一闪而过,元道装作关切地责备几句, “不是二哥不帮你,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个小丫头啊。 郡主都诉苦说她们为了擦地整夜未眠,这山上风呼呼吹的,你让人罚跪? 可不是顶不住了呗!现在什么情况,可别闹出人命啊!” 元琰一脸不相信,“我让御医去瞧了,具体情况的还没回报,跪一会儿就出人命了谁信呢?分明是故意赖我。” “这可说不好,我可听说这观里死过一个丫头的,也是突然发病。” 夏元道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提起下午听来的消息。 “不至于吧。”尽管嘴上硬着,元琰的语调已透出一丝不安。 夏元道的关心点略有不同,“郡主跟你发火了?” “嗯。” “这丫头也太没大没小了,不过你也是,好端端地你干嘛跟个丫头计较。” 夏元道叹了口气,“算了,你就别给她添堵了,二哥替你去瞧瞧情况,如何?” “那……就多谢二哥了。” “自家兄弟,何须言谢,你脚还没好,快回房休息吧。”夏元道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可以亲近霍隽深和夏昕雅的机会,二皇子自不会放过,当下穿上披风就往郡主的院中走去。 半道才想起天色已晚,随意进出似有不妥。 犹豫间,正巧遇到了往回走的御医和九仓,赶忙问道,“病得很重吗?” 夏元道眼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欢喜,话一出,那份藏不住的喜悦语调把他自己都吓到了。 旋即轻咳着掩饰住,沉声道:“病人情况如何?” 两人行了礼,御医满脸严肃,如实回禀道:“回殿下,很重。再耽搁,脑子估摸就烧坏了。” “可是罚跪罚的?” “啊?臣不明白,殿下所言何事?” 御医神情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九仓几不可见地咬了咬牙。 夏元道扫了一眼九仓,放过这个话题,“郡主心情如何了?” “禀殿下,老臣去时,华宁郡主已经回房了。” “行了,你们走吧。” 夏元道摆了摆手,他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听到夏昕雅回了房间,他也不往前走了。 站在原地琢磨了会儿,决定先去找他的好父皇谈心。 第15章 慧极必伤 迎启帝正在批折子,听到是二儿子,准他进来。 夏元道也不兜圈子了,一脸严肃地开了口,“父皇,五弟可能闯祸了。” 迎启帝放下笔,眉心微皱,“又怎么了?” “您还记得五弟昨儿罚跪了一个丫头吧…… 那个丫头,病了,还挺严重。 御医说,再耽误点,恐怕人就烧没了……” 夏元道故意停顿了下,观察着父皇的反应。 “有这种事?” “五弟好像也知道自己闯祸了,来跟儿臣求救。儿臣便去瞧了一眼,正巧遇到御医出来,便问了两句,情况着实严重。 儿臣担心闹出人命,赶忙过来知会父皇。” 他觑着龙颜仔细地把过程了说一遍。 迎启帝狠狠地揉了揉眉心,“朕就知道,老五这个不近人情的木头脾气迟早出问题!唉,一个两个就没有一个省心的。” 夏元道忍住笑意,跟着叹息一声, “唉,五弟什么都好,就是太铁石心肠,像个木头冰块! 不过五弟想来也是慌了,貌似那丫头和郡主的关系还挺好,郡主都跑来跟老五兴师问罪了。” 迎启帝对于这种琐事没兴趣,听儿子提起郡主不由又想起作威作福的那些官差,眼底起了愠色。 “都怪这些好大喜功的!好端端磋磨孩子干什么!一共就两个女娃娃,一个还没好,一个又病了。真是造孽!” 父子三人原本定于当晚就要下山,迎启帝当然不会因为一个丫头生病就变了行程,但因为二皇子的这番告状,倒是仁慈地把御医留下了。 “师父,结束吧,求您结束吧!” “不能结束!道长,你坚持住,我可以加钱!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能结束!” “师父,下雪了,她们已经在发烧了,再等下去,她们一定会死的!您也会无法善终的!停手吧!” “你闭嘴!再敢说一个字,老娘割了你的舌头! 道长,一应后果我来承担!绝对不可以功亏一篑! 不过两个臭丫头,死就死了!贱命一条,有谁在乎!能给我儿续命是她们的福气! 道长放心,圣上巴不得这些烫手山芋早死了,最多治长宁观一个管理疏漏之罪,本郡主一定保你平安!” 躺在棺材里的小丫头,不知何时睁开眼了眼,她奄奄一息,冻地吸一口气都觉着鼻子抽着疼,却一动不能动。 绝望地望着漫天而下的雪花片,眼角滑落一滴泪,我还能见到爹娘吗? 他们会想我吗? 像我想他们一样。 好像见不到了… …… 无忧冷汗淋漓,脑袋摇来摇去,沁骨之寒让她猛然睁开了眼。 本能按着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脏,恍惚地看着熟悉的蚊帐,小口地喘气,是梦! 都过去了,别怕! 过去了。 回过神来,看到趴在床边的孟姨娘,无忧不敢发出动静,想了想,轻轻给她披上了一件外衣。 每一次发烧,无忧的心情都会很差很烦躁。 昏昏沉沉间她会梦到很多东西,有经历过的,还有很多没见过的地方,梦里好像有很多个不同的世界。 除了噩梦,她经常重复着着的一个梦,是一个长相与她相同的短发女子穿着露胳膊露腿的衣裙,坐在在一个柜子前手指乱飞地按压着什么,很好听的曲调便盈盈入耳。 她想那可能是一种乐器,可是她从未在现实生活里见过。 她试着画出来,问过郡主的琴师,对方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有时在光华璀璨的房间,整夜整夜地抓着脑袋唉声叹气,地上四散着她看不懂的符号,嘴里叼着一根燃烧的长条。 在梦里,即使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中,她的结局依旧不好。 不是飞到高空重重摔下,就是自己从高空中一跃而下,惊醒时眼前的画面永远全是血,全是噩梦。 像是被诅咒了,一发烧就做噩梦,好像是那年秋天醒来后留下的怪症。 每次发烧醒来,她好像理智都烧没了,只剩下伤心,无边的悲伤吞噬着她,眼泪止不住地流。 不知为何而哭,不知为谁而哭,只是被她封存的眼泪都有了自己的志向。 无忧闭眼躺了一会儿,诸多的情绪铺天而来,压得她躺不住了,终是轻手轻脚下了床。 孟姨娘连着照顾了无忧两宿,早就熬不住了,在小姑娘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推门关门下,竟是没醒。 天才微亮,早晨的空气十分清冽,她大口呼吸着,似是想将内心的恐惧、愤怒、憋闷一吐而开。 担心打扰到旁人,无忧心绪不宁地走出院子。 她不喜欢自己哭,每次难过,都会借着散步借着观景努力转移注意力。 她走了一圈又一圈,路过八角亭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这亭子修在边角的斜坡上,进亭的小路迂回盘旋,往日无忧从未主动来过。 她靠着柱子眺望了一会儿风景,隐隐听到了响动。 四下望了望,才发现她那日坐着的椅背上挂着一只折扇。 女孩小心地解下扇子,一面是墨气淋漓的山水渔乐,翻过来,入目便是苍劲有力的八个大字,“慧极必伤,善待自已。” 无忧读完又默默重复了一遍,“善待自己。” 好像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善待自己。 一时间五味杂陈,好不容易转移掉的那些难过又被勾了起来。 她甩了甩头,不允许自己陷入感伤,思忖着这应该是晋王殿下的字。 皇族轻易不会留字,这位殿下为何如此? 这……算是道歉? 无忧刚想深思,立马摇了摇头。 那双桃花眼太美,太幽深,太犀利,难以招架,还是不要想、不再见为好。 小姑娘静静摸着凤舞龙飞的字迹,默默在心里说了一句,“愿后会无期,公子珍重。” 第16章 黎明之前 迎启帝回京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陪都的官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长宁县知县被查,后知府,最后陪都几乎撸掉了一半的官员。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陪都的贪污案最后竟查到了国师清虚子的身上。 三月后,已是戴罪之身的清虚子再次来到了长宁观,给每一个丑时七刻的孩子,卜卦算命。 八个孩童,按照年龄顺序,挨个上前算命。 当夜, 谁也不知道的命相结果传回了宫内。 几日后,七皇子诞生,七皇子是迎启帝即位以来出生的第一个皇子,且是正宫嫡子。 迎启帝大喜过望,给其取名元满,当即宣布大赦天下。 所有因卦象被牵连的孩童也都将可以回家,如常生活。 消息传来时,除了无忧,所有人都在上马球课。 在这个平日硝烟味最浓的斗战场,一瞬间谁也不关心结果了,纷纷大笑着吼叫着奔跑着庆祝起来。 无忧在丹房,晦暗不明地盯着眼前的丹炉,熊熊火光把她的脸都照红了,默默地翻了翻她最后炼制的这锅丹药。 三个小伙伴一起在华宁郡主的房中吃了在长宁观的最后一顿晚餐——羊肉锅。 郡主爱吃羊肉,可是长宁县的羊肉膻味重,于是有了这些从京中加急运来的羊肉。 丫鬟婆子准备了满满一大桌的食材,锅子一点,烟雾袅袅。 三人默默等待锅开,本来以为会和以前一样吵吵闹闹,结果谁也说不出话,都红着眼睛默默盯着眼前的碗。 还是夏昕雅最先说话,面对未知的未来,最自信最嚣张的郡主也有了隐隐担忧,“你说我们回去后,能适应京中生活吗?” 这个话题最现实,也太沉重,无忧继续盯碗没接话,霍隽深挑着眉毛,贱嗖嗖地抬起头, “我应该没问题吧,你肯定够呛。” 夏昕雅一点就炸,美目怒瞪: “你什么意思啊,我还不如你了?” “我学的就是京中儿郎所学,你学了什么?绣花会吗?女学你学了吗? 闺中骨牌你会玩吗?琴棋书画你通了几样? 能理家吗?你这个脾气,也就我们俩容着你。 就说今晚你非要吃热锅子,你回到京中,这大热天的,谁肯陪你吃? 吃的脸上冒油,鼻尖冒汗的,头发都粘在脸上,体面全没了。” 夏昕雅没听出霍隽深内含的关切,只当他终于抓着机会奚落了,怒剜了他一眼, “不想吃就滚!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就会凶巴巴地吼人!等你回去了,还这样大大咧咧,不管不顾的说话,和你打交道的那些贵女不是要被你骂哭,就是要记仇徇私报复的。 你一整个打打杀杀的,你见过哪个闺中女子靠打打杀杀解决问题,都是八百个心眼子。 十一聪明,可是聪明人更难,宣国公府这些年怎么对你的,我们都有眼睛。 在这里好歹有我俩罩着你,回去之后天晓得要受多少委屈。 京里的都是人精,最会踩低拜高,你……” 霍隽深闷声闷气地数落着,说着说着竟真替她们担忧起来。 “别说的我们就是羊入虎口一般,要我说你才悠着点。 姑母什么脾气,等你回去,功课漏了馅,有你哭的!还有,回去之后,记得你是要叫我姑母的!没礼貌的臭小子!” 还是熟悉的味道,再多的关切都以夹枪带棍掩饰,听到他俩吵起来,无忧抽了抽鼻子,轻轻笑开了。 小姑娘默默在心里回答,我不会让自己受欺负的。 她笑了,霍隽深眼圈却红了,“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再这样一起吃锅子了?” 随着年岁渐长,男女有别,男女大防,即使旁人不说,她们自个也都要在意了。 无忧抿了抿唇,眼底也有些湿润, “见面的机会应该都不多了吧。你们俩还好一些。” 别离的意味越来越重,夏昕雅嗔怪道,“说什么呢,肯定会见到的,难道宣国公府还能拿绳子锁住你吗? 要不我们结拜吧,以后你就是我妹妹,姐姐见妹妹,谁敢拦我?” 见气氛真的伤感起来,霍隽深故作轻快调侃着: “好会给自己贴脸,一个时辰出来的,凭什么她是妹妹?三个人吃饭,凭什么只你俩结拜?” “你找揍是吧!跟你结拜有什么好?”果然,夏昕雅追着他打了起来,气氛又闹了起来。 夜凉如水,无忧在院中走了一会儿散散味。回到房中,看见孟姨娘坐在床上发呆,默默走近,“姨娘有心事?” 孟姨娘回过神,殷切地看着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只是轻叹了口气。 如此欲言又止,无忧哪能坐视不管,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姨娘跟我还不能直说吗?” 孟姨娘抿了抿唇,几番犹豫方启齿问,“此番回去,姨娘还能继续陪在姐儿的身边吗?” “姨娘不想回三房吗?” 孟姨娘垂下了头,缓缓地摇了摇。 无忧自小被孟姨娘耳提面命宣国公府规矩多重礼仪,心知跨房要人难度极大,一时还没有想到好的办法。 尤其宣国公府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她是持悲观想法的。 不忍孟姨娘这般少魂失魄神伤,尝试着安慰她,“那……我想办法吧,可能需要姨娘忍耐一些时日。” 第17章 姨母的见面礼 “我知道没有姨娘跨房跟着姐儿的规矩,府上又是那样重规矩的礼仪之家。” 孟姨娘眼底含泪,摇了摇头,“是我让姐儿为难了。” “姨娘跟我还说什么见外话,这些年你对我的好,我不会忘记的。 在我心里,你就跟我的娘亲一样。我不敢说一定,总之我答应姨娘,若我能过得好,必不会苦着你。” 无忧揉着她的手背,对于归家路,心中莫名没底。 “万万不可,姐儿折煞我了。” 孟姨娘时刻记着规矩,即使在没人在意的角落,亦是不敢逾矩。 即将回到那个多年冷漠相待的宣国公府,无忧心头也涌上诸多复杂情愫,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话。 “姨娘,我一直都好奇,为什么姨娘当初要跟我上山呢?” “当时我的孩子被过继给大房,老太君不准我再见他,心中堵闷,只想着找个没人的地呆着,眼不见心不烦……”孟氏轻轻叹息,似是陷入了回忆。 过继的事无忧听过,一时难过想要逃离她也懂。可是十多年来用心照顾,甚至不曾像陆氏那般发火出气过。 她总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但见她伤感也不追问了。 “你想要回孩子吗?” 孟姨娘惊讶地抬起头,“那……那是万万不敢的,只怕瑛哥儿也不记得有我这个人了。我没有别的念头,只盼着能继续照顾姐儿就好了。” 接人的车队浩浩汤汤,车马如龙,诸多父母亲自来接人,互相抱着哭泣的声音不绝于耳。 长公主算了吉时,在众人还在睡梦中,已经派了儿媳来接。 无忧听到鞭炮声才知道,霍隽深已经被接走了。 夏昕雅愤愤不平地念叨了一路,“真不够意思,竟然不跟我们告别就走了。” 无忧只得一再安慰,“长公主府如此决定,他也不能天不亮就闯进院子啊。” “你就会护着他!哪里就一句话也不能说了呢!”话虽如此,夏昕雅也有了回去后再难做主的真切感。 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马中,只有一辆简陋的马车属于无忧,夏昕雅二话不说拉着无忧进自己的豪华马车。 夏孝帝喜得麟儿,皇室活动众多,定王脱不开身,由侧妃卢氏来接。 帘子一掀开,车中坐着一个衣着华贵满头珠翠的妇人,无忧行了礼,被拉着坐进软垫。 炎炎烈日,车内十分凉爽,乌漆的眸子一转便瞧见了长矮桌下放着的两个冰盆。 矮桌放在边角,桌上有序摆放着几样茶果点心,美丽的贵妇人轻摇着扇子,眉眼含笑地示意她们随意。 几次对上贵妇人含笑的目光,无忧心里微微发毛,横眉冷对她不怕,这种感觉不到恶意的观赏,反看得无忧浑身不自在。 难道是因为她没妆扮? 无忧默默想着自己是哪里出了错,就听贵妇人柔声道,“真是巧了,郡主一起的玩伴竟然是你。你可知,论辈分,你要叫我一声姨母的。” 无忧惊讶地抬起头,比她表情更夸张的是夏昕雅,“姨娘是……” “她的母亲,宣国公府卢氏,是我的嫡姐。” 完全预想不到的展开,让无忧的心突然紧了一下,莫名局促地叫了一声姨母。 “好孩子,初次见面,我这个姨母也没什么准备,给你一个镯子吧。” 美丽的妇人从白皙圆润的手腕褪下一个金镶玉的镯子,言笑晏晏地看着无忧,“手伸出来。” 无忧愣住了,那镯子一看便是价值不菲,她一时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 “姨母好意,十一娘感激。可是……” “我知道嫡姐不喜奢华,可是姑娘家身上还是要趁着金玉之物才好。 这个见面礼已然晚了许多年,你要是不收,我当真要闹到你母亲面前的。她要是责备你,你便让她亲自拿来还我。” 所谓长者赐,不可推,话说到这份,再不收就是讨人嫌了。无忧不想惹她不快,浅笑着伸出手,“多谢姨母。” 那镯子戴在妇人的腕子,十分相衬,挂在无忧的手腕,不伦不类,空荡荡的。 贵妇人心疼地摩挲着她的手背,“太瘦了,回家可得娇养些。” 夏昕雅回脸轻声说:“原来是你母亲不喜欢奢华。” “可能吧。”她尴尬地笑了笑,各种滋味涌上心头。 有了这层情分,夏昕雅彻底放开了,笑嘻嘻地缠着卢氏问东问西。卢氏一一耐心解答,不见半分烦躁。 无忧看着她俩说说笑笑,心中压着的石头更沉了。 第18章 归家进门 马车到了城门,夏昕雅要进宫去,无忧回到了后面跟着的小马车。 孟姨娘见她回来,赶忙拉她坐好,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具,手法娴熟地给无忧上妆。 不施粉黛的小脸在孟姨娘的用心下,渐渐精致起来。 无忧的眉眼比一般女儿家多了些英气,上妆之后,颇显气场。 孟姨娘怕她英气逼人招老太君反感,故意给她画得柔和些。 陆氏看着看着也有了笑意,“我们姑娘还是漂亮的。” 两人都聚焦在她的脸上,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这才注意到,“这镯子……” “姨母给的。”来不及细说,马车就停下了。 马车停在了后门,无忧下车一瞧就知此处不是正门。 孟姨娘说过,正门口摆有两座太祖皇帝钦赐的石狮子,威风凛凛,栩栩如生,是宣国公府曾得天家恩宠的象征。 孟姨娘也诧异了,捏着手帕,“没走错吗?” 山上不闻不问,尚能勉强自欺是离得远,多有不便。回到家还如此怠慢实在说不过去了。 孟姨娘想宽慰无忧,嘴皮动了动,最终叹了口气,“许是府内有贵客。” 十多年后的第一次进家,竟是让她从杂乱的后门进,无忧的心渐渐沉底,闷不吭声跟着走。 接人的婆子看出了她们的不满,挤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姐儿别觉得走后门不好,这门离秋阁近,姐儿不用绕远累脚。您看,就在眼前了。” “住秋阁吗?” 孟姨娘眉心紧锁,手中的帕子都要被她拧成一根绳了。 无忧忍着不爽淡淡问道,“秋阁是什么地方?” “以前是老爷的两位姨娘住的。” 孟姨娘凑近轻声补充一句,“我在的时候没生孩子。” 没生孩子的姨娘与丫鬟没什么区别,想过可能会不被重视,没想到竟会被这样彻底无视。 对家的期盼,对家人的渴望,在这一瞬间,跌到谷底。 无忧眼露寒光,不想维持这可笑的体面了,“原先住这儿的人哪去了?都没了?” “哎哟,哎哟,姑娘说得什么话,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 婆子双手合十拜了拜,无忧幽幽地又来一句,“那就是没死?” “哎哟,哎哟!” 婆子怕她再说死字,赶紧答,“两位姨娘都放归了。” 孟姨娘默默拽了拽无忧的胳膊,现实如此伤人,实在也说不出让她收敛的话。 无忧冷哼了一声,快步往前走。果然没走几步就看到了脏污斑驳的秋阁两个字。 这院子狭窄,两层小楼。院中草木杂乱,一看就很久没人住了。 无忧断了最后的一丝遐想,默默进屋。 上了二楼,房间被简单收拾过的,还算干净。 房中一个小丫鬟正在铺床,看见无忧立刻放下,福身行礼:“青枝见过十一娘子。” 小丫鬟的童音太过稚气,无忧微微蹙了眉头,“你多大了?” “九岁。”青枝瑟缩地垂着头, 垂在两边的手指微微发抖,如临大敌。 “没事了,你继续铺吧。” 房间不大不小,竟不如她在山上的房间宽阔。唯一的丫鬟怯生生的,年岁还小,一看就不是能张罗事情的大丫鬟。 孟姨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孟姨娘终究是三房的人,帮她把东西安置妥当,走向坐在床边出神的无忧。 “娘子保重。” 无忧知道这是要分别了,她站起来,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姨娘,我会接你回来的。” 宣国公府一点体面都不给的怠慢,让孟姨娘已经不抱希望了。 她眼睛红了,强忍着泪水叮嘱着:“姐儿要照顾好自己,宣国公府家大业大,难免受委屈。” 无忧又说一遍,“三个月之内,我一定接你。” 孟姨娘怜惜地摸着她的脸颊,“好,姨娘等着。” 三房夫人是帮着老太君掌家的南荣氏,是老太君的左膀右臂,接人的婆子也想到南荣氏面前露个脸,就自请去送孟姨娘。 无忧点了点头,目送她俩出去,然后看着犹豫的陆氏,无忧直接开了口,“奶娘也是要走的吧。” 陆氏抹着眼角,“是有些想家了。” 无忧将头上的四个金钗全部摘下, “这四个金钗,是郡主给我的礼物。给闺女给媳妇儿,都是极大的体面,奶娘收下吧。” 一想起孟姨娘在颠簸的马车里给她专心打扮,无忧的心就更沉了,一个处处觉得自己上不了台面的姨娘尚知要维持体面,宣国公府竟…… “姐儿……” “奶娘跟我吃苦受累了十多年,家中还不知何等光景,手里要是拿不出点傍身的,定要遭人嫌的。” 第19章 都给我滚! 陆氏是被夫家骗着上山的,难免牢骚满腹。 本来第三年无忧已经不吃奶了,她是有机会下山的,夫家舍不得宣国公府给的双份钱,亲自上山威逼利诱哄她留下,不留就要休妻。 她嫁进门三年只生了一个闺女,自觉对不起夫家,只能咬牙应下。 日子苦闷,思女心切,对无忧又爱又恨又怜。 “老妇是个粗人,这些年上头的时候没少冲撞姐儿。姐儿心肠好,从未亏待过老妇,让老妇存的些银子,这钗子是万万不能再收了。” 临到分别,有了几分真心,陆氏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那就拿两个,当个凭证,日后遇到困难,可拿钗子来找我。” 陆氏心想,你都自身难保了,真有困难,找你有个屁用。 但一想,如此困顿这孩子还想着帮她解忧,心头又酸又暖,热泪滚下,“多谢姐儿,姐儿也要好好的。” 到底是自己喂大的孩子,陆氏自是盼着她好。 一夕之间,熟悉的人全都送走了。 无忧闷闷地站在窗前,默默地打量着宣国公府的占地,一屋接着一屋,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 她伸手指向隔壁热闹的院子,“那个院子干嘛的,好像人挺多?” 就这一会儿,已经看到好几个人进出了。 青枝抓了抓头发,似有些难以启齿,最后低声答道,“那是给不能归家的丫鬟婆子住的,没有名字。” 无忧心中一沉,虽已有预感,还是难以接受。 偌大的府邸,竟然腾不出一间主人房给自己,竟然把她安置在下人住的角落。 这已经不是无视,是一点体面都不给,是故意折辱了。 世上最难受的莫过于至亲之人的忽略冷待漠视,承认自己不被爱不被在意,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尤其是对一个孩子。 长久的渴望和期盼,在这一刻变成了无数的刀子,狠狠扎刺着她的心。 她忽然很想回到长宁观,在那里,她还能找上许多借口自欺。 “十一娘子在吗?”院中的传来一声清脆的询问打断了无忧的沉思。 来人缓缓走进,福下身子,“奴婢是二夫人房中的鸣芬,夫人请十一娘子去屋中小坐。” 无忧心中闪过一丝不屑,冷冷瞥了眼上门的第一位客人,和屋内丫头同样的服饰,不过她是青色的。 “她没长腿吗?” “啊?” “你的夫人没长腿吗?谁想见我,自个来。”她不耐烦地重复一遍,撂下这句话,就转过了身子。 鸣芬慌忙解释道,“夫人是盼着娘子的,只是这几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才没有亲自来接。” 无忧冷笑着,“那就等她病好了再来,我可不想被传染病气。” 拒人的态度如此坚决,鸣芬知道这是请不到人了,只好福了身子,静静离去。 所谓的家竟然比山上还窒息,无忧关上窗户,打算睡觉。 青枝惊讶地看着脱外衫的人,“娘子要休息吗?” 她不想吓到迁怒这个孩子,压着坏情绪,轻轻嗯了一声。 老太君本来不想召见了,听闻卢氏去请人没请到,立刻传了燕嬷嬷去请。 燕嬷嬷走到地方,听说人在睡觉,脸色瞬间沉了。不是午觉时间,呼呼大睡,成何体统! 当下示意青枝去叫,青枝怯懦地低喊了几声,没人理。 燕嬷嬷厉声道:“大点声!” 青枝瑟瑟发抖,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大声喊:“娘子快起来,老太君要见您,要给老太君请安了。” “请你妈的安!” 气不打一处来的女孩在床上翻了个身,对扰她清梦的破口大骂,抡起枕头就往外砸,“没长眼的狗东西,都给我滚!” 燕嬷嬷是老太太房中的老人了,各房夫人姑娘都要给她几分薄面,很多年都没见过这种脾性的小娘子了。 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仓促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先派人回禀。 老太君一听她在睡觉已经不爽,再听骂人摔枕头,老脸彻底挂不住了。 “孟氏是干什么吃的!都不教她规矩的吗?怎么把孩子带的这般粗鲁粗鄙!”老太君气得茶都喝不下,一杯子拍在桌上。 急匆匆赶来看热闹的几位媳妇也都大惊失色,视线一致地看向卢氏,卢氏惊惧之下瞬间红了脸。 “其实吧,她没有规矩不是意料之中吗?种什么瓜得什么瓜,那陆氏只是个乳娘,大字都不认得几个。 孟姨娘是念过几日女学的,但是小门户出来的懂什么方圆规矩。 当初在府里,自己都没少闹笑话,难道母亲还幻想这两人能教出进退得当的大家闺秀吗?” 第20章 现在想起是嫡女了 三房夫人南荣氏难得没有圆场宽慰,看好戏般地扇着扇子,她一直嫉恨孟姨娘先生下了儿子,打了她的脸,隔了十多年,仍是没有好话。 “那也不能,那也不能!便是院中的使唤丫鬟,也没有她这般低俗粗鄙!” 五房媳妇安氏摸着肚皮,不以为然,“那是您会调教,我院里的姨娘比这儿鄙陋都有,这见我肚子……” “放肆!” “混账玩意儿,她是宣国公府的嫡女,你竟拿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作贱她!” 老太君啪地把茶杯扫到地上。 她虽谈不上疼爱,但刻在骨子里的尊卑有别,让她听不得一丝亵渎,轻贱嫡长子的嫡女就是轻贱宣国公府,这是打她的脸。 “儿媳失言,儿媳不是要折辱自家姐儿,是……是想宽慰母亲看开些,是担心母亲气坏了的身子!” 安氏惶恐地扶着肚子站了起来,连连道;“儿媳失言。” 南荣氏赶紧站起来,快步走到老太君身旁接过丫鬟的扇子,亲自给老太君扇着。 “母亲消消气,大热天的可得保重些,五弟妹一时糊涂,自当狠狠训斥,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老太君黑沉着脸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长房周氏有些不忍,“母亲,要不先让她坐下吧,瞧着脸色煞白的,头几个月的肚子得仔细些,万一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大着肚子又如何,谁没生养过?就你们惯着她!从前就常语出惊人,余想着她年纪小,是率真,就没拘着她。 自从肚子里有了货,胆子是越发大了,跟余竟说起风凉话了,她眼睛里还有谁啊!上梁不正下梁歪,她要是这样尊卑不分的混账玩意,余宁可她肚子里没……” 老太君及时咬住了舌头,没让不吉利的话脱口。 南荣氏扇地更卖力,连连劝着,“使不得,使不得!” 安氏忍着委屈,无奈地继续认错,“母亲消消气,都怪儿媳关心则乱!” 眼见老太君出了些火,平日最得老太君偏疼的四房媳妇谢氏才不紧不慢地说,“我懂,我懂母亲的气恼。 十一娘要是个庶出的还好,偏偏是嫡出,偏偏还是承袭爵位的二哥家的,日后少不了要带出去赏花逛公侯园子。 她本该是咱府上的脸面,母亲是担心她成为大疮疤。 好在人回来了,母亲也别急,二嫂是最知规矩妥帖的,有她身体力行示范,您盯着,不行,我也帮把手,咱这一家子世家女儿,还愁教不好吗?” 卢氏也规规矩矩地站起来,“母亲,五弟妹年轻,一时失了分寸,话赶话了,您指教归指教,别真的吓到她了。” 老太君见台阶铺的够多了,长叹一声,“你们就护着她吧!” 安氏哪想得到好好的吃茶看乐子,竟是火全烧自己身上了。 想不通也气得够呛,一回来就摔了扇子帕子,扯了一只鞋子丢出去! “这老太太真有意思,把孩子丢在山上不闻不问的是她们,丢到下人房远着的也是她们,现在想起来是嫡女了?” “谁家嫡女住边角下人房啊! 自个都不拿自家嫡女当宝贝,别人说两句,又气地浑身发抖。 做戏给谁看啊! 我今儿算懂了,什么叫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啊。” 丫鬟鸣秋听个开头就吓得直冒冷汗,速速捡回来鞋子,手忙脚乱地赶紧把窗户全都关紧,惴惴不安地劝道:“您少说两句吧。” “凭什么少说!我偏要说!出去受气,回来还要看你眼色是不是!” “婢子不敢。” “这事我还真就不怕说理,有本事都把这事掰开了说! 她怨谁啊,自己不送正经人去,撒了两颗黑豆子,想得到一个金豆子,老天爷都要笑她痴人说梦的!” “规矩规矩规矩!她又教出什么懂规矩的儿子了!” “自己的嫡长子整天追着骚狐狸,老三是个书呆子,最出息的那个大官儿子还在里头关着,能不能出来都不清楚! 还有她这个幺儿,一天天不消停,往院子里收人的不都是她的好儿子!” 安氏也是一肚子的憋屈,虽说妻子怀孕,找通房是大户人家的常事。可这才三个月收了两个通房丫头,抬了一个姨娘,着实可笑。 眼见着她越说越激动,越扯越多,几乎把一家子的爷们全数落了遍。 鸣秋吓出了一个踉跄,急着提醒,“您知道这院子有不消停的,小心让被不安分的听了去搞事情,会有大麻烦的。” 安氏脾气上头,不屑一顾地啐了一口,“搞啊,我怕她搞啊。我给她留面子,就以为老娘好欺负了!” “几个媳妇儿,次次拿我发作,不就是看我进门时间短,好欺负吗? 她还以为这是以前那个风光的宣国公府啊!老娘也是倒了霉了,进到这个中落又虚伪的地!” 她拽下另一只鞋子,甩手又扔出老远,“新鞋子什么时候做好啊,这脚都胖成这样,还天天让我穿旧鞋。” “快了,快了,晚上就能送来了。” 鸣秋连忙安抚,又拿出一双宽松些的鞋小心翼翼地伺候她穿。 第21章 初见父母只想怼 东宫思玄一进门就听小厮禀告,老太君叫人反被骂,大为惊骇。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来到卢氏的屋子。 “到底怎么回事!” 这夫妇俩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平素来往极少,成婚二十多年,卢氏一共只生了那对龙凤胎。 这些年,东宫思玄基本隔十日来卢氏房中住一晚给母亲交个差,平素都轮流宿在几个姨娘屋里。 卢氏嫌弃东宫思玄浪荡,东宫思玄看不上卢氏端庄,活生生一对维持着体面的怨偶。 东宫思玄毕竟是承袭爵位的嫡长子,他一发火,下人哪敢怠慢,两个婆子立刻上路去抓人。 于是宣国公府就有了从未有过的一景,一个顶着个鸡窝头的娘子,睡眼朦胧的被两个老妇拖拽着走。 秋阁在最里边的角落,从后到前,要经过很多的院子,如此不顾体面的走法,自然引来了诸多的张望。 谢氏带着女儿东宫若初去陪老太君吃饭,冷不丁遇上,实在看不过去,沉着脸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婆子恭敬地给她福身,“二爷要见十一娘子。” 谢氏上下打量了无忧一眼,眼底尽是不满和嫌弃,“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头发都乱成什么样了,怎么让她这样就来了?” “回夫人,是二爷说拽也要拽来的。”婆子低声地回答。 被松开后,无忧大喇喇地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不叫人也不行礼。 若初看在眼里,微有嫌弃又好奇地打量着,“她就是十一娘吗?” 谢氏最受不了主子没有主子样,下人没有下人样的,不耐烦地甩着帕子。 “行了行了你们快走吧,再说下去,咱们也要一并被下人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话了。” 两个嬷嬷见谢氏动气,不敢再明目拽人了,只得不断催促着她往前走。 走了几步,无忧仍隐隐听到背后传来的嫌弃痛斥,“二嫂怎么生出这么个孩子!” 没人在意她被如何对待,只在意她丢了他们的体面。 好一个虚伪无情的宣国公府。 无忧跟着婆子走了好大一圈,走到脚都疼了,才来到长青院。 这一路,她看似迷糊,其实默默打量着府内的布局架构。哪里人多,哪里人少,哪处杂草多荒僻些,微微有了心数。 卢氏不安地在房中走来走去,见人进门,不悦地皱起眉头,“怎么让她顶着乱发就来了?” 无忧定睛一瞧,这妇人一身低调的灰白立领纱衫罩住高腰百褶裙,皮肤冷白,体态端庄。 云鬓一丝不乱,插着几根精雕的玉钗,秀目黛眉,眼角微微有些岁月的痕迹。 白皙如葱的手指戴着一枚镶嵌翡翠的金戒指,腕子上的翡翠玉镯随着她的抖动,上上下下滑动。 卢氏将她引到里间,吩咐丫鬟给她梳头发,“下午母亲去叫你,你不该拒绝。” 无忧微扬着脑袋,视线冷飕飕地落在卢氏脸上的,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我还不该拒绝你是吧?” 卢氏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掩住情绪,“你累了想休息,母亲倒是能理解。但是姑娘家不可那样说话!” “睡中不长眼睛,以后哪个没眼的再来扰我清梦,骂她都算是轻的!” 小姑娘看向镜子,乌漆漆的眼眸在镜中与卢氏对望,柔声细气地丢出最狠的话。 “你!”卢氏何曾见过这般顽劣的孩子,顿时嘴角僵了,不知如何应对。 外间支着耳朵喝茶的东宫思玄沉不住气地放下茶杯,男人一袭暗绿锦袍,鬓间已有了些微白丝,浓眉大眼仍可看出年轻时的风流潇洒。 他走近了几步,靠着碧纱橱往里看,“进来半天了,不知道叫人吗?” 无忧有意识地转着滑到手掌处的金玉镯子,眼皮子都不抬,“父亲,母亲。” 东宫思玄恼归恼,关心地另有其事,“接你的人说你是坐华宁郡主的马车回程的?你同华宁郡主走得很近?” 十多年不闻不问,回府便是试探人脉。小姑娘的心情不能更低落了,垂着脑袋淡淡说:“女儿寄住在郡主的院子里,与郡主抬头不见低头见。” “那关系好不好啊!” 无忧心里本就存着气,似笑非笑地扬起下巴,“父亲觉得,刚才拖拽我的两位婆娘和您的关系好不好?” 东宫思玄明白了她的意思,老脸一僵,面色铁青,“你倒也不用这般自轻,你好歹是我宣国公府的嫡女!他们固然金贵,你也不是草芥!” 无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着前后摇晃下身子,捂着嘴巴不说话了。 第22章 父亲有够虚伪的 感觉到被讽刺,东宫思玄厉色了几分,“你笑什么?” 无忧敛去眼中冷意,垂着头,双手状若不安地扣紧,“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靠人接济,自是抬不起头的。” 东宫思玄轻咳了两声掩饰尴尬,“这事是家中误会了,以为你们在山上没有花销,怕给你拿多了银子,反而惹来是非。 为父也是近来才知道,日常便可以往山上送东西的。” 她没接话,东宫思玄继续道,“爹知道你心中难免有怨气。这些年是家里对你照顾不周,如今回来了,爹会好好补偿你的。 必将你养的水灵,你也要拿出我宣国公府的气度,不可自轻自贱。” “父亲真是有够虚伪。” 虚伪的话一套接着一套,无忧听得恶心,不想再看他惺惺作态。皱着眉头,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说什么?” 东宫思玄和卢氏都怀疑自己的耳朵,骤然盯向垂着眼眸的乖巧小姑娘。 “让我走后门住秋阁就是宣国公府对待嫡女的方式?就是父亲想要给我的补偿?” 无忧仍垂着脑袋,轻声细语,可是字字句句都是戳心的刀子。 东宫思玄疑惑着抬起头,卢氏默默解释,“是母亲的安排。” 女孩冷笑一声,压根不接受这空洞的辩解,“都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看来二位的母亲也没把二位放眼里。” “你!” 看似低眉顺眼,十分恭敬,说出的话却句句戳人心窝。 东宫思玄起了火,见她言辞犀利,不好拿捏,火冒三丈地看向卢氏。 “谁安排的秋阁,便是母亲的交代,你就不会说两句吗?自己的女儿,自己都不上心的!” 卢氏默默受着怒火,弱弱地解释道:“三弟妹说一时没有空着的院子,先让她住下,再做安排。” 东宫思玄一掌拍在桌上,“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你搞没搞清楚这是谁家? 你才是嫂子,一个商户女,你也由着她作威作福?” 无忧无视对两人争吵,轻轻按住了鸣芬要束发的手,“不用扎了,一会儿睡觉还得拆,麻烦。” 卢氏听到动静,不赞同地回过头,轻声劝道,“还是扎上吧,披头散发不成规矩。” “那我来时顶着鸡窝头成规矩吗?” 无忧轻飘飘堵住她的嘴,看向东宫思玄,“父亲还有事吗?我还没吃饭呢?这府上有我的饭吗?不需要我自己去买吧?” 一言一句皆是讽刺,东宫思玄害怕她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硬着头皮扮演慈父。 “为父也还没吃,桌上的食盒你拎走一个吧。” 桌上放着两个食盒,无忧缩着脖子弯着腰,一一端出,很没礼貌地挑挑捡捡重新拼了一个食盒。 两个要脸面的端庄人都被她无拘无状惊得没眼看。 东宫思玄无奈地摇摇头,倏尔眼睛一亮,“你手上的镯子,哪来的?” 终于被注意到了,无忧故意晃着抬高了些。 “这个吗?来陪都接郡主的侧妃娘娘给我的见面礼。 她说我要喊她一声姨母,还说姑娘一定要金玉之物傍身。 说起来有趣,没想到唯一的见面礼还是从定王府收的呢。” 卢氏一下脸色青白不定,东宫思玄也有些没脸,还要嘴硬两句,“人家给你就拿呀,这般贵物不能随便收的。” “我想也是,我这种人一年仅有两身衣服的人哪配带这种金玉呢,当下就拒绝了。 可是姨母非要给我带上,还说如果不要,就让母亲亲自还给她。要还吗?” 无忧讪笑着歪头看向卢氏,眼底丝毫不掩饰的揶揄讥讽。 卢氏尴尬地只想找个洞钻进去,不自在地舔了舔嘴巴,“既然是她坚持给你的,你就留着吧。” “我想也是,估计是看我穿得太寒酸,连她都觉得丢脸了吧。” 小姑娘毫不留情地再补一刀,东宫思玄一口水呛在嗓子眼,惊得咳嗽连连,“你……” 无忧不再磨蹭,装好了食盒,咚咚敲了几下盖子,“那就麻烦方才的两位拎着了,她们力气大。” 卢氏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嬷嬷拎着盒子跟她走了。 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夫妇俩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分裂感。 这丫头行为无矩,瞧着寒酸瑟缩,说话细声细语看着很怕人,说出来的话却异常犀利,让人难以招架。 无忧揉着胳膊闷不吭声往前走。 拎着食盒的田嬷嬷默默盯着她飘飞的长发,一阵风过,隐隐感觉到一股儿说不出的杀气。 念头一出,田嬷嬷越走越不安,再一看周围竟看不到人影了,竟莫名畏惧地有些走不动了。 第23章 一只硕鼠换个老奴 田嬷嬷姓田名枫,是卢氏的陪嫁丫鬟,卢氏以弱为德,她从小护主相对彪悍。 东宫思玄宠爱妾侍,她当奴婢的再彪悍也少不了被房中的得势姨娘甩脸子,看人多年,知道无忧是个厉害的。 她想了想,略微凑近一些,主动缓和,“老奴粗手粗脚,方才给姐儿拽疼了吧。” “你怕我报复你?” 不似方才的细声细气,此时的声音像是冰窖里散出来,冷得田嬷嬷一哆嗦。 “怕就对了。”无忧冷笑一声,“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怎么拆了你这把老骨头却能不脏了手,扔在哪里才能不被发现。” 她说得轻飘飘,像是吃饭睡觉一样简单,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刀。 夜色黑沉,银光闪闪,吓得田嬷嬷心惊胆跳。 “姑娘饶命。” 巨大的反差感,冲击着田嬷嬷,田嬷嬷被吓坏了,慌乱中还记得食盒是她精挑细选的,稳稳放在一边才跪下求饶。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个小孩的低语,她却莫名害怕,莫名相信。 无忧淡淡扫着缩成一团的虎躯,踢了踢她的肩膀,“那是什么,给我抓回来!” 皓月高悬,倾泄了淡淡光亮,几米之外的草地里,一只大肥老鼠来回乱窜。 田嬷嬷不知她是何意,本能听话,手脚忙乱,扑了空。 忽然刀光一闪,那只老鼠停住了步伐,几不可闻的吱唔一声,就倒在她的一米之处。 田嬷嬷跌坐在地,吓得两股颤颤,方才若还存有一丝怀疑,现在是七魂已然没了三魂。 “还不捡回来?” 田嬷嬷肠子都要悔青了,哆哆嗦嗦,连滚带爬。 双手捧着被刀插死的大老鼠,连连磕头,“姑娘饶命,姑娘饶命,老奴一定听话。” 小姑娘双手背在身后,绕着她走了几步,“方才的事,若敢泄露半分,回去若敢有半点异色,这个东西就是你的明日。” “老奴明白,老奴遵命。” 无忧见好就好,也不多折磨她了,“回去打听清楚我爹今晚睡哪儿,把这玩意儿放他枕头上。” “啊?”田嬷嬷眼珠子都要惊出来了,没想到她行事步步惊世骇俗。 “不愿意?” “愿意愿意!”天大的事也比不过惹恼她,何况田嬷嬷内心深处早对姑爷怨念深重。 方才食盒中有一道拆骨肉,旁边放着一把刀,无忧挑挑拣拣,毫无规矩。那俩体面人不忍视之,正好给了她无声息地把刀藏进了袖中的机会。 通过乖乖听话的田嬷嬷,无忧大概摸到些宣国公府的情况。 宣国公府大爷,染病身亡,媳妇周氏带着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都已经嫁人了,全心全意守着孟姨娘生的那个儿子。 没了夫君的周氏和有不如没有夫君的卢氏关系不错。 她爹东宫思玄是二爷,也是嫡长子,日后承袭宣国公府爵位。她爹有一子三女,除了她还有两个姨娘生的庶女。 卢氏是四个媳妇里出身最高的,父亲官至副相,世家女出身,嫁进府七年,才有了这对龙凤胎,不争不抢,礼教规矩教出来的活菩萨。 三房是庶出,但夫人南荣氏八面玲珑,颇得老太君的倚重,帮着老太君掌家。 其女儿东宫芷妍在老太君面前十分得脸,孟姨娘的儿子正是南荣氏使计过继给大房的。 四房是老太君所出的又一个嫡子,官最大,夫人谢氏是老太君的娘家女,亲上加亲,老太君颇为给脸。 谢氏就是她方才见过到的夫人,那位姐儿也是老太君颇为钟爱的孙女东宫若初。 四房本是最风光的,就在无忧回来前的五天,老太君这个正二品的吏部尚书儿子,卷入案子,被带走调查了,至今没有消息。 四房平时不住在宣国公府,四爷官做大了后,为了便宜行事买下了隔壁的宅子。 若初定亲后被送到老太君房中教养,谢氏便日常跟过来给老太君请安。 五房也是庶出,媳妇安氏是续弦,进门不过两年,才有了身孕。安氏是南荣氏牵线介绍给老太君的。 宣国公府的主心骨,她的祖父东宫礼,两朝太傅,风光时曾为四大托孤重臣之一。 宣国公府的爵位源于初出茅庐的少年东宫礼三次救驾有功,太祖朝先封了伯后晋了侯,太宗朝再晋国公。 爵位承袭三代,也就是到她那个同胎弟弟为止。 这宅子是太祖皇帝钦赐,占地颇大,而这一片住的也基本都是太祖朝的重臣。 可惜高开低走,自先帝朝,东宫礼就没了恩宠。这宣国公府本就是靠着老爷子一人撑起,他一没宠,自然只剩个空架子,每况愈下。 第24章 无忧拜见老太君 无忧不用问都知道,这种祖上荣光的人家,大多都有个臭毛病,不管时下否得势,都好面子穷讲究。 入夜,二房院内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不知哪来的一只死老鼠,吓得东宫思玄兴致全无,哭爹喊娘。 他披着外衣顶着乱发,将卢氏姨娘婆子丫鬟全都叫到院中训话。 一时间,吵闹声,哭泣声,辩解声,闹了很久才消停。 田嬷嬷回来后怕被瞧出异状,就让人禀了卢氏她似乎有些发烧,卢氏知后准了她休息。 她缩在被窝里,忐忑不安,听着外面的叫骂,脑中全是老鼠倒在她眼前的猝不及防。 窒息般的恐惧感让她久久无法入睡,直到夜深,仍心有余悸,瑟瑟发抖。 无忧住的偏,距离老太君的银杏院足足要绕上一圈,哪怕她最早出门,也会最晚一个到。 既不被待见,起再早也落不得好,她打定主意睡到自然醒。 老太君经历昨天的事,料想到她可能不会按时请安,早上看见请安的人没有无忧,半点不惊,也不发火,只当没这个人。 无忧睡到日上三竿才幽幽转醒,青枝坐在床脚处,垂着脑袋缝衣服。 小丫鬟其实做事挺认真的,就是性格瑟缩,年纪也着实太小。 无忧动了动腿,青枝听到动静忙站起来伺候。 桌上放着田嬷嬷送来的早餐,昨天被她一吓,田嬷嬷主动自请一日三餐给她送饭。 有人效劳,她乐意接受。 吃了几口粥,无忧看向青枝,“我一会儿要去请安,你认得路吧。” 青枝点了点头,“所有留在府上的丫鬟都要去银杏院听训的。” 银杏院,就是老太君的院子。 秋阁离得远,她朝着银杏院去的路上,已经有不少的丫鬟婆子回去禀告了。 无忧昨日行为太过惊骇,几房夫人听到消息都赶来看看她是何方神圣。 除了本就在银杏院陪女儿的谢氏,其他几房夫人住得都比无忧近,是以闻讯而动的大队伍反而都比她来的早。 进了院子,无忧就看见了一株巨大粗壮的银杏树,如伞一般撑开,叶子还没有完全变黄,一看就很有年岁了。 高门大户的布局,都是找风水先生一点一滴推敲出来的,哪处养花,哪处摆石,哪处存水,甚至种什么花,养什么鱼,搭配着哪里的土,都是讲究。 虔诚者还要结合自身的生辰八字挑选住处,甚至选阵眼摆阵,这些讲究便藏着居住之人心中最真实的期盼诉求。 无忧边走边看,她看得光明正大,不像打量她的人,都是微低着脑袋偷偷瞧,好奇又谨慎。 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没有规矩地四处张望,不动声色地把银杏院的讲究尽收眼底。 廊下站着一堆丫鬟婆子,丫鬟基本穿着两种蓝青两色的同种款式衣裙,和青枝身上的款式相同。 只不过青枝是这院中唯一一个粉色,可想这颜色是用来区分丫鬟等级的,婆子们的衣服似乎没有统一,以深色为主。 无忧在廊下看到了田嬷嬷,婆子们年长着年岁高,资历深,基本都没有垂头的,但田嬷嬷一瞧见她就垂下了脑袋。 早上送饭没见到人,此刻见着田嬷嬷又想起昨日的恐惧,瞬间头皮发麻,手脚冰冷。 这些丫鬟有老太君房中的,还有来请安的夫人姑娘房中的,都没资格进屋,谨慎地等在门外。 来得早的,或许能抢到廊下的位置,来的晚了,几乎都是站在院中晒太阳了。哪怕资历高,在老太君的院子,都不敢摆谱争位置的。 人虽多,都不敢弄出动静,所以整间院子静悄悄的。 无忧在众人偷瞄中,默默前进,进到屋内,迎接她的就是毫不掩饰的目光扫射。 她只认得昨日见过的卢氏和谢氏,按照她俩的座位,暗暗推算出这一堆女眷都是哪房的。 她穿着最朴素的灰色交领襦裙,布料已经被洗涤的变色发毛,素面朝天,头发简单窝着一个道姑头。 缩着脖子环顾一圈后,无忧呆呆地站在堂中,佝偻着身子,垂着眼睛,双臂在身前扭来扭去,像是被人多吓坏了,有些瑟缩。 一屋子的锦绣衣裳,把无忧衬得就像是从哪个穷山沟来讨赏的穷亲戚,不,穷亲戚穿着应该都比她好。 鹅蛋脸,五官还行,比起家里这些粉雕玉琢的姐儿肤色略黑了些,不难看,比起若初和芷妍,单看相貌并不出彩。 体态太差,一股没见过世面的寒酸样,不大气。 第25章 我能说不要吗 几房媳妇对视一眼,几乎都是这个想法。各房媳妇不管如何学问才艺,都是体态端庄,落落大方,最看不惯小家子气的。 老太君虽不满她的小家子气,见她还算文静乖巧,还算和煦地问道:“昨日是怎么回事?” 无忧心中冷哼,低眉顺眼又颇为惊惧地嗫嚅着,“有起床气,睡着了不认人。” 不管是不是实话,都算给老太君台阶了,三房夫人南荣氏继续帮老太君找回面子,“对对,有这样的。 母亲,媳妇儿听说过,有些人睡熟了被闹起来是要出个火才能醒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这也太吓人了些。”老太君顺着台阶下,装出个慈爱长辈样子,“在长宁观可学了什么?” “吃喝拉撒睡。” 老太君面色沉了沉,“可识字?” “识多少才算识字?会写自己的名字算识字吗?”无忧状若天真地歪着头,似乎在数着自己识得几个字。 屋内传来几声轻笑,老太君一个眼神,燕嬷嬷立刻往里间去了。 “琴棋书画,可有涉猎?” 无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傻乎乎地嘿嘿笑了几声,“祖母觉得那些东西会从天而降吗?” 五房夫人安氏也没忍住,跟着噗嗤一笑,尴尬地捂住嘴。见满堂都看她,复又解释,“母亲,琴棋书画又不是家常便饭,都要专门请人教的。” 没有一点满意的,老太君装不下去了,眼睛扫着几房媳妇,“都别闷着了,你们都是读过书的,说说,该怎么教?” “体态太差了,好像有点驼背啊。” “手都不会摆,哪有放手的,站姿也有问题,都不会站!” “哪儿哪儿都不对,底子太差了!” …… 无忧面无表情地听着这几个媳妇一个接一个的碎碎念,都是针对她的没有规矩发表意见。 “找几个严厉些的嬷嬷,从头教吧。” 终于,看似温柔的几位夫人一起露出了獠牙。 “十一娘,你觉得呢?” “我能说不要吗?”她讥讽地撇了撇嘴。 南荣氏忍着不悦,装作关爱地提醒说,“这种事都是老太君拿主意,你以后就会知道长辈的决定都是为你好。 以后跟长辈说话,问什么答什么,语气要恭顺,不要反问。” “既然我的看法不重要,何必问我。”无忧不屑地翻个白眼,对上老太君的难看眼色,才缩着脖子拖着长音说了一句,“是”。 老太君几乎确定了她是个没教养的家伙,怕失了体面,压着火气不与她计较。 “就这样定了,马上叫那几个嬷嬷来吧。” 老太君房中本有三个教养嬷嬷,府上那么多娘子,定亲后都是靠她们教导纠正。也是被无忧吓着了,没见过这么顽劣不堪的,三人谦让地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愿接手。 世家女都是从小学规矩,很少额外请管教嬷嬷,偶尔也有令人头疼的混世魔王,便要找特别厉害的人针对性管理。 管教嬷嬷一般需要教习三个月便有成效,剩下交由家中婆子监督。 所以厉害的管教嬷嬷并不需要长期养着,养着反倒让人笑家中女儿无状。 这四位嬷嬷就是这附近最有名的四位管教嬷嬷,人称刮魂四嬷。顾名思义,魂都给你刮下来一层。 南荣氏雷厉风行,昨日想好便已经差人去请。管教嬷嬷是需要算着日子提前请的,宣国公府临时请人,还算运气好,上一家大概在十日后结束。 南荣氏把得到的消息回禀老太君,“要不要换几个问问?反正家里找管教嬷嬷教导十一娘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媳妇儿听报有几个嬷嬷还是闲着的。” 找管教嬷嬷是大事,不点名道姓,便是将整个府里的闺女都陷入困境。南荣氏按照老太君的指示主动把消息放了出去。 “罢了,不差这十日了。十多年都过来了,等着吧。”老太君一言定下。 东宫思玄一回来就被卢氏派去的丫鬟请了进屋,他压着邪火满脸不耐烦,“有什么事快说。” 卢氏满眼忧愁地看着男人,“母亲要找四个管教嬷嬷教十一娘。” 东宫思玄不以为意,“教就教呗,她那个样子,娘亲愿意亲自教导,给你省事了。” 卢氏心知指望不上,也只能抱着这最后的救命稻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二爷仔细想想,这不是等于公然告诉所有人,十一娘没有规矩,行为无状吗? 眨眼就十三了,说亲就是这两年的事了。传出这个名声,还怎么说亲呢?” 第26章 罚跪也要整整齐齐 东宫思玄把茶杯一放,“糊涂,京城贵家谁不知道她的八字?夫人还指望给她说个高门吗? 依我看这孩子是废了,不说话就是闷葫芦一个,张嘴就能噎死人。 既没有天仙之貌,又无贤德礼仪,怨气还重。再不找个嬷嬷好生板正,日后连外地的婆家都要嫌她的!” 卢氏敏感地捕捉到关键,“夫君想要十一娘外嫁?” “倒也没有决定,还在考虑。” 他这种语气就说明基本打定了主意,事关尊严体面,卢氏也不能装聋作哑了,顿时黑了脸。 “亏你是当爹的,那日还说要补偿她,怎能如此出尔反尔! 二爷自己数数,除了指婚的,有几家的贵女外嫁了?” “就因贵女不外嫁,才是个稀罕货。家里现在的情况,你也是有数的。 江南的那些大户人家,她若能嫁了去,哪个会辱没了她。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留在京城才是害了她! 你是能养她一辈子,还是能给她找个不嫌她晦气的公侯世家?” 东宫思玄振振有词,这些年被朝堂搓磨,屡屡被贬,早没了书生意气。 心知无忧是不可能高嫁的,不如卖到外地也好多要些聘礼。明明是起了贪念想捞一笔,还非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素来软弱的卢氏也来了气,“你这话说给母亲听去吧。 十一娘再怎么说也是我们的嫡女,夫君张口就是外嫁,京中贵圈如何看我们? 自我贬低,开了这个先河,家中其他的姑娘也都别想嫁的好了!” “妇人之见,迂腐!日子过得好坏自个最清楚,要那些虚名做甚? 这些年家里姐儿嫁的最好的也只是个没油水的从五品侍中,你知道那些江南望族,一顿饭的费用,抵得上他们的一年俸禄!” “夫君是糊涂了,凡事都看钱,那做买卖的钱更多!夫君也要把女儿嫁过去?” 两人吵个不休,几乎要把平素一个月的话都说完了,正巧东宫老爷房中有事来叫人,管事的听个动静,赶忙回禀。 老爷子一听气得发抖,二话不说连夜把逆子叫来祠堂训斥! “列祖列宗在上,阿礼无能不孝,养出这么个自轻自贱的嫡长子!” 东宫礼对着列祖列宗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拿起家法,毫不犹豫地照儿子的背上抽去。 东宫思玄一看老爹这架势,就知道这打是挨定了,老爹气极之时,求饶只会打地更多更狠,只能咬紧牙关硬挺着。 还算结实的脊背被连抽三下,颤颤巍巍,前后晃着,终是稳住了没趴下。 “你个混账东西,给你取名思玄,你却变成了思钱!” “嫡女外嫁你也说的出口,你还有一点儿为人夫为人父的样子吗?你要老夫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老夫是造了多少孽,才生出你这个混账来气我!” 闻讯赶来的老太君,走到院中,听到老爷的疾言厉色,拐杖一跺,咬牙回头了。 回去的路上,气不过,命人立刻把卢氏唤来。 “你们二房真是好大的出息,老爷都被你们夫妻气得咳嗽了!” 老爷子在祠堂训儿子,老太君也不闲着,一听卢氏来了,不等她行礼,就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地地厉声斥责。 “儿媳知错。” 只是在房中争执几句,谁也料到事情能传到公爹的耳朵里。 在婆母面前,卢氏素来软弱,不管有错没错,都先认错。如今闹出这么大的事,她自觉没脸,进门便恭敬跪下。 “你们夫妻有话,关起门来说,敞着个门,说给谁听呢?说给谁听呢!”老太君拄着拐杖,眼睛若是能喷火,卢氏已经被烧成灰了。 卢氏咬着下唇,一言不辩,“都是儿媳疏忽,请母亲责罚。” “老身不止一次叮嘱你,要管着点管着点!偏你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忽略了丈夫,让二郎整日与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姨娘,和外面的商贾厮混,这才有了不堪之论。 夫君沦落至此,你能得什么好?” “你素来是个体面不出错的,可为人妻子为人母,怎么能只顾自己的体面,爷们的体面,公婆的体面,祖宗的体面,都不要了?” 卢氏再道歉,“儿媳有愧。” “你是个明白人,余也不说你什么了,你男人在祠堂跪着呢!怎么教养女儿,怎么侍候夫君,好生想想吧。” 老太君心里也郁闷,每次面对这个二儿媳,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若说她是装的,这么多年,次次如实。恭敬柔顺,任打任罚,私下也听不到半句抱怨。 出了门,人人都羡慕,老二娶了个活菩萨,可其中的苦,她倒是能体会几分了。 第27章 那就都别睡了! 卢氏其实心里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丈夫嫌她无趣,宠爱妾侍,她能怎么办? 难道要她学习那些妾侍,不要体面,搔首弄姿,忸怩作态? 她从小学的是女以弱为美,清闲贞静,行己有耻,动静有法,不道恶语。 从十二岁起,面提耳命,出嫁从夫。 丈夫要把女儿送走,她便只当没生过那个女儿。 女儿回来,说要好好待她的,是夫君。突然又说要外嫁,如此自贬自轻,听得百般无语万般难受。 这二十年来,她出嫁从夫,自问做到了极致,怎么就落了这个结果。 望着墙上的太上老君画像,卢氏惶惶生出一种白活一世的悲戚感,泪流满面。 风雨交加的一夜,东宫思玄在祠堂罚跪了一夜,媳妇卢氏对着太上老君的画像跪了一夜。 不多时,府里上下都知道了大爷想把十一娘外嫁。 而这位话题中心的主人公,正在翻箱倒柜找容器。 无人在意的角落,秋阁的房屋漏雨了。 窗外狂风骤雨,屋内四注细流滴滴直下,很快晕开一片片水坑。 雨水哗哗,冷气嗖嗖。饶是在最贪睡的年纪,青枝也从睡中惊醒了。 睁眼就看无忧到处翻找可以接雨的容器,她一个激灵,不好意思地赶紧爬起,匆匆下楼抱上来一个木盆,拎着一个汤碗。 能用的都用了,也只有三个盆,一个汤碗。汤碗太小,不一会儿就接满了,青枝自觉端起往窗外倒。 一开窗又是风雨齐入,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无忧无奈拎起恭桶,青枝领会,自觉接过往外一泼,用恭桶替下了汤碗。 无忧抿着唇,面无表情地望着屋内的几个容器,以这个速度,今夜是别想睡了。 那就都别睡了吧! 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无忧眼里有了主意,当即问道,“有伞吗?” “楼下有一把的,娘子现在要出门吗?”青枝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十分惊讶。 “伞给我,你好生待着。” “娘子,你换件衣服……” 青枝提醒的话没说完,无忧已经走进了雨中。 风雨太大,伞没走几步就折了,满头雨水的小姑娘将伞摔在地上,一头扎进磅礴大雨里。 凭着白日的记忆,她一路狂奔,直冲银杏院。 银杏院大门已关,院内有两个婆子值守,看到她都是一惊。 老太君昨夜很晚才歇下,眼下已经四更天了,都怕她惊扰了老太君和老爷子,谁也不敢放她进去,都求着她先回去。 无忧不为所动,冷着小脸厉声道:“让开!” 见好话没用,两个婆子也变了脸,其中一位黑沉着脸推搡她一掌,“姐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吵醒了老太君,大家都没好果子!” 无忧垂着的左手,忽然一滑,张旺家的没来及收回的手瞬间一道口子,鲜血直冒。 她吃痛地捂着手,刚要咒骂,就见她拿着滴着血珠的剪刀抵在她自己脖子上,“你们想逼我死在这儿是吗?” 王二家的挥着双手急忙劝阻,“使不得使不得!” 老太君院中的婆子,是人都要给三分面子,她们见过的场面虽多,都是风光的,或是打骂丫鬟的,哪里见过小娘子敢玩命的。一个疼得吱哇乱叫,一个急得直挥手。 张旺家的恨无忧伤了自己,使了个眼色,两人都暗自估摸着小丫头就是吓唬人,不敢真的扎。 眼神还没交汇完,就见那尖尖的剪刀头就扎进了皮肤,血珠一点一点往外渗。 “都想等着给我收尸是吗?” “姐儿别激动!” 没见过真敢扎自己的小姑娘,一看见血,两人是真慌了。再怎样不当回事这仍是承爵的二房的嫡女,真闹出人命,她俩谁也别想好了。 王二家的赶紧拿着伞进院子叫门,不一会儿,燕嬷嬷先出来瞧瞧情况。 疲倦的老眼刚对上无忧刀子般的眼神,肉躯一震,二话没说往回走,急得竟连伞都忘了拿。 老太君恍惚间被叫醒了,披着外套,无忧已经被领进了厅堂。 伤口淋了雨,血雨混着自脖子上流出一道道红流,滴嗒染红胸前的大片衣裳。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穿成这样就跑出来了?怎么出了那么多血?”老太君被她脖子上的血痕吓了一跳。 王二家的赶紧解释,“是娘子自己扎的。” 老太君眉心紧蹙,“你这是又梦魇了,中邪了?” 无忧眉眼冷厉地望着来人,“为什么让我走后门住秋阁?” 老太君心有不忍,仍本能地保持着威严被挑衅的,“你这是在质问老身吗?” “漏雨,到处都在滴水,你知道吗?” 无忧毫不回避地盯着她,厉声质问,冒着血珠的脖子微仰,乌漆大眼紧紧地盯着老君的脸。 第28章 十一娘发癫 老太君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对视这双眼睛了,这双眸子初看像是冰里泡过的,与之对视,有冰骨的寒意。 细对之,那冰中又藏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静。仿佛还有一个局外人在冷眼旁观。 这种微妙感看得老太君本能逃避,疑惑地看向燕嬷嬷,“怎么回事?没报修吗?” 自从两位姨娘被放归后,秋阁已有三年没有住人了。 无人在意,又在角落,负责打扫的婆子也偷懒了些。隔一两个月除除院中草,进门也只是清一清蜘蛛网,下雨时根本没人会去。 燕嬷嬷垂下了头,“可能是忘了报。” “胡闹!”老太君敲了下拐杖,又装做关切地柔声念叨,“你也是胡闹,就为了这点事要抹脖子?国公府的孙女就这么点出息?” 无忧不理会老太君欲大事化了的态度,意味深长地盯着她,更像是望向她身后的老君像,“你们不怕报应吗?” “你说什么?”老太君最烦给台阶不下的,那点子不忍一下变成了愤怒厌烦。 老的还没管教好,小的就蹬鼻子上脸了,真是给点颜色就要开染房了。 “你们这样对我不就是嫌我晦气吗?可我是当今圣上大赦的,你们容不下天子赦免的人,难道是想与君对抗?” 这一刻老太君才发现这丫头铁嘴言辞之锐,天大的帽子扣下来,压地她都无法喘息。 “你放肆!” 无忧忽然掐出一个道教起咒的手势,面无表情地念着,“老君在上,我以我血起咒,一定要将我的晦气反噬在每一个欺我害我轻我的人身上!有一个算一个谁……” 老太君是信道之人,大惊失色,急捶着拐杖,“快拉下她的手!” “让她说!”屋内忽然传来一声喝令,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从里间缓缓走出。 穿过人群,站到中心,不怒自威,“老夫倒要听听她还有什么要说的!” 小姑娘冷笑一声,一脚将鞋子踢飞,在众人惊骇的眼神中,那脏污滴水的鞋子擦着东宫礼的头皮飞过,留下几滴脏水入发。 越头而过的脏鞋子瞬间便在老君画像上留了难堪的污迹。 竟是差一点点就踢中了东宫礼的脑门! 众人瞠目结舌,吓得失去了反应,东宫礼没有动弹,老太君惊骇变色,“反了!反了!老爷,她魔怔了!她是邪祟入体,魔怔了!” 东宫礼其实是被吓懵了了,他少年得意,而立不到就封侯拜官。 官场驰骋近五十载,所遇之人无不敬他,即使是现在无宠了,饶是有刺耳之言,不过背后议论几句,自江山安稳之后,从未遇见如此癫狂行径。 “虎毒尚不食子,凉薄鼠辈有本事就让老子坐实了那个晦气煞星!老子一日不死,所受必将反噬!” 无忧颠笑着,因她挣扎,脖子上的血珠越滚越多。 “老爷,她疯了!她彻底疯了!来人,十一娘魔怔了,堵住她的嘴,即刻禁足。”老太君不等家主发话了,立即拿主意吩咐了。 燕嬷嬷旋即拿了帕子塞进无忧的嘴里,三个婆子一拥而上,压着她的胳膊拖拽离去。 回过神来的东宫礼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比昨夜的风暴雨夜还黑沉。 “上梁不正下梁歪!做爹娘的不消停,小的疯言疯语,到底是要干什么?集体造反吗?” 小辈犯了错,长辈会惩罚丫鬟。错得太惊骇,长辈反而会第一时间遮掩。 尤其是老夫妇这种好面子的,第一时间封住下人的嘴。谁敢多说一句,立刻绞了舌头。 是以一院子的丫鬟婆子,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喏喏称是。 可是封得住口,封不住心,惊骇之后,几个素来欺软怕硬的老婆子,都对十一娘的疯劲儿有了十足的认知。 老爷子越想越气,一个气涌,差点向前栽倒。老太君眼疾手快,死死地搀住他的胳膊,扶着他坐下。 他揉着额头,久久无法平息。 但事情太过离谱,太过没脸,他回过神来也不想重复,不想多提,宁可没发生过这件事。 老太君哪有不知的,也巴不得当做没发生过。 老爷子喘了口气,回到可以讲理的地方发作,“嫡女住的房子漏雨竟也会发生?传出去要旁人怎么看咱们! 你现在到底是怎么管家的?是要把宣国公府的老脸都给丢尽了,才甘心?” 老太君自知此事疏忽大了,心痛地捶着胸口,“天地良心啊,老爷。 若知道那房子不行,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去住的。本意是想让先她住下,等秋娘这婚事过去再安排。 也是怕她在外面学野了,让她知晓知晓府里的规矩。哪想到会发生漏雨的事情。” 第29章 体面的责罚 “什么都想不到,还要你这个主母做什么?你都这把年纪了,各房存着那点小心思,还看不懂了?” “你是被灌了多少迷魂汤,才会由着那起子庶女撺掇!” “婚事已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能做什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老太君也怕他被气出个好歹,心知得让他把这口气发出来,满眼后悔地直认错。 “是,余是被猪油蒙了心,想太多,自寻烦恼才生了乱。 这事也怪老三的婆娘,管理混乱,连院子漏雨都不知道。 已经吩咐下去了,天一亮就会去找人修缮,老爷放心,今夜的事儿一个字都不会走漏出去。” 东宫礼捏着眉心,眼中的愠色迟迟没有散去,“那丫头疯也好,魔怔也好,有一句话是说对了,她是圣上大赦的。 一朝一气象,你再脑子不清耳根子乱软,是把全家人往死路上推。” 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东宫礼平素很少管后宅的事,话说成这样已经是重到不能再重了。 老太君心口一窒,压下委屈。 她也是方才被一顶大帽子砸头上,才反应过来自己纵容了何等糊涂事。 天家说晦气,再好的八字也是晦气。天家说要回归正常,那再多嫌弃,也是不能表现的。 “老妇记得了!” “该管还得管,只不过日后行事,由头都想清楚了!” “是,老爷,都记得了,记得了。” 天微亮,雨也停了。 无忧在清新的雨后,顶着黑眼圈,被白绸封堵住了嘴巴,由燕嬷嬷亲自领着两个婆子轮流背回了思过屋。 思过屋是风口处一间小屋,窗户开在高处,透过纸糊的窗户,终年阴风阵阵。 屋内点着一根蜡烛,挂着老君像,放着一个蒲团,一张简易硬床。 这种时候往往是丫鬟婆子是戏最多的时候,或落井下石奚落嘲讽,或轻言安慰善意提点。 可今日,谁也不没有言语,静悄悄地往前走,颇像是被她的诅咒吓着了。 无忧折腾了一夜,也累了,趴在婆子宽厚的背,沉沉睡去。 她仍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被风一吹,醒了,连连打喷嚏。 手脚冰冷,嘴唇都冻紫了,愣是一句喊冷的话都没说。 燕嬷嬷到底是老太君身边的头号心腹,知道维持体面,不能落人口舌。 一边让人去拿药箱和新衣服,一边亲自给她换下乱七八糟的带泥血湿衣。 无忧是穿着寝衣披个外褂就出来了,本就薄薄两层,外褂一褪去,领口刚解开两个扣子,冷风一吹,登时醒了。 一个喷嚏吐了燕嬷嬷一脸的口水鼻水。 燕嬷嬷还算平静,拿起帕子擦了擦,“娘子既然醒了,那请自己换衣上药吧。” 说罢便带着婆子离去。 无忧换衣服的时候,被褥又被浸湿了,见没有浸透,把被子翻了面,随意抹了抹伤口,缩在被窝里睡下了。 “睡着了?” 青枝蹲在门前的台阶,看到有人来了旋即起身。腿麻了起太快竟直接栽倒了,摔了一身泥。 看得燕嬷嬷直摇头。 燕嬷嬷上了楼,看着房中的盆盆水水,难得勤快地帮了把手,帮着给收拾干净。 等到维修的人都来了,仔细叮嘱了一番,她才从秋阁出来。 燕嬷嬷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都回报了老太君,老太君脸面过意不去,斥了两声,“南荣氏也是真糊涂,就算住在秋阁,该有的东西还是要给的呀。” 老太君骂了一通后想起了让她头疼不已的祸首,“那小疯子在干什么呢?” “睡下了。” “又睡了?她疯成这样还能睡着?” 燕嬷嬷想起无忧的行径昨夜也有些害怕,试着解释道:“淋了雨又一夜没睡,估摸着身体或许有些不适吧。” “真病了?”浑浊的老眸一转,片刻有了笑意,“余瞧着她也是邪魔入体,那就找个郎中给她看看,多开几副药灌下去。送她回房好生反思吧。” 怎么处罚无忧,老太君也犯了难。昨夜之事传出去,丢人的是宣国公府,只能按下。 莫说他们这种老体面人,就是小门小户,也没有嫡女住在漏雨的房间的。传出去,不止要被戳脊梁骨,还会被嘲笑宣国公府破败了。 她不敢想象街坊邻居若知道老太君被嫡孙女念咒,东宫礼被嫡亲孙女飞鞋踢头,会生出怎么样的惊涛骇浪。 那端了一辈子的脸面必是彻底没了。 况且老爷的意思很明白了,以后要罚她必须要师出有名。 可是不罚不压那个嚣张气焰,大事化小,她自己都咽不下这口气。 听到十一娘可能病了,瞬间台阶就有了,出气的机会也来了。 没有人会喜欢喝药,这正是古往今来,体面人仗着地位折磨人的大妙招之一。 第30章 谁敢灌她药? 正如无忧所料,因为脸面,大闹一通的她又被悄悄送回了秋阁。只以她规矩不行为名,让她在管教嬷嬷来之前闭门思过,如此,是连请安都不用了。 快到午饭了,几房夫人来到老太君院内等着伺候斋饭。听说了昨日的闹剧,聊的不亦乐乎。 老太君信道,每七日要吃一顿茅山素斋,吃斋饭是为了全家祈福,所以各房媳妇都得前来陪吃伺候。 三房夫人南荣氏才将老太君哄好了,一坐下就猛灌了一口水,“你们知道吗?昨夜刚回来的那个又把母亲气着了,吃了养心丸才好一些。” 四房夫人谢氏慢条斯理地清着橘瓣上的白丝,“那个没规矩的干出什么事,我现在都见怪不怪了。二嫂被罚才是稀奇。” “听说是没关门,才让老周听了去。” 五房夫人安氏塞了一小撮瓜子进嘴里,她嗑瓜子有个习惯,一塞一把然后一起吐皮,嗑地时候咔咔响,听着很烦。 宣国公府规矩多,过去一起吃茶时,南荣氏没少说她,可自小养成的习惯,改不过来,一度不敢在人前嗑瓜子。但她如今是孕妇,众人只能体谅她。 南荣氏果断摇了摇头,“不可能没关,估摸是昨夜风大,吹开了。平时长房那院门都没开过,怎么可能晚上门户大开!二嫂是最要脸的,那一院子的骚狐狸,她才不会让别人闻着味呢!” 东宫思玄是嫡长子,别的能耐没有,就是好色。院中的姨娘多达五房,还有一堆买回来的陪床丫鬟。 卢氏是个礼教规矩教出来的活菩萨,对夫君的要求几乎言听计从,只要那些女人不舞到她面前,不闹到外面,关起门来只当看不见。难得红脸吵一回,偏让全家人都知道了。 谢氏点了点头,“也真是见鬼了,爹平日一个月也不见得晚上找过谁,就这么一回就能门被吹开了,一字一句全落在传话人的耳里。二嫂也是忒倒霉,怎么就那么巧。” 安氏吐了一堆瓜子皮,又抓了一把,“要不说那丫头是个晦气的,这才回来几天啊,家里都乱成麻了。真是沾了她的边,没一个不倒霉的。” 谢氏瞬间冷了脸,“别胡说,让母亲听到,小心你的皮!还嫌家里不够乱呢!” 姗姗来迟的周氏也跟风说一嘴,“可怜了二弟妹。” 安氏不以为然,“二嫂什么都好,就怪在这儿什么好上了,她就是个菩萨,男人面对菩萨能有什么兴致?” “你可别说风凉话了!少说点憋不死你!”南荣氏和安氏沾亲带故,平时少不得多管着她几句。 “这不是风凉话,你们认真想是不是我这个理儿?你就说二嫂和她房中的那些小妖精,反差是不是忒大了?你是爷们,你会宠谁?” 老太君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进去,见几个媳妇的闲扯都未提及十一娘大逆不道的离谱行径,微微松了口气。 “十一娘子,药来了。” 无忧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连眼神都不给一个。 青枝赶忙去接,张旺家的和王二家的都习惯了她这种不理人的态度。默默地将装了满满一大碗苦药的食盒交给青枝,在暗处站着,悄悄地磨时间。 她们也不想多待,实在不能回去太快,除了这没人的屋里没眼线,到处都是眼线。 这几日,除了一日三餐送饭的田嬷嬷,就多了一日三餐送药的这两位。 老太君灌药的想法很好,只是老太君没料到,平时最会见风使舵的婆子们,在无忧那样闹一场后,谁也不敢强行给她灌药了。 老太君以为这两个婆子是最恨她的,尤其是被割了手的张旺家的,一定不会手软。可是老太君不知道,她们虽恨,但是她们更怕。 活到中年,多少都有些迷思迷信,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多少都是有数的。 敢冲拿刀老太君吼,敢往老爷子的头上飞鞋,甚至敢对着老君像念咒!这姐儿的种种行径太过惊吓,已经没法用常理来解释了。 所有人都知道十一娘子在道观待了十多年,但她到底学了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万一她真的耳濡目染,会道法呢? 她要是真的邪魔入体,她们就更不敢惹了。她煞星的命格是真真的,煞气到底驱没驱完,谁知道!万一她口中的反噬报应是真的呢? 婆子中有不少都知道田嬷嬷送饭之事,从像抓小鸡仔一样的嚣张到一日三餐地恭敬送饭,究竟发什么了,谁不惊奇? 冷静下来,老太君房中的婆子都有了心照不宣的认知,最好不要招惹会邪术的疯子。 被老太君发现事情办砸了,不过是责骂打罚一通,惹了这个疯邪儿,搞不好家里人都跟着遭殃倒霉。 第31章 夫君成了姐夫 正如无忧所料,这些婆子大多畏威而不怀德,不给她们好脸才有好脸。 由此种种,无忧这几日过得十分舒心,老太君的处罚对于她简直如鱼得水。 免了她的请安,对于想要宠爱的人压力山大,对于她这种已经心寒的,不用看那些人虚与委蛇,真是再好不过。 又是一觉好眠,无忧迷迷糊糊睡到太阳晒屁股才微微转醒。她不满地伸了个懒腰,“外面似乎很吵,干嘛呢?” “娘子,贞信伯府已经卜得成婚吉日,今日请媒人来请期了。” 张旺家的和王二家的正好来送药,见她没醒不敢打扰,站在暗处磨时间。听到她问,立刻热心回答。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眼底都是想看热闹的笑意。 “娘子可要去瞧瞧?” “没兴趣。” 说来可笑,无忧知道自己有个婚约,后被退被抢,还是从那位第一次见面的侧妃姨母嘴里。 有晦气煞名,还被退了婚,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名声在坊间臭成了什么。 难怪连第一次见面的侧妃娘娘都满脸担忧她的未来。 而这所有的事,她这个当事人一无所知。 她问过田嬷嬷,据说那个婚约,是东宫礼亲自订下的。 太宗后期宠信方术道士,沉迷长生丹药,贞信伯不忍一代明君晚节不保,一腔孤勇,想要以命死谏。 同僚为官为友十几载,贞信伯是东宫礼主持科考时选出的探花郎,有个名义上的师徒情,去世的老伯爷又曾在战场救过东宫礼的性命。 为天下而死谏,尚为侯爷的东宫礼为之动容,郑重承诺,必将妥善照顾孤儿寡母,为使其安心,更并许下嫡子女结亲之约。 这个约定是安贞信伯的心,贞信伯托付的要承袭爵位的嫡长子,为了匹配,自然是嫡孙女最显庄重。 若不是卢氏进门几年都没有动静,东宫礼当下就会承诺二房嫡女。再后来,无忧一出生便成了晦气煞星,送上了山,东宫礼更觉抬不起头。 贞信伯当日死谏虽无性命之忧,自此不受重用,但其风骨为士人推举,倒成就了他的好名声,伯府民间威望较之从前更甚。 一年前,贞信伯世子及冠了,早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两家虽然现实恩宠都寥寥无几,爵位上到底是国公府更显赫。 贞信伯踌躇着想要退婚,都是聪明人,哪有不懂的。东宫礼主动开口,退了这门婚事。 贞信伯自觉愧疚,询问国公府有没有其他适龄女眷,适龄的嫡女只有若初和芷妍,东宫礼对她俩另有打算,自然舍不得低嫁。 后贞信伯退而求其次,开口寻求合适的庶女。最终二房庶女东宫秋成功上位。 这桩亲事了了东宫礼多年不定的心愿,也成就了一段重诺的佳话。 说亲的时候,贞信伯世子还是白身,如今成了武状元,弃文从武考上了武状元,又是一段佳话。 众人羡叹世子前途无量,东宫秋在府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这些日子全在老太君房中居住。谁也没想到,临门一脚了,东宫无忧回来了。 无忧请安时远远见过东宫秋一次。衣着打扮竟不比那两个得脸的嫡女差,可见府上对其重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六礼已经进行到第五礼了。 请期一定,基本就是板上钉钉了。 坐在梳妆镜前的东宫秋也松了口气,看着镜中,眼底终于满是笑意。 自从知道东宫无忧回来了,她的心一直隐隐不安。一方面,这姐儿不守规矩,干出的荒唐之事多,贞信伯府和老太君改变心意的可能就越小,对她有利。 另一方面,她也越是担心她的不管不顾,体面人最怕的就是疯子。 就怕那个疯子自知无望,狗急跳墙,干出破坏之事。若是像卢氏那样的性子,她倒是可以高枕无忧,偏偏件件都匪夷所思。 惊恐之余,也万分庆幸当初撺掇老太君把她安置地远些。 这些日子,东宫秋的紧张不安老太君看在眼里,多有安慰,她也趁机装可怜吹了不少枕边风。 听到贞信伯府来请期,无忧方才恍然,这么看重体面的一群伪人,豁出脸把她安排在边角落里的秋阁,未必没有这些因素。 见她沉默不语,张望家的忍不住加一把火,“十一娘子就一点儿不难受吗? 贞信伯素有名声,如今世子也成了武状元,听说还成为了天子亲卫,前途不可限量。可叹,这门亲事本当是娘子的。” “夫君成了姐夫,哪有不难受的。 但事已至此,除了强装不在意,娘子又能怎么办呢?”王二家的默默接上。 第32章 定王府有请 青枝抿了抿唇,有些无奈地望了两人一眼。 “两位很闲的话,院子的草帮我拔了呗。”无忧才不惯着她俩。 “娘子,我们是心疼你,婆子们嘴笨说话糙,可是心是向着你的。” 话音未落,靠着楼梯口站的王二家的瞬间敛去了笑容,“燕姐姐怎么来了?” 燕嬷嬷微微颔首,“十一娘子,老太君有请。” 见她视线落在桌上的药碗,张旺家的忙道,“娘子刚起来,还没来及洗漱,没来及喝。” 这种日子,老太君应该死都不会想要她出现的吧。 无忧算算日子,心里微微有了底,状若无奈,“嬷嬷先回吧,我洗漱需要时间。” “对对,老太君那边离不开燕姐姐,这里有咱们伺候姐儿。” 燕嬷嬷点了点头,走之前不忘吩咐,“你们帮着给娘子收拾收拾。” 无忧漱了口,眼神扫向两人,“谁会梳头?” 王二家的立刻走近,“我给娘子拾掇。” 王二家的想看好戏,打扮地十分用心,眼里的兴奋都要溢出来了。 无忧冷冷地瞥着两张不怀好意的嘴脸,“东宫秋什么时候进到老太君院中住的?” “已经接到房中养了快一年了。”王二家的想了下,补充道,“应该是在贞信伯世子成武状元之后。” 张旺家的故作体贴地捶了她一拳,“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无忧没理会两人窝藏的小心机,淡淡地问,“是贞信伯府主动选了她吗?” 张旺家的眼睛一转,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肯定是的,老奴也是听来的,老太君最初想的是七娘,七娘子更好看些,年龄也大,更稳重。后来才变成九娘子。应该是贞信伯府的意思。” 和她猜的差不多,无忧按住了想要涂抹脂粉的手。 天气热走一趟满头大汗,有脂粉捂着擦汗都要小心翼翼的,回来还要卸妆,麻烦。 “走吧。” 王二家的颇为不解,“娘子不上妆了吗?” “这样就够了。” 原先王二家的觉得无忧长相平平,今日仔细看了方意识到,这孩子生得标致。 天庭饱满,大眼薄唇高鼻梁,骨相更是一绝的。就是肤色暗了些,以她多年的眼力,只需上些脂粉,立刻漂亮许多。 王二家的看着手里所剩不多的水粉,以为她是为了省钱,心中微微暗叹,穷则难美。 原来媒婆上门前,南荣氏从门房拿到了一张拜帖,定王府的拜帖。 南荣氏也是不安好心,故意在大家都翘首以待请期的媒人上门时,大声道:“母亲,有人给十一娘下帖子了。” 没等老太君说话,爱凑热闹的安氏就急着问,“三嫂,是何人啊?” “好像定王府的帖。” “定王府?快拿来!”老太君惊讶地眼睛瞪大了几分,看完立刻道,“阿许,去请十一娘来。” “现在吗?奶奶。”东宫秋大惊,神色不安地搅着手中的帕子。 老太君抿了抿唇,“等媒人走了再叫吧。” 和东宫秋议亲后,贞信伯府好事不断,更信了此女是有福之人。 贞信伯府还想借着婚事再抬一抬名气名望,所以处处用心,请了京中最好的媒婆花大姐,请期的吉时也是找了高人一一敲定。 花大姐拿人钱财,那吉祥话是一串一串的,哄的满堂都喜逐颜开。 东宫秋还担心有变数,如今见到贞信伯府这样看重,定了心,面上不由得骄傲许多。 无忧姗姗来迟,正好避开了花媒婆的大部队。 除了周氏没在,所有的媳妇都按序坐着。 无忧静静行了礼,老太君开门见山直接说:“十一娘,华宁郡主给你送帖子来了,邀你过府一起过生日。” “一起庆生吗?”安氏一直在琢磨定王府找无忧干什么,嘴一快,惊讶脱口而出。 众人已经皆惊,王府贵女的生辰宴,府上已经很久没有女眷参加过了。 十二娘子芷妍嫉妒瞪大了眼睛,“郡主为什么要请你?你同郡主很亲近吗?” 老太君自己一直标榜自己通达之人,嫡庶都是她的孩子,所以各房闺女不分嫡庶,定亲前后都可被送到老太君处教养至成亲。 嘴上说不看中,实则仍有偏疼,眼下偏爱的是三房嫡女东宫芷妍和四房嫡女东宫若初。比如此刻芷妍和若初都是坐着,其他几位庶女都是站在各自嫡母的身后。 这两位无忧第一次请安的时候就看到了,正是给老太君请安的一众闺女中容貌最出色的两位。 三房嫡女十二娘东宫芷妍,比无忧晚生了两个月。人如其名,娇艳丰华若桃艳芍药,一双眼尾上翘的狐狸眼十分魅惑,虽稚气未脱,已然可以窥见他日千娇百媚的风采。 从头到脚都搭配着珠宝首饰,脖子上挂着的大金锁,明晃晃的一朵富贵花。 第33章 总有蠢货主动跳出 四房嫡女八娘东宫若初,妙龄十五,肤色极白,在一众白嫩女眷中,仍是抢眼的白。 一白遮三丑,池中白莲,一枝独秀,再多颜色也遮挡不住她的气质。 完全不同的美,一样的夺目,一样有着锦衣玉食堆砌出来的娇。 无忧在山上经常被郡主拉着保养,也算细致了,跟她们一比,手粗脸粗,像个野人。 芷妍所问也是大家好奇,见她没回,有些气恼,瞪着眼波流盼的狐狸眼,“你怎么不回答啊?” 无忧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谁啊,问谁呢?” 南荣氏忍着不悦,笑着站起来,“哎呦哎哟,是我们的不是了。十一娘,这是你十二妹妹,芷妍。” 接受到母亲的示意,芷妍不太情愿地又问了一遍,“十一姐姐,你同郡主很熟悉吗?” 无忧没看她,淡淡地望向老太君,“郡主同我年岁一致,在长宁观,我被安排寄住在她的院中。” “寄住啊……”芷妍微有嫌弃地重复着,几个年岁小些的娘子没忍住嘻嘻笑了出来。 “难道是郡主习惯了被你伺候?”站在卢氏身后的东宫秋忽然道。 卢氏惊讶地转过头,东宫秋撇开脑袋,没敢对视,她偏转的幅度太快,考究的淡黄色薄纱百褶长裙,随着她的摆动层层飘起。 无忧凉飕飕地看着主动跳出来的蠢货,冷笑一声,“伺候郡主总比伺候满身臭味的脏男人好吧。” “你……”东宫秋没想到她这般胆大无拘,因她未点名道姓,恼怒她含沙射影,想了半天竟不知该怎么回。 无忧没有放过她的意思,老虎不发威,当她是病猫,郡主的帖子时效有限,此时不出气更待何时? “哦,我忘了,有些骚蹄子自小耳濡目染,就是喜欢抢着伺候臭男人的,就像狗天生喜欢吃屎,我恶心得很也只能尊重其天性本能了。” 伶牙俐齿又口无遮拦,竟当众连她的生母一起编排了。 东宫秋的生母原是那种地方专为达官贵人养的瘦马,多年前被一个富商买下,送给东宫礼,东宫礼没要,儿子东宫思玄却看上了。 知道这事的不多,但是老夫人如鲠在喉,很长一段时间连东宫秋都不给好脸。后来东宫秋主动切割,处处规矩,在卢氏面前伏低做小,想方设法讨卢氏欢心,才稍好一些。 贞信伯府只知道她是养在卢氏身边的庶女,尚不知道具体情况。多年来,几乎不曾有人当面揭她老底,东宫秋眼底又恼又气,心知这个话题与她争锋不得,委屈巴巴地捏着帕子抹眼泪。 听到抽泣声,卢氏抿了抿唇,“十一娘,你少说两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无忧冷哼一声,“凭什么呀,不想听我说话,别叫我不就得了。是哪个没教养的先招惹我的,你这个当母亲的是瞎了吗?” 卢氏被她厉声一问,眼睛都直了,脸色又红又白,最终咬着嘴皮垂下头。 最要体面的二房,竟然母女公然相呛,南荣氏和安氏喜得眉毛都飞了起来。 连老太君也看得心中都舒畅了些,但一想母女对呛坏了宣国公府的规矩,又拉下了脸。 老太君沉吟片刻,佯装慈爱地和稀泥,“这里都没有外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十一娘在这事上是有委屈的。咱们祝福秋儿,也不能忘记十一娘的委屈。” 这话看似是帮无忧,其实是定了调子,事已至此,必须祝福。 安氏看热闹不嫌事大,只当没听懂祝福,摇着扇子笑着说,“母亲说的对,十一娘是受了委屈的。如果我的孩子被这样对待,我是万万舍不得责备她的。” 卢氏又被扎了一刀,已然失色的脸上骤然起红,用力抓紧帕子止住身颤。 东宫秋最懂看眼色,见老太君有意护着,便装出个大度模样,“十一妹妹,是我嘴笨不会说话,请妹妹不要生气。” 嘴上甩着锅谦虚,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得意。连卢氏都帮着她,她下意识觉得自己赢大了,无忧反应越大,越说明自己赢了。 以后自己就是状元夫人,等世子袭了爵位,她就是贞信伯夫人。比这个空有名头实则一无所有的嫡女,高贵。 殊不知,无忧根本不在意那个没见过面的男人,能被勾走的货色,她懒得看。 她也不在乎旁人会如何编排观察她的反应,或是为了证明自己不酸不在乎,故作坦率。 她更懒得陪人演姐妹情深,想看笑话,那就看看谁才是笑话。 第34章 是嘴笨还是嘴贱? 无忧目光淡淡地扫过每一张想看戏的脸,不疾不徐地说:“是嘴笨还是嘴贱,这里坐着的都不傻。” 东宫秋面色一僵,刚想争辩解释,只见她嘴巴不停。 “其实,跟我嘴贱也没什么,不过是被较真的骂几句见识短,不知嫡庶有别、尊卑有序。” 她话锋一转,“不过,听闻贞信伯是重礼的读书人,只盼着姐姐别在夫君夫家面前也掉了皮。那就是丢宣国公府的脸,丢老太君的脸,丢你母亲卢氏的脸了。” 众人一默,万万没想到一句贬低拌嘴,竟被她轻松就拐着弯指责到老太君和卢氏管教不当上了。 听话听音,老太君唇角一压,东宫秋惊觉不妥,立刻跪倒在地,眼眶盈泪,“奶奶,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是我招妹妹恨了。” “真是无可救药,都什么时候了,还想把自己的没教养怪到旁人身上? 祖母怎么也是下马看花几十年载了,谁有小人之心定然是瞒不过的了。 既想耍阴谋诡计,那就做好招人恨一辈子的觉悟,装什么又当又立的好姐姐。 张嘴闭嘴伺候,留个泪都要捏着帕子搔首弄姿的,以为自己是在秦淮河边招揽客人吗? 动辄哭哭啼啼的哪有一点儿正妻的样子。”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东宫秋又有那样的生母,怕引起猜疑,老太君不得不出口打断,“十一娘慎言。” 无忧冷静直视,眉眼多了几分认真,“祖母,明人不做暗事,我今日所言所语就一个目的,不想宣国公府丢脸。 好歹是一个爹,姐姐成亲,我这个便宜妹妹没什么能送的,等管教嬷嬷来了,我愿意分她两个,以表心意。” 听到最后,安氏扑哧一声乐了出来,摇着扇子道,“我们十一娘可真是……识大体。” 看似庶强嫡弱的局,偏走成了衣着华丽的泣不成声自曝其短,穿着朴素的却气定神闲挨个数落占尽风头。 满屋子的婆子都在心里暗叹,嫡女的气度当真是教不出来的。 张旺家的和王二家也不禁摇了摇头,想象中好戏来了,却是一个人的精彩。 难怪没兴趣来,轻轻松松就碾压了。 东宫若初这才发现自己小瞧了这个外来户,凝神细思,不禁为她的手段叹服。 今日这些刀子,看似戳着东宫秋,实则处处都扎向了背后的老太君和卢氏。 满屋的人都想看她笑话,以为她委屈,会诉苦寻求旁人主持公道。 偏她既没有摆受害者的姿态寻求公道,甚至没有强调自己在此事里的得失。 既不故作大方表示宽容原谅,也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只抓着东宫秋的错处,以担忧为名讥讽嘲笑背后支持她的老太君和卢氏。 如果她只针对东宫秋,老太君护短打个圆场,以女儿家拌嘴大事化小,了不起面上责骂几句,也就过去了。 她话锋一转直指是背后人教养失察无能,拿着老太君最看重的国公府的脸面发难,老太君是想护都不能护了。 东宫芷妍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觉得她嘴皮子好厉害,忍不住歪头,“她这什么嘴啊,竟然比姐姐还能说会道。” 老太君再一次见识到这个丫头的胆大无畏和出人意料。 一语带过她知道有人耍了奸滑,暗讽她们费了那么多的心思针对她就调教出来这么个货色。 老太君很久没被人这样直戳心窝子了,一股气在胸中不上不下,“十一娘的善意,余心中有数了。你身子还没大好,先回去准备定王府赴宴之事吧。” “孙女告退。” 无忧想说的说完了,才懒得在这里罚站,恭顺地行个礼,一身轻松地转身离去。 “好看吗?就问你们被当众挑礼好看吗?你们几个老货,平日懒惯了,如今家里有喜事,还不上心? 是想等到身子骨都埋土坑里了再用心吗?” 三个管教婆子立刻跪倒在地,“奴婢知错。” 东宫秋面如土色,担心老太君发了狠,不给她留面子,先一步说:“孙女自知有错,先回房思过。” 老太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默许了。 在无忧这里被戳的心,自是要从旁处找回来。 她手一抬,燕嬷嬷扶她起来,拐杖顺势往地面一压,眼中多了几分愠色。 “连十一娘这个刚回来十几天的小丫头,都晓得老身下马看花几十载了,你们这些长期跟在余身边的人,有些竟然当余是睁眼瞎子糊弄!” “母亲息怒!”众媳妇一惊,全都起身请罪,丫鬟婆子们纷纷跪倒在地。 “不管是谁,再干出让人家指着鼻子骂的事,别怪余不念旧情。” 威严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传得很远,东宫秋闻言脚一软,差点在院中摔倒。 第35章 打脸双杀 唱戏的阴阳一通,畅快离去,看戏的人人自危起来。 热闹的大喜事,以众人挨训收场。谁不恨东宫秋的多嘴,叹一声十一娘子好生厉害。 “这位就是十一娘子吧。” 无忧刚走出银杏院,一个白脸肥嘟嘟的胖妇人就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妇人身上的脂粉气太过香浓,无忧默默退后一步,“你是……” 花媒婆浅笑着,“姑娘这是要去哪儿,我陪姑娘走一段儿吧。” 虽然脱下了外衫,头上的大红花还没摘,妆容也一眼能看出是媒婆。没有跟大队伍一起,只身一人留下等她,必有蹊跷。 无忧眼睛一转,不等她道明来意,直接冷冷地开口警告,“做媒婆的,婚事成了你才能有钱有名。不想我破坏这桩婚事,就离我远点。” “姑娘这又是何必呢,两家的情谊还是在的。”花媒婆心头一惊,仍谄媚笑着,快速低声道,“其实,是世子想要见姑娘一面。” 无忧又退后一步,拉开距离,声音不大不小的说:“没这个必要,他虽然是我未来姐夫,也是外男。 贞信伯府上的规矩,我不清楚,宣国公府不会允许他,如此放肆!” 花媒婆讨了个没脸,不过哪个媒婆不是在闭门羹里历练出来,一点儿也难不倒她。 立刻退而求其次掏出备案,“那世子有几句话想要带给姑娘。” 见媒婆仍不知趣,无忧的脸色更冷了,“也不必,我不想听。” “贞信伯世子说……” 小姑娘利落地一巴掌甩了上去,花媒婆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地捂着脸怒吼道,“你怎么打人啊!” “我没打人,我打的是苍蝇,再嗡嗡,我还会打,就不是这个力道了。”稚嫩的小脸没有半分笑意,声冷似冰。 明明是大热天,花媒婆竟莫名觉得脖子发冷,想要发难,竟没发出声来。 缓了口气刚要再嚷嚷,就感觉脚趾一痛,一只脚踩在她的脚面。 女孩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你应该不想我差人把你打到娘都不认再扔出去吧。” 视线里看见几个婆子往这边走来,花媒婆自知自己行为不妥,心里虚的很,恼恨地瞪了一眼,“姑娘这个脾气,也勿怪旁人不娶了。哪家都容不下的。” 说完,便扭着胖乎乎的身子愤愤而去,边走边打定了主意,只要有她花媒婆在一天,这泼丫头的亲事别想好了。 大喜之日挨骂,东宫秋越想越心有不甘,脑子一热,追了出来。 出了银杏院就看到了花媒婆和无忧说完话,得意扭腰离去的风骚。 她登时炸了,刚才没脸的恼恨瞬间都涌上心头。怒气冲冲地指责着,“你就这样恨我吗?你跟媒婆说什么了?你想干什么呀!” 无忧极蔑视地翻了个白眼,遇到这种又坏又蠢的,理不想理了。 “你别走。”东宫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知道你恨我,你觉得我抢了你的一切。可你自问,那些东西是你的吗? 我不抢也会有别人抢的!如今婚事已经尘埃落地,你闹下去也是大家都没脸! 你就不能顾全大局吗?” 这些她是她早就想好,就等着她来质问,偏她没来,只好现在一股脑儿地往外倒。 “说完了?”无忧面色平静,像是看可怜虫一般上下扫着她的脸。 “你看什么?”东宫秋莫名一阵心虚,硬着头皮回视她。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做过什么,旁人都不知道啊。” “你,你少栽赃陷害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眼神飘成这样,没做过亏心事就怪了。 无忧冷淡的扫着她的脸,话到嘴边改了口,“就凭你,也好意思自吹抢走了我的一切?你有一点儿赢家的样子吗?回去照照镜子吧。” 东宫秋比任何人更清楚自己焦躁不安若惊弓之鸟,冷不丁被她戳破,内心已经坍塌一片。 见她慌张,无忧夸张地摇了摇头,眼底的怜惜更深了,“真可怜!” “你才可怜!谁说我可怜!我比你过的好,你吃穿用度哪样比得上我! 你凭什么可怜我看不起我?我一定会过得你好!” 东宫秋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挥着爪子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尖声吼叫道。 满头的珠翠迎风摇晃,五官乱飞,一年来处心积虑维持的规矩端庄淡然此刻全没了。 卢氏快要走出院门时,忽就听到东宫秋这歇斯底里的大吼。她本能回头正对上安氏、谢氏没收住的探究目光,蹙着柳叶细眉颇不自在地点了下头。 两位夫人体贴地等了一会儿没走,卢氏默默往前走。 东宫秋发泄完,一回头就看见卢氏了,仓皇局促地红了脸,“母亲。” 第36章 她打了媒婆? 卢氏扫了眼远处没有回头的背影,脸上一片凄然,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回去休息吧。” “母亲,我不是……” 东宫秋本能想解释,一时不知如何说。卢氏耐着性子,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请期一过,日子过的会很快,好生准备吧。” 东宫秋扶着额头,乱了,全乱了。 她不过是一时上头说错了一句,怎么感觉局势瞬间全变了。她至今都没反应过来,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就听那个疯子嘚吧嘚吧地把她一通骂,明明说得难听又下作的那疯子,可是愣是没人去追究她的冒失没规矩,竟是一股脑针对自己来了。 虽然想不明白,但能在老太君身边留那么久,她当然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东宫秋拍了拍脸颊,往老太君的房中走去。 卢氏捏着帕子,走出很久,仍面色惨白。时间恍惚停在了无忧当众质问她的那一刻,闭上眼都是女孩讽刺,一生都没像方才那样没脸。 “她是不是恨极了我。” 田嬷嬷抿了抿唇,连她都看出来了,在卢氏没发话之前和卢氏发话之后的差别。 本来只是讥讽秋娘一个,卢氏发话后,那字字句句都是讥讽老太君和卢氏管教无方眼瞎了。本来秋娘最多被责备几句,卢氏一开口,秋娘彻底没回旋余地了。 见卢氏真真伤心,田嬷嬷凑近了些,“您别怪奴婢多嘴,秋娘嫁给贞信伯世子,最难堪的是十一娘子。秋娘自己又是个没分寸的,夫人属实不该公然偏私秋娘的。到底,十一娘子才是您嫡亲的孩子。” 卢氏叹了口气,“小秋如今是有些飘了。可这婚事毕竟已经定下了,我是看贞信伯世子应当是有出息的,我怕她太让小秋下不来台,日后添了仇……” 卢氏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一番苦心不被理解。 田嬷嬷也在心里默默叹气,直叹卢氏完全不懂自己的女儿。 “奴婢觉着,娘子行事自有主意,旁人的酸言酸语,她未必如何上心。可是您……娘子还是在意您的,正因为在意,才受不了您偏私别人。奴婢觉着,她要的是一个态度。” “态度?” 田嬷嬷恨不能扯着她的耳朵喊,见她真的迷惑不解,轻声点破,“您是站在她那边的。” 回到银杏院的东宫秋压下百转千回的愤怒情绪,努力找回卖惨示弱的心态,瞧到老太君躺在廊下的躺椅上,直接上前跪在地上,未语泪先流。 “奶奶,我知道孙女今日让奶奶失望了。九娘承认,是藏了奸心,防着十一妹妹一些。可孙女也是为了宣国公府的脸面。难道要让贞信伯府看见一房姐妹为了个男人斗个不休吗?” 老太君见她仍执迷不悟,内心生了厌恶,斗了一辈子,看了一辈子,哪个女人没有点小心思?有心思有野心在她这儿从来不是问题,可以坏但不可以蠢。 “你现在还觉得十一娘会跟你争男人?” “我……”东宫秋眼睛转了转,觑着老太君面色不善,没有立刻承认。 老太君懒得跟她废话,干脆透了底,“你可知是那媒婆在院外等了十一娘很久,可知十一娘听到媒婆的示好,直接扇了她一巴掌?” “什么?”东宫秋惊呼。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何时真想明白了,再来陪老身喝茶吧。” 撵人的态度这般明显,东宫秋虽有一肚子的疑惑,也只能行礼离去。 东宫秋在银杏院门口跟无忧起了争执的事,当然瞒不过老太君。 听到无忧打了媒婆一巴掌,两人高低已然再分明不过。搞事情的还想倒打一耙,真把她当老糊涂一样欺骗了? 老太君看向院中院中生机盎然的银杏树,喃喃自语,“当初怜惜这丫头,担心十一娘搞破坏,让她住远些,是不是太草率了。” 燕嬷嬷抿了抿唇,扇风的手微微用了些力。 “活到这个岁数,余竟然看不懂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丫头了。你说她到底在不在意这门亲事?” 燕嬷嬷眼睛转了转,“老奴觉得,她更在意卢氏的态度。” 老太君捏了捏眉心,“哪有孩子不亲母亲的,再离经叛道,心底里都是想着找娘亲的。十一娘的药,不必送了。” “是。”燕嬷嬷想说那药送不送都一样,话到嘴边变了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不忍心再给老太君添堵了。 “你亲自去管,九娘再如今日这般无端惹事,你们几个都要挨罚。” “是。”燕嬷嬷知道了厉害,脆声应下。 东宫秋浑浑噩噩地走回房,换个人告诉她,那个疯子打了媒婆她肯定是不信的。可是老太君犯不着骗她。 第37章 爹又欠怼了 那可是贞信伯府请的媒婆,打了这个人,回去还能说那疯子什么好话? 东宫秋再不清醒,也知道媒婆是不会主动结怨的。可是这疯子竟然连和气生财的媒婆都不给面子? 是那疯子气急了昏了头,还是她压根就不在意贞信伯府,是自己想多了? 如果是后者,那自己的这些筹谋算计,又算什么?平白给自己招了臭? 东宫秋一点没有心放到肚子里的安然,复又想起老太君说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凭什么自己当成蜜糖的,被她当做毒药?一个晦气的疯子,在高贵什么?凭什么看不上贞信伯府? 思来想去,她选择自己最愿意相信的一种,那疯子必然是恼恨贞信伯府选了她,丢了嫡女的面子,才这样一点脸面都不给了。 她一定是憋着坏,一门心思想要得罪贞信伯府,连自己都受到影响! 东宫秋陷在情绪中左右互搏,患得患失,脸上儿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哪里还有半点喜事临门的喜悦。 三个嬷嬷看她这个惶惶样子,只觉得头上悬了一把剑,压力山大。 东宫思玄回来给老太君请安,知道郡主给无忧下了拜帖,邀她过府庆祝生辰,眼珠子都要惊出来了。 担心错过人脉,回来的第一天他就问过了,那丫头怎么说,自比奴婢。谁他娘的会特意给奴婢下拜帖吗? 东宫思玄陡然有一种被耍的恼怒,回来就进了卢氏的屋子,卢氏只能让田嬷嬷叫无忧来。 田嬷嬷默默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一个月,这夫妇俩说的话比往常一年都多了,她走的路也比过去三个月都多了。 见到无忧,田嬷嬷一路将最近发生的事,捡重点地跟她汇报了。有意帮卢氏说几句好话,但见她眉头一皱,便改了口。 不知不觉,两人来到了院子。田嬷嬷走了几步,想起二爷回来时脸色不善,回头提醒一句,“把门关紧。” “是。” 无忧瞥了眼站在门口的人儿,立刻讽刺地添了一句:“再检查一遍,别又被谁听了去,我可不想跟着罚跪。” 东宫思玄踱步到门口正好听到这句话,登时老脸一僵,气呼呼地坐回椅子里。 “二爷,人来了。”鸣芳在门口回禀一声。 无忧踏进房门走了三步,站定了,也不说话,就是垂着眼皮端庄站着。 东宫思玄看她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偏无可奈何,尽量语气和善地问,“郡主给你下了帖子?” “嗯。” “你不是说你俩关系不好吗?那她为何给你下帖子?” “这得去问她啊!” 东宫思玄装不下去了,气不打一处来,“你故意气我是吧!我是你爹,跟爹说句实话会害了你吗?” 无忧毫不遮掩地翻了个白眼,“笑话,贵人做事心血来潮不是常识吗?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你问我我问谁啊? 她给我下帖子又不需要经过的我的同意! 就像我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婚约,又不知何时婚事被退换了,悄无声息成了京中的大笑话。 爹通知过我吗?问过我的意见吗?” “你!”东宫思玄不知她是如何做到把八竿子打不到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见她说了,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两句。 “爹知道,这事是委屈了你。可是当时你的未来变数太大,谁也不能无休止地等下去啊。” 无忧几不可闻地笑了笑,“我理解贞信伯府的决定,我不理解的是您几位。 我归来走后门,住秋阁,你那个女儿没少出力吧!你们半点不为我争取,也是因为这个吧。” 卢氏震惊地抬起头,脸色一白,没想到她已然全看明白了。 东宫思玄面色尴尬,捂着嘴巴叹息一声,“爹也是有苦衷的。” 无语没好气地嗤了一声,“爹不至于蠢到还指望着这个只看眼前的武状元帮你升官发财吧!” 东宫思玄一下被戳中了心思,倍感丢脸。 除了老四风生水起,其他几个兄弟,都只混个边角料小官。如今老四也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国公府现在就剩空架子了,他的官越做越小,越来越没有油水。 他都已经不惑之年了,现在老爹还在,还有太后的庇护,才勉强从四品,委实难堪心急。 贞信伯府虽然也是风光不再,可是贞信伯死谏过,名声好。这个嫡女反正晦气的名声早就出去了,虱子多了不愁。 若用一个庶女嫁给世子,怎么算都是他这边赚了,所以他才放任东宫秋,先一起把这门亲事拿下。 冷不丁被她戳穿,那点子见不得人的小算计都摆上了台面,他面上无光。 “没没有的事!你别胡说…” 第38章 爹又欠怼了(2) 明显底气不足的嘴硬,无忧没有放过他眼中的闪烁变化,“原来宣国公府真已经败落到如此田地了? 区区一个武状元的夫人,就得全宣国公府一起哄着供着了?你们这样才叫自轻自贱吧!” “你放肆!” 东宫思玄被戳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会儿羞恼一会儿愤怒,偏偏无可辩驳,气得连捶了几下桌子。 卢氏赶紧添了一杯茶给东宫思玄,和稀泥道,“心平气和,慢慢说慢慢说。” “你看她是说话的态度吗?还有什么好说的!”东宫思玄没好气地拿起茶杯重重砸了一下桌子,看起来弱小委屈又无助。 卢氏也看出来了,自己这个作天作地的纨绔夫君在女儿面前是百口莫辩,一句道理都说不出。 她心情复杂,既诧异于无忧总是能打蛇打七寸的犀利,又忧心这孩子眼中无人会把东宫思玄越推越远。 每每思及此,卢氏都庆幸二房只有守恩一个儿子,但凡多一个,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替儿子拉住东宫思玄的心了。 无忧眉毛一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谁说没得说啊,女儿一肚子话呢。 爹是因为郡主才找我的吧,那就言归正传,爹该给女儿置办赴宴的行头了吧。 定王府的宴席,我穿得寒酸,可不是丢我自己的脸!” 听到最后一句,东宫思玄到嘴边的话被硬生生地逼回去,再气再恼气也知道她说的在理,宣国公府的脸面不能丢。 事关脸面,纵然心中再多不满也只能忍下,当爹当到他这个份上,真是郁闷极了。沉默良久,忍着不悦开口问:“你要多少?” “不知道,我又没出去逛过。” 东宫思玄以为她好拿捏,“二十两够不够?” “田嬷嬷,市面上最好的衣裙,一套行头需要多少?” 东宫思玄心头一慌,眼睛快速转了转,有些底气不足地提醒,“倒也不需要最好的吧。” “那就上等的。不是爹说的,我不是草芥,不能自轻自贱吗?” 万万想不到她拿场面话堵他的嘴,中年男人叹了口气,“一套行头要多少?” 田嬷嬷掰着手指算了算,“贵女一套行头加上珠钗,少说也要一百两。” “一百两?怎么这么多?不行不行。”东宫思玄肉疼地五官乱飞,连连摇头摇头。 无忧眼睛一眯,眼底多了三分冷意,“多吗?你买了那几个姨娘花了多少银子?” “你!” “在她们身上又花了多少银子?” 东宫思玄凶狠地瞪了卢氏一眼,只当她在暗中挑唆告状,咬牙切齿的说:“她们是人又不是衣服,能一样吗?” “这些年是家里对你照顾不周,如今回来了,爹会好好补偿你的,必将你养的水灵,你也要拿出我宣国公府的气度,不可自轻自贱。 这话是谁说的?人都说君子一诺,没见过哪家大人说话如放屁的。” 无忧翻了个白眼,眼底的不屑与讽刺都要溢出来了。 “你!粗鄙!” “对,做的不粗鄙,说的粗鄙,爹为人处事的道理,女儿学到了。” 她一句一顶,气得东宫思玄脑子嗡嗡的,恼羞成怒。手都抬起来了,对上她冷冰冰的大眼黑眸,顿时冷静几分,又尴尬地转向挠了挠头。 打不得,说不过,东宫思玄一个头两个大,知道不出血她定不会罢休。 沉默了一会儿,讨价还价地商量着,“不是爹不给,五十两,爹给你拿五十两。你先挑必须的置办,等爹有了钱,再多给你一些,好不好?” “八十两。”无忧让了一步,又补充道,“现在给我。” “行行行,八十两八十两,你是我爹,行了吧。”东宫思玄拿她是一点办法儿都没有,钱给了也没得个好好脸,心里郁闷窝囊到不行。 卢氏看着夫君也频频吃瘪,心头的阴云不觉间也散开了。如此离谱的父女相处,她竟觉得像是看戏,一时看得入迷,竟没反应过来。 东宫思玄见她发愣,吼道:“看什么呢?拿钱呀!” 卢氏将装满银子的荷包递给无忧,忽然拉住她的胳膊,“先别忙走。你几个姐妹就在院中,一并见一见吧。” 无忧嘲弄地勾了勾嘴角,“有必要吗?” 东宫思玄满眼愠色,“这是什么话,都是自家姐妹,当然要见。” “她们以前不在院中?以前不是我的自家姐妹吗?” 小姑娘的诘问太直白太犀利,言下之意,以前为什么不想要见我? 藏着心思全都丢到台面上,总想体面的夫妇俩无比尴尬,东宫思玄沉着脸端起茶杯掩饰地痛饮了几口。 第39章 她真的做不到啊 无忧扫着两人的眼色,淡淡道,“我不像你们喜欢变来变去,我第一日就说过了,想见我,就来我的院子。 两位慢聊,天不早了,我先回房了。” 说完也不等回答便自行离去,田嬷嬷看到卢氏的眼色,赶忙跟上。 刚走出院子,就看见道上站着一个和她长相一样,高出了一头的小郎君,只皮肤比她更白嫩透亮。 这个天气居然套着一件披风,瞧着有些病态。 无忧微顿了一下,迈着步子继续走,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他喊,“长姐。” 她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斜了一眼,“有事?” 东宫守恩嗫嚅了半天,没说出来,她懒得等了,“等你想好了再说。” 田嬷嬷有些不忍,声音不自觉地柔了几分,“公子,您怎么出来了?” 东宫守恩默默地望着无忧的背影,轻叹了口气,“嬷嬷先去照顾长姐吧。” 田嬷嬷将他的披风裹好,交给大丫鬟,才小跑回来追上无忧。 “他怎么了?” “公子体弱,夫人大部分的精力都用来照顾她了。” “体弱,为何在那儿?” “想见姐姐吧。” 无忧呵呵冷笑,“我回来十多日了吧,从不想念。听到郡主下帖子了,一个一个就都想见我了,宣国公府的人还真是出奇的一致啊。如此门楣,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田嬷嬷默默垂下了头,府里上下在对待娘子的事上确实理亏的。 只是娘子总这般不留情面的诛心直言,落入旁人耳中,只会遭人一股脑儿挑她的是非。 不过田嬷嬷也不敢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谁家嫡女被这样对待,也不会没点脾气。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这种时候,再伏低做小只会被欺负地更惨。何况她心知,十一娘子是有底气的。 舒服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管教嬷嬷结束了上一家的管教,按时登门了。就在她生日前的两日。 老太君唯恐她在定王府丢脸,看见刮魂四嬷来了,十分欢迎,不敢耽搁,当下就让嬷嬷开始教习。 管教嬷嬷们都是走后门来的,直接在秋阁上课反而不必绕路。 一看她这个住处和环境,这些见多识广的嬷嬷哪有不明白的,必然是长辈头疼厌弃的混不吝。 四位嬷嬷本就是不苟言笑的不怒自威之脸,为了立威,纷纷板着脸,在这个不大的空间,更显压迫。 无忧静静地站在房中,任四人环绕着她走来走去,不慌乱也不挑衅。 她们也不吭声,她也就沉默地站着。 许久,刮魂四嬷开始上课。一下请四个嬷嬷,她们都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谁想,事情的走向和四位的预期完全不同。 教了十来年了,她们从来没见过像无忧这样好性子的主子。 配合,完全配合,态度诚恳,眼神真挚。让往东往东,让往西往西,但就是没一样能做到。 四人面面相觑,只能无奈叹一声资质不行。 站站不行,坐坐不行,走走不好。 让坐板凳的三分一,这姑娘一坐一个滑下摔倒,一坐一个摔,摔到最后,嬷嬷先看不下去了,舍不得她继续,让她先休息。 一日的课结束,教养嬷嬷是这样回禀老太君,“姑娘是好的,人也听话,是老身见过最听话配合的,就是教化太晚了。 她也想学好,就是习惯养成,太难改,学不会。老太君别太急了,千万别逼她。” “有一种孩子,不是不上进,是太想上进,只是不抗压,压力一大,就出错,越逼越出错。 咱们家姑娘就是这一类,得给她时间,对她有耐心,一点一点儿来。” 这话老太君会信吗?当然不信,那丫头是什么德行,有多离谱,没人比老太君清楚了。 可是四个见多识广的管教嬷嬷都这样回话,老太君憋屈不信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夜晚,无忧趴在床上闭目养神。田嬷嬷送饭的时候带了一瓶药膏,“夫人让老奴来给姐儿上药。” 无忧冷哼一声,眼都不睁,“她是没有手吗?” 卢氏偷偷来看过,看得又着急又难过,心疼地抹了眼泪,最终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甚至不曾露面。 懂事的孩子往往不会让人心疼,只会被忽略。当懂事的孩子都被心疼了,天晓得她到底把自己折磨到何种境地。 田嬷嬷酸涩地揉着眼,“夫人或许不忍心亲眼看着。” 无忧讽刺地勾了勾唇,“你确定她长了心吗?” 这些年,无忧历练出一种厉害的本事,心平气和地气人。 她总是可以让身边的人相信她真的努力了,态度无限诚恳,真的做不到。 比如,道长让她去做菜,她可以做出来卖相几乎完美的饭菜,一尝,猪都不吃。 夫子要她泡茶,她死活就是泡不出夫子要的温热。她可以一脸虔诚不厌其烦地一直重新泡,喝茶的都烦了,她仍一脸平静。 第40章 郡主把她丢了? 她并不平和,她心里窝着火,憋着气,会发泄。但是不会一点就炸,她会平静地发疯,平静地让想磋磨她的人无法如意。 想找她麻烦的人深受其害,但是明面上找不到理由怨她。 结果是没有的,态度挑不出毛病,自小的磨砺,让她深知如何给人带来更深层次的绝望。 她毫不怜惜自己,只要能达成伤敌一千的目的,她宁可自伤两千。 就在无忧忍着疼耐着性子跟刮魂四嬷学规矩时,又一个坏消息上门了。生日前日,夏昕雅临时被太后请进宫中过生辰,定王府特派人来禀告,准备的生辰宴不用去了。 消息传来,前几日嫉妒到发疯的东宫秋和东宫芷妍都笑得肚子疼。 芷妍揉着笑疼了的脸颊,“我就说嘛,就是打肿脸充胖子,郡主哪里就多看重她了!” 东宫秋皮都笑开了,一扫前两日的阴霾,“想来是同一日生辰,凑个数一起热闹吧,有了正事,郡主也就把她丢在一边了。” “一定这样!幸好她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有趁机在奶奶面前吹牛。” 东宫若初凝神静听,一言不发,看傻子一般扫着两个哈哈笑着的蠢人。 真不放在心上,便不会专程派人来通知了,只会让来客白跑一趟。 若是挨个通知,说明所请的人并不多,若选择性通知,只会对重要客人,无论哪种,都不会是不看重。 而话题中的华宁郡主正巧和五房夫人安氏在宫道上遇着了,两人一起进到淑仁宫。 李淑妃看见稀客,眉眼含笑地起身迎了两步,“郡主也来了?” 夏昕雅笑眯眯行了礼,乖巧地回答,“娘娘,我找五哥有点事儿,素闻五哥书画最佳,我有一些书画上的困惑,想找五哥拿个主意。 正巧看到这位夫人也要找娘娘,我见她大着肚子,就让丫鬟帮她抱着坛子了。” “就属你热心!你五哥正巧进宫了,但他今天要陪太后吃斋。你是在这儿等他,还是去太后宫里寻他?” “我正要去给皇奶奶请安呢,好吧,我去那边等他。” “去吧。” 夏昕雅离开后,安静站在一边的安氏复又认真行礼。 “安灵见过淑妃娘娘。” 李淑妃的笑意淡了三分,仍是温婉,“起吧。” “娘娘,父亲说按辈分我得叫您姑奶奶,我能这么叫吗?您这般年轻,怕给您叫老了。” “无妨。” “今年雨水多,新芽长的快,普遍口感不好。上百筐新芽,精选出的不足十筐。 制作完,一共精挑出五罐,四罐进给了皇上,这一罐是父亲特地给姑奶奶留的。” 安氏细致地将父亲信中所说认真转述,她是第一次进宫,为了流畅,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对着镜子苦练了许久。 李淑妃抬手让人收了茶,浅笑着点点头,“你父亲有心了,年年都记得给我送茶。难为你了,这大着肚子,他还让你跑一趟。” “能为娘娘送茶,是安灵和孩子的福气。” 李淑妃这才认真瞧了她几眼,“本宫记得你是嫁到宣国公府是吧。” “姑奶奶好记性,安灵正是嫁给宣国公府的五郎君。” “本宫素听闻,宣国公府老太君治家有方,规矩颇严,可有委屈不适?” 安氏堆着笑,本能地想告状,又及时收住,“婆母是非常重规矩的,不过府上有娘子才从长宁观回来,家里最近都围着她操心。妾身倒是落个自在了。” “长宁观回来的?” “是,就是我们府里的十一娘子。来的路上,郡主看到我的帖子是宣国公府的,还跟我打听了她。 这孩子是府里袭爵的二爷的嫡女,在山野数十载,和京中生活有些脱离,婆母和长嫂找了四个嬷嬷教她规矩,倒也热闹。” 李淑妃听到四个管教嬷嬷教,眉毛一挑,掩去惊讶,也不多问,“郡主素来是个热心的,想来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孩子,是有些情分的。” “是。” 李淑妃看到七嬷嬷的示意,不再寒暄,“时候不早了,今日宫里吃斋,本宫就不留你了。日后有机会,本宫再找你来。” 安氏还没歇够,虽然还想多坐会儿,闻言,只得立刻行礼告退。好在认了门,还套了些消息,她也算收获多多,心情不错的出了门。 七嬷嬷指着外面,“王爷来了。” 李淑妃立即含笑着往旁室走去,儿子开了府后,母子相见便不如原先方便了,所以儿子一来,她是一刻也不愿意耽搁。 旁室是元琰过去在淑仁宫这边的书房,每次来请安基本都是到这里等着。元琰想着夏昕雅的拜托,趁机来给她找画。 “怎么回来了?” 第41章 真有隐疾? 元琰在书柜里翻找着画卷,“母妃让华宁去皇奶奶那儿寻儿子,不是想儿子来陪母妃吃饭吗? 她叽叽喳喳的,跟皇奶奶有说不完的话,儿子不回来要去哪里添碗筷呢?” “母妃是看她找你着急,你来的正好,你喜欢喝的新芽送来了,一会儿记得拿走。” 说完回头看向婢女,“让小厨房加几个五郎喜欢吃的菜。” 七嬷嬷笑着回:“看见殿下回来,奴婢已经自作主张吩咐了,加了八道。殿下可有特别想吃的。” “天气热,煮些清爽的吧。” 七嬷嬷应着离去,李淑妃想着方才的趣闻,八卦地凑近了几步,眼睛一刻不离开自己的儿子,“儿啊,你去过长宁观,可记得郡主有个女伴?” “皇叔送去伺候华宁的人多着了,儿子哪记得住。” “不是伺候她的。”李淑妃摇了摇头,又笑了出来,“算了,我怎么会想跟你这个木头聊女儿家。” 少年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儿子怎么就是木头了?” “再两年就加冠了,现在连个陪床丫头都不要,你不是木头是高僧啊! 说起来,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王妃,你好歹跟母妃说说呀!该张罗婚事了。” 李淑妃提起这个就无奈,别的小子这个年纪父母都是担心劝告不要太沉迷女色了,他的儿子偏偏对女人半点不上心…… “母妃看上了谁?” “无非几个世家女,左右你也都见过了,长幸算是一个,太后也是满意的。你迟迟不表态,母妃连个方向都摸不着。” 宛如雕刻的俊彦微显不耐,对这个老生常谈依旧是不感兴趣,“世家女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选谁哪有差。” 李淑妃也叹了口气,儿子大了,心思越来越深沉,也越来越让她看不懂了,“世家女是无趣,可当家主母不需要有趣,陪你解闷逗趣的是妾侍。” “儿子不喜欢一堆女人叽叽喳喳的。” 李淑妃眯了眯眼睛,“我的儿,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清冷的桃花眼里浮现一抹困惑,“有谁啊?” 李淑妃松了口气,复又轻叹抱怨,“为母真是在白日做梦!只怕和尚见到的女人都比你多!” “…难道真是有隐疾?”儿子大了,很多话她也不方便说。犹豫再三,问了一嘴。 “有,全身都是隐疾,李神医,您想怎么治我?” 李淑妃被他逗笑了,“母妃自然是不信那些传言的,可是……你看老三这做一个妾又一个美人收的,女儿都有一个了。 老二看着端庄,你父皇拨给他的美娇娘,一个也没少宠幸。 唯独你,宫里送去的教习女官,你当人家的面直接吐了? 你父皇拨一个,你打发一个,这是母妃能理解的吗?你到底怎么回事?” 元琰十分抗拒这个话题,没好气的说:“儿子就是不想要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 “教习女官都是要有经验会引导的嘛,谈不上乱七八糟,勾人的你不要,那世家女,你又闲人家无趣,你要愁死老娘哪。” 元琰眉头微蹙,提醒一句,“父皇不待见世家,您别跟世家牵扯太多。” “嘴上不待见,真挑人的时候,不还是从世家挑?你就说这些年正经进宫进皇子府的,哪个不和跟世家沾亲带故?” 李淑妃看着儿子一副看破红尘、无悲无喜的得道高人样,没好气地吐槽,“哦,对了,你想要新鲜的特别的是吧。 那宣国公府回来了一个,那老太君一口气给她请了四个嬷嬷教礼仪,这种没规矩的山野混子,你要不要去见见?” 元琰眼底隐隐有了一丝笑意,“母妃见过吗?” “你还来劲儿是吧,听不出我是讽刺?长宁观回来的,那身上带着晦气呢!” 元琰脸色顿时沉了,十分严肃地抬起头,“母妃,儿臣也是那个时辰出生的。” 李淑妃面色一僵,“为母失言了,这件事我们也深受其害,不该如此。” 顿了顿,又有些可怜兮兮地看着儿子,“可是儿子,可怜归可怜,但这些孩子被耽误了已经成为了事实。 你看郡主,虽然活泼俏皮,率真可爱,可是真娶回家,那就要大头疼了。” 宫里的母子有所愁,宫外的无忧也是心凉如水。 这是无忧在宣国公府过的第一个生辰,也是她在老太君房中吃的第一顿家宴,却像极了拼桌的局外人。 家宴热热闹闹地围绕着她的弟弟庆生,美其名曰以为她要去定王府过生日。 生辰宴是在老太君房中办的,家里的几个男人都正巧进宫了,剩一屋子女眷一起吃吃喝喝。 第42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开席前,几房夫人都把礼物给了她,知道郡主并没有多待见她后,几房婶子给她的礼物当即换了样,都是些帕子水粉香料头膏之物,收到的礼物,甚至凑不出一身行头。 给东宫守恩的礼物则用心的多,最次也是金玉之物。 对比太过明显,想忽视都不行。无忧浅浅道谢,随手将东西丢在一边。 倒是几乎没来往过的五婶安氏给她准备了一盒珠钗,十二支珠钗错落有致地放在红缎盒子里,有金钗有珠钗,都是时下小姑娘喜欢的花样。 东西拿出来的时候,看表情就知道所有人都颇为意外。 东宫守恩前日吃蟹吃坏了肚子,身子弱,很多东西不能吃,众人都紧着照顾他,单独给他开了一桌。他没吃多少就吃下去了,卢氏忙着照顾他回去。 他离开,女眷才彻底活跃起来,以南荣氏为首,觑着老太君的脸色,说了些趣事。 无忧了无生趣地吃着东西,屁股疼痛,没吃多少就找个机会离席了。 反正无人在意,没她更好。 中午吃的不痛快,晚上再找她吃饭,她懒得走路,找个理由没去了。 不觉间已是深夜,无忧毫无睡意,趴在床上默默想事。忽听到什么东西在敲打她的窗户,一下又一下,她烦躁地推开窗户,看清站在屋顶的人时,愣住了。 那袭黑衣隐在夜色里,手里还拿着没扔完的纸团,好不真实。 太过意外,太过震惊,无忧难得地呆怔了片刻。 小姑娘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幻影后,披上外衫哒哒跑到院中,唇角挂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弧度。 她傻乎乎地望着空中的绝色仙人,脑袋一片空白,半天说不出话。 甚难迎合取悦的冰块木头对无忧的反应很满意,能在这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看到那么多惊讶实属不易,眸中隐隐露出笑意。 “想上来吗?” 无忧纠结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一阵风过,来不及反应,她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被人拽着胳膊带到了屋檐上。 无忧颇为恐高,他速度极快,夜间什么都看不清,竟没什么不适。 夜已深,四下漆黑,一轮明月高悬于顶。空气清冽,凉风习习,吹在身上很是舒爽。 离得近了,才闻到他身上似乎有些酒味。 “殿下怎么会来?” “路过,一片漆黑,就你这屋灯亮。”这院子在角落,黑灯瞎火就她这屋一点亮,甚至明显。 “殿下怎么知道我住在哪儿?” “好问题,我怎么知道的呢?”元琰歪着脑袋,状若思考,“大概是好奇哪处的姑娘需要四个嬷嬷教导,问了太上老君得到的指点吧。” 无忧呵呵干笑了两声,“殿下深夜前来,就是为了嘲讽我吗?” 元琰自知说了不妥的话,不欲惹小寿星不快,拐到开心的方向,“十三了?” “是。” “你可知今日也是本王的生辰。” “啊?”无忧是真不知道,惊得身子一歪,挤压到屁股上的伤,瞬间疼得她呲牙咧嘴。 元琰瞅着她夸张的表情,几乎要怀疑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波澜不惊的小姑娘是假的了。 “有这么惊讶吗?丑时七刻,差一点儿,本王就要和你在长宁观做伴了。” 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她的回答,见她抱着膝盖发呆,“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要怎么安慰殿下。” 元琰惊异于她的敏感,眼中微震,深潭泛起层层微澜,“谁告诉你本王需要安慰?” 无忧不会脸大到以为高高在上的殿下是专程来找她,可是半夜不睡,在外摇晃,必然是有睡不着的烦恼。 就像她,明知砖瓦很硬,她屁股有伤,坐着会难受,仍想要多吸几口凉气,因为她更想驱散心中不快。 小姑娘调整了个相对舒服的坐姿,“殿下不觉得落寞吗?” “何出此言?” “宫里上下,应该都在庆祝七皇子的出生吧,今日是他的满月吧。” 前几日,东宫老爷子就在琢磨贺礼,挑了一件又一件,都不满意。 甚至连她都被拽去商量有没有什么好点子,想了几日,祖父选定了四房说的走马灯做礼物,找了画师,匆匆去制作礼物。今日又是连自家的家宴都缺席了。 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听说江南的戏班子还专门排了出大戏,送进宫。” “消息还挺准,整整一个月,变着花样地庆祝,越发热闹。” “或许殿下不在乎,可如果是我,一定很难过。”无忧把下巴抵在膝盖上,难得主动地说了些心里话。 第43章 珠玉蒙尘不可惜吗? “我看着祖父忙着给七皇子挑礼物,看着祖母、父亲、母亲都忙着给那个弟弟做衣裳,准备礼物。 近距离看见别人的温情,连自欺欺人都很难。 不被记得,被亲人忽视的感觉很烦很讨厌很不爽。” 黑夜可以藏住很多情绪,她自小习惯了被漠视,最擅长把情绪闷在心里。 憋闷了几天,忽觉同是天下沦落人,便不想藏了。 她的声音似清泉,汩汩流淌,话中不遮掩的情绪透着泉水的寒冷。 元琰听得心中不忍,“不被记得又如何,总会有人记得。本王不是来了吗?” “是,意外之喜。”无忧眸光微闪,乌漆漆的黑眸望着皎洁的月,“殿下也会有人记得的。” 此情此景,像极了两个受伤的小动物抱团取暖,元琰微感好笑,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这个给你。” 无忧意外地挑了挑眉,慢半拍接过后顺手打开,红缎里赫然躺着一只华丽炫目、金光闪闪的金步摇。 只一眼女孩便立刻合上盖子,好似多看一眼,就要丢了魂。 “不会是给哪家娘子的没送出去,便宜我了?” 她吃饭时偶然听到安氏说李淑妃在给他相看媳妇,这礼物来得太过意外,她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随意。 元琰对她的反应微有困惑不满,小丫头嘴上阴阳怪气就算了,眼里也没有一丝收到礼物的喜悦,就算不喜欢也不至于是避之不及吧。 “那又怎样,你不要还我。” “还你。”无忧干脆地放回他的掌中。 元琰诧异了,“你真不要?不喜欢?” “这个太贵重了。”无忧虽然珠钗首饰用的少,不识货,可是这般份量,这种做工,傻子都知道价值不菲。 她见过郡主的一只金步摇,簪首比这个小一些,也是一只小鸟,衔着玉珠,就超过了一千两。 这个簪首居然是两只小鸟同衔一朵花。心思之巧,做工之精妙,她甚至不敢摸一摸,就怕一不小心弄坏了。 多看一眼,她都怕自己起了贪婪之心,舍不得放手。 “给你就是你的了,不要就自己扔了。” 小姑娘不为所动,轻声坚持,“殿下,我真的不能收。” 冰块木头也有了脾气,“殿下殿下,本王看你光在嘴上喊喊,真把本王当殿下放心上了,殿下给你的,你敢不要?” 无忧并不想惹恼他,耐着性子解释说:“一是男女本不该私相授受。 二是此物太金贵,怕我留着也没机会带,太暴殄天物了。” “就说你书读多了,光学那些酸儒了。 摘下本王折扇的时候,算不算私相授受?一个物件,有什么金不金贵的。 怎么就没机会了,你没长头发呀?” 少年的语调透着不加掩饰的恼意,她似乎听到了磨牙声。 乌漆的眸子一转,无忧决定如实相告窘迫的实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要是在家里带了这个,不知要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那就不要当匹夫!” 无忧怔怔地偏转过脸,“殿下?” 清冷的桃花眼轻轻闭上,掩下恨铁不成钢的愠恼,再睁开时,静如幽谭。 “十一,珠玉蒙尘,不可惜吗?” “既蒙尘,何以笃定是珠玉,不是臭石头?” “顽石尚有补天志!”元琰眼神坚定,似有怒气,“你难道就真乐意住在这间破败小院?为那些有眼无珠的蠢货暗自神伤?” 无忧无奈地自嘲一笑,“那些,是我的家人。” “伤人至深的,往往都是家人。” 元琰薄唇微抿,一反常态地说了很多平日不会说的话,“你那么聪明,自当知道人心本偏,强求不得,不要为不值得的人为难自己。” 话中的关心早已超出了几面之交的情谊,不是口头敷衍,是真的替她考虑。 这份温暖,驱散了无忧心头的闷酸寒凉。 她咬着嘴皮,不再多说,顺从道,“谢殿下,我收下便是。” 这可能是她此生能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了,比礼物更贵重的,是这份愿她好的心意。 “这就对了,没机会,就去创造可以带的机会。 因噎废食可不是本王认识的十一娘! 韬光养晦也是讲究时机的。 藏过了头,反受其害。” 三言两语,点破了她的伪装,带着善意的提醒。 无忧忍着鼻酸,抿了抿唇,不多辩,复又打开盒子,拿金步摇转移注意力。 女儿家或许不沉迷奢华,没有厌恶精致的。此物太过精细,摸到玉花上的纹路,借着微微月光,拿到眼前仔细瞧着,“这是什么花?” 第44章 殿下,是好事 “木兰。” 小姑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殿下喜欢木兰花?” “送你的,怎么会是我喜欢的?” “我都不认识,也不会是我喜欢的呀。”无忧转过脸,有些泄气,“真是别人不要的?所以殿下容不得第二次被拒?” “本王没那么抠门!” 无忧轻笑出声,“开玩笑的,殿下。等等,不会是花木兰……吧?” “你倒是会给自己贴金,你做什么了就成巾帼女英雄了?” “那……为什么啊?” “有缘,自会知道。”元琰故弄玄虚,没想到她会对花深究,原以为她不喜欢这些。 “行吧,对了,还没恭喜殿下加封三珠亲王呢?” 宣国公府虽与太后走的亲,可经过这些年的浮沉,也多了一些心思。 眼下谢贵妃无子,太后和李家有嫌隙,世家王氏和他们素无来往,老太君觉着若能借着五房这一点点的关系,能和李淑妃扯上关系,能攀附五皇子也是极好的。 故而因着这次进宫送茶叶,安氏在老太君身边也颇为得脸。 元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是好事吗?” 迎启帝大赦天下的时候,也将几个儿子加珠的加珠,封王的封王。 五皇子元琰晋三珠亲王,四皇子封双珠亲王,大皇子、三皇子都封了郡王。 元琰晋封三珠,身为嫡长子的二皇子没有加珠。 对于朝堂日渐响起的立太子议题,无异于在看似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巨石。 只会把他变成靶子,让二皇兄更怨恨他而已。 她微愣,他伸出手,“贺礼呢?” “什么?” 深不见底的眉眼中闪着几分促狭,“只是嘴上恭喜本王加珠?” 无忧面上一红,莫名生出了一种赖账的局促不安, “我又不知道还能见到殿下。我回去准备,行了吧。” 善待自己的折扇,价值不菲的金步摇,她已经收了两次,来而不往非礼也,可是他缺什么呢? 无忧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夜已深,元琰以为她困了,自知于礼不合,也不再多坐。 抓着她的胳膊,把她带回院内,道了一句早点休息吧,甩了甩衣袖,转身要走。 无忧突然扯住他的衣袖,他一停步便立刻松开。 “殿下,是好事。 有宠可以像没宠一样活,没宠可过不了有宠的日子。 选择权当然是在自己的手上,最好。” 元琰知晓,她在认真回答方才的问题,道了一声好,便翩然飞去。 深夜前来,本是在宴席上听到华宁和福生吱叽喳喳地不断提起她。 这次生辰,是一起在太后宫中庆祝的。宴席办得热闹,菜过五味,喝多的吃饱的,都随意了些。 他一直听着两人念叨,不由得好奇那个聪明的丫头在做什么。 散了席,一时起兴,带着几分惊吓小姑娘的恶趣味走了一趟。 要是让九仓知道,肯定又困惑了,主子是那种爱凑热闹的人吗? 他运气不错,小姑娘还真没睡,他也如愿吓到了人。 来时随意,走时多了几分舒畅。 昨夜惊喜上门,无忧很晚才入睡。夏昕雅登门时,无忧正无精打采地强撑着眼皮跟管教嬷嬷学规矩。 众人都没想到郡主会直接登门,仓促吩咐着叫人。 老太君房中的四个跑得快的丫鬟一马当先,快跑到秋阁,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两个大丫鬟见无忧穿得太过朴素,赶忙给她粗略收拾了一番,不敢让郡主多等,也只是浅浅上个妆。 夏昕雅是从宫中出来直接来的,身着金丝绣制的百蝶穿花的云纱罗裙,贴身的高裙勾勒着腰线,她一快走,层层叠叠舞动起来。 似翩飞的蝴蝶,轻盈而玄妙。 满头俏皮精致的金丝蝴蝶,脖上挂着一颗硕大的紫珍珠。 从头到脚满身的赏赐,贵气逼人,高不可攀。 东宫芷妍躲在屏风后面偷偷打量,直叹天家富贵,羡慕地抓心挠肝。 夏昕雅坐在老太君的旁边,端庄了几分,看见无忧进门,立刻眉眼含笑活泼灵动了许多。 无忧规矩地行礼,“见过老太君、郡主吉祥。” “可算见到你了,快过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夏昕雅笑眯眯地招手,“这是皇奶奶宫里的小点心,可好吃了。你尝尝。” 无忧没动,一板一眼地道谢,“谢郡主记挂。” 夏昕雅蹙眉着头,拿起一块小饼走向她, “你是不是生气了,都怪我,忘记了皇奶奶可能会让我进宫的,平白让你等着了。” 无忧低眉顺眼地垂着头,挡住了她的喂食,“十一娘不敢,没事的。” 夏昕雅越听越怪,漂亮的眉头微蹙,“什么情况,你怎么跟我这么生分啊!” “回郡主,我在学规矩。” 第45章 她挨打了? “什么规矩?不是,你怎么回家了还是这么素啊,宣国公府现在这般低调吗?” 夏昕雅说着,从头上取下一只蝴蝶金钗就要往她头上插,“好歹要带一件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太君本在观察琢磨两人的关系,像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忙挽尊道,“郡主,使不得。” 夏昕雅不满地嘟着嘴,“为什么?” “规制,郡主身上都是皇室用品,十一娘用了或许僭越。” 夏昕雅疑惑地挑了挑眉,“我给她也不行吗?” 老太君恳切地摇了摇头,夏昕雅沮丧地呼了口气,“那好吧,等我回去问问,哪些是你用不僭越的,再给你拿来。” “谢郡主。” “来来来,我们坐过去,我跟你说……” 无忧面有难色,几乎没动,“我还是站着吧” “你怎么了?你怎么这么怪啊?是气我一直没来找你吗?”夏昕雅拽着她,一手揽住她的腰。 无忧皱着眉头倒吸了一口气,夏昕雅敏锐地捕捉道,“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吗?” “你别挡,给我看看。伤哪儿了?是腰吗?” “没事儿,郡主别看了。” 夏昕雅脾气上来才不管那些,“老太君,我能去里间吗?我必须要亲眼看看十一怎么了。” 老太君也不知这丫头搞什么鬼,见夏昕雅坚持,也不好驳了她的意。便招手让燕嬷嬷将在里间看书的芷妍、若初和几个丫鬟婆子都领出去。 芷妍有些好奇,趁乱悄悄来到南荣氏的身边,被南荣氏推走了。 房中只剩下了老太君南荣氏,夏昕雅上手把她的衣服掀起,刚露出后腰就看到了一片青紫。 夏昕雅惊呼:“这怎么回事?” 再一扒裤子,身上青紫一片,尤其是后腰、屁股和大腿,简直不能看了。 “这怎么弄的?十一你挨打了吗?是宣国公府虐待殴打你吗?” 夏昕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疑惑的目光在老太君和她身上拉回转。 老太君亦是惊讶,“没有的事,郡主,她是余嫡亲的孙女,余怎么可能虐待她呢?” 无忧闷闷拉上衣服,轻轻地安慰,“郡主,没事的。” 她越说没事,夏昕雅越心疼,“怎么会没事?你在长宁观都没被这样折磨,到底是什么人敢这般对你!” 老太君也看得心惊,更不愿背这个锅,“此事不可糊弄,十一娘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奶奶知道的,我在跟管教嬷嬷学规矩,孙女愚笨,这些是不小心摔的。” “谁信呢!这分明是被打的!”夏昕雅一听就懂了,判断是那些老东西看眼色行事,肯定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故意磋磨她。 老太君脸色也黑沉了几分,“这都是管教嬷嬷下的手?” 无忧没回答老太君,直直看着夏昕雅,“郡主,我先送你回去。等我好了,我再去找你。” 夏昕雅很不情愿,十分不放心地问道,“你确定?” “没事的。” 事关颜面,老太君才不肯放人,“管教嬷嬷马上就来了,郡主若不急着走,不妨听听再走。” “那就一起听听。”夏昕雅本来也不想走,见老太君挽留,立刻留下想查个水落石出。 刮魂四嬷很快被找了过来,燕嬷嬷在路上粗粗问了几句,她们深觉冤枉,她们当真是没动过手啊。 无忧也帮着她们解释,“嬷嬷都对我很好,都是我自己不争气,太愚钝!” “胡说!”夏昕雅自然是一句都不信,“你怎么会愚钝!你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为何把她逼成这样?” “奴婢冤枉啊,郡主,奴婢真的没有动手,姐儿是自己摔的。” 这些嬷嬷平素已经被当老师先生对待,见到真金枝玉叶,还是本能地自称奴婢。 “她怎么摔的能把腰大腿屁股全摔个黑紫?你摔一个给我看看!” 夏昕雅厉声斥责,她回来这段时间,多在宫里行走,没少看见恶奴欺人。眼下认定了这四人欺负无忧,语气颇为不善。 “郡主,真的是我自己摔的。我们在学坐姿,要坐椅子三分之一,我总是坐不好,摔地的次数多了,就摔成这样了。” “谁规定只能坐三分之一,本郡主做不到,皇后贵妃皇奶奶公主姐姐,我一次都没见过她们只坐三分之一! 简直岂有此理! 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她摔来摔去?我看你们就是故意挑她不擅长的做不到的东西欺负人!” 夏昕雅心思虽不深沉,该有的敏感还是有,佯装不懂,直接贴脸开大,“老太君,莫不是你们觉得无忧是不祥命格,才这样对她?” 第46章 老太君大怒 夏昕雅心直口快,手指点着南荣氏画了圈,“看府上这位夫人,还有方才出去的那几个姑娘都穿得都挺华丽的,怎么就十一娘穿得这般简陋? 我原以为是宣国公府低调,不喜奢华,可方才那个粉衣丫头,明明满头的金钗珠翠,还挂着个大金锁,我看没一个像十一娘这样朴素的呀!” 对方身份再尊贵,只是个稚嫩小娃。老太君被她这样数落,皮都要被气展开了。 偏她又不能跟她对着吵,后槽牙都要咬碎了,颇为后悔为证清白留了人。 南荣氏心虚得很,只能赶紧糊弄。 “郡主,这是因为十一娘刚回来,什么都来不及置办,绝非苛待。 老太君是最护着十一娘的,她受委屈老太君气得脸都黑了,比谁都疼,怎么舍得虐待她呢!” “此话当真?你别想糊弄我!十一回来的时间也不短了!” 南荣氏被个小丫头这样指着鼻子责问,也觉得不爽,可对方肉眼可见的贵气逼人,她也只能唯唯诺诺地解释。 “臣妇说得都是实情,十一娘确实回来了十多日。可这时间不巧,赶上了换季,有名气的那几家都十分忙碌,单子都赶不完。 臣妇也是心急如焚,一催再催,差点跟掌柜的红了脸。 可咱家这种高门,也害怕被人说仗势欺人,除了等待,着实没办法呀。” 她整日与各色人等打交道,时常给女儿采买衣服,故而对几家店铺的情况十分了解,糊弄个小孩还是不在话下。 夏昕雅叹了口气,“唉,这都是什么事啊,皇奶奶听说我来府上,还说老太君待人极好,不用担心被挑规矩。 不知皇奶奶若知道宣国公府竟有这种事,该如何作想。” 她哪里看不出老太君的不悦,聪明地搬出背后的靠山。 老太君一听太后,再气也得维持住体面,再三保证,“此事终归是老身疏漏,无论如何不当让十一娘受此委屈,郡主放心,老身一定会彻查清楚,一定会十一娘的一个交代。” 无忧也拉着她劝说,“郡主,祖母都发话了,你可以放心了,我送你出门。” “你别,你快去上药休息吧,我自己回去就是了。对了,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还没给你呢,等你好了,来家找我。要是谁不准你来……” “难得郡主记挂,待十一娘好转,老身亲自安排她去。” 无忧点了点头,夏昕雅把点心盒子交给她,告辞的话都不说了,带着丫鬟转身就走。 “郡主慢点,你们几个去送郡主。” 老太君使了个眼色,门外的若初和芷妍便跟着去送华宁郡主。 只不过夏昕雅一出来,她那些丫鬟婆子就一波跟上,她们也上不了前,只能远远跟着走。 送走郡主,老太君又道:“十一娘受委屈了,先回去休息,伤养好之前不用上课也不用请安了。” “是。” 这般严重的淤青黑紫,老太君自然也不会相信管教嬷嬷没动手。再一想这些嬷嬷跟她说十一娘如何听话努力学,更觉得嬷嬷是下了重手。 待郡主和无忧一走,她一拐杖砸在桌子上,吓得南荣氏当即跪下。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去请人的时候,难道都不打听清楚吗?” “打成这个样子,还被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 谢氏和卢氏听到消息,匆匆赶来。 一前一后刚进银杏院就听到老太君的怒斥,银杏院极静,愤怒声响彻云霄。 两房夫人对看了一眼,默契地放慢脚步。 “把人招来,你就当甩手掌柜不管了?在自己家中嫡女让人打成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当着郡主的面,发生这种事,她到太后面前一说,咱们宣国公府成什么了?” 两位夫人院中磨蹭了一会儿,安氏也赶来看戏了。为了肚子里的宝贝,什么都不能干,甚是无聊,有瓜可吃,谁都拦不住她。丫鬟婆子一路念叨,才使她稍稍走慢一些。 看到南荣氏一个人在里面挨训,安氏也不等了,直接进去。 “母亲消消气。不是我帮三嫂说话,其实这些管教嬷嬷本来就是心狠手辣,不狠怎么管教? 又是宫里出来的,那在宫里是训下人奴婢的,手下肯定没轻重。挨打受罚,都是可预见的。十一娘自己不说,三嫂肯定不知道啊。” 节奏一带,风向立刻变了,谢氏跟着点了点头,“十一娘也是奇怪了,平时那么能说,又不是没长嘴,挨打怎么不知道说呢?” 卢氏咬了咬牙,终究没有说话。 第47章 郡主不敢闹大 跪在堂中的南荣氏扶了扶凌乱的额发,红着眼道,“谁说不是,她说了,难道我会不管吗?难道母亲会看着她被欺负,不给她做主吗?我瞧着这丫头也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气,怎的就……” 若初送完人,从外面进来,淡定地开口,“十一娘是小孩,家里长辈顾念她是自家孩子,不会跟她针针计较。那些管教嬷嬷本就是来管教她的哪里会容她?做错一点就是要打要罚,太害怕便不敢说了呗。” 谢氏一看女儿的眼色,也改口道,“也是,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怪她不说有些不近人情了。咱们做长辈的也得想想,为什么孩子不敢说呢?” 安氏没见到那青紫的样子,以为只是红个皮的小磕碰,还想着帮南荣氏找回面子。 “到底打成什么样了,很严重吗?不会是她装的吧。” “到现在还要污蔑!就是你们这种扭曲的心态,才会出这种事!腰腿屁股,全都黑紫一片,怎么装?怎么装!”老太君气得破口大骂。 “我的妈呀,这,这下手也太狠了。郡主也看见了?” 若初叹了口气,“就是她发现十一娘不对劲儿,有伤的!” 老太君头疼地捶了捶桌子,“一屋子的睁眼瞎!造孽啊!” “奶奶,若初在里面都听见了,左右郡主待十一娘是好的,想来她只是心疼十一娘,应当不会到太后面前告状的。” 东宫若初抓到了要害,老太君发那么大的火并非是多么心疼东宫无忧,主要是害怕在太后面前落个坏名。 老太君定定地看着若初,“你细说。” “奶奶,你想啊,这事闹大了,对十一娘有什么好处?郡主告状无非是想要给十一娘出口气,要个交代,让我们好生待她。可这口气出了,十一娘的名声也彻底完了。” 南荣氏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初姐儿说得对!闹大了,宣国公府虐待十一娘,落不到好,其他人也会想,十一娘是做了什么才被如此对待。有甚者会觉得,连自家人受不了她,这得多混哪。” “没错,世人天生相信一个巴掌拍不响,所以孙女觉得,郡主就算是为了十一娘什么也不会说。嫡女在自家被磋磨成这个样子,确实不像话,奶奶动怒是应该的。但切莫伤了身子,孙女会心疼的。” 老太君欣慰地望着她,点了点头,“伤养好之前,课先不上了。那几个嬷嬷,该提醒也得提醒,再发生这种事!所有人都去老君面前跪着!” “是。” “还有,既然十一娘跟郡主关系好,日后少不了有来往,她身上不能太素净了。你们这些婶娘母亲,把自个拾掇地都跟王母娘娘一般,就看着她穿得跟乞丐一样,你们脸上有光吗?” 谢氏立刻接话,“这还说呢,才给十一娘做的两身衣裳,昨天早晨刚送来,想着她生辰时给她的,以为她去王府,我倒给忘了。一会就给她送去。” 南荣氏自知众人盯着,赶紧补救,出了门就赶紧拨了两个丫鬟去伺候十一娘。又请了郎中给她看伤。 无忧没要,以院子小容不下那么多人,直接把人打发了,郎中也没让进门。 如此是直接下了南荣氏的脸。 更坐实了,十一娘在管教嬷嬷一事是受了委屈。 老太君心知不妥,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十一娘耍着性子。思忖片刻,还让燕嬷嬷亲自通知厨房给她炖了只鸡。 先是在请期时下了斥责府里的红人东宫秋,矛头直对老太君和母亲卢氏。 现在更是连老太君的左膀右臂南荣氏都不给脸,如此强势,下人们渐渐咂摸出滋味,都默默在心中自劝,惹谁都不要惹十一娘。 好不容易安生两天,闹出了这样的事,南荣氏气不打一处来。 “这丫头是不是有病啊,都成这样了,为什么不说!长嘴是干什么的!这是诚心给我难堪吗?” 方嬷嬷擦热双手给南荣氏揉着膝盖,眼睛眯了眯,“会不会是苦肉计?” “你是说……不可能,她又不能未卜先知,她怎么知道郡主今日会来?” “夫人忘记了,她们是同一天的生辰。瞧郡主今日这模样,可不像是一般情分。” “也是,就是养条狗,也会记挂着些日子。到底是一起长大的,自然要比旁人亲厚些。”南荣氏抿着嘴,“你说得未尝不可能,如果她们感情好,应当是能猜到郡主要同她一起过生日的。见面便有机会告状,有理有理!” 多少年没被老太君这样当众斥骂了,南荣氏越想越憋屈,一掌拍在桌上。 “她若有这份心思,还真是小瞧了她!不惜自伤也要让长辈丢脸,让宣国公府丢脸,这疯丫头是真狠!” 第48章 没有母女情分 卢氏听说无忧跟南荣氏杠上了,直叹这丫头气性太大,不管不顾,急得在屋内走来走去。 后被田嬷嬷说动,以给她涂药的名义亲自来了秋阁。 无忧一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冷脸拒绝,“真是稀客,想不到这边角旮地竟然能迎来夫人这样的贵人。 已经脏了夫人的鞋子,我可不敢脏了夫人的手,那手还要给贞信伯世子夫人擦汗呢!” 卢氏手足无措地望着趴在床上的女儿,不觉红了眼眶,“你又何必这样说话。” “我应该哪样?眼睁睁看着你们打了我的左脸,再贴心地送上我的右脸是吗?” 卢氏捏着帕子,“我知道你怪我,可很多事母亲也做不了主,都是老太君拿主意的。让你住在这种地方,母亲也是难受的。自觉没脸见你。” “老太君让你吃屎,你吃吗?如果老太君让东宫守恩住在这里,你会什么都不说吗?会十几天了一步都不踏进?” “我……” 无忧对母亲的一腔期盼和渴望一日冷过一日,如今也不想再自欺欺人。 “既然没有母女情分,就别装了,装不出来的。我也不吃惺惺作态这套。” “你就会怼爹怼娘,不是很会抗争吗?那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和刮皮四嬷硬碰硬?我有几条命可以刮?我自问没有主动招惹任何人,是你们先惹我的。不想听怼就离远点,像你以前那样。” 卢氏半点也说不过她,嘴皮动了又动,不知如何应对她这种拒人千里的态度。 “那你好好休息。” 卢氏刚走,田嬷嬷便拎着食盒进门,看着红着眼的夫人,心头直叹气。 “厨房特意给娘子炖了一只鸡。” “这是三房四房送来的衣服首饰,是老太君点她们的,她们都送到夫人那儿了,奴婢给您捎过来了。” “卖了吧。”无忧趴在床上,翻看着田嬷嬷给她拿来的史记,眼皮都没抬。 “卖?” “没有门路吗?” 田嬷嬷不知道她要干嘛,想了想,“奴婢知道一家寄卖的店,可以自己定价,不像那些当铺,压价压得厉害。 卖出去了他们要抽一成利,大户人家的婆子小厮经常去那边寄卖,生意还挺好的。 就是有一点不好,三个月卖不出去,东西就归他们了。” “可以,放那吧。以后她们给你多少你卖多少,东西不用拿过来。 你让店老板帮着给估个初价,若卖不出去,每隔十五天涨三成。 若卖出去了,收到的钱,你拿一成,送过来九成就行了。” “奴婢不要钱,奴婢甘愿给主子跑腿。” 无忧打了个哈欠,“给你你就拿着。只一条,如果让我发现你骗我,休怪我无情。” “奴婢不敢。” “奴婢再确认一遍,主子方才说卖不出去,要涨价三成?” “没错。”有问题不是隐瞒,直接就问,无忧喜欢这种实诚。摸着下巴思量片刻,看向田嬷嬷的乌漆黑眸多了两分期许,“你认字吗?” “认识一些,不多。” 她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纸条,“读读看。” “宣纸、竹条、麻绳,胶水、鸟食。” 无忧点了点头,眉眼认真地交代道:“都对,按单子买,除了最后一项,其他都要最好的。” “是,主子的字,真好看。” 端方的隶书,竟比卢氏的字还要端正。田嬷嬷再一次确认她在老太君面前引人嘲笑的很多说辞都是在演戏,愈发恭敬。 “记住了,就烧了吧。” “是。” 就这样,田嬷嬷从送饭的,变成了跑腿的。 田嬷嬷发现自己越来越希望无忧安排她干活,到她这年纪,基本都是能少一事是一事。偷懒耍滑都是常态,可她喜欢给无忧干活。 她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要做什么,就本能地相信她想要做的事一定可以做到。 甚至自作主张地把对无忧的称呼改成了主子,以示忠心。 无忧养伤八日,八日后再上课时,管教嬷嬷也不严格要求了,以讲为主,练习少了很多,差不多就过去,能敷衍应付就可。 无忧到最后也没有说她们一句不是,四位嬷嬷是记着这个情的。且知道了郡主护着她,嬷嬷们也不想得罪她。 减掉大量的练习时间后,每天三个时辰就大大剩余了。 某一次,三嬷嬷讲完课,怕她烦闷,小露一手,剪出漂亮的窗花逗她。 一张纸,随意剪剪裁裁,就出现了双鱼戏莲,看得她双手直拍,嚷着要学,学了好几天,仍是不会。 这些都是宫里放出来的老嬷嬷,大半辈子的人生都是在宫里过的,知道的宫闱秘事比史官都多。 见她是个好听众,偶尔卖弄一些光辉事迹,忆往昔,自贴金。 第49章 郡主有了眼中刺 她们被放出来的时候年纪都不小了,无儿无女,平日教的都是混世魔王,十个有九个看见他们恍若仇人。 无忧虽说不是她们动手,到底是因她们的教学才弄了一身伤,直到最后也没有说嬷嬷一句不是。 如她这般听话良善的,当真是少,几个嬷嬷越看越喜欢。 认定了她天资愚钝,也不怕她往外说,或是能学会这些讨好主子的小才艺。 她惊诧的眼神还能满足唤醒她们沉睡的美好记忆。刮皮管教课上成了其乐融融的互动课。 无忧当然是懂规矩的,孟姨娘在宣国公府养成了规矩脑,自小抓她的规矩,十多年来唯一不放松地就是规矩。 但她到底是小门户出来的,有一些规矩,她学的也是错。这些嬷嬷趁机帮她板正过来。 暂时压制了宣国公府的内患,无忧伤好后,大摇大摆地去了一趟定王府。 这是在老太君面前说好的,南荣氏不想触她霉头,痛快地给她叫了小轿子。 无忧知道夏昕雅不会单纯来给她送个点心,没带生辰礼也要来,必是有原因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夏昕雅把生辰礼拿给她。 霍隽深送的礼物也在夏昕雅这边,是一把匕首,顶端镶嵌着一粒红宝石。 削铁如泥的小匕首,正合她心意。她没多看,放在一边。 夏昕雅立刻捧给她一个长盒子,“我的我的。” 夏昕雅本来给她准备的是从老爹那里撬来的砚台,去过宣国公府后,就给她换成了一套金花钗。 宣国公府的区别对待让夏昕雅厌恶,特别不喜只有无忧朴素。 十二支花钗,一支一个造型,精细雕刻出不同时节的花卉。 这是她从侧妃那里收到的礼物,觉得好看,便让人又去打了一套。 金光闪闪,精致夺目。 无忧瞧着求救小眼神都要溢出来的美郡主,“说吧,什么事。” 夏昕雅嘿嘿笑着,也不装,语出惊人,“你能不能帮我想想,怎么才能毁了五哥的婚事?” 无忧瞠目结舌,“你受什么刺激了,老话说宁破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可不是能乱来的。” “你知道皇奶奶给五哥相中的人是谁吗?” 她当然不知道,夏昕雅也知道自己问了蠢问题,忙道:“是长幸郡主。” 长幸郡主李悠然是唯一的外姓郡主,母亲是金城郡主。 她的父亲承安侯李远博战死沙场后,先帝便将她这个唯一嫡女破格封为郡主,她也成了两朝以来唯一的外姓郡主。 无忧沉吟片刻,略有疑惑,“太后应该不待见李家吧。” “是不待见,可是对她还是疼惜的。” 无忧不动声色,“晋王殿下对她什么态度?” 夏昕雅双手一摊,摇了摇头, “五哥怎么想哪是我能知道的。 不过那日我去五哥商量给爹准备寿礼,那死丫头也来找他,他找了借口没见,应该算无感吧。” “既然殿下无感,他应该有办法拒绝,你急什么?” “我的傻妹妹,婚姻之事,哪管个人喜欢?更何况他是皇子。 皇奶奶都说五哥是个木头,想来他对感情之事是不上心的。 母亲说,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可能会有行动,不爱不上心是犯不上拒绝上意的。 何况长和那死丫头喊淑妃娘娘姑母,我看她常进宫给淑妃娘娘请安,肯定也有这个意向。 你是没看见她那个表里不一的嘚瑟样,她还老阴阳怪气我是从长宁观出来的!” 夏昕雅一肚子火,自她回来,宫里宫外每个人都是宠着她,唯独这个长幸郡主总是针对她,惹人心烦。 “这是吃了多少亏?就这么怄吗?” “怄!怄极了! 谁让我不如她有才,不如她会装腔拿调,装乖卖弄!她现在就狗眼看人低,处处看轻我。 如果她真嫁给五哥,必是要狠狠踩在我头上了!” 无忧浅浅地帮她分析, “她这种利己者不会无缘无故树敌,针对你,是因为你威胁到了她了,并不是看不上你。” “这种看上,更恶心。好十一,帮帮我,我才不要受她的气!” “如果太后和淑妃娘娘都是满意的,这事就难办了,容我想想吧。” 夏昕雅激动地揽住她,“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 带着两样礼物和消息,无忧若有所思地回了府。下了轿子,居然遇到了谢氏母女。 她们是来给无忧送衣服的,谢氏见她抱着盒子,主动打了招呼,“十一娘这是出门买东西了?” 东宫若初猜度无忧应该不喜欢这种明知故问的试探寒暄,直接道:“应该是去看郡主了吧。” “是。” “这是郡主给你的礼物?” “是。” 若初好奇地看着她,“什么东西……”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第50章 金花十二钗 无忧面无表情地打断了若初,若初看她面上不见喜色,琢磨着是不是礼物拿不出手,便没有追问,耐心解释。 “母亲给你做了一套衣裙,本来是想生日给你的,裁缝拖了几日,没赶上。你不在,我们就没进去。衣服给了你的丫鬟。” “多谢。” 谢氏见她仍没有请人进门的意思,心里颇有微词,眼睛也落在她手中的盒子。 “郡主给了你什么好东西,也让婶娘开开眼呗。” 无忧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懒得费口舌,直接打开。 谢氏一看,顿时抓紧了帕子,晶硕的眼里微微冒出些火光。 这套金花钗,她给女儿准备嫁妆时也相中了。当时店家说只有一套,标价两千五百两。她犹豫了一下,再去时已经被买走了,不想竟在此处看见。 她忍不住酸言酸语,“郡主出手可真大方。” 若初的眼睛落在那把匕首上,“这怎么还给你一把匕首啊?” “郡主说,对待小人,要有自保的能力。” 道理是没错,只是这个回答冰冷无情,听得两人都心里怪怪的,都觉得意有所指。 “十一娘也要去见老太君吧,一起走吧。” “不了,我累了,回房睡觉了。” 无忧无心与两人客套,直接拒绝,转身离去。 谢氏满心不满,想着她的臭脾气,忍着没有发作,只是心中越发不平。 凭什么这种没礼貌的臭丫头能巴结到郡主这么好的靠山,她的女儿处处优秀为什么没有这般逆天的贵人运! 若初没注意母亲的情绪,想着那只匕首,总觉得有些眼熟。 母女俩各有所思,走了很久才来到银杏院。 谢氏走得口干舌燥,一进屋就忍不住抱怨,“母亲好歹也管管十一娘吧,这孩子脾气也太大了,我一个长辈给她送衣服,她连口茶都不请我喝的。” 若初眉头一蹙,刚想劝住母亲,就听老太君道,“这孩子心里正憋着气呢,你包容一点,何必跟个孩子斤斤计较?她回来了吗?” 若初看了眼端着茶水猛饮的母亲,回答道:“回来了。说是累了,就回房休息了。” “郡主给了她什么好东西?” 拿帕子擦了擦嘴,谢氏心烦意乱地说:“还说呢,给了她千金阁这一季的招牌金花十二钗。” 若初无奈地撇了撇嘴,不知母亲是被气糊涂了,还是没转过弯。想告状出气就不该说出礼物的价值,说出郡主对她的看重,老太君更不会惩罚她了。 屏风后绣花的芷妍一惊,匆匆放下绣花胚子跑出来,“是那套十二支不同花卉的金花钗吗?” “就是那组!我亲眼看着了。” 芷妍羡慕哭了,当时她也想要,母亲非要她从两套首饰里二选一,当时她金钗很多,就选了手镯。回到家越想越后悔,第二日再去已经被买走了。 “郡主好大方啊,这种贵重的十二金花说送就送,也不知道十一娘送了她什么。” 老二总共给了她八十两银子,一根都买不到,能送什么? 老太君按着太阳穴,既高兴无忧被看重,又有种被人活生生扇了巴掌的困窘。 当面维护几句都能说,私下仍愿意花钱费心,便不是一般的情分了。 这些年府里对十一娘多有忽略,她身无分文,是如何引得那个脾气不善的郡主这般待见的? 各种情绪在心头百转千回,老太君此刻才真心生出一丝后悔。 银杏院因为郡主的重礼炸了锅,躺在床上的无忧全然没有收到礼物的喜悦,因为长幸郡主的消息扰乱无忧平静的心。 世人只知道长幸郡主尊荣,知道长幸郡主有才,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命是借来的。 甚至连夏昕雅都不知道,被借者之一正是东宫无忧。 长幸郡主生来体弱多病,九岁那年,药石无效,危在旦夕。其母亲金城郡主不知在哪里听得了借命的阴损办法,求到了长宁观。 借命借的是寿命也是气数,所以富贵命最好借富贵命,否则只延长了寿命,吃苦头过苦日子照样难熬。 可是金贵人家的孩子怎么可能愿意借出命?思来想去,金城郡主想到了被关在长宁观的那帮孩子。 她不信这几个女孩会是那个所谓的晦气煞星,她反而觉得这些本来尊贵的孩童平白了这些苦,上苍一定会有补偿,进而判断这几个女孩反而有着很好的未来。 借命是违反律令的缺德邪术,走正途求助,长宁观当然不会答应。 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金城郡主每年在长宁观花上千两供奉着四盏长明灯,本是观里的大恩客,李家又是御前第一世家,长宁观的践真道长便偷偷答应了她的请求。 第51章 她还活着! 长宁观只有三个女娃,金城郡主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定王爷的心肝宝贝。 而借命,一次至多只能借十年。 金城郡主怕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庙,便央求着道长把剩下两个都带上。她本来没敢选无忧,是打听到宣国公府不重视她,才一不做二不休。 六岁的无忧,九岁的陈家七娘子便被践真道长以参加法会为由,悄悄带进金城郡主在陪都的小院。 院中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借一年,需要是一天一夜,不想被反噬单次不可超过十年。 金城郡主取了最大数,两个孩子一人十年,借二十年的。 喝下掺着迷魂药的符水后,两个女孩陷入了昏睡,后一切按照计划,被换上单薄的寿衣,安置在棺木之中。 借命在初秋时节,本来万事顺利,未料五天后,天气骤变,竟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后来…… 他们竟然丧心病狂地不肯停! 竟然明知道继续下去她们会被活活冻死依然不改! 直到七娘子被活活冻死,道长也遭了反噬吐血晕倒,祭礼才提前结束。 那时候的无忧也高烧昏厥只剩下了一口气。 借命直接借没了是触霉头的,已经死了一个,剩下的一个如何都要保住。 道长都被反噬了,金城郡主也不敢再小觑,游医府医郎中一起上,为了退烧,两日内硬给无忧灌下了十多剂药。 三天后,无忧的烧退了,几乎同时,长幸郡主也神奇地康复醒来,脉象与常人无异。 只着一层布,在雪中两天一夜竟没被冻死。 连做法的道长都被冻坏了一只手,吐血昏倒,这个瘦地脱相的丫头竟然撑过来了! 这何止命大啊。 也是从那天起,长宁观对无忧少有限制,几位知道此事的道长都心照不宣地把她当成了活灵童。 无忧虽然活了下来,打那儿之后,身子就弱了,那个冬天几乎天天头疼脑热,夜夜噩梦惊醒。 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整个过程,无忧都是清醒的,那符水让她四肢无力,却没能让她昏睡。 本该什么都不记得的她,清醒地躺在棺材里七天七夜,清醒地听着那些要命的谋算,清醒地望着雾蒙蒙的天,清醒地忍受着沁入骨髓的冷寒刺痛,清醒地知道自己有多痛多怕多不甘心。 那之后,即使冻手,她也经常练字抄书,是为了压下心中的愤懑恐惧。 无忧躺在床上,牺牲他人性命偷抢来的人生,凭什么过得好! 本来以为还要等待机会,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打照面了。 她翻了个身,压下心中愤懑,逼迫自己冷静。只有沉着冷静,才可能算无遗策。 对这对狠辣的郡主母女,她不敢有丝毫侥幸。因为郡主说,李悠然现在是城中第一才女。 “她现在是京中声名赫赫的第一才女,会写诗词,尤其会写词。京中文臣才俊多,簇拥她,捧她臭脚的人可不就多了。” “写诗词?” “嗯,出口成章,这一点确实特别厉害,不服不行。”夏昕雅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她都写过什么?” “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我就记得这几句,诗词确实写得好。可惜,人不行。”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不是她写的,是香山居士写的。情不知所起,倒是没听过。你能找个人,把她写过的诗都摘录一遍吗?我想想看看。” “那有何难,市面早有人专门整理的。等收集好了,过两日,我让人给你送去。” 在无忧辗转沉思的时候,她的亲爹一样百思难解。 东宫思玄饭后听到华宁郡主把价值二千五百两的金钗当成礼物送给无忧后,惊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当下就要叫人,后想到自己只给了她可怜的八十两,最终压下躁动,没有让人去请。 憋里憋气地去姨娘房里泄了火。 气喘吁吁,一通畅快后,东宫思玄的心思还在无忧身上。 “你说她是怎么让郡主这般看重的呢?” 有这个本事教教他这个亲爹不行吗? 菊姨娘媚眼如丝,有些不满他的分心,“许是十一娘子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本事吧。” “废话,这不就是问你,她到底有什么本事!” “兴许郡主喜欢她伺候?就像老爷喜欢妾……” 不安分的纤纤嫩手在湿漉漉的身上游走,东宫思玄按下她拱火的动作,“扯你娘的屁!” 伺候?就没见过哪个贵人缺人伺候! 这些年宣国公府送去的东西寥寥无几,她能不被看轻欺负已经是那些王侯子弟有格局了,到底如何会让郡主如此用心?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东宫思玄在朝堂混迹多年,对这些大人物的踩低拜高、眼高于顶深有体会。 若没有不可替代之能,这些人对寒门子弟是绝对不会高看一眼的。 可是除了疯狂怼人,他是一点也没看出这个女儿有何本事,堂堂郡主总不能喜欢被怼吧! 东宫思玄越想越郁闷,急地抓耳挠腮,这丫头到底有何才能? 第52章 死敌是京中第一才女 无忧等不了两日,一大早便爬了起来,直奔银杏园请安,目的是等候东宫若初。 她知道婆子们私下都叫这位女诸葛,连田嬷嬷都着重夸赞过八娘子聪慧过人,提醒她尽量不要和若初对立。 以东宫若初的出身和才情,李悠然真有才名,必然了解。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十一娘居然能按时请安了。” 无忧静静听着调侃,老太君见她乖巧,心中也喜悦了不少,叮嘱几句,便准她离去。 无忧默默来到若初的身边,“八娘子有空吗?” 若初微有诧异,“你找我有事?” 无忧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我昨日在定王府听人都在夸赞长幸郡主,不知八娘子可听过长幸郡主的才名?” 若初闻言一笑,只当她嫉妒华宁郡主身边有了陪伴,有了危机感,趁机加一把火。 “我当然知道,她是无人不识的京中第一才女,她的诗词简直直追李杜了。” “竟有这么好?”无忧大吃一惊,没想到连东宫若初都这般夸赞。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 若初脱口而出,眼中闪着艳羡的晶亮。 “这是她去年在菊花会当场所写,一举摘下了头名了。说起来,我参加的这几次花会,头名都是她。据说之前也是。” 无忧抿了抿唇,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艳,“八娘可还记得其他诗作?” “当然记得,此等震撼诗词,谁能忘记?我参加的这几次,她写的诗词,我都记得,你想看吗?” 无忧点点头,“如此诗词,众人夸赞,唯独我孤陋寡闻插不上话。” 若初想着她昨日的脸色,心中已然有了全貌,原来是在定王府格格不入,自卑了。 “你跟我来,我写给你吧,我还收集过她在其他地方写的,都一并写给你。” “多谢八娘子。” 若初走到桌前,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她略微寻思,不甚费力,不多会儿就写好了满满两篇文字。 端方的隶书,工整干净,无忧灵光一闪,“长幸郡主写的什么字体?” “她的字有些怪,歪歪斜斜的,不算好看。还写了好多个错字,不过无伤大雅。文思如泉,手一时跟不上可以理解。” 无忧点了点头,“辛苦八娘子了,我先看诗文了。” 无忧等不及回房了,直接坐在桌前,心中默读。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 …… “怪不得你这个女诸葛都叹服,果然都是绝好的诗词。可这些诗词,诗风词风相差是不是太大了,全是她一个人写的吗?” “初读时,我亦是同感。但确实亲眼所见,都是她当场所写。我自问也读了一些诗书,确实也没听过前人有过此笔。” “那可真是世间大才了。” “她也算给我们姑娘家争气了,听说很多才子都自叹不如,十分推崇。” 的确惊才绝艳,无忧不再多说,道了谢后默默回房。 谢氏诧异地看着谈论诗词的两人,待无忧离去后,抓着闺女的手,满眼疑惑。 若初浅浅笑着,“娘别生十一娘的气了,她昨日在定王府也不痛快。大家都在谈论诗词,她是一无所知,插不上嘴。” “有这种事?”谢氏舒爽地长出一口气,“这就是德不配位,在家里还能耍耍嘴皮子,出去了,大家比拼的都是真才实学。她那点泼辣架子哪里够看呢。” “知道求到你面前,还算她不蠢。” “娘,这里是银杏院。” 若初幽怨地捏了捏谢氏的胳膊。自从爹不在身边,娘亲最近越来越沉不住气了,这不是好现象。 无忧行事素来讲究知己知彼,做足准备,谋定而后动。 当她专注投入一件事,细细思索时,世间万物都无法打扰她。 一连数日,无忧都窝在房中,逐字逐句地分析着这些诗词,内心十分叹服,也坚定了最初的感觉,这些诗词应当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一个人的风格怎样多变,也不可能同时拥有少年意气,暮年感伤,小窗含泪,横扫千军,天性乐观,怀才不遇等诸多矛盾的心境吧。 她几乎可以确信李悠然身上有古怪。 她莫名想起那个梦中的短发少女,然而千头万绪找不到突破口,那个短发少女最近也都不再入梦。 但也陷入如若初所说的困境,这些诗词,确实没有前书记载。 她揣测,这应当也是一些存有质疑的人的困窘,没有前人记录,便无法拿出证据说明诗词不是她所写。 只东宫若初复写的已经有十首之多,若真的是有人代写,她还能有多少存货? 第53章 爹又神气了? 无忧心有筹谋,日常安分上课。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十多天,银杏院里的银杏树已经完全变黄了。 这一日,东宫思玄带回来了一个把宣国公府所有人五脏六腑都可震飞的惊天消息。 他翘着二郎腿坐在银杏院的厅堂,得瑟的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卢氏没眼看他这轻浮样,垂着眼皮小口喝茶。 “娘,儿子得到消息,内庭监拟订的参加秋狩群贺的名单,十一娘也在其中。” “可真?” 老太君正巧抿了一小口茶水,难得呛着了。抬眼一瞧,卢氏也拿帕子擦着下巴。 最讲端庄规矩体面的一老一中,同时呛了口,东宫思玄暗爽,眉飞色舞,得意更甚了。 “已经确认了。” 东宫思玄到底是从礼部被贬,朝堂耕耘二十载,人脉多少还剩些。 最近辛劳准备行宫庆典和内庭监往来多了些,才能在第一时间得知消息。 他初听还以为是打趣,亲自跑了内庭监,借着公事找到了还算相熟的公公,得到了默认。 旁人不知,他最清楚了。这次行宫秋狩,名义仍为秋狩,实则是万方群贺盛典。 七皇子出生,几位皇子封王开府,喜事一件接一件,在皇帝的授意下,规模已经提升到了宫中最大的盛典标准。 那些在外的封疆大臣,各地富绅为了抢一个进京名额斗地死去活来,不说进入行宫,只是在行宫外跪迎接驾的名额都已经卖到了一万两。 他是光禄寺少卿,往常秋狩都可以入外席等赏,如今名额挤兑,光禄寺就得了一个名额,他忙前忙后准备了近一个月,最后脸都没得露了。 爹没了机会,万万没想到,闺女竟然进了拟订名单。此事太过稀奇,惊得他一刻也坐不住,寻了个机会翘班了。 皇家盛会一直是京中风向标,拟订的女眷名单,不止在内庭监审议走流程,还要经后宫过一遍。 能进名单,意味着身份阶层受到了皇室认可,之后的邀请便纷至沓来。 一石惊起千层浪,宣国公府上下本能地与有荣焉,渐渐所有人都开始迷惑了,“这丫头到底什么来路?” 在内间学女红的东宫芷妍生气地把手中的绣花胚子往桌上一扔。 “为什么会是她呀!这怎么可能呢! 大喜的日子,怎么会请晦气人!” 若初看似平静地继续绣花,细看来捏着胚子的手指都捏变了色。 “应该是华宁郡主想要十一娘陪她吧。我劝妹妹说话走走脑子,华宁郡主跟她同一天生辰,你是连华宁郡主也编排上了?” “谁嫌郡主了!” 一想起华宁郡主的神气,芷妍就羡慕的心驰神往。 她平日的吃穿用度已经是府中最好的了,在郡主面前仍活像是拔了毛的鸡。 衣裙的款式布料,珠钗的精细程度无一不逊色。还有郡主那颐指气使的样子,明明处处都没规矩,就是哪哪儿都看着大气。 “知道贵人惹不起,就管住嘴。 十一娘既然回家了,就和我们是一样的。轻视她,就是轻视你自己。” “若初姐姐说的是,论出身,相提并论都是我们高攀了呢。承袭爵位的嫡长子嫡女,是吧。” 芷妍阴阳怪气地撇撇嘴,故意拿爵位刺人。 南荣氏进门就看到蠢女儿这般沉不住气,抓起一个绣花胚就往她额头上打,“你是来上课,还是来斗嘴的?” “娘!” “还咋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张口就来!惊着老太君,你就有脸了!” 南荣氏意有所指的人士是坐在她俩身后,低着头默默绣花的七姑娘东宫春。 她是无忧同父异母的庶姐,生母是卢氏的陪嫁丫鬟。 卢氏嫁给东宫思玄后,几年都无所出,心生愧疚便将东宫思玄想要的两个陪嫁丫鬟给了他,其中一个生了七娘子。 “你要是敢回去乱说话,我撕了你的嘴!” 芷妍本就有些娇泼性子,亲眼目睹郡主的飒爽犀利之后,更觉这般活着才算神气贵女,是以常年学到的礼仪规矩越来越被她摆在后面了。 “我什么都没听见。” 七娘子是卢氏调教出来的,规矩礼仪都是极好的。 只不过卢氏温婉少威严,她性子本柔,同风头正茂的若初和芷妍在一起更难免自卑,日常沉默寡言。 她虽是二房的,和无忧没什么交集。零散听姨娘说过十一娘不是好惹的,连爹都不放眼里,听得又惊又惧。 日常出入银杏院,也知道九娘被她一顿讽刺,被老太君关起来教规矩的事。 两件事都太过惊人,心里把她当成了惹不起的大魔头,至今还没敢跟无忧说过话。 另一个坐在后面,不敢抬头的姑娘是十姑娘东宫芷喜,她是三房的庶女,从小被南荣氏管教,对芷妍来说与丫鬟无甚区别。 两个姑娘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被老太太唤来一起学女红。 正因两人惯常静悄悄的,毫无存在感,芷妍才一时忘了避人。 第54章 谁要做她的丫鬟! 东宫思玄显摆一通后,得意离去。 很快,无忧也被请到了银杏院。 父女一前一后错开了。 无忧听到入选名单不见喜色,不冷不热地立在堂中。 她这些日子研究诗词不算顺利,总感觉要抓到什么了就是始终触不到那层窗户纸。 秋高气爽,晌午的太阳毒上加毒。 来银杏院请安是她每日最讨厌的事情,今日额外顶着毒日头多走一遭,更是让她心烦意躁。 安氏疑惑地瞅着面有愁容的女孩,“你是吓傻了吗?” 不料,小姑娘语出惊人,“必须去吗?” “当然要去!” 老太君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就大声回答,定王深居浅出,给郡主过生日算是亲友小宴。 行宫宫宴,那可是如今头等的皇族盛典,宣国公府的女眷已经很久没有过参加这种皇族盛事的机会。 虽然几个儿子都为了这个活动忙碌了大半个月,可这次群臣恭贺,也只有东宫礼有机会去。 参加除了彰显莫大的荣耀,更要紧的,参加这种活动不是只有一次,是参加了一次后,办宴会的高门大户多会闻讯邀请。 四时之宴、花时之宴、游园会、游船会、品茶会等等,老太君仿佛已经看到这些高门活动向宣国公府的姑娘们招手了。 宣国公府的女娃们现在最缺的就是一个扬名的契机。 老太君也是世家出身,论培养孩子她自认不比任何人差,可这些年东宫氏女娃再没有高嫁的。 即使拔尖如若初,说成的亲事也只能算不辱没门楣,归根究底就是没有天家宠眷。 老太君以为她在山上孤陋寡闻,不知这里面的厉害,叮嘱说:“这是盛会,你祖父应当也会参加。只是你的规矩还没学好,凡事要谨慎,谨言慎行。 余知道你同郡主要好,但很多事郡主做得,你做不得,可明白?” 无忧垂着眼皮,不答反问,“参加盛典应当需要穿华服吧。” “那是当然,必须要穿,衣着不适是大不敬。” “我有吗?” 安氏用帕子挡住憋笑,冷不丁抬头正巧对上老太君的视线,立刻咬住嘴皮。 南荣氏心领神会地挥着帕子,“你这孩子,还能亏了你衣服?还有好几天呢,你想要什么样的,都跟三婶说。 婶娘一会儿就去请裁缝,请最好的裁缝,用最好的料子给你做。行不行?” 南荣氏说罢,小心地提议,“母亲,让十二娘也一起去吧,姐俩年龄相仿,姐妹之间做个伴多好。” 老太君叹了口气,“余何尝不想?只是皇家盛事,人头都是有数的,座位筵席都有定制,不能擅自做主。芷妍跟去万一被拦着不准进,岂不尴尬?” 无忧眼眸转了转,“我应该可以带丫鬟吧。” 芷妍眉心一紧,旁边的东宫秋和两个婆子当即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她瞬间臭了脸。 从里间跑出来,怒不可遏地质问:“你什么意思?这是拿奶奶和我寻开心吗?” 四房夫人谢氏眼珠子微转,忽然眉开眼笑地站起来。 “母亲,您别说,十一娘这个提议还真妙。其实自家姐妹,无所谓名头难听,图的是互相照顾。 既然芷妍不乐意,不如让十一娘带上我们初哥儿?这孩子刚回来,很多事情都不懂,咱们在家难免担心。 有我们初哥儿照顾,母亲和长嫂也能安心。母亲,行吗?” 老太君眼睛一亮,又有些不忍地蹙了蹙眉,“这太委屈若初了,她能愿意吗?” “我愿意。” 屏风后传来一声娇音,观望了一会儿的若初腰杆挺直,步伐微快地来到人前。浅绿色的长裙随她盈动,她规矩福身,“奶奶,我愿意照顾十一娘的。” “当真不委屈?” 若初坦然地笑了笑,“奶奶,照顾自己妹妹有什么委屈的,难道十一娘还能真把我当丫鬟使唤吗? 左不过给别人看的。自家姐妹相互扶持,给宣国公府争脸才是要紧。” 受了委屈还主动安慰长辈,老太君甚为宽慰欢喜,满意地点着头,“好!还是若初识大体,那好,你们姐妹便一同去,有你在她身边,奶奶安心多了。” 老太君一发话,几个媳妇儿虽心有怪异,也都纷纷称好夸赞。 诸事定下,燕嬷嬷觑着老太君疲倦的脸色,出声提醒,“八娘子和十一娘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众人散去,若初正式地跟无忧介绍自己,“十一妹妹,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若初,长你两岁。” “我知道。” 若初对她的冷淡直言见怪不怪,莞尔笑着,“虽说三婶要给你现做,但我琢磨怕是来不及的。 我刚想了想,我应该有三套都是我没穿过的华服,一会儿我拿去妹妹的住处,给你看看,可以吗?” 伸手不打笑脸,无忧点了点头,“秋阁太远了,拿来银杏院吧。” “多谢妹妹体谅。” “这就对了,自己姐妹互相帮衬。十一娘,你那个规矩学得如何了?”谢氏笑盈盈地凑过来,眼中也多了三分关切,喜滋滋地揽着女儿。 “就那样。” 谢氏压下不喜,挤出一个温暖的容,“没事儿,有不懂的你就学着初哥,出了这个门,你们姐妹就是最亲的人。” 第55章 她累她酸她摆谱 南荣氏看着自己的提议,落到别人头上,回去的路上气得拧了芷妍的胳膊,“你看看你,八丫头都说了亲,都不放过这种好机会,你摆哪门子的谱儿?” “娘,你干嘛呀!十一娘不就是搭上了郡主这个贵人,她又不是有头有脸,自个都是陪衬的,都未必有人搭理,自轻自贱当她的丫鬟,图什么呀?” 南荣氏见她自觉有理更加恨铁不成钢,“你知道这出盛会多少才俊参加吗?连你舅舅他们都从江南赶来恭贺了!” 娇宠出来的姑娘爱面子,眼下哪里听得进去,一股脑儿地嘴硬回击:“那是恭贺皇上,恭贺皇子,又不是恭贺丫鬟!” “你!你就这个劲劲的,自己摆谱吧。若初这种大官闺秀都能放下身段,你偏端个架子!有你哭的时候。” 南荣氏自知商户出身,能嫁进宣国公府是莫大的荣幸。哪怕带着万贯嫁妆嫁给庶子,在娘家都被认为是光宗耀祖了。 深知自己的出身在宣国公府抬不起头,对一儿两女的吃穿用度教育皆是用最好的,娘家自觉低人一等,日常贴补多,也容许她这样挥霍。 尤其对这个女儿,因为生的漂亮,她是最用心的。盼着女儿能复制她的路,再跨个阶层高嫁,飞上枝头当真凤凰。 娇贵自重的心气是养出来了,却没了她这种能放下身段的眼力见。 “说来说去,母亲眼里就只有东宫若初!那你认她当女儿好了!”芷妍一下抽出了胳膊,气哼哼地往前跑。 她也是一肚子委屈,母亲要她学才艺,她日日练琴练舞不敢停歇。 她体质娇嫩,出汗就会起疹子,吹冷风也会起风团,为了脸上身上不留疤,不管多痒多难忍耐,她咬着帕子也不敢挠。 可是不管多努力多用心,母亲嘴里永远是夸赞着东宫若初。 都自轻自贱去当丫鬟了,竟也夸得出口? 在愤怒少女的煽风点火下,不出一个时辰,家中都在议论八娘子主动给十一娘当丫鬟的趣事,过分的奚落之言,不绝于耳。 此刻,若初和无忧也不好过,她们被带去侧室学宫廷礼仪,银杏院的三位嬷嬷和刮魂四嬷都已经等在房中,严阵以待。 饭后,谢氏照女儿的吩咐,带着四个丫鬟抱着几套华服送到银杏院。 待休息时,若初把人引到无忧面前。 她像个贴心的姐姐拉无忧坐下,吩咐丫鬟抖开裙子一一介绍。 “妹妹,这一套去年三月做的,当时做小了,没穿过,照妹妹的身形应当能贴合的。这两套都是一个月前做的,我比你高些胖些,你要相中了,我让母亲帮你改。” 她边说边展示,把自己要穿的也一并带来了,“我是打算穿这身粉色的,带身蓝色和白色的。妹妹帮我掌眼瞧瞧,合适吗?” 她给无忧拿来了三套华服,略过大同小异的上衣,主要介绍了女儿家看重的长裙。 三个丫鬟一人举着一套展示,一套花纹繁复的纯白百褶裙,一套鹅黄打底的飘逸留仙裙,一套桃红打底的娇艳石榴裙,论设计论颜色,都是十足亮眼的。 仅以颜色看,绝不会被若初自备的几件华服压下,里里外外算是给足了无忧的面子。 无忧暗暗领教着若初的体贴周到,心中也为她的能屈能伸叹服。怪不得老太君喜欢,为达目的是真能压下姿态。刚要开口,身后传来卢氏的声音,“你们这是干嘛呢?” 若初规矩地曲膝行礼,“二婶。” “八姐儿这是?” “我寻思妹妹可能没有华服,挑了几件没穿过的,拿来给她看看。” 卢氏欣慰地摸了摸她的脸,“好孩子。” “那我不打扰二婶和妹妹说话了,我先回去。” 余光瞄着亲昵互动的两位,无忧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指没吭声。 卢氏将一个木盒放在她面前,轻声细语地问:“选好穿哪件了吗?” “母亲挑吧。” 卢氏脸上多了几分喜色,“这件鹅黄的好看,桃红色也好看,但是太惹眼了。不如穿鹅黄和白色的?” “好。” “八姐儿是你奶奶亲自调教出来的,才情规矩俱佳。这些日子,你凡事学着她点,有不懂的就问她,应该可以安全过关。” “好。” “这是母亲给你准备的腰配玉环,你看场合搭配着轮换着带。京中看重这些,别让人看轻了。” “好。” 卢氏见她不抗拒,全盘接受,心里颇喜,但从头到尾听之任之,隐隐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那母亲就不打扰你了,休息吧。” 无忧打开木盒,望着三枚质地纯净通透的玉环,冷不丁发问:“母亲为什么一次都没去长宁观看过我?” 卢氏不知她为何提起旧事,心中一凛,硬着头皮轻声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去看你?” “那为什么连衣服这些都没给我准备?这些腰佩也不是特意给我准备,是怕我丢了国公府的脸,才把自己平日用的拿给我的吧。” 卢氏几乎是落荒而逃,第一次见面她就发现了这孩子眼太尖嘴太利,说话不留情面。 天知道她今日琢磨了多久,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到她的面前。 她想看看自己的孩子,但是又不知道如何面对。 这张和儿子几乎相似的小脸,只要对视上了,就令她心慌。那犀利清澈的眼神,像是要撕破一切她不愿面对的过去。 “把腰佩收起来吧。” 青枝疑惑地问,“娘子不用吗?” “不需要。” 燕嬷嬷在外听到一些,送茶的时候,见她望着窗外发呆,难得有意宽慰,“没有娘亲是不爱自己孩子的。” “也许吧。” 第56章 贱蹄子是没有自知之明 刮魂四嬷分了一个给若初,剩下三人和燕嬷嬷,一起负责无忧。 有若初这个公认的榜样在,无忧也不好太拖进度让嬷嬷为难,打起精神没有摆烂,喜地三个嬷嬷直夸她似有开窍。 下课后,老太君有意留无忧吃饭,她装作没听懂婉拒了。 累了几个时辰,不想连吃饭都小心翼翼的,只想立刻飞回床上躺着。 落日的余晖染红了整片天空,无忧筋疲力尽地踏上回房的路。 走到半路,撞上了来找人的田嬷嬷,说是东宫思玄一直在等她。 无忧毫不意外,麻木地叹了口气。 田嬷嬷陪走的时候照例汇报情况,态度越发恭敬。 如果说原先是惊惧,如今已经是彻头彻尾崇拜了。她更搞不懂二爷,每次都吃瘪,还每次都要请人来。 无忧累了一天,兴致不高,懒懒地听着,几乎没怎么应声。 田嬷嬷以为是说的事让她扫兴了,换个开心的,“其实二爷高兴着呢,这宴会是经他手筹备的,全家姐儿唯独娘子进了名单,这是脸上有光的大好事。” “是不是脸上有光还说不准呢!别到时候没规矩闹了笑话,给宣国公府丢人不说,还赔了卿卿性命!” “闺女说的是,有些贱蹄子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后面冷不丁传来凉飕飕的讥讽,那一尖一娇的嗓音,不用回头,无忧都知道是三房的那对母女。 南荣氏伺候完老太君用饭回来,带着女儿回房。 芷妍一想到无忧让她当丫鬟来折辱她就来气,堵得慌,正巧听到田嬷嬷的话,想都没想就张嘴讥讽出去。 无忧眼皮子都不抬,声音大了些。 “怪不得泥地里的虫子又开始嗡嗡叫,又到了吃不到葡萄骂葡萄酸的季节了呀! 田嬷嬷,你回去提醒提醒二房的娘子,凡事丢不丢人是后话,能参加才是前话。 说句难听的,出去丢人至少还让人知道有东宫氏这个姓,总比洋洋得意实则无人在意的窝里横强!” 东宫芷妍哪里受得了这种指桑骂槐,气冲冲地叉着腰上前一步,“你说谁窝里横?” 无忧这才拿眼看她,“我说是谁了吗?谁跳出来谁就是! 你娘刚不是说了吗?有些贱蹄子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你!” 南荣氏心里门清这次是芷妍先惹事不占理,生怕传到老太君面前,赶忙转移话题。 “十一丫头,逞口舌之快没用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憋着的坏水。 上次你知道郡主会找你一起过生辰,故意弄了一身伤故意给郡主看,让老太君没脸。 这次又让八娘给你当丫鬟,显摆衬托你,别把别人当傻子!” “娘,你说的是真的?” 无忧似是看见了傻子,噗嗤一乐,毫不回避地望向那双淬了毒的眼睛。 “三婶说得对,千万别把别人当傻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三婶把这个心思放在正路好好选人,尽心负责管家,我也不至于弄得一身伤。 更别把老太君当傻子,反咬一口也改变不了操办者的无能失职失察和恶毒!” “你!”南荣氏五指攥紧,心知说下去也是讨不得一分便宜。 “既然三婶没指教了,让路吧。” “娘,就这么让她们走了?”东宫芷妍不服气地瞪着眼睛。 南荣氏也没好气,冷静下来也觉得自个急躁了,“闭嘴,她进了名单,就是天大的护身符,这事我们不占理。闹到老太君那儿,吃亏的是你。” “娘,你说她故意弄伤自己真的假的啊!” “不提了!” 南荣氏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了,刚才本想诈她一下,结果这死丫头毫无愧色,倒给自己弄个没脸。 到底这臭丫头的皮肉之伤大家都看见了,她说的话只是毫无证据的揣测。 还没到长青院,就看见鸣芳巴巴地站在路口张望,进了院子没走几步,对上了卢氏搓着帕子在屋门口张望的眼神。 “怎么那么久?” “南荣夫人眼红娘子进了名单,在路上拌嘴了几句,耽搁了。”田嬷嬷没有隐瞒,怕自己不说,会有恶人先告状。 卢氏眉心微蹙,“你们吃亏了?” 田嬷嬷摇了摇头,东宫思玄立刻骄傲起来,“她能吃亏吗?她是谁啊,铁嘴钢牙成精了,老子都说不过她,一个商户女算个屁!” 无忧站得累了,就近找了个椅子坐进去,毫无规矩地两脚长伸着,“有事快说,我累一天了。” “你累一天了?老子上朝坐班……” 卢氏看不惯这毫无坐相的瘫态,心中默默叹气,抿着唇把茶水放到无忧面前,打断了东宫思玄的责问。 “今日母亲亲自管教了她半日。” 第57章 爹该割肉了 无忧推开茶杯,“给我一杯水。” 东宫思玄见她当真疲倦,单刀直入直接问:“你这个名额究竟是怎么来的?”” “又来了!”无忧受不了地闭眼长叹,“爹还真是喜欢问我不知道的事情。 内庭监怎么拟订的名单,父亲不去问内庭监,倒来问我? 我要有这种通天的本事,能指挥内庭监,何至于住在秋阁被摔地浑身青紫?” 她自己都颇感奇怪,便是郡主想邀她一起,最多也是带个陪伴,能进正经拟订的名单,就不是郡主会去做的。 首先,她就没这个名正言顺的意识,想不了那么深远。 东宫思玄抿了抿嘴,“那些老货没轻重,老太君不是已经整治过了,那商户女也给你加了丫鬟。谁还没个受委屈的时候,你爹我还一肚子的委屈呢。” 田嬷嬷知她渴了,用两个杯子把热水倒来倒去,速凉了些才端给她。 无忧也不指望这个爹会帮自己出气,一口饮下了小半杯,擦着嘴巴直抒胸臆,“爹,这次准备给我贴补多少?” “你又要钱?”东宫思玄眉心紧锁,口气颇为无奈。 无忧学着他语气神态,瞪大了眼睛,“难道不该要吗?这可是皇家盛宴,盛装出席是基本要求,女儿现在别说盛装,连一件华服都没有。爹不该给钱吗?” 东宫思玄被她学了个没脸,沉着脸,“五十两够不够?真是造了孽了,没见过谁家闺女一见面就要钱的!” 无忧同样沉下了脸,“女儿也没见过谁家的爹舍不得给女儿花钱的! 这什么场合光禄寺少卿大人不知道吗?你以为我想跟你开口要钱吗? 是那些必需衣物不能大风刮来呀!爹要是没钱,女儿就不去了,我也省的受这起子罪!本来就担心自己规矩不行,丢了宣国公府的脸,爹要能准了我不去,我乐得自在。” 东宫思玄见她眉眼认真,似乎真有此意,肉躯一震,赶紧往回拐。 “这是天大的好机会,怎能不去?爹就是随口一说,哪里就真嫌弃你了!知道规矩不行咱就好好学,金石为开,怎么能自己先泄气呢。” “嬷嬷说了,天资太差,疏忽已久,努力没用。” “你听那些婆子胡扯,我儿最是聪明,你这是不习惯拘束,等习惯了,自然都学得好。” “呵呵。” 她笑得东宫思玄心里发毛,心在滴血,“给你一百两行了吧,明天去账房给她支一百两。” 无忧摇了摇头,掰着指头,“八娘子今日来找我,告诉了我她的穿着。女儿算了一下,她要穿的锦绣华裙八十两,披帛腰带环佩全算上大概要一百三十两,这还没算鞋子脂粉等等。 她在名义上是我的丫鬟,丫鬟穿着一百三十两的行头,我穿一百两,谁是丫鬟啊? 爹是诚心让女儿去突显八娘子娇贵,还是诚心想旁人看二房笑话?” 她每说一句,东宫思玄的脸就沉了一分,听到最后,简直能阴沉出雨了。 偏她字字在理,无可驳斥,浑浊的眼睛滴溜转来转去,最终咬着牙,“行,一百五十两,就一百五十两!支一百五十两给她!给她!” 无忧眼底有了隐约的笑意,慢慢伸出两根手指,摊牌了,“二百两!” 话一出,连卢氏的脸色都变了,想到母女的惨淡关系,咽下了八娘子不是送了华服的疑惑。 “你说什么?”东宫思玄尖叫着,几乎是从座椅里弹了起来,“你这是来打劫的吧?打劫都没有你这要往死里要的!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东宫思玄恍若热锅上的蚂蚁,闷着头在屋暴走了几圈,像是回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无忧静静地看他转圈,默默喝水不说话。 东宫思玄换个思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二百两真的太多了,你也得体谅体谅爹!若初他爹是正二品,你爹只是从四品,爹还没袭爵呢!” 无忧心中冷笑,顺着他的话,忽然问,“四叔有几个姨娘?” “你说什么?” “我看正二品收的姨娘好像没你多。听说爹每个月在这屋住三晚,这个月几次了?来得这么频繁,其他人没想法吗?你用得着这么多人伺候吗?用不着不如卖了,卖了就有钱了。” 东宫思玄被她一说,竟觉得羞臊,老脸一红,“老子还没管你,你还管上我了!就算卖一个姨娘也卖不到五十两!” “我也不想管你,是你叫我来的,从秋阁走到这里有多远你知道吗?对,你肯定不知道,毕竟你只在这个院子活动。 明天中午之前,我看不到二百两,我就不去了。 与其出去丢人,还不如在家睡觉,万一不小心被治个大不敬,可没人替我挨罚。 到时候内庭监来问,或是奶奶问起,女儿只能实话实说,爹可别觉得丢人。” 无忧凉飕飕地丢下一句话,起身离去。 东宫思玄被她怼得哑口无言,咬牙切齿地低吼几声,“真是冤孽!冤孽!” 听着身后无能狂怒地咆哮,无忧心情很好地伸了个懒腰。 舍不得钱是吧,好面子是吧,那就让钱和面子折磨死你。 每次露面都是鸡飞狗跳,偏偏全身而退。 房中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渐渐开始佩服起这个没有规矩的十一娘了。 第58章 姑娘可想办个会员? 无忧要钱的事毫不意外地传到了老太君的耳朵中,请安之后,特意将她留下。 “十一娘可是缺银子了?” 无忧坦率道:“不是缺,是没有银子。” 老太君有时真怕了她的直率,“你跟你爹说,没有二百两你就不去行宫了,你真打算这么做?” 无忧微微低头,“是这样想的。” 老太君嘴角一压,声音略带责备,“真是胆大妄为!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你竟想不去?就算有难处,想办法解决才是,何至于自己把路给走死了!” 无忧深吸一口气,“祖母,我也知道这机会难得,可是我穿得跟乞丐一样出去干嘛呢? 这可是宫宴,万一被治个大不敬,我自个倒霉不说,也是给宣国公府蒙羞啊!” 老太君眼神幽幽,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这五十两你先拿着,如果你爹那边周转不出,你再来,奶奶给你贴补。” 无忧接过银票,看着铺开的票子上方方正正的折叠印痕,默默猜测这老太君的私房钱。 “多谢祖母。” “去吧。规矩还是要走心地学。” 中午田嬷嬷送饭来的时候,顺便拿来了二百两,还拿来了一盒珠宝首饰。 “是三夫人送来的。”田嬷嬷说完又补充一句,“想来是老太君的提点。” 无忧扫了眼,都是极好的款式,其中一支金玉钗她看过芷妍戴过不止一次,想来是她喜欢的。 “都是给我的?” “是拿给主子行宫宴用的。” “那不就是借嘛。” 才拌了嘴,三房再大气怎么可能这种时候送她绝好之物。这些日子,她也看出来了,三房嘴上大方,对自己大方,对旁人抠搜着呢。 有了银子,无忧也有了出门的借口,光明正大出门置办。 名单一下来,各家贵女倾巢而出,早就把市面上的新款好物采购一空。 无忧来得晚了,转了几家铺子,几乎都只剩下不好卖的陈货。任小二磨破了嘴皮子,她也不会傻傻跳坑。 有一家老板娘见她眼神清澈,真心想买,好意提醒,“姑娘如果不缺钱,可以去锦衣轩看看。” 锦衣轩是专卖华服的旺铺,名气大价格高,往来无白丁,来店的客人非富即贵,几乎都是熟面孔。 二楼更是为贵客们提供包厢试衣间,全程都有专人服务。 店小二见无忧面生,试探性地问道,“姑娘没在本店买过华服吧?” “你们只做熟客生意吗?” “那倒不是,是怕姑娘不了解咱们店,咱家店是有门槛的,姑娘可想办个会员?” “会员?” “就是在咱家存上一笔钱,再买华服都享受会员折扣,还有优先购买每季新款的等等权益。” 无忧见识少,真心称赞,“怪不得你家生意好,好会做生意。” “那是。”店小二洋洋得意地挑了挑眉,“都是东家的奇思妙想。” 店小二见她没有要办的意向,不再多说,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过了一会儿,又步履匆匆地来到无忧的身边,堆着笑脸,“姑娘是没有相中的吗?有没有心仪的样式要求,小二帮您推荐。” 眼神热切,态度恭敬。 无忧自小被忽视,对于态度变化异常敏感,略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就随意看看,你不必时时跟着。忙活你的去吧。” “那哪能呢,您是贵客,如果姑娘不嫌小二啰嗦,小二给姑娘介绍一些可好?” 无忧环顾四周,自问穿的普通,身上也没有什么值得被高看一眼的金贵之物。疑惑自心中升起,面上不显,点了点头,“也好。” “姑娘请这边坐。” 小二拍了拍手,三个丫鬟从楼上缓步走下。每人手上捧着一套华服,手上都套着白色的指套,看她们神情中的谨慎便知,这些华服必然是店中好物。 小二耐心介绍,仔细讲解特色细处,店中的客人纷纷停下了脚步,伸着脖子聚了过来仔细瞧。 旁边准备结账的两位女士看见这些华服,眼睛都直了,对怀中的精致华服,瞬间觉得不香了,凑过来就要摸摸看。 “哎哎哎,这位夫人,这些都是上好的定制,可不能随意动手啊。” 无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即使她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也能看出这三套华服委实比店中挂着的更为炫目华丽。 把这种品质的华服推荐给一个连会员都没办的生客,她越发不解小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这件有点眼熟,这是不是首辅夫人在流水席穿得那套母女装?” “中间那件广袖的有点像郡主在花会穿的那款吧。” “对对对,胸前那个刺绣,我记得……” 女人对漂亮衣服无法抗拒,你一言我一语自发地讨论起来,视线一低,见衣着普通的无忧坐着,眼神纷纷露出不解。 “右边那套多少钱啊!”一位夫人忍不住问道。 “一千一百两!” “这么贵?”结账的夫人刚跟人炫耀自己买了铺子里最贵的三百两华服,没想到这个竟然过千两了。 第59章 寒酸得嘞! 小二解释道:“夫人,这可是公主都爱不释手的同款华服,都是锦衣轩的压箱宝贝,都是千金贵女的私人订制,都是限量的。” “这些是从二楼拿下来的,二楼都是贵人订制啊。独一无二,肯定价格不菲的。” 人群中有了解的熟客帮着解释。 惊叹声中,一位夫人底气十足地喊道,“我要了。” 店小二面有难色地指着无忧,“夫人,这件就只有一件,是给这位姑……” “生意来了你犹豫什么呀,夫人要买,当然是满足夫人啊。”无忧适时开口打断。 偏这位圆润的夫人并不领情,不满地嘟囔道,“你是哪家的丫头,竟有那么大的排面?” 无忧好笑地勾了勾嘴角,淡淡抬眼,“买个衣服,也要问出身吗?” 胖夫人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无忧哪里值得小二这样讨好巴结,又见她气定神闲,气场不虚,一时有些拿不准。 天子脚下,谁知道会不会冲撞到哪位贵人。只得看向小二,“王福,都是顾客,你为何独独给她介绍?” “就是啊,我在你家都买了上千两了,也没有这样给我端茶倒水,挨个介绍啊。” “这丫头穿得不就是最普通的襦裙吗?前面就有卖的,都不要十两银子。寒酸得嘞!” “才十两?这么便宜啊!” “莫不是哪家的丫鬟出来替主人采买?” “看她年纪也不大啊,能替主人做主吗?” 围观的顾客越来越多,人群议论纷纷,焦点从衣服都转到了无忧身上,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皮都要给她们研究透了。 换做平时,被陌生人这样围观打量,无忧少不得心慌意乱。 只是她这个人,对于冷嘲热讽,天生反骨,此刻早有防备,一派轻松地靠坐在椅子中,静听冷语,不动如山。 一些跟风凑热闹的人见她淡定如斯,渐渐也闭了口。 一个尖锐的嗓音刺破杂乱,“别说有的没的了,小姑娘,我就问你,你带了多少银子出门,你买的起吗?” 店小二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姑娘,您要买哪件?” “都买不起。” 人群瞬间炸了锅,有人大笑,“我就说她买不起嘛!” “长眼睛都看得出,她浑身上下加起来都没几十两,怎么可能买一千两的订制!” 店小二颇为沮丧地望着她,确认一遍,“姑娘,您真不买啊?” “买不起。”她又重复了一遍。 自古贫穷生尬生苦涩,兜里没银子钱不够的都自觉抬不起头,问一嘴都要红了脸。她这般坦然无悲喜,看得小二心中叫苦,暗生慌乱。 “小二,这丫头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还觉得她会买啊?” “我说这穷丫头忒坏了,买不起你浪费人家时间,使唤小二给你介绍?” “可不是,王福这是被骗了吧!我要是被这样骗耍,我现在就报官!” 无忧的视线不慌不忙地扫过伸张正义的热心人群, “报官是吧,报官好啊,夫人们都是有见识的。 可知按照大夏律法,造谣诽谤,强买强卖,聚众寻衅滋事,罪当几何呀?” “强买强卖?谁强买强卖了,姑娘你这样说话就太坑人了,小二好心给你介绍……” “没错,你好心给我介绍,是你主动的!我骗你了吗? 我有说过要买吗? 我说我要随便看看,是你寸步不离,异常恭敬,主动介绍。这也怪我吗?” “你……” “亏得锦衣轩自诩善经营,你难道看不出我身上的衣裙有多普通? 看不出我买不起这么贵的华服吗? 不能按照我的需求介绍东西,反而陷顾客于困顿,引来周遭奚落顾客买不起,你还无辜委屈上了? 你们东家知道你这么会倒打一耙吗?” 小二没想到她这般难缠,暗叫不好,硬着头皮朝人群使眼色。 众人皆惊,有夫人看不下去了,觉得她脸皮太厚,欺人太甚,“是你这丫头倒打一耙吧,店小二好心介绍有错吗?” 店小二委屈地红了眼,“就是我,小二没有以貌取人,服务态度好也有错吗?” “你没有以貌取人,你以什么选中我的? 我一个新客,一穿着普通,没有佯装华贵欺瞒谁,二不办会员,从头至尾没露出分毫想要购买高价华服的意愿。 我进门时店内有四位夫人挑选华服,这位夫人是在我前面进来的,为何你偏偏给最不起眼的我介绍? 我和众位夫人一样困惑不解,为何独独给我这个贫穷无伴的弱女子介绍二楼的私人订制?” 被指到的夫人如梦初醒,“是哦,我比这丫头还早一步进门的,你怎么不服务我啊!” “对啊,你不是以貌取人,你看什么的!你哪里服务好了,你根本就没服务我!” 一瞬间形势大变,小二急得抓耳挠腮,不敢说出真实原因,又找不到好理由,被逼地连连后退。 这些夫人大都是宅斗赢家,一看他心虚,更要弄个明白,她们哪里就不如这个小丫头了!虽初衷不同,目的一致,纷纷质问。 “吵什么吵?” 楼下的动静太大,楼上的人也坐不住。 楼梯处不知何时多出一人,身穿时下贵族风靡的织金轻纱华袍,腰间挂着一枚玉麒麟。乌黑长发随风飞舞,蹙着眉头往下看。 店小二一下来了精神,“小侯爷?” 少年眯着极美的丹凤眼,缓缓而下,看清人群中的人后,三步并作两步,“十一?怎么是你?” 无忧本疑惑地仰脸看来人,见是他,“被人推荐说这家店不错,来了之后才发现水挺深呐!” 店小二见她竟然认识小侯爷,不免有些慌乱,不自觉朝楼上看去。 霍隽深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他们得罪你了?” “她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啦。”那声尖锐的嗓音再次响起。 店小二那声小侯爷,前排的人都听到了,再一瞧霍隽深的雍容衣着,腰间的玉佩,看客们可不敢跟风笑了。 不由自主地默默闪开,让出了那个尖嗓之主的位置。 突然暴露在人前,这人稍有慌张,紧抿双唇,额上不断冒着汗珠。 无忧一眼看出这家伙是女扮男装,定睛记住了她的脸。 第60章 你蠢你光荣?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躲在背后玩阴的。我的确买不起,就算我买得起,也不会买。 花钱是小,花钱反而暴露愚蠢本性才是大。我丢不起没脑子的脸。 不过是一块布,既没有眼前一亮的设计,也不是什么绝好的面料,店员还是没眼力见,不会伺候的。 我为何要当这个冤大头?” 刚刚因不安发白的脸又被气得涨红, 尖嗓姑娘握住拳头,咬死一句,“说来说去,还不是买不起!” 无忧莞尔一笑,将腰间的荷包摘下,“对,你阔绰,这荷包一万两,卖你了!” “你当我是傻子啊!” “哟,你还知道你不是傻子啊?我以为你乐意把冤大头刻在脑门上,讲究你蠢你光荣嘞!” “你强词夺理!” “不值就是不值,不因我是否买得起有所改变。我可以没钱,不可以没脑子! 可以被嫌弃穷酸,不可以被当成蠢猪头愚弄。 当然你喜欢当猪头,我也尊重你的本性。” “你……” 嘴皮子不如人犀利,她气得双手握拳,挥手就要打人,霍隽深上前一步,挡在无忧面前。 眉眼恼怒地瞪回去,“年纪不大心思倒坏,她买不买得起起关你屁事? 她想要,整家店本侯爷都能送给她!轮得到你这个闲的皮疼说三道四? 买个衣服还买出优越感了,兜里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是吧!” 说完又怒冲冲看向小二,“你是怎么做生意的,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还不赶紧撵出去!” 一个姑娘被当众这样嫌弃,饶是有错在先,也十分委屈,忍了又忍的眼泪就忍不住地往外冒,羞恼地咬着嘴巴不敢还嘴。 没热闹可看了,再看下去就砸自己头上了。方才喧闹的人群迅速静默着散去。 “别别别,他们一伙的,该走的是我。” 无忧也随人群散去。 霍隽深有些没搞清楚状况,蹙着眉头追出去,“不是,你等等我。” 霍隽深小跑了几步才追上人,深知无忧不是无端生事的性子,今日言辞如此犀利,定是得罪狠了。 觑着她的脸色,“你生气了?” 据她观察,锦衣轩几乎全是女子的衣服,霍隽深出现在二楼,略有蹊跷。 无忧也不猜了,单刀直入直接问:“你可知锦衣轩的东家是谁?” 霍隽深不自在地抓了抓脑袋,“我照实说,你别生气啊。” “和你家有关?” “锦衣轩是我祖母和金城郡主一起开的,祖母身体不适,我今日就是替祖母来查账的。” 无忧恍然大悟,“莫非长幸郡主方才也在店中?” “当然在,她刚才就在二楼,你认识长幸郡主啊。” 那个人果然不无辜,她还没出手,获利者竟然先找上她了。 袖中的手微微握拳,冷厉自眼中滑过,“久仰大名。” “那下次介绍你认识。” 霍隽深没多想,长幸郡主才名大,只当无忧是欣赏她的才情。 “我回去就让人将那个小二撵走,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你别搭理。” 那小二也听话行事罢了,不过她也没好心到帮着求情。无忧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霍隽深不想她沉在不开心的事中,赶紧转移话题,“你会去行宫的吧?” “嗯。” “太好了,这次有很多活动,我们又能一起玩了。” 少年仍是稚气,少女已渐沉稳。 没等到她的回应,霍隽深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今年的生辰礼还是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是啊。” 往年都是答应他一个要求,无忧本就是如此打算,才没特意给他准备礼物。 霍隽深心中一喜,“那个刀,喜欢吗?” “啊?哦,哪有人送刀子的。”她想着长幸,心不在焉地应着。 霍隽深挠了挠脑袋,“昕雅说你过得不好,我怕你没有防身之物。” “挺好,我喜欢。” “你喜欢就好了。” “十一,你缺钱吗?” “缺啊。” 霍隽深刚要摘下腰间的玉麒麟,无忧按住了他的胳膊,“还没穷到需要你施舍的地步。我虽然不比你们顺风顺水,也不差,你不必太过担忧。” “你回去查账吧,我该回家了。” “你不买华服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我本就是随便逛逛。” 没想到逛到一出大戏,难得对方先沉不住气了,知道对方心思亦黑,她是半分迟疑都没了。 “我送你回家。” “别,真的不用。”无忧如临大敌,安抚地笑了笑,“咱们之间,不需要这些虚礼吧。” “行吧,那你慢点走。” 最后一句果然暖了少年的心,他不再坚持。 饶是没有女儿家心细,霍隽深也知道,两人这样走在街头,或是他送她回府,目标太大。 无忧本来想提醒霍隽深不要和李悠然提起自己,后又觉得自然回答更好。 她相信霍隽深会有分寸,反正很快便会见面,她问心无愧,也不怕打听。 想做的事已经做了,无忧也不再闲逛,雇了一顶小轿子,匆匆回府。 行宫宴才是重头戏,她已经感觉到藏于暗处的人等不及,磨刀霍霍,摩拳擦掌了。 出发的早晨,宣国公府又出现了不小的风波。 老太君怕两人出了纰漏,昨夜特意将两人都留在银杏院的偏房过夜。 老太君亲自吩咐,那房间自然是极好的,点着熏香,无忧也不认床,一晚安睡。 一大早,几个丫鬟就来到房中,给无忧梳洗妆扮,扑了脂粉,编了头发,插了几只郡主送的金花钗。 她睡眼朦胧,迷迷瞪瞪间就被打扮地焕然一新。 天庭饱满,五官精致,只不过肌肤暗淡,淡淡扑上一层细腻的脂粉,便是判若两人。 看着镜中无一不好的娇颜,丫鬟也满意地互相直点头。 那套洁白的华服一加身,雍容华贵,清冷中带着温润,只淡淡站着便透着高不可攀的贵气。 婆子们也啧啧称奇,直叹还得眉眼英气才压得住这种繁琐的华服。 她这边十分顺畅,一向稳妥的东宫若初那边反而出了事。 东宫若初昨晚竟是拉了一夜的肚子,打乱了原先的计划。 第61章 我可以 南荣氏眼巴巴地琢磨是不是可以换人,只是芷妍太过傲慢,死活不肯扮成丫鬟。 这几日,她有心打听,可没少听到丫鬟婆子嚼八娘子的舌根,那样的丢脸,她是万万不肯的。 老太君看到无忧眼前一亮,对这个温婉娴静的扮相十分满意。 待她走近,神色严肃,再三叮嘱: “八姐儿闹肚子,只怕去不了了。你一个人一定要谨言慎行。” 无忧凝神细思,趁机提出要求, “奶奶,让孟姨娘陪我去吧。” “孟姨娘?” 无忧搬出最有利的理由,“郡主认识她。” 老太君揉着眉心,虽不喜也只能妥协点头,“也罢,那就孟姨娘陪你去吧。”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弱弱的柔声,“奶奶,我可以去。” 东宫若初被丫鬟搀着站在门口,她穿戴整齐,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掩盖憔悴。 她本就是十分白皙,折腾一夜,气血全无,竟是比死人还白了。 “奶奶,我吃了药了,没事了。” 老太君眉头紧皱,明显不相信不放心,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脸色煞白,随时都要晕过去了。且你是闹肚子,路上多有不便啊。” 若初坚持,水眸透着不加掩饰的殷切祈求,“奶奶,我吃过药了。我保证不会给宣国公府丢脸的。” 老太君于心不忍,转向无忧,眼神示意让她拒绝,“十一娘觉得呢?” 若初紧张地抓着帕子,眼巴巴地瞅着无忧,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既然八娘子坚持,那就一起吧,有姨娘在,应当能照顾好八娘子。” 老太君叹了口气,既无法亲口当这个恶人,便只得接受这个结果。 “那行吧,你们姐妹要互相照顾,不求你们多露脸,千万不可失了体面。” “是。” 不同于当日接她的小马车,今日坐着宣国公府最大规制的马车。 南荣氏不愿意孟姨娘坐进这驾马车,宁可出钱给她单雇一辆驴车。 她以规矩为名,无忧懒得争,正巧有事交给孟姨娘,就从了她。 马车很大,无忧一上车就躺下来了,反正有孟姨娘在,头发乱了也不怕。 东宫若初也很快被人搀扶了上来,她脸色苍白,双手抱着一个汤婆子捂着肚子。 “谢谢你,无忧妹妹。” “是祖母的决定。” “我有眼睛,奶奶是想要你拒绝的。” 她在老太君身边的四五年了,若是连这点东西都看不出来,也是白吃了这么多年的饭。 无忧抿唇不语,若初也不介意,自己缓缓说下去,“你应该很奇怪我为什么都这样了还坚持要去吧?” “我也不怕你笑我轻浮,我是去寻人的。” “你刚回来,可能不清楚,我爹卷入了案子,被带走调查,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奶奶原本给我定了亲事,正常情况,十日前就该遣人来给我画像的,可是迟迟没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估计梅家是想退婚了。 所以我想在退婚之前,去见一见梅公子。至少让他亲眼见过我,再决定是不是退亲。” 退亲对女子的影响太大,一旦被退了亲,几乎很难找到比原来门楣更高的人家。 尤其父亲前路不明,就更难说到匹配的人家了。 很多时候,虽不是女儿家的错,承担结果的确是女儿家。 无忧并不想听到这些内幕,她自问两人的关系没有这样亲近,“你其实可以不用说得这么明白。” “因为我想要你帮我,我这个身子,恐怕是着了谁的道了。我可能没法贴身伺候你。” 走投无路,只能坦诚相告。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只能赌无忧会帮她。 “你那天救鸟我看见了,我知道你其实很善良,不会见死不救。” 那天看她淋雨跑,本想喊她进来躲一下,恰巧看见了她捡起一只鸟继续跑,本来给自己挡雨的手变成了给鸟挡着。 都自顾不暇了,还去救一只鸟,看得她啼笑皆非。 身处黑暗,还愿意腾出手去救更弱小的。 那一刻她便知道,这丫头并不是她表现出的那样乖戾,恐怕比这个家里的很多人都善良。 听她提到鸟,无忧的脸色反而冷了几分,翻身朝向车壁,不再说话。 若初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了,抿唇一笑,也默默躺下了。 马车走了很久,一人一边,睡睡醒醒。 醒来时,已经快到中午,前方封路查人,孟姨娘也从驴车换了上来。 孟姨娘默默帮无忧整理着衣裙、头发,眼中的眷顾看得无忧心中一暖。 三人都是第一次参加宫宴,不论面上装的如何淡定,心里都是咚咚打鼓。 尤其孟姨娘,紧张地手心直冒汗。 燕嬷嬷来传话的时候,她差点没站稳,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 她这样的人,竟然有机会参加宫宴。 一路恍惚,直到看到无忧,心才落了地。 无忧拍了拍她的手背,“别紧张,没事的。” “对,没事的。一切都会顺顺利利。” 姐儿住在秋阁都能把她带出来参加宫宴,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孟姨娘忽然有了信心,只觉前途一片光明。 房间分配早有安排,她们被安排在西边的客房,孟姨娘和若初名义上都是伺候她的,自然是跟她住在一屋。 一排好几间,其他人还没来,四周静悄悄的。 若初睡了一觉,神色好了一些,仍是白的吓人。孟姨娘扶她坐进软榻,便忙前忙后地收拾起来。 无忧默默观察着环境,不多会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十一在吗?” 无忧走出去,夏昕雅笑嘻嘻地抓住她的手。 爱美的郡主穿着一袭红色打底的广袖百褶裙,朝气蓬勃,美得肆意。 她心情颇好地转着衣袖,洋洋得意地转了一圈,急于和无忧分享开心。 “好看吗?皇奶奶命人给我做的。” “好看,比在山上更气派了。” “嘿嘿,可算又见面了。我本来要去接你的,父王坚持要进宫和皇奶奶一起走,这才没去找你。” 进了屋,无忧先给她福了福身子,孟姨娘和若初也赶紧给郡主请安。 “都起来吧。” 第62章 靶场风云 夏昕雅看都没看她们,拉着无忧的手,“你身体都好了吗?她们还有虐待你吗?” “都好了。” “那就好,你都不知道我多担心多想你。” 夏昕雅寒暄完了,眸光闪闪地盯人,“你现在有事吗?” 无忧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有安排,“郡主大人有何吩咐?” “我们去找福生吧,他在靶场。” 无忧稍有顾虑,“靶场都是男子吧……” “北匈的金萝公主也在靶场,没道理她们去的,我们去不得。 几日后会有比试,我们总得知己知彼吧。这是为国刺探敌情!” 无忧瞧她一本正经找理由,颇感好笑,知道拦不住,陪着也能放心些,便爽快地点了点头。 “姨娘,你照顾八娘,我同郡主出去了。” “放心去吧。” 两人结伴而出,夏昕雅习惯性地挽着无忧的胳膊。 见若初皱着眉头望着门外,孟姨娘好奇道,“八娘子看什么呢?” “姨娘,郡主同十一妹妹好亲近啊!像自家姐妹一般。” 孟姨娘被无忧叮嘱过,不许多说小侯爷和郡主的事,“大抵是许久不见想念了吧。” 无忧才回来一个多月,之前还见过。若初在心里反驳,目露精光地深看了一眼孟姨娘, “没事了,姨娘忙吧,我躺会儿。” 那日只是在里间听着,已然觉得郡主十分看重无忧。今日瞧见,竟比她想的还要亲厚。 若初眼睛微眯,恨毒了对她使坏的人,也恨毒了这具不争气的身体。 没走几步,夏昕雅就左右看了看,悄悄低语,“上次跟你说的事,有想法了吗?” “算是有点眉目吧,只是要达成你要的结果,别人能做的有限,只能她自己暴露本性。” “那完了,她最会伪装了。” “所以啊,难办。不过她应该瞒不住晋王殿下吧。”那双眼睛能看透一切。 “五哥是聪明,可是他不懂女人心啊。” 无忧力求万无一失,生怕节外生枝,“你最好确认一下晋王殿下对她没意思,万一人家看对眼了,这就是招人恨了。” “没有,五哥就是木头,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听说宫里之前给他安排了两个指导女官,他都没给脸,直接给打发了。 不过,她擅诗文,五哥也是功课好的,说不准两人能聊到一块。” 无忧还想多问几句,说曹操曹操到,看着迎面走来的男女,夏昕雅顿时脸色都变了。 几个人中,就属无忧位卑,利落地福身行礼,“见过晋王殿下。” 夏昕雅努力保持微笑,“五哥,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李悠然眉眼弯弯,“我还想妹妹去哪儿了,原来去找长宁观的小姐妹了。” 乌漆大眼定在李悠然的脸上,直视着她的眼睛,“你认识我?” 李悠然脸上划过一丝尴尬,“当当然不认识。” 夏昕雅抓住漏洞,“那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在长宁观的姐妹?” “华宁妹妹刚回来,与谁都不是很亲近,看你们手挽手,我猜的。” 勉强可以凑合的理由,可是无忧不信。 元琰的眼神静静在三人的脸上划过,开口跟无忧介绍,“这是长幸郡主。” 无忧佯装好奇,视线在两人身上扫了扫,忽然捂嘴偷笑,“是未来的晋王妃吗?” 元琰瞬间沉了脸,“别胡说。” 无忧故作恍然地点了点头,“见过长幸郡主。” 李悠然表情凝固了一瞬,冷冷道:“这里不是长宁观,讲究三思而后行,姑娘口无遮拦的说话方式,还是改改吧。” “谢长幸郡主指教。” 捅一刀后默默挨训,无忧乖巧的认错态度让李悠然也不好揪着不放。 夏昕雅嘴角含笑,默默捏了捏无忧的胳膊,给她比了个勇的手势。 “那就不打扰……” “你们要去干嘛?” 夏昕雅和元琰同时开口,夏昕雅直接道,“五哥,我们要去靶场找福生,听说过几日会有比试,想去看看情况。” “一起去吧。” 李悠然无声地翻了个白眼,直觉遇上这俩准没好事。 本来一个夏昕雅就够喜欢抢风头的了,在这加上这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方才一对视,她就发现了,自己有点害怕那双乌漆大眼,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回避。 这是心虚的表现,而她不能心虚。 此时的靶场十分热闹,霍隽深正在跟北匈的金哆哆王爷比百步穿杨。 夏昕雅一到就拽住一个侍卫立刻关心,“什么情况了?” “十局算总红心,已经比了七局,世子暂时领先两个红心,咬的很紧。” “第八局,小侯爷偏,金哆哆王爷红心。” 旁人不知道,夏昕雅和无忧是知道的,霍隽深射箭一直是前程射的准,后几环反而容易偏。 前程没拉开差距,就是很危险了。 “哇!要追平了!”金哆哆的卫兵开心地鼓掌大叫。 “小侯爷加油!” 大夏的侍卫们也不甘心地呐喊着,只是加油的声音隐隐有些发虚。 “怎么办啊,完了完了。” 夏昕雅喃喃自语地地抓着无忧的胳膊,头压在她的肩膀,已经不敢看了。 说话间,金哆哆又一箭穿心。 霍隽深又偏了。 听着周遭遗憾的叹气,霍隽深额上直冒冷汗。 优势没了,他比任何人都慌乱着急,只觉头顶万斤之重,被压地难以呼吸。 一想到万一输了,万一给大夏丢人了,是站都站不稳了。 连续追了两个,金哆哆王爷信心暴涨,豪放地向空中连挥了三下拳头,呲着大牙主动说:“最后一局本王先来!” 无忧掰开夏昕雅的手,趁着此起彼伏地加油声快步走到霍隽深的身后,“深呼吸。” 紧张到手脚冰冷的少年,回头一看见她,便紧咬着嘴唇,隐隐要哭了。 霍隽深的手都在颤抖,他什么都好,就是不抗压,遇到事的时候会慌,就像他紧张会结巴。 无忧定定地直视着他,“深呼吸,吸气,呼气。” 他心神不宁地跟着做了,无忧眼带笑意,“你相信我吗?” “当然。” “他不是你的对手。” “可是……” 第63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不过是回到了原点,别慌。不要去想结果,相信我的判断,也相信自己,你做得到。” “你相信我吗?”他的声音轻颤。 “我相信!”凑过来的夏昕雅大喊一声。 霍隽深惨笑着又问了一遍,“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信你!” 无忧直视着他,眼神坚定而认真: “只我相信不够,我要你相信自己! 冷静下来,做好每一个环节,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他赢不了你!” 话音未落,金哆哆王爷率先射出,听着对面大吼出来的,“红心”,夏心雅指节都要捏白了。 捂着眼睛不敢看,可怜兮兮地趴在无忧的肩膀,低语道,“完了,不会真输了吧。” 无忧紧抿着唇,这个坎儿只能他自己过,她能做的只有帮着打气。 “相信自己!他赢不了你的!” 少女坚定信赖的声音就在耳边,他闭上眼,想着每一个环节。 弯弓拉箭,放! 一气呵成。 “红心!” “中了!” 听到欢呼声,夏昕雅才敢抬起头,开心大吼,“好样的!福生!” 霍隽深顶住了压力,三人都松了口气。 “加一局!” 督判抹去脑门的汗珠,宣布平局加赛。 关关难过关关过,好歹把劣势拽了回来,给小侯爷的加油声高涨了不少,隐隐夹杂着一些议论。 “我的老天爷,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差点以为小侯爷要输了!” “小侯爷毕竟年轻,那家伙老谋深算!” “你们说谁能赢!” “小侯爷难啊……” “不会说话就闭嘴!福生肯定能赢!” 夏昕雅想喊加油,想给他鼓气都不敢,就怕他压力大。听到看衰之论,回头狠狠一吼! 李悠然站在热闹的人群里冷眼旁观, “表哥,你觉不觉得小侯爷和东宫姑娘有点什么。难道他们在长宁观都没有男女避嫌吗?” 她的声音不算小,周围的听到的人都面色古怪地循声望去。 这时候说这些? 元琰不悦地微微偏头,“慎言。” 在他背后,李悠然不甘心翻了个白眼。 霍隽深握了握拳头,拉弓前回看了无忧一眼。 最难的一步已经迈过去,见他找到了感觉,无忧不再多说,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两人几乎同时放箭。 “福佑侯红心!金哆哆王爷偏!” “赢了!” 众人欢呼,三人都松了一口气,霍隽深第一时间看向无忧,夏昕雅从背后跳出来狠拍了他一下,“你吓死我了!” 庆祝的人把霍隽深团团围住,再一看,无忧已经默默从人群中往外走。 金哆哆王爷倒也不恼,大度地走过来,“小侯爷高一筹,金某佩服。” “王爷谬赞了。” 顺着霍隽深的视线,若有所指地笑着,“如果我身边也有一个这么贴心的姑娘就好了。” 霍隽深不觉得刺耳,听到夸无忧比夸自己还开心。 夏昕雅心中冷笑,面上笑嘻嘻: “王爷不要只羡慕别人,还是多反思反思自己,都是男人,王爷的身边为什么就没有呢?” 金哆哆身形一滞,笑容僵在嘴角,又不值当为这点事撕破脸,冷哼一声翻着白眼转身离开。 “东宫姑娘的手段好生了得!” 无忧回过头,就见李悠然似笑非笑地微扬着下巴, “本该属于小侯爷独行的时刻,你强行挤进去,该陪在他身边庆祝的时候,你又退出来了。 姑娘这欲擒故纵的手段,着实厉害。” 无忧懒得跟不怀好意的人掰扯,随口敷衍道:“怪不得修行之人总说心中有屎,看到的都是屎。” 李悠然心中一惊,气的想给她一巴掌,但那样倒坐实了自己的心虚。 掩饰住恼怒,佯装听不懂,鄙夷皱了皱鼻子,“一个世家女,怎学得无赖地痞般,满嘴的屎尿屁?” 无忧嗤笑两声,“我就说一个屎,长幸郡主倒是补的多。你对我很感兴趣吗?” 三番两次盯上她,无忧不多想都难。 “如果我说是呢?” “为什么?” “因为你特别。” “特别?” “不被家族待见的小娘子却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行宫宴,不特别吗?” “长幸郡主倒是关心我。” “还真不是我关心,满京城的贵女应当都惊奇吧,那可是四个管教嬷嬷。” 但凡为了名声多考虑一些,都不会这样公然请管教嬷嬷。 无忧当然听得出她的言外的讽刺,正琢磨为什么这个得利者反而会对她有那么大的恶意,忽然听见,“你喜欢五皇子吗?” “什么东西?” 李悠然觑着她的神色,微微松了口气,“那就是夏昕雅搬来的救兵了。” 李悠然笑得温婉,眼底却没了笑意, “你不傻,我也不装糊涂,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别陪夏昕雅胡闹了,别白费力气。 我对夏昕雅没恶意,不过是话不投机,你们犯不上干出毁人姻缘的缺德事。” 如果是白费力气你会特意来堵她吗? 无忧无视了她话中的矛盾和拧巴,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认识我?” “我……” “你在心虚什么?” “你瞎……胡说什么!” 长幸郡主脸色大变,本能地退后一步又迎前两步,“什么心虚,你在胡说什么东西!我堂堂郡主凭什么先认识你!” 底气不足的嘴硬,蹩脚的借口,无忧对这个虚伪拧巴又藏不住的人彻底无话可说了。 她讥讽一笑,瞄着身后缓缓走来的俊男美女,“你的如意郎君来了。” 迎面而来的三人吸引了诸多的围观,贵美的郡主,柔美的小侯爷,仙美的晋王。 三种极致的美,淋漓尽致。 “十一,你怎么走了!” “你怎么跟她在一起?” 第64章 确实不该 霍隽深和夏昕雅几乎同时开口,无忧一起回答,“我渴了,急着找水喝,意外遇上对我感兴趣的长幸郡主。” 夏昕雅瞬间进入战斗状态,满目防备: “你为什会对十一感兴趣?你想干什么呀?” “什么人需要请四个管教嬷嬷,好奇嘛。难道你不好奇?” 提起那几个老货夏昕雅就想起无忧那满身吓人的青紫,脸色骤冷,“哼,亏我以为才女都是超凡脱俗的,原来也有跟风的俗物!长舌头!” 李悠然没想到她这样不留情面,被这样指着鼻子骂,当下也变了脸,颇为委屈道: “我不过是关心两句,你至于这般指桑骂槐伤我吗?管教嬷嬷又不是我请的,你拿我撒什么气?” 霍隽深一头雾水,不懂她们怎么就剑拔弩张吵起来了,“什么管教嬷嬷?你们在说什么?” “闭嘴!” 夏昕雅没好气地斥了一声,眼神如刀,“难怪有些人劳师动众请了御医都没用,心要是坏了,御医是没法子。” “你!” 李悠然本还想是不是能化解矛盾,见她如此,气得一甩衣袖,瞄着夏元琰道: “夏昕雅,你别太过分!表哥,你看看她,我身体不适请个御医,她也要编排。” 元琰一点也不想被拉进来,只得摆个中立的姿态:“好端端的你们到底在吵什么?听得本王头都大了。” 无忧本在扯着夏昕雅的胳膊安抚,听到问话,正身回道: “回殿下,此事因我而起。长幸郡主似乎因家中给我请了四个管教嬷嬷对我颇感好奇。 我也奇怪,请管教嬷嬷是光明正大的事,又不是请了什么见不得光的邪术,郡主何以好奇到这般田地。” 李悠然听到邪术一瞬间瞳孔紧缩,浑身气血都震了震,硬挤出一个八颗牙假笑。 “五哥,是这样的,便是最顽劣不堪德行无状的闺阁少女,也至多请两个管教嬷嬷。 宣国公府一下请了四个,京中谁家不惊? 主要是我瞧着十一姑娘不是顽劣不堪的人,这才好奇,她是做了什么,竟会被这般对待,才多……” “你少泼脏水,什么叫她做了什么?你又知道宣国……” “郡主。”无忧摇了摇她的胳膊,夏昕雅只得止住了嘴。 李悠然五指微微攥起,掩下眼底恼火,柔声细语地望向元琰, “表哥,是我失言了,冷静一想,不管怎样,我都不该好奇她人私下隐晦。” “确实不该。” 霍隽深几乎立刻接话。 李悠然的假笑僵在嘴边,见晋王也没有帮她说话的意思,只能忍下,“小侯爷说得是。” 待事情说开,元琰才淡淡开口,“你们也该给皇奶奶请安了吧,一起走吧。” “五哥,我方才请过了,你们去,那我和十一娘先走了。” 夏昕雅说着,拽着无忧的手腕就走。霍隽深伸了伸手,啥也没来及说。 走了几步,感觉到身后浓烈地注视,无忧回头,果然看到李悠然仓促挪开的目光。 夏昕雅不似方才的霸气,拍着胸口, “我的好妹妹,你就算为了我也要注意下场合呀。 你知道长幸在这里有多少人维护吗?真闹起来,我也未必护得住你。” “为什么会有很多人维护她?” “这里读书人多啊,你忘了她那一肚子的诗才?你可知,都有人吹捧她是大夏的文坛一杰了。” 无忧冷哼一声,“竟忘了这茬。” 另一边的李悠然心里也咚咚打鼓,心中又恼又恨,找了理由,独自回屋了。 那句见不得人的邪术,听得她心惊,那神态又像是随口而出。 她是知道自己借了命续命的,她也是那时候来到这个世界。 知道这件事的,除了自家人,就只有那两个道士和东宫无忧。 两个道士都已经入了土,就剩下东宫无忧这个当事人。 虽然母亲言之凿凿,东宫无忧服了药一直昏睡,不会记得。 可她表示怀疑,天寒地冻,真的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古人的药效有那么好吗? 偏偏自个的命和她连在了一起,不能打不能杀,凭口舌之争又奈何不了她一点儿。 好似一根刺扎在心头,要不了命,不上不下,堵得慌。 忧心忡忡地走回房间,金城郡主叫了她好几声都没应,“想什么呢?都出神了。” 李悠然屏退左右,关上门窗,再一次确认:“娘,朝安六年的事,真的没人知道了吗?” 金城郡主面色大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没人知道,知道的人除了你我母女都死了。” “那个丫头呢?” “哪个丫头啊?” “就没死的那个。” “她更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份量的迷魂药,给马灌下都昏睡十多日的,更别说一个小丫头了。 你知道没命的那个,到死都一个姿势,都没挣扎过。” “真的万无一失?” “母亲还能骗你吗?退一步,就算她记得又能怎样,母亲都打听过来了,宣国公府根本不看重她。 何况宣国公府也只是一个空架子了,无名小卒,不值一提。” “那可能是我想多了。” “你现在什么不要想,抓住五皇子和淑妃娘娘的心才是要紧。” 李悠然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女儿何尝不知,可那冰块木头,太难讨好了。 不管女儿做什么,他都淡淡的,女儿在他面前,就跟多余人似的。” “这是没开窍,薄情总比多情好,拿下这样的人物,不更彰显你这个王妃高人一等?” “也是,贞洁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你说什么?” “没什么,女儿犯了个错。” “怎么了?” “那日不该和夏昕雅逞口舌之快,当时看不惯所有人都围着她转,万万没想到五哥跟她竟也是有往来的。” “不碍事,就算有来往,也是表面。 母亲观察了很久,五皇子看着跟谁都是表面和气,其实跟谁都疏远着呢。 这种淡漠的人,是不会真心在意夏昕雅那种咋呼精的。” 第65章 纵容她闹 晚饭后,丫鬟来送茶的时候,找了理由把无忧叫了出来。 默默跟着,越走越僻静,绕过几个院子,拐进了一间僻静的院子。 推门进院,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东北角的挺拔身姿。 月光穿过竹林洒下,留下点点斑驳光亮。 少年一回头,一切就成了风景。 “殿下安好。” 无忧恭敬地福下身子,不算意外,今日两次冒犯了长幸郡主,他不问才是奇怪。既然决心毁人姻缘,当然要跟当事人通个气。 夏元琰开门见山,行宫人多眼杂,没时间耽搁,“你和长幸郡主有什么过节?” “殿下为何这样问?” “你不是口无遮拦的人。” “殿下会娶长幸郡主吗?” 从她的嘴里一日听到两次类似的问题,深不见底的眸子闪过一丝怔愣,表情微有茫然,“你很在意?” “是。” “为什么?” 无忧抿唇思忖了片刻,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头,决定直言不讳,“她不配。” “那谁配?”元琰似笑非笑,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美得极不真实。 “天下好女子多得是,殿下就非要她吗?” “东宫无忧,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本王王妃什么时候由你决定配不配了? 夏昕雅拎不清,你也随之犯傻? 你知道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 本王的婚事,岂是能由你们儿戏的?” 无忧一时没听出他的话中深意,恢复下位者的恭顺姿态,垂着头回道:“殿下所言是极,是我不配,我多嘴,请殿下责罚。” “你!” 元琰看她恭顺就生厌,明明自己重规矩的,没由头地不喜欢她这般规矩。 这丫头总有本事让他的情绪起伏。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不知道,你在玩火啊? 你只顾护着夏昕雅,可想过出了事,有谁能护住你吗? 如果让旁人知道,你们在搅和本王的婚事,你会有什么下场! 这事连本王都要三思顾虑!你……” 这下再听不出关心就傻子了,无忧心气顺了些,言简意赅,“敢做便敢当。” “她做过什么让你这般厌恶?” 元琰疑惑地蹙了蹙眉,他原以为她只是维护华宁,一番对话才回过不对劲儿来。 这丫头看自己的眼神澄澈无羞,不是少女怀春,更不是女孩间的嫉妒。 “她不配”一出来,已经有了几分判断。 这句敢做便敢当,便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殿下喜欢她?” 元琰没好气地回答,“本王喜不喜欢重要吗?喜欢你就能消停了?” 无忧盯着鞋尖,闷闷地答了一句,“重要的。我知道,长幸郡主是个很好很好的王妃人选。 可能再也挑不到比她的条件更匹配殿下的人了。 殿下利益受损, 非我所愿。 如果,如果殿下连心都给了她,我实在是不知道当如何面对殿下了。我很抱歉。” 能让她说出这番话,想来八百匹马都拉不回来了。 元琰听得不是滋味,竟想要摸摸她的圆润脑袋,思忖了片刻,“抬起头来。” “本王需要一个理由,为什么?” 无忧摇了摇头,不答反问,“殿下,眼前的得失,长远的得失,殿下会选那个?” “别跟我打哑迷,本王要听你的心里话。” “可以不说吗?” “东宫无忧!” 无忧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元琰发现自己还真拿她没办法,“就非要孤身入局?就这么想逞能吗?” 无忧心中一暖,“原来殿下不喜欢她,那我就放心了。” “你还能笑得出来!闹吧闹吧。使劲儿闹,往把天捅破了闹。” “殿下可读过长幸郡主的诗词?” “当然读过,若不是有长幸珠玉在前,本王在长宁观说不准会被你惊到失态。 你们俩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才。 本王知道自古文人相轻,可长幸之才,世间罕有。 你已经够难能可贵了,也没必要非得……” 无忧蹙着眉头打断了夏元琰自以为是的安慰,“殿下该不会以为我是嫉妒她吧?” “她写的诗词确实极好,殿下维护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但是我没那么闲,我卑微如蝼蚁,不会不自量力到因妒忌贤才而诋毁一个人的。” “本王不是那个意思。” 无忧懒得再争执,干脆转移话题,从荷包里掏出叠成方块的纸,“这个给殿下。” “这是什么?” “一个是生辰礼,一个加珠礼。我说过会给的。” “两张票据? “实物没办法随身携带,票据可以。殿下若是不嫌弃,闲暇时派人去取便可。” “什么东西。” 无忧抿了抿嘴,本想卖个关子,眼下没了心情,也怕他不去取了,干脆直说:“一只鸟。” “你送我一只鸟?” 无忧认真的补充,“不是普通的鸟,可以说话的。” “你还真是……本王在你眼里已经到了需要养鸟陪我解闷的年纪?” 元琰本能嫌弃这个礼物,老头子才会逗鸟垂钓养花呢。 “我实在不知道殿下缺什么,这是我当时觉得或许殿下会需要的了。 不过,殿下若要娶亲,应该就不会寂寞了。不想要还我就是。” “还没送出去就往回要,有你这样送礼的?” 无忧沉默不语,元琰失笑地摇了摇头,“气性还不小,行了,本王会差人去取。 丑话在前,它要是太吵,拔光了它的毛别怪我。” 无忧走后,元琰恢复冰块脸,九仓从房顶一跃而下。 “去查一下,长幸郡主和长宁观可有交集?” “殿下怀疑长幸郡主做过什么吗?” “这丫头是故意让本王发现她讨厌长幸,发现她意在破坏这桩婚事的。 让本王知道她的目的却不肯说原因,是要本王早做打算,也是不想连累。 本王并无恶意,十一却反应如此激烈,长幸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殿下就这般相信东宫姑娘?”九仓难以置信,“也许她是嫉妒眼红郡主呢?” “华宁或许有一些,她不是。” 元琰不用看这也知九仓是一脸有话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便秘样,干脆主动说: “你也觉得本王应该娶长幸?” “王爷的婚事,属下不敢置喙。 属下是觉得,东宫氏娘子心思深沉,胆大妄为,不是好相与的。 殿下是不是与她保持距离,比较好?” 第66章 马上飞 九仓内心确实对于长幸郡主当主母十分乐见,门当户对,才名也配。 主子喜欢书画,郡主擅长作诗写词,心意相通,岂不美哉。 “她行事是看似大胆,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元琰搓着手指,拿定主意,“让九风盯紧长幸。” “盯长幸郡主……吗?” 元琰挑了挑眉,九仓立即道,“是。” 这就是要放任十一娘的意思了,九仓困惑到眉心都能夹死苍蝇了。 “觉得本王昏了头,不该放纵这丫头?”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不懂主子的深意。” “你不好奇吗?几乎板上钉钉,就差临门一脚的事了,位劣如她,要怎么做才能扭转局面?” 见主子根本无所谓婚事如何,一脸兴致盎然的狡黠,九仓也收起了老母亲的操心。 爱谁谁,主子开心就好。 当下飞去房间,面无表情的传令。 九风一时没理解,“什么意思?殿下是要我暗中保护吗?” “是监视。” “不是啊,我有点看不懂了,长幸郡主不是要当……” “一日未定,自有变数。” “你打什么哑迷啊。所谓的变数不就是殿下不要。” “殿下在想什么,长幸郡主是忠烈之后,才情了得。和殿下也能聊上几句,又得太后和淑妃娘娘的喜欢,出身、才情、容貌都是上上极品。 再没有更般配的了,殿下当真不要了?” 九颂不以为意,“你管殿下怎么想,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就是天上的仙女,殿下不喜欢,自然不要。” 九风啧啧地摇着头,“你光长年岁不长见识是不是! 皇家子嗣有几个会由着儿女情长选正妃? 长幸郡主,和宣国公府娘子,傻子也会选长幸郡主当主母吧。” “怎么扯到宣国公府娘子了?” “你何时见过殿下于月下找姑娘说话了?” 九颂不赞同他的红娘行为,“他们在说正事,九仓也在。” “你何时见过殿下于月下和女子聊正事了? 九颂懒得理他,“我跟你没话说,当好你的差。” 有了昨日的胜利,霍隽深信心大增,跃跃欲试。 一大早就来靶场训练,两日后的比拼,他是参赛者之一。 霍家代代出将军,父亲去世后,霍家沉寂太久,他远离京中十三年,自是想借这个场合,回应家族期待,重振霍家名望。 很多时候就是一个坎儿,突破了,一切都水到渠成。 收效颇丰,练完箭,他顺道去了马厩,正巧遇到了在马厩选马的夏元琰。 “小叔叔也帮我选一匹吧。” “什么要求?” “跑得快的。” 元琰很快给他牵出一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在长宁观的时候,是不是有一个孩子死了?” 霍隽深不假思索,“是有过一个,五叔叔怎么会问这个?” “她怎么死的?” “小时候的事,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冻死的吧。” “冻死的?她不是死于十月吗?” “十月吗?”霍隽深困惑地挠了挠脑袋,“啊,我想起来了,那年天气突变,冬天来的早,华宁和十一也都病了很久,好久没来上课,就剩我一个人。” “她们都病了?” “华宁怕冷,或许装病,十一肯定是病了,她不会无故缺习的。小叔叔怎么突然问起这事?” “整理卷宗的时候,听人提起长宁观死过一个孩子。” 霍隽深知道国师案子是由他督办的,虽然恼恨清虚子,对于相伴多年的其他人还是有几分感情。 “五叔叔,那应该是个意外。长宁观的道长们,虽然有得懒些,傲慢些,心还是好的。” 元琰点了点头,确定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用问,华宁肯定也不知道了。 两人还要再说,就听马场传来一阵阵欢呼,不断传来震耳欲聋的“郡主加油”。 原来是金哆哆一个护卫不服气,奚落霍隽深是靠女人投机取巧。 正巧被夏昕雅撞上。 想着要当面打脸,见那个护卫以马术自傲,便亲自上阵跟这个不服气的酸护卫比赛马。 一来一回,先到终点者胜。 前半程,夏昕雅领先,掉头的一刹,被反超了。 在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中,夏昕雅一直落后半个身位。 胜利就在眼前,眼看那护卫已经准备庆祝摆姿势了。 不过几步的距离,就见夏昕雅突然发力,就那么轻轻松松冲过线,一步之遥,率先击了鼓。 “赢了!” “不愧是我大夏的郡主!” 众人欢呼雀跃,夏昕雅兴奋地骑马溜了一圈才跳下马。 她得意地回头,看着眼中冒火十分懊恼的护卫,“哎哟哎哟,嘴那么硬我当多厉害呢!原来是比不过小姑娘,到嘴边的胜利都能飞啊!” 没走两步,就听到一个极其响亮的嗤笑,“堂堂郡主欺负一个护卫算什么本事! 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吓唬底下人,至于这么骄傲吗? 大夏人是没见过世面还是马屁精太多啊!” 夏昕雅眯着眼睛回头,“输不起?” “输得又不是我!你可敢跟本公主比一场!” “比什么?” “马上飞!” 众人惊呼着重复:“马上飞?” 金萝公主趾高气扬地勾起一个挑衅的笑容,“可敢?” 所谓马上飞,既要比赛马的速度,还要比马上的姿态。 去时必须有单手撑在马上横飞,来时必须有立在马上疾驰的翩翩姿态。 难度之大,都是顶级好手才敢这样玩。 夏昕雅也有些犹豫,明日才是正式比试,今日不过是试试深浅,孰轻孰重她还是拎得清。 “不要冲动!” 无忧刚开口,就听金萝大声嚷嚷,“谁输了,给对方磕三个响头,喊祖宗我认输了!可敢?” 原本的惊呼瞬间安静下来,连金萝的卫兵都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人群中有反应过来,大声反对,“今日不过是练练手,有必要赌这么大吗?” “就是,今日就是看个热闹,明日才是要紧!傻子才赌呢!” “大吗?原来大夏人都这么没底气吗?不敢赌就别找理由!承认自己是欺软怕硬的懦夫就好了!” 金萝的卫兵反应过来,大声呛回去。 第67章 祖宗,我错了! 金萝公主睥睨地笑着,“别这样,阿大。要允许大夏人害怕当怂包,害怕可以不赌!不丢人!” 激将法! 无忧摇着夏昕雅的胳膊不让她冲动,一见对方连激将法也用了,只好大声据理力争。 “这不公平,马上飞需要极大的体力,郡主方才跑了一场,体力天然不足了。你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人群中很快有人附和:“对啊,这不公平!” 金萝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那你来替她?” 无忧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不会骑马。” 金萝哈哈大笑,身后的卫兵也纷纷咧开了嘴,露个大牙。 “不会你瞎嚷嚷什么?不行你们推举一个,找那么多借口!老话怎么说来着,怂包借口多!” 夏昕雅抿了抿唇,眸光灼灼,“赌就赌,半个我照样赢你!” “郡主!”无忧无奈地咬了咬嘴唇,见她眼神坚定,也只能吞下所有的话,认真道一声,“加油!” 竹哨一吹,两位巾帼都以极快地速度冲了出去。 金萝几乎没有停顿,便单手撑在马上平驾。她一身飒爽的红衣,脚尖绷直,姿态流畅如燃烧的火焰,美得炫目。 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甚至连表情都不见狰狞,唇边含笑,十分轻松陶醉。 夏昕雅余光中看见金萝变了动作,立刻想要跟她一样,这一下分神打乱了她自己的节奏。 好在及时调整呼吸稳住,虽摇摇晃晃,也勉强完成。 无忧不安地紧咬着下嘴唇,暗道金萝果然极厉害的好手,且她骑着自己的马,天然又多了一分优势。 一程没骑完,夏昕雅已经落后金萝公主一个身位。 “输大了!” 人群中一些懂行的已经默默颓丧,认输了。 这样的差距,除非金萝自己摔马,几乎是没可能追上了。 更多看热闹的人还抱着希望,只是都紧张地不敢喊加油了。 极速飞奔下,在马上完成高难度的动作需要十足的专注,都怕出声反而影响了郡主。 夏昕雅咬了咬牙,掉头完成的瞬间,拔下头上的簪子,狠扎在马屁股。 电光石闪间,迅速站起立着。 马儿受惊,狂奔而出。 站着本就摇晃,掌控发癫的马更是万般艰难,她咬着牙,死死拽着缰绳,心中就一个信念,一定要赢。 受疼的马儿剧烈挣扎,娇嫩的小手瞬间皮肉破血。 距离一点点拉近! 还有咫尺! 夏昕雅倏尔腾空而起,从金萝公主的指间,抓夺下了花球。 这一路已经用了全部的力气,此刻连落地的平衡都做不到了,整个人失去重心地向下摔去…… 千钧一发之际,赶到场边的霍隽深腾空飞起,用马鞭勾住了她下坠的胳膊,用力一拽将她稳稳地带进怀中。 夏昕雅苍白着小脸摇摇晃晃地倒在少年的臂弯之中。 “赢了!” 赢得艰险! 赢得艰难! 赢得惨烈! 可是赢了! 一瞬间欢呼声尖叫声刺破苍穹,众人都撕心裂肺地高喊着华宁郡主。 “郡主!郡主郡主!” “额滴老娘啊,俺都看哭了,不愧是郡主!” “这才是我朝的郡主!当朝花木兰!” 也不乏忧心忡忡的独醒者,“伯仲之间,明日有的瞧了!” “老东西,别扫兴,管他赢多少,赢就是赢!” 夏昕雅完全听不到那些欢呼,难受的要死。 她最后已经被颠的理智全无,完全是靠意志支撑的,在空中就已经觉得天旋地转,站稳了仍是晕头转向,半天缓不过来。 众目睽睽,霍隽深也不好太过亲近,无忧赶紧钻进人群把她揽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 欢呼声此起彼伏,夏昕雅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众人一愣,没人敢嫌弃,更觉得动容。 “郡主这真是拼了命啊!” “不愧是郡主!永不放弃的郡主!” “你看郡主手都磨破了,明天可怎么办啊!” “管什么明天!今朝有酒今朝醉!” 霍隽深也看的眼睛酸酸,“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无忧拿帕子给她擦着嘴,“还吐吗?” 金萝瞧着面无血色的人儿,眼底划过些许惊诧,“你够狠!想不到大夏还有你这般的姑娘!” 霍隽深凉飕飕地提醒,“该叫祖宗了!” 金萝倒也干脆,都没嫌地上的秽物难闻,跪地咔咔咔磕了三个响头,“祖宗,我认输了!” 兴高采烈的人群哈哈大笑,看金萝也算干脆,顾及她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也没有太过奚落。 夏昕雅头靠着无忧的肩膀,头脑晕晕中接受了这三个响头。 无忧见金萝不再作妖,松了口气,眼泪盈眶,满眼担心地抓起滴着血的小手。 “手还好吗?” 掌心通红,指腹指根手掌都有许多细碎破口,不断冒着血珠,看着就疼。 夏昕雅还没缓过来,虚空摆了摆手。 直到医娘把她的手完全包扎好,她才缓了过来,开口第一句就是嫌弃无忧,“别皱眉了,难看死了。” “手很疼吧。” “觉得我很傻是吧。” “我知道她们是激将法,我也知道赢了也是因小失大。 可是受不住在大夏的国土被蛮夷看轻。 那些只会吟诗作词、插花弄曲的才女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一样能争脸!我们女儿家也一样能马上威风!” 这一刻,无忧才意识到郡主回来后或许并非像她看起来的那样肆意,看似什么都有的郡主亦会有敏感自怯的时候。 一阵鼻酸,心头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密密麻麻的疼。 “放心!明天我也一样会赢的!” “明天会很难。” “你就会泼冷水。”夏昕雅嘟囔道。 再心疼担忧,无忧仍冷静地分析形势,“那个王爷试探了小侯爷,金萝公主亲自试你。我总觉得这不是偶然的。”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不信,咱们三个还能都折了?” 第68章 阴损 刚豪迈地一仰脑袋,恶心的感觉又回来了,好强的郡主也不逞强了,捂着胸口缓了半晌。 “幸好明天不比骑马,要不我真怕自己脑子都被颠出来了。” 霍隽深也多了些忧虑,“明天射箭,你手指掌心都有伤,发力会受影响。” 无忧轻叹了口气,说出心中的疑虑,“不止,郡主明天胳膊还能不能抬起都难说。” “啊!我明白了,这什么公主是故意的!我就说怎么突然要比最累的马上飞,她是一马双吃! 如果你不拼,赢不了她。 你玩命,那就得用吃奶的劲儿才保持住平衡不摔马。 你的肩膀胳膊后背腰腹都收到了极大的冲击,明日肯定异常酸痛。 这丫头是故意的!她是存心消耗你的!” 夏昕雅现在也反应了过来,微有懊恼:“那怎么办啊?十一,你早看出来了,是不是?哎呀,我真是笨死了!” “现在就别想那么多了,你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回去休息,让李神医好好帮你推拿一下。车到山前再想吧。” 大喜大悲的一个上午,三人分开,无忧心累地往回走,脑中仍在想着明日可能遇到的困难。 走着走着,突然一扇紧闭的门开了。 一眼看见躺在藤椅里闭目养神的清贵美人,无忧无奈地走进去行礼,“参见殿下。” “坐。” 她选了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下,一杯茶旋即被端到她面前。 端起就闻到扑鼻的茶香,掀开茶盖,无忧闭眼深吸了吸茶香,才小口快饮。 几口下去,混沌的脑子也有了几分清明。 “怎么会有人在正式比试的前一天,去比马上飞?” “她被架在那儿……”无忧身累心累,疲乏至极,也懒得解释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七娘子是怎么死的。”清冷的桃花眼突然睁开,慵懒又漫不经心的语调没变,眼中浮现了几分刨根究底的决心。 端茶杯的手瞬间握紧了杯子,本想装傻问谁是七娘子,话到嘴边,转成了,“冻死的。” 她实在心累,不想拉扯了。 “冻死在十月?” “老天爷要她的命,哪管如何离奇。” “和长幸有关吗?” 无忧努力保持微笑,“殿下如果觉得有关,何不去问当事人呢?” 元琰端起茶盏,茶盖啪地一落,发出脆响。 “你是不是觉得本王拿你没办法了?” “臣女不敢。” “你说如果本王现在去皇奶奶面前说,本王心有所属,想要迎娶你,会怎样?” 无忧大惊,小手一抖,茶水差点溅了出来,“殿下别开玩笑了。” 没有放过她任何表情动作的桃花眼狡黠一眯,“那我们也赌一个?” 这种赌,别说赌了,传出去,她都要被戳成肉泥了。 闻言,无忧寒毛都僵直了,见他满脸写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委屈又无奈。 “殿下,您何必如此逼我呢!” “你以为你不告诉本王,事发之后就不会连累到本王了吗? 你太小瞧帝王之心了! 本王知道才能早做打算,被蒙在鼓里,只会措手不及。你懂不懂?” 她思忖了一会儿,“此处可安全?” “但说无妨。” 无忧看向了门内的侍卫,“他……” “七娘是我姨妹。” “请他出去。” 元琰挥了挥手,九颂听令离开。 无忧又喝了两口茶,才试探性地问道:“殿下可听过借命?” “借命?” “是一种旁门左道见不得人的阴损之法,陈七娘子就是因为这个死的。” 元琰有种哭笑不得的无奈:“你是说,长幸借了陈七娘的命?这就是你想出来搪塞糊弄本王的说辞?” “没有搪塞。” “别告诉我你信这个?还是你觉得本王会信?你一个读圣贤书的,如何变的神神叨叨的了?” 无忧轻轻叹了口气,“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金城郡主信了。” 元琰挑了挑眉毛,示意她继续说。 “殿下觉得冻死在十月很稀奇吧。 如果我告诉殿下,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寿衣,死人才穿的那种寿衣,躺在露天棺材里七天七夜。 在大雪纷飞的漫长黑夜就那么生生硬冻着,殿下还觉得死法奇怪吗?” 元琰惊骇地揉了揉眉心,坐起身盯着她沉默了良久,眼底隐隐有些心疼,“可有证据?” “没有。” “可有证人?” “如果是殿下行此恶毒之事,会留活口吗?” “你是如何知晓的?福生和华宁应该都不知道吧。” “他们不知道,我也是机缘巧合偷听到的。原来在长宁观负责炼丹的道长就是金城郡主找到的施法之人,他已经死了。” 元琰站了起来,在屋内走了一圈,所有的可能在脑中过了一遍方才坐下,“所以你是为了给七娘子讨个公道?” “是给命如纸薄的人讨公道。” “此事非同小可,这些阴诡邪术素来都是天子的大忌讳。 如果由你戳穿此事,父皇为了皇家名声,未必不会斩草除根。 她当不了王妃,你也很难全身而退。” “殿下放心,我没有傻到拿自己的命去换她。” “好,既如此,便去做,本王在你身后。” 无忧深深地看了一眼元琰,“多谢殿下。” 耽搁已久,无忧如实说完后,自请离去,元琰也不再留她。 “你俩都听见了?” 九仓难以置信地直摇头:“七天七夜,活活冻死。真是匪夷所思!可是朝安六年,长幸郡主才九岁,她也未必知情。” “她知情。” 九颂肯定地说,不等九仓追问便道:“否则无需装作不认识东宫娘子。” “不能这样说,东宫娘子不也装作不认识她?” 九颂冷笑,“东宫娘子显然是有理由,长幸郡主的理由呢?” “这……那这个借命,是真是假啊?命也能借吗?” 九颂眼底全是悲愤,如果不是东宫姑娘,他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他愤愤不平地咬牙切齿:“借命?可以还的才叫借,还不了怎么能叫借呢?取名之人也是暗藏龌龊心思了。 借命借运,很多走江湖的方术道师不都打这个幌子。信者恒信。” 第69章 活活冻死 九颂话锋一转,“不过殿下,我觉得被借命的可能不止我姨妹。” 九仓惊得倒吸了一口气,“什么意思?你的意思,你是说……” 元琰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东宫娘子说,大雪纷飞的漫长黑夜就那么生生硬冻着,我觉得这不像是别人转述的,更像是亲身经历后才会有的描述。” “方才本王也有这个感觉,可是她太平静了,又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九仓惊呆了,“如果这样,无怪乎她不惜得罪殿下,也要一意孤行。 无怪乎如此厌恶长幸郡主!那她不就是证人?” “先不要纠结这件事了,心虚之人本容易想多,她故意露了那么多马脚,长幸不是白痴。九颂,你暗中保护十一娘。” “是。” 元琰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饶是有准备,真相远比他想得复杂。 自古涉及权贵邪术,大则诛九族,小则以一笑而过,全凭天子的心意。 仓促间又想到,如果无忧也在场,为何金城郡主肯让她活着? 一想到小姑娘藏着那么大的秘密,他的心也不由得绷紧了。 无忧的心情并不如她表现的那样平静,躺在棺材里的那七天七夜,是她最不愿意回想的痛处。 那种精神上的无力窒息,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都抽着疼的痛,她不愿想起,却无法忘记。 “师父,结束吧,天气变了会出人命的。”忧心忡忡地呼唤一声接着一声。 “不可以,我儿等不起了,道长,我可以加钱!反正是圣上嫌弃的晦气之人,最多治长宁观一个管理疏漏之罪,本郡主一定加倍补偿。” “师父,闹出人命就无法善终了,要下九幽的!” “我求你了道长,所有后果我来承担!绝对不可以功亏一篑!” “可是她们会死的!” “死就死了!贱命一条,能给我儿续命是她们的福气!反正棺材都是现成的。怕什么?” “求郡主开恩,我们修行之人,手上不能沾血啊!” “不可以结束!道长如果现在结束,万一我儿没了性命,本郡主就是豁出身家不要了,也要把这事捅到皇上面前。 若让皇上知道长宁观的道长行如此鬼邪阴术,长宁观的诸位,是不是还能有现在的安稳日子?” 小道士近乎崩溃,底气不足地威胁着,“捅到天家面前,你也跑不了?” “悠然是我的命根子,女儿都没了,本郡主还怕什么? 我们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劝你们与我一心,悠然能活,升官发财少不了你们! 她有一丁点儿意外,我必拉长宁观所有人陪葬!” …… 女人的恳求威逼嘶吼,小道士无奈地劝阻,以及那个始终一言不发却选择了继续作恶的道长。 字字句句都刻在她的脑子里,刻在了她的心里。 后来无忧才知道,借命仪式一旦开始,不可以随意终结。擅自终结意味着毁约,操作者也将受到反噬。 在金城郡主的威逼利诱下,那道长心一狠咬着牙继续,除了被逼迫,他也藏着私心,伤阴德也比被反噬自己命数要好。 就这样,两个孩子又在雪中被冻了整整一天两夜。 第七夜,七娘子果然被活活冻死了,道长一口老血喷出,天旋地转,晕倒在地,才不得已提前结束。 闭上眼,耳边便是当时的对话。一想起,心口就如同被万千石头生砸着,疼得厉害,连呼吸都有了当时的血腥感。 无忧扶着柱子坐下,按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 自私的获利者根本不知道给受害者留下了多少的伤痛,犯下如此滔天的罪恶,她们凭什么不付出代价! 凭什么心想事成! 她虽然时常听到因果报应,却并不相信天谴,自古祸害遗千年。 没皮没脸、狼心狗肺的人往往活得好。 真相信报应,也不会故意干出会遭报应的恶事了。 任千般滋味,万般情绪在心头转了一遭,无忧才缓过这阵抽痛。 她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过须臾,便面色如常地站起,往前走。 自打来到行宫,招待四方来客的宫宴是一宴接着一宴。 夏昕雅看歌舞都要看烦了,无忧一眼没得看,层级不够,没资格参加。 顿顿在房中吃着孟姨娘领来的膳食,少有打扰,也算温馨。 今日刚用过膳,管事嬷嬷便来院中通知,明日起,活动都将在围场内举行,日落之前务必搭好住帐。 往常都是下人搭好,直接入住。这次人数甚多,人手不够,便想出让二品以下的家眷自行搭建的妙法。 闻言,三人面色尴尬,她们没准备帐篷。 若初反应快,听完,立刻从妆盒里拿出一根金簪子,悄悄走到嬷嬷身边,“嬷嬷,可否给个指点,我们忘记准备帐子了。” 嬷嬷笑纳了东西,“快去围场入口看看吧,那边准备了两百多顶,去晚了可就没了。” “多谢嬷嬷。” 若初道了谢,三人回屋微微收拾,片刻不停,火急火燎地往围场走。 若初的身体还经受不起快走,刚穿过一个院子就气喘吁吁直冒汗,惨白着脸让两人先去。 无忧便让孟姨娘扶着若初,她自个先去。 这一走,无忧才发现她们的准备多有不足。一路上遇到无数抬箱子拿东西搬行头的下人,打眼看去都像是在搬家。 无忧跑得快,押了一锭银子后被放进去排队,领到了一个四人帐。 皇室贵族们的大帐都已经搭好,剩下的按照顺序依次占位。 无忧领到的牌号是一百二十位。 她抱着领到的东西,静静在入口旁等着两人的到来。 已是深秋,郊外的风粗犷,吹得无忧连打了几个喷嚏。 还未站直,耳边忽传来熟悉的声调,“十一,你也来看场地?” 少年一袭金丝锁边的白色暗纹立领骑马猎装,高视阔步,身后紧紧跟着两个侍卫。 他男生女相,玉树临风,步步走来已经引起不少排队之人的回望。 无忧侧了侧身子,庆幸来排队的下人多,认出小侯爷的人少。 “我又不参加,我是来搭帐篷的。” 第70章 比试 “这个需要自己搭吗?” “分人。” “就你一个人啊,我帮你吧。” 霍隽深自然地上手要抱她手里的帐布,无忧刚要拒绝,余光瞄到孟姨娘两人也来了。 帐篷是绕圈搭建的,前方已经搭好了密密麻麻的营帐。 他们按序号找到地方,霍隽深皱着眉头,“这有点太偏了吧。安全吗?” “你好歹是霍家人,不带这样拆禁军的台吧。” 知道她不想引起注意,霍隽深也不说要换地方的话了,不等她拒绝,直接撸起袖子开始搭建。 两个侍卫一看主子干活,也立刻动手帮忙。 两个侍卫都有搭帐的经验,在他俩的指导下,几人一起,很快就搭建完毕。 若初坐在一边,静静看着干活默契时常说小话的两人,陷入了沉思。 “桌椅茶几睡榻暖炉,可有准备?” 无忧望着快要下山的落日,嘴硬不了一点儿,蔫蔫道:“你猜……” 难得看到她全无准备的泄气样子,霍隽深浅浅笑了,“那我一会儿让人给你送来。” “多谢。别在这儿耽搁时间了,赶紧去忙你的正事吧。 我可不想成为罪人啊。” 无忧心中感谢,一想大敌当前,更不愿他被自己的琐事拖累。 “行了行了,别愁眉苦脸了,这就走。” “明天加油,沉住气。” 霍隽深斗志满满地握紧拳头,快步离去。 “小侯爷真是帮了大忙了。”孟姨娘感激地看着他的背影。 “是啊,幸好有贵人相助,只凭我们就算能搭好,也不能按时完成。十一妹妹,你脸面可真大。” 无忧不多说,淡淡地笑着,“我们再回房间搬几个椅子吧,也不能全靠别人帮忙。” “也好。” 无忧来得早,没有看见乌泱泱的车马洪流,又住得偏,未见到多少女眷。 进了围场才骤然明白这个盛典何等隆重气派。 人山人海,美女如云,光是看发髻都看花了眼睛。 旭日东升,朝霞满天,万众期盼的一天开始了。 比试是在围场西角的白沙坞进行,白沙坞四面高中间凹极适合观赛。 贵人们都坐在场边低矮的包厢里,正中间的包厢坐着帝后。 无忧本被安排在场外站看区,一早便被夏昕雅差人请去,直接带到定王府的包厢。 定王与王妃坐在摆满了果品茶水的矮桌后,夏昕雅拉着她趴在包厢的栏杆处。 比赛分为三个项目,大夏一队,番邦一队。 第一项,骑马射箭。 十箭十靶子,两队各选三人,用时最短,射中红心最多的,赢。 大夏的三人组依次是猎虎小英雄霍隽深,少年将军萧立琛,一等侍卫陆安详。 两边同时开始,中间是马道,一个往南射,一个往北射。 霍隽深一马当先,又快又准地先下十颗红心! “福生好棒!”夏昕雅大声地加油着,两只手都缠着绷带,包的圆圆滚滚,无法鼓掌。 萧立琛再下十个红心。 陆安详无惊无险再夺十个红心。 毫无意外,赢得干脆漂亮。 夏昕雅开心地虚拍着手,“绝对的实力,没悬念!” 第二项,比拳脚功夫。 大夏派出了一等侍卫谢九仓,一等侍卫纪玉林,今科武状元上官烨祈。 只有谢九仓赢了。 兴头上连输两场,夏昕雅沮丧地趴在栏杆上,“这什么狗屁武状元啊,怎么这么菜! 他怎么成状元的!怎么选的人嘛!” 她一激动忘了控制音量,瞬间传了四方。 虽然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谁也不好说出来,毕竟这个武状元算是近来比较得脸的红人。 隔壁包厢的长公主轻轻一笑,“还是昕雅丫头敢说。” 无忧担心她得罪人,“你别激动。” “等等,他是不是就那个毁了你的亲那什么世子啊,要娶你庶姐那个是不是他啊!” 对人事并不上心的郡主,偏偏这个这个时候脑袋灵光了,无忧瞬间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颇为尴尬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 这种背信弃义的宵小之徒,能赢就怪了! 就这种有眼无珠的东西,你还护着他?” “我没有。” 无忧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夏昕雅这才意识到周遭气氛出奇的安静。 想起出门前的叮嘱,她弱弱地回头看着满脸无奈的定王,“父王,女儿一时激动,净说实话了。” 说话间,金萝公主来了御前,优雅行礼: “皇帝陛下,男子都玩痛快了,该我们女子露露脸了吧。” “公主似是有想法?” “启禀皇帝陛下,金萝昨日与人斗马,今日胳膊十分疼痛,难以射箭。不知可否准许我换个玩法。” 美艳的公主笑着请求,迎启帝也只能给她面子,“公主想怎么玩?” “本公主有一只鸽子,它喜欢乱飞,一会儿我让人放飞它,谁能射中,我们直接认输。” 包厢中传来一声嗤笑,“就这么简单?” 金萝望向说话的方向,“就这简单!” 迎启帝才不信会这般简单,“公主可有要求?” “同前面两局一样,同样允许三人好了。只要有一人射中,我便认输。 皇帝陛下,别怪我没提醒啊,本公主的这个鸽子灵活得很哪。” 霍隽深厌恶她赛前阴招,不屑哼了一声,“再灵活还不是鸽子。” “不信你可以亲自来试试啊,本公主刚才忘了说,我就这只鸽子,你们大夏勇士可以尽管来! 是本公主先换了玩法,我也不让你们吃亏,不分男女,谁有壮志,都可一试。” “我呸!当谁看不懂啊,女子的比赛,突然让男子参加,赢了难免有胜之不武之嫌。 输了,更是抬不起头。 这个金萝,小心思太多了。” 夏昕雅趴在栏杆上,愤愤不平。 无忧静静地盯着自信满满的金萝,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迎启帝扫了扫跃跃欲试又自带包袱的众人,“勇士不分男女,无需礼让。” “我先来!” 一声娇音传来,一品军侯之女云娇娆来到御前。 “我就知道她会上,她是皇婶的秘密武器,上次在皇奶奶那里比试,她箭无虚发,可神气了。” 夏昕雅悄悄地给无忧讲解。 “请。” 第71章 比试(2) 金萝一挥手,侍卫便打开笼子放飞了鸽子。 云娇娆两脚分开,摆好姿势,弯弓拉箭。 箭一出手,眼看就要射中,谁知那鸽子瞬间窜高了百寸。 云娇娆抿着嘴,瞅准位置再发一箭,瞬息之间,鸽子又飞高了几十寸。 别说射中,竟是连它的飞行轨迹都碰不到一点。 夏昕雅惊讶地蹙起眉头,“这什么鸽子,好生古怪!” 周围不断传来惊叹,“怎么会这样?” “那是鸽子吗?鸽子能飞那么高吗?” “这是咱们轻敌了,下一个,下一个应该能射中。” 金萝听着议论,得意地扬着头颅,“你输了。” 云娇娆一下面色惨白,不甘心也不服气,“你这是什么鸽子?” “你管我什么鸽子,你输了。” 金萝笑得眉飞色舞,红袖一挥,鸽子很快落在了她的手背。 她边用手安抚着鸽子,边目光灼灼地看向场边的霍隽深,“小侯爷,我这只鸽子是不是很灵活?很有意思?” 点名挑衅,霍隽深气得脸色铁青,但输了也得认,忍下不悦,咬牙回复:“果然有趣。” “那小侯爷要不要上来陪它玩玩啊!” 霍隽深刚要答应,鬼使神差地回头瞄了一眼无忧,就见斜上方的无忧对他摇了摇头。 于是硬着头皮婉拒,“我大夏好射手太多,尚轮不到我。” 夏昕雅也有些慌了,凑近无忧,“看出什么门道了吗?” “那不是普通的鸽子。” “废话,傻子也看出来那个鸽子不普通了。可有办法解决?再看不出端倪就没有机会了。” 无忧抿了抿唇,“再看看。” “我去。” “不行,你的手。”无忧严肃地拦住她。 “那怎么办啊。” “等皇上安排吧。” “给我个准话,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啊!”夏昕雅着急死了。 无忧捏着手指,不为所动,“等。” 金萝冷笑一声,往前走了几步,望着夏孝帝。 “皇帝陛下,大夏的好射手在哪儿呢?金萝已经等不及要领教了。” 话音未落,便听夏迎启说,“二郎,朕记得你有个侍卫是猎鸟的好手。” 二皇子立刻喊道:“程昱!” “父皇记性真好,儿臣只怕公主觉得我们大夏男儿欺负人。” “别,本公主可从来不觉得男子高人一等,男子女子,我一视同仁,谁能射到,我都认输。” “既然公主都如此说了,程昱,别有包袱,去吧。” 一个穿着官服的七尺男儿静静出列,走向场中。他很快在摆放用具的长桌上选了一把连弩,大步走到金萝身边。 金萝胳膊一甩,鸽子朝天飞去。 壮硕的侍卫腰杆挺直,姿态放松地握起连弩,透过望山仔细瞄准后,自信放箭! 箭出鸟飞! 方才的一幕,再次出现。 不,是一再发生。 一连三箭全都差一点! “好可惜!就差一点儿!都已经连发了,还能躲掉,这鸽子太狡猾了!” 夏昕雅气得双手一砸,疼得她呲牙咧嘴。 程昱懊恼地抬不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怎么会这样,这鸽子成精了吗?” “那鸽子怎么回事?飞那么快不要命啦!” “谁家的鸽子能飞那么高那么快?神仙显灵,收了它吧!” “现在怎么办啊?就还有一次机会了!我们不会输了吧。” “凶多吉少了,我看要栽在这个丫头身上了!这谁能想到啊!” “丢人啊!你要说射不中鹰隼,还能找找理由,满朝射不中一只鸽子,传出去还不笑死个人!” “还笑呢,我怕有人要脑袋搬家了,你看看皇上的脸色!” 低阶宫妇包厢里,几位活泼的新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都是精心打扮出的盛装美人,都盼着艳压群芳,飞入帝王眼。 此时全没了暗中比美比姿态之心,眉宇间皆愁容不展。 金萝睥睨地盯着霍隽深,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还剩一人名额,若是又没射到,可就是我赢了!区区一只鸽子,虽然灵活,也没那么难吧。 小侯爷说大夏好手多,我还以为大夏勇士轻易就能射穿呢,很担心它血洒当场呢。” 语气挑衅,姿态傲慢,夏昕雅忍不了一点儿,恼火地回击:“分明是你耍赖!你那个鸽子会乱飞!” “真是可笑,谁家的鸽子不会飞啊?不会飞那还叫鸽子吗?” 她嘻嘻笑着,得意洋洋地环顾着,“你们还有一次机会?不会不战认输吧!” 夏昕雅听不下去了,刚要举手,就听身旁的无忧大声道,“我来!” 很巧,场边也同时传出一声沙哑的男声。 场边请命的正是忍无可忍的霍隽深。 出声的两人很快被带到御前,夏昕雅担心意外,也跟着无忧一起面圣。 迎启帝惊疑地扫了眼瘦弱的小姑娘,“你们俩?谁来?” 不等回话,便望向霍隽深,“福生,你有几成把握?” 霍隽深尴尬地看了一眼无忧,抓着脑袋不知怎么回,夏昕雅探忽然探着头道:“皇叔,让十一来吧。 那个金萝颇会找理由激人的,她是女的,福生就算赢了,也难堵有心人之口。” 迎启帝拧着眉,明显顾虑甚多,“福生,你觉得呢?” 霍隽深几乎没有犹豫,“皇爷爷,华宁郡主言之有理,我退出。” “你怎么能退……” 二皇子元道面有焦急地开口, “福生,你可考虑清楚了,现在不是当谦谦公子,礼让姑娘的时候。 是扬大夏脸面的危急关头,能赢才是要紧。” 方才是他的人没把握住机会,已经没退路了,可不敢再输了。 王皇后觑着迎启帝的眼色,也眼神殷切地出声劝阻, “是啊,小侯爷,眼下不能儿戏,那金萝或有后招,三思而行啊。” 霍隽深深吸一口气,顶住炙热的目光,“皇爷爷,请相信东宫姑娘吧。” 迎启帝也没想到退出的会是霍隽深,扫着无忧细得可怜的胳膊,心中万分郁闷。 见小姑娘强装淡定,闷不吱声的,想说什么,又怕她压力太大顶不住,憋了半天说了句:“去吧。” 无忧行了礼,不慌不慢地告退,边走边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几个钩子。 第72章 大夏没人了吗? 走进场地,众人大惊,所有人都没想到留下的会是个小丫头。 “这怎么回事?怎么是小侯爷退出了?” “或许她比小侯爷还厉害?” “做梦呢?就这个小鸡仔的瘦弱样,她能不能拉动弓都两说。” 一个大聪明恍然大悟地双手一拍, “我懂了,这鸽子邪乎,一个丫头输了就输了,小侯爷若输了,咱们大夏的脸面不就没了么!” “这算不战而降吗?” …… 金萝还记得她,讥讽一笑, “大夏没人了吗?把你这个不会骑马的小丫鬟弄上来背锅了?你们的小侯爷不上吗?” “你哪那么多废话?昨天磕头没磕够是吧!” 夏昕雅和霍隽深也默默来到了场边,夏昕雅不留情面地嚷回去。 金萝见是她,默默忍了没还嘴。 无忧没理场外纷扰,面色平静地看向金萝,“敢问公主,只能射一箭吗?” 这就是没信心了,未战先怯,不过如此。 金萝不自觉地咧开了嘴,“三箭之内,你嘛,我看你护主忠心的份上,本公主准你放五箭。” “弓弩可以自己选吧。” “都在那边,随你选。” “请公主稍等。” 金萝一身红衣,张扬似火。无忧一身纯白,虽脊背挺直,姿态不卑,可她太瘦弱,远看稍显寡淡。 事关大夏颜面,妃位包厢里,三位位分高的妃嫔也有了几分担忧。 萧贤妃按着眼角,“那番邦公主摆明了是瞧不起她呀!” 云德妃一手压盖,漫不经心地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换姐姐是金萝,可能瞧得起?” “唉,华宁郡主要是没受伤就好了,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身上,真憋屈。” 云德妃冷笑一声,“华宁厉害,还不是输给了娇娆。” “那是她弓断……” 谢贵妃靠坐栏杆处的软榻,不悦地回头,“都什么时候了,消停一会儿吧。” 骄阳高悬,目光似火。 众目睽睽下,每一个行为都似在火上烤。 无忧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抱着挑选好的弓弩回到桌前。 “你用哪个?” “都想试试。” 金萝噗嗤一乐,跟着的侍卫都不禁为无忧捏了把汗,好心提醒:“姑娘,要不再想想,这张弓,寻常人是拉不动的。” “我试试。” 夏昕雅知无忧力不足,主动道,“福生,你去帮她上箭吧。” “我自己来!” 她声音不大,但两人都停住了脚步。 无忧费劲地抱起弓,金萝看她把弓踩在脚下,心里更加有数,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我劝你还是用弩,别把力气耗尽了才发现拉不动,最后连扣动驽的力气都没了。” 无忧并不理她的风凉话,专心绑着腰带,金萝这才发现她的腰带上有挂钩。 一脚踩着弓,靠着全身力气,竟然把弓拉开了。为了把弓拉到最大,无忧努力把身子拉长。 金萝公主不怀疑好意地故意刺激她,“小丫头,别怪我没提醒你,武器可不是玩具,瞎用力可是会受伤的哦。” “你能不能闭嘴?堂堂公主,就这般沉不住气吗?” 夏昕雅眼中带刀,毫不留情戳破金萝的小心思。 “不识好人心!” 看她笨拙费力的模样,坐在淑妃包厢的长幸郡主忍不住奚落: “这是想出风头想疯了吗?怎么想都该让小侯爷上才对啊。 拉个弓就这么费劲了,这是想在人前拉个大的?” “那可是百鼎弓,她能拉开已经很出人意料了。” 九风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一时忘了李淑妃也在包厢,抱着胳膊随意回了。 九仓给了他一个胳膊肘,九风才恍然想起自己的职责。 长幸郡主尴尬道:“弓都拉不开,那她上去干嘛呀。重要的是要赢,要赢得漂亮! 又不是让她表演越努力越心酸的。” 元琰静悄悄地转着茶杯,眼睛时不时瞄瞄场内,抿唇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淑妃眼睛微转,不动声色看向捏着茶杯的儿子,“儿子,你怎么看?” “敢进场,已经赢了。” “说不定她……”长幸郡主不甘心,刚要辩驳,被淑妃一个眼神压下,“表哥说得对,希望她能顶住压力别在大喜的日子给大家添堵吧。” 元琰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表妹似乎对这位姑娘格外关注?” “哪有,我就是,我就是怕她……太害怕她给大夏丢人嘛。” 长幸心中一惊,闷闷闭上了嘴。 无忧咬紧牙关,把弓拉到了最大,双手快速绑上一个固定器。 第一步还算成功,她松了口气,看到她的箭固定住了,金萝眉心一蹙,“这是什么?” “这是特制的固定滑动器,弥补女子力气不足。公主这般善解人心,应该不会计较我用工具吧。” “哼,小聪明倒是多,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 金萝不屑一顾,看不上她的雕虫小技。 无忧伸着胳膊活动活动了双手,慢慢手摇,一点一点把弓拉到了最大。 偌大的场地,只有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在默默忙乎。 她不疾不徐,周围人都伸着脖子仔细看,离得远了,看不清楚,难免焦躁,心急如焚。 心急时一分一秒都嫌长,渐渐长他人志气的议论之声层出不穷,不绝于耳。 说风凉话的人群发泄完不满,回过神来又是一惊。 只见在一个什么东西的牵引下,那弓竟然一点点拉到了最大,竟然比大力士拉得还要饱满。 金哆哆王爷看得目不转睛,玩味地嚷嚷,“金萝,你看中原女子多聪明啊。” “哼,小聪明上不了台面!” 迎启帝见无忧成功把弓拉开,有了几分兴趣。 只是光拉弓就耗费这般力气,第一步走的异常艰难,他也不敢对成功抱有期待。 将拉好固定的弓放在桌上,无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拿起了弩。 微微调整了一下后,又放下了臂驽,大声启奏,“禀皇上,臣女准备好了,金萝公主可以放鸽子了。” 第73章 射杀 “可算准备完,本公主都等困了。” 金萝讽刺地臊她一眼,一个手势,手下打开笼子。 鸽子如前两次一般,迅速飞到半空中盘旋。 无忧最后检查了一下弓,摆好姿势,瞄着远方。 虽然不抱希望了,众人仍不免紧张,屏息等待。 金萝这才发现这丫头射箭的姿势极为标准,肩膀放松,胳膊不动如山。 来不及细思,她已经放了箭! 一箭冲天! 箭一飞出,鸽子似乎听到声音般,如前两次一样,嗖地蹿高。 细看之下,这次甚至蹿得更高更快。 不过箭一飞出,金萝一瞬间紧张起的心也松了,她乐得直拍手。 这箭偏离鸽子太多了,即使鸽子不蹿高,也是打不到的。 席间一片叹息,“这也太偏了!” 霍隽深也震惊地皱起眉头,“怎么会偏出这么多?” 夏昕雅咬着手指,担忧的大喊一声,“十一,还有机会,别紧张!” 长幸郡主不禁笑了出声,“准备那么多,结果拉个最大的。” 李淑妃轻咳了一声,长幸郡主察觉到厢内的低气压,讪讪解释,“我不是看乐子,是无奈,我就是不想输嘛。” 倒是元琰玩味地端起茶杯,兴致不错地抿了一口。 无忧没理会外界的沮丧,放下弓就迅速拿起臂弩,瞄准的瞬间慢慢扣动弩,又放了一箭。 放完没有观察,微垂着脑袋赶紧再上箭。 所有人都望着远方,唯有她专注在眼前的弩,好似放出的箭只是随便射飞而已。 须臾间,风云突变,百丈之高的空中,两箭竟然撞到了一起! 空中传来清脆一声,震惊了所有的人! 那弩射出的第二箭竟追尾了弓射出的第一箭! 众人屏息抬头望,前箭带着诡异的旋转被顶飞后直冲云层。 一声凄惨嘶鸣,盘旋在云雾中的海东青被射中了! 更始料未及的,那只鸽子似乎被这哀鸣吓到,惊得在空中上下乱飞,好巧不巧地被稍稍减速了的第二箭穿心而过。 那鸽子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啼叫,就自空中落下。 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出石破天惊的空中接力,连金萝也呆呆望着远方,久久无法回神。 夏昕雅和霍隽深几乎同刻高兴地蹦起来,“中了!中了!” 胜利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席间静默一瞬爆发出可怕的惊呼声鼓掌声! “天呐,我不是在做梦吧,发生了什么!我看见了什么?” “两箭两鸟!老子就知道我们能赢!就知道!” “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神仙真的能听见信女的祈祷!” “神了,这姑娘的运气也太好了吧!” “泼天的富贵是这姑娘的了!” 长幸郡主面色大变,九仓九风都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饶是元琰,古井无波的眼底也闪过诸多惊讶。 他只一眼便看出了无忧的目标是海东青,只是那鸟儿飞在百丈之高的云层中,若不以诱饵引下,难如登天。 他默叹小姑娘勇气可嘉,可惜异想天开。可她竟然做到了! 无路可退的一箭,难如登天的一箭,她竟如斯从容镇定!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用驽时的心绪和手稍稍有一点儿不稳,这个接力都是不可能完成的! 雍贵的殿下望向无忧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意。 无忧看见两鸟皆中,松了口气,唇角微弯,收了姿势放下了长臂弩。 迎启帝也高兴地握拳一挥,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金萝反应过来,在欢呼雀跃声中,厉声大吼道,“贱人!你敢杀我的海东青!” 她怒吼着,一鞭子就甩了出来,风驰电掣,无忧躲闪不及,本能地拿手挡住眼睛,手背瞬间一道粗大的血痕。 那鞭尾扫到额头,虽然有手背的缓冲,卸了些力道,仍是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无忧也因重心不稳随着惯性摔倒在地。 几乎同时,长幸郡主也惊叫出声,打翻了茶盏,捂着手背跳了起身。 厢内几人都诧异地转头,只见她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地挤出一个笑容, “我我……没想到那公主竟敢在御前也敢动手!臣女失仪。” 李淑妃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带郡主去换衣服。” 元琰避开母妃的视线,掩下眼底的愠色,袖中的五指慢慢收紧握拳,抿唇不语地看向乱成一锅粥的场内。 “你敢打人?”霍云深想都没想,从场边飞起,一脚踹向金萝的屁股。 霍云深愤怒之下,没有收力,金萝毫无防备,在空中滑过一道弧线,嗷嗷叫着重重地砸向地面,摔得沙土飞扬。 她摔个结实,膝盖与手都重创,一时间爬都爬不起来。 “你敢打公主!”长边的金萝的护卫就要闹起来,被金哆哆王爷喊住,“还不去扶公主!” 夏昕雅飞身去扶起无忧,看着血肉外翻的伤口,恨得眼睛都红了,“御医呢!叫御医!” 无忧靠着夏昕雅,霍隽深想要靠近,又怕碰到她的伤口,急得脑门冒汗,“是不是很疼?” “废话,都是血肯定疼死了!这死丫头下手太狠了!御医呢?御医怎么还不来?” 夏昕雅急得吱哇乱叫,霍隽深闻言亲自跑去找御医。 “别急别嚷嚷,我没事儿。” “怎么会没事,皮肉全烂了啊,这么深会不会留疤啊!” 这伤口贯穿手背,足有四寸长,血水直冒,触目惊心。 额上那道红痕,随着时间,血珠渐渐外渗,亦是吓人。 他们离谢贵妃的包厢很近,歪靠着谢贵妃看着吓得手足无措的夏昕雅,出言提醒说: “昕雅,赶紧用干净的帕子压一下,止血保护伤口。” “哦,谁有干净的帕子?谁有干净……” “这里有。” 元琰快步起身走到栏杆前,捏着从怀中掏出的帕子,帕子下的手心握着一个瓷瓶。 他伸着手,夏昕雅速速跑来,仰着头,双手相连兜好,刚要接,突然迟疑又期盼地问道: “五哥,你会不会包?你能不能给她包一下,我不敢。” 她的嗓音已经隐隐带了哭声,元琰板着脸点了点头,身姿舒展地从包厢一跃而下。 足尖轻点便来到无忧面前,蹲下身子。 第74章 输不起的脏东西 四目相对,无忧能感觉到他平静面容下的不高兴。 转念一想便能理解,清贵的殿下定然不乐意被拽来干活。 但眼下也不敢矫情地说不要他包,颇不好意思地先道谢,“多谢殿下。” 元琰没说话,抿着薄唇,眼睛都不眨直接拽开塞子撒药。 血肉外翻,鲜血淋漓,比他想得还要严重。 金创药撒上,她虽忍住没叫,手却本能地颤抖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不好意思的人儿立刻垂下脑袋拿衣袖蹭着眼睛。 “五哥,你轻点啊。”夏昕雅看得脸都皱成了包子。 伤口太深,为了止血,他只能加大药量,疼痛无法避免。 元琰看了眼紧紧咬着衣袖眯着眼睛的无忧,看见她轻轻点了点头,又撒了些粉末,才动作利索地包扎打了结。 无忧蹭了蹭脸上的泪珠,“谢殿下。” 深沉的殿下一言不发,清冷的桃花眼认真盯着她的额头。 相比手背伤口的严重程度,额头只算皮外伤,可是伤在脸,影响不比手小。 “仰头,华宁你扶着她,撒点药,额头先不包了。” “好。” 无忧抬起下巴,为免四目相对他上药尴尬,干脆闭上了眼睛。羽毛般浓密的睫毛微颤着,眼角是没擦干净的泪痕。 “五哥,你轻着点啊。” 夏昕雅见他表情太凶忍不住又叮嘱一句,她也知道不该让尊贵的皇子来干这种活, 可是她真的没办法了。 这边勉强处理好,那边金萝也缓过神来,到底是软土,摔得虽然疼,没有伤到骨头。她坐了一会儿,便缓了过来。 正巧看到下人捡回来的海东青和鸽子,气地跟过去,愤怒地向夏孝帝告状。 “她这是耍赖!她混用了弓弩!” “是你耍赖输不起!输了还动手打人,欺人太甚!” 没找到御医的霍隽深回来一听到告状怒冲冲就跑过去对质。 “你不也踢我了?男人打女人,你不要脸!” “你也算女人?你一个胡搅蛮缠的疯子,少给自己贴金!” “我怎么不是女人了?陛下,你们的侯爷打了我还侮辱我!您就不管吗?” 迎启帝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御前动武,御前互骂,这帮小的还豁的出去。 无忧手疼脸疼,疼麻了。听到那边吵起来,也顾不了要缓一会儿了,赶忙抓着夏昕雅起来,前往御前。 元琰处理完慢慢往回走,对上李淑妃意味深长的探究眼神,他没什么表情地汇报着,“伤口很深,怕是要疤了。” 留疤就意味着不可能成为皇子妃了。 踹人是解气,但金萝要是往死里闹,霍隽深恐怕要吃亏。 无忧一心把话题拉回来,“启禀皇上,臣女问过金萝公主,是否必须一箭完成,金萝公主大方准许臣女五箭。 臣女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选择弓弩,没有隐瞒。 金萝公主问臣女是否弓弩都用,臣女回答了都会试。臣女自问没有耍赖。” 无忧疼得嘴唇发白,额间虽然破了相,仍娓娓而谈,不卑不亢。 “可你没说你要混用!你要空中接力!” 无忧抿唇浅笑,透着一股儿看傻子的云淡风轻, “请问金萝公主,两军作战,难道会把所用战术谋略都事无巨细地提前告诉对方吗? 退一步说,金萝公主也没告诉大家,那只海东青也是你的兵呀!” 杀人诛心,金萝不能忍,“你这是狡辩!你分明知道那是我的海东青!” “照公主的意思,臣女是不是可以说公主也当知道臣女会混用弓弩空中接力?” “贱人!你撒谎!”金萝气得跺脚大叫,张牙舞爪地挥着胳膊,“你们大夏人耍赖!” “你才耍赖! 你丢不丢人啊,自己先耍阴招,被十一破了局,就泄愤打人! 你看看这伤口这脸上破的相,你个输不起就下脏手的脏东西,好意思说别人耍赖? 你的脸皮是有多厚啊?” 比嗓门,夏昕雅可不会输,尖着嗓门喊回去。 霍隽深也道,“皇爷爷,十一娘全程没有隐瞒,也成功射下了那只鸽子。赢得干净利落!” 金哆哆王爷不知何时来到了御前,“小侯爷说得是,陛下,大夏小娘子有勇有谋,我们认输了。” “哥!” “你住嘴!还嫌不够丢人!” “皇帝陛下,我们输得心服口服。 约定有效,待这位姑娘想好要求,只要力所能及,我们必会遵守约定。” 说完便拽着金萝大步离去。 迎启帝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看无忧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慈爱。 “年纪不大,倒有几分沉稳从容,伤怎么样了?朕好像看见是五郎给你包扎的伤口?” “回禀皇上,伤口较深,郡主有些慌乱,情急之下拜托晋王殿下帮臣女处理。” 夏昕雅惊魂未定,怕皇上责怪接话说: “对,是我求五哥的,皇叔。 幸亏五哥会包扎,要不等御医来,我怕十一要失血而亡了!” 王皇后慈善提醒:“郡主慎言。” “华宁一时着急,御前失仪,请皇叔皇婶责罚。” “罢了,你也是关心则乱。朕瞧着御医来了,你们赶紧过去让御医好生瞧瞧。” 妃嫔的包厢里,萧贤妃啧啧叹道, “这小丫头还真给咱们长脸,难怪说宣国公府的娘子受欢迎,从容淡定,委实会教孩子。” 谢贵妃淡淡回头,“妹妹此言差矣,她可不是宣国公府教出来的。” 云德妃眼神幽幽地补充:“你看郡主和小侯爷多护着她,一准儿是从长宁观回来的。” 萧贤妃只觉扬眉吐气,对细枝末节被挑了错不甚在意,舒展含笑,“这孩子看着娇弱,倒是处变不惊,有大将之风。 金萝输惨了,一国公主竟然这样狂躁输不起,真真丢脸!” 谢贵妃摇了摇头,“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 谢贵妃揉着眉心,“本宫方才仔细瞧了,伤口见骨,肉都翻出来了,必是要留疤了。” 留了疤,再大的名声也难高嫁了,若参加皇家选秀更是一轮都过不了。 疤痕对于行军之人,是莫大的荣耀,对于高门闺女,则是重大的缺陷。 第75章 本可以躲开 一波三折,厢外站着的观赛的人群仍在回味,七嘴八舌说得兴奋热闹,久久不愿散去。 “看不出来啊,闷不吭声的,看昨日赛马,还以为华宁郡主会出来呢! 居然是个没听说过的小丫头!不过这就更打脸了!” “你忘了郡主手受伤了。” “对哦,忘了这茬。” “咱们的小侯爷也是绝了,众目睽睽,居然连女人都上脚踹了!” “看这情谊,这位姑娘日后要进长公主府了。” 众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几人三言两语便将振奋人心的力挽狂澜变成了红尘笑谈。 无忧的住帐太偏太远,御医便跟着来到华宁郡主的大帐内包扎。 御医打开帕子,垂头细细看了看,“姑娘这手不需要清理伤口,重新上药了。 已经是最好的金疮药,又舍得用药,伤口处理极好,给姑娘换个纱布覆着便可。” 闻言夏昕雅才后知后觉哪里不对, “方才光着急,都忘了这药出现的怪了。五哥怎么还随身带着金创药啊。” “有备无患吧。” “他又不参加这些活动,也没见他身上有伤,好端端的带着药,真是个怪人。” 无忧静静地看着御医包扎,目光不经意落在尾指处熟悉的红点,忽然她意识到什么,扭头去瞧夏昕雅的左手尾指。 看着白嫩平滑的小指,心下一沉,眉头不禁越蹙越紧。 不需要清理伤口,御医很快包扎完毕,叮嘱几句便离去。 刚出帐,就被长幸郡主的嬷嬷请走了。 帐门没关严实,两人对话如数传了进来。 听到那嬷嬷急慌慌的说郡主烫到手了,手疼,夏昕雅没好气地嘟囔着, “就她一天天的屁大点事都要请御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无忧看着自己的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无忧正要细细思量,晋王殿下来了。 他背着手站在帐门处,并未进帐,众人赶忙起身行礼。 他看向无忧,开口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太后召见。” “见谁啊?”夏昕雅一下没反应过来,无忧心领神会,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吧。” “等一下,你整理下妆容。” “啊?皇奶奶要见十一啊?”夏昕雅一瞬间手忙脚乱,“对对对,是要整理的。” 夏昕雅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赶忙吩咐婢女给她上妆。 “皇奶奶对贵女的规矩细节要求甚高,你这个样子去,说不定会被以殿前失仪责难。 哎呀,这华服染了血呀,要不你换身我的衣服?” 无忧看向元琰,“华服应该不用换了吧?” 见他没说换,就拽住了要去拿华服的郡主,“不换了。” 夏昕雅这两日因为手伤躲着太后,低声跟无忧交代了两句,“我就不陪你去了,皇奶奶喜欢规矩的女孩,不喜逞强好斗的。” 又大声道:“五哥,帮我护着点啊。” 简单扑了一层脂粉,无忧便跟着元琰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无忧本想问李悠然找御医的事,见他面色偏冷,就咽了回去。 “皇奶奶昨夜头风发作,早上才没去观赛,你回话时多加小心。” “啊?哦。” 他突然出声,无忧的思绪一下没跟上。 回过神方想,身体不舒服,却急着召见她,是在提醒她太后来者不善? “御医怎么说?” “啊?” “会留疤吗?” “应该吧。” “后悔了吗?” 无忧还想着太后的事,多有心不在焉,“什么?” “你本可以躲开的。” 鞭子来时,她本能移开了半只脚,后又站定没动。 没想到就这微微一动,竟被他观察到了。和明白人打交道省心,和绝顶明白的人打交道就是累。 无忧淡然解释着:“不让她出口恶气,她岂会善罢甘休?” “不罢休又怎样?” “她毕竟是公主。” “公主又怎样?你当我们都是死的吗?愤怒时的鞭子,用皮肉去挡,愚不可及!” 元琰搞不懂她明明异常聪慧,为何总在这种事上犯蠢,一点儿都不知道珍惜自己。 难不成他是为这个才沉着脸? 无忧心中微暖,顺从认下,“殿下说得对,我最是愚蠢了。” 一口老血堵在心头,元琰快走了两步。 两人很快来到帐前,他停下脚步,回头等她。 无忧发觉他的目光,迎着幽深深邃的目光,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对他点了点头。 帐中隐隐有着笑声,侍卫一通传,顿时静了。 如她预期,帐内并非梅太后一人。 梅太后和皇上高坐在上,王皇后和二皇子坐在一侧,谢贵妃摇着牡丹圆扇坐在另一侧。 元琰进门请了安,便坐到谢贵妃的边上。 “臣女东宫氏参见皇上、太后娘娘。”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撺掇福生和小雅为你无视法纪!” 梅太后几乎是立即发难,饶是做足了准备,无忧仍是心中一紧。 “臣女该死。” 小姑娘立刻跪倒在地。 迎启帝饶有兴趣地盯着她,“你不辩驳?” “回皇上和太后,今日乱象全是臣女冒进,臣女认罚。 但小侯爷和郡主并非只是维护臣女,更是不愿大夏女子被外邦看轻。 求皇上和太后娘娘看在小侯爷和郡主的拳拳护国护民之心,不要责怪他们。” 梅太后细细打量着低眉顺眼的小丫头,冷哼一声, “你倒是会吹捧他俩!你以为哀家老糊涂了,功过都分不清了吗?” 无忧乖顺地垂头,不做任何辩驳, “臣女不会说话,请太后责罚。” 谢贵妃看着骤然陷入寂静的屋子,摇着牡丹圆扇轻飘飘笑出声。 “我端庄严肃的姨母大人,早说您不适合装坏人。 您这张慈悲脸突然黑下来,别说吓着了这丫头,臣妾瞧着都害怕,都慌了呢!” 她一说,梅太后也笑了,嗔怪道: “你这小没良心的,惯会拆哀家的台。 小丫头,贵妃心疼你了,你起来回话。” “谢太后,谢贵妃娘娘。” 第76章 顶撞太后 迎启帝喝了口茶,“射术好生厉害,师从何人啊?” “回皇上,在长宁观跟马师尊学的。” “朕怎么不知道,长宁观有这种教学。” “回皇上,是长公主府为了小侯爷不辱没皇家风范,有所学,请了几位在观中修行的师尊教导他。 马师尊就是其中一位,师尊们认为有人一同学习,更能激发学习的兴趣斗志,而长宁观中以臣女同华宁郡主、小侯爷年岁最近,故而一起学习。” 梅太后恍然大悟,“怪不得小崽子这般护着你,原来你是他的伴读啊,这倒是能说通了。 皇上,你瞧瞧你这姐姐多离谱,为了吹捧她那金孙儿,愣是点了两个女娃娃陪衬,平素真好意思跟我吹小崽子上进功课好。” “母后,说不准皇姐有慧眼,您瞧这不是空中接力了,朕今日没有丢脸倒是要谢谢皇姐的绸缪了。” 有了迎启帝这话,日后便很难拿两个女娃当陪读,学了男子所学做文章了。 无忧静静听着聪明人的谈笑斗法,微微放松的神经复又绷紧。 “皇上惯会给她贴金。”嘴上虽厉,梅太后明显开怀了许多,语调都凝着欢快喜悦。 “母后,朕是真这么想。” 迎启帝尽完孝道,话锋一转,“丫头,既然你们一起学的,那你和福生的射术,谁更有准头?” “回皇上,臣女天生力气不足,今日不过借助工具取巧。不论是在实战操练,还是在长宁观的课上都看重自己拉弓射箭。 臣女所展现的是花架子,是雕虫小技,世子所学实操实干,臣女的射术自是比不上世子。” 梅太后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当真如此吗?” “禀太后,并非臣女自谦,论拉弓射箭,臣女莫说差小侯爷很远,较郡主也稍逊一些。” 谢贵妃笑着接话,“姨母,您再嫌弃自家孩子,我们福生也是十二岁就能射杀猛虎的小英雄! 那猛虎来了,千钧一发,可没有多少准备时间的!” “那倒是,哀家竟忘了小崽子的壮举了。” 梅太后笑开了一些,忽然又拉下脸,“你这丫头还敢吹捧郡主! 哀家想来就生气,该她露脸时她躲着,人家赢了,她倒是跑去吵架,一点体面都不要了,诚心给哀家添堵!” “禀太后,如果郡主没有受伤,且轮不到臣女班门弄斧。” “怎么回事?小雅受伤了?” 王皇后忙道:“母后,臣妾也是早上才获悉,郡主昨日与那番邦来的比赛马,磨破了双手,扭到了胳膊。” “这孩子,整日叽叽喳喳的,受伤这种正经事却不跟哀家说了。 哀家就道她这两日怎么没来请安,还恼她紧要关头做了缩头乌龟,竟不早说!” “郡主想来也是怕您担心,臣妾问过了,没大碍,御医说静养七日便可。” “都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好端端与人比什么赛马!主次不分!” 见没人出声,无忧迟疑片刻,开口解释, “启禀太后,是金萝公主太过挑衅,言语对大夏多有讽刺,郡主才去比试的。” 迎启帝放下茶杯,颇有兴致地问,“原来金萝今日说的比马,是同昕雅比的吗?谁赢了?” “是,正是同金萝公主比试,郡主赢了。” “两个女孩比什么赛马?那个金萝是外邦的,不通教化,华宁居然跟她一再胡闹,有失体统!” 谢贵妃瞧着梅太后眼中真起了愠色,赶紧缓和, “我的菩萨姨母啊,您是没瞧见,那金萝气焰着实太嚣张了些。 昕雅适当出手灭灭她威风也是好的。” 梅太后冷哼了一声,倒是没说话。 帐内气氛忽然陷入冰冷,无忧抿了抿唇,犹豫再三,开口道: “禀太后,臣女有一不解,不知能否斗胆求一个答案。” “你问!” “臣女听闻,外邦有些地区民风彪悍,有理不争是为没理。 有些使臣出使礼仪之国时,自视甚高,不愿入乡随俗,不知内秀之美。 把当地人给予他们的礼仪尊重当成此地子民好欺负,是软柿子,甚为轻视,屡屡挑衅。 臣女愚钝,曾以为面对无端欺辱挑衅,哪怕身为女子,亦当寸步不让。 唇枪舌剑,亦是护国。 未曾想,这或会失了女儿家的体面体统。 臣女斗胆求教,女儿家遇到此类情况,当如何两全?” 迎启帝哈哈哈大笑,“母后,这孩子是将您的军呐!” 无忧跪倒在地,态度恭敬,“臣女愚钝,请太后赐教。” “丫头,大家都知道姨母那是打趣自家孩子,就你认真了。 怪不得福生跟我说她有些傻气,还真是! 姨母,这就是您一开始扮凶把她给吓傻了,她一直担心您要罚福生和昕雅丫头呢!” “认真有认真的好,唇枪舌剑,亦是护国。说得好! 起来,朕来给你答案,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棍棒! 遇到给脸不要脸的,便不需给脸了。”迎启帝语气轻快地朗声笑着。 “皇上此言,过于…糙了!” “姨母,都这个时候了,您何必再刀子嘴呢。 皇上也只有在您面前,才难得放松,也没有外人,您就别当活法条了好吗? 要我说,真就是皇上说的,皇姐有眼光,这孩子选得妙。” “是妙啊,护完福生护小雅,为了他们宁可得罪哀家,可真让她找着个忠心的了。” “禀太后,小侯爷和郡主确实对臣女很好,但是臣女回话皆是实话实说,无意也不敢冲撞太后,只求无愧于心。” 梅太后放下茶碗,眉眼柔和了些: “行了,哀家懂你的意思,哀家不会罚他们的。 哀家知道那个金萝太放肆,你们觉得委屈。你或许觉得哀家不近人情,可这世道对女儿家的约束就是非常多。 哀家不糊涂,你也不要太替他们美化。 哪有不希望自家孩子好的,只是一味纵容并不是对他们好,总有你收拾不了的烂摊子。” “臣女知错受教。” “母后,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护了大夏的脸面,她这还弄了一身伤…… 兰娘跟朕说,亲眼看见骨头都露出来了,可吓人呢。” 第77章 都骚起来了 有台阶梅太后也顺着下,“这么严重?那金萝下手太狠了,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好。” 角落突然传来一声嘀咕,“肯定留疤,蠢死了。” “五郎,你说什么?” “儿臣觉得这丫头甚蠢,刚去召她时,华宁还在让御医想办法不要留疤,儿臣瞧着御医好像也没法子。 当时但凡躲一下,也不至于现在发愁。” “你这孩子啊……”王皇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母后,当时大家都在庆祝,谁能料想金萝竟然会挥鞭子打人,来不及反应才正常。” 迎启帝也叹了口气,“看你帮忙包扎,朕还想五郎开窍了,知道怜香惜玉了。怎么还是……” “不是二哥说你,她就算躲能躲哪去?又不是你,可以夺下鞭子反抽回去!五弟你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这样东拉西扯一顿说,梅太后也没什么心思追究了,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哀家乏了,你退下吧。” 无忧一身冷汗,有惊无险地走出大帐,还没走几步就遇到不速之客。 “东宫姑娘真让人刮目相看啊。” 那人换了一身白底墨染的华服,嘴角端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昂首阔步,透着说不出的矫揉造作。 无忧也不假装不认识,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姐夫,有何指教?” 上官烨祈没想到她会这样称呼,几乎破功,面有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你是故意讽刺我吗?” 无忧一点儿都不想和这个人打交道,对于一再送上门的麻烦,她也不想给好脸。 “姐夫何出此言?我有这个必要吗?” “无忧。” “姐夫慎言。你虽然是我的准姐夫,可我与你素无来往,也不亲近,叫名字十分不妥。” 稚气的眉眼十分认真严肃,满脸都写着她的不悦。 “我没别的意思,这个药,对伤口愈合很好的,我是给你送药的。” “不必。” 心有不安的夏昕雅也在外溜达看情况,一瞧见无忧被人拦着,当即快步走去,看清人脸后,气不打一处来。 “哟,这谁啊?这不就是被揍得屁滚尿流的那个武状元吗?” 上官烨祈刚吃了闭门羹,又被这般奚落,一时也挂不住脸了, “华宁郡主何苦如此咄咄逼人?在下今日虽技不如人,但自问已经竭尽全力。” “笑话!你怎么拿的状元啊,被打到抱头鼠窜,你跟我说你竭尽全力?你丢不丢人啊!” “在下的状元头衔来得干干净净,请郡主不要混为一谈。” 他脊背挺直,架起了不为权贵折腰的气势。 “我呸!技不如人好意思称自己的状元来路干净? 如果不是你丢人,轮得到十一顶着那么大的压力硬上吗? 她的手会成这样吗?你是有多厚的脸皮才能把竭尽全力说出口? 你有过宁可断胳膊断腿也要赢的信念吗? 你被揍成那个熊样,场面那么难看,身上的伤还没有十一重,你好意思说竭尽全力?” 小姑娘声音清脆,音量不低,骂得上官烨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硬着头皮说, “郡主辞色锋利,在下自愧不如,清者自清,只道问心无愧。” “你可别玷污这些好词了!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我还纳闷,什么样的东西能厚着脸皮退了嫡女的亲事偏选同房的庶女,今儿瞧见,方觉得老天开眼。 有福之女不嫁无福之男,本郡主替十一谢谢你有眼无珠了!” 夏昕雅因为金萝憋着一肚子火,听这废物利落认输,火冒三丈,也没想太多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无忧有意借着郡主的嘴展示自己的态度,明知嚷嚷退婚之事对自己声名有损,也不劝阻,由着她说。 “你……怪不得圣人言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在下今日才深深领悟了圣人的聪慧高见。 郡主对在下偏见太深,话不投机,告辞。” 地位低一头,又吵不过,上官烨祈直恨自个昏了头,怕她编排个没完,毁了自己名声,匆匆甩袖而去。 “混账!怎么会有这种狗东西,竟会拿好词往自己脸上贴金。” 无忧无视四周看过来的目光,平和地给夏昕雅顺气: “为这种东西不值得生气,这种货色是不会轻易放弃扬名立万的机会的,他应当是真的打不过。” “那他到底怎么考成武状元的? 我大夏的武状元怎么能是个废物怂包啊!” 九风在等自家主子,见有好戏,悄悄来到两人身边, “禀郡主,他这个武状元还真是运气好,最大的对手萧少将军跟随父亲去南疆平乱,赶不回来。 还有几个好苗子也都被各方提前要走了,矮子里面拔个高,所以显着他了。” 两人这才晓得其间的内情,夏昕雅嗤笑一声: “真便宜他了!这也好意思自称来路干净?果真是个没皮没脸的。” 无忧微有疑惑,“那他为什么没人要?” “他好歹是贞信伯世子,日后要承袭爵位的。 那些地方要人都是要干累活的,他日后有了爵位,谁敢随意使唤? 哪个当头的想给自己请个爹啊。” “原来如此。” 东宫礼是等车的间隙听到了消息,行宫的马车出入都有专门人负责,出入也要登记。 在东宫礼身后等车的江南富商看到他的姓氏,便好奇问了嘴那空中接力的孩子和他什么关系? 那富商还沉浸在绝处逢生的余味中,滔滔不绝,听到无忧的表现,东宫礼心脏差点从胸口跳出来了。 得知无忧是国公之孙女,把东宫礼一通夸捧。夸得东宫礼心花怒放,颇有些不好意思。 东宫礼已经太多年没听过好消息了,幸福来的太突然,又惊又喜地回到家中,直到接连灌下两杯下人送上的茶水,仍觉得不真切。 匆匆把儿子叫来,不一会儿好消息便传遍了宣国公府。 卢氏听到东宫思玄来了,已经没了以前的慌张,这个月已来了太多次,她都审美疲乏了。 东宫思玄眉飞色舞地跟她转述,卢氏恍若听到天方夜谭,“她会射箭?” 第78章 与有荣焉 田嬷嬷将一杯茶递给东宫思玄,东宫思玄吃了一口,兴冲冲地继续: “何止会射!是空中接力!先发一箭再发一箭,两箭各射穿了一只鸟。” 卢氏以为自己在听神话故事,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空中两箭相接?还都射到了?这是可以做到的吗?” “别管她怎么做的,爹说是肯定是了。难得看到爹这般兴奋开怀! 想不到十一娘居然在御前露了脸!这孩子可太争气了!太争气了!” 东宫思玄乐到见牙不见眼,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老子就知道,虎父无犬女!” 卢氏不知他是怎么有脸皮硬贴上的,虎父?对她倒是挺虎的。 卢氏左思右想仍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怀疑是不是同名认错人了, “不会是三人成虎,以讹传讹吧,是父亲亲自看到的吗?” “那倒没有,爹摔倒崴了脚,跟圣上告假提前回来了。 是路上听得消息,那人还说皇上准许十一娘参加晚上的篝火宴。 那个篝火宴,酒食单子都是老子亲自核验的,老子最清楚了,是只有皇亲国戚王公重臣才能参加的。 皇上这得是有多高兴啊,上上荣宠!上上荣宠啊!” 东宫思玄高兴地搓着手,好似明天皇上就会给他晋升加爵似的。 秋狩活动声势浩大,宣国公府的这几位都或多或少地参与了,但他们都够负责准备的,品阶不够在御前露脸。 真正的大人物露面时,他们便该隐身了。 直到东宫思玄走了,卢氏也不敢相信,她懵懵地看向两个跟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心腹,“你们信吗?” 田嬷嬷第一万次庆幸那天自己主动认错示好,这一屋子的人就属于她听完毫无惊色,又十分庆幸。 空中接力虽不可思议,但一想到那只奔跑的硕鼠自己的眼前被她飞刀扎死了,再匪夷所思的事,她都相信,但她不能说。 范瑞家的喜上眉梢,“说实话,奴婢早就觉得,十一娘子的气度不同凡响。 整个府上,除了四爷能跟二爷呛几声,哪个见着二爷不是敬着畏着。 就咱十一娘硬气,姐儿想来是有些勇谋的。” “她是个顶大胆的。” 卢氏陷入沉思,复又想起听老太君的话, “小枫,我听说你一直给十一娘送食盒,可是有什么原因?” “那日奉二爷命令抓姐儿来的时候,粗手粗脚,弄疼了姐儿,奴婢过意不去。 秋阁离得远,她房中就一个三等丫鬟,诸事不便。” 厨房也是欺软怕硬的,若没有个熟面孔,去的晚了怕是啥都没了。 “还是你有心了。” 经她提起,范瑞家的才有些后怕,“那日好像是手重了点,夫人,十一娘不会……” 她俩都是陪嫁丫鬟,伺候了卢氏三十多年,只不过她嫁给了国公府的掌勺,平素回家过夜。 那日拿人时,她着急回家,便催得急了些,后来也没跟着去送食盒。 眼瞅着十一娘要发达了,她既怕沾不上这喜气,又怕遭了记恨。 田枫素来彪悍,卢氏软弱,都是她护着,回想着田枫对十一娘异常的恭敬,越发有种不好的预感。 “应该不会吧,都过这么久了。”卢氏扶额轻叹,“不过,她要真记恨你,我也没有办法。 她对我什么态度,你们也瞧得见,左右你躲着她些就是了。” 午膳时间,无忧才回到自己的住帐。 她一进门就被孟姨娘拉到软垫坐下,住帐简陋,没有正经的床,在稻草上铺着软垫对付着。 “伤得重吗?会留疤吗?” 孟姨娘忧心忡忡地盯着她的手,直叹无忧运气差。 她俩是在站区观赛的,两个女子没抢到好位置,个头不高,什么都看不清,就听个热闹。 孟姨娘当然知道她射箭准,万万没想到能有机会在这般隆重的场合大放异彩,当下喜极而泣。 又听说她被打了,大喜大悲,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应该会留疤。” 孟氏叹息一声,摸着她的脸,“姐儿受苦了。” 一个上午,若初闷闷听着各种夸赞,心里又惊又喜又酸,颇不是滋味。 眼下听她说会留疤,恍然找回了平和。一下从另一张软垫上坐起,“没发生的事,先别想太多,往好了想呀。” “对,往好了想。” “可惜了八娘的华服,被我糟蹋了。” “妹妹这就是见外了,比起妹妹给大夏给我们女子争回的脸面,别说一件华服,就是一百件都比不上。 我还想这白色太素净了,早知道妹妹有这么好的本事,便劝妹妹穿件张扬显眼些的颜色了。” 无忧笑了笑,打着哈欠躺进了软垫。 两人见她疲惫,也都不言语了。 自郡主受伤后,无忧一直在想对阵时可能会遇到的状况,虽没料到金萝会换玩法,对于困难是做足了准备。 搭住帐时,特地叮嘱小侯爷准备腰带和钩子,又连夜找工具制作了固定滑动器。 巴前算后想了一夜,准备了诸多的方案以应对可能遇到的困境。 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 过了这关,无忧如释重负,放松下来,疲惫很快上涌。 尽管左手仍痛,也速速睡着了。 一觉醒来,东宫若初还在睡。 悄悄让孟姨娘帮她梳妆,换了那套鹅黄色的华服。 出了门才轻声告诉孟姨娘不用等她吃饭了。 这是无忧第一次参加宫宴,人生地不熟,自然是找郡主一起。 她进帐的时候,几个丫鬟正忙着给郡主梳妆,便寻了个椅子坐下,右手撑着下巴闭目养神。 “你不必太紧张,篝火宴就是皇室家宴,可以轻松些。” “可我看郡主这样不像是参加家宴,倒像是去选秀啊!” “去你的,我宽慰你,倒取笑起我了。” “你好歹跟我说说都有什么人参加吧。” 这一问夏昕雅可打开了话匣子,把她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侃侃而谈,如数家珍。 “我的好郡主,能不能简洁些,告诉我哪个娘娘生了哪个金枝玉叶就行,我不好奇皇家秘史。” “那好吧,人挺多的,你听清了。” 夏昕雅掰着手指边想想说: 大皇子元琏哥哥生母已去,由德妃娘娘抚养。” 第79章 宫宴 “二皇子元道哥哥和七皇弟是皇后娘娘所生。 三皇子元琪哥哥、四皇子元璜哥哥都是贤妃娘娘所生。对了,四哥现在是由贵妃娘娘抚养的,四哥有差事没来行宫。 五哥你知道的,是淑妃所生。” “六皇弟元璠是杜淑仪所生。” “以上是皇子,咱再说公主,大姐姐长和公主是皇后所生。 二姐姐景安公主是淑妃娘娘所生。 三姐姐迎安公主是贤妃娘娘所生,这三位姐姐都已经嫁人,这次我只瞧见三姐姐来了行宫。 四姐姐是德妃所生,不幸早夭。 五皇妹福安公主是王昭仪所生。” 说话间,夏昕雅已经完成梳妆,跳舞一般转到无忧面前,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位下凡的仙女,可否与不才去人间吃宴了?” “嘿嘿,属你嘴甜,走着!” 刚过酉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不远处围圈燃起了大大小小的篝火。 夜色如墨,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夜中温暖又神秘。 未到地方,远远便闻到了浓郁的肉香。走近了,只见几头猪羊被架在火旁,肉质在慢火细烤下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完了,咱俩好像迟到了。”夏昕雅懊恼地轻拍额头,后悔方才的磨蹭,抓着无忧从外圈向御座疾步而去。 她头上金丝珠翠点点,稍微走快些,便随风摇晃,发出叮叮声响。 “幸好皇奶奶不在。” 无忧眼观四处,耳听八方,看她紧张兮兮,边走边自我安慰,反而轻松了不少。 “臣女来迟,请皇上责罚。” 无忧恭敬行礼,夏昕雅眼珠一转,俏皮地舔了舔嘴巴,“皇叔,我还没吃饭呢,来晚了,还有饭吃吗?” “还能少你这口吃的?你们俩且到贵妃身边坐着,别让人说朕亏待了小功臣。” 迎启帝心情不错,没有难为人,手一挥便让她俩入座。 每一张长矮桌上都有序摆着各种精致的珍馐茶果。 各位皇子已经就坐在母妃的旁边,或低头私语,或品尝食物。 谢贵妃往里挪了挪,推过去一个果盘,夏昕雅又抓了一把果子放在她面前,婢女赶紧给她们奉茶。 “都别拘束了,老二老三老五,朕知道你们也有好奇的,人给你们叫来了,有想问的就问吧。” 二皇子夏元道率先发问,“既然父皇说了,那我可先问了,你既知自己力气不足,为什么不全用弩呢? 看你拉个弓都那么费劲,本王真是捏了一把汗。” “回二殿下,弩上箭需要时间,我是怕换箭来不及,且拉弓费劲也可以短暂迷惑金萝公主。” 若是全用弩,一则时间有可能来不及。 二则,新手用弩往往着急,一出手,金萝便能觉察她不是新手。 说不定会对海东青有新的指挥,便不是她观察到的飞行轨迹了。 “哟,小小年纪还知道虚晃一招,使个障眼法呢?”萧贤妃挑了挑眉,娇滴滴地笑开了。 三皇子夏元琪也忍不住了,“都说了目标是鸽子,你为何非要射那只海东青?” “三殿下,那海东青是鸽子蹿高的依仗,有海东青在,鸽子很难射中。” 萧贤妃疑惑,“这又是为什么?海东青不是会吃鸽子吗?他们不应该是天敌吗?” “回娘娘,金萝公主的鸽子不是普通的鸽子,普通的鸽子飞不了那么高,也窜不了那么快。 那鸽子能一冲高飞几十丈,在我的认知里,只有喜欢栖息在悬崖峭壁的岩鸽有这个本事。” 夏元琪突然来了精神,搓着双手,目光灼灼: “二哥,你听到了,五弟之前说有鸽子能飞到悬崖峭壁的,你还不信! 说只有隼能上悬崖,你听到她说的,真的有!” 夏元道在心中骂了一通这傻子,斜斜瞟了他一眼,“是了是了,我又没聋!多大点事,瞧你激动的!你仔细说说那个鸽子。” “回殿下,我是听长宁观里喂养岩鸽的厨娘说的。 长宁观里常有大师在特定时节上到悬崖峭壁修行,此时就靠岩鸽传信。 这种鸽子飞得极高且快。 厨娘还说,岩鸽虽然生活在悬崖峭壁,但是鸽子胆小的天性没变。 所以都是成群的,一旦落单,就飞不高了。” 夏元道嘴角扯出一个别想欺瞒的笑,晦暗不明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无忧, “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个金萝就一只鸽子,单飞仍能一跃几十丈?” “那还不简单,金萝又不是能点石成金的神仙。 能让鸽子违反天性,周围必然有能给它充当悬崖峭壁带来安全感的东西了,就是那只海东青喽!” 一直沉默的元琰冷不丁开口。 “东宫娘子也是这么想的?” 无忧趁机吃了口郡主端给她的果茶,放下茶碗,咽下了橘子,“是。” 元琰淡淡瞄了她一眼,继续道: “其实真正使障眼法的是金萝,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一只岩鸽涂成了白鸽样。 主打一个诱敌深入,出其不意。 但是这个季节郊区好端端的哪来海东青?分明有古怪。 所以不管是谁,想射杀鸽子,最好的办法都是先把海东青给射下来。 她那两只箭就都穿了,是运气好,她分明是打算第三只箭射鸽子的。” 沉默着观察殿内的迎启帝也参与进来, “是这样吗?丫头,你那两箭都是为了那只海东青。” “是,两箭便全中是运气太好。 那两箭都是为了海东青而放,用弩准备的第三箭才是射失去依靠会低飞的鸽子。 都被五殿下说中了。” 萧贤妃点了点头,“这孩子实诚,倒是不贪功啊。” 三皇子拍手,“妹妹,你可真聪明,和五弟一样聪明!” 夏昕雅刚要一起夸,被无忧压住了手,抢先道: “殿下太抬举臣女了,臣女不过是恰巧知道了岩鸽的这个特性,万万不敢与五殿下相比。” “你这孩子,能不能稳重点!” 萧贤妃佯装呵斥了一声,笑眯眯看向元琰道: “五郎可别气啊,在你三哥心中你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他见谁有点机灵便比着你来夸! 夸完了下次还得说,五弟最聪明!” 第80章 宫宴(2) 李淑妃笑意盈盈地接了话: “你可别哄他了,谁都知道,我们老五是最没眼力见的。你看看这好端端又不知哪根筋不对,净抢小姑娘的话了。” “父皇,你看嘛,儿子在母妃眼里,不如二哥温善,不如三弟活泼,现在是连个投机取巧的丫头都比不过了!” 话一出,大家乐倒一片,无忧担心地回看了,正巧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笑容。 谢贵妃乐不可支,“皇上,你快主持公道吧,多少年没看过五郎这般孩子气了!” “朕的五郎自然是最聪慧了。” 王皇后揉着生产后的圆润下巴, “咱们疼五郎,也不能贬低了十一娘,便是运气好,这孩子也是足智多谋了,金萝输得不冤枉。” 说话间,长幸郡主快步走来,“长幸来晚了,请陛下责罚。” “朕听闻你叫了御医,身体好些了吗?” “好些了,多谢陛下关心。” 无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悠然,脸色比前几日差得多,唇色发白,看起来似乎真的不舒服。 她心中隐隐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边吃烤羊肉边沉思。 她想得太专注,反应过来时,已然囫囵吃了大半盘。 不经意对上谢贵妃的视线,莫名有些羞臊。 正琢磨要不要解释一下,忽然悠扬的琴声响起。 循声望去,一群蒙着面纱的舞姬鱼贯而入,她们头戴精致的纱帽,露着腰肢,迎风起舞。 舞姬们扬着水袖,快速扭动着纤细的腰肢,绕着场地旋转不停,火红的裙摆如盛开的牡丹,层层绽放。 时而旋转时而跳跃,轻盈似仙。 歌舞缓解了无忧的尴尬,只是最美的歌舞就在眼前,她一点儿也看不进去,有了方向的她,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长幸郡主身上。 无忧余光一直瞄着斜对面的李悠然,终于等到她左手拿起一块糕点,突然狠狠捏了左手的伤处。 几乎同时李悠然小脸紧皱,啊了一声咬住了嘴皮,快到嘴边的糕点掉落在地,立刻拿右手压揉着左手,好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一舞完毕,众人鼓掌。 无忧忍痛跟着拍手,夏昕雅闻到血腥气,一侧头,“十一,你手怎么出血了?” “啊,刚不小心碰到桌子,可能伤口裂开了。” 边说边装作不经意转头,直直撞上了李悠然来不及收回的视线,将那人眼底的惊骇与仓惶尽收眼底,无忧若无其事移开了视线。 初步验证了心中诡异的猜测,无忧一时也有些恍惚心乱,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乱。 眼睛无处安放,便强迫自己盯着面前的美食,这可是御膳,天大的事不如吃饭。 她拿食物安抚内心,如此想着,细嚼慢咽中也真有了胃口,眼里渐渐有了光,唇边有了笑意。 她神色悠闲,挨个品尝桌上的美味佳肴,边吃边在心中默默排了个高下。 夏昕雅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凑过头,虽然吃相极好,可这频率,也吃得太多了。 “你搞什么鬼啊,怎么一直在吃啊?有这么好吃吗?” “好吃啊。”无忧依着郡主的口味拿了一块莲花饼餤放入其碗,又拿起一个看着没那么美味的羊肉烤包子递到她嘴边,“尝尝。” 这个烤包子夏昕雅已经看到好多次了,觉着其貌不扬,始终没有尝试。见无忧认可,勉强咬了一口。 外皮酥脆,一口咬下,肉汁四溢,满口留香。 “哇,这个居然那么好吃!不是,你还真的在认真品尝啊?” “郡主大人,我可不是一直有机会吃到这些东西的。” 她再清楚不过,李悠然此刻一定也在默默观察她,她越轻松,李悠然便越拿不准,越心乱如麻,忐忑不安。 那个人过得不好,她便舒爽。 谢贵妃留意听着两人的轻声私语,见无忧始终不多问不多看,关注度都在食物上,更信了福生说的小丫头心思纯净,有些傻气。 这种场合,哪个贵女不是眼睛都长在旁人身上,拿班作势,惺惺作态。 风头出成这样不想着趁机抬高自己,竟然满脑子都是吃。 如此,对她的那点子利用福生的疑虑也打消了。 肚皮快要被撑破的时候,梅太后身边的嬷嬷把夏昕雅叫走了。 身旁一空,无忧稍坐了会,借着伤口流血跟谢贵妃报备一声,也先行退席了。 夜色如墨,凉风习习,围场的空气清新怡人。 偶尔几声虫鸣鸟啼,平添气氛,不觉吵闹。 无忧揉着鼓胀的肚子慢慢走,难得生出一股儿安宁闲适、岁月静好的松弛之乐。 走了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质问,“为什么故意让伤口流血?” 真是阴魂不散,无忧对扰人的声音几多无奈,语气不自觉有些恼,“待着难受,想回房。” “你!想走有很多的理由,为何偏选个要弄伤自己的?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这是我的手!殿下未免管太宽了。”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在他面前,她是越发疏忽规矩了。 “你没说实话,你的射术不是教出来的。” 虽然提前拉开了弓,但是瞄准并不容易。弩有望山,虽然瞄准容易些,可重压之下,若是没稳住,扣动快了,抖动便大。 想要两箭空中完美接力,不止要计算好角度和速度,还要考虑风向。 弓弩的射程距离也不同,必须对两种武器都有极为精准的了解,能熟练使用才能做到。 看她冷静淡定瞄准扣动的样子,军中的弓箭手都未必能做到。她小小年纪,如何练成? “殿下岂不知,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她说的是实话,但是没全说,无忧知道那些说辞骗不了他,不交代清楚怕是会引来猜忌。 停下脚步,干脆承认: “观中只能种素菜,肉菜要买。 我家中送来的银两不多,想吃肉,只能自己打,偏我嘴馋。” 从七岁打下第一只麻雀,这些年死在她手里的飞禽少说也有几千只了。 射术对这些公子哥是锦上添花的六艺之一,却是她笑着面对惨淡生活的必需技能。 第81章 庆幸 “现在倒是坦率了。” “总不能当着皇上、太后和众娘娘的面说我贪嘴吧。” “你喜欢吃什么?” “天上飞的,越机灵难打的越好吃。” 她不太喜欢猎地上跑的大件,肉腥且柴,独立作业稍不留神还会有性命之忧。 天上飞的更适合她,可煮汤可烧烤,鲜美,缺点就是不够大。 且她不能只填饱自己的肚子,还有奶娘和孟姨娘。单只量小就多打,持之以恒,无难事,唯熟练尔。 “右手伸出来!” 带着扳指的大拇指点了点她的右手食指指腹,又摸了摸虎口。 无忧知道他只是检查,仍不免有些害羞,怕被人瞧见误会了去。眼睛不由自主地瞄了瞄,确定四下灰黑无人,才微微安心。 “殿下?万一被看见……” “我都不怕你怕?” 你当然不怕了,你有什么可怕的。无忧在心中翻了数个白眼。 “这么馋,手上没茧子?” 无忧叹了口气,“殿下,我是住在郡主的院子里的。” “嗯?” “郡主喜欢舞枪弄棒,她的手也没茧子,比我的还柔嫩。” “因为郡主的嬷嬷会让她拿牛乳泡手,再用盐粒子按摩揉搓。郡主坐不住,所以通常都会叫上我一起泡着。” 见他仍将信将疑,小姑娘有些委屈,娇态毕露,“我真的没骗你,不信你去摸摸郡主的手,问郡主!” 元琰脸黑了,隐在夜色看不出来,“我又不是摸手色魔。没有不信你,只是在想深山老林,你敢自己打猎,胆子忒大了。” 她何尝不是从害怕一点点练出了胆子,“我只是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让自己和身边人过的好些。” 一直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悄然抬起,将一个沉甸甸的大木盒子轻轻放在她的掌心。 “金疮药你那儿应该不少了,这是去疤膏,结痂后,一日三次,涂上半年,或许能不留疤。” 无忧愣了愣,他又补一句,“不要省着用,用完了跟本王说,这是李家独有的去疤膏,不会有更好的了。” 李淑妃出生在五大世家之一的李家,她听郡主说过李家素出神医,家族保养必然自有章法。 原来这个阴晴不定的冰块是来送药的,无忧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赧然垂头,“谢殿下。” “谢自己吧,你为大夏争了面子。” “殿下抬举了。” “但是下不为例。” “啊?” “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不准再用皮肉自讨苦吃!”板着脸又补充了一句,“看着碍眼。” “好,我记着了。” 她受伤也有一点自己故意,宣国公府只剩个空架子,她在家尚未能立住,更遑论在京中立足。 前路不明,她本不想出风头,却不得不出了大风头。 若没有点损伤,吹捧她的人把她捧得多高,恨她的人就会有多想把她踩烂。 她这个年纪,必然也会在需要联姻的人家里掀起巨浪。 那她想要的自主的安稳的日子就彻底没了。 如今人人都知她大概会留疤,世家贵女反而不会过分浪费精力针对她。 捧的再高,也就是嘴上说说,并不会威胁到世家贵女们的实际利益。 世家娶亲又不是要保家卫国,不需要铁血将军,有疤在贵族世家的眼里,就是重大缺陷。 只是她确实低估了金萝的戾气和力量,伤口之深超过了她的预期。 五皇子看破她有意藏锋守拙没有说破,甚至几次帮她转移了视线,不惜抹黑自己帮了她。 虽然是郡主拜托,这份情谊,她记在心里。 这个五皇子比她想象的眼睛更贼,心思更细,也比她想象的更有人情味。 直至这一刻,无忧才终于放下心来,晋王殿下不会因为她针对长幸郡主,破坏他的婚事便恼了她,报复她。 幸好,他不是敌人,无忧默默庆幸着。 元琰见她这样,便知她一点就通,“时辰不早了,你走吧。” “是。” 无忧转身而去,走出一段,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一回头,他居然还站在原处。 夜色中的身影略显孤单,双手背在身后,凝望着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忧抿了抿唇,忽然快步回去,“殿下明日狩猎……暗箭无眼,殿下小心些。” 缩在袖中的小手紧攥,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元琰扯出了一个清淡的浅笑,“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没有多问,无忧有些失望,闷闷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她本也不是多热心的人,人家不当回事,她也不会上赶着,默默行了礼便离去。 因撞破了长幸郡主手疼的隐秘,无忧原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的计划只能暂缓。 她几乎确定,两人的命运被绑在了一起,自己受伤,李悠然会疼。 那李悠然受伤呢? 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代价? 只是疼?如果一方没了性命呢? 太多未知的东西,想的无忧一个头两个大。 刚迈进住帐,孟姨娘就告诉她方才有公公来传话,太后破格让她参加明日的狩猎。 无忧一愣,所有人都知道,进赤风山狩猎才是秋狩的祖传重头戏。 可她不会骑马,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有进山的机会…… 太后恩典,当然不能推拒。 机会难得,可是…… 看着染红一片的手,无忧有些恍惚,这算是恩典,还是罚?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先睡觉吧。 进山要过夜,今夜不睡,明夜想睡都怕没得睡。 一夜睡到天明,无忧睁开眼略微洗漱,就往郡主的帐内赶去。 赤风山以巍峨奇峻出名,云雾妙曼,古树良多,枝繁叶茂。 此山占地数千亩,三座主峰,三十二奇峰,本就飞禽走兽奇多,为了尽兴,还抓了别处的走兽早早放归山林。 获得资格的都将要进山,两天一夜,生死自负。 收获最丰者赏黄金百两,次者赏黄金八十两,再次者赏黄金五十两。 还有每年特意为皇子皇亲准备的好彩头,祥瑞兽。 祥瑞兽每年都是未知的,进山之前才会告知这些贵人谜面。 最先把祥瑞兽送到御前的贵主,将得到独一份的天子赏。 第82章 狩猎 赤风山是皇子和武将们大展宏图的比武场。 尤其是常年在朝堂上被压一头的武将,个个摩拳擦掌,心怀壮志,就盼着展现英勇风采,扬眉吐气。 能参加狩猎的女眷极少,昨日梅太后找夏昕雅就是想让她退出狩猎。 难得的机会,她如何甘愿,且她的手好得差不多了,好说歹说劝服了忧心的皇奶奶。 没想到皇奶奶把无忧也拉进来了,瞬间觉得无忧是被自己牵累了。 无忧原本想着进山后,寻个山洞待着,休息个两天一夜就好。 倏尔听到有赏金,心思活络了些。 小姑娘心中暗暗琢磨,头名太显眼,弊大于利,要不定了个小目标,瞄准五十两? 再一想,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想成为赢家不仅要与飞禽猛兽周旋,更要与人心博弈。 还没等她想好是不是划算,就面临抉择犯了难,因为夏昕雅和霍隽深的目标都是一举猎杀祥瑞兽,还都寻到她帮忙。 无忧刚换上郡主给她的骑马胡服,霍隽深也来到郡主的大帐。 看着两张志在必得的漂亮脸蛋,幽幽叹了口气。 “你俩就非得选这个吗?” 这东西有那几个皇子盯着呢?不嫌烫手? 夏昕雅歪着头,“这个人数少,还能讨巧,其他的多难啊。就凭我这两残爪子,能拼得过那些武将?” “小侯爷也是这样想?” 霍隽深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他是有心多打,可是那些叔叔伯伯爷爷各个跃跃欲试。 跟这样老油条比,他自觉有差,便想着退而求其次,好歹先保住一个。 不想让无忧看出他未战先怯,沉吟儿片刻, “算了,别让十一为难了,敢不敢单打独斗跟我比?” 霍隽深先退一步。 “有什么不敢?行,就咱们俩……” 无忧淡淡开口,“我不敢。” “啊?” “小侯爷,我不会骑马,只能坐郡主的马。所以,我得帮郡主。” 更深层的原因,她没说,男儿可以展示自己的机会太多了,她们的机会太少了。 退一步,因女儿身受到的禁锢有时候也是优势。 比起郡主,利益相关的那些人应该更不想小侯爷得了这个天子赏,等待他的黑手也会更多。 “十一,你真要抛弃我?” 夏昕雅得了便宜立刻卖乖, “别卖可怜啊,我们俩只凑得出一只好手,傻子都看得出,占尽便宜的是你好不好。” 无忧跟着点了点头,霍隽深知道她一言既出,很难更改,哼哼唧唧不开心。 夏昕雅不忍看他哭丧着脸,“瞧你这点出息,要不合作?” “怎么合作?” 夏昕雅挑着眉毛,“名归你,钱归十一,祥瑞兽归我。” 无忧眼睛一亮,说出内心的担忧,“这算不算舞弊……欺君啊?” “你以为那些男人都是靠自己吗?都是抱团的。 皇奶奶说去年的头名打了两百多样,你相信这是一个人打的吗? 我反正不信。我们才三个人,两个还有伤,吃亏着嘞。” “那钱平分吧。” “那就你们俩平分,我就不要了,你们俩帮我打祥瑞兽。” “十一你就拿着吧,名归我了。” “不行,我知道你不缺钱,可是你一分钱都不拿回去,怎么跟长公主交差? 长公主若是知道你全给我了,会怎么想?咱们按照四三三分吧,我四,你们俩都拿三,可好?” 夏昕雅摆摆手,“都说我不要了,抢到祥瑞兽已是不易,要守得住更难着嘞。” “那把你的三给十一,我主要打猎,看守的事,只能你们俩来了。” 想拿头名不仅要数量最大,品种也得齐全,自是不能让一个祥瑞兽把三人都困住了。 “那就谢过两位的慷慨了。” “希望咱们都能如愿!” 夏昕雅伸出了手,像小时候一样,三只手相叠,一起鼓劲。 商量完毕,三人匆匆去马场取马,奔向赤风山。 旭日初升,赤风山下,整装待发,号角齐鸣。 随着迎启帝声如洪钟的一声“出发!” 数不清的马匹涌向苍茫山林。 两耳蹄声轰鸣,无忧坐在夏昕雅的身后,右手抓着马鞍,随着马匹的颠簸轻轻摇晃。 夏昕雅没有抢先,马速不快,很快落在后面。 见行进稳定,左右已经无人,无忧从怀里掏出郡主方才给她的羊皮图,边思索谜题仔细看着地形图。 夏昕雅等了一会儿,见她一直没出声, 忍不住问:“十一,你想出来了吗?” 进山前,崔公公给他们的谜题是: 落地就会跑,胡子一大把,头戴红帽子,身披五彩衣,从来不唱戏,不管见了谁,总要吊嗓子,张嘴叫爷爷。 无忧把羊皮图塞进怀中,往前凑了凑,“你确定祥瑞兽是一种吗?” “过去都是啊。” “我怎么觉得是两种动物。” “不可能,年年都是一个。 去年是白鹿,前年是白鹤,还有过白头鹰,青牛,都是一种。” 无忧抿了抿唇,暂时没作声。 进到山间小路,两人下了马,她才说:“你琢磨琢磨,头戴红帽子,身披五彩衣,从来不唱戏,总要吊嗓子,是公鸡。对吧?” “好像是。” “落地就会跑,胡子一大把,不管见了谁,张嘴叫爷爷。不就是山羊喽。这怎么会是一个?” 她本来觉得谜题不算难,念叨两遍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出来了。听到郡主说祥瑞兽只有一个,才让她犯难了,若只有一个,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夏昕雅挠着脖子琢磨了一会儿,被她说服了,“好像是没有同时拥有公鸡和山羊特性的动物。那……要不就先都抓了?” 无忧轻叹了口气,“若真是这两样更麻烦了,山里最不缺的就是山羊和公鸡。要是没有别的信息,就是大海捞针了。” “对哦,太贼了,这怎么知道哪个才是被放出来的祥瑞兽啊。” 山间空气清新,无忧深吸了几口,想要涤清脑中的混沌,“要不,见到就打吧,反正小侯爷那边也需要数量。” “行,听你的。” “可是山羊挺占地的,都挂在马上,目标太大,咱们是不是先找个山洞用来存放?” “也好,正巧我知道两个地方不错,带你去瞧瞧。” 第83章 狩猎(2) 昨夜夏昕雅从定王那儿央求到了一份山图,看了大半宿,对赤风山的地形地貌大概有些心数。 交谈中,两只灵动的肥硕身影奔过,夏昕雅眼疾手快,抬手一摘,两只簪子旋即飞了出去。 扎了一只,另一只擦着了皮毛,惊慌遁入草丛。 “别怪我啊,送上门的礼物不能不收。”夏昕雅莞尔一笑,轻快地走向倒下的兔子。 说时迟那时快,藏在树上的一只鹰猛然俯冲而下,眼见着那翅膀要扫到郡主的额头,无忧轻叩扣弩机,鹰便自由落下了。 “敢抢本郡主的猎物,找死。”夏昕雅轻笑嚷了两声,捡了东西,往筐子里一扔。 “有舍才有得,既然目标是羊和公鸡,别跟这些小东西浪费时间了。” “走。” 夏昕雅点了点头,两人上马往山中的岩洞跑去。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两人在第一个山洞中遇到一头羊,无忧视力极好,一眼看见了羊腿上缠着黄色绸条。 当即一箭,穿脖而过,那羊应声倒下,羊腿不甘心地踢了踢。 夏昕雅喜不自胜,难掩激动,“肯定是它了,正经野山羊哪有用黄绸绑腿的。” 无忧把马牵来,夏昕雅让马跪下,两人费力地把羊抬上马,打算去另一个地势高一些的岩洞看看情况。 心照不宣地舍弃了这个山洞。 两人的手都有伤,能不出力便尽量省着力气,直接把马牵进了岩洞。 一进岩洞两人就有了决定,那岩洞内部藏着一汪汪涓涓细流,湿润凉爽,正适合储存。 无忧认真翻看着羊腿上的黄绸,确非寻常之物,“所以,那只鸡腿上应该也绑了这个?” “肯定是!咱们运气够好的,老天爷都在帮咱们!一定会心想事成!” 无忧环顾四周,在幽深的岩洞里转了转,发现岩洞深处,有一处不易察觉的暗窟。 她拉着郡主,两人把山羊塞进去藏好,又取了周围的杂草和藤蔓覆盖。 两人对视一眼,都认为藏得隐秘,满意地点了点头。 无忧本想让夏昕雅留下看着,她委屈巴巴的拿眼神发射不肯,只得两人一起出门。 出门没多久,就遇到了三皇子和他的侍卫。 为了保障皇子的安全,皇子被准许带两名侍卫进山,侍卫只能保护主子,不能帮忙打猎,一经发现,会有重罚。 “华宁,你们解出来了吗?” “还在想呢,三哥解出来了吗?” “毫无头绪,怎么觉得像个怪物啊。” “我也觉得怪,怎么想都不对,琢磨着趁着天亮先猎点东西,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 “也是。” “十一姑娘,你可别打得太准了,别把东西都猎完了啊。” “三殿下太抬举臣女了。” 都各有心思,不想耽误时间,寒暄几句便分开了。 两个小姑娘对看一眼,壮志满满地扫荡山林。 好运气似乎是一下用光了,一上午的穿梭寻觅,兜兜转转走了很远,竟是一只公鸡都没看见。虽然顺手打了不少东西,两人都有些沮丧。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两人略显疲惫地靠着树干,马儿在一边吃草,夏昕雅郁闷极了,“你说,公鸡都去哪儿了?” “是不是得撒点诱饵啊,公鸡吃啥呢?” “五谷,虫子。” 无忧面无表情地啃着玉米饼,时不时接几句。 两人本想着吃了干粮就走,忽然闻到了一股香气。 山中空气清新冷冽,香气分外明显,夏昕雅吸了吸鼻子,手里的肉馒头都不香了。 寻香望去,走出十多步,视线豁然开朗,只见坡下不远处,溪水潺潺,有人在溪边生火烧烤。 “十一!你看!” 无忧听着她惊喜欢快的语气,步伐不由加快。眼睛微眯,一眼认出那个脸盖草帽,翘着二郎腿卧在树下的男人正是五殿下。 九颂在不远处,专注地在火上烤肉烤鱼,时不时撒些盐巴,挨个翻滚。 再一瞧,一个裤腿高挽的男人正弯着腰站在小溪中,高举着竹竿,看着水面寻觅。 只听噗通一声,他迅速直起身,举着竹竿哒哒跑上了岸,动作麻利地拿起刀子刮掉鱼鳞,去掉内脏,把鱼处理干净才交给九颂。 夏昕雅也认出来了,二话不说抓着无忧小心翼翼地沿着坡而下。 这坡有些陡,两人连滑带走倒,速度颇快。 郡主边走边喊,声音甜似蜜,“五哥……” 元琰拿下帽子,优雅坐起,“嘴馋了?” “嘿嘿……” 正巧,九颂拿着烤好的鸽子送过来,元琰下巴微微一偏,九颂便转身把两只鸽子递给她们。 “五哥最好了!这是五哥带来的?” “上午打的。” “啊?就就这么吃了?” “民以食为天啊。” 夏昕雅大开眼界,呼呼吹着香喷喷的鸽子,“五哥,你都吃了拿什么交差啊。” 她记得名次最差的是有惩罚的。 “届时再抢呗。” “什么?”夏昕雅刚咬上一口,闻言又生生松了口,留下一排清晰的玉米牙印。 “骗你的,大不了就是受罚。比饿肚子舒服多了。” “哦。” 无忧一言不发听着两人闲聊,低着头默默沿着骨头把鸽子给肢解成一块一块,再慢条斯理地把肉撕下放入口中。 “五哥,你觉得那祥瑞兽是什么呀。” “山羊公鸡。” 夏昕雅一口茶喷了出来,瞪着眼睛拭去嘴角的残渍,显得既狼狈又好笑。 她随口一问,没想到他就那么大大方方说了出来。 无忧也惊讶地差点咬到舌头。 清冷的桃花眼闪过一抹狡黠,“你们没猜到?” 夏昕雅一下不知该怎么回了,如实说舍不得,可对方以诚相待,她张嘴编瞎话似乎不厚道。 无忧扫了眼纠结到抓耳挠腮的郡主,实话实说,“我们抓到了一只羊。” “怪不得裤腿都是山羊毛。” 无忧就知道骗不了他,夏昕雅嘴角一僵,立刻低头清理着羊毛,直庆幸没来及撒谎。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求教殿下,要怎么做才能保住胜利的果实。” 第84章 失身 “看样子已经把山羊藏起来了?” “是。” “能猎到,运气占大头,守得住,才是本事。过去不止一次发生过射杀之人,不是呈送御前之人。 我们同场竞争,你来问我,是觉得本王好欺负?” 夏昕雅赶紧拍马屁,“这不是看五哥那么悠闲,似乎无意争夺,相信五哥的人品嘛。” “你怎么知道,本王不是已经得手了才有心情赏风赏景。” 夏昕雅心中一禀,“公公鸡在五哥手里吗?” “殿下,您别逗我们了。” 元琰眼底有了笑意,“我要是你们,就赶紧回去看看羊还在不在。” 无忧强装淡定,“然后您在后面跟着是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未尝不可啊。” 夏昕雅眼睛一转,“九颂,都是鱼,你怎么也不烤只鸡啊。” “吃饱了就走吧,鸡不在我这儿。” 元琰哪里看不出她的小心思,慵懒地伸个懒腰,淡淡开口撵人。阳光正好,再不眯一会儿,只怕没得眯了。 “那……多谢五哥款待。” “注意安全。” 两人故意在山中多绕了一会儿,再三确认身后没有尾巴,才往岩洞中走。这一路,仍没看到一只公鸡。 一回到岩洞,两人都敏感地闻出洞内的气味不似方才清新,有一股儿说不出的怪味。 夏昕雅心中一惊,着急忙慌跑去看羊,隔着杂草摸了摸,发现还在,松了口气。 “在的在的,安全的。” 无忧在她身后, 谨慎观察着岩洞,很快得出结论,有人来过,不止一人。 她快步走到暗窟处,细细瞧着藤蔓,心中一沉,“不对!把羊拽出来。” 两人费力把羊拉出来,看着光滑的羊腿,夏昕雅气得捶了羊肚子一拳,“有奸人换了咱们的羊!” 无忧扶着额头,极力保持冷静,夏昕雅怒火冲天,一屁股拍到石头上,靠着洞壁骂得很脏。 “真是防不胜防!狗东西!太贼了!” “等着吧,阴损的东西,偷来的迟早也会被偷走!” “都怪我,我听你的留下来好了,费力吧啦一场空了。” 在她的咒骂中,无忧在洞内慢慢走着,忽然道:“出来吧。” 夏昕雅一愣,反应过来跟着嚷嚷,“谁啊,谁在里面,出来!” 无人应答,也无人出现,夏昕雅疑惑地望着无忧,以嘴唇无声问道:“真的有人?” “云姑娘,还不出来吗?” “云姑娘?云娇娆吗?” 话音一落,云娇娆踱步出来,她面色潮红,嘴唇发白,裤脚脏兮兮的,走路都摇摇晃晃。 “你,你怎么在这儿?你生病了?是你换了我们的羊?” 夏昕雅一句接一句,云娇娆紧抿着唇,强装淡定,眼底满是掩饰不住的惶然。 “不是我……” 话没说完,人就直直地倒了下去。 夏昕雅眼疾手快,飞过去扯住了她的胳膊,“搞什么,真晕假晕啊!” “云娇娆,我知道你有多泼辣娇蛮的!你别给我装啊!” 无忧蹙着眉头,凑过去试了试她的脉搏,跳得异常纷乱,心中一紧,试着按压她的人中。 片刻之后,云娇娆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 “不是我换了你的羊。” “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失魂落魄的,一点儿都不像你了。” 云娇娆舔了舔嘴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们保证不准说出去。” “那得看什么事了,你要是杀人放火了,我们不说岂不成共犯了?” 见她神魂不定,无忧直觉应该出事了,认真庄重地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以自己的性命发誓,会烂在肚子里。 我只是想查出谁偷了羊,不会牵连无辜。” “好吧,那我也发誓,不会乱说的。” 云娇娆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失身了。” “什么?谁干的?”夏昕雅浑身一震,大吃一惊,难以置信有人敢对她下手,“你是不是做噩梦恍惚了? 你不是自小习武的吗?这种事可不能乱说的。” 饶是有了不好预感,无忧仍觉一盆凉水从头浇下。 两个小姑娘其实还不太明白具体怎么才是失身失了清白,只是光“失身”这两个字,就足以让她们惊惧。 “我比谁都希望只是噩梦,我本来在追一只狐狸,突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巴。 再醒来的时候,只觉下身疼得厉害,后知后觉有人压在我身上…他用黑布蒙着脸,这里又暗,我看不清……” 她捂着胸口,好半晌才继续道,“我想挣扎,不知道为什么四肢无力,使不上劲儿。 我见自己没办法自保,就闭上了眼,他大概也以为我还昏着……”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可能又疼晕了…等我再醒来,裤子已经被穿上。 如果不是那里很痛,我真以为自己只是做了噩梦… 我起来晕乎乎的,坐着缓了很久,也不知该做什么。后来听到脚步声,我就躲起来了。然后你们就进来了。” 云娇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愿意说出来,头晕脑胀,心里头堵得紧。 好像不说出来,她怕自己死不瞑目。 说完,云娇娆定睛看向无忧,“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身上有道观里的香灰味,世家女身上很少有这种味道。” “难怪。看来东宫姑娘不止射术好,心也细。 我是不爱用香的,应当是在祖母房中,给祖母抄经文时沾染的。我祖母是日日焚香的。” 云娇娆本是快人快语的直爽脾气,听她实说,倒也不隐瞒。 “什么人敢害你啊?你不是有武功吗?” 云娇娆摇了摇头,眼中含泪,因她的大意,父母姑姑的谋划都将毁于一旦了。 “那人好像不是泄欲,不是羞辱,只是要破我身子。” 她比无忧她们年长三岁,对于房事,进京前,嬷嬷都已经教过她了。 她衣衫整齐,没有被解开,事后给她穿上了裤子,种种迹象,只是为了破她身子。 “啊?什么意思?” 两个小姑娘不知人事,听得满头雾水,神色凝重地等着她说。 “如此,只能是不想我成皇子妃的人了。” 第85章 失了清白(2) “皇子妃?你要嫁给谁啊?” “家中原本有意我嫁给五皇子的。” “五哥?不是和李悠然……” “姑姑说,长幸郡主是太后相中的,淑妃娘娘其实是中意我们家的。” “她姑姑是德妃娘娘。”夏昕雅给无忧补充了一句。 云娇娆点到为止,两人都想得明白。 李悠然虽看似尊荣,说白了仍是花架子,依仗着李家。 可淑妃本是李家女,有没有李悠然,李家都会站在五皇子这边。 选李悠然当王妃不过是给李家吃一颗定心丸,对五皇子的势力提升有限。 李淑妃站到儿子的立场考虑,以利益权衡,有实权的军侯自然更合心意。 只是这事不能急,皇子和军侯之女结合,自古都是徐徐图之,慎之又慎。 云娇娆到了说亲的年纪,毕竟是镇守西北的军侯之女,便是皇上也要好生权衡。 无忧抿了抿唇,迟疑地问道:“你想报官吗?” “报官?那她名声可就……” “我当然想把欺我的畜牲千刀万剐了!可是就算报官,又能查到什么? 我自己都一点线索都没有,报官除了毁掉名声,给云家丢脸,对我有何益处?”云娇娆说着,恨恨地捶了捶胸口。 意料之中的回答,越是高门女越怕有损名声有损家族,况且此事,只怕后面大有文章。 连夏昕雅这个常在梅太后宫中行走的消息通都不知道云娇娆卷进了晋王妃之争。 想来云家是做得隐秘。 如此,仍能得到消息,敢在猎场对军侯之女下手,绝非普通。 云娇娆应当也是想明白了这一层,才甘愿忍气吞声吧。 “那我们帮你查,我就不信找不出那个混蛋。” 无忧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云娇娆,见她蹙了眉,唯恐郡主好心办坏事,忙扯了扯夏昕雅的胳膊,“我们哪有时间?” “那就挤时间,大不了不抓山鸡了!我们抓那个畜牲!这般堂而皇之欺负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难道我们已经遇到了还要装作不知道吗?” “还是算了吧,你们帮我说不定会惹麻烦,我已经这样了,难道还要连累你们吗? 爹娘常说,京城是夺命窟,恶鬼多,我总不当回事。现世报不就来了? 我进京不过半年就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应了爹的话,京城真他娘不是人呆的地方!” “不行,不能算了,至少要让狗东西受到惩罚!也要那些坏蛋好生掂量掂量。 京城恶鬼多,我们就诛杀恶鬼! 你爹是军侯,你姑姑是皇妃,如果连你这样的身份都不敢抓鬼,都要忍气吞声,岂不是助长坏蛋的嚣张气焰? 今天你忍了,明天她忍了,岂不是故意把世道让给恶鬼了? 那又有什么资格嫌弃世道不好?” 见她这样,夏昕雅反而燃起了斗志。 无忧也不知该不该劝,沉吟儿一会儿才抬起头,“云姑娘,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就算抓个替罪羊,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你愿意告诉我俩,说明你内心也是不甘不平的,是想我们拉你一把,对不对? 否则你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都不说的。” “东宫姑娘真是…看透了我…没错,我不甘心我怄得很!你们说得对,可是…是我太怂了。可是…你们让我想想好吗?” “云娇娆,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若是你愿意帮我们,我们现在即刻出去寻觅,或许还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晚了,就怕证据都被毁了,来不及了。” “我真的不记得,他蒙着脸。” “那身高呢?体型呢? 你看不见他脸,有没有看到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脖子肤色?” “……” 无忧拉了拉急切的郡主,“云姑娘,我知道回忆这些很残忍。这样吧,等你好一些了,试着去想想。 倘若你能试着回想起什么,比如气味,声音,或是那败类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兵器,一切让你觉得不寻常的东西。都可以。 风过留痕,纵然那厮有千般算计,未必没有疏漏。” “好,那你们也别一直围着我了。我慢慢想,如果能想起来,就告诉你。” “好,你先休息。” 无忧拽走了还想再劝的夏昕雅,刚走几步,便听到,“他穿的是官靴。” “今日进场的九成都是官,这说了等于没说。” 无忧眼睛一亮,“不,在山脚下时,我看了,很多武将反而没穿官靴,他们穿的是布鞋或草鞋。 统一穿官靴的,我瞧见的都是侍卫。” “侍卫?”夏昕雅这才囫囵意识到事情或许棘手了,咬着手指想了会儿,“只有皇子可以有侍卫跟随保护,四哥没来,那就是四位皇子。” “元琏哥哥也能排除,他是我姑姑养大的,不至于忘恩负义糟蹋我吧。” “情感上是不可能,但实际也未必,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乌漆的眼珠转了转,无忧思忖了片刻,问道:“你姑姑德妃娘娘对于你嫁五殿下,怎么看?” “姑姑本来就和淑妃娘娘投缘,多年姐妹,姑姑当然是乐见的。 爹娘本来有顾虑,不想我进京,都是听了姑姑才让我进京的。” “官靴的线索很重要,云娘子,你再想想,就算不能公然讨回公道,至少得把这口气出了。” “多谢。” “对了,你要不要点信号弹。” 为防万一,进山前,公公给重臣世家的子嗣都额外发了一枚求救烟火。 发出焰火后,会有人来救援,也自动丧失了比赛资格。 云娇娆摇了摇头。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不是滋味,默默往外走,把岩洞让给她。 “这叫什么事啊,丢了羊都不算事了。云娇娆也像是变了个人,我都不习惯了。” “遇到这种糟心事,能强撑着说这么多,已经很厉害了。 她要考虑云家的脸面,不想闹大,可以理解。” “也是,因失了清白,寻死觅活的女子不计其数。这些杀千刀的!等一下,她不会也做傻事吧?” 她们在长宁观时,曾遇过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子特地爬上山,心碎跳崖的。 彼时她们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也没能劝下。 那个生不如死的恍惚样子,两人想起都心有余悸。 第86章 冤家路窄 “应该不会,她还顾忌着云家的脸面,至少不会在这此处断生。” 因为担心云娇娆, 两人始终留下一人在岩洞附近守株待兔,另一个出门猎杀。 因着心情都不好,出去打猎时都出手狠辣,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进了她们眼中都遭了灾。 几个时辰下来,竟在岩洞口堆成一座小山了。 只是唯独没有公鸡。 夏昕雅把一只野鸟丢过去,“真是见鬼了,别说公鸡了,居然野鸡都没有一只!” 太阳下山后,霍隽深依着记号也找到了岩洞,猎物满满压了一马背。 他牵着马,刚想要喊她俩卸货,一眼看到堆成小山的尸体,“这都是你俩打的?” “嗯。” “战果这般好,怎么都蔫蔫的,累了?”霍隽深扫着苦脸靠着岩壁坐的两人,满心不解,“你们俩吵架了?还是祥瑞兽没打到?” 无忧叹了口气,起身,“我们出去说,里面有人睡觉。” 三人走到树下,两个小姑娘直接往树墩上一坐,背靠背互相倚着对方,都有气无力的。 夏昕雅哀怨地长叹一声,泄气似的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一通划拉,“别提了,打到了一只祥瑞羊,出个门,回来就被人偷了。” “啊?你们俩没留人看守啊?” “我们藏得挺隐秘的。” “那也不能……” 霍隽深叹息一声,收回到嘴边的指责,事已至此,也不想给两人添堵了。“所以那一堆你们生气泄愤打回来的?” “算是吧。” 无忧揉着额角,决定还是告诉两人,“其实羊没被换,是黄绸条被拆走了。” “啊?” “我检查过了,还是我射的那只羊。” 霍隽深蹲下身子,“那这小偷应该是个女的啊。” “为什么?” “如果是男的,直接换一只羊不是最好的吗?谁会只拆走黄绸? 男人一般不会这么干的。只有女的,一时抬不动,才会用这种障眼法。” 夏昕雅有了几分精神,“女的?那范围可小了,今年进场的女子一共就五位。 军侯幼女云娇娆,贞信伯嫡女上官彧柔,替夫君参加的将军府夫人陈氏,还有我和十一。 云娇娆就在里面,她已经否认了。那就剩上官和将军夫人了。” “云娇娆为什么在里面?她可信吗?” “她遇……” 无忧抢先道:“她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 “那我得重新找个地方过夜了,你们三个姑娘一起吧。” 本来就担心会不会影响两人名声,再加个云娇娆,更是不妥了。 两个小姑娘其实也想换个地方,一想到那畜生是在洞里毁了云娇娆的清白,进洞都十分抗拒。 不过是看云娇娆一直不肯出来,坐在里面发呆,她们才没有走开。 “也未必就是女的,若是对方就想利用我们帮它保管羊呢?” “好歹有个方向,其实我觉得福生说的有道理,拆掉不拿走这种行为,确实像是无奈之举。 要么是没力气,要么就是没来及拿走。 如果当下可以轻松拿走,应该不会想要放在别人的眼皮下。毕竟,夜长梦多,是不是?” “我知道上官彧柔在哪儿,她和他哥在一起,就在那边的茅屋。 你们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了。” 一想起她哥是谁,夏昕雅的脸色当即不好了。 “真是冤家路窄,正愁没人撒气呢。福生,你看一会儿门。十一,我们去看看。” 话撂得狠,其实两人都没什么余力了,是强打起精神往那地走。 所谓的茅屋就是一间小屋,围着一圈简陋篱笆。 上官烨祈正蹲坐在院中生火烤馒头,看到夏昕雅如临大敌,举着插着馒头的树枝,“你……你们怎么来了?” “你们去过那边的岩洞吗?” 夏昕雅一愣,挑了挑眉毛,这么开门见山的吗? 不想废话,无忧回了她一个眼神,夏昕雅会意地眨了眨眼。 “什么岩洞啊?” 屋里往杯子里倒水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热水微微撒了出来。 夏昕雅接到示意,随即大声道:“上官姑娘,偷鸡摸狗可不是好习惯啊。” 上官烨祈气得把馒头一扔,伸着胳膊拦住夏昕雅,怒目而视: “郡主这话几个意思啊,不要欺人太甚了!我知你看不惯我,可是我妹子做错了什么,凭何要被你这样糟践?” “你妹偷了我的东西。” “我没有!” 无忧噗嗤一笑,“姑娘袖子上还有沾染着苔渍呢!” “不可能啊,我明明……”上官彧柔惊慌地垂下头,随即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明明换了衣服?”无忧看着眼神四飘的女孩,“现在把东西交出来吧,我们既往不咎。” 上官烨祈一看妹妹这样,自然知道她是心虚了,他烦透了一再被东宫无忧看到没脸的场面,声音不觉厉色许多。 “小妹,到底怎么回事?” “武状元也不希望自己的妹妹是个小偷吧?还是说,你们兄妹合谋的?” “不是!我不知道!” 无忧见火候差不多了,再添把火,“上官娘子,我们既然能找上门,自然有十足的证据。 我是看在两家交情上,劝郡主给你一次机会。倘若你不要,可别怪我们不顾忌你的名声了。” “我又不知道那是郡主的东西!” “就算当时不知道,现在总该知道了吧!” “再说一遍,我不是偷,我是捡到的。何况你们凭什么说那是你们的!” 无忧故作不屑地冷笑一声,“都这个时候了还要说谎?你在哪儿捡的?谁会把那般重要的玉佩胡乱扔!” “我没说谎!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在洞门口捡的! 我踩着青苔滑倒了,那东西硌疼我了……我以为是没主才收了起来。” 上官彧柔义愤填膺地回瞪着无忧,从腰包里抓出玉坠,生气地拍到无忧手中。 “还你就是!不就是一块玉佩吗?谁没有啊。” 恼羞成怒的姑娘还没意识到自己掉入了圈套,看得一旁的郡主满眼疑惑。 夏昕雅不知黄绸条怎么变成了玉佩,见无忧面色如常,忍着疑惑默默抿紧了嘴巴。 第87章 好歹毒的算计 无忧捏着玉佩,“你进洞时没看到人吗?” “没有!我其实没进去,就在洞口走了几步。那里面瞧着黑乎乎的,我又摔倒了嫌晦气就没进去了。 玉佩你们可以拿走,可是话要说清楚了,要怪也是怪你们没收好东西,不是我偷的!” 怕是捡到了好东西怕被发现才匆匆开吧,夏昕雅努努小嘴,心中冷笑。 “那你离开时什么时辰?” “我走回来时,等了一会儿,哥哥才回来,具体什么时辰我也不清楚,反正太阳挺毒了。” “我一般午时一刻才会饿,我是要饿不饿才往回走的,应该快到午时一刻了。” “多谢。” 问清始末,无忧果断离去。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句客气话竟会让眼前的男人想入非非,抓着“两家的交情”,“谢谢”浮想联翩。 如果她知道,一个人也能唱一台戏,打死都不要做这个礼貌人。 “你怎么知道她袖口有苔渍?” “洞口有人摔倒的痕迹,窗下那椅子上挂着的脏衣裙袖口等多处染了绿渍,于是我试着诈她一下。” “你真是神了。”夏昕雅服气地亮出大拇指,“你觉得她的话可信吗?” “应该可信,滑倒的痕迹吻合,时辰也差不多。她如果进去,不该看不见云娇娆。” “那就是有人在她进洞之前偷了东西,在午时一刻之前。午时一刻差不多是我们在溪边吃肉的时候。排除了她,就只剩将军夫人了。” 无忧把玉佩递给郡主,“你细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或是联系起谁?” 夏昕雅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这种环形佩都大差不差的,一个样子,就算我见过也根本记不住。” “也是。”无忧点了点头,没有难为她。 突然一只兔子映入眼帘,夏昕雅刚拔下头上的簪子,说时迟那时快,那兔子竟一头撞上了粗壮的参天大树,四肢抽抽着倒下了。 “这也行?”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不敢相信。 无忧忍着笑,毫不客气地走去提起两只后腿,收下了天赐的兔子。 夏昕雅哭笑不得地把簪子插回头上,受到启发,“我突然想啊,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上官氏的摔倒惊扰了洞里的人,才没来及转移。” “我觉着不是,若是仓促间的决定,应该不会把杂草藤蔓都覆盖细致。 若不是我在藤蔓上做了记号,其实很难发现有人动过手脚。像是经过周密思考,精心设计的。” “那倒是,我就没看出来。” “你这一说,我倒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小贼是真的不想要羊,只想要黄绸条。” “为什么呢?难不成黄绸条上有秘密?” “天晓得。真是头疼,怎么像是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了。”无忧眉头紧锁,倏尔灵光一闪,“慢着,如果黄绸条藏有秘密,那不就说明,那人目标的并不是羊啊? 那我们看住羊就好了嘛。如果目标是羊,就算那人想偷梁换柱,等他拿出黄绸条的时候,我们直接坦白是被偷了。 反正皇上要的是祥瑞羊,又不是黄绸条,是不是?” “你想得美啊。空口无凭,没有那个黄绸条,我们怎么证明这只是祥瑞羊?” “肯定有别的方法能判断吧,毕竟是个活物,总要考虑黄绸松了,掉下的情况吧。” “好像也是啊……” “到了御前,若没人拿出黄绸,说明黄绸条藏有秘密,我们就说不小心丢了。若有人拿出,我们就据理力争。” “有道理啊,真的假不了。反正我们打的这只羊是真的,天王老子来了,它也是祥瑞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用耗费精力去抓贼,再好不过。夏昕雅也绕明白了,双手一拍,喜上眉梢。 “还是你脑子转得快!嘿嘿,就这么办!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且等那小贼自己跳出来。” 阴霾一扫而空,夏昕雅开心地蹦了蹦,不留神脚后跟踩到了小石子,硌地她哎哟一声,抓着无忧的胳膊直喊疼。 “没事吧。” 似是场景重现,夏昕雅脑中想起了什么,“那个那个,我想起来了! 五哥的几个侍卫好像腰间都是挂着佩环形玉的!你想想,是不是?” 无忧闭上了眼睛,试着回忆,“他身边的侍卫我就见过三个,好像还真是。” “没道理啊,五哥为什么要害云娇娆?难道是五哥不想要她?那也不能干出毁人清白的脏事啊!” 无忧摇了摇脑袋,几乎瞬间找到矛盾之处。 岩洞深处才有明显的躺压作乱痕迹,云娇娆的描述也是在里面醒来,极力不留痕迹的宵小,就算仓皇逃跑有了遗漏,挂于腰间的玉佩何至于会掉在显眼的门口? 会听不到玉佩落地的声音? “我猜,这玉佩是故意留下的。” “啊?你的意思是栽赃陷害?” 夏昕雅一点就通,猛拍着脑门,直叹自己一根筋了。 “对啊,云娇娆是淑妃娘娘选中的王妃,她失了身子,当不了王妃,除了她,受损最大可不就是五哥了。 如果双方已经谈妥…… 云娇娆虽惨,但婚事告吹,云家肯定会觉得理亏。 倘使查出是五哥的侍卫所为…… 我的天呐,云家岂不是要恨死五哥了?” 夏昕雅走走停停,断断续续地分析着,连点成线,不禁打了个寒颤。 “好歹毒的计策啊,不仅要两家不能结合,竟是要云家记恨上五哥,两家反目啊!” 无忧咬着嘴皮,在她说完才接道:“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呀,你快说啊,别卖关子了。” “真是晋王的侍卫所为。” “啊?” 无忧拎着累了,改为双手抱着,她摸着兔子,似笑非笑。 “不能排除侍卫可能被买通啊。 除了不想晋王殿下势力扩大的那些人,李悠然肯定也不想云娘子当晋王妃啊。” 何况那人还有金城郡主那样阴狠的娘,为了女儿连别人的命都敢抢,又有什么做不出呢。 “对,看我这脑子,怎么把她给忘了。 没错,李悠然也是云娇娆受难的获利者。 云娇娆毕竟是军侯之女,敢下此狠手,没有重大利益关联谁敢呢。” 第88章 一开始就错了 “所以现在的怀疑对象是三位皇子加李悠然了? 我的天哪,这可真是要捅破天了。 都那么好命了还下这种脏手,真是要恶心吐了。” “所以你现在明白为什么云娇娆不想我们查了吧。” 夏昕雅突地停下了脚步,下意识地去抓无忧的胳膊,“你的意思,她早就知道,没告诉我们?” “内中情形,她肯定比我们有数,身在其中,多少能够感受出水的深浅。可不就是李悠然写的那句诗么,春江水暖鸭先知。” 军侯夫妇那么厌恶京城,却愿意送女儿进京, 定然是对这亲事有几分把握的。 无忧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晋王对待李悠然的不合理之处,在她没说出借命真相前,晋王对李悠然也甚少维护。 她们当面让李悠然下不来台,让她难堪,晋王也没有帮李悠然出头的意思。 别说是未来王妃了,就算是表哥对表妹,都稍显冷淡了。 这只贼狐狸装得可真好啊,亏得她惴惴不安,内疚了好久。 原来从一开始就弄错了,只是一头热。 可怜的晋王殿下,人在屋中,锅从天上来。 晋王殿下若知道自己因为冷淡招了无忧的嫌弃,一定会大喊冤枉。 他才不是针对哪一个,他是对贴上来的全部都冷淡。唯一还算有点温度,正是那个总不愿接受他的好意,总把他往坏处想、处处防备的小姑娘。 “可恶。” “没必要生气,人家也没求着我们插手呀,我与她几乎陌生,你与她想来也不是多亲近,没这个情分,自然不会全盘托出。” “那怎么办啊?还查吗?” “总要有个结果。再者,玉佩的事,有必要告诉晋王殿下。” “是得说,得去,涉及到了五哥,好歹咱还吃了人家的鸽子,于情于理,都得提醒一下。” 无忧望着洞口,“先去见云娇娆吧,如果她不想说, 咱们不能乱说。再想怎么办吧。” 两人对视一眼,快步向岩洞走去。 此时的云娇娆和霍隽深竟对坐着在洞口烤兔子。三只兔子都已经剥去了毛皮,去了头,一大只两小只,架在火上慢慢烤着。 听到脚步声,霍隽深立刻回头,随即眉眼带笑站起身,伸手去接无忧抱着的兔子。 两人这才看见那张柔美的俊颜脏兮兮的,像极了滚了泥的小花猫。 云娇娆边拨弄着木柴边浅浅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火光映照着她的小脸,看起来有了一分精神气。 原来霍隽深之前试着生火,弄得黑烟四起,自己也呛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云娇娆实在看不下去,只好出来帮他一块弄。 夏昕雅以洗脸为由,拽着霍隽深往里走,留下无忧跟云娇娆说明情况。 云娇娆听完她的分析,久久没有说话。 无忧没有催促,沉默地翻着柴火,调整火势。 云娇娆缓了一个下午,精神振作了些。 夏昕雅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以为两人说完了。 走近发现无忧还在等,眼瞅着天色已晚,微有急躁,“要不要告诉五哥,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可以说,但我得自己去说。”云娇娆抬头,眉眼认真,不容拒绝。 “你们知道五哥哥在哪儿吗?” 两姑娘对视一眼,尚在犹豫,就见霍隽深抹着脸上的水珠,大步而来,“你们要找五叔叔吗?我知道,我还想去他那边借宿呢。” “那太好了,一起去吧。” “有点远,那骑马吧。” “我不会骑马。” “我带你。” “你身体没事了吗?” “死不了,别磨叽了,天不早了,快点吧。” 夏昕雅走了一天,腿脚酸疼,坐下来就不想动了。摇着无忧的胳膊撒娇,“我留下来烤兔子。” “小心点,别烫着。” “好。” 元琰住在丛林深处的护林人木屋。 木屋由三间小屋组成,一间厨房,一间挂满了狩猎工具的储物房,中间最大的屋子是起居室。木屋外用竹竿围出了一个小院子。 略显狭窄的小床上铺着一整张羊皮,羊皮上又铺着一层狐裘,元琰正躺在其上,望着屋顶沉思。 远远听到了马蹄声,他不动声色地闭上了眼。 直到听出霍隽深的声音,他才松了口气,缓缓从床上坐起。 这么晚前来一定是有事,元琰心领神会,没有摆谱,干脆开门,慵懒倚着门框等人。 看清进院的两女一男,剑眉微蹙,“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三人给他行了礼,霍隽深回道,“云姑娘和十一她们住在一起。” 进了屋,便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云娇娆脸色一变,“五哥哥,你受伤了?” “不是我。” “五哥哥,方便说话吗?我有话想跟你说。”云娇娆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开门见山。 “出去说吧。” “好。” “茶壶里有热水。”元琰看了无忧一眼,才往外走。 屋子里的血腥气是新的,他没受伤,是他身边人? 无忧默默思量,坐下旁观。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比起她们的山洞,此处温馨多了。 女孩的直觉告诉无忧,云娇娆对晋王似乎有些特别。 如此再想到云娇娆的遭遇,不免悲从心来。 那晋王殿下也喜欢云娇娆吗? 无忧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心里又觉得有些憋堵。 一杯热水还没喝完,云娇娆就回来了。 “东宫姑娘,五哥哥让你过去,出了门右拐,多走一会儿。对了,你把他的狐裘拿着。” 夜色黑沉,无忧抱着狐裘默默往外走,照着远处的一星光亮走去。 走得近才看到光亮源于那人手中的夜明珠。 “把狐裘披上。” “我?不…这不合适吧,殿下。云姑娘还…” “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她和本王没有私情。” “即使没发生今天的事,最多算是母妃或者云家的自作聪明、一意孤行。父皇暂时是不会让云家嫡女嫁给任何皇子的。” “云姑娘的事,殿下都知道了?” “没想到那些狗急跳墙的居然这般卑劣。这事你别管了,交给本王处理吧。” 无忧把玉佩递给元琰,“这个是线索,掉在岩洞口的,我怀疑……” 幽深的桃花眼里终于有了笑意,“就这么相信本王?” 第89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无忧微愣,随即轻叹了口气,“这手段太过拙劣,我又不是傻子。 相信殿下应当能查出这是谁的玉环吧,恳请殿下尽快查明真相,给云姑娘一个交代。” “兹事体大,本王只能答应你,尽量让恶人付出代价。” 无忧点了点头,看着他耳边的血迹,“殿下可是遇到了袭击?” “你那日提醒本王暗箭难防,可是知道了什么?” 无忧微微凑近了些,轻声说:“比试那日早上,我出了圊厕偶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主人要五皇子的头发、爪甲和心头血。 我追过去没看见人。那人有口音,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想提醒殿下,可这些过于古怪,殿下没问,想着殿下应当有所防备,就没说了。” “要本王的头发、爪甲、心头血?听起来像是某种邪术。”元琰自嘲地摇摇头,似有感叹,“不想本王好过的人还真不少啊。” “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这些,只有……” 身边人还没出口,他便了然地嗯了一声,“本王有数了。” 她点了点头,不再多问,“那我回去了。” “且慢,公鸡可有抓到?” 她苦笑了一下,语气哀怨又无奈,“奔波一天了,一根鸡毛都没瞧见。” “林子那边有一堆,死的。” “死了?”闻言,无忧不由自主地提高声调。 “要去看看吗?” 无忧沉默片刻,盯上了他手里的夜明珠,“殿下能把夜明珠借我吗?” “本王陪你过去。” 深秋的山里, 气温骤降,冷风呼呼。 来的时候,就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双手冰冷。有了狐裘挡风,无忧才不至于挨冻。 她紧了紧狐裘,缩着脖子,双手时不时捂捂脸,默默跟在他身后。 大约走了半盏茶的光景,忽然,元琰让开了身子。 她抬头,被眼前的骇然一幕吓地停住了脚步,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粗壮的大树之下,数只公鸡被紧紧勒住了脖子,鸡脚被麻绳捆着无力地倒吊着。 “它们……都是被勒死的?” “还都被放了血。” “啊?”无忧走近了几步,一眼辨认出了勒死它们的黄绸和羊腿上的一致。 “这……” 无忧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又见到黄绸,可是哪只才是祥瑞鸡。” 无忧数了数,足足有九只。要不都带回去? “殿下,我能都带走吗?” “拎得动?” “抱着应该……可以吧。” 元琰吹了个马哨,然后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刀,利落地割断了麻绳,鸡噗通掉在地上。 不一会儿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他捡起来,用绳子固定系好,挂在马的一侧。 “走吧。” “多谢殿下。” 快到木屋时,她有意脱下狐裘,刚一伸出胳膊,便被他抓住了,她抬眼,那手便松开了。 “你想生病吗?”低沉的声音带着三分责备。 “山中风大,温度降得快,你穿着回去。” “可是……” “非要找个借口,就说本王拿给华宁的吧。” 言罢,他快走了两步,留给无忧一个不容拒绝的背影。 想着来时的滋味,无忧也不嘴硬自讨苦吃了,坦然接受。 没有跟着走,留在门口给鸡换地。 元琰刚走到门口,云娇娆便迎了出来。 “五……” 刚一开口便被元琰打断,“天色已晚,你二人早些回去吧。” “哦。那五哥哥晚安。”云娇娆轻点着头,走向麻利给鸡换地的无忧。 “这鸡是?” “殿下给郡主的,让我带回去。” “狐裘也是?” “是。” 云娇娆点了点头,见她绑好了,便利落上马。狐裘很大,她想了想,“云姑娘,你冷吗?” “你穿着吧,我天生体热的。这点温度,冻不到我。坐稳了。” 马儿飞奔,两个姑娘摇摇晃晃地隐于夜色。 夏昕雅烤好了兔子,一边吃一边等,目光始终盯着远方,不放过任何动静。 两只兔腿都啃完了,仍不见人归,心中越发着急。 她巴巴张望着,听到马蹄声,立刻站起来。 “怎么这么久啊。” “看看这是什么?” “这么多鸡?这是……” “晋王殿下送你的礼物。” “啊?” 无忧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揉着肚子,“我好饿,先吃饭吧。边吃边说?” “行,兔子都烤好了,可香了。” 焦黄的外皮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无忧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云娇娆没什么胃口,只掰下了一只兔腿,“你们俩聊吧,我进去躺会。” “你没事吧。” 云娇娆摇了摇头,扯出一个浅笑,便转身往洞里走。 夏昕雅注意力都被公鸡引走了,“这鸡怎么回事?” “如果没猜错,这里应该有一只是祥瑞鸡。” “真的?” 无忧点了点头,“就是还不知是哪一只。” “哪来的?” “不知道什么人抓了这些鸡,把它们倒吊在树下,还把血都给放了。勒脖子的绳子正是黄绸条。” “放血倒掉?”夏昕雅一阵恶寒,嫌弃地呲着牙,“什么人啊,这么残忍啊。 怪不得一只鸡都看不见,合着全被人抓走虐杀了?” “不知道。” “那怎么找到那只鸡。” “还没想出来,等明天天亮了,再仔细看看,被选成祥瑞兽,应该会有点不同吧。” “也只能这样了。这狐裘?” “晋王担心咱们冷,借我们的。” “越发觉得五哥人真好。”夏昕雅心头涌过一丝暖流,“事情都跟他说了吗?” “都说了。” “那她……”夏昕雅指了指洞里。 “他们单独说的,我不知道,也没问。殿下只说让咱们别管了。” “也好,这些费脑子的事,就交给聪明人处理,等结果吧。” 两人吃饱喝足,便进了洞。洞里还放着不少霍隽深捡来的木柴稻草,两人便在洞里也生了火。 睡在稻草上,盖着狐裘,倒也不觉得冷。 一夜安睡,无忧醒来便发现云娇娆的稻草垫上没了人。 “云姑娘?” “云姑娘?” 无忧唤了几声,无人应答,赶忙推了推还在睡的夏昕雅。 “干嘛呀?” “云娇娆不见了!” 第90章 鸡血摄魂 “别吵我……”夏昕雅咕哝一声,双手捂着耳朵,迷迷糊糊地向内翻滚。 无忧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加大音量:“云娇娆不见了!” 这一声击碎了郡主的睡意,猛然坐起身,眼睛渐渐有了神,清醒了过来。 “怎么会?” “真的不见了!” 来不及多想,匆忙爬起,几乎是大吼着:“云娇娆!云娇娆!” 声音在洞中回响,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声回应。 “我在这里。” 两人一听,急忙往外走,只见云娇娆正费力地从马上卸下猎物,“快来个人搭把手。” 她俩上前帮忙,目光落在马背上的一堆猎物,“你一大早去打猎了?” “当然是我了,见你俩睡得沉,我就没叫你们。天早就亮了。” “你没事了?” “再难也要过下去,对吧。”为了云家,她也不能让人发现异样。她挤出了一个浅笑,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好似真的雨过天晴了。 “我还摘了些玉米回来。要吃吗?”淡黄色的颗粒在阳光下诱人的清香。 “哪来的玉米?” “偶然发现了一片玉米地,看着挺饱满的就摘回来了。要吃吗?” “要!当然要!” “那行,你俩快洗洗吧,我去生火烤玉米。” 有了云娇娆的相助,三人很快吃上了香喷喷的烤玉米。餐后,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三人商议,洞中留下一人。 无忧想着找出祥瑞鸡,主动请缨留下。她俩自然没什么意见,安心牵马离去。 无忧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黄绸条解开,仔细审视,仍是一头雾水,没瞧出门道。 于是,将目光转向了这些公鸡,聚精会神地盯着公鸡想找出与众不同的那只。 一共九只,被她井然有序地排了两排。 无忧蹲下身子,逐一仔细比对,翻来覆去,没看出有什么区别。 正当无忧略感沮丧时,云娇娆打猎回来了。见她蹲着不语,不禁好奇凑过来,“看什么呢?” “想找出一只不同的。” 云娇娆瞧了瞧,很快指着一只,“这只不一样。” “啊?为什么?就因为它最胖?” 云娇娆笑道:“你还真猜中了,只有这只是圈养的,其他都是散养的。” “你怎么知道?” “不信你摸摸它们的肚子,散养的鸡肚子紧实,而且你看嘴,这些都有轻微磨损。这都是在野觅食,磨出来的。这只就没有。” 无忧依言,挨个摸了摸肚子,果然如云娇娆所言。 “原来如此,那就是它了。” 无忧长舒了一口气,双腿因久蹲麻了,一下没撑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她也不觉得摔疼了,顺势伸了个懒腰,笑得眉眼舒展,“你是不知道,我都要看出晃影了,幸好有你。” “顺眼的事,我还想问你呢,你哪里抓的那么多只公鸡啊。还有功夫把血给放了。我这都出去几趟了也没看见一只鸡啊。” “不是我放的,它们被倒吊在树下的。我就是个捡漏的。” 闻言,云娇娆脸色微变,“倒吊着?我看这些鸡脖子都断了,脖子捆在一起吗?” “对啊。怎么了?” “不会吧,给鸡放血,应该不会,我……可能是我想多了。”云娇娆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你说说看。” “有一种西南的咒术就是要用特别的方式在特定的地方给鸡放血。” “目的是什么?” 云娇娆抓了抓脑袋,“我也忘了,好像是能摄魂,还是什么傀儡术?大概就是能操控人的。” “操控人?”无忧惊讶地爬起来,“让人变得听话吗?” “好像是,我小时候听过总想往外跑,阿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富商想娶一个官家女,女方家不肯,后来那家姑娘不知怎么想的,竟然跟那富商私奔了。 父母气到昏倒,几天后那姑娘回家,痛哭流涕,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父母当然不信,隔几日,那商人登门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只能认了这桩亲事。 那姑娘清醒过来,不愿意嫁,宁可出家当姑子也不愿意嫁。其父亲见她如此,也觉得怪异,就请了一个喇嘛回家。 那喇嘛看过她之后,说她是被摄魂了。被摄魂之人,会在一定时间内完全听从另一人的吩咐,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这只是故事而已。” “是真的,故事里的女人是我阿娘的表姐。” 无忧心中一紧,不自觉地想到了那日听到的,急切问道:“那你知道具体怎么做的?” 云娇娆偏着头,陷入了沉思,“你别急,我想想啊。” “都是小时候听阿娘说的,好像……好像就是要泡在血里吧。是把头发?还是什么玩意儿,通通浸泡在鸡血里。” “头发、爪甲,还有心头血吗?” “咦?你怎么知……好像是吧,你也听说这些?” 无忧迅速掩去震惊,仍为疑惑:“泡头发有需要那么多只鸡的鸡血吗?” “这个我倒记得,特别恶心的。行咒之人在做法前,要先在鸡血里泡几个时辰。 这段简直是我童年阴影了,每次一想那个画面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是不是很瘆人?” 无忧轻轻点了点头,眉头紧锁,“被摄魂的人没有办法拒绝这种控制吗?” “除非自己的意志力强大,能保持清醒,估计很难。或者,好像是把下咒的血泼脸上还是喝了呀,我也忘了。” 无忧沉思片刻,走向洞里,拿起狐裘,“云姑娘,我想去还狐裘,你方便带我去木屋吗?” “好啊,我正好口渴,正好去五哥哥那儿要口水喝。” 白日里视线清晰,快马加鞭,很快来到了木屋。无忧忧心忡忡地抓着马鞍,鸡血已经收集好,昨夜殿下也遇到了袭击,似乎没有成功。应该来得及吧。 下了马,房门紧闭,似乎没人。 云娇娆喊了两声五哥哥,也没人应答,环顾四周,“可能出去打猎了吧。” 无忧心头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推开篱笆进去。 屋中空无一人,摸了摸桌上的茶壶,已经凉了。 第91章 破局 云娇娆进门便拎着水壶前往井边汲水,无忧站在屋内,静静扫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 坐了一会儿,元琰从门外进来,“你们怎么来了?” “五哥哥,我们来还狐裘,顺便讨口水喝。你不在,我就自己动手了。” “无妨。” “殿下去哪儿?您那两个侍卫呢?” “九颂伤势严重,昨夜高烧不退,本王让九仓带着他提前出山了。” 无忧不动声色地追问了一句,“他怎么受的伤?可以说吗?” “误触了捕兽夹子,不慎掉进了捕兽坑的陷阱。” 云娇娆眼中闪过一抹担心,“那就剩五哥哥一人在这儿?没人保护你了?” “还有小侯爷。” 说话间,外面忽然狂风骤起,天色迅速阴沉下来。 云娇娆警觉地走到门口望了望,“看样子要变天了,变天可不能继续留在林子里了,可能会被雷劈了。” 无忧猝不及防地站起,迅疾拔下簪子,从背后扎着男人的脖子。 “你究竟是谁?”她的语气带着几分凌厉,目光如炬。 “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五殿下。” “你可知,对皇子不敬,是要……” 无忧的簪子又刺近了些,他忽然一歪头,身形一转推开无忧,想要绕过夺门而出,却被云娇娆眼疾手快抓着了。 他转着甩开,两人你来我往厮打起来。 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无忧果断抄起柜子上的一把弩,扣动扳机,利箭破空,精准地贴着他的头皮,插进了他的头发。 他被吓出一身冷汗,“你好大的胆子!连本王……” 刚要呵斥,被无忧举起对准其眉心的弩箭吓得脸色微白,“别,别动手!” 云娇娆抓着他的胳膊,用力一压,将他按倒在地,“你到底是谁?五哥哥呢?” “他真的出山了。” “为什么冒充殿下?”无忧步步紧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本王在这儿。”屋内骤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紧接着,床板被猛然掀开,元琰从里面跃然而出。 “还不松手?” “哦。”云娇娆迅速松开了手,目光闪过诸多不解,“五哥哥,他怎么,你……” “我们似乎破坏了殿下的瓮中捉鳖之计?” 元琰轻轻点了下头,“怎么发现的?” “他走路时肩膀一高一低,和殿下平日不同。再者殿下也不会叫小侯爷,还有他……他的手太难看了。” 九仓听得无语凝噎,看着自己粗短的手指,默默撕下人皮面具,哭笑不得。 元琰浅浅一笑,“看出他是谁了?” “九仓侍卫吧。”不等他问,无忧便自动解释说:“手指还残留着淡淡的鱼腥味,应当是昨日杀鱼留下的。” 元琰看了一眼郁闷的九仓,“让你注意细节,全是漏洞。” “原来姑娘早就认出来了,怪不得没有伤我。” 闹了个乌龙,云娇娆满眼疑惑,“五哥哥,你这侍卫也太弱了,他能保护好你吗?” “他是不想伤了你。” 话音刚落,一个响雷,霍隽深风风火火驾马而来,在门外喊,“五叔叔,风把树吹断了,郡主被树压到了腿,来个人帮我。” 闻言,三人都要往外跑,元琰拦住了无忧,“你手有伤,帮不上忙。留下吧。九仓力大,够用的。” 无忧抿了抿唇,点头应下,不去添乱了。 云娇娆和九仓旋即驾马而去。 元琰坐回桌前,两只手一直揉着眉心和太阳穴,显然昨夜没休息好。 无忧趁机道,“殿下,云姑娘说,倒吊公鸡放血,是一种咒术。用鸡血浸泡头发爪甲等物,可以操控人心,让人变得听话,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操控人心?失去意识吗?” “好像是。” 无忧把那个故事转述了一遍,还没说完,元琰一口血喷了出来。 “殿下?” 吐完就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失控地往前栽倒。 无忧反应极快,紧紧拽住了他,失去控制的身躯不可避免地压在了无忧身上,一个重心不稳,两人一同摔坐在地。 无忧咬紧牙关,艰难地把他撑开一些,只见那脸苍白如纸,唇边挂着一注触目惊心的黑血。 “殿下?” 无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试了试他的鼻息,侧头一看,那血里竟爬着一堆堆小白虫。 她忍着恶心,摇晃着双眼紧闭,陷入昏迷的元琰,脑筋动得飞快,“殿下?你醒醒!”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大笑,“他已经被我控制了。” “什么人?” 一个穿着佛衣的秃和尚站在门口,“小姑娘可惜了,还这般稚嫩,就上赶着来送死。要老头如何是好?” “既敢来,不敢亮明身份吗?” “胆子不小啊,老头是谁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不管我是谁,你跑不掉了。你我无怨无仇,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无忧使劲儿掐着元琰的胳膊,想以疼痛唤醒他。同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秃和尚,“你下蛊了还是下咒了?” “知道的还不少,老头劝你省点力气,别妄想叫醒他了,他醒来也是听我的。” 无忧抿唇不语,随即勾唇不屑道:“少吹牛了。” “你不信?” “你真有这个本事,也不会畏首畏尾,连名姓都不敢说!好歹是个出家人,真是给你的佛祖丢脸!” “休要胡言!” “我还偏要说!总归要死,我有何可惧?”无忧话锋一转,直视着他,“老秃子,若我没猜错,你根本不敢杀我!” 秃和尚眼底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恢复镇定。 无忧没有放过他微妙的表情变化,满是自信地继续道:“你最多把我迷昏了,毁了我的名声,你甚至不敢伤害我,对不对?” “说什么疯话呢,你是脑子坏掉了吗?” “金城郡主和你什么关系?” 秃和尚瞬间脸色铁青,像是被刺到了痛处,厉声斥道:“你个疯丫头!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无忧冷笑道,“果然是那个毒妇。所以,是老贱人要你给殿下施蛊,并且想方设法诱我入局?你们是故意让我听到那些话的?云娇娆也是你们的人?” 第92章 破局(2) “你……”秃和尚彻底绷不住了,咬牙切齿地紧握着拳头,转身深吸一口气,冷笑着压下了所有的烦躁。 “差点就中了你的计,缓兵之计没用,你的救兵来不了的。” “金城郡主究竟许了你多少好处,竟让你敢谋害皇子?这种株连家族的大罪,你当真不怕?” 老秃子的脸色比外面的天还要阴沉,心中一万个疑惑,不晓得这丫头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他试探性道:“我佛慈悲,老头也不想造杀孽。你也不必再试探,倘若你能安分,未尝不可给你一条活路。”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都这个时候了还满嘴胡言。李悠然知道,她的亲爹是个六根不净的老秃驴吗?” 无忧眼眸锐利,仔细盯着老秃子的眉眼,越看越觉得有些表情让她分外熟悉。 脑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话一出口,老秃子眼中的惊变让她惊觉自己可能猜对了。 秃和尚眼底泛起难以掩饰的震惊,强压下翻滚的怒意,“臭丫头,你这是自己找死啊。” “是吗?那你倒是动手啊。杀了我,你敢吗?你舍得让你的宝贝女儿陪我共赴黄泉吗?” 无忧故意刺激他,老秃子气得指甲几乎嵌入了肉里。 “当真是小瞧了你!算你聪明,你何时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 “现在装傻,又是何必?”秃和尚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我装不装,傻不傻,我乐意,你来者不善,一不报名姓,二不说清来意。我为何要随你心意?” 无忧针锋相对,语气越发轻快有底,毫不退缩。 “你就不怕我像控制五皇子一样,控制了你?” “来啊,用你的妖术咒术控制我呀!你若有这个本事,用得着跟我废话吗?” 那秃子在房中缓缓踱步,气氛一时凝固如冰。他走了几圈,停下脚步,“罢了,多个仇人,不如多个朋友。老头本意只是吓唬吓唬你,你既不上当,那不妨做个交易。” “嗯?” “听说你在家不受重视,日子难过。老头可以许你黄金百两,保你衣食无忧,尽享荣华富贵。只要你安分守己,可好?” 无忧挑了挑眉,“何为安分守己?” “对今日之事需守口如瓶,权当一切未曾发生。且以后不得与然然为敌。” 无忧沉思了一会儿,“答应你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问吧。”秃和尚微微颔首。 “云娇娆是你们的人吗?” “当然不是。看她不顺眼的何止老头,不过是顺手送个人情,除掉一根杂草。” “我和李悠然身上的特殊羁绊,可有破解之法?如何破解?” “时机未到,还欠东风。” “可否给殿下解毒。” “这个不行。” “既然如此,我也不行。” “你别以为我真的拿你没办法!”秃和尚自觉的被耍,怒不可遏。 “我当然知道你有办法,你不能杀我也不能打我,下一步该想办法控制我,迷晕我了吧。” “你究竟在耍什么花招?”老秃子心中疑虑,他不信一个小丫头胆大如斯,啥都不怕。 “你愿意陪我浪费时间,还不是因为没有完全控制殿下?殿下,戏,看够了吧?该醒了吧。” 话音刚落,老秃子脸色一变。 陷入昏迷的人睁开了眼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坐起,早已握在手心的一个金坠子扔了出去,精准地砸在老和尚的额头,将他砸晕在地。 无忧走过去,又狠踹了两脚,见他真的昏迷,才回头看向撑坐着的人。 “殿下还好吗?” 元琰的脸色因方才的剧烈动作显得更加苍白,强撑着对无忧点了点头,“扶本王去地下。” 方才这一击耗尽了他九成的力气,四肢像是被成千上百的虫蚁啃噬,痛楚难以言喻。 “等一下。” 无忧不知道他受着多大的苦痛,心中担心老秃子逃跑,迅速从角落里翻找出一根结实的麻绳。 她拿麻绳将昏迷的老秃子牢牢捆住,并将绳子的一头系在桌腿上,确保他发出动静,在下面能听到。 做完这一切,才放心地去扶人。 无忧小心翼翼撑着高大的身躯,元琰咬牙保持平稳,避免全都压在她身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听着他粗重的喘息,无忧才意识到他多有忍耐。 终于走到地下房间,一张冒着寒气的冰玉床映入眼帘。元琰指了指,无忧立刻会意,更加小心地扶着他躺进了冰玉床中。 一躺下,元琰便闭上了眼睛,摸着打开枕边的一个金盒。 四只几乎透明的肉虫立刻跳出,迅速蹦到他的两只手腕,默默吸血。 无忧默默盯着虫子,“殿下早知道自己中毒了?” “嗯。” 无忧凝眉想了想,“是因为昨日那个鸡血阵吗?莫不是因为殿下割断了那绳子,断了那什么咒法,遭到反噬才中了毒?” 元琰点了点头,声音微弱:“也许吧,这毒隐秘,想来毒发需要时间。本来没有觉察,幸好随身带着可解万毒的雪虫,它们及时感应到了。” “所以,殿下是怕自己身体虚弱,才让侍卫假扮,等待瓮中捉鳖?” “都对。” “是我连累殿下了。”很显然这局是冲她来的,他们想要控制的人是她。未到穷途末路,着实没必要急着对五皇子下手。 给她挖坑,暗中观察两人关系,再控制她。 这伙人是要把一切苗头都牢牢控制! 是她大意了,看见这么诡异的死法,非但没有引起注意,反而因为想要祥瑞鸡,落入圈套。 下毒之人大抵也没想到五皇子会亲自动手吧。 这毒,本应是她承受的。 “防不胜防。能引蛇出洞,也是好的。” 交谈中,几只血虫都变成了黑紫色,吸饱了毒血,慢慢挪回盒子。 元琰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些血色,他睁开眼睛,目光深邃地望向满眼愧色的小姑娘,语气尽量轻柔:“你和李悠然有什么羁绊?” 无忧轻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估计是命运一体了,我受伤她会疼。故而大胆猜测,我若丢了性命她也活不成了。 估计她们也是才发现,所以这个局,才会留下那么大的漏洞。” 若是没有这一层,按照她们最初做局,她只怕真会在山中丢了性命。有什么能比死人的嘴更紧呢。 “那她受伤,你也会痛吗?” “这个没验证过。” 闻言,元琰眉心微蹙,“那老秃驴真是她生父?” 第93章 瑟瑟发抖 “估计是了。” 元琰眉头一蹙,“这是你猜的?” 无忧表情微显尴尬,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额头,“就……就突然觉得她们的神态很像,诈一下也没损失啊。” 他扶额叹息,“该说你什么好啊,这种话也敢张嘴就来?万一错了,被人抓着把柄,你啊……” “死马当作活马医嘛。” 他无奈地摇摇头,话锋一转,语气多了些许认真,“还没想好怎么对付她吗?” 无忧本来不想说,一想到他是代自己受过,也不好意思隐瞒了。 “我本打算以牙还牙,让她也尝尝那种绝望等死、孤立无援的滋味。 第一步是毁了她的婚事,让她不会有殿下这个靠山,之后便是想办法把她扔进棺材里,让她自生自灭的。 然而,当我发现我和她存在着某种特殊的羁绊后,只能暂缓搁置。” “可要放弃?” “当然不会。此路不通,亦有别路。 私以为她被高看,一是忠烈之后,二是才情了得。 我琢磨着或许可以当众撕开她的假面,毁了她的名望,让她一点一点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今日也算有了意外收获。 加上前些日子我一直在研究她写的诗词,殿下,我以为那些诗词不全是她写的。” “因为那些诗词风格多变?” “殿下也这么觉得?” “要想证明并非她所作,最直接有效的办法是找到出处。 她才名颇盛,这几年怀疑她有帮手的才子才女不在少数,都是无功而返。 据本王所知,禁城司也曾派人暗中调查过她,几乎可以确定,她身边没有高才,没有文人词客。” 两人正交谈着,外面传来了不小的动静。无忧听到喊声,跟元琰示意一眼,向外跑去。 望着被霍隽深抱进来的郡主,无忧满眼紧张,“腿怎么样了?” 霍隽深一脸凝重地回答:“可能错位了,或者骨折了。已经发了信号焰火,救援的人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疼吗?” “还好,不动就不疼,一动就疼。”夏昕雅笑嘻嘻地安慰她。 几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这场雨淋了透,九仓进门时身上还滴着水珠,本想立刻给几个贵人准备热茶驱寒,一垂头便看见地上的黑血。 再看见昏迷不醒的秃和尚,不禁惊呼出声,“这怎么回事?他谁啊?” “图谋不轨的恶徒,殿下在下面。” 无忧简短解释,九仓闻言,立刻转身跑下楼去。 霍隽深一愣,抬脚狠狠踹了秃和尚一脚,“你们也遇到麻烦了?” “放心,殿下已经出手解决了。” 云娇娆听着一连串的变故,眉眼忧虑, “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发生得如此密集……难道刚才是调虎离山? 五哥哥他……我也下去看看吧。” 云娇娆吞下了心中的揣测,转身往地下走去。 夏昕雅以眼神询问,无忧轻轻摇了摇头。 她便无心关怀旁人,抱着茶杯,和霍隽深你一言我一语,慢慢把古树倒塌的始末经过讲给无忧。 不多时,接人的马车来到院外。 无忧把岩洞里的祥瑞羊和鸡跟霍隽深交代一声,便陪着夏昕雅上了马车,云娇娆也紧跟着坐进了马车。 雨势比方才小了许多,马车求稳,跑得不快。 车厢内烧着火盆,云娇娆烤着火,逐渐缓过神来。 她的目光不经意在无忧的肩膀,望着那道暗红,“你肩上这是血?莫非你也受伤了?” 无忧低头看了眼肩膀,随即摇头,“没有,不是,不是我。” 云娇娆抿了抿唇,眼底多了几分探究,“你和五哥哥,很亲近吗?” “当然不是。” 云娇娆心中有疑,暗自思量。 她莫名心虚地瞄了一眼眼皮坠地,昏昏欲睡的夏昕雅,终是没有再追问。 她也淋了雨,此刻有了暖意,疲乏上头,强打起的精神终是撑不住了,很快也有了睡意。 无忧毫无睡意,靠着车厢,默默回想这两日的细节。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了下来,雨也已经停了。 无忧轻轻推了推睡得很香的两个人。 不一会儿,云娇娆先跳下了马车。 无忧扶着夏昕雅小心地下马车,云娇娆在下面接着,一左一右搀着夏昕雅。 没走几步,就遇到了谢贵妃。 “不必行礼了,昕雅丫头怎么样了?腿伤严重吗?” 谢贵妃语带关心,目光温柔略过三个小姑娘,落在夏昕雅的腿上。 “应该没事吧,有点倒霉,被树砸到了。这种天气,娘娘怎么还出来了?” “屋里太闷,本宫喘不过气,恶心难受,才想着出来透透气。” 谢贵妃轻轻顺着胸口,“你皇奶奶已经给你把御医叫来了,快去让御医瞧瞧。” 话音未落,马儿突然一声响亮的嘶鸣,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猛地向前狂奔,谢贵妃被吓了一跳,身形微晃。 刚下过雨的湿地十分光滑,她一个踉跄,踩滑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向后摔去。 无忧离得近,眼疾手快,从后冲过去托住了贵妃的身体,本想拉住她,却不慎踩滑,跟着被带倒在地。 倒地的瞬间,无忧伸着胳膊把谢贵妃护在了怀里,手背重重地砸在地面,疼得无忧呲牙咧嘴。 已到眼前的马儿突然前蹄在空中猛然扬起,无忧心中一惊,万万不敢让谢贵妃在她的眼前出事。 危急时刻,她忍着手疼,翻身把谢贵妃护在怀里,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万幸,那马夫反应迅速,云娇娆也上去帮忙,两人拼尽全力死死抓住了缰绳,马蹄才没有落下。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看着瑟瑟发抖的单薄脊背,夏昕雅心头五味杂陈,忙喊道:“十一,没事了!” 无忧睁开眼睛,翻身滚到一边,大呼一口气,旋即谨慎认错:“娘娘没事吧,臣女失礼了。” “本宫无碍,多亏你救了本宫,你没事吧。” 无忧强装镇定,嘴皮仍在轻颤,“没事没事。娘娘没事就好。” 谢贵妃一抬手,两个宫婢赶忙将她扶起。 众人惊魂未定,身后便传来夏孝帝威严的声音,“怎么回事?” “是臣妾不小心踩滑了,摔了一跤。” “爱妃没事吧。” “没事儿,这孩子救了臣妾。” “别让母后等着了,进帐再说。” 谢贵妃吩咐一声,一个宫女直接把夏昕雅横抱了起来,几人都跟在迎启帝身后慢走。 第94章 太后重赏 此刻三位妃嫔都在梅太后帐内,陪着梅太后打马吊。 听闻夏孝帝来了,迅速起身离桌。 无忧和云娇娆等在帐外,云娇娆看着她染红的绷带,忍不住叹息: “你刚才真是不要命了。” 无忧疼得额头冒汗,紧咬牙关,努力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多亏云姑娘及时控制住了马,多谢了。” 云娇娆本想跟她细说些马的异样,忽想到帐前不是聊天之地,便轻轻摇了摇头, “你也帮过我,举手之劳,应该的。”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都默默呼吸着雨后的清新空气平复着内心波澜。 帐内,御医一番细致询问检查后,确认只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 闻言,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夏昕雅深怕太后教训,赶忙转移话题。 “皇奶奶,让御医给贵妃娘娘也诊治看看吧。适才马儿受惊,冲撞了娘娘,娘娘不慎跌倒,摔了一跤。” 梅太后眉宇间起了怒色, “竟有这事儿?御马监都是干什么吃的?昨日有马乱跑,今日又有马惊了,到底是怎么做事的!” 夏昕雅见转移成功,继续道, “说起来,那马儿本来都停下了,突然似疯了一般,直直冲着贵妃娘娘跑……” 章院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原本正担心触到霉头,摸着脉象,忽然喜上眉梢,大声插嘴道: “恭喜皇上,恭喜太后,贵妃娘娘是喜脉。” 谢贵妃惊地合不拢嘴,梅太后瞬间笑开了,“真的吗?确定?” “臣确定,是喜脉,已有两个月了。” “臣妾还道自己是长胖了,原来是……”谢贵妃难以置信地捂着嘴巴,眼眸湿润。 迎启帝握住她的手,“爱妃辛苦了。” 李淑妃、云德妃、萧贤妃均脸色一僵,旋即挤出笑来,起身行礼恭贺: “妾身恭喜皇上,恭喜太后,恭喜贵妃娘娘。” “哀家就道皇上是个有福的,天佑皇上,天佑大夏啊。” 梅太后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她这个外甥女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子嗣。 没子嗣,再多的恩宠都是镜中花水中月,看不见未来。 这安胎药喝了一年又一年,终于落定,梅太后激动到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谢贵妃喜不自胜,略显傻气地摩挲着肚子,想到方才,又惊又怕, “想起来真是后怕,多亏了那孩子拼命护着我。万一……臣妾要抱憾一生了。” “卿儿这是何意?” “皇奶奶,是十一在娘娘快摔倒时从背后抱住了娘娘,眼见着马要踢人,还把翻身把娘娘护在怀里,手伤还给崩裂了。” 夏昕雅赶忙道。 “她人呢?” “在帐外恭候。” “宣。” 无忧刚进帐,还来不及行礼,梅太后便走前过去拉住她完好的右手。 “好孩子,你是个福星。护住贵妃是大大的功劳,哀家出门从简,没准备什么东西。” 梅太后说着,解下了腰间的血玉,“这只玉佩,跟了哀家几十载,寄托着哀家半生之思,今日便给你了。” “臣女何德何能,不敢……” 谢贵妃笑着打断她,“好丫头,快收起来,这可是过了这村没这庙的重赏。 万一坏了姨母的兴致,你哭都没得哭!” 无忧从善如流,利落行礼:“谢太后恩典,谢贵妃娘娘提点。” 梅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真是个傻的,这绷带都浸红了也不吭声,章生,一会儿记得给这孩子也好生瞧瞧。” “是。” 章院首是御医之首,平素只给极重要的皇族诊治。迎启帝若有所思,眼中含笑地看向无忧。 “儿子记得父皇赐给母后此玉佩,是感念母后为我大夏劳苦一生,儿子犹记得父皇当时说,来日见此玉可满足母后一个愿望。 丫头,你救护贵妃有大功,母后给了你这至臻之物,朕也找不到更好的了,那朕今日便效仿父皇。 日后你有什么想要的,朕也可满足你一个愿望。” 话一出,帐内俱惊,一赏重过一赏,看向无忧的眼神都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无忧识趣谢恩,“臣女谢主隆恩。” 萧贤妃心中百般滋味,手中的帕子都要捏烂了,忍了又忍,仍忍不住说: “太后和皇上当真是疼极了贵妃姐姐,这样大的赏赐了,护国将军还朝也不过如此了。” 李淑妃淡淡笑着,“妹妹还别酸,贵妃姐姐都说了,是这孩子舍命相护,咱们此刻才能庆贺这皇嗣之喜。 母后和皇上重赏,亦在情理之中。 只是听郡主方才所言,这好端端的,怎么会惊了马还冲着贵妃姐姐跑呢?” 夏昕雅刚想接话,接收到无忧眼神中的严肃,瞬间也反应过来此事或许没那么简单。 事关皇嗣,她摸着下巴也不敢随意接话了。 激荡的情绪过去,谢贵妃也察觉出不妥,“臣妾只是出去透透气,这一想,委实是有蹊跷之处。” 梅太后心中一沉,眼睛下意识环顾了一圈。迎启帝敛起笑容,“可有去查?” 掌印太监立即跪下,“奴婢该死,只顾着贵妃娘娘安好,奴婢这就去查。” 谢贵妃对迎启帝感激一笑,余光扫到无忧, “皇上,这孩子的手啊,也是磨难重重了,不如让她下去包扎吧。” “去吧。章生,你一起去。” “是。” “臣女告退。” 无忧在郡主帐内包扎了伤口,章院首细细叮嘱了她方方面面。 她默默点头,救贵妃是没得选,意外得了那么大的赏赐,一下又把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 待御医包扎完,她想了想,趁着郡主没回来,赶紧往回走。 无忧一进帐,就被孟姨娘推着去见人。她无奈归无奈,也知道东宫礼在孟姨娘眼里是不可拒绝的,只得多走一趟。 东宫礼本已告假,得知喜讯,休息了几日,实在坐不住,拄着拐杖也要坚持去行宫问清楚。 不料路遇大雨,在茶摊避雨耽搁了不少时间。烦闷时,偶遇轮值的旧友,言谈间,听说是晋王给无忧包扎的伤口,又惊又喜。 那晋王是何许人也,不近人情,不近女色,阎王没他懂礼,菩萨没他无情,是兼具二象性的冰块木头。 关键还是唯一能跟正宫嫡子叫板的三珠亲王。 能让他亲自给包扎,那是何等的排面。东宫礼不知具体,仅是想象已心花怒放,合不拢嘴。 到了行宫,一路都有同僚向他祝贺,夸他教孩有方。 好久没有过这样的热情,东宫礼瘸着腿都觉得走路轻快许多。 第95章 试探 东宫若初听到消息,急急赶到围场入口,“祖父,这种天气,您怎么来了?” “十一娘呢?” 若初心中微沉,仍莞尔笑着,“十一娘昨夜没回来,她进山狩猎了。” “皇上准她进山了?”东宫礼十分惊讶,很少有女儿家能有机会进山的。 “是,可能要等到晚才能……她在那儿,十一娘来了。”若初指着远远走来的人。 东宫礼拄着拐杖迎上,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头第一次细细打量起这个孙女,面色稍显凝重,小娃儿垂着头,他捕捉不到太多情绪。 “你和五皇子认识?” “几面之缘。” “可曾说过话?” 她蹙了蹙眉,抬眼看见祖父欣喜好奇的眼神,只觉失望,“晋王殿下和郡主说过,我不敢插嘴。” 矍铄的老眼里火苗黯淡了几分,“也是,他们皇家子弟,岂有你说话的份。 谨言慎行是对的。你虽然出了大风头,还是要安分守己,切莫惹事。” “是。” “你手怎么了?这是晋王给你包扎的?” 听着他有意的试探,无忧眼底的冷意更深了,“是御医包的。” 东宫礼难掩失望,“难得有在御前行走的机会,你凡事要把握尺寸……” “这话您已经说过了,我记着了,若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也不等东宫礼回复,转身就走。 东宫若初怔了怔,“祖父……” “你也回去吧。估计狩猎太累了。” 三人提前归来,云娇娆走前也把猎物送给了霍隽深。 傍晚归来,小侯爷献上猎物,以五数之差,屈居第三,比第二名少了一只兔子,分得黄金五十两。 消息传来,气得夏昕雅差点掀了桌子,“早知道不吃那两只兔子了!” 幸而,岩洞里的羊和鸡没有被偷走,也没人拿出黄绸条试图混淆,祥瑞羊被顺利认出。 夏昕雅如愿拿到了天子赏,夏孝帝如她所愿,直接许了一匹汗血宝马。 看得霍隽深都眼馋万分。 好消息不断,无忧静静等着老秃驴的消息,却迟迟没有送来。 殊不知,元琰打猎一回来就被李淑妃叫了去。 “你对十一娘怎么看?” 元琰以退为进,“母妃这是什么意思?” “那丫头今儿救了贵妃,得了太后贴身佩戴的血玉。” “儿臣听说了。” “明明在长宁观搓磨了十多年,可为人淡定自若,不卑不亢。 看那谈吐神态,倒也不比世家精细教养出来的闺秀差。 宣国公府怕是野心颇大了,这般体面从容的孩子还要找四个嬷嬷教导,这是想把她顶到天上去啊。” 元琰知道母妃完全想错了,也不做解释,插科打诨道:“母妃这一通夸,您这是要认干女儿?” “胡闹,我有你姐姐,认什么干女儿? 还不是看你对她似有不同,才细细观察了些。” “不过是耍个小聪明在御前出了风头,又机缘巧合救了贵妃,哪里就值得母妃高看了。” “是她耍小聪明,还是你帮她耍小聪明?” “你老娘也是在人精堆里混了半辈子了,要是这点猫腻儿都看不出来,那真是白活了!” 李淑妃一个母亲早亡不被重视的女儿,能扫平家中一切阻拦,踩着继室疼爱的亲女儿嫁入王府,后成为四妃之一,自有她的骄傲。 元琰深怕李淑妃就此盯上无忧,“母妃不必多想,儿子那是受了华宁和福生的拜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仅此而已。儿子与那丫头并不熟悉。” 难得看到儿子这般沉不住气,李淑妃反而气笑了,“那你想不想和她熟悉?” “她太小了。” 李淑妃不给儿子回避的机会,“不小了,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元琰故意曲解她话中的意思,一本正经装傻道:“原来母妃是想当红娘了? 那您可想仔细了,第一,她手上八成留疤。第二,她才从长宁观归来不久,所学所擅肯定和深闺养出的闺秀有所不同。 您要有意给她牵线当红娘,可千万打听清楚了,别落个对方埋怨。” 全然绝情的回答,浇灭了李淑妃滋生的那点子直觉,“儿子,这没别人,你跟娘亲说说,你是不是对女人有偏见? 还是有什么毛病,不要怕丢脸,咱不能讳疾忌医啊!” “这又说哪去了?母妃,孩儿这两日真的累了,先回帐休息了啊。” “你……这孩子……”又一次铩羽而归,李淑妃无奈地叹了口气。 无忧以手伤为由,躲在帐中,除非召见,坚决不凑热闹。为了让李悠然一并难受,她故意没有用止疼药,生生硬挺着。 手伤疼痛难忍,她需要转移注意力,继续研究这些诗词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东宫若初偶尔会出去,每次回来都能带回来一些闲话,关于她的酸言酸语。 梅太后和夏孝帝先后给重赏,一石惊起千层浪,不必出门,也想得出关于她的议论有多汹涌。她无意争辩,只盼着熬过这两日,顺利结束。 第一个找上门的是李悠然。 天色渐沉,一弯皎月高悬于空,洒下柔和的光辉。 看着来人的背影,无忧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长幸郡主踏月而来,有何指教?” “你的手?听说伤的很重。” “没想到长幸郡主如此关心我。” 不理会她毫不掩饰的阴阳怪气,李悠然尽量平和道:“伤口反复撕裂,会留疤的。伤好之前,你还是别出风头,多多休息吧。” “更没想到在长幸郡主的眼里,危急关头救护贵妃是出风头。” 李悠然脸色苍白,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柔弱,“你何必这般咄咄逼人?我知道,你因为夏昕雅对我颇有微词。 我承认我有时候对那丫头说话重了,但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没有敌意。我是来探病的。” 无忧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想跟她虚与委蛇。 “那你走错门了,我没病。” “这个止疼膏的效果不错,你可以试试。” “止疼膏?”无忧噗嗤笑出声,“天气微凉,郡主这满头大汗的,莫不是哪里难受,疼得厉害?” “我最近身子虚,虚汗多,御医说没事。” 无忧讥讽一笑,拖着长音“哦”了一声。 第96章 撕破假面 李悠然感受着她不加掩饰的戏谑奚落,只觉得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不甘心也不想认输,“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 “你说,我听着。” “你在长宁观,可听说过逆天改命之类的事?” 无忧挑了挑眉,不动声色等她出招,“听过如何?没听过又如何?” 觑着她不变的表情,李悠然心头更加烦躁。 本来她并不把无忧放在眼里,不过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晦气丫头,不过是个攀附草包郡主的狗腿子,不足挂齿。 是那一手好射术让她有些吓到,加上了两人冥冥中扯不断的渊源,她才不好随意处置。打不得,动不得,母亲那边也迟迟没得到老和尚的回信。 手上的疼又让她时时刻刻都饱受折磨,这才想到先求和。 偏这死丫头总端着不卑不亢不悲不喜的谱儿,忒能装了。几番试探,竟是看不清摸不透这死丫头在想什么! “你不用跟我装腔作势,本郡主知道,你日子过得艰难,需要攀附夏昕雅。你因她对我有敌意,要表忠心,我可以理解。” “然后呢?” “只要你不当绊脚石,我答应保你衣食无忧,过上真正大小姐的生活,如何?” 无忧眼眸如刀,浸着三分冷厉七分恼火,“这就是你的开诚布公?” 这个瞬间,李悠然才正视眼前人难掩的怒意。 这种想要用眼神杀人的愤怒若只因为夏昕雅,未免有些太强烈了。相识以来的画面自脑中速速滑过,李悠然得出了她最不想得到的结论。 袖中的五指收拢攥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不露怯,“你都知道了,是吧?” “我应该知道什么?” 李悠然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七娘子的死不是我能控制的。” 无忧抿唇不语,她继续道,“你们是很可怜,可是我也一样没得选。我其实也是被母亲操控的受害者呀! 无端背负着一条人命,知道自己的命是借来的,你以为我心里不难受吗? 可我能怎么办呢?我能改变母亲的决定吗?”李悠然泫然欲泣,看起来极为痛苦。 “无端?你真觉得自己无辜还是直到现在都在想招骗我?” “我当然是无辜的!我当时只有九岁,我根本就不清楚母亲在做什么!换你是我,母亲坚持如此,一个病秧子如何阻拦抵挡?” 无忧不为所动,眼中的不屑都要溢出来了,“你可真够虚伪的。” “换我是你,即使当下做不到,事后也会尽我所能想办法补偿。 你们家有点长明灯的习惯吧,你既然知道七娘子为你而死,可想过给她点一盏长明灯?可想过去照顾抚恤她的家人?” “我…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如何敢明面去做?” “行,对死者不敢缅怀,那你可对另一个受害者,我,又做过些什么呢?” 李悠然一愣,听她终于承认,反而慌了,“你在长宁观,本不自由,我就算想补偿也没机会啊。” “那我离开长宁观,想买华服的时候,你又为何设局刁难我?” “我没有!”李悠然脑筋飞转,“那是个误会,我的本意是待你选中合适的,把华服送给你的。” “是吗?那小二可是口口声声问我不买吗?还有藏在看客里的那几个,每一个都在给我难堪,都是你的安排吧!敢做不敢认吗?” “不是的,你真的想多了。” “不怕告诉你,我还真想过你会不会是无辜的!可你一次又一次证明了,你不无辜。你坏得很! 明知有人因你而死,你什么都没做,心安理得当个获利者! 不,你做了,你以不祥做文章,暗示晋王殿下是七娘子该死,甚至屡屡给我下绊子。 李悠然,你到底有多厚的脸皮,心肠多坏,才能对着我喊出你无辜这番话? 把一切都推到爱你如命的母亲身上,你真是比我想的还要恶心卑劣。” “你没有证据不要血口喷人!” “是你别太嚣张!你身上的秘密何止借命这一桩,你的才名因何而来,那些诗词从何而来,你清楚我也清楚!” “你……”李悠然眼眸骤然瞪大,“我看你是得了癔症,不是我写的,难道是你写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切莫忘了咱们俩的特别羁绊,你的所作所为,骗得了旁人,瞒不住我的!” “…你别装神弄鬼的,你吓不到我的。” “哈哈哈,偷来的东西,总是要还的。” “你疯了!你完全疯了!我就不该来!” 李悠然不知道无忧到底知道了多少,害怕失控,害怕露馅,几乎是落荒而逃。 无忧仰天看了一会儿,待瞧不见李悠然走远了,才淡淡转身,看向住帐,“云姑娘,还不出来吗?” 云娇娆从帐后走出,对她的敏锐见怪不怪了,“东宫姑娘好大的威风,竟连长幸郡主都不放眼里?” “找我有事?” “实不相瞒,我是跟着李悠然来的。我失身的这笔账,她是最大的得利者。我没有线索,只能盯紧她。没想到…你和李悠然,也有仇?” “你不都听到了吗?” “好得很,那我们算是有了共同的敌人。你方才说,你和她有特殊羁绊?” “我的一个朋友,因她而死。我也因她受苦颇多。” “你还说那些诗词不是她写的吗?” “只是诈她一下,并没有证据。” “我初来时,曾找人收集过她的诗词,我不懂这些,没看出什么不妥。等回去后,我差人给你送去。” “多谢。” “你…”无忧望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真没事了吗?” “我…”云娇娆苦涩一笑,“我应该告诉你我没事,可是…我这个样子如何骗得了你? 你知道吗?我闭上眼睛,都是那日醒来时的画面…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感觉到有人靠近,就如惊弓之鸟。 我甚至不敢躺下,不敢闭眼,不敢自己呆着…我不知道怎么跟姑姑开口,又怕被看出端倪… 幸而姑姑因为贵妃娘娘怀孕,心不在焉的,否则…十一娘,我真怕自己装不下去了。” 在真正的痛楚面前,言语十分无力,无忧经历过陷入绝境的恐慌害怕,感同身受,却不知该如何劝慰她。有些路,注定只能自己熬过去。 “如果你想哭,我可以把肩膀借你靠。” “哭有什么用,事已至此,万般皆是命,我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云娇娆凄惨一笑。 “倘若说出来能让你舒服些,我愿意听。你放心,我嘴很严的。” 云娇娆咬着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罢了,你好好养伤吧。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第97章 荣归 无忧还未下车就感觉到了街上气氛的变化,马车刚拐入这条街,外面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她轻轻掀开帘子,不远处果然乌泱泱一堆丫鬟婆子笑意盈盈地恭候着。 孟姨娘探头望了望,嘴角不由上扬,难掩激动,“娘子,您瞧这阵仗排面,都是来接您的。” 东宫若初也莞尔笑道,“无忧此番立了大功,给家里挣足了面子,应当如是。” “来了来了!” 伴着阵阵兴奋的呼喊声,马车缓缓停下。 她一露面,就有小厮主动趴在地上,等她踩背。 几个嬷嬷伸着手争先恐后地想要搀扶无忧,个个喜逐颜开。 无忧弯腰出来,站定在马车上,抬头望着这个孟姨娘提了无数次的牌匾。 匾额之上,是太祖皇帝的御笔朱砂,只以书法看,太祖皇帝的字实在算不得好看。 可好看与否又有谁在意,这匾额就是最大的门面,彰显着国公府的底蕴。 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那两座威风八面的石狮子上。 论雕工,比不上新贵府邸前栩栩如生的精刻,略显粗犷。可这没有过多修饰的古朴雕刻,自有一股老派深厚的庄严。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周围人的心弦,众人见她抬头望,无不屏息以待,无人敢催。 她缓步走下,“为什么放鞭炮?” “老太君说,给姐儿接风,要听个响才吉利。” 若是她回府那日有这样的待遇,那才算接风。出去不过八日,接哪门子的风,不过是炫耀给左邻右舍看而已。 嬷嬷们见她面上无喜色,赶紧说些让她高兴的事,“十一娘累了吧,老太君已经让人把姐儿的东西都搬到芳菲园了。” “芳菲园是咱府上风景最美的院子!” “老爷亲自在大堂等您归来。” “二爷三爷五爷都来给您接风了!” 无忧被簇拥着,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说着高兴事哄她开心,默契地给她空出一些空间,不至于碰到她受伤的手。 若初默默地跟在后面,她还是第一次在国公府被这样无视。 孟姨娘喜气洋洋地跟着走,回头见若初似有落寞,怕她多想,欲扶着她走。 若初笑着摇了摇头,默默挺直了脊背。 芳菲园曾是老太君唯一的掌上明珠四姐儿的住处。 那还是太宗朝时的事情,那一年四姐儿被太宗皇帝指给太子为正妃,也将国公府的辉煌荣耀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处。 自四娘子入主东宫,园子便被锁了起来,已经二十多年不曾有人入住。 自仁明太子薨逝,国公府的恩宠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让她搬进去芳菲园,对她的看重和期待不言而喻。 在大家族混饭吃的下人最会见风使舵,对她的态度也都热络恭敬到了极致。 一路走来,各种行礼回避,无忧从未受过如此礼遇。 一家老小都在屋里,连东宫礼都来了。 两老端坐正前方,看到十一娘踏入小院,有些放松的躯干坐直了一些。 男人坐一侧,各房媳妇坐一侧,各房的姐儿都在里间候着,乌压压一堆人,搞得像三堂会审。 无忧舟车劳顿,一路颠簸,腰疼手疼。 扫了眼意料之中的大阵仗,无恐无喜,默默祈祷训话赶紧结束。 “十一娘见过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三叔三婶、四婶、小叔小婶。” 无忧声音不大,浅浅福下身子行礼,便垂着眼眸站定,伤手压在外面放在腹前,看似恭敬地等着训话。 她脊背挺直,不见半分瑟缩,俨然是最端庄的大家闺秀。 东宫礼到底是被太宗托孤做过顾命大臣的人,几十载的官场沉浮,不怒自庄,自带威严。 行宫之行,东宫无忧大放异彩,他虽未亲眼瞧见,可逢人便听夸赞,连太后都褒赏他孙女是个聪明的好苗子,称赞他宣国公府教女有方。 这些突如其来的赞赏无异于平地惊雷,老太婆找了四个嬷嬷教她规矩,他略有耳闻。 在家众人嫌,出门成英雄? 他难以置信,又受之有愧,他有太多想问的,又不知从哪儿说起。 那日感觉到这孩子对他看似柔顺,实则不冷不热的疏远态度,又觉胸口发闷。 她救了贵妃,得了重赏!如此大的功劳,她竟是不言不语,分毫不漏,竟比他这个端了一辈子的老臣还沉得住气。 其间疏离,东宫礼又如何不懂。 一时无人说话,长辈的威压让几个做媳妇的都坐立不安。 东宫思玄这个亲爹瞄着自个亲爹愈发凝重的脸色,先开口挑错,“说话有气无力的,这才晌午,怎么瞧着就萎靡不振了?” “累的。” “你说……”东宫思玄刚一开口,便被看不下去的老太君打断。 “你这孩子,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没觉得累呢,你一个小丫头知道什么是累?”老太君轻斥了几句,又堆着笑转向东宫礼,“老爷,这孩子的规矩还在教,您担着。” 东宫礼没有挑礼,目光如炬地盯着无忧,“回来的时候,怎么没说你同小侯爷和郡主一道读书?” “没人问。” 皱纹满布的老脸略显不自在,也看出了无忧是诚心维持这个挑不出毛病又要气人的调性,只能自己找话问下去,“太后真把那块从不离身的凤凰玉佩赏给了你?” “赏了玉佩,不知是否是祖父所说。”无忧一直保持着爱搭不理的淡然慵懒样,不凉不热的语调听得满堂微微冒火。 老太君忙追问,“给你的可是通体血红的一块玉?” “好像是。” 老太君这般发问是想趁机炫耀她和太后相熟,被无忧的回答淡淡泼了冷水,十分不悦。“什么叫好像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无忧言简意赅,“孙女没用过多少好东西,也没见过贵物,万一认错了,岂不是闹笑话?” 这么重要的事,东宫礼早就打听清楚了。老夫妇俩本就是明知故问,意在给小辈们看看他们与太后的交情,也意在强调玉佩的重要性。 都看出无忧不会配合了,互相使了个眼色,东宫礼敛起不悦,尽力挤出一个还算慈爱的笑容,“应该是了,太后随身带着的只有那块玉佩。玉佩呢?” 第98章 迟来的关爱 “珍贵之物,不敢随身携带。” 东宫礼扫了一眼微微露出失望神情的几个儿媳,挤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做得好,那玉佩是太后挚爱之物,此间的分量,你可明白?” “明白。” 东宫思玄终于找到了机会插嘴,双眼放光,“爹,儿子听说那玉佩其实有两块,另一块在长公主的手里,是这样吗?” 五房媳妇安氏到底进门时间不长,瓜在面前,嘴快憋不住,“真的假的?那太后是有意撮……” 无忧突然抬眼,冷冷地打断了她,“太后没这个意思。” 虽知道这丫头臭石头一般的脾性,冷不丁当众被小辈打断呛话,安氏仍觉得下不来台。 扭头见重规矩的老太君都无话,她也不好发作,委屈巴巴地嘟起嘴巴。 东宫思玄不甘心地追问一句,“你怎么知道?” 老太君抬起拐杖往地上一跺,“糊涂!福佑侯就比十一娘长一岁,成亲之事早着呢。 退一步,这种事情,太后便是有意,一日无旨意,身为女方便不能上赶着一头热。 你这个当爹的也是忒不像话了,见识还不如个孩子。” 东宫思玄想要长脸又落了个没脸,不爽地舔了舔嘴皮,“儿子一时糊涂。” 东宫礼没放过无忧方才眼中一闪而逝的冰冷锋利,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此番你虽露了脸,追究细节多有鲁莽,以后行事还需谨慎。 你毕竟是我东宫氏的长房嫡女,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东宫氏。” “是。” 东宫礼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她缠着纱布的手上,“你这个手,听说太后让章院首亲自给你瞧了?” “是。” 能用一个字回答,绝不说两个字,满屋人都对她这简洁干练的回答无所适从。 本有一肚子的好奇,也都不想问不敢问了,就怕她当众不给脸,自个丢人。 东宫思玄也不禁佩服起老爹,对着这张冷脸竟还能继续问下去。 “章院首怎么说?” 无忧知道他担心什么,不兜圈子直接说:“大概会留疤。” 老太君蹙了蹙眉,“伤口大吗?” 无忧抬手比出了一个尺寸,老太君眼中的光明显黯淡了五分。 安氏抓到机会,“那完了,这也太长了,还在手背,根本遮不住的。” 老太君瞪了安氏一眼,“什么完不完的!老爷面前哪有你讲话的份儿?事在人为,太后都说十一娘是福星。你完了,她也好得很!” 出门前还是晦气煞星,不过几日,成了福星,人间荒诞不过如此。无忧默默听着这出大戏,问就答,一句不多说。 “不过祖母也得说你一句,要强归要强,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风头是一时的,真了留疤,要跟你一世的。这影响的不是你一个人,是一家子。” 东宫礼恐这无忧听多了数落,更加离心,忙道,“说这些都晚了,我知道你们女人家总有些妙方偏方,都不要藏私。 十一娘这手如今是家中一等的大事,有什么不留疤的好招妙招都要告诉她。谁献了有用的法子,老爷我有重赏。” 众儿媳起立福身领命,“是。” 老太君跟着表明态度,叮嘱着,“老爷的命令你们都听到了,有一线希望,都得尽力。” 这种场合,南荣氏当然不能错过,麻溜站了出来,“父亲母亲请放心,都是一家人,儿媳们自当尽心帮着长嫂给十一娘想办法子。 十一娘,御医可有告诉你日常有何忌讳忌口吗?” 无忧似笑非笑地深深扫了她一眼,慢慢复述,“伤口不可沾水,多休息,清淡饮食,不可吃鱼虾等生鲜之物。” 南荣氏心中松了口气,她想争脸不能不问,奈何两人出行前才闹得不愉快,问的时候自己也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三婶记着了,母亲,从今儿起,给十一娘的吃食我让厨房单独给她做,一定帮她好好养伤。” 老太君点了点头,“交给你了。” 东宫礼也不想继续这憋屈的一头热问话了,“行了,你们妇道人家说话吧,男人都跟我去书房。” 路过无忧身边的时候,大掌拍着她的胳膊叮嘱道,“玉佩要收好。” 东宫思玄扬眉吐气地跟着老爹,本想学着老爹叮嘱一句,对上无忧冷淡至极的眼神,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男人们一走,低压的气氛瞬间散了,在里间的几个姑娘也走了出来。 一直沉默的卢氏上前一步,关切地拉住女儿的胳膊,“御医可说多久换一次药?都开了什么药?” 没人问她疼不疼怕不怕,所有人的重点都是不能留疤,连她的母亲父亲关心她日后的行情胜过她。 无忧不动声色挣开了她的手,卢氏面皮薄,一下红了脸。 谢氏若有所思地瞧着母女二人的拉扯,搂了下嫂子的肩膀,“十一娘,你别嫌婶子啰嗦,具体什么情况,我们总得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南荣氏也笑着关切,“是啊,你这手需要人伺候,房中丫鬟够不够用,婶子再给你添几个机灵的?” 就一个九岁的丫鬟,还问她够不够用,无忧忍着不翻白眼。 南荣氏本也不需要十一娘回答,径直说:“母亲,我寻思再给十一娘拨两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加三个护院婆子,您瞧呢?” 老太君端着茶碗,默默观察着房中一切,“你做主就是。” “别了吧,三婶,我院子不大,用不到那么多人的。” 卢氏怔怔地望着她,想要劝阻,又怕闹个没脸。 五房安氏挤眉弄眼地啧了声,“十一娘还不知道呢,母亲已经差人把你的东西都搬到芳菲园了。” 南荣氏笑着补充道,“原先是你回来的急,院子没收拾出来,才让你在秋院委屈凑合。芳菲园可宽敞,多些人手是要的。” 说完,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虚空指了指,“你们这些跟着伺候的婆子丫鬟,也要有眼力见,姐儿的手不能累,谁要敢累着亏着姐儿,责罚都是轻的。” 再回头,“以后这些杂事都交给三婶,你只需好生休息,好生养手。” “谢谢三婶,奶奶,其他丫鬟倒还好,我想要孟姨娘继续陪着我。” 孟姨娘没资格进厅堂,正站在廊下,听到小姑娘开口,手中的帕子都吓得拿不住了,心脏砰砰直跳。 第99章 如愿 身为小辈要别房的姨娘,没这个先例,更不合规矩。话一出,气氛果真瞬间冷了。 卢氏脸上的红刚消散,瞬间抹了白,眼神发直地盯着十一娘,无法动弹。 若初不知何时已经挪到老太君的身边,柔声细语地劝着,“奶奶,孟姨娘从小照顾十一妹妹,最知她的喜好习惯了。 如今妹妹手伤得重,有孟姨娘在身边陪着照顾,您也能放心呀。” 众人这才看到若初也在房中,谢氏反应过来,立刻跟着女儿说,“母亲,初哥所言在理,只论用心,都能做到。 可养伤最要紧的是十一娘要有个好心情,您就依了她吧。” 老太君微微点了下头,南荣氏见状,便双手一拍,“行,不等母亲发话了,今儿三婶给你做这个主!让孟姨娘跟着你,照顾你的手。好不好?” “多谢三婶,祖母,我可以回屋了吗?” 一日种种,全不在预计内,老太君也乏了,摆了摆手,“去吧,你们也都走吧。” 无忧走出门,就看到捂着嘴巴激动落泪的孟姨娘,她伸出手,孟姨娘顾着规矩,不敢上前。 “我们回屋。” 无忧走过去,挽起她的胳膊,孟姨娘还要抽离。无忧拽着不准,她顾念着她的手伤,只得半推半就跟着走了。 安氏望着两人的背影,一言难尽地啧啧摇头。 “要说咱们家这个十一娘啊,可真是个怪人。对谁都冷冷淡淡的,就跟孟姨娘热乎的倒像是一对母女。 即使是自己生的女儿,有嫡母在,也没有敢这样亲近姨娘的吧。” 周氏想着自己的儿子,帮着维护两句,“自小照顾的情谊,当然非旁人可比。” “大嫂此言差矣,真说起来,家里的哥儿姐儿,哪个不是下人照顾的。 都像她这般亲疏不分,我们这些母亲都不要当了啊。”南荣氏看到十一娘得意已然不爽,再看孟氏忸怩作态,肺都要气炸了。 一时上头,恨铁不成钢地望向卢氏,“二嫂,我知道你是个菩萨性子,不争不抢,但是你真的要好好给十一娘立立规矩了。 她再这样,家里的伦常体统都要被她搞乱了,咱国公府也要遭人耻笑的。” “一个商户女教世家女给嫡女立规矩,还能有比这个更没规矩更可笑的吗?” 南荣氏脸色一僵,回头发现说话的是若初,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嘴皮颤抖半天却说不出话。 她是商贾家的大小姐,出身不体面,但这些没有她娘家源源不断的贴补,国公府哪里能维持这般的体面。 可是她也没法驳斥若初。 一则若初素来得老太君钟爱。 二则,四房早就搬到了隔壁,吃穿用度并不走家里的账,几乎没用过她的贴补。 三则,她的出身在这些世家高门看来就是不体面,嚷破天也只会更招人嫌弃商户女没有自知,徒增笑柄。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她三婶,你别气啊,小孩说话不过脑子!她不是那个意思。”谢氏边说便假意捶打了若初几下,一看就没使劲儿。 “女儿说错了吗?不是都喜欢拿规矩压人吗?二婶是一品太傅相爷的嫡女,她的礼仪规矩,几乎完整复刻了女德女戒的所有教导,这样的活教材也要被当众挑剔规矩吗? 孟姨娘陪伴十一妹妹吃苦受累十三年,十一娘若是连她的死活都不顾,那成什么人了? 守规矩要被说,不守规矩还要被说!我真纳了闷了,到底什么是规矩?规矩不是让人泯灭人性的吧!” “还不闭嘴!”谢氏气得嘴唇发白,拽着她的手就走。 众人皆目瞪口呆,安氏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手指颤抖地指了指。 “我的天哪,这还是我们认识的初姐儿吗?要不说学好难学坏容易,这才几天啊,连若初都……” “行了行了,老太君要休息,都散了吧。”燕嬷嬷适时出声提醒,安氏也只能戛然而止。 众人散去,三房南荣氏留了下来。老太君靠在太师椅里,眼上蒙着热帕子。她悄悄走过去,娴熟地按着穴位,给老太君捏肩膀。 老太君主动安抚她,“若初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还小,容易感情用事。” “是媳妇儿忘形逾矩了,不该当众那样说二嫂。到底是我出身不高,娇娘明白,其实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南荣氏的声音似有哽咽。 “你当众指责卢氏确实不该,但你的辛苦。大家都看在眼里。”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余晓得你受委屈了,你的委屈,母亲懂。” 南荣氏摇了摇头,强颜欢笑道:“儿媳不委屈,娇娘有自知之明,若没有母亲庇护疼爱,更要被人看轻的。” “唉……”老太君长叹息一声,脸上难得流露出深深的无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母亲似有心事。” 老太君沉思片刻,拿定主意,“让那四个嬷嬷撤了吧。” 南荣氏略有疑惑,“不教了?” 老太君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教啥呀?老爷面前,饶是你们几个,都多有惊惧,你今日可瞧见那丫头有惧色?” 南荣氏捏肩的手顿了顿,“府中上下都知道,十一娘确是个胆大泼辣的。” “她是厉害,气性还不小,小小年纪竟敢故意装疯卖傻耍咱们呢。” 老太君双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奈又哭笑不得。她这辈子阅人无数,要是此时还看不出无忧是故作粗鲁,故意气人,也就白活了一辈子。 “那母亲也随了她愚弄长辈,不追究了?” “罢了,结果是好的。也是老天垂怜,没让她长成个真粗鲁的,能在御前处变不惊,真是祖宗保佑,家族大幸。 终究是家里亏欠她,关起门来,让她闹一闹出个气也没啥。你也莫要揪着不放了。” 气恼归气恼,无忧到底给国公府争了脸,看到她如此体面淡定,老太君发自内心的庆幸着。 “十一娘有出息,娇娘也跟着高兴。儿媳是担心……”南荣氏觑着老太君的脸色,欲言又止。 “你到底在怕什么?” “您方才瞧见了吗?二嫂去拉她,她竟挣脱了。儿媳只怕,十一娘心气高了,跟家中不亲近,看不上家里了。” 第100章 长辈的算计 “她敢!她这才哪跟哪儿,更大的恩宠老身见得多了!” 老太君一把扯下帕子,直接戳破南荣氏的小心思,“余知道,你们俩有些龃龉。 可你也不想想,你一个执掌中馈的长辈,她不过就是个小孩儿,哪里就犯得着跟她较劲了?” “儿媳不敢,儿媳也是……是怕她心中存着怨气,养不熟。” “养不熟也要养!她有怨气正常,你去山上呆十年,你也窝着气。都是人之常情,无需抓着这个挑唆! 重要的是以后,是未来! 如今是她在御前得了脸,得了太后的重赏,家里这一个个的,哪个做到了? 人啊,不能活在过去,是时候让她感受到家的温暖,谁才是真正的家人了!” 南荣氏知大势已变,嘴角苦涩地抿了抿,立刻跪下,“都是儿媳犯蠢,是儿媳糊涂了。” 老太君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听进去了,把她拽起来,“你看她对孟姨娘,说明这孩子还是重情的。 这事说到底是怪老二家的,这一家老小人太多,她不在余跟前,余想不起她。 可他们自个的嫡女,何以如此疏忽?传出去,我们全家都要被耻笑的。” 话一天一变,当初说无需多接济的是老太君,如今装出慈悲无辜模样的也是她。 南荣氏默默听训,老太君闭上眼睛靠回椅背,“风水轮流转,聪明人要懂得借势。 那孩子若是命中带着富贵,你眼红才是把自己的路走窄了,你应当高兴。 眼下是人家得势,大丈夫尚能屈能伸,想想自家姐儿缺什么,眼光要放长远些。” 南荣氏心领神会,“母亲赐教,媳妇谨记了。” “宫宴啊,就是指向标,接下来的赏菊赏梅,哪怕明年开春,都少不了她的。 你不为自己考虑,总要替小十二琢磨琢磨吧。一个屋檐下住着的,哪有什么真过不去的坎儿!” 南荣氏这才彻底醒悟,眼含热泪,“是儿媳被猪油蒙了心,多谢母亲教诲。” “好啦,一大早张罗到现在,也累了一天了,去休息吧。” 南荣氏一回到院子,立刻差人把女儿找来。 她靠在贵妃榻上,一个丫鬟给她揉肩,一个给她捏腿。 方灌下一杯茶,漂亮女儿便翩翩而至。未见其人,先听其人,“听说东宫若初当众让娘下不来台了?” “那个死丫头肯定是为了巴结二房那个天杀的。我看她是彻底不藏了,亏得母亲经常夸她,女儿明天就帮母亲报仇。我骂不死她!” “不可!” 南荣氏气归气,如今也无暇顾及这些了。她心中门清儿,老太君特意提点她,何尝不是为了帮东宫若初。 “母亲!她都那样骑在你头上了……” 既高兴自家女儿的孝心,南荣氏也苦恼于芷妍还是个拎不清的孩子。 她拉住女儿的柔嫩小手,“你记得,笑到最后才是赢家,口舌之争没有意义。 不管是八娘,还是那个十一,你不要同她们争吵。那两个都是嘴里长牙的,你讨不到便宜的。 八娘今日这般倒是点醒了我,你一定要嫁一个好夫婿。琴棋书画,尤其是琴,还要多练。” “练练练,女儿都弹出花了,也没人看啊。”她十分无奈,没好气地抱怨道。 南荣氏望着女儿这张国色将成的倾城美颜,明明是不爽的抱怨,那一双美目流盼,更似浑然天成的撒娇。 这种天生的狐媚感,饶是她看得心颤。有女如此,她愈发愿意忍一时之气了。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她东宫无忧要是不会射箭,现在住芳菲园的能是她吗?你不练,给你机会,你也是看别人笑!” “是。” “还有,以后要多与十一娘亲近。” “娘亲不是不许女儿与她来往吗?” “今非昔比!” 芷妍不服气,“她不是手上留疤了?” “有疤,她也是太后赏了贴身玉佩的有福之人!” 芷妍抿了抿唇,倔脾气上来了,“我不去!” “你说什么?” “母亲如今让我去讨好,不觉得晚了些吗?人人都知道她今非昔比,女儿此刻上赶着,家里人怎么看我? 那些丫鬟婆子又会怎样议论?且人家有郡主当玩伴,哪看得上我了?” 南荣氏气不打一处来,“瞧瞧你这点出息!丫鬟婆子算个什么? 她们嚼烂了舌头又能有几个贵人听得?她能有郡主当朋友,你为何不能把郡主变成你的朋友?” 芷妍愣了愣,恍若听到天方夜谭,“郡主变成我的朋友?母亲说得轻巧,祖父遭当今圣上疏离,爹爹只是从六品,踏青赏花都没多少人叫女儿了,我哪里去高攀郡主啊!” “你没有!十一娘有!” 东宫芷妍终于明白过来,“可是……可是……” “你若不想落个五娘郁郁而终的下场,就给我长点心!四房主心骨都没了,东宫若初一个臭丫头哪来的胆量跟老娘呛声? 不就是瞅着十一娘抱上了郡主这个大腿,入了太后的眼,东宫若初才会抛下身段这样上赶着交投名状! 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庙,你天天盼着的机会就在芳菲园住着,机会可不会主动来找你!” “女儿明白了。” 芷妍转过劲来,从善如流。她虽嘴上要强,其实这几日听着各种消息,她最后悔的就是当时没有缠着十一娘带她一起去行宫。 她忍不住想,如果十一娘出大风头时是她在身边,凭她的姿色一定会被那些王侯子孙注意到。 甚至暗戳戳地幻想过她能踩着十一娘上位,越想越后悔,她迫切地想要一个露脸的机会,迫切地想把自己的满身才华秀于人前。 “你那些新奇的玩意,有不喜欢的,给她拿一些。或者教她弹琴,要增加你们俩相处的时间,这样她有什么消息,你才能及时知道。 花心思找找你们俩有没有什么共同的喜好,十一娘那个臭脾气,你不必太过热情讨好,但要经常来往。” “是。” 芷妍的姿色万里挑一,南荣氏对她有大期待,琴棋书画皆砸了重金请了专门的师傅教习。 这几年南荣氏得老太君重用,家中的资源更是紧着她。 可这些年国公府不得圣眷,她能在皇亲贵族前露脸的机会少之又少,小门小户的活动,南荣氏不屑让她参与,是以学了一身的本事毫无施展之地。 如今话说明白了,再多的骄傲和自尊心,都不如能参加活动的心思强。 第101章 一石四鸟 谢氏拖着东宫若初往家走,边走边念叨,“你抽的什么风啊?你怎么跟南荣氏叫上板了?” 若初眼底闪过一丝恨意,不答反问,“母亲在家里可有查出谁对女儿动了手脚?” “这不明摆着吗?执掌中馈的是南荣氏,想去却碍于丫鬟名头没去成的是十二娘,还有谁最看不得你去呢?” 谢氏说着也有些了然,仍不赞同,“便是这样,你要出气也不能自个出头啊!” “母亲可知,有些人是让不得的。让她一步,她便欺你两步,贪婪成性,不知收敛。 如果父亲还在,她敢动这个手脚吗?那几个庶女敢风言风语到我头上吗? 人都是踩低拜高的,父亲出事,难免轻看我们。母亲想要夹起尾巴小心做人,殊不知,这种时候,才更不能缩着,得立得住,得站到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 “那你也不能……你……”谢氏不是吃素的,见她眼神如此坚定,低语道,“你这么护着无忧,可是有什么隐情?” “回去再说吧。” 谢氏心里清楚女儿甘当丫鬟放下身段是为了去见梅家公子。 事关女儿家的清誉,她进门就找了个借口,让房中人都去院子打扫。 待人都走远了,才问道,“结果如何?三公子怎么说?” 若初静静地喝了口茶,“没说什么,女儿觉得他对女儿是满意的,至于他在家里能不能说上话,没法判断。” 谢氏急了,拿下她的茶杯,“没定下来,你怎么还这般悠闲?” “女儿也只能尽人事,大不了就是退婚,未必没有更好的!” 谢氏有些后悔让她一个人去了,少有地沉下脸,“说什么疯话!退了婚你的名声就毁了,上哪去儿找更好的!” 若初不以为然,默默拿起针线筐里没打完的络子,若有所思地打着络子,“母亲,说这门亲事的时候,家里是何种光景,日后,您又晓得不会更好吗?” “说这亲事的时候,你爹还是正二品大员!现在能不能留住官身都不好说,日后哪里好去?”谢氏把形势摊开,“别跟你老娘卖关子了,有话直说!” “母亲以后对十一娘亲切些,十一娘怕是有大出息的。” 谢氏抓着她的胳膊,“你都看到了什么?你看到她怎么射箭了吗?” 若初无奈地摇了摇头,“娘,那是御前比试,我哪有机会进去看? 但我看见了长公主府的世子对无忧特别好,看见她手伤,眼圈都红了。 定王的郡主待她也亲近,非常亲近,两人相处如亲姐妹一般。 比试那日,那番邦公主不服气,郡主为了她跟番邦的公主吵起来了,小侯爷为她不惜动了手。 还有谢贵妃,都说那位娘娘也极护着她,还有晋王殿下,我亲眼看见晋王单独跟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谢氏每听一件都觉得匪夷所思,最后眼珠子都要惊出来了,“晋王?那个三珠亲王五皇子吗?你没看错?” “应该是没认错,总之,无忧和那些显赫之人的关系远远超出她所说,也超出我们的想象。” 她看得出来,那些人对她并不是主子对下人的呼来唤去,是当成同路人的友好。 连孟姨娘对这些惊掉下巴的事情都司空见惯,可想这便是他们平日的相处。 她不知道东宫无忧是怎么做到的,总之,她做到了。 “我的天哪,这话要不是你说,我铁以为谁在吹牛!还以为她攀附上郡主已经是不得了了,竟有这一串的贵人……” 谢氏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天可怜的,她还是真个吉星,二嫂要是知道,要后悔死了。” 若初叹了口气,以为亲娘也像芷妍一样沉迷什么福气晦气,“娘,什么福星灾星的,还不是太后一句话的事。 所以说名声算什么,太后金口一开,十一娘的名声一夜之间就变了。女儿也看明白了,人都是趋炎附势的,梅家若要退亲,我们也无需哭天抹泪。 他日后悔的是他们。还有,十一娘规矩之端方,淡定自若,连女儿都自愧不如,她的粗鲁没规矩是装出来的。” 谢氏点了点头,“我今日在大堂也瞧出来了,看着没什么精神,实则从容自若,绝不是粗鄙呆傻之人。 能和这些权贵中的权贵交好,却不显山不露水,倒真真小瞧了这个丫头。” “所以我们未必不能沾光,莫急于一时。” 谢氏反应过来,欣慰地抚摸着她的手,“我的儿,幸好让你跟着去了。这些事,你要不说,娘是做梦都不敢想的。 这些你也莫要与旁人说。你先一步与十一娘交好,便是占了先机,咱得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若初点点头,“女儿并不只是维护她。” “什么?” 若初拿高络子看了看,“您觉得奶奶希望我这样护着无忧吗?” “你奶奶是正经世家女出身,又当了几十年的主母,以她的性格,肯定不想看见你这样说话。她对十一娘其实谈不上喜欢,只是碍于形势。” 若初浅笑着,“所以我不能让无忧抢走奶奶对我的喜欢,在这个家里,终究是奶奶的态度决定一切。” “你都把我绕糊涂了?” “以奶奶的喜好,定不愿我真的与无忧相投,奶奶不喜欢没有规矩的孩子,无忧便是装的,也太过了。 我顶撞三婶,一是要出口气。 二是拿她立威给下人们看,我四房还没变天呢。 三是,让奶奶不会因形势变心,奶奶不会厌我,只会怪十一娘影响了我。 只要奶奶不捧着她,这府里还是以我为尊的。 四来,我的确有心对二房,对十一娘示好,她毕竟掌握了太多我没有的东西。母亲,我不是冲动,我很清醒。” 谢氏搂着她的脸把她揽进怀里,紧紧抱着,“一石四鸟,到底是我的小诸葛,聪慧绝顶。” “父亲的事还没有结果,我们不能倒下。” 乖巧的脸上浮现了怒气,“三房干出这样下作没脸的事,母亲也要找机会让奶奶知道。欺负女儿算什么能耐,无忧以后有得她们嫉妒呢。” 谢氏叹了口气,“都怪娘身子弱,要是娘的身体争气,且轮不到她进你祖母的眼。亲疏远近,你祖母是有数的,当初梅家的亲事不就先想着你了,以后也不会亏待你的。” “那也未必,以前是有爹爹在。” 母女俩说起家中那个不知何时能回来的男人,都神伤不已,潸然泪下。 第102章 较劲 在国公府各自盘算的时候,京中男儿都铆足了劲练空中接力。 又一箭射空。 霍云深眉头紧锁,不甘心地跺了跺脚,“再取箭来!” 看着一地的箭,下人努力找着借口,“少主,今日风大,并非……” 未等他说完,霍隽深便严肃打断,“围场那日也有风。” “那是她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儿子,这大太阳的,娘亲给你挤了橙汁,休息会儿再练吧。” 其母谢氏坐在亭中,看见儿子脸都晒红了,十分心疼。 霍隽深苦恼地甩了甩头,一张脸皱成了包子“我的好娘亲,我斗蛐蛐,您嫌我贪玩,我练箭您又心疼了,您能不能别一直盯着我了!” “可你都练了一上午了,要学的东西很多,咱也不只练箭呀。看看你手指,都磨红了。” 难怪俗语说慈母多败儿,自从回家,每每练箭,身后总是一堆阻力。 小侯爷叹了口气,竟怀念起在长宁观的无人干涉了。 不远处的晋王府里,一阵欢呼声打破了宁静,几个侍卫兴奋地直拍手。 “主子,成功了!”九风捡好箭,语带得意,也松了口气。他笑嘻嘻地飘飞过来,仗着轻功极好,能飞绝不走道。 元琰望着空中,脸上不见半分喜色,“多少箭了?” 九风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回答:“额……可能……” “说!” “应该……有一百箭了。” “是一百三十四箭。足足六十七次,才侥幸成功了一次。” “可今日风大呀,主子。” “本王不需要找借口。” 比起射术,让他羞恼的是他的定力。 不管练了多次,瞄准前一箭的时候也不免心慌着急。 要经过多少练习才能像她那样看起来那么游刃有余、毫不费力? 他是越练越惊,小小女娃,怎么会那般气定神闲,湛然自若。 “属下不是找借口……”九风正想着词,余光瞄到九仓拎着一个笼子走了进来,扭头质问:“你可真有闲情雅致,主子在这儿练箭,你去遛上鸟了?” 九仓回他一个白眼,走近几步,低声回话,“主子,票据可换一只鸟,一个灯笼。 十日之前放在那里寄卖的,店小二帮着喂了十日的鸟,一共要了一两银子。寄卖之人无特别,店小二没想起来寄卖人的具体模样。” “嗯。会说话?”元琰听到寄卖,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心知她怕被人抓到,留下个私相授受的把柄。 “逗了它一路,只哼哼,没见它说话。我看它翅膀也有点问题,一边长一边短。” 元琰食指中指飞快敲了敲笼子,忽然听到小黑鸟嗷呜一声,“公子吉祥!” “嘿!它真会说话!”九风只在书上看过鸟会说话,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元琰的眼里也隐隐有了笑意,九仓继续道,“再说一遍!再说一遍给你瓜子!” 皮毛油亮的黑鸟儿哼了一声,高傲地扭过头。 九仓学着元琰方才的样子,左手飞快地弹了弹笼子。谁知鸟儿展翅飞起,尖嘴一口啄到他抓在笼子的右手食指,立刻便见了血。 “嘿!这鸟儿哪来的,脾气够厉害的。”九风拍了下笼子,不满地瞪着小家伙。 九仓经验老道地挤了挤伤口,多放些血,“买的,说是会说吉祥话。” 九风嫌弃地斜他一眼,“你八成被骗了,外面那些卖鸟的,十个有九个都说会说话,一买一个不吱声。” 话音未落,鸟儿打脸了,“祝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元琰的脸色黑了几分,九风眼中一惊,嘴角还未上扬,便琢磨出不对,“主子这个年纪,早了点吧。” 被恭祝的人薄唇微抿,现在只想知道,他在这个丫头心里到底多大年纪! 元琰气呼呼地拿起灯笼看了看,麻绳做的灯笼,没有竹条,没有宣纸糊表。无画无字,有些新奇,倒也没有太多亮点。 “挂书斋吧。” 九风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确定地重复一遍,“挂书斋?” 九仓推了推他的肩膀,“主子让你挂就挂,哪那么多废话!” 元琰倏然灵光一闪,“灯笼?” 小黑鸟儿歪了歪头,“晋王殿下吉祥!” 九仓恍然大悟,“它叫灯笼?” “灯笼,你叫灯笼?” “王爷吉祥,王爷吉祥!” 小黑鸟儿在笼中摇来晃去,颇有趣味。 通体黝黑的一只鸟儿,取名灯笼。元琰笑着摇摇头,送礼之人是拿他逗乐子吗? 东宫思玄一回来就看见卢氏拿着绣花胚发呆。 “想什么呢?你闺女这般争气,你不去陪她,怎的坐着愁眉不展?” 东宫思玄从来没有这般喜欢过见同僚,参加茶会。见面三句有两句夸他教女有方,走哪儿都是笑脸相迎。 这种人人打招呼,人人吹捧的感觉,多少年都没有过了。是以他回来后,没去找姨娘,先来了卢氏的房中。 卢氏还在神伤,想着他来了绝对没好事,头一回想把他往外推。 “她是争气,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是什么话?” 卢氏似笑非笑,“那些本事,有一样是咱们教出来吗?” “教不教,都是我的女儿!你是真蠢啊还是太迂腐,别人都上赶着攀关系了,你这个亲娘倒把她外推?你是脑子被针扎了?” 卢氏习惯了他说不了几句就夹枪带棍,“我真是羡慕你的自信,她认你这个爹吗?” “你说什么?她跟你说什么?” 卢氏叹了口气,“她什么都不会跟我说,她若不认你更不会认我!” “你把她给我叫来!来人,去把十一娘找来!” 又喊了一声,“让她把玉佩也拿来!” 芳菲园离长青院不远,无忧很快被田嬷嬷引着进了院子。 不同往日直奔卢氏屋内,今日是把她带去了书房。 东宫思玄坐在书桌后的太师椅里喝茶,东宫守恩和卢氏坐在小桌的两侧,东宫秋和东宫春都拘谨地站在门处。 见她进门,东宫守恩先开口叫了一声姐姐。 无忧冷淡略过他,凉飕飕看着有意摆架子的老爹,“敢情祖母给我搬了院子,是方便了父亲,这次等得时间不长吧。” 第103章 怼爹 东宫思玄心知这架子是摆给旁人看的,对她摆谱儿是自讨没趣,“玉佩呢?” “祖父说要收好,就没敢带。父亲想看,可以跟我回房。” 端出老爷子,他这个做儿子的自是不能发作,嘟囔着埋怨两声,“你也过于小心了,在家里还能出事吗?” 无忧讥讽一笑,“这家里出的事还少吗?谁知道会不会从天而降什么东西就砸我头上了? 又是来这个院子,天晓得会不会哪里蹦出来一只狐媚子熏着我,万一磕着碰着,我担不起。” 东宫思玄假装没听你懂她的指桑骂槐,“这是你两个姐妹,秋娘你见过了,这个是你七姐姐春娘。” 东宫春怯懦地喊了一声,“十一妹妹。” 无忧冷冷扫了一眼,招呼也不打,自作主张地坐进靠门的椅子上,“我可没有一门心思把我往秋阁塞的姐姐,也没有听着别人骂我,一言不吭的姐姐。 二爷要是诚心想恶心我,我宁可顶着不孝的罪名,一辈子不进这间院子的。” “你!”听到她连爹都不叫了,东宫思玄气得眉毛乱飞,忍了又忍,长叹一声,“都是一家人,你这又是何必?” “我劝二爷最好不要拿一家人来束缚我,我住秋阁的时候,谁当我是一家人了? 往日没有情分,我这得了赏赐,就厚颜无耻地说是一家人,二爷是觉得我好欺负,天生应该任人揉搓吗? 做人可以这样没皮没脸的吗?” 对她这个不留情面的臭脾气,东宫思玄是见怪不怪了。只是碍于面子,硬着头皮斥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二爷眼里有过我这个女儿吗?我今日把话说清楚了,我不指望二位会帮我,但是二位若要喂我吃屎,我一定会闹到二房人人自危,鸡犬不宁。 你们应该不想,晚上睡觉的时候,有只冷箭瞄着你们吧。” “你这是在说什么呀,何至于此!” 无忧哈哈大笑,“二爷难道不好奇我的射术是怎么练出来的吗? 因为你们给的钱太少了,买不起肉,我只能自己去打鸟。 那些苦涩的日子,是我自己熬过去的。我也想问,何至于此?一家人?我也想知道,我的一家人在哪儿呢?” 一番话说得闻者鼻酸,卢氏默默擦着眼泪,东宫守恩握紧了放在腿上的拳头,“爹,要不让她们先出去吧。” 想问的事情太多,东宫思玄不想被两个女儿看了笑话,更不想触无忧霉头, 叹了口气,“罢了,你们先出去。” 田嬷嬷趁机将一碗燕窝牛乳花胶端给无忧,“娘子消消气,这是夫人特意为您熬的燕窝药膳。” 无忧看了一眼,“端走吧,我吃不了。” 卢氏一愣,“是有不合口的吗?” “这么高级的食材,万一舌头记住了味道,天天想着,不如不吃。” “哪里就差你一口吃的了,你要想吃。让厨房给你炖个够!”东宫思玄受不了她话中的讥讽,想到她这些年过得苦,也有些伤感。 “好了,今日之事,是父亲思虑欠佳,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你不想与她们来往,便依你。 爹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好在苦尽甘来了。你也别再沉在过去了,咱们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好不好?” 放下过去?无忧心中冷笑,也不能撕破脸,便略过这个话题,“您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吧。” 东宫思玄,回归挂心的正事,“你中午说太后没别的意思,可有什么依据?” 无忧就知道他不会死心,定定地直视他,“我不知您到底想知道什么,我只知道,和小侯爷一起长大的不是只有我,和小侯爷门当户的贵女多得是。 如果不想当箭靶子,最好将所有的心思都烂在肚子里。” 东宫思玄这才发现当她面上全无表情时,自己竟然有点害怕,隔着衣袖搓了搓膊上瞬间起来的寒毛,“你……什么意思啊?” 卢氏瞬间反应过来,“你是说郡主……” 无忧避开了话题,“不是想要女儿外嫁吗?为何又把主意放回了京中?” 哪壶不开提哪壶,东宫思玄假意咳嗽几声掩饰尴尬,“爹也没有说就一定要你外嫁的!爹只是想要你嫁个好人家,再说你现在是太后玉言的福星,什么样的人家咱也有底气。” 无忧凉飕飕地,“有太后吉言,不正好方便卖个好价钱吗?” “你……” “最好找个老点,一只脚踏进坟墓的,儿孙满堂也不需要女儿传宗接代,二爷还可以多多要一些聘礼,岂不妙哉?” 无忧百无禁忌,口无遮拦,气得东宫思玄拿起茶杯就要砸,被东宫守恩站起来挡住了。抬眼对上她毫不退缩的乌黑眼眸,不由得软了几分,丧气地扣在桌上,“你要气死你爹啊!” “爹爹息怒。”东宫守恩惊得眼神都直了,攥着胳膊的手心不觉间已全是汗。 卢氏赶紧把话题拉回来,关切问道,“你刚说一起长大门当户对是什么意思?你是暗示小侯和郡主……” “我什么暗示都没有,只是提醒生了歪心思的,想好事的时候,先照照镜子。 别线没牵到,先把自家赔了进去。” 东宫思玄忍无可忍,盛怒之下把茶杯往地上一摔,“你听听,听听,这都说的什么话,父亲母亲也是在为你打算!” 无忧毫无畏惧,迎头而上,“是吗?我以为父亲母亲早当我死了呢?” “你!” 不能打,说不过,发火也不怕,使出浑身解数都不能让她退让半分。东宫思玄恍惚是看见了自己那个嚣张的四弟,绝望地拍进椅子里。 什么忌讳说什么,卢氏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那也不能把那个字挂在嘴边,招晦气的!” “我就是最大的晦气,我怕什么晦气啊?”无忧厌烦极了卢氏这副对她有情,实则什么都没做过的假模假样。 东宫思玄一回来,院子里的几个姨娘就等着呢,听到他大呼要找十一娘,要拿玉佩,大家也都十分好奇,想开开眼。 院里姨娘都晓得十一娘有些离经叛道,每次见到亲爹都跟见仇人似的,怼天怼地。 偏二爷拿她没办法。 第104章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想出去几天,竟风头大出,老太君甚至让她搬进了芳菲园。 那芳菲园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先太子妃的住过的园子,是宣国公府最好的风水宝地。 全府上下,哪个不想住进去?空了有二十年了,竟然为这个外来户开了门。 从秋阁到芳菲园,无异于一步登天了,所有人都颇有些好奇,一个两个悄悄探出头等人来。 她们趴在门外,饶是知道她是贼胆大不拘的,仍被她这个态度惊地嘴都合不拢,面面相觑。 菊姨娘是最近得脸的,想着给二爷出口气,一时忘了规矩,扭着腰就走了进去。 “大姑娘这是什么态度啊,大爷好歹是你父……”她话没说完,就见无忧一杯茶水泼了过去。 那温水顺流而下,滴湿了一片,菊姨娘被泼个猝不及防,吱哇乱叫,“你,你泼我干什么?你……你……” “手滑了。” 摆明了借口,可…… 东宫思玄不想节外生枝再招她发作,憋屈地闭上眼,只能当看不见了。东宫守恩惊急之下,本站了起来,见爹不会瞎护,又坐了下去。 “谁信……”打眼对上她乌漆的冷眸,菊姨娘不由得一激灵,指责变了委屈,“我……我也没说你什么啊,你瞪着我干嘛?” “你谁啊?” 菊姨娘咬了咬嘴皮,手绢晃了晃,竟莫名不好意思回答了。 卢氏身后的田嬷嬷憋着笑道:“回娘子,她是菊姨娘,梅兰竹菊莲的菊。” 无忧从鼻子里哼出轻蔑,啧啧冷笑道,“宣国公府还真是个神仙地方,找了四个嬷嬷教我规矩,我还以为这是个多么规矩森严不可懈怠的地方。 原来……呵,既然父亲有人找,十一娘先告退了。” 东宫思玄被臊地没脸,但也容不得她这样放肆,“你给我站住!” “父亲,山野长大的野丫头,受不得太臭的脂粉味。我是为您着想,我怕自个吐出来,大家都没脸。” 她说着还干哕了两声,搞地东宫思玄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卢氏瞠目结舌,回过神来,颇有些大气得出的喜悦,拿帕子挡住扬起的唇角。 东宫守恩已经被震得魂飞天外,半晌说不出来。 田嬷嬷死死地抿着嘴,害怕松一点儿,笑声就要溢出来。 无忧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院中感觉到炙热的视线,回头扫了眼门口的另几位,甩了甩袖子,昂首离去, 菊姨娘没这样没脸过,委屈巴巴地凑过去,“二爷!你看……” “谁让你进来的!滚!” 二房的事自然传到了耳朵里,老太君听得心情复杂。 儿子过分离谱是该敲打,可是敲打他的人偏是他亲闺女,这传出去成什么了,老子不像老子,闺女不像闺女! “老二媳妇儿是个最卑顺的,教出的儿子,也是儒雅听话。这野丫头说话夹枪带棍,目无尊长,这脾气打底是像了是谁啊!。” 东宫礼不甚在意,“让她闹闹也好,老二忒不像话了,弄的小五儿也有样学样,轻浮到不成体统。既然他们关起门来闹的,咱们就当不知道吧。” 老太君听话听音,试探性地问道:“老爷似乎对十一娘,颇有改观?” “不是老夫自吹,朝堂上那些有实权的四品堂官,见老夫不言语都额头冒汗,这丫头竟了无恐色。” 东宫礼是从开国就在的四朝老臣,没有恩宠,也是同新贵比。他素来严肃,一言不发,只是把脸沉下来就吓得不少人腿软。 他今日故技重施,这丫头竟然毫无反应,若说她迟钝,老二刚说太后有意,她是一道冷光就射了出来。 那一闪而过的锋利狠意,他看得真切。 老太君叹了口气,“成也败也,她性子野,胆子是忒大的。” “造化弄人,她跟着小侯爷和郡主,眼界自然不是家里这些姐儿能并论了。” 老太君忍不住夸一夸自己教出来的孩子,“论容貌,小十二也是极好的。” “十二是颇有芳华,她这张脸天生就是为天家生的,她要有若初的一半聪慧,老夫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她送去选秀。 可她那沉不住气的性情,我敢冒这个险吗?这张脸,进不了宫就是巨大的劣势。 娶妻娶贤,高门大户选正妻哪个敢选艳色的?八娘聪慧,在家里是一枝独秀,放到御花园,也就是小花小叶,显不着了。 我东宫氏要想重振昔日荣光,蒲柳之姿是担不起的。” “余不知老爷雄心,眼皮子浅了。” “十一娘的教导,你先放一放,老夫另有打算。等老夫弄清她在长宁观都学了些什么,再论其他。 当下最紧要是养好她的手,不管用多好的药材,不要心疼。要想尽一切办法,绝不可留疤。” “是,下午已经吩咐让嬷嬷撤了。” “你这四个嬷嬷找的忒急了,现在外头人人都夸她遇事镇定,处变不惊。 这份定力傻子也看得出非一日所成,如此气度,偏你敲锣打鼓找了四个宫里出来的老东西教她规矩。 唉,只怕外面不知情的都以为咱们家要有大图谋呢!” “是余急糊涂欠考虑了,养了一辈子的鸽儿,临了被鸽子啄了眼。” “罢了,到底还是小孩心性,等她发泄完也就好了。她要真是一点不发作,老夫才要担心呢。” “老爷说得对,在家随意些无妨,这孩子还是重情的,咱们多用心,都会好起来的。” 累了几日,无忧从长青院回来就上了床,中间醒来挪到贵妃榻接着睡,再醒来已经太阳晒屁股了。 丫鬟婆子在门口几度想要进去喊人,终究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进,只是探头看着。 中间老太君屋里的燕嬷嬷来瞧瞧情况,知道她还在睡,也没让叫醒,只嘱咐了一句睡醒了别忘跟老太君请安,便悄然离去。 如此,满屋上下就更不敢叫人了。 昨日她在二房屋里嬉笑怒骂,有两个婆子是跟着的,回来一说,都惊地不知如何是好。 第105章 请安 做下人的,既怕房中主子厉害,又怕房中主子软弱。 主子厉害,在屋里受气,出了院子就硬气。主子软弱,下人在房中硬气,出了院子竟受欺负。 如今没瞧见十一娘子对她们如何硬气,看到她对爹娘都敢横眉冷对,心中均是又敬又畏,谁也不敢疏忽了。 无忧从贵妃榻上慢慢转醒,一睁眼就看见了一颗颗鬼鬼祟祟的脑袋。 她揉着略感僵硬的脖子,声音夹杂着刚睡醒的沙哑,“什么人?” 丫鬟一惊,有一个没站住,踉跄在地,顺势行礼,“二等婢女水芳,伺候十一娘子。” “都进来。” 门外的几个也鱼贯而入,“一等婢女鸣音,伺候十一娘子。” “一等婢女落竹,伺候十一娘子。” “二等婢女水澈,伺候十一娘子。” “二等婢女水秀,伺候十一娘子。” “二等婢女水香,伺候十一娘子,” 她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你们就是新拨给我的?” “是。” 丫鬟们是昨晚被南荣氏亲自带来的,南荣氏本来想卖个脸,听到十一娘已经睡下了,在园中思虑一会儿,没有打扰。 这丫头被吵醒干过的事,她还印象深刻,可不敢当着这么多丫鬟的面子,赌她的反应。 在园中装模作样,小小叮嘱了几句后,便留下丫鬟自个离开了。 这些丫鬟最低也是二等丫鬟,最知看眼色的,连南荣氏都不敢干的事,她们更不敢了。 互相看了看,都拿定主意悄悄守在门外,未曾想,这一等就是一夜。 “什么时辰了?” “快要午饭了。” 鸣音瞅了眼外面的日头,“娘子,不早了,让婢子们伺候您洗漱吧,老太君还等着您去请安呢。” 无忧点了点头,丫鬟们很快有序地忙起来,伺候她漱口,擦脸。 两个穿着青色衣裳的丫鬟扶着她到梳妆台坐下,麦色皮肤的丫鬟压低下巴轻声问,“娘子,落竹现在给您编发梳妆?” “好。” 另一个丫鬟鸣音看着她的手,“娘子,现在要换药吗?” “先不换了。” 一等丫鬟手脚麻利,从梳头到化妆到搭配衣服,处处彰显着他们的细心和能力。 这些丫鬟十分尽心,各有所长,无忧从没被人这样伺候,一时不适应这样的无微不至,又很乐意看她们全心为她考虑,各司其职的认真模样。 青枝闷闷地坐在一边,完全插不上手,无意间撞上了无忧看着她笑,羞愧地垂下了头。 落竹手巧得很,变戏法一般麻溜给她编好了头发。望着铜镜里的眉眼,侧过身子拿起脂粉盒子,轻轻摇了摇,低语道,“娘子喜欢什么样的妆?豆蔻妆,还是红缨……” “不用上妆了。” 落竹微微惊讶,再确认一遍,“一点儿脂粉都不抹吗?” “不用。” “伤口也不遮吗?” 额头上的结痂已经微微翘起,黑褐色的细长条看着十分明显。 “不遮。” 落竹放下盒子,“那娘子可以换衣服了。” 后面等着的鸣音和两个丫鬟抱着孟姨娘帮着掌眼搭配好的三身衣裳、环佩、鞋子往前走了几步。 无忧随意指了一套,三个丫鬟便上前伺候她更衣。 丫鬟们担心错过午饭的时间,心里着急,手上却异常稳。 鸣音最后在腰间给她系着一个绣着芙蓉花的长穗香囊,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一袭淡黄色的高腰荷叶裙,清透的白色对襟衫上绣着几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她眉宇英气,压得住这衣裙的俏皮明亮,衣随人动,活泼中竟有几分清雅孤傲的味道。 虽只是编了发,换了华丽衣裳,已然容光焕发。婆子来房间催促时,一时看呆了。 反应过来,双手一拍,“天哪,无怪乎太后娘娘喜欢,我们十一娘子可真俊俏。” 无忧和孟姨娘说了几句,把青枝留给了孟姨娘,又留下两个丫鬟看家,带着四个丫鬟跟她出门。 她记着御医的嘱咐伤口不可晒,望着高悬的太阳,眯了眯眼睛。 鸣音机灵地拿起准备好的牡丹伞,“娘子可要撑伞?” “撑。” “是。” 鸣音撑伞,落竹抱着药盒子,后跟着两个丫鬟,气头十足地前往老太君的银杏院。 几人一路走着,正赶上午饭,拎着食盒的两个婆子一时没认出是哪房的娘子,待她们走过去,才疑惑问出,“这是哪房的?” “芳菲园出来的,肯定是十一娘子呗。” “是那个十一娘?” 这日正巧是吃斋日,五个媳妇都来陪着老太君用心斋饭,东宫若初和东宫芷妍也都随着母亲前来。 若初和芷妍坐在老太君的一左一右,卢氏和南荣氏站着伺候,周氏、谢氏和安氏按序坐在各自的位置。 若初一瞧见门口的人儿,笑着摇了摇老太君,“奶奶,十一娘来了。” “十一娘来晚了,请祖母责罚。” 老太君眼睛亮了亮,笑得慈眉善目,“无妨,你这几日累狠了,多休息休息对伤口好。” “母亲可真疼十一娘,要是我们几个睡到这个时辰,指不定要被念叨多久!” 五房夫人安氏笑眯眯地嘟着嘴巴。 “你还别酸,你要是给家里争了光,母亲会最宠你的。” 谢氏笑着,一回头拍着手站起来,“母亲,您看哪,我就说咱十一娘是标致的,你瞧这拾掇拾掇,多好看啊。” 卢氏端着侍菜的碗,回头瞅了瞅,唇角带笑地继续侍菜。 南荣氏特地走近了两步,“你还别说,十一娘睡醒了真是光彩照人,这通身的气派才像我们宣国公府的嫡女嘛!十一娘,这几个丫鬟,三婶给你挑的好吧!” 周氏也笑眯眯,“既编了头发,怎么不拿脂粉给十一娘把疤痕盖一盖呢。” “是我不让她们上妆的,御医说伤口要保持清洁。” “好好好,你知道轻重就好。”老太君满意地点点头,“这几个丫鬟选的不错,娇娘有心了。” “儿媳知道十一娘以后就是咱们宣国公府的脸面了,那是一丝一毫都不敢放松的。” 这几个丫鬟的确是南荣氏一个一个用心选出来的,也是趁此释放想化干戈为玉帛的暖意。 第106章 伤痕难消 谢氏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笑眯眯地看向无忧,“十一娘还没用饭吧?坐下一起吃点吧。” 芷妍不太情愿,十一娘如果入座,她的位置可能就不保了。 美目一转,状若关心地问道,“十一娘能一起吃吗?娘不是说她的饭菜要单独做?” 南荣氏一眼看出女儿的小心思,气她眼皮子太浅,总在这种无关紧要的时候瞎计较。端着笑容望向无忧,“今日是斋饭,本就清淡。十一娘要是无事,过来陪老太君一起吃些吧。” 话说成这样,恭敬不如从命,无忧瞄了一眼满脸纠结的芷妍,点了点头。 芷妍正犹豫让不让,就见若初大方让出了在老太君身边的位置,往下挪了一位,“十一娘,这边坐。” 卢氏也讨好地望着她,“看看有没有忌口的,不喜欢吃的,给你换。” 安氏看热闹不嫌事大,总想刺一刺这个活菩萨二嫂,“二嫂也太小心了些,十一娘在长宁观长大,必然吃的惯斋饭。 粗茶淡饭,哪有什么忌不忌口的。” 无忧看着面前的太极阴阳粥,“长宁观可吃不上茅山素斋。我不要这个,给我换南瓜粥。” “好。”见她接受,卢氏喜的眼睛都笑弯了。 真拿起筷子,都恢复了食不言的模样。 老太君偶尔给无忧夹一筷子菜,一顿饭吃得静悄悄的。 一饭毕,趁着上茶的功夫,若初指着有些暗沉的纱布,关心道:“无忧,你换药了吗?” “还没,你们不是要看伤口吗?” 老太君叹了口气,“药和纱布都拿来了吗?” 鸣音回道,“回老太君,都带着了。” 纱布拿下,伤口已经愈合结痂,黑褐色的丑陋疤痕横穿了整个手背。 芷妍惊讶地捂住了嘴巴,“竟这么大!” 南荣氏也面色凝重,“母亲,这想要不留疤,怕是……” 安氏倒抽了一口气,“我的天哪,这么大这么厚的痂,当时得多痛啊!” 若初没看见包扎过程,这也是第一次瞧见,惊得张大了嘴巴,“听说你受伤后那个公主还不放过你,抓着你到御前争执? 当时妹妹竟是顶着这样重的伤吗?保护贵妃娘娘的时候,又摔倒撕裂了一次,这些日子妹妹得疼成什么样啊……” 听到细节,卢氏再也忍不住拿帕子捂住嘴巴,热泪在眼眶中打转。 谢氏叹息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都不说呢?这得多疼啊。” 无忧面色如常地等她们发表完感慨,“看够了吗?可以换药了吗?” “母亲,我来吧。”卢氏语带哽咽,声音都在颤抖。 谢氏抿了抿唇,“二嫂,还是我来吧,万一你手抖,反倒……之前四郎挨过板子,我有经验的。” 卢氏知谢氏是个细致的,安心交给她,“麻烦弟妹了。” 一时间都不再言语,堂内静得可怕。 在南荣氏的示意下,芷妍和若初也都告退离去。 谢氏小心翼翼地给她换好了药,拍了拍她的胳膊,眼眶隐隐泛了红。 包扎完,无忧也告退了,留下来的四个儿媳坐在各自的位置,一个赛一个脸色难看。 安氏眼睛转了转,“母亲,别怪儿媳说话难听,就是华佗再世,恐怕也不可能完全恢复的。只能想想能不能用脂粉给盖住了。” 谢氏轻捶了下桌子,“这孩子也真是倒霉,给自己正了名,给大夏女儿家挣回了面子,怎么就把自己的手给搭进去了呢。这番邦公主也太狠了。” 周氏抓着帕子,“可不是,这下手也太狠了,十一娘也是太能忍了,这孩子不喊疼,我还以为是她脸上那样的伤口,这个太严重了。” 南荣氏心头荡过一抹喜色,装得十分悲痛,“难怪御医都说要留疤。谁能想到这么严重,这面子有了,伤了里子。可如何是好啊!” 卢氏忽然站起来,“母亲,我不太舒服,先回房了。” 老太君也不忍心再说什么,随她去了。 老太君看向脸色都不大好的几个儿媳,“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结痂的时候是最吓人的,等痂掉了,若没有留坑没有凸起就还有救。” 南荣氏立刻道,“母亲说的对,我们回去也看都想想还没有好的办法。死马当作活马医,能减轻一分也是好的。” “都散了吧。” 回去的路上,落竹欲言又止地瞄着无忧,被撞见了就紧忙移开视线,两次之后,无忧定定地看向她,“有什么就说?” “娘子为何如此平静?您不怕留疤吗?” “我怕就能不留了?” “娘子其实可以缓一缓再给老太君看疤痕的。” 才过了一日的好日子,这么快让老太君绝望,很大可能会放弃她。一般遇到这种时候,谁都会想要隐瞒拖着的吧。 “纸包不住火,骗来的宠爱并不是长久,我不需要。” “可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您要是疼,还是说出来的好。”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必担心我。” 女儿家难免爱美,说是完全不在乎留疤是假的。比起不被重视,她更不想看见这家人因为她得了赏,每个都觉得能沾光,觉得前途大好。 那些年的忽略与薄情,回来后的漠视与伤害,她不会忘记。她累死累活,不是为了给这些人带来希望,与有荣焉的。 午饭后,芳菲园等来了最意想不到的客人,被两个丫鬟搀扶着的芷妍。 芷妍一边走一边惊叹芳菲园的精致,芳菲园平日是落锁的,除了负责打扫和养花的嬷嬷,谁也进不得。 她远远从外面瞄过许多次,从没进来过。只知道芳菲园有一间大花房,冬日里,老太太房中那些鲜花都是从芳菲园摘得的。 “十一姐姐在吗?” 鸣音为难地说,“十二娘子来得不巧,我们娘子午休歇下了。” “睡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换作平时,早去叫人了。如今几个丫鬟时时都以她为先。 “让她睡吧,我去花房转转,等她醒来叫我。” 水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十二娘子要在这儿等吗?” 芷妍已然有些收不住脾气,“不可以吗?” 她愿意等,丫鬟们当然没意见。 第107章 求和 芷妍在院中转着,丫鬟默默跟在身后打伞。 本来是消磨时间,进了花房后,渐渐看迷了眼。 她兴致盎然地走着,不愧是人人都想住的园子,光这园子中名花的品种,就已经让她目不暇接了。 她喜欢花,越是名贵的越喜欢。 无忧幽幽转醒,听到丫鬟禀报芷妍来了,微微蹙眉,“她等多久了?” “有两盏茶了。” 无忧打着哈欠,“等很久了吧?” 没有等候的烦躁,芷妍摇着头笑着站起来,“还好,这茶都没喝完呢。 姐姐的园子真美,花房里的青山玉泉和绿爪,我求了我娘好久,她都舍不得买,姐姐这里竟然也有。 想不到家里竟有这样极致的一个花园,我要是能住在这里,肯定以为自己是花仙子了。” “有事吗?” 预料之中的冷淡,芷妍不甚在意,莞尔笑着,“姐姐觉得我长的好看吗?” “绝美。”无忧如实说,如此明艳妩媚的容貌,谁也无法忽视。 芷妍万万没想到能从她嘴里听到夸奖,瞬间眼睛放光,激动地捂住了嘴,差点失声叫出来。 谁都知道无忧嘴里没软话,这云淡风轻的两字夸赞,胜过其他人的千言万语。本就艳丽的容貌,因着芳心大悦,更加灿烂夺目。 芷妍平缓了一会儿才红着脸说,“其实都是养出来的。都说天生丽质,我娘说那是男人不懂。 天生的容貌只是远看漂亮,近看要是仍美得剔透,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养出来的。” 无忧没明白她这是唱哪出,要和她谈论养护之道?一回头,看着两个丫鬟也满脸呆滞地望着她,隐隐有些想笑。 “我这就把我的养护妙招教给姐姐。” 心花怒放的美娇娘快速打开放在桌子上的木箱。 这木箱里面有序地摆放着瓶瓶罐罐,她轻轻拿起一个瓷盒,眉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这是我自己做的胭脂,比外面买得更细腻。拿来给姐姐试试。” “这个是头油,每次梳头发前,取一些抹在发根,梳起来就顺滑不毛燥了。我瞧着姐姐的头发,应该要多养护一些了。” “这个膏子抹腿的,一腿一勺子就很滋润了。这盒黄膏子不油腻,是涂抹背的。 这个刺激一些,是涂抹胳膊肘的,刚开始用可能会有点疼…… 最后这些都是涂脸的,按照顺序依次使用,最好每次多取些,顺道把脖子这样揉两圈。” 芷妍极耐心地逐个绍着每个瓶罐的用途,最后还笑着在自己的脖子上示范了一遍。 无忧知道郡主的婆子们也会这样给她养护,芷妍的保养竟然比郡主还细。 “姐姐在长宁观,难免疏于保养,不懂这些。这些姐姐先用着,若有什么这方面的困惑,可随时来问我。” 她柔声细语,嘴角含笑,看得无忧很不习惯。不过美人含笑总是赏心悦目,看的人也觉得心情也不错,“全都是给我的?” “是啊,祖父不是说了吗?一荣俱荣,所有人都要想办法帮姐姐养手,祛疤的事,我不太懂。 护养皮肤我是有心得的。倘若能帮到姐姐,我也算尽了一分力吧。” 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她是存着讨好的心思,本有意巴结,午饭时看到无忧手上的疤痕,基本确定已经没有威胁了,心里反倒有了几分同情。 本来为了套近乎,她已经准备了一些旧物,回来便舍弃了那些,一股脑儿都拿没开过瓶的。 方才被夸了貌美,心底最后那丝不舍也没了。 “多谢。” “姐姐有什么不明白的,可随时来问我,姐姐不想出门就让丫鬟来叫我。 我能多来这园子逛逛,也是极好的。” 无忧忽然好奇,“你做胭脂是要采花的吧,这园子里可有你喜欢的花?” “当然喜欢,喜欢极了。但我可不敢用这么名贵的花,用这些那是暴殄天物,要被我娘骂死的。” “园中名贵花品很多?” “多,前院的还好,后院那花房里几乎都是极品珍品,好金贵的。” 无忧点了点头,芷妍见她似有疲劳,没话说了便不再找话题。 “那我就先不打扰姐姐了,我出来也久了,怕是母亲寻我了。” “去吧。” 水芳原来是三房的,对母女俩的性情和奢侈生活多有了解,待她走远了方说: “娘子,芷妍娘子的东西都是极好的,她最会保养了,平时舍不得给人的。” 送走芷妍后,无忧才是开始了自己的正事。 落竹记得她的伤口不能晒,跟在她的身后打着伞。 这园子有古怪。 但是她一时没琢磨出来哪里怪,她的睡眠很稳,经历过那种事情后,她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极强,除了发烧时会做些噩梦,平日甚少做梦。 即使在秋阁,在思过房这种漏风的地方,她也能睡得着。 可是昨晚,她明明累得要死,困得要死,躺在床上,却心怦怦直跳,像是有什么东西牵扯着她,迟迟无法入睡。 这种心脏快要跳出胸口,五脏六腑轮着难受,疲乏恐慌却异常清醒的感觉,只出现过一次,而那次,她是躺在棺材里的。 最终她不得不挪到贵妃榻上,正巧听到外面的打更,她竟然闭目挣扎了一个时辰都没能入睡。 这不正常! 是以她才一大早就把疤痕示人,既是添堵,也是绝了她们凑热闹的心。 她要先找出这园子的古怪所在。 无忧绕着院子里一处一处地慢慢过着,一步一步走得仔细,细思着园中的布局,并没发现不妥。 丫鬟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能远远的站在门口瞧着。 先是十二娘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现在换成自家娘子了,十二娘子好歹是看花,自家娘子在看什么,转圈圈? 所有人都困惑又好奇,鸣音见她走了好一大会儿,始终愁眉不展,“娘子在找什么?婢子帮您找。” “心烦,随便走走。你们俩留下一个打伞的就行,不用都陪着我。” “那婢子先去整理十二娘子送来的东西。” 下午的日头正毒,芳菲园的采光又好,鸣音也不想在园中晒着,巴不得可以进屋去。 她叹了口气,院中没发现异样,就得进屋看了。 第108章 先太子妃 她一间一间走着,满屋的丫鬟婆子都不知道她要干嘛,也不敢问。 终于在发现了后院的花房内发现了一口井。 井在角落,被盖住了,上面压着许多花盆,花草遮掩覆盖,不仔细看是难以发现的。 按那糟老道的手札所写,井的位置不对。井打在屋内,本身就是怪事,后院打井更是忌讳中的忌讳。 宣国公府的院落布局,她粗略看过,都是极讲究的。 尤其老太君的银杏院,一草一木,石头摆放的方向,全是聚财聚气的。 房子的布局才能暴露一个人的真心,她进到银杏院第一天就看出来了这老太君对于权力地位的把控欲,也看穿了南荣氏只是个傀儡。 种种迹象说明这家人是信风水命理的。 可一个信风水命理的家庭,怎么会在风景最好的院子里干出犯忌讳的事呢。 找到不对劲儿,无忧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继续走。 即使是少有人去的屋后都按照聚水位摆着三个大水缸,缸内养了荷花锦鲤,荷花虽然已经凋谢,水缸里的大锦鲤仍游得自在。 这么多年,没人居住,四时之花,八节之草,全都精心养护,连草皮花枝的修剪都没一丝懈怠。 除了那口井不得法,院子皆是招财聚气的布局。屋内时时焚着香炉,窗明几净,室内陈设,没有一处不费心思。 无忧正想着,田嬷嬷来送饭了,比往日多了两个食盒。她一个人拿不下,身后还跟着范瑞家的一起拎着。 “娘子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我听说贵人都喜欢在院子里藏银子,我找了一下午也没找到。” 她一说,几个丫鬟恍然大悟,隐隐觉得有些好笑。 范瑞家的殷勤解释道: “哎呦,藏银子也是藏在地下,您要想找,那得一处一处把土挖开来。” 无忧凉凉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田嬷嬷赶忙说,“老太君给您加了乌鸡养气汤,三夫人给您加了白玉鳝鱼羹,四夫人给您添了荷叶九珍粥。 奴婢一个人拿不下怕耽误您用膳,就让她帮着一起拎来。” “老奴给娘子请安,老奴是那个掌勺范瑞家的,娘子有什么喜欢吃的,喝的,不妨交代老奴,日后更好地伺候姐儿的吃食。” 无忧仍静静瞧着她,乌漆漆的眼珠子滴溜转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范瑞家的忽然跪倒在地,“老奴有眼无珠,当日粗手冲撞了娘子,今日特来请罪。” 上了年纪的婆子是不会轻易跪人的,行如此大礼,摆的是认错的态度。 “起来吧。” “是,谢十一娘子。” 田嬷嬷刚把食盒打开,便听无忧说:“每样菜给我一半,粥羹汤都分成三份,给我盛一份就好,剩下的你们分着吃吧。” 主子吃饭,吃完赏一些给下人已经算好了,像她这样先让分拨出来的,从没见过。 丫鬟都是一愣,嘴上说着不敢当,眼里皆是又惊又喜。 厨房现在给她的食物都是单做的,用料无不用心。虽然清淡,用的都是最好的食材,反倒比那些重口的还要新鲜可口。 范瑞家的也是一愣,心道怪不得这老货百般恭顺。 原来是瞧出小丫头没被人伺候过,眼皮子浅,对下人好,跟着能吃到不少甜头。又羡慕老田姐提前卡了位,谁也动摇不了她了。 吃完饭,无忧走到院中消食,田嬷嬷心领神会地跟了出去。 “主子是有心事吗?” “先太子妃是什么样的人?” 田嬷嬷一愣,虽不知她为何问,也不敢糊弄,“老奴知道的不多,只知道那是顶好的贵人。 夫人入府后一直无所出,老太君都急了,都是先太子妃帮着劝慰。” “老太君喜欢她吗?” “最喜欢的就是她了,没进东宫前,在家里就是说一不二的主儿。 要不也不能把景致最好的院子给她住的,听说这园子是整个宅子精气最足的地方。 当初二爷迟迟没有子嗣,还打过这个园子的主意呢。” 无忧抿了抿唇,田嬷嬷瞧她似有心事,关心道:“主子为何突然问这个?” “住着人家的院子,难免想了解一下前主人。” 田嬷嬷以为她听到了风言风语,住得不安心, “主子安心住着,甭管旁人怎么说,老太君让您住,您便住得起。” “她,对下人怎么样?” 田嬷嬷想起了往事,脸上隐隐有了笑容,“先太子妃喜欢笑,待人和气那真是没得说。 就连奴婢这种不常见的,有一回儿不小心把茶水泼到她身上了,她都没有甩脸子。” 她陪着卢氏进门的时候,太子妃还没有说亲,那时候这府邸还是侯府,进门时知道侯府把最好的院子给姑娘家住着,她还十分惊奇。 未曾想这位后来竟然金贵成了东宫之主,也不得不佩服老太君的慧眼识人。 “造化弄人啊,如果先太子还在……她就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 田嬷嬷忍不住感慨一声。 女儿的至尊之位,也是老太君的至尊之位,以老太君的心气,就差一步,会甘心吗? “你可知道,这些年府里有来过会看风水的大师吗?” “老太君长期在长雍观供奉,早些年,那个掌门偶尔会来府里转转,不确定是不是看风水。 生不出儿子的那几年,二爷也请过的。这些年,好像没听过了。” “这园子除了先太子妃,还有旁人住过吗?” “奴婢陪夫人进门的时候,就是四姑娘住着,四姑娘嫁给太子后,就空着了。 后来,我记得……应该是太子妃小产后,回来养过一段时间。 好像是五娘还是六娘七娘也在这里养过病吧,时间太久了,老奴一下也想不起来了。 反正大家都知道这处风水最养人,当初二爷想过搬进来,老太君都没同意,一心给四姑娘留着。” 田嬷嬷的话非但没能帮无忧解愁,反而让她更忧虑了。 若如田嬷嬷所说,宣国公府应当没人会害先太子妃。 先太子妃是太子的继室,因第一任没有子嗣,仅有先太子妃育有的一女一子是嫡出。 先太子去世后,年轻的太子妃竟然丢下刚能走路的幼子忠烈殉情了。 太宗皇帝失去了最爱的儿子最满意的继承人,念其忠烈,加封了太子妃的娘家东宫氏。 东宫礼的爵位才因此从侯晋为国公。 第109章 就是欺负怎么了 可以说,国公府最后的尊荣,是这位先太子妃拿命抬起来的。 也因此,这座院子,日日有人打扫,始终没人有资格住。 难怪老太君让她住了芳菲园,所有人的态度都大变了。 可这院子分明是有些秘密的。 无忧也不想多管闲事,更不想卷入了前尘往事,可是她住在这园子,一时半会也变不了的。总不能日日睡不好吧。 无忧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该说她运气好呢,还是运气差。 这李悠然的事刚有了些眉目,这换进了人人渴求的住处反而换出不妥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家中最好最尊贵的园子,若她不拿出证据,怕是所有人都要骂她白眼狼。 东宫思玄回来,还是想亲眼去瞧瞧玉佩,他怕自己去没脸,找卢氏一起。 卢氏叹口气,罕见地拒绝了,“你别找事了!那孩子手上那么长那么粗的结痂,今天大家看完了都惊的不知如何是好。 你要还有点良心,就别去打扰十一娘了。让她自在地喘口气吧。” “你这意思是肯定会留疤了?” “肯定留,亲眼瞧过了,母亲的眼神都暗淡了。” “这孩子!就不知道拖一拖吗?她是嫌自己的好日子太多了过够了吗?” 卢氏不想理他,东宫思玄抱怨几句也觉得无趣,便转身离开。 昨日是想睡睡不着,今夜是连睡意都没有了。 无忧默默梳理着从田嬷嬷那里听得的一切,无数的猜测在她的脑中晃荡,这一夜过得比昨夜的心慌辗转还要漫长。 晨曦微露,她才慢慢合上了眼。 她在长宁观, 三岁起就一个人睡觉,陆氏和孟氏打呼噜都睡在外间,所以她并不习惯睡觉时屋内有人。 之前她砸枕头的事早已在丫鬟婆子里传开,都知道她睡觉不喜欢被打扰。 守夜的丫鬟也识趣地退到了碧纱橱外,留她一个人待着。 从贵妃榻醒来,懵懵地望着坐在旁边给她静静扇扇子的落竹,一时没认出人。缓了一会儿,才问道,“几时了?” “已过晌午了。” 她挠着脑袋,伸了个懒腰,“你就一直在这儿扇着?” “老太君房中的管事姑姑来了,婢子进来看娘子醒没醒,见娘子头上一层薄汗便自作主张,请娘子责罚。” “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又没人责备你。”无忧并不习惯也不喜欢旁人跪她。 “娘子怎么不去床上睡啊,这样睡,容易扭伤脖子。” “住惯了小床,有大床反而睡不习惯。” 落竹点了点头,“那婢子给您在榻上多铺几层?” 无忧看了眼桌上放着的两个食盒,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银杏院专用的食盒。当初那两个送药的就是拎这个食盒。 “银杏院又来人了?” “王嬷嬷在院中看花呢,说要等您睡醒了。” 无忧以为会消停几日,无奈地站起身,挪到梳妆台,“梳个最简单的就行,不用编辫子。” “娘子不喜欢编辫子吗?” “繁琐的出门时再编,平日在房中只求自在,见老太君也一样。可惜你这一手的好手艺了,我不是那些要争宠的姑娘。” 落竹摇了摇头,“娘子是极好的。” 无忧不再言语,落竹静静地给她梳头。用着芷妍昨日拿来的头油,打理起来柔顺多了。 洗漱完毕,没有急着出去,慢条斯理地吃着田嬷嬷送来的早膳和午膳。 早膳的八宝粥已经凉了,午膳刚送来不久,甜汤还热。两样掺和在一起,温度甜度刚刚好。 她脑中还想着这房子的诡异,一直睡在贵妃榻也不是办法,日子久了,定要惹人怀疑。 老太君房里的两个婆子等得无聊,教丫鬟们浇花打理园子,丫鬟们发现她起来了,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进屋等着伺候。 王二家的看她细嚼慢咽,一点儿不急,嘴皮动了抿,抿了动,欲言又止,终究没敢催促。 无忧磨蹭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出门, 若初和芷妍在挑团扇,看见她忙招呼她一起。 若初提醒她,“你等一会儿吧,奶奶在午休。” 无忧没过去凑热闹,自个坐在一边,一落座,丫鬟立刻给她奉茶。 她抓起一把瓜子,翘着二郎腿,嘎嘣磕着。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屋里的嬷嬷也只当没看见。 那两人见她没兴趣挑扇子,让婆子先拿走,坐到她边上。若初拿了一只象牙柄的团扇放在她面前,主动找话聊,“妹妹这是刚睡醒吗?” 无忧点了点头,“可知道祖母找我什么事?” “正说呢,又有人家给妹妹下帖子了。” 芷妍握着一把绿爪菊花扇,浅露半边脸,“是很多家。” “很多?” “光我早上看见娘拿进来的就有五家了。” 东宫秋听着三人聊天,不知她们何时走得这般近了,心里不是滋味。 这些日子,她被嬷嬷盯着练规矩,整个人都板正了许多。那日传来武状元输了,又传来是十一娘力挽狂澜,她气得差点晕厥。 之前被叫去二房,又被当面下脸,真是百般憋屈恼火。 原本三人一处挑着,无忧一来那两个就凑过去,只剩她孤零零坐在一边,格格不入。 那两个素来有些傲慢的,看不上这个野丫头的,如今竟都围着她说。种种变化,都在撕咬着东宫秋的内心,渐渐情绪又上了头。 “你会射箭?” 冷不丁传来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无忧翻了个白眼,只当没听见。 “十一娘,我在问你呢?” 无忧蔑了她一样,“关你屁事。” “你怎么这般粗……我与你好好说话,你非要这样吗?” “是不是又要捏着帕子哭唧唧说我欺负你了?我就欺负,怎么了? 看不惯啊,憋屈了? 那就去找老太君诉苦去啊!大不了我搬回秋阁就是!” 她什么都没做,一两个不怀好意给她穿小鞋,明谋暗算设计她的时候,都是何种嘴脸!她不过是不愿搭理就叫屈了?在没皮没脸的这条路上,真是总有人叫她开眼。 “哪个要你回秋阁了呀!” 东宫秋被她怼红了眼,心知与她起冲突没好事,老太君如今连芳菲园都让她住了。可是两人的关系已是针尖对麦芒,她又能如何挽回? 话音刚落,就传来老太君的声音,“是十一娘来了吗?” 第110章 獠牙 “是,十一娘子等您一会儿。” 老太君拄着拐杖出来,脸上还有午休压出的睡痕,“奶奶等你啊,都等困了。 余知道你这些日子辛苦,可一日之计在于晨,最好的时光都被你睡过去了,是不是有些可惜啊?” 无忧也不知道老太君听没听到她的讽刺,“祖母说的是,只是孙女实在疲惫。自从下山,还没睡过几个好觉呢。” 闻言,老太君讪讪地笑了笑。她是有不悦,怕这丫头行事太过随心,把家中姐儿都带偏了,有意敲点。 也是看见她手上的疤痕后,暗自揣测这丫头应当不会如老爷所想,成为贵主,想着还是不要太过包容,及时立威才好。 听无忧似在翻旧账,自知有亏,也不好再追究,有意找补。 “余倒不是责备你,是可惜你这颗聪明灵光的脑袋。若是余像你这般聪慧,且要好生利用,多学些东西。” “祖母是要给我请先生教我功课吗?” 老太君一愣,这些年,家里都心照不宣,当这个孩子废了。 找嬷嬷教她规矩也是为了能看的过去,内心深处从未对她有期待,自然从未想过给她请先生补课。 这个话题十分尴尬,老太君被堵在那里,一时竟是不知要怎么回。 单独请先生是不小的开销,若送她去学堂,以这丫头如今的名气,若不去那三家顶好的学堂,国公府必会被看笑话。 若去那三家,一年少说要三四千两,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老太君哪里想得到,随口一句敲打,竟是给自己套麻袋里去了。 南荣氏觑着老太君的神色,笑着打诨,“说起来十一娘那个神乎其神的射箭,大家还没见过呢。等你手好些,搁院子里也给咱们露两手呗。” 无忧心中冷笑,古人说,父母爱子则为之计长远,短短几句话就让她们现了原形。 “等我手好了再说吧,三婶总不会想我伤上加伤吧。” “那是当然,你养好手才是头等要紧的事情。” “太好了!到时候,一定要叫上我啊。她们都说姐姐是空中接力,我就在想啊,箭那么细,隔空相接啊,那得是神仙才能做到的吧。 我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做到的!到时候,我一定要开开眼。” 芷妍不知母亲是帮老太君解围,没察觉气氛的微妙,傻呵呵地接过话,大谈特谈。 这番带了真心的恭维稚语,倒是真把话题给引开了。 “没那么神,那是运气好。” 若初浅浅笑着,“那也要你有本事,有本事才能有运气。你要是偏个十万八千里,那运气也掉不到妹妹头上。” 老太君点头,“若初说得在理,有本事才能有运气,你们都得先打好基础,多学,学好本事。没本事,东风来了也接不住。” 老太君闲谈完了,步入正题,“这些都是一早送来的帖子,都是请你的。” 无忧蹙着眉头,“这么多?都得去吗?” “奶奶帮你粗略看了看,一共八家,这两家是推不得的,那六家你自己瞧着看看。” 无忧接过许嬷嬷左手拿着的两本,“礼国公谢家,不认识。镇野侯萧家,这都是谁啊,这我一个也不认识啊。” “礼国公谢家是贵妃娘娘的母家,镇野侯萧家是贤妃娘娘的母家。不管认不认识,以后找你的帖子会越来越多的。妹妹要有心理准备。” 若初发挥所长,详细提醒。 无忧面露难色,瞧着颇为抗拒。 “都得去吗?” 芷妍对她这个反应,十分意外,直叹人比人气死人。唯恐她不去,“当然要去啊,别人想去都去不得呢。 姐姐现在是京中有名气的红人,人家才会找你的。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你们俩可有想去?” 芷妍掩饰不住欢喜,心花怒放,她在老太君房中等着,就是为了能蹲守到一个机会,“可以吗?” 老太君哪里不知她们的小盘算,赶紧控场,“十一娘若想要姐妹一起,一会儿再说。 言归正传,谢家的帖子是最急的,也是规格最高的,能收到帖子的,不是才女的才女,就是贵女中的贵女,非同小可。” “我记得这个菊花会八姐姐去过的。” 若初嘴角微僵,冷冷道,“奶奶有话交代,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的。我就算如今去不了了,也是家里唯一受邀过的。” 芷妍不知哪句惹了她不痛快,一脸懵,“我不就这个意思吗?八姐姐在急什么? 你去过,如今十一姐姐要去了,让你给十一姐姐讲讲,帮她熟悉熟悉嘛。” 若初抿了抿唇,转而看向兴致索然的无忧,“你可会吃螃蟹?” 无忧叹了口气,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有讲究。“这里有学问?” “那讲究可多了!这个宴尤其讲究。” 芷妍双手一拍,满脸兴奋,“嘿嘿,还是娘想得周到,看见帖子多,就想着可能会有螃蟹宴,当即让人去买了大闸蟹。姐姐也不会也没事,晚上可以学着怎么吃了。” 若初继续证明着自己的有用,“这宴不是在谢家老宅办,办宴会之地是谢家在西山的半山居,坐马车也要两个时辰。如果赴宴,妹妹可要早起了。” 说话间,南荣氏走到门边接过下人送来的帖子,“母亲,贞信伯府递帖子来了。” 老太君眉毛一挑,“你怎么这个表情?” “也是给十一娘的。” “给十一娘的?” 一声凄厉地尖叫,众人才发现东宫秋也在。 她一直默默旁观,这一刻活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獠牙毕现,“你做了什么?你们在行宫宴见着了是不是?” 如果眼刀能杀人,无忧已经被她撕碎了。 无忧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我确实见到了世子,不过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他给我送药,我没收。” “他给你送药?你什么都没做,他怎么会给你送药?”东宫秋眼中淬着毒,越发狠厉了。 “与私,我的确什么都没做,但是与公,我救了他。 若不是你那个了不起的夫婿拉胯,用得着我去射箭,我的手会伤成这样吗? 若是比试输了,他们这些天子亲卫,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挨板子挨鞭子的。 他谢我不该吗?” 第111章 十一娘没有对不起你 若初见有了火药味,咽下茶水,帮腔道,“奶奶,我可以作证,十一娘跟世子说话,称呼其姐夫的。世子直呼十一娘名字,十一娘严肃地训斥了他。” 老太君哪里看不出无忧拒人千里的态度,以这丫头冷傲记仇的性子,是断不会给那上官世子好脸。 “你也太糊涂了,成亲日都已经定好了,还凭白污蔑自家妹妹,你这规矩都学哪去了? 你这个姿态怎么嫁人当世子夫人,如此沉不住气,日后如何掌家?” 东宫秋满脑子都是那句叫她名字,巨大的恐惧笼上心头,见老太君真的不悦,“是秋儿糊涂了。” 无忧一点儿也不想再和这家扯上联系,表明态度,“贞信伯府的帖子,谁爱去谁去,我瞧不上也不会去。 若以后还有这家的帖子,也不必告诉我。” “你……” 东宫秋的脸刷得白了,无忧越是嫌弃,她越像个笑柄。 若初装作看不懂她的进退两难,浅笑着添上一把火,“十一妹妹已经表态了,这下九娘可以放心了吧。” 东宫秋苦涩一笑,喃喃自语,“有必要这样故作姿态吗?” 芷妍看不下去了,帕子往桌子上一甩,“你这个人真是奇了怪了,你一个庶出的抢了嫡女的婚约,十一姐姐都没做什么,你一天天装出一副受害的模样给谁看? 现在十一姐姐为了成全你,连送上门的帖子都拒了。 见面你要闹,不见,你还有话说!那是要她去赴贞信伯府的宴会吗? 你到底要她怎么样啊?” 一个庶女仗着嫁的好,和她俩平起平坐,芷妍早就看不惯了。 不过是老太君和母亲也帮着她,才默默忍了。那日听到比试输掉,只觉得这个武状元水水的。 如今一心巴结着无忧去参加宴会,是一点儿都不想给她好脸了。 “我……我也没说什么呀。”东宫秋急了,本能反驳着。 若初不甘人后,立刻补刀,“九娘这话就不对了吧,故作姿态不是你说的吗?这怎么又不认了?咱不能枉口拔舌啊。” “奶奶,你看到了,众目睽睽,她都能公然嘴硬撒谎! 说起来,被抢了婚约,丢脸受辱坏了名声受了大委屈的不是十一姐姐吗? 一个得利者,哪来这么大的怨气? 下帖子的是贞信伯府,你有怨气也该去找贞信伯府,你搁这发的哪门子火? 哪家的庶女可以像她这样为所欲为?” 一夕之间,从前给她的体面都没了。这样被指着鼻子指责,东宫秋唯有默默流泪。 南荣氏忙揽住女儿,“你这孩子,心疼你十一姐姐也得体谅体谅你九姐姐这快要嫁人的心情啊。九娘啊,你别想太多,把心放肚子里。” 南荣氏拿着帕子给她抹眼泪,“快别哭了,你这是哭得大家都难受。 成亲前都会胡思乱想,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快要嫁人了,会慌乱不安焦虑,也会有点当局者迷。 不是大家不护着你,是我们这些旁观者啊,都看得清楚,十一娘对贞信伯府是没有半点想法的。 你莫要焦虑,要是难受,先回去休息?” 芷妍话说得有些重,南荣氏担心遭了她记恨,只想赶快把人劝出去。 老太君却抬手让她留下,贞信伯府不合常理的举动,也让老太君心中也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九娘,今儿当着大家的面字,这个心结,得解开了。这事说白了是贞信伯府做事忒不地道。 奶奶知道你在慌什么,也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十一娘入了太后的眼,贞信伯府或许有什么想法,不是没有可能。 但这事你得拎清楚,你这个总怀疑自家姐妹,箭头对准自家的样子,余非常不喜。 你这样疑神疑鬼,就算成了亲,也是要遭人嫌的。 在这桩婚事上,国公府没有对不起你,十一娘更没有对不起你的。” “是秋儿钻牛角尖了。我也不想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慌。奶奶,我真的很慌。” 东宫秋情绪崩溃,难以自抑的哇哇大哭,老太君听得心烦,更觉她不成器,直悔自己看走了眼,竟为了这丫头把无忧得罪了。 燕嬷嬷见状赶忙把她拉了出去。 “母亲,这是贞信伯夫人以过寿下的帖子,要不我去走一趟吧?” “也好。”老太君心累,只盼着贞信伯府不要再生事端。 芷妍还想着赴宴的事,难得的好机会,她不想再错过,“奶奶,那谢家的宴,看样子只能十一姐姐自己去了,那萧家的宴会,我可以陪姐姐去吗?” 南荣氏装模作样地问道:“十一娘怎么想啊?” “娘,十一姐姐刚问我们要不要去呢?” “好姑娘,不枉你妹妹总想着你。不过萧家这帖子是给十一娘的,若是姐妹几个都去,会不会显得咱们家太巴结了?” 南荣氏可不想东宫若初和亲闺女同去,两人一起,自家闺女就没那么显眼了。 “那就去一个吧,若初,你定了亲,估计这几日梅家就该来给你画像了。你先准备正事, 这次让芷妍陪着去吧。” 听到梅家,若初唇角一僵,掩掉心中不快,只得淡淡点头,“我听奶奶的安排。” 南荣氏松了口气,眼中得意,想事也更加细致,“西山和萧家离得远,得吩咐下去选几匹能跑跑得稳的马。这样你们坐着才不颠着。” “都听娘的,再多的事情,娘都会帮我们考虑好的。” “十一娘,你有什么事情,尽可以告诉婶子。” “那我不客气了,三婶,去赴宴,是不是不能穿重样的衣服?” “衣服的事,你不说,三婶也已经想到了。想到你归来少不了要出去活动,我已经让裁缝按照你的尺寸,加急给你做了几身,明日就能送来了。 首饰你也不用担心,现打是来不及了,左右你妹妹这边还是有一些的,你挑着用。 若不够,咱们现去店里买,定是给你打扮美美的。” 无忧听了一会儿,上了心的南荣氏安排起来是面面俱到。 有她的女儿参与其中,不必担心她不用心。 第112章 母女翻脸 无忧还没走到芳菲园,就看见院中的丫鬟站在门口伸着脖子东张西望。 芳菲园门口有两条路,都可以通向银杏院,水芳不确定无忧走哪条,头摇晃的像个拨浪鼓。 看见无忧,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跑上前。 “娘子,夫人来了。” “喘口气,擦擦汗,来就来了,急什么。” “瞧着脸色不大好。” 水芳拿袖子蹭了蹭额头,她早有听说母女俩的关系不太好,便想着通风报信提个醒。 无忧点了点头,不疾不徐地往回走,进屋就见卢氏坐在正堂,端着茶杯,抿唇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瞧着颇为严肃。 无忧站在门口,故意语带调侃,“真是稀客啊,母亲该不是替东宫秋来兴师问罪的吧!” 她放下茶杯,柳眉一皱,“你又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就是贞信伯府给我下帖子,有人急了。” 卢氏惊讶地站了起来,“贞信伯府给你下帖子?” “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吧,母亲放心,我不会陪您女儿玩两女争一男的游戏,我不会去的。” 卢氏哎哟了一声,坐到她旁边的椅子,“听听你这说的什么话!罢了,你与小秋的事,你想怎样都好,母亲不会再管。 我来为另一件事,听说半山居的菊花会,请了你?” “是。” “推了吧。” “推了?”无忧惊讶地挑了挑眉,“母亲这个决定,爹知道吗?” “你爹知道也会同意我的想法。” “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卢氏郑重其事地握住她的手,“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从二品以上的大官千金才能参加的内部宴会。 名为赏花,实为才女们争奇斗艳的竞技场。霜降一场菊花会,谷雨一场牡丹宴,城中才女几乎都是扬名于此。 同样的,你若在这里出了丑,不出一日便会传遍京城,以后就别想嫁到好人家了。” “原来如此。” 卢氏以为她知道怕了,眉眼舒展了几分拍着她的手,“这不是能耍小聪明的地方,以你养伤为由,推了吧。” 耍小聪明?无忧眼神骤冷,轻笑着抽出了手,“那我更要去开开眼了。” “这不是开玩笑的!”卢氏难得急了眼,“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要能信手拈来才行的。饶是若初,都没法子出头。” “那我就去看看京中贵女的生活,看看高门女子都是怎样的惊才绝艳!” 卢氏知道她倔强,只好下猛药,“不是母亲危言耸听,当年,你六姑姑就因为在这个宴会出了丑,婚事都告吹了。” “母亲越说越勾起了我的好奇,这到底怎样的龙潭虎穴,总得亲眼见见才知道。 反正我的婚事已经告吹了,手又成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不是吗?” 卢氏叹了口气,“你就是故意和我作对是不是?我是你母亲,我能害你吗?” “您害不害我,我不清楚,可我清楚,别人害我的时候,您在冷眼旁观,甚至多有纵容。 难为您肯我为了我跑一趟,我这里的茶不好,您喝厌了便早点走吧。” 说完,无忧站了起来。 “你站住!” “是,小秋的事,母亲是委屈了你。 但那是形势所逼,也是事出有因! 如今你已经住进了芳菲园,为何不能大气一些呢?家和万事兴啊。” “你的家和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你们兴不兴,分我一份了吗?” 卢氏咬了咬嘴皮,走过去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一手扯着她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好好好,都是母亲的错,母亲跟你道歉。可这与菊花宴不相干,你冷静下来,再考虑考虑,好吗?” 无忧忍无可忍,冷笑着,“你真的只是为我考虑吗?怕不是为了你的宝贝儿子吧! 你担心菊花宴影响甚大,害怕我万一出了丑,让满京城都知道我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他日后拜师做学问,也会被我连累。 怕他因此被旁人怀疑家教,低看了去,没错吧?” 卢氏脸色惨白,望着她的眼睛既惊又虚。 “我即便只有小聪明,也不是个傻的瞎的。送客!” 说罢扯开衣袖,撞开了呆若木鸡的女人。 满屋的丫鬟都惊呆了,落竹行了个礼,跟着追去。 走了一会儿,凑上前说,“娘子,夫人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那个宴会,确实挺难的。” 无忧还在气头上,语气微有不耐,“你又知道了?” “婢子曾经在四房伺候过,八娘子当初为了能在这个菊花会有好的表现,额外请了先生钻研了两个月的诗词歌赋。 回来后,唉声叹气,闷闷不乐了很久,哭着说自己资质平庸。” “所以呢?” “婢子是提醒娘子,若要参加,还是应该多做些准备。” 无忧知道她是好意,拍了拍她的胳膊,“自是要准备的。” 未雨绸缪,是必须。 未战先怯,她不能。 逃跑会成习惯,跑了一次,就会总想逃跑。 而她的身后空无一人,她不能露怯,逃了,只有深渊。 倘若她第一次面对困难时软弱了,逃跑了,怕是早就去阎王了。 像她这种处境的人,若不想死不瞑目,能做的,只有准备,迎战,再难,也不能怂。 何况,她原本就想借着盛大的场合,戳破那人的假面。 那晚与李悠然的对话,那神色中掩饰不住的惊慌,让无忧确定了,那些诗词必有猫腻。 已经打草惊蛇了,必须要一击即中。 若在宫宴戳破真相,有太后淑妃这些贵人相护,她未必能有机会说完。 而菊花宴这种才女云集,表面和气内里争高下的场合,天然适合斗人。 她就不信,李悠然霸占了几年第一才女之名,那些亦有才情的世家贵女真能毫无怨言的照单全收? 若有人能把她锤破,堂堂正正拉下,便是不能一呼百应,这些世家贵女至少不会成为捂嘴之力。 偏偏主家还是与李家有嫌隙的谢家,谢贵妃的娘家,难得的天时地利人和。她怎会放弃? 无忧回房默默准备着,到了晚上,又一不速之客出现了。 东宫守恩竟也跟着田嬷嬷来了芳菲园。 第113章 姐弟密谈 无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东宫守恩顶着炙烤的视线,白皙病弱的小脸强装淡定,耳朵先红了,“姐姐。” 田嬷嬷把食盒放在桌上,赶紧帮衬着说,“听说姐儿要去菊花会,二爷让小少爷来给您补补课。” “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有趣,坐吧。” “姐姐都读过些什么书?史记可还有读?” 无忧不动声色,“读过如何,没读过又如何?” “姐姐不必瞒着我,田嬷嬷从书柜拿走了史记,是我打的掩护。” “那又如何?” “闺中女子,一般不会看这种书吧。阅读史记是有门槛的,想来姐姐至少识得很多字,文学素养并不低。是吧。” “然后呢?” “姐姐想在菊花宴一鸣惊人吗?” 无忧冷哼一声,以为他是替卢氏来探深浅的,“没那个志向。” “姐姐对长幸郡主怎么看?” 无忧眯了眯眼睛,有些搞不懂他的来意了。她对这个孪生弟弟的感情很复杂。 据孟姨娘说,东宫守恩比她晚出生半个时辰,难产,将卢氏折磨的死去活来。 同胎不同命,她一出生就被丢在山上,无人问津。 而他被众星捧月,在众人宠爱下长大。又听说他身体不好,理智让她没法恨他,可是情感让她十分抗拒。 偶尔她会想,如果先出生的是他,国公府会十多年不闻不问,冷待他吗? 如果留下的是自己,能得到这些关怀与疼爱吗? 她知道想这些没意义,是徒增烦恼。 可夜深人静时,想着她们其乐融融的样子,总忍不住伤感,辗转反侧,胡思乱想。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让她们退下。” “都出去。” 待屋内只剩下两人,东宫守恩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方正的宣纸。 “姐姐若信我,这是两日后,长幸郡主会在菊花宴写的诗词。” 无忧瞪大了眼睛,略有失态地捏起纸张,速速打开。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味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又是绝佳的好诗,无忧信了这是李悠然能拿出来的诗词,“好诗,哪来的?你也认识替写吗?” 东宫守恩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听姐姐这话,似是知晓那些诗词不是长幸郡主所写的了?” “是有这个怀疑。” 他轻笑出声,唇红齿白,颇有些娇俏。 “姐姐果真不同寻常,长幸郡主是京中第一才女,姐姐竟是连她都敢怀疑?”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有那么多风格,她的诗词先不说风格,那很多诗词中的境界,绝不是她这种人能有的境界。” “没错,那些都不是她写的,是人类历史长河留下的瑰宝。” 无忧没听明白,也顾不得是不是被轻看了,虚心求教道:“你在说什么,后一句我没听懂。” “没什么,姐姐只要相信我是帮你的就可以了。等到菊花会,姐姐可以先一步写下这首诗词,那菊花会的头名,就是姐姐的了。” “我不需要。” “不要?” 东宫守恩深感意外,蹙了蹙眉,随即了然一笑,“如果是想在我面前故作清高,大可不必。担心事情败露,也大可不必。 长幸郡主无法也不敢去证明这诗不是你写的。” “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再说别人的心血,我没有无端占为己有的道理。” “你难道不想母亲对你真正另眼相看吗?” “我不需要靠偷来的东西站住脚。” “好傻。” 他无语地摇了摇头,他是听闻两人吵架,看娘亲太过忧心,才不惜暴露秘密,想要助她一臂之力。 谁想遇到个傻子,白费力气了。 小少爷也来了脾气,不想坐了,起身想走。 无忧哪里肯放他走,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你还没说这诗哪来的呢!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知道她脾气的东宫守恩,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认栽道:“笔记上看来的。” “什么笔记?别想骗我啊,她那些诗词,据说连禁城司的人查过,没有记录的。” 东宫守恩无奈地勾了勾唇角,抓耳挠腮,支支吾吾,唉声叹气了半天。 冷不丁对上她毫无笑意,不苟言笑的乌漆大眼,不甘心地捶了下桌子。 “哎哟,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你相信有人的灵魂是从几百年后来的异世之魂吗?” “你……你在跟我装神弄鬼吗?我可是在道观长大的,你说这些可吓唬不到我的!” 东宫守恩挠了挠头,双手扶额撑在桌上,“实不相瞒,我一直在观察姐姐。姐姐可知,你的名字也出现在那笔记上了。” “我?我吗?” 无忧仔细观察着这张模样与自己一样,更为娇嫩的小脸,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撒谎的痕迹,只得努力去理解跟上他话中的内容。 “我本以为姐姐也是异世之魂,你的表现是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你知道吧。” “继续。” “所以我一度很迷惑,你行事处世和脾气像是那些异世之风,可细细观察又不像。 若不是你对着那些你应该一眼就看出问题的诗词,研究了那么久,我至今都不敢真的确定你不是。” 无忧努力接受着信息,顺着他的意思,“你也是从几百年后来的…魂?” “我当然不是,我是负责管理他们的会长。”说着,脸上现出一抹骄傲。 “你在逗我吗?” “两年前,我捡到了一本无字笔记。 后来因缘际会,我见到了那笔记的守护使无染,她臣服于我,认了我当主人。 她说能开启会长笔记者,就是异世协会的会长。在这个时空的异世者都有一本笔记,如果要用异世的东西, 至少要提前48小时,也就是两日写下报备。 否则将会受到惩罚。 这诗就是我刚刚看见的,长幸郡主的报备。” “你的意思,她在她的笔记里写下,你身为会长,可以在会长笔记里看见? 你能看见每一个异世魂的报备记录?” “是。” “所以,她每一次挪用他人诗词都是蓄谋已久?”无忧敏感地抓到了关键。 “应该是,但不能说绝无例外。临时征用也是有的,只是每人一年只有三次机会,事后也要打报告。” “你那个协会人多吗?” “这个不能说。” “你说我的名字也在?” 第114章 昏厥 “笔记上有写着姐姐姓名的一页,生辰父母都对得上,但是那页完全空白。” “空白代表什么?我这种…那我到底有没有那什么异世的魂啊?” “无染也不知道,她说没遇到这种情况。” 无忧陷入了沉思,想起了小时候奇怪的梦境,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李悠然写过的那些报备,能拿给我看看吗?” “就算给你看,你看到的也只是无字白……” 话音未落,东宫守恩一口血喷了出来。 殷红的血液喷洒在桌子上,触目惊心。 无忧愣了愣,慌乱之下仍是本能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这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已没了血色的苍白小脸。 “你,你怎怎么了?来人!快来人!” 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是无力,眼睛一翻,竟是直直垂下了头,向前倾倒。 幸好无忧抓得紧,才没让他摔在桌子上。 听到大喊,丫鬟们很快冲进来,看到昏厥的小公子,一个个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田嬷嬷有些经验,迅速镇定下来,厉声喝道: “都让开些,别乱碰别挪动他!别围着,别围着!快去通知夫人,请大夫! 拿干净的帕子,兑些温水来!把竹躺椅抬过来!” 丫鬟旋即散开,请人的请人,干活的干活,慌乱中有了几分秩序。 田嬷嬷边说边熟练地从东宫守恩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个药瓶,喂他吃下一颗黄豆大小的褐色丸药。 无忧不懂就问,“这是什么?” “护心丹,郎中说过,遇到吐血晕厥,得先护住心脉。” “娘子先别松手啊啊。” 见躺椅搬来,田嬷嬷轻柔地撑起一边,两人合力把东宫守恩安置在躺椅里。 无忧甩了甩酸痛的胳膊,看了眼被蹭掉了一块结痂的手,“还需要我做什么?” “且等大夫来,娘子歇着吧。” 田嬷嬷接过丫鬟带来的湿帕子,给东宫守恩擦干净嘴边吓人的血迹。 卢氏很快赶来,看到桌上的血迹,昏迷的儿子,突然像个疯子一样大吼: “你做了什么?他是你弟弟,你就算再恨我,也不能对他下手啊!” 无忧看见体面全无、词言厉色恍若鬼魅的女人,忽觉得可笑,也真笑了出来。 “你!你还笑,你还有脸笑!” 百口莫辩,干脆不辩了,冷笑着看着急疯了的女人,“我就应该等他咽气了再喊……” 卢氏气急了,想都没想一巴掌呼了过去,田嬷嬷叫了一声,“夫人!” 那巴掌没有落下,被无忧牢牢抓住。 “原来夫人也会有凶神恶煞般的眼神,也有这般气急败坏的霹雳掌风啊! 只这一次,下一次再管不住自己的手爪子,我可以帮夫人掰断的。” “你!你……” 卢氏回过神来,也直后悔。但对上她这副冷厉的样子,那点子后悔又变成了怨憎,又怨又怕,挣扎着抽出手。 东宫思玄进来就看见了这一幕, “这是在干什么?母亲马上就来了,你们这像什么样子!还嫌不够丢人吗?” 卢氏头发凌乱,怔怔地咬着下嘴唇,不想被他看见这副模样,红着眼眶转了身,去看东宫守恩。 东宫思玄的视线在恍若仇人的母女俩身上转了转,“十一娘,你老实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正说着话,他突然就吐血晕倒了。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东宫思玄看向田嬷嬷,“可是如此?” 田嬷嬷也犯了难,事发时她不在跟前,好几个丫鬟看着呢,瞒不住。 可如实说屋内只有她们姐弟,如今夫人正在气头上,难保不会做出更伤感情的事。 她这一犹豫,卢氏反而狐疑更深了, “二爷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还是你现在就只怕她,连我和二爷都不放在眼里了!” “奴婢不敢。不敢欺瞒二爷,老奴正巧出去了。小主子晕倒之前,都没听到什么动静,应该就是娘子说的,突然晕倒了。” 说话间,老太君也拄着拐杖赶来了,东宫思玄看着面色皆不好的母女俩,叮嘱道: “母亲来了,你们俩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有点数。” 说完,挤出个浅笑出门迎接。 无忧看了眼盯着东宫守恩失魂落魄的卢氏,选择出去透气。 很快南荣氏谢氏也都闻讯而来,没多会,郎中也被请了请来。 人来人往,最美的院子,一下变成了最吵的院子,乱成了一锅粥。 无忧坐在廊下,双手揉着太阳穴,仔细梳理着事情的经过,回忆着可能被她忽略掉的细枝末节。 今日有太多的意外,太多的消息,一股脑儿涌进,脑子像是吃撑了,晕乎乎的。 若初走到她身边,“你没事吧。” 无忧摇了摇头。 “你们…是吵架了吗?” “没有。” “其实家人之间有争吵很正常,我虽然没有嫡亲的兄弟,也有几个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的。 平日拌嘴是少不了的,从小吵到大。只不过你有点倒霉,守恩弟弟身体不好。” 这种劝慰对于做了亏心事的大概会感动,对无忧无异于点火。 “真的没有。不是,连你也觉得我会对他下毒手吗?我在自己的屋里,对他下手?我有这么蠢吗?” 若初面有讪色,她本来也觉得不大可能,是听母亲说卢氏如此指责,听到郎中诊断,才会这般怀疑。 “我…是我说错话了,其实是郎中说六弟弟是急火攻心。” “急火攻心?” 这个诊断让无忧两眼一黑,“我…急火攻心…该急火攻心的是我吧。” 无忧无奈扶额,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老天爷就不能让她过几天消停日子吗! 若初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想想一会儿怎么回奶奶吧。” “怎么回?我还能说什么呢。” 话音未落,燕嬷嬷就来请无忧进去。 这郎中是隔壁郡王府的府医,火急火燎把人拽来,一番感谢塞了银子后,客气相送。 确定了孙子没有大碍,送走了郎中,也是时候处理这个惹事的孙女了。 第115章 只当没那个人 无忧站在堂中,听到问话,直接道: “方才已经跟父亲说过了,他来教我诗词歌赋,我学,我们没有发生争执争吵。 他也没有激动,突然就吐血了,我也吓了一跳。就赶紧叫人了。” “只是这样?” “祖母在怀疑什么? 难道我会在这个节骨眼伤害一个父亲安排来的,帮我应付菊花会的帮手吗? 退一步说,我真和他有仇,我会蠢到在自己的屋子,丫鬟就在门外的时候谋害他吗?” “余不是怀疑,总要问个清楚是不是?听你这话,丫鬟真给你撵了出去,屋里只有你们俩。这总没有冤枉你吧?” “是。” “那余就不明白了,教功课嘛,又没什么见得不人的,为何要把丫鬟都谴出门?” “许是怕我太笨,丢脸吧。” “十一娘,你可知六娃已经有七个月没有吐血了,郎中都说他的身体在变好。 今日偏偏在你的房中的吐血昏厥,偏偏是在你和你母亲争吵之后,你自己说,是不是太巧了? 余知道,你对你父亲母亲,或许对家里上下都有怨言,可六娃他并不欠你什么啊。” “祖母这是什么意思? 祖母是在暗示我做了什么?是我把他逼到吐血昏厥的吗?” “郎中说急火攻心总不是假的吧!如你所说,你们俩只是平静说话,如何会急火攻心?” 老太君可算抓到了可立威的机会,趁机大做文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时机上的巧合,郎中的诊断,我无话可说。 但没做过就是没做过,祖母想要定我的罪,光靠揣测是不占理的,须得要拿出证据。” 落竹忽然跪倒在地,“回老太君,是六公子先要求我们出去的。” 田嬷嬷也对着卢氏点头, “是,是公子的要求,老奴可以作证。” 落竹抹着眼泪,几近哽咽:“虽然不敢偷听,想着或许要伺候,也没有走远,奴婢对天发誓,真的真的没有听到吵架声。 进来的时候,娘子也是一脸着急。还与田嬷嬷一同把六公子放到了竹椅里。 后来夫人来了,娘子才走远了一些。” 老太君也有点进退两难了,郎中的话让她当头棒喝,细想下来,倒也没有证据表明就是十一娘做了什么。 不过是听说了卢氏的指责,先入为主了。难不成是读书没有慧根,才把亲弟弟给气吐血了? 南荣氏看着眼神动摇的老太君,做个顺水人情,“母亲,十一娘说得符合情理。 先不说往日未曾听到她们姐弟有什么矛盾,就算有,她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自己的帮手过不去。 就算过河拆桥,好赖也要熬过菊花会才说得通吧。” 谢氏眼神转了转,也附和一句,“母亲,医家说的急火攻心也未必就是被气的。 您知道我素来身子弱,以前休息不好的时候,时常有急火攻心的这类症状。 我瞧着六郎君这眼下的黑青,倒像是这几日没休息好呢。” 东宫思玄两房弟妹都帮着无忧说话,再看自家闷不吭声的娘们, 老太君看到儿子的眼神,看向卢氏,“老二媳妇,你有什么想法?” 卢氏摇了摇头,她心里已经乱成了麻,一会儿觉得是十一娘害得,一会儿也觉得不太可能。 脑子一团浆糊,已经无法思考了,满眼都是儿子惨白闭眼的样子。 “罢了,等六娃醒来再说吧。除了老二家的,都回吧。天不早了,别搁这儿围着了。” 南荣氏扶着老太君出门,她本来准备了大闸蟹,还想着大家一起热闹,她也能秀一波贤能脸面。 不想出了这事,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哪里还有吃蟹的兴致。心中心疼心思白费了,还不敢露了埋怨。 待老太君离去,无忧也跟着出去了。 东宫守恩还没醒,让他们走不现实,果断让出房间。 东宫思玄本来还想说几句缓和缓和,见她竟是片刻不等往外走,看着她的背影,“她去哪儿?” 田嬷嬷抿了抿嘴,她知道那个方向住着孟姨娘。 原先那满心找茬的如今都想巴结着十一娘,偏偏本应同她最亲的人硬是同她处成了仇人。 怎么不令人扼腕叹息呢。 孟姨娘这两日得了风寒,怕传染给无忧,都待在偏房,足不出户。 今日听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在房中坐立难安,又急又慌。看见无忧来了,也顾不得许多,赶忙拉住了的手。 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没事吧。” 无忧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姨娘,我好累。”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家里第一个对她动手的人会是卢氏。 千言万语都难以形容她那一刻的崩溃与震惊。 偏偏是卢氏。 原来那些眼泪,红了眼眶,为她担心都是做戏吗?亏她还总是自欺卢氏是有苦衷的… 她几次三番让东宫思玄下不来台,那渣爹都没有动手。 无忧知道,卢氏动手的背后,有一个更伤人的事实,她这个母亲是真的相信她对东宫守恩不利。 她在卢氏的心里,竟是这样坏吗? 孟姨娘心疼地把她揽进怀里,拉着她坐进软榻,“好孩子,可苦了你了。 别怪姨娘说你,你和二夫人说话呀,有点太硬了。 我知道你还是想要母亲,想要她对你好的是不是?有时候,撒撒娇,适当说说软话。” 无忧闭上了眼睛,靠着孟姨娘的肩膀,汲取着一丝温暖。 “一直以来,我总是给她找理由,总相信她对我还是有母女之情的… 可今日我才看清她对我的态度,身为母亲,她竟是把我往最坏里想。总是最先舍弃了我。” “她也是着急,六郎君是她的命根……” 无忧猛然坐直了,“儿子是命,我就可以像抹布一样随意丢弃了? 我被丢在秋阁,她不着急,我被老太君关进小黑屋,她不着急。我摔了一身伤,她也只是红了眼。 我失望时还想过,或许她就是个活菩萨,本性柔弱,不能强求。 原来不是不能硬气,她是不愿为我硬气。 这样的母亲,不要也罢。从今往后,我只当是没这个人了。” 无忧自从懂事,怕给人添麻烦,心事都憋在心里,甚少与旁人说。便是同孟姨娘也很少说心里话,今日往外倒了些,听得孟姨娘又心疼又无力。 第116章 整肃下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孟姨娘也不再多劝,目光落在她手边那豆大的粉肉上。 “这么快就掉了?这可不兴自己揭啊。 痒也不能揭,得长好了,让结痂自动脱落。要不会留疤的。” “我看结痂都硬了,拆开绷带透透气。刚才情急,抓着守恩的时候,碰到了一点边角,蹭掉了。这手都这样了,姨娘还信会不留疤呢。” “你看这新肉是平滑的,没有凸起的红痕,伤口那么深,能长成这样不容易,有机会的。 姐儿莫伤感,老人们都说,福祸都是有定数的。 你是这样好的孩子,受了这么多苦,老天爷一定会补偿你的。” 两人正说着体己话,鸣音过来报信,“娘子!六公子醒了!二爷叫娘子过去呢。” 孟姨娘关心则乱,张嘴便问,“醒来可有说什么?” 说完又觉得不妥,怕被人听了去倒显得无忧心虚了。 “六公子说了和娘子没有争执,只是说话。” 东宫守恩刚醒,正被卢氏抓着手,嘘寒问暖。见她来了,立刻移了视线。 “吓到了姐姐了吧。父亲母亲,我当时骤然没了力气,多亏姐姐扶住我,要不不是破相,也得磕着脑袋了。” 东宫思玄看着满脸疲惫的女儿,生出三分慈父之心,“你说这事闹的,多亏你了。” 卢氏听完,也觉得没脸了,想说些什么,终是开不了口。 无忧盯着他眼下的黑青,“你没事了?” “老毛病了。” “你最近没休息好?” “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两晚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睡着了,也不安稳。” 无忧若有所思,习惯性摸着左手小指的红点, “要是能走,就早点走吧。我也累了,想休息了。” “你这孩子…” “也好,父亲母亲,我们回去吧。” 东宫思玄还想说些什么,见她拒人的态度明显,也不触霉头了。道了句那你好好休息,率先转身。 卢氏脚步顿了顿,想解释一二,又觉得说什么都晚了,扶着儿子一道离去。 待人走后,无忧并没有休息,肃着脸坐到堂中正位,吩咐鸣音把所有的丫鬟婆子都叫进房中。 两个大丫鬟站在头排,四个二等丫鬟站第二排,三个护院婆子站在最后。 孟姨娘也把青枝送了过来,小丫鬟个子最矮站在后面被完全挡住了。 无忧招呼孟姨娘坐在一边,顺手一指,让青枝站在落竹旁边。 她的时视线冷冷地扫过堂中站着的诸位。 “你们应该看得出来,伺候我不是什么好差事,不定什么时候,谁都能来踩上一脚的。 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有谁不想伺候我了,可以离开。 我会送佛送到西,帮离开的人在三婶面前说说好话,绝不会给你们穿小鞋。 同时我个人贴补想走的人,一人一两银子。” 年长一点的两婆子对视了一眼,不知她唱的哪出。 这一等丫鬟每个月工钱也就一两银子,她这是白给了一个月工钱。哪有这种好事? 见无人应答,无忧声音大了些,“都不走吗?” 所有人异口同声道:“不走。” “那好,我是什么样的脾气,你们多少是听过些的,我今日已经给了你们机会。我再问一遍,都愿意留下来是吧?” “是。” “自是要留下来的,三夫人把我们拨给了姐儿,咱们就是芳菲园的人了。 姐儿仁厚,能在芳菲园伺候,是大家梦寐以求的,绝对不走。” 孙四家的率先表忠心。 “既然要留下,就要守我的规矩,别的我都可以不计较,唯独不能容忍身边之人有二心。 我现在需要知道,是谁告诉老太君,我今日和二房夫人发生了争执的! 又是谁告诉四房,二房夫人怀疑我伤害了六郎君?” 刹那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众人屏息,屋内静谧得令人心悸,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不用有顾虑,我不会溯及过往,只是想听句实话。” 无忧的视线仔细地略过每一张脸,不放过任何微妙的表情变化。 “不说吗?现在不说,若是等我查出来,可就不是一笑了之的事了。” “不是我。” “不是我。”鸣音和水芳几乎同时开了口。 剩下的人也都开口否认。 无忧端起茶杯,轻轻吹开茶叶,抿了几口茶水,方道:“你们是觉得我好糊弄吗?” “奴婢不敢。七个丫鬟立刻跪倒在,露出了站相不端的三个婆子。 “行了,都起来吧。你们两个,以后不用伺候我了。” 这正是方才对视的两个婆子,孙四家的难以置信,“姐儿这是什么意思?为何……” “你不会傻到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心血来潮把你们召集了吧。 你没资格问我为什么,我已经给过你俩机会了。” 冯米家的随即跪倒在地,身形微颤,“娘子饶命,奴婢一时糊涂。 路上遇到了四房夫人身边的婆子,一时嘴贱,胡侃了几句,并非有二心,故意背叛。” “到现在还不诚实!” 无忧把茶杯让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响声,“你何时遇到的婆子,六郎君都已经晕厥了,你还有闲情雅致与人胡侃呢?” 借口被戳破,当众被一个小姑娘下了脸,冯米家的又急又气,仍舍不得这份好差事,嘴硬辩解说: “虽然是老奴说的,可人人都知四夫人是老太君的亲外甥女,她开口问,咱做下人的能不说吗?” “到底是她开口问,还是你想邀功主动说的?你不会以为我不敢去四婶面前求证吧!” 冯米家的心中一凉,这才彻底蔫了,跪地求饶:“求娘子饶了老奴这一次,老奴再也不敢了。” 这两日她看得清楚,南荣氏和十二娘子正巴结着十一娘。 如今得罪了她被送回,南荣氏那个人精必是要做个顺水人情的。 别说不会有现在的好吃好喝好风景,若派去个人多脏活累活多的院子,哪怕主子不刁难,都能累折了她的老腰。 孙四家的没料到她这般犀利厉害,错过了机会,心知求饶没用,心一横,想要拉所有人下水逼得一丝生机。 “奴奴婢是给银杏院传了消息,可家里谁有消息敢瞒着老太君? 咱们的死契都在老太君手里握着,姐儿拿这个为难咱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第117章 串门 “很好,那你就留下,以后继续给银杏院传消息吧。 你们都听到了,孙护院是老太君的眼线,我管不了她。 平日里说话做事都小心了,孙护院时刻等着告状呢。” “是。” “我……” 孙四家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很多事可以做不可以戳破。 一个人人都知道的眼线,别说银杏院不会承情,强行留下,日后的处境亦十分尴尬。 无忧处理好了房中事,看了眼有些恍惚的孟姨娘,轻声细语地说:“姨娘要是累了,回房用膳吧,我还得出去一趟。” 孟姨娘点了点头,无忧揉了揉脖子,打起精神,向外走去。 落竹和鸣音忙跟上伺候,紧随其后。 虽然鞭子没抽到自己身上,丫鬟们都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惊骇不已。 此刻方真切体会到了十一娘的厉害。 有两个胆小的丫鬟怔怔地拍着胸口,好半天才缓过来。 鸣音平复了下紧张的心情,“娘子要去哪儿?” “三房。” 南荣氏住在梧桐院,芳菲园在银杏院的东边,梧桐院在银杏院的西边,从芳菲园走过去,稍微有些远。 无忧是强打起精神头,走得不快,离梧桐院还有些距离,忽听到了悠扬的琴声。 “这是…” 鸣音回道:“应该是十二娘子在练琴。” 她点了点头,听着乐音继续走。 那琴声多变,时而热烈如火,似不屈的呐喊,时而激情澎湃,透着刺破云霄的野心壮志,时而轻快,充满生机…… 所有的悲伤烦恼都被这雀跃的节奏带走了,听得无忧一扫疲倦,浑身充满力量,步伐都轻快了些。 快到院门,琴声戛然而止,就听到南荣氏的嗓音,“怎么又弹这一首了,你要去打仗啊! 这么好的月色,换一首婉约的。应景应景,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眼力见啊。” 芷妍委屈地嗫嚅,“我不是看娘心情不好,想传递给娘一些力量吗?” “我要你什么力量啊! 女儿家不需要力量,要雅,要仙,要收,要敛起来,内秀! 你看古往今来,都夸无骨之美,翩若惊鸿,轻盈柔美,哪有夸美人有力量的! 咱做不成那纵横四海的一员,你没长那个把儿,专注阳春白雪才是正道!懂不懂啊!” “知道了。” 南荣氏边训女儿边指挥着丫鬟摆桌,今年蟹下来的早,又是吃蟹的尾端,大闸蟹比往年贵了六七成。 她为了女儿,有意讨好十一娘,采买的都是一品的好蟹。只是准备这些蟹,就用了平常十多日的膳食开支。 眼下人情做不了了,便关起门来享用。 因着芷妍在老太君房中说了蟹的事,特意嘱咐丫鬟挑八只大的给银杏院送去。 想着蟹肉寒凉,又让婆子烫了酒。见月色好,屋内略有些燥热,随即吩咐下人在院中掌灯摆桌。 这一通指挥,出来听清了芷妍的琴声,本就心烦意燥,气是不打一处来。 无忧在门外站了会,待南荣氏说完,才敲了门。 护院婆子一看是她,惊得手里的门栓都掉了。 无忧略感好笑,“我有这么吓人吗?” “没有没有,是老奴没拿稳,惊了娘子。” “十一娘?娘,十一姐姐来了。” 芷妍本在树下,离院门近些,看见人,立刻放下琵琶。 南荣氏一愣,笑着往前迎客,“这可真是稀客了,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无忧第一次串门,略有紧张,浅浅挤出一个笑,“听说三婶准备了大闸蟹,我嘴馋,不请自来了。三婶应该会给我添双碗筷吧。” “瞧你说的,三婶就是自己不吃也给你管够,快来快来,正摆桌呢。你三叔不在,正好咱们娘几个放开了吃。” “远远走来听到了琴声,可是十二娘弹的?” “你听到了?” 芷妍眼睛一亮,忽又想到她是不是也听到母亲的那些数落,还未扬起的嘴角又垂了下去。 “弹得真好听,我本来有些累的,就为了这口吃的才硬撑着,听到这琴声,走路都带风了。” 芷妍松了口气,极喜欢她的反馈,捏着帕子嘿嘿地笑着,“你喜欢听就好。” “那是什么曲子?” “秦王破阵乐,是我特……” “你们姐妹别光说话,赶紧说说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十一娘的橙醋要放姜丝吗?” “我都行,我没吃过大闸蟹,是解馋,也是特意来跟三婶学习吃法的。” “哎哟,早知道你好这一口,三婶早给你准备了。” 南荣氏把调好的橙醋放在她面前,看见她左手触目惊心的黑褐色大疤痕,轻叹了口气。 “看见你这手三婶就难受,这伤得也太重了,怎么不包着了?是药不够了还是…” “御医说结痂硬了就可以不用包了,我看愈合的还不错,就不包了。” “行吧,那你可得仔细着,别磕着碰着了。” “知道的。” 南荣氏平日吃蟹,也没那么多讲究,见她专程来学,赶紧让婆子去取蟹八件。 她屋内有两套金制的蟹八件,是她的陪嫁。取了一套给无忧用,再让婆子给自己和芷妍拿银制的。 无忧见状,站了起来,“这不好吧,我粗手粗脚的,万一弄坏了多不好。我用铜的就行,金制的还是三婶留着用吧。” “三婶也不瞒你,这玩意儿还是你三婶的陪嫁,这么多年就没用过几回。配你这个贵客,正正好。” “那无忧真是受宠若惊了。” “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不怕你笑话,咱平时吃蟹,哪有耐心用这些家伙什,不是为了教你,当真没这个耐性的。” “多谢三婶。” “应该的。你能去菊花会,也是给家里争脸,有了经验以后多提点提携你妹妹,姐妹互相帮衬,日后都许个好人家。三婶也就放心了。” 芷妍有些尴尬,眼波一横,嘟着嘴巴撒娇,“娘,这才哪到哪儿,怎么又说到亲事了。你也不怕吓着十一姐姐呀。” “我这是拿你姐姐当亲闺女看,才会说得这般直白。 十一娘,你是不知道,咱们家啊,看似门楣高,真摆上桌谈婚论嫁,还真的不吃香。 要不也不会因为一个贞信伯府,弄得家里不上不下了。 你们啊又不能像儿郎一样,能靠科举证明自己的本事,姑娘家啊,就只能通过这些宴啊席啊,才有机会让人看见,往高处走。 你们俩说大不大,可这一到了能说亲的这两年,那日子过得就可快了。 现在你们还有机会挑挑选选,晚了,那真就两眼一抹黑了,慌得是自己。” 第118章 吃蟹 芷妍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没什么反应,无忧知道这番话带了几分真心,但她不想纠缠在这个话题中,也没有吱声。 正巧菜品陆续端上桌,南荣氏指挥着摆桌,就不再说了。 最后端上的是清蒸大闸蟹,三个大蒸笼依次被送来,笼盖轻启,一股儿浓郁的鲜香瞬间弥漫开来,直钻心脾。 笼内,数只大闸蟹被捆绑板正,排列整齐,蟹壳被蒸得红艳油亮,粗粗看去,最小的也有六七两大。 “那两个先别开,吃完了再开,冷了就不好了。老话说,秋风起,蟹脚痒,九月圆脐十月尖。 咱们先吃尖的,吃雄蟹,给她俩挑大的拿。” 丫鬟们点点头,询问着给她俩布菜。 这大闸蟹一路端来,已经不是十分烫了,无需等待。 南荣氏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拿圆头剪开绳子,挨个剪下大螯和蟹脚。 无忧认真看着,默默跟着做。 南荣氏见她学得认真,越发教得仔细, “对,拿这小圆锤沿着边缘这么轻轻敲上一圈,用这个长柄斧……” 这些步骤芷妍都会,只是平日在家嫌麻烦,都直接上手。 今夜无忧在,她也只得耐着性子按部就班跟着做,越拆越冒火。 刚想扔到一边不吃了,正巧对上南荣氏的视线,只得拿回来慢条斯理地继续拆。 无忧沉默地拆着蟹,努力记着每一个环节,每个工具使用的诀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碟子里扒出来的蟹肉已经堆了老高,仍是不为所动继续拆。 一顿饭的功夫,几乎算是可以熟练使用每样工具。 只是尚做不到接口平整。 仅是这样已经令南荣氏十分惊奇。美食在前,亦能专注于极乏味的琐事,这份定力便不是一般孩子能有的。 若不是那手上的疤痕太过刺眼骇人,南荣氏绝对相信她可以飞上枝头做凤凰。 看着年岁相近却仍是娃娃心态的女儿,南荣氏心中暗自摇头,既想她一辈子都不用像十一娘这般自立,又希望她立刻便能拥有十一娘的沉着冷静认真。 这就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吗? 往日只看见了她表面的疯癫,不成体统,以及一张利嘴。这一顿饭,南荣氏才隐隐窥见了她藏在水下的认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性。 无忧又成功拆解了一只,她细细检查完接口,抬头对上了芷妍奇怪的眼神。 芷妍尴尬地移开了眼,又忍不住道:“十一姐姐不是说馋蟹吗?怎么不吃啊。” “这就吃了。肉少滋味不够,攒多了再吃。” 无忧吃了会儿,瞧着南荣氏心情不错,大略把两个婆子的事情说了,她没有让南荣氏为难,着重说了冯米家的。 “三婶也知道,我那个母亲是最要体面脸面的,都道家丑不可外扬。 就这么大剌剌传给四房看了笑话。她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罢了,偏偏将我父母也牵扯在内…… 我这都知晓了,若是不作处理,我在爹娘面前没法交代。 若处置吧,到底是三婶拨给我的,这些丫鬟都是极好的,一看就是三婶用心挑选的,我也怕伤了三婶的心。” 南荣氏一听竟是先去给四房通风报信,当下也黑了脸。 自己选的人,竟先去给四房报信,简直不把她这个执掌中馈的放在眼里! 南荣氏嘴上说得亲热,心中一直怀疑她真的只是来吃蟹吗?总觉着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听到她竟是怕拂了自己的面子,才拖着疲惫的身体,专程踏月而来。 心中略微有些感动,也小小得意了一番。 虽是为了女儿的前途,毕竟有些龃龉在前,她这样讨好,心里也不是不憋屈的。 能得到些好的反馈,不是热脸贴冷屁股一头热,也算舒了一口气。 “好孩子,有你这番话,三婶就没白疼你。三婶就知道你是个明白的,你放心,这种吃里扒外的,三婶帮你处置,一定不会轻饶了。” 无忧一看便知南荣氏在想什么,她对南荣氏没有期许,能各取所需已是好。 商户出身却能在重体统规矩的国公府成为老太君的左膀右臂,必有她的过人之处。该吵时吵,对方示好,她也要给些回应。 “那无忧先谢谢三婶帮我了。我今夜这又吃又喝又求教的,打扰三婶那么久,实在是脸皮厚。” “这话就见外了,三婶巴不得你多来。 三婶平日忙,很多时候顾不得你妹妹,芷妍一个人也怪孤单的。以后你们姐妹多来往,互相陪伴,三婶也能放心些。 这孩子啊,任性爱耍小脾气,有时候说话嘴上没个把门的,但她也没什么坏心眼。 三婶别无所求,能让她跟着你多见见世面,有你三分机敏,三婶也就知足了。” “无忧记着了。妹妹这一手的好琴艺,不怕没有绽放的时候。” 吃饱喝足,无忧没有多留,又带了几只小的回去练习。 南荣氏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真心觉得自己小瞧了这个孩子。 “母亲看什么呢?” “你以后跟十一娘多学着点。” “女儿不是已经同她亲近了吗?” “表面亲近不够,要想办法交心。这孩子心思深,看不出深浅,拿得起也放得下。 这样的人啊,是绝对不能做敌人的。” 就在南荣氏抒发着吃饭感言时,老太君也在念叨她。 “老三家的这是越发偷懒了,光送螃蟹来,她人呢?不知道老爷回来了吗?” “行了,这玩意儿拆解麻烦,伺候完咱们,她回去就不是这个味了。让她吃口热乎的吧。” 燕嬷嬷熟练地给老太君拆着蟹肉,觑着东宫礼的神色,插嘴道:“老奴听到回报,十一娘去了梧桐院。” “她去梧桐院干什么?她主动去的?” “应该吧,孙四家的说十一娘容不下她了。” “怎么回事?她又做了什么,你仔细说来!” 燕嬷嬷把孙四家的委屈之话删繁就简,大概说了个始末,老太君听完,沉默了许久。 东宫礼拿起桌上的湿帕,细致地擦着手指,眼中渐渐有了笑意,看热闹不嫌事大:“你说她这是冲谁?” 第119章 老虎发威 燕嬷嬷看了一眼脸色不善的老太君,硬着头皮回答:“十一娘行事,一向想一出是一出的。” “余看她是忍不住杀鸡儆猴了。 余不过说她几句,她就迫不及待磨刀霍霍了。 六娃出了这么大的事,她难道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吗?” 闻言,东宫礼眼色沉了沉,捋着花白的胡须。 “出了这种人人惊乱的突发事,竟是该做的做不得的一样不落。 怪不得她能射中海东青。有这份决心和毅力,二房那几个拿什么跟她斗! 老二媳妇害怕十一娘连累六娃,心中有鬼,便以为她女儿同她一样蠢哪! 也不知道睁眼看看,六娃的心性心智可有无忧的一半? 你着了她们的道,还好意思告状!” “老爷!余也…” 东宫礼不想听她辩解,打断道: “你可知最近京中多少儿郎在家中练习射箭?你可知老夫也去试了,偏的连影子都摸不着。 你可知射出第二箭的时候,我这个心这个手,有多慌乱? 你们这些无知妇人,鱼目和珍珠都分不出来,还自诩是聪明是为了家族!” 一片真心被践踏,老太君听得心慌慌,不觉红了眼,“老爷明鉴,余所思所想真的都是为了国公府啊。” “你敢说你没有私心?老夫不让你管她,你私心还总想着拿她立威是不是? 若非你有心偏私,怎会看不出这事她冤枉得很!你就算不信她的人品,也该信她的脑子! 她一个小娃娃,没钱没人,却能让小侯爷和定王的郡主都把她当成朋友,靠的是什么? 比忠诚比伺候人,她难道能比长公主和定王送上山的,那数不清的丫鬟小厮婆子还懂伺候吗? 把你扔去山上十多年,你扪心自问你回来时能像她这样有贵人做朋友,有技能傍身吗?” “老爷息怒,余再是愚钝,也看得出她是个厉害的。可这孩子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忒不把规矩放在眼里…” “她这才住进芳菲园短短几天,你让她睡几日又能怎样?” 老太君今夜也起了脾气,只觉得东宫礼是鬼迷心窍了,一心想要给他掰扯明白。 “真不是余挑剔,若十一娘真能凭一己之力重新光正国公府,余供着她都行。 可她的手,几乎是不可能不留疤的。有这种大缺陷,老爷想的让她飞上枝头,那是第一轮的检查都过不去的啊。 且家中这么多女眷都看着呢,古人言害群之马,如今若初和芷妍都同她走得近,须知学好不易学坏容易。 都跟她有样学样,不把规矩放在眼里,咱们国公府这礼仪之家岂不成了虚话。 其他姐儿没有她的能耐,若都学了她的脾气,咱们家岂不是自废武功啊!” “糊涂!没有她的能耐,凭什么学她的脾气? 想要学她,跟她一样,成啊,都去给老夫御前争脸,得太后赏赐! 没那个能耐,争气的时候没有影儿,有何资格眼红? 其他人学不好,你就去管不学好的!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乱插手! 岂不知人挪死树挪活?真是越老越拎不清了!” 老太君抿了抿嘴,没有底气地找补一句,“余不是也看她长了那么个聪明脑袋,天天睡觉耽误了吗?” “还嘴硬!你又知道她只是睡觉了? 你真想她学好,就按照她的性格她的方法来,因材施教,慢慢导正。 你给她定个目标,到了时日检查成果不就成了?等她做不到,再要打要罚,你还占着理。 天天定时定点叫到你面前听你训两句,出了这个家就是个榆木傻子,又有何用? 你也看了一辈子的家族兴替了,岂不知大家族,有功不赏,赏罚不明才是自掘坟墓。 如今她靠自己争气获得了参加菊花宴的机会,你们不帮她就罢了,一个两个全是冬烘头脑,硬拖她后腿! 回去告诉老二媳妇,不,是吩咐下去,以后谁再敢阻拦瞎管十一娘的事,就是跟老夫我过不去!” 老太君这才意识到自己钻了死胡同,哎呦哎呦的笑开了,轻拍了下脑门。 “是是是,余知道了。还是老爷的脑子好使,余这是有了私心,一根筋拧住了。 就听老爷的,再不会多事了。” 无忧一回到院中,就听赵安家的说,燕嬷嬷刚刚来带走了孙四家的。还留下了话说,以后十一娘可以不用请安了,安心准备赴宴。 无忧听完淡然道了声好,留下赵安家的一人在原地东想西想,独自在风中凌乱。 两个丫鬟愣了愣,来不及多想,快步跟上。 无忧直接回了卧房,进了门,便让鸣音把铜镜端到黄花梨木茶桌上。 她擦了擦手,对着镜子练习拆解螃蟹。 看着镜子,拆蟹已是轻车熟路。 只是在确定拆解过程有没有面露急躁,动斧头动锤子的姿态都足够轻松优雅。 一连把三只都拆完了,才放下工具,擦了手。 把拆好的整碗蟹肉推到桌边,“你俩要是饿了,用茶水泡热了吃吧。不吃也行。” 两人在南荣氏的院子里跟着丫鬟吃了些,都没敢多吃,只是胡乱扒了几口饭菜垫肚子。 鸣音喜不自胜,想着田嬷嬷送来的饭菜,孟姨娘吃不了多少,应该能剩下许多。 本就想着伺候完主子去吃几口,见有加餐,笑得眼睛弯弯。 “难得娘子记挂,这般金贵之食,咱们也有机会尝尝。放在粥里刚刚好,是吧。” 落竹也笑着点头,“婢子先伺候娘子洗漱,娘子走了这么久,要不要放些药粉,泡泡脚?” “好,倒了热水,你们俩就去吃饭吧。我自己来。” 落竹嘴上应着,在贵妃榻上给她铺好被褥,才走了出去。 这一夜,无忧不停地做梦。 梦里卢氏一会儿满头大汗张着血盆大口,大喊“生不出来啊,不生了我不生了”… 一会儿又变成菩萨,敲着木鱼对她不停念经,她抱着脑袋在地上扭来扭去… 一会儿又变成了道士,举着捉妖符,“这是个妖孽,还是早日除了好啊…” …… 第二日午后,若初也来了芳菲园,跟她细细说了一些菊花会的流程。 翻来覆去提醒她,菊花会处处是门道,处处有陷阱,扬名难,出丑容易得很。 千叮咛万嘱咐她莫琢磨扬名,能全身而退就好。 她重复多了,自己都无奈的笑了出来。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用问也知,这是老太君给她的任务。 送走若初,无忧回房练字,一写就是一个多时辰,写完又挨张放在蜡烛上烧了干净。 第120章 赴宴 赴宴这日,天还未大亮,无忧便被叫了起来。 丫鬟们分工明确,抹脸的,涂手的,编发的,包扎手的,一大早就热热闹闹忙活起来。 她像个泥人,被捏来捏去,揉来揉去,足足在镜前坐了一个多时辰,坐得腰都酸了。 南荣氏精心准备的马车没用上,一大早,定王府派来的马车就等在了门外。 无忧这身出门赴宴的装束是老太君亲自挑选送来的,有东宫礼的提点在前,亦知无忧名声在外,必然有很多双眼睛等着看她。 这种宣国公府重回贵圈扬名的大好机会,老太君如何会错过。 昨夜便差使着南荣氏拿最好的珠宝最好的衣裙给她,南荣氏才与无忧吃了饭说了话,想着女儿以后要靠无忧带去赴宴,用心自不在话下。 一番精心拾掇,通身气派似神妃仙子,光彩夺目。 前来相送的南荣氏也连连夸赞,赞不绝口。 马车内坐着夏昕雅的一个大丫鬟知秋,是在山上便跟着伺候的,无忧对她很熟悉。 见到无忧来了,走出来扶她上车。 定王府和宣国公府只隔着两条街,马车很快便来到了定王府门偏处等待。 “姑娘且等一会儿,郡主很快就出来了。” 无忧点点头,“我用不用去跟王爷请安?” “郡主只说让您在马车里等会儿,应该不用吧。我们王爷平素不太愿意见客的。” “好。” 避免大眼瞪小眼的尴尬,无忧想了想,靠着侧壁闭目养神。 没多久,车外传来了声音。 “十一娘子,郡主在车里,请您换车。” 她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郡主最依赖的玉姑姑,欣然起身,掀帘子出去。 玉姑姑忙伸手扶着无忧下了马车,其身后还跟着三个丫鬟,在无忧下车后,依次进了这辆马车。 金碧辉煌的马车停在了一旁,无忧掀开帘子,就见夏昕雅窝在两个方正的大枕头中间,一脚架在垫着软垫的矮桌上。 “快来快来!” 无忧坐在她侧边,“你腿还没好吗?” “其实没事了,就是父王忒小心担心我留下病根,我为了让他安心,才装个样子受这个罪。” “小心些总没错的。” “这可太小心了,只是皮肉伤弄得跟我腿要没了似的。 要不是我坚持,今日都不能让我出门,都要给我捂长毛了。” 夏昕雅上下扫着,满意地戳了戳她的胳膊, “宣国公府总算对你上心了,对嘛,这才像是国公府嫡女嘛。 瞧瞧,这打扮起来多好看!我都要被你压下去了。” “你这是闭着眼睛夸我,你这一身的金丝绣,大气金贵,美得不可方物。 再来三个我也压不了你一点儿。” 夏昕雅嘿嘿的笑着, “看起来,额头是没痕了。这手是不是也有希望了?” “还是有痕迹的,多扑了些粉,遮了起来。手就不给你看了,这么大一块黑褐色,我怕吓着你。 你帮我看看,要不要拿掉点东西,才女闺秀应该会穿得偏素雅吧。 总觉得我这有些过了。” 无忧没试过身上挂这么些东西,总觉得十分别扭不自在。 “不过不过,你可别高估了所谓才女的品性。 她们才不是真追求高洁素雅,是追求与众不同,能显着她们。 那身上有一丁点别人没发现的东西,都要明里暗里说炫耀出花来。 听说有的光是画脸,就要捣鼓三个时辰呢。且还有李悠然呢,这是她的舞台,还不定怎么威风呢,咱气势不能输。” “好,听你的。” “你把那个八棱盒拿给我,我起晚了,没吃饭呢。” 夏昕雅拿起了一块莲花饼餤,把盒子放在两人中间,撅着小嘴用下巴示意她自己拿。 无忧捏了一块核桃酥,吃了几口,忽然道:“定王爷是不是不喜欢你与我来往?” 夏昕雅闻言,差点咬到舌头,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们两家只隔着两条街,侧妃娘娘和我母亲还是姐妹,可平素连串门都没有。 李悠然气你,依你的性格,应该不止一次想来找我吧,没来,难道不是被拦住了?” “那就不能是我有了新欢,忘了,想不起你了!” “是这样吗?郡主也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薄情之人吗?” “嘿嘿,好啦好啦。” 夏昕雅摇了摇头,又轻叹一声, “算了,我不瞒你了,也瞒不住。 不是你,是你家。具体的吧,我也不清楚,可能是父王和你爷爷政见不和? 父王没明说,可我能感觉出来,他应该是不喜欢我去宣国公府。 之前你被虐待,我回了家还觉得好气,愤愤不平被父王听到,父王就说,那种家庭什么干不出来的。 所以,八成是不喜的,不过,你放心,父王对你没什么不满的。 你射箭,救了谢娘娘,他夸了你好几次呢。” 无忧点点头,“我没别的意思,是怕你也难做。定王爷能允许你派马车接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不至于,其实我父王本来就是深居浅出的人,也未必就一定有什么怨仇吧。 那半山居可远呢,要是没有你跟我路上做伴,我得多难受啊。国公府不会没给你准备马车吧?” “没有,准备了准备了。” “说起谢家这半山居,我还真挺好奇的,你知道吗,半山居的风水是清虚子那老东西亲自掌眼的。 据说特别养人,一石一景都是极好的。听说谢家谁的身体不好了,就来半山居修养,一准很快恢复。” “有这么神吗?” “反正都这么说的。 那老东西当日来长宁观时,你没发现他很年轻吗?我回来才知道他居然已经过了花甲之年。 我之前还以为他年纪不大,原来比我爹都老上许多。” “这么老了?” “所以啊,谁能想到啊。都说泄露天机的活不久,他倒是越活越年轻了。” 无忧见她提起了,顺着问道: “你知道他关在哪儿吗?” “就在大理寺的大牢关着呢。你也想知道他什么下场是不是? 我也等着呢。不看他被千刀万剐了,难消我心头之恨!” “能探监吗?” “啊?什么意思啊?你不会是要动手……” 夏昕雅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我也只是嘴上说说,你别犯傻呀。” 第121章 探监清虚子 “你瞎想什么呢。” 无忧看着夏昕雅光滑的小指,凑近了一些,用语不传六耳的声音说: “我有点事想问他,探监难吗?” “简单着嘞,给银子就行了。 每天不知道有多少达官显贵去探监,求他指点迷津。 你是不知道,他这个牢坐得有多舒服,一点都没有阶下囚的心酸苦哀。 每每听说谁又捧着什么好东西去求他,我都想冲进去给他痛打一顿。你想问他什么呀?” “回来跟你说,一会儿应该会路过大理寺。” “啊?你现在就要去吗?应该不走那边吧。” “走的,我看过内城图,不绕路应该是会经过西大街的,大理寺就在那边。 我本来想回来时再去的,现在时间还早,想来早晨人少,应该更方便说话。 到了地方,你把我放下,让后面那辆马车等我会儿,行吗?” “这个容易,我跟你一起进去得了。” “你这个车,还有你的身份,都太显眼了。你去别的地方等会,我回来追你。” “你穿成这样也显眼啊!” “所以我带了这个啊。” 无忧拍了拍她出门时特意以挡风为名带着的暗灰披风。 “银子也带了?” “都准备好了。” “行吧,你注意些时间啊,时间虽早,也别大意。” “放心吧。” 一个时辰后,马车照计划停在了大理寺附近,一个被斗篷遮个严实的身影,敏捷地跳下了马车。 无忧不敢耽搁,一路小跑,很快找到了地方。 看守的衙差听她说要见清虚子,眼皮子都不抬,直接摊开手。 这些看守月俸很低,基本都是靠捞油水,不是严令禁止接触的时犯人,基本都是给钱就能看。 清虚子是卷入贪腐案,这种案子,可大可小,说到底,都是上面一句话。 自从清虚子被关在这里,来探监的人太多了,富贾就不说了,多少达官显贵也派人来。 狱卒挡不住,也不想挡,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轻轻一拦就把自己的前途拦没了。在得罪人和赚一笔中,当然是选后者。 无忧轻轻放上了十两碎银, “差大哥,我家中的钱都被那老道坑去了,此番就是来要钱的。 钱不多,求您行个方便,他若能还我,出来时再给您补上些。” 十两银子其实不低了,往常看个人一两银子足矣。只是看守的胃口都被养大了,如今只觉得是苍蝇肉,不满地嘟了嘟嘴。 偏这是早晨第一单,为了财运顺畅,到手的钱不好往外推。 见她一个姑娘,也翻不出什么浪,看守也不图她能补上了。 “行吧,你问清了,快点出来啊。” “多谢差大哥。” 无忧照着看守的指引,很快找到了66号房。 这牢房就他一人,还算干净,没有对他动刑的痕迹,被褥一看都是上好的面料。 果真是过得滋润。 只是这人已判若两人,苍老了许多。 较之两个月前的黑发飘飘,已然满头白发,不见一根青丝了。 原先看似不惑之年,如今年迈若耄耋老人。 短短两个月,人竟能苍老了几十岁,何其唏嘘。 无忧站在牢门外观察了会,见他一动不动,敲了敲栏杆。 歪靠在被褥上的清虚子缓缓睁开眼睛,看清来人,皱巴巴的脸上微微有些起伏, “宣国公府的嫡女?” “国师老得可真快。” “姑娘说笑了,老夫已经不是国师了。姑娘找老夫,何事?” 无忧无意客套,开门见山,从袖中掏出一张图,“自然是有事,第一件,劳烦道长帮我看看此园子的布局。” “听起来似乎不止一件?姑娘凭何以为老夫会帮你呢。”清虚子缓缓站起。 “凭你欠我的,凭我随时都能要了你的命!” 清虚子没有被冒犯的恼火,皱巴巴的老脸略微有了笑意, “小姑娘如此狂妄,可不是好事。拿来吧,老道给你瞅一眼。” 他接过图,上下左右扫了一圈, “此图不准。” “若是道长所想的准确之图,可能看出问题?” “姑娘也懂风水?” “知之不多。” 清虚子遽然抬眼,浑浊的眼眸直盯着她,“那你是如何察觉此处有问题的?” 无忧不避不逃,淡然回视:“直觉。” 清虚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看风水讲究细节,最忌讳不精准,姑娘这图,老道没法判断。” 无忧讥讽地勾了勾唇,“我自幼听闻,泄露天机都活不长,所以江湖术士,说话都是真假参半的。 可是给天子干活,不能糊弄。泄露天机,必然短寿,要想不损阴德,必要多做善事。 可是干着天子的差事,便不能走四方积阴德,国师能活到这把年纪,先前还能保持年轻,想来有自己的保命保运之道吧。 比如耳后的朱点,尾指的朱点。” 清虚子微有错愕,眼神已经不像方才那般坚定,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下意识揉搓画圈,似在权衡得失。 “已是尘归尘,土归土,姑娘何必自寻烦恼?” “如果我说,这是我现在居住的园子呢!” 清虚子眉头微蹙,沉吟了片刻, “所以姑娘是觉得生活不便了?那在东北角打一口井,应当会方便许多。” 无忧定定地盯着他,不许他糊弄,“这是什么阵?” 清虚子闭上了眼睛,“这图画得太粗糙,仅凭这张图,老道实在不敢轻判。” “以你判断,这院中的阵法会让一个身体较弱的人,吐血昏厥吗?” “体弱者出现什么情况,都有可能,那就是他们的命。” “后院屋内的那口井呢,可有不妥之处?” 清虚子微微摇头,“不知。” 无忧忽然举起来左手,微微弯曲尾指,“我这只手,道长难道不想说点什么吗?” 清虚子眼睛陡然睁大了一些,笑了,“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啊!” “你少装疯卖傻!你解了他们的枷锁,却独独留了我?是何意?” “造化弄人,是疯是傻都抵抗不了天命。 善恶终有报,气可改运可偷,天命不可改。将作恶之人正法,才是姑娘的正道。 欠姑娘的,老道会想办法还。 无关的事老道劝姑娘还是别分心了,老道也爱莫能助。” 无忧思忖片刻,水眸一转, “你一边说判断不了,却让我打井? 岂不是自相矛盾?” 第122章 她不够格 “若老道没猜错,这院中一定栽种了很多品种的花。 以花布阵,花位变了,所求就变了。但亦有共性所在。 不管那是什么阵,东北角打一口井足以保全姑娘不受影响。” “那在里面生活的其他人呢?” 清虚子眼露寒光,声音稍沉了一些, “山上饮冰十多年,还没让你的心凉透吗?你当知道,你这样的命格,心善对自己百害而无利。” “少装作为我考虑的样子,我行事不需要你教。” 清虚子碰了一鼻子灰,知道她对自己没什么好感,倒也释然。 “这类阵,能锁住的都是贵命,贫贱之命,毫发无损。” 无忧还想再问,一阵脚步声悄然临近,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她微微侧脸,那为首走来的正是五殿下。 无忧一惊,赶紧拉了拉兜帽,盼着能挡住一些。 听到脚步声远去,她才稍微抬起头,轻轻呼气。不经意看到旁边有一只脚,吓得身子一抖,差点撞到狱栏上。 幸好被人牢牢拽住了胳膊。 无忧拍着胸口,“我的老天,你走路没声的啊,吓死我了。” 元琰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恶人先告状,不是你先有意躲着我的?本王还以为是幻觉呢!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应该去参加……” “不是躲您,是怕给您添麻烦。正要去,顺道先探个监。” 人在屋檐下,无忧生怕惹恼了他,长话短说,一口气全都答了。 清虚子这里门庭若市,他是知道的,万万没想到她也会来,“你也有烦恼需要他来解?” “是,家里给我换了院落,我住着不习惯,所以找道长看看是不是风水出了问题。”无忧如实相告。 “他可回了?” “他说没给宣国公府的风水。” 元琰转向牢内,“可是实话?” “殿下,老头已然落得这般田地,这种一查便知的小事有什么好撒谎的呢! 老道确实没给宣国公府看过风水,不敢妄言。老道也有心帮助姑娘,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阵法玄妙,胡乱指引,万一伤着姑娘,老道岂不是又要多了一条因果报应。” 无忧见他如此,料想他即便有隐瞒,所言应该没有撒谎。 她不擅丹青,也不知那些花的重要性,错把图的重心放在了方位和构造上。 缺了重要的一环,心知再如何逼问园子阵法,怕也得不到其他结果了。 “最后一问,我和李悠然,是命运捆绑了吗?” 清虚子冷笑一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本能想装神弄鬼卖弄几句,冷不丁对上元琰深沉的目光,瞬间收敛起来。 “她不够格。” “可是我受伤,她也会疼。” “那是她逆天而行的代价。” “所以,不管她怎样,我都不会有事?” “你又不是欺世之人,自然无事。” 元琰松了口气,确认一遍, “此话可敢以你性命作保?” “老道愿拿项上人头担保,所言非虚。老道如今在殿下手中,如何敢蒙蔽殿下?” 无忧总觉得清虚子的话似乎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她心中还记挂着菊花会,心知耽搁不得,便打算离去。 元琰不想横生枝节,送她出去, “看你的神色,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有收获,但不多。殿下,上次抓到的那个和尚,他可有招出什么?” “那老货身上藏着毒,自尽了。这事怪本王大意了,算本王欠你一次。” “还好,清虚子也算给我解了惑。” 只是死无对证,那李悠然的身世就…无忧心中叹息,忽然眼睛一亮,哪怕他是随口一说,这送上门的机会,她也得抓住呀。 “那殿下,现在可以还我吗?” 乌漆大眼快速滴溜转着,咬着嘴皮问道。 元琰被她想讨价还价又怕惹恼他的小表情逗笑了,“现在不怕给本王添麻烦了?” 无忧轻咳一声,忽略他话中的打趣,“您能帮我查查宣国公府开府时的园子构造吗?” “这有何难?现在的国公府就是曾经的侯府。 按我朝惯例,侯府级别以上宅院,落成时,何人监工何人造园,司天监和禁城司那里都会有备案的。” “那府上请过哪些风水先生,也会有记录吗?” “禁城司那边应该有的。想知道?” 无忧点了点头。 “着急吗?” “说急也急,说不急倒也没有火烧眉毛。” “你先去赴宴吧,回来的时候,若经过此处,可去街角的太学书斋看看诸子百家。” 无忧舒展一笑,“多谢殿下。” “马车在外面?” “是。” “去吧。” “殿下保重。” 无忧拽了拽兜帽,转身小跑,许是着急了,马车已经等到了门口。 车内坐着四个丫鬟,又进来一人,都稍显局促。 马车没走多会儿便停下了,无忧掀开帘子,一眼便看到了拖着玉姑姑买花的夏昕雅。 玉姑姑明显有些着急,左顾右盼,看见马车来了,忙拍着郡主的胳膊。 无忧对四个丫鬟轻轻颔首,立即下车,夏昕雅也迎了过来,“怎么样?都解决了吗?” 无忧指了指对面的铺子,“咱们去喝碗馄饨吧。” “你饿了呀,车上有吃的,快来不及了。” “我想吃馄饨了。” 夏昕雅一头雾水,“非吃不可?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莫急莫慌,你想看的好戏就在这碗馄饨里了。吃还是不吃?” “吃!走!玉姑姑,你先上车吧。” 也不等回音,便霸气地拽着无忧直接穿过街道,对着门口喊: “老板,来两碗馄饨!要大碗的!” 她俩靠门坐了下来,夏昕雅被香味吸引了注意,“这生意还怪好嘞,好多学子。” “下面我说的,你可听清了,能不能旗开得胜全看你了。” 馄饨很快端上,无忧边吃边说,夏昕雅听得一会儿喜一会儿愁,最终两眼一闭,垂头认命。 两人耽误太久,果然来迟了。 这菊花宴开场设在水榭之中,众闺秀被引着来到谢家最出名的邻水亭榭。 第123章 赏菊斗技 九曲回廊,曲桥流水。 不管被分在哪个亭子中,都可将半山居的依山傍水尽收眼底。 湖中有游船,被选中的表演者皆上船献艺。 夏昕雅和无忧错过了十二位姑娘的开宴合奏,错过了几位贵女的蒙眼斗琴,来时,已过高潮,正赶上谢家两位姑娘的琴笛合奏。 夏昕雅拉着无忧悄悄来到谢家主母所在的九华亭,刚想过去,被无忧拽住。 两人对视一眼,留在了边上听曲。 谢家老夫人早已看见了她们,将她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等悠扬的乐声渐入尾声,才慢悠悠开口。 “华宁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过来?” “姨奶奶,昕雅来迟了,这厢给您赔罪了。我的马车出了点问题,在路上耽搁了。 见众位都听得入神,这才不忍心扰了姨奶奶的兴致。” “什么赔罪不赔罪的,来了就好,人没事就好。”谢老太君把她拉进怀里揉了揉。 “姨奶奶不生气才好。” “你姨奶奶哪舍得生你的气,是担心你,一直念叨着你哪。 这亲眼瞧着了郡主,这颗心才算放下了。说起来,也是怪我们半山居太偏了,你们从上东坊过来委实太远了些。” 谢夫人笑眼盈盈,美目流转向等在边上的无忧, “这位姑娘就是护着我们贵妃娘娘的十一娘吧,快过来。” 无忧端着浅笑,体态挺拔端正,规矩行礼,“宣国公府十一娘见过老夫人,见过夫人。” “好孩子,知你为了咱们大夏女子争了脸,老身就盼着见见我们的巾帼小英雄。 原想会是个高大圆润有力的,竟是个娇滴滴的佳人。这手,还没好吗?” “回老夫人,手伤得有些深,后又几次撕裂,便是这样了。” “苦了你。你护住了贵妃娘娘,对我们谢家有大功德。 老身知道你伤得重,想要养好须得用心用好药。 老身知道宣国公府是什么都不缺的,思来想去,便给你准备了些对身体极好的滋补滋养之物,请姑娘务必收下。” “救娘娘是臣女的本能,是娘娘福泽深厚,臣女不敢居功。谢老夫人赏赐。” 谢老太君点了点头,“是个好孩子。” 说着,一曲结束,众人鼓掌。 谢夫人待掌声稀疏,方说: “知道你们都坐不住了,都翘首以盼赏菊斗画斗诗呢!来吧,都注意脚下,有序移步金英院吧。” 贵女三三两两,笑嘻嘻地跟着走。 夏昕雅被谢老太君拉着,脱不开身,无忧默默跟在谢夫人身后,细细欣赏谢家的风景。 移步换景,处处透着世家的底蕴。 金英园极大,园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菊花,五颜六色,红如火,黄似金,白若雪…… 竞相绽放,千姿百态。 恰逢天公作美,风和日丽,微风轻拂。 上午的太阳不刺眼也不炽热,明媚而温柔的金辉铺洒在园中,每一缕光线都像是精心布置的,一切都是刚刚好。 园子以茶桌隔开,一分为二。 东侧数张桌子有序围了两个圈,每桌都已整齐摆好笔墨纸砚。 圆心处,是一座精细雕刻的木雕高架,其端摆放着一盆花,花容暂时被红布盖住。 高架的两侧,一左一右静立着两个穿着一致的清秀丫鬟。 西边摆好了刺绣架子,中心处亦是一盆花被遮住了芳华,左右站着两个丫鬟。 这谢家考虑到刺绣所耗时长较多,为了让参赛者都能尽兴,观赛者又不至于乏味,允许参赛的姑娘带着刺了一半的绣作参赛。 只需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另一半,并秀出所要求的菊花即可。 这些未完工的绣作都已经交给了被放在绣架上,不同于空荡荡的东边,这边姑娘们都已经落座静候着。 谢夫人一进到园子便提醒: “你们这些丹青妙手啊,都别拘着了,快快入座吧。” 菊花宴就是比试才情的盛会,大家闺秀们也不推托作态了,都落落大方地走向桌子。 有经验的都门儿清,早一步落座,还能占据视野佳的好位置,多犹豫一刻,都是将先机拱手让人。 谢夫人见无忧没动,以为是新人的矜持羞涩,“十一娘可要去试试看?” 无忧摇了摇头,“臣女不擅此道,万万不敢班门弄斧。” 谢夫人没有勉强,柔声提醒一句,“大家都是图个乐,姑娘不必拘谨,可放轻松些。” “是。美人美景,才华横溢,我能有机会做个欣赏者,亦是不虚此行了。” 谢夫人见她似是真心想当个局外人,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 “难得你长了一双愿意发现美的眼睛。若累了,屋子里有茶果茶水,还有冰镇的果汁。” 待姑娘们都坐好,一个嬷嬷拎着锣鼓走到中间,左右一扫,小锤落下。 闻声,四个丫鬟同时伸手,默契地拿掉了红布。 红布之下,竟是绿色的菊花。 饶是这些见多了稀罕物的贵女仍感惊喜。 无忧瞧着稀奇,也不觉多看了几眼。 众人在园中,赏花品佳果。 看完这边的落笔生花,活色生香。 再一瞧那边,以针为笔,以线为墨,飞针走线,穿花纳锦,所绣之物竟是比画出来的还要活灵活现。 看得人眼花缭乱。 夏昕雅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 “好厉害啊,都好厉害。都是手,人家那是怎么长的啊,怎么就那么巧?” 无忧点着头,抱着欣赏的心态,越看越喜欢。 直叹眼睛不够用了,看不过来,完全看不过来。 一个时辰过去就在走走停停,流连忘返中过去。 “马上就投票了,选谁啊?好难选啊。” “选你最想得到的。” “都想要啊。” 菊花宴评选高下的规则很简单,被邀请参加宴会的姑娘每人都有一票,可投给心仪之作,也可不投,每一项依照票数选出前三名。 得票最高者,谢家会送出二十两金条,以资鼓励。 有人的世界必是有报团,无忧欣赏着才情才思,也悄悄注意到了未上场的贵女们明争暗斗的一场大戏。 暗中记下了不停催票索票的几位闺秀,大致划分出几个抱团取暖的派系。 第124章 花开不并百花丛 最终,李家九姑娘李婉儿的画获得一致好评,遥遥领先,拔得头筹。 萧家八姑娘萧敏敏的刺绣以一票之胜,获得头名。 萧敏敏得意地扬着下巴,第二名王湘,一票之差,咬着嘴巴红了眼眶,不甘心地捏紧了帕子。 夏昕雅对这个结果十分疑惑, “怎么可能,明明第二的百花绣更美啊,那菊花也更有神韵啊。 方才也是也是她身后盯着看的人最多啊。 第三名那个猛虎嗅花,我也觉得也挺生动有趣,可第一这个,高在何处啊?” 无忧无奈一笑,不想她陷于其中,过多纠结,提醒道:“马上要斗诗了!” 只进屋投票数票这一会儿功夫,丫鬟们已悄然将东侧桌椅收拾一新。 桌子被整整齐齐排了四排,每一排五桌,洁白的宣纸皆平整铺开,亦换上了新的笔墨纸砚。 两侧都搬来了花架,四个嬷嬷错落有致地摆着数种难得一见的珍品菊,身后站着两排捧着花盆等待的丫鬟。 “看见没,那个就是紫龙卧雪,据说只有谢家有。” “你们看,谢家把瑶台玉凤和红衣绿裳摆出来了!” “我的天,你看那边,绿牡丹、凤凰振羽、玉壶春,那个应该是十仗垂帘吧…我还是第一次在一个地方看见这么多极品!” …… 无忧听着身边一句接一句的感叹,默默跟着学,看得目不暇接。 一看这重视程度,便知传统好戏斗诗要来了。 斗诗是谢家菊花宴的惯例,也是最有名气的环节。 题目是一成不变的,以菊为题,一炷香的时间,写出咏菊佳作。 对所作诗词,风格不拘,格律不拘,言体不拘,对参赛者只有一个要求,须得是未成亲的女子。 这一条,也让城中的世家大族无一不盼着自家千金能在斗诗中大放异彩,故而很多时候是全族绞尽脑汁写诗词。 谢家洞察其心中所想,不怕早作准备,只求作品精彩。 年年写菊,还想有新意。 看似门槛低,实则写好难。 但每年能出现那么一两首,便足够菊花宴声名远播。 原是最激烈的斗才环节,自李悠然在菊花宴一鸣惊人,这几年的斗诗环节便成了她独领风骚,一枝独秀的舞台。 在屡战屡败之后,稍有名气的才女们也都渐渐失去了斗志泄了气,自知无望,都不愿当陪衬的,纷纷选择退避三舍。 今年也是多了几位外地归来的新面孔,才又有了三分激烈的味道。 在众佳人赏菊品菊时,有意作诗的姑娘们依次入座。 比起方才的满座加桌,这一场空了近一半的座位。 谢夫人一挥手,丫鬟旋即点燃一炷香。 因大多都是在家想好的,香被点燃的刹那,姑娘们纷纷提笔写字。 一炷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谢夫人趁此间隙,亲自在树下煮茶。 华宁郡主和无忧也被邀来品茗。 夏昕雅坐不住,侧着身子注视着奋笔疾书的诸人,忽笑出了声。 谢夫人眉心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眼睛没离开茶汤,柔声细语地问道: “华宁郡主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了?” “没什么,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来的路上,因着马车坏了,也凑巧听了几个书生的斗诗。我在想他们若是能来,不知能排第几?” 闻言,意在挑选儿媳妇的丽平公主转着茶盖,不走心地敷衍她两句。 “能让华宁有如此想法,便是那书生已经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姑姑可别笑我了,我才疏学浅,人家保不准是文曲星下凡呢。哪里看得上我了。” 昔日菊花宴的翘楚,已经嫁人,陪着妹妹来的江北侯府叶夫人也来了兴致。 “听郡主这意思,那些书生的诗,写得是相当好了。” 谢夫人也道:“什么诗?竟让郡主这般自谦。说来听听。” “反正我是没什么本事想到更好的了,或许她们这些大才女能做出更好的。 先说好,你们听完若觉得不好,可不准笑我没见识啊。” “怎么会呢。” 众夫人轻轻笑开了,都直勾勾地等着她下文。 夏昕雅见众人的兴趣被她勾起来了,故意声音大了些, “那我就说了,你们品品看。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 诗一出,不远处的李悠然脸色惊变,拿着毛笔的手一抖,竟是滴了一滴墨。 她不敢相信地转过身,站了起来,“你…” 夏昕雅巴不得她有反应,见她急了,心中底气更足了。 “我怎么了?我转述个诗而已,便是这诗不好,长幸郡主也不必一副撞了鬼的模样吧!” 谢夫人听了开头也觉得甚好,帮嘴道:“长幸郡主就算有了诗兴,要斗诗,也得让她说完呀。” “对嘛对嘛,我也没有说你一定写不出更好的,急什么呀。且听我复述,宁可……” 夏昕雅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被打断后,一下也忘了。 她急躁地挠了挠脑袋, “宁可…宁可…都怪你,好端端给我打断了,一下想不起来了。十一,快帮我想想,他们怎么说的来着,你还记得吗?” 无忧状若思考,“你别急,我想想。 好像是,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是这个吧。” 夏昕雅双手一拍,兴奋重复: “对对对!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是不是挺应景的!” 叶夫人难以自持地轻拍了下手,“这何止应景,后两句这升华……” “菊的高洁志气、傲睨风露的傲骨都跃然纸上了!” “怪不得郡主惦记,当真极好!” 几个没去比试被邀来喝茶的才女,也禁不住感叹。她们也是自小读名家诗词的,作诗她们不行,好诗焉能品不出。 谢夫人初听以为她只是说笑,此刻也惊到了,“这是你听来的?郡主在哪儿听到的呀?” “就西大街那边的馄饨店啊。” 丽平公主灵光一闪, “西大街?本宫记得太学是不是就在西大街那边?” 叶夫人连连点头,“是,是了,还是公主您反应快。太学就在那儿!眉骄书院也在那边。难怪了。” 树下的人们,你一句我一句,没人注意李悠然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此刻已经要阴出雨了。 第125章 死猪不怕开水烫 她把宣纸一团,握在了手里,心急如焚地搜寻着其他的诗作。 越急越乱,情急之下,竟是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想不出来了。 正在写诗的其他闺秀也都竖着耳朵,听着树下的动静。 心中不由暗暗为这诗惊叹,回过神来,直庆幸是华宁郡主听到了,并不是参赛的。 没多会儿,众姑娘都写好了自己的诗作,纷纷放下笔,唯独李悠然捏着毛笔发呆。 “长幸郡主怎么不写了?方才可是要斗诗?” “不是,我没这个意思。” 李悠然咬着嘴皮,犹豫再三,认命似的放下了毛笔,“谢夫人,我今日突然没灵感了,我退出。” 众人大惊,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夏昕雅眼睛放光,喜不自胜,事情的发展竟和无忧预计的大差不差。 她努力收着想要扬起的嘴角,按计划说: “怎么就没灵感了呢? 我看你刚才不是写了吗? 你是不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我们都眼巴巴等着你的大作呢,可别这个时候扫兴啊。” 夏昕雅边说边走近,李悠然知道她没安好心,但事情太过诡异,一时没捋明白,只想赶紧离开此处。 “我爱写便写,不需要跟你交代。” “不会是因为我复述的那首诗吧,你可别吓我,我还指着你压那书生一头呢。 未战先怯,可不符合你第一才女的本色。” 李悠然气得只想撕了她的嘴,“说了没有灵感了。 难道还要逼人硬写吗? 诗作本就讲究有感而发,无感硬写也是对诗词的不尊重。 作诗又不是吃饭喝茶,罢了,跟你这种不通文墨的,我真是懒得说了。” “可是我分明看见你提笔写了啊,还写得挺顺畅啊。 就算没写完,把你写的拿出来给我看看总行吧。我可是一直盼着你的大作开开眼的。” 李悠然下意识把手背在身后,将纸团攥得更紧。 “夏昕雅,你就算要落井下石,也太迫不及待了吧。我都退出了,这也碍着你了?你手伸太长,管太宽了吧。” 夏昕雅知她不会放弃抵抗,趁其不备,对着她的胳膊肘使劲一弹。 一阵突如其来的酸麻瞬间传遍了李悠然的左手手臂,胳膊如断了线般不受控,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 那纸团也伴着她本能甩高的胳膊飞了出去。 无忧一直盯着李悠然,预料到了郡主出招。 几乎与飞出的纸团同步启动,动作敏捷地跑过去,先旁人一步,捡起了纸团。 打开,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夏昕雅急切嚷嚷道:“十一,她写了什么?你这什么脸色,怎么了?” “这……” 见她脸色怪异,旁边的几位闺秀也凑了上来,“这……怎么有点眼熟?” 其中一位闺秀忍不住确认一下,“郡主,您刚才说的那诗,前两句是什么来着?” “我想想,什么百花丛,对了,花开不并百花丛!” 几个人都捂住了嘴巴,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一时间谁也不敢开口,怕得罪了华宁郡主,也怕得罪长幸郡主。 看见无忧捡起纸团,李悠然已经心如死灰,冷汗直冒。 是巧合吗? 她们如何知道这首诗?又如何知道她会写这首诗? 是听来的吗? 应该是,如果不是,何不自己用? 为何要以别人的身份替别人扬名? 一时间方寸大乱,措手不及。 心中不可抑制的恐惧层层荡开。 她努力让自己别慌别慌,深吸了几口气。 见状,公主没了耐心,颇为不满地问:“到底怎么回事?写了什么呀,你们在打什么马虎眼,都撞鬼了!” 无忧连忙走过去,双手将纸张递给丽平公主。 公主接过来,只一眼就变了脸色,声音中也带着一丝惊颤,“长幸,这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写下华宁听来的诗?” 闻言,众人皆惊愕失色。 刀子落下,李悠然的心神反倒稳定了一些。 夏昕雅说得有鼻子有眼,以她的脑子,若没发生过,她说不出这般真实。 那么…… 李悠然在仓促之间,只得怀疑或许是有其他的穿越者出现了,直恨自己运气太差了。 怎么办?要不先坐实是自己的写的,被抄袭了? 应该找不出那个学子吧…… 不行,若是混成太学生的穿越者,必然是想扬名立万的。 她赌不起。 各种想法飞快在脑中转一遍,李悠然有了决定。 她立刻端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悲痛样, “回公主,长幸不敢欺瞒。 这前两句却是我写,但郡主所念的后两句我却也是第一次听。 大家可能看我作诗轻松,其实背后都是反复斟酌推敲,每一首诗都是抓破脑袋才想出来的。 连续几年夺得头名,我自己的压力也大到几乎无法承受了。 我知道总有人想看我跌落,也有很多人对我期待很高,想要我能一直写出超越过去的作品。 我特别害怕让母亲失望,让喜欢我的人失望。可这些日子,我身体一直不好,没有作诗的心情。 半个月前,终于有了些灵感,匆匆写了几句,却总觉得不如从前。 便去太学附近,想让那些太学生帮我品一品。我想,应该是那时候传了出去。不过我当日也只写了前两句…… 郡主今日听到的,我想,应该那些书生是在我的基础上,又升华润色了。 我自知准备的比不过了,所以才想要退出……” 李悠然深知这些才女背负的期待,任何时候引起共鸣都是大杀器。 开始还有些忐忑,起了头便越说越顺,李悠然也庆幸自己没完全写完,庆幸夏昕雅在她只写了两句时,便将诗念了出来。 如她所料,一番卖惨言论说得才女们都有共鸣,虽然仍有疑惑,大多相信了她。 丽平公主环顾众人,视线落在几位平素有才名的夫人身上,“你们怎么想?” 几位夫人都不想得罪人,或低头,或装作喝茶,都沉默不语。 谢夫人作为主家,不敢不接话,只好道:“其实,长幸郡主所说,倒也合情合理,就是有些太巧了。” “就是啊,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偶然听到的诗,是从她那里流传出去的。这骗三岁娃娃的吧!” 第126章 针尖对麦芒 “华宁郡主若不信,你不如你把那书生找出来,我与他当面对质。如何? 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我就在这里等着!” 她也想明白了,会拿古人诗词给自己长脸的,想来也不是有风骨之人,无非求财求名。 以她今日身份,不怕收买不通。 “你……” 夏昕雅也不知道无忧这诗哪来的,见她如此,不禁有些心虚。 无忧全程默默观察着李悠然的神色,见她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暗暗对这个人的厚颜无耻又多了几分认识。 亦知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长幸郡主如此斩钉截铁,心里有底,看来应当就是巧合了。” “十一!你怎么也……” “郡主,长幸郡主已坦然相告这诗中的隐情,虽然着实太巧,也未必不可能 。 长幸郡主别生气啊,华宁郡主也是对你期望太大,才会觉得如此难以接受。” 李悠然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装出大度理解的姿态,“无妨,乍遇上这种事,换作我也觉得太巧了。” “多谢长幸郡主体谅。 其实郡主时常夸赞你的才情,我听多了,这些日子也细细拜读了长幸郡主的一些诗词,心中惊叹不已。 只是我有些想不通的,不知可否请长幸郡主赐教。” 李悠然就知她不会忽然变了性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无忧,“你说。” “长幸郡主可还记得在景安公主的游园会上,写的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 当真看得我心潮澎湃。 可我听说,郡主一直在陪都和京城生活,敢问郡主,何时亲眼看了赤壁?” “我,我……诗词里都写了是神游,那是想象的,不行吗?” “对,你写了,故国神游。 可其中,长幸郡主还写了,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我不太理解,这早生华发也是想象的吗?” “不可以吗?” “长幸郡主还在长公主府写过,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沙场秋点兵。 这也是想象吗?” “我那是听父亲讲军营里的事情,想象父亲在时战场的样子,不行吗?” 丽平公主忽然出声: “小姑娘,你说话前最好三思,众人皆知,李将军保家卫国,战死沙场。 作为女儿思父心切,想象父亲昔日荣光,不可轻渎。” “谢公主提点。李将军保家卫国,十一娘钦佩。 可据我听说,李将军为国捐躯时,长幸郡主不过三岁,就已经能记得如此清楚了吗?” “本郡主就是记性好!记得清楚! 且母亲自小都会讲爹的故事给我听,这你也要管?” “所以郡主是记得令尊那时已经生了白发?” “我……” “对啊,既然你记性好,那李将军当时有没有满头白发呀!” 夏昕雅原本懊悔自己没沉住气,没等她写完就急着把诗说了出来。见她语塞,立刻抓着机会大声问。 “有没有又怎样!那李太白还写桃花潭水深千尺呢,夸张!夸张,你们懂不懂啊?” “所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也是夸张吗? 据我所知,令尊可没考过功名。我不懂,郡主为何如此喜欢想象自己头发白了的时光呢?” 李悠然脑子都转冒烟了,幸好她最初被质疑时,已做了些功课以防万一。 “谁说那些那些都是写我爹了!那是我听先生讲了大汉朝的飞将军,有感而发!” “原来如此,所以那首满江红为飞将军而写?不知飞将军何时有过靖康耻? 让他恨到极致的靖康耻,是什么耻呀?” 李悠然心中一沉,知道不能跟她抠细节,“诗词讲究一个感觉,不是让你一字一句去对号入座的!” “感觉?确实,长幸郡主的诗词,感觉风格多变。 可其中一些诗词读来总是悲凉感深重,有时读完觉得痛快,可细思,全是不解。 比如我上述说的几首,我总觉得写下那些诗词的应是个饱经风霜的男人。” 李悠然还想狡辩,殊不知在她说不出话的这片刻功夫,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她才名太盛,很多人都是跟风吹捧,根本没有细读,也不知道她写过那么多沙场之诗词。 有些读完觉得疑惑,想着她父亲是将军,只当是家学传承。 今日被无忧一次次列举,才发现浓重的割裂感。 一个养在深闺的郡主,天天怀念沙场,想象自己自己早生华发。 都不由自主开始怀疑她以前的诗作是不是自己写出来的。 终于有人开了这个头,被长幸压了两年的王相千金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即跃跃欲试。 无忧刚说完,王姑娘便立刻插嘴: “竟不知长幸郡主还写过那些沙场点兵的诗词呢? 听这些诗词,似乎有河山走遍、壮志难酬,心愿未完的模样。 沙场之事,仅凭听闻想象,真的可以能写得那么逼真吗?” 太傅之孙女楚姑娘也不甘人后, “不瞒诸位说,我也早觉得长幸郡主的那些诗词是不是过于有阅历了。 只是长幸郡主风格用语多变,我才不断自我开解,这可能就是文曲星下凡,有超越年龄的才能。 如今一通细思,确实疑点颇多。” 叶夫人之妹收到姐姐的点头示意,也忙道: “其实长幸君主风格多变也很奇怪,按说我们的年纪,没定性, 风格多有变化是正常的。” 可是长幸郡主那些诗词,已然超出年纪的困扰,为何还会变来变去呢?” 无忧看见这些才女果然坐不住了,佯装出被认同的喜色。 “是不是?你们也有同感是吧。 我原以为是我想多了,今日听到长幸郡主的隐情,我不由自主会想,该不会这些诗作,也同今日这般,有什么巧合在内吧!” “东宫无忧,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不解啊,就想问个明白呀。” “我看你是无事生非,蓄谋捕风捉影,毁本郡主名声!” “既然长幸郡主如此想我,那我也不能白担了这个罪名。” 无忧浅浅一笑, “其实,长幸郡主的诗词中,最让我诧异的,是郡主女扮男装在风雅阁与江南才子斗诗的那首。” “你闭嘴!” “长幸郡主是心虚了吗? 公主在此,长幸郡主吆五喝六的,是为哪般呀?” 第127章 自作聪明 谢夫人看了一眼丽平公主,心知今日的热闹大了,必会传出去。 索性把火烧旺些,免得外人以为谢家和长幸郡主沆瀣一气。 “她写了什么?” “其中有一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还写了,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臣女虽才疏学浅,也知这个口气野心颇大了。我真的不懂,长幸郡主这是对江山都有想法了?” “你放肆!” “怎么是我放肆呢?这些不都是你写的吗?” “就是!是你解释不清楚自己写的东西! 解释不清楚为何诗词中有颇多与你经历不符的东西! 十一只是说了出来,都是你写的,你大吼大叫想吓唬谁啊!” 丽平公主眯了眯眼睛, “长幸,她说的那什么指点江山,是不是你写的?” “我……” 李悠然这才真慌了,别的诗都可糊弄,那首诗在这个时代,无异于大杀器。 那是被她微醺时,为了压倒对方一时上了头才…… 万万没想到东宫无忧竟是连这个都查到了。她本能想否认,又怕无忧手里有证据,一时进退两难。 “公主,我没那个意思,我,我只是,我那是被人灌了酒,昏了头随性而写。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你听听你说的,堂堂郡主,被人灌了酒,还写下……你成何体统!” 李悠然跪倒在地,“长幸一时糊涂,求公主明鉴。” “本公主就问你一句,那些诗词,可都是你写的?有没有代笔?以你的母亲的性命起誓。” 李悠然知道她不能承认,一旦承认,她的名声便彻底毁了。 她的王妃梦,她璀璨的未来,她高人一等的尊荣就全没了。 只能闭着眼睛一条道走到黑了。 “都是我写的。 偶尔有今日这种情况,极少。 我以母亲的生命起誓,如有撒谎,母亲不得善…” 话没说完,李悠然突然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右手本能地捂着胸口。 “你怎么了?” 身子摇晃了几下,如失控的落叶倒向了地面,侧身砸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微弱的闷哼。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谢夫人迅速起身,飞奔过去,想要扶起她。 边焦急地喊道:“快去请郎中。” 更多的人是面面相觑,跟着向前走了几步,却不知所措。 夏昕雅略有迟疑,贴在无忧的耳边轻声说,“不会是装的吧。” 无忧瞧着她苍白的脸色,无端想起那日东宫守恩晕倒的情形,一时也不敢判断。 人群中忽有人道:“昏迷是不是掐人中能清醒?” 夏昕雅眼睛一亮,“我试试。” 她拨开人群,蹲下身子。 微微抬起李悠然的下巴,凑近了,才看清李悠然眼睫毛的轻颤。 夏昕雅勾起一抹淡笑,心中有了答案,毫不犹豫地伸出拇指,用尽全力往人中一按。 伴着一声惨叫,紧闭的双眸瞬间睁开了眼睛,眼角滑出泪珠。 李悠然掩饰掉眼中的恼恨,满脸惊愕地抓住眼前的手。 “怎么回事?” “我救了你。” “我是晕倒了吗?” 这些雕虫小技骗得过这些涉世不深的少女,骗不过那些精明的夫人。 谢夫人松了一口气,看她的眼神冷了冷。 丽平公主揉着眉心,淡淡道: “罢了,人没事就好。 已然耽误太久了,既然长幸起了誓,姑且先信她吧。 诸位来这儿,是为了欣赏才情,时间不早了,先评出今日的诗魁吧。” 夏昕雅不甘心地睁大了眼,这么明显的心虚,伪装,“姑姑……” 无忧深知应该见好就收,李悠然自作聪明的小把戏是骗不到这些夫人。 若原本只是五分疑,如今让李悠然生生坐实了九分。 皇家要脸面,既然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不怕传不进宫里。 钝刀子割肉,才难受呢。 她拉了拉郡主的胳膊,夏昕雅也不再多言。 丽平公主发话了,众人也只能掀过不提。 只是有了这番变故,众闺秀哪里还有评诗的心情。 加之有了那首珠玉在前,谢夫人只怕比不上,内心十分忐忑。 待一一亮相,九位姑娘虽各有千秋,辞藻华丽,可论深度都比那首差了些。 谢夫人内心不愿意瘸子里选将军,又不敢坏了规矩,只好张罗着投票。 赶鸭子上架的结果,就是出现了自举办菊花宴以来,第一次弃票不投的比投票的多。 最终,叶夫人的妹妹,以两票之高,成为赢家。 幸福来得太突然,叶姑娘也深感意外,姿态谦卑,没有外露骄傲。 李悠然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先行离去。 众人打起精神,再回到水榭吃蟹宴。 四个亭中都已经摆好了丰盛的菜肴,以蟹为主,醉蟹,炒蟹,中心处摆着大大的蒸笼。再辅以一些美味佳肴穿插其中。 谢老太君已经坐在了九华亭了,身边一个嬷嬷正在跟她报告金英院的事情。 待丽平公主进亭子,两人低声说了许久。 无忧也被请到了谢老太君的亭子,和华宁郡主挨着坐。 比起左右两亭的,九华亭的气氛端庄不少。 另外三亭中,姑娘们或凭栏眺望,或谈笑风生,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九华亭就只剩下静。 每个人都沉默地进食,谢老太君除了开席时说了几句,坐下后再没有出声。 开席后,嬷嬷打开了蒸笼的盖,每人分了两只大闸蟹。 之后没人招呼,也无人说话。 每个位置前,都放着一个小蒸笼。 无忧原以为里面放着螃蟹,见旁人打开才发现是一只巨大的汤包。 半透明的薄皮,隐约可见内里流动的汤汁和细腻的蟹肉。 无忧借着拆蟹缓一缓,默默看清谢夫人的食用步骤,才慢条斯理地打开蒸笼。 她有样学样,轻轻挑破一点皮,拿起小勺,轻轻舀起汤汁,送到唇边,轻吹上两口,送入口中。 融合了鲜美蟹肉、醇厚蟹黄的汤汁惊艳了整个嘴巴,香得无忧轻轻点头,满心欢喜。 她们进食的姿态也都落在了谢老太君和公主的眼里。 夏昕雅不喜欢吃蟹,连蒸笼都没打开。盘中的螃蟹也是碰也不碰,基本都在吃其他的菜品。 无忧把剥好的蟹肉分给她一些,她也只是舀了一小勺,便婉拒了。 这顿饭,吃得无忧并不自在。 她总能感觉到落在她身上的打量,她知道那视线来自丽平公主的方向。 第128章 重谢 午宴后,是自行安排游园的休息时间。 女眷三两结伴或去游园,或留在水榭垂钓。 无忧知道接下来没有统一活动了,心中还记挂着书斋之事,隐隐有些退意。 夏昕雅也有一肚子的话急着说,两人相视一眼,心意相通。 夏昕雅委婉地跟老太君辞行,谢老太君不舍地握住她的手,多挽留了几句。 谢夫人想到她俩路程远,便提醒谢老太君道:“母亲,她们回去少说要两个时辰,晚了,太阳就要下山了。” 谢老太君只好点头,不舍地摸了摸郡主的小脸,“好孩子,路上小心,得空了来长春街陪姨奶奶说说话。” 夏昕雅连连称是,谢老太君又跟无忧寒暄几句,谢夫人才亲自送她们出门。 路上柔声细语地问了一路定王爷和王妃的近况,夏昕雅一一回了。 行至马车处,便看见八个抱着盒子的丫鬟等在一旁。 谢夫人拿起最上面的一盒,放在夏新雅的手里, “天气转凉了,郡主记得提醒王爷及时加衣保暖。前些日子听说王爷在寻找老参,正巧家里还有一颗,你表叔说有五十年了。 你给王爷带回去。 还有这坛人参酒,我记得王爷是喜欢的。表婶偷个懒,你一并给带回去吧。” “多谢表婶。” 谢夫人又看向无忧, “东宫姑娘,这些是我谢家的一点心意。是我和老太君逐个挑选的,只盼着姑娘的手,能早日恢复,完好如初。” 无忧原以为只是面子上走个过场的谢礼,不想竟是大包小包大盒小盒,多得看不过来。 “多谢老太君和夫人厚爱,我也是举手之劳,受不起如此厚礼的。” “姑娘过谦了,在那种情况,能舍己救人,实属不易。 比起姑娘的侠肝义胆,这些才是不值一提。不知宣国公府的马车,在何处?” “表婶,十一是坐我的车来的,我怕路上闷,特地寻了她一起。” “也好,你们互相陪伴,表婶也放心了。你们俩先上车吧,我再让她们搬上去。。” 马车缓缓启动,夏昕雅透过车窗和谢夫人挥了挥手。 无忧靠着侧壁,心事重重地望着堆起来足有一人高的谢礼发呆。 夏昕雅在她眼前打了一个响指, “上了车就一声不吭,想什么呢?” “想这些,太多了,我是不是不该收?” “给你就收着,谢家又不缺钱。” 夏昕雅凑近了些,低语道:“重谢你,也是给贵妃娘娘体面。” “我知道,还是觉得有些太隆重了。” “你可知贵妃娘娘盼这一胎,谢家盼这一胎盼多久了? 听父王说,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是同时进府的,这五哥哥都能独当一面了,贵妃娘娘才有了好消息! 谢家怎么谢你都不为过!” “原来如此。” “你以为呢?若非如此,皇奶奶如何会把贴身的血玉都给你了。” 她猜到了这一胎重要,没想到竟是等了这么多年。 无忧点了点头,夏昕雅低声了些, “且我听说谢家有意再送一个姑娘进宫的,摆明了是为了子嗣。 当众给你重谢,也是做给贵妃娘娘看,给贵妃娘娘示好呢。” 无忧宽了心,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你腿怎么样了?赶紧把腿架起来休息啊。可有难受?” “都跟你说了没事,好着呢。” “你打开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挑一挑。” “算了吧,我又不缺吃的用的,这些东西,你可护住了,别被谁暗算了去。 把自己养胖点,咱俩一起走,你还能给我挡挡风。” “是,多谢郡主教诲,十一定当谨记。”她虚虚行了一个大礼,逗得夏昕雅嘿嘿笑着。 “行了,咱说正事吧,李悠然这事儿,今日都这样了都没能把她踩死,日后怕是更难了。” “你放心吧,今日的事没完呢。 这么大的动静,迟早传进宫里,瞒得住谁,也瞒不住晋王殿下。 她若能一直嘴硬保持强势或许还能掰扯,画蛇添足这么一装,便是谁都骗不过了。 即便当时糊涂,回去一想也都能想明白。那些被她压制的名门闺秀,你当她们不恨吗? 且等着看好戏吧。” “你那些诗词,不全是我给你的吧。” “有一部分是云姑娘送来的。” “云娇娆?她也知道你的计划?” “那倒没有,我只是说了我的怀疑,想要多收集一些李悠然的诗词。 她便送来了这些。应该也想出口气吧。” “这才几天啊,她竟能连女扮男装这种事都查得出来? 云家远在西北,她在京中竟能有如此能耐?怪不得都忌惮云家呢。” 想起云娇娆,无忧略微有些闷,没说话。 “也幸亏有她,幸亏你另有准备!哎呀,都怪我,一时心急,差点办了坏事。” “她如此厚颜无耻,便是等她全写完了,亦可睁眼说瞎话,巧言善辩的。” “你不用安慰我,我心里清楚,若不是你准备充分,今日是只怕要打草惊蛇,还竹篮打水一场空了。那才是白瞎了好机会。” 两人谈天说地,没一会儿都累了。夏昕雅解了心事,歪靠着方枕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无忧帮她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她睡得更舒服。 到了西大街,无忧借口买书,让车夫停在路边。 无忧轻巧下车,特意跟后车里的玉姑姑交代一声,才向太学书斋走去。 书斋很大,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胖子歪着脑袋坐在长木桌后看书。 无忧在店内转了一圈,店内只有两位年事已高的白胡子长者站在书架边翻看。 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种古籍善本,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歌赋,从线装古籍、雕版印刷,甚至手抄的竹简,应有尽有。 她来到胖子的面前,轻声道:“可有诸子百家。” “你要哪家的?” “都要。” 那胖子定睛多瞧了她几眼,指了指里面的布帘子,“自己去找。” “多谢。” 无忧掀开帘子,推门而进。 穿过狭窄幽暗的过道,又一道门,推开,眼前豁然开朗。 她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很快瞥见银杏树下竹椅里似乎躺着一人。 她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悄悄走近,才发现竟是五殿下亲自在这儿。 竟然睡着了。 第129章 各怀心事 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留下点点光影。 早上没注意,此刻才发现,他的脸色略有苍白,眼下一片黑青,露出几分疲惫。 长长的睫毛自然垂落,随着每一次悠长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目光滑过他挺直的鼻梁,有型的薄唇,连下颚线紧致分明…… 一个男人,生的这么好看做甚? 似乎是听到有人酸他,那眉头忽然蹙起。 无忧吓得倒吸了一口气,本能退后一步,见他未醒。 尊贵如你,亦有烦心事吗? 念头一出,无忧便笑自己想太多。这根本不是她该想的事。 一阵风过,两片微黄的银杏叶恰好落在他的眉心和发端。 无忧心中升起一股想要把叶子拿下来的冲动,又觉得太过亲密,不想叫醒他,又担心外边的马车等待太久。 手指抬起放下,进退两难。 想了想,还是觉得这叶子太过碍眼,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刚捏住泛黄的叶梗,这张绝美的睡颜睁开了眼。 瞬间,空气中弥漫起难以言喻的尴尬。 无忧慌乱地后撤一步,“殿下醒了?” 他茫然地眨着眼睛,似乎什么都没意识到,有一丝乍醒的迷糊。 元琰眨了眨眼睛,用手挡着打了个哈欠,“来多久了?” “刚来。” “菊花宴还顺利吗?” “还好。” “殿下,云姑娘的事,查出结果了吗?” “作恶的侍卫抓到了,嘴倒是硬,还在审。初步估计不是老大,就是老二。” “大皇子……不是德妃娘娘抚养长大的吗?” 元琰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没有说话。 “等我一下。” 他快步走进屋内,没多久拿出两张图。 “看看对不对?” 无忧闻着那淡淡的墨香,“这两张图不会是殿下现画出来的吧。” 那俊彦浮现不自然的微红,“谁让本王答应了你呢。” 他话锋一转,“那只鸟是你养的?” 无忧把图叠起来装进袖中, “是我捡的,有一天刮大风下暴雨,它跌落在院子里,翅膀断了,躲在树下呜咽。 我给它治伤,后来发现它好像飞不起来了。我那个院子里原本就扔着一个空鸟笼,某次我试着放飞它的时候,它跳到了那个笼子不出来了,于是我就养了。 可是我的院子太小了,它走路不自在,飞也不自在。我想王爷的府邸一定很大,多一只鸟逗趣,应该对你们都蛮好的吧。” “教了多久 ?” “什么?” “为了让本王留下来,教了多久的吉祥话?” “十多天。” 想到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教着鸟说,王爷吉祥,元琰的心里舒爽了些。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也是你教的?” “我没有啊…它连这个都会说吗?” “真不是你教的?” “殿下,您才多大啊,那不是祝福老人的吗?” 心间那丝阴云彻底散开,嘴角微微上扬,“灯笼也是你扎的?” “嗯。” “长宁观连这个都教?” “那倒不是,每岁过了新年,开课时先生会给学生点一盏灯笼。 我没有父母准备,姨娘不敢顶替,我只能照葫芦画瓢自己扎了。 扎了六七年,手再笨也摸索出来了。” 再酸涩的事情,她都说的平平淡淡,寻常地像不值一提,平静地像说别人的事。 元琰不喜欢她这种平静,故意逗她,“你可知道,灯笼有另一个寓意。” “祈福,我知道。” “是添丁!祈求子嗣的。” “啊…我,我没那个意思。” 元琰眯了眯漂亮的桃花眼,“你不希望本王有子嗣?” “不是,我……” 无忧的脸瞬间爆红,对上他玩味的眼神,窘迫到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小姑娘不知如何应对,直觉想逃, “殿下,马车在外面,我先告辞了。多谢殿下的图。” 说完无忧就像火烧屁股般,不等他应声,匆匆跑开。 直到进到昏暗的窄道,她才微微站定,松了口气。双手捂着脸,隐隐还能听到后面传来的笑声。 太丢脸了! 无忧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不准想,碎碎叨叨念着“忘记忘记忘记”,捂着耳朵往前走。 进到书斋时,为掩人耳目,顺手买了几本书。 无忧心神不宁地回到马车,见郡主还在睡,轻手轻脚进去,把书放在一旁,也闭目沉思。 闭上眼,全是他打趣的眼神! 落荒而逃的小姑娘愤愤攥着小拳头,想到这乱七八糟的对话,还未完全消红的小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 一路畅行,还有几条街时,夏昕雅醒了。她是被尿憋醒了,难以忍耐,一睁眼就嚷着车夫快点。 来不及送无忧回去,先回了王府。 马车再次启程,缓缓驶向了国公府。 无忧刚下马车,水芳和落竹就从台阶上爬起,落竹坐麻了,缓了缓,水芳先迎了上来。 “娘子可算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 水芳声音低了些,“贞信伯府上的老夫人和伯府夫人来了。” “来很久了?” “一个时辰前,老太君就让人来传了话,让您回来便去银杏院。奴婢怕银杏院着急,就擅自做主,在门口等您了。” 无忧心下一沉,让两人把东西搬回芳菲园。 独自往银杏院走去。 一到园门口就遇见等着的王二家的,听她粗粗说了几句。 无忧不疾不徐地走进门,目光扫过南荣氏、卢氏和东宫秋,见几人的面色还算平静,无视来客,看向老太君。 “孙女累了一天,不知祖母唤孙女何事?” 听着语气不善,楚老夫人不悦地从茶杯里抬起头,顿时眼前一亮。 瞧着她的通身气派,侯氏一时也看呆了。 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尚没长开,穿金戴珠往往会有一种小孩装大人的青涩滑稽。 这小小年纪竟压得住这通身的珠光宝气,从容光彩。 老太君眼中含笑,十分和蔼地说:“是伯府老妹妹和夫人想要见见你,你先坐下,歇一歇。” 侯氏回过神来,放下茶杯,颇为内疚地望着无忧,“退亲的事,始终没有给大姑娘一句解释,总觉得过意不去。 这事说起来是我这个妇道人家胡思乱想糊涂了。” 第130章 想换人了 侯氏觑着无忧和老太君的神色,缓缓道: “母亲和世子都是一万个不肯的,是我这个糊涂人想太多。 担心世子年纪到了,迟迟不说亲事,人家会觉得我这个继母不上心,才硬着头皮当了一回恶人。 听闻姑娘在行宫不计前嫌,救了世子,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亲自道谢。 这才求了母亲陪我走一趟。” 侯氏说着掏出一个盒子,“这是给大姑娘的谢礼,请大姑娘一定收下。” 侯氏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言辞坦诚,连自己的小心思都说了出来,闻者都能听到那属于继母的心酸与无奈。 可无忧闻若未闻,面上没有一丝变化,只垂眼吹茶,小口抿着,一句话也不接。 “大姑娘的这手,可好些了?” 侯氏对冷场也不尴尬,轻轻把东西放在桌上,这点预期都没有也不敢登门了。 她温婉笑着,“小妇人这里也有些养手的膏子和方子,平时磕着碰着,用着还挺好。想着大姑娘或许可用,一并带来了。” 老太君见无忧仍静静坐着不接话,心知这丫头的脾性,怕场面难看,更不想节外生枝,遂客气地应承着。 “多谢亲家夫人了。马上就是一家人了,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十一娘这手,确实挺严重的。” 楚老夫人暗自观察,对无忧的无礼极为不满,见她始终淡定自若地喝着茶,并不因侯氏示好的话有半分喜色,又惊讶于这姑娘的心定。 再一看旁边的东宫秋捏着帕子,一会儿脸白一会儿脸红的,眼珠子瞄来瞄去,小动作一堆。 两人对比,高下立见,心中越发嫌弃。 侯氏佯装没听懂老太君, “其实,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马上就是母亲的寿辰了,想请几位姑娘来府上做个客,一起热闹热闹。不知……” “那是自然,人一上了年岁,就想人多热闹。” 老太君笑着应承,话锋一转,“只是十一娘这手还没好利索,御医叮嘱她静养的,她或许去不了。” 侯氏嘴角一僵,她就怕帖子被老太君压下不通知十一娘,这才专门走上一趟。 没想到这老婆子竟仍装作没看懂。 刚想煽情几句,就听屋中一声嗤笑。 “祖母也太看重我了,人家夫人是想准儿媳过府热闹,与我八竿子打不到的,您何必将我单独拎出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贞信伯府多看重我似的。 您老人家可别带我掺和了,我可不想再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了。” “你孩子……” 老太君佯装无奈地咧嘴一笑, “亲家别见怪,十一娘还是小孩心性,在府里自由惯了,童言无忌。” 楚太夫人硬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浅摇了摇下巴,“十一娘子从容率性,姐姐是会调教孩子的。” 如此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侯氏和楚老夫人对视一眼,其实她们也不想来,奈何父子俩回家之后,都在夸赞东宫无忧,言辞间颇为后悔退了亲事。 尤其是世子,看祖母的眼神说不出来的委屈,好像拆散了他极好的姻缘。 婆媳俩合计一通,这才厚着脸皮上门,一是看看东宫无忧到底是何许模样,二来也是看看是否有转圜余地。 眼见着没有机会,也不再多坐,找个理由便离去了。 老太君使个眼色,让燕嬷嬷陪着东宫秋去送行。 婆媳俩迈着沉重的步伐,灰头土脸往外走。 东宫秋几次说话,她们都反应淡淡,心中不禁涌起难以名状的酸楚,藏在心底的那份不安几乎就要溢出。 她抿着唇,也不再开口,一行人走得静悄悄。 上了马车,侯氏瞧着母亲铁青的脸,劝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个十一娘瞧着脾气挺大的,未必适合当媳妇。” 楚老夫人白了她一眼, “那才是贵女应有的样子,若是连为自己出口气的魄力都没有,日后如何当主母? 如何掌家? 国公府竟然把孩子养得这样好,竟是一点儿山野村姑的习气都没有。” 侯氏哪里看不出十一娘的好,看似顽劣,可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大气从容自若,就不是东宫秋能比的。 两人放在一块,傻子也能看出差别。 一个不端着都是主母的料,一个硬撑着却处处透着姨娘的小家子气。可事到如今,她能有什么办法? 侯氏轻叹了一口气,“可她拒人的态度那样明显,那老太君对她也颇为维护,世子这婚事只怕换不了人的。” 楚老夫人闭上了矍铄的眼睛,“想想回去怎么说吧。” 送走婆媳,老太君对无忧的表现十分满意,看她的眼神也慈爱了些许。 “谢家宴可还好?” “还行,景致如画,美云如云,才女如云。” 老太君本也不指望她能在这种地方出头,又上下仔细问了一圈,听到一切都好才放了心。 南荣氏想了想,当着无忧的面挑破,“母亲觉得,贞信伯府此行是为何?” “还能为何,想换人了。” 一屋子都是明白人,老太君也不是装糊涂了,“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贞信伯府的胃口未免太大了。 当国公府是什么随她挑拣的地方吗?” 卢氏不安地看了一眼无忧,见她毫无反应,柔声问着:“那两位也算亲眼看见母亲的态度了,应该能死心了吧。” 南荣氏真是服了这个活菩萨,真就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摇了摇头, “只怕没那么简单。 贞信伯府到咱们家,便是快马,少说要走一个时辰。 若是侯氏一人来,还好说,竟是楚老夫人也亲自来了。母亲,我总觉得,秋娘这婚事,怕是要有……” “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已经退了一个,岂有再退之理? 秋姐儿是他们选的、请期也过了,要是真敢舍了脸面,余也不会由着她!” 老太君一拍扶手,摆出强硬的姿态。众人都心中一咯噔,面上更为小心恭谨。 唯有无忧没有坐相地靠着椅子,默默喝着茶,一只脚伸着晃来晃去,神态惬意,好似局外人一般。 老太君见怪不怪,没有说她,卢氏有心提醒,看了又看,见她几乎无视自己,也说不出口。 第131章 梅家退亲 见屋中气氛安静下来,无忧放下茶杯,“祖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想在院子里打一口井,可以吗?” “为何要打井?” 无忧举着手,颇为苦恼的说, “我这手需要一日三次地涂抹上药,每次上药都得清水洗净。 总是出去拎水,多有不便。如果院子里能有一口井,就方便多了。” 卢氏有意示好:“芳菲园养那么多花,原先没有井吗?” 无忧咬了下嘴唇,不冷不淡回道:“我看院中没有。” “母亲,那就让她打呗,院子没井是挺不方便的。” 南荣氏见老太君没说话,心知老太君不乐意,试着帮两边都找到台阶。 “都说芳菲园是家里风水最好的地方,随意打井会不会破坏风水啊!” 无忧顺着台阶追着问:“那要不找个风水大师来看看再打?” “你们也太会小题大做了,打个井还找什么风水大师,无非是就是打在角落、院中,你要打便找人来打吧。” “谢祖母。” 南荣氏自动卖她人情,大包大揽道:“这事交给三婶,今儿天晚了,明天就给你找人来。” “谢三婶。” “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这来回几个时辰,坐车都累了吧。” “是有点。” “那就去休息吧。” “十一娘告退。” 东西都被搬到了主屋大堂,无忧扫了眼,转身回了卧房。鸣音兴冲冲地望着她,“娘子现在不拆吗?” 无忧摇了摇头,落竹见她神色疲惫,“娘子可是累了,一会儿奴婢给您揉揉肩膀?” 无忧点了点头,坐进太师椅。她也不知为何,明明也没有做什么,就是觉得好累。 “娘子,菊花宴是不是特别美啊?” “美。”菊花很美,绚烂夺目,风景美如画,美人灵动,技惊四座,无一不好。 可她竟一点都不想再去,也不知为何,深感疲惫。 无忧拍了拍肩膀上的手,“帮我把头发松开,洗漱更衣吧。” 落竹闻言,小心翼翼地挨个取下她头上的簪子,珠钗,手快而轻柔。 期间,鸣音接过热帕子,轻轻给她擦拭脸颊。 温热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些,想到袖子里的亲笔图,故意打了个哈欠。 “我累了,躺一会儿,你们忙别去吧。” “是。” 两个丫鬟利索收拾好杂物,留下无忧独处。 她回到桌前,打起精神看图。 越看越心惊,接画时只粗略瞧了瞧,细看才发现这图画得细致。 第一幅图是芳菲园的构造,另一幅他竟是把他把国公府的布局图,也一并画给她了。 虽没有芳菲园的细致,园中构造,房间布局,几乎都有。 这竟是现画的? 她想,原图也不过如此了。 两人分别不过六七个时辰,去掉他路上来回的时间,如此完整的两幅图,怕是剩下时间全拿来画图了。 若非画技娴熟,这时间只怕还不够。 想着他那双桃花眼里的血丝,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疲惫。 晋王殿下应该事情很多很忙吧,她好像欠了一个很大的人情。 无忧默默想着,心里头暖暖的,又觉得自己唐突了。不由得又想到云娇娆,又是一阵心酸。 如果幕后操纵者是大皇子,她不敢想云娇娆该有多失望。 她尤记得,当日她说出穿官靴的是侍卫,推测到皇子,云娇娆是第一个排除了他……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无忧匆匆将图叠起,夹进书中,轻手轻脚躺回贵妃榻。 “十一姐姐,你睡了吗?” 一听便知是东宫芷妍,明知她休息了仍要打扰,看来是急事。 无忧微微叹气,“进来。” 门被推开,芷妍疾步而来,不等她问,边走边说,“出大事了!梅家来退亲了!” 话一出,几个丫鬟也惊了。 无忧揉着脖子缓缓坐起,闻言一愣。她没问过若初具体结果,那几日见她情绪稳定,神色平静,还以为她已经解决了。 “梅家来人了?” “梅家夫人就在银杏院呢,我上完女红课,正巧听了一耳朵,赶紧就出来了。 这谁能想到啊,真是晴天霹雳了,奶奶还不知会发多大的火,只能来姐姐这儿避一避。估计家里要大乱了。” 她一口气说完,见无忧的腿还在贵妃榻上,方后知后觉,“我是不是吵到姐姐睡觉了?” “已经醒了。” 无忧无奈一笑,十分庆幸先敲定了打井的事,若是晚一步,正撞到气头,只怕没那么好说话。 “我也是太惊讶了,这事儿来得突然,听得我脑子一片空白,急着找个人说。姐姐别见怪。这事儿,姐姐一点都不知道吗?” 无忧摇了摇头,芷妍不疑有他,继续喋喋不休。 “也是,只怕八姐姐也措手不及。 四叔都好久没回来了,梅家突然要退亲,无异于落井下石了。 你说,是不是四叔的事很严重,梅家听到什么风声了?” 说着,这极艳丽的娇容也浮现了三分忧虑。 “不知道。” “也对,你哪里能有什么消息呢。你连四叔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 真是烦死了,偏偏是这个时候,过几日咱们去赴宴,肯定会被问到的吧。” 芷妍一句接一句,她也不知道为何,心里头乱糟糟的,不说出来就憋得慌。 无忧忽然轻笑,“你慌不慌?” “什么?” “我被退了,八娘如今也被退了。” “下一个轮到我了?”她本能接话,又立刻,“呸呸呸!事不过三,不会那么倒霉吧。” 无忧轻揉着太阳穴,“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八娘那样出色都被退了婚,世事无常,心里头害怕了?” 芷妍闻言,茫然地眨眨眼,细细思量,她在慌什么呢? 是为了若初担忧?好像不全是。她那样聪明,哪用得着她担心。 是兔死狐悲之感?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乱什么,就是静不下来。 被无忧一点,才意识到,喃喃自语:“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好像是。” 倏尔转成愤怒,“都怪贞信伯府!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都怪他们开了这个坏头。真是瞎了眼!” 第132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无忧听着她七拐八拐骂到了贞信伯府的头上,不觉有些好笑。 忍不住伸手指了指外面,芷妍一回头,发现东宫秋不知何时站在门外。 她非但没有被听见的局促,没好气问道:“你来干什么?” “来听你的骂,给你当出气包。” “你当我不敢继续吗?明人不说暗话,你勾搭上自己的妹夫,真是缺了大德了。” “我知道你们对我不会有好话,可如今连八娘子都被退婚了。你们再恨我,也要顾全大局吧。” “什么大局?” “我的婚期在即,倘若我的婚事再出现什么变故,国公府会被人怎么想? 你也快到说亲的年纪,你……你们就算看不惯我,现在也得盼着我一切顺利吧。 要不你们也得跟着受累,不是吗? 说起来,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相煎何太急?” 无忧冷眼看她:“有话直说。” “好,那我也不兜圈子,你能不能劝劝爹娘多给我贴补些嫁妆?” 芷妍对她的厚颜无耻大吃一惊, “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走错门了? 你是把十一娘当傻子啊,还是以为她也是个活菩萨啊?你怎么好意思开口的。” 换作往日,被这样指着鼻子骂,东宫秋多会急赤白脸,驳上几句。可她今时有事相求,濒临绝境,也顾不得是否丢人。 无视芷妍的嘲弄,她定定看向无忧: “爹娘只给我准备了三十抬嫁妆,加上几房婶婶的补妆,一共才三十八抬。 虽不能说少,也算不上多。 倘若你帮我劝一劝,日后你出嫁,我会给你添妆的。” “帮不了。” “只是让你帮忙说句话而……” “你再不走,兴许我改了主意,想要去贞信伯府吃席了。” “算你狠,当我没来过!” 东宫秋不甘心,可又拿无忧没办法,愤而离去。 东宫秋送贞信伯婆媳回来的时候一直隐隐听到下人说十一娘带回来好多礼物,想到那婆媳两人的态度,一对比,更添心烦气躁。 回到房中,正越想越觉不好,忽听说若初被梅家退了婚。 当下也不知怎么了,回过神来已经跑了出来,浑浑噩噩走了一圈,看见芳菲园莫名生出了一股儿冲动。 来得突然,走得迅速,余下芷妍满脸茫然: “今儿是都撞了邪还是怎么了? 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她脖子上是长了个石头吗?怎么会想到找你催嫁妆啊?” 太过意外,躁动的情绪反而被奇怪的人事给平复了。 无忧嗅出了一丝不对劲,能让东宫秋放下脸面来求她,必然是感受到了什么,做最后的挣扎。 可东宫秋就算是热锅上的蚂蚁,无头苍蝇也不至于盲目撞到她面前,如此,这出戏怕是做给旁人看的。 成亲在即,难道贞信伯府真的敢舍了两家的交情,撕破脸面孤注一掷? 回去的路上,东宫秋也好似觉得自己疯了,气得两手直拍脑袋,故作懊恼。 又是跺脚又是叹气,当着来往的下人,没好气地把火撒在身边的丫鬟身上。 “你怎么也不拦着我点!” 小丫鬟觑着往这边聚集的目光,颇为委屈:“婢子路上一直劝您去芳菲园要三思的呀。” “我也是魔怔了,可是除了找她,还能找谁呢。” “您还不如直接去找二爷和夫人说说。十一娘子对您本就没有半分情分的。” 东宫秋冷笑一声:“都是作戏,哪个对我真的有情分!” 一石激起千层浪,梅家退亲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国公府。 东宫若初一点风声都没透露,梅家毫无预兆的决定,听得老太君惊愕失色,措手不及,差点当着梅家夫人失态。 梅家夫人字字句句都在暗示老四可能获罪,梅家家世清白容不得瑕疵。 一番言论说的老太君又恼又羞,毫无招架反驳之力。 直到把人送走,老太君都难以平静。 看见梅家夫人完全走出院子的一刹那,她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颤悠悠一晃,若不是燕嬷嬷手快及时搀扶,竟是站都站不稳了。 老太君稳住身形,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厅堂中。 她靠着椅子闭目沉思,默默琢磨着这是梅家的意思,还是梅太后的意思。 想着想着,脑中便出现了过往为了这桩婚事所做的努力和筹谋。 平心而论,老太君一直觉得,以若初的资质,完全可以嫁给更好的人家。 多少次想起这婚事,她都替若初委屈。 竟是走到了被退婚的光景,一阵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无力袭击了这个素来端庄威严的老妇人。 退亲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很快飞过国公府的每一个角落。 各房闻之,都大惊不已,整个府邸很快都被厚重的愁云笼罩。 连南荣氏都心中一默,这婚事,她当初还曾想帮芷妍争一争的,如今只觉得逃过一劫。 谢氏虽然早有准备,听到银杏院派来的丫鬟回禀,仍是心下一沉,撑着桌子才勉强没有晕倒。 若初放下作画的毛笔,挤出一个惨笑:“行了,你先回去吧。我们收拾一下,就过去。” 待丫鬟离去,若初自嘲地直摇头,抠着指间的墨渍,幽幽地说: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也罢,母亲平复一下情绪,一会儿在奶奶面前,可别露馅了。咱们什么都不知道。” 即使是意料之中,心中仍瞬间涌起了一股儿凉意,随即又漫出许多说不出的愤怒与不甘。 她就知道那个男人是靠不住的! 凭什么? 若初闭上眼睛,咬着牙,努力压下纷乱的情绪。只想着先把老太君的那一关过了。 谢氏想说什么,看见女儿这样,嘴唇动了动,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轻轻点了下头。 几房夫人闻讯而动,稍作收拾,都往银杏院赶去。 南荣氏路上听到有下人聚集议论,心烦意乱,顿时大发了一通脾气,骂哭了两个丫鬟。 赶到银杏院时,就看见安氏挺着大肚子和卢氏站在院中,不敢进去。 刚要说话,就见安氏指了指院门,一回头,若初扶着谢氏前来,两人眼睛都是红红的。 谢氏苍白一笑:“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什么呢,都是一家人,你们也……也看开些。” 谢氏点点头,率先往里走,进了门,和老太君一对视,未语泪先流。 若初红着眼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奶奶,我……没转机了吗?” 老太君看见母女二人这样,本来想问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三位平素都优雅端庄体面的人,一时都失了控,都默默啜泣。 老太君拿帕子按着眼角,声音哽咽: “是祖母对不起你。” 第133章 偏心到没边了 老太君一把将若初揽进怀里,心中五味杂陈。 若初热泪滚落,倔强地拿手背抹去眼泪,笑着摇着老太君的胳膊:“不是奶奶的错,都是命,是孙女命中没这个福气。” “胡说!你的命是再好不过的! 你是个有福气的,左不过总有些白长了眼睛的。你乖啊,莫要胡思乱想。” 老太君也落了泪,握着她的手,无声传递力量。 谢氏哭地喘不过气,吸溜着鼻子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梅家可有说具体原因?” “倒是没有明说,可那话里话外暗示着老四的事,一脸的为难,让余也张不了嘴辩驳什么。” “是不是四哥出不来了?” “这也有两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梅家有这个态度,是不是……娘,我真的心里急啊。” “母亲,快别说了。不要往奶奶心口撒盐了。” “乖孙女,也就你这种时候还体谅着奶奶这把老骨头。 你们娘俩放心,余这次说什么也要让老爷子去打听些消息。 等老二、老三、老五回来,余自有安排,不管求谁,余都会让他们去找门路。” 老太君本也以为没大事,信了东宫礼说的没音信就是好音信,这才一点儿没想过婚事会有变故。 此番当头棒喝,才把她砸醒,左思右想之间,脑中隐隐出现了一个疑问。 是不是梅家得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才会迫不及待地切割。 毕竟老四出事已经有段时间了,早不退,晚不退,偏在十一娘才得了太后的赏赐之后。 于情于理,都没有必要在事情还未尘埃落定之前,把事做绝。 这个疑问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越想越觉得只能如此,心下担忧更甚。 若初得了许诺,轻启朱唇: “多谢奶奶,只是先前有过十一娘被退亲,如今又添了我这桩,是不是给家中姐妹都添麻烦了。” 老太君闻言,疼得心都要碎了,一手摸着她柔顺的头发,一手温柔地给她拭去眼泪。 “好孩子,这都不是你要操心的事。管他呢,世事难料,谁又能说得清楚。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把姿态放低一些,余就不信宣国公府的姑娘会愁嫁!” “都是我连累姐妹们了。” “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人各有命,你莫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哪个敢有怨言,敢怪你,余第一个不饶她!” 母女俩的反应,若初的识大体,让老太君断了追问是否有隐情的念头,互相垂泪安慰一阵。 夜渐深,送走了芷妍,无忧来到了孟姨娘的房间。 夜风微凉,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满地柔光。 孟姨娘正躺在窗下的摇椅消食赏月,看见她,忙起身,“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晚膳吃了吗?” “和十二娘一起用过了。姨娘听说了吗?东宫若初被退亲了。” 孟姨娘点点头,“九娘来的时候,我正巧想给你送几个新绣的帕子,在门外听到了些,便没进去。” “姨娘怎么想?” “应该和四爷的事有关吧。” “我不是说她,东宫秋让我劝二房那俩添嫁妆的事。” “没皮没脸。” 无忧轻笑了一声,她就喜欢这种毫不掩饰的偏爱,“能让姨娘这般温婉的人说出这四个字,可见她是个坏的。” “坏透了! 把你至于难堪的境地,八娘遇到这种事,她的第一反应竟是趁机来找你要嫁妆,九娘的心思也是够深了。” 孟姨娘回来后听说九娘抢了无忧的婚约,听到她住在银杏院,再一想无忧窝在边角秋阁,就气得难受。 甚至暗暗想过,趁东宫秋出门套个麻烦揍她一顿。但也只是想想,她力薄,帮不上什么忙。 “没点心思,这婚事如何能越过东宫春落在她头上? 我是真没想到她能张这个嘴。要夸她一句,能屈能伸了。” “想要的太多了。” “我在想贞信伯府几次试探,怕是真起了别的心思。 “好歹是个有名有姓的人家,难道他们真做得出……换人?” 孟姨娘拿饭时也听丫鬟说了些,心里不信,可从无忧嘴里说出来,不得不信。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没皮没脸的又何止一个。 姨娘你说,万一他们真厚颜无耻要换我,老太君会站在我这边吗?” “老太君最重颜面,应该不至于随他们予取予求吧。” “原先是不会,可出了这档事,她敢撕破脸,再退一个吗?” 无忧看着手上丑陋的疤痕,话锋一转,“没有传出老太君发火,应该是东宫若初安抚住了吧。” “八娘是个聪明的。” “在行宫,她可有难过?” “没有。 八娘子一直病恹恹地躺着,没什么情绪变化。或许有,不明显,我也没太注意。” “她可问过姨娘什么事? “没有,就那天,你和郡主出去,她问过几句,其他时候。没问过什么,也没说过什么。” “她倒是真沉得住气。” 芷妍一踏进梧桐院,就看到坐在院中吃闷酒的南荣氏,颠颠跑过去,“母亲为何垂头丧气的?” “世事无常啊,谁能想到连八娘都能被退亲呢?” “她又不是天上的仙女,又没长三头六臂,还有个下落不明的爹,怎么就不能被退了?” “嘘。你祖母才传了话,谁敢议论嘲讽,要打板子。你想挨揍了?” “奶奶真是偏心到没边了。” “你怎么在待那么久?吃了吗?” “吃了,陪十一娘吃了些牛肉饺子,喝了参鸡汤。对了,母亲你知道吗? 东宫秋那死丫头居然听说退亲的事后,居然跑去找十一娘要她劝二伯多给些嫁妆。 你说她怎么想的啊?居然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奶奶要是知道,不知作何感受了。” 南荣氏思忖片刻,无奈叹息: “我的傻闺女,人家一个两个都知道为自己谋划,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傻呵呵看戏。还笑得出来!” “怎么又数落到我身上了! 那死丫头是想好事,可十一娘半点情面也没给,直接撵走了呀。 她除了丢了脸,什么也没得到啊。” 第134章 禁足 “你以为她会蠢到不知道十一丫头不会给她好脸吗?” “我就是想不通啊,都跟撞邪了似的。” “罢了,此事你莫要再提,在你奶奶面前也别说,只当没发生过吧。” “娘,不要说话说一半啊。” “十一娘可有叮嘱你不准说出此事?” “好像……吃饭时好像说了一嘴,好像没说?哎呀,我也记不清了。” “那戏文里都唱过,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是利用十一娘做给老太君和二房看的。 殊不知,那丫头对身边人管得严,消息未必传得出来,传出来也未必…… 如今老太君哪里还有心情理会她,总之,你装作不知道,别说漏了嘴。” 芷妍点了点头,“她该不会知道我在哪里,也顺道做戏给母亲看的吧。” “这会儿脑子灵活了。 行了,这几日你就在家好好准备赴宴的事情,曲子再多练几遍。 其他的事,莫要管了,也别出去串门了。” 东宫礼回来后,知道了梅家的意思,怔在原地,好半晌叹了口气。 虽只是先知会,但梅家这个态度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何时来退还庚帖?” “三日后。” “八娘可有说什么?” “那孩子最是懂事的,强撑着忍耐着安慰余。” “退了也好。” “老爷?” “这桩婚事你不也是一肚子委屈吗?” “可退了亲,名声就毁了。” “祸兮福之所倚,退就退了吧。八娘是个聪慧的,眼瞅着十一娘要走高了,她未必借不了东风。” “老爷,余知道这婚事不可强求,求您跟我说个实话吧。老四的事,是不是严重了?是不是出不来了?” 东宫礼无奈扶额,“你心里定是觉得老夫无情,觉得老夫迟迟没有出手救儿子,是太爱惜羽毛是吧。” 不等回答,便吼了一声,“那是我儿子!如何不想救! 可这案子已经交到了晋王的手里,晋王是个有雷霆手段,铁面无私的,倘若找人疏通,反而会给他留下探查的蛛丝马迹。 那才是害了老四!你懂不懂! 你以为我不急吗? 我一直在打听,可晋王身边是铜墙铁壁,进去一只虫子都要被他审查出公母,如何打听? 不过拖了这么久,都没有音讯,老夫反倒放心了些。 至少不会有掉脑袋的大事了,如此拖着,应该是缺少证据,静待结果吧。” 老太君似有所悟,“老爷确定四郎不会有大麻烦吗?那梅家为何?” “那晋王的脾气,虽不近人情,倒也不会冤枉了谁。 关了那么久不放,老四也干净不了。梅家有别的想法,也是情理之中。 如今这世道,只想共富贵,哪个愿意同患难呢?” 老太君胡思乱想了几个时辰,仍无法安心,有些着急:“要不让十一娘去求求晋王,您不是说她的手是晋王给包扎的吗?” “都是传言,十一娘不承认。” “传言也不会是空穴来风,那可是晋王啊。 那丫头本跟咱们不亲,凡事不是装傻就是一问三不知,她的话未必可信。 她从谢家回来,带回来了好些东西。竟是一样也没给余送来。” “再等等吧。便是有几面之缘,能有多深的交情? 晋王可是连自己开蒙尊师的面子都不给,远水解不了近渴。 如今我们能做的只有等,病急乱投医才是害了老四。” 老太君抿了抿嘴,话说成这样,只能打住了。 因着这突如其来的退亲,东宫礼心神俱疲,竟都忘了问菊花宴的细节。 宣国公府纷乱如麻,愁云一片,半点不知十一娘掀起的风已悄然吹进了皇城深处。 她在斗诗时的质问,一字一句都被呈到夏孝帝面前。 皇帝阅罢密信,凝眉不语,未置一词。 沉吟儿片刻,让掌印太监把信送去了太后宫中,交由梅太后定夺。 梅太后读完,五指收紧,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 当即命人将长幸郡主往日写过的每一篇诗词文章全都整理送来。 此刻,搅乱这池静水的无忧早已经躺在贵妃榻上,进入了梦乡。 像是感受到了远方的好消息,安然的睡颜隐隐有了些笑意。 第二日,长幸郡主便被请到了宫中。 她眼眶泛红,泪光闪烁,以思念亡父辩驳,字字句句诉说着对亡父的思念。 说到动情处,泪如雨下,哭得稀里哗啦。 长幸郡主心中早有预料,知道消息必然会传到宫中,回去后便精心准备着补救之言。 辩驳之言,在情理之中,她言辞恳切,浑身是戏,字字句句都承载沉甸甸的情感,听得闻者伤心,无不为之动容。 可此种惺惺作态,如何骗得了阅人无数,在宫闱斗争中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梅太后。 一眼穿过不真诚的表象,看到了她隐藏于下的狡黠。 李悠然拿亡者当理由,心存侥幸,反倒断了梅太后对她残存的最后一丝信赖。 梅太后也不多问了,当下下令禁足在府,十日后,想清楚了再进宫。 待无忧悠然转醒,天色已大亮。 这一觉睡得舒服,她满足地伸个懒腰,两眼一睁就瞧见了几个丫鬟的欲言又止的表情。 “又发生何事了?” 鸣音上前一步:“今日请安之时,老太君把各房都训斥了一番。老太君似乎心情不好,娘子虽然醒得比前日早些,可……” 无忧噗嗤一笑,“懂了,那我就不去给祖母添堵了。” “啊?”丫鬟们异口同声地张了张嘴。 她佯装没看见,快速洗漱,转身步入厅堂。开始挨个检查整理着谢家送她的丰厚谢礼。 盒子一一打开,人参、鹿茸、灵芝……几乎是所有珍稀名贵药材一应俱全,每一件都难得一见。 无忧又惊又好笑,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只是养手,谢家就送来如此重礼。 不知情的,只看这些药材,怕是以为有人要一命呜呼,急需灵丹妙药来续命呢。 她一边整理,一边暗自感叹,谢家不愧是家大业大,随手一送就是一般人家穷其一生也难以拥有的贵物。 丫鬟们也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她摇手招呼,才反应过来,跟着干活。 水芳暗暗后悔,后悔昨日搬东西的时候不够轻手轻脚,唯恐冲撞了这些珍宝。 第135章 两耳不闻窗外事 无忧默默整理好清单,又放回原位。 她对于药材价格略知一些,在长宁观,每每生病需要用药时,都要拿银子去观中药房买。 她犹记得,八岁那年,孟姨娘腹痛,要用一味不常见的药材,她拮据,情急之下,答应帮切三个月的药根,才换到药。 不过,她只知道寻常药材的价格,这些珍稀药材是只在书上看过模样。 按照最低估计,这些药材也超过了三千两。 她已经有了殿下给她的药膏,这些东西,万一储存不善,只怕要暴殄天物了。 几乎没怎么犹豫,无忧便决定要将这些都东西换钱。 田嬷嬷推荐给她的那家店是个门路,可是这种珍稀药材,目标太大。 思前想后,想到了南荣氏。 用过午膳,她吩咐水芳出去蹲人,不多会儿,便把南荣氏请来了芳菲园。 南荣氏一进屋子,就拿帕子擦拭额间的汗,“这几天是真热啊。” 无忧见状,亲自把一盏清茶递到南荣氏手中,“是我思虑不周了,大中午的,劳烦三婶走一趟。 我也是没办法了,还请三婶帮我掌掌眼,助我一臂之力。” 南荣氏惊异地挑了挑眉,“何事竟让你这么一本正经?” “三婶看看这个。” 打开盒子,南荣氏双眸一亮, “哎呀,这可是好物啊,极好的宝贝。这市面上都难得一见的野灵芝,你哪来的? 就这色泽这品质的野灵芝,没有几十个年头可长不成这样。” 她细细端详,满眼惊讶,无忧又将轻轻三个盒子推到她面前,南荣氏一一打开,啧啧夸赞。 “我也不瞒着三婶了,我有个朋友手头有点紧,让我帮她出了这些东西。 三婶知道的,我是个井底之蛙,对于买卖一窍不通。万一做不好,不好交差。 思来想去,唯有三婶能有这个本事。 拜托三婶帮帮我看看,估个价格,心里有了数,我再去药材行也不怕被骗了。” 南荣氏知道她昨日带了东西回来,心里还想着她对老太君都不说不送,不会做事。 没想到另有隐情。 南荣氏一下就想到华宁郡主的身上,对她不明说十分理解,同时对于无忧的信赖隐隐有几分欣喜。 南荣氏拿起人参细瞅了瞅,又捻起一颗珍珠,确定都是极好的品质,绝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 “你跟三婶实话实说,三婶也不跟你打马虎眼。 三婶呢,一直给老太君配置丸药,对这药价药价,还真是熟记于心。 眼下也正需要人参和鹿茸给老爷配置丸药的,你要是信得过,也别费腿跑了,就卖给三婶。 这人参,一百两,鹿茸二百两。这二十四颗珍珠,色泽莹润都是顶好的,凑个整,一千两。 这野灵芝,可遇不可求,市面上能卖个两千两到三千两,恰好我有个弟弟经手这方面的生意,三婶给你给你最大数,三千两。 一共四千三百两,可能交差? 若是不够,三婶再多给你拿一些,解了你朋友的急,才好。” 无忧心中一惊,比她的预期高出不少,面上不显,淡淡道:“应该够了,那就多谢三婶了。只是,此事三婶得嘴紧。” “三婶都这把年纪了,焉能不懂这些门道。你放心,出了这个门,事情就烂在了肚子里。 你遇到难处,能跟三婶开口,三婶欢喜,三婶单独给你拿五十两当个零用。可够?” “那哪能啊,是三婶帮了我,我哪有再拿钱之理。” “你这日后外出的机会多,手上没点钱打赏,下人都要给你甩脸子的。 就这么说定了,这些,三婶先拿走了。 八娘才出了事,家里头忙,三婶也不多坐了,晚点让人把银票给你送来。” “多谢三婶。” 无忧浅笑着送走南荣氏,解决好最贵重的几样,剩下的便不急了。 她拿起掺在其中的一个木盒,施施然回了卧房。 回到房中,琢磨起郡主交给她的任务,小侯爷的博文班入学考试。 世子学专为王侯世家办的学堂,每届的博文班为最好的学班。 小侯爷自从山上归来,便被长公主耳提面命必须进入世子学博文班。 学来学去,眼看着考试之日临近,越来越愁,看得郡主也跟着发愁,无奈跟无忧求救。 求她蒙题出卷子。 这太超出她的能力了,无忧当然不敢误人前程。可郡主下车前仍强行塞给了她前四届的考卷。 昨晚,她随意一问,偶然得知东宫守恩也在准备博文班的考试,心便活络了一些。当下吩咐田嬷嬷把考试的书籍拿几本过来。 府中一片阴沉,反而给了无忧名正言顺关在屋里不出门的借口。 她一边翻看着东宫守恩的书卷,一边看考卷,打起精神投入找头绪。 郡主死马当作活马医,找上无忧蒙题的一个重要原因,出题人是高阳太傅。 郡主坚信她能摸到高阳太傅的想法,不至于像无头的苍蝇,毫无思绪。 无忧没有思路,只得先把考卷做了一遍。 提笔一答就是几个时辰,放下笔,太阳已经落山了。 她累得腰酸背痛,头脑晕晕,揉着僵硬的脖子,伸着懒腰往外走。 迎面一股儿清新的风,吹散了她脑中的纠结。 事在人为,先去做,不能怂。 丫鬟还以为她在睡觉,见她眼神发直,只当是起床气。 田嬷嬷送饭时,又拿来了东宫守恩的学习手札。无忧吃完饭,回房继续。 国公府上下都以为她在准备萧家的宴会,谁也想不到她抓破脑袋在想考卷。 日子就在学习中快速流淌,无忧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睡醒了便看书,看累了便睡觉,除了吃饭,几乎不出卧房,不觉间三日过去。 梅家如约登门,梅大人带着儿子踏着阳光而来,被请去了东宫礼的书房。 两家家主都身穿华服,面带微笑,没有争吵,没有红脸。 偶尔几句针锋相对,也都哈哈一笑,维持着体面。 他们客气寒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都维持着世家应有的风度,谈笑间退还了庚帖。 若初隔着窗户,视线落在梅四公子的身上。那人不时东张西望,似在寻人,眼中交织着期盼与失落。 第136章 苦中作乐 若初听着尘埃落定的声音,唇角勾出了一个讥讽的弧度。 都到这种时候了,仍要装,每一个人都在装,这虚伪的体面到底哪里好看? 芷妍微微侧头,担忧地看着她, “要见一面吗?” “他配吗?” 若初冷笑一声, 屋内的公子似乎有感,隔着窗户望来。若初移开了眼睛,转身离去。 她走得极快,芷妍小跑跟着上她,“都说不让你来了,自己找气受。” 若初眸中带怒,“不看就能当做没发生了吗?不记住这些人的嘴脸,怎么对得起我毁掉的名声。” “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难道能去杀人放火吗?” “你别吓我啊。” 若初哎哟了一声,敛去愠色,“十一娘最近做什么呢?感觉好久没看见她了。” “祖母免了她的请安,你又出这种事,她何必出来找不自在。连我除了请安都不出门,何况她呢。” “去看看她吧。” “会不会太早了,她可能没起呢。” “那我就逛逛芳菲园,我还一次都没仔细看过呢。” “那好吧。” 芷妍劝不过,只得加入。 无忧早已起床,正埋头翻看着书卷。听到丫鬟通传,怔了怔,揉着眼睛放下了笔。 收拾好书卷,洗掉指尖的墨渍,理了理衣裙,施施然往外走。 园内花卉竞相绽放,千姿百态,两个姑娘边看边大口吸着阵阵芳香,脸色逐渐开朗。 阳光在两人的珠钗上跳跃,一闪一闪,熠熠生辉。 无忧伸展着胳膊,迎着阳光朝她俩走去,“怎么沉迷花海不进来,你们是来赏花的吗?” 若初带着几分戏谑笑道:“怪不得你都不出门了,这园子美的啊,任谁住了都要乐不思蜀了。” “是你们来得妙,前两天打井,声音大得让人脑子疼。耳朵里要塞满棉花才行呢。” 无忧左手没有包扎,疤痕惊悚。若初一眼扫过,不由得轻叹一声。 “听说梅家来人了,你……没事吧。” 闻言,芷妍从花丛中抬起头,没好气道: “还说呢,刚从那边来的,在窗外看了一眼,她就不愿见了,说了一路的胡话吓我。” “还没怎么样呢,就各自飞了,这种男人有什么可念想的。嫁过去也迟早要散。” “你想得开就好。” “我想不开也不能去挂东南枝啊。只恨我为什么这么久才看清他是个没担当的。” “你……” 若初意识到不妥,忙说: “我不是冲你,我是……算了,不解释了,有茶叶吗?我们在亭子里吃茶吧,我来烹煮。” 若初说着指了指旁边的六角亭。 无忧本想说没有,忽想起谢家谢礼中的那盒茶叶,于是应道:“你们稍坐,我去取。” 待无忧拿回来,若初一见到茶叶,眼中闪过一抹惊色:“这是太平猴魁?” 无忧略显迟疑:“我不认识,很贵重吗?” “非常贵重,这么一块都要百两银子。郡主给你的吗?”若初双手比划着,边说边问。 “是谢家的谢礼,谢家给的随意,我以为就是普通茶叶,就放在一边了。” 若初轻叹了口气: “你啊,我知道你对这些不上心,可你也该学着些,糊里糊涂的,一是轻忽了对方的心意,二是暴殄天物岂不可惜?” “我也得有学习的机会啊,我又不比你们见多识广。” “我不是那个意思。怪我怪我,我心情不好,连连胡说了。 你还小,等到了说亲的年纪,奶奶自会请人教你的。” 芷妍在一旁好奇地捏起一根不起眼的茶叶,仔细看了看,“我虽喝过太平猴魁,只看这茶叶我也认不出啊,有何特别之处,竟能让你一眼认出?” “色泽匀润,猴魁两头尖,不散不翘不卷边。” 若初说完,叹了口气,“看来你这儿也没器具了,若不嫌弃,跟我移步竹心院吧。” 四房搬去隔壁后,曾经住过的竹心院仍是保留着,逢年过节,时不时也会回来住。所以一切生活所需都被精心准备妥当。 芷妍不想走了,苦着脸反对: “哎呀,那里离这儿可不近,要走好一会儿嘞。这从头炙茶本就耗费时费事的,你非要讲究,不如让丫头去取一套茶具?” 若初见她发了懒,无奈又宠溺地摇着头,“行,你歇着,那我回去取吧。” “我陪你去,反正我也无事。” “你们俩?行吧行吧,我也一起行了吧。” 三人刚走几步,燕嬷嬷匆匆走进了院子。 看见她们三个,浅笑了下,“太好了,你们都在。老太君要见十一、十二娘子。” 烹茶的计划只得作罢,三人对视一眼,随着燕嬷嬷一起去银杏院。 随着若初的事情告一段落,老太君想起了俩孩子的萧家宴。 她深知,京中世家这点事,不出一日,风言风语会传遍整个圈子。 碍于家里已经先后有两位被退亲,这种宴上难免会被人嘲笑。 鉴于此,特地将她俩唤到跟前,提醒她俩若遇到嘲讽的挑衅之言,如何回话。 没想到若初跟着一起来了。 老太君也顾不得许多,语重心长地叮嘱:“你二人需谨记,千万不要争一时口舌。 须知这人哪素来是踩低拜高的,管她们说什么,莫要放在心上,端得住姿态礼仪才是。 无论如何,不能被人激怒,更不可在宴上与人起冲突。” 若初听完,满脸愧色:“是我给两位妹妹添乱了。” 没等两人反应,老太君立刻道: “你这孩子,怎么能怪你,你自己还受这苦呢。 奶奶不是拿话惹你不开心,是怕你两位妹妹脾气大,被人刁难了拿捏不好分寸。” “所以,我们就任凭她们胡言乱语吗? 被退亲是我们的错吗?是男方先背弃信义,凭什么我们要忍受这些嘲讽?”无忧嗤之以鼻,无法认同。 “你看你,余怕得就是你这个脾气。 你是打算吵架打架毁了主家宴席吗? 被说几句又能怎样,只要你们仪态端得住,长辈们有眼睛,自有判断。” “谁在乎长辈的判断。” “你说什么?” “我说祖母掩耳盗铃,欺软怕硬! 八娘退亲这事,祖母可想过维护八娘?可想过应该姿态强硬些? 受损的是女儿家的声誉,名声都毁了,还装什么体面? 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还要挤出淑女笑说不疼吗?” 第137章 怼怼怼 “你住口!你以为余不痛心疾首不想护着初儿吗?还不是被捏到了实在的痛处! 梅家那个态度,若不肯,撕破了脸……” “撕破脸又怎样? 您是担忧两家交恶?还是惧怕被太后记恨? 便是四叔有亏,家里接受梅家为了前途做出更好的选择。 可他梅家既然选择了利,凭什么还能落个和气收场?落个好名声?” “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结不成亲家,也不能变成仇人啊!” “您这种瞻前顾后、不敢外争的心态一日不变,国公府的姑娘就算学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把自己累死,也不会让人高看一眼!” “你……” “只说这两桩亲事,我那莫名其妙的亲事,本就是祖父可怜他们家,昔日贞信伯府退亲,较真了说那是恩将仇报。 我前途未卜,他们不愿意等,可以早些相告退亲,只当是玩笑之语,无需闹大。 非要拖到双方年岁都大了,退亲后偏偏还选了同房的姨娘之女,你们偏偏还应允了! 我明白,你们觉得庶女能嫁给贞信伯世子,是高攀,是得了实在好处。 可你们只想着庶女高嫁,可曾想过,此举将置我于何地? 可想过在世人眼中,我好歹是国公府嫡女,若嫡女都可被自家轻易舍弃无视,旁人凭什么要珍视你们家的女儿? 那贞信伯府敢几次三番摆出挑三拣四的姿态,难道不是你们过分退让软弱纵容出的?” “好啊,你是要跟余算旧账了,是不是?你说,我倒要听听,你还有什么不满,你都说出来!” “我明白,你们对我没感情,当我是个死的。 所有的脏水都往我身上泼,你们不在意,无动于衷,毫不心疼。 那八娘呢,她算是您倾注心血栽培出来的掌上明珠吧,看到脏水要泼她一身,您都不想帮她挡一挡吗?” “余能怎么挡?” “退亲没有转圜余地,应有的赔偿哪去了? 八娘并没有对不起梅家吧,试问,那位梅公子若不是梅太后的亲族,仅凭他自身能力,配得上八娘吗? 凭什么风光好处都让他们占去了?您所谓的体面,究竟体面了谁?” 芷妍被无忧吓傻了,满脸惊愕,目光呆滞地来回转。 若初紧咬着唇,心中压抑已久的火好像终于喷了出来。 她从未想过,唯一帮她发声的人,竟是无忧。 那些深埋于心,她无数次想说,担心招了厌烦而不敢说的话,被无忧毫不避讳地一一捅破。 她相信祖母是疼爱她的,可那些疼爱终究建立在要她顾全大局,要她忍耐看开之上。 她的憋闷,她的恐慌,她的顾虑,若巨石压胸,让她什么都不敢说。 她装作看开了,逼自己释怀,无所谓梅家退婚,甚至强迫自己去期待未来会有更好的,何尝不是意识到这个男人靠不住后的另一种自欺。 泪水,在这一刻再无法抑制,夺眶而出。 老太君看了若初一眼,“你这是编排上余了?” “我只是不明白,我们行得正坐得端凭什么要承受本不属于我们的质疑和嘲讽? 亦不懂,今时今日的国公府女眷到底该如何自处? 若我们是那人人可欺的破落户之家,何必时时端着高门的架子? 若是自诩尊贵有体面的高门,便不该自轻自贱,任人予取予求。 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日子,你们、我们到底要过到什么时候? 堂堂宣国公府,何以被人践踏到这般田地,何以连保护自家的孩子的勇气都没了? 祖母时时说要维护宣国公府的脸面,可把国公府的脸面放在脚下踩的不就是您自己吗?” 老太君被她这番话气得脸色铁青,手指颤抖了半晌,竟是无从开口,只能怒瞪着。 “反了你了!”老太君终于找回了一丝力气,厉声道:“来人!请家法!” “奶奶!”若初见状,急忙大喊了一声。 “怎么?你也要顶撞余?”老太君眼色如刀,一声质问就压地若初不由退后了一步。 “孙女不敢,孙女只是……”她握了握拳头,眼中满是恳求,哽咽着说: “只是觉得十一娘没有恶意,她只是一时困惑,望奶奶三思。” 无忧勾起一抹冷笑,毫不示弱,火上浇油般继续嚷嚷:“请家法?祖母是要打我吗? 说不出道理就要动手打人?这就是你作为老太君的体面吗?” “家法!家法何在!” “够了!” 一声威严的怒吼从门外传来,东宫礼在门外再也听不下去,大步流星走进屋内,目光淡淡扫过众人。 “吵什么?怎么回事?” “老爷,余管不了,这丫头完全不将余这个祖母放在眼里,横挑鼻子竖挑眼,余实在无能无力,管不了她了。” 无忧讥讽勾唇,“祖父都已经在门外站许久了,何必再装糊涂?” “你……” 东宫礼老脸一僵,颇为无奈地长叹了口气,“女子以柔为美,你这么刚硬,将来要吃大苦头的。” “昔日祖父既未请夫子教我以柔为美,就不该希望我学得以柔为美,我只知在长宁观柔弱遭人嫌弃,我若柔早已命丧长宁观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祖父拿出态度,去太后面前告状!” “你说什么?” “告!状!祖父祖母不是同太后相熟吗?梅家如此不留情面,宣国公府府凭什么吃这个闷亏?” “这又是何必?太后也是梅家人,把事闹大了,结了仇有什么好?” “结一家仇也比让百家看轻要好!” “胡闹!” “梅家敢如此,何尝不是吃定了祖父的体面?告状不求结果,展现的是态度! 至少要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明白,宣国公府不是好欺负的! 我在山上便听人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家里这么多女眷,亦有要谈婚论嫁的,您身为一家之主,对外若不能硬起来,该护短的时候不护,便是将我们都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 且四叔之事,究竟如何,尘埃未定,此时告状,也是自证了清白。 否则依梅家这想要摘清厘清的坚决,定会将退亲之事广而告之,人多嘴杂,定会被好事者株连扩大,届时才是百口莫辩。 此间的得失厉害,我不相信祖父会想不到?” 第138章 化解 满堂静默,一片死寂,唯无忧一人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这也是无忧第一次在东宫礼面前,慷慨陈词,侃侃而谈。 东宫礼眼神复杂,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幽不见底,透着难以捉摸的情绪,沉默地盯着无忧。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雷霆风暴,大气都不敢喘。 良久,东宫礼轻咳了两声, “行了,你的想法祖父知道了,此事非同小可,容老夫再考虑考虑。若无其他事由,都退下吧。” 闻言,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竟是要轻轻放下? 院中下人也再一次领教了十一娘的厉害,连南荣氏看她的眼神,都多了两分敬意。 若初看向无忧的眼神也变了变,她有预感,从今往后,她在祖父面前要低无忧一头了。 百般情绪自心头滑过,一不留神咬破了舌尖,刹那满嘴血腥。 老太君也颇为不满,看向东宫礼的眼神有些急切。 “老爷!这丫头如今颇恃宠若娇,您万万不能再纵容她了。 他日,她若是在萧家宴上如此咄咄逼人,公然顶撞,咱宣国公府的端庄淑雅岂不都将被她毁于一旦? 这满府的待嫁姑娘,不知要被怎样连累的!” “你莫要再说,老夫相信十一娘是拎得清,知分寸轻重的孩子。 若初被毁亲之事,我们东宫氏没什么见得不人的,你们出去自可抬起头,无需为此感到羞怯。” 听到老爷这番话,满头大汗的东宫思玄夫妇站在门外轻轻松了口气。 虚惊一场! 夫妻俩不禁相视一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们不想节外生枝,趁着未被发现,带着儿子悄然离去。 原来东宫思玄难得起了心思,正检查着儿子的功课,板凳还没坐热,便听到丫鬟来报无忧和老太君起了争执。 当下头皮都麻了,也顾不得其他,夫妻俩带着儿子是几乎连跑带走地往银杏院赶去。 一进院子正巧听见东宫礼在屋外的呵斥。东宫思玄一个踉跄,幸好东宫守恩和卢氏及时扶住,才免去平地摔跤,稳住了身形。 三人对视一眼,都暗想大事不好。 快步走过去,东宫思玄听了一耳朵,意外听出老爹对十一娘似有袒护之意。 便拉住妻儿,等在门外先静观其变,寻找合适的时机再进去。 没想到这丫头是一点台阶都不下,丝毫没有退让,越发言辞犀利,竟是直接指责到家主的头上。 这一听吓得夫妻俩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捂着嘴巴,扶着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东宫守恩原本就苍白的小脸,几乎白若透明,没有一丝血色。 他紧紧抿着薄唇,努力稳住发软的双腿,握着拳头的掌心都已湿透。 那乌漆黑亮的眼底隐隐有着异样的光芒,若能如她那样活一场…… 东宫礼全无追究也超出了无忧的预期,她见好就收,行了礼,默默离去。 出了门,就看见等在门外的田嬷嬷。 芷妍回过神来,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快走几步想要追上无忧,看见她被田嬷嬷带走,只得作罢。 若初满嘴血腥气,看到门外站着谢氏,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待人散去,老太君仍是不平,“您究竟是怎么了?” 东宫礼喝了两口茶水,才慢吞吞道:“太后下令,禁足了长幸郡主。” 老太君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老爷是何意思?还请明示。” “有人说,是因为她在菊花宴跟无忧起了争执。” “什么?她一点儿也没说啊! 这都闹到太后那里了?那您还护着她?” “那长幸郡主是何等人? 京中第一才女,是有可能做晋王妃的唯一外姓郡主,只因和十一娘争执,便被禁足?你怎么想?” 老太君捏着茶杯,太过震惊反而想不出所以然,只能先说个最表面的: “太后定然十分喜欢十一娘了。” “只是喜欢,说不通。 原本老夫是不信的,只当是三人成虎,可方才这丫头的口若悬河,唇枪舌剑不过如此。 你可知多少人都等着看菊花宴出新诗词,可今朝夺魁的诗词却十分平庸。 一问之下,那长幸郡主竟是退赛了,种种古怪,老夫不得不怀疑,菊花宴上或许真发生了什么。” “那老爷要如这丫头所言,去告状?” “这孩子的担忧不无道理,老夫听闻,梅家退亲是因为梅家看上了云家姑娘。 若如此,势必会放出消息独善其身,这盆脏水必是要泼到四房泼到八娘身上。 若只有若初,尚不足为虑,偏偏之前已经被退了一次……确实不该再退让了。 可菊花宴的事,究竟和十一娘有无关系,尚不得而知。倘若真有关系,此时去告状,时机欠佳。” “这死丫头,真是胆大包天,长幸郡主她也敢惹,如此,老爷还不给她立规矩?还要放纵她?” “老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家里已经被退了两次亲,还能再坏到何处? 十一娘不是个傻的,她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她今儿顶撞你,也是察觉到了老夫在门外,知道待她说出道理,老夫自会护着她。 论审时度势,这孩子聪明着呢。左右不会更坏了,倒不如放她扑腾,或许真让她杀出一条血路呢。” 老太君知道再劝无用,幽幽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田嬷嬷虽知无忧厉害,也被她今日的壮举吓着了,一路沉默着不敢说话。 无忧口干舌燥,正不想说话,闷头跟着走。到了长青院,进门就嚷着要喝温水。 田嬷嬷赶忙给她准备清水。 那日争执后一直未能疏通,夫妻俩想着要见她,都略有不自在。 见她如常不拘礼,倒是卸下了一些包袱。 东宫思玄看着大口喝水的女儿,语重心长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这又不是你的亲事,那谢氏都没说什么,你出哪门子的风头? 你平时看不惯爹,顶撞几句,爹可以不跟你计较。 可银杏院那两位,素来最重体统礼法,你这样没大没小,不管不顾,真挨了家法怎么办?” “那就挨呗,打一顿,认清些人,这个代价我愿意承受。” 第139章 错觉 东宫思玄脸都黑了,气不打一处来: “我原以为你是聪明的,不想如此愚蠢!你的那些话,难道八丫头想不到,不想说吗? 她为何不说? 还不是权衡了利益,不想惹你祖母不痛快。你以为你替八丫头出头,她就会感激你吗? 那丫头跟她爹如出一辙,心比天高,她只会觉得你把她当成踏脚石,抢了她的风头!” 无忧心中微讶,猛然发现她这老爹似乎没有他表现的那般糊涂,淡淡回答: “她怎么想我不在乎,我本也不想要她的感激。” “所以你是看日子过得太舒坦,没事找事,诚心给你祖母添堵,找不痛快?” “对,天生命贱,过惯了苦日子,日子一太平,浑身难受。” “你!都已经住进芳菲园了,前尘往事就不能忘记吗?你到底要气到什么时候?” “忘记?父亲说得可真轻松,要忘到哪里父亲才能满意? 都忘了,我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只住进芳菲园又怎样? 琴棋书画的教育,茶艺花艺等等,我落下的这些东西何时能补上?” “行,你都记着,你全记着。” “爹,祖父都没有罚姐姐,您何必如此生气呢?”东宫守恩轻声劝着。 “你以为是好事吗? 日常管家的是你祖母,老太君都被这混账东西气到要请家法了! 老爷子今日偏袒你,不过不想让家中姑娘寒心,真以为是认同袒护她呢?” 东宫思玄见无忧小口喝着水,一反常态没有顶嘴,以为她知道理亏后怕了,越发有了底气,端足了架势。 “你给我听清了,不管往日如何,爹娘如今自是盼着你好的。 不管你在外面多风光,终是要在家生活。家,不是讲理的地方。 你有千般好,得不到你祖母的喜欢,好事便轮不到你。 论做官论能耐,爹都不如你四叔,可在这家里,有好事,他从来都没能越到你爹的前面去,就是因为他那个臭脾气。 得势不饶人,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多谢爹的教诲,我突然想起,谢家送了我一盒太平猴魁。 我不认识,今儿听若初说了,才知道那茶叶的贵重,爹觉得,这茶叶是要孝敬祖母、祖父,还是给爹啊!” 东宫思玄听到太平猴魁,眸中顿时有了光:“太平猴魁? 谢家怎么会送你如此好茶?啊,是为了贵妃娘娘吧。还给你了什么?” “燕窝,以及一些调理手的药材。 谢家老夫人只说是给我养手的,我便没想太多。今日被八娘说了,才知道谢礼之贵重。 可笑我那儿连一套像样的茶具都没有,八娘想要烹茶转换心情,都败兴而归。” 东宫思玄无奈翻了个白眼,“既是给你养手的,你便留着吧。 一套茶具而已,一会儿走的时让丫鬟拿一套紫砂茶具走。 那丫头跟他爹一个毛病,就是个事多的,好像不讲究就显不到她了。” 无忧小口喝着水,东宫思玄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的疤痕,又道:“你这手上的结痂什么时候能脱落,没脱落之前包起来多好,看着瘆人。” 东宫守恩忽然插嘴:“姐姐在菊花宴,可有发生什么趣事吗?” “趣事?”无忧眸子一转,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见识到世家闺秀各展所长,能歌善舞,斗琴棋书画,自惭形秽算趣事吗?” 东宫守恩脸色微变,他知道她这几日频繁换书看,本还奇怪,原来是被刺激到了。 他本想听个热闹,与她亲近些,偏偏不小心踩到了老虎尾巴,不禁懊恼地咬着下唇。 “能认识到差距也是一种长进,知道不行,那就认真学。” “谁教我啊?” 气氛刹那变得微妙,卢氏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柔声问:“你想学什么?” 琴棋书画,单独请先生都不便宜,这个年纪才从头学,想要学有所成几乎是痴人说梦。 国公府请人教她规矩,是想面上过得去,不出错丢脸。至于世家女应有的才艺,迟迟没有安排不外乎担忧那是得不到回报的投入。 无忧心知肚明,凉凉瞟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你会给我请师父吗?” “先说说你想学什么。” “丹青。” “这个可以跟八丫头学啊,她去年给太后画得寿礼图,技法极好,连太后都赞不绝口。” 闻言,无忧噗嗤一笑,“爹确定她如今还有闲情雅兴教我?” 东宫思玄听出了她话中的讽刺调侃,只是手头闲钱都拿去给东宫秋做嫁妆了,两袖空空,也只能装作听不见。 东宫守恩没听到想要的热闹,不死心地追问:“先生说本届菊花诗,读来平平。” 东宫思玄巴不得赶紧把话题转移,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 “确实一般,比过去逊色太多。看来第一才女也江郎才尽了。” 无忧静静扫着本应和她最亲密的一家人,每当她觉得或许有一点儿家人感觉的时候,他们就会立刻告诉她,不,是错觉。 她没了兴致,对着这些人,还不如回去看她的书。如此想着,也是这么做的,连招呼都懒得打了,静静走出了门。 身后传来几声呼唤,她闻若未闻,脚步不自觉加快了些。 落竹和鸣音立即跟上,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保持沉默,不远不近地跟随着。 暖阳高照,心冷似水。 虚浮的温暖,一触即碎。 无忧心中涌起莫名的悲凉,只想赶快回到她的书桌前,暂时忘却那些不快。 孟姨和四个未随行的丫鬟都已听说无忧捅了娄子,她们或坐在院中台阶,或靠着门,目光一致地往外门口张望。 看见无忧安然无恙地归来,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旋即露出笑脸。 孟姨娘赶忙迎上来,无忧淡淡挤出一个笑脸,只说累了想要休息。 孟姨娘轻轻捏了捏她的右手,没有多问。 她缓步回房,轻轻合上房门,挡去了一切探究的眼神。 走到桌前,指尖滑过一本本书卷,翻出被她夹在书里的图纸。 顺势坐在桌子上,认真看着手中极尽细致的布局图,看着看着,纷乱的心,渐渐归于宁静。 第140章 教女 无忧深吸一口气,走向椅子,翻看书卷,继续她未完成的挑战。 四个丫鬟赶忙拉着落竹和鸣音追问,两个大丫鬟紧绷的弦此刻才松了下来。 无忧这边平静了,三房四房都各有了心事。 谢氏回房就抱着女儿哭红了眼睛,若初面色淡淡地拍着母亲,沉思了许久。 在谢氏情绪平稳些后,没头没脑地问道:“娘,你说我为什么没有十一娘的勇气!” 谢氏眉头一蹙,“你要她的勇气做甚!她是破罐子破摔,你可不能学她。” “可她是唯一公然说女儿无辜,认为女儿可以理直气壮回击的人。” “那是因为她一无所有,没什么可失去、可顾虑的,自然可以随心所欲!” “我们现在不也是?” “荒谬! 你有你的尊贵,只要你奶奶心中有你,心疼你,下次有好人家还是会第一个想着你。 你切莫犯浑啊,那丫头看似一时畅快, 风头无两,其实是把自己的未来搭进去了。敢让你奶奶那样下不来台,能有什么好果子?” 若初惨淡一笑,“奶奶真的还能给我好的未来吗?” “忘了你自己的话?十一娘有大出息,可借她的东风?” 若初幽幽叹了口气,“此一时彼一时,我原先也不知道她竟是这般强势的性子。 娘应该看到了,她宛若日初之阳,抢眼浓烈,连祖父都要被她收服了。 我只怕自己要被她比下去了。” “糊涂! 你当时这是朝堂唇枪舌剑战鸿儒呢? 她是能引来注意,可她留不住注目。 哪家主母会想要铁嘴钢牙、不知变通的儿媳? 娘倒是真觉得,你的机会来了。 不管十一娘在外面出了多少风头,终究要回到过日子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贴在每一个女子身上的符咒。 谁也撕不开扯不掉! 东宫秋能抢了她的婚事,焉知未来不会有旁人如此? 她蹦跶地越欢快,只怕都要便宜了身边之人,我看这丫头天生是给别人做嫁衣的命!” “是这样吗?” “她出她的风头,做她的正气之人,你得你的实惠。 她越闹,你奶奶便越记得你的委屈,你的识大体。 难得她是个讲义气的,咱们记着她的好,受用着她引来的风,但绝不可与她同流。 你万万不能被她蛊惑,有想成为她的想法,知道吗?” 若初似醍醐灌顶,瞬间明悟,坚定地点了点头。 芷妍坐在树下,手指在弦上反复拨弄,尝试了一遍又一遍,迟迟不能进入状态,专心弹奏。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时不时瞄向紧闭的院门,心神不宁。 终于,一阵推门声,南荣氏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小姑娘立刻放下琵琶,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 “娘受累了,奶奶还好吗?” 南荣氏接过丫鬟递来的茶,边走边喝,一口喝下了小半碗,接了帕子擦了嘴巴才开口。 “这次真是气得不轻,吃了养心丸,开导了好一会儿才顺气,总算是缓过来,平和了。” “平和消气了就好。说起来,十一娘可太厉害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想她能对奶奶都是这个脾气。如今想想,过去对咱们的那些,都是小打小闹,小巫见大巫了。” 南荣氏亦是摇头:“这孩子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又怕,怎么总能干出捅破天的事! 我真是想秃了头都想不明白,她这个脾气到底是随了谁啊!” “反正不像二伯,更不像二伯母。管她像谁呢?娘,祖父现在是不是特别喜欢十一娘?” “羡慕了?” “总觉得祖父对她似乎格外宽容,都这样蹬鼻子上脸了,居然能安然无恙?真不敢相信祖父居然没罚她!” 南荣氏看着天真烂漫的女儿,恨不能抢来一个脑子给她,“那是你只看到了她勇,没看到她的谋! 喜欢不喜欢倒在其次,此番她能有恃无恐,是因她占着国公府最不能缺的两个字,傲骨。 她话里话外,是要抬头挺胸做人。 你祖父身为家主,若是罚了她,岂不是让人诟病自己外强中干,成了软骨头,窝里横?” “也对,还是娘看得通透。” “当了女英雄,顶撞了老太君,还想全身而退,哪那么多好事? 这丫头豁得出去是一条,但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她精准捏住了老爷子要脸要体面要名声的软肋。 老太君是后宅妇人,要的是端淑柔顺,可老爷子是顶天立地的铁汉,是全家的顶梁柱,如何能树个忍气吞声的形象? 这一下就迫使老爷子无论如何都得与她一个鼻孔出气了。” 南荣氏耐心给女儿梳理着,只盼着她能听进去,多琢磨。 “那祖父岂不是也要厌烦她了?” “老爷子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一抬到顶直接让她住进芳菲园难道是出于喜欢吗? 娘琢磨啊,在老爷子眼里,能给家族争光才是顶顶要紧的事,其他的事都可以放在一边。 就说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她这几天静悄悄的,有些反常。原来是憋大招呢。” “也不知她谋划了多久,竟连祖父都算计在内。 我也没觉得她待八娘有多亲近,没想到竟会为了她连祖母都敢顶。 这一顶,如今人人都道她仗义了。” “她念姐妹情极好,这样以后也不会亏待了你。 如今四房出了气站直了得了利,债却记在十一娘的头上,真不知道该说她聪明呢,还是傻。” 芷妍听明白了,笑得甜丝丝,“管她呢,女儿对这个结果挺满意的。 女儿也觉得不该一味忍让,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又不是当受气包的。凡事都忍着,那心情能好吗? 得多郁结憋屈呀。我们又不是低人一等。” 南荣氏摸了把她粉嫩的小脸, “罢了,背靠大树好乘凉,遇到事你就让她去面对,据理力争也好,针锋相对也好。 让她去取舍,你只在后面,好生利用她这难得的机会,展现你的才艺才是要紧。” 南荣氏对芷妍的才艺有底气,只怕她脑子转不过来,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毕竟是第一次在这种宴上亮相,越是日子近了,越是担心女儿料理不清,遭人耻笑。 不想她去了白去,查无此人,淹没在人群,又恐她丢了脸面留下不好的印象。 抓着芷妍的手里里外外,上下细说了一通。 这些话,南荣氏这两日已经反复叮嘱了多遍,芷妍耳朵都听热了,但见母亲眉眼严肃,也不敢露出腻烦。 第141章 意外 无忧沉浸在出题的任务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两眼一睁就是看书做题。 老太君那日失了面子,总想着找机会扳回来,偏无忧此后几乎足不出户,倒也眼不见心不烦。 芷妍每日被南荣氏督导着练琴,日复一日,累得片刻不得闲。 时光悄然流逝,归于平静的后宅全然不知,一条风月流言如野火燎原,在外面迅速蔓延开来。 直到穿透了宫墙,传进了东宫礼的耳朵。 而流言的主人公正是八娘和晋王殿下。 无忧端坐在在赴宴的华丽马车内,原本慵懒的眼神在听闻芷妍带来的消息后,怔了怔,好半晌才回过神。 “你确定是晋王殿下和八娘?” 这几日气温骤冷,已经有初冬的感觉。芷妍抱着手炉不撒手,喜滋滋地说道: “这还能有假?外面都这么说,晋王殿下心悦八娘,甚至收养了八娘伤心放飞的鸟。 我本以为是空穴来风,太过荒谬就没跟姐姐说,可祖父昨晚特地把八娘叫去书房问话了。” 梅家退亲不过几日,风波尚未平息,便出了这样令人哗然的传闻。 一时间宣国公府也被推到风口浪尖,连贞信伯府世子退了嫡女娶了同房庶姐的过往也被牵扯出来,传得沸沸扬扬。 卢氏怕无忧听到贞信伯府的事,又要闹脾气,特意叮嘱了田嬷嬷不要说,以至于无忧竟是半点不知自己又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话。 芷妍见无忧从容淡定,还以为她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怎么也没想到,她竟是完全被蒙在鼓里。 芷妍懊恼地直拍腿,后悔没能早点跟她通个气,眼下也有些着急了,“一会儿若有人问起,要怎么回啊?” 无忧一个头两个大,烦躁地揉着额头,很快有了些头绪, “你没去问问八娘吗?” “自然去了,可是八娘病了,她们母女搬回家住了,这几日也没来给奶奶请安。 昨儿母亲特意登门探望,四婶说,病体未愈,也没能见着人。 还宽慰母亲说,市井流言,不必在意。” “那就当是流言蜚语吧。毫无瓜葛的两人,也会有人信吗?” “就是八竿子打不着,毫无交集,才会引人想象,一发不可收拾啊。” 芷妍琢磨着要不要告诉无忧,她的婚约也因此被旧事重提。又恐惹恼了她,犹豫再三,选择了沉默。 各自思量,相顾无言,马车内陷入了微妙的安静。 约莫一个时辰后,平稳的马车停了下来。 芷妍一落地就引来了左右注目。 这姑娘不发脾气的时候就像是粉雕玉琢出来的花仙子,此刻因为紧张,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她端着羞怯的微笑,明媚的狐狸眼弯成了两弯新月。 纯净柔媚,两种极致对立的气质在她的脸上完美融合,看得路过之人纷纷回头。 萧家是新贵之家,不同于老世家古色古香的庭院,萧家府邸处处透着奢华,连牌匾都是金粉写就,金碧辉煌,极其阔绰。 萧家长房夫人立在门前迎接,眼神掠过穿得花枝招展的芷妍,眉眼温柔地看着无忧。 没有初见的生疏,热络地拉着她的手,关切的问,“十一姑娘这手可好些了?” 无忧手上的结痂全都掉了,新生的粉肉虽颜色不一,痕迹明显,却不似黑褐结痂那般狰狞。 出门前,孟姨娘拿绣花的帕子给她缠着,细碎的小黄花别有一番韵致。 “劳夫人惦记了,好多了。” “你是我大夏女子的荣耀,相信上苍一定会保佑你的手完好如初。” 随即一个丫鬟上前带路,未行多远,便看见萧家九姑娘亭亭玉立,站在道边迎接指引。 同样一脸热切地与无忧寒暄几句,才引着众人往前走。 在菊花宴有过一面之缘的几位闺秀看见无忧,也都大方与她挥手致意。 芷妍对无忧的好人缘感到惊讶,跟在无忧身后,目光复杂地注视着那些热情的目光。 她今日起了个大早,在南荣氏的安排下,认真梳洗妆扮了足足两个时辰。 画着时下最风靡的精致豆蔻妆,穿着最为华贵的料子,连香囊都选了最贵的金丝香囊。这一身的巧思气派,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比无忧美艳许多,足以艳压群芳。 下车之时,路人投来的注目,也极大的满足了她,暗自得意。可踏入府邸后,却被忽视个十成十。 这种被忽视的感觉,让芷妍的渐渐笑不出来。 步入垂花门时,迎面走来几个丫鬟,其中一个突然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她下意识伸手抓着什么,正巧抓到前面端着茶壶的丫鬟的小腿,那丫鬟一惊一抖,端着的茶壶也失去了控制,飞向空中。 竟是大半壶茶水倾泻而出,泼在了躲避不及的无忧和另一个姑娘的身上。 尤其是无忧,她下车的时候把织锦斗篷留在了车内,没有了遮挡,瞬间洇湿了胸前大片的衣襟,冒着热气。 伴随着清脆的落地声,茶壶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这突然起来的变故,吓得芷妍和几个姑娘不禁惊呼出声,无忧虽然竭力维持镇定,亦是眉头紧皱。 “怎么回事!”前面领路的九姑娘闻声立刻回头,快步走来。 “都怪我不好,奴婢笨手笨脚的,冲撞了贵客。” 几个丫鬟立刻跪下,连连磕头,瑟瑟发抖。 无忧立即拿帕子压着湿透之处,不想引人注目,便淡淡道:“地上有水,都起来吧。” “还不快谢谢姑娘。如此场合,竟还不仔细!赶紧收拾干净,万一伤着人,你们哪个赔得起!” 九姑娘厉声斥了几句,边以手势指挥着丫鬟清理地面,边满眼焦急地走向无忧。 “万幸家里素来不用滚烫的开水泡茶,应该不至于伤着两位姑娘。 但事已至此,尤其十一姑娘湿在前面,只怕有失姑娘庄雅。 最近天气冷,穿着湿衣也不妥,我瞧着两位姑娘的身形与我两个妹妹差不多,若是姑娘不嫌弃,要不去换一身家中姐妹新作的长袄?” 九姑娘赶紧想出解决的办法,无忧和那位柔怯的姑娘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也好,那就多谢萧姑娘了。” “姑娘客气,是我不好意思才对。原本我该亲自带着姑娘去,可我这边还有带路……” “无妨,有丫鬟引路也是一样。” “绿珠,甘露,你们俩亲自陪姑娘去更衣。” 身后的两个大丫鬟应声走出,恭敬引路。 无忧回头问了芷妍是否一起,见她摇头,便跟随丫鬟离去。 第142章 香妹妹 芷妍巴不得有个契机可以离开无忧,让别人注意到她。饶是心中忐忑,也硬着头皮随人流而去。 两个丫鬟私语几句,领着她们在宅邸巷道穿梭,时而左拐,时而右穿。 走到一条岔路口,甘露回过头道: “两位姑娘跟着绿珠慢走,婢子跑得快,先去二夫人那儿给二位拿新衣。” 说完,便小跑离去。 走向后宅,越走越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无忧看着一旁抓着帕子略显拘谨的绿衣姑娘,主动问道:“你是哪家的姑娘?” “我是刑部侍郎周家的,姐妹都叫我周元娘。” “我是东宫氏十一娘。” “我知道。” 许是走得急,许是紧张,周元娘鼻尖隐隐渗着汗珠。无忧见她闷着头,似不喜交谈,也默默闭了嘴。 没多会儿,停在一个古朴的院子门口,无忧看着篆体雕刻的四春门牌,好奇问道:“这是九姑娘的住所?” 绿珠轻轻摇头,“乃是六娘七娘的小院,我们娘子的院落还要再往里走一会儿。 娘子生怕耽误了两位姑娘开席用膳,让婢子寻个最近的院子借个房间。 请两位姑娘稍作等候,婢子先进去跟七娘说明一番。” “等一下,可能是袄子湿了,也可能是我穿得单薄了,总感觉有些冷,你看能不能帮我跟院中的姑娘借一件披风或斗篷,以御寒风?” “是,婢子试试。” 绿珠进去不久,甘露很快抱着厚重的长袄小跑而来。 那边,是绿珠也顺利沟通,抱着一件披风,回来领她们进到偏房。 “七姑娘说她刚吃了药准备歇息,就不出门迎接二位了,让婢子代为赔礼。 二位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 “是我们打扰了。” 一进屋,甘露便将两件长袄铺在桌上,一件颜色稍暗,一件颜色明艳。 都是极好的锦缎,在屋内都泛着淡淡柔光。 长袄刚摆好,周元娘就上前一步,迫不及待地伸手要拿。似又觉得不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垂着眼眸局促地顿在原地。 无忧见状,大度地问:“你要哪件?” “藕色的更衬我。”她低声回答。 “这可糟了,我皮肤不够白,恐怕也驾驭不了桃红这种艳色,能换一件吗?” 无忧说着看向甘露。 丫鬟为难地抓了抓头发,轻声细语地解释:“新做的就这两件。婢子瞧姑娘白皙着呢,桃红色很显气色的。” 无忧这些日子不出门,养白了许多。说法显得不够有力,丫鬟只当她是自谦。 周元娘也点头道:“是啊,你挺白的,穿红的肯定好看。” “也好,那我便穿这件桃红的。” 无忧不再坚持,点了点头。 “婢子伺候两位更衣。” 甘露说着小心抱起两件长袄陪她俩去屏风后面,无忧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才开始解开衣扣。 突然房门被猛地推开,伴随着一股儿浓烈的酒气,一个身形肥硕身影跌跌撞撞闯进了房间。 “香妹妹!你在哪儿?” 两个丫鬟一惊,旋即跑去阻拦,“五少爷,五少爷,您不能进来。” 敦实的身躯哪里是两个丫鬟拦得住的,眼神迷离,脸色潮红,大吼大叫着往里闯。 无忧听到脚步声,系扣子的手不由地一顿,当即一拽,立刻将袄裙脱下,把桃色袄裙往旁边的姑娘身上一套。 随即摘了椅子上的披风扣了帽子把自己严实包裹,只露出一双清澈却充满戒备的乌漆大眼。 说时迟那时快。 周元娘尚未反应过来,那胖子望着她忽然咧嘴一笑,嘟囔着不顾一切往前凑,“香妹妹你在这儿啊!香妹妹……” 周元娘如遭雷劈,回过神来,刚想跑,便被那粗壮的手臂紧紧抱住了,她惊骇地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 房间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和惊恐,惊呼声,挣扎声,五少爷含糊不清地嘟囔声混在一起。 门外很快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为首的萧九姑娘边走边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东宫姑娘在里面吗?” 进了门,看见抱成一团的人,大吃一惊,连忙命人拽开。 无忧早已在混乱中把湿衣重新穿戴整齐,裹着斗篷静静地站在角落。 “把他打晕了!” 随着九姑娘一声怒斥,五少爷被人敲晕了,两个婆子小心翼翼地扶住,将他放倒在地上。 周元娘终于被艰难解救出来。 她憋得满脸通红,头发凌乱如鸡窝,几缕乱发还粘在额头、脸颊,显得尤为狼狈。 看见九姑娘的刹那,眼泪断了线般滚落。 萧九姑娘气得脸色大变,眼神扫过无忧时略有怔愣,旋即怒视着周围,“老五怎么会在这儿?谁让把他带这儿来的?” 一个丫鬟匍匐在地,颤抖着回答: “是表姑娘答应陪五少爷捉迷藏,五少爷急得到处找她。 这又不知道在哪儿偷吃了酒,醉醺醺的,应该是迷糊了,认错了人。” “胡闹!今儿是什么场合,玩什么捉迷藏?竟还玩到七娘的院子来了!” “妹妹所言极是,五哥从来没来过我的院子,怎么会突然闯来?” 门外传来一声沙哑的嗓音,披着厚披风的柔弱姑娘被搀扶着进门,她才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的,捂着胸口。 “此事非同小可,可不是一句喝醉了认错了就能糊弄的! 抱住宾客不撒手,成什么体统?看把人家姑娘吓得,传出来我们萧家的脸面都没了。 人家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九姑娘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阴阳怪气道:“这么大的动静,七姐姐作为主人,竟是比我来得还慢了。” “家里谁不知道我染了风寒,我连自家的宴席回避了。 谁能想到妹妹居然客人带到我这个院子,也不怕我把病气传给娇贵的客人?” 萧七娘声音沙哑,音量不大,字字透着锋芒,两人争锋相对,说得满屋下人屏息凝神,不敢喘气。 萧九姑娘也心乱如麻,暗叫不好,眼睛不自觉地快眨着,迅速在脑中盘算着如何化解这棘手的局面。 周元娘抹了抹眼泪,忽然扭头看向角落里的无忧, “你为什么要害我?” 第143章 萧七娘 无忧正看着热闹,突然被迎头指责,冷笑着回视:“周姑娘这是何意?我哪里害你了?” “你为什么把长袄套在我身上?” “我见你没来及更衣,担心男子闯入看见你的湿衣服影响你的声誉,才忙拿衣服给你遮盖住。 我自己都没得穿,好心护你,你为何反过来说我害你?” 周元娘将信将疑,“当真如此?” “不然,周姑娘以为如何? 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 难不成你怀疑那个外男是我找来的?” “我……又没这么说。” 周元娘抿了抿唇,九姑娘立刻道: “还真多亏了东宫姑娘机灵,多套一件,护个严实,才没让五哥占到便宜。” 一堆人都看见她被抱个满怀,竟能闭眼说没占到便宜,无忧淡笑着她大事化小。 果然,周元娘顺杆而上,为了声誉,只能先压下那抹怀疑,敷衍地行个礼。 “多谢姑娘好意解围了。” 无忧淡淡点了下头,眼色一转, “九姑娘,你别怪我多嘴,外男醉酒闯闺房实在太让我震惊了,若非亲眼所见,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能有这样的事。 居然还能认错人? 难不成那位香姐姐和周姑娘长得很相像吗?” “这还是真是巧了,香香是我表妹,你别说,原先没注意,这一看,她俩眉眼还是有些相似的。 我五哥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糊涂了,是小孩心性。他没什么恶意的。” “所以,萧家平日里也是哥哥妹妹抱成一团吗?” 萧九姑娘嘴角一抽,“当然不是! 想来是今儿家里忙,没人看着他,让他吃多了酒。才闹出这样的笑话。” 萧七娘缓过了气,端出一副说了多少次没人听的无奈模样。 “不是我说,就是平时你们大房约束不够。五哥虽然脑子糊涂,到底年纪也不小了,早就不该随着他到处乱跑了。 尤其今儿来的女客多,若让他随心所欲冲撞客人,那咱们萧家成什么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萧九姑娘心中再多不耐烦,也只能先忍下。 “七姐姐教训得是,此事确是我们的疏漏。姐姐的话,我定会如实转述给父亲母亲。” “但愿你真的听进去了,别说她们了,就我听了,都觉得你今儿办事,出错未免太多了了。 这丫头好端端走着路,能把茶水泼客人一身。来我这换个袄子,又能遇到喝醉了的五哥乱闯。 换做是你遇到这些事,是觉得自己倒霉啊,还是觉得萧家惯常如此啊?” “不用七姐姐提醒,我也是要查清楚的。苦主周姑娘还在这儿呢,七姐姐想主持正义,也想听听本人怎么说吧。 周姑娘,今日多有得罪,是要打要罚,我们悉听尊便。 姑娘放心,事关姑娘清誉,今日之日,萧家上下绝不会外泄一言一语。” “如此,便好。” 说完看向无忧,无忧静静回视,大眼对小眼,片刻后才笑道: “原来周姑娘是担心我乱说吗? 同为女儿家,我自然也不会多嘴。 不过周姑娘还真是菩萨心肠,这么大事,居然就这么轻飘飘揭过了。” “东宫姑娘不必操心,今日之误会,我一定会给周姑娘一个交代。 前院快开席了,我们不宜久留,周姑娘,我先让丫鬟给你编发整理一番。 两位调整调整,去前院赴宴才是正事。” “自当如此,不过也要劳九姑娘再给我准备一件长袄了。” 萧七娘扶着桌子缓缓站起, “东宫姑娘若是不嫌弃,就近去我房间选一件吧。” 无忧从善如流,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还没谢过姑娘的披风呢,姑娘慷慨,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无忧看了眼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胖子,随着七姑娘出门。 一出门,萧七娘就跟丫鬟说: “快去把那几件没穿过的长袄拿来。” 再看向无忧,先行提醒道:“东宫姑娘应当看得出来,我穿着偏素净,袄裙也都不是时兴的款式。” “衣裳而已,温暖就好,反正是自己也看不见。” “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姑娘不愧是能射下海东青的女中豪杰。” 进了门,便闻到了一股儿浓郁的药味。丫鬟已经把三件长袄摆在软榻上,等着无忧来挑选。 这房间与萧家的极致华贵不同,第一印象十分古朴。 但细细一瞧,屋内陈设不凡,所用家具皆为上佳的黄花梨木所雕刻。 无忧走到榻前,眼睛不经意扫过桌上的画,应该是她未画完的作品,即使她不懂,也品得出那画技法不凡,不输菊花宴的那些好手。 无忧随便拿起一件月白色的,没有避人,大大方方地解扣更衣。 萧七娘坐在一旁,小口吹着热茶,眼睛一直在无忧的身上打转。 “我母亲去世早,我身子又弱,为了自保,不愿多事。东宫姑娘不会怪我吧。” “姑娘愿意借我这件披风,已经是帮了大忙了。” 她温柔浅笑,眼睛倏尔一眯,“你怎么得罪九娘的?” “可能是我天生招人烦?” “姑娘何必与我装糊涂呢,这一出瓮中捉鳖,意在谁,姑娘心中门清儿。 设计出这样险恶的陷阱,其实不符合九娘的性子。 她不是个喜欢钻营的性子,或者说,姑娘应该看得出来,她在这家里,是用不着想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烂招的,是个嚣张惯了的。” 无忧知道她应该没有恶意,对于她的提醒,略有不解:“七姑娘既然不愿意多事,为何又与我说这些?” “我喜欢你。 能在仓促间见招拆招,我喜欢。姑娘虽是自保,却也保全了我。 若是我那个傻五哥抱住的人是东宫姑娘,只怕这事不仅没法按下不提,还会借着这宴席,传遍朝堂后宅,街头巷尾。 我这院子也要随之活在旁人的闲话里了。被戳一辈子的脊梁骨了。” 无忧心知她说得是实情,但不居功,“我也是为了自己。” “我也是为自己感谢你。你可能觉得唐突,只今日这一面,若是你和九娘同时落水,只能救一个,我会选择救你。” 无忧被她的坦率直言惊到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怎么回你才不会让你后悔选择我?要说谢谢吗?” 闻言,萧七娘哈哈大笑,全然没有世家女笑不露齿的顾虑。 “你真是个妙人。你知道吗? 做病秧子的好处,就是会珍惜没生病的每一天,不愿错过每一个以心换心的机缘。 友情提醒,一会儿吃席的时候,少吃那些炸物,不新鲜。 多吃贵的、珍稀佳肴,我们家为了装腔拿调,选的稀罕货,都是好中选好,上上好物。” 无忧也被她逗笑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自踏入萧府,第一次真正放松了下来。 “你才是个妙人。” 九姑娘站在院中,听到屋里的欢声笑语,五指不自觉地收缩,柔媚的眉眼渐渐染了毒。 第144章 犯蠢 无忧心中惦记着芷妍,不敢多耽搁,换好长袄便走了出来。 萧九姑娘听到开门声,回头,换上了温婉的淑女笑:“十一姑娘可需要梳妆?” “不麻烦了。” 说话间,周元娘也梳洗完毕,款款走来,几人一同返回前院。 前院正是热闹,萧家搭了个戏台子,台上丝竹之声悠扬,几个角儿水袖翻飞,吱吱呀呀地唱着戏。 台下摆了数十张雕花圆桌,桌子上皆摆着新鲜的瓜果茶水。 夫人们三三两两坐了几桌,谈笑热聊。年轻的姑娘家大多数都三两结对站着说话。 芷妍随着人群来到前院,走累了,也没多想,选了个靠边桌子坐下歇脚。 她轻抚着衣袂,眼波流转,扫视着周围的千金闺秀,暗暗评估着女眷的姿色。 看着看着,心中的不安悄然褪去,渐渐转为了得意。 直觉自己的风华把众女子都比了下去,心定了,也有了几分兴致看台上的戏曲。 殊不知,这宴席另有隐情。 原来这萧家老三外放十年,因治水有功,被皇帝召回。赶在行宫宴前,举家回京。 老三家中有那一对姐妹花,正好到了说亲的年纪。 她们离京时太小,圈内几乎不知有这对姐妹。外放归来,人生地不熟,直接让她们去别家露脸,又恐吃亏。 故而萧家老太君便特意借小孙女的百日,大肆张罗了这席宴会,名为庆祝婴孩的百日宴,实则是想将两位孙女带到人前,推进京圈。 不少世家夫人都知道这个内情,给家中小辈梳妆打扮时多以雅净为主,避免夺目,引来摧残。 南荣氏不知道内幕,一门心思想要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盼着芷妍能一鸣惊人。从头到脚,倾注了十二分的心思,把芷妍打扮的美若天仙。 本就是极明艳妩媚的容貌,这一用心,即使是置身于群芳之中,说是鹤立鸡群都不为过。 不少夫人一边惊叹于芷妍的美貌,一边暗笑哪来个缺心眼。 出现这种不安分的,自然是打她一进门便有人盯着,几乎立刻传到了萧老太君的耳朵里。 芷妍正看着戏,一个轻佻的声音落入她的耳朵,“你是哪家的妹妹?” 她疑惑地转过头,身形一僵,第一次见到外男,刹那慌乱了些,有些赧然地垂下眼眸。 芷妍听母亲说过,这种场合女子在意,男子更在意。之时碍于身份礼教,都是各家公子的贴身小厮,以下人的身份替主人观察看人。 偶有大胆的主子不顾身份,也是爬在墙头看一眼。 见他竟敢直接露面,再一想他穿戴不凡,这腰间悬挂着极品玉珏,料定他身份不一般。 “我是宣国公府的。” “宣国公府?那个射鸟的十一娘……” “她是我姐姐,我是十二娘。” “哦……她有你美吗?” 他支着胳膊抵着桌子,仪态慵懒,眼中闪过一抹玩味。 来人是浪名在外的萧四郎,因他是三皇子的伴读,许多闺秀嫌弃却不敢得罪,都打起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避着走。 见有姑娘居然毫不顾忌地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之交谈,都目瞪口呆。 一传十,十传多,看向这边的视线越来越多。 爱美的姑娘头一回被男人夸美,愣了愣,瞬间羞红了脸,“都……姐姐也有她的好。” 本就是极其明媚的芳容,添了羞,更是娇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纯真。 萧四郎看得眼睛都直了,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逗弄她的心思更甚。 那不大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你这是豆蔻妆?” “是。” “芯蕊都点了,没少花心思吧。” 巧思被人看见,芷妍不免得意,抿嘴轻笑着:“出门赴宴,自是用心的。”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 九姑娘一进院子,就听到议论纷纷,看到歪坐调笑的男人,吓了一跳。 “四哥,你怎么来了?” “祖母要我跑腿给小妹取来长命金锁,我能不来吗?” “那你……” 无忧对这人没有分寸的做派颇有不喜,看着芷妍含羞带怯的娇态,再一扫周围聚来的视线,心知不好。 真是一点儿都不省心,她闷叹一声,顶着各方视线,立刻走过去抓起芷妍的胳膊。 “跟我来。” 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芷妍恍惚中被拽住,起得急,裙摆不慎勾着了椅子腿,差点摔倒。幸好无忧及时抓住她的肩膀,才避免出乱。 萧四郎想要说些什么,冷不丁对上了无忧寒冷的眼神,轻浮地勾了勾唇,没有多言。 沉浸在夸赞的姑娘还没意识事情的严重性,不高兴地嘟着嘴巴,“你干嘛呀?我又没做错什么?” “没错?你是不是傻? 在这种地方,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和男人坐一起,态度亲昵,你不要名声了吗?” 无忧没想到她居然会干这种蠢事,把芷妍带到人少的阴凉角落,语气不善。 “我……” “你认识那个男人吗?” “啊?我忘了问……是他找我说话的。 看九姑娘叫她四哥,应该也是个萧家人吧。和主家说话,应该没什么吧……” 芷妍越说越没底气,后知后觉意识到周围看她的视线多有不屑,捂着脑袋一阵懊恼。 无忧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烦躁,想跟她说清厉害,又恐吓着她,再出错失态。 “谨言慎行吧。 你没发现其他闺秀的穿戴都偏向素雅吗?只怕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内情。 你切莫再给旁人留下话柄了,万不可再对陌生男子笑语盈盈。” “记着了。” 芷妍沮丧地点着头,高涨的兴致被一盆冷水浇个冷透。 说话间,一个丫鬟过来请她们入席。 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摆了三桌,院中摆了七桌。 无忧被丫鬟引领至院中的中心桌坐下,四周已差不多坐好。 一落座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嗤笑。 “姐姐你笑什么?” “我是自叹不如。” 那女子拿手帕捂着嘴轻笑,眼中满是奚落不屑,“这高门大户果真是与众不同,我还想那罪臣之女刚被退了亲,怎么能那么快就攀附上皇子。 啧啧,原来是家学,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第145章 大家闺秀 这姑娘容貌清丽,穿着淡雅的白锦暗纹袄裙,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将臂弯处的褶皱,轻轻扯平。 一副大家闺秀的端方,声音不大,出口的话,十分刺耳。 “的确出人意料,若非亲眼所见,谁敢信会有人跑到主家的百日宴上勾搭男人呢。真是林子大了……” 接话的蓝袄姑娘无意识摸着袖口处栩栩如生的竹子绣花,轻摇着头,一副看见日风日下无比心痛的无奈模样。 两人嘲弄的声音都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两人的耳中。 芷妍气得握拳,刚要反驳,被无忧塞了一杯茶在掌心。 无忧借着给她茶,扳开她的手掌,侧身低语道:“不想颜面尽失,管住嘴。” 语露讥讽的是李氏的六姑娘、八姑娘,八姑娘见两人沉得住气,一拳打在棉花上,忍不住道:“你们就没什么想说的?” 无忧扯出一个淡然不失礼貌的浅笑, “实不相瞒,我听得糊里糊涂,不知姑娘说得是哪家高门?又是哪位皇子?” “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再装傻充愣可就虚伪了呀。” “怪不得都说,人啊,喜欢以己度人。 可能姑娘家中较为开明,女眷也可随意接触外面,便觉得各家都是如此。 其实我们家管得紧,宣国公府的姑娘,甚少接触外面,城中有什么传闻,当真是一无所知的。” 无忧巧妙地把嘲讽丢了回去,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听得李氏两位心头一紧。 这一带而过的解释,也给这传闻迟迟没人澄清留了余地。 被软钉子戳在心头,八姑娘心有不甘,愤愤不平嚷着: “你说话就说话,干嘛扩散到家门,谁说我们家可以随便接触外人了?” 无忧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也不辩驳,从容地端起茶杯,优雅品茗。 谁先扩散到家门的,不需要她挑破。 六姑娘轻咳了一声,以眼神示意妹妹收敛。 其他人也颇有疑惑,但见她说得诚恳,面色平静,不由信上几分。 陈家姑娘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们家是不是有个退亲的姑娘?” “有啊,我自己就是。” 因着传闻,在座的多少听说过她被庶姐妹抢了亲,都是嫡女,不免与她共情。 见她坦然磊落,无意间有了一分好感。 “听说被梅家退亲的那位和晋王殿下有了首尾,是吗?” “没有啊!你听谁说的……”无忧装作恍然大悟,“啊!这位姑娘刚才说的罪臣之女和皇子,原来是说我们府上的吗?” “这太荒谬了,我们家只有我和晋王殿下有过几面之缘,有交集还是我挨了那番邦公主的鞭子,华宁郡主情急之下拜托殿下帮我包扎伤手。 参加行宫宴的都知道,那是形势所迫。 真是奇了怪了,便是捕风捉影,也该说我和晋王殿下呀,怎么会扯到我姐姐的头上? 难道是我名声不够大吗?” 旁边几桌的姑娘,也都悄悄侧耳倾听,见她理直气壮,不由对传闻起了疑,再听到她直率俏皮的话,纷纷捏着帕子捂嘴笑。 那语中带刺的姑娘面上闪过一丝欣喜,“你此话当真?” 无忧似笑非笑地冷视着她, “你这话问的,你先入为主,我说了你不信,我也不能把晋王殿下请来证明啊。” 见无忧三两句化解了,芷妍松了口气,又不甘心当个闷嘴葫芦。 想到自己身上的脏水,忍不住解释: “我听……刚才听萧公子问起此事,也是惊讶地不得了。 别人不敢说,八姐姐和晋王殿下是绝对不可能的。 八姐姐因着退婚的事,都病了,连家里人不见,怎么可能会同高高在上的殿下有什么来往呢?” “原来你们在说这个?” “我第一次跟姐姐出来参加宴席,听到奇怪的事情,又急又惊。 只想赶紧解释清楚,一下忘了男女大防,让诸位姑娘见笑了。” 六姑娘忽然举起茶杯看向芷妍, “听闻萧公子性情直率,他若想问什么,确非轻易能避。 此番是我误会姑娘,出言不逊了。 家中长辈时常教诲切莫捕风捉影,勿偏听偏信,我以为眼见为实了,未曾想…… 在此以茶,诚心给姑娘赔罪了。” 落落大方的认错态度,此言一出,赢来了在场之人的一片点头。 芷妍心中虽有不满,也只好笑着接受。 一事落定,无忧放松了些。 想着萧七娘的好意提醒,不动声色地专挑平日不常见到的细嚼慢咽。 见她吃得专注,八姑娘想着扳回一城,一副看不起人的模样挑剔道: “东宫姑娘平日在国公府吃不到这些吗?怎的像是饿死鬼投胎一般。” “实不相瞒,这种品质的,我在国公府还真没吃过。” 同桌的几位脸色稍变,对这种自揭其短的,不知该笑她坦率还是嘲她不知羞惭。 正巧萧夫人走来查看用膳情况,闻言眼睛一亮,快走几步,双手揽在无忧的肩头,笑开了花。 “十一娘这舌头莫不是和我们老爷一个地方修行成精来的? 不是自吹,咱们家的食材,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家了。 这些海货,都是我家爱吃的老爷亲自品尝过,认可了才能上桌。 连皇上吃了老爷推荐的,都说好。” “难怪我吃一口就停不下来嘴了。 初尝这海参,便知这品质就是用了大心思的,想着若是碍于矜持不敢吃,实在太暴殄天物了。” “可不是,好吃多吃点,你们吃得尽兴,我们才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几位姑娘庆幸没有跟风讥嘲出声,只顾着贪嘴不雅的潜在礼仪,竟是忘了萧家那位家主爱吃是出了名的。 转念一想,不由对无忧的坦率更多了些好感,大都相信了她的澄清。 偷鸡不成蚀把米,无端又给她贴了金,在萧家夫人面前露面,李八姑娘气不打一处来。 接连碰壁,心中恼火,差点绷不住直接挂脸。被六姑娘捏了下大腿,才找回老神,维持着比哭还难看的假笑。 宴过三巡,戏台上开始了庆贺节目。 九姑娘走到台子中央,言笑晏晏地向来宾介绍表演曲目,表演的都是萧家女眷,第一个节目就是三房的姐妹花。 倾情致辞后,身后的幕布拉开。 一位姑娘坐在古筝后,一位姑娘抱着琵琶。 两人眉眼相似,气质略有不同,弹古筝的姑娘唇边始终挂着笑容,抱着琵琶的姑娘全程冷着脸。 都是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美得不可名状。 第146章 弦断 动听的旋律自姐妹俩的是指尖流淌而出,时而激昂,有万马奔腾之气势,时而低回婉转,若柔风细雨,似午夜的幽吟…… 两种琴音,完美合为一体,入耳入心。 无忧的目光在台上台下缓缓游移,看到这里逐渐有了些眉目。 萧家给孙女的百日宴是表,真正意图应在这些风华正茂的姑娘身上。 看着台上两位头上的钗冠,她思量着应当是行过了及笄礼。如此还登台露面,应该是尚未许配人家。 便是她经验少,也能感觉到萧家这百日宴的规格过于铺张了。 犹记得帖子初至时,南荣氏还感慨,如今连女娃娃都要特意摆桌办百日宴了吗? 再一想那几位在菊花宴别出心裁搭配的世家女,今日都穿得素净。 事实上,在座的姑娘穿戴多偏素雅,与菊花宴的争奇斗艳相比,完全是两种感觉。 或许都已打听到了这宴会背后的目的? 余光扫到芷妍花枝招展,艳压群芳的娇媚扮相,无忧忽然坐立难安。 那位萧四公子,真的是偶遇吗? 随着一阵手指快出了影的指尖跳跃,旋律如潮水般涌来,聚向高潮。 众人都被这淋漓尽致的技法所震撼,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 芷妍羡慕地望着,忍不住凑近无忧,“我弹得更好是不是?” 无忧正暗自思量这宴席的门道,一下没听清,坐芷妍旁边的八姑娘便轻嗤一声。 “不自量力,牛都要被吹到天上去了。” 无忧想明白此间的内情,决定打消芷妍想要展示的念头,遂冷着脸道:“你那点雕虫小技还是别卖弄了,自然是萧家姑娘弹得更好。” 芷妍脸色一白,手指下意识绞在一起,委屈又恼火地看着无忧。 明明之前夸她弹得好,为了今日,她苦练多日,特意选了喜庆的曲子,这般被泼了冷水,实难接受。 她刚想说什么,听到八姑娘的冷笑,瞬时没了力气,喉咙像被什么堵了一般。 无忧见她这样亦是不忍,想要解释,又怕被人听去,便想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有隐情,偏芷妍不领情,手一动挣开了。 气氛正微妙时,空中突然传来一声脆而尖锐的崩裂声。 两人一惊,循声望去,竟是琵琶的弦断了!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古筝曲也戛然而止。 只见鲜红的血珠从那姑娘的指头滚落,她似毫无感觉,清秀的面容略显呆懵,难以置信地盯着手中的琵琶。 台下窃窃私语,萧九姑娘立刻上台,“看来五姐姐的琵琶还不适应我们京中的气候,天一冷就绷不住了。” 她缓和着场上气氛,众人给面子的会心一笑。 “老话说好事多磨,下面便让四姑娘继续给大家独奏一曲。” 台上的美人轻轻抚着琴弦,和九姑娘对视一眼,面露微笑地拨动了琴弦。 她聪明的换了一首不需要气势的曲子,以舒缓婉转的曲调,缓缓安抚人心。 一个丫鬟轻手轻脚走到无忧的身边,低声问:“姑娘得闲吗?七娘请您过去。” 无忧记得她的脸,略有疑惑,“现在?” “七娘说,这长袄有些问题,想给您换一身。若是姑娘现下不方便,婢子去廊下侯着。” “别等了,我跟你去。” 无忧应下,回头贴着芷妍耳边说: “无论如何,你今日绝对不要演奏。若是不听,以后便再也没有跟我出门的机会了。” 说完,不看芷妍的脸色,转身随丫鬟离去。 这丫鬟带着她拐进了一条石板小道,无忧忍不住问:“是这条路吗?我怎么记得不是这个方向?” “这条是近路,前面拐个弯,穿过院子就是四春院的后门。” “你伺候七娘多久了?” “婢子跟在姑娘身边三年了,东宫姑娘,咱穿过这间院子就到了。” 未走多远,丫鬟领她进了一间院子,无忧心中虽有疑惑,也没有多说。 她默默跟着走,一个不备,一股力量自她背后袭来,她被推了进去。 踉跄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没摔倒,回头望去,身后的门已经关上。 她急忙伸手去拉,发现从外面上了锁。 “你这是何意?” 丫鬟没回答,确定锁好了,转身离去。 去路被锁,是无忧深吸一口气,边平复着情绪边赶紧查看屋内。 这间屋子不小,她转身向里走。 走到内间,看见了一张床,目光穿过层层纱幔,瞥见了床榻上隐约可见的一双腿。 那帐子挡住了上身,可看鞋底大小就知道是个男人。 无忧提着一口气,顺手拎起桌上的茶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到床前。 举起手刚要砸,整个人呆住了。 …… “东宫姑娘?十一姑娘?” “东宫姑娘在吗?能听见吗?” 屋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那声声焦急的呼喊动静,就知来人不少。 门扉被猛然推开,进门的瞬间,九姑娘就闻到了浓郁的酒气。 快步走向内室,目光所及,但见一人斜倚着床,看清撑靠在床边的人时,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元琰揉着略显迷蒙的眼睛,眉头紧锁,一副被吵醒的不悦模样。 九姑娘连忙收敛心神,立刻行礼, “见过晋王殿下。您……您怎会在此?” 闻言,跟着进门的丫鬟婆子随即跪倒一片。 “本王吃多了酒要出恭,正巧遇到你四哥,就一起进来了。 出来乏得很,随意找了房间歇一歇,先前一顿吵,现在又是你们,这兴师动众的,在做什么啊?” “我……殿下,今日府里宴客,东宫姑娘不见了,我们正一间一间找呢。” “哪个东宫姑娘?” “宣国公府十一娘。” 元琰慵懒地抬了抬眼皮,“她怎么了?” 萧九姑娘满心狐疑,见他似乎没想起来,一无所知,慢慢解释道: “大家都在前院吃席,东宫姑娘突然不见了。 有人说十一姑娘被七姐姐叫走了,可七姐姐的丫鬟正巧来前院找她。 今儿府里人多,我生怕出什么事,便立刻叫了人一间一间找人了。” 元琰迷迷瞪瞪地打了个哈欠,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摇摇晃晃地走下床,似想起什么一般,回头道: “本王床下倒是绑着一个, 拉出来看看,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第147章 抓傻 萧九姑娘心中莫名慌乱了几分,嘴上应着,直觉出岔子了。 三四个丫鬟跪着把人拽出来,看清人脸,不禁倒抽一口气。 看见被揍成猪头的哥哥,萧九姑娘惊得死死捂住嘴巴。 “殿……殿下?这是?” “这东西要轻薄本王! 本王睡得好好的,他闯进来又搂又抱的,甚是恶心!他可是你们家的下人?” 九姑娘心知这下麻烦大了,人赃俱获,这身份也容不得她掩饰。 她急得一个头两个大,慌乱中想着找补之词: “殿下,实不相瞒,他是我那个烧坏了脑子的五哥哥。他吃多了酒,神志不清,不知……” “本王看他糊涂厉害,这面色红得异常,可不像只是吃多了酒? 既然是你哥哥,莫不如先叫个府医来瞧个究竟?若真是生病了,延误病情就不好了。” 九姑娘知道此事经不住查,一时间想不到解决的办法,硬着头皮求个缓机。 “晋王殿下,今日家中有喜,不知此事能否暂不声张,待宾客回去,臣女一定彻查。必给殿下一个交代。” “荒唐!你把本王当成什么人了? 你以为是本王故意搞事破坏你府上喜事吗? 还是你把本王当傻子,有情不报,有意欺瞒? 莫不是要本王现在去报官,请官差登门来查个清楚?” 萧九姑娘多少听过一些晋王的不近人情,眼看着无法糊弄,跪倒在地。 “臣女不敢,请殿下屏退左右,臣女有事独奏。” “这些不都是你带来的? 且你已有婚约,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便是你不要名声了,本王如何自处?不妥。” “是臣女口不择言,思量不周,冒犯了殿下。” 萧九姑娘急得满头大汗,听他提起婚约,心中一紧,当下立断: “你们都退远些,在门口等候。” 待丫鬟婆子走远了些,她语带哽咽:“殿下,今日之事,臣女是一时糊涂,受人胁迫。 您知道的,我家这傻哥哥,已是弱冠之龄。他这样子,很难说到门当户对的人家。 父亲母亲心急如焚,我也看着难受。 前儿长幸郡主说可以帮哥哥配个嫂嫂,我本来是不愿意的,可长幸郡主威胁胁迫,臣女一时糊涂,便应了她。 万万没想到竟冲撞了殿下,臣女该死,求殿下给臣女一条活路。”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如有半句谎言,臣女甘愿遭雷劈。” “到了御前,你也敢如此回禀?” “我……” 萧九姑娘慌了,她放手一搏,是知道李悠然有极可能是未来的晋王妃,且李悠然出自李家,还以为晋王会看在李家的颜面,大事化小。 可晋王的反应和预期全然不同,九姑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泪滚滚而下,连连磕头。 “殿下,求您给臣女一条活路吧。殿下大恩,臣女定会铭记在心。” 若是闹到御前,她帮着害人,这名声也是彻底完了,她的郡王妃之位只怕也保不住了。 “所以你们选中的人就是那个不见了的姑娘,想要生米煮成熟饭,逼人家就范?” “是。” “为什么是她?” “臣女也不得而知,郡主只说要给十一娘一个教训。 应该是之前在菊花宴,十一娘针对郡主,逼郡主退赛的缘故吧,听说郡主被禁足似乎也与此事有关。 臣女本来是不愿意的,后想着那十一娘本就是被退过婚的,手还伤了,应该也说不到什么好人家了。 我哥哥虽是个傻的,可爹娘膝下唯有他一个嫡子,我们萧家也不会委屈了她。她也没有多吃亏。” “没吃亏? 你可真有脸颠倒黑白!把你嫁给一个傻猪头,你可愿意?” “我……臣女不敢欺瞒殿下,其实此事已经败露了,那十一姑娘阴差阳错避开了,臣女的计划已经作罢,也没有执着于强迫十一娘。 臣女这会子会来,是方才有个丫鬟突然来传信说十一娘来了哥哥的院子。 臣女也是将信将疑,左不过……这才急慌慌地赶来。” 萧九姑娘也意识到了事情哪里不对,直觉自己被人利用了,赶忙如实招来。 “那她人呢?” “丫鬟说亲眼看见十一娘进来了,臣女也甚是困惑。许是丫鬟看错了?” 元琰搓着手指,“这种事会看错?怕不是有丫鬟认出了本王,跟你耍心眼呢。” 萧九姑娘眼中风云突变, “多谢殿下点拨,臣女定当彻查。” “这房中的窗户是一直封着的?” “是,担心哥哥乱爬,这间院子的所有窗户都是密封的。” “行了,此事先记着,看在三哥的份上,本王给你一条活路。 你把方才所言,一字一句全都写下来。 若从此改邪归正,与长幸划清界限,本王便当作没有此事。 若是再敢心生邪念,图害无辜女子,本王定要你,不得善终。” 萧九姑娘当然不愿意写,但见他好不容易松了口,也不敢拒绝,试着讨价还价。 “臣女可以写,但臣女需要殿下说到做到,只要臣女不再犯,殿下日后不会拿此事威胁臣女?” “自然。” “多谢殿下。” 萧九姑娘磕了一个头,起身走向书桌前,不一会儿,便将一篇墨迹未干的陈情自述双手递给元琰。 “行了,把那傻子带走。本王乏了,再休息一会儿。谁再敢吵扰本王……” “绝对不敢。殿下可要臣女派人在院外守候?” “守着。” “是。” 待人悉数出去,院中没了脚步声,元琰身子一转,宛若游龙凌空而上,衣袂翻飞间,从房梁上拎下一个人。 “都听见了?” 声音不是方才的低沉,略有些松快。 落地后,他手一松,无忧的身体就像是断线的风筝,瞬间失去平衡,软绵绵地往地上砸去。 元琰一愣,手比脑快,身形一闪,手如铁钳,牢牢拽住了她的胳膊。 将她从几乎快要与地面亲密接触的边缘硬生生拽住。 元琰用力一蹬,抓着她转了一圈,脚尖轻点地面,凌空几步,把无忧带到桌边,轻柔安放进太师椅里。 无忧头晕目眩,傻乎乎地望着他,连喘气都有些费劲。 元琰这才发现,她额头满是汗珠,脸色惨白。 第148章 摸摸头 见她连嘴唇都失了颜色,元琰一时忘了男女有别,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声音多了几分焦急:“你怎么了?生病了?” 无忧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着体内翻涌的本能恐惧,缓了半晌才道: “……没……没事儿……我有些恐……高。” 听她艰难说完,元琰眉头皱得更紧了,“恐高你不早说?还要逞强上房梁? 自作自受!可舒服了?” 他气得脸都黑了,见她如此难受,于心不忍。 伸手试了试桌上的茶壶,确定了茶水尚有余温,倒出一些涮了茶杯泼掉,才又倒了些。 轻轻吹了吹袅袅的热气,走到她身边,微微倾身,将茶杯送至她的唇边,态度强硬地喂她喝了小半盏。 待稍微有了些力气,小姑娘不自觉地抬起手捂住了胸口,想要按住那怦怦直跳的心脏。 “我,我一时也找不到别的去处嘛,我以为可以的……” 无忧按着胸口,虚弱时难得露了些小女孩的娇态。 原来无忧举着茶壶,刚要砸下,看清床上是晋王,惊得紧急刹住。 那手停在半空,她太过惊讶,手掌一下失了力道,茶壶偏离了从她的后方掉下。 落地的瞬间,床上之人忽然发力将她拎跳上床,免于被崩裂的碎片割伤。 无忧以一个既尴尬又滑稽的姿势蹲在床上,回过神来,立刻跳到一边,避开了碎片。 她借着整理裙摆掩饰惊愕,想了又想仍捋不出任何头绪,只得开口: “晋王殿下?怎么是……您怎么在这儿?” “本王困了,随意找个房间歇一歇,不想竟真等来了扰梦之人。” “是您叫我来的吗?” “叫你的人,在床下。” “啊?” 无忧闻言,迅速低头看去,虽未看到人,只瞧到衣摆就心中有了数,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冷笑。 “这傻子中了药,已经被本王打晕了。 东宫无忧,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出现了! 竟敢只身踏入陌生的房间,如此轻率,你是毫无戒心还是太过自大?” 元琰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亏他以为凭她的聪慧,应该能识破危局,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带刀了。” 无忧手腕一转,露出藏在袖中的精致小刀,正是霍隽深送她的生辰礼。 元琰不以为然,凉飕飕地点着她: “就凭一把刀,还得虎子嘞?你以为自己是飞刀侠客?” 无忧从容不迫地从腰间荷包里捏出了几粒药丸,乌漆大眼透着一抹狡黠。 “我还带了迷药。殿下,我有自保的能力。” 见她真的自觉万无一失,见多了人心丑陋的元琰不禁沉了脸。 “胡闹! 自保是下下之策,既知有危险,就不该只身涉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仅凭一把小刀,几粒迷药,就想全身而退? 你这个准备最多对付一两个人,如果对方是一群人呢? 你以为自己有三头六臂啊!” 元琰一甩袖子,对她的狡辩更觉恼火。 “殿下,这种事难道不是知道的人越少才越安全吗? 若要一群人欺负我一个,何必要来环境幽静的后宅?” “凡事都有例外!” 看见她不思悔改的样子,他就一肚子气,还要再与她掰扯清楚,忽然敏锐捕捉到尚未走近的脚步声,只得先思虑眼前。 “果然,来人了! 本王就说这出戏必得有看客才算全乎,瓮中捉鳖了,你想怎么办?” 无忧相信他的耳力,与他判断一致,指着两侧的窗户,“若没猜错,两头的窗子也被封上了?” “确实是被木条封死了,但要破开,也不是不能。” “罢了。” 无忧想着门外的锁,担心有人从外头监视,守株待兔。仰头望了望颇高的房顶,悄悄深吸一口气。 “殿下,您有办法把我放在房梁上吗?” 话音一落,她便如愿被送上了天,乖乖趴好,抱着粗壮的圆木等戏来。 无忧本以为他三两句打发了人,不会耽搁太久,她应该可以忍受。 没想到,他竟是直接把事情给查清了。 她惴惴不安地趴在房梁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恐惧加重,闭上眼,亦是十分恐慌。 头晕目眩,四肢发软,身体越发不受控制,用尽浑身力气才勉强没有出声,没有掉下。 咬牙吊着一口气,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失去意识了,那个少年终于出现,把她带回了地面。 心知安全了,一口气松下,反而一点力气聚不起来了。 无忧缓了一会,恢复清明。乌漆圆溜的杏眼直直地看着在房间来回走动的殿下,看得出他不同过往的焦躁。 女孩的视线太过专注,盯得元琰都心里发毛了,难得沉不住气地走到她面前,故意沉着脸开口: “你盯着本王做甚?” “殿下好看。” “你……” 冰封的俊彦有了丝裂痕,一抹红晕迅速爬上了双颊,攀上了耳尖。 不由得退后一步,又佯装镇定的沉着脸,迎前瞪着她:“真吃了豹子胆了?敢调戏起本王了?” 难得瞥见这冰块木头像个孩子似的恼了羞了还要嘴硬的模样,无忧觉得好笑,也真的咧嘴笑出声来。 不留神对上他幽深的眼眸,又怕真的惹毛了他,憋着笑认真解释说: “殿下,我没事了。不是我不说,我以为您很快把人打发了。” “所以,还是本王的错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高估自己,不该把自己置于险境,不该同殿下嘴硬逞强。” 小姑娘何尝不知他是为她好,从善如流地认着错。她有自信不至于吃亏,也不会忽略别人的善意。 元琰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无奈极了,受她影响,情绪多得都不像他自己了。 见她主动求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这动作太过亲昵,无忧一下被夺去了呼吸,脑袋空白,不过一瞬,他便收了手,自觉不妥,尴尬地往向反方向走去。 无忧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不觉间也红了脸。 她垂头轻呼一口气,庆幸他走得快,没看见。 捂着双颊,平静片刻,转回正题。 “殿下,您现身此地,应该不是巧合吧。” 第149章 易容 “李悠然被禁了足,本王料想她们不会甘心。 她与你共福祸,自不能让你受皮肉之苦。 想要出气,就只剩下毁你清白这一条路了。” “所以殿下是为救我而来?” “难道要本王视而不见吗?” 无忧没想到他如此坦率,如此真诚,望着他眼中的红血丝,鼻头微微泛酸,隐隐也有些愧疚。 被记挂被惦记,不计得失为她而来的感觉,于她太过陌生,也太过温暖。 她有些抗拒,害怕自己习惯这样的温暖,又不由贪恋。 “谢谢您。上次的图,也是。 言语单薄,无法形容无忧心中的感激。” “本王也是由着性子随心而至,不需要你的感激。 但是无忧,你得如实回答一个问题!” 无忧心知肚明,没有回避:“殿下想问鸟的事?” “那鸟到底是谁的!” “殿下不喜欢吗?” “无忧,你知道吗? 送到本王手里的东西,会有很多很多很多人盯着,容不得一丝侥幸和差错。 空穴尚能吹出风,何况它真的存在。” 无忧咬着嘴皮,抿出一个略显苦涩的弧度。 “鸟是无辜的,脏的是人。 不管原先是谁的,我捡了它救了它,它愿意跟着我,它就是我的、殿下若不喜欢不要,可以还我。” “还不说实话?你真不怕本王宰了它?” “拿无辜弱者泄愤,那不就是我认识的殿下了。” 少年亲王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你认识的本王是什么样的?” “殿下是个好人。” “好人?”清冷的桃花眼满是自嘲,冷笑了几声,“本王是出了名的冷血、不近人情的怪物。” “是那些人不配得到殿下的温情。” 佯装出的凶煞冷厉因她刹那破功,一种久违的激荡涌上心头,嘴上故意用一种不领情的语气逗她, “你这是变着法夸自己呢?” “殿下对我这种人人皆知的弃女,都愿意伸出援手,在我灰心迷惘时拉我一把。 那些诋毁殿下的酸言酸语,不外乎草包的跟风,或是求而未得后的气急败坏。” “你以为现在拍本王马屁,本王就能放过……不追究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啊,殿下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鸟的事情给殿下惹来麻烦,我很抱歉,确是我思虑不周。 那个传闻,我方才已经试着澄清了,如果殿下……” 无忧说着,忽然想起意识到忽略的细节,猛然站了起来:“殿下,李悠然就在这府上。” 元琰被她吓了一跳,压下心潮起伏,知道她不会无端乱说,立刻跟上她的想法:“她还在禁足之中,可有把握?” “就是她,那个周元娘就是李悠然。” “周元娘是谁?” “她自述是刑部侍郎的千金,她,应该就是去找萧九来捉我的人。 我只识破了那丫鬟是周元娘假扮的,可我刚刚才意识到,周元娘这个人也是假扮的。 李悠然走路两只脚是这样的,她的脚尖总是朝外,分得很开,除了她,我没见过其他人像她那样走路的。 那个周元娘也是。” 无忧能感觉到茶水被泼下的刹那,有人推了她一把。这才使得她躲闪不及,淋了个透。 当时在她身后,距她较近的仅有两人,芷妍和周元娘。 她看出了周元娘的种种破绽,却拿不准究竟是谁推了她。 那丫鬟靠近她的时候,她几乎瞬间就闻到了与周元娘同样的味道,一股儿说不出的浆糊味。 正是识破了丫鬟的身份,她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现在想来那味道,应该都是她易容所致。 无忧如梦如醒,说得不甚清晰,元琰竟然听懂了。 “别的不说,只一条,禁足期间敢私自出府,说重了是违抗皇奶奶懿旨。 假扮成别人都做得出来,能骗过你,想来她是易容了吧。” “对,两次露面都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本王还真是小瞧她了。” 无忧抿了抿嘴,不知道该不该说李悠然是从未来穿越来的人。 此事太过惊世骇俗,她也未没来及查个清楚,怕一时半会说不清,亦怕他不信,思虑一番,遂先按下不提。 元琰心知她不会轻易放过李悠然,“需要帮忙吗?” “殿下让人守在门外,是打算让我破窗而出吗?” “那个窗户的封窗木头已有裂缝,本王方才已经给推开了。 你从那儿跳出去,踩假山翻最矮的那面墙,出去就是二房的院子。 走院门口那条路应该可以直通前院。” 萧家的院子,中轴线上依次是几房夫妇的院落,西侧为女子闺房,十三以上男子都要搬到东边。 这间院子正巧是紧挨着中轴的。 无忧听他说完,心中隐隐有了主意。 还未开口,便见元琰摇了摇头, “本王可以登这个门,只怕来不及了。 本王方才来时才意识到,将军府正门虽在另一条街,可是她的后院和萧家后院是一墙之隔。” “啊?两家是挨着的?” 元琰点了点头。 萧九抓人未成,李悠然一定会得到消息,必然已经知道了他在此处。 即便不能推出细节,以她的心思,也不会笨到当成巧合。 必然已打草惊蛇,他们察觉太迟,慢了一步,足够她逃回家了。 无忧思忖片刻,仍想一试, “旁人或许,她那个一条道走到黑的脾气,我觉得她不会走。” “那好,本王这就去将军府要人。 你,诸事小心。 本王把九颂留给你,有事吹这个哨子。” 说着把腰间挂着的白玉制哨子取下,放到她的手里。 知道郡主府离得那般近后,无忧也不敢大意,点了点头。 “多谢殿下,还有,请殿下,帮我把这个交给小侯爷。” 无忧从袖子里掏出来她这些日子的成果,长话短说: “郡主今日不知为何没露面,这是她拜托我整理出的资料。如果可以,能跟小侯爷说是您给的吗?” 他没有打开便心有灵犀,极淡的笑意自幽深的眸子一闪而过,“博文班的入学考试?” “是。” “本王可能翻阅?” “都交给您了,您看与不看,我也不知道啊。” 言罢,她便避开了他的视线,有些不自在地转身跑开,向窗户走去。 元琰轻笑了两声,一甩衣袖,向外走去。 他伸着懒腰,一副刚睡醒的慵懒模样,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出。 趁着院外丫鬟都被他吸引,行礼的片刻,无忧听着动静,瞅准时机,迅速翻墙溜出。 第150章 撕破 正如无忧所料,那周元娘是李悠然假扮的。 李悠然早与萧九通了气,周元娘是李悠然的姨妹,她想过让周元娘帮她执行计划,终究不放心,自己亲自来盯场。 她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一等再等,却迟迟没等到好消息。 后打听到定心院什么都没发生,萧九姑娘带着哥哥匆匆离去,便知道定有隐情。 一番打听,听说晋王在院中,又惊又恼。 人是她亲自推进去,锁住的,插翅难逃,她不信有那么巧的事,直觉是晋王在暗中帮助无忧。 她还不知道萧九娘已经将事情全盘托出,恼怒上头,见晋王竟准许萧家的丫鬟守门,更笃定是灯下黑,料定无忧必在屋内。 她打定主意要抓个现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再不济也要坐实了无忧勾引晋王的浪名。 受连体所迫,不能使其肉体重伤,只能想办法摧残其精神。 原想将那死丫头和傻子凑成一对,一辈子没了盼头,自不会再有心缠着她。 偏偏没成,竟让死丫头躲过了,还差点把元娘连累。 幸好萧九是她的人。幸好她本就准备了n b,一计不行,二计便下重手。 古代女子最看重清白,这死丫头被退了亲名声在婚姻市场上本已蒙尘,再添个与人苟合,没了清白,必会臭名远扬。 偏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既然晋王插手毁她计划,那休怪她无情。勾引私通皇子,影响更甚。 即使因着皇族脸面能够被遮掩瞒下,也必被太后贵妃厌弃,被淑妃仇视,这死丫头断不会有好果子吃! 再不会在世家宴会中有一席之位! 李悠然仿佛已经看见胜利在向她招手,趁人不备,混进了二房院子,躲在墙边的大树后。 一边咒骂萧九姑娘蠢笨如猪没捉到人,一边偷偷听着隔壁的动静,想着如何瞅准时机突袭。 恼怒上头的李悠然,竟生出疯念,想把那半瓶没用完的春心荡直接给无忧灌下,要她当着晋王的面丢尽颜面。 一墙之隔,一个打算出去,一个想着进来,本来一定会遇见的两人,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李悠然蹲在树后等待时,忽然听到墙外的婆子说太后摆架将军府。 这消息震地她浑身一激灵,哪还顾得了其他,立刻狂奔而去。 就差一步,生生错过。 四处寻人未果的无忧,直恨自己大意了,慢了一步,功亏一篑。 殊不知,李悠然在后院门口与以轻功飞去的晋王撞个正着。 这些都是后话,当下的无忧,几乎要被沮丧淹没了。 恰逢前院的宴席结束,无忧在人潮中与芷妍汇合,一起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无忧自己跟自己生气,咬着嘴巴沉着脸。 芷妍也一肚子憋屈,上了车便没好气道: “你到底安得什么心? 为什么不让我弹奏?你知不知道我练了很久?” 棋差一招,无忧正反思李悠然到底猜出多少,才会转了性子及时撤退。 本就郁闷沮丧至极,听她吱哇乱叫,烦上加烦,回吼一声:“你能不能闭嘴!” “你……你就会欺负我!” 芷妍没想到她这般凶,又恼又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梨花带泪,嚎啕不止,看着颇为可怜。 无忧捏着眉心,没心情理她,干脆拿手指堵住了耳朵。 双手捂耳仍挡不住那扯着嗓子喊的哭声往耳朵里钻。 忍无可忍喊道:“停车!” 芷妍见她动怒,竟要下车,也有些慌了,一把抓着她的手腕不让走。 这一拉一扯间,无忧冷静了不少,压下恶劣的情绪,对于自己迁怒了芷妍也微有懊恼,越发对自己生气。 芷妍眼睛红红的,后知后觉看出来她心情不好。想着她态度的变化,暗暗琢磨是不是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她发现了,心虚地吸着鼻子小声啜泣,不敢再哭出声。 车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但谁也没有心情主动去安抚另一方。 一人坐一角,歪着脑袋,各怀心事,各有各的委屈。 车夫和跟随的婆子都听到了两人的争吵,两人都不敢多事,默默加速赶车。 拿着马鞭的胳膊都快要甩飞了,生生把时间缩短了一半。 到了国公府门口,无忧下车没有进门,径直走向了隔壁。 芷妍懵懵地看着她的背影,默默揣测,难道是因为八娘的传闻,被人刁难了? 谢氏听说无忧来了,颇为惊讶,无忧也不客套,开门见山: “四婶,我刚从宴席回来,有些不懂的,想请教八娘。” 谢氏本想推托,见她神色庄重,心知无忧不会忍受闭门羹。 遂轻轻叹了口气,“她才吃了药了,别说太久了。” “多谢四婶。” 无忧跟着婆子来到若初幽静雅致的小院,一踏进院子,便听到了沙沙响声。 循声望去,原来是院中翠竹随风轻摇发出的声音。 若初正躺在软榻上看话本,淡淡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衬得她面色红润。 看见无忧,眼中闪过一丝惊愕,赶忙坐起,眼中含笑: “好难得啊,你怎么会有空来我这儿?” 无忧深吸了吸屋内好闻的熏香,只觉得心旷神怡,脑子都清明多了。 大步走到她身边,“听说你病了。” “就烧了一夜,娘不放心,非要我养着,不准我出门。 其实都好了,没什么大碍。你应该不是专程来探病的吧?” “我听了一个故事,想请你这个女诸葛帮我续一个结尾。” “这么有雅兴,说来听听。” “有一位公子买了一只会说话的鸟,正巧家里给他定了亲,风流公子为博美人芳心,就将鸟送给了订亲的女子解闷。 那美人喜欢风流公子的奇巧心思,教那鸟说话,寄托情愫,未料女方家中发生了变故,男方家打算退亲了。 美人急了慌了恼了,拿鸟出气,一气之下剪断了鸟儿翅膀,将它丢在雨中,让它自生自灭!” 若初闻言,眼睛越眨越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紧抿着唇,明亮的眼眸随着无忧的话,似是陷入了痛苦,闪过诸多情绪。 “还要我继续讲吗?” 她收起了笑容,眼神微冷,“十一娘这是何意?” “那传闻,是你的手笔吧。” “所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鸟的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一开始就猜到了。” 第151章 话不投机 “那鸟的喙是剪过的,一看就不是野鸟,是家养的。 家养的鸟却被丢在宣国公府偏僻的角落,极大可能是国公府里的人做的。 伤口处参差不齐,却没有咬痕,只能是用利器剪断。 我猜是你的剪刀不够快,或者你的手不稳,一下次没剪断,但是心里又有气,断断续续剪烂的。” 不等她问,无忧也不打马虎眼,一股脑儿托出。 “还有,我教它说话的时候,鸟儿说过四公子吉祥,你在马车里自述要找人的时候,也是称他四公子。 那鸟还说过祝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你猜巧不巧,我偶然得知,你这亲事着急定下,就是为了在梅太傅七十大寿时祝寿送喜,种种痕迹,我能推不出来吗?” 无忧的话如同一记重锤,击碎了她的保护壳。 她原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天衣无缝,此刻却如同被剥去了衣服,赤身裸体地暴露在阳光下。 “那你之前为何还帮我说话?是同情我?” “一码归一码,我就事论事而已。 你有什么资格要我同情? 我又有什么资格同情你? 你住着环境宜人的小院,享着袅袅熏香,制造出一团混乱后还能悠然自得地藏在背后躲清净,过得比谁都舒坦。 同情你?我不如同情同情自己了。” “那现在又是为哪般? 就因为你怀疑传闻是我放的? 你就没想过我或许是无辜的,也是被连累的?你翻脸之前,就不能先听听我的说法。” “此事利弊如此明白,你不会想狡辩,是晋王殿下连累了你吧?” 虽已颜面尽失,极力挽回一些颜面,“晋王自然不屑做这种事,可我就屑吗?” “东宫若初,你可以跟我嘴硬,可以不承认。可你想过晋王是什么人? 人家王爷清清白白,正在选妃,你丢给他这么个烂摊子,你……” 若初灵光一闪,嘴边勾起一个扭曲的笑容,“难不成晋王责怪你了,所以你才这般恼羞成怒? 还是说,你喜欢晋王殿下? 我以为你喜欢小侯爷所以才会…… 你早说你喜欢晋王殿下,我不会勾缠他的。” 无忧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扭曲的面容,她很难相信这种小人得志的表情会出现在这张脸上。 “这才是真正的你吗? 真是比我想得还要厚颜无耻!还要恶劣! 你甭想往我和晋王身上泼脏水转移视线,我和晋王殿下没关系,你想缠着哪个是你的事,别扯着我!” “说得跟自己多清白似的! 我都看到过晋王送你木盒,如今我的鸟儿归处也是晋王府,这是没关系? 拿着一只鸟指责我私相授受,你又好到哪里了?” “第一,那不是你的鸟了,你的鸟被你虐杀了! 第二,我和晋王殿下如何相处,如何划定我们的关系,与你无关,我无需跟你交待! 若非你牵连无辜,那只鸟的事,我压根不会提起。” 若初也不想激怒她,沉默片刻,缓了口气: “是,你是有大本事,和那些贵人都交好!我羡慕佩服! 无忧,我自问没亏待你,你才帮了我,我也念你好的,就不要为了这种小事与我计较了,好不好?” “你还觉得是小事? 你只想着挽回你的名声,利用晋王抬抬行情身价,证明你的魅力,可想过我与十二娘在百日宴上要如何自处? 可想过我若见到晋王殿下,该如何面对?可想过那只鸟会是何种命运? 你没亏待我,是因为我对你尚有利用价值,我没有危害你的利益。 我对你就像那只鸟,还没到你虐待我的时候,而已!” “所以你从来就没信过我?你就非得跟我作对?” “你不用扯东扯西。 我知道你有诸多无奈,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那只鸟牵扯进来! 故事编的太细节,太有迹可循。倘若晋王殿下恼了,你可想过那鸟就没命了!” 若初匪夷所思,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你不惜跟我撕破脸,就为了一只鸟?” “你说对了,就为一只鸟。 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要是聪明,就把这事跟祖父解释清楚,不要把不相干的人和物拖下水。” 若初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想要试探出无忧的底线:“我若不呢?” 无忧满眼不可置信,找到了她的反应的不合理之处,“你难道不知道,你父亲的案子,如今就在晋王的手里?” “你说什么?父亲的案子明明是刑部……”若初难以置信地站起来,眼神中交织着震惊疑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五指收拢,旋即掩饰住起伏的情绪,换了说辞: “那又怎样,晋王本来也不会帮忙!且我相信父亲身正不怕影子斜!” “你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 若初脸色一沉,有些失态地吼了一声:“把鸟送出去的是你,不是我!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亲王,可是与他一样高贵的皇子,也不是没有。 自古越高不可攀的地方,越有着比茅坑还脏的算计,多少眼睛盯着他,即便我做了什么,也是你给我递的刀子! 你也别想置身事外!” “该我的责任,我自会承担。 我一来便说了,我来是要结尾,不是同你摘分过去的。 你不敢面对自己的错,我管不着。 可你要是脸都不要了,想一条道走到黑,那便做好承担后果的觉悟吧。 你不主动说清楚,我便去找祖父。看他老人家是信你还是信我了!” “你!你为什么要我逼我?” “言尽如此,好自为之。” 话不投机,懒得再争,无忧快步离去,目光扫过在风中摇摆的竹子,心中五味杂陈。 这般幽静美丽的地方,竟是多待一瞬都让她更加难受。 这边风波未平,国公府又起了风波。 姐妹俩在马车中争执,芷妍哭得稀里哗啦的事情,一下车就被婆子告给了南荣氏。 马夫和婆子平日没少得南荣氏的好处,本想卖个好,好巧不巧被燕嬷嬷听到了。 只得一五一十地禀告给老太君。 芷妍哭了一通,发泄完心情已经好了许多。 冷静下来后,她自知有亏,心里埋怨婆子多事。 因担心自己的小心思小动作已被察觉,害怕与萧家公子私聊被奚落的事再被无忧翻出来,一心想要息事宁人。 连连摇头,翻来覆去重复着没事儿,不肯多说。 第152章 倒打一耙 殊不知,看见素来张扬率真的孩子,变成个忍气吞声的小可怜,反让老太君料定了是无忧蹬鼻子上脸,欺负了芷妍。 怒火不觉间在心中积聚,新怨旧怨,打定主意正家规。 南荣氏望着素来张扬跋扈的女儿,眼睛红红却什么都不敢说,只觉得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自己的脸上。 自家的女儿她最清楚,绝对没有脑子搞陷害,哭到眼睛红了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不禁开始反思自己对无忧是不是太巴结放纵,这才让女儿不被那丫头放在眼里。 一时间又心疼又气恼又自责,出钱出力就换来了这么个结果,只觉得无忧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眉眼一挑,突然想起自己瞒下的一桩事,刚说了一半,便看见无忧款款而来。 无忧早就料到她和芷妍的争吵瞒不住,果然一进府,就被急匆匆赶来的丫鬟告知,老太君有请。 望着高位严阵以待的严肃面容,无忧淡淡行了礼,“祖母找我?” “跪下!” 老太君几乎是立刻发作,吓得屋内丫鬟婆子纷纷都垂下了头。 唯有无忧眼睛都不眨,毫不示弱: “为何要跪?” “你还有脸问?余竟不知你还藏着两副面孔,在家为非作歹就罢了,竟然在外欺负起妹妹。 你妹妹为了这宴练琴莲得手指都红了,你为何要拦着她? 你就这样妒忌自己的姐妹,害怕她压你一头吗?” 这一通不由分说的指责比她想的还要猛烈,无忧冷笑一声,“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十一娘应该不是……” 长房周氏正巧拿孩子考了第一名的功课来给老太君道喜,遇上此事被留了下来。 人逢喜事精神好,忍不住帮着劝和一句。 “能有什么误会?你看这孩子眼睛红的,就是这样都不敢说她一句不好! 这可是威风啊,威风大了!” 老太君听到周氏有维护之意,顿时火冒三丈,一掌拍在扶手上,厉言厉色地打断她。 南荣氏看了一眼老太君的脸色, “母亲,还是先问问清楚。十一娘啊,也别说家里冤枉了你,你不让芷妍登台弹奏,可有此事?” “有。” “你听到了,她自己都认了! 没人冤枉她! 你们以为她之前跟余吹胡子瞪眼,是真心维护若初,维护姐妹吗? 大错特错!她心里那点小九九,余早看透了! 她就是铁了心跟家里对着干,故作姿态显着她! 到了外面,家里人看不见,就原形毕露了,立刻露出了那自私自利的真面目!” 无忧看着若凶神恶煞附体的老妇,讥讽地勾了勾嘴角。 “先入为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老太君想怎样惩罚我,大可直说,何必再寻些莫须有的借口?” “倒打一耙!你还觉得自己没错是吗?” “我何错之有?嫉妒?我若嫉妒她,何必邀她同去? 那帖子是给我的,我若不松口,你们又真能硬逼着我把她带去吗?” 周氏见她面无改色,料想有隐情,使劲儿缓和道:“十一娘,你别置气,好好跟你祖母说说,你这么做的理由?” “我若不拦着她,她现在已是萧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能不能全须全尾地走出萧家都两说!” 南荣氏倒吸了一口气,“这是何意?” “你们想为孩子谋前程,别人家就不想吗?你们也不打听清楚,萧家这宴根本不是给襁褓婴儿庆贺用的,是给及笄的姑娘办的。 萧家为了展示自家姑娘才特意举办了这宴席,主家搭的台子,客人上去吹拉弹唱抢人风头,合适吗? 尤其她们家的姑娘琴弦断了出了丑,此时芷妍登台,完美演奏,是唯恐旁人不憎恨她,是吗?” 南荣氏心中震荡,看向女儿,“芷妍,可是如此?” “我……” “我且问你,在场的姑娘是不是多穿灰色、白色、藕色,以素浅为主?” “是……” “与我们的同桌的闺秀是不是头上的珠钗相对素净。即使是李家的那对姐妹,头上珠钗是不是也没超过三样?” “好像是。”芷妍张了张嘴,她还觉得旁人小家子气,原来…… “是不是少有画额黄贴花钿的?” “是。”她彻底明白过来了,“原来姐姐真的是我好。” “全场就她穿得花枝招展,打眼望去,一水的淡色衣裙,唯有她红艳夺目。 本就容貌极美,在旁人刻意隐藏时,她锦衣华服,从头到脚,珠光宝气,好似仙女下凡。 她往那儿一站,说是鹤立鸡群都不为过。如此招眼,若是你们是办宴的主家主母,当如何看她?” 老太君没想到这都能让她扭转,听完内情又急又气:“这么大的事,为何没打听清楚!” “儿媳也不知道萧家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咱们与萧家素无来往啊。” 南荣氏是拧着帕子,万万没想到精心搭配竟是弄巧成拙了。 来不及感激无忧,眼皮一抬,余光瞥到田嬷嬷被燕嬷嬷领进了院子,心中一沉。 直悔自己嘴太快,赶紧说和: “母亲,多亏了十一娘发现种种细处,急中生智救了芷妍。 芷妍素来不谙世事,一时没想明白,看她不愿意说,想来心底也是相信十一娘是为了她好的。 都怪那婆子什么都不清楚,乱嚼舌根,这才让咱们误会了十一娘。 这孩子劳心劳力累了一天,先让她回去休息吧。” 老太君抿了抿唇,“也好,十一娘,是余误会你了。这也是因为你这个孩子平日不与祖母贴心。” 话音未落,田嬷嬷便被带了进来。 无忧看了眼燕嬷嬷手里拿着的盒子,再一扫田嬷嬷面如死灰的脸,主动问道:“这是怎么了?” 跟着来的东宫守恩立即说: “燕嬷嬷说她偷卖咱们家的东西,娘气得差点晕倒,我便自作主张偷偷跟来看看。 奶奶,她真的做错事了吗?” 说着就走到老太君的身边,亲昵地摇着老太君的胳膊,想要求情的态度溢于言表。 南荣氏见瞒不住无忧了,讨好地笑了笑, “老太君也是接到告发,不得不查,只是核实情况。也没说一定就是偷卖了。” 第153章 护短 老太君安抚地拍了拍守恩的手,面上略显不悦: “这几日风大天冷,这点小事也值得你出来吹冷风? 先去边上坐着喝杯热茶,让奶奶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不可盲目护短。” 姐弟一前一后坐去两边,燕嬷嬷把搜到的两个盒子和三张百两银票送到老太君的面前。 芷妍看到那盒子,不禁惊讶: “娘,那不是我们送给十一娘的珠钗,怎么会在她那儿?难不成家里真招了贼啊?” “你闭嘴。” 老太君看了眼闻若未闻,没什么表情的无忧,敲了下桌上的银票,“这些钱是怎么回事?” “都是奴婢的积蓄。” 老太君冷哼一声,看向南荣氏, “你来问。” “田嬷嬷,你是二嫂的陪嫁丫鬟,按说我没资格管你。 可你被人告到银杏院,定是有你行为招人起疑之处,我们也少不得要查个一二。 你若是不交代清楚,连带着二嫂、二房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你可明白?” “是。” “我知你是二嫂的心腹,她定不会短你的吃用,对你慷慨些也是正常的。 可这些都是整票,以二嫂的规矩,便是赏钱也不会这般大手大脚吧。” “是。” “那这钱是二嫂给你的吗?” “不是。” 南荣氏见她没有狡辩之意,便不再铺陈直接问道:“有人说你偷卖家里的东西,你可承认?” “是卖了。” “糊涂!” 老太君把茶杯一放,发出清脆的响声。 东宫守恩也急了,“嬷嬷你要是没做过,可不能认啊。” “老奴惭愧。” “行了,既然本人都供认不讳,什么也别说了。发卖了吧。” 田嬷嬷一下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求老太君开恩啊。” “你还有脸求!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做出这样的丑事,本该就地打死,要不是看在你卢氏的陪嫁丫鬟……”老太君气得卡着了痰,轻咳着直捶胸口。 南荣氏赶紧过去给老太君顺背,余光瞄到无忧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主动想要帮她撇清以挽回些方才的得罪。 “桌上那些,莫不是你仗着十一娘的信任,趁着给十一娘送饭之便,偷了她的东西?平日没少偷吧!” 田嬷嬷垂着头,哽咽落泪: “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 但此事夫人完全不知,老奴愧对夫人,求老太君留下奴婢在二房赎罪。 老奴愿意挨板子,只求不要把老奴发卖了。” 东宫守恩眼巴巴地瞅着老太君, “奶奶,您是最慈悲最心善的了,念在她是初犯,要不就让她受些皮肉之苦,留下她吧。” “不知死活的东西,那就如她的愿,打四十大板!” “多谢老太……” “是我让她卖的。” 南荣氏早已查到这老奴卖的东西几乎都是各房送给无忧的,本以为她会沉默到底,听她主动承认。佯装惊讶:“你?怎么会?” “姐姐?”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缺钱。 小侯爷和群主,还有长宁观的那几位,都跟我一天的生辰。 若是旁人还能装作不知,可我们这个生辰闻名天下,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我能不准备礼物吗? 当然我位卑,送了也没人在乎,可能都到不了各位贵人的面前,可是不送,我敢吗? 置办礼物需要钱,参加行宫宴,要有打赏的钱。 郡主还给了我一个祛疤的方子,照着配药,又是一大笔钱,不卖东西,等大风刮来吗?” 老太君抿了抿唇,“这盒子里也是准备要卖的?” “是,我以为这些衣服珠钗给了我就是我的,我也不是几个人,所以才跟田嬷嬷打听有没有什么可以卖的门路。 田嬷嬷知道的也不多,打听到有一家寄卖的,比当铺给的钱多些,我就拜托她拿去卖。 我平素穿得差一些无所谓,反正我也没穿过什么好东西,但失了礼仪丢国公府的脸,我担不起啊。” 南荣氏叹了口气,“你需要用钱,怎么不早说啊!” “我说了啊,我每次去找我爹要钱有多难,祖母应该有耳闻吧。” 老太君也有些没脸,“你这孩子,你也没说你要送礼啊。” “祖母又不待见我,我难道还要事无巨细地招您嫌吗? 当时我都住进秋阁了,再开口闭口要钱,您会给吗? 此事摊开了也好,虽不光彩,我自问也是坦荡磊落的。 当着祖母的面,我也说一句,送给我的东西都可能被估价卖掉,不能接受的,以后就别假惺惺地送我了。” “看你这话说的,我们这是不知道你有难处。 你要说出来,家里还能不给你凑这个钱吗? 也是难为田嬷嬷了,可婶子也得说你一句,你们一个两个口风都那么紧,缺钱倒是说啊,一家人不就是互帮互助的吗?” “多谢三婶,我能问一句祖母,是谁告发的吗?” “谁来着,查清楚是谁了吗?” 南荣氏自然不能把自己的眼线说出来,急中生智敷衍着:“就写了纸条塞在窗户下,还未查清是谁。” 无忧但见两人破绽百出的一唱一和,也不戳破,似笑非笑道: “纸条?原来来路不明的纸条,就能让燕嬷嬷亲自去搜查抓人啊。 纸条,好主意,看来我也要学起来了。” 说罢,她打了个哈欠,“既然说清了,田嬷嬷,我可以带走了吧。” 老太君幽幽轻叹一声, “虽然情有可原,可把闺中之物随意外卖,到底不合规矩。 万一流落到有心之人的手中,对家中的名声都是影响。” “祖母放心,所卖之物,我都让田嬷嬷详细检查过,都是没有任何印记的普通物件,牵扯不到任何一位姐妹。” “总之,咱们没到拿不出钱的程度,这种事以后不要再做,缺钱了,是跟你三婶说。只要是合理用途,自然会给你。” “好。”无忧求之不得, “眼下我就有一件需要用钱的事,两场宴席让孙女大开眼界,深深认识到自己的才疏学浅。祖母,我想学丹青。” 老太君脸色一僵,东宫守恩反而眼睛一亮,难掩兴奋:“我可以教姐姐。” “你还要上学,哪里有空?” 第154章 认清 “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要说画,二嫂、八娘、恩哥儿,都是擅画的。 倒也不必非得请先生的。 外来的,终究自家人上心耐心,您说,是不是?” 无忧冷眼环视,她就知道一个比一个话说的漂亮,真要真金白银出钱了,那一个接一个的借口便都来了。 她虽搬进了芳菲园,她的处境与在秋阁并没有实质改变,在这家里,她仍是随时可以丢弃的弃子。 无忧摇头,“我可不敢啊,府里无人不知,他娇贵,我晦气。 他万一再在我院中有个什么闪失,或是再晕倒一回,我怕所有人都要指着我的鼻子骂了。 且他要上学,我宁可不学,也不敢耽误宣国公府嫡孙呀。” 老太君又中一箭,心中懊恼无以复加,直怪南荣氏不查个清楚,拿她当枪使。 方才一波攻势不仅对无忧毫发无损,倒是露了自己心胸狭窄、易被撺掇的底,反衬得无忧光明磊落。 她忍下不悦,端出个笑缓和道: “哪个敢将你们区分,说你晦气了? 余第一个不饶她! 这过日子就是会有摩擦,有些口舌之争,人生在世,谁还能没点委屈? 气头上的话,都是过耳即忘的。 说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这上嘴皮磕碰着下嘴皮,难道还要记仇吗?” 一直沉默的周氏忽然插嘴道:“十一娘要是愿意,要不大伯母教你?” 南荣氏古怪看了周氏一眼,不懂她为何突然蹦了出来。转念想通了她潜在的心思,旋即笑开了花: “对啊,怎么把大嫂给忘了,你大伯母的祝寿图,可是连你祖父都赞不绝口的。” 无忧看着这位素无来往,在家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大伯母,想着她和卢氏的关系,有些抗拒。 又想到孟姨娘的儿子就养在她房中,不宜结怨,便点了点头。 “我资质愚钝,承蒙大伯母不嫌弃,我自当遵命。” 周氏闻言,满意地点点头,又客气说了几句谦虚共勉的场面话,与无忧约定好,三日一学。 老太君坐在椅中,默默观察,待事情落定,轻轻挥了挥手,“好了,既然事情已定,就都散了,各自去忙吧。” 芷妍见无忧这都没把自己和萧四郎的事说出来,松了口气,卸了心里的千斤重担。 无忧施施然离去,走时不忘拿走银票和盒子,拽起田嬷嬷。 南荣氏最懂察言观色,心知老太君闹个没脸,必要出气的。她也着实没料到老太君今日火气如此大,后悔添了那把火。 待众人散去,南荣氏吩咐婆子带女儿回屋,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般进了内室,再进到密室。 密室不大,仅有简朴的一桌一椅一张小床,床上叠放着几件衣裳。 烛火摇曳,老太君已经端坐在太师椅里,沉默不语。 南荣氏低垂着头颅,熟练地跪倒在地,等候处置。 半个时辰后,南荣氏换了一身袄子,脸色惨白颤颤巍巍走了出来。 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跪坐麻木不堪,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有千斤重。 长随左右的陪嫁于嬷嬷见她出来,立刻搀扶住她的胳膊,缓缓前行。 芷妍坐立难安地等在院中,本想去找十一娘道谢,却被婆子直接带回看管。 看到南荣氏回来,蹦蹦跳跳小跑过去,略有恼意。 “娘,你为什么拦着不让我找十一娘?” 于嬷嬷见她要靠近,迅速伸出胳膊挡住,将南荣氏护在身后。 芷妍疑惑不解,又急又奇怪:“嬷嬷,你干嘛呀?娘怎么了?” “进屋再说。” 于嬷嬷扶着南荣氏一路走进屋,芷妍虽有奇怪,也没有再靠近。 在于嬷嬷的搀扶下,南荣氏缓慢地趴进软榻里。 刚趴好便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支撑,整个人都松软下来,显得异常疲惫和虚弱。 她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去拿药吧。” 于嬷嬷看了芷妍一眼,她知道南荣氏一直避免让芷妍知道一些事,不知要不要把芷妍支走。 南荣氏没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轻声说: “她不小了,有些事也该知道,长记性了。” 闻言,于嬷嬷转身去拿药。 芷妍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有了不好的预感,傻姑娘急得满头汗,蹲在旁边。 “娘,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你生病了?” 南荣氏抹了抹额角的汗珠,气如游丝地问:“你被十一娘抓到了什么把柄?” “娘何出此言,女儿哪有……” “我还能不知道你? 没有把柄,你能忍气吞声什么都不说?休要隐瞒,如实说来!” 她一激动,扯到伤处,疼得倒抽一口气,连连咳嗽。 “我……” “那十一娘的袄子怎么换了?” “萧家的丫鬟泼了她一身茶水,萧家娘子给她换的。” “女儿情急之下,推了她一把。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本能想躲。” “此事十一娘知道吗?” “她没说也没问,我原本怀疑她对我不冷不淡,是知道了。 可她原来一直在帮我。女儿也不知道了。” “还有呢?” “没有了。” 南荣氏缓了一会儿,声音大了许多:“还敢跟你老娘扯谎?就这屁大点的事,能给你吓成那样?” “我……娘?你怎么了这是? 怎么一直在冒汗啊?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她说着双手就要往南荣氏的背上摸,还未触及,便被一声“别碰夫人”吓住了手。 于嬷嬷拿着药和剪刀快步走近,没有多余的言语,利落又小心翼翼地剪开南荣氏后背的衣物。 随着衣服被一层层剥开,血肉模糊的后背暴露在眼前。 芷妍瞬间被吓得尖叫,随即被于嬷嬷一把捂住了嘴巴。 “姐儿别嚷嚷, 让人知道了,夫人和姐儿都吃不了兜着走。” 芷妍眼中盈满了泪水,拼命点头,“娘,这是怎么了?谁干的?” 南荣氏闭上了眼睛,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她一个商户女,一个庶子的媳妇,能压倒嫡子的媳妇,得到老太君的青睐,除了真金白银的贴补,也是她知道其他媳妇不知道的秘密。 能忍其他媳妇所不能忍。 人人都赞老太君慈悲,那是鲜有人知她背后的狠辣决绝。 当她的怒气无法用言语化解时,她便会将人带进画像后的密室。 第155章 风光之下 怒极了,打骂都是轻的,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老太君有一个令人胆寒的扭曲喜好,喜欢拿鞭子抽人。 她有一根特制的鞭子,盛怒时,会令被受罚者脱去衣物,让肌肤全部暴露。 她亲自挥舞着鞭子,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将内心深处的愤怒与不满都倾泻在这挥鞭之中。 亲眼看着柔嫩的皮肤红肿破皮血肉模糊,亲耳听到皮肉撕裂的声音,她才能消气。 才能彻底释放压抑与不满,才能让她忘却现实的不顺,得到难以言说的快感。 为了不影响老太君的名声,被打者不准发出声音。 南荣氏每一次都要死死咬住帕子,她知道,若是出声,只会换来更加猛烈的鞭打。 过去老太君只是拿燕嬷嬷出气,在南荣氏意外撞破后,她也成了被抽打的一员。 南荣氏天生皮肤白皙柔嫩,又保养极好,抽烂她的皮肉更能激起老太君心中的快感。 如此,南荣氏也成了老太君最钟意的肉靶子。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芷妍看着平静到似乎已习以为常的主仆二人,脑中涌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腿软,踉跄着退后几步跌坐在地上,捂着嘴巴。 “这是奶奶打的?” 南荣氏哀叹一声,“回房吧。” “为什么呀?她为什么下这么狠的手?就因为女儿今日让她不高兴了?” “不想娘吃苦,你就把今日的所见所闻,都烂在肚子里,出了这么门,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过,谁都不能说。 尤其不能在老太君面前露出任何马脚,记住了吗?” 她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女儿记着了。跟十一娘也不能说吗?” 南荣氏摇了摇头,“也不要说,但可以暗示她娘并没有那么强大,娘有难处。 还有,你今日推了她的事,找个机会主动告诉她。十一娘是个心软的,她愿意保护弱小。无心之失,想来她不会太过计较。 在她面前,示弱装可怜,比跟她硬着干的好处多。你今日没有告状,就做得很好。” “可反而惹了祖母生气,让母亲挨了打。” “那是老太君和我的误判,和你无关。 别哭了!娘也不是时时这般凄惨。 这就是掌家的代价,你记得,世间万事都有代价,就看你怎么选。 母亲不后悔,也希望,你来日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女儿一定一定会嫁个高门,不会让母亲失望的。” “现在可以说,你费心隐瞒的究竟是什么了吧?” 芷妍舔了舔嘴巴,“女儿在萧家遇到一个公子,是他主动跟女儿说话的。 女儿见他穿着华贵,便与他交谈了几句。 后来被其他姑娘把女儿同八娘放在一起嘲笑奚落,说得很是难听,不过十一娘已经与她们说清了。” “你!你是要气死老娘啊! 大庭广众和不认识的外男说话? 你的规矩都学狗肚子里去了?” “我……女儿自从进了萧家,一直被忽略,所有人都好似看不见女儿一般…… 只有那个公子夸赞女儿貌美,我就……” “你还找理由!”南荣氏无奈扶着额头,“我怎么把你养得这般单纯!罢了,此事既然过去,十一娘肯帮你瞒着,就莫要再提了。 以后,绝不可如此糊涂! 照十一娘所说,那些人哪里是看不见你,分明是你太显眼了才会时时注意着你! 罢了,此事也怪娘,好心办了坏事,罢了罢了。” 南荣氏轻叹几声,也没再多训,只盼着女儿经此一事,能快点开窍。 想到无忧,又跟于嬷嬷交代: “晚上给芳菲园加几道硬菜,天冷了,给她送一床锦被过去。” 那边,无忧拽着田嬷嬷,东宫守恩跟着她,三人一同往外走。 无忧看着脑袋都磕红了的人,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沉闷,“真把你发卖了,也不打算供出我?” “是老奴做事不干净,才被抓到了马脚。老奴相信,即便卖了,娘子也会想办法把老奴买回来的。” “你想得倒美。” 有东宫守恩在,无忧并没有与田嬷嬷过分亲近,把帕子丢给她。 “把脸擦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脏死了。回去别忘了涂点药。” 到了岔路口,田嬷嬷急着回长青院,无忧看了一眼还跟着小尾巴,“你还跟着我?” 东宫守恩有些可怜的瘪瘪嘴,嗫嚅道:“姐姐,我身体已经养好了,我最近睡得都挺好的。” “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知道姐姐在干嘛?” 毕竟是一直在翻看他的笔记他的书,他笑脸相迎,无忧也没法子太拒人千里。 “你再敢晕倒,一辈子别来了。” “我要感觉到不舒服,立刻就跑,保证不倒在你的院子里。谁也怨不到你头上!” 听着他孩子气的话,无忧不知该羡慕他活得轻松,还是唾弃这份天真呆蠢。 两人一起回了芳菲园,看到东宫守恩,所有丫鬟如临大敌,生怕他有个好歹。 东宫守恩扫过丫鬟们紧张的眼神,无奈失笑,“你们放轻松,我没那么脆弱,好吗?” 无忧接过茶水,喝了几口。见他四处打量,就是不说来意,主动开口: “博文班的考试,准备得如何?” “姐姐也知道博文班?”问完又觉得自己问了蠢问题,追问道:“该不会,姐姐也在准备博文班的考试吧?” “说什么傻话呢,我为何要准备?” “帮小侯爷呀。” 无忧眉心一紧,“你听谁说的?” “啊?果真如此?嘿嘿,我胡乱猜的,真猜中了? 我就说嘛,这些日子,田嬷嬷一日换一本书,实在换得太频繁了。 该不会,姐姐一日就能看完一本书吧?” “你有话直说。” “姐姐,能不能也顺便帮帮我?” 无忧沉默不语,他见有戏,加大筹码: “若我做了小侯爷的同窗,也能帮姐姐传递消息,不是吗?” “我没消息可传。还有,我和小侯爷没你想得亲近,我不是在帮他。” “那……或者你可以替我去上学,我们容貌一样,可以……” 无忧不客气地打断他, “你比我白比我嫩比我高,哪一样了?” 第156章 审视 “多涂些脂粉不就好了。 我同窗中也有矮小的,我看他们穿那种有坡度的靴子,可以高上许多。 我也没有你比高很多很多呀。”东宫守恩不以为然,他就不信她真的不动心。 无忧不动声色地琢磨着是否可行,眸光一闪,“你说实话,你的学业水平究竟如何?能考上吗?” “博文班不敢说,其他小班应该可以。但那样就达不到爹娘的期望了。 主要我这个身子,不能熬夜,熬夜就心慌慌的。很多书我还没背下来。” “你记性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很不好,那谏太宗十思疏,我都抄写十遍了,仍然没记住。” 他说着沮丧地撅着嘴巴,扶额轻叹,一副那书就是不往脑子里进的无奈模样。 无忧不禁感慨造化弄人,同胎出生,她过目成诵,他竟然记性不好。 她深知记不住的无力,那几年为了帮郡主背书,真是伤透了脑筋,想尽了办法。 “等我一下。” 她起身走出房间,不多会儿,拿着几张皱巴巴的纸走来,轻轻把纸丢在他面前的桌上。 这些都是她写废了没来及烧掉的手稿,密密麻麻的字迹都是她日夜伏案苦思的成果,那划掉的内容,隐约可见她反复推敲的过程。 “我猜的考题,不一定准。 还是以你自己的准备为主。” 东宫守恩拿起一张,目光迅速扫过那颇为潦草的字迹,越读越惊,疾速打开第二张、第三张…… 只是粗浅一扫便看得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本是疑惑她为何要看他的课业,听到父亲说小侯爷也会参加考试后,大胆猜测是不是为了帮小侯爷。 本是碰碰运气,没想到她的才华比他想得还要惊人。 怪不得她不把长幸郡主放在眼里,也不寻求他的帮助,怪不得连小侯爷和郡主都与她交好。 这些字迹虽潦草,仍看得出运笔的流畅功力,其文涉猎之多,思考之深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这些都是你写的?你读过五经?” 东宫守恩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声音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出了这个门,你若告诉别人,我可不认的。” “为什么,你有如此才学为什么不告诉父亲母亲?如果他们知道就……” 无忧快速打断了他,“他们不配知道!” 房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东宫守恩点点头,“好,我谁都不说。 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会用心看的,谢谢姐姐。” “目的达到,可以走了吧。” “我……你都不问那本笔记的事吗? 菊花宴没有出现好诗,学堂里的人说因为长幸郡主退赛了。这是姐姐做的吧。” 提到李悠然,无忧的目光沉了沉,想到李悠然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她有一肚子的疑惑,但眼下,不是谈论的好时机。 “考试没几日了吧,你还有心琢磨无关紧要的人呢?” “行吧,五日。等我考完了,再来谢谢姐姐。” “若不想引人注目,倒也不必考太好。满足别人的期待,很累。” 欲壑难填,深不见底。 “我知道怎么做。” 待东宫守恩离去,无忧也回了房。 她静静地伫立在窗前,阵阵凉风,吹乱了她的额发,吹地双颊微微发疼。 迎风而站,脑中细细回忆着今日在萧家的每一幕,审视着自己当下忽略的,反思着表现不尽如人意之处。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她是时候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了。 她必须承认一个曾不愿面对的现实,国公府早已没有她的位置。 没人会真的为她考虑谋划。 一想到东宫秋曾试图利用她多要些嫁妆就啼笑皆非,她都怀疑,他日,她能不能拿到三十八抬…… 对他们来说,她可能是一个棋子,一个过客,唯独不会是家人。 她们即使后悔,也不是因为心疼她,后悔亏待了她,而是懊恼没办法从她这里分得一杯羹。 两场宴席,也让她意识到世家闺秀的才艺、仪态和努力。 不管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自身,或是为了不被剩下,都用尽力气去展示自己。 想要被看见,想要被高门看见,即使她们已经是贵不可言,仍像个物件一般,供人挑选。 一种深深的绝望自心中涌起,很快传遍她的四肢百骸。 她第一次思索着成亲这件事,还有一年,她也会成为被挑拣的物件,或者,现在已经被摆上桌了。 凭家世能得来的好姻缘,前有若初,后有芷妍,轮不到她。 靠自己在闺秀云集的宴席崭露头角,且不论争得花间第一流有多难。 只萧家今日所为,便能窥探一二,狼多肉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千辛万苦只是为了嫁个人? 嫁了人又怎样? 是像卢氏那样,看着夫君左一个妾右一个陪床,把心思都寄托在儿子身上? 还是像南荣氏那样,夫君好似消失了,靠着掌家获得满足? 或是安氏,大着肚子,怨气满满地看着夫君沉溺于温柔乡? 为了这种打碎牙齿往肚里咽的生活,拼到筋疲力尽,值得吗? 女子这一生,似乎就是为了从出生的这个牢笼转移到夫家的牢笼。 为了一个金笼子,累死累活,勾心斗角。 值得吗? 又想到东宫思玄曾经想要把她嫁给江南富贾,那种家庭耗尽心血也就能养出南荣氏这般的人物,仍以嫁入国公府为荣。 可南荣氏有钱有手段,还不是时时要看着老太君的眼色? 无忧垂头看着手上的疤痕,这道疤注定她很难通过正常途径入谁的眼。 不,她为什么要入别人的眼? 她不要成为待价而沽的物件,不要落到等人挑拣的境地! 无忧不由想到了总突如其来出现的晋王殿下,偏偏他是个皇子,还是个极聪明的皇子。 她感觉得出,晋王殿下对她应是欣赏的。 可欣赏,不意味着有爱慕相守之情,更不意味给予承诺。 冒进些想,这份欣赏能到什么地步? 能否超越身份的桎梏,穿透世俗名声的偏见,能否让他愿意舍弃自身的利益,放弃眼前的富贵吗? 选择她为妻,意味着自断一臂,放弃了娘家的助力。 对于身处权力旋涡的皇子,倘若他志存高远,这是大弊。 便是他愿意,他身后的淑妃呢? 一时好感在利弊得失面前,简直是沧海一鳞。 不由得又想到了云娇娆…… 有那样的遭遇,云娇娆应该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诚如东宫若初所说,自古越高不可攀的地方,越有着比茅坑还脏的算计。 真的共进退,如今有多少眼睛盯着他,便意味着有多少眼睛会转向她。 而她做好去承受这些的准备了吗? 他是那个让她愿意去跨越重重障碍的人吗? 第157章 新路 沉思中,无忧的目光落在了院内新打的井。 贼老道没有骗她,自从这井打好后,她躺在那大床身上再没半点不适。 只是一口井,竟真这般有用! 思绪如潮水般翻涌,百转千回,回到了那个死前求她饶恕的坏人身上,想到了那人为了赎罪留给她的手札。 原本她不屑,甚至多有厌恶,如今……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她拥有的本就不多,不可因着情绪盲目抗拒鄙夷,无忧不再迟疑,开始翻箱倒柜寻找被她丢在角落的手札。 她想明白了,没结果的无法掌控的,先搁置。饭要一口一口吃,她已注定走不了寻常女子的闺中路,无枝可依,自然技多不压身。 无忧轻轻抚平压皱了的手札,走回书桌前。 知己知彼,知己在先。 凝神思索了一会儿,便提笔蘸墨,把自己的擅长与不擅长,优势劣势一一列出。 又圈划出一年内可改善的,可学有小成的才艺,再根据想要达成的目标,填填补补规划着。 剖析自己是困难的,跳出内心,旁观自己更难。人本能会想要给自己遮掩,找理由,她不要回避。 不妄自菲薄,亦避免自命不凡。 冷静直面自己后,继而把可能遇到的困难困境阻力逐个写下,再按照努力可以改变的和绝对无法撼动的一一精细划分。 她要制订一份周全细致可行的计划,打定主意要为自己开辟出另一条路。 不觉间几个时辰过去,放下笔时,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 她揉着肚子,不禁失笑,“午膳用了那么多,还没填饱你吗?再叫你要长成个大肚子了。” 走出门,天已经暗了。 星月高悬,银辉洒落。 落竹默默守在门口,见她出来,立刻道:“娘子可要用膳?” “恩,姨娘腹痛好些了吗?” “喝过糖水后,缓过来了,但说撑得慌,晚膳不想用了。” 无忧知道孟姨娘每次来葵水,都十分难受,点点头,随她去用膳。 无忧看着多出的一盒食盒,“三房送来的?” 鸣音摆着盘子,闻言,笑着回道:“是,三夫人差于嬷嬷送来了糖蒸酥酪,红扒肘子,八宝老鸭汤,时蔬小炒,还有一碗冰糖燕窝粥。 于嬷嬷还说,三房在准备过冬的蚕丝锦被,也给娘子备上了,问您想要哪个颜色?” “你做主吧。把燕窝粥给姨娘送去,她一点儿不吃,也不是个事。” 南荣氏送来的菜品只是香气就勾地人口水直流,无忧食指大动,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一夜安然,第二日,芳菲园的丫鬟都傻眼了。 鸣音睡眼惺忪,伸着懒腰地走出房间时,发现廊下站了三四个,“怎么都堵在这儿了?” “嘘!” 水芳连忙示意她噤声,下巴往院中一偏,鸣音才发现无忧正坐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周围一片花木,无忧迎阳而坐,闭着双眼,双腿盘起,双手轻轻置于膝上。 晨光初破,照亮了她沉静的脸,为她描上了一圈淡淡的金边。 那一动不动的身躯,似一盏不灭的灯。 鸣音怔了怔,“娘子什么时候起来的?” 丫鬟互相摇了摇头,都不明所以。谁也不敢上前打扰。 不经意瞥见落竹在对面的角落不紧不慢地打着井水,鸣音回过神来,赶忙吩咐。 “行了,都赶紧回房准备吧。多烧些热水,娘子一会儿可能要沐浴。” 无忧不用她们守夜,准许丫鬟们回屋睡,已经是莫大的体恤。 要是让管事的知道她们比娘子起得还晚,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许久,无忧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会儿手脚,慢悠悠地在院中打着太极拳。 双腿微曲,双手缓缓抬起,又轻轻落下,似在引导周身环绕的气流。 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极为舒展。 阳光渐热,她的额头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却浑然不觉,专注地打完了一整套。 重复,再重复…… 半个时辰后,无忧方结束晨练。 鸣音拿着微湿的帕子,见她往回走,立刻迎上去递给她,“娘子起得真早,怎么也不叫婢子伺候?” 无忧接过帕子,扫过她眼底的不安,淡淡道:“需要用人,我自会叫醒你们,无须有负担。” 她对自己略有不满,离开长宁观后,疏于习练,对于自己身体的掌控不如从前。 只是一个时辰,便觉得气喘吁吁。 她的目标,是两个月后,皇子的伴读甄选。 每年年末,皇帝都会给皇子公主选择伴读。 公主的伴读偏重家世背景与礼仪德行,皇子的伴读更看重才情与学识。 大夏的皇子十五岁后就会开始接触政务,一手学业一手政务。 晋王作为功课好出名的皇子,他的伴读一直由夏孝帝和太傅从严挑选。 她想了一圈,悲哀地发现,她想要跳出后宅,晋王可能是唯一能给她机会的人。 他曾以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胸怀看她,不曾因她是女儿家就处处规劝后宅之礼,不曾因为她读书多而多有提防,流露异样眼神。 他说,顽石尚有补天志。 问她珠玉蒙尘,不可惜吗? 他应当是同高阳太傅那些人不同的。 但有多不同,无忧也不敢确定。 可渺茫总比没有强,她想要跳出后宅,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皇子伴读几乎都是在世家子弟中挑选,据她所知,也曾出过一个女扮男装的异数。 无忧暂时拿不定主意,是女扮男装以东宫守恩的身份,还是她以女儿身豁出去做个离经叛道的异数。 倘若选了后者,真当上了晋王的伴读,也就意味着她自断退路,来日很难再嫁给其他的门当户对之家。 她亦明白,无论是哪种,都瞒不过那位殿下。 一切都归于平静时,无人在意的夜晚,东宫若初走进了东宫礼的书房。 她反复思量了一日,终于下定决心跟祖父坦白。 这一次,她不再吞吞吐吐,不再有意误导,压下忐忑不安,言简意赅地解释清楚一切。 “四公子是送给过孙女一只鸟,孙女也养了一段时间,后来见梅家有意退婚,孙女就把鸟放飞了! 是不是晋王养的那只,孙女不知,如果是同一只,那鸟怎么到晋王殿下那里的,孙女也不知道。 孙女和晋王私下没有任何来往,王爷应该都不认识我。” 预期里的愤怒和生气,都没出现。 就见东宫礼冷冷地盯着她,冷若冰霜。 这一刻,若初才知道能顶住这样冷峻的视线,忍受这般令人窒息的沉默,有多难。 她咬紧牙关,一只手压着微微发软的大腿,强迫自己撑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连呼吸都变得煎熬。 “那日为何不说?为何要老夫误以为你和晋王殿下有牵扯?” “孙女一时害怕,怕祖父失望。” “害怕?私相授受的时候,你可想过老夫是否失望?可还有隐瞒?” “已然全都如实禀告祖父了。” “你撒谎!” 第158章 闭门 东宫若初跪倒在地,“孙女不敢撒谎,没有欺瞒!” “你以为老夫老糊涂了吗?分明是你知道那鸟到了晋王的手里,才会放出消息。” “孙女冤枉。” “你还敢喊冤! 你放消息的那几家成衣铺子都是梅家的铺子,是不是! 若不是梅家帮着吆喝,没有外力的推波助澜,如何能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梅家推波助澜?祖父可有证据?” 若初眸中闪过震惊,东宫礼的话如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心中残存的火苗。 “到现在还执迷不悟! 你可想,你并非盛名之人,皇家风流韵事亦不稀奇,只凭你走漏消息,便是你磨破嘴皮,能传多远? 何以能掀起如此风云? 你当市井小民那么有闲心吗?” 若初的嘴唇颤了颤,事情的传播之广确实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计上心头的时候,初衷也确实是想要梅家后悔。 她自小精于谋算人心,她深知人时常会有一种说不清的矛盾感觉,在拥有之时往往意识到怀揣之物如何珍贵。 而一旦发现有更出类拔萃的人争抢,就会生出不甘心,不愿放手的念头会如同野草般疯长。 她也在赌,赌梅家难保不会生出后悔之心。 十一娘是变数,她无法完全掌控,而父亲不再能给她福荫,反而会是拖累,她思前想后,很难找到不怕拖累的世家望族。 梅家是她能抓到最好的机会。 在她的设想中,若梅家若能如贞信伯府那样想要吃回头草,回过头想要重归于好,她出了气,自会施舍给梅家一个机会。 有了这个前情,以后嫁过去,她也能立住赢家的高姿态。 却不知,梅家想要退亲并不全然因为她父亲,在此之前,已经瞄准了更好的目标。 其父不过是加速决断的最后一压。 为了在云家面前立足,他们巴不得能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女方身上。 这传闻一出,无异于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能快速传遍街头巷尾,离不开梅家的鼎力相助。 这一刻,若初才明白自己错得多离谱。 想明白这些,她不得不面对更棘手的局面。 这些是祖父已然查清,还是十一娘告了状? “祖父怎么知道是从梅家那几个铺子,可是十一娘跟祖父说了什么?” “又关十一娘何事?这里还牵扯着她吗?” “我……”若初瞄着东宫礼的神色,基本判断无忧还没跟他说明,不愿自惹麻烦,赶忙解释: “不是,孙女是听说十一娘维护了孙女,忧虑她言辞过激,惹恼了祖母和祖父。” “说到十一娘,这孩子竟还想要老夫去太后面前帮你要公道。 如何要公道? 若不是四皇子今日来问老夫同那几家店是否结怨,老夫还在信你的鬼话,被你蒙在鼓里! 还以为你真的同晋王有什么相干!” “为何是四皇子来找祖父?” “那四皇子在禁城司挂名,这传闻闹得沸沸扬扬,皇上自会找他问情况。 城中之事他想查,哪里瞒得住他? 得亏他问了一嘴,老夫才能想通是谁做的手脚! 老夫自诩行得正站得直,怎会养出你这个满嘴谎言,损人不利己的蠢物! 一口一个不敢欺瞒,全是欺瞒!” “孙女知错了,一切任凭祖父惩罚。” “你瞒着家里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要如何收场? 四皇子查得到,晋王亦能查到,他那么个不近女色的冷情性子,你想过他被你牵连在内,会有多愤怒会使出什么手段等着你吗? 且不说梅家如今还捏着你私相授受的把柄! 若不依从梅家,再传出鸟的来历,京城哪还有你的容身之地?” 一步错步步错,她错判了形势,越努力越心酸。若初抿着嘴唇,眼泪夺眶而出。 “孙女知错了,孙女也只是不想被退婚啊。” “蚍蜉撼树,愚蠢!你啊你,老夫万万想不到,最糊涂的竟然是你!” 事已至此,东宫礼连多训她的心都没有了,摆了摆手,让她回去闭门思过。 若初浑浑噩噩地走出书房,她知道从这一刻,她在祖父这里便是查无此人了。 消息传来,众人震惊,连老太君都始料未及。 南荣氏多方打听也没打听出个所以然,撺掇芷妍去探探无忧的口风。 她来时,无忧正在跟长房夫人周氏学画。 那周氏也是看着孟姨娘仗着无忧过得越发体面,内心不安,想要拉拢无忧。 苦于无忧和卢氏关系平平,少有能接触的机会。如今找到机会,直谢老天开眼,教得认真仔细。 周氏知她伶俐,只当她说资质平平是自谦,真亲眼见她动了笔画画,才知所言非虚。 若不是她作画时的神色始终认真,问学虚心,周氏心中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这孩子莫不是故意捉弄自己? 见她认真对待,还画成这个鬼样子,又生出另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无奈。 一堂课下来,周氏的心情越发复杂,眉头越皱越紧,若是教不好,家里人会觉得无忧不行,还是觉得自己没用心呢? 越想越觉得自己脑子一热,接了个烫手山芋,一时间愁上心头,满眼愁云。 芷妍隔着窗户,见大伯母苦着一张脸,一副要哭了的样子,也没敢打扰,悄悄退到厅堂等候。 待周氏走后,才去房中找无忧。 芷妍见她脸上沾着墨汁,不禁笑出了声。 把手中的兰花头油一放,掏出帕子给她擦脸。 无忧接过自己来,目光并未离开自己的画,“有事吗?” 芷妍指了指头油,“姐姐的头油应该用完了吧,秋冬干燥,多涂抹些,梳头发的时候头皮才能不疼。” “多谢。” “是我要多谢姐姐……” 芷妍按照南荣氏提点的,主动交代了自己那日的闪避莽撞之举,又一股脑说了好些讨好的话。 见她神色虽淡,并没有明显拒绝,自觉做得不错。 无忧仍端详着画作,想着周氏欲言又止的表情,待她说完,轻声问道:“这画很难看吗?” 难得从她的话里能听出几分不确定的语气,芷妍来了精神,细细瞧了瞧,“这是……老鼠?” “兔子。” “兔子?” 芷妍不敢相信地快走了几步,走到无忧身边,本以为是因倒着看,才有了这样的误解。 未料正着看,更迷惑了。 第159章 搜查 没说之前,她是一点没看出是兔子。点破之后,越看越丑,丑得出奇。 画成这样,芷妍本能想笑,见无忧神色庄重,不免怀疑起是不是自己的问题。 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没能从那些杂乱的线条里捕捉到半分兔子的灵动美好。 遂迟疑地问道:“……姐姐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吧?” “你真看不出来?” 芷妍摇了摇头,“我方才都怀疑姐姐是不是没见过兔子了,不过看多了也不能说一点儿不像,只是你画的…… 有时候倒也不用太写实,可能追求神韵会更好。” “罢了,怪不得大伯母一副被噎住了为难样,大概我天生缺这根筋吧。” “姐姐怎么忽然执迷于学画了,要是觉得才艺不够,要不我教你弹琴? 琵琶古筝古琴,都可以的。” 话音未落,鸣音小跑着进来,“娘子,燕嬷嬷来了,一脸严肃,还带了好几个人。 正在院中等候,说是要请您过去,还要婢子把丫鬟都集合了。” “为何要集合丫鬟?她要干什么呀?”芷妍比无忧反应还大。 无忧心里清明,燕嬷嬷敢摆这么大的架子,必然是奉命行事。 她理了理衣袖,“集合丫鬟就算了。鸣音跟我去看看情况,落竹先把桌上的东西收拾收拾,把毛笔洗干净了。” “我跟姐姐一起。” 无忧边走边拿帕子擦着脸上的墨汁,不疾不徐地来到院中。 燕嬷嬷罕见地先欠身行礼,身后跟着的四个仆妇见状也都敷衍地跟着做了。 “老太君有令,要老奴挨个搜查房间,请十一娘子见谅。” 无忧扫着那几张略显骄横的脸,有三位几乎没印象。 “祖母的命令,我自是不敢违抗。但需得问个明白,是从我的院子开始查?还是只查我的院子?” 燕嬷嬷料到她不会乐意,见她这样质问,越发恭敬,“当然是都查,都要查的。” 无忧听着她避重就轻的回答,冷笑一声,“看样子,我这儿是第一个被搜查的? 那我更得多问一嘴了,是祖母指名道姓点了从我这儿开始搜查呢? 还是你们觉得我好欺负,就自作主张先来了此处了?” “娘子言重了,老奴不敢。” “你不敢,所以是老太君亲口所说要你们先搜查我这儿了?” 燕嬷嬷犯了难,老太君只说芳菲园必要搜查仔细,倒真没有说从这儿开始搜,便是说了,众目睽睽,她也不敢说。 说出来,老太君若是不认,变成了她在挑拨,料想到干这活会里外不是人了,却没想到第一步就进退两难。 她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吞吞吐吐答不出来。 许嬷嬷素知无忧不是好对付的主儿,可行前听到一耳朵老太君说要细细搜查,想着老太君多次没能在十一娘身上讨到好处。 忽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见不惯燕嬷嬷这么退让,竟生出了拿无忧立威的念头。 随即挤出一个不带笑意的假笑:“姐儿问这么多做什么,反正早查晚查都要查的,何必在意先后呢?” 无忧似笑非笑地看向她,眸光一冷,“你在教我做事?” “奴婢也是奉老太君的命令行事,姐儿这般刁难,倒像是对老太君多有不满了。” 她生了欲念,眼见着已经把人得罪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硬着头皮顶了回去。 几个嬷嬷都倒吸了一口气,无忧当即冷笑,上前一步,一脚踩她的脚上。 她哎呦一叫,无忧顺势一巴掌就甩在她的脸上,怒道: “哪来的泼货,竟敢挑拨起我和祖母了? 亏你还是祖母身边伺候的,动辄鬼哭狼嚎的,成何体统? 你们还有哪个与她想法一致的,都站出来! 我就在这儿等着,还有谁觉得我是故意刁难的,现在就去回了祖母,我倒要看看祖母会不会受你们的挑唆!” 燕嬷嬷见她动了气,赶忙劝道: “十一娘子莫气,老太君怎会听她胡言!是这老货出来前吃了几口黄汤壮胆,腌了脑子。 还不快把她的嘴堵上!绑起来!” 其他几人也连连跟着劝,看 芷妍早看不惯这些仗着老太君威风的恶奴欺主,想到母亲背上的伤,眼色也不由得冷了些,问道: “燕嬷嬷啊,光天化日公然搜查院子,祖母为何如此?总要给我们个由头是不是?” “看十二娘子说的,老奴也是奉命行事,老太君如何决断,老奴也不敢问啊。” “那就去问明白了,再来搜查。” 王二家的急中生智, “是银杏院丢了几个金锭子,老太君一时生气,要我等查个明白。 老太君倒也没说从哪里查,是老奴们犯了懒,见芳菲园离得近,就先进来了。” 芷妍不疑有他,嗤了一声: “原来是丢了东西?这有什么不好说的?遮遮掩掩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丑事呢!” “丢了金锭子的确要查,你们平时犯个懒,也可理解。可丢了东西,直奔我这儿,先搜我这儿,就不太妥当了吧。 难道芳菲园是贼窝吗?” “对啊,你们这般做,旁人怎么看姐姐,岂不是无端坏了姐姐的名声。 这安的什么心呀。” 燕嬷嬷心知被她抓到了错处,眼下根本没法硬来了。 不由叹了口气,语气满是无奈: “是老奴思虑不周,行事鲁莽草率了,老奴绝无此意,这便回去,重新安排搜查顺序,一会儿再来。” “你们这已经来了,虽我占着理,你们无疾而返,心中会没怨气吗? 万一没抓到小偷,你们心中怕是头一个要怀疑我!” “老奴不敢。” “你不敢,地上绑着的那个也不敢吗? 当着我的面都敢挑拨离间,我若就这么让你们走了,回了银杏院怕是见人就要胡说是我这边转移了赃物! 或是空口白牙污蔑是我院中给谁通风报信了包庇谁了! 只是求个公道若惹了一身腥,你说,我去哪儿说理去?” 燕嬷嬷完全被她绕晕了,一个头两个大,搜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得躬身求教: “求十一娘子明示,当如何是好?” “燕嬷嬷,我今儿看在你的面子上,便让你搜了。 但下不为例!以后不管是谁,再敢这般考虑不周,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会给脸了。” “谢娘子体谅。” 听到动静的丫鬟们也都松了口气,主家丢了东西要搜查是天经地义的,她们对于被搜查其实没多少抗拒。 见无忧拦着,反起了担忧。担忧所在亦如无忧所言,万一真没找到东西,免不得招来闲言碎语。 那才是无妄之灾。 第160章 搜查(2) 仆妇们见她终于松了口,紧绷的心也随之放松,彼此交换了个安心的眼神。 暗自庆幸十一娘虽性子烈,行事不可预料,还是顾全大局的。 王二家的瞥了眼被绑住了手塞住了口的许嬷嬷,嘴角微扬,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幸灾乐祸。 其他几位也都暗笑许嬷嬷犯蠢瞎了眼惹错了人,幸而没有连累她们。 无忧领着人去了她的卧房,进门后便坐在靠近门边的太师椅里,平静地等待着。 她以一种超然的态度,默默观察,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搜查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老太君绝对不会是为了几个金锭子便大动肝火。 按照老太君追求体面的执拗,真丢了几个小钱应当会直接按下不提。 必然是有让她无法忍受的事发生了。 她直觉和若初有关,就是不知老太君是把这账算在自个头上了,还是被私相授受的鸟儿震惊了,心生后怕,才白日便干出了这般不像话的糊涂事。 竟是等不及天黑了? 她靠在雕花梨木的太师椅中默默思索。 燕嬷嬷亲自监查看,她没让旁人动手,先让落竹和鸣音把箱子打开,再同王二家的一起轻手轻脚地翻动检查。 另外三人默默环视屋内的环境,细谨地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没有放过每一个角落。 无忧的东西不多,没一会儿就看了个底掉。 另三位检查过房间,便走到王二家的身边,始终在一旁观察。 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眼神,得到了同样的结论,没有问题。 于是,她们互相摇了摇头。 无忧见她们检查完了,伸了个懒腰歪向另一边,“都查清楚了?看仔细了?可别有遗漏啊。” “都查完了,下一步该去丫鬟的屋子了,还有孟姨娘是……” “等等!我同意你们搜查我的房间,可没说其他人也能搜啊!” 无忧快速打断了王二家的,此言一出,原本略显沉寂的屋子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燕嬷嬷拧着眉,不解地看向她: “十一娘子这是何意?” “你们应该心中有数,我平素少与人来往,一日三餐都是田嬷嬷给我送来。 除了这两丫鬟,其他人,这些日子别说没去过银杏院,是都没出过芳菲园。 如此,为何要搜?当真有必要搜吗?” 燕嬷嬷心知肚明,老太君是受了谢氏的撺掇,也是被八娘的事吓着了,才迫不及待想要检查各房娘子有没有私藏不适之物。 她并非想要抓到什么,求的是个安心。 王二家的以丢了金子当借口,解了燃眉之急,却也留下了破绽。 再一想,这院子里的丫鬟都是南荣氏才选来的,都不是会惹事的,不成气候。 十一娘这么做,无非是觉得被许嬷嬷下脸,心气不顺,想要保住主子的体面。 一番思量,心中默许要卖她这个人情,故作为难道: “娘子说得有理,老奴也心知,这些丫鬟都是三夫人精心挑选的,万万不会是手脚不干净之流。 只是这差事是老太君的……” “嬷嬷无非是担心祖母知晓此事,追究责任无人敢担。 嬷嬷放心,我敢做便敢当,绝不会让他人代我受过。 你且去回,祖母若坚持,大可再派人来仔细搜查。 这期间,我会盯紧,若我的院中真有贼赃,断不会凭空消失了。如此可能交差了?” 燕嬷嬷要的就是她愿意担保,闻言,露出一丝宽慰的笑:“那便依从十一娘子。 娘子深明大义,今日不足之处,请娘子多担待。” “嬷嬷言重了,府中事务繁杂,偶有疏漏在所难免。 重要是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都是对事不对人,嬷嬷不要多想才是。” “娘子深明大义,老太君也会想明白的。老奴还有事在身,便不多言了。” 说罢看向一直沉默盯着她们的芷妍,“十二娘子莫不如跟老奴一起走吧,左右也得去您那儿例行检查一番,走个过场的。” 芷妍自知躲不过,看了半天,心中火冒三丈,只觉得老太君糊涂得厉害。 “你们可真行,只为了几个金锭子连姑娘的房间都要挨个搜查,也不嫌丢人! 究竟是哪个糊涂蛋给奶奶吹的耳旁风啊!谁家能差那几个金锭子啊!” 芷妍没好气地抱怨,与燕嬷嬷一道离去,把南荣氏的交代忘个干净。 无忧满意地对落竹点了点头,不枉费她在院中周旋争取时间,书籍、手稿、首饰都被收好送去了孟姨娘的房间。 虽仓促,但收拾极好,半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 原来谢氏见女儿回来哭得厉害,心都要碎了。老爷子的决定,她不敢置喙,心中憋屈。一大早便来了银杏院,哭成了个泪人。 老太君对于若初耍心机不觉得如何,只痛心疾首她手段不够高明,思虑不够周全,事没办成还把自己搭进去。 一手栽培精心培养的孩子,在老爷面前出了丑,甚至害得家族颜面尽失,无异于在她脸上狠狠打了几巴掌,害她前所未有的无地自容。 正当她心绪难平之际,谢氏的到访更是雪上加霜。 那谢氏为女儿哭了一通之后,像是后怕一般,添油加醋把无忧和小侯爷的来往别有用心地往歪了引导。 老太君听得一会儿惊一会儿喜,再想到长公主的强势,想到太后和梅家,又生出几分怕意。 换作往日,她定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经过若初一事,她心中反复权衡,那一丁点喜悦全被恐惧笼罩。 生怕无忧也留下了把柄,害得整个家族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再一想连若初这般规矩的孩子都私下和外男有了联系,被人下了套,其他姑娘能清白几何? 老太君越想越担心,竟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 昨日几乎一夜未睡,精神不济时又被谢氏善意的提醒激地心里发毛。 竟若惊弓之鸟,慌乱之中,想要找南荣氏商量,偏偏南荣氏带着东宫秋去贞信伯府赴宴了。 这才下了连燕嬷嬷都不认可的糊涂命令。 屋漏偏逢连夜雨,府里老太君不顾体面的自查还没完成。 府外,去赴宴的东宫秋的秘密也被翻了出来。 第161章 旧人瘦马 无忧午睡正酣,房门被猛地推开,跟着进来了一股凉风。 芷妍火急火燎地往里闯,一拖二,如旋风般闯入房中。 落竹和鸣音想要阻拦,拉不住她,只勉强减缓了她的前进的速度。 两个丫鬟也不敢真伤到她,颇为无奈劝着:“娘子刚睡下,求您小声点。” 芷妍闻若未闻,继续边走边喊:“姐姐别睡了!快起来!十万火急!” 无忧被吵醒,十分幽怨,不情愿地睁开眼,视线微微模糊。 她本能地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又怎么了?你也来得太频繁了吧。。” “出大事了!我娘不是去给楚太君过寿吗?丫鬟回来说,秋娘生母的陈年往事被人翻了出来,都乱了套了。 她们一回来就都去了银杏院。娘让我来跟你说一声,有个准备。” “什么陈年往事啊?” “那席间有个人说秋娘长得像多年前的旧人,那个旧人是个瘦马。” “这事,贞信伯府过去不知道吗?” 生母是瘦马的事,无忧已经知道了,没什么惊色,倒是芷妍一直不知道,乍听时惊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定然是要瞒着的,连我都不知道呢。谁知道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有人记得。 我来的路上看见二伯母已经赶着过去了。姐姐要不要去?” 无忧眨了眨眼,起身更衣,南荣氏火急火燎让女儿来通知她,必然是牵扯到她了。 “当然得去,你要去吗?” “我……” 想到母亲的背伤,芷妍这两日一直有点害怕面对老太君,连早上请安都是恭敬着敷衍了。 无忧看出她的回避,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没勉强,“那你喝杯茶歇一歇。 落竹煮的那个红果茶,酸酸甜甜挺好喝的。外面那么热,难为你跑得满头汗。” “好。” 芷妍甜甜一笑,她平日走路不多,快跑了一路,正需要休息。 事关自己,无忧不敢耽搁,也没带丫鬟,步履匆匆往外走。 很快看见了熟悉的雕花大门。 王二家的正在院门附近浇花,看见她来,低声道,“姑娘要不换个时间来吧。” 无忧浅浅一笑,往里走去。 还没走近,便听到谢氏的声音, “唉,我当初就说不要隐瞒,不要隐瞒,这是能瞒得住的事吗? 你们当初觉得我是眼红九娘比若初嫁得好,是,我确实眼红眼酸了,但我也是真的担忧! 这些年四哥的应酬多,我多少是跟着见识了些,那男人就没有一个不要面子的。 甭管私下怎么宠玩得再花,上了台面,都讲究一个拿得出手。 堂堂世子夫人,你弄一个家妓生的去当人家主母,将心比心,咱就说,守恩要是娶个家妓生的,母亲和嫂子能愿意吗?” 老太君和卢氏几乎同时变了脸,老太君不悦地斥了声:“胡说什么!” “母亲生气,不正说明儿媳戳到痛处了? 咱们看不上,凭什么觉得贞信伯府会不嫌弃? 那瘦马说白了就是家妓,高门大户养家妓的不少,可没一个敢把家妓生的丫头嫁给人家世子的。 咱们得作最坏的打算,万一贞信伯真的不顾情谊闹起来,这事不占理的是咱们。” 南荣氏也叹了口气, “说什么都晚了,现在已经被人抓到了把柄。八娘的事还未平息,又添了九娘,真闹大了,不光九娘要丢脸,家里的女儿都要被指指点点了。” 无忧没想到谢氏竟然还在,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 东宫春透过窗户看见了她,立刻放下绣花胚子,静悄悄地来到了她的身后不远处。 等她回头,才上前几步,轻轻拽了拽她的胳膊,引她往偏处走。 “贞信伯府的事情,妹妹可都听到了?” “恩。” 面对平日里鲜少交谈的人突然间的亲近,无忧下意识挪开后撤了一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妹妹怎么想?” 无忧吃不准她的态度,“有点巧吧。” “何止是巧?秋娘应该坐家眷内桌的吧。 那就只有贞信伯府的自家人能见到她。 那瘦马又不是谁的客都接,应该都是服务特定的对象吧,隔了数十年还能一眼认出的可能性有多大。 便是觉得眼熟,是也该私下说吧,怎会不管不顾地大喇喇地说出来? 这会是贞信伯府会有的待客之道吗?” 东宫春把无忧拉到一边后,就没抬过头。盯着鞋尖,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像是用尽了力气,始终不敢看她。 这看法与无忧不谋而合,但无忧不想与她多说,似是而非地装傻。 “所以你觉得这是贞信伯府有意安排的?” “妹妹何必跟我装糊涂,我觉得贞信伯府是打定主意吃回头草,要赖上妹妹了。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八娘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时,戳破小秋的隐晦。 还是以这种难以收场的方式戳破,想换人想要国公府有愧的目的不言而喻了。” “原来你也有话多的时候,此番高见怎么不进去说呢?” 无忧作势要走,东宫春手快拽住了她的衣摆,仍低垂着脑袋。 “妹妹别打趣我了,我知道,你不待见我,昔日我确实没能维护你。 你烦我是应该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 “贞信伯府这态度,摆明了是不想要秋娘了。你不愿意,可以推举别人。”她咬了咬牙,挤出一个字,“我。” 无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微抽,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错愕。 “贞信伯府都这副嘴脸了,你也不介意?能挑的时候不挑,以后吃苦受累的是自己。” “我有什么资格挑拣?”东宫春垂着头,轻叹一声,“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你……” 东宫春惊讶地抬起头,满眼不解。 “如果你所指是嫡庶,我这个所谓的嫡女得到了什么? 被丢在在山上十多年无人问津,我刚回来时住秋阁,那是什么地方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名义上是庶女,却得卢氏教养,在老太君房中学女红。 细说出来,国公府在你身上投入的心血可比我多多了吧。 你又有什么资格自怨自艾?” 无忧颇感无语,都是卢氏教出来的,东宫秋跟个鬣狗似的,见她就咬。 这个年岁长的东宫春却跟她说句话都不敢抬头。 “你想要什么自己去争取,别打着帮我的名号,也别想着是帮我成全我。 我不需要。” 说完,不等她回答,便往回走。 这一次,不再等待,直接进了屋子,施施然行了礼。 目光略过谢氏时,敏锐地捕捉到那双眼睛一晃而过的怨怼。 第162章 不稀罕借刀 “怎么来了,却在外面徘徊,迟迟不进来呢?” “本想着给祖母请安,进来看到大家表情都颇为凝重,想着孙女是不是来得不巧,便门外犹豫了会儿。” 没等她说完,东宫秋猛然从座位上站起,目露寒光,怒吼着: “都怪你口无遮拦!一定是你在外面乱说了什么!”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老太君蹙了蹙眉,却没有立即训斥东宫秋没规矩。 无忧平静无波,:“说话要有证据的。” “不是你还能有谁,只有你抓着那个女人阴阳怪气。 现在你如愿了,贞信伯府的人也知道了!你满意了吧!” 愤怒之声十分尖锐,双手攥紧拳头,死死盯着无忧,看似很努力才控制住没有动手打人。 “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犯蠢别拉上我,行吗? 杀鸡焉用牛刀,我要想害你,犯不着借别人的手。也不稀罕借别人的刀。” 无忧唇边挂着挂着若隐若现的浅笑,语气平淡,出口的话却句句锋利。 听得东宫秋几乎想要上前掐住她的脖子,被眼疾手快的燕嬷嬷一把拉住。 “老太君还在呢!冷静点!” 东宫秋瞬间脸白如纸,那手仿佛被寒风冻僵了,僵硬地指着她,不甘心的颤着双唇,“除了她还能有谁?”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得罪了谁都不知道。” “我不就得罪了你吗? “我可以对着老君像起誓,我嫁鸡嫁狗都不会多看贞信伯世子一眼。 我也不怕直说,我嫌他恶心。 这种货色就算跪在我面前,求我,我都不要。 也就你才会像老母鸡护小鸡仔似的把他当个珍宝,他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就算世间男子尽数灭绝,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我宁愿找个地出家了,也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愤怒、委屈、不甘一股脑涌上,东宫秋又急又羞又气,“你凭什么这样骂他?” 无忧只觉得她病得不轻,完全不可理喻。深知与糊涂人说不清楚,转而看向老太君。 “祖母,我的态度已经在此说明白了,这件事和我无关,我和贞信伯世子,和贞信伯府,过去无关,现在无关,未来也不会多打交道。 这婚事本就非我所愿,婚约已毁,任何人都别想再把我卷进去。” 南荣氏见她如此孤绝,讨好地帮衬道:“哎哟,十一娘这话说的,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的。 你那一巴掌打下去,哪还有不知你心意的。秋娘是当局者迷,咱们旁观者,哪有不清楚的。” 老太君见无忧把话说绝了,只得主持公道: “混账!谁教的你在外面受了气,就回来对自家姐妹胡言乱语? 你哪里还有一丁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你这规矩,余看是越学越回去了!” 泪水在眼中打转,东宫秋强忍着不让它落下,可怜兮兮地望着老太君。 “祖母,孙女也是着急啊,孙女也是为了国公府的颜面啊,那我该怎么办嘛!” 老太君见她这样亦不好受,语气稍缓,表情仍是严肃, “这还没过门呢,胳膊肘就外拐,如何使得? 你有这个气势质问你姐妹,为何不敢回怼伯府瞎说八道的? 家里谁不知道,你是卢氏养大的,平日天天母亲长母亲短的,怎么遇到事了,忘了母亲是谁了?” 这就是要死不承认了,无忧淡淡地听着,心中对老太君的脸皮厚度又多了几分认识。 “可是……” 东宫秋整个人如遭雷劈,僵立在原地。本就委屈的眼睛瞪圆了,泪珠刹那滑落,流至唇角,她下意识舔了舔,咸涩发苦。 “忒糊涂!都已经请期了,还怕人家翻老黄历? 甭管别人说什么,你现在就好好当你的待嫁女。 既来之,则安之,有家里给你撑腰,怕什么?这点子场面就吓成这样,好意思说自己是宣国公府出去的? 你再这样下去,莫说贞信伯府怎么看你,便是看家护院的都会嫌你。” 她擦干泪眼,恍若吃了定心丸,深深一拜, “是,祖母教训得是,是孙女糊涂了,孙女定当铭记在心,不会再因一时冲动失了分寸。” “你们也都听清了,秋儿是卢氏养大的,她的生母只是普通丫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谢氏略微沉吟儿,“母亲,此举是不是再想一想,万一贞信伯府做了充分的调查……” “余说是就是!哪个敢管不住嘴,余第一个不饶她!” 见状,众人站起,诺诺称是。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门房通报,贞信伯府世子来了。 事发突然,屋内本就严肃低沉的气氛更添了紧张。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愣,南荣氏难得紧张了几分, “母亲,他这么快就来了,是一点儿坐不住啊!” 谢氏:“遇到这种事,肯定是片刻都不愿等待了呗。 可是没下帖子直接来,不合规矩,母亲若是不想见,我们是可以不见的。” “不,来者是客,躲着不是办法,没有不见的道理。” 老太君说罢,便让众人散去,吩咐南荣氏陪她去前院迎接。 东宫秋欲言又止地看着老太君,老太君瞥了眼若有所思的无忧,叹了口气, “去给她取个带纱斗笠,你以听为主,不可多言,不可失态。” 东宫秋感激地点点头,穿戴好斗笠,脚步匆匆地跟上去。 待众人散去,无忧找个椅子坐下,接过王二家的送来的茶水,小口喝着。 王二家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娘子不去前面瞧瞧吗?” “与我何干?” “娘子态度强硬,只在老太君面前说,贞信伯世子未必能知道啊。” 无忧焉能不知她看热闹的心,轻哼一声,“那就如你的愿,等我喝完这杯,一起去瞧瞧?” “全听娘子的。” 轻轻吹散漂浮的茶叶,慢悠悠地又喝了几口。 王二家的可没她的气定神闲,等得指甲都扣劈了,无忧才放下茶杯,不急不躁地站起身。 两人没多久就走到了前厅,站在门外听了几句,无忧便听不下去,径直迈入:“孙女来的不巧,这是……” 第163章 愿意娶你 无忧的目光径直落在跪在地上、双肩随着抽泣微微抖动的东宫秋身上。 隔着轻纱斗笠,仍能看见那哭红了的泪眼。看见她在上官家面前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哭什么哭,这是少了你的椅子吗? 谁让你跪在这里的?” 无忧的声音清冷而有力的声音,同上官烨祈一起来的侯氏一见她就莫名心虚。 “我……” 东宫秋身子一僵,她本想示弱博取世子心软,可不想被无忧看见她这般卑微的样子。心中又怕极了无忧会当众让她下不来台,顿时脑子一片空白,手足无措了。 老太君看见无忧眼色一亮,又一暗,没想到无忧竟没有遮掩、不打招呼不通报便闯了进来。 转念一想,两人在行宫已经见过面了,倒也无妨。 贞信伯府来者不善,她作为年长者不好直接甩脸,借着无忧的气势灭一灭对方的气焰,正合她心意,便没有立即出声阻止。 于是,等无忧说完才不紧不慢道:“你怎么来了?” “大姑娘来了?”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发出,无忧把披风递给燕嬷嬷,淡淡回答: “起风了,我来给祖母送披风。不知发生什么事了?她为什么要跪在地上哭?” “这不正说她生母的事,这丫头突然就跪倒在地,哭天抹泪的,我们也是一头雾水呢。” 无忧懒得同她装糊涂,直接问:“她生母怎么了?贞信伯府今日才知道她是庶出吗?” “庶出也不能是那种女人生的。” “哪种女人啊,我竟不知贞信伯府是连妾都要分个三六九等吗?” “你……”侯氏抿了抿唇,虽说查了个八九不离十,可到底没有实在证据。 “大姑娘还是别掺和了,你出身清白年纪小又久不在家,不懂这里面的厉害。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跟你细说。” “那就说能说的吧,就快成亲了,这新郎官坐着,新娘子跪在地上哭,好看吗?” 上官烨祈脸色微沉,声音透着淡淡的愠恼:“那是她自己哭哭啼啼的,我们又没有逼她。” “那这人不也是你选的吗?”无忧目光如炬,没好气回嘴。 “那是她有意欺骗!” “所以世子现在是想怎样? 该不会……贞信伯府不会是又想悔婚吧?” 侯氏闻言心中一紧,“大姑娘这说的什么话,两家的情谊摆着,如何能干出那样的事。 我们只是太过震惊,以免误会加深,伤了和气,这才匆匆赶来求证。” “可我看各位的脸色不像是求证,倒像是兴师问罪啊。” 老太君也怕无忧真的将事情推向绝路,忙道:“好了,十一娘,你先回去。” 无忧微微欠身,“是,这事本与我无关,不过是赶巧撞到了,看见秋娘子哭成个泪人方多嘴几句。 作为晚辈,有些话也不该我说。 可是吧,我这人眼里就是容不得沙子,藏不住事儿。 贞信伯府能退了我选东宫秋,想来也是不重嫡庶的。既不重嫡庶,从上次就一口一个大姑娘称呼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还有这位世子,上次在行宫一见面就直呼我的闺名,纵使是准姐夫想展现对小姨子的亲近,也不该如此轻忽! 世人都夸赞贞信伯的风骨,如此规矩混乱,于礼不合,着实让孙女有些糊涂了。” 给她的尊重体面,反被她一顿挑礼,侯氏焉能不知她是故意发作。 与上官烨祈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复杂的情绪,只得忍而不发。 无忧说完,屋内一时陷入了沉默,见侯氏如此都没有驳斥,似是打定主意忍耐了,心下微沉。 料想侯氏两人定已明白言外之意,便道:“孙女告退。” 说完,轻飘飘地转身离去。 “十一娘子等一等。” 无忧看着追过来的来人,估摸着老太君也咂摸出味道了。 “有事吗?” “我想问问,之前我只是让媒婆传个话,你便打了她,可有此事?” “你现在是要跟我翻旧账吗? 只是传个话?你是我退了婚约的准姐夫,你跟我传话算怎么回事? 你考虑过被别人听到看到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吗?” “你就这般恨我厌我吗?” “本来没有那么讨厌。我以为媒婆鬼话连篇被我打了一巴掌后,不会再有不识相的往前冲了,看来打轻了。” 她语气淡淡,说出话如刀子一般刺人心窝。 “我知道你怨我毁了你的名声,我不是也在想办法补救吗?” 无忧眯了眯眼睛,“你要如何补救?” “……我愿意娶你。” 虽有预料,真的听到他亲口说出口,无忧只想撕开他的脸皮,看看有多厚! “你说什么胡话呢?”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上官烨祈本来心中忐忑,话一出口反而整个人轻松了。 “老话说好事多磨,就当我们好事多磨了,好不好?” “你是有癔症吗?你的婚期都已经定下来了,现在又要换人? 这是在挽救我的名声吗? 这是推我入火坑! 你不会以为我还要感恩戴德吧。 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世子该不会以为我们宣国公府的姑娘,是可以任君采撷的吧!” “我知道自己错了,我是真心补救,真心为你着想,你又何必这样疾言厉色,咄咄逼人!” “对你,我永远只有这副面孔。不想看,就离我远远的,别再说胡话了。” 上官烨祈见她冷厉,心知此刻不能与她争锋相对,要勾起她的恻隐之心。 立刻转换了情绪,变了一副颇为痛苦的模样。 “我虽说是世子,可你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吗? 每一步都要权衡利弊,都要小心翼翼。 我明明是嫡长子,是承袭爵位的人,可总是担心自己会活不到承袭爵位的时候就……” 他边说边觑着她的神色,见她没什么反应,加大火力动之以情, “母亲去世后,父亲不过三个月就续娶了侯氏,她又和萧家有亲戚,第二年就生了烨辰。 父亲喜欢他喜欢到腰疼都要坚持抱着。换你一直看着这样的画面,你心里是何种滋味?” “我也想从一而终,可你是先帝亲自关到长宁观的。 十五年啊,十五年后会怎样,还是未知的。如果你是我,你会等下去吗?” “既已做出了选择,又何必回头?” “我不甘心!” 第164章 吃软饭 “岂有此理!你有什么资格不甘心? 你堂堂一个大男人,又不是三岁孩童,变来变去的,你是心智不成熟,还是觉得我们女子就该任你挑选,凭你做主?” “你觉着我换来换去会不影响名声吗? 可是人活一世,多权衡几分利弊,多为自己打算一二,又有什么错? 十一娘,你就看在我诸多不易的份上,就宽恕我一次好不好? 我保证,日后定会待你千好万好,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待我千好万好?”无忧没忍住,噗嗤放声笑了起来,直笑得他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 她方才还觉得有些奇怪,老太君都已经教着东宫秋打死不认账了。东宫秋怎么会跪在地上哭? 上官烨祈怎么敢直接告诉她想要换人? 听完他的剖心之论,一瞬间想明白了这里面的古怪。 一个处处思虑的世子,为何拒了东宫春,选了东宫秋,前后联系,这生母是瘦马或许他早已知道,或许正是他想要利用的一环。 “好吧,世子,我理解你有苦衷和无奈,可话说回来,谁又活得容易,谁没点苦衷呢? 你自认权衡没错,那就应当欣然接受你权衡后的结果。愿赌服输,输了掀桌子就太赖皮没品了吧。” “那是她骗了我!” “骗了你?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她真的骗到你了吗?你真的一无所知吗?” 无忧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看穿人心。 上官烨祈被她乌漆黑白的眼睛盯得心虚,“就是她骗了我!她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好,我相信,东宫秋为了得到你的青睐,或许没少下功夫花心思,或许有欺骗。 可她那点小九九,在世子这般七窍玲珑心面前,难道不是班门弄斧? 世子难道不是早已查了一清二楚,就想捏着她这个软肋,日后可以从她,从宣国公府这儿予取予求吗?” 上官烨祈脸色骤变,不由得退后一步。 这个反应充分验证了无忧的猜测,她讥讽一勾唇, “你自己说每一步都要权衡利弊,都要小心翼翼,如此思虑却选了东宫秋。 显然,她是你当时可以挑选的女子中,条件最好的。如今不过是有了几句闲言碎语,又要舍弃了她?” “我……终究是她欺瞒在先!” 无忧摇了摇头,“你如今不在意换人会把东宫秋置于何地,就如同你当初压根就没考虑过将我置于何种境地。 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跟我说,会对我好。你自己信吗?你有这个信誉吗? 你我话不投机,几次不欢而散,你怎么可能会心仪我这种不会逢迎你的硬骨头? 若不是你发现郡主那般维护我,小侯爷与我也有认识,你会不甘心吗? 等你遇到条件比我更好的,你不会又一次不甘心吗?” 上官烨祈确实是看重她身后的关系,小侯爷是太后长公主的势力,华宁郡主有定王的势力,看到她和他们相处融洽,着实大吃一惊。 她跟他们是自小患难与共的交情,又岂是旁人能比的。小心思被戳穿,他心中五味杂陈,可谁不想上位? 他的父亲是空有个好名声,府里还不是一地鸡毛。 兢兢业业几十载,都抵不住这些人上人的一句话,他当然想要结交权贵,他想抓住一切机会有什么错! 于是,硬着头皮回道: “夫妇共荣,有什么不好?” 无忧听得心中一阵恶心,打心底里感到不齿。 可是他已形成了自己一套根深蒂固的想法理念,她也懒得再与其争辩,只是冷冷地蔑了他一眼没说话。 “十一娘,我知道你心高气傲。 可你仔细想想,你虽然凭着一时风头扬了名,可是有几个男儿会真心想要一个会射箭的媳妇? 娶妻娶贤淑,端庄温柔才是大家都想要的妻子。 这样吧,我可以答应你,成亲之后,不会过多约束你,你若想射箭,比画拳脚,我甚至可以陪……” “够了,这种逾矩的话,适而可止吧。” “你说打开天窗说亮话,好,我们就坦白说,除了我,你又能有多少选择? 我知道你的疤痕很深,留了疤想要高嫁是不可能的。 我也知道,你和小侯爷走得近,可长公主会允许他娶一个并不被家族待见手上有疤的你吗? 晋王殿下更是高不可攀,还有长幸郡主这个处处压你一头的才女,你抛下成见想想看,我未尝不是个好的选择!” 上官烨祈试图用冰冷的现实让她清醒一些。 “你脑子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谁说我要嫁给他们了?我的亲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你敢说你就没想过……” “我敢!”无忧强势地打断他, “世子今日这番高见和作为,真是令人瞠目结舌,不光可鄙,还可怜! 世间对你们男子足够宽容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你们有的是机会可以靠自己堂堂正正大展宏图,建功立业。 可你一个读书人武状元竟然只想着靠裙带关系,靠女人上位,何其可悲!何其可耻! 世人若知众口夸赞的贞信伯风骨,铮铮铁骨,已堕落到想吃女人的软饭,不知该作何感受!”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上官烨祈没想到她油盐不进、完全铁石心肠,非但没有动容共鸣,反而从眼神都透着看不起他了。 “这话我同样送给你! 我可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你若还有一分的脸皮,有一分的廉耻之心,都赶紧打消荒唐的念头!” 言罢,无忧不再停留,快步离去,留下一脸错愕,来不及反驳的男人。 无忧心中真的有些烦躁了,上官烨祈的隐忍超过了她的预计。 不是一条道的,如同对牛弹琴,再如何力争,终究是白费口舌。 无忧边走边揉着眉心,心知肚明,只凭她的拒人千里,绝不会让这心怀叵测、厚颜无耻的男人打退堂鼓。 一个只看重她身上所能带来的利益的男人,对她的真实想法和不屑态度或许都不甚在意。 自古男人为了成功,可以忍耐诸多屈辱,甚至会把这些隐忍当作成功路上的美谈。 老太君的自作聪明,她们嘴硬不认是过不了关的,只怕已徒增了难度。 她暗自思量,这场大戏应是刚拉开帷幕,贞信伯府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定是留有后手。 想到这家人的死要面子,她不禁对未来的担忧更甚了。 第165章 自作自受 无忧在院中踱着步,心中的烦躁如这秋风,一波一波地袭来。 越走越烦,索性停下脚步,站在道边吹了会儿风。 倏尔听到一阵脚步声,回头就看见安氏带着两个丫鬟匆匆而来。 安氏听到风声一刻也坐不住,赶来凑个热闹。 她最近圆润了不少,孕肚明显大了一圈,看到无忧立刻招手: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溜达,听说贞信伯府来人了?” 她边走边问,无忧点了点头,“是。” 来到无忧身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秋娘那生母瞒不住了?” 无忧点了点头。 安氏轻呲了一声, “我就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丫头机关算尽又怎样,临到头还是得丢脸。 哪家能接受这样的出身当世子夫人啊。走走走,咱们也去瞧瞧。” 安氏说着便不由分说拉起了无忧的胳膊,邀她一起。 无忧也正想知道后续,见她风风火火的,不免有些担心。 “慢点,小心肚子。” “不打紧的。” 她已经度过危险期,终于可以随意活动了。 两人一路疾行,很快来到厅堂。 客人已经离开了,屋内还残留着些许窒闷,各自闷坐着,脸上都挂着不同程度的愁容。 安氏性子急,一进门就嚷嚷道:“怎么回事啊,怎么都愁眉苦脸的呀!” 南荣氏勉强挤出一个疲惫的笑:“你怎么来了?快坐下,别累着肚子里的孩子了。” “不打紧的。这贞信伯府突然登门,到底是何来意啊。 这距离成亲可不剩多少日子了。”安氏一副关切的样子, “唉……” 南荣氏叹了口气,看了眼闷闷喝茶的老太君,衡量着该怎么解释。 “嫂子别只叹气啊,到底什么情况?” 无忧插嘴道:“祖母不已经说东宫秋是母亲养大的吗?” “恐怕瞒不住了。” 南荣氏叹了口气,“人家现在就抓着生母做文章了,说咱们欺瞒,说要咱们不认,就去报官,让官府来查骗婚。” 安氏被惊得刚坐下又站了起来, “岂有此理!这是撕破脸了呀。 往日贞信伯府也没有这般难缠啊,如今竟是一点体面都不顾了?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咱们理亏,弄个家妓生的孩子去羞辱人家了,换谁也得有点脾气啊。” 安氏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话一出,东宫秋脸色瞬间白上加白,嘴唇颤抖着想要辩驳些什么,动了动嘴皮没能说出一个字。 无忧见状,望向老太君, “祖母怎么回答他们的?” 南荣氏:“他们态度强硬,倒也没有当下便逼迫咱们做决定,准许咱们考虑两日,给他们一个答复。” 无忧想到那野心男的荒唐话,心知他不是嘴上说说,“祖母怎么想呢?” 无忧见老太君始终若有所思,又似拿不定主意,决定先发制人,再一次表明态度。 随即看向东宫秋厉声道:“这就是你费尽心思、不择手段抢来的男人?” 她脸色铁青,紧咬着牙关:“谁说我抢了?哪个跟你瞎嚼舌根的,你别血口喷人!” “哼,用得着旁人说吗? 就不提其他几房的娘子了,单一个东宫春,论年龄,她比你大,论姿色,她比你端庄大方。 你不抢凭什么越过她?这好事凭什么砸你头上?” 无忧提起东宫春,众人才想起来这门亲事的第一个人选并不是东宫秋。 东宫秋被呛得满脸通红,知道她是个口无遮拦的,怕她再说出些什么,想妥协又不甘心。 “是,是我抢了,如今我遭了报应,我认倒霉,自己承担!你开心了吧!” “我开心什么?你能承担什么? 你知不知道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世子方才在院中跟我说了什么?他说愿意娶我!” “你说什么?” 东宫秋瞬间嗓音拔尖,心脏仿佛被什么狠狠揪住。 她难以置信,又痛得无法呼吸,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颤着声音问:“他真说了想要娶你?” 无忧看了眼似乎不意外的老太君,声音更加冷厉: “东宫秋,我有多讨厌那个男人你心里清楚。 这乱子是你招惹出来的,你已经把二房整个折腾成了一个大大的笑话。 你自己种下的恶果,别妄图把我拖下水,我是绝对不会陪你一起沉沦!” 南荣氏收起震惊:“我就说贞信伯态度是这么强硬,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安氏也惊呆了:“贞信伯府竟然是想吃回头草了?我的老天爷,乱了,这全乱了。 这要是依了他们,当真满京城都要议论纷纷了!可是不……母亲,这可怎么办?” “不嫁,他贞信伯只是一个伯,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拿宣国公府的娘子当什么了!”老太君气极反笑,“大不了就退婚,想蹬鼻子上脸,没门!” “不要啊,奶奶,我不想退婚!” 她一个庶女,能抢了嫡妹的婚约,不用想都知道坊间定然已有不少好事者在妄言她勾引引诱了。 如果退婚,她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 “你闭嘴!方才就是你先露了怯,跪什么跪,哭哭啼啼的,你祖母还没死呢!” 老太君眸光冷厉,对这个蠢货是半分耐心都没有了。 南荣氏早有不满,也不再忍耐: “你现在哭闹有什么用? 你是什么身份旁人不清楚,你自个还不清楚吗? 你当初何苦去招惹他呢?” 安氏也点头:“对啊,七娘的柔顺大家有目共睹,活生生一个小二嫂,生母还是二嫂的陪嫁丫鬟,清清白白。 如今议亲的若是七娘,贞信伯府是如何都挑不出错处的。的确不会有现在的这些麻烦了!” 刹那间,东宫秋只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每一道眼神,都如锋利的刀刃,恨不得把自己给生吞活剥了。 曾经对她笑脸相迎、阿谀奉承的人,如今全都换上了冷若冰霜的死鱼脸。 她无奈又绝望,好似生生看见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这一年多的是幸福像是偷来的,到期了,必须还,还得变本加厉。 老太君见她似有崩溃之状,不再多斥,“你们都回去想想有什么好法子能妥善解决,先散了吧。” 第166章 一纸诉状 老太君的态度让无忧暂时安心两分,仍不敢大意,她反复思量着是否真的有可能贞信伯府报官。 她心中明白,一旦走到这一步,老太君为了家族的名誉利益,极可能要妥协。 老太君和南荣氏回到银杏院,商议了许久,始终没有想出什么万全之策。 两人内心深处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贞信伯府是在虚张声势,只是吓唬人,都抱着一丝侥幸。 正巧老爷子奉命去了江南,不在家中,老太君一时拿不定主意,万般无奈之下,便想要以拖待变。 两日后,面对侯氏,仍是嘴硬敷衍。 万万没想到贞信伯府竟然真的不顾脸面,豁了出去,一纸诉状递到了京兆尹。 消息传来,老太君顿时慌了神。 她焦急地在房中踱来踱去,气得手抖,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不安。 东宫礼才刚出门,就闹出这样大的事,她丢不起这个人,也担不起这个责。 她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远超预料,在短暂的怔愣后,迅速吩咐下人把几房媳妇都叫来。 想到自己的心存侥幸,老太君肠子都悔青了,没想到一桩婚事竟要被骗婚为由闹到衙门。 真过了堂,影响不是她一个,若初芷妍都要无辜受牵连,怕是都别想好了。 她治家之下,如何能出这种事! 不一会儿几房媳妇都陆续赶来,听到消息,她们也都惊呆了,片刻不耽误。 老太君铁青着脸坐在主位,扫过众人,“事情已经发生了,都说说吧,有什么想法。” 长房媳妇周氏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真是不敢相信,还以为贞信伯府看在两家的关系上气一气,嘴上闹一闹就过去了。怎么就要……” 南荣氏庆幸地拍了拍胸口, “得亏京兆尹还有父亲曾经的学生,看到状子,悄眯眯地压了下来,赶紧知会咱们。 不然,现在咱们家就成全城的笑话了。” 卢氏也十分着急,她这几日全心陪着儿子温习功课,对这事没太关注,未料到竟然发展到要升堂的地步。 要是升了堂,二房就成了算计风骨人家的恶人,对儿子的声誉也会有大影响。 想到此,一改往日的沉默,急着说: “可他能压一日,也不可能一直压,咱们得尽快想办法,让贞信伯府撤了状告才好。” 谢氏也急匆匆地赶来,若初已经被退了婚,这种不占理的事情,若再升了堂,扬了名,若初也少不得被架在火上烤。 本就难了,再有此事,难上加难。 到时候宣国公府就是满京城最大的笑话,便是能跟着十一娘能蹭到好处,也是杯水车薪了。 “母亲,万万不能过堂啊。” 老太君闭着眼睛靠坐在椅子里,精明一生的老妇现在也六神无主了。 不过堂,那就得让贞信伯府如愿,就得嫁十一娘。 可十一娘是老爷亲自交代她留着的,是有大安排的,十一娘也抗拒得很,她哪里能做这个主。 安氏难得看见几个平素淡定的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反正她肚子的还小,事不关己。 “谁不知道不能过堂,重点是要想出解决之道啊。” 谢氏想着女儿,眼睛一眯,硬着头皮说:“如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老太君看向她:“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把十一娘嫁过去。” 室内一下静默了,就安氏没有察觉,她之前胎像不稳,一直卧床养胎,还不知家中的形势变化。 只就事论事道:“这不就是如了贞信伯府的愿,也是了,只有把十一娘嫁过去才能平了贞信伯府的这口气。” 田嬷嬷本来隔岸观火,眼见着火烧来烧去,又烧到了主子的身上,不由得捏了捏卢氏的肩膀。 卢氏那日粗粗听了一耳朵,虽然惊讶贞信伯府的出尔反尔,听到无忧已经严词拒绝,也没有想太多。 此刻听到火又烧到了十一娘的头上,心里着急,可想到儿子,也十分为难,思忖了许多,终究没能开口。 谢氏见唯一可能反对的卢氏没说话,就料定她在为儿子思虑权衡,发挥所长,对着老太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其实吧,十一娘手上的疤,咱们都见过的。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疤痕是不可能去掉了。 十一娘就算现在有点名气,未来也不可能高嫁的。 难得贞信伯世子有这意思,就当是好事多磨,回到原点吧!” 众人抿了抿唇,想要贞信伯府出气,只能让他们如愿,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田嬷嬷见卢氏迟迟不开口,斗胆出声: “可十一娘子之前都话都说成那样了,是厌恶极了这家的,她是不会答应的。” 谢氏眸光一冷,未及开口,卢氏立刻抢先一步,厉声训斥道:“放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田嬷嬷跪倒在地:“奴婢失礼,求老太君三思啊。” “自古婚事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答应……” 安氏想说不答应又怎样,可一想十一娘那倔脾性,自己也没了底气,后半句断在了肚子里。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太君轻叹了口气,“老二媳妇,要不你去劝劝十一娘。” 卢氏脸色一白,深知她若不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只怕我去了,也只会徒增她厌恶。母亲,非要换人,其实七娘也是挺好的。” 谢氏不以为然:“二嫂真是异想天开,当初贞信伯府就没看上七娘,如今他们明显是想借此多要好处的,焉能同意? 贞信伯府这态度,摆明了就是非十一娘不可的。” 南荣氏没有放过老太君方才的眼中一亮,琢磨着说:“其实,二嫂说的未必不能试试看。 十一娘的脾气咱们都是领教过的,她不情愿,就算给她绑去了,您就不怕闹出更大的事。” 老太君何曾不是担忧着无忧的脾性,竟起了鸵鸟心态,想用七娘去拖一拖,用缓兵之计能争取些时间,拖到老爷回来拿主意也是好的。 安氏端着茶杯,忽然笑道: “母亲……要解此局,我倒是有一计,大家是不是忘了,如今八娘也没了婚事在身……” 第167章 卖女饭 谢氏一愣,刚要反驳,想到贞信伯世子是个武状元,忽又觉得或许是个生机。 老太君亦在思索:“贞信伯府能答应吗?” 南荣氏摇了摇头:“不妥,八娘刚被梅家退了婚,又身陷流言蜚语,此时再乱点鸳鸯谱,外面会怎么猜想?会怎么议论? 若是让人觉得我们家的姑娘朝三暮四,就是大大不妥了。” 老太君叹息一声,眼中愁云不散: “先不要扯无关人等了,说一千道一万,这本是你们二房的事,该你们自己拿主意。 你们商量着办吧,若能说服贞信伯府接受七娘那是最好不过了。 倘若不成……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不能升堂。” “是。”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极尽温柔。 小丫鬟在门口锄草,远远看见东宫思玄和卢氏的身影,连忙扔下手中的小锄,拍了拍手上的泥,立刻小跑着向屋内奔去。 无忧正躺在软榻上看书,听到消息,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放下书,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响声。 “三人都来了?” “是,田嬷嬷跟在身后,拎着食盒。”水芳气喘吁吁的回答着。 无忧起身走到窗前,果然瞧见几人的身影。 看着田嬷嬷和鸣芬拎着的四个食盒,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无忧没有出去迎接,装作不知道,等他们来请。 不一会儿,便听到了田嬷嬷的脚步声。 无忧跟着田嬷嬷来到厅堂,没进门便闻到一阵香气。 丫鬟们正小心翼翼将一个个精致的瓷盘从食盒中取出,摆桌。 金黄酥脆的炸虾成花状有序地摆在盘中,色泽红艳的番茄炖牛腩,格外诱人。 每一块小排都裹满了浓郁的酱汁的糖醋排骨,四喜丸子上撒着碎碎的葱花。 八宝奶酪,老鸭汤,再配上几道清炒的蔬菜,翠绿清新,极为丰盛。 都是无忧平日愿意吃的。 丫鬟们迅速而有序地摆好了碗筷,等待主人落座。 东宫思玄在厅堂中四处转着,卢氏心神不宁地坐着喝茶。 见她来了,东宫守恩对她笑了笑:“父亲,母亲,姐姐来了。” 东宫思玄迫不及待道:“家里都乱成一片了,你这里倒是清净。你天天在屋里干什么,也不见人影。” “父亲忙什么呢?” “我能忙什么,无非就是些朝中事,这些也不能与你说。” 这是一家四口第一次一起在芳菲园用饭,东宫思玄甚至还准备了米酒。 其笑晏晏,笑语盈盈话家常,倒像是一家人,可惜各怀鬼胎。 无忧内心暗讽,默默品菜。 东宫思玄小抿了一口米酒,再也憋不住了:“贞信伯府把九娘告了的事,你知道吧。” “略有耳闻。” “你怎么想?” “真告了,那就上堂呗。” 东宫思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你说什么?” 东宫守恩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缓了一声,“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上堂才能说清楚夺回清白。人是贞信伯府挑选的,现在突然嫌弃,是他们出尔反尔。我为何要惧?” “你应当知道贞信伯府是为何如此!”东宫思玄有些赧然,模糊地提醒。 “那又怎样,即便东宫秋的确存了欺瞒的心,可我问过她,她说贞信伯世子也没问过她生母的事。 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那就上堂掰扯清楚呗。 反正最坏就是东宫秋名声毁了,她成亲的前被换人,名声与毁有何区别? 趁此机会让天下人看看贞信伯府真正的嘴脸,究竟是谁在无理取闹,有何不好?” 卢氏闻言,轻蹙眉头,“未出阁的女儿家,闹上公堂,终究是不好的,尤其还扯着上一辈的事。” “所以呢?母亲是何意思?” “你祖母是想……” “想什么……”无忧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如刀。 卢氏说不出口了,东宫思玄只好接腔道: “那还用问吗?你祖母肯定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闹大了对谁都不体面。” “那要怎么化呢?” 无忧放下筷子,浅笑着,明知故问。 东宫思玄被她这样盯着,头皮发麻,鼓足勇气问:“你对贞信伯世子当真如此厌恶?” “我就是知道二位是绝对不会无故找我吃饭的。 我还以为你们能多忍一会儿,竟是连我吃完都忍不到吗?” “父亲何尝不想陪你好好吃饭,可燃眉之急,没法等!” “这个意思,父亲的燃眉之急要我来解吗?” “贞信伯世子还是不错的,能文能武,是个……” 无忧快速打断:“父亲,你好歹是承袭爵位的人,整天给别人当刀子使,不觉得窝囊吗?” “你说什么?” “闹上堂又如何? 真的对二房有影响吗? 我的名声已经被败坏了,东宫秋有这出临进门被踹走,即便不上堂,其他家族会查不到她为何被退婚吗? 名声与上了堂有多大的差别? 东宫春毫无名气,房中两个女儿都有事在身,她能独善其身? 我请问您,这事情闹大了,到底是影响二房,还是影响其他几房的好嫡女? 您踩着亲女儿的尸体,献祭了亲女儿的一生能获得什么好啊?” “什么尸体不尸体的,说话太难听了。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荣俱荣?四叔当大官的时候,你荣上了吗?三房钱多,荣给你了吗? 怎么荣的时候不带你,损的时候就要爹出头了? 何况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有资格让我来给你解燃眉之急吗?” 东宫思玄对她这种直言不讳已经见怪不怪了,叹息一声:“这不是你闹脾气的事,自古父母之命媒妁……” “自古还有卖女求荣,杀父杀母,血溅当场的呢!” “你?”东宫思玄一瞪眼,正对上她冰冷的笑眼,竟吓得浑身一哆嗦。 “父亲知道鸡有多少根骨头,野猪怎么拆骨吗?人的骨头,应该不会比野猪更难拆吧。” “够了!你这是干什么?在威胁你爹吗?” “不敢,爹对我这般好,我做鬼也舍不得爹啊!” “混账!说你口无遮拦,还越发不知忌讳了!” 东宫守恩嘴边勾起一个弧线,眼中闪烁:“姐姐是不是有什么好法子?” 第168章 别做梦 “没有。” 东宫思玄经儿子一提醒,态度软了些: “不是爹想强迫你,爹何尝不觉得憋屈?我的女儿凭什么任由他们挑来挑去! 爹也是怕老太君…… 你要有什么想法,别卖关子了,说出来,爹也能帮你周旋一二。” “事情发展如此之快,爹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算爹求你,你就直说吧。” “贞信伯和祖父是多少年的交情?京兆尹里的文书是祖父的学生,您觉得贞信伯是不知道吗?” 东宫思玄陷入了沉思,东宫守恩张了张嘴,“姐姐的意思……他们是故意的!” “我是这么想,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戏,我看他们就是在给我们施压。 父亲也不想想,逼女儿去嫁,和一巴掌打在爹脸上有何区别? 女儿嫁了,二房才是彻底成为了京中的笑柄。” “话是如此……” “父亲也不想想,这事闹大了,宣国公府是难堪,可对他贞信伯府真能得到好吗? 当初这婚事本就是祖父大义,为了安他的心,才照顾这孤儿寡母。 他已经出尔反尔一次,如今揪着义举又要闹上公堂,想逼女儿出嫁,真把这些事都搬上台面,他贞信伯的风骨还能有吗? 他贞信伯若没了这风骨,凭什么和宣国公府平起平坐?” “有道理,很有道理!这他娘的就是逼我们就范。” 东宫思玄猛地一拍桌子,碗中的鸭汤都震洒了些。他并非愚钝之人,只不过先前被贞信伯府的风骨之名所蒙蔽,一时太过惊讶,没有深入思考。 经无忧一番点拨,恍然大悟。 上了堂是两败俱伤,贞信伯府损人亦损己,这其中种种不合理之处,确实不得不疑。 东宫守恩也倒吸了一口气,低声咒骂道:“好歹毒的算计,真是丑陋至极!” 卢氏见东宫思玄有了动摇,跟着松了口气,亦有些不安。犹豫着开口, “万一不是呢,万一他真的是因为觉得被骗了感到屈辱,是真的想要告发我们呢。” 无忧脸色一冷,一眼看穿她因何纠结,“怎么着,你是铁了心为了你的庶女,为了你的好儿子,把我卖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怕万一……” 卢氏难堪至极,话在喉咙里打转,吞吞吐吐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如果贞信伯府心怀怨怼,只为了出气,只把我推过去就能消气吗? 明知对方心存恶气,还要逼我嫁,难道我是受气包吗?” “姐姐,娘也是被祖母施压,她也舍不得你的……” “我不想听虚情假意的嘴上情,也不指望你们俩会帮我,我也不怕把丑话说在前面,宣国公府就是把我五花大绑绑去了,我也不会嫁。 且我告诉你们,不管对我使上多少手段,哪怕给我喂了药,只要我有一刻清醒,只要我有一口气,必然闹个天翻地覆。 你们想要的大事化小,想要的两家情谊,想要的宣国公府其他人的体面,不被拖下水,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无忧深知这夫妻俩的脾性,只分析利弊没用,好言之后,便是恶语。 “你……” “父亲母亲可别忘了,我是会射箭的,敢逼我嫁,您就不怕贞信伯府流血千里,血流成河。 您就不怕我屠了贞信伯府后,说是宣国公府教我的吗?” “你……”东宫思玄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自在地搓了搓胳膊, “你说是什么话?方才还觉得你长了些心智,怎的还是如此离谱!” “我说的是真心话,也是大实话。 我不好过,让我不好过的人,凭什么好过? 你们应该明白,我们本来也没什么情谊,所以想拿父母恩情绑架我,想要我为了宣国公府的大局妥协让步,不妨洗洗睡吧。 梦里或许什么都有,但在现实中,一个都不会发生!”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对了,父亲还不知道吧,我手里还握着天子许诺的一个愿望。 我说句难听的,哪怕他日宣国公府遭遇什么不测,凭着这个天子一诺,我也能够保全自己。 谁觉得火坑好,不妨自个去跳,想推我,没门儿。” “还不住嘴!越说越离谱了!” “饭菜的滋味已经没了,味同嚼蜡,我不吃了,各位慢用。” 无忧说着,起身离去,留下了一脸错愕的三人。 “爹,姐姐说得有道理。您现在的体面,不也有姐姐射箭的因果在。 把这样的姐姐推入火坑,于我们有什么好呢?还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东宫思玄白了他一眼, “不用你说,你爹不糊涂,老太君要咱们探一探口风。 我们便探一探她心意如何。谁还能真绑着她出嫁不成?” “那爹娘对姐姐好一些吧,姐姐足不出户,却把这些都能看个一清二楚。 怎好将这样的姐姐轻易往外推呢?” “爹对她还不好啊,她提的什么要求,爹没满足。 你爹都被她骂的狗血淋头都没动手,换成你四叔,早就给她一顿暴揍了。” 东宫思玄本就没抱希望,三口人齐上阵,也是做给老太君看。 看了眼一脸沉思的卢氏, “行了,你也别苦着一张脸了,你明日就拿这些话去回母亲吧。 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尽力了,谁有本事逼十一娘点头便让谁去。” 卢氏有些不忍心:“万一……真的要让秋姐过堂吗?” “那你有办法说服十一娘?” “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东宫思玄:“不属于她的东西,她就不该生出邪念。 上赶着不是买卖,为了这破婚事,搞了多少事情,我们纵容地够多了。 如果是七娘,哪有这些烦心事!” 卢氏眼睛一亮:“二爷,您说现在换成七娘,还有机会吗?” 夫妻俩又说了一通,也没能敲定主意。 不等卢氏去回, 无忧说的话就已经传到了老太君面前。 老太君听到京兆尹的分析,眼前一亮,再听狠话,拿茶杯的手都抖了抖。 “你说什么,这丫头真说了屠了贞信伯府?” 第169章 后怕 许嬷嬷点了点头:“老奴确认过了,是原话。还有更狠的!” “说,都说出来!余倒要听听,这臭丫头还有多少大逆不道的话!” “她说她握着皇上的许诺,就算国公府满门都出了事……她也能独活。” “混账!这哪是孙女,这是养了个祖宗!” 老太君把茶碗往桌上一砸,气得连连咒骂。 许嬷嬷待老太君平息了些后,缓缓劝着:“老奴觉得,最好不要给她逼急了。 十一娘行事看似有疯癫,专挑气人的话说,可老奴觉得,她其实异常聪慧。” “你不用帮她解释,余还没老糊涂呢。 老二是个讲理的,她说出了道理,即便不撂狠话,也不会太难为她。 偏又是个胆小听话的,听了这些话,便是余逼着他,他也是万万不敢让人把主意打到这臭丫头身上了。 这丫头揉搓她爹真是跟揉搓泥巴一样简单。” “二爷是心善。” “真是可笑,这几个人精的心智加起来竟不如她一个小娃娃,这帮人竟还想推她出去当挡箭牌。 连余一时都关心则乱,没能看出京兆尹或许有门道,她竟是一眼识破了这里面的猫腻。 不怪乎老爷对她刮目相看。” 老太君叹了口气,思忖片刻: “把那些狠话原封不动地传给三房、四房。” “是。” 谢氏听完传话,张目结舌,惊到几乎失语,半晌没缓过来。 “她真这么说了?” “许嬷嬷是这样回话的。” 若初听到动静,放下抄写心印妙经的笔,从里间走出来,满眼疑惑: “母亲这是又跟十一娘发生冲突了吗?” “也没有正面……” “那就是有了?”若初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都跟母亲说了,不要招惹她,要对她好一些吗?” “娘这不是着急了,真让秋丫头上堂,到时候梅家补上一刀,咱们想的风头一过天高海阔,就彻底过不去了。 倒是满京城都会看咱们家的笑话,谁还敢来提亲啊?” “所以母亲做了什么? 难道说……该不会让十一娘替嫁的主意是母亲出的?” 谢氏自知或有冒失了,咬着嘴皮点了下头。 “我的天哪,您这何必呢! 十一娘对贞信伯世子的厌恶,那是堵住了嘴都能从眼里流出。 贞信伯世子选了她同房的庶姐,这对是奇耻大辱。 本就没什么情分,您推她去填坑,她怎么可能甘愿?她是会任人宰割的性子吗?” “我也是看着你祖母越发厌恶她,我才……” “我的母亲,您怎么不想想,她能从秋阁一跃搬进芳菲园,您觉得这能是奶奶的决定吗?” “那还能有谁?” “必然是祖父的决定啊! 您何时见过祖父对着一张冷脸一再容忍?女儿尚且能探到几分,祖父如何不知? 如今祖父奉命去迎亲江南,不过十多日就回来了。 莫说无忧您尚且无法揉搓,若祖父知道您趁他不在动他看重的孙女,您觉得祖父会怎么想我们? 您何苦去招惹她呢?” “我真昏了头!我没想那么多。 我就是,我就是,气她对你不留情面,恨她过得自在,如鱼得水。 若不是因为她,你怎么会被禁在这里!娘真是急糊涂了!老糊涂了!”谢氏边说边气得直拍脑袋。 若初拉住她的手,“都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母亲平素最是冷静自持,如今形势不如人,咱得认,得学会忍。” 谢氏抚着她的发丝,眼眶泛红,满是懊恼: “怪娘不好,不能给你遮风挡雨,跟你商量一番就好了。” 若初轻轻摇了摇头:“母亲也不用自责,也怪女儿,让人抓到了把柄。 咱们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都别自作聪明,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就别去惹十一娘了。” 母女俩又搂着说了一番体己话,眼睛都湿漉漉的。 梧桐院内,南荣氏听完传话也跌坐到椅子里,喃喃自语: “我的天呐,疯了,这真是疯了。这种过头的话她也敢说……” 安氏正巧来讨要金丝线给肚中的孩子绣帽子,听完摸着肚子直摇头。 “说她大胆都是小瞧了她,咱们这十一娘可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敢说啊!” 南荣氏扶额叹气,“这些竟然是从一个小丫头嘴里说出来的,我真是白活了这么些年。” “不是我马后炮,幸好嫂子没完全随着谢氏一唱一和,留了余地。 那丫头可是对她爹,对家主都没给好脸。岂会任老太君摆布? 她已经因为这婚约丢了一次脸,凭什么为了贱蹄子再赔上自己啊。 别说高门大户,就是小门小户,也没有为了个庶女赔上一个嫡女的道理。” “我……我也是怕牵连到芷妍,一时犹豫,好歹最后把风吹到七娘身上了,她要算账也该去找谢氏。” “十一娘这个脾性,不是一般人能驾驭的。跟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徒,能做朋友,犯不上得罪。 听说芷妍最近和她处的不错,这以后少不了要一起吃席赴宴的。 嫂子还是上点心。” 东宫秋整日被禁在屋中学规矩,这日听到廊下小丫头的议论,才知道贞信伯府把她给告了。 一时情急惊惧,竟不知道该找谁好。 原来住在银杏院是莫大的荣耀,如今倒成了东宫秋无法摆脱的枷锁。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收到了严格的看管。 三个管教嬷嬷全都端着一张冷漠脸,紧紧盯着她,她们甚至拿起了小竹条,稍有不慎便要被挑剔责罚。 思来想去,又想到了无忧,借着卢氏请安的时候,偷偷给田嬷嬷塞了个纸条,托她传话。 上次去无忧那里讨嫁妆,一点风声都没传出去,白费了她的心思。却也说明,那丫头管人应当是有一套,口风很紧,不会乱说。 无忧给老太君请安之后,穿过长廊,来到东宫秋的房中。 进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这味道她在长宁观闻多了,乍闻到,还有些恍惚。 “什么事?” 东宫秋刚求完各路神仙,恭敬地把香插在小香炉里,“你帮我告诉奶奶,我愿意上堂。” 第170章 说破 “这话非得我传?你自己不会说?” “你非得这个态度吗?我还不是为了救你才要抛头露脸!” “那你还是别去了,我用不着你救,你上不上堂,我都不会嫁。” 东宫秋没想到她油盐不进,一点感激都没有,气得挑眉:“你觉得祖母会为了你一个人赔上宣国公府的名声?” “这不是你要考虑的事。” 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淡定样子,东宫秋疑惑的眼神中有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钦佩: “我真是纳了闷了,你到底哪来的底气?” “你上堂又能做什么?哭哭啼啼吗?”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管我用什么手段,有用就行,不是吗?” “有用了吗?” “若不是你回来了,当然有用!” 无忧摇头冷笑:“你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吗? 拿你的生母做文章,不过是为了逼宣国公府就范。 你与他私下见过,想来说过不少体己话,你说他从来没问过你生母的事情,这其实是不合情理的。 你生母的事,他要么早就知道,要么并不在意,从始至终这就是个幌子。 如今他是不想要你了,所以狠狠发作,你就算嫁进去,他迟早也会拿这件事来拿捏你。” 东宫秋听得一身冷汗,矢口否认:“怎么可能,不可能!” “你扪心自问,上官烨祈是色令智昏的人吗? 你看重他的家世,他何尝不是权衡了所有的利弊,选了他认为最好的路。 你不过他曾经能选到的最好的棋子,如今他嫌弃你,也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或是你生母是谁。 只是看见了我这颗更好的棋子。” 东宫秋眼中的光芒逐渐暗淡,布满了痛楚,也因为她的话,茅塞顿开,淤积于胸口的自怨自伤之闷消散了不少。 “你这么厌恶他,就是看穿了他想利用你?” “狐狸尾巴都在我眼前来回晃了,我再上当,岂不真成了蠢物。” 东宫秋苦笑了两声,眉眼全是自嘲: “所以你想告诉我,他对我从来没有半分情意?” “你们怎样相处,我如何知道? 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 公之于众的是他选择放弃你。” 东宫秋垂下了脑袋,彻底认输: “也是,你说的对,都对。 你什么都明白,也当明白我为何非要嫁他了。” “担心名声坏了找不到更好的了。” “没错,所以即使到这一刻,即使我对他这个人已经不抱期待了,我还是想嫁他。你能帮我吗?” 无忧翻了个白眼:“这两日下的雨是不是全灌你脑子了?” “你相信命吗? 原本我不信,如今倒不得不信了。 十一娘,我承认我确实对你耍了心眼,使了手段,你有理由厌恶我。 你厌恶我,也厌恶他,把两个你厌恶的人凑在一起,不再碍眼,不是很好吗?” 无忧真觉得东宫秋有病,两个病得不轻锁死在一起,确实挺好,可是她没理由帮。 她不会忘了自己回来时受的冷落,住漏雨的房间都是拜谁所赐。 “我为什么要让你如愿?” 东宫秋垂着头,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你还真是软硬不吃。 摊牌吧,你会来说明我身上还是有值得你多看一眼的东西吧,我愿意为过去的错误付出代价。 你说吧,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帮我。” 想东想西了几日,东宫秋猛然发现自己似乎没那么怕了,第一次接受这婚事没戏了。 不知为何,东宫无忧看不上的东西,她也不乐意当个宝了,思忖着和无忧谈条件。 等了三日,贞信伯府也有些坐不住了,上官烨祈确实是故意的,还特意找了人把状子交到那位文书的手里。 两番交谈,他确认了逼无忧没用,突破口还在老太君。 也打听到了无忧刚回来时住在边角下人住的区域,诸多的事情让他确信老太君是不会为了一大家子女眷的名声去保她一个。 可日子一日日过去,预想中的宣国公府派人商谈的场景却迟迟未能出现。 贞信伯世子也有些坐不住了,那个文书再大的胆子,不过是压个五六日。 再拖下去,就是失职渎职,身为朝廷命官,应当不会连前程都不要了。 本来觉得志在必得,心里也越发没底了起来。 老太君虽多了几分底气,可婚期在即,到底嫁谁,总要拿个主意。 贞信伯府如此嚣张算计,她现在连换人都不想了。 东宫春也在观望,没想到竟然闹到要上堂的地步。原本的那丝幻想,沉入心底,这样的龙潭虎穴,她也不想去了。 一时间贞信伯世子在各房姑娘心里成了人人喊打嫌弃的过街老鼠。 这事还未平息,花媒婆又登门了。 这一趟,是代表梅家前来。 梅家人心里门清儿,若初那铺天盖地的花边传闻是梅家不遗余力煽风烧起来的。 可事情闹那么大,晋王只在初时轻描淡写澄清了几句,迟迟没有出手镇压这些流言蜚语,任由在市井间肆意传播。 这一反过去、模棱两可的态度,也引起了梅家起了怀疑。 与此同时,欲同云家结亲之事,还未正式提上日程,便被云家以仍在孝期打发了。云娇娆甚至以祈福的名义,被直接送去了京郊的庵堂小住。 这拒绝之意表现得如此明显,毫不留情,让梅家深感颜面荡然无存。 梅家原以为凭借太后的声望,与云家结亲应当是水到渠成之事,没想到被这般羞辱。 梅家上下一片愤懑,都憋了一肚子的气。 那梅公子经历了这番打击,夜深人静之时,又想到了若初的善解人意。 脑海中不断浮现她在追到行宫的清丽模样,回想着那点点滴滴,竟起了后悔之意。 深思熟虑后,他鼓起勇气同父母表明了心意。 起初,夫妇俩还有惊讶,一家人琢磨数日,逐渐理解了儿子的心情。 对于若初,他们其实没什么挑剔,虽不是拔尖的,也算百里挑一的好姑娘。 他们隐隐也在担忧,万一若初若真与晋王有点什么瓜葛,或者晋王因为这个传闻注意到她…… 第171章 从长计议 毕竟冷情冷性的冰山木头没有出手镇压谣传,不合情理。 万一这姑娘日后真成了晋王的女人,报复梅家,得不偿失。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同一把刀悬在梅家人的心头,思来想去,经过激烈的讨论,最终达成一致。 老太君听完花媒婆的来意,听到梅家想要再续前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几日已经历数次跌宕起伏的老太君,仍是被震地魂飞天外,半晌不知该如何反应。 花媒婆满脸堆笑,滔滔不绝地说着好话,“都说好事多磨,世间缘分最是奇妙,那缘分天定,情比金坚的,真真就断不了。” 花媒婆顿了顿,观察这老太君的反应,见她虽未言语,眼神中已有几分动容,知道有戏,便加大火力。 “我花大姐做媒婆这么多年,当真没见过哪家公子能如四公子这般痴心的。 您是不知道,那四公子虽依了父母之命断亲,可自从断亲,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消瘦得不成样子。 有道是,父母终究是犟不过孩子。 这不,老爷夫人也不忍心了。有了这桩前情,八娘子日后进了府,必然是满门疼爱尊重,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过日子,不是斗气,得到实在的好处,才是要紧,您说是不是?” “您两家都是位极人臣的名门世家,日后两家携手共进,岂不美哉?” 老太君听着,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为若初高兴,还是心疼。 只得以东宫礼不在家,凡事要等老爷回来再做决定,拖延着。 花媒婆的到来,又在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一天一个热闹,就像是编排好的戏曲,轮番上演。 看得府中下人目不暇接,一会儿不在都怕赶不上热乎的。 下人们事不关己,说得绘声绘色,南荣氏气得眼中冒火,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湿了一片。 这破碎的瓷片,就如同她的心情,支离破碎。 原以为谢氏和八娘就此跌落谷底,再难有翻身之日,没想到峰回路转。 谢氏听闻这消息,惊愕地半天合不拢嘴。回过神来,虽觉得窝囊,转念一想,有总是比没有好,总比无人问津拖成个老姑娘要好。 直叹天无绝人之路,老天开眼,惊喜交加,心中已然快速接受了。 倒是若初听完没有半分喜色,双唇紧抿,恨得牙齿几乎要把下嘴唇咬出血来。 若不知道梅家做过的事,她许是能像谢氏那样自我安慰,如今只恨不能撕烂那些人的嘴脸。 拜梅家所赐,传闻闹得那般汹涌、就算她嫁过去,那些流言蜚语也不会因之自动消散。 她力薄,撼动不了梅家。 日后一个不满意,梅家要清算,随时都能以此为把柄,泼她一个作风有失、水性杨花的脏名。 届时,她百口莫辩,能有什么好日子。 看到母亲喜上眉梢的愉悦,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滋味漫上心田。 她做不到当旁人打了她左脸,还要递上右脸。 她不能连最后这丝颜面都不要了。 可她能做什么…… 外面纷纷扰扰,芳菲园过得一派宁静自如。 丫鬟们已经习惯了每日清晨看见无忧在庭院里练功,吃了饭,再回房补觉,大部分时间都闭门不出。 只有两个大丫鬟都知道她每日不是看书,就是写写画画。 不过她们不识字,也不知道她具体在忙什么。 孟姨娘敏锐地察觉到无忧应当另有打算,为了无忧不被打扰,时常将丫鬟聚集到自己屋中,一起做针线活。 随着天气变冷,过冬的衣物都要提前准备,缝制棉衣,绣制鞋垫,需要做手工的部分特别多。 大家边聊边做,忙得不亦乐乎。 东宫守恩考完了,心情颇好,一回府便兴高采烈直奔芳菲园。 无忧刚学完画,看到周氏拿来的茶饼,忽起了兴致。 将柔顺的头发简单地系在一侧,穿着简单的素裳在房中练习烹茶。 她小心地碾碎茶饼,随着她的动作,茶香气渐渐弥散。 因为没关门,无忧早已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东宫守恩踏着轻快的脚步,到了门前,规矩停下。 “我能进来吗?姐姐?” “进。” 东宫守恩身上还穿着考生的襕衫,走到她前方,认真行了一礼,“多谢姐姐。” 看到他喜不自胜的嘴角,无忧心中了然,“考得不错?” “姐姐当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他兴奋地点着头,白嫩的小脸满是笑容, “今日考题,几乎都让姐姐猜中了。尤其经义阐释和史论,全中,只推演气象和最后的策问,没猜到。” “那是你准备充分,与我无关。” “姐姐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东宫守恩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那是他考前还在背的无忧手稿。指着几处,开心地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跟无忧分享着他看到题时的欣喜。 耐心等他说完,无忧才问:“策问以何为题?” “和光同尘。” 无忧不明所以地勾了勾嘴角,“你是支持还是反对?” 东宫守恩怔怔地眨了眨眼睛,“啊?可以反对吗?” “能自圆其说便好。” “考完试了,现在姐姐可以说说和长幸郡主的事吧,听说她被禁足了。” “禁足能有什么实际伤害? 是我想简单了,古人云知人知彼,她比我想得更厉害。想要动她根基,只怕戳破才名远远不够。” 精湛的易容术,让无忧意识到自己太小瞧她了。 经过这几日的思量,她已想明白昔日未曾注意到的背后的牵扯。 单凭李悠然在禁足期间仍敢出门作恶,此等胆量,已非常理常情能评判。 她细细回顾了与李悠然相识以来的点滴,不觉得李悠然是全凭心意、冒进冒失、不顾后果的莽撞之人。 能如此行事,除非,她背后有着足够的底气支撑。 什么东西能让她连太后懿旨都不放在眼里,无非是料定了太后不会真的对她施以重罚。 再想到那家华服铺子,那是李悠然与长公主共有的铺子。 第172章 以退为进 拥有共同的利益自是维系牢靠关系的上好的手段,而长公主又是太后唯一的亲生女儿。 如此,一切都豁然开朗了,李悠然根本就是太后的人。 这才是太后讨厌李家,却不讨厌她的真正原因。 太后愿意助她成为晋王妃,未尝不是保住自己的权势,在变幻莫测的局势里给自己留条后路。 既然李悠然是未来之人,自然拥有着这个时代所无法企及的未来经验与学识,利用未来的奇思妙想,取长补短,几乎是信手拈来。 只从华服铺子判断,李悠然至少能给太后和长公主大赚银子。 有实际的用处,只破个虚名,伤不到李悠然的根基。 其财富,无可比,其权势,亦非可比。 想扳倒这样的人,不借助外力是不可能的。 “姐姐若想要,她做生意的奇思妙想,配方,笔记上都是有的。” “容我想想。” 李悠然已经占尽先机,的确要从长计议。 东宫守恩本等着喝茶,没说几句,就听到门外有人问,“六公子在这儿吗?” “六公子在娘子房中。” 他一听是周嬷嬷的声音,起身往外走去,刚一露面,便听她呼天喊地的叫着: “哎哟,我的小祖宗,您怎么在这儿啊,所有人都在银杏院等着您呢。” 这周嬷嬷是老太君放在东宫守恩身边的管事嬷嬷,久闻无忧脾气,也怕当面请人被她甩脸子,干脆在院中先声夺人。 正说到紧要,守恩自然不想走,可听嬷嬷提起银杏院,也想起不能让长辈久等。 只得回头道一句,“姐姐,那我先走了。” 无忧点点头,无意去凑热闹。 东宫守恩来到银杏园一番热闹不在话下。 又拖了半日,贞信伯世子担心是东宫礼不在京中,宣国公府没收到消息,买通两个小厮,递了消息进去。 然而一日过去,仍没等到回音,上官家也急了。 用过午膳,一家人坐在厅中喝茶,贞信伯看着儿子,“不能再拖了,再拖太傅就回来了。” 侯氏端着下巴:“你说,宣国公府此时还按兵不动,难不成,真打算上堂说个清楚? 那瘦马的事,你到底查实了没有啊!不会真的是冤枉了人家吧。” “不可能!” “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哪有什么绝对! 万一就是长得像,或者宣国公府也不知道她是人家养的瘦马呢?” 贞信伯扶额叹气, “你到底有几成把握,为了你这婚事,难道真要闹到两家撕破脸吗? 太傅对爹到底是恩情在的。” 上官烨祈也心急如焚,仍强装气定神闲: “不会的,爹!她们干出这样的事,哪敢公之于众? 上了堂,他们家的其他娘子还怎么说亲嫁人?” 侯氏沉吟着:“或许,她们已经看穿了我们是虚张声势,看穿了咱们也不想上堂?” 贞信伯摇了摇头: “不可能,老狐狸不在家,有本事的儿子还被关着,一帮妇孺,又不能蹲在咱们家墙角偷听,哪里能想到这些弯弯绕绕。 我看多半是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办了。” “可是那个十一娘是个极其伶俐有主见的丫头。不是我打退堂鼓啊, 其实那个十一娘目无尊长,伶牙俐齿,脾气又大。这样的孩子进了门,只怕家宅不宁啊。” 贞信伯不屑一顾,“糊涂!她又没有三头六臂,出嫁从夫,真进了门,要如何整治还不是看你这个婆母的!” 一直沉默的上官彧柔噗嗤一笑:“那可说不好啊,要是哥哥迷上了那个十一娘,谁知道哥哥向着谁呢?” “你胡说什么?” “我看你就是看上她了,当初在行宫的时候,你的眼睛就总盯着她。 我都看到好几回了! 要我说,哥哥根本就不是考虑什么家族利益,你是犯了相思病,相中她那个人了。” “祈儿?” “爹,我没有,真的没有。” “你最好没有。她是不会喜欢你的。 换作我是她,也会恨极了哥哥,人活一口气,绝对绝对不会想要再嫁给捅我一刀的人。 哥,其实你若不喜欢她,何必非逼她嫁呢?强扭的瓜不甜啊。” “幼稚,人生在世,有多少人能为自己而活?我所思所想,都是为了家族利益。 十一娘有太后的玉佩,有皇上的承诺,是郡主和小侯爷的患难之交,还是维护大夏颜面的巾帼小英雄。 能重新娶到她,才能让世人看见我们贞信伯府的眼光和魄力,不是吗?” 正当兄妹俩互不相让,争执不休,下人急匆匆来传,“老爷,宣国公府来人了。” 俱是一愣,随即大喜,上官烨祈对着妹妹得瑟地挑了挑眉,一副赢家的姿态。 上官彧柔哼了一声,也识趣地自己走到屏风后面,等着看戏。 贞信伯忙道:“快!快请进来!” 侯氏尚有理智:“等下,来者何人?” “说是二房的姑娘。” “哪个姑娘来的?” 贞信伯道:“夫人急什么,无论如何,先请人进来。” 不一会儿,无忧和东宫秋便在燕嬷嬷的陪同下,步入了大厅。 无忧身穿守恩的襕衫,带着纱帽,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的手,一时难以辨认是谁。 东宫秋戴着带纱斗笠,步伐从容地来到大厅。 完全想不到的两人组,让上官一家充满了疑惑,对视一眼,均搞不懂东宫氏这是唱的哪出? “宣国公府九娘见过贞信伯、夫人,世子。” 无忧安静站在一旁,不欠身不作揖,只冷淡道:“见过贞信伯、夫人、世子。” 她没有自我介绍,上官家看得一头雾水,侯氏疑惑地问道:“你是六公子?” “我是谁不重要,只是奉祖母的命令,陪九姐姐前来。” “坐吧。” 两人前后入座,丫鬟前来奉茶。 待丫鬟离去,东宫秋深吸一口气,忍着紧张颤抖,朗声问道: “听说世子把我给告了?是想要退婚吗?” 既然是女眷开口,侯氏自然接话道: “有些话,说出来伤人,可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是你欺瞒在先,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东宫秋浅浅点头: “多谢夫人如实相告,可我有一事不明,我欺瞒什么了?” 第173章 以退为进(2) 侯氏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 “你母亲的出身,真要我当众说出口吗?” “我是庶出,这一点,从无隐瞒。 但我母亲是卢氏,她是卢相爷嫡女,这出身有何说不出口? 至于生母,在国公府称之为姨娘,不称之母亲。 况且你们压根就没询问过我生母之事?何谈欺瞒?” 见东宫秋好似变了一人,眼神坚定,言语犀利,与往日里柔顺娇弱的模样大相径庭。 侯氏不禁生出几分讶异,她蹙了蹙眉头,语气中多了几分愠恼: “你这意思,你是光明坦荡,倒是我们有小人之心了?” “九娘不敢,九娘知道,婚姻之事不得强求。 你们要退婚,我可以答应,但不是我的错,我也不能担着。 欺瞒的帽子太大了,九娘带不上。我今日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求个明白。 我何时何日欺瞒了? 究竟是我欺瞒,还是我被人欺瞒了呢? 世子可以回答我吧?还是,要等到对簿公堂才肯说?” 上官一家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上官烨祈心中大惊,原本一直盯着无忧的视线转向东宫秋,十分愕然。 “你要上堂?” “世子说得奇怪,是您把我告到了京兆尹,我不上堂又能怎么办?” 上官烨祈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中的震惊与急躁,“这是老太君的意思吗?” 东宫秋一愣,有点不敢回答,一直冷眼旁观的无忧淡淡开口: “当然是祖母的意思。 祖母说了,这门亲事,自无奈困境起,世间自有缘法,不可强求,我们也只能做到无愧于心。 如今世子成功鱼跃龙门,贞信伯府看不上我们东宫氏,乃人之常情。 人生在世,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 既无缘分,无须勉强。” 轻飘飘的三言两语,道尽了忘恩负义,薄情寡义,伤及名声,贞信伯府听的心肝乱颤,深知此话之严重,立即解释道: “此话着实言重了,请二位转告老太君,太傅之恩,没齿难忘。 小儿区区出息,不及太傅当年分毫,我们绝无看轻之意。” “伯爷之言,晚辈定当如数转达。 想来祖母也是太过伤心,也是为了开解九姐姐,方有此言。 祖母常说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伯爷若无此意,终将水落石出。” 贞信伯蹙着眉头,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一时说不出哪里不对,听完只觉得一颗石头压在胸口。 东宫秋定了定心神,继续道: “我们今日来,就是奉祖母之命,把话说清楚。 不瞒各位,听说世子有意再续前缘,祖母是考虑过,可十一娘说了,就算世间只剩世子一个男人,她去出家当姑子,也断然不嫁。 家中亏欠十一娘良多,自是不舍得再委屈十一娘。” 上官烨祈心中一凉,颇为恼羞: “她真这么说?” 无忧不回避地对上他的视线, “对,她说宁愿找棵歪脖子树自挂东南枝,都不要所嫁非人。” 东宫秋亲眼瞧着男人的脸色变来变去,心中冷意加重: “我如今也明白了,这桩婚事对于世子本就是权宜之计,与我结亲,委屈了已然飞黄腾达的世子。 秋娘也不是厚颜无耻之人,原不过是想要真心换真心。 既然世子有意退婚,今日便可将庚帖还我。世子若觉得委屈了,不甘心,要上堂,我也奉陪。 是我瞎了眼,看上个首鼠两端没担当的,是我自作自受,这个现世报,我认了。” 侯氏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你这话说的,好像自己多无辜,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说实话,我的确觉得委屈。 不过人生不如意之事本就十之八九,我也想通了,陷入泥沼,早脱身才是福气。 若能好聚好散,彼此留个颜面最好。 若不能,那我便随世子过堂,将一切事宜说个清楚。只盼从此以后,你我二人各走各路,再不相干。” 上官烨祈没想到东宫秋完全变了个人,那话语中的决绝冷冽,让他十分陌生。 “二位的来意,我们已然清楚了。此事突然,你们俩虽是奉命前来,终究是小辈。 婚姻大事,自古是父母相商,改日,我们再去府上拜访吧。” 闻言,两人都站了起来,异口同声道: “既然如此,那我们先行告辞。” 东宫秋远没有表现出的那般淡定,缩在衣袖里的手都要攥得失去知觉了。走出厅堂,才松开了手。 上了马车,随着车帘落下,东宫秋立刻摘下斗笠,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这样说,真能管用吗?” 无忧坐在对面,老神在在,“至少保住了你的颜面,告诉他们,你也不是好欺负的。 丑话说在前面,事成之后……” 东宫秋挪了挪位置,坐近了些,低语道, “放心,答应你的我绝不反悔。白纸黑字都给你了,我岂会耍赖? 可我真的不明白,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用?” “攒嫁妆。” “你居然也会为嫁妆发愁?那你可想好了怎么攒?” “大致有个方向。” “说来听听,或许我也能帮你参考参考。” “不必。” 那日东宫秋为了求得无忧的帮忙,请她说条件,没想到她真的狮子大开口。 一张嘴,就要借三成的嫁妆。 东宫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内心预设了她的各种反应,唯独没想到她会借钱。 还以为她疯了,她却一副没所谓的样子,“你自己衡量,这桩婚事值不值?” 刀子真的割在自己的肉上,东宫秋才切实感觉到了份量。思虑再三,只能答应。 后来的事情,果如无忧承诺的那般,她说服了老太君,交给她处理。 二人一同前往贞信伯府,按照她事前拟定的说辞,说得满堂震惊。 想到那三位震荡失色的神情,东宫秋不由得笑出声了。 “不得不说,挺解气的。我好像第一次,在他面前,抬起了头。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要做什么,说不定我会加码,借你五成。” 无忧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你本来就有资格抬头的。 能让那个精明自利的选中你,也是你的本事。” 第174章 天降 “这话我爱听,这是称赞吧,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夸我,多说一点啊。” 没想到她像是被芷妍附了身,无忧对这种突然的亲近十分不适:“那我收回。” 东宫秋哈哈大笑,多日来,好像第一次把压在心头的大山卸下,连结果都不再重要,满心轻松愉悦。 忽然马车的速度放缓,车外传来燕嬷嬷的声音: “两位娘子,前面设了卡口,在盘查过往车辆。” 无忧立刻睁开了眼睛,“可知道是何事?” “应该是在抓人。” 东宫秋赶紧把斗笠戴上,颇有怨言: “难得出来一趟,怎么会遇到这种倒霉事!有没有说在抓什么人啊? 不会附近有什么穷凶极恶之徒逃窜吧!” 话音未落,只听咚的一声巨响,一个身影从天而降,重重地摔在马车的顶棚,又滚到马背,滚落在地。 马车猛地一震,车身剧烈摇晃。 伴随着车外的尖叫声,无忧被失去重心的东宫秋一撞,整个人向一边倒去,额头磕在车窗框上。 “你没事吧!都怪我没站稳!” 无忧揉着额头,透过车窗,正巧看见滚落在地的少年。衣衫不整,领口被撕开,露出了几寸皮肤。 “怎么回事?” 无忧捂着额头掀开车帘,定睛一瞧,心中大惊,躺在地上的竟然是女扮男装的云娇娆! 无忧一眼认出,火速抓起身旁的披风,跳下马车赶紧给她围上。云娇娆头发凌乱,满头大汗,眼睛微闭,身体止不住轻颤。 看着云娇娆嘴角流淌的血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还清醒吗?” 东宫秋也想看热闹,被燕嬷嬷一把按回车厢,只得透着窗户往外瞧。 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了一圈,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燕嬷嬷眉头紧锁,不赞同地走过来,“快快上车,莫要多管闲事!” 云娇娆含糊不清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救我……救救我……三……” 人声嘈杂,无忧没听清楚,刚要再问,几个气势汹汹的仆从挤开了人群。 “小贼!敢偷我们公子的荷包,哪里跑!” “原来是小贼啊!那活该!” “妈的,最烦这些贼了,前日老子的荷包就被摸走了,怎么没摔死他啊!” 这一喊看热闹的也跟着鄙视附和。 无忧心中一紧,仓促间难以判断眼前的情形究竟有多复杂。 目光扫到这些仆从中有一位穿着官靴时,心中咯噔一下,猜测他们的主人应当是身份不低,心知事情麻烦了。 可她既遇上了,也不能见死不救,只得硬着头皮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说他偷了你们公子的荷包?可有确凿的证据?” 有两人的脸上面露难色,互相看了一眼,领头的立刻恶狠狠地大声嚷嚷: “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他不是贼,跑什么啊!” “你们主人的荷包长什么样子,会不会认错人了,我看她身上没有荷包啊。” “你怎么知道没有,或许她藏在里面,你搜身了?全摸过了吗?” “小书生,你别太热心了,这种毛贼不值得同情。也许他知道跑不掉随手扔了呢!”人群中一个老头劝道。 “就是,正经人谁好端端的会跳楼啊!这一看就是当贼被发现了,慌不择路,才摔了下来!” 无忧听着这些闲言碎语,一时语塞。倘若戳破云娇娆女子的身份,无疑会名节受损。不戳穿,口说无凭,难以服众。 而这些仆从摆明了要仗势欺人,可她不清楚云娇娆究竟是什么情况,身份是不是能暴露。 这身男装只是粗布衣裳,十分朴素,她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报官。 无忧陷入两难,心中焦急万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你们看她都这样了,也跑不了。 你们爷在哪儿?可否当面将事情说清楚?” 那些仆从顿时面露不屑,斜了无忧一眼,“你谁啊,我们爷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可我看她真的不像是贼啊!” “放屁!贼的脑门上又不会刻着字! 你凭什么断定她不是! 我看你和她是一伙的,都是贼!” 燕嬷嬷慌了,“不是的!我们公子不是,我们只是路过的。 这孩子突然摔在我们的马车上,我们公子是看他可怜,同情他,想要救人。 他摔下来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对不对。” “对,这小兄弟应该是无辜的。 不能放过毛贼,也不能冤枉好人。” 人群中有热心肠的见无忧穿着书生衣袍,又坐着华丽的马车,不觉多了几分敬意,主动帮他辩解。 领头的大嚷一声,吩咐弟兄动手, “既然只是路过,就别多管闲事了,别那么多废话,抓人!” “我看谁敢!”无忧呵斥一声,“大家听我说一句,我是宣国公府的嫡孙,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燕嬷嬷见无忧自报家门,叹了口气,知道说什么都晚了。 “宣国公府的?原来是国公府的。” “那听听国公府小公子怎么说?” “各位,不是小郎要护着谁,是见她摔在了我的马车上,好歹是条人命,岂能见死不救啊! 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一来说不清楚,二来也挺晦气的,是不是?” “是他砸到你,又不是你撞了他。小公子无需自责,不关你的事!” “话不能这样说,谁摊上这种事都得想出门没看黄历!觉得晦气的!小公子的担忧,不无道理。” “所以,我的意思,要么请你主人来,我们商定好,倘若不送去救治,万一出了人命,一应责任都由你们承担。 你们若坚持她是贼,或者我们报官,交给官差处理。 凡事讲究证据,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总不能指着一个人就说是贼吧。 我看她都摔成这样了,左右也跑不掉,此处是不是离大理寺不远啊,如果大家不信我,谁去大理寺报个官也行啊! 咱们等官差来断案,好不好?” 见无忧说得情真意切,围观群众没有那么倒向一边了。 “小公子说错了,大理寺离这儿可远着呢,骑快马都要一炷香。不过前边有官差盘查,可以喊他们!” “这小公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都摔成这样了,怪可怜的,是贼也跑不了。 万一是冤枉的,这可是一条人命啊!我赞成报官。” “真他爹的咸吃萝卜淡操心,报什么官! 老子就是官!” 第175章 天将(2) 仆从们听到报官有些慌乱,烦死了这个多管闲事的,对着人群大吼大叫。 话音刚落,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男人被人搀扶着晃了过来,满身酒气。 “人抓到了没有啊?一帮废物,抓个人那么难吗?” “主子,宣国公府的嫡孙拦着不让带走。” “宣国公府嫡孙,谁啊?是他吗? 唉,瞧着有点面熟,你是……” 三皇子夏元琪喝得微醺,听到宣国公府,眯了眯眼睛。 看到夏元琪,无忧心里有了个大概方向,确定对方必然知道云娇娆的身份。 “宣国公府六郎见过这位公子。” “你为何阻拦本公子拿人?” “此人从高处摔下,正巧摔在我的马车上,已经受了重伤,危在旦夕。 这可是一条人命啊,天子脚下,我也是担心出了人命说不清楚,不敢见死不救。” 夏元琪酒量好得很,本就是装醉,看到她手背上的疤痕,此时已然认出了无忧。 勾起一个邪魅无羁的笑容,继续装醉: “好生漂亮的小公子,爷正好缺个酒友,要不要一起进来陪爷喝两杯?” “干什么呢?都堵在这里干嘛呢?” 一声熟悉的语调传来,无忧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大理寺办案!都让开!都散开了!大理寺办案,别围着了,闲杂人等不得围观!” 九仓一边喊一边伸着双臂护着元琰穿过人群,围观群众见大官来了纷纷避让,自觉退后,散去。 元琰一身略有宽大的黑色锦服,他身姿挺拔,气质清冷。 步步走来,就像是一棵长在山川之巅的孤松,被搬到了闹市,遗世独立。 在这个环境下,尤显得鹤立鸡群,雍容气度令人望而生畏,俊毅容貌令人移不开眼。 东宫秋在马车里看得眼睛都直了。 仆从们看见晋王驾临,几乎瞬间安静了,整齐划一的跪倒在地:“参见晋王殿下。” 身后的百姓也跟着跪倒在地。 无忧也被燕嬷嬷拽着跪下。 元琰迅疾瞄了眼无忧,见她没事,转而皱着眉头看向夏元琪:“都起来吧,我这儿忙着抓人,三哥怎么在这儿? 都聚在这里干什么呢?” 无忧装作不认识,抢白道: “大人,请您瞧瞧这位小哥吧。 这人从高处摔下,摔在了在下的马车,恐怕伤得不轻,急需救治。” 九仓见元琰点头,蹲下身子,检查过瞳孔,把手搭在那纤细的手腕上,摸着脉搏。 “还好,还有气,没伤到要害。” 无忧松了口气,她碍于男装,多有约束,只得以眼睛探查,不好与云娇娆行为太密。 这边检查着伤势,一旁的夏元琪也没闲着,眯着朦胧的醉眼,左摇右晃抓着他的肩仔细辨认了片刻。 倏尔咧嘴一笑,“哎呀,老五?是老五吗?来来来,老五,陪三哥一起喝几杯!” 元琰轻轻一侧身,避开他的碰触, “本王还有公差在身,不得饮酒。 三哥这是有什么高兴事儿,大白天的就喝成这样?还喝到民众聚集,这是什么情况啊?” 夏元琪嘿嘿笑着,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浓烈的酒臭味直冲元琰的面门而来。 元琰嫌弃地后退一步,花椒心知大事不好,不宜再闹,赔笑道:“五爷,我们主子喝醉了,您见谅。” “知道他醉了,还不赶紧带他去休息! 光天化日,饮酒作乐还闹腾到街上来了,众目睽睽,这成何体统? 本王忙着在前头捉人,你们在这里聚众滋事,堵塞要道,莫不是诚心给本王过不去?” “属下不敢。”花椒知道这位不是好说话的,跪倒在地, “我等也是看到他鬼鬼祟祟,心生疑窦,这才抓人抓到街上了。 万万没想到会惊扰王爷的正事,绝非有意添乱。” 九仓指着地上的云娇娆,“这就是你们说的贼?” 花椒眼睛快速眨动,现编着能够大事化小的脱身说辞: “可能是,可能也不是。 方才人太多太乱,属下也没看清楚,就听到主子大喊有贼,他突然跳了下去,那咱们肯定以为他就是贼了。” 无忧知道三皇子已经认出了她,此时故作大度,反而显得心虚有隐情。 立马不依不饶道:“哎哎哎,你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呢! 你刚才可不是这样说的啊,你说一口咬定他是贼,我看这小哥伤重想救人,你还污蔑我跟他是同伙。 逼得我只能自亮身份,我要报官,你还骂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大家都听到了,是不是啊!” 无忧装作不服气,简单将经过透给元琰。 几个胆子大等着看热闹没散去的,低声附和着:“对,是这样!” 一些人觉得受到欺骗,方才有多激愤,眼下就有多厌恶,忍不住道: “好家伙,原来你们也没查清楚啊。大人,多亏了这位小公子! 差点草菅人命了!” 九仓抬起胳膊,做了打住的手势: “行了,都别嚷嚷了,既然各执一词,都跟我回去调查吧。” 花椒知道这事绝不可闹大,央求道: “殿下,您正事要紧,我们这点嘴角之争,不值一提。 都是我等护主心切、立功心切,才一时冲撞了这位公子。我等态度不好,花椒愿意道歉。 可主子已然醉得不省人事,就算喂了解酒汤,清醒过来也要明天了。 别耽误了您的大事啊。” 元琰听说过云家把云娇娆送去庵堂修养,见她出现在此处,猜测是她的个人行为。 见她身上围着衣服,心中大概有个猜测,思忖片刻道: “三哥醉成这样,本王亦不放心。 前面那家客栈已被本王包下,离这儿不远,你们扶着三哥过去休息,顺便录个口供吧。” 花椒迟疑:“非得……” “再敢啰嗦,全都给本王去领板子!” “是,花椒遵命,一切听凭王爷吩咐。” 暂时平稳住一方,元琰才几无表情看向无忧,“人是你救的?” “她摔在我的马车上。” “那你也一并去录个口供吧。” “好,我跟家里交代一下,便过去。” 九仓从客栈里借来了担架,云娇绕也被几个差役一并抬去了客栈。 第176章 受伤 天海客栈是大理寺的一处据点,临街而建,比一般的客栈隔音稍好。 窗外是熙攘嘈杂的街道,房间内几乎不受干扰。 一共三层,三皇子因为醉酒,被安置在一楼房间休息。 其仆从都被安排在大厅等候,一人一桌,分开看管,再一个接一个被带进房间,由九颂领着大理寺的衙差挨个审问,记录口供。 云娇娆被安置在一楼的另一侧,等待郎中救治。 元琰的房间在三楼,天字号。 无忧被九仓引着,径直带进了元琰的房间。 进了门,元琰就忍不住: “你这一天天花样够多的,这扮相又是去哪个台子唱的大戏啊?” “猪头男朝秦暮楚,十一娘怒捶没心汉。” “何意?” “您应该听说了吧,我被人退过婚,那人如今又想吃回头草了。 我只好上门骂醒这个神志不清的呀。” “出气了?” “是。” “可能全身而退?” “反正不会予取予……殿下,您受伤了?” “无碍。” 闻着淡淡的血腥味,看着他明显失色的嘴唇,无忧不太相信:“真的没事吗?” “你希望本王有事?” 九仓恰好拿着三个小瓷瓶走进来, “殿下,既然已经被发现了,还是把没上完的药膏都上了吧,以免伤势恶化。” 无忧见状,不等他推辞, 忙抢白道: “殿下,您的安康最重要,硬撑是跟自己过不去啊。 我保证目不斜视,不看不问不说,出了门谁问都是不知道。” 说着她自觉转过身,乖巧面对着墙角。 一番话说得大气英勇,就在此时,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哝了一声,在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无忧的脸颊瞬间爆红,尴尬地捂着肚子。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元琰忍着笑意,“谁怕你看了?八宝盒里有点心。” “不……” 无忧本想要客气婉拒,肚子却不争气地再次咕哝了一声。 声音之大,听得她自己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小姑娘不再迟疑,快步移到桌前,掀开盖子,随意挑了一块塞进嘴里。 刹那间香甜了整个舌头,细腻酥脆,口感丰富,好吃到让她忘记了尴尬,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这味道太好,无忧忍不住又拿起一块,几番犹豫,忍不住回头问道: “殿下这榛子……” 正巧看到那被换下、被血染透的绷带,咀嚼的动作一顿,脱口的话变了。 “您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遇到刺客了吗?” 元琰衣袍被撩开,斜靠着床被,伤在腹部,足有一指长的血痕。九仓极尽小心,可药敷在伤口还是疼得元琰倒抽一口气,嘴上仍不忘逗她。 “你不是不看不问的吗?” 无忧没了吃意,放下咬了半口的榛子酥,“那您愿意说,我没说不听啊。” “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你是长了几个脑袋,就在街头跟皇子顶上了? 那帮怯大压小的狗腿子真要是动手,你这小身板能扛住几拳?” “我也不想啊,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云姑娘落入坏人手中,见死不救啊。” “坏人?” “如果他不装醉,尚有其他可能。装醉,即是心里有鬼。” “本王真不知道该说你傻,还是夸你勇敢。 你可知,若是事情闹大,云家都未必会承认她的身份。按照云家安排,她此时是不该在城内的。” “我知道,插手此事,或许会给自己招来无尽的麻烦。 谁让老天爷偏偏安排让我遇上了呢。 就算三皇子要跟我算账,也是之后的事了,云姑娘的处境可是迫在眉睫、一刻都不能耽误。 万一我遇到同样的情况,一定盼着有人伸出援手。 我也不想多管闲事惹来麻烦,可我做不到视若无睹,袖手旁观。即使不是云姑娘,只是个我不认识的姑娘,我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管了,或许以后因之麻烦重重时回想起来会后悔,可倘若此时因为畏惧权势,退缩不管,我从这一刻,就会觉得煎熬、后悔。 殿下,我不想活在一个冷漠无情、见死不救的凉薄世间,可如果我自己都不去努力,何以期待美好人世?” 元琰闭着眼睛听她说,疼痛似乎都没那么强烈了。 “你总有道理,可道理只能说给愿意讲理的人。” 话音未落,传来九风的敲门声,得到许可后进来。 “殿下,云姑娘只是皮肉伤,没伤到内里。但她体内残存着软筋散,份量不重,有一段时日了。 人已经醒了,想要见东宫姑娘。” “也好,有些事,你去应当更方便。去吧。” “多谢殿下信任。” 云娇娆服过药,平躺在床上,双眼空洞地望着低垂的床帘,眼泪断了线般自眼角向耳朵悄然滑落,打湿了枕头。 听到敲门声,猛地一惊,连忙伸手抹干净眼泪。 “你又救了我一次。” 无忧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她床前,维持着几步的距离。 “也许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吧。你,还好吗?” “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吧。” “郎中说你身上有软筋散?” “云家给我喂下的,若不是还需要我在京中当个质子,云家现下应当是巴不得我死了吧。 是不是觉得很可笑,上一次见时,我还风光八面,还跟你谈家族责任,还想着我如何才对得起家族培养,如今我已成了一枚弃子。 若不是我身上有软筋散,何至于被逼到跳楼。幸好还有功底护身,不至于摔个粉身碎骨。这又得谢谢云家的栽培。” 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泻之人,滔滔不绝。 “很难过吧。” “比起难过,你能理解那种委屈吗? 原来自己的价值……所有的东西都比不上我的清白重要。” 沉在泥沼,无能为力的滋味太伤。无忧不想让她陷入哀伤,转移话题:“你为什么会穿成这样?” “你可知,毁了我清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皇子本人。他还想要我做他的侧妃,还说王妃身体不好,很快就能抬我做正妃。 我的一切都给他给毁了,我如何能愿意?可云家却动心了!居然……” 第177章 自辱 云娇娆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会儿,才继续道: “我想利用花名在外的三皇子恶心他,打消他的念头,事到临头,我自己觉得恶心。 三皇子觉得我耍了他,当然不肯。 也想强迫我……男人,都是一样,恶心。” “你都被送走了,和三皇子,是怎么联系上的?” “鸽子,我从小就会训鸽子,庵堂有很多鸽子,飞鸽传书。” 完全意想不到的内情,无忧心情复杂,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室内陷入了极致的静。 云娇娆凄惨一笑,眼中蕴着无尽的苦涩与自嘲: “你应该很是无语,觉得很不值吧。 你冒着得罪皇子的风险,舍命救下的人,竟是这般不堪的德行? 是不是觉得很讽刺?” 无忧没有回答,继续问:“那今日之事,你是想要掩盖吗?” 云娇娆垂下眼帘,散落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颊,声细如蚊: “自然是能掩盖最好。你可以如实告诉殿下,不必为我遮掩,反正我也没什么清白可言了。” “好。” 无忧点点头,随即起身往外走去,脚步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突然停住,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快走到床前。 “都怪那些狠心的把你逼到需要自毁的地步,都赖这个世道对女子太过严苛。 你以为我会这样安慰你吗? 云娇娆,你演这出自暴自弃给谁看啊?” 见她话锋一转,云娇娆懵了:“你……” “你真的需要、希望我同情你吗? 断了翅膀的鸽子,尚且会努力扑腾,你,扑腾过吗? 你想过要让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吗? 你不愿你厌恶,可你又做了什么? 你一味逃避,你做了和那些坏人一样的事,伤害你自己!你有跳楼的勇气,却不敢奋力挣扎? 如果没有我恰巧撞上,你这样把自己摔个稀烂,先自损八百,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三皇子身上脸上没有任何抗争的痕迹,连衣服都十分整洁。这就是你恶心抗拒的结果? 你恶心却忍耐,忍无可忍了,跳了楼,还是在伤害你自己。你就只有伤害自己的勇气吗? 你从三楼跳下,先摔在马车顶,滚到马背,又摔在地上。三连击却内里毫无损失,只有一些皮肉磕碰。 这还是你中了软筋散的情况,可见你内力武功之深厚。 这样的你,真想反抗,三皇子会毫发无损吗?既不想反抗,又自我轻贱给谁看?” 云娇娆忍耐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你又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换做我是你,我拼了性命不要,也不会放过欺负我的狗东西! 我绝对不会像你这样画地为牢,一边委屈得要命,一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没了清白又怎样?莫说你是被迫的是受害的,那些男人,哪一个不是十几岁就有了通房丫头,眠花宿柳,男的女的一堆相好! 哪个不是清白早没了? 他们一个个不也活得有鼻子有眼,哪个觉得无地自容抬不起头了?你又有何抬不起头?” 云娇娆大吃一惊,不懂她怎敢如此类比:“这怎么能一样?” “为何不一样?我还记得,你受辱的第二日,为了家族,可以压下委屈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正常去打猎说笑。 我当时就想,好厉害好坚强的姑娘。 难道没有家族这个念想,你就立不住了吗?你的勇敢、你的坚韧、你的聪慧,难道都随着那场屈辱消失了吗? 你恨在家族眼里,你的才能价值比不上这身清白,你何尝不也在这样自辱自耗? 一身的本事,却只会把刀口对准自己,你还不如当个真懦夫!” 无忧的话一字一句都捶在云娇娆的心头,敲得她从头麻到脚,惊魂振荡。 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眼,怔怔失神颤抖,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 “谁都知道,世道是对女子不公,可只会委屈又有什么用? 你可有想要做些什么去改变?纵使做不到改变别人的想法,至少不该顺应这个世道嫌弃自己!” 云娇娆抓着被子,泪流满面。 无忧看着她的头顶,灵光一闪,觉察到哪里不对劲: “你现在这般,可也是为了彻底断掉自己的念想? 如果晋王殿下今日没在此处查案,你还会抛下脸面躺在街头那么久吗?” 云娇娆浑身一激灵,猛地一抬头,无忧已转身离去。 九颂仔细审完了那些战战兢兢的仆从,来到云娇娆的门外。 刚一站定,就听到无忧一番掷地有声的肺腑之训,想敲门的手不由得僵住了。 见无忧出来,才回过神来,稍慢了几步,连忙追上:“东宫姑娘,现在可以录口供吗?” 无忧点了点头,敛下眼中的情绪,从容跟他走。她将自己目睹的一切,起因、经过,详尽如实相告。 叙述条理清晰,听得九颂暗暗点头,很快记录完毕,客气地感谢无忧的配合。 东宫家的马车还等在门外,无忧也不想太过耽搁,拜托九颂代为转达,没有再上楼告辞。 殊不知,云娇娆房间的窗户没关,这房间与天字号房同侧,无忧同云娇娆的那番说辞,已经全数落在了站在窗前的元琰的耳朵里。 他面沉如水,清冷的桃花眼里风云酝酿,深不见底。周身似被一层厚重的寒霜覆盖,透出难以靠近的疏冷。 “主子,您还是躺会吧。方才急匆匆出去,出血太多,这刚包扎好,正需要……” 九仓换好了床单,走过来请人。 元琰轻轻摆了摆手:“醒酒汤给他灌下了吗?” “喂了,但三殿下他……又给吐了。花椒也急得满头是汗,说三殿下是极讨厌喝醒酒汤的。” “再煮一锅,让云娇娆去喂,喂到他清醒为止。” 九仓面露迟疑,十分不忍:“殿下?这是不是太……” 元琰一个凌厉的眼神,九仓立刻道:“是。” “把八宝盒一并稍下去。” “送给东宫娘子?” 元琰一个凌厉的眼神,九仓脖子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立刻识趣转身。 “街头的盘查,也撤了吧。” “啊?”九仓步伐一顿,“可刺客还没抓到呢?” 慢吞吞躺下的少年脸白如纸,讥讽地勾了勾唇角,闭上眼睛: “黄花菜都凉了,有这个功夫不如多去灌几碗醒酒汤!” 第178章 真相 九仓心知方才计划执行有疏漏,主子定有不悦,不再多嘴,立马端着花纹繁复的八宝盒匆匆下楼。 刚走到二楼,正巧看到无忧快至门口的身影。情急之下,只得以轻功快速飘落到她的身边。 无忧道谢后接过八宝盒,心头盘踞的那点怪异越来越浓,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我能问问,殿下是在何时在哪儿被刺伤的吗?” 九仓想着主子对她的不一般,斟酌着用词,尽量不泄露机密的情况透露一些。 “一个多时辰前,就在前面的小巷。本来大理寺今日会押解重要人犯回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证人。 殿下料到有人会以身犯险,特别来这儿等着,有意先审一番。” “那人犯、证人……可好?” 九仓目光闪烁,用语不传六耳的声音道: “我们中了计,被调虎离山分散了。 我只能告诉你,殿下就是为了保护人犯,才挨了一剑。 伤口本来不深,要不是九风说看见你们在外面起了冲突,主子也不会伤口没包扎好,就忙着出去,流那么多血了。” 无忧握着八宝盒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强迫自己言归正题: “那个案子,可有涉及三皇子?” 九仓再是迟钝,也觉察出不对了,“你什么意思啊?” 无忧看他这反应,也不想他为难,叹了口气,“你能抓我飞上去吗?我不想爬楼了。” 九仓爽快地点了点头,只是男女有别,不好与她产生直接的肢体接触。 为了无忧的安全,他机敏地将手中的剑横着,示意无忧抓紧剑身。 由于手里还多个八宝盒,反而空不出手,有些为难。 说时迟那时快,空中突然飘出一段白绸,轻盈而迅疾地缠住无忧的腰。 小姑娘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便不由自主随着白绸上向上飞去。 站在三楼守卫的九风,一个巧力,就把无忧像小鸡仔一样拽飞了起来。 无忧恐高,猛然被拽起,吓得紧紧闭上眼睛。不敢看,其他的感觉就会被放大,耳边充斥着呼呼的风声,双手握拳极力控制着恐惧。 幸好楼层不高,只是瞬间的事。 无忧没有计较九风的冒失,道了一声多谢。 她不动声色地缓缓呼气,稳了稳怦怦直跳的心神,才往里走。 元琰听到动静,缓缓起身,慵懒地掀开眼皮:“怎么又回来了?” 无忧走近了,才压低了声音说: “殿下,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行刺您的人,可能和三皇子有关。” 紧随其后进来的九仓一听这话,震惊地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几乎合不拢嘴。 却见元琰微微一笑,走到桌边坐下。 “您也是这么想的?那我就放心了,我可没有想要挑拨离间你们兄弟感情。” 元琰拎起桌上的茶壶,亲自倒了一杯茶水,轻轻往前一推,示意无忧坐下。 “怎么联想到的,说说看。” 无忧捧起茶杯,指尖感受着温热,定了定心神。 “其一,地点蹊跷。云娇娆不在城中,以她出门需要乔装打扮来看,她出来一趟应该不易。 我想若是她能主导,应该会选就近之地吧,谁会愿意把宝贵的时间都耽误在路上呢。既然不是她选的,那只能三皇子选的。 闹市之中的客栈,且以方才围观人群的穿着判断,这家客栈的客流之中不乏一些穿着粗布衣裳的劳力,三教九流都有,属于鱼龙混杂之地。 我看得出来,三皇子是个极钟意享乐之人,他选这样的普通甚至杂乱的客栈寻欢作乐,不合情理。” 九仓听得入神了,看无忧停下来小抿了几口水,还有些着急。 待她咽下茶水,元琰方说:“有其一,就有其二。继续。” “其二,行事古怪。 三皇子没醉却装作醉酒,还故意在人前露出醉态,把动静闹大。 按说他刚有过欺压之举,偏他的衣袍整洁如初,连个褶痕都没有。 云娇娆再不敢对他动武,想要逃脱挣开束缚,也不可能完全不留下挣扎的痕迹。整洁无暇,倒像是后来新换的。 我虽只见过三皇子寥寥几面,可我不觉得他是会由着兴致强迫云娇娆的人。 云娇娆的反应也很微妙,她那般在意脸面的人,就那么任人围观在地上躺了许久。 我原以为她是有伤在身,无法起身。可她只是皮肉之伤,这就不合情理了。” 元琰静静听着,偶尔在她看来时,点着头示意。 “其三,那位穿官靴的领头侍卫的前后反差太大了。 殿下未露面时,我都已经自报家门了。他仍出言不逊,态度嚣张,想要故意惹毛我一般。 若说他本性倨傲,可他对殿下的畏惧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不等殿下审查,就自认误会。 明知大理寺在此处盘查,他畏惧您却还反复横跳,说不通。他还多次强调三皇子吃酒醉了,整个人的表现就是很怪很不自然,佯装的痕迹太重了。” 九仓听完就像是被人甩了几个耳光,脸颊火辣辣的。 见主子一副气定神闲,后知后觉自己忽略了太多,太蠢。 冷不丁对上元琰似笑非笑的眼神,九仓羞臊地想要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此三点,我怎么想都想不通。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我……” “他装醉酒,不只是想要做出一个他一直在客栈吃酒的假象。 或许还有一个原因,他腿上有伤。那个人的小腿也被我刺中了一剑,伤口不轻。 腿上有伤的人,走起路来,肩膀容易一高一低。用醉酒掩饰腿脚不便,掩饰身形,最好不过。” 无忧没想到三皇子竟然是亲自动手,眼睛一亮,“我知道了,他身上那么浓的香粉味、酒气就是为了盖住血腥味?” “小丫头反应很快嘛。” “那殿下早就知道了,您为何按兵不动?” “等你走了,才好瓮中捉鳖。” 无忧心中一暖,心知这是有意让她置身事外,不被迁怒记恨。 想到把她牵入其中的云娇娆,她的心又沉了沉,应该是巧合吧? 云娇娆应该不会对晋王下手吧? 还是她也发现了端倪? 九仓也想及此处,直接问了出来:“那云姑娘是合谋吗?” “不急,等她自己说吧。” 第179章 小露一手 无忧刚要起身告辞,大剌剌的走进一人。他身着浅绿色的七品官袍,守在门外的九风却由着他边走边嚷嚷,没有阻拦。 “累死老子了,爷今儿胳膊腿都给你了,你再不下令撤,我都打算挨家挨户敲门了。让小二尽快烫一壶黄酒送来!” 他叽里咕噜一通说,看到坐着喝茶的无忧,惊奇挑眉:“哟,有客人啊,这哪来的小书生,很是眼生呐。” “这是江宁世子,负责此地的兵马司副指挥。” 无忧听郡主说过,江宁郡王的世子夏元壹是晋王过去唯一稳定的伴读。 其父江宁郡王是皇上的五皇兄,多年来沉迷修仙,不理凡尘俗世。 “见过……” 无忧刚要起身,被他一掌按在肩头, “坐着坐着吧。你都是我们晋王的座上宾了,哪用得着跟我行虚礼。” “把手拿开,还有力气动手动脚的,我看你也不累。” 夏元壹啧啧两声,“天地良心啊,我是挨个车子掀开查,一只苍蝇都没放过。 你说有桂花香,是个人我都凑近去闻,别说桂花香,什么香味都没有,都臭烘烘的。 哎哟,不能提,想起来我就想吐!”说着干呕了一声,擦着眼角不存在的泪珠,直奔主题: “对了,跟你讨的画什么时候给我啊,老爷子的寿辰可不等人啊。” 九仓道:“世子要的画,主子早画好了。可那裱褙的师傅摔断了胳膊,这才……” “那就换个人裱嘛,非得……” “您又不是不知道,就老付头的手艺能入主子的眼。” 无忧眼眸一转,“殿下,若是您不介意,我也会。” 长宁观掌门好画,观中修士投其所好,颇喜欢献画。但这些人只有作画的耐心,没有裱褙的耐心,这些精细活,便落在了想要赚钱的无忧头上。 元琰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夏元壹忙摆手道: “得了得了,小子,你可别说大话了。 有点常识都知道裱褙需要经验,重要是手稳,你这个年纪,不行的。 再说你毁了这画,我拿什么讨老爹欢心!” “九风,去前面文宝斋要一套裱褙的工具。” “是。”九风闻声而动,直接从窗户飞出,转眼不见了人影。 “画给你带来了,本想丢给你,随你找人裱去,既然有人毛遂自荐,便让她来吧。” “不要了吧,他才多大呀,你真信他啊?”夏元壹一脸你疯了吗的表情,这种吃经验的手艺活能教给一个小孩子? 元琰没有回他,感觉到伤口不适,悠悠站起往床边走。 九仓见状,颇有眼力见地去收拾长桌。 夏元壹蹙着眉头,着急了, “不是吧,来真的啊!小书童,不是小爷不信你啊,你了解过咱们这位殿下有多吹毛求疵吗? 想让他满意比登天还难,你想拍马屁,也得挑容易的,这可是会拍到驴蹄子上的。 你相信我,这不是好差事,你会吃不了兜着走!” 无忧任他言说吓唬,也不解释,捏着花饼,垂着眼眸默默吃着。 不一会儿九风便抱着画壁板,背着一竹筐的物件回来。 无忧让他把画壁板子固定在墙上,环顾一眼,将所需工具一一找出后,细谨地清洗着三只刷子。 她找出浆糊盒子,取出一些放到干净的瓷碗里。倒入些许清水,缓缓调出不会过分稀薄也不浓稠的浆糊水。 准备好一切,她看都没看,直接将九仓拿来的画作翻过来画面朝下压在长桌子上。 拿起刷子轻轻刷湿画背,换了只刷子再从中间平滑刷着浆糊水,薄而均匀刷过每一寸。 元琰慵懒地倚靠着被褥,眼神时不时落在她专注的小脸上,一脸深思。修长的腿随意地搭在床边,偶尔轻晃。 九仓退后几步,不想碍事。倒是夏元壹不放心,始终跟在一旁,双手抱胸,随着无忧的动作,时而弯腰。 嘴里不停念叨几句,“慢点,别太急了。” 他以为无忧急于表现,时而提醒她慢点。 无忧专注于画,闻若未闻,一步步有条不紊,动作轻柔又利落,很快开始上托心纸。 看到这里,夏元壹挑了挑眉毛,一颗心算是放回肚子里。 这极需要经验的一关,她都一气呵成。 显得他方才的担心,十分外行。 嘟着嘴巴,一屁股拍进元琰床边的椅子里,“这孩子哪家的呀,小小年纪,手稳心定,很上道啊。” 元琰嫌弃地剜了他一眼,“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说话间,无忧又拿起一张纸排干压实吸干水分,细细检查一遍后,才在四周刷浆,放上起子纸。 娴熟地将画起台,贴在画壁板上风干。 她掀开一个小口,对着字画轻轻吹了几口气。 这一刻,才散去老僧般的老派淡定,露出几分孩子气。 稚嫩的脸颊一鼓一鼓的,眼眸水亮,像个误闯人间的小鹿,一派纯真。 “殿下,风干两三日,再卷边装轴便可。” “好,那三日后,太学书斋。”元琰下意识下了令,又补充了一句,“可行?” 无忧略有疑惑,心想剩下的事,随便找个书斋都大差不差。 转念一想,以他对画的爱护,可能不想太多人经手,便点头道是。 “行了,天不早了,回去吧。” 无忧抱着八宝盒走出客栈,太阳已经落山了。她望了望夕阳,快步向马车走去。 东宫秋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心中这口气卸下,等着等着,困意袭来,在马车里打盹睡着了。 独剩下燕嬷嬷担心的不得了,生怕有进无回,见她出来,都长舒一口气。 许是怕两人拌嘴,燕嬷嬷也跟着坐进了马车里。 无忧看了眼睡得香甜的人儿,有些歉疚地看向燕嬷嬷,“让嬷嬷担心了。” 马车启动,燕嬷嬷细细观察着无忧:“罢了,人出来就好,应当没事了吧。” “本来也没我什么事,就是挨个口供,等待的时间有点长。” “官爷办差,自有人家的流程。 不是嬷嬷多嘴,姐儿今日着实有些冒失,那些仆从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万一那些官差没有及时赶来,没有秉公执法,您去哪儿说理去?” “是,我也是听到有人在前方盘查,想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应当不至于太纵着横行霸道的……” 燕嬷嬷心知她主意大,叹了口气, “此事瞒不得老太君,方才已经给家中传了口信。您,好好想想吧。” 第180章 津津有味 马车一个急转弯,颠撞醒了东宫秋。 “哎呦喂!” 她揉着磕疼了鼻子,刚要斥几句,看见无忧,立刻坐直了,“你回来啦?没事了吧?” 不等回答,又忍不住抱怨: “你也太能多管闲事了吧,平时在家没见你这般热心。在大街上逞什么英雄啊。” 无忧早想好了应付的说辞:“她掉在我们的马车上,万一有什么不幸,你就不怕人家父母找上门?” “那也不是我们的错啊,没有咱们的马车,她直接摔在地上,说不定脑子都已经都摔开花了。” “快到家了,你有功夫挑刺,先拾掇拾掇自己的仪容吧。口水都出来了。” 东宫秋听到到家,心中刹那愁云漫上。 这一日的舒朗,恍若做梦一般,还未来及尽兴,已到了梦醒时分。 想到晋王那张绝世俊颜,又觉得自己真是个眼皮浅的。 难怪十一娘对上官烨祈的示好无动于衷,吹胡子瞪眼。见多了那样的男子,又如何能瞧上这种寻常之姿。 神伤了一会儿, 骤然明白了十一娘的心气为何如此之高。 眼界都被这些高不可攀的金贵之人拔高了,经常与之来往,自是会生出居高之心。 可笑,即使住在一个屋檐下,主子始终主子,丫鬟最多变成姨娘。 山鸡误入了凤凰窝,学得再像也变不成凤凰,一时得意,终将失意。 到了晚饭时间,南荣氏伺候着老太君用膳。 老太君把这样大的事情,交给无忧处理,南荣氏略有哀怨。 虽然她打心眼里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可直接被跳过她,又觉得这是在贬斥她无能。 这听说卷入了案子,眼珠子一转,装作担心:“十一娘这是什么运气,怎么总能遇着事呢。” “你不用在余这儿吹酸风,今日不用你,也是为你好。 让两个孩子去透透消息,探探口风,两家始终留有余地。 真要你去了,一个唾沫一口钉,贞信伯府真蹬鼻子上脸,你是针锋相对还是就此忍耐? 若是你同他们不欢而散,如何回旋?” “娇娘知道,娇娘只恨不能给母亲分忧。十一娘是个嘴皮子利索且大胆的,我倒是不担心她们会吃亏。 只是怕她恨极了贞信伯府,心有怨气,非要把这婚事给搅黄了。” “把心放在肚子里。十一娘真在贞信伯府原形毕露,让他们断了这心思,岂不皆大欢喜? 那家也是个好颜面的,不过是儿子一时出息飘上天了,让十一娘去杀杀他们的威风,让他们明白自个的斤两,再好不过。 他们再恼火也不能跟个孩子计较,这桩婚事要破还是继续,终究要来同能做主的谈。 左右不会更坏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了院中,燕嬷嬷让两人先去房间用膳,自己进屋把事情详尽回禀。 东宫秋也有许多话想同无忧讲,便邀她一同用饭。 不管曾经有过多少龃龉,她没有在贞信伯府想要吃回头草的时候,背后使坏。 只这一条,便从心里认了她的好。 且东宫秋真的想知道,无忧打算如何攒嫁妆,谁不想荷包鼓鼓。 当初抓破脑袋也只能想到旁敲侧击多要嫁妆,从未想过,或许可以自己赚。 无忧虽吃了些糕点压住了饿意,这一路,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心知老太君一会儿要问话,便点点头。 晚膳都已经送来,丫鬟看到无忧一同进屋,颇感诧异。 为了保持纤腰,东宫秋晚膳吃得不多,一碗粥,四盘素炒。 无忧看着绿油油白花花的青菜白菜,“你就吃这个?” “吃多了,积食,肚子圆鼓鼓的,多难看。这是牛乳燕窝粥,尝尝看。” 一口入嘴,不满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香浓细腻,丝滑滋润,回味无穷。 无忧一勺接一勺,小口快吃,很快就将一碗粥吃得碗底朝天。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刚想吩咐再要一碗,门口传来王二家的请人的声音。 老太君摩挲着勺子,听着燕嬷嬷的汇报,眉头时而紧缩,时而沉思,待她说完脸色看似缓和了不少。 南荣氏听得一身冷汗,直叹这丫头胆子比天大,竟是连三皇子都敢顶撞。原想着让女儿与她亲近,如今只担心会被她连累。 老太君瞥了眼若有所思的南荣氏,让她收好账本先回去歇着,不必伺候了。 南荣氏撞上老太君晦暗不明的目光,深知这是老太君要发火的前兆,忙不迭地点头,抱起账本一溜烟离去。 无忧出门便看见南荣氏小跑着离开的背影,心领神会,前方等待自己的应是风暴。 出乎她意料,老太君十分平和。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慈和地看着她: “坐吧,陪你祖母吃一些。” 这餐桌相对丰富,三荤三素,一粥一汤。 填饱肚子要紧,无忧若无其事,爽快落座,拿起筷子便夹了一筷子虾仁滑蛋送入口中。 鲜嫩弹牙的虾仁和滑嫩的鸡蛋完美融合,口感极佳。 既然有人要做和气祖母,她便扮演听话孙女。 一时间,室内只有轻微的咀嚼声,偶尔传出一两声瓷勺与碗碟的碰撞声。 老太君半碗汤几乎没变,就见无忧一筷子一勺子,吃得津津有味,一碗鸽子汤都快见底了,似乎全然没感受到室内的压抑。 老太君搅着早已凉透的半碗汤,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救的那个人是谁?” “不认识。” “说实话!” “我真的不认识。” “为了个陌生人不惜得罪三皇子?你觉得谁会信?” “我只知道那是一条人命。” 老太君见她油盐不进,把碗往桌上一压, “人命?你挺有理是吧。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当好人,理直气壮,很满足,很有胃口是吧?” 她说着怒起,握着拐杖连连捶地: “一条人命?那你知不知道宣国公府有多少条人命,你算过吗?” “余以为你在大事上不糊涂,不想你竟是蠢笨如斯!愚蠢至极!老身真是给了你太多的自由……” 老太君气得咳嗽连连,燕嬷嬷赶忙帮着顺背,待平复下来,老太君丢下一句话,愤然离去。 “此间到底有什么隐情,这一次,余可以不问。 再有下次,你们二房所有人,你, 你爹你娘你弟弟,所有人都滚去跪祠堂。” 第181章 月色迷眼 在一片静默中,无忧慢条斯理吃饱了,才抱着八宝盒子慢悠悠离去。 她是故意多吃了一些,以此掩盖这盒点心的来路。 这盒子点心燕嬷嬷问时,她给的理由是等待时饿得不行,托店小二买的。 饿厉害了,便不顾场合对象,倒也符合她在这些人眼中一贯的莽撞形象。 估计燕嬷嬷也这般禀报,老太君一时心绪起伏太大,竟是没问也没起疑。 老太君看着她脊背挺直的背影,阅尽沧桑的眼眸满是困惑。 “这孩子到底像谁啊! 每当对她有些改观的时候,她就会给当头一棒。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燕嬷嬷内心亦是震撼,亲眼看见她不顾周遭非议,仰着脖子为一个人人喊打的小贼争一丝生机。 那一幕,让她惊慌又动容。 “十一娘子心地可能比大家看见的要善良,有她自己的行事准则。 不会因为世俗的眼光而动摇,也不会轻易妥协。” “幼稚!大人物方能如此,她以为她是谁?” 又是粥又是汤,汤汤水水吃得很撑。 无忧揉着圆鼓鼓的肚子,沿着青石小路,慢吞吞地往回走。 夜色渐深,月光皎洁,她痴痴看了会儿。望着望着,皎月中似乎现了一双桃花眼,温柔而深邃,隐隐有了笑意。 那笑渐浓,看得无忧也禁不住弯起了唇角…… 意识到自己鬼迷心窍,无忧慌乱地拍拍脸,直嗔怪自己发癫了。 她深吸一口气,想到白日发生的一切,心不由揪了起来,立刻回到现实。 那位殿下身边的危险似乎远远超出她所想。好像行走在薄冰之上,不知哪一脚就会踏空。 她边走边想,一抬头就看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撅着屁股在芳菲园的门口张望。 无忧轻手轻脚地靠近,直走到丫鬟的身后,才轻声问道:“看什么呢?” “嘘。”丫鬟被突然的声音吓得浑身一颤,差点跪下,本能做个噤声的手势。转身看清是无忧后,眼露喜色, “奴婢就是来找您的。” “你是……” “奴婢是八娘子的贴身丫鬟落梅。 娘子说之前扯坏了十一娘子的络子,如今得空都打好了,命奴婢给十一娘子拿来。” 无忧不记得有过此事,不想打哑迷,“有话直说。” “娘子就只说了这个。” 无忧拿起络子看了看,“这是什么花?” “五瓣的,应该是梅花。” “东西我先不收了,你回去告诉她我不喜欢打哑迷。” “娘子!”落梅扯住她的胳膊,“奴婢要躲开视线,过来一趟不容易的。” “不就送个络子吗?这也有人不准?” 落梅跪倒在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双手捧着: “这是娘子写的。求十一娘子救救我们娘子。” 无忧接过打开,入目便是白头吟三个端方隶字。 无忧四下看了看,见没人,低声问: “她不是一心图谋想要嫁入梅家吗? 这是装腔拿调,还是寻我开心?” “娘子求了夫人,可夫人不依。 娘子不甘心,她说,如果有一个人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帮她,就是您了。求求您了。” “你先回去,容我想想吧。” 老太君能容许她插手贞信伯府的事,是为了不破婚。 若是如东宫若初所愿,便要毁掉一桩众人都满意的亲事,是在损害除她之外,所有人的利益。 难度可想而知。 且此事,老太君压根做不了主。 想到那个眼里只有家族利益、一心想要重振家族荣光的老者,无忧叹了口气。 “姐姐!” 真是吓人者,人恒吓之。 无忧拍了拍胸口,“你走路没声音的啊?” “你怎么唉声叹气的?爹要见你。 田嬷嬷受了风寒,母亲让她歇着了,我就自告奋勇来请你了。” “走吧。”反正吃多了,正需要消食。 东宫守恩心情颇好,滔滔不绝说着考试时的趣事。 无忧发现他很会讲故事,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被他说的绘声绘色。 本来没什么兴致,也听了进去,不时应声几句,不由向往起那份活力与生机。 两人很快来到院中,在门口张望的卢氏看到姐弟俩嘴角的笑意,会心一笑。 东宫思玄刚应酬回来,身上散着淡淡的酒气,双腿长伸着歪靠在太师椅里,略显疲惫。 一旁的小桌上摆着一碗醒酒汤,冒着袅袅热气。 听到脚步,抬起眼皮,“贞信伯府什么态度?” 无忧坐到边上,“意外,震惊。” “会上堂吗?” “不知道。” “你就没点自己的判断?” “没有。” 他不知哪根筋不对,猛地一激灵,挥舞着胳膊跳了起来,活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那因醉酒略显迷离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 “出去一趟就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是吧!没有你爹帮你说话,老太君能让你们两个孩子登门做主?” 无忧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擦着眼角渗出的湿润,语气冷淡如初: “你是喝多了,想要耍酒疯吗?” 清醒时都镇不住场子,借着酒气耍耍威风还被一眼戳破。卢氏的眼神在这对父女间来回游荡,捂着嘴巴笑了出来。 笑声虽轻,仍刺到了东宫思玄的耳朵。 “笑什么笑!连你也嘲笑老子! 老子过得这是什么憋屈日子! 妻子妻子不把我放眼里,女儿女儿顶撞我! 你就不能说几句让爹高兴的话?让你爹开心开心,能让你掉肉吗?” 听着他孩童般无理取闹的抱怨,无忧也憋屈大爆发, “你这院子里愿意哄你开心,谄媚奉承捧你臭脚的还少吗? 堵住耳朵瞎开心,有何意义? 这摊子烂事究竟因谁而起?要不是你被色所迷,能有这出破事吗? 你还委屈上了? 你担起一个老子的责任了吗? 你这个爹但凡能扛事,用得着我出面吗?” “你!” “我什么我!你想听高兴的话,你主动做过几件让我高兴的事? 人家养女儿,琴棋书画挨个请名师教导,珠钗首饰华服美裳按季节更换。 衣食住行,嘘寒问暖。 你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银子、多少心思? 真好意思管我翅膀硬不硬,我的翅膀是你给的吗?” 第182章 贵客 一堆事等着她,没想到连耍酒疯的都要找她来应付。 无忧心中烦躁翻滚,抬眼瞥见满脸盎然看戏模样的母子俩,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你们可真是好极了。 把所有的麻烦都丢给我,坏人都让我来做,你们一个当个好好夫人,一个做个乖巧儿子,心安理得享受一切好处。 看别人挣扎的丑态,很美吧?” 卢氏不知火力怎么突然对准了她们娘俩,“你是哪儿受气了吗?何必这样说?” “你在乎我受不受气吗? 你不必祸水东引,我就想问你,一个当母亲的,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漠不关心、不闻不问,对那庶女却展现出百般慈悲关怀。 身为正室夫人,任由那乱七八糟的妾一个接一个登堂入室,把家中弄得乌烟瘴气。 身为承爵儿子的媳妇,不执掌中馈,不管理家务,不规劝爷们。 为人妻为人母,只顾自己体面优雅清闲,这是一个合格主母应有的作为吗?” 她声音不大,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似在平静湖面投入巨石,瞬间打破宁静,激荡起层层波澜。 无忧不愿再看她苍白的脸颤抖的嘴,事是不做的,姿态是摆足的。 受够了这种表面和气,一一撕开那光鲜体面的伪装面具,揪出丑陋的皮囊。 满室震惊,丫鬟婆子都吓得瑟瑟发抖,纷纷垂下了头颅。 东宫思玄回过神来,为了颜面只得斥道:“你够了!别太过分!” “过分的从来都不是我! 以后没要紧事别找我,谁的事谁担着,承担不了就少摆谱。 对了,你们还不知道我今天干了什么事吧,我把老太君气得饭都吃不下了。 她说再有下次,二房所有人一起跪祠堂。” “混账东西,你又做了什么!” “怎么办啊,爹,我倒是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了。一起受罚,想想就觉得美啊!” 言毕,笑嘻嘻地一甩衣袖,抱着她的八宝盒潇洒起身离去。 这些话在心中已经憋了太久,都说开了,也是不再给自己留念想。 事,她可以做,但这些人凭什么理直气壮差使她? 对于这些本该最亲的家人,她已别无所求,只求眼不见心不烦。 等了一日又一日,贞信伯府仍没有登门,等到了贞信伯府悄悄从京兆府托人要回诉状的消息。 老太君松了口气,庆幸这一步她们赌对了。 可伯府没有如约登门商谈,又不能完全放心。 就当一家妇孺琢磨着贞信伯府到底退不退婚时,东宫礼也归家了。 无忧一直等着,得知老爷子回来了,立刻去银杏院走了一趟,没有见到。 多方打听后,她当机立断,决定冒险去前院一趟。 她听田嬷嬷说过,藏书楼的一层是家主书房,会客交往多在那里。 无忧小心地避开人群,利用花草树木遮掩,贴着墙壁猫着腰一点点靠近。 看到门口小厮云集,以为里面人更多,做好了在混乱中快跑的准备。 没想到爬树翻墙进来后,发现院内竟空无一人。 她绕到假山后观察了一会儿,正怀疑是不是来错地方时,冷不丁对上了在院中巡视的管家的视线。 管家看见她大吃一惊,“十一娘子怎么在这儿?” “祖父在哪儿?” 翻墙进来的,她当然不会说,“祖父在哪儿,我有急事。” “老爷现在有要紧事,有什么话,娘子晚上再说,先回去。” 周管家哄着她,无忧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 “祖父,你在吗?祖父……祖父!” 家里娘子多,周管家知道老太君的规矩,并不敢真的抓碰她,只是伸着胳膊虚拦着,小声劝道: “娘子快别吵了!老爷会生气的!” 话音未落,东宫礼便皱着眉头从房门出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庭院,声音压低:“谁在吵?” 这会谁都瞧出书房里有贵客了,无忧抻着脖子,大喊道:“是十一娘,祖父,十一娘来找你救命的!” 东宫礼被她的没规矩吓到了,脸色骤变,快走几步,仍压着声音: “救什么命?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祖父,您真要把孙女送去任人揉搓吗?被梅氏这样耍来耍去,您都没有羞耻心吗?” “你先回去!这些事晚些再说。” “如果他不是太后的亲族,您还会嫁八姐姐吗?” “闭嘴!” “您这样不觉得愧对列祖列宗吗? 祖父,您也是太宗皇帝钦点的太傅,是三朝老臣了,如果您自断脊梁,晚辈要如何直立于世? 如何生出铮铮铁骨,雄心壮志?” “你放肆!还不赶快把她拉走!捂住她的嘴!” 东宫礼急得额头都冒了汗,不敢大声同她吵,又生怕她触怒贵客,节外生枝。 因为贵客身份,这院中的小厮都被安排在门口守卫,东宫礼特地吩咐不准打扰。 院中只留有管家和两个伺候茶水的丫鬟,这番听到吵闹才迟疑着进来两人查看情况。 周管家忙应着,伸手去抓人,奈何无忧闪躲得快,边跑边嚷嚷: “面对垂垂老矣的都不敢力争,我看您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别想看见东宫氏复兴了!” “你要气死老夫是不是?快捂住她的嘴!” 东宫礼被气地连连咳嗽,呛红了脸。 无忧灵巧得很,用了巧劲麻了周管家的胳膊,余光瞧见有人进院,边跑边大声喊道: “爷爷,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宁为兰摧玉折,不做萧敷艾荣。 国公府再落魄也自当有风骨! 十一娘求您三思,不要对无信之徒予取予求!” “捂住……” “让她进来!” 屋内突然传出一声雄浑有力的号令,东宫礼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听到熟悉的沉声,无忧心中一喜,心道自己猜对了。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跟着进去。 书房内,两张宽大的桌子上摊满了画卷,元琰正弯着腰,手中拿着一个放大镜,全神贯注地勘察着什么。 迎启帝手边也放着一幅画,手拿一只放大镜。胡公公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个茶杯。 无忧站在门口,佯装局促无措。心中也真起了几分尴尬,她料到皇上可能来了,没想到晋王殿下也在。 “十一娘,你还真是屡屡让朕大开眼界!” 第183章 贵客(2) 东宫礼黑着脸提醒她: “傻站什么!还不跪下?老臣惶恐,是老臣教女无方,惊扰了陛下。” 无忧状若刚反应过来,跪倒在地:“臣女参见皇上,参见晋王,臣女不知,臣女失仪。” “何止失仪,是不孝不敬,小小娃儿,你与你祖父都是这般说话的?” “臣女知罪。” “朕看你不知,还很不服气!” 满屋静默,东宫礼也跪倒在地: “这孩子平日不这样的,这不知是在哪儿受了刺激,惊扰了陛下。” “太傅不必替她遮掩,亦无需自责,起来吧。朕瞧她颇能说会道,你让她自己说。 十一娘,你方才说谁垂垂老矣?” “陛下听错了吧,臣女没说过。” “放肆!你这丫头真是……五郎,你听没听到?” 元琰漫不经心地从画中抬起头,略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好像有吧。儿子就觉得外面吵得很,也没注意她说了什么。” “怎么,有本事对你祖父耍性子,敢做不敢当了?” 无忧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道: “回皇上,臣女所指是太后。” “放肆!” “老臣惶恐。”东宫礼闻言跪倒在地。 无忧眼睛一闭,手指攥紧, “回皇上,老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太后娘娘难道不是垂垂老矣吗? 臣女知道皇上对太后娘娘的孝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希望太后万寿永康。 可是皇上,孝归孝,您就算要治臣女大不敬,臣女也不能指鹿为马呀。” 无忧顿了顿,“臣女并无冒犯太后之意,是气恼祖父太过软弱。 且臣女始终觉得,大夏只有一个太阳,就是您啊。” 迎启帝闻言微微出神,竟呆滞了片刻。回过神来,无奈地摇着头道: “这孩子说话可真是……算了,童言无忌,想来母后不会跟你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孩计较。 有理没理先不论,勇气倒是可嘉,行了,都别跪了,起来吧。” “谢皇上。” “既然让朕撞上了,小丫头,你不妨说说,你到底在闹什么! 朕赏画的心都被你搅乱了,就听你哇哇乱叫了!” 极可能一败涂地的一关过了,无忧松了口气,如实禀告: “启禀皇上,臣女此番顶撞祖父是因为我八姐姐的婚事。。” “哦?成婚乃是喜事啊,莫非……别告诉朕你是看上你姐夫了,想要抢亲哪?” 迎启帝眉毛一挑,故意戏谑打趣她。 “皇上别拿臣女说笑了,臣女宁可出家当姑子,也不要捡那狗皮膏药!” 迎启帝被她气鼓鼓的反应逗笑了, “这么大的气性,朕倒要听听,是哪家公子被你嫌弃至此,竟被说成是狗皮膏药了?” “臣女的八姐姐原本与梅家公子定亲,后梅家反悔退亲了,退了亲应当就没关系了吧。 后来不知怎的,梅家说八姐姐和晋王殿下扯上了关系。” “怎么回事?老五,这里怎么还有你的事?到底什么情况,你说清楚,这怎么还扯到朕的儿子了?” 元琰从画卷中抬起头,略显委屈: “前些日子不是突然蹦出个国公府姑娘和儿臣的传言吗? 父皇那日不还问过我吗?儿臣也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迎启帝偏头想了下,“对,朕想起来了,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丫头,你接着说。” “皇上,这都是乱泼脏水。 这些空穴来风的传言,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想来是世道如此,一旦女儿家被退亲就会诸多的流言蜚语,什么样奇怪离谱的传闻都能编造出来。 没有晋王殿下,大抵也会有张三李四王五等等等等。 让人唏嘘难过的是,梅家居然拿着这莫名其妙的谣言,在太后娘娘面前倒打一耙。 天地良心,我八姐姐身子弱,足不出户,只怕都没见过晋王殿下。 如今还因着这谣言,被祖父禁足在屋。 这风波尚未平息,不知为何,几日前梅家忽然要重新求娶八姐姐。 皇上,我虽见识短浅,也知这婚姻大事,关系体大,不可儿戏。 且您说,都已经不欢而散了,八姐姐嫁过去能得安生吗? 我们国公府不要脸面的吗? 臣女实在看不过去,这才无礼顶撞了祖父。皇上,换作是您的女儿,你会同意……” 东宫礼扶着额头,怒斥:“大胆!说事就说事,怎敢拿公主类比?” “无妨,朕听明白她的意思了。所以,你口中的破烂是梅家的儿子?” 无忧心知迎启帝享受小辈的依赖,此刻越是耿直泼辣,才越不会引起怀疑,故作委屈,没心没肺地把话往狠了说。 “回皇上,那出尔反尔,捕风捉影,倒打一耙,颠三倒四,偏偏还摆脱不了,这不就是令人鄙夷的狗皮膏药吗? 如果不是倚仗着太后,我无法相信祖父会多看他一眼。 要说我,太后娘娘的脸也都被这些为非作歹的给丢尽了。 有这个不肖晚辈,我都心疼太后娘娘。” 小姑娘振振有词,东宫礼只觉得两眼一黑,差点要晕倒。 胡公公眼疾手快,扶住了几乎站不住的东宫礼。 如无忧所料,迎启帝并无不悦,沉吟儿一会儿,“这意思,这重娶的亲事,太傅同意了?” 东宫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老……老臣觉得梅家或许是一时受蒙蔽,冤家宜解不宜结,尚在考虑,尚……尚未应下。” “祖父分明是想要姐姐嫁人的!”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丫头啊,你就算跟朕告状,最终还是要你家大人拿主意的。 你不可赌气!何况,朕带老五是来赏画的,可不是来断家务事的。” “可是皇上……” 元琰将挑选好的五六轴画卷依次放到一边,忽然插嘴打断她:“你可会画画?” “回殿下,臣女不会,殿下何有此问?” 无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何意,脑中快速闪过无数个念头,试图捕捉到到一丝线索。 被他一打断也忘了原本要说什么。 “棋呢?” 无忧眼睛眯了眯,知他是故意了,“不会。” “琴呢?” “也不会。” “行吧,你继续说吧。” 元琰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一旁的东宫礼已经羞得无地自容,仿佛是自己被当众揭了短一般。 第184章 过关 无忧知道他绝非随口乱问,定有着某种深意,思索着追问:“敢问殿下,您这是何意啊?” “是啊,五郎,你这没头没脑问了一通,把朕都搞糊涂了。” “儿臣是觉得她太吵,这修身养性的一样不会,难怪这么吵! 父皇,京中如她这般不学无术,还咋咋呼呼的闺秀,不多见了吧! 说起来,前两日我还见到了贵府的嫡孙,脸长得差不多,他可比你沉稳多了。 不过这爱管闲事的性子,倒是如出一辙。” 迎启帝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对儿子的冷情无奈又忍俊不禁, “五郎!你看你这…… 多少给小丫头留点面子嘛。说起太傅的嫡孙……” 无忧灵光一闪,立刻跪倒在地, “不敢欺瞒皇上和殿下,其实晋王殿下见到的人并非我弟弟,正是我。” 闻言,迎启帝嘴角的弧度微微收敛,元琰一脸惊讶: “怎么可能,本王明明……” “臣女当时因故穿着男装,为了救人,只得以我弟弟的身份行事。 欺瞒殿下,并非我意,可当时那个情况实在是……” 气氛一下变得微妙起来,元琰气得把放大镜往桌上一丢,摔出清脆的响声。 “你好大的胆子!你竟然敢在朝廷命官的眼皮子底下玩这种把戏!” 看到儿子吃瘪,夏孝帝倒是朗声大笑, “太傅啊太傅,你这孙女可了不得了。她当众让朕的三儿子下不来台,不想竟也愚弄了朕的老五。 这小脑袋瓜里花里胡哨的东西,可真装了不少啊!” 东宫礼汗如雨下,一个头两个大,微微弓着背,硬着头皮说: “老臣今日才回来,尚且不知此事来龙去脉。无论如何,都是老臣治家不严,才使得她做出这等荒唐事。” “无妨,那事她做得对。是老三吃多了酒,昏了头,朕已经训诫了他。 这孩子算见义勇为,能守正不回,不容易。 罢了,看在你事出有因的份上,朕不追究了。老五,你也甭跟小孩置气了。” “多谢皇上宽宏大量。” 无忧轻呼了口气,果然,晋王殿下不会无的放矢。 想着迎启帝的反应,她垂着头,正思索着皇上今日来府是否有其他用意,又听皇帝问:“其他的不会,这字总会写吧?” 无忧委屈地瘪了瘪嘴巴, “这个再不会,臣女要被晋王殿下嫌弃到拉去沉湖了吧。” 迎启帝摆着手哈哈笑着, “你这张小嘴啊,哎哟,五郎这个臭脾气,也算是遇到对手了。来来来,你会写,那写几个字来看看。” 桌上便有现成的笔墨纸砚,无忧也不拿乔,轻轻拿开画卷, “陛下要臣女写什么?” “就写……”迎启帝微扬着下巴,“你刚在门外喊的什么来着,宁为什么来着?” “宁为兰摧玉折,不做萧敷艾荣!” “就写这个吧。” 东宫礼觑着皇上的脸色,心知皇上绝非随意,暗暗琢磨着皇上的意思。 无忧略微寻思,担心今日之举,会让晋王觉得她事多好惹事,决定下一剂重药。 她没有写淑女惯写的隶书,而是从笔架上选了一只粗笔,提笔蘸墨,眼中隐隐有了三分肃杀之气。 一笔落,一直沉默的胡公公的眼中即现惊讶,不动声色地扯了扯皇上的衣袖,“主子,您瞧。” 迎启帝也眯了眯眼睛,“哟,这可不像小姑娘的字。” 迎启帝来了兴致,走近几步,“行云流水,苍劲有力!好字!” 待无忧写完,迎启帝迫不及待地拿起来, “五郎,你来看看!这粗看竟有几分你的形韵在啊! 真没想到……小家伙深藏不露啊。” 惊喜自桃花眼中一划而过,仍端着一副气不顺的样子, “行吧,还算有样能拿出手的。身为太傅的孙女,什么都不会,实在说不过去了。” “欸,她小小年纪,出口成章,字也漂亮,可以了!你不能拿对自己的要求去要求她。” 迎启帝不置可否,“太傅啊,你这孙女着实有趣。这墨宝,就赐给你了。 小孩的话,不能全当真,也不能一点全不在意。就算是为了家和万事兴,有时候也是要听听的。” “老臣谨记。” “五郎,你的画都选好了?” “选好了。” 迎启帝看出了他眉眼间的不耐烦,对他这副冷淡模样见怪不怪, “也罢,今日,朕带着五郎只是来赏画,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没说过。 日后走漏了半点消息,朕可一概不认啊。” “老臣谨记在心,老臣送皇上出门。” 无忧也跪了下来,“臣女恭送皇上,恭送晋王。” 抬眼冷不丁对上晋王的眼神,但见桃花眼微弯,心中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趁着东宫礼送人,心知这事基本解决了,无忧也悄悄回了房间。 她面上虽然不显慌乱,极力维持着沉着淡定,后背已然湿透。 帝王带来的压力太大了,一句话便能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她是一刻也不敢松懈。 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冷风一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浑身不适。 回到芳菲园,无忧立即吩咐丫鬟准备热水。 每到秋冬,她总是手脚冰凉,孟姨娘总会给她准备驱寒的草药。在山上条件不够,只能日常泡泡脚,效果不算好。 这些日子用了芷妍送来的药包,每每泡完当真浑身舒畅。 加了草药的热汤,颜色颇深,药香浓郁。 褪去衣服,直到坐进木桶里被热水包裹,才渐渐有了暖意。 这才意识到,她的脚已经冻得冰凉。 无忧无意识地揉搓着四肢,发现自己长胖了些,垂头一看,两只小包子也大了些。 四肢在热水的温暖下,渐渐放松。可心仍然绷着,即使到了这一刻,她的思绪也没有完全放松。 闭上眼睛,默默回想着书房内每一幕,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仔细回想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话语,回想着室内几人的动作反应,思索着自己的应对是否有不当之处。 留意到当下未曾注意的几处细节,无忧不禁心跳加速,这才意识到皇上的疑心有多重。 第185章 解禁 自古君心难测,她真是疯了头才会在没有充分知彼的情况下就铤而走险,算计君心! 无忧后怕地捂住胸口,万幸,晋王殿下是帮她的。 他不是嫌弃,是真的在帮她! 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原来看起来是十分亲近的父子,竟是始终互相提防试探戒备。 高高在上的皇子,竟是时时活在这种压力下吗? 书房里的变故,少有人知。 大家知道的只有十一娘闯了书房,但是没挨罚。 八娘子被解了禁足。 老太君似乎有意回绝梅家的求娶。 三件事几乎同时发生,想不联系到一起都难。 得知禁足被解,谢氏开心地连连谢天谢地。 再听到银杏院决定拒绝婚事的口信,谢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似刚见晴日,又被大雨浇个通透。 她满脸困惑,旋即风风火火冲到若初的房间: “听说了吗?你祖父似乎有意拒绝梅家了?这是何意呢?” “能有何意,不想被人耍来耍去呗。” 若初听到禁足被解便以心中有数,掩下喜悦,不咸不淡。 她头也不抬地打着铜算盘,貌若专注地对账本,可手指的波动明显乱了。 “听说是十一娘闯了你祖父的书房,大闹了一通。下人们议论纷纷,却都也说不清楚。传得云里雾里的。 唯一确定的是,她真闯了藏书院。” “闯就闯呗,与咱们无关。” “别跟你老娘装!算盘声都不对了,还装若无其事呢! 说罢,你背后做了什么?十一娘为何要帮你。” “母亲。” “你是从老娘肚子里出来的,你高兴不高兴,老娘一眼便知。你对梅家死了心,根本不想嫁,是不是?” “母亲既然知道,为何不帮女儿?” “傻瓜,这事谁都能帮你出头,唯独你老娘不行。只有做出欢喜的样子,那些想要算计咱们的,才不会煽风点火。 我若开了口,阻力只会比天大。 就说你三婶,你说这婚事成了,是她乐见的吗?头一个堵心的就是她! 但你娘要是推拒起,她立刻能给你拉扯出一串应当结亲的的理由,保不准哪一条就说到你祖母的心坎里了。 退一步说,不给你塑个孤立无援的样子,十一娘心软能帮你吗?” 换做从前,若初早感动地稀里哗啦掉,赞母亲英明。 可经过这几日地狱般的慌乱挣扎,若初一时拿不定母亲究竟是顺势改了口,还是真的一早算计好了。 闷闷问道:“所以,母亲是站在女儿这边的?” “我当然永远在你身后。 母亲想要你嫁的好,是想你一辈子顺遂,我捧在手心养大的女儿,凭什么给别人磋磨? 我们母女连这点信任都没了?就为这么点事,便要同你母亲离心了?” “是女儿小心眼了。” “我的傻孩子,老娘就你一个姑娘,不替你考虑替谁考虑? 你那些兄弟,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便罢了,他们哪里比得了你半分!” “是女儿糊涂了,女儿确实让落梅去找了十一娘,求她帮我。 但我也真的不知十一娘做了什么,是怎么做到的,傻子都知道,想要说服祖父没那么容易。 这里面牵扯着太后,祖父怎可能为了声名坏透了的女儿去惹太后不愉呢? 既然下人都知道她闯了藏书院,却又都说不出巨细,说明事情发生时,下人都没在院内伺候。 这比她私闯还不同寻常,我猜,书房大概有贵客吧。或许,十一娘借助了外力。 或许不是她说服了祖父,是祖父碍于形势无法拒绝。” “不愧是我的儿,有理,难不成是怕她丢人,先口头敷衍了她。” “祖父敷衍不了十一娘的。反正尘埃落定,母亲就别琢磨了,早点回房休息吧。 这些日子,母亲也辛苦了。” 若初说着拿起算盘敲了敲桌子,又轻轻把算盘珠子拨回原位,噼里啪啦拨弄起来。 “也罢,你累了就休息会儿,莫要硬撑。” 谢氏虽有一肚子的疑问,见她有事要忙,便不打扰她了。 带着随行的丫鬟婆子往外走。 若初算了一会儿,迟迟难以进入状态。心病还须心药医,也不等晚上了,当下披上斗篷出了门。 无忧洗漱好了,眉眼中仍透着些许疲惫。 落竹见她回来便热水泡澡,担心受了风寒,特地找孟姨娘煮了姜汤。 无忧头疼地看着散发着辛辣怪味的姜汤,想着是孟姨娘的关心,屏住呼吸,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了小半碗。 手一松开,那怪味直冲天灵盖,让她忍不住干呕,连吃了三个蜜饯才堪堪压制住翻涌的恶心。 对上青枝忍不住的笑意,没好气地拧了一把她的脸颊。 青枝被拧没叫痛,倒笑开了,小丫头长高了一些,比起初见时的瑟缩,开朗大方了许多。 无忧让她把八宝盒里的点心顺道给孟姨娘拿几块。 感觉到嘴里残存的味道,又拿茶水漱了口,才坐下让鸣音给擦头发。 鸣音小心地用柔软的干布绞干每一丝水分,再取了头油给她润滑。 同时,落竹拿木勺取出一些药膏,盖在无忧的左手手背,轻柔抹开。 额头上的疤痕,不仔细几乎看不见了。左手上的疤痕愈合很好,没有凸起,没有生出肉芽。但留有明显的颜色差。 自从结痂掉落,落竹把涂药当成了头等大事,一日三次给她细细按摩涂膏,总是把她的手背搓到热乎乎的。 无忧瞧着她认真的模样, 存心逗她: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手是什么需要修复的稀世宝物呢。 落竹师傅,你这般用心,日后还是留了痕,你会不会觉得一番苦心都白费了?很失望呀。” “不会的。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只要遵照医嘱,一定会恢复的。” “那要是真的恢复不了呢?” “不会的。”落竹执拗而坚定的说。 青枝拿碟子装好糕点,眉眼弯弯: “娘子别逗她了,都知道竹子姐姐是个一根筋的,就算留了疤,也是娘子为国添彩的痕迹。 这是娘子,是我们女子的荣耀。” 第186章 请师 “哟,这嘴抹了蜜了,都跟谁学的啊,竟不知青枝也这么会说话了?”鸣音打趣道。 青枝有些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巴, “是听芳姐姐说的。 结痂全脱落那日,姨娘看到那么一大片痕迹,回去偷偷抹泪,被芳姐姐看见了。 她这么说完,姨娘便不哭了。” 无忧故作不满: “原来你们背后都这般会说话的? 怎么在我面前都跟闷嘴葫芦似的。 这是就把我当外人了?” 众人笑着,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调侃: “亏我担心着你会被怎样惩罚,看来都是多余了。” 无忧摆了摆手,丫鬟纷纷散去,落竹体贴地把门带上。 “你对茶挑剔,我就不请你吃了。” 若初解开披风,就近坐下, “这话忒没道理,我挑剔我的,你准备你的。有什么相干。” “这么多意见,莫不是不喜欢祖父解了你的禁足?” 若初噗嗤一笑,“这就等不及邀功要我谢你了? 可别忘了,让我落得如此难堪境地的也是你!老天爷真是会捉弄人,唯一愿意伸手救我的还是你。” 无忧慢悠悠地梳着头发, “让你落得难堪的不是我,是你太不择手段找错了人。 晋王殿下不是能随意摆布的人,等到他出手整治,才是谁都救不了你。” “祖父房中贵客是谁?是晋王殿下吗?” “怎么,如愿以偿还不够,还要刨根究底?” “你不愿说就算了,你说过,你帮我有条件,说吧,条件是什么?” “教我执掌中馈,教我生财之道,教我享受生活。” 闻言,若初猛然站了起来,万分惊讶,满脸不甘愿: “你忒得寸进尺了吧? 你就做了一件事,要我将十年所学都教给你?你这如意算盘未免打的太精了。” “而且我要你在半年之内,教会我。我是只做了一件事,可这件事是我提着脑袋才做成的。 你我互换,就算我将全部身家都给你,你会帮我吗?会拼尽全力帮我吗? 求我的是你,问条件的是你,我说了,应还是不应,在你。” 若初咬着嘴皮思索着,双臂环抱,手指不自觉点着胳膊。 无忧也不催她,默默梳着半干的黑发,摸过油的头发,不毛糙不打结,轻轻一梳便柔顺到底。 半晌,她轻叹一声, “执掌中馈不是不可以,但论生财之道,享受生活,不应该去找三房吗?” 无忧放下梳子,将长发拢在一侧: “我都去过你的院子了,再装傻是不是有点晚啊。” 若初挑了挑眉毛,“我的院子怎么了?” “我去了才发现,东宫氏过得最奢靡的不是南荣氏,是你啊。 被你丢在院中喂鸟的点心盒子,我前几日偶然知道,那是坊间最贵的果子店,八宝斋的盒子。 你抄写经书用的是金粟山藏经纸,此纸之贵,连长宁观的掌门都要精打细算,省着用。你那儿却随处可见。 自不必说,你的笔架上一排的诸葛氏紫毫笔、羊毫笔,用的还是李墨了。” “我爹是正二品大员,我是他的掌上明珠,我过得好一些有什么不对? 这点子生活都保障不了,哪个还想当大官啊!” “是,大夏的官员俸禄丰厚,你爹是大官,提供给你优渥的生活,不算什么。 他俸禄是高,可在你的花销面前,怎么算也不够吧。 不算其他,只算银钱,他一年俸禄700多贯,你一套华服搭配差不多就得150两,虽然我们见面不多,可自见面以来,你的衣着就没重样过,你母亲亦是。 那俸禄够给你们娘俩买衣裳首饰的吗? 我虽不擅画,自幼也是看过不少名家临摹的,以你的傲气,若非真迹,不会被你悬挂于墙。 而若是真迹,你墙上那三幅画作任意一幅可都是有市无价的珍宝。 再者,你院中布置得如同仙谷一般,你养的兰草,你燃的香,你一看便认出太平猴魁,喝茶颇有讲究……还需要我一一列举说吗?” “这也只能说明我们家有些家底,和我有何干系?” “三婶那般多的陪嫁,芷妍都抱怨过三婶偶尔小气,这还是娘家常有补贴的。 你们家若没有生财之道,能长期维持这种上等生活? 倘若这些是你父亲贪赃而来,以你之心窍,应当早就夹起尾巴了,你也不可能有拒绝梅家的勇气。 如今你父亲已经被关押数月,你还能维持如此品质的生活。 只有一个可能,这钱来路干净,是合法所得。你母亲身子弱,不是你,还能有谁? 反悔可以,嘴硬不认……可就失了你的气度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呀?如果你要用钱,我可以……” “你给不了,也舍不得。” “你很缺钱?” “很缺,非常缺。” 若初环顾四周,“没看出你哪里需要用钱啊。” “我有一个无底洞要填。” “你欠债了?” “差不多。” 若初凝眉在屋中走了走,忽然一顿, “如果我事前不说答应你的一切条件,这事,你会当作不知、全然不管吗?” 无忧不想回应隐藏的期待和抬高:“没有如果。” “你就不怕我赖皮,反正事情已经解决了。” “你确定已然尘埃落定了吗?” “算你狠。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可以教,学不会可就不能怨我了吧。 这样,从明日起,我陪娘用过晚膳,便过来教你。每日两个时辰,你可别后悔,别喊苦别叫累啊。” “恭候大驾。” 入夜,东宫礼侧躺在贵妃榻,想起白日的事情,仍然冷汗直冒,久久难以平静。 “老爷,还不睡吗?” “睡不着,你先上床吧。” “老爷是头又疼了吗?” 老太君说着拉过一张椅子,轻手轻脚坐到他的前头,熟练地给他松开头发,按摩头皮穴位。 “人老了,受不起惊吓了,倒不如个丫头片子腰杆子硬了。” 东宫礼轻叹一声,换了个平躺的姿势,方便她下手。 “不当家不知累,老爷要考虑的甚多,您是为朝堂、为家族操碎了心,心有所挂,自是束手束脚。” 绷紧的筋骨在柔而有力的指法下,缓缓舒展,东宫礼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您想好了,当真要回绝了梅家?” 第187章 呆爹 “圣上把字都留给我,其意不言而喻,显然是听进去了十一娘的话。 摆明了要老夫做选择。 好在这事理在咱们,想来太后也不会太过为难。” “这孩子真是太吓人了,闷不吭声的,竟干这等要命的事。 拒婚的事情一出,只怕八娘又要被推上风口浪尖。”老太君忧心忡忡地叹着,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非也,梅家若不糊涂,定然装作没有过重求之事,闹大了,难堪的是他们。 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亦是一刀,也该硬气一回了。” “这样也好,余说心里话,梅家出尔反尔,是对八丫头对咱们的轻视。 凭心说,余还真舍不得委屈了八丫头。有道是患难见真情,四房都落魄了,这莽撞丫头还知心疼姐妹,可见心肠还是热的。 皇上没罚她大不敬,还顺了她的意,看来皇上挺喜欢这丫头的!” 东宫礼蓦地睁开了眼睛,望着天花板幽幽道:“十一的婚事不用急了,明年又该选秀了吧!” 老太君手上的动作一顿,“老爷的意思……” “圣上对十一娘颇为欣赏。” “老爷三思啊,圣上已然不惑,那丫头不过豆蔻。宫里还有皇后、谢贵妃,淑妃、贤妃,这都是有世家出身且有所出。 且不说十一娘能不能出头,便是皇上一时新鲜,总有腻味的时候。 偏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混不吝的,万一她把天捅破了,全家都得跟着吃苦头。” “唉,老夫何尝不知这是下策。” “余知老爷对十一娘有异样的期待,或许可从几位皇子入手? 听说今日晋王也一起来了?” “晋王别想了,老夫今日特意留心观察了,看来晋王对与八娘的传言颇为不满,今日几乎就没拿正眼瞧过十一娘,还屡屡让她下不来台。 二皇子与咱们素无往来,身后又有王氏,王氏肯定早准备好了人选,大皇子已有正妃,三皇子颇为风流,就剩下四皇子不知道什么情况了。” “老爷也是操碎了心……” 老夫妇俩正说着,燕嬷嬷在门外禀告:“老爷,二爷来了,想见您。” 老太君回头问:“他这个时候来做甚?” 东宫思玄晚饭时就打听了一通,啥也没问出来。前儿刚与无忧不欢而散,他顾着脸面忍住了叫人的冲动。 这忍了又忍,直到睡下,仍心中记挂。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莲姨娘几番挑逗,他仍是心不在焉。 终是躺不住,披了衣衫,深夜踏月而来。 东宫礼深知儿子的脾性,正想找个人说说话,吩咐道:“让他去书房等我。” 闻言,老太君轻轻皱了皱眉, “老爷,现下去书房太晚了吧。夜深露重,寒气逼人,仔细腿疾发作。” “无妨,左右也睡不着,跟老二说道说道也好。” 东宫思玄听到让他去书房心中更为忐忑,心中急躁,脚步不觉加快,竟也没觉得远。 点了灯,在书房走来走去,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立刻迎上。 “爹,听说十一娘冲撞了您?” “还是憋不住了,非得要问出个一二三来是不是?” “爹,儿子知道皇上出宫了,是来咱家了吗? 到底怎么回事?你就告诉儿子吧。 我这是躺也不是,站也不是,坐立难安。” 东宫礼哎哟一声,坐进太师椅里,双手摩挲着膝盖, “那皇上出宫就是来咱家?家里现在什么光景?你也真敢想!” “我这不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听的,蛛丝马迹太多吗? 十一娘大闹书房您不处罚,八娘也被解了禁足,还要拒绝梅家,这每一件事都不是爹会做的事啊!” “什么才是老夫会做的?” “爹素来谨慎,顾全大局,三思后动。” 东宫礼叹了口气,“桌上的字,你看看。” 东宫思玄粗略扫了一眼,敷衍又不满: “嗯,好字。爹,这都什么时候了,儿子现在哪有心情跟您谈论书法。 您能不能别卖……” “你闺女写的。” “管他谁……我闺……谁?” 东宫思玄似被捅了一刀,声音陡然变尖,嗷叫一声,整个人愣在原地,眼珠子惊得要瞪出来了。 东宫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丢人显眼的玩意儿! 几十岁的人了,还不如一个小丫头镇定!” “这是十一娘写的? 爹,你没开玩笑吧? 她……这怎么可能……她,她不是只会写自己名字吗?真能是十一娘写得?” 东宫思玄刹那间像是脑子坏了,语无伦次,一不小心咬到了舌头,疼得五官变形傻兮兮地叫着:“这……真不是做梦啊!” 东宫思玄已经完全忘记自己为什么而来的,立刻小走几步,趴在桌上,眼睛凑地不能更近了。 手指摩挲着纸边,连连摇头, “这怎么可能呢? 这能是十三岁的丫头写出来的? 这比我的字都苍劲有力!” “亏你还有自知之明!”老爷子嫌弃地蔑了儿子一眼, “老夫亲眼瞧着她写下的,就在这张桌子,还能有假? 人家养闺女,三分才恨不能吹出七分牛。 你倒好,闺女会些什么都不知道! 哪有你这样当爹的,你们对她实在是太疏忽了!” 亲爹的话,似一记重锤砸地东宫思玄晕头转向。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书房的,像是被雷劈了一般。 抓心挠肝也想不通,一肚子疑惑想要问,却不敢差人去叫唤无忧。 这幅字带来的震撼不亚于昔日听到她空中接力射下鸟,甚至比当时更为震撼。 因为那个场面他没看见,甚至暗暗觉得是她运气好。 而这字清清楚楚地摆在他的眼前,半点做不了假! 他也曾寒窗苦读了数十载,自问是个读书人,他的字也算拿得出手,可比起桌上的那幅字,云泥之别。 他惊魂失措地来到卢氏房中,卢氏喝了安神药已经歇下,房中只留下了一星微弱光亮。 守夜的两个丫鬟看到他来了,还以为看花了眼,揉着眼睛,疑惑地互相交换了眼神。。 “二爷。” 卢氏被吵醒,赶忙披上外衣,匆匆下床。见他神色颓丧,似霜打的茄子般蔫蔫的,心中一紧。 “您这是出什么事了?” 第188章 钱来 东宫思玄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半天才挤出一句: “你看见过十一娘写字吗?” 卢氏微怔:“她会写字吗?” “罢了,问你有什么用。去把田嬷嬷叫来!” “她风寒还未痊愈,这么晚了……” “去叫人!” “是。”丫鬟吓得一抖,一溜烟跑去叫人。 卢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担忧地看着他: “十一娘又惹二爷不高兴了吗?” 问完自己就给否定了,十一娘就没给过他们好脸,他应该都麻木了呀。 田嬷嬷很快赶来,衣裳都未来及穿好,披着个毯子就匆匆赶来。 “你经常去给十一娘送饭?” “是。现在要去请娘子吗?” “不,你可看见过她写字?” 田嬷嬷自然见过,“没有。” 卢氏不知道他为何执着于字,“二爷您别吓我啊,就算是十一娘不会写字,也不是多值得气恼……” “她哪里是不会,她字写得好着呢!比老子写得都好! 爹没罚她,就是因为那一手好字。” 东宫思玄闭了眼睛,“爹说我们太疏忽她了。” 卢氏一听眼睛就红了,拿着帕子按住眼角, “那能有什么办法呢!她迟早要恨死咱们的!” 东宫思玄深深看了妻子一眼,苦笑着摇摇头,“罢了,罢了,睡吧。” 卢氏惊讶抬头:“二爷要歇在这儿吗?” “那老子歇在哪儿?赶紧去铺床!” “是,妾身……妾身才喝了药,倘若精神不济,二爷……” “老子也累了。” 东宫思玄两腿一伸,滑落在椅中,像是被吸了魂魄的干尸,眼神空洞地望着半空,喃喃自语: “宁为兰摧玉折,不做萧敷艾荣。” 卢氏许久没见过他这般模样,想要上前安慰,思及过往,手伸到空中又无力垂下。 田嬷嬷看着干着急,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这一夜像是有根鞭子在反复抽打他的灵魂,闭上眼就是那几个字,东宫思玄几乎一夜没睡。 卢氏虽心中有疑,但药效上头,没多久便昏昏沉沉睡着了。 醒来时,就见枕边人一动不动地瞪着大眼。吓得她呼吸一滞,哆哆嗦嗦地伸手试了试鼻息。 “老子活着。” 卢氏再迟钝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您昨晚过来就像是受了刺激,妾听闻她闯了父亲的书房,是惹恼了父亲吗?” “你还记得当年你生产前,有个老道士……” 卢氏不知他到底中了什么邪,眼珠转了一圈儿,不大高兴地打断了他, “没头没脑的又提这个做什么?” “可能是真的。” “什么?” “我们可能有眼无珠,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二爷又胡思乱想什么呢,往者不可追。十一娘的脾气,您也是瞧着的。 睚眦必报,是一点儿都不肯忍让,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吗?徒增烦恼。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您这又是何必?” 东宫思玄叹了口气,“罢罢罢,是我糊涂了。你继续睡吧,我出去走走。” 无忧这一夜睡得亦不安稳,被拖入了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她再一次梦到自己躺在了棺材里。 不,是她变成了一抹魂,漂浮在空中看着自己躺在棺材里。 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两个道士手持法器,叽里咕噜念着经。 道士每念一句,她就冷上几分,她挣扎着,忽然被鞭子抽打在身上。 她疼得呲牙咧嘴,却无法动弹,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定睛一瞧,那两个道士,竟然是太后和皇上。 李悠然就站在旁边哈哈哈大笑,手里还扬着一根鞭子,摇着晋王的胳膊撒娇: “五哥哥,她是妖孽,打她呀!打她就有功德了!” 无忧一下惊醒,梦境太过真实,睁开眼睛耳边仍回荡着叫嚣的声音: “你也配?你也配!”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道这就是天家的威严吗?后劲真大。 抱着腿往被子里缩了缩,却再无睡意,干脆伸展着胳膊起了床。 穿好衣裳走出房间,天才微亮,空气清冽,寒气颇重。 吐纳间都能感受到一股淡淡的冷气,五脏六腑都要被吹冷了,无忧本能紧了紧衣裳。 因着身心仍未从梦中全然解脱,一股股寒气仍从脚底往上冒,她便没有立刻打坐练功,而是在院中走了会儿。 走着走着,忽感觉到院外有人,无忧立刻道:“谁?” 东宫思玄心神不宁,出来走走,不知怎么就走到芳菲园了。 刚一探头往里瞧,便被一声厉喝,吓得浑身一激灵。对上眼后,看着翩然而至的女儿,万分惊诧。 “你怎么起这么早?” 无忧见到他,亦感意外,含糊蒙混道: “做噩梦吓醒了,睡不着了。爹怎么会来这儿?” “要去给你祖母请安,起早了,随便走走,溜达到你这了。” “哦。那我不打扰了。” “等等,爹也是想来看看你。住得还习惯吗?丫鬟伺候得还妥帖吗?” 轮值的水芳把打好的井水送回屋,一转眼娘子不见了踪影,心下一紧,四处张望。 看见院门开了,警惕地走去,见到是东宫思玄,方松了口气。 无忧对他突然的关心颇感古怪,余光瞧见水芳靠近,给他留几分薄面,委婉道: “爹有话直说吧,无需拐弯抹角。您这样,我心里发毛。” 累积的隔阂岂是一朝一夕能消除的,东宫思玄亦是尴尬,心知说不如做,也不再绕弯子,直接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 “没什么,就是爹给你拿了点银票,有什么想买的,想吃的,想穿的,别亏着自己。 你之前说想学画,那笔墨纸砚都买好点的,别省着。 要是跟你大伯母学不自在,尽管告诉爹,爹给你请师父。” 怕她不接,东宫思玄直接把银票递给了丫鬟。水芳见到无忧点了点头,方收下。 无忧看他眼圈黑青,又疲惫又精神,整个人怪怪的,故意用调侃的语气说: “您不会是找好了买家,谈好了价,打算把我卖了吧?” “瞎说什么!爹就是……就是觉得亏欠你太多,想要补偿你。” 第189章 说穿 “总要有个由头吧。” “你祖父说我太疏忽了你。爹想想也觉得亏欠你良多。” 无忧瞬间想明白了大概,淡淡点头。 “那爹走了。” “好。” 水芳把叠好的银票交给无忧,喜滋滋地笑着: “娘子的日子真的好起来了,二爷一大早就给您送钱呢。” 无忧也没避着,打开一看,竟是给了她三百两。 “上次我要钱的时候,他抠抠搜搜哭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还哭穷说他一年俸禄不到300贯。 好说歹说才得了些。 这一下给我拿了一年多的,倒真是割肉了。”无忧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二爷这是意识到了您的好,娘子也别太冷着脸了。再多隔阂,终究是血浓于水。” 无忧下意识摇了下头,旋即拍了拍她的手肘,沉默着往回走。 不期待,或许偶尔还能有些意外之喜。 期待便只有失望。 不要期待,不再期待。她几乎每天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 清醒的活着,固然痛苦,也比活在自我欺骗中强上许多。 不过,这活宝爹的出现,倒是给她提供了一个好理由。 本来还想要找什么借口出门,当下决定以买文房四宝的名义出去。 她爹的态度,必然也是老爷子的态度,有这个顺理成章的理由,老太君应当不会为难。如此一想,她心情轻快许多。 梦都是相反的,以收钱开始的一日,一定会顺遂的。 她在心中默默自我开解鼓舞了会儿,收了收心绪,开始练功。 用过早膳,无忧便借着请安知会老太君想要出门。如她所料,老太君没为难,只简单嘱咐几句便吩咐人给她套马车。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书斋的对面。 无忧下了马车,先在旁边的书斋逛了逛,才不疾不徐走向太学书斋。 跟掌柜的打了招呼,长驱直入。 元琰正坐在树下看卷宗,听到推门声,便知是她来了,头也没抬道:“画在屋里。” “哦。”无忧本有话说,见他沉浸在公务里,便没打扰,施施然进屋干活。 半晌,元琰批完一卷,没听到屋内有什么动静,遂放下笔,起身走去。 透过窗,看着她手指似抚琴般,快而巧地卷边,看着那垂头专注的侧脸,倚着窗,不禁思绪渐远。 “你陪皇上去了宣国公府,可有见到十一娘?” “母妃到底想说什么?” “十一娘不行。” “八字都没一撇,您又胡思乱想哪去了?” “你是我儿子,知子莫若母,等八字有一撇就晚了!你真看上了谁,母亲比任何人都高兴。 前提是,你得先把正妃给定下。 你我都心知肚明,这正妃选谁也选不到十一娘的头上! 当初我说十一娘的优点,你装作不爱听,那现在可愿听听她的不足?” “说呗,谁拦得住您呐。” “你还别不耐烦,这孩子所有的优点,都不敌一个致命的缺点。” “什么?” “野心不够。” “你若是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致力于当个闲散王爷,她当然是非常好的主母人选,拿的出手。 哪怕日子苦一些,我相信她不会嫌弃你,她能陪你过苦日子。 我看得出来,不管什么环境下,她都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这是本事,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能做到这个地步,很了不起。但是你要走路的是这条路吗?” “你知道吗?长公主上次跟太后提到她时,说国公府这十二年来,每年只派人上山两趟,所送之物不过几套衣服些许银子几份食盒。 就是养个跑腿的也不至于这样便打发了。” “东宫思玄原是礼部侍郎,既说她有煞星之命,东宫家肯定要避嫌。” 元琰知道她不受待见,未曾想如此不受待见。 “虽为人父母,再避嫌不该人都不做了!况且是未定之数,如何能这般弃之不顾了!” 李淑妃口气忽然严厉了些,又轻叹一声: “偏她住在郡主的院子。定王爷不用查都能想到,那东西肯定是如流水往那边送。 经年累月的这么对比啊,这种落差下长大的孩子,要么就是一身反骨不认命,处处争强好胜。 要么就是心气早就被搓磨没了,有一日过一日的凑合着。你自己说,你觉得她是哪种?” “母妃觉得她是哪种?” “你当知道,有一种淡定自若是因为破罐子破摔,心灰意冷。” “她不是。” “什么?” “母亲这是在设套,您说的这两种心性,都不是当您想要的贤内助儿媳。 您心中已经给她判了刑,再找罪名,未免偏颇。” 虽在母妃面前,冷淡回应,可那些话回荡在他的耳边迟迟无法散去。 元琰想起了她们的初见,他气不过太傅夸她贬他,上山寻她想出口气时,她规矩有礼。 虽然比起城中珠圆玉润的贵女偏瘦许多,气色差一些,当时只当是小姑娘身子娇弱,干点活就受不了。 那双眼睛,灵气满满。看她的学识气度,还想国公府是用心的,后来虽意识到宣国公府或许对她没那么上心,竟不知是这般糟践她。 要怎样安抚内心,才能如斯心平气和、不卑不亢?如斯热心。 感到背后炙热的视线,无忧忍着没有回头,待收拾完毕,才矜持转身。 这一看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他并不是在看她,他……在神游。 无忧悄悄走过去:“殿下,殿下?完事了。” 元琰回了神,略有些尴尬揉了揉脑门,退后一步,“哦,本王走神了。” 隔着窗台,她十分正式地欠身行了礼: “多谢殿下昨日相助。” “你还好意思提,见到你,本王才知道何为浑身是……” 元琰说着抬起头,话到嘴边,改了口,“你眼睛怎么都是血丝,没休息好?你该不是……担惊受怕了一夜?” 无忧不答反问:“您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为了别人的事,御前吵闹,口出狂言,是自讨苦吃。但你……应该也思虑过后果了吧。” “是,殿下,我不止为她,也是为自己。这件事虽然发生在八娘子身上,我却有深有兔死狐悲之感。” 第190章 说穿(2) 无忧顿了顿,“我虽不喜欢她有时行事激戾,可她并非十恶不赦,无药可救。 在这桩婚事里,她就同当初的我一样,并没做错什么。 凭什么所有的恶名都是我们承担,凭什么我们就得被这个名声所困,任人摆布呢!” “她是她,你是你,个头没长倒学会多愁善感了?” 无忧轻叹一声,“我们女孩受到的打击,殿下这种什么都掌握自己手里的天之骄子,自然无法想象。” 元琰没好气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退亲之事,根源是她爹出了事,梅家觉得两家不匹配不合适了。 你或许觉得影响了东宫氏姑娘的名声,可是对于梅家,他们自会担心继续联姻,影响到他们的实际利益和名声。 人性趋名趋利,大难临头各自飞,乃是天性,无法强求。 问题是梅家为何会要求重娶?梅家固然做错许多,但本王的那个传闻真是凭空出现的?” 无忧知道瞒不住他, “给殿下添麻烦了,这事错在我们,但我已经解决了,不会牵连到殿下。 那只鸟,还请殿下好好养着。您要是觉得硌应,还我也行。” “那鸟的翅膀是怎么断的?” 无忧盯着脚尖,声音弱了几分:“我捡到的时候就断了。” “没说实话,难道不是你那个姐姐做的么?” 无忧被他的明察秋毫惊住了,怔怔地望着他,“怎怎么猜到的?” “她自己跳出来的。” 无忧心中一紧,他已经查清楚一切,却没有多做动作,是…… “谢殿下手下留情,不是我故意瞒殿下,是这行为太过恶劣,我……她或许是……一时气恼。” “所以你不是她,你再气恼也不会欺软欺弱,如果是你的鸟,不会以这种方式落入他人的手中。 你也不会为了找回面子拉不相干的人进局算计对方。 她是受牵者,也是使坏者,并不无辜。 可她比那些真正无辜被毁了名声的女子幸运的多,因为她有你这个豁出命为她想办法的好妹妹。 你为她拼命,易地而处,她会这样对你吗?” 无忧抿了抿唇,“可能是有点傻气了。” “不是有点,是非常!” “可是殿下,如果重来,我亦会如此,我不后悔。” “真是半点都不意外呢。” “我没有期待她同等回报,我只是在做我觉得对的事。” “好,想做正确的事,很好,那就要先学会保命。 你给本王刻在脑子里,涉及太后涉及皇家的话,无论在哪儿,面对任何人,都要慎言,能不提就不提。 要知道有时候即使当事者不追究,你能保证她势力范围内的人,都会不追究吗? 引火烧身,极蠢。” 他本以为凭她的聪慧不需说破,没想到她竟当众喊出垂垂老矣,如果被有心之人利用,她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记着了。” 无忧只编了普通的辫子随意束在一侧,几缕碎发垂落在额间,此刻乖顺地垂着小脑袋,让人说不出的心疼。 元琰看着她黑圆乌亮的脑袋,思索着话是不是说重了,又怕她不长记性。 手伸到空中想要安慰她,咫尺之间,猛然收住。 “本王知道你成长过程中应当吃过不少苦,可是你的成长环境仍相对纯粹,不知人心险恶。 你要明白,生在大家族,抢夺资源是自小的必修项,是耳濡目染养出的习惯。 日复一日,那些东西就潜移默化成了本能。 千万不要因为血缘关系就有过多期待,很多时候,最深的伤害往往就是来自血亲。 太过善良,会活得很痛苦,总想救人,也是对自己的伤害。懂吗?” 从没见他这般认真说了这么多,无忧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知道这些话的份量,即使是至亲之人都未必这样一字一句全站在她的角度着眼。 “是。” “现在能不能告诉本王,你到底想做什么?” “啊?” “你不是喜欢主动展示自己的人,裱褙,为何主动?” “殿下,我在讨好你。” 讨好的他多如牛毛,像她这般眼神清澈坦然说的,只此一例。元琰怔了怔, “为什么?” “我……想要做您的伴读。” “你说什么?以谁的身份?” 元琰愣了愣,不知是要叹服她的异想天开,还是佩服这种无路硬开的勇气。 “啊?” “此事,你可有同家里商量过?” “我为什么要同家里商量?” “你了解过你们家的过去吗? 如果你以你弟弟的身份当我的伴读,在外人看来,就是你祖父倒戈了。他……能不阻拦你?” “我没想用他的身份……” 桃花眼里波澜滚滚,“你……你要以自己的身份当本王的伴读?” “不……不……可以吗?”只是这轻轻一句质问,无忧心头就虚了几分,越发没了底气。 “让开些。” 元琰难得失了淡定,双手一压,撑着窗户,身形一跃, 跳进屋。脚尖一点,飞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水,几口灌下,似才冷静。他轻呼一口气: “你想嫁给本王吗?” “什什么?” 无忧错愕地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又速速挪开,眼里满是慌乱,“当……当然没有啊。” “那你想吗?” 饶是避开仍能感觉到那灼热的视线,无忧被盯得大脑一片空白,不自在地舔了舔嘴巴,不自觉攥紧了衣袖。 “我……殿下?您在说什么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想过这些,我没有非分之想。” “所以你现在需要想清楚。伴读之事,牵一发动全身。” “想什么?为……为什么?” 无忧只想过,他可能也觉得她离经叛道,可是这事若得不到他的点头,都是白费力气。 原想着多露些才干,应该能说服他,没想到竟是起个头就大剌剌扯到婚事上了。 眼睛快速眨着,想要解释,又觉得不知从哪儿开口,急得她竟是有些站不稳了。 伸手撑住墙,稳了稳心神,心道晋王殿下该不会觉得她是想攀龙附凤,想当王妃吧。 “殿下,我不是要……” “你祖父明明是太宗皇帝亲自留给先帝的四位顾命大臣之一,为何你祖父在先帝朝就风光不再了呢?” 第191章 心声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无忧住了嘴,听他说下去。 “因为宸贤太子……吗?” “没错,你祖父是宸贤太子的老师,他是地地道道的太后太子党,你姑姑这个太子妃也是皇奶奶亲自挑的。” 元琰招了招手,示意她也坐下,想到国公府对她的冷待,思索着很多事应当不会告诉她,便说得详细些。 “皇奶奶是皇爷爷的发妻,跟着皇爷爷和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虽没有生下儿子,群臣亦不敢苛责。 三皇叔自幼养在皇奶奶膝下,泰兴六年被立为太子后,更是再无人敢说她的不是。 直到泰兴二十二年,三皇叔突发恶疾,药石无效,让皇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 “四姑姑的事,我略有耳闻。后来呢?” “三皇叔是皇爷爷倾尽心血培养的储君,他一去,皇爷爷倍受打击。 同样备受打击的还有以太后一族、你们家以及谢氏组成的太子党,数十载的积攒,功亏一篑。 事关国本,三皇叔头七一过,便有大臣请立新太子。 据说皇爷爷当时震怒,哑着嗓子训斥朝堂,泪洒朝堂,最后也只能无奈让朝臣推举。” “所以推举了先帝?” “皇奶奶在仓促之间,忍痛带着太子党推举了我父皇。是李家,推举了先帝。李家凭着门生半朝堂的优势,在新储君之争中,大获全胜。 没多久,皇爷爷也忧思过度,跟着去了。 新君即位,尊其生母为李太妃,皇奶奶的独尊的地位也一去不返。 李家在先帝朝极尽辉煌。同时也和梅家、和皇奶奶彻底结下了梁子。” “那太后一定恨极了李家。” “是,一度水火不容,谁也没想到,先帝病危后,皇奶奶又一次做主,力挺父皇登基。 一朝天子一朝臣,梅氏、谢氏也因此风光。李家毫无意外遭到了皇奶奶的嫌弃,而我母亲正是李家女。” 无忧恍然大悟,“所以殿下和淑妃娘娘,是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吗?” “现在是在说你,你弟弟是嫡孙,也是未来承袭国公府爵位的世子,他做本王的伴读,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宣国公能同意吗? 国公府此番被你架到要拒绝梅家的境地,这个决定,对宣国公来说不容易。 父皇可以私下送你个顺水人情,可若梅家不依不饶,闹到皇奶奶那里,父皇是绝对不会承认这里面有他的推波之力。 若是皇奶奶强硬,他或许翻脸会比翻书还快。” 无忧对这些往事知皮毛不知内里,听完,后背直发凉。 “你若不以他的身份,以你自己的身份,这个问题依然存在不说。 你的声名呢,你都没想过要嫁给本王,但以伴读的身份在本王身边抛头露面,等于自动放弃了正妃之位。 也等于断了其他的高门姻缘,你懂吗?” 无忧没想到他说了那么多,竟是为她思虑,闷声道: “我手上有疤,本来就不可能高嫁,我也没想过要攀高枝。 遑论殿下身份之尊贵,怎么可能选无宠之家的女子呢? 国公府就剩个花架子了,我知道的。” “所以,你不留后路究竟是为何?” “我不想把心思都寄托在男人,或是用在后宅争斗上,鸟儿还能出去飞一飞呢。 缩在方寸之地,为了鸡毛蒜皮争执不休,有什么意思呢? 我想跳出这个围墙,想去看看真正的天地。 侥幸读书识了字,我想学有所用,想自由在世间行走,感受世间的烟火多姿。 所以,我想,以殿下之英明,或许会给我一个机会。”况且她仍有账没算完呢。 “为达目的,还学会了溜须拍马?” “我说的是实话,以前我觉得我这个命格,又身为女子,注定了没机会,得认命。 是殿下跟我说,女子又如何,不知天命,不想窥天命。” “你啊……”元琰嘴角不自觉扬起,立刻敛下,“去里面换身衣裳。” “啊?” “你不是想感受世间多姿么,换身衣裳,随本王出门。” “哦。”无忧见时辰还早,遂点头进屋。正想着衣裳在哪儿,便看见小床上方正摆着一套。 同东宫守恩的襕衫大差不差,布料差些,见衣袍宽大,便直接套上。 三两下解开辫子,熟练地扎出一个道姑头,把方帽子一戴,俨然一个小书童。 出来时,元琰也换了装束,出尘绝艳的俊容涂了个黑黄。正微扬着下巴,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九仓给他粘贴胡子。 看着密密麻麻沾了大半圈的胡子,无忧差点没憋住笑。 原来从清贵谪仙人变成饱经风霜的粗犷武夫只需要一圈大胡子。 无忧想了想,走过去也抓了把褐色的粉,对着桌上的镜子,胡乱在脸上拍匀了。 九仓很快完事,刚要去拿镜子,元琰懒得看了,转身向外走。 无忧赶忙跟上,两人从院子的另一个门出去,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九仓扶着马,助两人上车。 马车不大,两人坐着,虽不拥挤,气氛微妙。 他这一变装,无忧颇不自在,像是同陌生男人共处一室,视线上下左右飘着,时不时瞄他几眼。 “看什么?” “殿下这样子,好怪,像个陌生人。”她如实回答。 “你也没好哪去,不知道你是在哪儿挖煤的呢。你说要跳出围墙,那跳出之后呢?不成亲了?” 元琰瞅着她黑不溜秋的的小脸,无奈地摇摇头,为了让她放松些,故意糗她。眸子一转,回到没说完的话题。 “嫁人肯定是要嫁人的。若能遇到相知之人,举案齐眉、白首不离自然好。 若没那般机缘,过好自己便是。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呗。 了不起,到时候,求殿下帮我找个好人家呗。” 前边还凑合,听到最后,粗旷大汉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 “真想扒开你的脑袋看看,你是怎么做到,一会儿细致周全,一会儿不管不顾的。 婚姻大事,就这么被你不当回事吗?” “或许是我对成家不期盼吧。” 第192章 西市 无忧见他眉头微蹙,遂即解释道: “殿下,我是真的不知道,为何非要成亲。多少糊涂账就是从说亲开始的。 就以我那几个姐姐为例,说了亲的愁,不说亲的也为婚事愁,好像活着就剩下成亲这一件事了! 可成亲之后,又过得怎么样呢? 伺候公婆,晨昏定省,夫君一房一房的收着姨娘,几个女人围着一个男人转,哪个不是咬碎了牙齿,一肚子的委屈? 女子又不能同男子一样,纳几房男妾,当个甩手掌柜……不对,过去有能耐的公主好像能养面首是吧……” 元琰被她和尚念经般的语调说得无语至极, “打住!你这东拉西扯的,越发没正形了。你这是把本王当什么了?” “我当殿下是正人君子啊,殿下有才有德,爱惜人才,我相信殿下的为人。 至于旁人要怎么想,我也管不着啊。 我什么都不做,不也因为那莫名其妙的婚事被指指点点,名声大毁。 与其因别人而毁,倒不如随自己的心,至少没白活一场。” 眼看着计划要夭折了,无忧沮丧又懊恼,心知是自己思虑不周,委屈上头,干脆不想了,摆了你奈我何的滚刀肉姿态。 被她前一句心灰意冷,后一句又斗志满满说得哭笑不得,没好气地敲了她一个脑瓜崩。 “少来这套,谁告诉你是本王是正人君子? 神佛尚有过不去的情关,本王真要对你动手动脚,占了你便宜,你当如何?” “我……殿下是不赞同我做伴读吗?”这话难以回答,无忧见绕不晕他,只得以退为进。 “以你的本事,区区伴读,自不在话下。但你……” 元琰话到嘴边,深吸一口气, “本王只希望你想清楚,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凡事都是有代价的,不要以后哭鼻子。” 无忧来不及深思,马车便停了下来,车外的吆喝声亦越来越响。 帘子一掀开,入目的便是西市的大牌匾。 无忧这才想起,闹名在外的西市就在这条街的另一头。 大夏延续了前朝的坊市制度,在坊居住,在市交易。但又没有前朝严苛,在交界之地,允许混居。 西市就是在三坊混居之地发展壮大的。 京城四市,以西市流动最大。 晨钟一敲,城门打开后,天南地北的货物如潮水般涌向西市。 无忧一下车就闻到了浓郁的饭菜香气,不自觉地四处张望,沿街望去,各式招牌,酒楼,食肆、茶肆、书肆、果子铺…… 下元节将至,有些店铺已经提前插上了祈福消灾的小黄旗。 好生热闹。 上次买华服的时候,无忧粗略踏足过东市。不同于东市的一板一眼,第一感受便是这边更为吵闹灵活。 看得她目不接暇。 回过神来。惊觉自己似乎忘了正事,忙问道:“殿……公子,我们到底要做什么?” 想着他换装定是要隐藏身份,遂换了称呼。 “逛西市。” 街上采买的人很多,叫卖声此起彼伏。 下车就远远就瞧见前方聚拢了一堆人,喧闹声阵阵,欢呼雀跃。 走近了,无忧踮起脚透过些许缝隙看见是在斗鸡。 两只羽毛鲜亮的鸡雄赳赳的,眼神锐利,瞅准时机互相啄。突然一只飞起,吓得无忧立即回了头。 元琰见她一直盯着,“要玩吗?” “不,太血腥了。人活着就够累了,何必折腾鸡呢。” 一旁的壮汉颇不认可,有些凶巴巴的回头: “话可不是这么说,被折腾也比被吃进肚子好!这是给了它们新生。” “也对也对。” 无忧浅笑着应付,悄悄外撤一些,元琰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把她护在自己身边。 斜对面也围了一个圈,不时传来阵阵喝彩与惊呼,定睛一瞧,耍猴的。 “去瞧瞧。” 圈中有一只大猴、两只小猴,都用红布遮住了隐私部位。 两只小猴的脖子上系着挂着铃铛,不时翻跟头、倒立、作揖,引得看客惊叹连连,鼓掌叫好。 大猴的头上戴着一顶草帽,每当这时,就会摘下,绕着内圈跑一趟讨赏钱。 元琰见她从兴致盎然变得唇抿成一条线,拉她胳膊撤了出来。 “怎么了?” “我在山上遇到的猴子都好凶,这些猴子好乖巧听话,乖顺的让人心疼。” 意识到自己的多愁善感,无忧不想扫了他的兴致,忙转移话题道: “您是不是有案子要查?” “算是吧。” “那我要做什么?” “客官,当个吃喝玩乐尽兴的客官。” 乌漆大眼溜溜一转,促狭一笑:“那花销可以报账吗?” 元琰愣了一下,随即瞪了她一眼,那眼神既无奈又有些宠溺,“报!” 难得看见主子这般鲜活,九仓差点笑出声。 快到午饭时分,许多食肆都在门前支了摊子,摆上各式各样新鲜出炉的吃食。 一路走着,空气中的香气越来越浓。 无忧肚子里的馋虫都迫不及待地要跳出来。 突然,一阵特别诱人的香气直钻鼻孔,看着金黄酥脆的外皮,无忧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元琰一个眼神,九仓立刻走向驴肉火烧的铺子。不一会儿,便手捧着一个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驴肉火烧,递给无忧。 无忧不禁有些尴尬,“你们不吃啊。” “你吃你的。” 无忧闻言,想着高贵的皇子大概是不乐意吃这些路边摊的,便不羞怯,坦然开吃。 外皮酥脆,肉粒大颗,一口咬下去,肉汁满溢。 香迷糊了! “你们不吃会后悔的。” “那你分一半。” “啊?” 她大为意外,本能地缩了缩胳膊,意识到自己似是在护食,脸颊刷得红了。 懊恼地咬着嘴皮,把火烧递出去,“公子要哪边?” 元琰抿唇浅笑,“逗你的,吃一口尝尝味道得了,前面都是吃的,每个都吃完,你肚子都要撑破了。” “省得了。可这真的很好吃。” 无忧听劝地点点头,又忍不住咬了一口,对上他戏谑的笑容脸更红了。 正巧听到卖糖葫芦的吆喝,旋即从腰包掏出铜钱,迎上去买了两串。 回头走向九仓,“公子肯定不吃,这个给你。” 九仓嘴角一僵,瞧向主子。 元琰淡淡道:“给你的,你就接着呗。” 您这个语调,他哪敢啊,遂苦着一张脸找理由, “公子,我怕酸。” 第193章 不卖了 无忧信以为真,“算了算了,别为难了,我拿回家得了。” 有了糖葫芦占嘴,无忧抵御美食的能力大大提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暗暗思索,他到底为何而来? 要探查什么? 能让他亲自来的案子,必然不是小案子…… 她一手一只糖葫芦,迎风而走,手在不觉间冻得红紫。 余光瞥见她冻变色的小手,皱着眉头抽出了她左手的糖葫芦。大手不经意碰到她的手指,果然冰冷如雪。 无忧疑惑回头,他已转身快步走向路边的铺子,赶忙小跑跟上。 看铺子的两人,看着年岁都不大,穿着粗布的丫头边分拣着栗子,边扯着嗓子吆喝着: “栗子焦枣榛子嘞,西川乳糖够味嘞!” 一旁穿着棉服的灰衣少年略显局促地坐在桌子后面,似是怕被人看见。 小丫头嗓子都喊哑了,脸蛋冻得红扑扑的,看到有人来,立刻笑盈盈地问,“客官,您要点什么? 元琰淡淡道:“一包炒栗子,要热的。” “好嘞,您稍等。” 丫头把手在手巾上擦了擦,熟练地扯了一张油纸,掀开棉被,露出冒着热气的大半框栗子。 九仓掏出了一块碎银子,丫头忙回头朝着低头不语的小子喊道:“哥,帮我算钱。” 那小子不情愿地站起,嘟囔一声,“就一包,你自己收嘛。” 看到是碎银,眉头皱得更紧了,“没有零钱吗?一包十五文。” 丫头见状,忙道:“客官,我们家的焦枣榛子乳糖都回头客很多的,要不您尝尝?” 无忧扯了扯元琰的衣袖,“公子,我有零的。”又道:“那榛子和乳糖,都各来一包吧。” “好嘞。”丫头喜笑颜开,唇上翘起的白皮在风中一颤一颤的。 无忧看着麻溜打包的丫头,“你多大了?” “十三了。” “可有读书?” “我哥有读。” 小丫头满脸骄傲地笑着,少年突然不耐烦地打断,“跟人家说这个干啥。” 无忧狐疑看向十分不耐烦的小子,“赚钱很丢人吗?” “啊?” “你妹妹嘴起皮,嗓子都喊哑了,你一声不吭,是君子所为吗?你一副自视清高的模样给谁看呢?寒门还养出个贵子啊?” 他咬了咬牙,恼了,“你也就是小跟班,你知道什么呀。她嗓门大又如何,大字不识一个,账都算不明白,算个钱都得都要我来。” “你们家挣的钱都给你读书了,让你算个账很委屈你吗?” 无忧扫了扫摊子的摆设,“平时都是你娘和你妹妹在卖吧,因为一些原因,你娘来不了,你迫于无奈出来帮忙,对吧。” 少年诧异挑眉,冷哼一声,“就算是熟客也没资格指指点点。” 小丫头有些委屈地看着无忧,“不许你这样说我哥哥。” “你当他是哥哥,你在眼里还不如他的破面子重要。你供着他读书,他还嫌弃你嘞。学问没学明白,倒学了一身的臭毛病。” 小丫头嘟着嘴巴,把打包好的一倒,“你坏,俺不卖你了。” “干嘛不卖了啊!你傻不傻啊?这都包起来了,你傻不傻?” “我还不买了呢。你哥好,等着他把你给卖了,你给他数钱吧。” 无忧没好气地撇撇嘴,率先转身。 九仓一脸为难,刚要争辩几句,见元琰也没坚持要买,道一句“你真是分不清好赖,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 随他而去。 见主子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九仓略显无奈地走到无忧身边。 他这辈子还没遇到把摊主气到不愿意卖的,寻思她这火来的莫名其妙,忍不住说: “人家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这又是何必。 那家里条件差一些的,都是紧着供儿郎读书,女娃读书也没用,自古如此。 你这发的什么邪火?” “自古如此就是对的吗?女娃读书无用,怎么世家高门的不找大字不识的做主母?” “你这扯哪去了?不是说的条件差的人家嘛。” “你们男的吸着女子的血,占尽了便宜,还要说一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为何愿挨?还不是从小活在这种倾尽全力养男娃的环境里,所有人都理所应当,潜移默化了。” “你这……你现在是把所有男人都骂了? 我们怎么就吸血了? 那男人读书,不也是为了日后光宗耀祖,可以养家回馈家庭吗? 没有男人在外面打拼,女人哪来的安稳生活?” 无忧对九仓的理直气壮十分无语,不自觉地捏紧手指,只听咔嚓一声,糖葫芦的签子断了。糖葫芦应声掉地,滚了好几圈。 正巧被路过的泔水车碾过…… 看着被压成泥、冰糖脆皮碎了一地的裂片,一股儿无力感涌上心头。 自觉失态,无忧深吸一口气,弯腰默默捡起,环顾四周,没找到可以丢的废品筐子,只能先拿着。 她这才发现九仓不知何时双手拎满了大盒小包,再一瞧看着包装袋子上的印记,花婆婆肉饼、梅花包子、灌浆馒头、薛阿娘豆糕…… 无忧才后知后觉那些好像都是她方才记下,想要以后来买的吃食。 想说的话,一下子忘在了嘴边,腿脚倏尔失了力气,踉跄稳住,缓缓蹲下,一手撑在地上。 无忧和九仓拌嘴时,元琰在一家铺子停住了脚。回头看到这一幕,随即从店家那里要了一张油纸和手巾。 大步走到她面前,拽起她的胳膊,轻轻拿油纸包住她手里的糖葫芦,再仔细地一根一根给她擦干净手指。 九仓看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惊觉不该看,眨着眼睛转身去结账。 人来人往的街头,小手冰冷,大手暖热。 无忧懵懵地伸着手,傻傻地看着低垂的认真眉眼,回过神来,本能地想要缩回手。 被他抓住手腕,“别动。” 无忧鼻尖一酸,手脚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殿下?我自己来吧。” 元琰没再说话,只坚定地擦着她的手指、手掌。 转身。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包裹,塞到了她的手里,热乎乎的。 “殿……公子?” “有心力替旁人委屈,不知道自己的手很凉?” 说罢,便面无表情地走开。 第194章 相遇 无忧这才后知后觉,秋冬季节,她一向手脚冰凉,早已习惯麻木了。 今日逛集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应接不暇,哪顾得上手冷不冷。 经他一提,才感觉到从指尖蔓延的寒意,看着冻红了手背,抬头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漫起一阵暖流。 攥紧热乎乎的炒栗子,大步跟上,犹豫地问:“公子,您会不会觉得我太不安分了?您来办公差,我却跟店家……” “后悔了?” “不悔。” 元琰毫不意外地勾唇浅笑,“那你还问?” 有了这一出,无忧没多少逛街的兴致。再想到九仓手里的吃食,眼睛也不敢乱瞟了。 好在,没走太久,便进到了一家酒楼。 快到饭点了,管弦丝乐已经奏响,几个换好衣裙准备跳舞的姑娘在一旁活动四肢,做最后的准备。 站门口的小二,身体微弓,热情招呼:“客官,您几位?” 九仓回道:“找个安静的包厢。” “好嘞,您二楼请,竹字厢。” 会仙楼建有三层,给了他们二楼的包厢。 会仙楼作为小有名气的酒楼,平日里是不允许带着外食进来的。 见他们要了包间,看着又不太好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小二很快为自己的决定欣喜不已,这客官竟是二话不说把八个招牌菜全点了。 小二出去后,两个挽着高发髻,腰间系着青花布手巾的红衣妇人,扭着腰进来。 前面的手里四只酒囊,后面的拎着三只酒壶,刚要张口,九仓便冷冷道:“不要酒水。” “我们家的酒是不一样的……” 妇人眼里滑过不甘与失望,还想再争取一下,但见九仓把手中的剑抱在胸前,两人只好讪讪离去。 不多时,几个仆娘鱼贯而入,先端上来了六盘果子碟,四盘果菜碟,一起送来的还有茶水。 无忧看着桌上的瓷器和银筷子,便知这家酒楼层次颇高。 无忧刚端起茶盅,三位娇俏的姑娘便笑着挤进来。高鼻深目,浓浓的异域风情,一看长相就是胡人。 其中一位蒙着珠帘面纱,另两位端着巨大的盘子,盘子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宝石,笑嘻嘻地要往元琰身边凑。 还未靠近,又被九仓的剑拦住。 “出去。” 三位姑娘的笑容有些凝固,没端盘子的那位姑娘随即脚下生花,转着圈儿坐到了无忧的身边。 胸脯蹭着无忧的胳膊,轻启朱唇: “小公子,您就留下奴儿吧。奴儿吃不了多少的。” 无忧肉眼可见地慌乱了一瞬,不自在往后缩了缩,回头看见元琰一脸看戏不管的模样,硬着头皮道: “姑娘是……何意?” 漂亮的大眼里划过一丝轻视,还以为他们是贵客,竟然是乡巴佬? 转念一想,乡巴佬更好摆布。 似未感觉到无忧的不适一般,往前凑了凑,用手指点着无忧的胳膊,媚眼如丝: “奴儿是陪客人吃饭助兴的。 奴儿会唱曲儿,会说故事,会跳舞,一定让您吃得开心。” 娇滴滴的语调,直把人的魂儿都要勾走了。 “要钱吗?” “看公子的心意了。” “我没钱,我家公子好男色,站着的那个最烦女人。你还留吗?” “那奴儿不打扰了。” 无忧打了个哈欠,乌漆明眸水汪汪的,“等等。” 那胡娘莞尔娇笑:“公子这是后悔了?想要奴儿陪您了?” “把荷包还我。” 媚眼一愣,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强装淡定咬着嘴唇,可怜兮兮道: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污蔑……” “在你右手的袖子里,不想见官,就把东西放下。我无意让美人蒙羞,我数三个数,你自己决定。” “一、二……” 干了这行,阅人无数,此刻也知道这是遇到厉害的了。 见她无意深究,也不争嘴上之利了,羞恼地将荷包摔到她怀里,灰溜溜离去。 九仓跟着出去,担心还有不速之客,轻轻把竹帘放下,转身出门跟小二交代着竹字包厢不准有人打扰。 无忧长呼一口气,“公子,你就看我被欺负不管啊?” “若当伴读,这种事少不了。” “所以公子平日连吃饭都有娇颜相伴的?” 他哼了一声,勾起了一个玩味的笑,“你觉得呢?” “若公子都似今日这般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的姿态,普天下应该没有多少女子能抵得住您的气场威压吧。” 九仓的门没带好,留了一抹缝隙,门外悄无声息多了两个尾巴,正是霍隽深和夏昕雅。 元琰上楼梯时,已瞧见他二人,早已看到门外的视线,预料之中,一脸平静。 两人探头探脑地瞅了一会儿,对视一眼,眼底都有些疑惑,一时没敢认。 正要沮丧,对上无忧回头的侧脸,一眼认出。 “十一?十一!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夏昕雅激动地一把推开门,掀开竹帘,三步并作两步。 “是五哥吧,他是五哥吧? 我就觉得那个人像九仓,这傻子非说不是。还是我火眼金睛吧!” 霍隽深也一愣,瞪着眼睛瞧了瞧,略显局促地叫了一声五叔叔。 端方坐到无忧的身边,“我方才去你家送帖子,你祖母说你出门了。你怎么扮成这样?” “你去我家?” “是啊,我祖母的寿辰,请你,还有你姐姐。” 无忧心下一沉,搓着手指道,“请八娘吗?” “可能吧,我就是去送个帖子,没留意那么多。” “你说你们俩这缘分啊,他难得登门一趟,你俩还错过了。害得我听他念念叨叨好一会。不过又在这里不期而遇,真是……” 夏昕雅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啧啧直摇头, “话说你们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会跟五哥在一起,还画成这副模样,你们这是唱哪出啊?” 说话间,伙计们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将一道道丰盛的菜品一一送上。 鲜香扑鼻的乳炊羊,红光闪亮的冰糖肘子,摆成花型的十香鸭舌…… 每上一道,室内的香气便更浓上几分,勾得人垂涎欲滴,直咽口水。 霍隽深趁机去楼下包间把东西拿上楼,顺便让伙计把他们还没上的食物也送这厢来。 第195章 吃撑 元琰打破沉默,冷淡开口: “你们俩怎么会来西市?” 贵胄人家采买多会去东市,西市因为汇集着天南地北的外地商人,治安不如另三市。 夏昕雅只粗粗穿个男袍,没有易容就敢来西市,十分大胆。 “福生来送帖子,我正好想买只鹰隼,听说京中最大的鹰店在西市。 父王本来还不肯点头,这有他陪着,父王才能安心。” “来了来了!”看到霍隽深拎着笼子进来,拍手炫耀道:“看看我挑的,漂亮吧!” 夏昕雅伸手拽过笼子,得意地举到无忧面前。 无忧探头瞧了瞧,羽毛鲜亮,“眼神够凶啊。” 得到认可,郡主更得意了,眉飞色舞道: “是吧,这是那店里眼神最犀利的一只,就是小了点,不过养鹰隼嘛,从小养才亲近。” 他俩在楼下已经吃了七八分饱,许久未见,分享欲远胜于食欲。 见他们也点了参鸡汤,霍隽深默默帮无忧盛了一碗,推荐说: “这汤好鲜的,我方才喝了两碗。” 无忧没有伸手接,等他放下方道了声谢。 夏昕雅把鹰隼放到一边,抓着她的胳膊,手指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一下。 “还没说你们这是……” “我出来买文房四宝,巧遇上晋王殿下,他需要人手,我就陪他走访市集了。” 虽没说假话,经过省略,便品不出任何牵绊了。 倒是符合两人个性,夏昕雅不疑有他, “真没劲儿,一猜五哥就是为了公务。你既是出门了,怎么不来找我呢?” “我怕定王爷不喜。” 郡主幽幽叹了口气,撅着小嘴: “你也忒小心了,都说了他没有不喜你,父王巴不得我能像你一样聪慧。” 霍隽深稍显怀疑,蹙着眉头道:“你来西市买文房四宝?” “我听丫鬟说,京中四市,西市的价格最实惠,反正有马车,我当然选实惠的。” 一股无名之火猛然窜上心头,霍隽深语带不悦: “国公府怎么回事啊!你都回家来了,还吝啬你的日常用度吗?” 无忧轻轻摇头,咽下煎鸭子,“没有克扣我啦,不过我们家自是法跟长公主府比啊。” “你别替他们遮掩了。 你不知道,我上次去,她家里那些姐妹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金簪珠钗一样不少。就无忧穿得素净。 不过,这大家族嘛,她姐姐妹妹又多,肯定是自小养在身边的得宠。” “真是岂有此理!” “你们俩要是吃饱了,不妨先去玩你们的。这样一直说话,她都吃不了几口了。 再者食而不语,你们这样吵,本王一会儿该消化不良,耽误正事了。” 两人讪讪点头,一时间沉浸在美味中,都不再言语。 鳝鱼羹嫩滑鲜美,鲜味直冲鼻尖,唇齿留香。 肘子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轻轻一抿便在舌尖上化开。 鸭舌经过恰到好处的火候处理,弹牙清脆,韧性满满。 鱼羊荟口感丰富,羊肉的醇厚,鱼肉的鲜嫩,互相渗透,相得益彰,妙不可言…… 最后被端上的烤鹿肉,外皮酥脆,肉汁满溢,香得人心醉神迷。 无忧细细品味着,心花怒放,时而点头,时而满意地眯着眼,脸上写满了的幸福。 心道不愧是赫赫有名的招牌菜,每一道菜都让她眼前一亮,一应烦恼都被甩在脑后。 许久未见,霍隽深的目光几乎粘在了无忧身上。 见她吃得香,嘴角含笑地跟着吃,撑得肚皮鼓鼓,感觉到撑仍不停往嘴里塞。 夏昕雅小口喝着鳝鱼羹,眼珠溜溜转着,忍无可忍,出声提醒: “福生,你方才不就说饱了吗? 怎么还一直吃啊,你不会想做京中第一个因贪吃而撑死的名人吧!” 霍隽深被她一说,一股儿难以抑制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而上,直冲喉头,捂着嘴巴跑了出。 “这个傻子,真是被他蠢得头疼。” 无忧亦微微松了口气,小侯爷的目光太过灼热,饶是她故意不看依然能感觉到。 起初沉浸在美味之中没意识到,感觉到后,吃得她浑身不自在,耳朵都烧红了。 一抬头,对上了元琰意味深长的微妙薄笑,脸颊嗖地红了。 “吃饱了吗?” 无忧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饱了。” 元琰看向夏昕雅,“本王还有正事,你陪福生多歇一会儿,一会儿让小二给他上一碗化食的山楂汤,喝了再走。” “也好,还是五哥考虑周全。”夏昕雅不舍得捏了捏无忧的手,“赴宴那日,我去接你。” 无忧点点头,趁着小侯爷没回来,起身离去。 男人吃得快,九仓吃好了趁着用膳的功夫,跟小二买了一个竹筐,把买下的东西都放到竹筐里,拎着竹筐离去,颇为轻便。 三人都吃得一身汗,出了门,迎面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冷风带走一身燥热,又甚觉舒爽。 无忧大口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忽听耳边传来凉而低沉的声音, “福生是因为你才吃多的。” 此话直刺心底,无忧脸色微变,旋即装傻道:“啊?公子,这也能怪我头上吗?” “你若无意,当断不断,反受其害。”那声音更冷了一些,似是告诫,又像是提醒。 无忧挠了挠头,“公子的话……我听不懂。” “嘴硬装傻,于事无补。” “不管您信不信,我问心无愧。” “倘若旁人问心有愧呢?” 他步步紧逼,不给她逃避的余地。 无忧抿了抿唇,“可是人家什么都没说,何必自作多情?很多事情,又不是我能左右的。” 元琰微微叹息,“不是怪你,本王是担心你。情窦初开,最是难解。长公主姑姑,不是好相与的。” “我知道,长公主来者不善。 情窦初开也未必吧,不过是年少时的习惯,以后见面少了,自然就淡了。” 小侯爷的心思太过明显,那不自觉地追随的目光,跟着扬起的嘴角,连九仓都看出来了。 听她一味躲闪回避,忍不住腹诽,都道主子是冰块木头,这姑娘才是一根实心木头。 再想到主子那样冷清爱干净的人,竟当街给她擦手,不禁也为主子的未来捏一把汗。 第196章 善缘 正午时分,人越来越多。 刚吃饱,三人都有些犯困,步伐不自觉放慢,慢悠悠地走着。 无忧迷迷糊糊中,忽听到一声吆喝:“小娃子,来个泥人啊?” 无忧一愣,停下脚步,四处看了看,闻声望去,是个头发花白眼神矍铄的老人家。 眨巴着大眼睛,略有疑惑地指着自己,轻声问:“我吗?” “就是你,过来看看,老头子的手艺可好了,包你满意。不喜欢不要钱!” 元琰回头看她,“要吗?” 老人家的眼神太过真挚,无忧自觉去摸荷包,手刚碰到便被元琰按住了胳膊。 “说了给你报,当是给你的手工赏钱了。” 无忧想着那大半筐的吃食,心道那也太多了。 老人家见来了生意,用皱巴巴的手捏起一块泥,“小娃子要什么?” 无忧也不知道要什么,看了眼元琰,鬼使神差地说:“那就捏一条龙吧。” “龙?”老人眯了眯眼睛,咧嘴一笑,“给你捏个蛇怎么样?见面是缘,这单不收你的钱了。” 无忧并不想要蛇,但见他态度转变,不禁好奇:“为什么呀?” 老人家已经自作主张搓着泥巴,哎哟一声, “你说巧不巧,老头子昨晚做梦,梦到了教我这手艺的师父。 师父说,今儿会有贵人请老头子捏龙。 让老头无论如何都不能捏,要用蛇代替。老头子还想,这摆摊半辈子了,也没遇到过要捏龙的,不曾想竟还真有。 还老头子自己邀来的。咱就是混口饭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老者边捏边碎碎念叨,说得神乎其神,听得三人都本能怀疑。 但见他钱都不要了,仍捏得细致,理由虽牵强倒是合情,也不得不信。 不过无忧开口就要捏龙也把九仓吓了一跳,印象中,捏人捏花捏什么都见过,唯独没见过捏龙的。 这要的人怪,捏的人更怪。 真是怪到一起了。 很快,栩栩如生的一条蛇便出现在布满岁月痕迹的手中,蛇身蜷曲,鳞片细腻,眼睛仿佛透着丝丝寒光。 便是不懂也能看出这是极好的手艺。 无忧对蛇没什么好感,不忍败了老人家的兴致,硬挤出一个笑容接过。 老者见状,轻咳一声,语重心长道: “丫头,别怪老头子不给你捏龙。 这玩意你不喜欢,那老头子送你一言,你近日小心些,怕是有血光之灾。” 九仓越听越离谱,忍不住插嘴道:“你不是捏泥人的么?这还会看相呢?” “走的路多了,什么都得观个皮毛。 老头子并非有意装神弄鬼,实乃已有十多年没梦到过师父了。 师父之命,不得不听。这话,您信就防备些,就当是小娃子和老头的善缘吧。 不信就老头放了个屁,熏着各位了。” 元琰五指在腰后悄悄攥紧,脸色凝重了几分,沉声问道:“可有解法?” 老人家摇了摇头,“那就超出老头子的能力了。” 无忧宽慰一笑,“谢谢您了,多少钱?” “非也,咱虽是不起眼的小买卖,亦讲究言而有信。说不要就是不要。 老头子就在西市和北市换着转,若有机缘,下次给你捏个称心如意的,再给便是。 便是无缘,老头虽送了你一个泥玩意儿,却是了了自己的梦,亦给你添了烦恼,谁也不欠谁的。” 听出老人家是在宽慰她,无忧真心致谢:“那祝您生意兴隆。” “好乖乖。” 走出一些距离,见元琰仍抿着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无忧思忖片刻,大着胆子问道: “公子,您今日究竟为何带我上街? 真的是有案子要查吗?” “本王有一个妹妹,今日是她的生辰。如果她还活着,比你小一岁。” 答案太过意外,无忧震惊地望向他,眼里颇为愧疚: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是我多嘴了。” “无妨。” “所以公子把我当成了她吗?” 薄唇微勾,还未扬起便已抿成一条线,“你这样想也行。” 无忧想着这沉闷的气氛,开了眼界,享受了美食,本是极欢喜的一日,不该这样收场。 便道:“好,那十一今日就逾矩了,把公子当成哥哥。” 嘴上虽是接受了,无忧还是考虑着要如何还回去。 这些钱对他这种天之骄子不算什么,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为了自己腰杆不软,还是要想个办法换回去。 这些都是后话,眼下让他做个满足妹妹的哥哥才是要紧。 “公子,咱们也去那家鹰店看看,好不好?” “不是要当成哥哥吗?怎么还叫公子啊?你也眼馋鹰隼了?” “嘿嘿,还是叫公子顺口。我手上的鸟命太多,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我看殿下似乎对鹰隼有些兴趣,或许我可以帮您掌掌眼。” 他倒不是对鹰隼感兴趣,是对那笼子感兴趣。 挖地三尺都找不到的线索,居然就这么生生送到了眼前。不是为公务而来,却是得到了极重要的线索。 他本也打算去这家鹰店,见她提起,自然乐意。 再一想,他不过是多看了两眼,竟是被这小丫头看出来了。 看来小丫头对他的留意,也不少。如此一想,心里美滋滋的,嘴角微扬:“走着。” 如此反应在无忧眼里,就是爱极了鹰隼,打定主意,要给殿下挑一只隼中极品。 这家鹰店不挂牌匾,没有名字,但京中号鹰者无人不知。九仓来过几次,算是熟门熟路。 有了方向,步伐稍快了一些。 走了一炷香,才来到了地方。 老板是个胡人,见到客来,豪爽地招呼: “客官想选什么样的鸟? 几位瞧着面生,是第一来吧,可是听了熟人推荐? 不是咱儿自卖自夸,您看过咱家的鸟,那是再也看不进别家的了。 尤其这城中爱鹰人士,上到王公贵胄,下到猎户,都会来咱们家挑鹰。” 无忧默默环顾了一圈门口的几只笼中鹰, “有没有驯服不了的鹰?” “抱歉啊,客官,咱家买卖有一条规矩,这驯服不了的鹰,是不能卖的。 是客官挑鹰,也是鹰挑客官,驯服不了,咱想卖都卖不了。” 第197章 鸟笼 “还有这个讲究呢。”无忧敷衍一笑。 “这是没法子,有些太烈性,买回去伤人。 这天子脚下,客人中不乏有贵人,被咬上一口,咱儿赔不起,也得罪不起啊。” 老板没因他年纪小就忽略,嘴上回着无忧,眼神却看向元琰。 无忧点了点头,“怪不得瞧着很凶,却都乖乖听话呆在笼子里也不闹。看来老板是个训鹰的高手!” 两间大屋的门面,不只有鹰,还有各种鸟。 屋内味道颇重,混着草木泥土和粪便的气味,熏得人难受。 角落里,几只鹰隼各自蜷缩在笼中,一笼一只,各个目露凶光。 无忧看着上面的红绸,好奇道:“为什么这些缠着红绸。” “那都是被相中还未拿走的,让咱们的师傅先帮着驯养。” 元琰环视着看了看,刻意压低声音问道:“不买鸟,笼子是单卖吗?想给家里的鸟儿换个笼子。” “正常情况是不卖的,客官若是想要,第一次登门,咱结个善缘,破例卖您。 不知是什么鸟啊,您想要什么样式的,北派的,还是南派的?” “我也不大懂,在城郊打猎时无意间捡到的,翅膀断了一边。 要说是什么品种,我还真说不好。瞧着模样体型,跟你门口那只挺像的。 爪子挺粗大,不知为什么总爱不停地撞笼子。挺有力气的,木棍都抓折了几根,笼子也被撞得歪了。” “客官真是善良,捡来的还肯这般用心。 这野生的,性子都烈,特别是这种意外断翅的,且得闹腾一段时日。 有的心气高的,接受不了,没几日咽气了。这得挑笼子大一些牢固一些的。” “那就选个大的牢固的。 唉,这些系红绸的这些笼子,跟别的笼子好像不太一样,这笼条怎么是螺旋的,挺特别啊。” “客官好眼力,那是百炼钢笼子,这些刚送来的,烈性得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买鹰隼的,我一般都推荐这种笼子。” “结实吗?” “结实,最结实的就是它了。 不会再有比它牢固的了。这种一般都是铸宝刀的,我们也是磨破了嘴皮子,才说服张家用百炼钢帮咱儿打笼子。 别家真舍不得花这个钱。” “这笼子卖吗?” “这个不能卖了,咱手里就剩这几个了。方才有位公子看中了,非要买,为了开张咱卖了一个,这不能再卖了。 再卖咱自个不够用了。” 九仓见状故意扯着嗓子道: “您这儿卖了别人,不卖我们是何道理。不就是钱嘛,你开价吧。 不要扫了我们公子的性子。” 无忧见元琰一门心思看笼子,收了收选鸟儿的心,走到门口透气。 老板见他们财大气粗,想着不可轻易得罪,只得答应给他们挪出一个笼子。 刚打开笼门,一个不留神,一只鹰从笼子里呼啸而出。 无忧听到声音,回头便瞧见那鹰直冲面门而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住,无忧瞪着眼睛,克服本能,不躲不避,直盯着鹰眼。 咫尺之间,鹰在距离她鼻尖的咫尺之间,骤然停下。 老板吓得脸色苍白,火急火燎地拿起长棍打着,一边吆喝一边驱赶。鹰在空中乱窜了一圈,又回到笼子。 “没事吧。”元琰立刻飞身跃到她身边,把她带出到门外,紧张地上下检查一番,才长长舒了口气。 九仓惊魂未定,忍不住嗔怪道:“你是吓傻了吗?怎么傻站着,不知道躲啊!” 老板亦是惊讶,多看了无忧几眼,眼中闪过诸多不可思议。 “都怪我大意了,吓着了小兄弟了。 你们别怪小兄弟了,其实小兄弟做得对,这距离实在太近了,躲不掉的。 不躲不避不退不怕,以眼对眼吓住它,才是应对之策。” 无忧缓了口气,皮笑肉不笑回道: “老板还是看仔细了,你们怕得罪贵人,下一个可以被也能误打误撞,侥幸躲过了。” “是是是,小兄弟吉人天相。这笼子当是我的赔罪,半价半价给你们了。” 有了这桩事,老板也不好有任何推辞,手脚麻利地给他们腾出了一只六角大笼子。 热情地送他们出来,九仓拎着一只黑色六角大笼子出来,看样子,份量颇沉。 元琰有了正事,人都凝重了许多,虽然本来就没什么表情,无忧还是感觉到了他的严肃。 走远了些,无忧刚才问道:“公子,是不是要回去了。” “你不是要给我挑鹰的吗?鹰呢?怎么自个出去不管了?” “我看公子对笼子的兴趣比鹰大,何必自讨没趣。” “你对这家店怎么看?” “这个人应该不是老板,这家店水很深。” “何以见得?” “一个胡人,一家没招牌的店面,想做到同行内数一数二,靠什么?” 九仓支着耳朵,抢答道:“口碑?” “表面上似乎是靠口碑,可靠口碑则需要鸟的品质过硬,可是这家店的鹰,品质并不好,以那些鹰来说,一多半都活不久。” “活不久?” “至少不算健康。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已经被驯服的鹰,眼睛仍看着很凶,像是从未被驯服。” 元琰淡淡道:“你还少说一句,乱窜的那只鹰不是自己飞出来的,是听到了鹰哨。屋外有人操控。” “公子也听到了?” 可惜出来晚了一步,没能捉到现行。元琰不答反问:“你知道不能躲不能怕的道理,是吗?” “嗯。” 九仓一愣,“真的假的,你是故意的?不可能吧,就算知道,知道归知道,千钧一发,那么大的冲击,能顶住不退,怎么可能。” “不让它看出害怕就行了。” “可鹰隼一向最敏感了啊!” 无忧已无心再说什么,方才生死一线,她牙齿都要咬碎了,才撑住不躲避不退缩,压制恐惧正面迎击。 此刻脚底仍是一阵凉意,手心后背仍忍不住冒汗发颤。 缩在袖中微颤的拳忽然被人攥住,温暖和力量隔着一层布包裹住她的手,她惊讶抬头,只看到红透了了的耳朵。 不知是冻的还是…… 第198章 养精蓄锐 难道他故意装作若无其事,说东说西,是为了转移她的不安? 感受着手背的暖意,感觉到他的用力,无忧紧绷后怕的情绪神奇地慢慢松驰。 这种陌生的身边有人的实感,似羽毛扫着她的心,痒痒的,虽逾矩,不讨厌。 望着他嘴抿一线的侧脸,后知后觉的想,殿下是不是也同她一样害怕了?本能想要抱团取暖? 一路无话。 走到马车旁,九仓才看见主子牵着无忧的胳膊。 垂下眼,扶着马,伺候两人上车。 上了车,他才松开她的手,见她沉默不语,元琰主动开口,“没什么要问的?” 脸颊被风吹得红红的,发着烫,她搓着脸,佯装淡定: “不知从何问起,不知能不能问。” 元琰也有些羞涩,轻咳一声,心知有些失控,不由分说握住她的手也有些趁人之危,不想吓着小姑娘,转说公事。 “这一年间,京中出了三起女子被丢在笼子里沉湖的事,捞起来的时候,人都泡烂了,线索不多。 方才猛然发现,那生锈的螺旋笼条,与华宁那只的笼条样式很像。” 无忧想着那画面,不禁倒抽一口气,“怪不得。好残忍的死法,感觉像是一种惩罚。” “我的判断也是。 这难得有了线索,我得去处理公事,不能陪你了。” “嗯。” “还有那个血光之灾,记在心上。” “殿下不是厌恶迷信吗?” “是厌恶,可事关你,我没法闻若未闻。” “殿下放心,我会小心的。 有了方才那出,或许已经经历了。” “但愿如是,不可大意。 长公主的宴会,三思而行。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帮谋面不久的姐姐拒绝了梅家。 长公主也邀了她,只怕这关,还没过去。不管有多少理由,长公主没表现出翻脸,千万不要同她起正面冲突。” “省得了。” “还有伴读之事……你若仍想,便去做。想要先斩后奏,也随你。” 无忧惊讶抬眼:“殿下?” “可是我得告诉你,晋王府里眼线耳目众多,做我的伴读,看见的未必是多彩的风景,意味着你把自己置于了危险之中。” 无忧心中一暖,“多谢殿下坦诚相告。” 元琰同她交代完,飞快摸了下她的头,便匆匆在路边下了车。 回到院子,无忧换回女装,走到铜镜前,拿帕子蘸了些清水,小心擦拭脸庞,洗净这一脸的脏污。 九仓依从吩咐,趁她换衣的功夫在书斋里给她打包了一套文房四宝。 没选最昂贵的,选了品质上乘,足以满足日常所用的。 无忧想着要应付家里的眼线,又在书斋里选了一些游记杂谈。 看到书架上有太傅说过的《唐摭言》,一口气把数十卷全买了,愣是把竹筐完全塞满了。 塞了书的竹筐太重,掌柜的送个顺水人情,让屋内伙计给她送出去。 伙计抱着竹筐,她拎着文房四宝,缓缓往马车处走去。 车夫王三靠躺着在车门边,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翘着二郎腿,随风轻晃,时不时探头左右望几眼。 看见无忧,忙跳下马车,堆着笑容快步迎前,双手早早地伸了出来,准备帮忙拿东西。 “接竹筐吧,别让店家跟着走了。” 王三伸手去接,低估了重量,那装了书的竹筐,沉地他差点闪了腰。 本疑心她怎么买个文房四宝那么久,打眼瞧见她买了一竹筐的东西,才恍然大悟。 “娘子去西市了?” “对,难得出来一趟,把需要的都买齐了。你等急了吧,吃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路边买了碗清水面。” 无忧上了车,从竹筐里掏出一个肉饼递给他,“辛苦王叔等我,还热乎的,趁热吃。” 王三出了力,见她买了那么多,也不客气,笑着接过: “谢谢娘子。娘子早说一声,老奴陪您去买了。这一路抱着,胳膊都累酸了吧。” “我也没想到,有那么多东西要买。我累了,王叔稳着点驾车。” “好嘞,您坐稳。” 无忧靠着车厢,眼前一幕幕滑过,想到长公主的帖子,半点无法轻松。 帮八娘的时候,她只顾着盘算太后的压力,倒是把长公主给忘了。论棘手,这位恐怕更胜一筹。 揉按着太阳穴,想到晚上还要跟若初学习,无忧自我劝慰先放一边,先放一边,闭上眼先眯一觉养足精神才是要紧。 被赶鸭子上架来的那位,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给她下马威呢。 东宫若初亦在为这帖子忧虑。 换作平时,能被长公主府邀请,无疑是天降鸿运,保不准会喜极而泣。 如今,连目不识丁的下人都知道这是烫手山芋,是鸿门宴。 拒绝的意向传达出去后,梅家十分消停,这种反常的静默,是觉得丢脸不愿声张,还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以梅家的跋扈傲慢,绝对不会吃哑巴亏。 那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能被他们煽风点火传个满城风雨。 若稍有不慎,在长公主府出点什么事,真是一辈子都完了。 若初端着下巴思量着,谢氏在一旁叨叨没完,全被她当成了耳旁风。 原本想要借着上课整治十一娘一番,如今只盼着姐妹一心,她也能沾到小侯爷的光,不至于独自受苦。 无忧一回到府,便被门房告知,老太君在等着她。 无忧轻轻颔首,意料之中,步伐从容,淡然前去。 她眯了一觉,精神不少。 老太君见她买回了文房四宝,还买了书,略感欣慰,没有太过追究她的早出晚归。 “你愿意看书是好事,你也不小了,这女学女经,都该读起来了。” 老生常谈了几句,回归正题,说起小侯爷来送帖子。 老太君边夸赞着小侯爷的气度不凡,边留意着无忧的反应,有意无意问着两人的交情。 无忧佯装刚刚知道,眨巴着眼睛,颇为惊讶: “许久没见了,竟也邀请了孙女吗? 怎么不早点来啊,那我顺道还能选选礼物。” “这话说的不过脑子了,长公主差你那一星半点的礼物吗? 家里还能少了寿礼?少装糊涂,这礼物是重点吗?” 无忧挠了挠头,表示要回去想想,老太君料想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也只能依她。 第199章 杀鱼 筋疲力尽地回到芳菲园,把吃食分一分。简单洗漱了一番,便躺进贵妃榻里,翻看刚到手的书。 她看得津津有味,在古人的趣事中放松身心,不觉间愉悦了许多。 晚饭刚过,若初就来了芳菲园。 跟随的两个丫鬟一人抱着竹篓子,一人端着一只木盆。木盆里两条鲜活的肥鱼,一条鲤鱼,一条黑鱼,游来游去。 所谓执掌中馈,核心便是掌管家中的酒食。酒食是头等大事,爷们在外面奔波辛劳了一日,就靠这一餐一饮慰藉续命。 世家大族,对于酒食的讲究更是登峰造极。当家主母什么都可以暂放一边,唯独这酒食不会轻易甩手丢下。 即便不亲自上阵,拟定、搭配也是一日都不敢疏忽。 后宅女眷们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琢磨可口佳肴,压箱底的菜谱、酿酒的妙招,更是承载着多代人的心血,几乎均不外传。 不说世家女,就是小门小户的待嫁娘手中都握着祖传的菜谱,婚后根据爷们口味稍作调整,便是一味家绝。 若初原想着为难她,一是心头不甘愿的小情绪作祟,二来这教学之事须得先立威。 于是,特意命人准备了鲜活的鱼、鸭、鸡,眼下因长公主府的帖子改了主意。 可是鱼隔夜未必能保持鲜活,且她今日准备的食谱恰是以鱼为主,虽舍了鸡鸭,仍是把鱼端来了。 无忧中午吃得撑,晚饭时仍不饿,只要了一碗粥。 听到丫鬟来报,三两口吃下香甜的牛乳南瓜粥,出门见客。 若初坐在靠门处的椅子里,“来得够早的!” “既然答应了,拖延不是我的习惯。” 两人谁都没提长公主府的帖子,似乎先开口就是输了。 无忧探头看了眼盆里游得欢快的两条鱼,“甚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呗。” 芳菲园原建有小厨房,无忧早已让丫鬟收拾出来。 猜到她大概会用刀功来立威,也让婆子去厨房要了砧板刀具,回来时顺势买了不少调料,都已经摆在台上。 若初随无忧进到小厨房看了看,笑道:“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你拿活鱼来,是需要我来杀吗?” 若初原是如此打算,见她主动,莞尔一笑:“你会吗?鱼图新鲜,才没杀。 你若害怕,可以去厨房找个厨娘来。” “要整条的,还是鱼块?” “鲤鱼完整,黑鱼切块。” “好。” 世家女手握秘方,通晓流程,未必全都亲自动手。刀功这种可以代劳的,常被忽略。 无忧不想血腥气留在屋内,没有把鱼端进小厨房内,就放在门外,指挥丫鬟把砧板刀具搬过去。 自个则拿起一个蒲团放下,毫不顾忌地席地而坐。 她双手捞出鲤鱼,用刀照着鱼头连拍三下,看鱼儿不再挣扎,接着去鳞、去腮、去内脏。 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很快便将一条三斤多的鲤鱼收拾干净。 无忧瞅准时机,捞出黑鱼,因着黑鱼表面有粘液,更滑溜难捉,刚捞起,那黑鱼便剧烈挣扎,滑掉了,溅了无忧一身水。 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借助手巾包住鱼身重新捞出,敲打鱼头,同样去鳞、去鳃、去内脏。 处理完毕后,把粘液满身的鱼放到热水里泡了片刻,才捞出擦干粘液,手起刀落,分成六段。 全程面无表情,不慌不忙,一刀便是一段。 若初诧异的挑了挑眉,对她的刀功有了初步认识, “不错,这第一步,算你过关了。 鲤鱼红烧、黑鱼清炖,怎么做,我只教一次,你看好了。” 说着,若初从竹篓子里掏出襜裳穿上,又端出切好的葱段、姜丝、蒜片、黄酒和瓶瓶罐罐装好的佐料。 她洗净了手,拿起刀,打上百叶花刀,放上葱姜盐倒上黄酒,又给鱼翻了身,按摩了一会儿。 趁着腌制的时间,掏出竹篓子的四枚鸡蛋,把蛋清和蛋黄分离,分别打散。 抓了一小把碗里的姜丝,切成碎沫,加入米醋、料酒、白糖、盐和淀粉,调了一碗秘汁。 “热锅倒油,小火先炒蛋清,盛出来,再炒蛋黄。再把蜜汁烧热直接一浇!” “完事!尝尝?” 无忧没见过这种吃法,蹙着眉头,眼中满是疑惑:“这是炒鸡蛋?” 若初嫌弃地斜她一眼,“俗气,这是赛螃蟹。我爹很喜欢吃的一道菜,也是我娘的拿手好菜。 来家的客人吃过没有不夸赞的。” 若初拿起瓷勺给她挖了一勺子,“你尝尝就知道了。” “倒是真没见过这种做法。” 无忧怀疑有诈,小抿了一口,滑嫩的口感让她大吃一惊,将余下的都吞进口中,禁不住称赞:“厉害啊,我真没看错人啊。” 她轻笑一声,见鲤鱼腌制好了。 于锅内多倒了些油,沿着锅边均匀撒了些盐,接着将腌制好的鱼放入锅中。 “煎至两面金黄再盛出。” 随后,另起锅下干辣椒段、花椒、葱、姜、蒜、豆酱炒香,炒出红油才加了清水。 屋内的香气浓郁,呛得无忧换了方向,捂着嘴巴,连打了几个喷嚏。 回头就见她将煎好的鲤鱼入锅,又放了盐、酱油、白糖调味,小火慢炖。 “黑鱼就简单多了,煎一煎,放葱姜蒜,加入热水,枸杞,烧开慢炖。 这个你来做,我看着。” 无忧点点头,照她所说,按部就班地做。 若初时而帮她看看火候,十分顺利。 若初见她认真在学,又口述了几种鱼的做法,无忧一一记下。 两人都没功夫在这儿等鱼炖好,若初吩咐落梅留下盯锅,与无忧净了手出门。 两人都是一身的油烟味,便在院中散了会步。 无忧伸了个懒腰,“没想到你准备得如此齐全,比我想的用心。” “既然答应了,我自会做到。 何况,有了长公主的帖子,我如何敢得罪你?明知故问,就没意思了。”若初直言不讳道。 无忧发现自从戳破她之后,她说话越发直白,倒也省事。 “帮你的时候,我便知道这事有多难,要承担多大的压力与风险。 你自然也是想过拒绝的后果,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第200章 犯难 若初眼睛溜溜转了会儿,随即一笑, “说得是,你我都不是脑子一热的,我既对那不争气的死了心,跟你矫情也没意思,便是有什么,眼下后悔也无用了。 过去我算计过你,但你也没给我好脸,且算不打不相识吧。如今我教你,就算并非本意,此情此际,也算得上你半个师父。 我今日只想问你一句,我可以把后背交给你吧?” 她问得直率,眼神殷切又略显不安,无忧抿了抿唇,郑重道: “你不捅我刀子,我绝不会捅你。” “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说起来,你肯出大力气帮我,是不是也有怅然万红同悲,有芝焚蕙叹、同病相怜的委屈和不甘在呢? 同是天涯沦落人,就此讲和了,一起往前走,好不好?” 无忧没有正面回答,转而看向远处: “你不就是吃定我长了一身反骨。 你说什么时候,女子不会再被莫名其妙的婚事锁住,被退婚不会再被指指点点,可以拒绝,可以自由选择夫君该多好。” 若初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嗤了一声, “净说梦话,这男主外女主内是为了世间有序。 世道想要和乐,总有人要牺牲,那万人之上的人是男人,便只能女子来牺牲。 你说一旦女子没了这些名声束缚,也同男子一样可以闯天下,如何将她们困在后宅? 真的自由选择,不知要有多少男人要被剩下来,找不到媳妇了。 不闹事才怪呢。天子还如何安睡?” 夜晚风凉,若初说着说着便连打了两个喷嚏。 无忧摸了摸脖子,后知后觉晚上挺冷的,“你冷吗?” “有点。”若初搓了搓胳膊,又摸了摸鼻子,“刚才一身汗没觉着,这一吹,是有点冷了。 “那先回屋吧,别冻着了。” “这天啊,还真是一天一变,估摸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雪了。 我原本怕你觉得腻烦,想要分开教。 如今瞧着,不如趁着天还未冷,集中先多学些酒食。要不天冷了,冻手冰手,纯受罪了。” 无忧点点头,“你看着办,我不挑。” 回到房中,无忧立刻倒了一杯热茶给她,也怕她真的被冷风吹生了病。 “我这屋里的茶,茶叶放的少,你别嫌淡啊。” “就说了你一回,可给你记住了。大晚上的,又不是要挑灯夜读,哪个要喝浓茶了?” 若初接过小口喝了小半碗,双掌捂着杯子道:“不过,品茶、泡茶确实是要学的。很重要。” 言罢,想起什么叮嘱道: “对了,那竹篓里,我给你画了几样茶叶,你得空了先自己看看,下次教你茶道的时候,不至于发懵。” 竹篓子在小厨房,不等无忧吩咐,落竹便小跑着出去。 若初看到她桌上的游记,眼睛一亮, “嘿,别家姑娘就算看闲书,不过是看些郎情妾意的风月传奇,你倒好,看起了游记了? 本来心就野,再看这些书,莫不是哪天一个不顺气,你仗剑走天涯去啊!” 无忧来不及回答,落竹已经抱着竹篓子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 “娘子……那鱼,小厨房可香了!” “那你们有口福了。” 无忧笑着起身,刚要去接,若初一把将篓子拿去。三两下翻找出来,将叠好的纸张递给她。 无忧打开,叹服她的细致。 左边画着茶叶,右边写着名字。 茶叶形态,叶片卷曲,色泽深浅,芽头肥瘦全都一一画出,栩栩如生。 “这些都是世家常用的茶叶,其他的可以不认识,这些绝不可认错。 这些若是品不出来,真的会被看轻的。” 无忧仔细端详,默默识别。 “其实这些也不难,你多去几家茶肆,听他们吹嘘也能记着了。” “好。” 若初又从她的篓子里掏出她的十五档铜算盘,晃了晃: “这才是今夜的重点,你会打算盘吗?” 无忧摇了摇头。 “一点都不会儿?” 无忧点了下,又摇了摇,“算是会一点儿。” “罢了,那从头开始学。想学生财之道,不会算账是不行的。” “我先教你口诀,咱从相加开始学。 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一去就进一。 二上二,二下五去三,二去八进一。 三上三,三下五去二……” “不对,这是上,这里才是下。” “又错了,这里上。” “手指这样,你这样会累的。” 若初没想到无忧会在打算盘上犯了难,打算盘是她学时便觉得顶有趣的。 起初她想,便是一窍不通,从头教起便是了。 一张白纸还肯学,总比半吊子瞎咣当的好教。 万万没想到,无忧应是要归于半吊子。无忧是学了一点儿,偏偏错了大半。 无忧过去便时常觉得奇怪,有时候,她笔算出的与打算盘算出的结果不一样,她一直以为是自己不熟练,操作出了错。 今日方知,观中小师傅教她打法竟然是错的。而错误的打法已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形成习惯,甚是难改。 两人都没想到,她会在打算盘上遇到难。 若初一点点纠正,她一遍遍更改,设想好的学习进度就被这个算盘耽误了。 待无忧抬起头来,竟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小厨房的鱼汤早已经炖好送来,若初晚饭吃得少,这会子饿了,被她气得眼冒金星,默默喝了两碗,又吃了些许鱼肉方觉着畅快。 无忧喝了一碗,连叹鲜美。但她的心思都被盘算勾住,晕头转向也不肯放过自己,埋头苦练。 初听若初说两个时辰,无忧还以为她是故意吓唬,想要逼退她。 今晚才知道,她是认真的,内容准备充分。她已经来得很早了,因着算盘的出师不利,完事已经是二更天。 无忧打了个哈欠,送若初出门,幸好解禁后她娘俩搬回竹心院住了,不必出大门。 要不,还真不让人放心。 第201章 两房叔叔 累了一日,无忧沾枕便合了眼。 一夜无梦,连翻身都少。 阳光透过窗,照亮了整间屋子。 丫鬟们早起没见到无忧,还有些意外。不一会儿,就犯了难。 因为田嬷嬷送早膳来时,带来一个传话,老爷和二爷让娘子用过早膳去书房。 两日后是下元节,宣国公府信奉道教,府中上下早已忙碌起来,大张旗鼓准备过节。 道家有三官,天官、地官、水官,三官诞生日分别为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 这三日便被称为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 上元节天官赐福,中元节地官赦罪,下元节水官解厄。 按照惯例,道教徒之家,门外会竖天杆,白日杆上挂杏黄旗,分别写着天地水府、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消灾降福等祭祖供神的祈愿。 晚上再换上三盏天灯,以祭祀三官。 其他都已准备好了,只剩下祭文和祈福文仍有欠缺。 这些原本都是家中男子的活,东宫礼却一早给儿子传了话,让他把十一娘也带去书房。 东宫礼甚少叫女眷去书房,下元节在即,东宫思玄料定老爹的此举绝非为难,应是看重。 心中暗自欢喜,喜不自胜,当下就想去叫人,又怕扰了她的清梦遭她气恼,便把传话的活交给了田嬷嬷。 原本不过一句话的事,偏偏今日无忧迟迟未起。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换作平时,定没人敢打扰,可是老爷和二爷,亦不敢得罪。 左右为难之际,落竹深吸一口气,“我去。” 鸣音担心地看着她,“娘子昨夜辛苦,又歇得晚,这定要触霉头的。” “触霉头左不过挨顿骂,娘子要是起晚了,糟了老爷的嫌弃就不好了。” 鸣音眼神一转,“要不去请孟姨娘?” “罢了,娘子若有气,发出来才好,要是心里存着气去见老爷,万一没忍住……” 鸣音点了点头,“罢了,我同你去吧。” 落竹喊了好一会儿,无忧才从沉睡中迷蒙转醒,抬手压在额头,嗓音沙哑含糊地咕哝着:“几时了?” “已过辰时三刻。” “哦……” 鸣音见那刚掀开一条缝又有合上的趋势,越发焦急,赶忙唤道:“娘子?老爷和二爷找您呢。” 落竹瞧着她两颊泛红,心中不由有些担忧:“娘子,您可有不舒服?” “唔……” “奴婢大胆了。”落竹见状,搓了搓手,轻柔拿下她的胳膊,小心地伸手摸上她的额头。 随即眉头一皱,又一手摸了自己的额头,“感觉有些烫,鸣音,你来试试。” 鸣音对手掌哈了哈气,摸着额头,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好像是有点烫。娘子不会是生病了吧。” 两人对视一眼,“娘子,您可有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听到大夫,无忧睁开了眼睛,眼中还带着几分初醒的茫然,“没事儿。” 她坐了起来,两个丫鬟赶忙伺候她更衣梳洗,扶她到妆台坐下。 要去书房见长辈,鸣音果断舍弃了原先准备好的桃红色袄子,生怕颜色鲜亮显得不庄重,惹来长辈不悦。 换了件淡雅的白蓝相间的长袄。 这些日子,无忧出门不多,照着芷妍的膏子涂抹,小脸养得白嫩了许多。 无忧身体发沉,眼皮隐隐又有了坠地之势。 鸣音边用身体撑着她,边引着众人出声道:“你们说,老爷叫娘子去书房做什么呢?” “管他做什么都是极看重娘子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过老爷主动叫哪位娘子去书房呢。” 水芳眼睛一亮:“算算日子,今儿是不是要写祈福令的?” “对啊,不会是……不会是要咱们娘子写吧?”鸣音的声音一下激动起来,高了几分。 婆子摇了摇头:“瞎说!你们胡咧咧也要有个数,仔细平白给娘子添了希望,再落空,莫名添了堵。 咱府上从来都是郎君写字,那八娘书画皆是一绝,也没见老爷叫她去写。” 水芳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这不明儿就是下元节了,才……” 丫鬟们不敢再闹,很快收拾妥帖,依旧是落竹和鸣音陪着出门。 无忧强打起精神来到书房,一进门就看见她那幅字已经被裱褙好挂在了醒目位置。 “祖父。” 书房内,焚着清雅的竹香,宁静而庄重,几人都在埋首于书案之上,挥毫泼墨。 东宫守恩也在,听到动静抬起头,一袭红打底的织锦长袍,瞧着颇为精神。 “来啦,那桌子是你的,写几句祈愿,再把这份祭文誊抄了吧。” 东宫思玄大吃一惊,手中的笔一抖,差点毁了文章。忙搁下毛笔,迟疑道:“爹,让十一娘抄吗?” 两房叔叔也猛然抬头,满脸惊愕,老五脱口而出:“爹?这不合适吧……” 国公府对女娃嫡庶区分不明,儿郎却是处处嫡庶有别。 就比如这祭祖文章,每人都要写。可是呈给祖宗的必须是嫡出抄写。 三房五房都是庶出,官又小,平素在家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往年都是老二、老四一起誊抄,今年老四不在。东宫思玄一个人忙不过来,不得已把儿子也叫来一起担这个苦差。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在爹的眼里,他们竟是连女子都不如了?两个庶子心里苦,忍不住沉了脸。 “叫什么?明儿是十一娘第一次参加祭祖,不得给老祖宗告慰一番?” 老三东宫思典心知老爹是一口唾沫一口钉,拗不过老爹,闷闷地闭了嘴。老五东宫思进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可是……” 这是无忧第一次认真打量两位叔叔,三叔大腹便便,油光满面。 若不是提前知他在翰林院任职,定以为是个富商,半点看不出文人之气。 转念一想三房富硕,他一介文官,生活优渥,疏于活动,胖成这样倒也不奇怪。 五叔高瘦,一双细长的老鼠眼,冒着精光,乍看不像好人。 比较起来,倒真是她这个爹长得最好,气质还算儒雅,有东宫礼的几分神韵。 东宫思玄扬眉吐气,一刹那狐狸尾巴翘上天: “可是什么可是,我儿本来就情况特殊,爹特事特办,也是给祖宗一个交代。 你们哪那么多话?” 第202章 两房叔叔(2) 两兄弟见他得意,更为不忿。 可平素只有老四能收拾东宫思玄,借他们两个胆子也不敢跟未来的国公爷正面叫板。 东宫思进后悔情绪太过外露,讪讪解释:“二哥误会了,弟弟只是一时惊讶,一时惊讶。” 无忧没理兄弟间的拌嘴,脱了披风,微卷起长袖,提笔蘸墨。 觉察到右侧东宫思玄殷切的视线,无忧默默在写下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隶书。 端方工整,但比起墙上之字的气势天差地别。 东宫思玄疑惑地蹙了蹙眉头,东宫礼走过去,见她不露锋芒,欣慰地捋了捋花白的胡子。 回头没好气地拍着一掌拍在东宫思玄的后背,“你还有功夫东张西望?都抄完了?” 两兄弟默默抿了嘴笑,看见傻哥哥并不被待见,心底的那点火气渐渐散了。信了老爹或许是特事特办,心平气和地低头写着自房的祭文。 一房一祭祖文,一篇祈福令,二房写完自己的,还要负责誊抄。 无忧写完旗上祈愿,开始誊抄老太君深情款款的祭祖文。 东宫思典在翰林院浸润多年,闭着眼都能写上十篇八篇,很快写好了三房的文章。 本想交给大哥,见老爹抬举十一娘,拿着文章凑上去,本想跟风夸几句。 看到无忧的誊抄,着实一惊, “哟,十一娘这手字写得真不错啊,够端方的。” 这手隶书只能算上乘,并未到天上有地上无的程度,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墙上之字出自无忧之手,听各自媳妇吹得歪风,还以为她是个目不知书的村姑。 骤然一见,十分惊异。 老五一下从桌位窜过来,一瞬间老鼠眼都瞪大了些许,“十一娘这是读过书?” 东宫守恩洋洋得意:“岂止读……” 他一开口,就被一眼寒刀扫射,缩了缩脖子,“……谁说姐姐没读书了?” 老三疑惑地看向二哥:“家里,不是,二哥不是没有给请先生吗?” 东宫思玄尴尬地咳嗽两声,东宫礼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眼底微恼: “你哥糊涂,别人家又不糊涂。那山上不还有郡主和小侯爷吗?” 老三茅塞顿开:“听说长公主把几位丁忧的太傅少师少保都先后请到长宁观,难不成……” 东宫思玄也愣了,竟是从未想到此处,猝然瞪成了个牛眼: “不会吧,这十年丁忧过的太傅,少师,高阳太傅?林少师?谢少保? 丫头,你这字是他们教的?” 老三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自个的异想天开: “不对不对,高阳太傅最重礼法,他连自个孙女都不教的。 那谢少保眼睛长在头顶,谁也看不上……” 几个年龄加起来过百的男人叽叽歪歪,无忧头都不抬,闻若未闻,不动如山抄写着。 这份定力看得东宫礼满足又欣慰,再一看宝贝孙儿支着耳朵,一副抓心挠肝,屁股下有钉子的模样,不由得轻叹。 “你们吵什么?就给孩子看着你们这般不着调的样子?” 东宫思玄瘪了瘪嘴巴,牢骚满腹: “爹,这孩子跟您还能说几句,跟我这个老子是一句要紧的都不愿意说。 儿子到现在都不知道,她肚中到底有几两文墨,又是跟谁学的字,读的书!” 钱也给了,要求也满足了,偏偏一句好听的都听不到。当爹当到他这个份上,真憋屈。 “你还有脸嚷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想要女儿跟你亲近,先想想怎么做个好爹吧!” 无忧很快抄写完一篇,神色淡淡:“祖父,抄好了。” 老二和老三同时转头,异口同声道:“这么快?” 老三身为翰林院修撰,自问算是写字快的,此刻也不由得愣住了。 老太君这篇告慰缅怀先祖的文章,他方才帮着润色了一番,那文章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 这片刻功夫,便是他,至多能写一半,这丫头竟然抄录完了? 定睛一瞧那工整的字迹,并不是图快糊弄的?东宫思典来不及多感叹,随即把自己写好的文章递过去。 “那三叔的这篇也拜托十一娘了。” 无忧接过文章,应了一声“是。” 一时间,房内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每个人都在奋笔疾书。 东宫思玄也不敢磨蹭偷懒了,生怕被亲闺女比成个泥人。 东宫礼也没让无忧一直抄,誊抄完三房的两篇,见她神色乏乏,便先行放她离去。 无忧揉着胳膊走出书房,吸着清冷的空气,头脑清醒了些。 落竹赶忙把披风给她系好,还没回院,王二家的就在半道上截住了人。 这男人在书房熬眼,女眷们都在老太君房中做河灯和祈天灯,都等着她去。 无忧无奈地叹了口气,随王二家的往银杏院走。 天冷了,银杏园的门后已加了帘,掀开帘子便看见,周氏、若初背对背,一人一桌画灯面。 卢氏、东宫春在搬来的八仙桌垂头写着祈福的长短句。 南荣氏占着侧室的大圆桌,手指在竹篾间灵活穿梭,带着芷妍、东宫秋等娘子一起扎灯的骨架。 芷妍不太熟练,时不时抬头看看母亲,再低头继续。 谢氏和老太君坐在墙边的软塌里联手粘合,地上放着已经做好的河灯。 一眼望去,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如火如荼。 祭祖讲究诚心诚意,不可假手于人。虽有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她们的任务也只有裁纸。 南荣氏正好扎完一个灯骨,抬眼看见无忧来了,立刻笑着招手: “十一娘来啦!都等你了,看看,你能做什么?” “跟你们一起做灯吧。” “来来来!”南荣氏以为她不会,让她从简单的祈天灯做起,拿着竹篾仔细教了一遍。 “会吗?” “我试试。” 无忧点了点头,看似生疏地慢慢扎着。 芷妍累得腰酸背痛,捶着脖子偷会儿懒,凑到无忧身边: “你也起太晚了,我跟你说,这几日不好睡懒觉的,会有厄运的。” 贞信伯府终是同意按照约定如期成亲,东宫秋一整个神清气爽,不等无忧开口,便笑眯眯替她解释: “她才不是睡懒觉呢,一大早就被祖父叫去书房了。” “啊?叫你去书房干嘛呀?” 第203章 喜报 一屋子女眷,如实说不是要招来多少眼红,无忧一点都不想提这个话题,含糊道: “就帮忙干活呗。” “书房能有什么活需要你干啊?”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安氏喜悦的声音,“母亲!送喜嫂子来了!” 安氏挺着肚子姗姗来迟,身后的朱大嫂眉飞色舞: “老太君大喜啊!博文班的考试放榜了。守恩少爷考上了,是第四名!” 谢氏和南荣氏均嘴角一僵,随即笑靥如花地拍着手,“恭喜母亲,恭喜二嫂。” 卢氏喜上眉梢,激动到手都有些发抖,放下笔,眼睛隐隐有些湿润。 安氏好奇地多问一句:“知不知道头名是哪家的?” 南荣氏笑得花枝乱颤:“管他是谁呢! 母亲,还是我们守恩厉害,提前一年考,不仅考上了,还考了第四名,忒了不起了。” 老太君笑得合不拢嘴: “真不是余自夸,这孩子还真是读书的料,身子这么弱,提前一年能考上,可喜可贺! 老二家的,你也辛苦了!你们二房真是喜事连连啊!” 送喜的婆子拿了赏钱,满脸堆笑: “老太君福泽深厚,要说这头名跟您也亲着呢,是雍郡王!” “谁?”老太君闻言,手中的莲花灯差点掉了地。 轻快喜闹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无忧眼睛一眯,小声跟芷妍确认一遍, “雍郡王是四姑姑的儿子,是吗?” “就是他,先太子的遗孤。” 心头莫名涌出不好的预感,无忧抬头问道:“知道录取了多少人吗?前三都有谁,记得吗?” “瞧姑娘问的,这哪能不知道! 老婆子正要挨家去送信呢。 博文甲班录取了三十人,乙班亦录取了三十人。 拔得头筹的是雍郡王,次名是福佑侯,再次是李家的荣石公子。 第四名便是我们守恩少爷。” 南荣氏见老太君隐隐有流泪之势,忙起身张罗:“多谢了老嫂子来送喜了,大冷天的,下去吃杯热酒再走吧。” “要得要得,这喜气是要沾沾的。”给大户人家报信就是图个赏,朱大嫂也不客气,笑哈哈地跟着王二家的出去了。 谢氏亲昵地摇了摇老太君的胳膊,“要不说龙生龙,凤生凤,我们郡王一出手就拔了头筹,母亲大喜啊。” 安氏摸着肚子,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好事,扯了南荣氏的衣袖轻声问: “郡王不是在姑苏安养吗?何时回来的?” “还说呢,往常都是年关才回来,这不声不响的,我且意外着呢。” 说完便向老太君跟前走去,“也不知雍郡王什么时候回来的。一来就给您这么大的惊喜,怎的没到母亲跟前热乎热乎呢。” 谢氏笑着打趣:“这还有你不知道的消息呢? 估计是专心备考,想给母亲一个惊喜。话说回来,如今考上了,郡王这是要回京长住了?” 婆媳几人说着,芷妍看着无忧若有所思,不见开心,以为她是替弟弟委屈,跟着哀怨一嘴。 “哎哟,六哥哥这个运气啊,本来考第四已经很棒了,现在风头全被郡王哥哥抢去了。” 东宫秋锤了锤腰,“抢不走的,六郎是才十三,郡王哥哥有十六了。” 无忧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托着下巴左右轻晃下头,不经意撞上若初颇为复杂的眼神。 两人隔空对望,若初指了指外面,无忧点了下头,随即跟芷妍说了声去茅房,便起身向外走去。 冷风拂面,吹得无忧舒爽了些。两人并肩走着,“你看起来好像不开心?是心疼弟弟的风头被抢了?” 无忧不答反问:“你看着也不大开心啊。” “不怕你笑话,原先祖母有意撮合过我们俩,我爹听我的给拒绝了。 现在想想,还是古人懂识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雍郡王在状元之乡打通任督二脉了。” 无忧心中不禁一沉,“为什么拒绝?这是后悔了?” 若初停下脚步,“你可以当我后悔了。 都是早几年的事了,我一直以为他不是读书的料。在我的印象里,他根本坐不住,也不喜欢看书。 如今看来是我有眼无珠了。” 无忧按了按太阳穴,努力不让脑袋发沉,“那李家公子,你可认识?可是素有才名之人?” “没见过,但我还真知道他。 被李家娘子当成草包,嫌弃的嘞。 论才名,我听过的李家才子是他的几位哥哥,许是他还小吧。 不过他是李家人,李家是数一数二的书香世族,常办文人雅席,举行诗会文会,若他资质很高,在李家绝不会埋没,早就声名鹊起了。 只能说,不够抢眼吧。” 无忧咀嚼着若初的话,故意笑她: “你眼睛长到天上了吧,这意思前三名有两个是你看不上的?” 若初叹了口气,“笑吧,大概我真就没有看人的慧眼。 你可知道,博文班一向是科考的风向标,世家子中进士及第、进士出身的几乎都出自博文班。 有志气的世家子都削尖了脑袋往里挤。 别说,这样一品,还蛮有趣的,头三名里,竟有两个默默无闻的,小侯爷,你应该熟悉的,他功课如……” 无忧只觉得鼻子一热,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往外流,下意识伸手去摸,摸了满手粘腻。 “你流血了?仰头,快仰头!”若初急忙喊着,“快来人,十一娘流鼻血了!” 守在门外落竹和鸣音听到呼喊,立刻跑过来扶住无忧,银杏院的婆子也纷纷闻声围拢过来。 燕嬷嬷见状,让她捏住鼻子,果断地一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向屋内走去。 “快去拿干净的帕子,打一盆冷水!快!” 燕嬷嬷小心地把她放在椅子里,卢氏和周氏离得近,立刻走到无忧身边: “这怎么回事?怎么流血了?” 周氏奇怪道:“流血不应该脸发白吗?她脸怎么也这么红啊?” 落竹怕她脑袋摇晃,一只手一直扶在无忧的头下,心急如焚,“我们娘子起床时额头就有些烫。” 南荣氏三两步挤进来,一伸手, “哎哟,还真烫。 这发烧了,怎么不早说啊! 我就说她今儿瞧着没精打采的,也不怎么说话,你们这一个个就是这般伺候人的?” 第204章 有疾 卢氏默默接过湿帕子,给她擦着手上的血。 无忧仍仰着头,闭着眼睛说:“不怨她俩,是我说没事的。” “哎哟,你这孩子……快!快去隔壁请安老来。” 周氏叹口气,“都别围着了,咱们散开些吧,这发烧脑袋晕,咱们围着,她要喘不过来气了。” 谢氏把若初拉到一边,“怎么回事啊?” “说着话呢,突然就流鼻血了。” “不是你气得吧。” “娘,我们都讲和了,我是脑子有多不好会在祖母眼皮子底下气她?” “雍郡王如今风光回来,或许……” “八字没一撇的事,先别想了。人家如今未必还能瞧得上我,咱先静观其变吧。” 安大夫来时,无忧鼻子已经不流血了。摸着她的脉象,大夫抿唇沉吟片刻:“娘子似是急火攻心。” 无忧听得心中一紧,怕被若初觉察隐秘,故意勾起一个讽刺的讥笑: “又急火攻心?上次我那个弟弟晕倒,您老说急火攻心,我这心平气和的,不过是天气干燥干着了,又说急火攻心。 莫不是这天下的病症都可以用急火攻心来概括啊?” 老大夫被她怼地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嘴角抽搐了几下,却也不好发作,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安老原是宫中御医,后成了隔壁福郡王的府医。他医术高明,为人正气,有口皆碑。 邻里两家女眷走得近乎,这些年,国公府没少麻烦老大夫,尤其东宫守恩身子弱,早些年是隔三差五便要叨扰。 此间的情谊非比寻常。 卢氏忙打圆场:“安老,这孩子说话没轻没重的,净会胡说,您别往心里去。 家里都知道您的医术最是高明了,别跟她一般见识。” “无妨,老朽自是不会跟病人计较。伸出舌头,我看看。” “脉象浮紧,舌苔薄白,是受了风寒。可有头痛身痛?” “有。” “可有四肢冰凉,畏冷,觉得疲惫?” 无忧掩饰着内心的慌乱,“是有些疲劳。” 若初听得心头一惊,难不成是自己昨日之过? 安老继续问:“可有心中郁结,思虑过多?” “还……还好吧。” “你身子骨本弱,不易多思虑。 此番是受了风寒,内外交加。按时服药,多加休息,三五日风寒便可好转。” 芷妍颇感疑惑,脱口而出: “身子骨很弱?这不对吧,十一姐姐自从回来活蹦乱跳,没病没灾的,她身子骨会弱?” 一说完,看众人的表情应当都跟她一个看法。 连着被小丫头反驳,安老笑得无奈,看向了老太君,十分郑重: “娘子的身子须得好生调养,不可轻忽。” “您开方子吧。” 老太君听出了他话里有话,心领神会: “安老,老爷这两日总睡得不好,劳烦您进屋喝杯茶,给老爷请个平安脉,可好?” “自当如此。” 老太君使了个眼色,燕嬷嬷急忙退下,去前院请人。 老太君叹了口气,“你们都听着点,别仗着年轻不当回事。以后有不舒服都要说,不要把家人当成洪水猛兽!” 众人称是,老太君又道: “先扶十一娘回屋休息吧。” 无忧点点头,领着两个丫鬟离去。 南荣氏复又组织众人重新开始忙活,余光瞧见东宫礼来了,跟安氏交代几句,让她帮忙看着点,随即起身去迎老爷。 安老一杯茶水下肚,刚放下茶盏,便听到匆匆走近的脚步声。 东宫礼一进来里间,便急着问: “出什么事了,十一娘究竟有何大碍?” 安老起身:“不敢欺瞒老兄,以脉象看,十一娘子多年前曾用过极猛烈的虎狼之药捡回了性命,然而猛药能救命,隐患亦大。 加之事后未曾妥善调理,伤了根基,留下了寒证的病根。” 东宫礼两眼一黑,刚坐下,一个晃神,差点从椅子上滑下。 老太君端着茶水的手也是一抖,撒了满手,“……可有治?” “好在天不绝人,如今还不晚,只需坚持散寒温补,假以时日,应当能恢复。 只不过,这调理之路漫长,所需药材十分名贵,且得长年累月不间断地服用。 这等开销,一般人家是吃不起的。 但咱们这种殷实人家,应当供得起……” 南荣氏一听殷实人家就一个头两个大,硬着头皮道:“您直说吧,我们听着。” “一剂药能吃十日,一剂药须得一百五十两左右。” 南荣氏眉头一皱,“一百五十两? 那得吃多久?” “最少两年。” “什么?”南荣氏张了张嘴,搓着手指咕哝着算账: “十日一百五十两,一个月就是四百五十两,十个月就是四千五百两。两年,要超过一万两了。” 东宫礼仍陷在用猛药捡回性命,眉头紧锁:“老弟可知,那是什么凶险的病症,竟让医者下此猛药?” 安老抚着长髯,摇了摇头: “以脉象看……说实话,老朽行医到今年,有四十载了,没见过这么下猛药的。 实在不敢妄言。但观娘子的病根看,应当是有过极寒高热等多发症状。” 南荣氏瞟着老太君的脸色,斟酌着语言, “安老,您说十一娘身上还有寒证?我听说,有寒证的女子,不易有孕有子嗣,是这个寒证吗?” “正是,老朽之所以提醒不可轻忽,亦是考虑娘子的年龄。 再不调理,寒气凝滞不驱,错过了最后的时机,以后便很难有孕了。” 东宫礼大手一拍桌子,“调!必须调理!老弟,你尽管用药,不管多少开销,一定要为十一娘调理好身体。” 老太君听的心中五味杂陈,欲言又止,几次想要开口,终是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南荣氏更如热锅上的蚂蚁,府里早就入不敷出,每个月都要精打细算,拆东墙补西墙。 包括老太君的药钱,不少开销都是她自个贴补的。如今再加这么一笔,她哪里甘愿? 可家主这个态度,她哪里敢唱反调。可是好人他们做了,这钱谁能给她贴补? 想到这儿,南荣氏愁的嘴皮子都要咬破了,头一回儿有了撂挑子的想法。 第205章 旧友 银杏院的里间唉声叹气、愁云满布,无忧的心头也愁云不展。 能让若初坚决嫌弃,让老太君愿意放弃撮合的,这雍郡王恐怕不是一般顽劣。 前三名出了两个凑数的,有这种巧合吗? 东宫守恩赞成和光同尘,却得了第四名? 以高阳太傅那种刻进骨子里的傲性,岂会认可这种随波逐流的观点,若他不是高分,这般激烈的竞争中,其他人没考过他? 如果有圈套,目标是…… 无忧不由得想到晋王殿下,以那日吃饭时的神态,小侯爷应当个不知道那些题是自己给的。 该不会她一个私心,把晋王也扯入漩涡了吧…… 猜题,究竟是郡主是自己想到的,还是受了有心人的提醒暗示? 这个局,究竟为谁而设? 李家公子…… 无忧拍了拍脸颊,直叹这病来得太不是时候,晕乎乎的脑袋让她像是被按在浆糊里,无法思考。 想不了便先不想,无忧气哼哼地走向床边,脱鞋上床,蒙头睡觉。 小姑娘把自己埋在柔软的被褥之中,蒙得严严实实,似乎如此便能隔绝一切烦恼与纷扰。 无忧这一睡,睡得昏天黑地。 天色骤变,原本还晴朗的天空突然间乌云密布,冷雨倾泻而下,稀里哗啦下个不停。 如此也没吵醒她。 只点了一盏灯的屋内格外暗沉。 醒来时,肚子饿得咕咕叫。 无忧打了个哈欠,敏锐地觉察到屋内有陌生人的气味,瞬间清醒,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凭着微弱的光线,目光四探。 “醒了?” 无忧这才看见坐在书桌后的云娇娆,她靠着椅背,腿翘在桌子上,一副当成自己家的自在模样。 她猛地抱着被子坐起,“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路过,躲个雨。你信吗?” “信,你说你来化缘,我也信。” 云娇娆对她的阴阳怪气并不恼火,笑眯眯道:“我还真有此意,这游记挺有意思的,能借我看几天吗?” “拿走便是。” 云娇娆缓缓从椅子中起来,手指在桌上的册子点了点: “我也不白拿,这是云家过去调查京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时,摸排出的金城郡主的来往关系、名下的铺子等等。 还有李悠然这些日子见过的人,这是我自己盯着的,都记在这手册里了。送你了。” “为什么给我?” “虽然她摘得干净,可我落得如此境地,绝少不了她。 上次被你骂了一通,我也想明白了,放过恶人,自个浮沉痛苦太蠢了。 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失去了,左不过连云家的身份都没……” 她顿了顿,“不管前路如何,旧账还是要算清楚,不能只我一人活在阴暗中,生不如死。 你同李悠然不对付,我也是,这些就当是我的诚意了,交个朋友,如何?” 她虽语气轻快,无忧仍感觉到了云娇娆眼里的滔天恨意,比过去都甚。 难到又发生了什么让她忍无可忍的烦心事? 人落到谷底,想踩一脚的就多了。魑魅魍魉,蚊蝇鼠蟑都会陆续露出丑陋嘴脸。 无忧想宽慰她几句,又觉得人家既没说,不好多事,也不问,故作轻松淡淡一笑。 “原来想打瞌睡有人送枕头是这个感觉。多谢云女侠仗义相助。” 她轻笑两声,踌躇了一会儿:“既是朋友,那我便多问一句,你和晋王殿下……” “我原本想做他的伴读。” “伴读?这算什么,我还以为你是不是想当王妃呢。” 云娇娆十分意外,踩着椅子,空中连翻了三个翻,嗖地来到无忧身边。无忧被她突然的高超展示吓了一跳,抱着被子往后缩了缩。 “为什么是伴读? 你一个姑娘怎么给皇子当伴读?又以你同生弟弟的身份?” “你问题也忒多了。当伴读是为了方便了解敌人,方便报仇。” “我没听错吧,你的敌人是晋王?” 无忧哭笑不得,“当然不是,那个敌人是李悠然。之前在萧家发生了一些事,让我意识到,李悠然比我想得强大,靠山稳固。” “所以你想找晋王做你的靠山?” “报仇是我的事,没想牵扯旁人。 我只是需要一个可以随时出门的身份,当然,以李悠然对晋王妃之位的垂涎,能在晋王身边,对她的刺激应当颇大,不愁引不来她。” “我怎么闻到了一股儿不死不休的味道,你跟她有什么深仇大……等等,有人来了。” 云娇娆身子一闪,飞快藏到一旁的衣柜后。 落竹轻轻推开门,小声试探道:“娘子?” “我醒了,什么事?” “娘子,该喝药了,已经热了三回了,再热药效就不好了。” 无忧打了个哈欠,“端来吧。” “田嬷嬷把午膳、晚膳都送来了,您要用吗?” “把晚膳端来吧,什么时辰了?” “快戌时了。方才八娘子身边的落梅来报,八娘子在老太君房中帮忙做豆泥骨朵和糍耙,走不开,这两日让您先好生休息。” “嗯。” “你生病了?怪不得睡得跟死猪一样。我要是个坏的,你现在可是哭都没地方哭。这么大的院子,也没瞧见几个丫鬟,太疏忽了。” “以你的武功,多几个丫鬟又能怎样?还不是飞檐走壁就过了。外面雨下这么大,你要住下吗?” “你撵我走,我也不会走。这么大的雨,我可不想当落汤鸡。” 话音落,云娇娆又蹲了下去。一看她这样,无忧便知道丫鬟来了。 果然,落竹和鸣音一个端药,一个拎着食盒推门而入。 “都放八仙桌上,我病气重,不用伺候了。这天是一会儿一个样子,你们都回房好生休息去,别跟我似的病倒了。” “娘子,婢子没事的。” “别说大话,这天太阴沉了,你们记得煮点姜汤喝了。” “是。”知道无忧是不想过了病气给她们,两人心头暖暖的,对视一眼,前后脚出去。 待人走远,无忧看了眼又装模作样拿起书的人,“你要不要吃点?” “吃。” 第206章 露出水面 “你拿碗把想吃的拨走,端书桌吃去,别被我传染了病气。” “你把心放肚子里,我身子硬朗着呢,有一年,我爹娘哥哥妹妹全喷嚏鼻涕不停的,我都没事儿。 我可不像你们京中的姑娘那般娇弱,我学武的时候,是实打实风吹雨淋日晒出来的。 你没感受过我们西北的气候,那个风啊……” 她一脸骄傲地回忆着,突然眼眶红了。 “想家了?” 云娇娆深吸一口气,“没家了,没家可想。” “你和家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会不会有人从中作梗?” “有没有都是一样。云家不养废物,有用的时候是宝,没用了就扔掉。 当年我哥摔断了腿,爹也是立马放弃了他,若不是娘护着,他这个嫡长子恐怕连世子的身份都保不住,我爹曾有意奏请换人的。 我进京就一个目的,嫁给晋王殿下,用她们的话说,姑娘家就是泼出去的水,如今我这水泼不出去了,可不愁人么?” “既然云家已经没有了你的位置,你就不想做点什么吗?” “做什么?” “吃掉金城郡主的家底。” “什么!” 云娇娆一口粥喷了出来,伸着脖子,一脸见鬼般晃着勺子指向无忧,看到勺子上滴落的米糊,又放下勺子。 无忧嫌弃地递给她一个帕子,“怕了?” “你不是开玩笑的吧,这你都敢想?什么仇什么怨啊?” 她太过震惊,胡乱擦了下嘴,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当然怕!你是不是不知道金城郡主的家底有多厚,靠山是谁啊?” “太后、长公主?” “你……”云娇娆倒抽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慌乱,半晌,似笑非笑地摇摇头道: “我果然没看错,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随即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也对,不疯,这世道还有我们什么事呢?” 无忧待她冷静三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小时候,金城这个邪魔差点要了我的命。 前些日子,李悠然又想把对你做过的事,在我身上故技重施。” “她对你也……” 云娇娆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气得双手捶着桌子,“这个畜生!她真是死性不改啊!她也是一个女的,怎么能怎么能如此下三滥!” “我运气好,她没成功。” “那也够恶心的!” 云娇娆气得够呛,在屋内来回踱步,走了四五圈,才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重坐回到座位。 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波澜不惊,默默吃八宝粥的无忧,眼神渐渐多了两分敬意。 她挪了挪凳子,声音低了几分:“你可有计划?” “有个雏形。” 云娇娆点了点头,“好,反正已经深陷泥泞了,大不了就是一死,能拼个玉石俱焚都是赚了。我加入。” “云女侠视死如归的悲壮让人动容,可我不需要你抱着往坑里跳的勇气,我需要你有敢赢的勇气。” 云娇娆琢磨了片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敢赢!你放心,我不会轻易放弃,我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娇娘子,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不管遇到多少困难,多少阻碍,敢赢。我们会笑到最后的。” 无忧这才缓缓露出一个安心的笑,“这就对了。我记得你当初讲过摄魂术傀儡术,这些东西你了解多少?” “啊?那个……” 方才的志气满刹那间散个四分五裂,云娇娆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唇角, “猎奇的故事是听过不少,可你要问我是不是懂,我是一窍不通那边的。” “若只是要你假扮呢?” 云娇娆听得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略有不满地嘀咕道:“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无忧放下了碗,“稍安勿躁。 金城母女如今已成气候,势力庞大,便是机关算尽,从外面破坏最多伤个皮毛。 想撼动她的根基,必得要从内部着手,里应外合。” “你是要我打入她们内部?这不太可能吧,想要获取她们的信任,难于登天啊。” “走正常途径当然难,且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 唯独有一种人,若能设计得当,一步登天未必不可。” “什么人?摄她的魂吗?我不会啊。” “有能的道士术士。” “这我也不会啊。” “你不需要会,装的像就行了。” “这个我倒行,不就是模仿吗? 不瞒你说,从我记事起,我家每年都有这种江湖道士来打秋风。 他们的话术神态,学个四六,没问题。” 无忧摇了摇头,“不够,要想获得那对母女的信任,学个四六像,她们眼神都不会多给你一个。 你得坚信自己真的是点石成金的有能大道。” “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语调,不能有一点的破绽。” 听到走路的姿态,云娇娆忽然一拍手,“对了,你知道吗?长……李悠然会易容的。” “你怎么发现的?” “就是走路的姿态啊。她私下走路喜欢大摇大摆,和你们这些端着的世家贵女姿态完全不同。 小时候个头矮,我又不喜欢仰脸看人,所以自小养成了凭下半身认人的习惯。 知道现在,我看人都不是先看脸,我还挺能凭姿势姿态识人的。 我最初也有点不敢确定,后来我发现,她每每出门,身后都有两个尾巴,衣容虽也有改变,我还是一眼认出来了,估计是负责保护她的暗卫。” “她易容后都去了哪些地方?” “都记在给你的那册子里了,标疑似的那些,都是她易容去的。 有两家店,我觉得值得跟你说一下。 平安路的茶馆第一香,和寿安路的乐坊,这两家都不在云家归纳的店铺里,但我怀疑也是李悠然的。 那个茶馆,是她在禁足期间,偷偷去的。” “什么茶,被禁足都要去喝?” “不止,那天她进去了好大一会儿,你猜我在她出来之前,看见谁了?” “一点线索都没有,我哪儿猜得到。” “是荣王!荣王居然先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出来!” 第207章 同住 云娇娆至今忘不了当时的惊讶,喃喃道: “你知道吗?当时我差点错过她,因为她居然换了一身男装! 第一香茶馆挺有名的,名门才俊都喜欢去哪儿品茶,我当时扮相寒酸,没好意思进去。 但也就那么一回,许是我多疑了。 可我总觉得,不是巧合。” “荣王?二皇子?” 完全预料之外的人惊得无忧连打了两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不自觉地蹙起眉头。 无忧思绪飞转,试图在从天而降的消息中拼凑出李悠然派系的脉络。 “倘若不是巧合,禁足都要见面,这交情够深的呀。” “还有那家乐坊,在李悠然易容进店大概半柱香后,景郡王妃去过那里买琴。 当时太后已经解了她的禁足后,她还是易容,不同于去茶馆的女扮男装,这次是女扮女装。 郡王妃每次给姑姑请安,都病恹恹的,贼老大也跟我说,她身子差,没几天了。 都弱成那样了,亲自去买琴,是不是很怪?” 一股儿说不出的寒意沁入骨髓,无忧捏着手指,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她这是想要只手遮天吗?” “你要是怕了,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听过。” “怕?为什么要怕?” 无忧冷笑着一声,眼底燃起不加掩饰的火焰: “把这样的势力,连根拔起,让她亲眼看着多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何其痛快?” “我真是服了你了,有魄力!为这份痛快,干杯!” 她抖擞地端起粥,眼中冒光,豪情万丈。 无忧粥喝完了,只好端起药碗与她一碰。捏着鼻子,把药一饮而尽。 苦涩瞬间蔓延,苦哈哈地拿着蜜饯往嘴里塞。 云娇娆见状,也大口吞下满满一口的粥,艰难咽下后,看着被苦地眼泪鼻涕都冒出来的人儿,不禁笑出了声。 大笑之后,擦着眼角渗出的泪珠,目光温柔地看着无忧, “没想到这些话还有说出口的一日。不瞒你说,我憋在心里很久了。 初发现时,几乎要被绝望淹没,只觉着四周立着密不透风的墙。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明明天高地阔,可放眼望去,路都被堵死了,有一种天要亡我的崩溃。 没想到,或有转机,这就是天无绝人之路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从云端跌入谷底,还能爬起,已经很好了。” “比起你,好像还差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我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 无忧脱口而出,不想她多想,随即问道:“你没告诉晋王殿下吗?” “想说的,又怕他不信,我也……不太想让他知道我躲在暗处,藏着阴沉心思。” 提到晋王,云娇娆脸上浮现一抹女儿家的娇态,但转瞬即逝。 “这也是我们俩的缘分,可能冥冥之中真有注定,我们要携手除……” 话没说完,又连打了几个喷嚏,无忧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我有点冷,先上床了,劳驾帮我把这些残羹碗筷放进食盒吧。” “省得了。下雨有阴风,你赶紧进被窝暖一暖吧,别加重了。” 无忧缩着肩膀钻进了被窝,舒服地喟叹一声。 想到二皇子,她的心又沉了沉。 李悠然禁足期仍要偷偷与二皇子相见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一直以来,她都有意避开皇家事,偏偏总是不遂人愿。 李悠然和皇家羁绊太深,想要扳倒李悠然势必得仰仗皇家之力。 二皇子已经有了正妃,以李悠然的性子,必不可能屈居人下。 荣王妃是王皇后的娘家女,就行宫宴所见,两人也算情趣相投,且在行宫时,便听郡主说过荣王妃已经有喜,李悠然此举意欲何为? “想什么呢?” 云娇娆收拾妥当后,倒了热水洗漱,洗完脸找了一圈都没看见洗脚盆。 “泡脚盆在哪儿?” “啊,盆昨儿被我摔坏了,糟了,忘报备了。” 云娇娆的目光落在,“柜子下的那个是坏盆?” 无忧有些歉意地看着她,“对,漏水。” 云娇娆想了想,还是想要泡脚, “行吧,有总比没有强,我先凑合用了。反正外面下雨,地湿一些没事吧。” 无忧看着她的背景,才后知后觉哪里不对劲, “大女侠,你来我这儿,怎么还女扮男装啊?你这样,万一被人看到个背影,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嘿嘿,我这不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方便行事嘛。 你放心,我来的时候,很小心的,观察过了,绝对没被人看见。” 无忧仍有疑虑:“你可以夜不归宿吗?” 她自嘲一笑,“放心吧,我现在是真正的无家可归,没人在意。我这几日都是住客栈的。” 果然是又发生了什么了。 无忧轻轻叹了口气,“谁说没人在意,我不是人啊! 我看咱们还是一人一头吧,你别不信邪,万一添了病,可难受嘞。” “行,听你的。” 云娇娆擦干脚趾,倒了水,爬进里侧。 好久没睡过这般宽敞而柔软的床,云娇娆乍一躺颇有些怀念,在被窝里舒服地拱来拱去,旋即腿一伸,踢着被子。 “现在能跟我说说你的计划了吗?” “一个月内,你要变成云游四海的有名老道。” “怎么变?” “你不是喜欢看人的姿态吗? 多去道观转转,看看那些仙风道骨的道士都是何种模样,何种言行。” “还是模仿呗。” “不,他们有的姿态习惯,你一个都不要有。若是遇上唬人的游道,倒是可以听听。” “啊?” “她们母女需要的是邪道。你要做个见钱眼看、酒肉穿肠、贪图享受、不羁于世的贼老道。” “你怎么知道她们需要邪道?” “京中正经的道士何其多,想引人注意,当然要另辟蹊径。” 两人断断续续又聊了一会儿,药效上头,无忧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 云娇娆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另一头已经没了声音。 “睡着了?” 聆听了一会儿无忧平稳的呼吸声,她也换了个侧躺的姿势。 第208章 爹闹 夜深人静,云娇娆激情游走,神智回归。 她觉得自己才是疯了,这么大的事,竟如同小儿游戏般,三言两语就决定了下来。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被蛊惑了。 明知道这是在作死,她正在踏上一条九死一生的危险之路。 诡异的是,她不后悔。 一夜安睡,无忧第二日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小姑娘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环顾四周,才发现云娇娆已然离去。 若不是那个枕头,差点以为这是一场梦。 无忧伸了个懒腰,她感觉精神好了些,身子骨也不似昨日那般明显的发冷发酸。 以那老大夫的精明,定是察觉了她身有顽疾。 不出意外,老太君她们应当也已知道了,可一夜过去,谁也没来看她。 所谓家人…… 无忧摇着头,默默把枕头拿回原处。 一边佩服云娇娆的来无影去无踪,一边感叹生病对人的影响。一个大活人在她身边来来去去,她竟是半点不知。 无忧默默发了一会儿呆,偶然注意到落竹在门外探头探脑的,“进来吧,我醒了。” “娘子,二爷来了。” “伺候我洗漱吧,还有洗脚盆,别忘了去领。” “是。” 落竹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准备着。 简单的漱口洗面后,无忧裹了件厚实的大氅,便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往外走。 看到一脸凝重坐在正位喝茶的老爹,平稳了下复杂的情绪,“爹怎么来了?” “你身子好些了吗?” “比昨儿强。” “安老说你幼时生过大病用过猛药伤了身子,可有此事?” “有。”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告诉家里?” “有谁问过我吗?” 无忧唇边勾出一个浅笑,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与淡然,“爹一大早过来,是来关心我的病情的?” “爹那日给你的钱,能不能……” “我用了。” “全用了?” “那倒没有,还剩下一些。爹是想要回去吗?”她直直地看着满脸愁容的男人,明知故问。 东宫思玄叹了口气,“爹也是为了给你攒药钱,昨夜那商…… 你三婶来房里哭诉没钱了,说你有顽疾,十多日就得用一剂药,一个月得吃两剂,光药钱就要三百两。” “你三婶说娘家有做药材的生意,或许能省上一些,那一个月也得有两百两。爹这也是……没办法了呀。” “不治不就行了?像以前一样。” “胡说什么呢,你祖父都说了要治……你,你知道自己有疾?”他猛地站起。 无忧颇感好笑,扶着椅背坐了下去,“身子是我的,有没有病,我怎会不知?” “那你……” “为什么不治是吗?没钱啊。 爹每次只送来五两银子,一年十两,三张嘴,逢年过节还得给观中道长表示心意。 日常生活都不够,哪有钱给我治病?” 东宫思玄大惊:“怎么会只有五两,我明明,明明给了你三十两!” 无忧刹那间便想通了怎么回事,不禁又气又好笑: “爹不信,可以把孟姨娘叫来问问。算上孟姨娘的例银,我们一共只有十两。” “爹不是疑你,爹是……爹被那奸货给骗了!你要相信爹,爹真的给了你三十两啊!” “我相不相信能改变什么? 三十两变五两都是别人的错吗? 又不是一次两次,爹为何能被瞒住这么多年?爹为什么没上山来看过我?” “我……你爹在礼部任职,你是先帝下令……”东宫思玄握紧了手指,“爹岂能知法犯法?” “知法犯法?哪条律法写了不准探亲?坐牢的还能探监呢! 所以爹的意思,长公主是知法犯法,定王爷是知法犯法,其他家的父母都是知法犯法? 唯独爹是守法之人是吗?” “你……” 东宫思玄眼眶红了,跺着脚道:“不可胡言!” “到底是谁在胡言?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我只是想问个清楚,都不行吗?” “我跟你说不清楚!”东宫思玄一甩衣袖,落荒而逃。 东宫思玄出了门,径直朝银杏院走去。 正巧在院中遇见了南荣氏,他也不顾脸面了,张嘴就问,“你为什么克扣十一娘的银钱!” 南荣氏一头雾水,被他当众这般指责,瞬间面红如猪肝。 “二哥……” “你安得什么心呐!你怎么能那么对一个孩子!” “二爷您这说的什么话! 您就是要治我的罪,总也得说个明白呀!” “每次上山,你给十一娘拿了多少钱?” “三十两啊!” “三十两?好,好个三十两,十一娘只收到了五两!” “怎么可能?二哥,这我真的不知啊。” “你不知,你不知!你当时管家的,你不知!你……” 几房媳妇本就在屋中准备祭祖的食材,听到吵闹,都探出脑袋围观。 大夏尊道教为国教,对下元节极为重视。下元节不仅群臣休沐三天,还默许非紧要重岗,都可提前一两日归家,不算旷工。 所以国公府一家的男人除了在牢里的老四,都钻了这个空子,皆提前回家休息。 东宫礼听到吵闹,很快出来主持公道。 “几十岁的人了,扯着弟媳刁难,你成何体统?” 东宫思玄为了钱,也豁出去了。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抬头眼泪就冒了出来。 东宫礼一瞧儿子这委屈至极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叹了口气,“都进屋来!有话进来说!” 眼泪一出,东宫思玄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憋屈,在老爹老娘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坑了我们父女好多年啊。三个人在山上就仅有五两银子啊。我儿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啊!” 老夫妇俩面面相觑,待问清楚事情的经过,也都怔愣了。 卢氏捏着帕子,心揪成一团,“二爷此话当真?” 室内陷入了静默,所有人都诧异了,连南荣氏都没想到会如此离谱,颤着嘴唇喃喃自语:“怎么会?” 东宫思玄看她这副无辜样子顿时火冒三丈,恨不能拿鞋底子抽她一嘴巴。 第209章 私吞 想到她昨儿在卢氏那边喋喋不休地诉苦,要钱,一副不给钱就得断药的为难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管的钱,你问谁呢!” 谢氏眼珠子一转,佯装疑惑: “二哥确定没弄错吗?怎会只有五两? 就算没有您给十一娘的,孟姨娘的例银也不止五两啊。” 听到孟姨娘,南荣氏眼底闪过一抹心虚。 “对,孟姨娘!孟姨娘是走三房的账,今儿要不是意外提起,都不知道她俩一共才五两。 把孟姨娘叫来,一问便知,去叫孟姨娘!” 东宫思玄打定了主意,这把无论如何也要赖上南荣氏,是为了出过去的恶气,也是为了无忧以后的药钱。 周氏安慰地拍了拍脸色惨白的卢氏,谢氏继续煽风点火道: “这要是真的也忒不做人了。 孟姨娘照例月例银是三两吧,我记得,当初还是三弟妹念及孟姨娘辛苦,给她凑成整的。 每次给她拿二十两,一年两次。是这样的吧,母亲?” 五房安氏没听出谢氏的话外之意,还以为她是帮南荣氏开脱,瞪着眼睛附和: “若如此,这些下人也忒胆大妄为了!毁了三嫂的一片丹心!” 有东宫礼坐镇,燕嬷嬷亲自去查,事情很快查了水落石出。 那是南荣氏管钱的第一年,也是无忧上山的第五年。 正巧那一年,给无忧的钱从一次二十两涨到了三十两。 加上孟姨娘的二十两,正常一次要交给她们五十两。 实际孟姨娘收到的,只有五两! 原来这马夫何三是南荣氏的陪嫁丫鬟十三香找的对象。 昔日,南荣氏妒忌孟姨娘先生下了儿子,管钱之后,不想孟姨娘过得舒坦,面上做个善人,私下暗示十三香可以克扣些她那份例银。 那丫鬟心领神会,加码拔毛,想着山上没什么花销,知会何三给孟姨娘留了个五两便可。 未曾想那年,何三欠了四十多两的赌债,他一个月工钱还不到一两,还债无门,打上了这笔钱的主意。 上山时,故意把二房的护院带坑里了,护院断着腿没法爬山,只他一人上山。 扣除赌债,只剩了六两,他一狠心,便给了五两。 后来,何三见事情没被发现,自此大了胆子。 之后便由南荣氏又选了个护院。那护院懒得很,连山都不想爬,何三更是如鱼得水。 后来也想过会不会不够,但又怕涨了会引起怀疑,遂一直如此。 昧下来的钱除了喝酒吃肉,都被何三交代给了赌场。 何三见无忧回来时,还担心过事情败落,想过是不是主动自白。看到无忧被冷落才松了口气,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都过去了。 没想到忽然被翻出来,还闹到人尽皆知。 他本能想逃,刚收拾好包袱,就被十三香死死抱住大腿。 十三香还仰仗着南荣氏,自是没敢把南荣氏暗示克扣孟姨娘的事说出去。 眼见着事情败露,自家的罪行大了,索性让何三全背了。 何三当然不愿意,十三香哭哭啼啼, “是赔进去你一个,还是咱们一家子全倒霉,两个孩子能指望着谁,你看着办吧。” 何三面如死灰趴在堂前,整个人似寒风中的落叶,乱颤个不停。 东宫礼这才发现,这屋内唯独缺了无忧。 无忧吃了早膳,便仔细研究起云娇娆拿来的册子。 这一看着实又是一惊,金城母女涉及的生意范围之广,让她瞠目结舌。 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几乎每一行有名的铺子都和她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昨夜她困得厉害,朦朦胧胧中似乎听到云娇娆说,京中这几年时兴的吃食,最红火的几乎都是金城郡主家的铺子。 看这册子,珍珠奶茶,甜水铺子,炸薯条,很多她听都没听过…… 连最好的成衣铺子,脂粉铺子,乐坊也有她的身影。 无忧直觉这是李悠然的手笔。 她直觉这大概是她来自的那个异世有的,可是一个人再厉害,如何能五花八门、面面精通? 仿佛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她虽不懂商道,也知每一行必有其独特的门道,一个人是怎么能在短短几年,便将所有生意都做的风生水起? 这太不可思议了。 她不由得想到东宫守恩说的笔记,难道说,这些异世之魂,暗中团结在一起了? 她们一定有一套自己识别自己人的方法。 她一直自我劝告莫去想笔记的事情,别想走捷径,别去找这些人。 异世之人也是人,不该调查窥探无辜人的人生。 可如果这些人被聚集起来作恶呢? 她正琢磨着,王二家的来了,恭恭敬敬道:“老爷有请。” “何事?” 王二家的正需要听众,巴不得将所见所闻一股脑倒出。 手舞足蹈,叽里咕噜同无忧描述那边的盛况。 然而她说得口干舌燥,绘声绘色,无忧依然脸上没有丝毫波澜。疑惑道: “老爷说此事应当让您这个苦主在场,您怎么……好像不太感兴趣?” 无忧并不想去,她已心如明镜,看了清楚,这家就是一池子烂泥。 主人各怀私心,表面和气,背地里暗自较劲儿,为了各自的利益不择手段。 下人沆瀣一气,整个家宅弥漫着一种腐朽腐烂的臭气。 就算查,也只是点到为止,治标不治本。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些徒劳无益的事上,她宁可早早抽身,远离是非。 王二家的见她磨磨蹭蹭,有些看不懂了, “我的姐儿,您倒是动一动啊。 老爷请您,老爷是要给还您公道的!” 原本还觉得这位娘子脾气实在是坏,如今知道她是拿着那么点的钱长大的,不禁理解了。 国公府的嫡女,一年用度只拿到了十两,换谁能不气不怨不恨呢! 无忧抿抿唇,转念一想,事情闹到银杏院,应当会叫孟姨娘去问话。 于是以眼神示意落竹去拿大氅,拽了拽衣袖,慢吞吞起身:“走吧。” 王二家的一愣,这披头散发的,“您不梳妆了?” “一个病人,要那么精致做甚?” 第210章 真相大白 王二家的这才想起她还生病着呢,不敢再多言语,忙道:“娘子说的是。” 孟姨娘也接到了消息,穿戴整齐,来到无忧房内。 看她要素着脸出门,顿时急了:“怎么没给姐儿梳妆呢,这个样……” “没时间了,姨娘梳妆整齐,芳菲园的脸面就有了。”无忧笑着打断她,挽着她的胳膊,“走吧。” “可是……” 无忧看出她的紧张,安慰地捏了捏她的胳膊,“别紧张,万事有我呢。” “不紧张,不紧张,真相大白了,是好事。这些坏东西,把姐儿骗得太苦了。” 嘴上这样说着,孟氏还是紧张地眼睛直眨,心提到了嗓子眼,说起话来,嘴都秃噜了。 远远看着宛如母女走来的两人,堂中人的脸色更加不好了。 孟氏察觉到众人的视线,忙抽出胳膊,微微落在无忧身后半步。 东宫思典知道媳妇儿捅出大篓子,也赶来银杏院。 此刻瞧着人淡如菊的孟姨娘,竟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感觉,怎么看怎么舒服。 东宫思玄蹭了蹭脸上的泪痕,拧着粗眉, “怎么没梳妆就来了? 你看吧,现下已经查明,还了爹的清白,爹真的给你拿了三十两。 这厮是你三婶陪嫁丫头的男人,都是这对狗男女为非作歹!” 南荣氏听到这里,眼皮一跳,忙站起拉住无忧的手, “十一娘,三婶真的是没脸见你了。无论如何,三婶难辞其咎。 但你相信三婶,婶婶是真不知道他们竟然干出这样丧良心的事!” 无忧轻轻抽出手,缩回大氅,一脸平静地看向坐在高位的东宫礼: “祖父找我,是都已经查清了吗?” 东宫礼:“先去你爹旁边坐着,老夫有些话要同孟氏核实。” 无忧看了一眼不敢抬头的孟姨娘,施施然入座,王二家的体贴地过来要脱她的大氅,被她摇头婉拒了。 “孟氏?” “是。”感觉到来自上位的目光,孟姨娘身子一颤,低垂着眼睛,双手紧紧地绞着帕子缓解恐惧。 “一年十两银子,怎么过活的?” “回老爷,通常是省吃俭用把钱花在刀刃上。除此之外,妾和陆奶……和陆氏平日会帮观中打扫庭院,每个月能领些米面。 春夏秋三季,可跟山下农户买菜种子,在荒废处种些小菜。 姐儿……十一娘时常会去打猎。 如此,在吃上,用钱不多。 春夏秋就穿府里送来的衣衫,缝缝补补凑合着,钱都攒着,用来买棉被买冬衣。 山上冷,常有个头疼脑热腹痛的,药钱开支是大头。 逢年过节要给观中道长表示心意,也用上一些。 但观中常有香客买经书买丹药,十一娘常年帮忙炼丹抄书,给观里干活,零零碎碎能积攒下不少。 妾有时跟着抄写,亦能赚些辛苦费。” 孟姨娘一开口反而不紧张了,观中多年,养得她心性十分平和,虽垂着头,说起话来,有鼻子有眼。 只是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她强忍着不敢哭。终是没能憋住,泪珠直接坠地,留下啪嗒几声。 东宫思典恍然大悟,脱口而出: “十一娘写字快便是这样练出来的?” 话一出,众人的脸色又僵了些。 瞥见夫君心疼的眼神,南荣氏心中翻了无数的白眼,恨不能撕烂她这张扮弱可怜的皮。 东宫礼扫了眼面无表情,沉默玩着手指的无忧,“十一娘受苦了。” 东宫思玄抹着泪眼,拍着扶手, “都是作孽啊!若不是这对丧良心的狗男女,我的孩怎么会没钱看病,落下病根!” 老太君心中亦是五味杂陈,“孩子都在呢,有情绪也得注意言辞!” 矍铄老眼看向孟姨娘时多了几分锐利: “若余没记错,南荣氏是你们上山后几年才掌家的。 原先给你的钱,可有拿够?钱变少,你就没问过?” 安氏点着头:“对啊,又不是少一点,这是把大头都拿走了,就给你们剩个零碎,你就没质疑过?” “头几年,十一娘一次有二十两,妾是半年有十八两。后来钱少了,当然是问过的,只是……” 孟姨娘越说声音越轻,老太君却厉色道: “只是什么?” 孟姨娘抓紧了帕子,不自觉用力咬着唇,似在竭力控制着什么。 无忧见状,淡然道:“姨娘如实说吧。不说出来,有人该以为你心虚了。我没什么的。” 老太君只觉一根冷箭直插胸口,闷闷地抿了唇。 孟姨娘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一股脑道: “后来何大哥说,府里受了十一娘的命格连累,不得圣眷,颇为困难,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 妾虽有疑虑,可他说得言辞真切,话里话外把缘由安在十一娘身上,妾不知如何是好。 且咱们住在郡主的院中,妾也怕争执起来,被旁人听去,笑话宣国公府,便只能听之任之。” “岂有此理!这混账!这个混账吸了我孩儿的血,还要把脏水往她身上的泼! 爹,这太可恨了!太可恶了!” 东宫思玄捏得手指作响,忍无可忍,上前狠踹了何三几脚。 老太君也没料到竟问出这种隐情,气得脸色铁青,东宫礼捏得手扶着额头,老太君手一摆,燕嬷嬷赶忙把孟姨娘带到一边。 何三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疼也不敢喊。想到南荣氏恨极了孟姨娘,还想钻这个空子垂死挣扎一番。 “老爷,老太君,二爷,小人是犯了万死莫赎的大错,是该死。 可小人真的没说这话,借小人一个胆子,小人也不敢编排十一娘子。 这是胡诌,是欲加之罪!求老爷明察!” “欲加之罪?你没说过,那我看到的听到的是鬼说的? 你不会以为五岁的孩子没有记忆吧?”无忧忽然出声。 何三嘴角一僵,遗忘许久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那时候为了平息孟姨娘的疑惑,他先发制人,跟着孟姨娘一顿念叨,抱怨因着十一娘的煞气之命,宣国公府再无恩宠,全家都过得苦,过得艰难。 话说到如此地步,孟姨娘只好认了。 第211章 吓尿 抬头便发现,无忧眼中含泪地傻站在门外,满脸不安。 小小的人儿便从那时在心里种下了自己是有罪的种子,愧疚自己连累了家族。 陆氏也是从那之后,越来越管不住脾气,时常不耐烦,因为知道照顾的再好,也没有出路了。 往事如烟,记忆深处的小不点儿身影一点点浮于眼前。 何三知大势已去,认命地一头磕在地上。 南荣氏愤恨至极:“这个混账!真是欺人太甚,让我失望透顶! 父亲母亲,娇娘自知识人不清,已无话可说,任凭二老处置。 二哥要是气不过,打我一通骂我一通,只要能让二哥消气,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说的好听,谁能陪我儿这些年的苦日子?一年十两钱三个人用啊,那么小的孩子去打猎,去给人抄书干活! 有病没钱治,硬撑着,这比丫鬟活得都辛苦!你们……你们真的太狠心了!” 东宫思玄说着,眼睛又红了。 原先还觉得这孩子怨气太重,未曾想…… “是,二哥,此事我是百口莫辩,难辞其咎。 听到十一娘平白遭了这么多罪,我也是心如刀割。听到孩子因为没钱治病,留下病根,我真是……恨死了自己的大意。 二哥,此番都是我识人不清,只盼着二哥答应,十一娘的药钱就让我来承担吧,多少让娇娘弥补一些吧。” 南荣氏哪里不明白东宫思玄的意图,闹成这样,不出血是收不了场了。 若是再查下去,只怕连她都吃不了兜着走,赶忙如了东宫思玄的愿。 谢氏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谁敢相信,一个马夫敢把五十两银钱,昧下四十五两。 而且一偷就是许多年,谁给他的胆子? 那知县一年俸禄也就是四五十两,合着这是在咱们家当上父母官了?” 安氏鄙夷道:“这狗东西是赌徒,赌徒没人性的。那赌上头的,典妻卖女的大有人在。” 闹到这个样子,二房和三房心里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无忧冷眼旁观,默默思忖,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太淡了。事实上,如今她真的内心无波了。 她早已从田嬷嬷嘴中知道了真实的银钱数,最初自是恨恼极了,后来也想明白了,不过是上行下效。隐而不发,只因时机未到。 吃过的苦不会改变,亦没人会真的维护心疼一个住在秋阁的蝼蚁,彼时的她没办法让那些人为她受过的苦付出代价。 其实现在也没办法连根拔起,并非最好的时机,但是药钱一事,显然超出她爹的能力了。 她不指望这对父母会为她倾家荡产,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 她只担心,若凑不足钱,这一会儿人一会儿鬼的爹会把心思都聚在她这边,对她的事刨根究底,那是她不愿意的。 所以她丢下这张牌,帮她老爹解燃眉之急,也算是对他主动拿来的三百两的回报。 即使这一刻,她也不指望在座的谁会真的打心眼里歉疚心疼她,能因此做做样子,不好意思找她的麻烦就够了。 不经意瞄到那肥三叔瞄着孟姨娘猥琐的眼神,心中一阵恶寒。 无忧讥讽勾唇,“他爱赌就没人发现吗?房中人也不知道?这种货色,三婶也敢长期留在身边?” 南荣氏见她一言不发,心底还犯嘀咕,老二一看便知是为了钱。 倒是这丫头,恍若局外人,究竟打着什么主意,她竟是半点看不透。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心里的石头反而落下了。 “十一娘,我知道你很难接受,可你相信三婶,三婶真的是被蒙蔽了。 我也是有女儿的人,你妹妹没比你小多少,哪个当娘的能铁石心肠,眼睁睁看孩子这样受苦? 三婶是真的没想过,给你的钱竟然会被克扣! 我若知道他们克扣了你的钱,我便天打雷劈!” 无忧心里门清儿这里少不了南荣氏的纵容,她没想也懒得费神连根拔起,但敲打不能少。她眼珠一转,抖了抖大氅站起来: “三婶何必赌咒,是人谁鬼,上有天下有地,祖宗都瞧着呢。 我料想三婶也不至于对我如此凉薄残忍,可这些下作玩意儿又确实是被三婶重用的。 大家便是嘴上不说,心里难免存疑,查个清楚也是帮三婶正名啊。” “是是是,要查,自是要查个清楚。 身正不怕影儿斜,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何三,你说的是实话吗?昧银私吞之事可有被人授意?” “小人该死,句句属实。” 无忧扣着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他走:“何三,你知道你这个年纪的人大约有多少根骨头吗?” 何三跪趴着,满脸茫然,不知何意,寒毛却莫名立了起来。 “两百零六根。” 话音落地,无忧停在他前面,左脚好巧不巧地踩在他的手上,随即用尽全身力气碾磨着他的手指。 何三疼得嗷嗷大叫,脸上的横肉扭曲乱颤,另一只手本能想要去掰她的脚。 谁知刚抬起,就被无忧的右脚照着肩头一踹,只听咔嚓一声,那胳膊竟是直直耷拉了下来。 跪在一旁的十三香本能想尖叫,冷不丁对上无忧冰冷而凌厉的眼,脊背发颤,双手死死捂住了嘴。 大氅挡住了东宫礼夫妇的视线,看不真切,只听她一派平静地说: “说说看,你打算断掉多少根骨头,才肯说实话?嗯?” 众人听她风轻云淡说出了最瘆人的话,均面色讪讪。 何三疼得浑身发抖,失去重心,下巴狠狠磕在地上,鲜血直流。 也不知是疼晕了还是吓晕了,总之晕了过去,胯下还流出了一滩水。 无忧嫌弃地捂着鼻子退开几步,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剩下一片吸气声,看向无忧的眼神都从方才的怜惜转为了惊惧。 骚臭味很快飘过整间屋子,燕嬷嬷嫌弃地知会护院把他拖出去。 安氏掩捂着鼻子,没好气地嗤笑: “瞧这怂样,就这么点胆子,也敢干这种两头骗的勾当!” 无忧面不改色地走到十三香面前,一手抓住她的发髻, 逼她对视。 “虽说祸不及子孙,可我被你男人迫害的时候,应该比你的孩子还小吧。” 第212章 一团乱 听到孩子,十三香绷着的最后一根弦都快断了,浑身颤抖,面无血色。 巨恐之下,体内猛生出一股洪荒之力竟摇晃开了无忧的手,连连磕头: “求老爷老太君开恩!求娘子开恩啊。” “开恩?我要怎么开恩,才对得起那些年我受过的苦? 把你的孩子留给我出气?可好?” “求求娘子行行好,求求娘子行……” 说着爬了几步,拽着南荣氏的腿,“夫人,求您救救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南荣氏一脚踹开她,捶着胸口道: “你们胆敢做出这样的事,亦陷我于无情无义之地,我有什么脸面求情? 你们的孩子无辜,十一娘不无辜吗?” 十三香是南荣氏的心腹之一,知道太多的隐秘,见无忧竟是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南荣氏心中一紧。 又怕开口腥上加腥,彻底激怒了无忧,求救般看向老太君。 老太君早已在心里将这个商户女骂了个千遍万遍,平白给他们埋下了那么大的一个雷。 面上却不能不理会,拔出萝卜带出泥,谁知这商户女嘴上有没有把门的。 于是眼睛一瞪,“闭嘴!做出这等欺主悖上的该死之事,你还敢求饶! 如此无法无天,就是活活打死,旁人也不会说什么。只是……” 她顿了顿,迟疑又坚定, “老爷,明日就是下元节,不宜杀生。 不如先打三十大板,关到柴房,等过了下元节,再行商议处置,您看如何?” 无忧毫不意外一根绳上的老太君会横插一杠,了然地勾唇,笑意不达眼底。 东宫礼抿了抿唇:“十一娘以为如何?” “那可得看管好了,别死了跑了,冲撞了祖宗就不好了。另外,钱呢?” 十三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无忧说得是昧下的钱,眼泪巴巴地嗫嚅着: “这个杀千刀的到底把钱弄哪去了,奴婢也不知道。 不过奴婢也攒了些银子,有几十两余钱。这就是奴婢全部的家当了。” 南荣氏两眼一黑,只得再认下一笔,主动起身: “父亲、母亲,不管怎么说她是我的陪嫁丫鬟。这笔钱,娇娘省吃俭用也会想办法帮这个赔钱货凑出来的。” 谢氏觑着老太君的神色,跟着帮腔: “算他们运气好,赶上了下元节。真该拖出去千刀万剐了。” 老太君:“四房媳妇话糙理不糙。 此事之恶劣,匪夷所思。 老三媳妇是有不妥之处,你们为人父,为人母的,也该好生反思反思。” “正是,一个小小马夫竟然能欺上瞒下、瞒天过海那么多年不被察觉,想想老夫就不寒而栗。 老夫三令五申,对下人要管,要防微杜渐、弭患无形,你们都当成耳旁风! 听说孩子受苦知道气急败坏、抹眼泪了?有何用? 十一娘吃的苦、受的罪、有过的心寒,能消失无痕吗?” 东宫礼痛心疾首地总结几句,满屋上下默默听训。 说罢,甩着袖子离去,两个儿子忙起身跟着走。 剩下一屋子女眷大眼瞪小眼,无忧无心虚与委蛇,起身给老太君行了礼,拔腿便走。 “十一娘留步。” 老太君忙喊道:“你身体好些了吗?” “祖母有事吩咐?” “明儿就是下元节,这是你第一次参与祭祖,很多事情需得细致教你,莫不可出错。” 老太君刚想点燕嬷嬷来教,却见若初轻移莲步, “祖母,您就别操劳了,由我晚上去教十一娘吧。她脸色看着不是太好,想来还需要休息。” 老太君微微颔首,眼中满是欣慰:“好,如此,祖母也放心了。” “过去的事,委屈你了。 余知道你心里苦,你委屈愤怒,可踩手指这种事,以后让下人去做,不要脏了自己的脚。 也别让那些腌脏事儿污了你的心。 但凡大家族,哪能都是好的,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总有几个蛀虫。 你身体有疾,养病更得心平气和,戾气莫要太重了。 这女儿家到底不是儿郎,眼里不容沙子,露锋斗狠不是好事。” 老太君语重心长与她说着,无忧默默听着,脸上不见任何表情,耳朵进右耳朵出,也不争辩。 几个婶子想要围上来说些什么,见她垂着眼皮,没精打采的,稍稍提醒她多休息,便任她离去。 无忧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孟姨娘,自行离去。走出银杏苑,这里的事便被她丢在脑外。 回了房,继续研究着她的小册子,关门前还叮嘱了一句,谁也不见。 丫鬟们像门神一样挡住了喧嚣,一室宁静,直到若初踏月而来。 若初做了一天的豆泥骨朵、斋团和糍耙,累得手都抬不起来。 她歪靠着贵妃榻,斜着眼睛,指点着无忧打算盘。 趁着休息的片刻,嘴皮子不停地跟她讲斋醮、祭祖的流程。 无忧活动着手腕,默默听着。 听她再三强调不能笑的时候,蹙了蹙眉。 “不管看到了什么,都不能笑,必须严肃。” 若初念叨了三两遍后才想起无忧是在长宁观长大的,肯定看多了斋醮。 大家觉得好笑的唱大戏步伐,说不定无忧都看腻了。再想到她在长宁观的心酸,脑袋往后一仰,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她闭上眼睛,话锋一转,“何三私吞了钱,你早知道了吧。” 没听到回答,若初也不在意,继续发表看法: “不是我说你,雷声大雨点小,那何三一家都攥在三婶手中,根本不敢反水。 你把那禽兽不如的玩意儿吓尿裤子了,对你的名声有何益处? 平白多了个凶神恶煞的恶名。 损人不利己。” “还有你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挑个下元节前……” 一直没等到她的回话,若初睁开眼,这才发现无忧竟栽倒在软榻之中。 若初忙站起来,刚把无忧扶起,正巧落竹端着药进来,若初忙道:“赶紧把药给她灌下去!这额头又烫起来了。” 鸣音听到叫唤,匆匆跑进来,从后托住无忧,落竹捏着嘴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药喂下。 第213章 缺席 虽然撒出来许多,好歹是喂下去了,若初跟着松了口气。 鸣音:“八娘子也累了一天了,奴婢们照顾娘子,难免怠慢,莫不如……” “好,那我走了。明儿还有得累呢。过一会儿要是烧还没退,记得告诉祖母。” “是。” 这一夜,无忧烧得面红耳赤。 她沉沉睡着,眉头紧锁,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梦魇之中,叫都叫不醒。 鸣音心急如焚,只好把孟姨娘找来。 在孟姨娘的安排下,丫鬟们轮流守候在她的床边,一炷香换一个湿帕子。 直到天快亮了,脸上的红晕才褪去。孟姨娘试了试她的额头,微微松了口气。 芳菲园忙了一夜,天还未亮,府里其他人也开始忙碌起来。 东宫礼领着三个儿子前往护国观,迎请功德圆满的大师回府,以设斋建醮,为家族祈福。 下元节,钟鼎之家几乎都要请大师回家,狼多肉少,都是提前预请。 没有交情,都抢不到大师。 有私教的,也怕去晚了,被其他家族截胡。 与此同时,女眷们也都梳洗完毕,忙着将做好的奉品,摆在大门外,准备斋天。 五色的水果,祖传的糕点、刚摘下的鲜花依次摆好,边上再摆满了玉器和金银器皿。 宣国公府摆清醮,设在祠堂前,请大师通过设坛、诵经、念咒,与神灵沟通,求得神灵庇佑。 祝国迎祥,解厄禳灾,祈福谢恩。 刚到辰时,卢氏便亲自来了芳菲园。听到婆子说她夜里又发烧了,忙往屋里走。 透过窗户,便看到孟姨娘拿着帕子给无忧擦着手。 屋内丫鬟们算着时间,正想着不能等了,冷不丁看见卢氏,立刻走去开门。 孟姨娘忙起身,局促地看着卢氏, “听到姐儿又发烧了,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 “辛苦你了,幸好有你细心照料,我这个做母亲的,自愧不如。” 落竹趁机摇了摇无忧的肩膀,她迷迷瞪瞪睁开了眼。 无忧还有些晕乎乎的,睁眼看见卢氏,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抬手拧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疼痛让她猛然清醒,鼻子眼睛皱成一团。 卢氏看到她的动作微微一怔,掩下酸涩:“快去准备热水,今日得沐浴更衣,不得马虎。” 无忧点了点头,揉着太阳穴冷静了一会儿。 热水很快准备好,里面铺满了艾草和花瓣,冒着袅袅热气。 无忧坐进木桶里,不一会儿,她便汗如雨下。额头、鼻尖直冒汗,沿着白皙的脸颊缓缓滑落。 按照祖宗规矩,彻底洗去尘垢,方可祈福纳祥。 无忧乖顺地趴靠在木桶,任由孟姨娘拿着略粗糙的陶搓石用力搓洗后背,时不时倒吸一口气。 落竹看着白皙背上搓红的痕迹,心中大惊,不知孟姨娘怎么会下手那么重。 生怕弄疼了,搓着胳膊的手越发轻柔。 孟姨娘摇了摇头,“用点力,得彻底洗净才行。洗不干净,水官会生气降下惩罚的。” “是。” 卢氏趁空给她挑选衣裳,仪式庄重,国公府的惯例是男子着黑,女子着白。 从内而外都得穿洁白无瑕的衣裳,环佩头饰皆讲究素雅。 卢氏一大早匆匆赶来,就是怕丫鬟忽略了细节,给她穿错了衣裳,被人耻笑。 过了好一会儿,搓尘垢两人组才放下陶搓石,换了丝瓜瓤。 打上兰草香皂,揉搓出细密的泡沫,再细致刷遍全身,冲洗干净,无忧才被允许出浴。 她撑着木桶起来,围上衣巾,一只脚刚抬起,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腿一软,软绵绵地向下坠去。 幸而孟姨娘眼疾手快,撑住了她。 无忧闭上眼睛,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浑身发软没劲儿。 卢氏听到丫鬟们的惊叫,立刻走来,看她脸色苍白闭着眼睛靠在孟姨娘肩头,蹙着眉头,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病得这般重?你这个样子能在寒风里站稳不失仪吗?” 她睁开眼睛,没好气道:“那我能不去吗?” 卢氏为难地抿着嘴,“真的不能坚持了?” 孟姨娘犹豫地开口:“夫人,要不问问老太君?姐儿昨夜一直烧着,直到方才才不那么烫了。倘若在风……” “起烧为什么不通知我们?明知道今儿要斋醮,你们……你们都不上心的吗?” “要怪就怪我生病,怪她们做甚? 通知你们又能怎样?是能连夜去请那老头,还是你们能过来照顾我?” 卢氏知她的脾气,不想在丫鬟面前失了颜面,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你主意大,你自己拿主意。要是去不了,千万先去回了老太君。” 卢氏走后,无忧被扶回床上躺着,看着孟姨娘暗沉疲惫的脸色,“我没事了,姨娘回屋休息会吧。” “现在天气冷,按惯例不能穿得臃肿,算上斋醮,可能要在寒风里站近一个时辰。 你这个身体,就算勉强撑住,回来病情也要加重的。莫不如,别去了。” 无忧懒懒一笑,“我还以为姨娘会劝我,这种重大的场合,一定要去呢。” “那是从前,现在,你的身体最重要。” “姨娘放心,我先缓一缓,若是还不行,便不去了。我知道分寸,不会勉强自己的。” 摸了摸她的头发,“那我先回屋了,有事叫我,一定要叫我。” “嗯。” “娘子,药来了。” 鸣音端着放凉了些药快步走来,远远便能闻到那一股儿苦味。 无忧披着被子坐起,脸上顿时浮现一抹哀怨,无奈地深吸一口气。 她一手捏着鼻子,另一手接过药一口灌入口中。 不巧今儿捏鼻子的手松早了,嘴里未散去的苦味,刹那间直冲进鼻腔,恶心地她喷了出来。 鸣音措手不及,被喷了满身。 “我……哕……” 落竹见状,忙拿来蜜饯,捏起一个喂进她的嘴里。 无忧尤觉不够,伸手抓了几个一股脑塞进嘴里,才压下无法形容的恶心。 “对不住,你赶快去换件干净的。” 感觉到凉风,无忧重躺回床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躺着。 “说起来,我一直奇怪,东宫守恩身子也弱,国公府怎么没养个府医?” 第214章 不愧是夫妻 落竹嘴角一僵,“听说原先是有的,后来发生了些事情。” “别吞吞吐吐的,快说吧。” 水芳熏着衣裳,回头道:“那个府医不是个好的,跟三爷的姨娘搞上了。” 落竹一愣,“是三爷吗?我怎么听说是老爷的白姨娘?” 水芳:“就是三爷,这事我清楚。 据说是把那姨娘的肚子都搞大了,偏巧三爷那时不在家,那坏蛋也是个心狠的,一不做二不休,偷偷给姨娘喂了堕胎药。 谁知那姨娘体质虚,大出血了,一尸两命,作孽啊。 孩子没了后,府医把月份说大了两个月,三爷还以为是三夫人动的手脚,两人闹起来。 正巧三夫人娘家哥哥在京中,他懂药材,查到了府医的身上。 这一查,发现那竟是个孟浪的,连老爷的姨娘都没放过,还轻薄了不少丫鬟。 奴婢原来在三房伺候,三房的管事嬷嬷吃多了酒,偶尔会提一嘴这事,每次都要骂不安分的都没好下场。” “有这种事?报官了吗?” “这又是三爷又是老爷的,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府中女眷多,打了一顿撵走了。 之后都是请隔壁的安老了,医术好,人品好。” 年纪大,花花肠子少,安全。 无忧默默补上。 她缓了一会儿,仍觉得力气不足,便决定不去了。 写了纸条交给婆子,让婆子交给若初帮忙传话。 若初传话的时候,正巧在银杏苑门口,遇到了和大师一起归来的祖父。 随即端庄见礼。 东宫礼请的是声名在外的福云道长,也是他多年老友。 东宫礼有意让大师帮无忧看看命数,特地把他请到银杏园吃茶。 刚想差人去叫无忧,便看到了若初递上的纸条,不由轻叹一声,“竟这般严重?” 若初本来担心祖父会有特别的安排,让所有人看到祖父对无忧的重视,自己再无立足之地。 听到无忧不去了,隐隐松了口气,帮腔解释道: “十一娘不是矫情的人,昨夜便烧起来了,想来应该是支撑不住了。这才……” 东宫礼想着十一娘受的苦,点了点头,没有强求。 病来如山倒,万一晕倒在斋醮时,引起混乱,更犯忌讳。 东宫思玄听到卢氏说无忧不去,手中的豆泥骨朵顿时不香了,“谁准许的?母亲同意了?” “好像还没说,她……应有此意。” 他顿时坐不住了,把没吃完的骨朵一把塞进嘴里,鼓着嘴巴往外走。 “你是哪根筋不对啊?难得你祖父看重你,这么好的机会,你竟然不参加?” “十一娘,好歹撑一下,你祖父现在正器重你,你不去把机会拱手让人了!” “闺女啊,就当是为了爹,为了咱们二房,这是咱们二房第一次人齐整了……” “别以为你祖父器重你,就能恃宠而骄、任性妄为……” …… 东宫思玄一路想了八百个理由怎么劝无忧,进到屋内看到侧卧缩在被窝里的小人儿,话都咽了回去。 巴掌大的小脸,嘴唇失色,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一看就病得不轻。 柔弱,他第一次把这两个字和这个女儿联系在一起。 冷不丁,无忧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东宫思玄几乎立刻感受到那眼底未来及敛去的滔天寒意。 东宫思玄魂灵一震,幻觉,都是幻觉。 “你怎么样了?” 他迟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像没那么烫了?” “真不能坚持了?” “真不愧是夫妻。”无忧讽刺地一勾嘴。 “什么?” “还喘气呢,可以去,不过听说仪式庄重,要在寒风里站一个时辰。 万一撑不住,晕倒了引起混乱,爹可别怪我啊。” 东宫思玄想到那个场面,头皮一麻,无奈改了主意,“不去就不去吧。有没有遵医嘱,可有按时喝药?你可不能嫌苦就……” 无忧打断他的啰嗦:“喝了,你脚下那块就是刚吐出来的药渍。” 东宫思玄这才看到脚下的湿地,尴尬地挪开几步。 “你……罢了,你好好养着吧。” 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一般回头,“那商女把银子给你送来了吗?” “嗯。” 南荣氏昨晚便差于嬷嬷送来了七百两银票,只不过她烧着,没见客。 “省着点花,多补补身体,那些闲书就别买了。又贵,看多了还无益。” 东宫思玄又嘱咐了几句,见她不吱声,也不再逗留。 无忧虽是躺着,大脑片刻不得休息。她暗自思索着万一她一直没养好,长公主的宴席能不能拒绝? 第三次撞上鸣音的眼睛后,忍不住道:“有什么事,说吧,跟我还欲言又止呢?” 鸣音讪讪一笑:“娘子,婢子能去看斋醮吗?” “斋醮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手持法器,唱着词步罡踏斗么?” 无忧自小在长宁观看多了斋醮,不足为奇,转念一想,她们或许觉得有趣,便道: “想去就去吧。” “水秀她们也想去。” “那就都去。” 落竹稍有疑惑:“你们都去吗?这样岂不是没人伺候了?” “无妨,落竹,你也可以去。” “婢子不去,婢子留下伺候娘子。我说你们可想清楚了,要在冷风里吹很久的,若是冻病了,可有的受呢。” “可听说那福云大师是有名的得道高人,很难请的,斋醮过后,他会点化符水,婢子们也是想给娘子祈福。” “那就多烧些热水,你们回来都泡一泡。” “多谢娘子。” 听到这个好消息,门外听墙角的几个丫头鱼贯而至,笑得见牙不见眼。 水秀舔了舔嘴巴,小心翼翼道: “那娘子,往常三夫人会带着大家一起去庙会放河灯,婢子们能去吗?” “去的人多吗?应该很热闹吧。” 水芳点了点头:“多,各房娘子,愿意去的都能去。丫鬟们小厮婆子,都跟着。 庙会可闹腾了,灯火通明,人山人海的,各种各样的河灯。 婢子在三房伺候的时候,跟着去过一会儿,在河畔看过一次焰火,可美了。” “又来了又来了,就去过一会,可劲儿挂在嘴边说。” 鸣音嘴上捂着嘴巴笑她,眼底却满是期待地看向无忧。 第215章 夜深有礼 “去吧,你们天天闷着也是无趣,昨夜照顾我也辛苦了。 那竹筐里的铜钱,一人抓一串,有什么想买的,想吃的,耍个痛快,玩个尽兴。 唯有一条,千万注意安全。” “太好了,多谢娘子。” 丫鬟们异口同声开怀着,水芳喜极而泣,“娘子真好。” 无忧看向一直沉默打络子的落竹,“落竹也一起去。” “娘子,婢子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 鸣音:“落竹就是个小师太,她一定在心里说,心若是玩野了,岂不是更难熬。” “是这样吗?那你必须去。 都多穿些,放河灯的时候,千万小心。谁敢冻病了,回来打屁股。” 孟姨娘昨夜熬了一宿,同无忧吃过晚膳便早早回屋歇下。 无忧躺在床上,继续翻看那本小册子,脑中默默梳理着李悠然的庞大版图。 突兀的两声敲门声打破了静谧,无忧一愣,刚怀疑是不是幻觉,一个高大的人影迅捷地挤进门内,反手一推,把门合上。 无忧惊讶地望着门口,金丝黑袍在微弱的灯光下更显华贵,步步走来,清贵俊秀,芝兰玉树,雅美得她词穷。 “殿下?” 元琰大步流星走进,坦然似回家一般自如,似是丝毫没觉得自己深夜造访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怎么没出去放河灯?” 无忧回过神来,抱着被子要坐起, “染了风寒,懒得动。殿下怎么会来?” “既然病了,躺着吧,不必在意虚礼。” 无忧戏谑地眨眨眼,唇边勾出一个浅笑。 “你笑什么?” “我在想,殿下是不在意礼仪的人吗?” “我在你眼里,是要病人三跪九叩的吗?” “我们第一次见面,您罚我跪,那时候我也是病人。” “我那时候……又不知道。”冷傲的殿下有些沮丧地嘟囔。 她扬了扬手里的册子,“这是殿下让云姑娘给我的吧。” “重要吗?” “不重要吗?” “对你有用便可。” “即使我已经把她想得十分强大了,可李悠然的权势版图之大,利益维系之深,还是远远超过了我想象。 对需要的人来说,她是难以想象的助力。仅是那多如牛毛的钱,便无可估量。” “所以呢?” “殿下真的不动心吗?” 清冷的桃花眼眯了眯,“你指的是什么?” “万人之上。” “你知不知道,只此一句,被人抓住,便可能脑袋不保。” “这里只有殿下和我,丫鬟们都去放河灯了。” 无忧舔了舔嘴巴,没底气地扣着手指, “殿下可以不回答。我只是看到这个册子才恍然明白,我的执拗让殿下损失了什么……” 她咬了咬嘴皮,“却没办法放弃。” “无忧,父皇……” 他抿了抿嘴,吞下了到嘴边的话,走近几步摸着她柔顺的小脑袋: “伤害过你的人,会付出代价的。” “包括我。” 无忧瞳眸震颤,难以置信地抬头: “殿下何时伤害我了?” “你刚才不是说了,当年罚你跪。” “我说着玩的。站在您的立场,您其实也没错,本就是我有错在先。” “下棋之人,讲究落子无悔。 所以我从小,不管是成功、失败,从不后悔。唯独罚你那次,我后悔了。” 无忧呼吸一滞,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今夜一直自称“我”,而不是过去的“本王”。 心绪似被蛛丝黏住,拉扯进密不透风的网。 怔怔地望着那灿若星辰的桃花眼,大脑一片空白。 难得看见她反应慢半拍,一贯冷淡的俊容浮现丝丝笑意。 倨傲的殿下并没有他看上去的镇定,心跳咚咚响,忙找个由头掩饰来意: “祛疤膏用完了吗?” “快了。” “不是跟你说了,用完了跟我要吗?” “还……还有一点儿。” “你这是笃定用完那一点儿一定能及时见到我了?” 他轻笑两声,知她情窦未开面皮薄,不过多逗她,“在书斋就想给你的,后来忘了,药膏放桌上了。” 无忧鼻头一酸,深藏于胸的情绪几乎压不住了,闷闷道:“殿下,您不该来的。” “嗯?” 她的喉咙里像被塞住了一团棉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硬挤出来的,艰难开口: “我是一个在冰窟里长大的怪物,没有温暖别人的能力。” 唇边的笑容忽然凝固,元琰眉头微皱:“胡说什么?” 无忧垂着头,不准自己退缩,咬着嘴皮继续道: “我不像您,在期待中长大,您是陛下和淑妃娘娘的骄傲,是太傅津津乐道、挂在嘴边的好弟子。 而我,或许从一落地,就被放弃了。 因着一口怨气,野蛮生长,心间早已千疮百孔。 如今的我,不止不期待旁人对我好,对涌过来的温暖,反而很抗拒。 与人相处,我宁愿如交易一般,钱货两清。 您若看重我的才能,无忧定当尽心竭力,若是有别的期许…… 我可能没那个能力。” “不是不想,是害怕?” 她懵懵的啊了一声,元琰淡淡勾唇,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你就这般看不起我? 我一个大男人,还需要小丫头来帮我取暖吗? 你试试我的手,够不够暖?” 看着伸到眼前的玉指大掌,无忧心中尽是苦笑,迟迟没有伸手。 他就势捏了捏她的小脸,“感觉到了吧,暖和吧?我已经够热了,再来一团火,岂不是要被烫晕了?” “殿下……” 无忧对他的插科打诨羞涩又无奈,抿着唇不知如何是好。 “人生病时,难免伤怀,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 “我不是……” 他耳力好,远远听到丫鬟们说笑的声音,“人回来了,我先走了。” 元琰往后面的窗户走去,显然想跳窗而去。 无忧轻叹一声,心乱如麻,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无忧,冰窟里的十三年,不会是你的一生,也不该是困住你的枷锁。” 丢下这一句,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无忧愣了愣,想到他拿来的东西,心里七上八下,慌忙间掀开被子,跳着脚把东西拿到床上。 第216章 妥善安排 提盒里,最上面是一盒点心。 拿下点心盒,除了药膏盒,旁边还放着一个木盒,打开一瞧,竟是一颗夜明珠。 不算大,但光亮很足,在昏暗中闪闪发光,足以照亮一方天地。 恰在此时,听到了丫鬟们敲门,无忧赶忙把夜明珠藏进被窝,呼了口气。 “进。” 落竹:“娘子,婢子们买了些果子,给您装一些尝尝吗?” “你们留着吃吧,我没胃口。” 水芳笑嘻嘻道:“就知您没胃口,才想让您吃一吃市井之味,娘子尝尝嘛!或许有胃口了呢?” “那你们端来吧。” 无忧心知丫鬟们是有意逗她开心,与她分享有趣,从善如流。 “娘子,这个一口酥好吃,还有这个牛皮糖,嚼地腮帮子都疼了,满嘴香喷喷的。还有这个……” 水秀滔滔不绝给她介绍,脸上写满了意犹未尽。 “你们玩得尽兴吗?” 水澈:“尽兴!我们回来的早,不过在路上看到了焰火,可美了!” 丫鬟们叽叽喳喳分享着,无忧扫到有些心神不宁的鸣音, “她怎么了?出门前兴冲冲的,怎么回来了,反倒一脸心神不宁的样子了? 鸣音玩得不开心吗?” 水秀摇着头告状:“她呀,看上了一个簪子,嫌贵,犹犹豫豫没舍得。 偏心被勾住了,念念不忘,回头再去买,被旁人买走了。她就这样了。” 水芳补刀:“婢子就跟她说,想要的一定不要犹豫,不能等,她不信,那心存侥幸,基本都会失望。” 丫鬟们你一言我一语又笑开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无忧听完也若有所思了。 养了三日,无忧终于恢复元气,脸上焕发出健康的光泽。 这几日,若初仍如往常一样,晚膳后过来,授课之余顺带跟她讲些家中琐事。 她因此知道了,东宫秋的婚事没剩几天了,家里一片喜气洋洋地筹备着。 这日,无忧跟着王二家的,为了长公主的宴席来到银杏苑。 恰巧东宫秋的嫁衣送来了。 她刚刚换上,南荣氏和卢氏帮着参考。 透过门看到无忧,当即跑出来,难掩兴奋,“十一娘,好看吗?” 她本就生得婀娜风流,这串着珍珠的大红嫁衣反倒给她补上几分正气,衬得大方庄贵。 “美。” 南荣氏不知她俩什么时候一笑泯恩仇了,颇为诧异地挑了挑眉: “十一娘来了,老太君等着你呢,都去大厅吧。” 老太君坐在惯常的主位,谢氏给她捏着肩膀。看见无忧来了,都各自坐好。 “明日,长公主寿辰,非同小可。 八娘、十一娘,是帖子上写了名的,自是要去。 余寻思带上六郎和十二娘,你们觉着呢?” 南荣氏笑着称赞:“还是母亲想得周到,六郎不小了,是该多出去见见世面了。 正巧这回考得好,日后同小侯爷就是同窗了,趁此见一见,真是顶好的安排。” “老二媳妇,一同去。” 卢氏惊讶地抬头,“我去吗?” 芷妍也惊讶地偏过头:“娘不去吗?” 南荣氏摇了摇头,拿眼神示意她安静。 若初了然一笑,谢氏点头认可: “要不说母亲永远老谋深算、深思远虑呢,这安排真是妙极了。 三嫂出身没二嫂显赫,我们家如今这个样子,我若去了,怕是少不了问东问西的。 倒是二嫂,一双儿女都争气,有二嫂跟着,六郎若有什么不适,也能照料及时。” 南荣氏本觉得心中一刺,见她把自家也一并数落了,便笑着道: “全听母亲安排。我们家芷妍,比起两位姐姐欠缺沉稳,劳母亲和二嫂多提点了。” 卢氏欣喜地点了点头:“多谢母亲。” 芷妍有些期待:“十一娘,这家里就数你同小侯爷认识的,他有没有跟你说过长公主?” 无忧不想多,看向老太君:“祖母应当有了解吧。” “长公主殿下啊,飒爽英姿,喜欢有才情的姑娘。十二娘的琴,都练好了吧。” “自从母亲那日说过,天天练着呢,渐入佳境了。” “很好,若初的祝寿图,可画好了?” “画好了,送去裱褙了,下午便能送来。届时再拿来给奶奶看看。” “好,你办事素来稳妥。 只是有一条,祖母不得不说。 长公主的寿宴,梅家势必会去。 两家打照面是避免不了的,梅家夫人一向长袖善舞,你们退婚之事,坊间对你的非议颇多,你得心中有数。” “祖母放心,宰相肚里能撑船,孙女虽不是宰相,既已如愿,不会计较那些酸言冷语了。” “你想得开最好,十一娘也是。 时刻谨记你是去做客的!无论如何,不可当众与梅家争执起冲突。” “记着了。” 老太君目光敏锐地扫过众人: “明日长公主府必然是王侯将相、京中世家云集,多的是大人物。 余不求你们怎样争气,只盼着都不出错,平稳展现宣国公府的风姿便是好了。 谨言慎行,明白吗?” “是。” 老太君心知南荣氏和卢氏还得继续帮着东宫秋商量嫁衣的细节,便让她们先散去,又拉着三个孙女叮嘱了一番。 听完忠告,无忧静静往外走。 出了克扣她银钱的事后,芷妍见无忧心底直打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追上她: “你想好了穿什么吗?” 无忧摇了摇头,“有什么穿什么吧。” “这怎么能行,那可是长公主的寿辰,你想被治个大不敬吗? 娘给我做了几身新衣裳,正巧你也一起试试,我帮你搭配? 好不好?” 若初从后面靠近,狡黠地眨眨眼, “哎哟,从来只顾着自个美的大美人什么时候这样热心了,怎么不帮我掌掌眼?” “就你长嘴了,好嘛,若能顺便帮我听听曲子便更欢喜了。 你和小侯爷认识,应当知道他喜欢听什么样的曲子吧?” 芷妍本就藏不住事,被若初戳破,干脆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无忧看了眼若初,“一起去吗?” “陪你们走一段,我得去看看画来了没有,耽误不起。” 无忧表示理解地点了下头,回到正题: “你希望你的听众是谁?长公主还是小侯爷?” 第217章 初雪有佳人 “这还要分个一二吗?” 若初:“当然要分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祖母和你的口味也不同吧。” “但我和祖母也没有口味完全相反啊。好的音律是能越过个人口味的吧。” 无忧想了想:“你那首入阵曲,小侯爷应该会喜欢,不过长公主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你希望你的听众是谁?” “为什么长公主另当别论?” 不等无忧说话,若初便道: “你动动脑袋瓜子好不啦! 那入阵曲是沙场战曲,长公主若是思念亡夫,听到这些,难免感伤。 若是……好像一直有传闻说,长公主与霍将军感情不睦,也不知道是不是空穴来风。 万一是真的,那你就是自找霉头。” 说完,分道扬镳,走向另一条路。 “感情不睦是真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 “八娘一般不会瞎说,没想到这般尊贵的女人也有烦恼。” “谁没有呢?” 有芷妍问东问西,谈天说地,走路闷不了,说说笑笑很快来到梧桐院。 四套崭新的衣裙早已经摆好在软榻上,显然是来之前,便已经决定要找她了。 “我穿这套桃红的,另外三套,姐姐都可试试。” 无忧摸了摸,美则美矣,只是…… “你就穿这个?是不是有点单薄了?已经是初冬了。” “外面还有斗篷呢,娘说了,穿得臃肿没精神。 我本来就比你们俩圆润一下,要是再穿得多,岂不是一个人两个大了?看着就笨重。” “你就不怕会冻病了?” 芷妍不当回事:“就算生病也是回来了,完美的姿态留在长公主府就行了。” “你就不怕在那儿冻得鼻涕乱飞,一团狼狈。” 芷妍娇嗔地斜了无忧一眼,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啊。 我心里火热,不怕冻,大不了拿着手炉嘛。” 第一次有机会参加皇室中人的筵席,还是长公主的,她可是攒足了劲儿要好好表现。 “娘子,下雪了!”门外传来丫鬟们惊喜的欢呼声。 芷妍飘带还没系上,立刻兴冲冲跑了出去。 她欢喜地仰着头,雪花如鹅毛般从天而下,落在她的头顶、鼻尖、脸颊。 她伸着胳膊接雪花,不自觉快乐地转起圈圈。 鹅黄色的袄裙随着旋转翩飞,裙摆在空中画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南荣氏不知何时回来了,看到无忧靠着门框看着芷妍发愣,走过去轻声感慨: “芷妍很美吧。” “美得不似凡间有。” 无忧回过神,看到是南荣氏,站直了些。 “你是不是在想,在咱们这种规矩繁多的大家族,怎么会有她这种天真傻气的孩子? 只是下个雪就如此手舞足蹈,跟个小孩似的,不成体统。” 无忧几不可见地摇了下头,一丝羡慕自眼中一滑而过: “三婶一定把她保护的很好。” 南荣氏心中一怔,目光变得柔和: “我生她的时候,提前动了胎气。 这孩子先天不足,她小时候总生病,郎中也说怕是不好养活。我不信,提着一口气,一罐药一罐药硬是把她养大了。 那时候家里有两个病秧子,你一个是你家六郎,另一个就是芷妍。 多少次,我熬夜给她喂药,都担心她会不会就此醒不来。 看着她从不大一点儿,一点一点长大,我真是又骄傲又难过。 可惜,三婶的出身,注定给不了她依托,她那么美,却不被看见,是不是太可惜了?” “三婶有话直说。” “十一娘,三婶知道你是心善的,千错万错,都是三婶的错。 你们姐妹,都不是池中之物,互相帮衬也能走得更远不是? 太后重赏过你,想来长公主会对你另眼相看,你能不能想办法让芷妍有机会在长公主府弹奏一曲?” “我……” “三婶知道这个要求太过强人所难,可三婶除了你,实在也想不到还有谁能帮帮我们了。” “芷妍还小。” “不小了,女儿家的花期太多,像这样的好机会,你或许还有,对芷妍,是稍纵即逝。 这眨眼便到了说亲的年纪,可有谁知道,宣国公府还有这样一位女儿呢? 人都是往上瞧的,咱总不能去往下挑吧。” 南荣氏褪下手腕上沉甸甸的镶着五彩宝石的金镯子,塞在无忧的手里,不准她推拒: “三婶会永远记着你的好的。” 无忧抿唇看着镯子,“三婶应当知道,在这种场合若是登了台,入了多少人的眼,便会是更多人眼中的钉、心里的刺。 三婶就不怕风光没来,风雨先来了? 她做好准备了吗?” “她一直在准备着,人争一口气,缩在壳子里,我是能让她不愁吃不愁喝,可那样的人生,对得起老天爷给她的这张脸吗? 与其缩起来暗淡度日,倒不如出去见见风雨,便是血雨腥风,也有过一番精彩,不枉白活一回,是不是?” 芷妍瞧着表情严肃的两人,收起了玩心, “娘,你们说什么?” “娘想让十一娘帮你,看看明日是否有机会当众弹奏一曲。” 她两眼反光,满眼期待:“可以吗?” “你可想清楚了,好美色爱才艺的可不止正经需要说亲的人家,若是贵婿没招来,反而招来有权有势的糟老头子了呢?” 南荣氏嘴角一僵,芷妍不以为然: “咱家好歹是国公府吧,那些人总得要脸吧,大庭广众的谁还能强迫我不成? 再说我又不是摆设,真遇到色胆包天的老牛,我就踢他裤裆,踢得他满地找牙。” 良言难劝找死的人,无忧对芷妍的天真略有担心,但见南荣氏一腔出头便好的心思,叹了口气:“我只能一试,不敢保证。” “谁也不敢保证,你愿意试一试,三婶就谢天谢地了。” “我就知道你有办法的,谢谢你啊,十一姐姐。” 雪花飘飘洒洒,下了一夜,薄薄覆盖了每一寸的土地、树枝、屋顶。 银装素裹,美轮美奂。 清晨起来,下人一看这天,赶忙准备着斗篷、手炉,马车里用的银丝炭火,忙得不亦乐乎。 第218章 盛装出门 南荣氏特地让于嬷嬷给无忧送来了一双崭新的羊皮小靴和白色羽纱面鹤氅。 接过厚实的白狐狸皮做里的鹤氅,水芳喜得合不拢嘴,兴奋地拿起来抖一抖: “真是缺什么来什么,三夫人大方起来,真让人欢喜。要是昨夜送来就好了,能一起熏着。” 水秀噗嗤一笑:“看你,嘴角都咧上天了,转眼又能挑出刺儿。” 芳菲园有花房,尚在秋末,寒风起时,婆子便早早将名贵的花草都搬去花房精心照料。 昨日衣裙拿回来后,水芳灵机一动,想到了花房的妙用。 她深知无忧平素不爱用脂粉香料,别出心裁把衣裳放在花房里熏了一夜。 淡淡的花香,比脂粉香气更为清新。 辰时刚到,无忧便被落竹从被窝里哄着叫醒,半梦半醒中便开始梳洗上妆编发。 一番忙活后,换上白色云纹交领锦缎短袄,下系大红的织金马面裙。 云纹若隐若现,不失灵动,红裙热烈,正配祝寿的喜庆。 落竹想着天寒,可能要带兜帽,梳发时特意编了几条辫子固定笼住碎发后,才梳了垂鬟分髾髫。 一应准备妥当后,无忧方坐进餐桌,摸着饿瘪了的肚子,慢条斯理地用膳。 巳时刚到,便听到银杏苑来唤人。 丫鬟们都掐着时间,鸣音赶紧把鹤氅给无忧穿上,细致地轻拍抚平褶皱,带好雪帽。 两个丫鬟跟随,有条不紊往银杏苑走去。 无忧本觉着几个丫鬟似乎太费心思了,到了银杏院打眼一瞧,一个赛一个的心思巧妙。 若初梳了隆重的飞天髻,高耸的发髻上点缀珠花,额间点上了精致的珍珠花钿。 她内着立领袄衣,外套浅粉色的织金圆领袍,飘带上坠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玛瑙珠。 本就白皙的皮肤,在雪中白得清透,活生生一个不染纤尘的嫦娥仙子。 芷妍更是摆足了艳压群芳的气势,那件桃红色的羽纱竖领对襟缎面长袄上竟还披着绣满珍珠的云肩,雍容华贵。 那额间一朵梅花,蕊撒金粉,冷艳娇俏,真有了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雏态。 不过芷妍还嫌不够,嘟着嘴巴懊恼不已。 她本来信心满满,得意洋洋,看到若初额间的花钿后,直后悔自个只画了梅花妆,没有珍珠贵气。 南荣氏一眼看出女儿心思,私语宽慰: “你肩上已经布满了珍珠,若是额间再加反而落了俗套,此番刚好。 记住了,今日万不能耍性子、甩脸子。” 众人看见无忧来了,都笑着迎上,热情吹捧。 老太君满意地看着孙女们,一声令下,整装待发。 原本是卢氏带着东宫守恩陪着老太君一辆马车,三个姑娘一辆车,丫鬟们一车。 出发前,守恩闹着要跟无忧一车,他早想跟无忧畅谈一番,奈何无忧生了病。 卢氏怕病气传染,死活不肯让守恩去芳菲园。 老太君想着无忧经验丰富些,能提点守恩,便准了姐弟俩同车。 让若初和芷妍都坐到她的大马车里。 骤然降温,卢氏不敢大意,把东宫守恩围地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待人都来齐了,才领着儿子姗姗来迟。 老太君看穿她的心思,为了孙儿,掩下了不悦,没有责备,下令上车。 将军府本在上东坊,老东西算出煞星方位后,长公主恨这将军府的选址害惨了孙儿,举家搬回了福春坊长公主府。 车内都准备了火盆,一上车都脱下了外罩。 东宫守恩一路滔滔不绝,无忧歪靠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想了想,说回了考试的话题。车内的气氛也渐渐由轻快转为低沉。 马车一路前行,还未进福春路便已有些拥堵。 掀帘一看,车水马龙,人潮涌动。 马车一停,丫鬟们先下车,上前服侍各自主子下车。 若初和芷妍,都没戴雪帽,唯独无忧,一下车就给自己罩个严实,只露出了口眼鼻。 老太君眉头一蹙,本想让她拿下兜帽,再一看卢氏巴巴给东宫守恩也带上了帽子,叹了口气,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敲了敲拐杖,率先闷头往前走,卢氏见状,叮嘱儿子系好了,赶忙回去扶老太君。 大门一左一右同站着两位迎宾使,左边迎男宾,右边迎女宾。 一行人有序走到女宾队列,只站在门口,便以感觉到长公主府的宏伟气派。 燕嬷嬷把宣国公府的帖子递过去,长公主府的管事嬷嬷查验后,点了下头: “十一娘子,是哪位?” 话音刚落,后面传来一声嗤笑,“严嬷嬷竟是连大名鼎鼎的十一娘都不认得吗?花里胡哨、藏头藏尾的那个就是。” 阴阳怪气的尖嗓子,无忧不回头,也知道是李悠然。 其他人纷纷行礼,唯有老太君和无忧站直了,一动不动。 李悠然凉飕飕扫了一眼东宫守恩,似笑非笑地看向衣着发饰啥都看不出的眼中钉: “我们好歹也是说过话的交情,十一娘子连招呼都不打吗?” 无忧转过身,对着恍若孔雀开屏的大红鹤氅,微微颔首,没有行礼: “见过长幸郡主。” “行,你傲气,我且看你能骄傲到什么时候!” 如无忧所料,李悠然并未在门前抓着小事发作,冷哼一声,快步迈进大门。 那插在随云髻里的凤凰挑心金步摇因她动作幅度过大,甩来甩去,坠着珠玉的流苏发出碰撞的叮叮声响。 老太君略显不悦地瞪了无忧一眼,满脸写着谨言慎行。 严嬷嬷若无其事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手炉,“今儿天冷,这是小侯爷交代老奴给您准备的。” 众人皆惊,老太君的眼底亦波涛汹涌,无忧从鹤氅里伸出右手,赧然接过。 “多谢嬷嬷。” 芷妍羡慕吞了吞口水:“小侯爷亲自给你准备手炉?” 无忧淡淡道:“应当是准备郡主的,以为我同郡主一起来的吧。” “哦,那也蛮好了,至少记得你这个人啊。” 若初:“她们是一起长大的,怎么可能忘记。 长幸郡主那般嚣张,不也没有追究十一娘没行礼吗?这就是不看僧面看佛面。” 第219章 主人有请 进府的宾客按帖子的分类,被指引进入不同的园中。卢氏扶着老太君,竖着耳朵听几个孩子说话。 无忧怕冷,在里头多穿了一层棉袍,也早已准备了手炉。再添一个,拿着倒有些累赘,遂开口问: “你们有谁需要手炉吗?” 她们不知道她自己准备了手炉,芷妍穿得单薄,虽然有些想要,一想这是小侯爷准备的,也不好意思开口要。 老太君还以为她是故意炫耀,“小侯爷给你准备的,你便拿着,低调些吧。” 没走多久,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十一姑娘留步。” 无忧回头,追过来的是个手持长剑,丫鬟打扮的清丽姑娘。 “主人有请。” 又道:“东宫守恩是哪位?” “我是。” “主人有请。” 姑娘家能手持长剑在长公主府自如行走,一看便不是普通的丫鬟。 卢氏呼吸一滞,下意识抓紧了衣袖,正犹豫着要不要问清楚。 老太君先打破了沉默:“敢问姑娘,可是长公主府之人?” “在下影二,是长公主的近卫。” 她干脆利落自报家门,行事风格可见一斑。 无忧淡淡点头:“请姑娘带路。” 影二轻轻颔首,她步伐矫健,走得很快,很快便甩开了人群。 老太君拍了拍颇显紧张的卢氏,示意她稍安勿躁。 无忧没有急切地追随,不疾不徐地走着,东宫守恩见状,也随她放慢了脚步。 影二余光发现人不在视线内,停下脚步,转身等人。 无忧看谢家已觉得相当气派,然而,比起长公主府的巍峨磅礴,仍是逊色。 院内张灯结彩,人潮涌动却井然有序。 飞檐青瓦,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远处高耸的楼阁,掩映在古树之间,移步换景。 长廊、假山、幽潭、石门,无忧边走边看,暗自揣测,已经进到了内院。 又过了一道雕刻着鸟兽的石拱门,视野豁然开朗。 空旷的土地,仅有一座孤零零的三层碧水楼阁矗立一边。 地上的雪已被打扫干净,只屋上、枝头覆着淡淡的积雪,给壮阔的宅院添了三分肃穆。 一楼二楼一览无余,三楼的帷帐已被放下。 东宫守恩被留在一楼,无忧随影二姑娘上楼。 三面的帷帐放下,两个炭火盆在角落烧得红火。 一个白皙美艳的妇人慵懒地靠着软榻,漫不经心地拿着剪刀修理着手中的花枝。 岁月似乎没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几缕银丝暗示了她已不再年轻。 “臣女参见长公主,长公主万福金安。” “翅膀硬了就是不一样啊。 这都回来多久了,竟是一次都没来拜访?本宫若是不差人请你,是不是都不记得皇城里还有本宫这么个人了?” “臣女愚钝,以为长公主不喜不请自来的姑娘。” “就你伶牙俐齿,起来吧。 有这么冷吗?需要裹成这样?” “前几日染了风寒,药太苦,喝得艰难,所以小心了些。” 无忧边说边摘下帽子,见室内暖和,欲解开鹤氅。 “这瞧着宣国公府没亏待你啊,那傻小子还担心你受欺负。罢了,别脱了,万一再病了,倒像是本宫苛待你了。” 长公主上下打量着无忧,“手又怎么了?” “疤痕还没好,御医说不可晒,就一直这么包着了。” “拆下让本宫看看。” “是。” 无忧遵照医嘱,前几月疤痕不能晒,经过一些日子,已经习惯了出门缠着丝巾。 孟姨娘怕缠着白帕子晦气,给她绣了好几个花样,缠在手上别有一番妙趣。 今日这帕子绣着芙蓉花,衬着雪景,极为相配。 长公主瞧着仍颇为明显的一块暗沉, “算你运气好,没有凸起的痕迹。” 话锋一转:“博文班的考试,你可有愧?” “没有。” 承平长公主眯了眯眼睛,咔嚓一声剪断一根花枝:“欺瞒本宫是何下场,你可有数?” 无忧跪倒在地:“臣女以项上人头担保,臣女这边,绝无半分不妥。” “你想告诉本宫,福生靠自己考了次名?” “榜首是你姑姑的孩子,第四名是同母胞弟,次名,是你昔日的同窗,你没觉得太巧了吗?” “乍看是巧,可就事论事,榜首与我,素未谋面。 东宫守恩虽是我胞弟,我心中有结,与他来往甚少。 至于小侯爷,长公主殿下应当最清楚,他是否有同我来往。” “莫要跟本宫玩口舌游戏了! 你可知,高阳太傅怀疑有人舞弊,已经跟京兆尹报官了。 而晋王也因此事,惹了陛下不快。 本宫今日问你,并非刁难,是想早作准备,想要解决问题!” “回殿下,我自认坦荡,没有任何心虚之处。” 长公主放下花枝,把茶桌上的盒子往前一推,“好一个坦荡?这些题哪来的?福生说是晋王给他的,可这根本就不是老五的字!” 无忧打开一看,如实承认:“是我猜的。” “你猜的?你是太傅的肚子里的蛔虫,还是能掐会算啊,一猜一个准?” “殿下,我猜了三百多道题,博文班的试题只有五十道。且还有三道没猜中的。” 长公主见她眼神清澈,神态坦荡,打消了几分疑念:“若是查到你身上,你也会这么说?” “实情如此,若是改了口,必是屈打成招。” 长公主呼了口气:“那真是阿弥陀佛了。这小崽子第一次考试,偏就赶上高阳老头那个较真的。 这题,你是不是也告诉了你弟弟?” “有点倒霉,没收好正巧被他瞧见了,为了堵住他的嘴,只好给他了。 不过给他的,少了策问题,我就写了一份策问,给小侯爷了。” “那榜首……是不是你弟弟泄漏了题?” “应当不是,东宫守恩身子弱,家里把他当成眼珠子一般。看的紧。 放榜之日,报喜的人说头名是雍郡王时,国公府上下都十分惊讶。都以为他在江南养病,并不知道郡王回京了。 不过具体怎样,您还是问东宫守恩吧,他的事情我不清楚不敢乱说。” “那你写的题怎会落到晋王的手里?” 第220章 以卵击石 “是巧合也是臣女有意为之。 这题本是郡主拜托我猜一猜的,本来是要交给郡主的。 偏郡主迟迟没来取,买书的时候正巧遇到晋王殿下,臣女想着若是亲自送予小侯爷,万一被人做了文章,对小侯爷、对我的名声都不好。 素听郡主说晋王殿下是个秉公冷淡不偏私的主,行宫宴时见他对小侯爷颇为照顾,便斗胆请他转交。 我想着此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经晋王殿下过目,也算是个人证。 臣女惶恐,难道晋王殿下也因此受到牵连了吗?” “你倒是想得多,倒也无需为晋王担心,他也不是软柿子。罢了,本宫暂且信你。起来吧。” “谢殿下。” “你……本宫就直接问了,你和李悠然,有讲和的可能吗?” “不知殿下想听心里话,还是场面话?” “这是不愿讲和了?” “其实,您不该来问我,当去问她。 讲和的前提是清了旧账,可她与我,旧账未清,且她不停地添新账。” “那是你总盯着她不放!” 无忧故作委屈地瘪了瘪嘴:“她也在盯着我。” 长公主刷得站起来,难掩怒火: “她是什么身份,她在帮谁干活,你心中没数?谁给你的底气敢以卵击石,就不怕本宫因此迁怒你?” 无忧跪下:“您不会的。” “哦?谁给你的勇气?何以笃定?” “如您所言我是以卵击石,她已占尽先机,若是如此都守不住,这样的人,何以担负起您的期待?” 承平长公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息一声,“罢了,那你们便各凭本事,本宫且看你如何收场。” “多谢殿下不阻拦。” “本宫未阻拦你,你却是不断给本宫添堵,东宫八娘的亲事,你可有掺和?” “不敢欺瞒殿下,有。” “你还敢承认!这又是为何?” “我和八娘不对付,不想眼睁睁看她嫁入好人家。” 长公主诧异地抬眼,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是梅家悔婚在先,我只是在祖父觉得憋屈时,趁机吹了吹风。” 长公主站着呼吸了几口,半晌方长叹一口气,坐下: “你这个孩子啊,人家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 你跟弟弟有嫌隙,跟姐姐也不对付,你这是仗着有两分聪明,谁也不放眼里,还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无忧垂头跪着,抿唇不语。 “我看你是华宁玩多了,脾气见长了。 这些话跟本宫说说就罢了,以后切莫跟旁人再说了。和家人,还是要好好相处的。 本宫知道,他们不待见你,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你同家人交恶,对你有什么好处? 也不小了,不可太任性太意气用事了。” 这些内情,大大超出长公主的设想,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以长辈的身份说上几句。 无忧垂头默默听训称是。 “罢了,看你对本宫还算坦率的份上,梅家的事,就此翻篇了。你退下吧。” 无忧行了礼,跪久了,腿有些麻。起身时微微摇晃,恭敬离去。 等看不见身影,坐在角落看火盆的吉嬷嬷道:“殿下,宣国公府郎君还在楼下呢,要传吗?” 长公主心情复杂地扶着额头: “不必见了,让他走吧。” 吉嬷嬷擦了擦手,起身去拿一旁的鹤氅:“那时辰不早了,您该去见客人了。” “这丫头真是越发让人看不懂了,原先只当她是个听话的书呆子,没想到这性情越发乖戾了。” “她倒是什么都敢跟您说,也能解释她对您要见她胞弟全然不关心了。 影二说,这姐弟一路就没说话过。” “拒婚这事,母后还怀疑这老家伙是不是有了二心,要是知道内情这般……你觉得是真的吗?” 吉嬷嬷手指灵巧地打着如意结,柔声细语: “殿下,乍一听是离奇。 仔细想想,倒也可能。若非事实,她何必给自己泼一身脏水? 民间常说乱拳打死老师傅,东宫太傅是个要面子的,这姑娘藏着私心,嘴皮子又厉害,保不准哪句激烈言语正戳到了太傅的心里…… 将心比心,梅家退亲到底是伤人的,一时气恼上头,或许…… 那戏文里不都唱了,最是离奇的,反而是真相。” 长公主瞧着楼下保持距离的两道身影,思忖片刻:“让影二带她去靶场。” “是。” 无忧见长公主没有是召见守恩便让他离去,自觉这一关算是过了一大半。 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慢慢往外走。 她方才上了楼才明白此处为何如此空旷,此处是个蹴鞠场,那座楼正好是观赛台。 无忧想着长公主应当不会轻易放过,借着戴雪帽,有意走慢了些。 果然快到石拱门时,影二从后面翩飞落地。 “小侯爷在靶场打兔子,殿下让姑娘一起去玩。” 无忧点了点头,“他也一起吗?” “这殿下倒是没说,一起吧,人多热闹。” 靶场就在隔壁,一墙之隔,若用轻功,翻墙一跳便可。若是走门,便要绕上一大圈。 三人稍稍走快了些。 此时的靶场十分热闹,场内以篱笆围为了圈,内圈里兔子欢快乱窜和公鸡扑扇着翅膀,跳上跳下。 隔开十几尺的用红绸围出一个矩形。 一帮公子哥站在两头处,手持弹弓瞄准。 弹丸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却常常只是惊起一阵阵慌乱的逃窜。 命中的寥寥无几,偶有打中,也没有换来应声倒下的战利品。 大家虽然兴致勃勃,总功亏一篑,不免抱怨:“这要打到猴年马月啊!这些兔子太贼了!” “可不是,咱们又不是大力士,用弹丸根本打不死啊。感觉那兔子都在嘲笑我了!” “要不还是用箭吧,用弹弓不过瘾啊。” “对啊,小侯爷,咱们用箭吧。” 打偏了一次又一次后,这些喜欢胜利的公子哥没了耐心,眉头紧锁,抱怨声越来越大。 兔子狡黠跑得快,公鸡会飞,霍隽深也有些泄气,听到用箭也有些蠢蠢欲动,可想到是祖母的寿辰,又觉得杀生不妥。 第221章 孕兔 夏昕雅嗤笑了一声,“瞧你们这点出息,换成箭就一定能射中了? 懒驴上磨屎尿多,能力不行,借口是真多!” 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们的脸上,本就气的够呛,纷纷火冒三丈。 王家公子:“弹弓难用是事实,你要是喜欢弹弓,那要不我们用箭,你用弹弓比比看?” 夏昕雅:“你可真有出息!” 王公子被激得满脸通红:“那不是你说的!” 夏昕雅:“我说的,比就比,输家可得认罚!” 见她颇有信心,李家公子眼珠子一转,提前找个退路,当个好人: “别说咱们欺负人,还是都用箭吧!” 气氛一下变得剑拔弩张,激烈起来。 正在此时,霍隽深看到了影二和无忧,眼睛一亮,“十一!这边!” 他兴冲冲跑过去,“十一,你终于来了!二姐姐,他们要射箭,可以吗?” 影二:“当然可以,正好给大家看看你的射术。” 霍隽深仍有迟疑:“见血,会不会有些晦气?” “习武之人哪有怕见血的,殿下说了,让大家宾至如归,她才欢喜。谁射的多,她有赏。” “好嘞!” 得到首肯,众人便打消了最后一丝顾虑,兴奋地欢呼。 霍隽深跃跃欲试地搓着手,满眼都是兴奋,注意到她旁边的人,傻怔了一瞬才想反应过来: “十一,他就是你的双生弟弟?” “嗯。” “见过小侯爷。” 一模一样的长相,霍隽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疑惑道:“怎么感觉比你还白嫩娇气?” 一句话就让东宫守恩红了脸,无忧淡定纠错:“不是感觉,是事实。” 东宫守恩局促地搓着手指,霍隽深再是好奇,注意力也得先转回靶场,告状道: “你的大郡主又不安分了,他们要比试,十一,一起吧。” 无忧:“你玩吧,我怕冷,就不掺和了。” 影二:“殿下盼着姑娘玩得尽兴。” “……” 赶鸭子上架,如何尽兴? “好。”无忧挤出一个笑容,跟着霍隽深去拿弓箭。 夏昕雅选好了弓箭,回来看到无忧,“你可算来了,等你很久了。十一,你用弩吧。” “没事儿,这距离近,跟大家一样用弓箭就行。” 所有人几乎都在同一时刻放出了箭,箭矢划破空气,发出嗖嗖的声响。 无忧眯着眼睛,迟迟没有放箭,随即快速上了三支箭,拿起弓箭,使出浑身力气,三箭齐发。 电光石闪间,三只箭精准无比地打掉了正要插入两只兔子的三支箭矢。 只听叮叮叮的撞响,兔子被吓了一跳,瞬间四散奔逃。 无忧:“先别射了!” 三箭中有两箭都是夏昕雅的,正在比试的郡主气得大叫:“十一,你干什么!” “你看兔子的肚子,好几只都有宝宝!” 夏昕雅眯了眯眼睛,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岂有此理,别射了!都先停手!” “要输了就耍赖是吧!” 夏昕雅大喊着,“谁耍赖!睁大你的狗眼,这些兔子肚子里有宝宝!” 王公子也大吃一惊:“作孽啊,这怎么选的兔子!” 众人都惊了,不知是谁趁乱又射出一箭,无忧听到声音,已来不及上箭,仓促间抓了一个弹弓飞了出去。 时间不够,几乎不可能把箭打下了,万幸千钧一发之际,弹弓擦到了箭尾,使得箭矢变了向,擦着兔子的皮毛,插进了土里。 兔子受惊,嗖地跑开了。 侥幸救下,无忧松了口气,夏昕雅气得大吼: “谁放的箭!不是说停手吗? 这些兔子肚子里有宝宝了,不能射杀,听不懂吗?” 一个公子羞愧地举着手:“抱歉抱歉,我一时没收住,不是有意的。” 霍隽深:“这是谁负责的?究竟谁把有孕的母兔子放进来的!” 负责采买的很快被带来,擦着满头汗珠:“老奴羞愧,是那卖兔子的说,这样的兔子肉质更香,更美味。” 霍隽深:“混账!” 夏昕雅听得倒抽一口气,火冒三丈: “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了! 这种鬼话也信啊,差那一口吃的吗?” 后厨管事老陈也在心里骂这厮太笨,怎么能当众把事实说出来,让主子难做。 他擦了擦不存在的额汗,“郡主,这娃子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 老奴怎么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这些都是厨房买回来自己养的,从小喂养,这日后吃起来才安心。 不过是看兔子不够了,才拿了几只放在一起,想着用弹弓打不妨碍,没想到主子们突然换成了箭。 都是老奴思虑不周,惊吓到郡主了。” “你说的可是实话?” “不敢欺瞒郡主。” “赶紧收了吧,太缺德了。” “行了,别玩了。” 大家吁嚱一阵,意兴阑珊,气氛激烈的比拼,随之草草结束。 王家公子还不依不饶地嘟囔几句,但显然都没什么兴致了。霍隽深作为主人,只得前去安抚一番。 夏昕雅庆幸地舒了口气,“幸好你发现的及时,要不真是作孽了。” 无忧淡淡一笑,心绪不宁地琢磨着,这些兔子究竟是谁的意思? 是长公主对她的考验? 夏昕雅没觉察到隐情,环顾着,倏尔眼睛一亮, “那就是你那个幸运的同胎弟弟? 长得还真像啊。 原来你长成少年郎,是这个模样? 你怎么把他带来了?不是说他身体不好吗?” “祖母带的,长公主要见他,就一起了。” “见他?为什么,你刚见过姑姑了?” 无忧点了点头,夏昕雅一拍双手, “对了,你知道吗? 最近宫里出了好多事,云娇娆其实不是云家的嫡女,是外室生的。比画本子还离奇,说是调换了主母的孩子。 还有还有晋……五哥哥被褫了三珠亲王,降为双珠了。” 无忧听得心中一颤,“这么严重?因为何事?” “听说也是因为云娇娆,皇叔要给五哥指婚,被他给拒绝了。 在殿外罚跪了一夜,降了珠,勒令五哥闭门思过。 听父王说,如果五哥不点头,这事还没完,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这关云娇娆什么事?” 第222章 献艺 “我昨儿进宫给皇奶奶请安,正巧听了一耳朵,应该是云侯爷想给流落在外的女儿正名,求皇叔指婚。 皇叔好像是让五哥选,可五哥偏偏谁也不要。 娘娘们都打趣说,是因为五哥哥心悦云娇娆,才不肯接受新的云家女。”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日,热乎着呢。 反正我昨儿看淑妃娘娘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脸色都不好了。” 夏昕雅压低了嗓音:“亏我之前还觉得,五哥哥或许能争一争太子呢。 现在彻底没戏了。 真是搞不懂,云娇娆不都……” 无忧快速打断:“不清楚的事,咱们就别议论了。万一被人听了去,保不准恶意猜度到定王爷身上。” “对对对,隔墙有耳,是我大意了。左右不干咱们的事,只是苦了五哥。” 无忧思绪万千,难道他那夜未说出来的,是要告诉她,皇上要给他指婚了? 为什么拒绝了呢? “你想什么呢?” 无忧望着不知何时走来的霍隽深,“啊?你们俩说什么呢?” “我问你想什么呢?我怎么觉得你忧心忡忡的,出什么事了?” “没,我在想……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说什么拜托,说呗。” “能不能找个机会让我妹妹为长公主献艺?” 两人都甚是无语:“就这事啊?” 夏昕雅了然:“你家里交给你的任务是吧,想要技惊四座? 这用不着他,一会儿我帮你。 不过,你祖母的如意算盘怕是打错了。” “为何?” 霍隽深:“为了避开外男,特意给未出阁的姑娘在芙蓉园安排了聚餐。 今日宴席分了三个馆,朝臣都在竹里馆,大部分女眷在幽篁馆,怕姑娘们跟长辈一桌不自在,额外加了一芙蓉园。” 夏昕雅挽住她的胳膊,“时辰快到了,我们也过去了。” “你弟弟就交给我吧,我保证把他安然无恙地带到你祖母身边。” 芙蓉园里有钓鱼,在水榭台子上摆了三桌。 无忧到的时候,若初和芷妍都已经坐在边上。 有几个熟面孔看见无忧还热络地打了招呼。 位置都是排好的,无忧跟着郡主坐到主桌。中间空着的座位,显然是给长公主留的。 饭过三巡,长公主在慢悠悠走来,浅笑着扫过众人,说了几句略尽地主之谊的客套话。 她身上有些酒气,接过茶水吃了几口,才歪头同夏昕雅闲说几句。 夏昕雅没忘记自己的承诺,眼珠子溜溜转:“姑姑,这么好的风景,今儿怎么没请琴师来啊!” 长公主捏了把她的小脸,“这给你惯的,大冷的天,琴师的手不是手啊。” “这不是姑姑过寿吗?没有雅乐都不喜庆了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几个善琴的姑娘讪讪一下,她们也是想过弹奏的,可今年冬天来的早,才下了雪,温度也比往年低。 早上一出门都被寒风全退了,谁也不想在风中凌乱僵硬。 芷妍收到无忧的眼神,深吸一口气,优雅起身:“臣女不才,若是郡主想听,臣女愿意为长公主和郡主献曲。” 长公主眼睛一眯,“你是……” “臣女是宣国公府十二娘,恭祝长公主岁岁明媚如初。” 长公主瞬间了然,扫了无忧一眼,浅笑着打量着这个花枝招展的丫头: “妙哉,取琴来。 既然你有这番孝心,便去树下弹奏吧,方为天地一景。” 亭子里都放着炭火盆,四周围挡着,不算冷。 可要在树下弹琴,树上还覆盖着薄雪,风一吹,雪落下,怕是冷得魂都没了。无忧抿唇不语,犹豫着要不要出声,但见若初是她摇了摇头。 回过神来,芷妍已经随着丫鬟走去。 一伸手,芷妍冷得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牙齿不由自主地打着颤,咬着牙,端着浅笑姿态优雅地缓缓坐下。 她揉了揉手指,将小葱般水灵的玉指置于琴上,抹压起声。 随着旋律的流淌,那双手似乎有了自己的生命,一会儿如微风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一会儿若山涧瀑布,奔腾而下…… 芷妍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激动地绽放出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 皑皑雪景,娇艳佳人,这雪中一笑,煞为动人,美得令人窒息,看得众闺秀羡慕又嫉妒。 长公主的目光扫过若有所思的无忧,看向芷妍: “本宫真是许久未曾听到这般悠扬婉转的琴声了。 本宫竟不知京中这般善琴的姑娘,难怪连郡主都要给你做说客! 美人美景乐音,真是人间至好的享受,极好!赏!” 众人见长公主大喜,纷纷跟着叫好。 “谢长公主。” 芷妍掩饰不住的欣喜,双手捂嘴,差点失态叫出声。 这种小女儿家的娇态,不符合大家闺秀的从容,却满足了上位者的愉悦。 无忧瞧着长公主不达眼底的笑意,视线一偏,对上了李悠然似笑非笑的挑眉。 主桌的座次,长公主居主,左右两边分别是两位郡主。 无忧偏偏被安排坐在李悠然的旁边,而夏昕雅旁边安排了云家那位真正的嫡女。 长公主没来时,夏昕雅跟李悠然商量着换了位置。 长公主一来,两人旋即换了回来。 这座次安排的左右分尊卑,夏昕雅是皇族郡主,主人一来,自然不能让李悠然位尊于她。 同桌坐着,李悠然一直安分用膳,就想看这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万没想到,她竟是帮着堂妹露脸来了。 意味深长地斜扫着无忧,立刻脑补出国公府姐妹相争,祖母施压的大戏,李悠然眼底的笑意越发深了。 世间女子哪个会心甘情愿做姐妹的垫脚石,原来都是强撑,原来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这丫头过得这般不顺心。 想想就高兴。 长公主笑着感慨:“宣国公府真是会养孩子呀。” “何止会养,还会教孩子出头呢,前有十一娘射箭,后来个十二娘雪中抚琴。 哪个不是让人印象深刻。” 李悠然说着似想到什么一般,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 “没,就是悠然突然想起,我漏了前阵子那个攀上高枝退婚的娘子了。 细想来都是宣国公府扬名的娘子真是个顶个的妙人。” 第223章 趁人之危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但没有指名道姓,无忧也不好替若初对号入座。 又一次撞上了云家嫡女来不及的移开视线后,无忧也不能不多想了。 美眷如云,素未谋面,云家嫡女为何会对她感兴趣? 坐在另一桌的若初咬了咬嘴皮,缩在袖中的使劲儿攥紧给自己打气: “臣女斗胆请问长幸郡主,您说的攀高枝的娘子,是谁?” 李悠然倒是没想到她敢自己主动跳下来,笑嘻嘻道:“就,我也是东听一耳西听一句的,哪里记得清。那满城传得沸沸扬扬,是谁谁心里不清楚吗?” “看来是我了。” 若初凄惨一笑:“既然长幸郡主听得模棱两可,我只好厚着脸皮澄清一番。 第一,我没有攀高枝,也不知道高枝在哪儿。 第二,是我被退了亲。我自问无错无愧,走到被退亲的境地,既无奈又欲哭无泪。 第三,那些奇怪的传闻,我听到亦是大惊,明明我和晋王殿下素不相识,闺中女子又不知如何辟谣,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以为大家都是女儿家,应当最能明白女子在婚事上的无助,能感同身受。 我虽没有郡主金贵,也是人心肉长的,郡主怎能拿捕风捉影之言,恶语伤人呢?” 她说着,落下了几滴眼泪。 “郡主不过是喜欢我,有必要把姐姐妹妹都” 李悠然抿了抿唇,“我不过是说了一句,你这一长串的话堵我,你还先哭起来了。我看该哭的是我吧。” 无忧嗤笑:“你是只说一句,可你专挑刺耳的说。 贵为郡主,不体谅女儿家的为难,还拿着未经证实的市井流言当捅人的刀子,专往人家心上刺。 如果我不分青红皂白的说长幸郡主和攀上了哪个高枝,同哪个男人暧昧不清,长幸郡主会不委屈,心平气和任我讥讽吗?” “你们姐姐妹妹一个比一个能说,我说不过你们,我说错话了行吧。” “连道歉都不诚恳,可见有错的不是嘴,是心。” “东宫无忧,你别太过分!” 夏昕雅冷哼着:“她哪里过分了? 是你别太耀武扬威了,姑姑还在这儿呢,自己嘴臭落人口舌,皇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够了!你们是来给本宫祝寿的,还是给本宫添堵的? 好好的欣赏才艺,瞧给你们发散的。 要不要给你们搭个戏台子,挨个上去唱过瘾啊!” “你们俩都该收收自己的性子了,整日跟斗鸡似的旁人不定怎么在心里笑话你们呢。 瞧瞧人家宣国公府的姐妹心多齐啊。再不懂事,以后你们就被比下去了。” 各大五十大板的处理,让众闺秀看出了长公主的偏向。 长公主喝了口茶,“话说回来,你这琴跟谁学得?弹成这样,学得时间不短了吧。” “回长公主,是臣女母亲教的,从小便开始学了,日积月累。熟能生巧。” “难怪。” “哎呀,姨母,知道您喜欢她的琴声了。 可您也得瞧瞧我们呀,姐妹们可能才艺比不上人家,心意都是满满的,您也瞧瞧我们吧。” 李悠然得了偏爱,领头卖乖,撒娇说着祝寿的话,众人也不想风头全被宣国公府姑娘抢去了。 齐心跟着,一个接一个,气氛才重新喜庆起来。 从听琴起,无忧肚子就疼得厉害,她强忍着,渐渐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体内往下涌。 终于忍耐不住地按压着肚子。 李悠然同样觉得腹痛难忍,直觉地瞄了一眼无忧,见她面色如常,细看之下,额头上却隐隐挂着汗珠。 她不动声色凑近了些,吸了吸鼻子,果然闻到一丝腥气,什么都明白了。 “你来葵水了?” “啊?” 无忧惊讶地抬头,经她一提才恍然大悟。 她见过姨娘来葵水时染红的内物。 那她……莫非衣裙都已经脏了? 无忧不由夹紧双腿,一股儿恐慌漫上心头,应该没有渗透,不会被看出来吧。 李悠然忍着不适,眼中露出戏谑的笑,贴着她的耳朵道:“我最后问你一遍,当真要与我为敌吗?” 无忧一瞬间眼中闪过寒芒,“你就只会趁人之危?” 她轻笑一声,忽然面似着急,放声道: “姨母,十一娘来葵水了。 有没有干净的衣裳,给她换一身吧。” 众人皆惊,在座的姑娘很多都已来了葵水,可葵水是私密之事,弄脏了衣裳更是羞耻不可说之事。 光天化日就这么讲出来,大家看向无忧的眼神都变了。 长公主也脸色微变,眼中透出几分不悦,似在埋怨无忧的不懂事:“带她下去更衣。” 一瞬间,无忧感觉到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到自身,脸颊不受控制的烫了起来。 是每个姑娘都会有的经历,没什么好羞耻的。 她努力自我劝慰,压下恼羞慌乱,目光淡然扫过那些或捂嘴偷笑或嫌弃指点的表情,神色自若地起身。 “臣女告退。”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越是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之际,越不能露怯。 丫鬟将所需的物品放在床边,“我们府上没有娘子这般年岁的女主子,这是我的衣裳,娘子凑合穿着吧。” “多谢姐姐。” 无忧没有计较,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子塞进她的手里。 “快收起来吧,咱们府里不兴这些。” “要的,没有姐姐辛劳一日还要赔上衣裙的道理。天冷了,姐姐给自己加些新衣吧。” 丫鬟心中有愧,听得有些难为情,见她和善,不再推托,倒有些后悔没给她拿新衣了。 “那奴婢伺候您更衣。” “不用了,姐姐告诉我这个具体怎么用,帮我守着门便好。” 丫鬟诧异地瞄了她一眼,粗略快速地比划了一通。心知她是觉得丢脸,巴不得不沾这晦气,说完便转身离去。 无忧匆忙换上,默默把脏衣整理叠好。 看着黏糊糊的暗沉血迹,一种说不出的忧伤弥漫心头,眼睛酸涩。 猛然听到推门声,如临大敌。 “想好了吗?当真要与我为敌吗?” 第224章 你会后悔的 瞧着阴魂不散、毒蛇一般的女人,无忧不再掩饰眼底的厌恶: “你累不累啊,一边暗箭不断,一边装得跟三顾茅庐的贤王似的,恶不恶心?” 李悠然颇没规矩地坐上桌子,唇边挂着危险的诡笑: “你可知,晋王已经被降为双珠亲王了,不久的将来,可能连双珠都保不住。” “莫名其妙,关我何事?” 李悠然细瞅着她的表情,想找到她藏于平静之下的焦虑恐慌,可惜未能如意。 李悠然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根冰块木头绝不会无端拒婚。 “到底谁给你的底气,敢这么横冲直撞?你知不知道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啊!” “那你为什么不捏呢?” 李悠然眼皮一跳,眯了眯眼睛:“难道你……你,你这么嚣张,是觉得我不敢弄死你是吗?” “哼。” “就算我不能让你死,你就不怕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招你就出,少废话。” “东宫无忧!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一个公道。既然天不亡我,我便要为自己,为像我这样卑若蝼蚁的人,讨一个公道。够清楚了吗?” 李悠然噗嗤冷笑,“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想不到如此幼稚! 天子一句话,就能伏尸百万的朝代,你跟我说你要蝼蚁的公道? 何为蝼蚁?你再不受宠,衣食丰足,有车有房有人伺候,多少人食不果腹,被活活饿死,街边的乞丐,逃荒的难民,他们的公道在哪儿? 你给的起吗?凭什么你是主子,有些人就是丫鬟,她们的公道又在哪儿! 你们这些世家大族,堵住了多少寒门子弟的上升渠道,他们的公道又在那儿? 我是既得利益者,你也是,不过是你的家族给不了你这么大的利益,少站在道德高地自我吹捧了! 你和我没什么不同,一样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 “我可没有伤害无辜!” “那是你没到时候!” 李悠然几乎是吼出来,闭上眼睛缓了缓: “没错,我娘是手上染血,可弱肉强食,古来如此。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换你坐在可以掌控一切的位置,换你需要一命换一命的时候,也一样不会在乎蝼蚁的得失。” “若我变成那般,便让同现在的我一样的人,来击垮我好了,我绝无二话。 手上沾血的只有你娘吗?都到了这一刻,居然还打着替毒娘说话,实则撇清自己的幌子。 你有财有势,既明晰世道不公,大可以尽力改善,可你做了什么? 一边坏事做尽一边啐一口蝼蚁活该! 错就是错,非要把一己之无耻毒辣洗成人性使然,洗成天下皆黑,强词夺理,倒打一耙。真是没救了。” “行,你清高!你了不起! 东宫无忧,你错过了最后一次机会! 你会后悔的。” 丢下这句话,李悠然愤愤离去。 立场不同,话不投机,谁也说服不了谁。 无忧平息了一会儿情绪,整理好衣物,从容走出。 芙蓉园内姑娘们争奇斗艳,幽篁馆内,亦是暗潮涌动。 这长公主府的安排也是妙,偏把老太君和梅家老太君安排在同桌。 两位银发苍苍的后宅老手,互相笑若春风,话语里的阴阳怪气、含沙影射都不知要把对方气死了多少回。 芷妍的大放异彩,没多久便传进了老太君耳中。 同桌的夫人都迎合夸赞,推杯换盏,喜得合不拢嘴。有了此等喜事,与梅家老夫人的龃龉,都不放在心上了。 待散了席,老太君才从议论纷纷的闲言碎语中,听到了无忧丢脸的事情。 老太君当即瞪了卢氏一眼,“有你这样当娘的吗?” 卢氏嗫嚅:“她没跟我说。” 结束后,无忧跟老太君说了坐郡主的马车回去。 老太君心知肚明,芷妍能露脸必是得了无忧的帮助,再一想她丢了人,必然心气不顺,痛快应下。 “太坏了!她怎么能心肠那么坏了!” 上了马车,夏昕雅仍喋喋不休地咒骂着李悠然。 夏昕雅前些日子,刚经历了初潮,没能及时出现,就是她疼得死去活来,不愿下床。 无忧任她发泄,斜倚着车壁,始终沉默。 “你似乎有心事?” 饶是迟钝的夏昕雅,也发现了无忧的魂不守舍。 “有一件事,我得跟你确认,你好好回忆回忆,找我猜题,是你自己想到的吗?” “什么猜题?” “博文班的考试。” “当然是……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很重要,你仔细想想,我们可能都被人当刀子使了。” 夏昕雅歪着头:“应该……应该是有人提醒我吧,唉呀,太久了,想不起来了。” “你必须想起来,这个人极可能埋在你身边的钉子。” “钉子?” 夏昕雅揉着太阳穴,仔细想了会儿,“应该是我身边的丫鬟,不是桃枝,就是绿夭。” “你仔细想想她们还有什么可疑之事吗?” “你能不能说清楚些,到底怎么了呀?” “咱们先去一趟晋王府吧。” “啊?现在吗?五哥在闭门思过呢。” “晋王殿下可能被我牵连了。” 无忧粗略把送题的过程说给了夏昕雅,听得她也有了三分愧疚。 “这事闹的,所以你怀疑,这是个局?” 无忧轻轻点头,“眼下高阳太傅已经报官了,事情迟早会水落石出,可在这个过程中,捕风捉影,人言可畏。 我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得跟晋王殿下通个气,我才能踏实。” “偏偏五哥是大理寺的,他素来以不近人情出名,若是有了知法犯法的名声……” 夏昕雅不敢想下去了,旋即掀帘子,吩咐车夫掉头。 晋王府不远,就在这条街的另一头。 这寸土寸金的福春路这一侧仅三座宅院,一头是长公主府,另一头是晋王府,夹在中间的是空荡的云侯府。 无忧终是放心不下,她想过了,大大方方的登门反而是最好的可堵住悠悠之口的法子。 马车很快停下,预料之中的朱门紧闭。 庄严气派的府邸,门口两座栩栩如生的石狮子,比国公府的更为精致。 第225章 没鼻子没眼 丫鬟上前敲了半晌,才微微露出一条门缝,一个小厮左右瞅了瞅,见是姑娘,略显诧异: “不好意思,几位姑娘,主子交代,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你家主子说了,华宁郡主来了,也不见吗?” 小厮抿了抿唇,虽没放行,亦没怠慢,将她们请到内里休息,赶紧唤了人去询问。 两个丫鬟扶着郡主坐下,这府邸,进了门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庄肃之气,连夏昕雅都不敢全无顾忌。 无忧站在门房口默默观察,忽然门口传来一阵拍打声。 小厮看了一眼,无奈出去,“哎呦,姚先生,您怎么又喝多了!” “我要见王爷!” “都说了,主子不见客,天冷了,您快回客房休息吧。” 瘦若竹竿的男人挤进门内,手里晃着拿着酒葫芦,边走边喝。 身后一个肥硕的男人想拽着他往反方向走,愣是没拽动这个酒鬼。 “别去了,都说了王爷不见,谁也不见!” “不见,我就死谏!俺真是搞不懂了,不就是娶个女人吗? 不喜欢丢在一边就是了,王爷何苦为了这种事惹陛下不快呢!” “那不是都说,是为了云大姑娘吗!” “糊涂!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的,连江山社稷都丢一边了? 这还是我们追随的英明之主吗?” “谁说不是啊,一个女人而已,相中了,大不了收进房来,这和娶王妃不矛盾啊!” 无忧本站着等候,见这俩拉拉扯扯个没完了,冷眼扫去: “女的怎么了?你们不是从女人的肚子里出来的了? 青天白日,喝得醉醺醺,编排起人家姑娘,你的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夏昕雅也听得窝火,只因是在晋王府,才忍着没发作,没想到无忧竟然先忍不住了。 “嗝……” 姚知省摇摇晃晃,未开口,先打了个一个酒嗝,瞪着牛眼: “你?你谁啊? 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你也得有见识。” “你说什么?你别蹬鼻子上脸啊!” “你也得有鼻子有脸啊!敢问尊驾想追随什么样的人? 一个连自己枕边人都没法决定的傀儡? 还是一个需要借助王妃家世的窝囊废?” “你……” 两人震惊地对视一眼,这话里有坑,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姚知省自视甚高,又不愿跟丫头拌嘴,便卖弄长辈之姿:“哪来的黄毛丫头,小白,这是新来的丫……” 正巧九风轻飞而来,脚未沾地便问:“郡主在哪儿?” “郡主?” “草莽之臣参见郡主。”两人跌跌撞撞见礼。 夏昕雅适时从门房内走出来,“本郡主在这儿?” 两人既羞愧,又气愤,“你,你……” 无忧淡淡看向九仓:“这种货色都能成为贵府的门客,王爷还真是胸怀四方、兼济天下了。” 轻蔑之意太重,姚知省气得胡子都要飞起,顾不得其他: “你等等,我还非要跟你掰扯清楚了,于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于私,父命之命,媒妁之言。 皇上给王爷指婚,天经地义? 乌漆的眸子冰若寒潭,“你想跟我论证什么?王爷是个无父无君的悖逆之辈?” “你大胆!” 夏昕雅:“大胆的是你。 区区门客,竟是连五哥哥的婚事都要插手过问,不成便狗急跳墙,芝麻绿豆大的事,还说什么死谏? 你倒是去死啊。 十一,你也是闲的,跟这种朽木费什么口舌。” 姚知省仗着才学,素来不羁,其他人都避免与他起口舌之争。 接连被两个小姑娘指着鼻子骂,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门房小厮想要劝架,可两边哪个都惹不起,为难地像热锅上的蚂蚁。 扭头看见面无表情地站着看戏,也缩了回去。 “虽是郡主,也不能如此目中无人。” “这话还是你留着自省吧。” 夏昕雅哼了一声,挽着无忧的胳膊离去。 姚知省还要, “五哥哥什么样了?听说他跪了一夜,” “殿下病了,府医说他需要休息,不知郡主前来是……” “病了啊,那我就不打扰了。 你们李神医在府上吗?父王腿脚又不好了,我想去找他问问。” 夏昕雅一听晋王病了,眼神瞬间变得复杂,几乎是立刻起了逃意。 抓着无忧低语道:“不是我不讲义气啊,你也知道,人生病的时候脾气最坏,何况五哥哥才被降了珠,我还是不触霉头了。 我就送你到这儿了,你,说话悠着点啊。” 说罢,便像是被什么追赶一般,拎着裙子先跑了。 九风看得一愣,余光瞧见九仓出来迎人了,跟无忧指了指方向,也点着脚尖追了过去。 无忧摇了摇头,迎面朝九仓走去。 本以为会在厅堂会面,没想到九仓直接把她引向庭院。 她看了眼布局,疑惑道:“这边应该是殿下的住处吧?” 九仓指着一扇门:“主子就在屋内,姑娘自个进去看吧。” 无忧迟疑了片刻,终是抿着唇朝门走去。 一推开门,浓重的药味便扑鼻而来,无忧不由皱了皱鼻子,过了屏风才看见墨发铺陈、趴在床上的病弱美人。 无忧脚下一僵,随即快走几步,“殿下?” “您这……这是怎么了?” “你才是不该来的。” 元琰趴在床上,淡淡掀开眼皮,声音略有沙哑。 无忧以为他是不想被看见虚弱憔悴的一面,从善如流地问:“那我走?” “回来!” “你是来气我的吧。” 元琰苦笑着扶额,轻叹了口气。 “您这是怎么了?挨打了吗?” “摔了一跤,骨头裂了。” “这么严重?” 无忧满是担忧的眼眸愉悦了倨傲的殿下,他嘴角微扬,“担心我了?” 无忧轻点下头,“我不知道会给您惹那么大的麻烦。给您题的时候,未能多替您考虑考虑,是我的错。” “那你要怎么补偿我?” “您想要什么?” “手给我。” “啊?” 无忧迟疑了一瞬,他直接从被褥中伸出长臂,在空中乱抓,无忧怕他扭到伤口,无奈地小走两步,把胳膊送进他的手中。 第226章 心意 未想他一抓到,便用力一拉,按着她坐在了床边,寻到了小手。 无忧惊呼:“殿下,这不合……” “手怎么这么凉?” 他眉心微蹙,不满地嘟囔着,当即便要把那凉手往怀里扯。 无忧脑袋嗡嗡,羞得双颊染红,微微挣扎了下,又怕扯到他的伤。 “我跪了好久,腿疼,都肿了。” “寒风好冷啊,吹得我头疼。” “……” 这还是她认识的晋王殿下吗? 发烧说胡话了? 无忧如被雷劈,傻乎乎望着完全变了个人的殿下,努力压下想要伸手试试他额头是否发烫的冲动。 “您……摔到脑子了?” 不见回馈,元琰有些后悔学习九风教他的撒娇大法了,可半途而废不是他的性子,捏着她的小手继续努力: “嗯,脑子摔到你身上了。” “殿下,您……别拿我寻开心了。” 他抿了抿唇,艰难地动了动,把那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感觉到跳动有多快了吗?” “嗯。” “那我的心意,你当知晓了吧?” “我……我……” “无忧,我脑子里都是你。 你给我施了什么咒?为什么睁眼闭眼都是你?” 清冷幽深的桃花眼满是深情,无忧几乎立刻被吞了进去,懵懵懂懂,脸红了,心也乱了。 四目相对,她败下阵来,本能想逃,手偏给他紧紧攥着。憋了半晌,仍压不住狂跳不止的心,面红耳赤地嗫嚅了一句:“您瞎说什么呢。” “就当我瞎说吧,他们都说我是木头,我看真正的小木头,另有其人。” “……” 既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他也没什么羞于承认的,自然也有所期盼。 本来他也不急,自有信心慢慢等她开窍,可这小妮子偏偏把逃避写在了脸上。 她胸有沟壑,又把心守得太紧,饶是他自信日久见人心,也怕节外生枝,不说破便是给了她胡思乱想、继而抛开他的空间。 加之背后那帮蠢蠢欲动的…… 若她不来,他还能勉强闷着,这人都送到眼前了,神仙也坐不住了。 “我曾以为,我根本不在乎那个位置归谁,只要不来烦我便好。 直到父皇问我选谁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不想把那个位置给其他人。” “第一次是罚跪,降珠,下一次呢? 这一次,淑妃娘娘不知道您会推拒吧,下一次呢? 父子之情、母子之情、君臣之道,就算您意志坚定,可以拒绝十次八次,可其实他们只需要你点头一次。 只一次,便前功尽弃,您何必自我折磨呢?” “说你是木头,还真要一心当木头了?你是来劝我答应的?长公主让你来的?” 无忧眼圈微红,“是又如何?” 元琰气恼地咬了一下她的手指,“把话收回去。要不把你从我脑子里挖掉!” 无忧鼻尖酸酸,冷哼着掩饰:“幼稚。” “那不幼稚的你,教教我,怎么才能让东宫无忧做我的王妃?” “你……” “我认真的。我不想委屈你,也不想委屈我自己。” 强硬地把她另一只手也抓到手中,默默给她暖着,“你知道我听说你来了,有多欢喜吗?你担心我,是不是?” 他柔声诱哄着,无忧被他一句接一句的呢喃,臊得面红耳赤。 不知所措之际,忽然瞄到了他的红耳朵。 殿下也一样紧张慌乱吗? 元琰没意识到自己已被小姑娘看穿了,还想继续装情圣,猛然察觉不对,吸了吸鼻子, “你受伤了吗?我怎么闻到一股儿血腥气?” 无忧闻言,脸颊刷得变得滚烫,像只熟透了虾子,红得几乎要滴血。 无措地咬着嘴皮,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怎么不说话,真伤了?伤哪了?” 元琰见她沉默不语,更是焦急,撑着胳膊就要爬起来,被无忧连忙扶住。 “没有没有,没受伤,我……初潮了。”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面上红晕不觉间染上了脖子。 “初潮是什么?” “就女子到了年岁……每个月都会有的,葵水……” 话一出,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元琰也脸色爆红,颇为尴尬地舔了舔嘴巴,忽然松开她的手。 无忧呼吸一滞,以为他是嫌弃了。 她听孟姨娘说过,男人都嫌这个晦气,来葵水时不能声张。 正闷头懊恼自己是不是不该说,耳边传来,“低头。” 她下意识低了头,只觉得一个温润的东西贴着她的脸滑过。 无忧垂头便看见挂在脖子上的玉锁,摸着晶莹剔透、巧夺天工的玉锁,上面还带着他的温度,显然是他刚取下的。 她眼眶一热,忍着鼻酸道:“殿下,这不合规……” 元琰复又抓住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挠着她的掌心,“长成大姑娘了,是好事,值得纪念。 这玉有一个神奇的功效,能挡百毒。 希望这玉锁能代替我,一直守护着你。” “那我更不能收了,您的身边一定比我危险。您的心意我领了,这玉您还是……” 元琰拉住了她的手,“无忧,我可能要离京一段时间。” “伤筋动骨不是该静养吗?” “无妨,我心里有数。 只是我拒绝了李悠然,她应当不会善罢甘休。她若冲我来,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就怕她……可能在你的亲事上做文章。” “我不怕。” “可我怕!” 元琰顿了顿,平素的疏离淡然一扫而空,眉眼认真又严肃: “她和你共感,是没法要你的命。可这世上邪门歪道、下三滥的招数实在太多。 我曾听说江湖上有些毒,无色无味,却大有厉害。 有的可以让人痴傻,有些能迷了心智,有的能诱人发疯…… 以你之敏慧,其他暗招我不担心,唯有这毒……万一她下药设局,做出什么下作的事,不得不防。 有这玉陪着你,我方能安心一二。 收下了,好不好?” “那殿下怎么办?” “傻瓜,我身边有名医,处处都有人手,办法总是比你多。” 无忧仍是犹豫,他只强调这玉的功效,半句不提这是他的贴身之物。 玉是极好,可收下此物,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第227章 无法拒绝 元琰也不再多说,耐心地等她决定。只是手掌不自觉地越握越紧,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不留一点空隙。 无忧怔怔地看着这张侧脸,他眼中含笑,可眼下的黑青、更加锋利的下颚线,骗不了人。 他瘦了。 也是,被降珠这般大的事,再是云淡风轻,也不会无动于衷。 有些东西,拥有的时候,或许不觉如何,失去了,各般滋味。 饶是自己放得下,周遭之人放得下吗? 那门客如此口无遮拦,不就是气恼害怕大好前程毁于一旦吗? 可是他一句不提自己的难过,不说自己的难处,满心为她安排。 从未有过的温暖不断浇灌着她干枯的心河,这份情太重,本不是她现在能承接的。 他的身份太贵重,也不是她该肖想的。 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总是站在她的立场为她着想。 感动太浓,浓得她越来越不愿回避。 为他狂跳不休的心脏,亦无法自欺……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可收下,亦不那么理直气壮。 她以什么身份收下?她凭什么收下? 无忧眼睛落在左手的芙蓉花上,少年心意重,可现实更重…… 要跨越的鸿沟,怕是比登蜀道还难,眼前的路本就难走,何必再给自己增加荆棘? 真的有人能不离不弃陪她前行吗? 她陷入天人交战,嘴唇越抿越紧。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手背,“不是长公主让我来的,是我自己想来的。我放心不下殿下。” 终究是心底对温暖的渴望占了上风,她的人生,如意之事不过一二,至少这一刻是心意是真实的、相通的。 她不想拒绝。 无忧直觉他离京应当和拒婚有关,何必让他在离开前心不踏实呢? 元琰几乎是瞬间坐起,五官疼得皱起,嘴角却是上扬。 他远不似看上去的平静,正绞尽脑汁想着说服她收下的说辞,他想给她山盟海誓,可是不想变成望梅止渴。 在他的翅膀尚未完全长成,不能完全给她遮风挡雨时,他不敢保证。 天知道,他等得嘴皮子都咬破了,恨急了自己尚不能左右一切,在满嘴血味中,峰回路转。 无忧慌张地扶住他,“慢点啊,您究竟是伤哪了儿啊?” 伤处太尴尬,他也没脸说跪到腿软时还在想她,想她想走了神,没站稳平地摔了屁股墩。 “没事儿,我是装病骗你的,好着呢。” 摇着她的胳膊,一扫清雅冷淡,满脸洋溢着傻气的喜悦,星眸璨璨。 被他的喜气感染,无忧笑着打趣:“那您装得可真好,连疼得五官变形都装出来了。” “难看吗?” “……这是重点吗?一个男人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你不喜欢?” 无忧呼吸一滞,后悔给了他得寸进尺的台阶,作势就要甩开他的手。 他先人一步,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摇摇晃晃,脸都要笑烂了:“等我回来。” 无忧从他刻意装作没事的别扭姿势中,看出他可能是伤在屁股根,想要扶他躺下。 “您还是趴着休息吧,出门本就颠簸,没养好可要吃苦头的。” 他却顺势把她按坐,趴在她的腿上,剩下的那只手轻轻揉着她的肚子,“疼不疼。” 无忧猝不及防,大吃一惊,这动作太过亲密,且她来了葵水…… 刹那间无数焰火在她的脑子里炸开,僵硬地手脚都不知该怎么办,刚有缓和趋势的小脸骤然红到了耳根。 元琰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手心紧张地都冒汗了。 小姑娘好不容易松了口,他也顾不得脸面了。 分别在即,再不拉近些,只怕再见面,她经过几个月的沉淀,又要缩回壳子,对他敬而远之。 他掌中带了三分内力,无忧僵着僵着,只觉得有股源源不断的暖流从他的掌下沿着肚子而入,在她体内奔涌四散,渐渐连手脚都温暖舒畅了。 那难以名状的不适感亦缓和了许多。 “舒服了些吗?” “嗯。” 不只是身上的舒服,束手束脚的包袱也卸下了,原来他是真的不嫌弃。 这个云端上的天之骄子,那般骄傲的他,一步一步放下身段,体谅她,包容她。 她可以与权势周旋,却没办法敷衍应付一颗心。 她望着腿上柔顺的墨发,心头漫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 第一次明白了,古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好愿景。 “在我回来之前,万一父皇和太后表露出给你指婚的意愿,就接受,别表露出不愿意。 左右你还小,不会这么快就逼着你成亲。闯祸的事,交给我,你千万别自己犟。 母妃若是试探你,一定要否认。 拿你最擅长的装傻应付应付就是了。” “我哪有擅长装傻……”她底气不足地小声反驳。 他轻笑了一声:“好,你没有,是我笨,不会表达。” 她大着胆子把手轻轻落在他的乌发,“殿下,我等您回来,要平安归来。” 心中悬着大石头终于落下,元琰眉眼晶亮,若不是身上不好用力,他真想把她抱起来转几圈。 时间紧迫,思及潜在危险,他压下旖旎念头,继续道: “旁人都好说,唯一的变数是长公主,福生的心意,瞒不住姑姑的。 以姑姑的精明,应当想到你和长幸不对付了,她对你,可有敌意?” “李悠然能给她生财,长公主当然不希望钱袋子会出事。 但我还未触及她的利益呢,长公主不会把我这种无名小卒放在眼里的。 至于小侯爷,在我和长公主之间,他一定会选择长公主。 而长公主选谁也选不到我的头上,所以这个变数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无忧的话并没能是打消元琰的疑虑。 他的小姑娘机敏聪慧,可本性良善,想象不到在权势染缸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那些人会有多么狡诈善变,无所不用极其。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事关她,他承受不了任何一点儿误判。 少言清冷孤傲的殿下变成了黏糊糊的话唠,抓着小手,事无巨细说了好多好多。 若不是知道他势在回来,任谁听了都要误以为是在交代后事了。 第228章 有喜 一盏茶后,情字上头的殿下虽有一万个舍不得,可他的府邸亦不是铜墙铁壁,为了不给她招来麻烦,只得依依不舍地放她离去。 放人之前,还有模有样地摔了几个瓶子,厉声斥了几句。 无忧头一次看到他这般,深觉好笑,一侧头,对上那双像是蓄满了三千尺柔情的桃花眼,顿时心如擂鼓。 那两个不依不饶在院外闹着见殿下的门客,猛然听到了动静,像是找回了场子,心领神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退后,唯恐被怒火殃及,快步离去。 “唉,你们不等殿下了?” 九仓守着院门,耳朵都要被这两个碎嘴子说聋了,见他们不等了,摸着发烫的耳朵,故意糗一句。 等了一会儿,无忧才红着眼睛走出房间。 九仓见她眉宇间颇为哀怨,似是哭过,心知主子对她的看重,迎上去帮忙解释道: “主子这几日烦心事多,请姑娘见谅。” 无忧讥讽冷笑,“我哪敢不见谅啊。摊上这么个主子,你自己小心吧。” 真的不欢而散? 九仓心累地抿了抿嘴,默默替自家主子捏了把汗。 这些侍卫追随晋王多年,都很懂规矩。自从开府后,除了景安公主,主子从没允许女人进来过,连丫鬟都不用。 忽然得知有姑娘来了,都心照不宣地自行回避,心里再是好奇,也不敢听主子的墙角。 有两个本来还在屋内争辩王爷是不是木头开花了,这动静一出来,都闷闷地叹了口气。 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对女色心狠了些。 九仓护送着无忧往外走,见她闷头快走,想替主子挽回些,又怕她在气头上,愁地抓耳挠腮。 穿过一门又一门才迈入前院,无忧一抬头便看到停在院中的两架马车。 老神医听了九风的传信,夏昕雅没费多少口舌,他便答应跟着去定王府诊治。 如此,也给了此行一个更为光明正大的理由。 夏昕雅听到脚步声,掀帘子挥手: “快上来。” 她回来时正好遇到了那两个门客,听到了他们的幸灾乐祸,心里正发毛。 不等无忧坐稳,便急着问:“五哥难为你了吗?” “没有。” “侍卫带你进二门了?” 二门内才是主人院落,莫说是晋王这种清冷的性情,便是其他府,不是熟客,很少会被带入二门内。 无忧垂着眼帘靠着马车壁,双颊的红晕已经被风吹散,心里的震荡仍难平静。 压下所有的情绪,平静道: “晋王殿下受伤了,卧床起不来。他应当是给你面子才会允许,没想到你……” “这么严重?” “瞧着是伤筋动骨了。” “唉呀,早知道我该去看一眼的。 我方才又遇到了那个猪头,他说五哥哥大发雷霆,摔了东西?你们聊得不好吗?” 无忧挤出了一个僵硬的讪笑,她不想骗郡主,又不能如实以告。 “唉,怪不得你眼睛红了。 你也别太难受了,也别怪五哥了。 谁遇上这种事难免都有脾气的。 也是你倒霉,怎么就都赶在一起了呢。” “我省的,没事的。” 夏昕雅瞧她神情恹恹的,像是受了莫大的打击,几经犹豫还是问道:“你对五哥是不是……” “什么?” “是不是有别的期待?” “为什么这么问?” “就,总觉得,我也说不上来……” 夏昕雅尴尬地挠了挠头,倏尔像是下定了决定,眼底漫出一抹少有的少女怀春的羞涩,“你应该看出来了吧,我心悦福生。” “……” 无忧呼吸一滞,月老下凡尘来撒桃花了吗? 怎么都突然憋不住了…… 无忧诚心诚意道:“你们很般配。” “真的?你真这么想?” “当然是真的,金童玉女,再没有比你俩更般配的了。” “可傻子都看得出来,福生更心悦你。” “别胡说。” “我是拿你当自己姐妹,才直说的。你要是装傻,就没意思了。” “小侯爷怎么想,我确实不敢自作多情。如果你问我,我只能说,我和小侯爷,只有同窗之谊。” “我知道,我信你。”夏昕雅舔了嘴巴,略有些没底,“你说福生以后会喜欢我吗?” 两情相悦可遇而不可求,无忧不敢盲目撺掇,给她希望,抿了抿唇道:“我不是他。” “你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骗骗我也行啊。” “我不是郡主大人尊口亲点的全天下最会泼冷水的吗?” 想起小时候的趣事,夏昕雅嘴角不自觉上扬,“那假设你是男的,我和你,你会选谁?” “选你。” “真的假的?为什么吗?” “我当然希望我钟意的娘子备受宠爱,不经尘世的风霜,快乐随心热烈的活着。”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不泼冷水,改小嘴抹了蜜了?” 夏昕雅轻轻笑开了,忽而意识到她的笑里隐有落寞,旋即双手合十道: “祖宗保佑,下辈子一定让无忧投个好胎!遇到顶好顶好、全心全意疼爱她的家人!” 姑娘家聊起来,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说说笑笑,马车便停在了宣国公府门口。 无忧进府没走几步,迎面便有嬷嬷跟她道喜。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没多问,微微点下头,慢悠悠往前走。 陆续又听到了几声恭喜,听得她疑惑丛生。 直到碰上站在路口等她的落竹,才得知是菊姨娘有喜了。 “这可真是大喜啊。” 无忧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娘子可别在二爷面前这般,二爷知道后,可高兴了。刚传了话,让厨房给菊姨娘炖补品呢。” “他这会子又有钱了?罢了,理他做甚。你等我就为了这事?” “雍郡王跟老太君一起回来的,娘子是不是过去打个招呼?” “要的。” 她正好也想亲眼瞧一瞧这位榜首的风采。 银杏院内,欢声笑语,老太君拉着心爱的雍郡王嘘寒问暖。 芷妍稍显郁闷,她难得大出风头,偏偏雍郡王来了,连她娘眼里都只看得见雍郡王,怎一个无语了得! 第229章 浪荡不羁的郡王 无忧慢吞吞地来到银杏院,未进厅堂,便捕捉到了被众星捧月围绕的雍郡王。 他斜斜地倚靠着太师椅,随意地翘着二郎腿,姿态肆意。 浮光锦缎上的金丝勾线随着他的晃动,一闪一闪的。 毫不遮掩的张狂不羁,衬得围着他的几房夫人,姿态越发卑微。 走近了,才瞧清楚脸。 天庭饱满,五官端正,只是颇为瘦削,骨骼轮廓异常清晰,乌青的嘴唇隐隐透着一丝病虚之气。 明明是颇正气坚毅的长相,偏神态流露出一股儿说不出的浪荡妖娆。 看见无忧,不等旁人介绍,便轻佻地勾起嘴角,当着众人的面,勾人的眼波流转。 “这位便是我的十一妹妹了吧。” 无忧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不冷不热地欠身行礼:“见过雍郡王。” 夏稷钰笑嘻嘻地摆了摆手,翘起的那只腿脚玩世不恭地晃荡: “平身平身,一家人这么客套做甚,日后这些虚礼都省了吧,叫本王钰哥哥就好。” 最后一句一语拐了十八个调,像极了在调戏小姑娘,听得无忧蹙了蹙眉头。 老太君柔声道:“殿下待人亲厚,可这该有的礼仪还是不能少。十一娘先入座吧。” 无忧坐到芷妍的旁边,接过嬷嬷递来的茶水,放在一边没有喝。 夏稷钰放下腿,歪歪扭扭伸了个懒腰,抱怨般咕哝着: “真是走到哪儿都有人拿规矩束缚着,您瞧瞧这几个妹妹被规矩捆绑的,见着本王,都拘谨地跟个木雕似的。 姑娘家的灵巧袅娜都没了,好生没趣。” 话锋一转,那双风流眉眼又落在无忧身上:“听闻十一妹妹住在芳菲园?” “是。” “你可知那里原先是谁的住处?” “知道。” “听说你被退婚了?” 室内瞬间静下,连吸气声都十分清晰。若初和芷妍对视一眼,都深感无语。 南荣氏几番想要出声,觑着老太君不明的神色,默默吞下到嘴边的话。 “是。” “听说那人还选你同父的姐妹?” “对,没几日便要成亲了,不知雍郡王有何指教?” “十一妹妹别恼,本王是笑那蠢货有眼无珠,这天下哪有舍了嫡女选个庶出的。徒增笑柄。” 众人尴尬的不知作何反应,成亲在即,怎么说都不厚道。连谢氏这个惯会放肆的,都端着茶不说话。 芷妍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郡王哥哥说的极是,普天下再也找不到这么可笑的现世包了。” 雍郡王没有搭理芷妍,目光似是粘在了无忧的身上,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直愣愣盯着。 “本王还听说妹妹箭法了得,不知十一妹妹可有空与我切磋切磋呀?” 无忧盯着地面,眼皮都不抬,“不敢当,原先是为生活所迫,许久未有练习,不敢惹人嫌的。” “哼,妹妹别是看不上本王吧。” 老太君:“怎么会,十一娘就是这个闷闷吞吞的怪脾气,她不是冲您,毕竟回来时日不长,同家里都不亲近。” “祖母不必给我找理由,实不相瞒,我确实对雍郡王的做派很不适。 我想这屋子里感到不适的应当不止我一个,换一个外男如此习气,怕是早被轰出去了。” “十一娘,你在胡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雍郡王也不是小孩子了,就这么招猫逗狗般盯着姑娘瞧,是君子所为吗? 祖母不觉得羞愧吗?您天天规矩规矩挂在嘴边,这屋子谁最没规矩,您当真瞧不出? 还是宣国公府的规矩只拘女不拘男啊。” “你……” “妙哉!” 夏稷钰一点不恼,哈哈大笑, “十一妹妹果然口才了得,难怪能降伏福生和华宁郡主,妙极了。 我就喜欢这般有趣的妹妹,走吧,带我去看看我母亲住过的园子吧。” “余陪殿下一起吧。” “不用,您腿脚也不好,好好歇着吧。 您放心,本王不会欺负十一妹妹的。” 想要看亡母的居所,无忧无法拒绝,只好随他一前一后地走着厅堂。 “等等,本王突然想起来,十二妹妹善琴是吧。” 芷妍笑着点头,正想拿着长公主的夸赞吹嘘,便听已经走出的人道: “带上你的琴来芳菲园,本王赏园子,没曲助兴怎么行。” 那语调中的趾高气昂听得芷妍略感委屈,对上南荣氏的示意,只好压下委屈: “是,这就来。” 无忧刚才还奇怪院中怎会突兀地停个轿子,出来才恍然大悟,这顶轿子是抬雍郡王的。 夏稷钰一出来,轿夫们便有训练有素地抬着轿子迎上。 他掀帘而上,透过未落下的帘子笑得荡漾,“十一妹妹要一起坐吗?” “我就走着便好。” “那就走快点,本王不喜欢等人。” 带着冷意的声音从轿子中传出,泄出三分主人难以捉摸的脾性。 老太君早已让燕嬷嬷通知芳菲园做好准备,他一下轿子,丫鬟们便送上手炉。 进了屋,即刻奉上香气袅袅的热茶。 主位的太师椅里,放上了软垫,所有丫鬟毕恭毕敬地站在两侧等着差遣。 无忧环视着匆忙布置出暖室,屋内竟然破天荒地点了熏香,开口道:“你们都退下吧。” 丫鬟纷纷行礼告退,轻手轻脚,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夏稷钰似笑非笑地扫着她的脸,“十一妹妹方才还觉得不适,如今倒是胆子大,竟敢与我单独相处?” 无忧选了个不远不近的座儿,端起茶水抿了一口,“郡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你可愿意嫁我?” “你说什么?” 这是正常人吗? 饶是看出他是不羁不按常理出牌,无忧仍是满目骇然。 他凉飕飕地咧嘴一笑,眼底闪着狡黠的光芒,“本王还以为说什么你都波澜不惊呢?” “这是能开玩笑的事?” “为什么不能?这就急了?” 他似笑非笑,话锋一转,“那本王如你的愿,若本王不是开玩笑呢?” “我不会嫁给疯子。” “哈哈哈哈哈哈……” 他朗声大笑,笑得摇头晃脑,越发像个疯子。 抹着眼角乐出来的眼泪,“十一妹妹还真是慧眼啊,一眼便看出了本王的本质。” 第230章 憋屈 无忧静静看着他发癫,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笑够了,换了个姿势,手肘支着椅把,摸着下巴更近地弯向无忧。 “那不知十一妹妹对本王拔了头筹怎么看?” “不清楚,不了解。” “那对小侯爷和你弟弟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吧。” 勾人的眼眸露出一抹讽刺的寒光,试探道:“不知十一妹妹对高阳太傅可有了解?” “有幸听了太傅两年课。” “高阳太傅觉得我们之中有舞弊之人,十一妹妹觉得是谁呢?” “雍郡王这样问,是默认高阳太傅的想法为真喽?” 雍郡王笑嘻嘻地拍了拍手,“妹妹还真是一针见血。” 他喝了口茶,玩味一笑,“如果我告诉你,作弊的是我,你会帮我吗?” “不会。” “真是无情啊。若是告诉你,帮本王作弊的人,是你极憎恶的人。现在感兴趣了吗?” 无忧心头微怔,缭绕的雾团终有了头绪,“我不喜欢猜谜,雍郡王有话请直说。” “你同那泼辣货在屋里的对话,本王都听见了。说来也巧,本王难得听一次墙角,就听到这般劲爽的。” 见他不指名道姓,无忧信七疑三,索性顺着问:“她为什么会帮你作弊?” “是本王要挟她的,因为本王知道她的秘密。 本王也没想到这么顺利就从她那儿拿到了答好的试题。 如今看来,这烂货坑了本王,这答卷怕是没少送。”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那句阴魂不散还真是一语中的。 无忧烦躁地揉了揉眉心,默默思忖着李悠然到底是被雍郡王算计了,心不甘情不愿的,还是她将计就计,主动挖坑。 “你怎么不问是什么秘密?” “你若想说,我不问也会说,若是不想,不过是钓鱼看鱼挣扎有趣。我何必自己咬钩?” “本王可以告诉你,前提是你帮本王从舞弊案里完美脱身。” “我没这个本事,也不会助纣为虐的。” “本王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相信本王,这个交易,你不吃亏。” 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无忧眯了眯眼睛,“我听说你在江南养病,身体养好了吗?” “妹妹这是何意?你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本王毛骨悚然啊!” 恰在此时,芷妍抱着琵琶走来,眉眼哀怨地行了礼,“郡王哥哥,现在要听吗?” “怎么这般慢?本王等来等去,好兴致都没了!” “郡王哥哥,我得回去现取琴呀。” “那把琴放这儿,明日晚膳过来弹。” “明晚?” “这屋子乱七八糟的,茶水有杂味,软垫也不够软,熏香太浓。这种环境,狗都不住,本王怎么听琴啊?” “是。”芷妍早知他说一不二的臭脾气,不敢有疑,只能顺从。 雍郡王说罢,也不辞行,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路过芷妍身边时,捏住她的下巴,邪肆一笑:“不要再让本王瞧见你不情不愿的眼神。” 芷妍敢怒不敢言,憋屈得很。等他走远了,气得把琴往桌子一摔: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这是把我当成唱曲卖艺的了吗?” “我这儿不也被数落的一无是处,别气别气,就当他是疯了吧。不过,他一直是这种德性吗?” “从我记事起,他就是混世魔王,人嫌狗厌的。 谁叫他生来尊贵,唯一能说他两句的祖母把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哪个还敢说他呢,跟着讨好都来不及。姐姐今儿当着老太君的面数落他,也是真的勇。 你没发现,满屋的人都不敢喘气了吗?” “祖父也不管吗?” 芷妍摇了摇头,“也许管过,但我没看见过。其实想想,也能理解,大抵是爱屋及乌,想到姑姑,哪里能狠得下心呢?” 芷妍委屈上头,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一股脑儿说了好多往日夏稷钰折腾人的浑事。 无忧默默听着,时不时安慰两句。等她说得喊腮帮子疼了,才笑着把人送走。 入夜,无忧结束了一晚的学习,把若初送到院门,转身去了孟姨娘屋里。 考虑到无忧的身体,若初把时长调整为一个时辰多点,内容更为精炼,时间总过得很快。 孟姨娘这才得知无忧初潮了,揽着她一顿感慨,又自责又心疼,无忧好一通安慰方让她平息下来。 孟姨娘冷静后跟无忧仔细说了方方面面的注意事项,千叮咛万嘱咐不可着凉。 回到屋内,云娇娆果然再次踏着漆黑悄然而来。 无忧正等着她,早已让丫鬟们都去休息。说正事前,忍不住问一嘴:“你没事吧。” “你见到她了?” “那位云姑娘不知为何一直盯着我看,感觉怪怪的。互换,是真的吗?” 云娇娆苦涩一笑:“如果你知道我和我娘、我哥长得有多像,就知道这个谎言有多可笑了。可是谁又真的在乎真假呢。” “所以,她才是外室之女?” “她是谁重要吗?重要是云家嫡女这张牌又可以用了。没有母亲的默许,这张牌也用不了的。 可惜他们机关算尽,偏没算到晋王殿下连喂到嘴边的鸭子,都能不要。” 云娇娆顿了顿,直直地看向无忧:“五哥哥心仪的人是你吧。” “八字没有一撇呢。” 云娇娆神色复杂地笑了笑:“谢谢你不否认。你不必多想,我不难过,比起李悠然和那个丫头,我宁愿你来做这个王妃了。” “你这么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 云娇娆后知后觉地这话有歧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的意思是,我是真心希望陪在五哥哥身边的人是你。” “我也是认真的,八字还没一撇呢。 只是拒婚就已经降珠挨罚了,若是选了我,只怕前朝后宫都要闹翻天。 我爹只是从四品,祖父空有国公之名,一没实权二没圣眷,唯一的大官四叔,还在狱中不知明天会在哪儿呢。 宣国公府只是个过气的空架子,我生来流年不利,被退过婚,手上还落了疤,说句难听的,五殿下飞得越高,王妃越不可能是我。” 第231章 神秘钱庄 “你漏了一条,除非五哥哥走到了无人制衡、无可取代的位置。” 无忧眼底乌云更甚,“而那条路,成王败寇,一失足便是千古恨。” 云娇娆眯了眯眼睛,“别告诉我,你怕了,你是打了退堂鼓?” “我当然怕,我既怕自己拖累了他,也怕自己一头栽进去后,心摔个粉碎。 他像是上苍留给了我的最后一丝温暖,我舍不得不收,又不敢收,我怕这温暖不止属于我。” “什么意思?你怕元琰哥哥不要你了?” “不是不要,是……” 无忧叹了口气,“你知道吗?今儿我一进府,就有人跟我道喜,我爹收的姨娘有孕了。 他只是区区从四品,就养了一屋子的姨娘,便是晋王殿下不好色,身份摆在这儿,后宅必然会花团锦簇。 一想到我要和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一辈子都要跟其他女人争这个男人的宠爱,我就像是被从头浇了盆冷水,喘不上气。” 只要想到有一天她也要使出浑身解数去争宠,心头的那点儿涟漪,便一散而尽。 云娇娆惊讶地张大了嘴,不知该说她贪心,还是羡慕她可以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的天呐,我没听错吧。 你……你……你该不会想要五哥哥不纳妾吧? 这真的太异想天开了。莫说他是皇族,就是…… 不瞒你说,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不纳妾的世家。就连那杀猪的、种地的、甚至流民,都会偷人的。” “不过……五哥哥说不准还真有可能,我姑姑之前说,他搞不好还是童子身呢。 连皇上塞给他的女人,他都不碰。 据说他的院子连丫鬟都不用,也不知是不是以讹传讹。就因为这个,以前还有人说他有断袖之癖呢。” 无忧无语至极,“天下乌鸦一般黑,有一个不黑也要说黑了是吧。 罢了,扯远了,先不说这些了。 不管将来如何,李悠然这次总是被拒了,以她跋扈的性子,应当咽不下去这口气。 可我今日观察她,情绪竟十分平和。” “两个可能,她有了更好的目标,或是,她笃定晋王妃之位是囊中之物,五哥哥最终还是无法拒绝。” “我也这么想,依你见,哪个可能性更大?” “后者。云家之所以选中五哥哥,也是分析利弊后发现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李悠然面对的是同样的情况。” 无忧揉了揉发干的眼睛,沉吟片刻: “倘若她没有更换人选,再是笃定,也会有些脾气吧……不该是这个态度。 我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云娇娆也陷入了沉思:“要说完全没脾气,确实不像她。或许是不想被你看出来?” “也许吧。我最近在学账,大概了解了一些铺子的利润,按你册子里写的店铺,挨个算了算。 她怕是比国库还要富有!然后便想到了一件事,你说她赚了这么多钱,都用在哪儿了?” “有钱还怕没处花啊。这对母女奢靡得很,讨好太后讨好长公主,平时打点人,哪个不需要钱?何况……” “何况什么?别卖关子了, 说呀。” “不是我不说,我也拿不准。 其实在影市有一家神秘的钱庄,没人知道老板是谁。 本来我也没联系过,在你跟我说她的铺子会给客人办会员,你说完这种经营方式后,我当时便觉得很熟悉。 前日我特意去了那家钱庄,发现他们也是给客人办会员的。 等级越高,能借的钱也越多。” “影市的钱庄?你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 “因为这家钱庄在官娘子里还挺出名的。” 云娇娆叹了口气,眉眼透着一抹儿古怪: “你听我说完就省的了。这坑挖的呀,环环相扣,不得不服。 就比如你们上东坊这个地方,一张网撒下去,抓到十个姑娘,怕是七个都过惯了好日子的。 这在京中立足,最重要的就是脸面,那家道败落的家族,为了充门面,宁可拆了东墙补西墙,也不能没有这门面。 这家钱庄有一个特别之处,对官宦人家的姑娘,不需要押金。” “怎么可能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 “你听我说呀,只有这些姑娘去借才不要押金,但是利息高。 一旦还不起,就得自己,或是让家中的娘子去隔条街的千金馆做活。 千金馆就是青楼,你知道青楼是什么地方吧,不能如期还钱的姑娘就得去献艺或是陪客人喝酒,以此还债。” 无忧大吃一惊:“那清白人家的姑娘能愿意?” “我头一次听说时,也在想怎么可能有姑娘前赴后继去跳火坑,这交易定没戏。 后来才听人说,千金馆的姑娘上半边脸都带着猫耳面具,取个艺名,客人不知道她们的真实身份。 据说是不准去抢面具,也不准打听身份。可能这算是对那些姑娘的一种保护吧。” 无忧心中一沉,眯了眯眼睛:“这家千金馆的卖点不会就是官门娘子吧?” 云娇娆无奈地叹了口气,“不错,短短三年,已经颇有名气的青楼了,听说许多进京的商贾第一个落脚点就是那儿,门庭若市了。” 无忧倒吸了一口气,眼底满是愤怒: “岂有此理,这不就是逼良为娼吗? 这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 那种藏污纳垢、鱼龙混杂之地,一旦踏入,不就是我为鱼肉,他为刀俎? 那喝了酒上了头的,有几个会守规矩,知礼义廉耻?养在深闺的姑娘,哪是这些色鬼的对手。” “谁说不是呢。若是被人知道,一辈子都要被人指指点点,别想有好果子吃。 且京中就这么点地方,别说只遮半张脸,就是脸全遮了,还有手、声音、动作习惯又真能瞒过谁呢?” “便是旁人不知,那些屈辱和无奈,她们自己能忘掉吗? 有过这种陪笑的经历,本人心里能没结吗?怕是会像一根刺一样,永远地扎在心里。 这明给甜头暗挖坑的做事方法,不用问了,这神秘的钱庄定然和李悠然脱不了关系。 好可恶!她到底想要做什么?这影市在哪儿?” 第232章 失眠 “就是北市那条街,只不过是日落之后才开。你要去吗?北市以卖酒出名,酒鬼醉鬼可多呢。” “眼见为实,这听起来太荒谬了,总要亲眼看一看。” “你也别太生气了,你就想,敢对官户下套,只凭她一个人做的起来吗?这事,你可别乱来。” 无忧抿了抿唇,压下气恼: “行吧,先说正事,李悠然已经等不及对我下杀手了,估计我再激一激,她就忍不了。” “那不正合你意?” “所以,你学得怎么样了?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小娘子印堂发黑,瞧着似有大劫,可愿写了生辰八字让老道给娘子算上一算?” 云娇娆有模有样地捋着不存在的胡子,压低着嗓音,挤眉弄眼。 “只学了三分形,不够。” “还不够吗?那些摆摊的都是些油腔滑调的,我都怀疑是不是真道士?我真的没学错方向吗?” “走邪门歪道的,有几个心正的。 你不能只是学,从此刻开始,你得不断告诉自己,你就是蒙尘的老道。 举止油滑,眼神得定。你千万不能自我怀疑。” “懂了,我再练。对了,你上次不是说要找李悠然的帮手吗? 我观察游道的时候,正巧遇到个手巧的剪纸师傅。 他很会抓人特点,这是他剪出来的,李悠然各大店铺掌柜的小像。 以及她院中的丫鬟、护院,你看看。” “光看长相可能看不出什么,得看做事的方法方式。” 无忧边翻看便说:“她的帮手一定跟她一样,行为处事与旁人不同。 这个人应当不会住在将军府,限制太多,但他一定有方便出入、可以随时见到李悠然的身份。” “上次你说要盯住总有新鲜玩意儿的店铺,我便想到了,我心里有几个人选。” 云娇娆翻出四张人像,“就这四个,我一时还拿不定。” “那便广撒网,凡是引起你怀疑的,全都找些机灵的乞儿盯着。 把这几人做的事,见过的人,还有他们的日常装扮都记下。” “这个简单,我明儿就去。 对了,差点忘了说,盯梢的时候,发现李悠然和雍郡王一起去过茶楼,瞧着颇为熟稔。他是你……” “嗯,知道了。” 云娇娆见她似乎不意外,便点到为止,瞅着她沉静的俏脸,忽然捂嘴笑了笑。 无忧被她笑得发毛,“你笑什么?” “我在想,说不定你会是最幸运的那个,搞不好真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呢?” “说不定,搞不好……把希望寄托在缥缈虚无的可能吗?” 无忧情绪复杂地叹了口气。 “有希望总比看不到一点光亮好吧。说真的,十一,五哥看上的是你,我真的觉得很欣慰。 不只是因为我希望李悠然梦碎。 是你和李悠然她们不一样,明明是和你无关的事,你依然为那些女子愤慨。 十一,你的聪慧,真不应该耽误在后宅。 你有想法,也有魄力,如果你这样的人能发挥作用,有影响,我们女儿家的地位会不会提高一些? 虽说总有些女人喜欢为难女人,说穿了,那是她们眼皮子浅。 天下掌握在男人的手里,可男人似乎永远无法对女人的苦感同身受,我现在才明白,能维护女子,与女子同仇敌忾的,一定是女子。对吧?” “想得好美,那就一起努力吧。就算没有云家的身份,你依然是你。” “嗯!” 云娇娆一怔,眼底震荡,随即重重地点了头。 无人知这句话对她意味着什么,一瞬间似乎所有的委屈都值得了,心中百般酸涩,可四肢百骸都有了力量。 不觉间,夜已深。 两人经历了白日里的奔波忙碌,皆身心俱疲。 洗漱完毕,云娇娆很快沉沉睡去。 无忧闭上眼,眼前却全是那个人。 他傻气的笑,他深情的眼,他的柔声细语,他的担心,他的逾矩…… 心脏不知不觉又狂跳不止,明明累极了,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摸着不争气的滚烫脸颊,羞恼地拿被子捂住了脑袋。 长那么好看做什么,好讨厌啊。 一夜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无忧才算睡下。 醒来时,云娇娆已经走了。 她抬起胳膊压住眼睛,在被窝里赖了一会儿,试图缓解着疲惫。 片刻后,哀怨地坐起,想起今儿是学画的日子。 无忧不敢耽搁,麻溜起床,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肩头。 刚一站起,一股暖流哗啦而下,陌生的感觉让无忧心头一慌,慢了一瞬才意识到是什么。 强打起精神整理好一切,方喊丫鬟进门。 梳洗完毕,坐进桌前,等着周氏来。 按时前来的周氏进门便盯着她的黑眼圈,“没休息好? 你们母女俩真是一个反应,你母亲眼下一片乌青,你也是。怕什么呢,影响不到你们的。” “……” 无忧眨了眨眼,只听周氏又叹息一声。 “也不怪你们多想,好些年没有动静,这突然有了,势必看重。 你爹真是开心坏了,见人就笑,我真是多少年没瞧见他这般开怀了。 你们有危机感,也正常。” “……” 无忧听得哭笑不得,不禁佩服起周氏的联想能力,这里有她什么事? 她一个早就被丢弃不管的外人,有什么好有危机感的? 不过听到卢氏也没睡好,无忧稍感意外,据她观察,卢氏对东宫思玄虽不冷淡,也算不上热乎,算是维持着相敬如宾的表面和睦。 对夫君纳妾听之任之,却为了姨娘有孕没睡好? 转念一想,方明了。卢氏怕是担心这胎会威胁到儿子。 地位肯定是威胁不到的,卢氏在担心这孩子会分走儿子的关注和宠爱? 无忧心中冷笑,面上不显。 周氏见她沉默,心想这孩子心思重,大抵不愿意与人交流这些,于是不再多说,开始教学。 时间悄然流逝,一个时辰过去,无忧揉着脖子,打了个哈欠。 周氏见她疲惫,念及她损伤的身体,微有心疼,“今日就到这儿吧,画画需要心静,不必急于求成。” 交代几句,拍了拍她的肩膀,便自己先行离去。 无忧揉了揉太阳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刚有了睡意,忽听到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第233章 不速之客 感觉到几个丫鬟在交头接耳,无忧睁开了眼睛,“出什么事了?” 水芳:“二爷带着菊姨娘往这边来了!” 无忧听到菊姨娘来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慢了片刻才琢磨出应该是怀孕的那位。 两人到来时,无忧已经挪到了厅堂品茶。 她端着茶碗,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碗沿,目光如水,看似平静,带着一股儿凉意。 扫了眼没显怀却特别扶着腰的女人,绣着百花的锦缎长袄十分贴身,勾出她平滑的腰腹,衣容一看便知是精心打扮过的。 无忧没理会那女人眉眼中溢出的得意与挑衅,专注地撇着漂浮的茶叶,一句话都不说。 东宫思玄一看闺女的神色就头皮发麻,轻咳一声,硬着头皮解释道: “那个,阿菊一直好奇芳菲园的景致,郎中说她需要心情愉悦。 爹想着你白日应当无事,便答应了。” “这是有多大的好奇,昨儿才诊出有喜,今儿便急不可耐地赶来看园子了。 这么喜欢啊,要不你搬进来?” 菊姨娘听得两眼放光,面色一喜,刚兴奋地回头,便看到东宫思玄陡然沉了脸:“别瞎说。” “二爷怎……” 菊姨娘眸色微恼,委屈地嘟了嘟红唇。 自从知道孟姨娘住进芳菲园后,她是真的做梦都想搬进芳菲园。 本想借着孩子,一步一步诱哄东宫思玄点头,没想到这茅坑里的臭石头竟主动提及。 菊姨娘太过欣喜,竟没听出无忧是故意点她,正要撒娇卖弄,偏巧水秀水芳端着茶水快步走来。 无忧淡淡添了一句:“菊姨娘的茶水就不必奉了。” 菊姨娘的脸色更加难看,当即拉下了脸:“娘子这是何意?” 东宫思玄也有些尴尬,“十一娘你这就……” “爹,应该还记得东宫守恩在我这儿晕倒过吧,吃一堑长一智,我虽没有害人之心,不可无防人之心。 上到祖母,下到丫鬟婆子,无人不知我不待见你的那帮姨娘。 她身子娇贵,这入口的东西,她万一有个好歹,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您说是不是?” “你这说的什么话啊!哪个怀疑你了?” “没事自然都好,若有万一,爹怕是第一个不放过我。我还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呢。 有爹这般呵护,想必菊姨娘也不差这一口茶,为了孩子着想,在我这儿还是管住嘴,别喝也别吃了。彼此都好。你说呢?” 没想到这臭石头搬出为了孩子的理由,菊姨娘被架在火上,心里气急了,面上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 “那便听姑娘的。其实姑娘倒也不必这般防备,妾真的是来看园子的。 所有人都说这芳菲园是家里最大最美的园子,养了好多稀世名花。 妾自小最喜欢花了,方才一路走来,只觉得这里的空气都香甜了许多。什么都不做,都身心愉悦。” “有吗?我怎么没闻出来。”东宫思玄疑惑地拧了拧眉。 “有的,二爷。说起来,这么大的园子,娘子自己住,二爷不担心娘子会孤单吗?其实,妾倒是愿意来陪娘子的。” “她连一碗茶都不敢给你喝,你搬进来,喝露水啊!” 她忍下不耐,声音越发娇柔婉转,摇晃着东宫思玄的衣袖: “那不是因为妾和娘子还不熟悉吗?真的一个屋檐下住着,她还能亏待妾不成?” 无忧冷眼看着菊姨娘的曲意逢迎,有一种看人吹枕边风的实感。 本是讥讽,见她真的顺杆爬,把茶碗一放,出言打断: “谁说我会和你一个屋檐下住着了? 两位这是无处释放你们的喜悦了,我没买戏票就能够近距离观看这么一出大戏,会不会太便宜我了?” 从得知好消息,东宫思玄便骄傲的像个开屏的孔雀。 他虽然左一个姨娘右一个姨娘,可二房已经十多年没有好消息了。 这终于有了动静,老当益壮,开心的嘴都要咧到肚子上去了。 看见女儿的神色,却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找回了羞耻心。 他抽出衣袖,老脸一红,“爹不是……爹也是被她缠的没办法了。” 说话间,田嬷嬷拎着食盒走进了院子,远远看到菊姨娘一愣,无声地翻了个白眼,风风火火地往屋里走。 进门听到无忧没留情面,顿时一乐,“娘子,午膳来了。” 菊姨娘一瞧见田嬷嬷,便轻咳了两声,东宫思玄刚闹了个没脸,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菊姨娘轻抚着肚子,眼含秋波凝望着,东宫思玄没法子,厚着脸皮问道: “要用膳了吗?午膳都有什么啊?” 田嬷嬷心中冷笑,一副你明知故问的表情,“有炙羊肉,菠菜丸子,时蔬小炒、红烧兔子、荷……” 听到兔子,东宫思玄眼睛一亮: “哎呦,有兔子啊。好闺女,爹刚想起一事,阿菊想吃兔子了。 厨房回说就今儿家中两只兔子,是你拿回来的,你看……” 无忧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疑惑道:“我哪来的兔子?” 菊姨娘嘴快:“就是昨日娘子在长公主府的战利品嘛。 说起来还有点不忍心,听说厨房宰杀的时候,发现它们肚子里已经有小兔子了。” 无忧只觉得一阵儿恶心,捂着嘴巴,“是长公主府点名给我的吗?” 东宫思玄一愣,“你不知道吗?” 田嬷嬷:“二爷,娘子不是坐府里的马车回来的,兔子是交给车夫带回来的,说是娘子的战利品。 因为死兔子,车夫就直接交给厨房了。” 无忧听得身心俱冷,没了心情听他们废话了,“你想吃?” 菊姨娘点了点头,娇滴滴舔了舔红唇,似有羞涩: “倒不是妾馋兔子,妾一直不吃兔肉的。昨晚不知为何,就是一直想吃兔肉了,想来是这孩子馋了。” “知道是有宝宝的兔子,你还想吃?” 菊姨娘一怔,“不是都已经杀了,红烧了吗?” “想吃就拿走吧。” 东宫思玄见闺女面如冰霜,埋怨地瞪了菊姨娘一眼。 刚想说两句缓和,没想到她竟答应了,十分意外。 第234章 迷雾 东宫思玄不知内情,以为无忧也是想吃,恍然觉得这孩子是面冷心热的,为她的大度有些感动,自以为体贴的说: “那要不咱们一起吃吧?左右一个人也……” “拿着东西抓紧走!” 东宫思玄被女儿的阴晴不定弄蒙了,“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无忧压不住翻涌的烦躁,彻底冷了脸: “你带着个姨娘来要兔肉就是好态度了?只此一次,下次未经允许,再带跟我不相干的人来,别怪我不念父女之情。” 气氛刹那间冷得冻人,东宫思玄自知理亏,但气虽弱脸不能丢, “爹给你脸,你也不要太放肆了! 这园子只是分给你住,又不是就归你了。怎么就不能来了!” 她凉凉一勾唇:“那要不要去找祖父评评理?” “你……就非得把自己活成个箭猬吗!”东宫思玄气得手指在空中乱划一圈,终是无奈垂下。 无忧扫着表情瞬息变化的女人:“还有你,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你听清了,想仗着肚子耀武扬威,你找卢氏去。 你就是怀了天王老子,我也不会羡慕,更不会因为你的肚子,便高看你一眼,迁就你。 还有,我不是你的二爷,跟我发骚没用!惹烦了我,对你没好处。” “送客!” 说完,无忧便率先走开,她的心思全被兔肉勾去,没有余力再应付这两不速之客。 暖阳照头,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心中的寒意比呼啸的冬风还要刺骨,连脚都沉地几乎迈不开了。 这两只兔子,无疑是警告,是下马威。 她心灰意败地想,恐怕那些兔子都死了。 只是几只无关痛痒的兔子都容不下吗? 她似乎能听到那背后不屑一顾的冷笑声。 你可以救一只救几只,我却可以杀死所有。 它们本来可以有幸存的,因为你,全都得死。 这个结果你喜欢吗? 那些兔子丢掉的不过是性命,扫了宾客的兴致,长公主府因此事丢了脸,才是不可饶恕。 它们都是因为你死的! 无数的声音在无忧的耳边叫嚣,她几乎站不住,身子飘忽忽一晃。 幸而落竹眼疾手快,扶住了她,鸣音也赶快架住她的另一只胳膊。 无忧抓着落竹的胳膊,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缓了缓。 落竹满脸担忧:“娘子可是又难受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快步往回走。 一进屋,无忧便泄了力气,双手抱头跌坐在地。 阳光穿过窗纱,斑驳地落在她的脚尖。 小姑娘怔怔地望着那一星半点的光晕,眼底渐渐漫出晦涩的泪光。 无忧甚至有些庆幸,长公主没有直接把兔子交给她。 她想,在长公主眼里,她就跟这些兔子一样,不该挣扎。 能死在长公主府,已是它们的荣耀。 你不该管的,你不肯低头,眼够贼手够快,心存仁念,又怎样?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连一只兔子都救不了! 蚍蜉撼树,只是自讨苦吃,自寻死路。 说不出丧气与无力不断拍打着她的心门,如冰冷之刃,一遍遍撕割着她血肉。 那些积压在胸口的委屈无奈,拽着她的手脚,把她拖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四周变得模糊而遥远,她被困在其中,找不到出路,也看不到方向。 朦胧中,一个深沉决绝的声音,穿云而破,回荡在她的耳边,“那又怎样?虽死无悔。” “丫头,眼里看不见光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里的光也灭了。” 无忧浑身一激灵,不,她没错。 错的是长公主!害死兔子不是她,是傲慢的长公主! 是视生命如草芥的人错了。 她不是兔子,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她不能被黑暗吞噬,如果前方无光,就成为那道光。 那人早说过,好人难做,这世上,最难的便是做个问心无愧的好人。可是自小便想做。 无忧抹去了眼角的泪珠,“师父,你说得对,他们才是懦夫,是被权力绑住了心灵,腐蚀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我才不要坠入这种深渊,我不会屈服的。” 不过片刻,她眼底便恢复了清明。 等腿麻的劲儿过去,她才缓缓起身。 重重拍了拍屁股上沾染的灰尘,像是要拍掉过往的阴霾。 “娘子,药熬好了。” “进来吧。” 几个丫鬟都暗中担心,跟着落竹进来了。 落竹把药碗放下,不放心瞅着无忧, “娘子没事了吧?” 水秀:“是啊,娘子,您要有什么难受,大夫都是现成的。可不能拖啊,病都是拖出来的。” 水芳愤怒道:“这菊姨娘也是太过分了,竟然撺掇二爷来跟娘子抢肉吃,二爷竟也容着她胡闹,也不怕人笑话。” 水秀脸色一僵,“你才是疯了,连二爷都敢抱怨,你真是不要命了。” 无忧突然后知后觉,自己最近的情绪似乎太大了。 一会儿难过,一会儿沮丧,一会儿愤怒,情绪翻滚地都不像她了,自控力岌岌可危。 她搅拌着褐色的药汁,眉头微蹙,“你们有没有觉得我最近情绪不稳定?” 丫鬟们微微一愣,水芳安慰道: “娘子遇到的糟心事这么多,情绪已经够平和稳定了,其他房动辄打骂丫头的,娘子都没有过。” “就是就是。” 几个丫鬟附和着。 鸣音见她神色有疑,柔声道:“或许是因为来葵水吧,来葵水前情绪变化会多一些。” “是因为这个吗?” 鸣音:“反正婢子每次来前,就特别难过,想哭,还特别疲惫。过去了就好了。” “对,有。”丫头们纷纷点头,“是有这个感觉。” “原来如此。那没事了,你们不必担心。” “没事就好,那娘子要用膳吗?” “摆桌吧。” 慢条斯理地用了膳后,无忧歪进贵妃榻歇着。 只是浅浅地打了个盹,意识在半梦半醒间徘徊。没睡多久,雍郡王便来了。 夏稷钰没有进屋,像是在逛自家的园子一般,不疾不徐地在院中闲逛,时而摆弄摆弄花草。 鲁婆子是负责照顾这些花草的,见他驻足,讨好地上前请安,他没应。 婆子尴尬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在原地。 第235章 遇到疯子了 无忧漫步上前,这才发现,夏稷钰异常的瘦。 合肩的衣袍宽松地挂在他身上,风一吹,那般厚实有质感的衣袍竟如轻纱飘起。 有壮硕的婆子在旁边,更显得他身形单薄,似乎一阵强风就能将他卷走。 他安静赏花的神情,不复昨日的流里流气,倒有了几分公子的清贵。 明明没什么表情,无忧莫名觉得他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十分疲惫。 日出之阳的年纪,身着张扬华丽的明黄色,可少年的朝气,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 见她来了,夏稷钰未语先邪魅一笑,一开口,又变成了那个浪荡的模样。 “在园中养了大片的断头花,本王那个母亲很特别吧。” 无忧疑惑地皱了皱眉,“断头花?” “你不知道吗?就是这个。” 他看似随意地抓了一株,稍微用力,便掐断了粉色的茶花朵。 无忧目光略沉,那正是他方才盯着的那朵花。 无忧目光掠过递至眼前的花朵,没有接,他咧嘴一笑,随即手指收紧,鲜嫩的花汁顿时染了满手,指腹上还粘着支离破碎的花瓣。 他边捏边打量着无忧的神色,见她没什么反应,心头说不出的沮丧。 他看不透这个丫头,小丫头看似很讨厌他,但自己故意露出邪恶的一面,她却如若平常,看不出好恶了。 “有帕子吗?” 无忧无奈地将手中的帕子递给他,他也不接,笑盈盈地盯着无忧,其意不言而喻。 无忧装作没看懂,回头斥道: “鲁妈妈今儿是怎么了,雍郡王需要擦手都看不见吗?” “是老奴疏忽了。” 鲁婆子一听,颠着小碎步快走几步,夏稷钰脸一黑,“不必了,帕子给本王。” 他一把夺过帕子,稍显粗鲁地擦着手, “你还傻站着干什么,拿两个蒲团过来。茶水呢!手炉呢!本王都来多久了?都是死人吗?” 闻言,丫鬟婆子慌慌张张行动起来,有的奔向室内取蒲团,有的去取茶叶,忙作一团。 为了换得泡茶的时间,落竹先端上了四盘茶点。 待茶水端上,无忧道:“都退下吧。” 丫鬟们如释重负,纷纷低头行礼退开。 一时间,偌大的园中,只剩下对坐在石桌旁的两人。 一阵风过,带来淡淡的花香。 夏稷钰手上仍有花汁的遗迹,他似自虐一般,狠狠擦拭,边擦手指边道: “十一妹妹想好了吗?” “帮不了。” 夏稷钰颇为意外,“李悠然的秘密,你不想知道?” “我当然想,但不能用这种方式交换。” 他鄙夷地冷哼一声,“装什么清高。” 无忧轻叹了口气,苦笑道: “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不同流合污。我有什么资格拒绝?” “答案呢?” “大概是不想对不起过去的自己吧。” “说人话!” 无忧淡淡一笑,“雍郡王儿时可有过特别想要却无法得到的东西吗?”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有话直说!” “我有过,很多,记忆最深的是包子。” “包子?” “对,肉包子。 你应该知道我是在长宁观长大的,我小时候吃够了野菜粥,总听说山下有好吃的,尤其听他们说有一家包子特别好吃。 我馋啊,有一次忍不住了,偷跑下山,走了一个上午,才找到了那家包子店。 可我囊中羞涩啊,我就蹲在那里,闻闻香气,眼巴巴地看着其他人吃。” “你编故事也编的像样点,行吗? 堂堂国公府嫡孙女会吃不上一只包子,你以为本王会信吗?” “那你就当成故事听吧。那一日,故事里的我从烈日高悬,蹲到了日落,最后饿晕了在路边。 在我蹲着的时候,多次看到有人趁店主不被偷包子,店主有时发现,也不过是骂上几句。 可不知为何,我直到失去意识,就是伸不出那只手。 考试舞弊是大错,若为了一己之私,帮你脱身,我会觉得对不起那个饿晕在路边也没有偷包子的孩子。” “你……你这是想要跟我煽情卖惨吗?” 夏稷钰忽然烦躁地站起,一甩衣袖,他自认冰血冷性,这个故事比之过去所听所闻所经历的,不值一提,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刺耳。 “就算是真的,普天下吃不上饭的人何其多,你以为本王会因此同情你吗?” “哥哥。” 夏稷钰眼神震动,难以置信地回头,“你叫我什么?” “你是四姑姑的孩子,论血缘,我要叫你一声哥哥,不是吗?” “东宫无忧,你是以为本王是三两句软话,一个破故事就是收买的人吗? 吃不上包子算什么痛苦,饿晕了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谁会替你委屈?” “你误会了,我不委屈,也没让你替我委屈,于我而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你说什么?” 夏稷钰一瞬间脸色变得铁青,突然像是被踩到了逆鳞,双目圆睁,几乎能喷出火来。 “我不委屈,朝闻道,夕死可矣呀。” 他瞪着眼睛猛然上前一大步,迅速伸出手掐住了无忧的脖子,犹如铁钳般的手指,微微收拢。 “谁教你的?” “谁准你这样跟本王说话的!” 他低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怒意。 无忧不明白哪里惹恼了他,没有挣扎,只是直直的盯着那双充满怒火的红眼睛。 “你给我闭上眼!你这个疯子!” 他尖叫着,仿佛被掐住喉咙的是他,带着一股儿歇斯底里的疯狂。另一只手也掐上,几乎真的想把无忧的脖子掐断。 “啊啊啊啊啊!你们在干什么?” 恰在此时,芷妍和鸣音来到了门口。 芷妍一路都在默默劝慰自己,小胳膊拗不过大腿,万一被刁难,不能生气,要平和面对。 她刚调理好心情,一进门,便被眼前的景象冲击的目瞪口呆,惊恐地捂嘴尖叫。 鸣音赶忙跑过去,丫鬟们听到动静,都纷纷跑了出来,看到院中一幕,都吓得脸色苍白,孟姨娘也被惊动出来,赶紧快跑过去。 第236章 你要不要脸 孟姨娘和丫鬟们合力拉开了雍郡王,被拉开的少年依然愤怒难平,单薄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着,怒视着被解救的无忧。 无忧松了口气,靠着孟姨娘咳嗽了几声,不动声色收起了袖中的匕首。 芷妍站在一旁,双手还在微微颤抖,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她不敢惹那个混世魔王,见他双眼冒火,怕他恨上自己打断了他的好事,悄悄往无忧身 “十一娘,你惹郡王哥哥生气了吗?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哪知道他发的什么邪疯,无忧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我笨嘴笨舌的,可能说错什么惹恼了郡王吧。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堂堂郡王,一言不合就掐人脖子,我也是开了眼了。” “谁让你勾引本王的?” “啊?” 夏稷钰的话引得众人皆惊,看向无忧的眼神都变了。 无忧震惊之外,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你脑子被驴踢了? 我勾引你?笑话,你瘦的跟竹竿子似的,弱不禁风,行为放荡无礼,满身纨绔流气,仗着身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德行差,破事多,定眼望去找不到一处的优点。我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脑子被门挤了,我会勾引你?” 芷妍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心里乐开了花,瞄到那铁青的脸色,弱弱道: “姐姐倒也不必这么说吧。” 孟姨娘也拍了拍无忧,示意她收敛些。 夏稷钰本是不想让人窥探他震怒的隐秘,仓促间胡乱找个理由随口搪塞。 没想到她竟能把他骂出花来? 亏得他刚才还有过刹那的动容,原来都是逢场作戏吗?自己在她眼里这般不堪? 他委屈地像是真被人骗了感情,梗着脖子道:“你方才不是叫本王哥哥吗?” “我不叫你哥哥我叫你什么? 芷妍也叫你郡王哥哥,她也是想勾引你?你对哥哥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理解? 叫了哥哥就是勾引?三叔也叫我爹哥哥,三叔也存着勾引我爹的心思?” “你……真是岂有此理!罢了,就算是本王会错意了。” 丫鬟们一个个心都七上八下的,眼见着素来张牙舞爪的混世魔王被另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白。 周围人既痛快,又怕雍郡王一口气喘不上来,晕倒在地。 “你会错意了,就掐我脖子?我是不是该掐回来啊!” 气极的少年忽而漫不经心地勾唇一笑,眼神荡漾,“那你来呀。来掐呀。” 看他们孩童般吵了起来,孟姨娘方松了口气,见无忧白嫩的脖子红彤彤一片,心疼道: “姐儿先处理一下脖子吧,这要是不处理,明儿变得青紫一片,都不好见人了。” “那便让所有人都看看,大名鼎鼎的雍郡王是个多么可怖的疯子好了。” “看呗,就看届时谁丢脸!东宫无忧,你的名声又比本王好在哪儿了? 你信不信,包括你身边那丫头,出了这个院子,也会说是你惹毛了本王,自作自受? 保不齐祖母听了觉得咱俩天造地设,臭味相投,就此绑定终生了呢!妹妹是在打这个主意吗?” 他端着下巴,翘起的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已然恢复了那个浪荡不羁的做派。 “你要不要脸!” “哟,本王在十一妹妹心里还有脸呢,真是受宠若惊。这算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无可救药!” 穿鞋的怕光脚的,无忧到底是姑娘家,遇到这种没皮没脸什么浑话都敢说的,实在不好与他争执,气呼呼的与孟姨娘回屋上药。 夏稷钰哼笑一声,回头看见一脸意味盎然的芷妍,不悦皱眉:“你来是看戏的吗?” 芷妍一愣:“郡王哥哥还有心情听曲吗?” “本王没心情,你待如何?把你的脖子伸过来给本王拧吗?” 芷妍哪敢惹他,憋屈地挤出一个笑:“那郡王哥哥等一下,我这便进屋取琵琶。” 屋内,孟姨娘见红处比方才略微有些肿,忙让丫鬟去取冰块,欲拿冰帕子给她敷一敷。 “雍郡王这下手也太狠了,他真不怕闹出人命吗?” “他只是想要吓唬我。” 无忧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夏稷钰最后发疯时眼里似乎是穿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 “哪有这样吓人的。万一失了分寸……” 孟姨娘叹了口气,“姐儿也别太硬了,这种时候,说说软话很正常,保命要紧啊。” “没事的。” 无忧虽不知他为何如此,被掐后却存了故意激怒他的心思,她实在是厌恶他的放肆。 他毕竟是郡王,是老太君的心头肉,若不留下足够的痕迹,伤他难逃责罚,只能先忍耐。 芷妍再晚来一步,就要有人血溅当场了。很难说,是救了谁。 好好的怀柔攻心之策,走到了掐脖子的结果,无忧也是服了自己。 好在也不是全无收获,他身子很虚,力气不大,可能都不如她。 即使最后大怒用力到脸都涨红了,那个力道,也是她可以轻易挣开的。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康健的少年会有的力气。 被掐的是她,他却累得像是脱了一层皮,咳嗽喘息地比她还剧烈。 显然,他的身体仍未养好。 那么,为何要拖着这样的病体,在寒冷的秋冬时节进京呢? 他显然不需要这个功名,也并非求知若渴。 他又是怎么知道李悠然的秘密的? 这个人的身上有太多的谜,和李悠然是可以私会喝茶的交情,能让李悠然供他差遣。出现的时机又太过蹊跷。 着实让她无法忽略,而越看,谜越多,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萦绕在无忧的心里,挥之不去。 冰凉的帕子刚贴上皮肤,无忧被冰的浑身一激灵,这才回了神。 落竹心疼地问:“疼吗?” “无碍。” 半柱香的功夫,换了五个冰帕,换得落竹的手都冻红了。 无忧略有不忍心,“不冰了,上药吧。” 第237章 供人取乐 孟姨娘拿出找好的药膏细致地给她上药,幸好因为手伤,消肿祛淤的药膏还存有不少。 屋外,芷妍坐在木凳上一曲接着一曲,手指都快冻麻了。 不远处,夏稷钰闭着眼睛悠闲地躺在竹椅里,双腿随意地曲着,一只脚快翘上天了。 鲁婆子怕他冷,竹椅上给他铺着一张虎皮,两侧皆点着一盆炭火。 红光跳跃,温暖怡人。 雍郡王不喊停,芷妍只得一直弹,一曲接着一曲,越来越没有感情。 芷妍的脚边虽也放了一盆炭火,可是手完全暴露在寒风里,不一会儿就冻得双手通红。 眼见着无忧迟迟不出来,芷妍也急了,趁雍郡王不看,各种给丫鬟使眼色。 贴身大丫鬟收到芷妍的眼神,悄悄地绕去孟姨娘的房中。 大丫鬟进门便跪了下来,十分悲壮:“十一娘子,求您救救我们娘子吧。” “又怎么了?” “雍郡王让娘子弹琵琶,他一直不喊停,娘子一直弹,手都冻红了。” 无忧拧了拧眉,快速把没推开的膏子都抹匀了,边揉边往外走。 芷妍弹得一脸痛苦,见无忧出来,微微有了盼头。这心一松,指尖乱了弦。 不等无忧开口,雍郡王先喊了停。 “你怎么回事啊?这都弹错几个音了?你是不是故意敷衍本王?” “不敢。” 芷妍抿了抿唇,委屈巴巴地苦着一张脸,连解释都不敢。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得意张扬。 “你看她手都冻成什么样了,不弹错就怪了。你想听不错,移步屋内吧。好歹让她的手不僵硬吧。” “十一妹妹倒是会做好人呢,她在长公主府一鸣惊人的时候,可是在屋内? 能给长公主弹,不能给本王弹了?” “那长公主也没让她一直弹啊。” 夏稷钰眼睛一眯,露出危险的笑,“你自己说,你要进屋吗?” 芷妍嗫嚅一声,“我不觉得冷。” “那便继续。” “是。” 调起,无忧颇为无语,有种手心手背都是刺的无奈,对上他挑衅的笑眼,恼火更甚。 “她好歹喊你一声哥哥,你有必要这般作贱磋磨她吗?” “弹几首曲子就是作践磋磨了?那这个世道还真美好啊。 自己把自己当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本王如了她的愿,妹妹怎的反倒对本王兴师问罪呢?” 无忧呼吸一滞,虽愤慨,可话糙理不糙。经过兔子一事,她深深明白,对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主来说,或许能被拿来取乐都要心存感激。 “那是为了给她说一门好的亲事。” “笑话,娶妻娶贤,谁家要花里胡哨的主母?就她这蠢笨的样子,真给她一座后宅,她管的过来吗?” 夏稷钰凉薄一笑,眼底尽是鄙夷玩味, “哼,眉眼生的妩媚,还养的娇娇俏俏,学些卖弄风情的才艺…… 别告诉本王你没看出来,她那个娘压根就不是想给她说亲,是送她去攀高枝的!” 无忧隐隐有些感觉,可想到南荣氏对芷妍十分疼爱,芷妍自己也跃跃欲试,她便点到为止,没多说,也没往深了想。 夏稷钰嘴边的笑越来越大,眼底层层冰寒,“你们好大的出息,敢请长公主给她抬轿子,这个冬天,不愁没风景喽。” 无忧看不见他这般得意的狂样,气上心头,铁了心想要戳到他的痛处,撕开他的假面:“你刚把我当成谁了?” 那嘴角的笑意一僵,刹那间似被人扼住了咽喉。 无忧步步紧逼,“掐我脖子的时候,你看到的是谁?” “别蹬鼻子上脸啊,你就算有人护着,本王想折磨你,你也得受着。” 语带威胁,可底气分明已有些摇摆。 无忧冷笑一声,“果然,看来郡王放荡不羁的灵魂深处,也有惧怕的人啊。是无法面对的过去,还……” “放屁!老子才不……” 他双眼怒瞪,眼见又要暴怒,一瞬间似是想明白她的用意,脱口的话变成了邪媚大笑, “哈哈哈,十一妹妹真是不同凡响,有趣,真有趣。” 他拍着手,目光灼灼地扫着她: “你再这样勾着老子,老子可真的要讨你做媳妇了!” 他邪肆地打量着无忧,风流荡漾的目光在她纤细白嫩的脖子上停留,嘴角勾起轻浮猥琐的笑: “这露出来脖子都细皮嫩肉的,想来看不见的地方更软更白嫩吧。” 无忧身形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着他的膝盖狠狠一踹。 这一脚来得又快又猛,夏稷钰毫无防备,吃痛后整个人猛地后仰,跌坐回竹椅。 他疼得呲牙咧嘴,刚要咒骂,嘴一张便见一杯水从天而降。 无忧尤不解气,抄起了桌上的茶水,二话不说浇到他的脸上。 眨眼的功夫,又闹起来了。 众人一个头两个大,呆若木鸡。 芷妍大惊失色,手里的琵琶也落了地,发出一记重重的闷响。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 茶水灌进夏稷钰的嘴里、眼里,顺着发梢、脸颊滑落流淌,他吐出嘴里的水,甩了甩头,狼狈至极。 无忧做出防御的姿态,眼神警惕,随时等他还手。 却见被泼的人,没有愤怒,亦没有要雄起战斗,疯了一般躺在竹椅上哈哈大笑。 他笑得前仰后合,左右摇晃,竹椅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他捂着肚子,笑得不能自已,那笑声夸张又响亮,比鬼哭狼嚎还瘆人。 无忧从未没见过如此不可捉摸的癫狂之人,看得眉头微蹙,一头雾水。 “咳咳咳咳……” 他笑得太猛,呛了几口冷风,剧烈咳嗽起来。 单薄的身子乱颤着,整个人几乎要蜷缩成一团,脸色微微泛红,活生生一只煮熟的虾子。 无忧情绪复杂地看着他,忍不住拿脚踢了踢竹椅:“你没事吧。” “快去拿毛毯!拿干布、干帕子!” 鲁婆子吓得魂都要飞了,一个腿软没站稳,边喊着边跌跌撞撞快跑过来。 “小主子,您没事吧。外面凉,老奴扶您进屋缓一缓吧。” 鲁婆子喊道:“快去请大夫。” “有这个必要吗?不是讹上我了吧。” “娘子少说两句吧。” 第238章 言深 鲁婆子不满地瞅她一眼,那眼里的慌张不似假的。 无忧也不知他到底什么情况,害怕他真的有个好歹,立即吩咐:“去请大夫,顺便去银杏院传话吧。” “不必。” 夏稷钰缓了过来,大口喘着气,嗓子微微沙哑:“去银杏院拿几件衣物便好,不必惊动老太君。” “可是……” 鲁婆子略显彷徨,都知道他身体不好,万一有个不测,哪个也担不起隐瞒不报的责任。 “照本王的话去做!扶本王进屋!” “是。” 鲁婆子不敢顶撞,只得顺从。 无忧默默跟在后面,余光看到一脸愁容、瑟瑟发抖的芷妍,动了恻隐之心。遂放慢了脚步低声道: “你先回去吧,管好嘴,先别声张。” “你也……悠着点。” 事关这个混世魔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芷妍巴不得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点了点头,带着丫鬟,转身边走。 夏稷钰脱下了厚重的衣袍,捧着手炉,只穿单衣紧裹在毛毯里。 他没长骨头一般,斜倚在太师椅里,长腿一伸,鲁婆子跪在地上给他擦着靴子上溅到的水渍。 他神色已然清明,头发湿答答地滴着水,看到无忧进来,颐指气使: “过来给本王擦头发。” “凭什么?” 夏稷钰不意外她的拒绝,似笑非笑地挑着浓眉,“敢这样对本王的女人,你是第一个!” “敢掐我脖子的男人,你也是第一个。” “多好,天生一对,是不是?” 对他的不要脸,无忧已然波澜不惊,眉头都不皱一下,面无表情道: “你知道你这么笑的时候,有多恶心吗?” 漫不经心的神色中闪过一抹不自在,似是羞恼,夏稷钰一脚踢开鲁婆子的手,“都出去。” 鲁婆子担心两人再起冲突,可雍郡王下令,她亦不敢不听。 踌躇退开,路过无忧身边时,眼神殷切道:“求娘子好好说话,千万不要再惹郡王生气了。” “宣国公府什么时候能像护你一样护着我就好了。” 无忧自嘲地叹息一声,走到八仙桌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又拎着茶壶给他倒了一杯,随后慢吞吞坐到离他最近的位置。 夏稷钰习惯性又要调笑,想到她的戳心之言,收敛了三分轻浮,没好气地一哼,“都已经住进芳菲园了,还不满足?” “人是住进来了,人心不在啊!” “你这是跟本王装上可怜了?你不会以为你这样,本王就会饶恕你的冒失放肆了吧!” “你真要追究,直接告诉告诉老太君不会是最好的法子吗?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借刀杀人,为何不呢?” 无忧摇了摇头,“见惯了装好人的,像你这样一门心思装恶人的还真是少见。装得久了,还分得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吗?” 夏稷钰有一瞬间的晃神,努力维持着那股儿毫不在意、悠然自得的劲儿,“你就只会说些没头没脑、莫名其妙的话吗?” “我在长宁观见过不少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也见过不少走投无路、心死如灰之人。 没想到会在雍郡王身上感觉到这种萧索之感。” “编,接着编,继续编你的高论。” “你不愿看大夫,就是怕你身体的秘密隐瞒不住了吧。” “本王不看大夫,是不想屁大点事喝一碗又一碗的苦药,也是嫌丢人。” 无忧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对待伪装,唯有真诚。 “没病最好,不管如何,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谁说本王不好好活着了?你是变着法子咒本王的吧。” “听说四姑姑殉情后,这座府邸才从侯府变成了国公府。她是东宫氏的荣耀,却是你的伤口。对吗?” 夏稷钰眼中愕然,沉默着盯了无忧半晌,轻笑着摇了摇头: “为了知道李悠然的秘密,你还是无所不用。好端端的提本王那亡母,接下来你不会还幻想本王会与你抱头痛哭吧。 可惜啊,你这种攻心的手段,只能骗骗三岁孩童,本王五岁就不吃这套了。” “既然如此,那请郡王帮我解个惑。 我听说你从小便是混世魔王,备受宠爱。你的名字是太宗皇帝亲自取的,连先帝都把你宠上了天。 太宗皇帝疼你不意外,可先帝,一个能为了涤清自己,连襁褓之婴都不放过的君,一个迟迟未有子嗣的君,我想象不到他会善待名声好他百倍千倍的先太子的遗孤。 不当成眼中钉就不错,怎么会疼你的紧?可若先帝不疼你,以宣国公府这般势利现实的地方,怎么会不避嫌、真心捧着你呢? 这里面的矛盾之处,求郡王指教。” 这些人精一样的婆子,明明怕极了他,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娇纵如芷妍,在他面前完全变成了听话的哈巴狗。 这些都是只认老太君和宣国公的,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如此,只能说明他在宣国公府的确有真实的超然地位,并不是表面的假象。 夏稷钰五指收紧,再也挤不出笑容,眼底漫上了霜冻: “怪不得都说你胆大包天,你是真不怕隔墙有耳? 为了知道李悠然的秘密,连命都不要了吗?你想死,别拉着本王! 你再胡言乱语,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你永远开不了口!” 他突然大吼:“都是猪吗?拿一个衣物能拿到明年去?” 王二家的抱着衣袍刚走到院中,听到怒吼,快跑到门外,气喘吁吁、略显紧张的回禀: “回殿下,新做的衣裳和昨日换下的都拿去洗了,这是跟守恩少爷拿的两套新衣袍,您看行吗?” “更衣。” 王二家的和鲁婆子闻言,快步进来伺候。 两个平日话多的婆子,垂着眼睛一句话都不敢说,抖开、穿衣、系带、抚皱,一气呵成。 衣毕,他冷着一张脸,“记住本王的话,别找死!” 无忧抿了抿唇,看着他空荡荡单薄的背影,突然站了起来,“如果有一天,你想说,我愿意听。” 第239章 跑了 无忧深知他的心门没那么容易撬开,与人交往最忌讳交浅言深,而她今日说了太多不该触及且十分自以为是的话。 可不知为何,她真的很想拽他一把。 一个养尊处优、在爱里长大的主子不会有那种悲凉。 像小侯爷和郡主,以及长宁观的几个世家子,虽然被困在长宁观,比起京中,算是吃了些苦头,可他们的眼底从未有过被风霜摧残的萧瑟,依然闪烁着对来日生活的热爱与憧憬。 可夏稷钰与之相反,他身上那种难以名状的绝望沉重颓丧,瞒不住她。 有些刺扎的太深,融入骨血,不管多少个日夜都化解不其烙印。 即使用尽全力堆积出来的另一副面孔,亦无法严丝合缝地掩盖。 那种癫狂挣扎,不是一个所有人都宠爱、活在蜜罐子里的混世魔王会有的。 如果原先还只是朦胧的感觉,现在无忧几乎可以确定,夏稷钰应当与自己一样,有一个或者不止一个仇家。 他此番进京,应当是要报仇的。 是不想死不瞑目的孤注一掷。 芳菲园的吵闹自然传进了老太君的耳朵。 燕嬷嬷来召人的时候,无忧真是半点都不意外。 她心里门清,这些婆子,便是不主动说,亦有一百种法子让老太君闻出味来。 她披上早已准备好的斗篷,毛茸茸的领子正好可以遮盖住脖子。 因着小腹一直似被挤抓揉搓般难受,她走得缓慢,燕嬷嬷几次回头,终是没有催促。 来到厅堂,无忧目光迅速扫视一圈,发现夏稷钰并不在场。 暗道这应是老太君的自作主张,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了。 面对询问,她是一问三不知,直让老太君去问雍郡主。 老太君端坐在主位,不悦地皱起眉头: “怎么着,你这是敢做不敢当了吗? 这可不像你十一娘直言的性子啊!” “没办法,孙女也很想让祖母给评评理,可雍郡主摆郡王的架子,不准声张,那孙女也只能遵命了。” 老太君眼神略显复杂,“你在暗示余是雍郡王欺负了你?” 无忧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的讥讽, “孙女可不敢冒犯祖母的心头肉。 不过连区区马夫都能欺负孙女,便是郡王欺负孙女又有什么奇怪?” “一码归一码,说这事呢,怎么又扯到马夫了!” “说起来,因着下元节暂缓的马夫偷钱之事,祖母查清楚了吗? 我是左等右等没等到谁来给我说法,不得不问啊。若是祖母懒得理会这种宵小,不妨把人交给我。” 老太君揉了揉眉心,反倒理解了无忧这过分的态度,心道这丫头原来是怪她不查,憋着气呢。 “给不了你了。不是余不查,那贼子跑了。” “跑了?何时跑了?祖母是告诉我,堂堂宣国公府看不住一个束手就擒的贼子?这可真是……”她啧啧两声。 南荣氏尴尬道:“十一娘,这厮太狡猾了,趁看守吃饭神不知鬼不觉跑掉了。” 无忧似笑非笑,“原来他这般神通广大呀,怪不得能得三婶的重用。” 南荣氏如鲠在喉,心虚地笑了笑。 “何时跑的?”无忧又追问一遍。 老太君:“有几日了,你三婶想着把人抓回来,余便没告诉你。” “是吗?那便祈祷他跑远点,不要落在我手里吧。否则,我定要将那心存不轨的玩意儿拆骨剥皮,以解我心头之恨。” “女儿家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你纵使受了大委屈,也不能……” “祖母的指教还是留给雍郡王和负责看守的人吧,或是何时祖母也能一年十两银子养活三个人了,您再谈女儿家的说话之道,孙女必洗耳恭听。” 无忧快速打断她,说罢,福身行礼,飘然而去,留下震惊的婆媳俩。 无忧早知道何三跑了,也是无巧不成书,何三跑的时候偏巧被云娇娆遇上了。 彼时云娇娆站在树上,正借着夜色掩护观察宣国公府内的动静,刚准备一跃而下,无意中看到一人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鬼鬼祟祟地从狗洞里冒出了头,四处张望,两人冷不丁对上了眼。 四目相对,云娇娆来不及多想,飞身一脚踹翻了他。 那人磕到了脑袋,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云娇娆还以为自己杀了人,慌里慌张告诉了无忧。无忧赶去才发现,倒下之人正是何三。 没死,只是晕了。 这事发生在下元节的第三日,自从碰巧撞破后,无忧就一直在等老太君何时给她交代,何时告诉她,人跑了。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所有人竟然都闭口不提。好似从未有过这人,从未有过需要调查的事。 这几日,无忧见无人提起,甚至有意问过,都是敷衍拖延。 她的心也在这些敷衍中,沉入谷底。 用过晚膳,若初如约而至。无忧没什么胃口,没吃几口,便回房拿着算盘练习。 若初轻轻推开门,笑眯眯道:“离老远就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了,这么用功啊。” “不想被你嫌弃喽。” 她脱下白狐狸皮斗篷,漫不经心地抚平袖子上的褶皱:“听说你跟雍郡王打起来了?” “芷妍跟你说的?” “嘿嘿,她来我这儿讨防冻的油膏子涂手,不小心说漏了嘴。” 无忧把脖子扬起,“看吧,战果就挂在脖子上了。” 若初脸色一变,“他掐你了?” “芷妍没说吗?” “嗨,她只说你怎么威武了!”若初凑近瞧着那几道青痕,“真是死性不改,居然下这么狠的手!” “他是什么样的人?” “谁啊?雍郡王?自然是被宠坏了呗。” “被宠坏了?” “那可不,他小时候,祖父祖母常把他接来同住,那真是把他捧在手心怕磕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不管是合理的还是无理取闹,清一色顺着他,谁跟拌嘴,谁倒霉,从不让他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本来嘛,他是先太子之子,身份应该算敏感又微妙吧。可他运气好啊,先帝没孩子,把他当亲儿子养。 自小就把他接到宫中抚养,让最负盛名的太傅、大儒做他的教他念书,真是什么好事都被他赶上了。” 无忧蹙了蹙眉,“先帝真的很宠爱他吗?” 第240章 亲迎 “那当然,赏赐如流水就不说,有一年年节,他高烧不退,先帝得知后,大过年的带着御医亲自来探病,把他抱在怀里哄了好久。 你就说,是不是亲爹也不过如此了。 也可能是先帝那时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吧。” “既如此,那你当初为什么会拒绝他?” “因为……”若初揉了揉眼睛,几经犹豫后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你有心打听,迟早能打听出来。 他有梦魇症,有一次梦游时,把伺候自己的婢女给掐死了。” “梦游掐人?” “母亲是这么说的,具体的谁也没看见。反正是掐死了。 虽然打骂丫鬟是常有的,出了人命到底不好交代。 不过,这事先帝也知道,只罚他闭门思过几日,大事化了了。祖母也不准再提这事了。” 无忧揉了揉太阳穴,“还有一事,他一直这么瘦吗?” “他瘦,是因为他挑食,不喜欢吃饭。 好像也胖过吧,我记得最初,好像是圆乎乎的。哎呀,可能是婴儿肥,我也记不清了,反正这么多年,他一直挺瘦的。 为了让他多吃一点,前些年祖母祖父请了多少名厨,山珍海味,连街头生意好的小食都派人去买,他就是不吃。太挑了。” “他什么时候去江南养病的?” “有三四年了。” “怎么了?你对他这么感兴趣?” 无忧心中一惊,暗道自己表现的似乎太明显,玩味一笑: “你要是被掐了,也不会糊里糊涂就过去了吧。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哎哟喂,你还真把他当对手了呀。 犯不上的,你跟个没爹娘教养的纨绔计较什么,他犯浑了,你就想想四姑姑,让着他,躲远点就好了。” 无忧淡淡一笑,若初也不再多言,开始上课。 因明日便是东宫秋的成亲日,若初没有多留,一个时辰便匆匆结课离去。 一夜过,宣国公府府里处处挂灯结彩,连树枝上都悬挂着大红灯笼。 无忧心知今儿势必人多吵闹,她无意结识三姑六婆,起得早但拖到不能再拖,才慢悠悠往银杏院去。 因不想节外生枝,她没去厅堂,直奔东宫秋的房间。 进门的时候,喜娘正拿着五彩细线给东宫秋开脸,只听她哎哟哎哟的叫着,一人眼泪汪汪,疼得呲牙咧嘴,一众嬷嬷笑开了花。 开了脸,百福嬷嬷遂上前给她梳头,玉制的梳子压着青丝一顺而下,念念有词道: “一梳梳到尾,夫妻恩爱到白头。 二梳梳到尾,夫妻无病更无愁。 三梳梳到尾,儿孙遍地福禄寿。” 众嬷嬷欢呼着捧场,一拥而上,给她挽发髻,穿喜服,戴凤冠。 自从老太君把东宫秋交给她们,这几个嬷嬷平日为了教导东宫秋,劳心劳力,战战兢兢。 眼瞅着大功告成,苦日子终于熬出头了,不自觉地嗓门大了起来。 东宫秋穿戴好,对着铜镜细看妆容,这才从镜中瞧见了靠着门的无忧。 她随即转头,笑着埋怨:“何时来的?来了也不出声,怎么不进来?” “里面人多,我帮不上忙就不添乱了。站这儿正好好透气。” 东宫秋嘿嘿笑着,隔空跟她说话,几个嬷嬷见无忧来了,动静都收敛了一些。 “你倒是会躲清闲,早点来嘛,熟悉流程,日后你出嫁便不会像我这般手忙脚乱了。 我跟你说,等你当新娘子的时候,头发可别绑太紧,这玩意儿可重了,头发梳紧了,头皮都绷着,压着可疼了。” “这妆是不是太浓了,脂粉胭脂,是不是涂太多了?” “还有精神絮絮叨叨,胡思乱想,我看你还是不乱不累。” 王二家的悄悄来无忧身边,“娘子用膳了吗?给您冲杯喜米茶?还是吃些喜果?” “不吃了,忙你的吧,不必分神管我。” 说话间,芷妍和若初也来了。 她俩本就看不上东宫秋,不过随波做个样子,不落人话柄,也随无忧站在门口。 芷妍穿着粉嫩的竖领对襟月华锦长袄,梳着俏皮的垂鬟分髾,金钗与珠钗交错,连新娘子的凤冠霞帔都压不住她的娇艳。 若初一袭大红立领长袄把白皙的小脸衬得更加雪白清透,胸前挂着金镶玉的流苏坠子,简约大气华贵。 显得穿着与平日无二的无忧分外朴素。 东宫秋瞧着抢风头两人组,抿了抿唇,眼中的笑意渐渐淡了。 绣着珍珠的霞帔,雍容华贵。凤冠上的玛瑙珍珠,熠熠生辉。 看得芷妍感慨万千,“怪不得都说新娘子最美,嫁衣真的好美啊。” 若初打趣:“急什么?有你穿的时候。三婶一定会让你做天底下最美的新娘。” 她嘿嘿笑着,看到无忧的脖子围的严严实实,“是不是留痕了?” “嗯。” “姐姐也真是倒霉,原本今儿应该是你的大喜日子,这倒好,看别人喜气洋洋,自己还带着伤。” 想到自己的婚事告吹,东宫秋却能如约嫁人,若初的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你可真会扫兴,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我这是替姐姐庆幸,庆幸姐姐逃过一劫。那种人家,倒贴给十一姐姐,十一娘都不要呢。” “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让人听见,还以为我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 话音未落,便听一阵响亮的鞭炮声,王二家的急匆匆地小跑进来,“都准备好了吗?迎亲的队伍快到大门口了。” 上官家一路放着炮仗,大红灯笼开路,击锣鼓,吹唢呐,敲敲打打,摆足了排面。 卢氏招呼完了外间,眼瞅着吉时到了,走了进来。身后的田嬷嬷端着一碗五谷饭。 卢氏走到跟前,柔声细语道:“都准备好了。” “让母亲费心了,都好了。” 闻言,卢氏接过田嬷嬷手中的碗,夹了一筷子,喂给东宫秋。 吃了上轿饭,母女俩的眼睛瞬间都有些湿润,拿着帕子轻轻抹着眼泪。 东宫秋咽下饭,也有了几分真心, “女儿自知是不省心的,平日没少让母亲烦恼,多谢母亲大度,包容了秋儿这么多年。” 第241章 亲迎(2) “好孩子,过去的事不提了。 以后做了人家的媳妇,凡事谨言慎行,和睦要紧。” 正相对泪流时,一少年敲了敲门,站在门口笑道:“二婶婶,祖母让我来送九妹妹。” “快进来,快进来。有瑛哥儿,我也能放心了。” 来人是东宫守瑛,长房之子,也是孟姨娘生的儿子。 若初悄悄道:“这是三哥哥,大伯母的儿子,年十七,你母亲求了祖母由他代替你弟弟的。” 这是无忧第一次看见东宫守瑛,皮肤稍暗,个头不高,胖嘟嘟的,国字脸,双目有神,看着孔武有力。 许是那双眼睛像极了孟姨娘,无忧一看便觉得亲切。 东宫守瑛日常在书院读书,平日不常在家,为了这亲事,特意被叫了回来。 东宫秋还没完事,屋内都是女眷,骤然面对这么多女眷,东宫守瑛略显局促,自觉走到墙边等待。 “八妹妹,十一妹妹,十二妹妹好。” “三哥哥好。” 两人皆微微颔首,无忧浅浅一笑,“有劳三哥哥了。” 他开朗地摆着手,笑眯眯道:“应该的。十一妹妹身体好些了吗?” “啊?” “听母亲说十一妹妹身体似乎不太好。” “嗯,有点小毛病,还行吧。” 按惯例,本该东宫守恩去送轿,念及他身子弱,老太君没让跟着送轿,换为年长一些的长房郎君。 闲谈中,上官家请的喜娘也来到了院中。 这喜娘圆圆的矮矮的,甩着红色的帕子,走路带风。 她规规矩矩停在门口,恭请新娘。 为表矜持,女方需要再三拒绝。 芷妍记着南荣氏的交代,变着法子刁难喜娘。 喜娘毫不气馁,使出浑身解数,直把新娘子说得天上有地上无,每一根头发丝都夸出了花。 任芷妍如何刁难,丢笑眯眯地一请二请三请,还变戏法般给她们三人挨个送上了沉甸甸的荷包。 芷妍那点折磨人的储备,哪是这种见多识广的老油条的对手。 不一会儿便词穷了,求助地看向若初,若初懒得搅和,只想赶紧结束,直接看向屋内问: “新娘子都听到了,这诚意够不够啊?” 东宫秋也怕她俩不安好心,借着嬉闹说出什么不适宜的话,立即红着脸点了头。 喜娘欢呼起,东宫守瑛背起东宫秋,慢慢出了门。 双方喜娘不约而同地一路唱着朗朗上口的祝颂曲。 三个姑娘默默跟在卢氏的身后,随着队伍走走停停。 倏尔,无忧感觉到什么,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略一搜索,便瞧见了不知何时站在树后的孟姨娘。 她静静地站在岔口,借着树的掩饰,捏着帕子,红着眼睛呆呆的看着前方。 目之所及,正是东宫守瑛的背影。 那痴痴的眼神,难以言说的喜悦与思念,看得无忧心中一阵酸楚。 无忧退后几步,悄悄走到孟姨娘身边。 孟姨娘见无忧来了,慌忙抬起手按了按眼角,不想被瞧出端倪,徒增困扰。 未料到无忧张口便道:“姨娘可想出去跟着瞧瞧吗?” 孟姨娘仓促间勉强挤出一个浅笑,那笑容太苦,比哭都难看,“这不合规矩。” “那姨娘可愿意出去帮着发喜果和米馒头?” 大户人家嫁女儿,总是讲究与人同庆,极尽铺张热闹之事,以彰显家族底蕴。 为了同庆喜悦,主家多会分派下人拎着篮子沿街给左邻右舍、给驻足让路的路人发喜果喜饼,传递喜气。 若愿意去发喜果,便可正大光明地跟走一条街,多瞧儿子一会儿了。 孟姨娘立刻明白了无忧的巧思,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去,摇了摇头, “我到底是姨娘身份,抛头露脸或许会遭人闲话。还是……不去了吧。” “走吧。倘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让你去的,是表现咱们芳菲园的一份心意。” 无忧不由分说地拽着孟姨娘往外走,为确保稳妥,她先问了一嘴田嬷嬷,门口分发喜果的是谁负责。 田嬷嬷眼观六路 耳听八方,看见一旁的孟姨娘,便心领神会。 “主子放心,这种出力不长脸的活,三房夫人才不管呢。 门口发喜果喜饼和米馒头都是咱们二房的婆子,统一由范瑞家的安排。主子有什么吩咐,大可直说。” “让孟姨娘代表我们芳菲园去发喜果吧,免得总有爱挑拨的背后议论我不上心。” “是。” 上官烨祈站在大门口等待新娘的到来,剪裁合身的大红的喜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北风拂过,吹动着衣袍的下摆,添了几分翩翩飘逸的风姿。 四周看热闹的人念及贞信伯的风骨,对上官烨祈多有夸赞。 听着不绝于耳的赞美之词,上官烨祈越发端得人模狗样,嘴角挂着一抹微笑,举手投足尽显风流倜傥。 一听到喜娘大喊着新娘子来了,他便转身望去。 涌动的人群中,上官烨祈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新娘,而是看见了人群里的芷妍。 他个头高,一眼瞧见了走在中间的芷妍,竟是看得痴了。 众人还以为上官烨祈是看新娘子,便低声笑傻气,内心无不称赞着他的痴情。 上官烨祈回过神来,不经意扫到了旁边若初,又是眼睛一亮。 美有艳压群芳,仙有清丽脱俗,不禁暗叹宣国公府真是会养女儿,竟是一个比一个水灵。 难言的哀怨在心头百转千回,直叹这嫡女的气派,当真是庶出比不得的。 最后定睛瞧见无精打采的无忧。 见她面上毫无喜色,垂着眼帘稍显麻木的跟着队伍前行,竟莫名其妙来了自信。 暗想难道无忧是后悔拒绝了他? 念头一出,如野火燎原,迅速在上官烨祈心中蔓延开来。 自赏的男人挺直了腰板,仰着脖子,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似挑衅,似期待,想要引起几个姑娘的注意。 若初看出他的忸怩作态,对这种装模作样的公子哥,如今只觉得恶心反感,歪着头跟无忧调侃几句。 无忧眼皮都懒得抬,一心回避,人多嘴杂,就怕哪个舌头长的把自己扯进去。 上官刚想走近说几句,喜娘便提醒他拜别岳家,接亲出门。 他只得作罢,眼底满是意兴阑珊。 第242章 私访 东宫守瑛稳妥地把东宫秋背上了花轿,在喜娘的提点下,认真地完成每一步。 随着鞭炮起,东宫秋成了嫁出去的女儿。 “终于完事了,咱们吃席去吧。” 芷妍一脸终于解脱了,痛快地舒了口气,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 两人衣着华美、隆重打扮就是要让吃席的女眷为之侧目,留个光彩照人的印象,这才是她们俩今日第一要紧的大事。 无忧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透着几分疲惫,“你们去吧,我有些累,回房睡觉了。” 若初见她未施粉黛,就猜到无忧可能会回避,不意外地点了点头。 芷妍没这个眼力见,大吃一惊,“你不去了?” 无忧点了点头,“跟祖母说过了。” 无忧因着曾有婚约的莫名牵连,早已让燕嬷嬷知会了老太君,她不去吃席。 老太君亦想到这种场合,难免有好嚼舌根的,不想大喜的日子,节外生枝,坏了兴致。见她懂事,十分欣慰。 无忧辞别两人,并没有回房,而是悄悄混入了人群中。 她装作给手哈气,以手挡住了半张脸,垂着眼皮,在人群的掩护下,左闪右避,顺利从后门出去。 后门外的馄饨店旁,停着一辆等待已久的驴车。 驴车上不见马夫,只有驴子悠闲地嚼着干草。 无忧左右看了看,快步走过去,掀开车帘子。 一个穿着粗布、满脸胡子的男人正翘腿躺在车内,手捧着一本《首辅大人和我娘亲的不可说》的话本子,看得嘴角含笑,津津有味。 这男人,正是扮成男子的云娇娆。 突然一缕光线射入,惊地她一哆嗦,手中的话本子也没拿住,甩飞了。 无忧眼疾手快,生生接住了飞面而来的书,逃过了被书打脸的一劫。 “吓死我了,你可来了。”云娇娆拍着胸口,重重地叹了口气。 无忧也被她吓了一跳,将话本子还给她,一跃而上,“你……你怎么还粘上胡子了。” 云娇娆接过书,意犹未尽地翻到方才看得那页,折了个角。 “不懂了吧,出门在外,还是打扮粗犷点,最不易引人注意。 且做事方便,我用这个扮相,打听消息都比只束发的少年郎来的快,还是少走很多弯路,省去很多麻烦。” “原来如此。” 无忧坐稳后,把田嬷嬷塞给她的喜果喜饼掏给云娇娆,“沾沾喜气吧。” 云娇娆捏起一块喜饼,边吃边道:“这排场够大的,我在车里就听那鞭炮声好像就没断过。” “是不小。” 许是府里太久没有喜事了,这桩婚事,老太君颇为上心,南荣氏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算是下了血本。 只看府里到处挂着的红绸、大红灯笼,摆出的宴客排场,怕是受宠的嫁嫡女也不过如此了。 知道内情的都心知肚明,老太君给东宫秋体面,也是做给给贞信伯府看,亦是给贞信伯府的体面。 借盛大的排场,展现重视,意图让不愉快之事皆成过往,烟消云散。 “看人结婚,羡慕吗?” “人真的有趣,差点撕破脸的双方,在旁人眼里还是郎情妾意的神仙眷侣。” “这算什么,你还是看的少了。 那佳偶变怨偶的也不在少数,一开始就相看两厌,说不准这日子反而能走到底了。 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缠绵情谊,为了共同的利益,心才齐嘛。 一个庶女能嫁给贞信伯世子做夫人,风风光光娶进门,你姐妹不亏的。上官世子在皇上面前,挺得脸的。” 无忧扯了扯嘴角,没有言语。 云娇娆知他不待见上官世子,适可而止,三两口吃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想好了吗?先去哪儿?” 无忧早已打定主意,趁着府里忙乱,无暇无忌,要亲眼去瞧一瞧李悠然的那些铺子。 只看册子,到底不如眼见如实,她不想放过任何知己知彼的蛛丝马迹。 把袖中的图掏出来,打开,“我都标好了,按这个线路走吧,最省时省力的路。” “可以啊,你还真是凡事都有准备。这些都去?来不及吗?” “多多益善。” “行,你换衣服吧,我去驾车。” “你亲自驾车?” “雇了个马夫,吃坏肚子了。那只能我来了,没事。我都这样了,谁也认不出来的。” “我是担心天冷。” “嘿嘿,不是只你有准备,我也有。” 云娇娆学那些干活的,在脖子上缠上厚厚的白手巾,两只耳朵包上护耳,狗皮帽子一戴,真是遮挡地严严实实,谁也认不出她。 她摇头晃脑凑到无忧面前,“怎么样?” 无忧当真佩服起她的心态转变,竟有些不忍看那双完全放下了闺阁娘子包袱的晶亮大眼,既为她高兴,又有些鼻酸。 “好,你自在便好。” 驴车平稳跑起,无忧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脱下外衣,换上云娇娆准备好的男装。 她头发原本就是以两根辫子轻轻拢着,披散在肩。 都不需费神想,三两下便熟练地抓出一个利落的道姑头,戴上方帽。 思忖片刻,她没有粘胡子,万一回来晚了,胡子不便卸,反而是个隐患。 于是只把脸均匀抹黑了些。 云娇娆坐在车辕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拿着马鞭。她的驾车技术相当娴熟,虽是驴子,在她的驱赶下,亦跑得又快又稳。 无忧坐在车里换衣涂脸,几乎感觉不到车子的颠簸。 车子直奔东市而去,很快,车子停在东市入口处的一家奶茶坊前边。 无忧独自跳车进店,云娇娆找个地方把驴车停好。 无忧不动声色环顾一周,一队排队付钱,一队取奶茶。 奶茶两百文一杯,售价比她往高了想的价格还要高上许多。 在店员的介绍下,她打算把三种招牌奶茶全点了。 无忧伸头看了会,做好的奶茶被封在竹子做成的竹筒里。 虽然三个店小二一直手不停歇的忙碌,奈何排队的人络绎不绝,仍是要排好久。 她算了算,时间,便招来店小二问道:“我还有事,能一会儿来拿吗?” 第243章 小费 “客官在哪里歇脚,这条街,我们是可以送上门的。” 无忧算了算时间,“我要去前面的新街口用饭,可以送吗?” “可以的。” “客官要买多少?五杯以上可以走贵宾通道结算,不用在这儿排队等。” “那就五杯吧。” 无忧从钱袋里掏出碎银, 小二快找零,还给了她一张盖着一排红泥的纸。 小二见她疑惑,主动解释道:“本店为了回馈新老贵客,买十杯送一杯。这是凭证,客官请收好。” 出了奶茶坊,无忧并没有立刻去酒楼用饭,而是转向了斜对面的随心赌坊。 这家光明正大开在黄金地段的赌坊,原本所有人都以为会早早关门。 因为来东市的贵人多,多好脸面,没哪个会愿意被人叫赌徒。 偏偏这家店开了几年,一直不倒。 随心赌坊并未出现在云娇娆给她的册子里,无忧也是方才观察店铺布局时,突发奇想,临时起意。 这赌坊的对面,旁边都有云娇娆的店铺。 众所周知,赌徒是疯狂的,上头的赌徒更是疯癫不可控。 旁边开着鱼龙混杂的赌坊,若是和李悠然没点关系,她能容许?没点担心? 云娇娆停好驴车,与无忧汇合,听到她突然要去赌场,没问原因,但有些忧心: “这可是东市唯一的赌场,咱俩穿成这样……” “管他呢。” 刚进了门,便发现这家赌坊的与众不同,要收踩门费。 看门的大汉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一人一两银子,概不赊欠。” 络腮胡子盖了半张脸的大汉生得虎背熊腰,大爷似的坐在竹椅里。 他一只手伸着,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根打狗长棍,旁边的小桌上摆着两壶酒,一看就不好惹。 两人对视一眼,无忧忽然觉得奶茶没那么贵了,至少还给口水喝不是。 她肉疼地给了二两银子,小二并未放行,仍是伸着手。 她疑惑地挑了挑眉,云娇娆已经粗声粗气故意用带着口音的调子说,“咋还拦着?” “客官,您还没小费呢?” “小费?” “我站在这儿,风吹日晒不得收个赏钱吗?” “岂有……” 坐的跟大爷似的,风雨遮着,小酒喝着,哪来的风吹日晒? 无忧拦住了云娇娆,“不好意思,俺们外地人,头一回来,不知得给多少?” “看您心意。”说着,舌头在牙龈走了一圈,似在剔牙,又似耍狠,“总不好低过踩门费吧。” 无忧十分无语,“再问一句,给过小费,应该没有其他的收费了吧?” “看您玩不玩了,咱这里,吃喝拉撒都要收费的。” “好,俺省的了。” 无忧乖顺地再递上二两银子。 “进吧。” 云娇娆率先掀帘而进,门一开,赌坊内嘈杂之声响彻耳边。 入目全是形形色色的人头,洋洋得意的赢家,面如土色的输家,满脸不甘心、叫嚣翻本的大输家,无不面红耳赤。 云娇娆越想越气,见里面吵闹,憋不住抱怨: “好家伙,啥都没干呢,四两银子就没了。怪不得能开下去呢,这拦路抢劫有什么区别?” 无忧疑心隔墙有耳,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没事儿,大哥,你我兄弟,总有办法回本的。” “你要赌啊?” 云娇娆瞪大眼睛,这是有赌瘾? 无忧用语不传六耳的声音,“我哪儿会?我是觉得,能在这种地方开赌场,定不是一般人。” “当然不一般,据云家所查,这是三皇子的产业。” 赌场太吵,云娇娆贴着无忧的耳朵低声道,暖暖热气吹得耳朵痒痒的。 她揉了揉耳朵,“你知道老板是谁啊,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我啊。” 无忧叹了口气,略显懊恼,“罢了,既来之则安之,那就趁机开开眼吧。四两银子啊。” “你身上带的银子多吗?” “三百两是有的。” “那就好,我要是输光了,就靠你吃饭了。” “啊?你要玩啊?” “你不是说要回本吗?不玩怎么回本?” “我……”不是字面回本的意思啊。 无忧也有当了冤大头的委屈,转念一想,付了四两银子才进来,若是不玩,难免引起怀疑。 便由着云娇娆破财免灾了。 大厅喧闹,二楼三楼都围着竹帘。 无忧好奇地瞅了瞅,抓着一个帮忙倒水的小二问道:“楼上有何特别吗?” “二楼一百两一位,三楼一千两一位。”小二疑惑地瞅着他,“客官可要去?” “不了,先在一楼看看手气吧。” “那您玩着。” 无忧打听间,云娇娆已经入了桌,玩的是押大押小。 无需复杂的策略,快而简单。 云娇娆耳力颇为敏锐,有些经验,一对一她是有信心的。 可这里的规定是需要三人以上同时下注,每人第一盘十两,第二盘二十两,第三盘三十两。六十两一组。 三个人一起,那大小势必要根据客人的选择改变,多了些变数。 身边两个都赌的脸红脖子粗了,额上满是汗珠,喘气声都有些大了。她一时还真有些吃不准这桌的风向。 第一盘凭着耳力押了大试试水。 碗一掀开,两个一点一个二点,果然输了。 第二盘,她跟着旁边看起来颇为老道的胖子,还押大。 又输了。 第三盘,云娇娆已经看出诀窍在庄家掀碗的那只手,这人会以内力改变骰子。 云娇娆佯装恼怒,“瓜弟儿,来来来,你来,大哥今儿手太臭了。这盘你来押!” “可以吗?” “坐吧坐吧,抓紧吧。”中间的胖子输的眼睛有些红了,急躁的挥着手。 无忧看了会,琢磨着左边的双颊凹陷的猴子脸可能是个托儿。 不是,也是个圆滑的,他每次都等两人说完才说,两把都赢了。 “两位老兄先押吧,小弟施个法。” 无忧神神叨叨地对手吹了两口气,拖延买定。 胖子对赌桌上的花样百出见怪不怪,见他年纪小没跟他计较,摇头晃脑地押了大,另一位眯了眯眼睛,略显不悦的押了小。 无忧收到云娇娆的示意,选了大。 第244章 闭门羹 揭碗的一瞬,云娇娆不动声色以内力对冲, 盘内果然是大。 庄家诧异地回头,云娇娆已经跳到无忧身边,欣喜若狂道:“还是你的手气旺啊。” 好像那阵风是他的错觉。 胖子也高兴的捶了捶桌子,“痛快!” 赢家通吃,两人都是一把翻盘。 “这怎么可能!老子明明听着是小。” 猴子脸气愤地帽子一甩,颇为不甘。 “这有什么不可能!我刚才还听着是大,开出来是小我不也认了吗? 愿赌服输,下一把赢回来就是了嘛!” 云娇娆不以为然地扬了扬下巴,满脸都写着你别输不起。 庄家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这位客官说的是,咱们赌场嘈杂,听错了是常有的。再来便是。” 那猴子脸哼了一声,忽然快如闪电,一掌风直劈云娇娆的罩门。 电掣风驰间,云娇娆直觉这是试探,立刻佯装吓得不轻,惊恐万状地蹲下抱头,嘴里大叫着:“别打俺别打俺!” 无忧满脸惊慌,快步上前,伸出胳膊挡在云娇娆前面, “这是干什么?怎么输了还打人呢?俺们输了两把也没说什么呀。 庄家开的碗,你拿我大哥撒什么气,要打架吗?还是你怀疑什么,你直说喽,要不要报官来查个清楚啊? 你们开赌场的,就看着他这么欺负我大哥吗?” 无忧以奇怪的口音,滔滔不绝。 这种闹事每天都有,赌客都见怪不怪。嚷嚷着不玩就下桌,让他们去一边吵去。 庄家被无忧直接点名,脸色微变,冷着脸看向猴子脸: “这位小客官说得对,咱们店是讲规矩的地方,客官若再有此举,恕本店不欢迎了。” “对不住了,上头了,一时没忍住。” “不玩了不玩了,什么破店啊,赢了要被打,还要啥踩门费小费、京城这鬼地方就是会欺负俺们外地人。” 云娇娆操着口音故作粗鲁地嘟囔。 两人都瞧出了这赌坊的诡异,没有错过这两人暗戳戳的眉来眼去,只佯装不知。拿了钱见好就收,赶紧离去。 幸而没遇到阻拦,不过一出门,两人均敏锐地感觉到了身后的尾巴。 对视一眼,云娇娆夸张地颠着刚到手的银钱,欢呼雀跃地揉了一把无忧的小脸,满口大呼:“好弟弟!走,大哥带你吃顿好的!” 两人直奔对面的新街口酒楼。 进了大堂,没走几步,便看到送奶茶的小二,她急忙上前,“小公子,你怎么才来,找了一圈没找到您,差点以为记错了呢。” “不好意思,遇到点事,劳你久等了。这杯奶茶送给你喝吧。” 这姑娘一愣,舔了舔嘴巴,“不用了,也没等多久,咱们家奶茶贵,小二没这个口福,您慢用。” 无忧直接拿了一杯塞在她的手里, “喝吧,说给你就给你了。怕被发现,你喝完了再回去。” “多谢公子,那我留给我弟弟喝。他一直想喝的,我舍不得买。” 无忧一口血堵在了嗓子眼,云娇娆也觉得无语,看了一眼无忧道: “这是给你喝的,你要是留给别人,就是糟蹋她的一番心意了。 她是看这么冷的天,你拎着五杯奶茶辛苦,才想让你喝了暖暖身子。她可不是帮你养弟弟的。” “那我还是不要了。喝了,总觉得对不起弟弟了。” 无忧叹了口气,“给你,就随你处置了。但我有些好奇,同样的情况,若是你弟弟遇到了,会留着不喝,给你喝吗? 对自己好一点,并不是错。” 说罢,没等回答,无忧便走了进去,留下满脸呆怔的姑娘。 可以对自己好一点吗? 可以不优先弟弟吗? 虽已过饭点,这家名为新街口的酒楼仍坐着不少的食客。 两人要了一个包厢,不等小二介绍,无忧就让他把招牌菜全上了。 “两位需要尊享套餐吗?” “套餐?” “我们的套餐包括前菜、浓汤、副菜、主菜、主食、甜品。是搭配好的。” 云娇娆吃过一次,套餐里的很多东西都吃不惯,摇了摇头,“我不要尊享套餐,只给我一份全熟的肉眼牛排和意面就好。” 无忧也不清楚云娇娆手头是不是有钱,这些日子吃得好不好,有意犒劳她。“多点嘛。” 云娇娆面有难色地摇了摇头,“下次吧。” 无忧见她不似客套作假,有意见识几百年后的异世套餐,便道:“那给我来一份尊享套餐吧。确定每一样都是招牌菜是吧?” 小二点了点头,“客官放心,小人会特别嘱咐后厨每一样都给您换成招牌菜的。” “多谢。” “您客气。” 趁着上菜的功夫,两人按照小二的指点,从这酒楼的后门出去。 一人一杯奶茶,边品边走。 目的地是那家名为九天云霄的按摩店。 “为什么不点套餐啊,你就点两个菜,够吃吗?” “我点的是一道菜,一份主食,一会儿你吃就知道了。那家店,口味很怪的,大家都是图个新鲜。” 无忧算盘打的好,抓紧时间,多多了解。可惜未进门被守门的拦住了,“二位留步,咱家只招待男宾。” 云娇娆已经习惯压低声音粗着嗓子说话,怒道:“你什么意思啊?” “两位姑娘,别来无恙。” 面对八尺男儿,两人都得仰着头,云娇娆见他十分坦荡,颇有把握,想到自己还装模作样地压粗声音,不禁脸颊发烫,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无忧自知怕是难以蒙混,便道:“我们也是着急来找兄长的,就放我们进去吧。” “不瞒两位,这种理由我一天能听到八百个。两位还是别难为小人了,放你们进去,我这个月就等于白干了,还要挨板子的。” 守门小伙知道女儿家多心软,十分娴熟地说出困境,无忧叹了口气, “好吧,那你可否告诉我,怎么看出来的?就因为我们个子矮嘛?” “两位这里没有喉结。” “没有什么?” 大汉摸了摸脖子,“就是这个,我们东家说了,这里没有喉结的,一律不得入内。” “你们东家真是厉害。” “那可不。” 提到东家,小伙子一脸崇拜,看得云娇娆更加无语。 第245章 是谁的人 “她还真是会调教收买人。放一个人进去就要罚钱挨板子的,居然还这么崇拜她。” 云娇娆摸着还有些发烫的脸颊,“喉结是什么东西?男女有这个差别吗?还真没注意过?看来以后女扮男装,还要粘个喉结。” “你怎么都不说话?” “为什么只招待男人呢?” “这我听说过,这里面好像有做断袖的生意。有这个癖好的,都是偷偷的,比较怕人知道吧。” “所以,这又是一个可以让她掌握隐秘的营生?有那个癖好的人多吗?我是说王公贵族朝臣。” “那谁知道啊,男人都要脸,私下什么样也不会说啊。你看他查得那么紧,估计应该有身份不低的好此道。” 两人铩羽而归,也不算全无收获。 无忧若有所思地回到酒楼,越来越觉得李悠然所谋甚大。 菜品已经端上,无忧看着云娇娆那边,平盘子里就一块浇着黑乎乎汤汁的肉? 再一瞧,自己这边也有一盘类似的。 “这是……?” “牛排,要自己切的,你是要学,还是我帮你切?” “你教我吧。” 切好牛排,无忧用不习惯叉子,换回拿筷子夹起。 入口的刹那,黑胡椒味呛地她差点咬到了舌头,忙拿起奶茶,灌了一口缓一缓,一块芋头正巧滑进咽喉,又激得连连咳嗽。 无忧嘴巴鼓鼓的,想憋住,终究抗拒不过本能反应,越压越呛得很了,一个没忍住,捂着嘴巴仍是喷了出来。 她双手紧紧捂着嘴巴,小脸憋得通红,呛到眼泪都出来了。 云娇娆赶忙过来拍着她的背,好半晌才晃过来。 乌漆大眼湿漉漉的,嘴角还残挂着一道奶茶痕。 一团混乱,十分狼狈,很是可怜。 云娇娆看得哭笑不得,“没事吧?” 无忧摇了摇头,压下尴尬,拿桌上的手巾擦干净,整理好一切,强装淡定地进食。 嚼着发柴的牛肉,无忧疑惑,这就是几百年后的吃食吗? 吃这么难吃的东西? 无忧放下筷子,瞧着满眼哀怨、优雅用着刀叉的美人,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难吃念头。 毕竟花了大把的银子,无忧还是硬着头皮把套餐全吃了。 除了玉米浓汤和肉酱面,尚算可口。 其他几乎都招了她的嫌弃。 她越吃越糊涂,味同嚼蜡的牛肉,干拌的蔬菜,油腻的鹅肝,怎么会有人愿意花五两银子吃这些? 五两银子可以买两头牛,买一百只大鹅了。 黑店!太黑了! 云娇娆见她吃得痛苦,不自觉偷笑,默默帮她分担了小部分。 吃到最后,打嗝都是一股儿奇怪的味道。 一顿饭吃出了古人的切肤之痛,自作孽不可活,花钱买罪受。 吃饱喝足,驾车直奔西市。 驴车走了一会儿,无忧忽然掀开帘子,冷不丁问道:“你和三皇子还有联系吗?” “啊?什么?” 云娇娆一怔,慌乱自眼中一闪而逝,胳膊一抖,“三皇子啊,那次之后,就没见过了。怎……怎么了?” “那个赌坊,上二楼,一百两,三楼一千两。太贵了。” 无忧佯装苦恼地叹了口气。 云娇娆似是松了口气,“你想凭借……交情上去?” 无忧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坦率说出怀疑,“我不想把事情想复杂了,可是为了三十两,贸然出手,是不是有通风报信之嫌啊?” 云娇娆拽紧缰绳,勉强维持镇定把车子停在路边。 “你什么意思?怀疑我在帮三皇子?你不相信我吗?” 四目相对,无忧的眼里写满了诚恳,“我想相信你。” “那你……” “可是我没办法再自欺了。细想来,你的出现,你拿来的东西,都像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我不禁怀疑我有这么好的运气吗?我忍不住会想,会不会,我也成了别人的刀呢?” 云娇娆咬着嘴皮,在对视中垂下了眼帘,略显窘迫。 无忧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认真火烫的目光似乎要在她的脸上烧出个窟窿。 “我一直以为,你的身后可能是晋王殿下,可我回忆了一通,你从未明确说过。 你说你擅长喂鸽子,可是你的鸽子是怎么找到三皇子的呢? 鸽子只认回家的路,特定地点往返,要训练多少次,才能来回给你俩传信? 你被送到郊外不过数日,便能同三皇子飞鸽传书了。这鸽子是神仙下凡吗? 今日又让我无法自欺,什么都没摸清呢,刚玩第三盘,你就忍不住对庄家动手了?这般不计后果的冲动,太不像你了。” 饶是垂着头,云娇娆也感觉到无忧目光中的审视,心乱如麻的扣着手指,语气是说不出的沉痛酸涩,“所以你其实从未信过我?” “不,我相信你是有真心在的。 所以,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不管你过去做过什么,不管你有何目的,只要你肯说,我既往不咎,还把你当朋友。” “朋友?” “怎么,我当不起吗?” 云娇娆凄然一笑,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已经犹豫了太久了,悬在头上的剑该有归处了。 “是三皇子让我到你身边的,但已经被晋王哥哥识破了。他警告过我了。” “你直接告诉我幕后老板是三皇子,其实是不想我往下查,怕我真的发现什么吧?” 云娇娆闭上了眼睛,“我是怕你卷入不可预估的危险,三皇子的背后,是二皇子。” “什么?” “他们看上去不和是吧?他们俩好着呢。二皇子为了什么,不用我说吧。 虽然五哥哥表现的不明显,但他待你到底是与旁人不同的。这一点点的不同,已经足够让一直盯着他的二皇子注意到你了。 何况,你是宣国公府的,宣国公府本就是太后的势力范围,二皇子不清楚你的处境,自然会怀疑晋王哥哥另有所图。” “……” “不管你信不信,即使五哥哥没察觉,不警告我,我也没想过害你,我是真心想帮你,也是帮自己的。 三皇子那边,我原本就想着假意周旋,大不了玉石俱焚,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无忧,你两次都没丢下我,这份情,我心里记着的。” 第246章 论心 无忧不许自己心软,保持冷静,“晋王殿下怎么跟你说的。” “晋王哥哥倒没问太多,只说若咱们遇到困难,他不会袖手旁观,让我放心去做。” “那册子是谁让你给我的?” “那册子里多数还真是云家收集的,不过不全是。 为了让我能取信于你,三皇子给我添了一些,九颂大概是奉了晋王哥哥的令,也给我加了一部分。” “怪不得收集的如此详尽。 所以三皇子知道我和李悠然的仇怨,但他们其实不相信我真能扳倒李悠然,把我当个乐子看,对吗?” “老三就是个贪图享乐的纨绔,都是身边人给他谋划。我看他追随荣王也是为了一直能过挥金如土的生活。 对李悠然,估计也就是把她当个钱袋子,可能都不晓得李悠然的网织的有多大。 不得不承认,那贱蹄子在经商赚钱上,当真是个天才,层出不穷的点子,既能赚钱,还能抓到把柄。 普通商人要收五成以上的重税,她是郡主,不需要缴税,全都进了自己的口袋。 三皇子有一回开玩笑时说,她的钱怕是比国库都富足。” “三皇子拿什么威胁你的?” “不是威胁,是交易。他答应我,会让老大付出代价,一辈子不举。 事成之后,会给我置办一个新的身份,海阔天空随我走,会给我一万两的盘缠。” “一万两?还真看得起我。” “是看得起晋王哥哥。三皇子是同时让我取得你和晋王哥哥两个人的信任。 我想应该是在晋王哥哥的身边插个眼线,得到他的信任太难了。这才……” “所以晋王将计就计,让你做个双面细作?” “酒楼那一出,也是戏?” “不,我看老三当时是真的孟浪了。 说来也巧,他有个小妾据说行为无状被扔到庵堂清心,我去的时候,她已经在那儿半年了。 是那小妾的鸽子,时常与他飞鸽传信,勾他帮她回去。有一会儿,他来了庵堂,与小妾私会,正巧被我撞见了。 我当时自暴自弃,起了报复之心,便主动抛了花枝给他。 事后想想,我总觉得,或许他当时已然盯上了我,只是未拿定主意。 被你救下之后,看出了我的价值。他来谈交易,是在那儿之后。” 李悠然不安地看着她,“你能原谅我吗?” “你并未真的伤害我,何谈原谅。 你已经胜过我身边的很多人了。都摊开了,如今便可轻装上阵了。” “你真的不计较?” “君子论迹不论心,谁还能没点私心呢。去西市吧。” 云娇娆动容地深吸了口气,“既然都发现了,一会儿给你看看,给你准备的惊喜吧。” “千万别是惊吓。” 话说开,两人复又同心前行。 云娇娆诧异于无忧的大度,赶车都更加有力了。 一个下午看了十多家铺子,两人都筋疲力尽,腰酸背痛,腿都要走断了。 若不是顾及宵禁,无忧还想去北市那个钱庄看看,眼看着太阳落山,只得作罢,匆匆往回赶。 冬日的夜晚来得早,未到戌时,已经黑漆漆一片。 踩着月色,无忧拖着疲累的双腿闭眼跳下了墙,在冷风中悄悄抱紧了双臂。 小跑着回到芳菲园,一进院,她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太静了,她回来晚了,正常落竹会出来迎她,今夜也未见人影。 主厅闭着门,在周遭一片黑暗中,灯火通明,亮得刺眼。 各种潜在的情况在脑中如走马灯般过了一遍,无忧做好最坏的打算,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屋。 随着“吱呀”一声,指尖的凉意瞬间穿透了皮肤,直达心底。 屋内景象让无忧稍感意外,五房安氏坐在次席,两个丫鬟垂着头给她捏着腿,孟姨娘陪坐在旁边,心不在焉地缝制着鞋垫。 屋堂中间,六个丫鬟跪了一地。 听到开门声,所有人几乎同时转过头,孟姨娘放下手中的活计,忙道:“姐儿可回来了,五夫人等你好久了。” 无忧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个人的表情,略显不悦,“这是怎么了?怎么都跪着呀?” 安氏瞪了孟姨娘一眼,一脚踢开了丫鬟,扶着肚子挺了挺腰,颇有气势地问: “十一娘这是去哪儿了?” 无忧把手里的宣纸放在桌上,拎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端着茶盅喝了一口,才不答反问,“五婶有事吗?不知她们怎么得罪了五婶?” “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帮丫头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你去哪儿了,我一急就……都起来吧。” 安氏看见宣纸,心中一喜,又觉得没趣,“这是出去买纸了?” “我去哪儿自是不用给丫鬟交代,她们是伺候我的,又不是看管我的,是不是?” “倒也是。不过买纸这种事才是交给下人去就好了,你私自外出,万一有个好歹,你让家里……” 安氏话里藏针,分明是要她认下私自外出的罪名。 无忧又抿了一口水,皱着眉头放下茶:“等等,五婶这话我听得好生糊涂,我是让下人去的呀。” “哪个下人?” “十三香。” “谁?” “三婶的贴身丫鬟,克扣我的银钱的马夫的婆娘,十三香。她男人跑了,还不准我使唤她出出气吗?” 安氏抿了抿唇,“那你去哪儿了?” “府里太吵了,我去秋阁睡了一觉。” 安氏明显不信,“秋阁?秋阁不是在后门吗?那里能安静?” “丫鬟婆子都来前边伺候了,后边可不就安静了吗?”无忧蹙了蹙眉头,“五婶这是何意啊,在审问我吗? 怎么好像非要坐实了我出去了似的,要不五婶去问问前后门房,可有见到我呀。 或者五婶有什么证据,拿出来,总不能空口白牙的想一出是一出吧。” 仓促间无忧已然想明白了,安氏应当有求于她。 她同五房素无交集,大喜的日子,她作为儿媳妇,虽不要她操劳,少不了与周遭应酬。 累了半日的孕妇,无故不会来她这儿。 第247章 推脱 等了一个时辰却没有声张,没有知会老太君,没有回房,而是挺着肚子自己继续等着,显然是想要拿住这个把柄。 以她嘴快爱凑热闹的性子,若无所求,独乐乐早不如众乐乐了。 安氏也是误打误撞发现她不在,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丫鬟们和孟姨娘都支支吾吾说不出十一娘去哪儿了,这才料定她是私自外出了。 为了坐实猜测,还悄悄打发了一个丫鬟去后院等着,欲留个人证。 偏丫鬟还未回来,无忧先回来了。 见这丫头应对自如,情绪不见起伏,不似有假,一时也不敢把人得罪狠了。 “看你说的,五婶也担心你,这不是我等太久了,胡思乱想。这有了身子的人啊,就是疑神疑鬼的,十一娘多担待啊。” “五婶等我这么久,有事?” 安氏轻咳一声,“你们都出去吧,我跟十一娘说说话。” 孟姨娘担心地看着她,无忧点了下头。 安氏瞅着她没什么情绪的冷淡脸,想套套近乎,心道她不吃这套,还没的降低了身份。 “五婶也不是绕圈子了,的确是有事拜托你的。眼看着年底了,又到了定下来年皇商的时候。 我家中有个兄弟正在皇商之列,听说今年是定王爷负责,五婶想着,你和华宁郡主,最是交好。 若能帮着说上一两句,这肥水不流外人田,是不是?” 她说着起身,坐到无忧身旁,从袖子中掏出了五百两银票,轻轻放到无忧的面前, “五婶知道你往日吃了不少苦头,日常还得喝药,平日买些果子甜甜嘴吧。” 无忧眯了眯眼睛,“五婶是想要我去贿赂郡主?” “瞧你这话说的,怎么是贿赂,这人情往来,不就是你帮我,我帮你嘛!不是我自夸,我那兄弟,正经是个能干的……” “那便让他走正经渠道正经去竞争呗。” “要说你还是个孩子,不懂人情世故。要是只看正经实力,谁会想。 再好的本事,也要有人引荐,留个印象。这给天子干活都是这样,你不走门路,别人也会走门路。 咱们一个家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五婶还能坑你吗?这钱不是给郡主的,是给你的,要怎么分,你说的算。” “不是坑不坑,我当然知道五婶不会坑我,也相信婶子的兄弟是有本事的。 可我同郡主,并不是像五婶想得那般要好。郡主经常说,我这个人贵在有自知,不逾矩。 郡主最烦人情往来的那些弯弯绕绕,过去便多有看不惯,很是嫉恶如仇。 我倒是能说,左不过是落了埋怨,被骂一顿。只是我怕我开了这口,郡主会以为五婶的兄弟是个酒囊饭袋,反倒毁了五婶兄弟的正经印象。 您确定要我去说吗?” 安氏早料定此行不会顺利,这名单年年一更,前两年都走谢氏的门路,今年老四音讯全无,她也是没办法了。 忽然听得是定王爷负责审批,方看到一丝光亮,觉得老太爷赏饭吃。一年上万两的利润,她饶是抹不开脸,也只能登门。 虽是推脱,却正戳到了安氏的担心。 华宁郡主的任性妄为,安氏不是头一回儿听说。 也亲眼见过那郡主,的确是天真烂漫。见无忧没把话说死,似乎真的是为自己考虑,安氏迟疑了片刻,不甘心地问: “那你可有什么好办法?或许能不能委婉的说一说?” “委婉,我怕郡主听不明白。” 无忧思考片刻,晚归虽暂时糊弄住了安氏,细节之处难免有疏漏。 若是直接拒绝,安氏心中憋气,恐怕会卯足了劲儿挑自己的错处,抓自己的把柄出气。遂先行搪塞,“要不,改日我去探探口风,试试她的态度?” “别改日了,就明日吧。明日我给你雇顶轿子,定王府也不远,你就帮五婶跑一趟探探口风。” 无忧正需要出门的机会,佯装为难,终是点了点头,“那好吧。那这钱,五婶先拿回去吧。” “先给你一百……二百两,你突然登门,不好空手去,须得投其所好。 我瞧着郡主应当挺喜欢打扮的,你明日先去东市的,照她的喜好,给她选些精巧但不必太过华贵的珠钗,之前听芷妍说冬日时兴绒花钗。 我瞧着就不错,顺道给你自己也选几只。” “我记着了。” “还是你懂事,那五婶就不多坐了,你五叔该回来了。” “五婶慢走。” 打发了安氏,无忧揉了会酸疼的小腿,打起精神等着若初。 落竹看出她的疲惫,赶忙道:“娘子要用膳吗?八娘子方才让人传了话,说是白日吃了些酒,头脑晕乎乎的,今夜不过来了。” 无忧正觉得疲乏,求之不得,思及身上基本干净了,便道:“那给我准备热水吧。” 目光落在丫鬟膝盖上的淡淡黑印,无忧眸色一深,“等下,她罚了你们跪了多久?” “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一炷香?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没有没有,就……一炷香?” 水芳:“何止一炷香,有半个时辰了。五夫人等得烦了,又不肯走,便拿咱们出气。不说出娘子去哪儿了,就不准起。” “让鲁妈妈准备热水,你们都去拿热帕子敷一敷膝盖。” 落竹迟疑道:“娘子,没那么娇……” 鸣音立刻扯住她的胳膊,笑着道:“娘子既然说了照做就是,婢子这就去传话。” 鲁婆子自然不满,但听到是无忧亲自吩咐,碎碎念了几句,只得起身去准备泡澡水。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被十一娘打发走的那两个婆子,如今日日累成驴,肠子都悔青了。 喝了药,无忧靠坐进木桶里,眼底全是疲惫,白日发生了太多事,她远不如表面的平静。 好在云娇娆最终是站在她这边了。 想到只有几面之缘的荣王竟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头上,更添了宫门深似海的实感。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在旁人的棋盘上了。 无语的同时,又觉得悲哀,身份再贵重,还不是要争权夺利,要步步算计。 坐拥一切又怎样,一样备受七情六欲的折磨。 晋王殿下发现了,却没提醒她,是笃定云娇娆不会反水吗? 第248章 水深 热水包裹着身体,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也让身子变得沉重,睡意从四肢百骸蔓延上头。 无忧揉着眼睛,拍了拍脸,努力集中精力。 脑中盘绕着千头万绪,可越是努力专注,越是想把杂乱的思绪捋顺,脑袋越是发沉。 渐渐眼皮不受控制地打架,耳边的声响都变得遥远,意识逐渐模糊…… 无忧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 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 望着熟悉的红帐,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不是在泡澡吗? 她依稀记得,自己在氤氲的水汽中努力思考…… 无忧抬起胳膊压上额头,刹那间的凉意袭来,才发现自己光溜溜的。 猛地一惊,另一只手匆忙在被窝内胡乱摸了摸,竟是什么都没穿。 她慌张地掀开被子,想要确认自己是什么情况。 听到动静,刚穿好衣裳正对着铜镜挽着乌黑长发的美人转过头,“你醒了?”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云娇娆放下梨木梳子,眼神责备,语带调侃,“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泡澡把自己泡晕了的,要不是我及时发现,你都快溺死在泡澡桶里了。 世上的死法成百上千,泡澡泡没了,可不可笑?” 无忧茫然地揉了揉眼睛,“我泡晕了?” “还说呢,怎么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我要是不来,你就算没有性命之忧,也会生病的。” 无忧扶额叹息,心头也甚觉奇怪,“是我让她们去休息的。” “这可怎么好,我比晋王哥哥先看到、抱到他的小王妃的娇躯了。” 无忧裹紧了被子,红云漫上脸颊,“你害不害臊,胡咧咧什么呀!” “哎哟,还害羞了呀,小包子长势喜人啊。” 云娇娆故作流氓地吹了个口哨,昨夜给她累个半死,总要在嘴上收回些辛苦费。 小妹子凡事冷静,沉着淡定的像个长者,唯独在这种时候,娇态毕露,为难的表情看得她暗笑。 无忧羞恼地抓着什么就往外扔,扔出去才发现,是自己的肚兜。 “哎呀,小娘子莫不是欲擒故纵,有意勾……” 云娇娆怪声怪气的笑着上前,隔着被窝挠了挠她,两人笑作一团。 云娇娆隔着被子,拍了拍她,“好了,不闹了。说认真的,你身体,没事吗? 我拿毯子把你抱出来,那么大的动静,你都没醒。要不是你呼吸平稳,我真以为你出啥事了。” “以前没发生过,我也在想,可能是太累了。” “行了,那你多休息吧,昨儿在赌坊闹了一通,我得去老三那边走一趟。” 无忧看了一眼窗外,天还没完全亮,时辰还早。 “等一下,有个问题我有些想不通,你说李悠然的那些铺子多有新意,又有人气,为什么没人学呢? 以西市来说,光是卖炒栗子的,就有十多家,为何与她相似的铺子并不多?” 云娇娆笑着推了她一下,“我当什么事呢,谁先钱烫手啊,不学无非是不能学呗。” “详细说说。” “不瞒你说,我原先也想弄一个奶茶铺子的。赚钱倒还是其次,主要是不想每次想喝的时候,都大排长队,不想等。 一打听,才知道水多深。刚出来的时候,照葫芦画瓢的可不少呢……” “赚钱的买卖,抢着做,这才是人之常情啊。” “人之常情哪里敌得过铁血手腕呢。要不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那贱蹄子找了一帮地痞无赖。 谁敢学的,她私下让这些泼皮去骚扰闹事,同时走荣王、走长公主的门路,官府的差使也时不时会以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去刁难这些店。 跟风做买卖就是图赚个快钱,这样搞,谁还敢啊。” “黑道白道一起上,是挺脏的。可总会有眼光长远、有底气的富商吧。” “能把买卖做大的,大多都会有些门路,暗地里一打听,哪些铺子是不可学,东家是不好惹的,都心中有数。 听说原先也有头铁的江南大商贾,可你别忘了李悠然不用交税,她搞了买一送一之类的活动,这谁跟得住啊?都认栽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 “你没发现她的铺子,位置都特别好吗? 好多都是她看中了,强取豪夺来的,还有一些商贾,为了避开重税多赚些,干脆把店铺转给她,认她当东家了。 她人虽烂,经商的头脑是真的好,下手也够狠。所以她才能在短短时间能养出那么多下蛋的金鸡,这谁学得来?” 无忧见她对京中生意颇为熟悉,事甚为熟悉,“对了,你知不知贵茗茶行?” “论名气,京中能排前五了,怎么了?你要买茶叶?那我劝你最好让他给你送上门。” “这家茶行名声如何?” “这得看问谁了。” “什么意思?当然是问顾客啊。” “这顾客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呀。 这么跟你说吧,这家店凡是留下地址的达官显贵,那送的茶叶一等一的好,这些世家大族提起这店,当然说好。 可要是普通人去买,不说全部吧,八成买到的是陈货、劣质货。” “你确定?” “何止确定,我自己就是买到陈货的倒霉蛋。 云家的茶原先就是这家店供的,一直喝他们的茶,我喝习惯了,出来后犯了馋,我便去买了一袋。 一百两银子买了一小包,回去一品,完全不是那个味,陈年旧货,差点没把我气死。” “那你没去找吗?” “去了呀,然后就遇到了几位像我一样的顾客,了解到了这家店看人下菜这个公开的秘密。” 无忧怎一个无语了得,好一个正经能干的…… 云娇娆见她一瞬间没了笑眼,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抱怨太多了,抓了抓后脑勺, “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呀。” “没有,难得我身边还能有你这个见识多,还肯说实话的。”无忧浅浅一笑,“没事了,你走吧,万事小心。” “那你好生休息。” 云娇娆走向后窗,很快没了踪影。 无忧瞧了瞧外面的晨光,天已经大亮。 翻个身子思索了一会儿,眼底隐隐有了主意。 第249章 急乱 慢条斯理用过早膳,没多久,安氏便派人来传话,轿子停在了后院道边。 预料之中的急不可耐,早已准备出门的无忧懒洋洋地披上斗篷,拿着纱帽,慢吞吞地起身。 出门前特意告诉了丫鬟,再有人问去哪儿了,便说去找五夫人了。 轿夫明显是得到了授意,不等她开口,便问道:“娘子是先去东市吗?” “对。” 无忧去了昨日碍于衣着不方便进去的几个铺子,见她身着锦缎,小二的态度明显热络许多。 无意间看到了医馆,无忧顺道进去转了转。 直到逛地腰酸背痛,她才回到下轿子的地方。 “真是稀客,哪阵风能把你吹来啊?” 夏昕雅听到门房传信,笑眯眯地出来迎她。 无忧把买到的糕点交给她身边的丫鬟,“我逛东市,看到你爱吃的,顺手买了,趁热给你送来了。” “这么贴心啊,说吧,什么事?” 夏昕雅亲昵地挽着她往屋里走。 “没事。” “你特意登门,没事?” “没事。” “别跟我客气了,跟我还绕弯子啊。” “真的没事。” 夏昕雅一脸你搞什么的表情,见她神色坦然,不禁笑着眨眨眼。 “我知道了,莫不是想我了?”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郡主的院子,进了门无忧便被波光粼粼的锦鲤池吸住了目光。 池水清澈见底,池底似乎嵌着是各种斑斓的石头,数头锦鲤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 有几只活泼的,相互追逐着嬉戏,偶尔浮出水面吐泡泡,激起一圈圈涟漪。 无忧看得嘴角含笑,丫鬟贴心地送上一只白玉碗,碗里装着稀碎的鱼食。 她笑着接过,难得有闲情坐在池边逗鱼。 原本在水中悠闲游弋的锦鲤群,闻到食物的香气,纷纷围拢,竞相张嘴争食。 “嘿嘿,我最近在学绣花,正好你来了,帮我看看,像不像?嬷嬷说我很有天赋的。” 夏昕雅进屋就迫不及待地拿出小绣花胚,见她没跟上,兴冲冲地走到池边跟她炫耀。 无忧认真瞧了瞧,委实没看出是什么,瞅着像个鸟,便往最常见的绣样猜,“这是鸳鸯?” “你会不会看啊,这是白鹤。” “白鹤?白鹤的脖子不应该很长吗?” “这不是先绣身子,还没绣脖子么!” “嗯,仔细看看,其实……还是看不出来……” “哼。你就会气我!” “我怎么瞧着你,有烦心事?” 夏昕雅叹了口气,“还说呢,你来之前,五哥哥刚走。 他不知道怎么想的,身子还没好,就主动请缨去东南捉倭寇。 这种吃苦落不着好的,大家都是能推就推,五哥哥居然主动要去。父王都气得拍桌子了!” 无忧心中一紧,放下鱼食碗,“抗倭?” “是。父王说沿海倭寇猖獗,屡禁不止,那帮海盗是内外勾结,根本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且他们武器先进,有大炮有鸟铳,都是些亡命徒,很危险的。” 无忧只觉得胸口像是遭了雷击,万万没想到他的谋划竟然是抗倭,若能解决这个沿海的头号大患,自然是大功一件。 可是…… 外有强敌,内有的虎视眈眈的那些人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吗? 若是他在抗倭的路上,伤了残了,或是…… 各种不祥之事在她脑中交织盘旋,心不自觉揪成了一团,稍喘了口气, “已经确定了吗?他什么时候走?” “皇上已经准了,应该就这几日吧。他今日来就是跟父王辞行的。” 无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坐立难安,心中急乱如麻,难以平静,不想失了态漏了底,随意陪说了几句,便要告辞。 夏昕雅还未尽兴,一愣,“你真没别的事?就专门给我送莲花酥的?” “正巧遇到,正巧买了,就给你送来了。我出来时间不短了,回去晚了要遭埋怨的。” “好吧,你逛东市前来找我嘛,咱俩一起逛嘛。” “再有下次,一定。” 无忧心神不宁地上了轿子,不想绕远了,让轿夫就近走大门。 轿夫们虽感意外,也点头听令。 无忧六神发懵地靠在轿中,说不出的情绪烧灼啃噬着她的心,是为了自己吗? 倭寇残忍,刀剑无情,万一…… 不由自主抓住脖上的玉坠,突然很想见到那个人,很想很想。 一落轿,无忧便迫不及待地掀开轿帘,匆匆跨出去,疾步向府内走去。 没走多久,便发现府内似有异样,下人们来去匆匆,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 她心中一沉,抓住一个丫鬟问:“出什么事了?” “六郎君,被官差带走了。” 无忧瞬间了然,快步往芳菲园走去。 刚穿过回廊,便遇到迎出来的卢氏,卢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路口来回踱步,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无助。 她正等着无忧回来,一看见人影,劈头盖脸便问:“怎么才回来?你去哪了?” “自然是有事。” “还有什么事比你弟弟的事还紧要吗?” “我也不知道他会出事啊。” “那你现在知道了!” “这是何意?我知道又能怎样?” “你……他是你弟弟!” “所以呢?因为他是我弟弟,所以才被带走的吗?” 卢氏眼里写满了无可理喻的窝火,见无忧脸色变冷,知道对她强硬没用,神色稍缓。 “事发突然,我们都措手不及。你若是有认识的人,能不能去打探一下消息!郡主,小侯爷……” “夫人原来是求我帮忙啊,我还以为我犯了什么大错,你要吃了我呢。 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儿子若是清白,等着水落石出便是了。至于跟天塌了似的么!” “守恩的身体有多弱,你也知道,官府的人手上没个轻重,牢房更是阴湿潮冷的。 你弟弟本就身体虚弱,这好不容易才调养了好一些,万一在那里染了什么病…… 万一拿不到供词,屈打成招呢,他哪里吃得消那些严酷的刑罚啊!” 卢氏满眼愁云,若是能代替儿子去,只怕已经去了。 无忧看着急躁到好像变了个人的卢氏,眸光微沉:“长宁观也常年阴冷潮湿。” 第250章 冷怨 “什么?” 无忧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可担心过我吃不消?” “你……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弟弟还不知在遭受……” 无忧快速打断她:“什么时候是说这个的时候?” 卢氏被她的冷漠气得浑身发抖,看她就像是看茅坑里的臭石头,口不择言脱口而出:“我真是白生了你这个丫头。” 无忧嗤笑一声,“真是阎罗听了都落泪,小鬼听了都佩服夫人的脸皮。 生而不养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那是我不想养吗?天家圣旨,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的腿也被天家绑住了?你的手也被天家绑住了? 不说过去的十多年,你查无此人。 就说我回来的这几个月,你给我绣过一个帕子,给我打过一个络子吗? 我那个没正形的爹尚且给我送过银子,你呢?你为我做过什么? 你生下我是令我感激的事吗?我宁愿你从没生下我!” 卢氏被堵的说不出话,红着眼眶,又急又气。 田嬷嬷在一旁的看得抓耳挠腮,听得不是滋味,心里快急死了,偏偏没法帮忙,只能拽了拽卢氏的胳膊。 卢氏感觉到路过下人的目光,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竟然在过道跟这个心硬的吵起来了。 “少拿姐弟情谊,父母恩情来逼我就范,你没资格,我也不欠你的!” 沉着脸挤开卢氏的肩膀,无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婆子,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无忧并不喜欢自己像一个得不到糖的孩子一样哭诉着自己的委屈。 她早看明白了,对她那个爹,因为她尚有利用价值,或许管用一二,对其他人都是徒劳无用。 并不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而是被偏爱的孩子有奶吃。 亦讨厌总做比较, 可她控制不住。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被看不见的枷锁锁住了,她想要跳出去,想要摆脱,每每当她以为自己做到了,可以平和面对一切的时候,总有一股儿力量把她拽回来。 就像是一根刺,扎在内心深处,平时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再提,任由伤处疼麻木了。 可是一见到卢氏那么明显的嘴脸变化,她仍是忍不住。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怨气和委屈就像是睡醒的猛兽,吞噬着她的情绪她的心。 愣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卢氏心里也五味杂陈。 这些日子,卢氏陆续听说无忧同南荣氏、同几个丫头处得都不错,甚至和东宫秋都化干戈为玉帛了。 偏偏与她这个亲娘,就像是被冻住了,隔阂重重,像个陌生人一般不来往。 这种对比,让卢氏不觉间也积攒了些怨气。 这些年,卢氏虽不热衷争,可高门出身、嫡子媳妇、世孙母亲的身份,让其面上的尊荣是没少过的。 她自持庄重,举止妥善,饶是南荣氏也不敢轻忽。 可近来,她却发现,很多人似乎都不像从前那般尊敬她了。 细想起来,正是在这丫头回来之后。 周遭似乎都在等着看她们母女的笑话,而这丫头也不知是浑然不觉,还是故意添堵,偏一个劲儿给别人提供笑料。 卢氏几多羡慕三房四房的母女和乐,可每次见面,这孩子都如斗鸡一样,让自己心累。 气极恼极又无可奈何,叹这丫头长了一身反骨,根本管不了。 她们似乎错过了可以做一对正常母女的机会。 原先想着这孩子若能给自个争个前途,骄纵厉色一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是不能过。 却不想在长公主宴席,丢脸的是无忧,得脸的是芷妍。 这几日南荣氏的尾巴翘上天了,走路都横着走,越发不将卢氏放在眼里。 院里那些安分了一些日子的狐媚子,随着菊姨娘的怀孕,也纷纷不知东南西北,大有蹬鼻子上脸之势。 卢氏越想越伤心,哀叹连连,都准自己的老奴一日三餐给她送饭了,帮她跑腿了,这孩子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体谅做娘的难处!帮着分担一二呢! 无忧越走越急,刚进了芳菲园的门,便看到等在院中的王二家的。 “娘子这是去哪儿呀,老太君找您找得急。” “走吧。” 银杏院内,众人静悄悄的,老太君还想装个老神在在的模样,被紧捏着茶碗的手指泄了底。 南荣氏和安氏偶尔你一嘴我一嘴说上两句,平素点子多的谢氏母女稍显沉闷地坐在一侧没说话。 安氏也没想到就偏赶上今日出了事,等得心慌意乱,听到掀帘子的声音,忙回头道: “回来了,母亲,十一娘回来了!你这孩子,我就让你帮我买个珠钗,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啊?” 平素不亲近也没来往的两个人,买珠钗会特意让无忧帮忙? 满屋上下零个人会信,偏安氏装得跟真的似的。 老太君面上不显,不动声色道:“珠钗呢?” “钱带少了,没买。” 谢氏没好气地噗嗤一笑,“她五婶,你让人跑腿,也多给点啊。” 安氏嘴角尴尬地一勾, 南荣氏是知道内情的,和稀泥道:“哎哟,先别管什么珠钗了。十一娘,世孙的事你知道吗了?” “来的路上,刚因此事被母亲教训白生了我。” 众人一默,饶是南荣氏也不知该怎么接了,眼睛滴溜转向老太君。 老太君眉头一蹙,没想到丫头就大剌剌把家丑展示出来,气得把茶碗一放。 “这是她说的?这说的是什么话啊?成何体统?” 无忧并不是告状,是不想让她们的眼睛盯在自己身上,这家人没事喜欢制造事情。有事了,反而心照不宣地瞒着。 且她早发现了,老太君并不喜欢卢氏,乐得看她们母女不对付,但面上定成装出一心想要她们和睦的慈悲人。 主动自曝其短的好处便是再没人去窥探本质。 毕竟,藏短才是人的本性。 南荣氏假模假样地开脱一句:“二嫂估计是关心则乱嘛。” 第251章 扯皮 安氏刚闹了笑话,巴不得有人顶火,本就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有求于无忧,自然帮衬道: “不是我妄议二嫂啊,当娘的说这种话,实在不该。六郎是她的心肝肉,十一娘就不是她的孩子了? 况且十一娘这般出息,二嫂这是白捡了一个大闺女,还有什么不满的。” 南荣氏瞧了眼老太君的神色,知道不宜发散,跟安氏使了个眼色,再看向无忧。 “十一娘啊,你脑子好使,有些见识,快给咱们说道说道,六郎这事是大是小啊。” “为什么这么紧张啊?你们不相信他是清白的吗?” 无忧说着,也不等招呼,自行坐到边上。 南荣氏一愣,话到嘴边拐了又拐,“这……我们当然是相信的,可只咱们相不相信不好使啊,这不得让官府相信啊。” “那就等官府调查呗。” “万一……” 安氏一开口便感觉到老太君陡然射过来的视线,忙斟酌着补充道: “我的意思是,也许被陷害了,受牵连了?或者被屈打成招了呢?总得想想万一呢?” “不可能。” 看着是关心,其实多少都有些看热闹的心思,见她气定神闲,谢氏不由得好奇: “你怎么这般笃定?” “京兆府拿人应该不会就抓了守恩一个吧。其他的考生,雍郡王、福佑侯,难道不需要过问? 屈打成招也该从考头名的开始吧,岂有从第四开始的道理? 除非咱家和京兆府的大人有什么私仇,那就另当别论了。” 话音未落,燕嬷嬷掀帘子而进: “老太君,打听到了,雍郡王也被带走了。已经给二爷传了信,他亲自去京兆府了解情况了。” 老太君听得眼睛一眯,南荣氏: “雍郡王那身体能受得了监牢的阴湿吗?” 燕嬷嬷:“只说是请去喝茶,应当不至于收监。” 老太君捏了捏眉心,“都别小题大做了,耐心等结果吧。身正不怕影子斜,都散了吧。十一娘过来里屋。” 无忧揉了揉太阳穴,打起精神跟着老太君往里走。 老太君慢悠悠地躺进软榻,舒服地哎哟一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无忧也坐。 “安氏让你做什么?” “她有个兄弟想要皇商名额,打听到今年是定王负责拟订,拜托我找郡主帮忙。” 老太君不算意外,头两年她去拜托过谢氏,还被谢氏在老太君面前抱怨过。 “你答应了?” “她大着肚子拜托,我哪好拒绝,只能答应试试。” “那郡主怎么说?” “等王爷心情好时,问问看呗。” 老太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在人前,姿态都随意了许多。 “余就知道她找你就没憋着好屁。 你这丫头也是的,自己也没个心数,这种事能胡乱答应吗?你同郡主的交情,怎可用在这种事情上。” “我说了郡主不喜欢掺和这些,可五婶看着很是焦急,我想着她有孕在身,投鼠忌器啊。” “罢了,以后再有这种事,你要想着找找借口。她又不是怀的天王老子! 一天天作天作地的,怀着孕还天天想着娘家的那点子烂事,她都不担心她的肚子,你替她操什么心?” 老太君也没避着,愤愤斥了几句,以过来人的口吻念叨了好大一会儿。 无忧心里窝着事,闷闷听着,偶尔应承几句,也不争辩。 难得见她这般好性,是以老太君不觉间说了又说,东拉西扯,话头一开便收不住了,竟是把安氏连新妇茶开始闹出的笑话都掏出来了。 她说的口干舌燥,仍不尽兴,燕嬷嬷倒茶的手就没停过。 这可急死了门外的人,安氏心不在焉地同和南荣氏在廊下说话,眼睛一直瞄着屋门,只等着无忧出来。 南荣氏见她沉不住气,忍不住提点她一句,安氏嘴上敷衍了两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然没记在心上。 从站着等到撑不住坐下,等地眼皮子都坠地要打瞌睡了,门口终于有了无忧的人影。 南荣氏无奈地戳了下她的胳膊,安氏略显茫然地眨眨眼,随即瞥见无忧,立刻迫不及待地招手,笑着迎上去,把人拽到一边。 “怎么样?郡主是什么反应?” “还能有什么反应,很诧异我会为这种事登门呗。” “她生气了?” “倒没那么严重,应该有些失望吧。” 安氏叹了口气,“那她是帮啊,还是不帮啊?” “若说这登门的时机真是千载难逢的差,据说定王爷心情正不好呢。 郡主也不敢触霉头,等王爷心情好一些,她会问问看。” “定王爷为什么心情不好啊?” “我哪知道?估计是朝堂上的事吧。王府都挺沉闷的。” “这事可不兴拖啊,你没骗我吧?” 无忧脸色一沉,“五婶要不亲自去王府打听一下,问问他们主人是不是才动怒发了火!” “瞧我这破嘴,我也是关心则乱,说错话了。你累了一天,赶紧回去休息吧。” 无忧从袖子中把二百两银票掏出来,“这钱,五婶还是先拿回去吧。” “你没花?”安氏眼珠一转,“等等,你是空手去见的郡主?” “买了一盒糕点。” 安氏狭长的眼睛猛然瞪大:“只买了糕点?” “对。” “胡闹!该说你什么好啊,看着挺机灵的一孩子,怎么人事情世故这般傻呢。 你多大的脸啊,敢空着手去求人办事?” 安氏一副怪不得模样,摇头叹气,气得扶着腰大喘气。 “哪是我不想买,我当真逛了好久,看了许多家店,发现时兴的样式买不起,便宜的,郡主看都不会看,买也是浪费。” “浪费也得买!” 南荣氏在一旁听不下去了,走近几步,“我倒觉得十一娘做的对。” “嫂子。”安氏拖着长音,十分哀怨。 “这事怪你,你要想让郡主觉得收了礼当个正事看,那当然得买贵重的,你得使劲儿掏银子啊。 买那些不打眼的,那才是给人添堵。 倒不如买个合心意的糕点了。 表现的像是从心里就不当个大事,随口一提,至少不会让郡主觉得自个被怠慢了。” 第252章 想逃 安氏无奈地抿了抿唇,“我哪是不给银子啊,我给她拿了二百两呢。” “你真好意思,二百两的头钗,芷妍都不稀罕带了。真一孕傻三年了是不是? 你那是给郡主买东西,不是给你家亲戚的孩子!” 无忧闷不吭声地站在一旁,安氏见她神情疲惫,“这事怪我疏忽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无忧微微颔首,施施然往外走。 南荣氏一把掐上她的胳膊,“得亏十一娘有点脑子,她要是真买了二百两的头钗送去,你这事就算完了。” “我那不是想省点钱嘛。” 太阳缓缓偏西,金色的余晖渐渐收敛起刺眼的光芒。 望着满面霞光的天空,无忧眼中一片冷寂。 想要逃离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蔓延,如同悄然爬满墙壁的藤蔓,发现的时候,已经缠绕了满墙。 回到芳菲园,才不惊不喜地发现,还有一座活山等着她去挪。 东宫思玄端着茶水坐在主位,脸色还算平和,不像是兴师问罪的。 “爹又有何指教?” 待无忧进门,他放下了茶杯,挥手屏退了左右,亲自走过去把门关上。 无忧不动声色地看着,对他的举动稍感意外,懒洋洋地支着一只胳膊端着脸,等着他的下文。 “六郎的考试,是你替他考的吗?” 这可真是平地惊雷! 无忧平淡无波的脸上有了一丝裂缝,“你可真能想。” “真不是你?” “你们夫妇俩到底哪根筋不对啊,你们遇到事了,可不可以不要往我身上联系! 我为什么要帮一个几近陌生的人替考?一天天好事从来想不到我,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是吧。” “你……粗鄙!” 东宫思玄一甩衣袖,坐到她对面的椅子,“爹也不是毫无依据,这小子身子弱,不是能苦学的料,他肚子里有几两墨水,老子还是知道的。 能考上博文班就谢天谢地了,第四名,祖坟冒青烟了都不可能!” 见她不接话,叹了口气,“我又不是怪你,爹来找你,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无忧几乎处于放空状态,揉着膝盖不接话。 她并不担心东宫守恩有事,且不说他是否清白,只涉及诸多权贵这一条,还有李悠然那个精明的,估计一早便上下打点过了。 饶是高阳老头眼里不容沙子,京兆府也不会为了他一人得罪诸多世家王侯,十有八九走个形式。 古往今来,求学之路一直垄断在高门世族的手里,虽说本朝开了科考,可榜上有名者十有八九还是世家子弟。 先进博文班,再科举入仕不过是世家子拿来自吹自荣的一环。一定程度上,博文班之所以地位高也是这些世家高门给予的。 高阳老头本人都古板的只想教育儿郎,不愿教导女儿家,是这套流程的扞卫者,他能真的查处谁? 不过是这届做得太过了,连高阳这个世家扞卫者都看不下去了,抓着吓唬震慑一番。 “原本爹也没多想,偏巧在京兆府遇到了高阳太傅,他问起了你。 高阳老那种眼高于顶的老学究,好端端的怎么会问起你呢?” “书房的那几个字,没有六七载的功力,写不出来的。 你一个人在山上,什么都没有,除了功课好,爹想不出来郡主和小侯爷能高看你一眼的其他理由了。所以才……” 东宫思玄娓娓道来,无忧始终没什么反应,呵斥一声,“爹跟你说话呢,听没听到?” “你喊什么呀?” “你想什么呢,爹说了那么多,你都没听啊?” 无忧听了一耳朵,不过是满脑子都在琢磨倭寇的事,无心搭理: “听了,不就是高阳太傅问你了么? 我没替考,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无话可说,无可奉告。谁来都一样。” 东宫思玄见她软硬不吃,干着急,也略微安心一些,又觉得面子过不去,没话找话点她一嘴,“你怎么提起高阳太傅,这么不耐烦啊!” 无忧忽然想到什么,“高阳太傅是怎么问我的?” “就问你在家都有学些什么?可有与你弟弟一同温习?” 想到她孤苦时仍有幸被太傅教导,回家后连个先生都没请,东宫思玄也觉得有些丢脸,声音都低了一些。 无忧提高阳太傅只是顺着话茬说一嘴,没理会他的异样,“爹,你书房里有没有东南几地的书啊,比如闽浙之类的。” “东南?应该有几本游记、县志吧,你问这个干嘛?” “我想看,今儿去见郡主,说到那里的风土人情,我一问三不知,有点窘迫。” “怎么聊那儿去了,你想看啊,我回去找找,晚上让田嬷嬷给你拿来。” “谢谢爹。” 见她态度和缓,东宫思玄不由得意几分,转念想到下人的议论,摆出老父亲的姿态教育道: “你和你母亲,再怎么样也不能当着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争吵啊。” “这个简单,让她别出现在我面前不就好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疯话,她是你母亲!” “母亲?”无忧冷笑一声,“我自问对你们俩的要求已经低到尘埃,已经不期待享受一个女儿的待遇,没有再跟你们伸过手要过钱,也没有做过什么牵扯你俩的事。 从未尽过母亲的责任,有什么资格对我吆五喝六的?若是路上走来一个女人,不由分说把你骂一顿,你会给她好脸吗?” “怎么是路边一女人呢?她是你母亲!” 无忧闭上了眼睛,“行吧,虱子多了不愁,我不介意再加一个不孝的名声。 你们这种体面人,若不想脏了你们的体面,便请离我远点,眼不见心不烦,对吧。” 开心不过片刻,知道提这个话题,多少有些理亏,东宫思玄叹了口气,翻来覆去重复着,“你这又是何必?她到底是你的母亲。” 无忧对无事不记得有这个女儿,有事理直气壮、满嘴委屈的态度看得够够的。 本就心乱得很,又听了好久的抱怨,委实没了耐性: “爹没话就别硬说了,您那姨娘还等着您端着驼蹄羹去嘘寒问暖呢。” 第253章 求书 东宫思玄被臊地老脸一红,菊姨娘最近颇为娇气,他正好手头宽裕,便纵惯了些。 没想到传到了无忧的耳朵里,“你吃不吃啊,爹下次也给你买。” “不必了,没长那么金贵的舌头。别忘了把书送来,我就受用了。” 无忧摆了摆手,送客的态度十分明显。 送走啰啰嗦嗦的老爹,她立刻回房,想要找到上次买的那本游记。 当时粗略扫了眼目录,朦胧记得似乎有关于东南几地的章节。 无忧蹲在柜子前翻找,不一会儿便从书堆下翻找到,拽出来拍了拍,便直接倚着柜子翻看。 这是太祖朝名家写的游记,书里多描绘山川壮美,沉浸于大好河山不可自拔。她一目十行,刚想可能没有想要的,忽然扫到了倭寇两个字。 定睛一眼,书里竟然写到了当地的一种糕点源于为了对抗倭时便于携带。 几个短小的故事,寥寥数语,无一不透露着倭寇的狡诈凶残。 合上书,无忧心里颇不是滋味,似乎看到无辜村民在火光中四处逃窜,在绝望中的哭喊声…… 再一想,太祖皇帝出了名的骁勇善战,那时候便已然存在且未能解决的夷患,发展到今日,与沿海官府斗了多少代,该是何等规模。 按照这本游记写的,倭寇似乎不全是外邦,也有当地的流寇悍匪。 且有些人还曾是本地世家豢养的打手护院,这样的人对于本地的了解,绝对比晋王殿下要透彻。 自太祖朝,朝廷每年都花大力气抗倭,可倭寇久清不断,难保没有内外勾结。 当真是腹背受敌的背水一战。 越想越忧虑,无忧无声叹了口气,忽然想到南荣氏的娘家好像就是浙地的富贾,二话不说便往外走。 小姑娘心里乱得很,若不让自己忙碌起来,那些不安只怕要将她淹没。 她难得步履匆匆,一路沉思,回过神来,已经在梧桐院附近了。 听着欢快的琴声,估摸芷妍心情不错,无忧轻轻叩响了门环。 一个婆子出来开门,看是无忧,忙请她进来,同时招呼丫鬟去叫芷妍。 芷妍正坐在屋内练琴,眉眼含笑,指尖快速拨弄着琴弦。 她这两日特别开心,因为不断有请她参加宴会的帖子送来,只今儿一日就有三帖了。 她本来还嘀咕在长公主府的明明表现那么好,怎么会一直没有回音,这两日便都冒出来了。 前几日因为弹琴受的委屈全都忘在脑后,练琴时分外起劲。 “新收到好几份帖子,正想去找你呢!” 念及是无忧帮忙,想着以后还要多倚杖,抓着她的胳膊和颜悦色的,眼睛都笑弯了。 南荣氏还没回来,芷妍一听无忧询问是否有江南吃食的书,双手一拍,满眼兴奋地笑出了声。 “那可太有了!你可算是问对人了,我娘的陪嫁就有一箱子这种书。” “陪嫁?” “对啊,舅舅他们怕她远嫁想家,吃不惯,特地搜集了许多地方志放在她的嫁妆里。 那地方志里不仅有山川地貌、风土人情,还记载着好多好多本地的物产和小食食谱。 若是想家了,怀念家乡味了,照着食谱可以做出来。我小时候,经常看我娘指挥着婆子照着做的。” “那我真是来对了。”无忧松了口气,灿烂一笑。 “你不问,我都没发现,娘好久没做过家乡食了。小时候经常看她翻阅,这些年倒是没怎么见过了。 你等我一会儿啊。” 芷妍先跑去书房,左翻右翻也没找到,有些泄气的回来,拽着无忧就去找于嬷嬷。 于嬷嬷正坐在堂屋绣鞋垫,有些为难地抬起头,着皱着眉头说: “老奴一下也想不起来放哪儿了,要不等夫人回来吧。家里的摆放,还是她最有数了。” “只能这样了,来,你帮我看看帖子,筛选筛选。” “三婶应该比我会选吧。” 无忧接过,翻着翻着,芷妍倏尔眼睛一亮,“我想起在哪儿了,在柜子里。我记得上次就在那个柜子里见过。” 说着,也不等无忧反应,匆匆跑到角落的红漆柜子前,蹲下来翻来翻去。 无忧见她急不可耐地一整个事乱翻,生怕她翻乱了,万一没找到还惹得南荣氏生气,可就坏了事了。 她赶紧走过去,轻声劝:“你先别急,要不,还是等三婶回来吧。” 她手上的动作没停,拿胳膊蹭了蹭有些发痒的鼻尖,“我记得就是我这儿?” “你翻什么呢?”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呵,无忧忙站起来,“三婶。” 那件事后,南荣氏没想到无忧还肯来往,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十一娘来了啊。” 芷妍翻地灰头土脸,猛地一站,还有些眩晕。 无忧赶忙扶住她,她揉着额头眨着眼睛问:“娘,你陪嫁的那些地方志呢?” “都不知道扔在哪儿犄角旮拉了,找那玩意儿干什么呢?” 无忧:“今儿郡主说起一种江南的小吃,说十分怀念那个味道。 我突然想起来三婶正是出身江南,说不定知道那种小吃的做法。我想着来碰碰运气,芷妍说您陪嫁的地方志里有很多美食的记录。” “我当是什么事呢。” 南荣氏一听是郡主,再念及安氏家里的那名额,热络了几分,“你五婶还说你不上心,我看是再也找不到比你热心的孩子了。 难怪郡主喜欢你呢,就这份细腻心思,便不是旁人能有的。 等着,三婶想想放哪儿了,一定给你找出来。” 她歪着头,思考了片刻。 于嬷嬷站在一旁,见她是真的想找,凑近她耳边,轻轻提醒道: “老奴想了想,或许丢在储藏室了?上次整理东西的……” “对,对,去储藏室看看。” 南荣氏轻拍了下脑门,“怎么也没给十一娘倒杯茶啊,你们俩先坐着喝茶,我去出个恭,让于嬷嬷先去找找看。” 一盏茶没喝完,于嬷嬷便皱着鼻子抿着嘴巴,搬出来一个小箱子。 箱子上面布满了灰尘,于嬷嬷拿帕子擦了擦,才慢慢打开。 太久没看了,一打开一股儿陈味。 南荣氏小解后回来,闻到这味便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第254章 划清 于嬷嬷赶忙合上,南荣氏揉着鼻子道:“这个味啊,太难闻了。明儿晒好了再给你吧。” “还是我拿回去晒吧,是我想一出是一出,给婶子添麻烦,” “这算什么麻烦的,” “天不早了,那我先回去了。今儿有点累。” “行,今儿乱糟糟的,三婶也不留你吃饭了。我找个婆子帮你抱回去吧。” 无忧这两日也走得腰酸背痛腿脚疼了,承了她的好意,“那就谢谢三婶了。”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客气。嬷嬷,点个人给十一娘送去。” 这一趟来得收获颇丰,了解一个地方,除了亲自去看看,再也没有比地方志更全面的了。 回了芳菲园,她直接把书摆在廊下散散味。随手拿起一本,拿地远远的甩了甩灰尘。 不等味道散去,便拿个帕子捂着鼻子,回屋坐进椅子里翻看着。 一本还没看完,田嬷嬷便拎着食盒来送饭,顺道拿来的还有两本薄薄的游记。 一看就是随意找了两本,不走心。 好在东边不亮,西边亮。 想着廊下的那一堆书,无忧才能微微安心,有了些许胃口。 无忧慢条斯理地喝着鱼羹,抬头便看见田嬷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打眼便知道她因何迟疑,换作平时无忧早开口问了,今晚只当没看见。 还是落竹匆忙在隔壁用完了饭,回来伺候时,诧异道:“嬷嬷没还走呢,要一起吃点吗?” 田嬷嬷尴尬地摆摆手,一咬牙,上前一步,“娘子,老奴知道您今儿受委屈了。 老奴不是帮着夫人说话,实在是,她最近也是烦心得很。那菊姨娘是个没数的,仗着肚子好一通折腾,一会儿要……” 无忧冷冷地抬起头,“我不想听。” 田嬷嬷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明确拒绝听什么,怔忡地张了张嘴。 “你家夫人乐意装善人,谁知道你看着心疼的那些委屈是不是她想要的牌坊? 这好人都让她当了,坏人都让我做了,还要落个太厉害的指责,我图啥呢?我就纳闷了,她为何不拿出指责我的气势对别人呢? 你只想着我帮她,可你见过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天天同父亲的姨娘磕磕碰碰的?” 无忧最初觉得卢氏是人太好了才受气,多次见识到她另一面后,如今只觉得她伪善。 一个连亲生女儿都可以不管不问的人,又能真善到哪里去。不过是想要个好名声罢了。 无忧虽不喜那些姨娘妖妖绕绕的做派,但她行事素来并非仅凭个人喜好。 若不是存了帮卢氏出口气的心思,气气他那个没正形的爹,避而远之便是,犯不上说上一嘴。 田嬷嬷叹了口气,知道无忧这是真伤心了。 无忧这些日子再没踏足过长青院,那些姨娘不知打哪儿听说了母女关系并不和睦,原本收敛了几分的妖艳,越发蹬鼻子上脸。 尤其是菊姨娘,一天天的兴风作浪,俨然把自己当成半个夫人了。 一会儿嫌弃碳不好有烟,要换成银丝碳,一会儿要开小灶,大半夜还折腾下人去给她弄燕窝粥…… 其他姨娘见了菊姨娘有孕,变着法勾缠着东宫思玄,整日的掐酸争宠,是一日都不得消停。整个院子乌烟瘴气。 田嬷嬷做梦都盼着无忧能去敲打一番。 自从听说她爱吃酸,这胎有男胎相,卢氏更是整夜整夜的睡不好,一日比一日的忧心忡忡。 无忧咽下一勺鱼羹:“天冷了,嬷嬷辛苦,以后不必一日三餐给我送了。” 田嬷嬷惊讶地抬起眼,“主子……” “这十两银子,当是这几个月的酬谢。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也为难,以后专心跟着你的夫人吧。” 田嬷嬷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惶然无措,“老奴不要银子。” “还是拿着吧。”无忧点了下头,落竹从腰包里掏出十两银子。 田嬷嬷的月钱也就一两,只是跑腿送个饭,区区几个月竟足足给了十两,是仁至义尽,也是要划清界限了。 田嬷嬷知道她一旦决定,很难更改,红着眼眶跪地磕了一个头,“老奴谢主子赏,任何时候,只要主子还用得着老奴,老奴随时恭候。” 落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腾出空了,总得补上,“那娘子,以后是婢子们轮流去拿饭吗?” “让鲁妈妈去吧,她除了侍弄那些花草,整日闲着,该干点活了。” “是。”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心狠了?” 落竹摇了摇头:“娘子自有道理。” “不诚心。” “是诚心的!”落竹急了,声音又响又脆。 “好了,逗你玩呢。对了,我的药都是谁在熬?” “都是孟姨娘亲自熬的,熬好了才叫婢子或鸣音。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太苦了。” “药总是苦的,都说先苦后甜,娘子养好了,以后不生病,就不用喝了。” “行了,以后不用吃那么快,我不是小孩,不是时刻都用人伺候的。你同她们一样,安心吃便是。” “婢子吃饭一直快,以前练出来的。” “那现在就练习吃慢点,吃快了对胃不好。” 说话间,若初又传了丫鬟来说,今晚不过来了。 无忧正需要时间看地方志,乐得如此,转念想到若初下午在银杏院没精打采的样子。 禁不住多问一嘴,“你们娘子是身子不舒服吗?” “婢子也不甚清楚,娘子这两日都陪着夫人,不是婢子跟着伺候的。” “行,我知道了,去吧。” 几个丫鬟在听说田嬷嬷被打发了,都颇感惊讶。 抓着落竹问:“怎么回事啊,田嬷嬷做了什么呀?” “娘子体谅她辛苦。” “那鲁妈妈就不辛苦了?” 水芳嗤了一声:“她当然不辛苦,还有比她更闲的人吗?” “倒也是。” 几人嘲弄地嬉笑开了,鸣音蹙眉:“只怕鲁妈妈要不乐意了,谁去传话啊?” 水芳:“我去,娘子的吩咐,管他乐不乐意呢。” 第255章 发现 无忧用完膳,便回房看地方志,她不知道晋王殿下何时走,猜测应该会很快。 她想赶在他走之前,帮他多了解一些。 这一夜,无忧凝神贯注地翻看着书卷,生怕错过任何有用的信息,遇到紧要的便提笔写下。 时间悄然流逝,不觉间已是深夜。 无忧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下酸痛的手指。 瞧着还有半箱子未看的,揉着脖子起身泡了一杯浓茶。 吹着热气,轻啜一口,苦涩的味道让她眼睛都颤了颤,瞬间吹散了困倦。 打起精神坐回去继续看。 就这么熬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才迷迷瞪瞪趴着睡了过去,小脸印了半边的墨迹。 日有所思,连在梦里都是与倭寇对峙。 大刀迎面砍来,无忧惊地睁开了眼。 原来是梦。 被吓醒的人儿,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 忽而灵光一现,意识到昨夜没留心的细节,这几本地方志记录的各地世家,有一个姓,频繁出现,李氏。 她揉了揉眼睛,心中隐隐生出一个可怖的念头,浙地李氏虽只是李氏分支,看书中记载,也是当地的名门世家。 看地方志,倭寇似乎与当地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家能独善其身吗? 倘若存有猫腻,这个李家会是晋王殿下抗倭的助力?还是阻力? 到底晋王主动请缨,还是皇上逼着他去的? 若是后者,皇上的本意是让晋王殿下抗倭吗? 若是前者…… 她揉了揉脑袋,不敢想了。 好像无意间踏入了不得了的禁区,她推开门,走到院中吐纳,平息着心里的杂乱。 意外的,看到一个带着兜帽的身影蹑手蹑脚地推开院门进来,无忧刚以为是贼,认出了是孟姨娘。 无忧下意识蹲下,忽而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躲,再站起来时,院中已经没了孟姨娘的身影。 一切似是她的错觉。 她挠了挠额头,若有所思地往回走。 轮值的丫鬟看见无忧开了门,纷纷过来伺候她梳洗。 洗漱完,困乏地坐在梳妆桌前。 落竹仍是先给她涂药按摩左手,不经意瞧见她眼睛的红血丝,“娘子没休息好吗?” 鸣音小心翼翼地梳顺头发,“娘子屋里的灯似乎亮了一夜。” 水秀:“娘子的屋里本来就要留着一盏灯的。” 鸣音:“好像不止一盏。” 无忧畏寒,尚在秋末,孟姨娘便早早知会了丫鬟在门后、窗后皆装了厚重的挡风帘。 她素来不用丫鬟在屋内守夜,门一关,屋内到底是何光景,从外很难窥探。 无忧打了个哈欠,“做噩梦了,便多点了几盏灯,睡不着,气色很差吗?” 水芳从外面回来,“娘子要用膳吗?鲁妈妈来问,是否现在去取?” “可以。”无忧点了下头,漫不经心问一嘴:“突然多了个差事,她可有不满?” 水芳:“好像没有。婢子还以为她会不耐烦,全然没有,还说娘子想吃什么可以拟个菜单,她去交涉。” 昨夜鲁婆子听闻取膳的活交给自己了,本能不满,转念一想,亦是个在无忧面前得脸的机会。 她早看不惯好处都让田嬷嬷占去了,几个丫鬟对她客气的哟,搞的跟田嬷嬷才是这院里的管事嬷嬷一样。 且无忧吃的不多,自己总不在跟前,那些饭菜都便宜几个丫鬟了,如今可算有机会分一杯羹了。 趁此内外多走动走动,说不准能捞点油水。 内心算盘打得噼啪响,面上佯装平静地打探:“怎么突然不让田嬷嬷送了?她惹娘子生气了?” 水芳:“娘子的心思,谁知道,娘子吩咐,婢子就过来照传了。” “你让娘子放心,一日三顿,有什么想吃的,不妨拟个菜单,我保准挑最好的拿来。” 水芳做好了听她抱怨几句的准备,见她美滋滋地应下了,颇感意外。 “那以后便仰仗鲁妈妈了。” 无忧笑了笑,“这倒是极好,没情绪就好。” 水秀:“再没有比她过得悠闲的了,她再有情绪,旁人都要排队去跳井。” 这日是东宫秋回门的日子,她作为二房的嫡女,逃不了要一起用饭。 想到要见到那位姐夫,无忧就更懒得动弹了。 大抵是嫌那一院子的姨娘不体面,回门宴特地摆在前院。 东宫礼会老友不在家,老太君头风发作,起不来身,无法见客,便吩咐二房自己负责招待。 二房夫妇没什么心情办得隆重,倒不是薄待东宫秋。 主要卢氏一颗心全扑在儿子身上,昨日才跟无忧起了冲突,儿子也一夜未归,烦躁不安,饶是强撑起精神,也实在没心劲儿大肆庆祝。 东宫思玄也大差不差,这边念着儿子,那头菊姨娘争风吃醋,一个头两个大,深觉心力交瘁。 一个两个都心不在焉、看着很累,倒显不出无忧的气色平平了。 无忧时间宝贵,一点儿不愿意浪费,掐着点来到前厅。 到的时候,卢氏正指挥着下人摆桌,一副尽心尽力的主母模样。 上官烨祈和东宫思玄正襟危坐于堂内,装腔作势地聊着天南海北的见闻,都是些男人间惯常的卖弄互吹,虚浮得很。 东宫秋感受到家里的心不在焉后,心情雪上加霜。 她端着微笑默默坐在一边,瞧着是夫唱妇随,可眼里全然看不出新嫁娘的欣喜,反而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 无忧都有些同情她了,回门赶上东宫守恩遇到事,忒倒霉了。 “父亲,姐夫。” 无忧不疾不徐地走进堂内,淡淡行礼问好。 余光瞥见那道倩影时,上官烨祈便不由挺直了脊背。 见她打招呼,慢吞吞地端出一个带着几分亲昵的玩味笑容,“十一娘这是刚起吗?竟是比我们来的还晚。” 上官烨祈大概是这屋里唯一气色好的人,穿着银丝勾勒的喜庆锦袍,端的是贵家公子的派头,风度翩翩,挑不出毛病。 无忧冷笑一声:“有父亲陪你谈笑还不够吗?” 第256章 回门 无忧坐到东宫秋的旁边,屁股还没沾座,便听东宫秋道: “父亲,秋儿想来想去,还是担心祖母的身体。可否让十一娘陪我去看看祖母?” “也好,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老太君也是没白疼你。你们快去快回吧。” “是。” “答应借你的嫁妆,我可能得缓一阵子。” “后悔了?不想给了?” “如果我说不想给了,你会怎样?” “那就把你当成背信弃义之人对待喽。” “不是后悔,嫁妆被夫人拿去清点了,等清点完,我再把里面的铺子和银票拿给你。” “你婆母清点你的嫁妆?嫁妆不是应该自己清点核对的吗?” “说是贞信伯府的规矩。” 无忧眯了眯眼睛,看着她脸上厚厚的脂粉,“他对你不好吗?” “你想听我说什么呢?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正妻的位置给我了,洞房花烛夜也没冷落我,回门也陪我来了。该他做的都做了,我还能说什么。” “那你怎么这副神色?” “什么样的神色?” “像个霜打的茄子。” “你真讨厌,就非得说出来吗?你知不知道,我今儿见了多少人,就没一个人说我神色不好的。” “这是怎么了?真挨欺负了?” “为了风风光光回门,光是这张脸,我就打扮了一个时辰,我那么努力维持体面,为什么非得拆穿啊?”压抑的情绪,再也憋不出了。 “好,你过得很好,我羡慕极了。满意吗?舒服了吗?” 东宫秋的泄气无力达到了前所未有,她装给谁看,谁在意?更可悲的是,这个被自己算计过的,倒成了唯一会注意她情绪的人。 反正在无忧眼里,自己从来都是笑话。心头百转千回,咬着嘴皮,竟有些不想瞒了,“他有一个外室子。” “什么?”无忧惊讶地停住脚步。 话一出,东宫秋也惊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来了,后悔也来不及了,心一横全说了。 “他说,如果我肚子三个月没有动静,想把那个孩子,过继到我的名下。” “你答应了?” 东宫秋苦涩一笑:“我能怎么办?这是我们俩洞房的条件。” “这个混账,欺人太甚了。这种人,你还愿意跟他洞房?” “难道我能让所有人看见我新婚夜就独守空闺吗?你那般嫌弃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事?” “你是魔怔了吗?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我早说过他不是良人,是你坚持要嫁,现在怪我咯?” 东宫秋扶额叹了口气:“是我说话不过脑了。没错,是我千方百计求来的,我是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可看在我实际上也算帮你挡了一劫,能不能帮帮我?” 无忧懒得理会她的歪理,看她半死不活的样子也有些不忍心,“都已然这样了,我能帮你什么?” “我可以收养那个孩子,愿意用心教养他,可我不想让他成为我的嫡长子。 三个月,太短了。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男子的嫡庶之别,比女子更甚。虽说伯府的爵位只传到上官烨祈,可终究……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都干得出让新妇喜当娘的事,就这还吹什么风骨……” 无忧只觉得一阵恶心,瞧着是东宫秋处心积虑,何尝不是上官烨祈便宜占尽。 若不是上官家有谋算,这个冤大头主母岂不就成自己了。 偏偏这哑巴亏没得说,背地里或许看不惯的会斥几句不地道,可生母有瑕的庶女嫁到伯府当主母,在世人眼里是高嫁。 上官家大肆操办,给足了颜面,任谁看,都是东宫秋已经占尽了好处。 这孩子认下便是成了嫡长子,若不认,必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指责等着东宫秋。 这男人算计起女人,才是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啊。 凉意自脊背起,冰得无忧一抖,心生疑窦,“你不觉得奇怪吗?他又没成亲,为什么养外室? 都有了孩子为什么不收进房?那生母的身份是有不妥之处吗?” “世子只说是过去的糊涂账,孩子娘已经死了,他也是才知道的,所以才会如期成亲。 还说,我瞒过他,他才瞒了我,扯平了。” 她叹了口气,挤出一个略显释然宽慰的笑: “这两日,我也想开了,我也不亏。 我求的是体面地位,其他的,本是我痴心妄想了。说起来,我得谢谢你,幸好是婚前便对他死了八分心……” 若是她情意正浓的时候得知此事,真不知道,会是个怎样的光景。 “你确定他没说谎?孩子呢,你见过吗?多大了?” “孩子三岁了,已经接到婆母的院中了。我昨儿见了,长得是虎头虎脑,养的白白胖胖。别的我都可以接受,唯独嫡子这件事,我……” “孩子三岁,大概是四年前有孕,上官世子多大?” “二十有一。” “那四年前便是十七,若是府里的丫鬟,有了孩子,应当会收成姨娘。十七岁养外室?这合情理吗?” 东宫秋这才如梦惊醒,这两日她陷在乱七八糟的情绪中,几分愤怒几分委屈几分不甘。竟是没想过这孩子来路不明很蹊跷。 “十七岁,是他还在书院念书的时候,难道那女子有家室?或是身份见不得光?” “别猜了,直接问吧。” “直接问?” “你们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吗?” “也是。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摊开的呢。先回去吃饭吧,用完饭,再说。” “这事你不打算告诉爹呢?” “在其他人面前,我还想有些颜面。” 东宫秋心里跟明镜似的,不管自己做什么都不会被无忧高看一眼,也因此在无忧面前,尽可以卸下伪装了。 但是在其他人眼里,她不想也被扯了遮羞布,她仍需要一个体面幸福的假象支撑自己。 否则,她所有的坚持岂不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上官烨祈也正是拿捏住了东宫秋走到如今,便是打碎了牙齿也会往肚子咽,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第257章 回门(2) “瞒着家里,帮你跟狗男人谈判呗。你倒是会给我安排活啊。” “这不是赖上你一次,好像就想一直赖着了。人和人真的好奇妙,原先我怕极了被你看笑话,如今却要找你出主意。” 两人回到前厅,东宫春也来了,乖巧地跟在卢氏的身边帮忙。看见她俩一起走来,略显惊讶。 上官烨祈状若关心,迎上两步:“祖母精神还好吗?” “还行吧。 “成亲那日便觉得,十一妹妹气色似乎不太好。” 无忧:“遇到的恶心事太多了,自然不能像那没皮没脸没心肝的一样气色红润。” 一句话,在场有三人都觉得心惊,东宫思玄怕她说出什么让人看笑的,赶忙轻咳一声,“注意身份,说话用语不可太随便了。” “岳父莫紧张,十一娘是不把小婿当外人,挺好的。” 卢氏见人齐了,适时提醒:“可以用膳了。” 陆续入座,厅堂内一时安静下来,东宫思玄举着玉杯,眼中含笑扫过每一张脸,激情说了一些老掉牙的致辞,举杯开席。 话音落,众人举杯。 一时间东宫思玄拉着上官烨祈推杯换盏,笑语盈盈。 吃了一会儿,上官烨祈若有似无扫了眼对面的无忧道:“岳父,十一娘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吧。” 对于他总把话题往自己身上扯,无忧十分厌烦:“世子对小姨子这么关心呢?” 上官烨祈厚颜无耻的一笑:“总觉得有亏欠。” 东宫思玄见他如此,十分欣慰: “是造化弄人,贤婿莫要太过自责。姻缘天注定,十一娘还小,不着急。 眼下最该急的是春娘,贤婿身边若有合适的人选,不妨也帮着我们留意留意,牵牵线搭搭桥。” 无忧搁下筷子,不满地咕哝:“说亲说亲说亲,一天天没别的事干了吗?” 东宫思玄端起当爹的架子,不悦的瞪了一眼: “这个年纪不说亲说什么?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春娘过了年就十七了,再不说亲,该上朝廷名单去衙门登记加税了。” 卢氏:“夫君,这是秋娘的回门宴,就别说春娘了,妾身会抓紧给春娘相看的。” 上官烨祈:“岳父岳母放心,小婿回去后自当留意同僚朋友中有没有合适的。” 东宫思玄:“也不需要多高的出身,人品贵重,积极上进便好。” 无忧补充一句:“还要洁身自好。” 东宫思玄只觉得又中一刀,僵着嘴角:“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现在拿我当小孩了,那以后爹有事别问小孩啊。” “你……” “岳父和十一娘的相处倒是蛮特别。” “贤婿见笑,娇惯了一些。” 惯常沉默的东宫春冷不丁开口:“秋妹妹怎么都不说话啊?这嫁了人反而羞怯转性了?” 无忧若有所思地瞅了眼这个闷葫芦,东宫秋尴尬一笑,刚要解释,就听上官烨祈说: “想是嫁了人,家里的很多味道都不能常品了,夫人是想趁机多解解馋。” 卢氏满意地点了点头:“有世子这般体贴入微的夫君陪伴,秋娘的好日子在后头。” 东宫思玄也越发满意,举起酒盅: “贤婿,我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就交给贤婿照顾了。” “小婿定不辜负岳父。” 上官烨祈见状,急忙恭敬端起自己的酒盅,双手碰杯,一饮而尽。 无忧冷嗤一声,一直忍耐的恶心感觉就要溢出来了。 “你又怎么了?” 无忧看了眼微微摇头的东宫秋,淡淡道: “没什么,就是没想到爹和世子还挺同频的,那话怎么说来着,臭味相投! 不过爹,以后我若成了亲,您可千万别一口一个贤婿,听得我浑身不适,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贤……世子别见怪,这孩子说话,一向让人头疼。” 上官烨祈笑着摇了摇头。 东宫思玄夜间没休息好,酒吃太快,很快上了头,饭没吃完便昏昏沉沉醉趴在桌上。 桌子冷不丁被他重重一砸,盘子羹汤震乱一片。 卢氏忙叫了下人,同东宫春一起搀扶他回屋。 东宫秋看了一眼丫鬟,“这不需要伺候了,你们也出去用饭吧。” 一时间,屋内就剩她们三人,正是说话的好时机。 未料上官烨祈先笑眯眯的开口:“十一妹妹身为嫡女,不去送父亲吗?” 无忧放下勺子,细嚼慢咽,咽下嘴里的肉羹才道:“手伸那么长,不怕被剁掉吗?” “你……”上官烨祈捏紧了筷子,眼底隐隐蓄火:“你就这么跟姐夫说话的?也是,你对岳父都没什么礼貌。” “彼此彼此,姐夫的狡诈和伪装才是让人叹为观止,神仙来了都生畏。” “你什么意思?” “你若不给三个月的期限,秋娘或许还在恼火你有个外室子。 你设个期限,她反倒没有精力去为这突然冒出来的孩子愤慨,变成一门心思琢磨怎样早早给你生下孩子了。 人前是贤婿,人后,那点子心思都放在算计枕边人身上了,实在是高啊。” 上官烨祈瞪了东宫秋一眼,似乎颇为惊讶她会告诉无忧。 无忧:“那孩子的生母到底是有什么猫腻?东宫秋会维护你,我可不会,你不怕你们家的风骨变成被世人戳脊梁骨吗?” “妹妹不必虚张声势吓唬我,她能告诉你,可见你俩的关系并非那般差。 我敢说,便没想瞒。她是个命途多舛的可怜女人,也曾同你们一样,养的十指不沾阳春水,金娇肉贵。 谁料风云突变,成了罪臣之女。我怜惜她的才情,想尽办法才将她赎了出来,可我爹不愿她脏了我们家的门楣,逼我断掉。 为了保住世子的身份,我断了。可我当时不知道她已经有孩子了。” 东宫秋听得动容,无忧对这种口头惋惜只觉得讽刺,“你知道会不一样吗?” 上官烨祈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我爹或许会不一样,毕竟是他的长孙。” “够坦诚了吧。” 这般不遮不掩,无忧反而有了一丝此事麻烦了的预感,可以赢活人,赢不了死人。他未必会后悔当时的决定,可是一定会有遗憾。 “所以,你一定要让秋娘认下这孩子?” “我亏欠他母亲实在太多。” 无忧叹了口气,“你让一个刚进门的新妇认养孩子,传出去对你们府上也不是什么好事 。” “是她自己答应的,怎么着,夫人是要出尔反尔吗?” 东宫秋嘴皮动了动,“三个月有点……” 无忧忍着恶心跟他讨价还价:“把三个月延长成三年,三年后如果她还无所出,便认这孩子做嫡子。 这也是全了你的面子。” “这就是你们俩看望祖母看出的结果吗?” 上官烨祈玩味一笑,眼底冒出一星寒芒,“三年?你想守三年的活寡吗?谁都可以生,唯独你生不了,想吗?” 东宫秋脸色一白,“你……” 一根银制的筷子凉凉滑过东宫秋的脸,阴沉的男人似笑非笑: “你有没有告诉你的好妹妹,你早就委身于我了?” “你闭嘴!” “呵……”筷子啪嗒轻抽在东宫秋的脸上,盛怒的目光转而看向目瞪口呆的无忧: “如十一妹妹所想,我的确不是正人君子,可这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要是让人知道国公府的姑娘,无媒苟合,也不是什么好名声吧。 毕竟她还有个那样的娘,是吧?” 东宫秋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你别欺人太甚!” “我真欺负人,就不会明媒正娶迎你过门了! 就你有嘴吗? 我不过是告诉你妹妹,她被你骗了,我也没她想的那般不堪。 你比谁都清楚,当时若我执意不娶,你又能如何?” 东宫秋嘴唇颤颤,满目惶然。 上官烨祈像是气极了,彻底卸下包袱,一股脑儿撕开所有遮掩。 “告诉世人我睡了你,却不肯娶你吗? 你觉得世人闻之会更鄙弃谁? 为了夫人之位,露着肚兜勾引与姐姐相看的男子,这样的你才是这座国公府的天大麻烦,不是吗?” 无忧蹙了蹙眉头,对这个男人的嘴脸真是倒足了胃口,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所以你已经得到了她的人了,还在成亲前搞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说过,人往高处走。有更好的,谁不想试一试呢。 即使迎娶你,我也没想过对她始乱终弃! 我当时想,若她愿意,我会把她接进府做个姨娘。 十一妹妹不必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若不是贞信伯世子,你姐姐会舔着脸勾引我吗? 你情我愿的事,又不是我强迫她! 有那种出身的娘,还厚颜无耻想当世子夫人,我且认了,人前的风光体面,我给了,还要我怎样? 你不屑我的伪装,可是我的这位夫人,爱极了我的伪装。 哪日我真一点儿不装了,你猜,谁最急?” 第258章 回门(3) 上官烨祈自诩也算矜贵公子、玉树临风,走到哪里都不乏回眸抛媚眼之人。 偏无忧见了他,一次比一次疏冷,今日的神色更是如避蛇蝎。 想到东宫秋勾引自己时的巧言令色,认定了是东宫秋在挑拨离间。 他堂堂世子,被一个瘦马生的庶女耍弄到这个份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反正这里没别人,无忧对他的厌烦已是板上钉钉,也不会更甚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全然不装了。 东宫秋被说的抬不起头,他仍滔滔不绝继续道: “让我猜猜,这件事她一定谁都没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人。且让你帮她瞒着,对不对? 你知道她为什么谁都不说,偏告诉你吗?她是生怕你对我有一丁点的好感,她处心积虑提防着你呢。 一个被窝睡出来的,她是什么货色,没人比我更清楚。” 东宫秋忍无可忍,气得一巴掌甩了过去,被他牢牢抓住。 “恼羞成怒了?你不是喜欢告诉妹妹吗?我坦然相告了,你不喜欢吗?” “放开我!你还要不要脸?” “你要脸,我给了,你又做了什么?” 东宫秋气得哆嗦,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上涌,一口咬住上官烨祈的手腕。 男人猝不及防,吃痛之下使劲一甩,东宫秋一个重心不稳,滑下凳子,摔坐在地上。 头上闪耀的金步摇随着剧烈摇晃,摔飞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无忧傻眼地看着这对新婚夫妻,几日前还是郎情妾意,羡煞众人,竟已到了恨不得食对方的肉挖对方的心的程度。 东宫秋紧咬着嘴皮,眼泪夺眶而出,唇齿上还沾着他的血腥气,眼中满是惊愕与无措。 无忧本能想去扶她,终是坐着没动,垂下眼睛,不忍再看。 上官烨祈的手腕被咬破了皮,血淋淋地一圈牙印子。 他盯着,嘴边露出嗜血的笑意, “让妹妹看笑话了,既然十一妹妹开了口,我这个混账姐夫也不能不给面子。 正好请十一妹妹做个见证,半年,半年肚皮没动静,就认下小宝。 这半年间,她若不作妖,我不会故意冷落她。” 东宫秋抹去眼泪,捡起地上的金步摇,抓得指节泛白,声音颤颤:“一年。” 无忧震惊地抬眼,都这样了,还过得下去?你还想给他生孩子? “半年。” 若非亲眼所见,谁敢信,眼底都满布着恨恼的双方,居然都心照不宣要维持着这桩婚事…… 若是从前,问无忧,在伪君子和真小人之间更讨厌谁? 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伪君子。 此番见到伪君子不装之后的原形毕露,她混沌地想,还是留一层遮羞布吧。 望着癫狂的两个人,无忧收下所有的震惊,她几乎一夜未睡,早已头晕眼花,烦躁地揉着隐隐发痛的太阳穴,“要不两位各退一步,九个月?” “那便九个月。” “好。” 卢氏把东宫思玄送回房,回来时,看到沉默喝汤的三个人,倒十分满意。 食不言寝不语,甚好。 这顿饭吃得无忧三魂七魄差点离体,受到的冲击太大,内心如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目光不自觉在两人之间游离,若不是担心自己一旦离开,这两人可能打起来,她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撒丫子跑开。 经历了方才那一切,再美味的食物,放入嘴中,也味同嚼蜡。 那两位估计也是类似想法,一时间三人都麻木地一勺一勺喝着汤。 再说卢氏把东宫思玄扶回了房,见到卢氏回来,丢下一句我吃饱了,便匆忙离去。 第259章 问心有愧 进院没走几步,远远便瞧见躺在院中的孕妇。 午后暖意正浓,风和日丽,安氏懒洋洋地躺在竹摇椅里晒太阳,一个丫鬟给她撑着伞。 阵阵花香入鼻,安氏惬意似一只晒太阳的猫。不请自来、反客为主。 无忧只觉得晕沉沉的脑袋更晕了,深吸一口气,“五婶?” “这么快就回来啦,世子他们走了?” “我头有点晕了,先回来了。” 安氏扶着肚子作势要站起来,“怎么头晕了,要不要叫大夫啊!” “五婶坐着吧,有什么事吗?” “放不下心的就那一件事,这一年到头,我娘家也拜托不了几件事。 不是我逼你,要是办不妥,我真怕他们看轻了咱们国公府。” “我记着了。总不能今日再去找郡主吧?” “我听三嫂说了,你为了我,还特意去她那儿找食谱,投其所好,想给郡主做点心。难为你有心了。 五婶不是来催你的,是再给你拿点银子。 这是一千两,五婶知道你手头没什么钱,你看郡主有什么喜欢的,再有什么需要买的,放心买,别舍不得。” 明着是送钱,实则还是催促,为了安她的心,无忧只好暂时把银票收下。 安氏看出她脸色不太好,翻来覆去叮嘱几句,便道:“那你好好休息,五婶走了。” 目送她离去,无忧回房,打算继续看她的地方志。 思索片刻,趁人不备,放飞了云娇娆留下来的灰鸽。 手握金城母女诸多隐秘的云娇娆,装起半仙有模有样。她进展神速,凭借相面神功,已经入了金城郡主的眼,成为金城郡主榜上有名的诸多道士之一。 以防万一,两人约定减少见面,以灰鸽传信。 吃过晚膳,若初依然有事没来,无忧静静看着地方志。 没多久,一只鸽子扑扇着翅膀,落在了后窗。 听到动静,无忧立刻放下书卷,小跑数步,小心地打开窗户,抓住灰鸽,取出脚下捆绑的竹筒。 望着纸条上赫然写着的明日走三个字,算在意料之中,隐隐觉得他今晚应该会现身告别。 想着自己的气色,手忙脚乱地坐到铜镜前,翻出脂粉往脸上扑了扑,试图掩盖因熬夜而颇为疲惫的气色。 然而,全部的书都看完了,等到眼皮坠地,都没有动静。 她也撑不住困意,躺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眼一睁,就是第二天了。 他没来? 说不出的失落萦绕心头,忽而又笑自己想太多,人家又没说要来! 这前有狼后有虎的,刀子都悬在头上了,何来的精力沉溺儿女情长? 你在瞎期待什么? 无忧拍了拍脸,立刻让水芳去找南荣氏定个轿子,说她要去找郡主。 她收拾好整理出的要点,梳妆打扮,出了门。 一夜好眠,眼下的黑青虽还在,气色已经养回来了七分,扑上脂粉,容光焕发。 冬日寂寥,夏昕雅正想出去玩,听说无忧来找她出门,别提有多开心了。 “可是父王最近心情极差,要不再等几天啊?” “你说送五殿下不就行了。” “对哦,五哥哥好像是今日走,靠谱!”说完,又悄咪咪地笑,“这才是你的真实目的吧?” “去不去嘛。” “那叫上福生一起?” 无忧不知小侯爷是否也被请去调查没归家,顿了顿方说:“随你。” “太好了,咱们三个好久没一起玩了。等着啊,我这就去跟父王说。” 郡主蹦蹦跳跳地跑开了,无忧走到院内,沉默地望着游得欢快的锦鲤,心情没有半点轻松。 不一会儿,定王府的马车便疾驰而去。 无忧掀开帘子看了看,“怎么这个方向,咱们去哪儿?” “父王说,五哥哥肯定进宫了,咱们去宫门外等着。放心,我一定让你见到心上人。” “别胡说。” 夏昕雅瞧着她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故意糗她: “熬夜了吧,熬了夜却一大早来找我要送人,你敢说,你问心无愧?” 无忧不能把所有的内情都如实相告,为了堵她的嘴只好道:“好好好,我问心有愧,行了吧。” “你终于承认了! 你这丫头倒是会挑啊,五哥哥一等一的矜贵、一等一容貌、一等一的才情! 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了。那他呢,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 “不是我泼你冷水,这人你是挑对了,可这是登天的难度啊。 你知不知道,这京中有多少关于五哥哥不近女色的传言……” 夏昕雅哀叹着,似是打开了话茬,滔滔不绝说着传说中的晋王往事。 许是说渴了,她从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嘎嘣咬了一口,边吃边说,复又自顾自的帮着无忧出着各种花里胡哨的主意。 无忧淡淡听着,不打击她的积极性,也不助长,有一搭没一回几句。 她们在宫门口没等多久,车夫便道,“郡主,晋王殿下的马车出来了。” 闻言,夏昕雅旋即掀开了帘子,大喊:“五哥哥!五哥哥!” 听到熟悉的声音,霍隽深先探出头,“你怎么来了?” 看到车内还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惊喜道:“十一,你也来了?停车停车停车!” 说着便站起来,不等马车停稳,便迫不及待以轻功飞下。 本来端坐着闭目养神的元琰亦是一愣,微掀开车帘,往外看。 “小气鬼,只准你送五哥哥,不准我们来? 我们凡事都想着你,你倒好,自己独行是不是?” 霍隽深甚为无语:“我是随祖母进宫请安,正巧遇到了,便奉命送五叔叔出城。你怎么说的跟我吃独食似的。” 夏昕雅冷哼一声:“五哥哥,我和十一特地来送你。是不是啊,十一?” 无忧对她的挤眉弄眼无奈又好笑,系好斗篷戴上雪帽,不疾不徐随之下了车。 她落落大方地走到车前,语出惊人,语气十分坚定:“晋王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正处宫门,四处都是耳目。 元琰诧异地挑了挑眉,手指下意识搓了搓。 霍隽深也惊讶道:“十一,有什么我们不能听的吗?” 夏昕雅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哎呀,十一和五哥哥有悄悄话说,你跟我一车,走走走。” 第260章 清白吗? 正处宫门,四处都是耳目。 元琰诧异地挑了挑眉,手指下意识搓了搓。 霍隽深也惊讶道:“十一,有什么我们不能听的吗?” 夏昕雅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哎呀,十一和五哥哥有悄悄话说,你跟我一车,走走走。” 九仓掀开了车帘,车内,元琰神色凝重地盯着她。 无忧抬眸望去,四目隔空相对。 亲王规制的马车高大而宽敞,她站在下方,一坐一站,像是隔了山海。 她看得出那双桃花眼里此刻布满了疑惑,翻涌着诸多复杂的情绪,看得出有不赞同,似在无声询问你确定? 不愧是浑然天成的王者,只是静静坐着,便散发着令人臣服的傲然。 不等元琰准许,无忧坚定而决然地点了下头,“殿下,那我上车喽。” 九仓一头雾水,呆呆的等主子示意,九风生怕无忧后悔似的,立刻机灵地放下了杌凳。 无忧一脚踩上,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眸忽然主动伸出了右手。 幽深深邃的眼眸震荡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伸手。 为什么偏偏是在他离开的时候? 偏偏在宫门口…… 袖中的五指空攥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起身,伸手接住了那只白嫩小手。 终是舍不得让那只手落空。 生怕这一放,便再难牵住。 可他这一握,不知要给她带来多少麻烦。 霍隽深一步三回头,陡然看见交握一起的两只手,脚下一顿,满是惊愕。 刚要转身,便被回头的夏昕雅薅拽衣袖,拖上车了。 上了车,无忧想要抽开手,微微动了动,方才颇显犹豫的殿下反而不肯放了。 手腕稍稍用力,把她拽拉到身边坐下。还未坐稳,那手又使坏地一拉,无忧一个趔趄,半个身子差点扑进他的怀里。 “殿下!” 她羞恼地撑着他的胳膊,对上他灼热又复杂的深眸,心如擂鼓,面皮发热,故作淡定地先移开了眼,缓缓坐正了。 马车平稳启动,这座位颇为舒服,铺着一张厚厚的虎皮,凭感觉这虎皮下应当还铺着软垫。 明明是可以摆放长桌,可以躺平睡觉的宽敞之地,无忧此刻却觉得好生拥挤,难以呼吸。 “上妆了?” “嗯。” 这几个月远离风吹日晒,天生的雪肤渐渐养了回来,毛躁发黄的头发也养的乌黑柔亮,柔顺地收在两侧。 英气的娇颜,只薄扑一层脂粉,已明媚似阳,此刻多了三分羞涩,嫣红的小嘴微微抿着。 “熬夜了?” 无忧本能地摸了摸小脸,抬眼问道:“很明显吗?” 望着那双会吸人的灵动明眸,元琰的心怦怦直跳,轻笑着搓了搓她微微发凉的小手,强装淡定: “不是有话说吗?怎么不说话了?” “您身体都养好了吗?” “不碍事。” 那便是没养好,“路上颠簸,不可大意。” “放心。” 元琰下意识捏了捏掌心的柔嫩,示意她不必担心。 无忧压下内心的悸动,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此行是殿下是自己要去的,还是君命不可违?”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主动请缨。” 浓淡相宜的远山眉一皱,“我要听您说。” “是我主动的。” 无忧往外挪了挪屁股,偏转过脸,盯着他:“您真的只是缉倭寇吗?” “不然呢?” “倭寇从太祖朝便存在了,花了大力气清理,却历经三朝都没能根除的势力,必然是有极复杂的维系网。 肯定有通风报信的,很大可能内外勾结的、甚至官府也沆瀣一气。 浙地,李氏,清白吗?” 无忧知他时间宝贵,一鼓作气,全说了出来。 深井般的幽眸刹那间波澜壮阔,“你……” 聪明人他自小见得多了,聪明到这个份上的,委实少有。 乌漆明眸,不是想戳穿什么,显露聪明,换得什么,满眼都是在为他担心。 压下那一瞬的惊,如墨的凝重幻化成了一汪浅笑,闲着的手指刮了一下她眼下的黑青,“熬夜就是为了这个?” 无忧不满地嘟囔一声,“殿下!我在说正经事!” “就凭你这番话,换一个人,今日是别想离开了。你这颗小脑袋是怎么长的呀,何时想到的?” “前日在郡主府听说您去抗倭,我慌得很……想为您做些什么。 也是巧了,我三婶是浙地人,她有一些浙地的地方志。” 无忧从怀中掏出一沓纸,“这些是我觉得或许有用的,那几个地方的地貌民情,还有世家间的关系。” 元琰这才松开了她的手,无忧见他翻看,补充道: “写的有些潦草,您凑合看。” 厚厚的一叠,不是她惯常写的隶书、楷书,也不是行云流水的行书,是连笔颇多、稍显杂乱的字迹,一眼便可看出下笔之人的心乱急躁。 自断后路是为了给他送这个? 心头说不出的柔暖,“摘要都这么厚,这是看了多少本啊。” “八十七卷。” 元琰惊讶又心疼,心头的涟漪壮阔起波,太多无法言语的情绪沉在心头拔河,动摇的无以复加。 “两天八十七卷?你一直没睡觉?” “睡了,昨夜睡了。没关系的,我看书还算快。” 暂时把纸压放在一旁,抓起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我会认真看的,以后不许这样熬了。” 写时没想太多,后知后觉的羞涩上涌,无忧轻轻嗯了一声。 揉搓着她的小凉手,缓缓说起跟谁都不会主动提的打算,“没错,都被你看穿了,督导抗倭是真,趁机彻查内外勾结,也是真。 李家推先帝上位的那笔债,父皇迟早会清算的。” 无忧心头一颤,“那殿下此行岂不是自断羽翼?” 元琰没有细说自己的难处,叹了口气,“是不是觉得我很冷酷?” “才不会!倘若李氏不清白,殿下去查,至少不会加害,换一个人,说不定能给李氏挖出罄竹难书的罪证。 郡主一知半解,都知道抗倭是吃苦不讨好的事,殿下是赌上自己的清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可是,殿下的苦心,您外祖家会理解吗?” 第261章 不想辜负 浙地的李氏只是李氏的分支,拿分支开刀,稍不留神,各地分支都会自危。 这对李氏主家,晋王的外祖家亦会是个巨大的挑战。 和时一心向阳,祸起,难免生怨。 “天下万民都是大夏的子民,倘若李氏真有勾倭之举,不必父皇,我亦无法饶恕。 不理解也无妨,为天地立命本不可被立场绑架。况且内部自危瓦解,是迟早的,这才是父皇真正想要的。 不止李氏,父皇已经容不下世家坐大了。” “天子卧榻岂容他人酣睡,大夏到了陛下手中已是第四朝,皇权稳固,必然会想要收回前期过分让渡给世家的权……” 倏尔灵光一闪,“啊,我明白了,比如高阳太傅状告这事,也是一把火是不是?” 元琰赞许地微点了下头,“没错,换作以前,父皇对高阳太傅的抱怨,左耳进右耳朵便出了,安抚几句,不会多理会。 可这次,父皇却大张旗鼓让京兆府来查,显然是给这些世家一个警告。” “皇上做得好! 虽说开了恩科,寒门子弟可以科考,可是师、书等教育资源始终掌握在世家的手里。 所谓的天子门生,说白了,还不是门阀选好送上来的。 上有妙招,下有对策,世家子弟本已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如此还要作弊,实在太过放肆。” 感觉到那双忽闪灵动大眼里闪出的光,他眉眼含笑,“不替你兄弟委屈?” “他有什么好委屈的。若我没猜错,他已然撞了大运了。 听说是试题泄露了,能让高阳太傅这种鼓吹世家之才的老古板有这种反应,想必是策问里出现了不少的雷同文章。 所以才让高阳太傅忍无可忍,宁可给他不认同的观点高分了吧。” 元琰对她抽丝剥茧、见微知着的聪慧已见怪不怪,“老古板?” 无忧舔了舔嘴巴,想到太傅亦是他的老师,“一时嘴快,失言了。” 元琰认同地点点头,“的确古板。” 无忧无意发散,言归正传: “都说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这些大世家抱团一气,内部瓦解,当然是高明之招。 可上有高招,下必有对策。 这些世家盘踞一方,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还有武器,养打手,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您此行至少要面对三方的势利,世家、倭寇,还有可能容不下您的萧墙暗箭,殿下此行异常危险,您可有做好最坏的打算?” “此事我已考虑了很久,的确是九死一生之局,故而迟迟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也正因如此,这个筹码才够用。 倒是你,既然你都看得明白,知道危险重重,还敢在宫门处上我的马车? 还敢这样对我伸出手? “你到底懂不懂在宫门处上这辆马车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座城……不,是普天下,最有权势的那一撮人,从这一刻都会把我当成您的人。” “那你……” “您不喜欢吗?” 元琰听得一噎,红云悄然爬上俊颜,伸手把她一缕滑落的碎发别到耳后,终是对她的担忧盖住了喜悦。 使劲儿捏了一把她的脸颊,似要把她捏清醒一般,见柔嫩的皮肤微红,又心疼地赶紧揉了揉。 “我当然欢喜,可是我不喜欢你处于危险之中。无忧,你忘了我说……” “我记得,装傻,切割,推托,一切等您回来。我没忘。” “那你……偏在这种时候自断后路?这就是你这个聪明的小脑袋瓜想出来的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殿下,我只是突然意识到,茫茫人海,能遇到一个真心待我、愿为我思虑、心意相通之人,何其难得。 浮云苍狗,瞬息万变,在拥有的这一刻,我不想辜负。” 无忧耳朵红红的,为掩饰羞涩,故作轻快伸出手指捅了捅他的胳膊,“欢喜就笑一笑嘛,别黑着脸了。” “我是高兴,若不是即将出城,我真想抱着你飞上城墙跑一圈儿。可心里欣喜越甚,担忧便越甚……” 无忧想着那个景象,颇觉有些疯癫,半点儿不像他能做出的事,以为他在阴阳怪气,遂认真解释: “殿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殿下在有捷径可走时,选择走难走的路,我也一样可以。您不必为我分心,我有逢凶化吉的能力。” 明眸皓齿,十分坚定。 他轻叹一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防不胜防呀。” “不是还有一个词,叫投鼠忌器么?” 元琰立刻了然,眉宇仍弥漫忧色: “那你可想过,万一我有什么……” 无忧伸出食指封住了他的嘴,“不许有这个万一。” 他眼底不解却仍犹豫又坚定地紧抓住她手的那一瞬,无忧便想明白他为何没露面了,他亦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 她就是怕有万一,才不想有遗憾,也正因如此,她要他放心不下。 沉溺于她诚挚的明眸,拉下了她的手,情难自禁地握住,“好,我答应你,一定会安全回来。” 他思虑片刻,“我把九风留给你。” “不用的。” “听我的,本来我也是这般安排的,只是没跟你说。 东市的万里书斋,九风是那家书斋的掌柜,有事可去那里找他。他的轻功举世无双,你若遇到困难,可以信他。 晋王府的府兵,凭他手里的信物,可调动一百亲卫。” “好。” “我让九仓给你选了两个武功不错的影卫,也送去书斋了。 你找个机会去瞧瞧,若是合眼,可把她俩收在身边当丫鬟。 若不喜欢,把要求告诉九风,他会帮你重选。平日出门时,让她们保护你。” “好。” “还有……” 无忧默默听着,心知自己今日的举动或许打乱了他的计划,不想再给他添愁,几乎全数接受。 听着他的如数托出,万般情绪难以言喻,他竟暗自为她考虑了那般仔细。 另一辆车内,霍隽深心烦意躁,如坐针毡,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感,好像自己的什么宝物就要被抢走了。 若不是怕被夏昕雅嘲笑,他真想立刻换车。那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样子,看得夏昕雅没好气地哼了又哼。 “十一和五叔叔,他们……他们……在说什么呀?” 第262章 送行 “你问我我问谁啊? 两个绝顶有才的人,还怕没话聊吗? 可以说书画文章,谈诗词歌赋,天南地北、风花雪月,什么不能聊? 你好生奇怪,屁股上长钉子了?” 夏昕雅每说一句,霍隽深的眼眸便暗淡一分,在此之前,在他看见那两手交握之前,他从未意识到,这两人会有什么交集。 没意识到,原来他们很相配。 “不对,这些我们也可以听啊,十一为什么要跟五叔叔单独说?” 夏昕雅学他扭来扭去,佯装不懂地问:“那你说,有什么是我们不可以听的呢?” “十一是不是……是不是对五叔叔……” 他急得抓耳挠腮,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却不愿去想,心一横,闭着眼睛问了出来: “十一……是想当王妃吗?” 见他真的难受,夏昕雅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沉默半晌,“这种事我怎么知道。你还是去问十一吧。” 说着说着,马车停下了。马上就到城门口了,此番回乡丁忧的陈御史正等在那里一道同行。 除此之外,城门处亦有有心之人。 九风惯性率先飞出去打探,毫不意外,城门口,荣王殿下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 九仓特意在人少的地方,先把车子停下,免得人多口杂,议论纷纷。 无忧知道定然还有陪行车队在别处等待,不敢耽搁,“那我先下去了。” “等等,你脖子怎么了?” 车内太热,她方才脱下了斗篷,露出了光滑的脖子。 养了几天,那掐痕已经很淡了,她便没有特意遮掩,没想到这一点点痕迹竟没逃过他的眼睛。 无忧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想到始作俑者,眼神暗了暗,“没什么,就前几日和家里人发生了些争执。” 元琰眸光一沉,“国公府有人动手打你了?” “不是不是……是雍郡王。” 顿了一下,不想加剧他的担心,牵扯他更多的精力,便如实回答。 “夏稷钰?他掐你脖子了?” 无忧不想小事闹大,轻描淡写: “都说他被宠坏了嘛,行事不羁,为所欲为,我可能无意间刺激到他了。” 元琰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抹异色,似乎有话想说,终只是抿了抿唇。 无忧不想他担心,“没事的,我也踢回去了。殿下莫要紧张,我有自保的能力,不会吃亏的。” 元琰面上难得浮现进退两难的犹豫,沉吟良久方道:“不要让他知道,你我……” 他叹了口气,宫门前这一上,隐瞒怕是来不及了。 揉了揉眉心,“不,他若问起你上我马车的事,你就说是我强迫你的。 他嘴里对我估计没什么好话,你随他说,莫要在他面前维护我,莫因为我同他起争执。” 无忧听得稀里糊涂,云里雾里, “为什么?殿下和雍郡王很熟吗?” “说来话长,简单说,他是对我很有芥蒂。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没必要卷进来。 还有……他的事,你尽量别参与。” 无忧想了想,都是极尊贵的主子,一个洁身自持,一个浪荡无端,两人能看顺眼投脾气才怪。 “我记住了。” 依依不舍地摩挲着她的手,素来清冷不染尘的桃花眼中沉着不加掩饰的眷恋, “万事小心,等我回来。” 无忧不知哪来的勇气,起身的瞬间忽然俯身,轻轻环住他的肩膀,声音细若蚊蚋: “殿下也是,我等您回来。” 说完,不等他反应,红着脸迅速退开,也不敢看他,头也不回地跳下了车。 怔怔望着匆匆离去的背影,元琰久久未能回神,待反应过来,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手。 死手,关键时候,反应迟钝。 无忧像是做了天大的亏心事,心都要蹦出来,大口呼吸了几口凉爽空气,才勉强压下咚咚的心跳。 无忧上了马车,察觉到霍隽深欲言又止的表情,佯装看不见。 “十一,你和五叔叔……谈好吗?” “嗯,我有点事请教殿下。” 霍隽深松了口气,“对,五叔叔博学多才,请教他是最好的了。” 夏昕雅只觉得他强颜欢笑十分刺眼,干脆锤破,“十一,你是不是心悦五叔叔?” 无忧一愣,私定终身总是不好,饶是她能舍了自己的名声,不能不顾及国公府其他女眷的名声。 亦明白,郡主明知故问,是为了让霍隽深清醒。 她咬了咬嘴皮,“我不太清楚何为心悦,我只知道,能来送晋王殿下,能与晋王殿下私谈,我很开心。 大概……也许,有点吧。” “不清楚就不是!你那不是心悦,是赏识。” 霍隽深忙道,随即瞪了夏昕雅一眼,“小姑娘家的说话也不害臊,你别学会个词就乱用啊。” “哼,明摆着的事,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看你能装瞎一辈子。” “要你管。” 夏昕雅还要闹,便听无忧道:“外面风大,你们俩先别斗嘴了,现下把斗篷穿上吧。” “好。” 荣王果然等候多时,心情愉悦,颇有把人撵走了的胜利者姿态。 元琰淡淡道:“二哥。” “身子好些了吗?父皇也真是的,好歹是亲儿子,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呢!” “是我让父皇伤心了。” “不是二哥说你,你这个臭脾气真的改改。人在屋檐下低个头能怎么样啊? 不就是个女人嘛,跟自己的老子叫什么劲儿呢。 本来说句软话的事,你看这弄的,还得带着伤去外地,何苦来哉?” 只听这番嘘寒问暖,且以为他是个好哥哥。 寒风呼啸,元琰懒得陪他演兄弟情深的戏码,几不可见地笑了笑,不多言语。 夏元道见他这副冰块脸就来气,不过见他在作死的路上越走越远,也懒得计较。 颇有胸怀地继续扮演着好哥哥, “儿行千里父母担忧,父皇终究是记挂着你的,等过些日子父皇气消了,二哥也会帮你求情的。” “……” 三人先后下了马车,远远便看见,外着夺目朱红鹤氅的荣王。 夏昕雅眼尖,瞬间放开挽着无忧的手,脚步动作皆变得端庄规矩了几分。 小声嘀咕,“荣王怎么也来了?” 第263章 送行(2) 霍隽深:“你怎么说我的,还你了,只准你来吗?” 夏昕雅哼了一声,眼光流转到另一抹身影上,凑近无忧的耳边说: “啧啧,要不说你眼光好。 五哥哥真是仙人之姿,这寡淡的藤紫长袍,在二哥哥耀目的朱红面前,竟然能立得住,半点不失色。 谁说人靠衣装的,明明全靠脸啊。” 这稚气又生动的感慨,听得无忧哑然失笑,不由得也欣赏起着无与伦比的仙人之姿。 挺拔的身姿,欺霜赛雪的白皙脸庞,乌发如墨,衣摆在风中微微飘起。 一派任他八面来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泰然自若,所谓云端皎月,山巅霞光,大抵也就如此了。 简直像是从仙人画里走出来的。 无忧不由蹙了蹙眉头,他竟然没加衣,仍是车内的穿着。 见夏元道看过来,纷纷主动打招呼:“二哥哥。” “二叔叔。” 荣王淡淡点了头,皮笑肉不笑道: “本王竟不知,原来老五人缘这么好呢,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啊,瞧着眼生。” “宣国公府十一娘,见过荣王。” 夏昕雅:“二哥哥,父王叫我跑腿,我嫌路上无趣,便找了十一做伴。 福生是奉皇奶奶之令来的。” “你们倒是师出有名。行吧,老五,你看这么多人惦念你,来送你,你这趟可得做出点成绩啊,莫要让大家失望。” “五哥哥一路顺风。” “二哥也等你早日凯旋。” “走了。” 元琰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转身上车。 夏元道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看看,永远是这不近人情的冰块样,捂都捂不热。 对他再好,有什么用啊。” 夏昕雅和霍隽深对视一眼,均尴尬地笑了笑,“二哥哥,那我们也走了。” “别啊。” 夏元道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难得遇到,这都快中午了,一起吃饭吧。 说起来,我还没跟你们俩单独吃过饭呢。” 夏昕雅知道推举不得,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那二哥哥请客。” “自然是本王请。还能吃你个小丫头的?你们可知,这附近哪家可口啊?” 两人都摇了摇头,夏元道噗嗤一笑, “瞧本王这话问的,你们俩才回来多久啊,哪里晓得这些。王柏,这边哪家有名啊?” 侍卫闻声立即上前两步,“殿下,蓬莱居在附近。” “好,那就蓬莱居。福生上我的马车吧,别跟两个丫头挤一块了。” “是。” 霍隽深刚迈了一步,压下满腹心事,无奈跟着荣王一起走。 荣王的马车在前,郡主的马车跟着。 夏昕雅有些不安,“二哥哥跟我们是单纯吃饭吧。” “不知道。” “二哥哥不会为难咱们吧。” “不知道。”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下蔫了吧唧的,你和五哥哥聊得不好? 五哥哥拒绝你了? 哎呀,没事的,被他拒绝的人多了,不丢人,没事的没事的。 咱们从长计议,等他回来,慢慢出击。” 无忧被她逗乐了,“多谢郡主,有你真好。” “我一点儿都不好,你知不知道,福生一直如坐针毡,一直问我你们会聊什么。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不过一炷香,便停在一处酒楼门口。 在掌柜的亲自引领下,几人很快进到天字号包厢。 夏元道:“把你们的招牌菜全上了,再拿最好的酒来。” “好嘞。” “几位客官可有忌口?” 夏元道:“不要香菜,不要茄子,不要萝卜。葱姜蒜都要挑出来,不要太辣,微微辣即可。” “省的了,您稍等。” 夏昕雅抿了抿唇,“那个……我的汤里可以放些香菜。” 小二很快送来一壶酒,还有两个酒囊, “爷,这是咱们店的特色胡酒,味道烈,颇受好评。您尝尝?” 王柏接过,试喝了一杯,辣地呲牙咧嘴,“主子,确实烈,入口辛辣,最后才回甘。” “烈点才好,倒上。” 夏昕雅见状,斟酌着问:“二哥哥,福生还小,就别喝酒了吧。” “福生多大了?” “二叔叔,我十四了。” “十四不小了,都收通房丫头了吧。” “没,没有。”霍隽深仓皇看了眼无忧,发现她低着头,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没收。” 夏元道没放过他那点小动作,眼底多了几分玩味,“那该收了,早日成为男子汉,霍家的门庭还等着你撑起来呢。” 夏昕雅,“当男子汉和收通房丫头没什么关系吧,五哥哥到现在也没收呢,不照样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看看,学谁不好,学那个冰块木头? 这话你可千万别在姑姑面前说,要让姑姑听到,且以为你诅咒福生呢。 你且等着,若是福生跟老五一样,看看姑姑急不急?” 夏昕雅讪笑了一下,又觉得自己没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夏元道的视线终是落在垂着脑袋的无忧身上,“本王想起来,在行宫射鸟的那丫头,是不是你啊?” “回荣王殿下,是。” “你放松点,不必拘礼。 本王记得,你那时挺会说话的,今儿怎么一声不吭的。” 无忧轻咳一声,并不想话题落在自己身上,为了一劳永逸,指了指嗓子, “臣女嗓子疼。” 夏元道眼睛一眯,“嗓子疼?郡主找你不是做伴的吗?” 夏昕雅笑着接过话茬,“二哥哥,我找她的时候也不知道她嗓子不适。 这我们俩,一向是我说得多,她听着。 只要我嗓子没事儿,她说不说话不影响的。” 夏元道领教过她的叽叽喳喳,眼底了几分信服,“你也真是的,人家嗓子疼,你还把人拖出来。 了不起就不送呗,何必大费周章。” “那不行,这不是父王的吩咐嘛,我可是个孝女。” “是是,我们华宁最孝顺了。 天冷了,定王叔的腿又要疼了吧,这才是不得马虎的要紧事,你这个孝女可得上心。” “有二哥哥这般挂念,我回去告诉父王,他一准儿会开心的。” 饭菜陆续端上来,无忧不经意发现,每上一道菜,王柏都会立即试吃,夏元道过一会儿才会动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