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小丫鬟》 1 第 1 章 锦娘又是被隔壁郝婆子尖锐的叫嚷声给吵醒的,她捂住耳朵,好容易又有了睡意,以为郝婆子会消停,刚放下捂耳朵的手,听到的却是抽抽噎噎的哭泣声,在这万籁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听的出来,这是郝婆子那新儿媳妇的哭声。 说新媳妇其实也不新了,嫁过来约莫三载了,锦娘她们家三年前搬到这里的时候,隔壁郝婆子还专程过来送过喜糖。 可为何婆媳反目至此,她也知道缘故,其一是因为新媳妇嫁妆甚少,其二便是只生了个女娃。 若是在现代,婆家不满意,顶多嘴上说几句,甚至还不敢做的明目张胆,谁都不愿意背负一个重男轻女的罪名,然而在这坑爹的古代,郝婆子甚至还能得到一句表扬,你道为何?毕竟,郝婆子没像别的人家偷偷溺死女婴。 讽刺,真是太讽刺了! 瞧,方才那幽咽的哭泣之声仿若消失在空气中了,取而代之是鸡鸣三声之后的舂米声。 翻了个身,锦娘继续闭眼,可她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坐了起来,原本经常摸开关准备开灯的手顿了一下,自嘲道哪有电灯啊,继续躺平。 这北宋的蜡烛可不便宜,一根蜡烛就得二百文,她舍不得点,现在家里可算是精穷了。 其实她刚穿过来的时候,那时候仿佛才半岁一岁的样子,魏家算不得很穷。父亲魏雄是家中老二,他既没有兄长灵秀聪明,也没有弟弟的讨喜能耐,唯独就是生的魁梧壮实,于是便从安陆府投军到汉阳军做厢兵。 后来还被选为禁军中,待遇十分丰厚,还能带上家眷,锦娘还要求读了三年书,爹娘那时也能欣然应允。 然而九岁那年,爹跟着的那位头头死了,又遇上禁军裁军,一家三口回到了本籍安陆。 回乡时魏家还算颇为殷实,魏父没有别的手艺,只能买了一头骡车专门替人拉人或者拉货赚些车马费。俗话说的好,守业还比创业难,魏父是个豁嘴子,手里多少银钱,别人是藏都藏不完,他却对人不藏私,什么都说给别人听。 自此之后,亲戚们借钱的,邻里之间拉拽他去赌博打牌的与日增多,还有坐了马车赖账的,手里的银钱几乎是如流水般花了出去。 见状不好,恰逢父亲送亲戚回家时,被人拦路碰瓷,惹出官司,索性她就强烈要求魏父魏母来江陵府买宅。 这江陵府是荆湖北路的首府,虽然和两浙路的杭州府和平江府无法相提并论,但也是号称“平时十万户,鸳瓦百贾区。夜半车击毂,差鳞衔舳胪”的地方。 再者,此地要冲之地,南来北往的船只都要经过,尤其是她们所住的城南江津,堪称是“舟车之会”。 魏父总怕城里人瞧不起人,想起城郭附近置办房产,又是锦娘拿出魄力,让父亲买在江陵城中心。上等和中等的宅子她们买不起,只有这一处极小的下等房舍,没有院子,就是两间房,一间小厅配着狭小的厨房。 如此这般都花了一百八十贯,魏父历年也不过积攒了二百贯,还有剩余的十贯,爹娘倒也舍得。给她花了三贯置办了家具,一张床,小小又窄的顶箱柜子,还有一张几案,如今顶柜几乎掉了漆,柜门还关不拢,几案的桌角更是断了半块。 不是她狠心要她爹花钱,实在是他爹手里放不下钱,亲戚朋友祖父母恨不得掏空她家,买处宅子,好歹还有些产业在。 自从三年前一家三口定居在这鸡鸣巷后,魏母还生了个孩子,便是锦娘的亲弟弟,现下不过才三岁。一家四口倒是分三处做工,她爹替人赶车,一月一串钱,约莫三五百文,她娘带着弟弟在一家脚店的后厨帮忙,而她则在一家绣坊做绣娘。 学徒前三年都没有月钱,只有每年给她们做一身新衣裳,锦娘运气也好,她进那绣坊的时候,人家同一批的学徒已经是学了一年了,她却因为能写会画,绣坊的掌柜只算她两年便能拿月钱。 好容易从去岁开始每个月拿工钱,家中稍微宽裕了一些,哪里知晓祖父魏老爹过世,又因伯父瘫痪在床,魏老爹的丧事都由她爹操办。 一场丧事下来,魏家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银钱几乎耗费干净了,就连锦娘的私房都搭进去了不少。 就这样迷迷糊糊的想着,都不知是何时睡着了,还是被一阵敲门声叫醒的,锦娘趿着鞋子开了门,门外站的则是个年轻的妇人,她里面穿的是秋香色绿葛麻的抹胸,下边是同色的纨裤,系着雅青色的合围,外边则是套的一件药斑布做的絁衫,头上戴的是一条檀色苎麻的头巾。 “娘。”锦娘连忙喊道。 她娘姓罗,小字玉娥,原系安陆府一个贫家女儿,容貌却生的很好,脸白如玉,手如水葱,纤细袅娜,外表看是个娇花嫩柳,实则是个爆碳的性子,有个诨号叫“玉面罗刹”,极其擅长与人吵架打架,前几日回家差点把闹事的亲戚用菜刀砍了。这和她丈夫魏雄完全不同,魏雄名字威武,外表魁梧,威风凛凛,还当兵数年,但其实是个懦弱耳根软的性子,且对外人的话深信不疑。 罗玉娥和亲戚们也是处的不好,情绪一激动喊打喊杀,双手专门留着几寸的长指甲,就是为了挠人。不过,她虽然对外头不客气,但她有个好处,对自己家里人倒是极其袒护。 瞧,锦娘现在都十二岁了,只要她在家中,早饭都是端到床边吃的。 罗玉娥见女儿打着哈欠,又道:“吃了早饭就赶紧去上工,这几日回去奔丧,耽搁了好几日呢。” “女儿知晓。”锦娘接过她的早点,一枚水煮蛋,一个油糍。这卖油糍的就在她们巷口卖,一文钱一个,炸的圆圆的,香脆可口。平常早膳罗玉娥不会买这些,顶多一碗水饭,一碟咸菜,但回家奔丧还守灵了七日,一家人都快累瘫了,现下便是打打牙祭。 罗玉娥觑着女儿,见她吃的欢快,心里感慨女儿相貌身段浑然不似自己,若是少吃些,变得苗条些好,都十二岁了,明年十三就要说婆家了,看起来跟水粉汤圆似的,白白胖胖的。 是的,锦娘身量中等,身材丰盈,短圆的脸庞,弯弯的细眉,薄薄的唇儿,藕节似的胳膊,还生的一对招风耳。只一双杏核眼生的极好,又有两个酒窝,平添了几分娇憨可爱。 她这样的身形相貌若是在唐朝必定还算可以混一下,但是在宋朝这个以纤弱、瘦弱为美的朝代,就不吃香了。 只不过锦娘也不在意这些,贫家女儿生的太过貌美,可不是一件好事。 用完早膳,她从枕头底下拿了两串钱,一串先给了罗玉娥:“娘,您和那脚店的老板既然干了一场架,再去就不好了,这是一吊,您先拿着开销。” 罗玉娥赶紧推辞:“你这孩子,我手里还有钱呢,用不到你的,这一年来,你贴了我们多少银钱,快拿走,快拿走。” “娘。”锦娘直接塞在她袖袋里:“您就拿着吧,咱们一日三餐都靠您操持,眼看要入秋了,弟弟还没棉衣棉裤呢,二两绵就七十六文,一件棉衣里用的绵就要四五百文,衣裳做下来就五百文了。” 北宋的衣裳可不便宜,现在棉花还没广泛种植,平日穷人多穿里面放着乱麻的缊袍,锦娘之前也是夹衣缊袍一起穿,还是前年绣坊发了一件下等绵做的棉衣,她才有棉衣御寒。 然而弟弟却没有一件像样的棉衣,他现在穿的还是三姑奶奶家给的里面绵都黑了。 罗玉娥只好羞愧的接下,嘴里念叨道:“这可是我们做爹娘的不是了。” 锦娘看了她一眼,万般不舍又似乎下了决心似的,拉着罗玉娥坐下:“娘,我打算跟着陈娘子一起去汴梁。” “汴梁?”罗玉娥立时就否了,“你姑娘家家的去那么远做什么。” 锦娘道:“去年我们蜀绣阁的陈娘子帮府公家的小姐做了一件嫁衣,那府公的女儿是嫁到汴京去的,正好汴京的亲戚们看到了都说好。这可不,府公娘子的妹子她家也好几个女儿快到将笄之年,就想请陈娘子过去做针线上的人。陈娘子要挑四个人一道上京,正好就挑到女儿了,女儿本不愿意离开爹娘,可若是不去,将来便是眼睛绣瞎也挣不了几个子儿。” 刺绣这个行当很讲究资历和经验,若是有在大官家做过的经验,那将来再去别家做,你就能要到一个很好的工钱。 罗玉娥却忧心忡忡的:“那些大户人家可不是那么好去的,你明年再过一年,可就是说亲的年纪了,你去的那么远,反倒是耽搁了自己。你如今好歹是自由身,给人家做奴婢,任人打骂娘舍不得啊……” 锦娘知晓她肯定要先说服母亲,此事才能够定下,于是她道:“娘,现下官府都禁止卖贱口奴婢呢,我们又不是典卖进去的,不过是雇佣三年,等三年期满,女儿就自由了,她们对咱们这些外面雇佣的,哪敢下死手啊。” 北宋是贱口奴婢和雇佣相互存在的,但多半都是雇佣而去的,且宋朝废除了贱籍,不能喊“贱民”,都要称呼“女使”。贱口奴婢没有户籍和身份,雇佣的人力却是是良人,是国家的编户齐民。 见母亲还在犹豫,锦娘又道:“再说了,如今连官家的衙内们(衙门是指公子少爷)娶妻,都是不看门第,只看嫁资。女儿又没什么花容月貌,再没有嫁妆,便是在家恐怕也难嫁,即便真的寻到婆家,也是和隔壁郝婆子的儿媳妇一样将来被人嫌弃。好歹,陈娘子许诺我,说府公娘子说了,原本许给我们四个绣娘的工钱是一个月一贯,我因为会画,她家还特地给我一个月一两的银子,那府上可不是寻常的富户,只苛待下人的,那是当大官的人家,想必赏赐也不会少,总比女儿在蜀绣阁一个月七百文的强。” 在蜀绣阁只能做个绣匠,还都是绣坊接活,自己也很难接到私活,拿的钱也就不多了,这一贯相当于一千文,一两银子相当于一千二百五十文。 罗玉娥想起丈夫当年做厢兵时,一年三十贯,做禁军的时候,一年五十贯。若丈夫还在当兵,哪里需要女儿给人家做使女。 她握住女儿的手,还是舍不得:“那也不多啊,谁知道陈娘子是真的带你们去,还是把你们诓去卖了。” 母亲的担心,让锦娘忍不住落泪,但她还是坚持:“其实女儿去汴京,还有个不切实际的打算,朝廷的文绣院,每隔几年都会在民间招技艺出众的绣娘,若是女儿有幸能进去,一个月不仅两贯的月钱,还有这层身份镀金,说不准给官家和娘娘做衣裳都使得呢。您看陈娘子,仅仅是从师文绣院出来的师傅,她如今一个月就十贯的月钱,是我们的十倍,可能更多还不止这些。” “您再看咱们住的这房舍,才两间屋子,弟弟现在还小,能跟着你们睡,可将来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要知道北宋的中户人家以家中资产一千贯为标准,锦娘在现代好歹还是个小康之家,她在古代不求大富大贵,也想要奔小康啊。一家人窝在一起是很好,但是若没钱,全部人都一起受穷。 话音刚落,见她娘终于点头,只是道:“你小姑娘容易被花言巧语蒙骗,娘跟着你去见见那陈娘子和绣坊的掌柜再说。” 锦娘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她早就把爹娘当成她亲爹娘一样了,她不愿意让她们一辈子受穷,活的不恣意。 即便是为了爹娘,她也会努力的。 2 第 2 章 锦娘带着母亲去见陈娘子,殊不知二人见到双方都很惊讶,罗玉娥惊讶的是陈娘子一介女流之辈,却住这么好的宅邸,两边阔气的抄手游廊,院子里青砖配着粉花,两个系着红色汗巾的丫头立在月亮门前伺候,小小绣娘竟有这般体面气派。 再说陈娘子平日很欣赏魏锦娘,这姑娘聪明擅机变,刻苦努力,在绣坊从来都是最早一个来,最晚一个走。绣技的活计一般都是母传女,传承下来的,她却是唯一一个什么都不懂进来的,起初连分线都不会,据说她把攒下的十几贯还私下拿去学了裁剪,如今在绣坊手艺数一数二,如此陈娘子才特别要求带她过去。 只是锦娘这孩子吧,别的都好,模样只能算中等,因为长的胖,肉都把轮廓模糊了,看起来憨厚的紧。没想到她娘却是个纤细白皙的美人,还生的极为标致,任是谁也看不出这俩居然是母女。 但她没把这些说出口,只是觉得很诧异。 罗玉娥要问的话就多了:“陈娘子,我听说我们家女儿要跟着你去汴梁,这是真是假?” “是真的,人选我也已经选好了,她们的绣品我都拿去给府公娘子过目了。”陈娘子倒是不觉得谁会拒绝,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可罗玉娥道:“那高门大户的,万一被人打了可怎么办?” 这是她作为母亲最担心的。 陈娘子笑道:“您是多虑了,越是高门大户越要脸,喜欢仁厚待人,反而是那些贫寒乍富的人家喜欢作践人。况且,说句不怕你说的话,咱们江陵有些能耐的人不是往两浙路跑了,就是往汴京跑了,若锦娘去了汴京,将来凭借手艺得主家青眼,再说一户好人家,不比这里的日子好。” 说起这个,她又看了罗玉娥一眼:“您看方才我让人搬出去的捧盒,那是人家送来想走后门的,我偏只看重能力才干,从来看不上那些没本事的人。人家是求着都要去汴京,这么好的机会您还不同意?” 其实话说到这个份上,罗玉娥心中已经是有八九分肯了,但她搂着女儿道:“三年之后我女儿就要回来,只是不知怎么回来?我知道您提携她是好心,可我做娘的还是怕。” “真是娘母子想到一处去了,锦娘也问过我,将来怎地回来?如何通信?我说蜀绣阁开动汴京去了,有什么夹带都可以让他们帮着带。您放心,我绝对不是拐子,我家还在这儿呢,我女儿迎儿还有丈夫都在江陵。”陈娘子知无不言,很是妥当。 如此,罗玉娥才福了一身,上前道:“我女儿就托付给您了。” 一直在旁听母亲和陈娘子敲定了事情,锦娘才彻底放下心来,陈娘子又拿了契约出来,签完之后给家里人一份,陈娘子自留一份,到时候到汴京给周家。 举凡雇佣人力,寻专业的人员,便由行首推荐促成雇佣事宜,这和卖儿卖女不同,要买丫头子伺候是找牙婆。 陈娘子把纸折好,笑道:“我自个儿也是一纸契约,锦娘识字,应该认得这上头约定好了三年之后的冬至节就到期了。将来若是周家爱重她,舍不得她离开,你们也想留在周家,再重立一张契就使得了。” 锦娘迅速摇头,主家再好,谁愿意真的为奴为婢啊。 陈娘子见她如此,倒是欣慰一笑,又叮嘱道:“记住了,三日之后的卯时三刻在渡口相会,我在那儿等着你们。” 罗玉娥和锦娘都连声道好。 却说这陈娘子等二人离开之后,又亲自去了知府衙门,见了知府的娘子,说了人手安排妥当的事宜。 知府姓何,进士出身,来江陵做官已经两年有余,其家中大娘子何夫人据说娘家来头不小,娘家出自宰相之家,方才还在锦娘母子面前一派悠然的陈娘子,此时极其小心。 只听那何夫人淡淡的道:“既如此,我知道了,这些绣女们都是好人家的孩子,你们且不能苛待了她们。” 陈娘子唯唯,才恭敬的退步出去。 等她出去了之后,何夫人身边的嬷嬷道:“要奴婢说这汴京什么好绣娘没有,怎么偏偏让咱们从江陵送过去,将来若是不好,怪到咱们头上可不好。” 何夫人笑道:“你看的太浅了,我妹子是周家的长媳,我那两个嫡亲的外甥女一个十三,一个十一岁,只签三年的契,多半是供她们出阁用,至于还有两个庶出的,怎么好便宜她们?这次送去的五个人,三年单工钱就快五百贯,那些小妇养的,用的起吗?” 嬷嬷也跟着笑,她很清楚,何夫人和周夫人姐妹二人无论是在闺中还是出阁后,都是个顶个的能干,十个男儿也未必能及她们,只不过这姐妹俩都善妒,何夫人下嫁还好些,周夫人却是平嫁,面子功夫得做好啊。又要为自己的女儿谋好处,又不愿意便宜别人,这才有托何夫人送人去。 ** 三日的功夫对锦娘是稍纵即逝,她头一日亲自买了几两绵,扯了几尺布头,帮弟弟做了棉衣棉裤,又把她头一年绣坊发的棉衣和夹衣线松了的地方补了一下留下给母亲,接着又给家里买了几块肉,留了一坨践行的时候吃,其余的嘱咐罗玉娥做成腊肉,也好让她们过个好年。 爹娘二人帮着她打包行李,被褥、床褥、被衾等等全部压的实实的在一口布袋里,又准备了两个包袱,一个包袱装几件衣裳鞋袜,另一个包袱装的吃食,有一坛咸菜,十颗煮熟的鸡蛋,再有烙饼馒头。 一家子几乎忙的了半夜,罗玉娥又悄悄喊锦娘进去,锦娘有些累,还不耐烦道:“娘,我还想歇息一会儿呢,您又有什么事儿啊?该不会又是说打架先拽人家头发的事儿吧……” 罗玉娥把女儿哄了过来,才道:“不是,你已经开始长大了,娘要教你缝月事带,这月事是每个姑娘家都要经历过的,娘又不在你的身边,只好提前教给你,日后若是来了月事,千万别怕啊~” 不知怎么,锦娘鼻酸了。 3 第 3 章 初冬的江陵白日天气晴好,早晚却很冷,锦娘一身靛蓝的夹袄,头发梳成丫髻,正随着爹娘上了马车,今早一家子都送她去渡口。 罗玉娥抱着还在睡的儿子,只恨不得把昨日未尽之言说的更多:“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次是你机灵,被陈娘子选上的事情,亏你憋到最后才说,连你们绣坊的人未必都知道,若是还像以前,真的是被人坑死了。” “女儿记下了。”锦娘抿唇应是,也只有亲娘才会这般殷切叮咛,但这也是源自于上次她就被坑过一次。 上回绣坊的胡娘子接了一个活,递了几张花样子让房长发给各房做,若是绣好了的,到时候手艺好的就去本地富户家做衣裳,这样一单活计赚的肯定不少。没想到房长把花样子昧下来了,她只自己私下学着画,并不告诉花鸟房的众人。 虽说这房长后来虽然没被选上,但这事儿也的确让锦娘凡事多留了一个心眼。要知道这房长平日可是以憨厚老实著称的,人看起来很热心。 可见人家平日九分的好,都是为了一分为自己谋私,十足十的憨面刁,可见人不可貌相这话还是有道理。 但锦娘也有话吩咐她娘:“我会给你们写信,但是托蜀绣阁的人带回来,只恐中途怕还被人拆看。” “怕什么,又不是写什么不好的。”罗玉娥大大咧咧的道。 锦娘知道她娘就是这样一个做什么事情都觉得光明正大,不怕人窥见的人,可这样不行啊:“娘,那万一我说的是我攒的钱的事情呢?罢了,您记住了,我一般不会托人带钱回来,因为带钱回来,恐中途被人昧下,但是衣物那些,我会包好包袱,写在信里,他们若不给或者推脱遗失了,那就找他们算账去。” 一听说吵架打架,罗玉娥眼睛都亮了。 锦娘也是忍俊不禁。 她们一家四口到渡口的时候,天还是伸手不见五指,连陈娘子也似乎才匆匆过来。罗玉娥便数落丈夫和女儿:“每次你们俩都慌的跟急脚鸡似的,我说晚点到吧,偏偏这么早过来。” “娘,现在早点过来,一路畅通无阻,等再过一会儿这里就围的水泄不通了。”锦娘看了这江津渡口,被风吹了一下,她才放下车帘。 外面的魏雄搓着手笑道:“锦娘,爹在外面替你看着呢,别伸头出来。” 锦娘笑道:“等会子我和陈娘子她们上了船,你们就在渡口那个地方过早了再回去,阿弟早就和我说想吃一碗鸭汤面。” 罗玉娥立马问:“你是不是想吃啊?让你爹给你端一碗来。” “不用了,我到绣坊上工的时候,中午不回来,常常在这里打牙祭,什么没吃过啊,你们不必管我。” 几人正说着,方见陈娘子匆匆过来了,锦娘连忙从车上跳了下来,其余和她一起去汴京的绣女们也都过来了。本以为还有机会道别,不曾想船一靠岸,就开始让搬行李,来不及道离别,就已经和家人分离了,锦娘忍不住红了眼睛。 还是陈娘子劝道:“快回舱里去吧,外头风大,你们几个也好生熟悉认识一下,将来可是要在一起共处三年的。” 如此,锦娘方才进去,她的床铺她爹已经是替她铺好了,毕竟她爹魏雄禁军出身,动作特别快。旁的人却还在铺床,她便坐在床铺上把刷牙子,澡巾子、木盆都拿了出来,听对床的姑娘道:“你是哪儿人啊?” 锦娘望过去,见她个头小小的,皮肤微黄,人纤细玲珑,头上戴的两样绢花,倒是打扮入时,遂笑道:“我原籍安陆府,后来爹妈在这里置办了房屋,就一直在江陵府了。你呢?我听你口音和我好像。” 那姑娘笑道:“我也是安陆的。” 其实在这个年头能够认得几个字,还能够有手艺的,家境都算不得很差的。真正穷的人,莫说是纺织绣花了,成日在家跟着做农活照顾弟弟妹妹都来不及呢。 她二人只浅浅交谈一句,另外两位姑娘也加入了,大家按照年纪叙齿,年纪最大的秦霜十三岁,她也穿着粉袄,但是竟然是用绸子做的,头戴插着两股钗,连她的铺盖看着半旧不新,却也比她们的好。 年纪第二大的是和锦娘最先搭话的同乡,她叫方巧莲,年纪排第三的叫江善姐,一身灰褐色的袍子,脸上长了一些暗疮。 “这么说来,陈娘子是各房选一个了。”锦娘笑着。 这绣坊专门绣花又分为四个门类,人物、花鸟、虫鱼和山水。锦娘本人就是花鸟房的,其余三人又是各房头的。 又见秦霜儿拿了一捧炒蚕豆分给大家吃,方巧莲接过来还笑道:“方才我见有人送你过来,是你妹子吧,生的挺漂亮的。” 秦霜儿表情也有点怪:“那不是我的亲妹子。” “难不成是堂妹?”锦娘也拿了一把蚕豆,准备把她带的烙饼分给大家吃。 却见秦霜儿道:“也不是,我亲爹在世时,原本是小官儿,还在姑苏一带做官。后来上七岁我爹死了,我娘回了江陵老家,又改嫁了,我娘只有我一个,现今继父家里还有一儿一女。” “原来你是官宦家的女儿啊,怪道你与我们穿的不同。”锦娘这才恍然大悟。 秦霜儿笑着谦虚道:“什么官宦,我爹以前也只是个小官。只不过我娘改嫁到这家里,家里人多耗费大,我穿的这些都是我娘的嫁妆做的,若是我不穿,怕是早就被人拿光了。” 锦娘唏嘘道:“难怪如此的。” 一个家里,男主人若是一去,女人若是无法支撑门户,即便有钱也会被人掏空。 秦霜儿看的出来很懂人情世故,很快也夸起锦娘来:“你家看起来很殷实,又有房舍,又有骡车的。” “别提了,就是买了那房舍,所以手里没钱了,好容易爹娘攒了些钱,我祖父一死全花光了,我祖母虽然跟着我叔父做活,却还要我爹每个月给钱,为这我娘都气的不行。家里是等着米下锅,否则我哪里会去人家家里做使女呢。”锦娘半真半假的哭穷。 人别把自己说的太富,这样遭人嫉妒,也别把自己说的太穷,否则人家东西第一个不见了就找你,把你当小偷,这是她亲身体会。 那时候她爹还在禁军时,她读的女学里多半是富商或者秀才的女儿们,她就因为老实说了自家爹原本是厢兵后来做禁军,都被人孤立瞧不起。 江善姐在旁道:“我家里是没有这些婆媳困扰的,我祖父母早已过世了,我爹比我娘大十八岁。” “你娘多少春秋?”锦娘问起。 “我娘今年三十了”。江善姐笑。 锦娘点头:“你娘和我娘年纪相仿呢,可是你是怎么会绣花儿的呢?秦姐姐是家学渊源,她母亲就是学过苏绣的,难不成你和我一样,半路出家?” 善姐迅速摇头:“这倒也不是,我娘会纺布,我家我爹种田,原本我是跟着我娘纺布的。我们隔壁住的是一位姓冯的塾师,我无事时跟在外面认得几个字,又跟着冯娘子学针线,三岁我就会拿针了。” “我五岁开始拿针,比你大两岁,她说技多不压身,所以从小就让我跟着别人学的。”方巧莲淡淡的道。 众人或多或少能看的出来,方巧莲的娘之前离开的时候就和陈娘子说了,说她家孤儿寡母,她在知府家的小厨房打杂,很不容易。 大家是各有心事,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到了中午,锦娘把自家烙饼拿出来分给她们吃,还一人分了一颗鸡蛋,见她这样大方,方巧莲也不小气,把她娘给她的府公家的点心分给她们。 陈娘子在舱外听到她们说话分东西吃,也是忍不住笑了,又走出去和何家的下人说话。何家要带节礼上京,就是租的这条船,陈娘子和何家跟过来的窦婆子道:“这些孩子背井离乡,也是不容易,不比我们在外头做惯了的人。” “你也是多余操心,将来去了周家,富贵迷人眼,还说什么背井离乡的话,恐怕到时候一个个都不肯回来了。”窦婆子是何夫人的陪房,自诩一双火眼金睛阅遍千帆。 陈娘子笑道:“是我带她们出来的,将来还要在一处做事,我只想怎么把事儿办好,不拖我后腿就好。不过,还想请窦姐姐教我,也别让我去了周家两眼一抹黑啊。” 窦婆子见陈娘子不似那等奸猾之人,对自己也不错,她又有意卖弄一番,先道:“周家原籍在姑苏,也算是书香门第,只不过周老爷子年少时父亲去世,由寡母抚养长大,后来因为才学好,被资政殿学士韩家选为女婿。这韩氏进门诞下两子便撒手人寰,后来周老爷子又娶了韩氏的亲妹子小韩氏为妻,偏小韩氏无子,只生了个女儿。” “如今那家里,周老爷子死在了泉州任上,长子也就是现任周家家主,很是出息,甲科进士及第,娶的是周老爷子的同僚之女,也就是我们姨太太,我们蒋家本也是宰相门第,算得上门当户对。次子恩荫出仕,不爱读书,倒是很机变,也是续弦了一房读书人家,至于还有个老幺,那是偏房所出,只跟着打理家业罢了。要说你们要去的大老爷家里,他家正头娘子蒋氏生有长子今年十八,在国子监读书,又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师师,小的闺名叫慧慧,房下还有两位小娘,一个生了三姑娘令令,另一个生了四姑娘素素,三姑娘的小娘是蒋大娘子的陪嫁丫头所出。至于她们的性子,我也是三五年才见一次,也就不清楚了。” 陈娘子慢慢的捋了一遍,不禁咋舌:“周家果真是人丁兴旺,人多我们倒不怕,就怕家中不平静。” 窦婆子打了个饱嗝,摆摆手:“这有什么,你们针线房躲在一处,到时候满头做活,也是清静。况且你们是大房请过去的人,别的房也不敢那么没眼色。只不过,我有一句话嘱咐你。” 陈娘子提心吊胆的道:“什么话,你只管说,我那里还有一角羊羔酒孝敬你老人家。” “蒋大娘子的儿子周大公子正在议亲,平日她就严防死守的,连亲戚们家的小娘子们都不大待见。我瞧你们这跟着去的几个丫头,有人的心思看着就不纯,若是作出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事情出来,小心你被连累的分文不赚是小事,到时候被打烂了脸都没处伸冤去。”窦婆子断断续续的说起,到最后,醉倒在椅子上了。 4 第 4 章 夜深了,锦娘闭上眼睛,她有一种在大学宿舍的感觉。想她穿越前刚提前还完贷款,房子也装修好了,还没进去住,竟然就穿越了。 说来她前世也和这辈子差不多半路出家,原本大学学的小语种专业,后来因为特别爱追剧,尝试开始做编剧,起初是业余开始写,后来慢慢就加入了工作室,好不容易有她编的一部剧算是小火了一场,却又被某平台的一个小博主开始逐帧吐槽,骂了个狗血淋头。 加上那部剧还有位人气颇高的流量明星,本来黑粉也多,到处扩散,导致她好容易出圈又泡汤,还好她坚持了下来,收入也算不错,从十八线普通家庭走出去其貌不扬的女孩子最后在一线城市买了房子。 唉,一朝回到解放前。 还好她绝对不是容易被打倒的人,她这两年也一直贴补家中,平日的工钱一年共八贯多,加上逢年过节掌柜的赏赐,一共十贯多。她有五贯都给家里了,另外的银钱跟着裁缝学裁剪,如今手里也不过两串钱。 翻了个身,她很快进入梦乡。 船上的日子很是无聊,因船太晃,也不好看书做针线,众人要不就睡觉,要不就说说闲话。何家专门雇了人烧饭,这一路她们吃的是何家的饭,中午是杂饭一样,菜是酸菜豆腐,酸菜里还有沙子,锦娘都用筷子先挑了出来。 秦霜儿气的摔筷:“咯的我牙齿都快掉了。” “是啊,吃的比咱们在绣坊的烂叶子菜还不好。”方巧莲也如此道。 其实锦娘何尝不是如此,她娘手艺挺好的,但是现在也没办法,她只好拿出她娘的咸菜就着饭吃:“嗯,我娘腌的萝卜酸酸甜甜的,配着这汤汁儿还挺下饭的,好吃。” 秦霜儿哭笑不得:“怎么你吃什么都喊好吃啊。” 锦娘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个人就是不挑嘴,所以喝凉水都容易长胖。”她是真的不太挑嘴,前年吃咸菜吃了一年,她娘都破口大骂,她依旧能够下咽。 “锦娘,其实你刚进绣坊的时候我见过你,当时还挺惊艳的呢,以后你瘦下来肯定好看。”方巧莲挺认真的说道。 锦娘笑着摇摇头,她前世也是嫌弃自己一下胖了三十斤,气的要减肥,没想到就因为肉多,被小汽车撞了一下,都只是脚扭了一下,甚至身上没任何毛病,之后她就逐渐接受自己什么样都行,只要身体健康。 况且,她反而觉得现在这样其貌不扬进周府是好事儿呢。 只不过当江善姐从外面倒了尿桶进来就不忿道:“原来咱们吃的是何家的下等饭,她们跟着去周家的管事还有四个菜一个汤,窦婆子那里十个菜,就是陈娘子也有好几个菜呢,我瞟了一眼,有炸的又枯又大的肉圆。” 枯是一句方言,意思就是用油炸的很干巴的意思。 这话说的锦娘都有些馋了,又听方巧莲道:“我们本来就不是何家的人,能吃一顿下等饭就不错了。只有主子身边的大丫头,和贴身伺候的丫头们才有小灶,我不清楚周家如何,反正在何家,是这样的。” 她们四个人中,只有方巧莲的娘在大户人家做工,所以她了解的最清楚。 吃个东西原来也分三六九等,甚至方巧莲还道:“这受宠的主子和不受宠的主子也有区别,看似份例差不多,其中区别大了。她们的月钱未必有咱们高,可是主子穿不完的衣裳首饰赏钱,若是家生子的婚丧嫁娶全包括在内。” 大家听的目瞪口呆,锦娘就很清楚这其中区别了,这就类似于体制内和私企的区别,体制内工资看似并不高,但其实双边公积金,社保都交的相当高,还是铁饭碗。私企就不稳定了,有时候工资高,流动性还大,没保障。 出门在外,大家其实都很节俭,船在京西南路的襄州府靠岸时,她也只舍得拿出一文钱买两个馒头打打牙祭,再用一文钱买了一贴咳嗽药,另外一文钱买了一捧腌藏的蔬菜。 好在过了京西南路就进入河南地界,很快就到了汴京,她们弃船转板车,沿途看东京。彩楼欢门鳞次栉比,大伯们站在门口迎来送往,还有腰间系着青花布头巾的焌糟们为客人换汤斟酒,除了正店之外,脚店也是十分热闹,人群往来络绎不绝。 “汴京真的比咱们江陵繁华许多。” 锦娘听江善姐感慨,也是忍不住点头。 穿过大街中央,便又往马行街向北,这里却是医铺林立,妇女产科,小儿病症,连专门治耳聋的药都有,街道两侧坐诊的大夫们都穿配金紫服饰,看着就气派。 她们这些女孩子还想多看看汴京风貌,但是很快就从甬路街到了乌鹊巷的周家。 锦娘扯了扯自己的衣裳,她们在临下船之前都把自己的新衣裳拿出来了,她有一件浅紫色的貉袖,当然不是用狐裘做的,而是把之前她小时候穿的棉衣的绵拆下来做的,配着乳白色的裙子,腰间系了个自己做的紫色的长绦带,头上则梳着双垂髻,看起来既清爽又雅致。 比起她来,秦霜儿就更打扮的喜人了,栀子黄的旋袄配着杏黄色绣蝴蝶的旋裙,同样的双垂髻,她还缀上了两朵绒球似的花来。 然而她们来的不巧,周大夫人蒋氏的娘家堂嫂去世了,她奔丧去了,连蒋氏的陪房也一并都去了,锦娘和其余三位绣娘还有陈娘子一并坐在一个偏窄的院子里等。 锦娘以为的封建压迫是或打或骂,实际上从进门一开始,她们就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甚至在这里坐着等安排都不敢说一个不字。 真正的压迫是彻底被无视。 等,继续等吧。 坐在这里水米也不敢进,就怕要解手,解手可不知道地方,还得麻烦别人引路。 一直等到午后,见一个穿着绿绫袄红绸裙的姑娘走了进来,她头上插着两根金钗,正拢了拢衣襟,站在门口并不进来,只见陈娘子赶忙站了起来:“给您问安了。” 那姑娘才笑道:“你就是何姨妈那里送来的绣娘吧?我是大夫人身边的嫣红,她现在正从蒋家回来,要见见你们呢。你们一路长途跋涉而来,辛苦了吧。” “不辛苦,坐的官家的船过来,一路很是稳当。”陈娘子绝口也不提何家的任何不是。 嫣红又领着她们过去,锦娘尾随陈娘子后面,因为她的月钱是比其余三人要高的,所以站位也是如此。来不及细看周家的院落,她只觉得这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似乎都格外的不同。 蒋氏的院子进来,一条小径直通正房,两边草木扶苏郁郁葱葱的,正房三间糊着明亮的高丽纸。进门就是一扇剔红百宝嵌博古纹圆座屏,绕过屏风又有专门打帘子的丫鬟掀开大红猩猩毡子,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细细的牙桌上的摆着龙泉窑青釉的香炉,燃起袅袅青烟,扑鼻而来的甜香。 还未来得及细看,就听前面的嫣红福了一身道:“娘子,绣娘们到了。” 陈娘子领着大家磕完头后,才道:“奴陈氏给大娘子见礼。” “起来,快些起来,你们之前帮何家大姑娘绣的绣件我看到了,很是喜欢。” 这蒋氏听闻快不惑之年的人了,梳着云尖巧额团髻,戴着白角团冠,鹅蛋脸儿,容貌秀丽,一抬手露出花草纹的钳镯。兴许是奔丧了的,她衣裳很素净,不过是一件对襟的素缎棉袄,唯有那腰间缂丝的飘带倒是显出不凡来。 锦娘随着陈娘子站起来,又听陈娘子客气几句,开始介绍她们:“这些姑娘们您别看年纪小,都是从小儿会说话就开始拿针了,都是一手好针线,无论是裁、剪、绣手艺都是一流的。像锦娘她不仅擅长绣花鸟,还擅长绣佛经,还有霜姐她是平江府的老手艺,百子千孙被绣的精湛无比,还有巧莲的龙凤呈祥被面去年在我们江陵府都卖到断货了,最后这善姐的山水绣屏也是远近闻名。” “我们原本各房也有针线上的丫头,只不过小修小补,平日做衣裳还要请外头绣楼的师傅做,如今你们来了,倒不必烦难别人了。正好现在也快过年了,这次冬衣就让你们做,若是做的好,我重重有赏。”蒋氏道。 一席话说下来,大家都很欢喜,锦娘也决心要拿出真本事来。 接着嫣红又让人安排她们住下,住的地方便是蒋氏正房后面的后罩房西边的三间,明间作为绣房。 嫣红还介绍道:“这后罩房住着的都是伺候咱们大娘子的人,你们针线房是新增的,隔壁是茶水房,那东边上下两层都是库房,恭房在库房的旁边。平日你们吃饭要去大厨房提饭,每日要安排两个轮流的拿饭,用的食盒过会子去我那里领一个。对了,我住在东耳房那里,陈娘子,绣娘们都是年轻的姑娘家,轻易不要出二门,那些媳妇子们平日也不必让她们常常过来。” 陈娘子讷讷应是。 锦娘心想嫣红还很是周到啊,成了亲的妇人也不能随便过来未婚女子的居处,就怕她们说什么不三不四的荤话。 “茶房每日斟茶,上点心,煎药都是她们的活计,你们夜里沐浴也拿着桶去她们这里打热水倒也便宜。” 说完话,嫣红又道:“你们五个只管我们大房上下针线的活计,其余各房她们自有人,昨儿我们家又跟王牙人买了十个丫头进来,到时候拨两个过来帮忙拆洗。” 锦娘讶异道:“贵府买了这么多丫头啊?” 嫣红笑道:“我们大房一共四位小姐,如今也都大了,都要添人呢。” 等嫣红走了,众人都还在感叹,不一会儿嫣红和另一个长挑身材的丫头过来了,各自抱着包袱来的,说是给她们的衣裳。 “我也是伺候大娘子的丫头,你们叫我绿缨就是了。”长挑身材的丫头很是健谈。 锦娘她们都一并喊:“绿缨姐姐。” 绿缨莞尔,又和嫣红对视一眼道:“你们来的急,我们也没个准备,家下的丫鬟都是春秋两套衣裳鞋袜,秋冬两套衣裳鞋袜。大娘子为人宽厚,让我们拣些衣裳给你们,这是我和嫣红上过几身的衣裳,半旧不新的你们可别嫌弃。” 众人都道不敢,锦娘也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区别对待她们,这里似乎待遇还很不错。 锦娘得了一条银灰的棉裤、青色的夹衣,灰青色的旋袄,她看了一眼,这些衣裳都没怎么上身,看起来很新,旋即又是一番感谢。 两个大丫头走了,隔壁茶房又送了点心热茶来,还笑道:“你们错过了饭点儿,如今先将就些。” 陈娘子又谢过她们,待关起门来,她才对锦娘她们道:“我住外头的庑房,那两间屋子都是给你们住的,里间给锦娘、巧莲住,外间善姐和霜儿住。你们四个是一起过来的,原先又是一个绣坊的,我带你们来这府上,你们也看到了,官宦人家又极其宽厚的,你们若做的好,将来大夫人留你们下来,便是个铁杆庄稼,比什么都强,若是做的不好,连累到众人了,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千万别说她做的事儿与咱们无干,到时候都被牵累。” 锦娘等连忙应是,不敢马虎。 又听陈娘子道:“你们别看方才嫣红,绿缨两个对你们礼遇有加,就觉得人家很好了,那也是因为你们有手艺,看那些刚进门的小丫头们,有那顽劣的,被管事娘子罚在雪地里跪瓦片呢?你们进了这府里,惩罚都是一样的。” 锦娘这才明白,她们正因为有一手手艺,大家做衣裳缝补都得找她们,所以茶房和大丫头们都乐意和她们打好关系,这是因为她们有用。但如果她们真的是没手艺的贫家女儿被卖进来的,恐怕早就被威吓在那儿跪瓦片,打手心了。 5 第 5 章 嫣红和绿缨从外进入正房的时候,见蒋氏躺在那幅海棠春睡图下的罗汉床上歇息,她二人皆束手而立,不敢造次。 然而蒋氏是假寐,她们脚步声一进来,她就知晓了,眼睛虽然还闭着,却听的出是谁的脚步声:“那些从江陵来的绣娘都安置好了吗?” 嫣红福了一身,恭敬道:“回大夫人的话,都安置好了。她们现在正收拾铺盖呢,直说咱们这儿好。” 蒋氏嘴角上扬:“还是从小地方找的人好,踏实肯干,若是从汴梁请那些绣娘,偷工减料不说还爱拖日子,要价是越来越高,给出来的东西又差。” 说罢,她还摇摇头,又看向嫣红道:“这几个绣娘是外头来的,不过三年就要走的,也不必太过苛责。” 嫣红笑着应是。 又见蒋氏柳眉一竖:“绣娘们且不提,那刚进府的丫鬟们好生管教,跟着姑娘少爷们的万万不可马虎。” 原先蒋氏身边倒有个妈妈帮忙管家,但前几年年纪大了,总发昏,蒋氏让她回去了,让嫣红绿缨做帮手,这俩中,嫣红又是最得她信任的。 嫣红得了话,又先出去了,只听绿缨道:“二夫人这些日子惫懒,也不怎么动弹,今儿奴婢看到大夫去了一趟,云兰她们脸上倒是喜气洋洋的。” “该不会是有喜了吧?”蒋氏道。 二房的二老爷的原配李氏当年进门就生了周家长孙,稳稳压蒋氏一头,这且不说,那李氏又是个贤惠温婉的人,很得婆母看中,亦是让蒋氏这个不喜欢妾侍的大妇难看。续弦的吴氏性情直率,并不爱争权夺利,甚至因为苗小娘的事情,反而觉得对不住自己,因此对她这个长嫂颇为恭敬。 只是吴氏也命苦,进门十几年,好容易三年前生了个儿子,那孩子却在今年春天死了,现在若是真怀上那就好了。 周家一共三房,因有个老太太在,分产并未分家。彼此鸡犬相闻,什么事情都瞒不住旁人。 绿缨笑道:“奴婢看着像。” “那你去把补品和缎子先预备出来,若是她公诸于众了,到时候你就替我送过去。”蒋氏道。 绿缨正欲应是,又说东厢房的小娘们过来了,她看了看天色,快到晚膳了,两位小娘要过来打帘子伺候,她就去伺候蒋氏起来。 又说锦娘这边,从茶水房打了水过来擦擦洗洗,收拾铺盖,听外头说到了放饭的时间,又和方巧莲一起提着食盒,跟着茶水房的兰雪瑞草一起去。 她们俩是家生子,听说从祖辈起就在周家做事儿,锦娘跟着她们从方才蒋氏的正房出去,她这才发现蒋氏住的东边院子正够大的,正房三间,左右耳房各小小的两间,这是给嫣红绿缨还有这些得脸的丫头们住的,东西两边厢房各阔面五间,听兰雪说东边厢房是两位姨娘住的,西边则是姑娘们住的。 从东边的游廊下来小门往月亮门过去,热火朝天人来人往的就是厨房了,瑞草还道:“浆洗房也在这里,若再往厨房前头去,那就是老太太的院子,老太太爱静,你们别寻摸去了。” 锦娘笑道:“我们俩出来抬饭都懒得过来,哪还有闲心逛啊。” 说罢,一行四人又去厨房取饭,头一天拿饭,人家都还不知针线房的人,但还是给了饭菜。周家的伙食可比何家的下等饭好多了,一人两道菜,一道旋切的莴苣,另一道是猪血羹,配着一碗杂面。 正装着饭,见不远处的灶台上有一小碟看起来饱满多汁的红樱桃,另一碟放着青梅,在绿色的青梅旁边,樱桃显得愈发娇艳欲滴。 方巧莲称奇道:“这是樱桃煎啊。樱桃不是春天才有的,现在怎么有了。” 厨下打菜的婆子睨了她一眼道:“这樱桃煎是大夫人吩咐给四姑娘的,她刚裹了脚,就生了病。” 锦娘暗自想还好现在北宋裹脚只流行于上流阶层,她们这些底层的姑娘们不必裹脚,真是荼毒众人。但她也只能同情这位四姑娘了,其余的做不了。 回到房里,就连秦霜儿都吃的很满意,她还道:“日后听嫣红姐姐说还要拨两个小丫头过来,到时候就让她们给咱们端饭,也免得咱们顿顿跑。” “到时候再说吧。”锦娘笑了笑,没再多说话。 晚上歇下时,直接去茶水间端的热水来的,还舒舒服服的泡了脚,如此方歇下。 次日早上吃了早膳,两个馒头一碗豆浆,北宋的馒头就是包子,本来锦娘就爱吃包子,她更是想难怪红楼梦里晴雯她们不想出去。周家还比不上荣国府的规模呢,但府上四五十个下人过的比外头的升斗小民好多了。 用完早膳,陈娘子先分派了任务,周老夫人和大老爷大夫人少爷都是她本人亲手做,她们四个则是做小姐们的衣裳。 “小姐们的衣裳,你们一人做四套,记得,做一件锦袍,一件翻领的长棉袄,一件对襟的长袄还有一件貉袖。正好她们家四个姑娘,你们一人负责一人,至于谁负责谁,还是轮流来。” 锦娘笑道:“陈娘子,不如抓阄呗,抓到谁就是谁?如此也公平。将来在按照今日之顺序,轮换着来。” 谁都知道大姑娘二姑娘是嫡出,都想拣高枝儿,争的露骨了,反而不好。 陈娘子见锦娘平日不是那等喜欢拔尖儿的那种,现在却立马知机的想出好法子,也笑着同意。 “三姑娘,那我就去三姑娘那儿了。”锦娘抽到的是三姑娘。 除了锦娘之外,秦霜儿抽到的是大姑娘,方巧莲抽到二姑娘,江善姐抽到的是四姑娘。秦霜儿和方巧莲的高兴溢于言表,江善姐悄悄和锦娘道:“你真的亏了,若不抓阄,你就给大姑娘做衣裳去了。” “诶,那也未必。”锦娘笑了笑。 她做衣裳和旁人不同,必先是看有几匹颜色的料子,沟通好要画的纹路,然后根据此人身形在纸上画出来衣裳形制,若客人满意,她才开始做。 本来她学女红的原因就是前世特别爱玩换装游戏,简直是氪金玩家,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 想到这里,她先拿起自己的量尺和纸笔先去了。 经过打听,三姑娘住在西厢房第三间房,她掀了帘子进来,见有个九岁左右的丫头站在里间的门口,忙说明来意:“我是针线房的锦娘,大夫人说要给小姐做衣裳,特派了我来。” 那丫头听说是针线房的人,喜道:“原来是针线房的姐姐,我这就进去通报。” 锦娘在外站着,只听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小丫头又出来请锦娘进去,锦娘目不斜视的进来,三姑娘的屋子自然是是没有蒋氏的大,一张鸡翅木的架子床靠里,架子床旁边放着矮几,矮几上放着书,架子床前则放着一条长案,长案上左侧架着一扇菱花铜镜。 坐在长案的另一边着银红小袄儿的少女正在练大字,看起来屏气凝神,锦娘并不敢打搅,只好站着等。 那少女却蓦然转过头来,锦娘还惊艳了一会儿,这姑娘乌黑的鬓发,光洁白皙的额头,容貌生的极是清丽,人也看起来平和,见到是她,还莞尔一笑:“你就是针线房的锦娘吗?” “是,我正想着过来给您先量尺,量了尺之后,看您喜欢什么样的花样子,我才开始做。”锦娘道。 三姑娘很是配合,伸开双臂站来,锦娘很快就量好了尺寸,先记在纸上之后,才道:“不知三姑娘喜欢什么样的花儿?” “什么花儿?冬天不就是梅花。”三姑娘歪着头道。 又说三姑娘这里一共有三个人服侍,里面两个大丫头晴雪和丹若手里的活儿都没停过,外头还有个银珠专门守门。以前锦娘也疑惑怎么这些小姐动不动就要这么多人伺候,现在看来也是古代生产力低下,比如三姑娘早起之前,丫鬟们要把屋里屋外打扫一遍,还要去厨房端早饭,等姑娘醒了还得伺候洗漱梳头穿衣,陪着吃完饭之后,丫鬟们还要亲自动手缝制小衣亵裤鞋袜这种贴身之物,端茶递水就更不必说了,还不包括传话取东西。 甚至晴天的时候,拆洗被褥枕套都是个大工程。 锦娘笑道:“梅花的确是很好看,但是还有茶花、忍冬、缠枝花、牡丹芍药都是寓意很好的。” 她这么一说呢,三姑娘又有些举棋不定,锦娘不由道:“不如这样,我回去花了样子,着了色拿来您看,若您觉得可以,就照着这个做了。” 其实做这一行,锦娘也是发现了,大多数人你如果纵容她改,那你的衣裳会被改的七零八落,还不如一开始先画在纸上,客户同意就直接做出来。 因此她回去之后,先拿着自己分到的丝线料子,沾水研磨。 有大红色色宝箱花纹的织锦,那就可以做一件锦袍,底下配一条粉色的百迭裙。瓷绿色的缎子做旋袄倒是可以,底下能配鹅黄的裙子,旋袄的领口衣襟以及鹅黄的裙子都能绣折枝花。至于丁香色的缎子,丁香色接近浅紫色,继续把鹅黄色的拿来镶边,做对襟的长褙子,底下配珍珠白的褶裙。最后一匹藕荷色上面能绣蝶纹,再挑粉白色做一条罗裙相配。 如此想着,竟然画了一日,其她的绣娘们都已经开始做了。 耳边还传来窃窃私语,什么大姑娘赏了点心,四姑娘病弱只能找她嬷嬷拿以前的尺寸云云,锦娘充耳不闻。 到了傍晚,她还点灯画了一会儿,才钻进被窝,等明日把图拿给三姑娘看,想到这里,她赶紧把眼睛闭上。 只是她的眼睛闭上之后,秦霜儿的眼眸却是睁开了,她今日去了大姑娘房里,才知道遍身绮罗是什么意思,也无怪乎母亲让她一定要嫁到官家来,她娘本是平江府一小官的妾,等那小官死了,她和她娘却被大妇赶了出来, 一个还年轻还颇有姿色的寡妇,还带着两箱嫁妆,当时立志要做人正房,不再重蹈覆辙。哪知第一天嫁过去就后悔了,她娘无数次的说起宁做富人妾,不做贫者妻。 她那继父是个看似老实其实挺有心眼的人,装憨吃到饱,她娘被人调戏他不敢和人对抗,甚至还拿人好处之后,反骂娘不正经。她娘说还好她们母女做些针线能养活家,否则穷苦人家的正妻在男人没钱的时候说典卖就典卖。 与其如此,还不如能享富贵则享富贵,若是能嫁到官宦人家比什么都强。 况且今日她见到了三姑娘的亲娘吕小娘,不过一个妾侍却是珠翠环绕遍身绮罗,她本来有一个打算,一是做蒋氏亲生儿子的妾,但她发现蒋氏管的太严了,而且她资历太浅,少爷住外院,面都见不到。 那么还有另外一条路子,便是做大姑娘的陪房丫头,将来上位就更名正言顺了。 但要让大姑娘提拔她,那就得长长久久替大姑娘做针线,让她看重才行,而整个针线房,只有魏锦娘的针线能和她相提并论。 她知道魏锦娘的确聪明还勤奋刻苦,要超过她可不容易,她若不和自己争倒也罢了,若是和自己争,那就别怪她了。 6 第 6 章 吃完早饭,锦娘和陈娘子说了一声,就先去三姑娘那里了,谁知三姑娘房里坐着个妇人,看起来天生丽质珠翠环绕,她迟疑了一下,听三姑娘的丫头提醒才知晓是三姑娘的生母吕小娘,又赶忙请安。 吕小娘却是个平和的人,见她送了衣裳样子过来,还笑道:“我还从未见过别人是这样先画出来的。” 三姑娘看起来也是很喜欢:“就按照这个做吧。” “诶,您这么说,我就回去开始裁剪了。”没什么意见的主顾,那锦娘可太喜欢了。 吕小娘道:“费心你跑一趟,晴雪,拿几个大子儿给她买些糖甜甜嘴。” 说是几个大子儿,其实是二十个铜子儿,三姑娘还额外又送了一碟豆糕给她,锦娘又谢了之后才出来。这一个铜子儿就能买一块饴糖,宋朝的一文钱还是很值钱的,她小心翼翼的把铜子儿放进荷包,很是满足。 等回到针线房,她自己留了两个准备饿的时候充饥,其余就全部分了。 陈娘子有意提点她们:“吕小娘据说以前帮大夫人管过家的,以前又是大夫人的大丫头,体己可不少。你们可别作势利眼,只想往高枝儿拣。” 她这么说也是怕有的人只想伺候嫡出的,觉得人家有前途,不愿意去庶出的那里,殊不知人家只要大方就好了。 锦娘笑着摇头,开始按照尺寸拿炭笔做记号,又专心在自己手上的活计中。 针线房除了有绣架、还有长案、熨斗,各色丝线、布头,雕板,而柜子里锁着的还有金箔、金线、珠子这些。 锦娘她们做的时候,也会请教陈娘子针法,或者要其它装饰的时候都是跟她要。现下她刚要了一缕金线,又见绿缨领着两个小丫头过来。她们年纪也不过七八岁,听说是闹饥荒典卖进来的,一人得了几斗米就进来了,一个叫四儿,一个叫小荷。 “真是可怜。”陈娘子感叹。 绿缨笑道:“陈娘子,这两个丫头就供你们差遣。” 中午的午饭当然就是由她们俩去抬的,锦娘吃完,她们又赶紧把碗碟收过去洗,洗完进来,大家便在一处说话。 “听说你们一起进来的是十个姑娘?” 四儿点头:“可不是,我们俩分到针线房,绿缨姐姐说让我们多和您几位学些手艺,将来好到各房帮忙。” 她们这些绣娘别看待遇不错,但三年之后就离府了,到时候府上的针线若是有人帮忙,典卖的连工钱给不给都可,成本降低不少。 锦娘了然,又听秦霜儿问道:“除了你们之外,别人都分哪儿去了?” “姑娘们房里各添了一个,还有一个分去厨房,一个去了恭房,两个去了浆洗房。”小荷说完,又捂嘴偷笑:“去恭房那个是最惨的。” 恭房又得刷马桶,还得倒夜香,整日臭烘烘的。 大家扯完闲篇,锦娘她们低头开始做衣裳,聚精会神的,四儿和小荷便倚在房门打瞌睡。 有了这俩丫头,锦娘乐的不必出门,只专门做衣裳,她的速度比寻常人快,但在刺绣上很花功夫,尤其是领抹处绣的折枝牡丹纹更要仔细。 一直做到深夜,油灯继续点着,除了陈娘子拿去庑房了,她们都在赶工。其实锦娘已经满足这里的条件了,白日有炭火,晚上有单独的床,听说小荷和四儿她么这样的小丫头都睡一间大通铺,那里十几个丫头在一处挤着。 三四天一件翻领袄儿做的差不多的时候,听方巧莲正小声对锦娘道:“你看那秦霜儿怎么成日往大姑娘房里跑?” “她可能为了表现自己耐心吧。”锦娘不赞成一直改,改来改去连自己的特质都没保持,到时候反而越改越丑。 专业的事情应该交给专业的人做,能够被选上的,都是有自己的灵气的。就像前世她做编剧,如果演员导演个个要改,那这部剧九成会毁掉。 当然,她也知道秦霜儿是想拓展自己的人脉。 可在锦娘看来,人的才干才是人的立身之本,所谓人脉是锦上添花。否则,你即便认识许多大人物,和人家不是同一个阶层,人家也看不起你。 不同阶层的人很难做朋友,甚至是朋友之间,有人骤然富贵,朋友都很难当。 翻领袄儿做完,再继续做下一件,瓷绿色的衣裳要绣玉兰花,再看方巧莲的,同样的颜色她绣的是粉蝶,镶白色的对襟边,看起来做的格外用心。 等秦霜儿回来,见她们其余三人都做到第二件了,她倒是不慌,反正年前做好就行了,她们就是做的快,也要等她一起做完,所有人的才能一起交付过去。 “陈娘子,我还要一缕金线。”锦娘又要了金线描玉兰花的的叶片,如此有波光粼粼之感。 陈娘子要做的也不少,但她是老手了,可以谈笑间,一个晚上绣一条百花裙都成,锦娘她们如今还比不得,所以,她也轻松道:“去拿吧。” 她们埋头做活,转眼七八日过去了,锦娘已经开始做最后一件了,她又从陈娘子那里拿了米珠过来准备用珠子做成花蕊,她这是在绣海棠双禽,浅色的衣服就要用这种亮一点的金线或者珠子。 秦霜儿更用心了,她在绣仕女摘梅图,本来人物就不好绣,还要满绣花卉,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夫,锦娘看了她一眼,十天才做完这么一件,速度也太慢了,但陈娘子和她说,她反而说是大姑娘要求的,陈娘子也不好说什么了。 只可惜,今日下半晌,嫣红亲自过来催促:“我们姑太太还有两三日就要归宁了,大夫人问姑娘们衣裳做好了没有?若是没有,还要快些,到时候要穿着见客的,先紧着姑娘们的做。” 听到这里,锦娘加快了手中的速度,心中感叹自己今儿还得点灯做了,毕竟这衣裳做好,还要熨烫一遍,又要耗费功夫呢。 大家都忙手中的事情,没想到大冷天,外头还下着雪,秦霜儿脑门上汗涔涔的,豆大的汗珠掉在绸上,唬的她差点晕倒。 7 第 7 章 衣裳还要提前一天做好,这样如果大小还能改的更合身一些,锦娘用托盘把自己的衣裳叠好,和方巧莲江善姐一起排队先给陈娘子查验。 陈娘子主要检查有没有漏针还有线头的地方,她们三个很快就过关了,又听陈娘子对秦霜儿道:“你与大姑娘关系好,就先把你做好的那件送上去,让她通融几日,我手头还有许多活计呢。” 其实陈娘子当然也有意让锦娘她们帮秦霜儿做活计,可她们哪里愿意,都推说有事。 秦霜儿只好苦着脸应是,她是真的没想到陈娘子不替她兜底,不是说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吗?她也只不过是想着把活计做的鲜亮些罢了。 锦娘她们现在有了小荷四儿之后,很少出门了,猛然出来,一股冷气扑来,她跺了跺脚:“真冷啊。” “可不是,咱们快些送去了,回来歇息一会儿,这些日子也太累了。”方巧莲打了个哈欠。 周家的下人其实并不算多,所以大家每天都很忙,她们三人从后罩房出去,没想到正好碰到蒋氏送一位美妇人出来,那妇人身材十分高挑,巴掌大的脸儿,肤色如雪,极是标致。 三人忙立住站在一旁问安。 又听蒋氏正笑着道:“你既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们这边已然是住不下了。” “大嫂说哪里话,这本就是应该的,我们家里人少,多余留一个小院子。”美妇人回着。 蒋氏又问:“你这又是往哪里去?” “我去二房那边看看度哥儿,听说他的病这次发的严重。”美妇人说这话有些语焉不详。 锦娘暗道此人怕不就是周家三夫人奚氏了,这些天茶房的兰雪瑞草两个无事也过来串门闲磕牙,也说过周家的人。周家大房老爷和二房老爷同母,三老爷是庶出,因此三房各娶的夫人也是大相径庭,大夫人蒋氏是老太爷在的时候定的,人家伯祖父是宰相,父亲是御史中丞,家世是一等一的。二房的原配夫人傅氏家世也是很不错,只不过生了个儿子之后死的早,续弦的吴氏家世虽然凋敝许多,但也是中等官家小姐,唯独奚氏家世低微,也没什么钱,听说奚家娘家人常常来府上打秋丰。 且三老爷房里还有个宠妾,还好大家都说奚氏福气好,生了个儿子,今年十五了,还是个读书的好料子。 只见奚氏离开之后,蒋氏看到锦娘她们,听说她们是针线房的,忙叫她们上前。 “你们都是送去姑娘们的吗?” “回大夫人们的话,我们先送去姑娘那里,看姑娘们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就尽快再改。”锦娘见其余二人都不说话,她就站出来回话了。 蒋氏走近了,只是翻看,不置可否的点头,才道:“你们去吧。” “是。”锦娘等人松了一口气,往三姑娘房里去了。 只是去的不巧,她过来的时候,听说三姑娘去老太太那里了,只留了大丫头丹若看家,丹若倒是好心:“你把它放这儿就行。” 锦娘却想她头一次在周家做活儿,三姑娘没有回来,东西放这儿了,万一中间出了什么纰漏,到时候自己百口莫辩了,故而她笑道:“我还是在这儿等会儿吧,这衣裳赶制完了,我也无甚大事了。” “只怕三姑娘要在老太太那里用了饭才回来,那你可要等的久了。”晴雪正拿着抹布在擦拭一个米黄色哥窑瓶子,有些不以为然。 锦娘笑道:“无事,姐姐不知道外头雪下的太大了,一去一回的,到时候天黑了改,反倒不好,你不必管我,我在外间坐坐便好。” 听说她们房里伺候的这些丫头们,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都生怕人家抢占位置,就连那个小丫头银珠和新来的一个叫雀儿的,都只在次间打帘子候命,做些跑腿提饭打帘子的活计,内里都是晴雪丹若两个伺候。 三姑娘房里都还是好的,据说蒋氏的独苗苗周家二郎周存之的房里,那才争的跟乌眼鸡似的。 她只静静在屋里等着,晴雪擦拭完花瓶桌子屏风,见锦娘在外打着瞌睡,并不四处走动,倒是拿了张薄毯子给她:“别着凉了。” “多谢姐姐。”锦娘笑着接过来。 晴雪也笑:“什么大事,值得你谢,我还要进去做活儿呢,就少陪了。” “姐姐请便。”锦娘也客气。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晴雪那里有个小幺儿送饭来,锦娘闻着饭香也是察觉饥肠辘辘的,但她好歹忍住了。一直到三姑娘被人簇拥着进来,她才上前道明来意,三姑娘把揣着的汤婆子给银珠拿着,又道:“难为你等了这么久,只我方才在老太太那里吃的多了些,有些困了,等我起身再试。” 主子能够体察奴婢的心情吗?当然不会。 锦娘便笑道:“好,那让姑娘身边的姐姐先验一下,若是衣裳没大问题,我就回去跟我们娘子回话。” 三姑娘对丹若点点头,丹若翻看了一遍:“姑娘,是好的。” “你去吧。”三姑娘挥挥手。 锦娘方才笑着出门,只是一出门,就觉得饿到头昏眼花,想必这时候回去也没饭吃,她索性去了厨房直接花了两个铜子儿买了两个肉馒头,这些也算是厨房的私活儿了,错过饭点的都是这边去厨房找人买这个。 两个肉馒头油汪汪的,吃的她简直快哭出来,吃完肚子也饱了,人也有力气了。 回到针线房后,都静悄悄的,她们都在歇午觉,锦娘也睡了一个时辰。 却说那三姑娘也差不多眯了会儿,又让人把吕小娘喊过来,看她试衣裳,吕小娘知晓女儿容貌好,衣裳雅致中又有一股奢华,把女儿显得十分出挑。 她喜道:“看来这绣娘的手艺还不错。” 晴雪见吕小娘和三姑娘心情都不错,也决定凑这个趣儿的夸起锦娘:“那孩子极是老实,说哪里不好她便改,就专门坐在外间等,我让她进来吃些茶点,她也不肯进来。” 吕小娘心里也有个盘算,近年老太太常说膝下空虚,否则姑太太也不会归宁,但姑太太总要回家的,若是女儿能去老太太那里,名声更好听不说,将来老太太还能把体己贴补些给女儿做妆奁。 看蒋氏为大姑娘二姑娘四处搜罗名贵的料子木材,库房都堆的满满当当了,她可不想将来女儿就只有公中的一千贯。 然而女儿要出挑,衣服钗环尤其重要。 她又教女儿:“你手底要大方些,大家才愿意为你办事,否则辛勤一遭,什么都没有,便是心朝着你的人,都会说你小气不体谅。” 于是,锦娘在傍晚就收到了三姑娘房里送的一碟烧鹅肉,两方汗巾子,还有一个黄铜的汤婆子。 彼时,江善姐也正在说她得的是一条衾被,锦娘她们正在摸呢,没想到三姑娘送了东西来,锦娘塞了个刚做好的荷包给晴雪:“多谢姐姐跑这一趟。” 晴雪见锦娘送的缎子荷包上绣着樱桃,煞是好看,也是欢喜的多说了几句:“都是三姑娘说你的衣裳做的好呢,她是个省事的人,你也不必改了,那样很好。” 锦娘连道:“这就好,这就好。” 送走晴雪,她把汗巾子放箱子里,又把汤婆子放床上,等会儿灌了热水,夜里睡觉肯定会更暖和的。 至于鹅肉,在用饭的时候,她自己留了一半,其余都分了,连四儿和小荷都分了几块。方巧莲今儿在四姑娘那里也得了爊肉和点心拿出来都放一起让大家用,江善姐又说起笑话,大家说的开心,只剩一个秦霜儿还在埋头刺绣,方才喊她过来吃,她也不过来。 她这么赶制出来的东西,当然并不好了,甚至大姑娘房里的春兰听说别的姑娘们的衣裳都有了,还专门过来针线房吹,让秦霜儿越发是急的不行,衣裳赶制出来了,但也只能偷工减料了,别人都是对襟领抹绣成片的花,她只在坠角那儿绣几朵。 连陈娘子都不满意,帮着她绣了些,才算是应付过去。 然而听说见姑太太的时候,三姑娘被夸了几句玉雪可爱,陈娘子就吩咐让锦娘明年开春替大姑娘做针线,让秦霜儿下次替三姑娘做。 锦娘有点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至少她也算有点名姓的了,别人提起针线房都说有位叫锦娘的小娘子针线活出挑,这可不,蒋氏特地让她给客居的梅表姑娘做一身衣裳。 “恭喜你啊,锦娘,我听说姑太太家是有名的富户,想必你做成了,肯定也是有赏的。”秦霜儿却是头一个来恭贺的。 出师未捷,秦霜儿立马调整好了心态,现在她要重获陈娘子和上头的信任,必须压过锦娘才行。 只不过所谓的争,可不是打骂人家,或者逞口舌之快。 再怎么关系不好,面上也得顾着,况且她在大姑娘那里也风闻许多事情,大夫人同姑太太年轻的时候就有龃龉,以前姑太太还未出阁时,大夫人没少受气,头上还有个老太太拉偏架。 阎王打架,小鬼容易遭殃,也不知道她是福还是祸。 8 第 8 章 姑太太是个生的很明艳的妇人,打扮的眉飞入鬓,金光闪闪,看人先上下打量你,似乎任何事物都能被她挑剔。 然而她女儿梅表姑娘却是个纤弱的姑娘,生的倒是很面善,见锦娘过来,和她娘不同,还朝她笑了笑。 锦娘听那姑太太问道:“你可是家生子儿?” 锦娘摇头:“奴婢不是,是外头雇进来的。” 很微妙,锦娘觉得她在说了这句话之后,姑太太对她的态度轻慢了不少,还咄咄的问道:“我们家里用的针线上的人,都是积年的老手艺,你这个年纪也太小了些。” 这就是有些挑剔了,俗话说客随主便,况且难为下人又是个什么意思?锦娘心底里不喜欢这位姑太太,但面上还是笑道:“您放心,奴婢肯定会尽力的。” 姑太太抬了抬下巴,“你若做的好,我到时候赏你。” 大雪天走了一趟,还别说赏钱,就是热水都没喝上一口。要知道姑太太住在三房后头的小院子里,这离大房最少也要走一炷香的功夫。 冷风灌进衣袖里,锦娘一鼓作气抖到屋里的,里边的江善姐喊道:“门关上,快些把门关上,免得风雪进来。” 锦娘进门就故意揉着屁股道:“今儿算是倒霉了,被姑太太挑刺儿不说,一口热茶没喝上,反倒是摔了一跤,还好我生的胖,要不然是你们这些瘦弱,恐怕得摔的骨折了。” 她知道她的月钱本身比她们多,得的东西也不少,如今还比她们更得陈娘子看重,若不开始抱怨,她们肯定心中不平衡。 “嘶……可真疼啊……” 秦霜儿看她这样,不由打趣:“你这也是能者多劳。” “那你这套衣裳可不是白做了?”方巧莲也道。 锦娘点头:“还好只裁一身的衣裳,要是多几身我肯定是做不了的,再有陈娘子让我们做的荷包、扇套这些还有呢。” 她赶紧脱下鞋子,放火盆边烤着,心中也暗道都说姑太太家是富户,她又是大家小姐,可分明是手紧的很,快过年了,还回娘家来,不知怎么个光景儿。 很快就证实了她的想法,中午吃罢饭,去隔壁茶房串门,听兰雪捏着耳朵进来:“我去姑太太那儿送完点心,外头的天可真冷,我都差点滑倒。” “你是差点滑倒,我是老老实实的摔了一跤,而且是一口热茶都没吃到,回来冷的不行,手都僵了。”锦娘摇摇头。 兰雪撇嘴:“赏了我两个骆驼蹄儿。” 这骆驼蹄是一种形似马蹄的水煎包,就锦娘早上去的时候,姑太太和表姑娘饭桌上就有这么一碟。她不由笑道:“你这还不如市井的闲汉了。” 这“闲汉”可不是说的那些无事可干的人,恰巧相反,时下说“闲汉”多半说的是送外卖的人。而兰雪她们是家生子儿,几乎是没有月钱的,这和锦娘她们不同,只一年到头过年的时候上头赏些银子手帕,平日全是靠赏赐过活。就像她们针线房拨过来的四儿小荷,也是没有月钱。 兰雪听了这话,也是冷哼一声。 如此,锦娘也差不多心里有数了,这位姑奶奶挑剔和所谓的大声量,很有可能是掩饰其不足。她若在姑太太那里受了委屈,相反和姑太太不和的蒋氏还会对她好,索性权衡一番,把大房的物件儿做精致些,至于姑太太那里就做些挑不出实际错,又昂贵的衣裳,照着以前的样子做一套便行。 除夕之前,秦霜儿见锦娘荷包交了上去,梅姑娘的衣裳也做好了,倒是说不出话来了,因为方巧莲认了二管事的娘子匡妈妈做干娘的事情更是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些日子暗自观望,她发现锦娘终究不怎么会交际,和别人的关系也不会维护,才干虽然有,可成不了大气候。况且,她打量了锦娘一眼,见她头上仅仅用青色的头巾缠住,从不打扮,她真是傻了,这样的人便是和她一起去大姑娘那里,和自己也争不了什么。 甚至她这些日子常常听魏锦娘惦记她爹娘,说等年后托陈娘子带信和东西回去江陵,她有家人疼爱,怎么还愿意常常做奴婢? 这些眉角锦娘也不愿意知晓,她在绣完荷包后,又替梅姑娘做了一件大红色八达晕灯笼纹的锦缎袄儿配着娇绿的缎裙,绣花就没费功夫,只是在袖口领抹处印了满池娇,这是用的印金描彩的手艺,还是她上次跟陈娘子偷师的。 这衣裳做的很气派也很贵气,但是梅姑娘穿着却有些撑不起来,锦娘知道是得不到这位姑太太的赏钱的,她发现自己不是家生子之后,就根本上是区别对待了。且她和表姑娘二人,一看做主的就是她,那么这件衣裳满足姑太太的审美就好。 果然姑太太先是挑剔了一番:“如今这手艺做的稀疏了,和我们姑苏的手艺竟是完全不能比,你看看,这底下的褶子也打的不好,要在我们家穿出去,人家恐怕会笑话哩。” 锦娘跟没听到似的,立在一旁只低着头,那姑太太说完才肯放过她,锦娘则快步离开了,出来时皱了皱鼻子。 姑太太等锦娘走了,才教导女儿:“外头那些雇来的人,不必打赏,这些人不过是暂时来家做活,给了钱也是白给。” 梅姑娘却道:“可我去大姐姐那里,见她打赏人,直接抓了一把散钱给人。” “那是你大舅舅身居要职,俸禄高,家里的钱财都被他们继承了,可不就富贵吗?以至于这些小丫头们都学了些坏风气。我没嫁个好人,你祖父母过世,你父亲做个破落小官儿,我是操持的殚精竭虑,他反倒找我的不自在,明里暗里说我不能生育,家里的两个妾,一个就五百贯,我的妆奁已经是用尽了。”姑太太生气。 梅姑娘心里清楚,父亲原本家境也还算不错,中了进士还被祖母家榜下捉婿,本以为这是发达的开始,然而,祖父母四处摆官家架子,嫁了姑母就把家当差点搬空,接着祖父母相继去世,爹还要讲排场,连最后祖田都卖光了。丁忧几年之后,好容易托舅父他们起复了,结果官场事故让一直胆小的爹直接辞官,母亲带着她来投奔娘家来了。 她知道娘这样乔张做致,也是怕人看出她们穷了,下人越发不用心。 其实这样的衣裳描金印彩,还用上等锦缎做的,她在家哪里穿过呢。 9 第 9 章 加更 “你是说姑太太一文钱都没打赏?”蒋氏看向嫣红问道。 嫣红点头:“可不是,针线房的锦娘手艺是出了名的好,熬夜点灯赶着把衣裳做好送去,听说还在路上摔了一跤,被姑太太指着鼻子挑剔完就赶出来了。” 蒋氏竖起柳眉:“亏她还是大家子出身,竟然如此刻薄。你等会子悄悄去后罩房,给那孩子送两件袄儿过去,我记得旧年我有一件鹅黄绫袄子做大了,还有一件青杭绢女袄是底下人孝敬的,我还未上过身,都给了她吧。” 嫣红诧异道:“您倒看重她,两件袄儿就这么赏了。” 蒋氏笑道:“你还吃味呢,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 有些话对嫣红都不能说,因为她身边的嫣红、绿缨若是出去,比寻常小官的千金都穿的好。姑太太挑刺她的人,她就愈发抬举,这就表示她知晓姑太太赏钱都不肯给的事情,她的人没问题,是姑太太有问题。 到时候,姑太太要做成什么事儿,下人们敷衍塞责,她的处境肯定不好。 而蒋氏恰巧也不愿意这姑太太回来,若她不回来,老太太的体己会贴到大房几个姑娘身上做嫁妆,否则,家下还要倒贴钱出去,她可不愿意。 所以,嫣红送了两件袄儿过来给锦娘后,又四处宣扬了一处,悄悄的露出姑太太不给赏钱的事情。 锦娘得了两件袄儿,很是欢喜,又庆幸方巧莲今日去她干娘家吃饭,秦霜儿和江善姐都不在房中,自个儿悄悄收着,倒是照旧穿她自己的袄儿。 除夕夜,房里冷冷清清的,锦娘倒是自在的很,先去茶房提了水来,沐浴洗头,头发烤到半干的时候,方巧莲先回来了,竟然还给锦娘带了热栗子回来。 “多谢多谢。”锦娘笑道。 方巧莲笑道:“谢什么啊,你还不如跟我一样,认个干娘,将来留下算了。” 没想到方巧莲的打算同她说了,锦娘摇头:“我与你不同,我母亲原本都不同意我上京来,我若还留在府里,将来她们怕是要找上门来的。你如今认的这个干娘会不会克扣你的钱?你自个儿可要留心些。” 方巧莲道:“她倒是想拿我的钱,我便不给,总不给一个月给百来钱,让她帮忙置办些不便宜的东西,平日有这层身份也好交个朋友。” “嗯,这样极好。不说这些了,明日听兰雪她们说惯例是有例赏的,也不知道咱们有没有?”她来周家可不是来交朋友的,都是来赚钱的。 然而周家倒是真的厚道,她们这些才来个把月的丫头们也有例赏,也就是年终奖。嫣红、绿缨这样的大丫头一年十两,兰雪她们这样正经有手艺的,一年五两,还有帕子汗巾尺头这些,连锦娘她们这些外头雇来的也有二两。 回到针线房,陈娘子给她们四个一人赏了二百文,锦娘等人又给小四荷儿两个一人送了一对荷包,荷包里各放了十文钱。 人人都喜气洋洋的。 年节下,针线房算是清闲下来了,锦娘她们老老实实睡了几日。 等兰雪拿着衣裳请她过去缝补的时候,倒是说了不少话:“都说二房的大少爷身子骨不行了,二房都在预备棺材,准备冲冲喜。但你说巧不巧,二夫人有身孕了。” “真的啊?”锦娘用顶针顶了一下针头,有些诧异。 上回她去姑太太那里的时候,远远见过二太太吴氏一次,吴氏应该也是三十二三的妇人了。 兰雪正用扇子扇小泥炉,这是给蒋氏熬的小吊梨汤,旁边还备着摆的好看的鲜果干果几碟,她拿了一块雪梨塞锦娘嘴里,又道:“那还有假,我妹妹就在二房当差,她比我多得了一倍的赏钱呢。本来二老爷就很有钱,平日她得的赏钱就比我多,如今倒好,二夫人若是生了,又要得赏钱了。” “那可真是大喜事。”锦娘尝了一口这梨子,水汪汪的倒是真好吃,横竖二房的事情与她们倒是无甚关系。 兰雪的袄儿被火燎了个洞,锦娘选了颜色相近的先把洞补上,又随意绣了一朵小花儿,兰雪看了欢喜,还额外给了她两个梨,两个柑子。 见锦娘推辞,兰雪道:“且收下吧,我也没好的给你。” 大户人家的丫头们,能混到一定地位的,真真是人情世故极其通的很。上次托了嫣红的福,锦娘得了两身袄儿,她正想着送什么呢,兰雪倒是给了她提醒,去厨房让人准备点心那些嫣红未必看得上,与其如此还不如送她拿手的。 因而转身去了前头的东耳房,见着嫣红先福了一身:“前些日子多亏姐姐在夫人面前替我说委屈,夫人才赏了两身袄儿,只是我身无长物,也不送姐姐什么,就耽搁下来了。” 嫣红笑道:“我说那个也不是为了你,你们来府里做事也不容易。” “姐姐自然是侠义心肠,可若知恩不图报,我又成了什么人了。恰好上回裁衣裳的尺头还剩些珍珠白的缎子,就想拿姐姐的鞋样子,在上头绣三醉芙蓉的花儿,就是不知道姐姐要平头鞋还是别的?”锦娘有的只是些零碎布头,这些陈娘子是不收上去的,她唯一一张稍微大一块的便是这珍珠白的缎子。 听锦娘说什么“三醉芙蓉”,她有些心动:“就做平头鞋吧,我们做丫头的,总在外边走的多。” 她又在这里画了鞋样子,问起嫣红脚有没有拐子这些,嫣红见她如此细致,又夸了她一句,还道:“你慢慢的做就行,元宵后给我都成,这些日子也别总来前头,年节下,老爷二少爷还有夫人娘家侄子都过来请安,若是冲撞了不好。” 锦娘正欲说好,又听外头有个丫头过来道:“嫣红姐姐,夫人那里让你过去,说苗小娘有了身子了。” 方才还慢条斯理的嫣红倏地站了起来,锦娘心道她在现代总说古代嫡庶不明显是从父制云云,但真的完全没有区别吗?别说是古代,就是现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看嫣红这神色,也不像是没事儿的。 锦娘也只当苗小娘有孕,大夫人不自在,针线房恐怕又要为生出来的小少爷或者小小姐做衣裳鞋子,没想到这却是周家宅斗的开始,自然,这已然是后话。 10 第 10 章 锦娘从外头回来,看到秦霜儿不免上前恭喜:“我看你的好事要近了。” 秦霜儿正对着光亮在穿线,见锦娘这般,忙嗤笑:“你这人最爱作怪了,我有好事儿才怪了呢?” “怎么没有,苗小娘有了身孕了。你说她有了身孕,那些百纳被可不就得你做,这不就是好事近了吗?上次善姐还说苗小娘很大方的。”锦娘笑嘻嘻的。 屋里其余人也追问:“怎么前儿刚说二夫人那边有身孕,这边苗小娘也有了身子了。” 锦娘把手里的果子分完,又进了里间,边换鞋边道:“反正我只关心咱们活计会不会增多,旁的倒是无所谓。” 说罢,她坐在桌上研磨,开始画三醉芙蓉的花样子,以前在女学教她们画画的先生很擅长画没骨画,但是她没钱专门去采风,所以许多画都是在学堂临摹的。调出粉色、白色、墨绿三色开始下笔,画完之后,又勾边。 就在她画的时候,二姑娘的人把方巧莲喊了过去,说是二姑娘要穿的白绫裙找不到了,让她再做一件。 元宵节姑娘们的服侍多尚白色,等溶溶月光照下,有一股清冷脱俗之美。 只是锦娘没想到姑娘们的衣服也会不见。 她这话说出来,众人只是笑,江善姐嘴快道:“总不过是内贼干的了,偏还防着咱们外来的,我们不清楚里面的门道,就是偷也不知道地儿啊。” 这府里大多数人还是不错的,但有些家生子自个儿差事办的不好,还排揎她们,只要一做坏事就嚷嚷是外头雇的干的,说她们家几辈子都在周家做,不可能偷东西。 锦娘摇摇头,继续把花样子画完,一直忙到午饭时,四儿提着饭盒进来对她道:“锦娘姐姐,陈娘子说四姑娘那里要做两双弓鞋,让您吃了饭就去。” 弓鞋是裹脚的人穿的,四姑娘听说之前一提起裹脚就生病,好容易八岁了,家里人说她若是再不裹就过了年纪,所以去年年底裹了,她几乎都没下过床。锦娘很是同情,再看秦霜儿却是满脸羡慕,有些恶寒。 吃罢饭,她就过来四姑娘这边,四姑娘的住处挨着三姑娘,两人住的格局差不多,下人的数量也一样,但三姑娘已经很有少女的模样了,四姑娘只小那么一两岁却还是梳着童髻,看起来还像个小孩子。 “奴婢针线房的锦娘给四姑娘问安,特奉陈娘子之命给姑娘做鞋。” 四姑娘歪着头看她,又是一笑:“你就是针线房的锦娘,魏锦娘?” “是,奴婢正是。”她也没觉得自己多出名啊,怎么四姑娘好似有些诧异。 殊不知四姑娘周素素真没想到她遇到书中的人物,她前世读大学期间,看了一部网剧之后在网站上开始吐槽,没想到小有发酵,她每一条视频都有广告报价,未毕业就赚的盆满钵满。后来灵感枯竭,又看了一部人淡如菊大女主的宅斗文,据说这文还准备拍成电视剧,她真是吐槽欲爆棚,又知道这部作品有热度,都准备好了素材,就是没想到立马她穿越到这本小说里来了。 这本书叫《填房生存攻略》,女主是周家二夫人吴氏,她进门时丈夫有温婉可人如白月光的亡妻,下面有伶俐的爱妾,她见招拆招,最终赢得周府上下的称赞,也赢得了丈夫的心。而她看了这本书却很不喜欢这种双标虚伪的女主,更爱黑莲花大boss恶毒女配,上天厚待她,她穿到恶毒女配的女儿身上了。 而这锦娘本是小说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还是评论区不少人提起,她才重新看了一下章节内容。这锦娘在文中出现的名字是魏小娘,说她是那位高傲的嫡兄周存之在外偷娶的二房。周存之的正妻虽然是个不好相与的人,她却能周全自己,还暗自挑唆人家夫妻不和,堪称是尤二姐战斗力爆棚版。 不仅如此,在周存之得罪上官被贬时,其妻趁机遣散妾侍,锦娘那时都三十五六岁了,还被一位年轻的衙内看上,她当机立断带着嫁妆改嫁,虽然是填房,但是正头娘子,竟然十分恩爱。 也因为她的故事被读者称为不合常理,说她一个三十六岁的残花败柳,竟然还能嫁官家公子,还过的这么幸福。 尤其是四姑娘现在看这锦娘,觉得很稀奇,没想到魏锦娘年纪这么小就在周家做活,也是,书里毕竟只是个连配角都算不上的,自然不用费大力气写,现在看来她本身就和周家有渊源啊? 只是周存之生的极其俊俏,潇洒自如,书里是个品味很高,爱娇花似的美女,怎么会看上魏锦娘的?她看起来胖胖墩墩的,脸跟粉桃似的,很平庸啊。 不过,她现在的当务之急却不是魏锦娘而是她母亲苗小娘。 但看了看自己所裹的脚,又很灰心。她本以为穿越过来,不说成为花木兰、梁红玉这样的人,至少在宋代还是很推崇李清照、朱淑真这样的才女,她一心有所作为,然而还不说什么嫡庶相争,妻妾相争,光一个裹脚,便是她亲娘苗小娘趁着她睡着帮她裹的,她根本抗争不过。 电视小说里那种姐妹们在亲爹面前相互攻讦,彼此下蛆在周家也根本不存在,因为亲爹除了睡觉都不怎么来后宅,有空让她们写字,他能检查一二,在这个时代算得上好父亲了。甚至姐妹们请完安后,都是待在自己房里,彼此串门竟然都有限,大家平日还要写字、做女红,全部人聚在一起的日子都不多。 长辈不叫回话,晚辈根本没法插嘴,连回嘴分辩都会认为不孝顺,哪里做错了,会有专门的嬷嬷们教导要守礼。 …… 锦娘觉得这四姑娘看她的眼神也怪怪的,她剪鞋样子的时候,觉得有些如芒刺背,还好外头绿缨过来说二夫人来,让姑娘们去陪客说话,她才能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