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碧》 第一回 夜赶尸(1) 六州歌头 张孝祥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 “哐!”“哐!”“哐!” 其时正值宋绍兴二十九年、金正隆四年(1159年)的凉秋时节,黄昏时分,在宋境荆湖南路一条乡间小道旁的密林深处,倏地传出三声低沉阴森的锣声。锣声扬处,惊得几只夜宿的乌鸦扑簌簌振翅飞起,惊慌中几尾灰黑的羽毛,从空中缓缓飘落在地。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远处僻野荒村本来隐约可闻的犬吠声,蓦地没了声音。 僻静乡间的黄昏小道,人迹寥寥,三两个荷锄晚归、步态悠闲的农人,听到这阴沉的锣声,脸色似乎都变了,纷纷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锣声再次扬起,浓雾中有人扬声说道:“阴人走脚,阳人走了……了……阴人走脚,阳人走了……了……”腔调拖得很长,声音虽是不高,且沙涩而森冷,不带一丝的生气,中气却异常充沛,喊声划破重重的暮霭,在林间传荡开去。 随着这悠长诡秘的声调,远处影影绰绰现出两个人影来,只是这二人却显得颇为古怪:前面一人身材格外短小,犹如童稚,体格却十分骁健,他手中正拎着一面铜锣,走过一截路便在铜锣上敲打几声,想来刚才那打破死寂的阴森锣声,正是他在敲击。而走在他身后的那人,身形却是极高,穿着一件又长又宽的袍子,但又松松垮垮,极不贴身,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浮肿不堪。他走路的样子更是奇怪,上半身僵直生硬,肌肉似被冻僵了一般,双臂始终下垂,搁置于身体的两侧,并不因行走而有所摆动,下半身亦很不自然,歪歪扭扭,仿佛支撑不住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随时都会委顿倒地,却也摇摇晃晃地跟着那个矮个子一路行来。 待得走近,雾气开散处,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矮汉子,阔鼻深目,皮肤枯腊全无半点光色,相貌十分丑陋,头戴一青布帽,身着黑衫,腰间系一黑色腰带;后面那高个子,全身裹着一件又长又宽的黑袍,黑袍领子立起,深秋天气却戴着一顶旧毡帽,毡帽和立领俨然遮住了他大半截的脸,相貌模糊不清。他双臂不见摆动,行走显得十分滞重费力,却也摇摇晃晃向前,一双大脚踩在满地的落叶枯枝上,窸窸窣窣作响。 离荒村近了,那矮汉子将铜锣别于腰间,取出一只铜铃,在手中来回摇动,铃声响处,口中念念有词:“招魂铃响,生人勿近哪……招魂铃响,生人勿近哪……”声音依然沙哑阴涩,全无生气。 夜色渐浓,寒气渐起。小道的尽头正有一家客店,店招在寒风中摆动,上面隐约可见四个黑字:“四时客栈”。 看到这店招,那矮汉子停步不前,口中喃喃地道:“到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与身后的同伴交代一声。他再次取出阴锣,“哐”、“哐”、“哐”,前两下急促,后一声绵长。尾随其后的黑袍客听到锣声,也停下了脚步。 裹着一身雾气,投店的客人进得店来。昏暗的油灯灯光中,正欲打烊的店伴趴在柜台上,早已昏昏欲睡,见有新客投店,他勉强打起精神,睡眼惺忪地说道:“客官,里面请,里面请。”抬眼时,正与那投店的客人打个照面,见到那矮汉子生冷的眼神,心中顿时突的一下,睡意消了大半。那矮汉子嘶哑着嗓子道:“喜神打店。” 店伴应道:“是,是。”再看他身后的黑袍客,夜风卷着寒气从店外吹进来,油灯的灯光将他本来就很长的个子,在墙上拉出一道更细更长的影子来。跳跃不定的灯光映在他混沌不清的脸上,忽明忽暗,只是这脸色显得过于苍白,透着一丝惨淡阴郁。灯花哔啵作响,火焰上下吞吐不定,黑袍客依然默不做声。 店伴心道:“临晚还有生意,竟是赶尸的客人到了。”睡意早已尽去,起身答道:“好咧,客官赶得巧了,小店今日还有一间上等房。请随我来。” 原来这客人是荆湖、夔州等路辰溪、沅陵、彭山一带的赶尸匠,他们专将客死异乡之人的尸体带回家乡,让他们得以入土为安。也只有在当地,才会有这种可供赶尸人投宿的“四时客栈”,当地人称“死尸客栈”。 每到秋冬时节,天气转寒,赶尸匠才会受东家所托而走脚,犹如镖局为人走镖一般。只不过镖局走镖,若是护送某位客人到某地,他们称之为走“肉镖”,赶尸匠走的则是“尸镖”。 赶尸匠以阴锣开路,伴随着招魂铃响,这一路走来,他们满面愁容、踽踽夜行,凡有路人遇之,自都唯恐避之不及。四时客栈的店家经年面向赶尸匠做生意,所以店伴倒也不太过诧异,而一般的客人看到他们来投店,平日里胆子再大的,也都会选择另投他店。 店伴起身引着投店的赶尸客,来到一处偏僻的客房。店伴在前,一路上却听不到身后那矮汉子脚下发出一丝的声响,倒是摇摇晃晃的黑袍客笨拙地挪步前行,身子显得十分沉重,踩在地板上吱呀作响。饶是店伴平素胆子极大,到了此刻,心下也不禁有些发毛:“这两个赶尸客究竟是人是鬼?” 进得客房,矮汉子四下打量一番,从长衫里摸索着掏出五十文钱,交给店伴道:“你去整些饭菜,越快越好,再打些热水来烫烫脚,顺便将恭桶取来。”店伴接过文钱,答应着去了,不一会,送来了热饭热菜和热水,随后又送来便溺用的恭桶、夜壶。原是这赶尸的客人,他们要为亡魂守夜,整个晚上都是不出门的。矮汉子接过便溺的溷器,说道:“你去吧,我们不喊你,莫来叨扰。”房门随即从里面栓上。 矮汉子听得店伴的脚步渐渐远去,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根香蜡,放到方桌上点燃了,一股淡淡的烟气在屋中袅袅升起。静谧间,矮汉子说道:“三尸兄,咱们辛苦赶了一天的路,腹中饥饿,将就吃些饭菜吧,也好早点歇息。” 一直默不作声的黑袍客嗓子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听清楚。 暑退凉生,深秋的乡村夜间已是寒意侵人,客房内一盏烛火忽明忽暗,两位赶尸匠端坐在木凳上,久久不发出一点声响。昏暗中黑袍客忽地举起双臂,平置于胸前,紧跟着臃肿不堪的身躯腾空而起,轻飘飘飞向客房内的一张木凳,仿若空中垂下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将其凭空拉起。 矮汉子一双颇为落寂的眼睛,陡然间精光大盛,忍不住赞道:“三尸兄,好俊的功夫!”站起身来,双眸目不转视地盯着黑袍客。那黑袍客嗓子发出“嘿”的一声,不见喜怒,却依然一言不发,只是平坐在凳上,双手扶膝,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丹田,吐纳运气。矮汉子见状,不再言语,静静地肃立于屋中一角,神色甚是恭谨。 过了良久,桌上的烛芯“噼啪”一声轻响,火苗上下吞吐,香蜡已燃烧了大半。窸窸窣窣中,黑袍客双肩猛然一抖,身上宽大的黑袍旋即抖落在地,露出了身后背负的一物。令人骇异的那物不是别的,竟然是一个人!寻常人倘若见了此等诡异的场景,恐怕早已吓得昏死过去,那矮汉子却面色木然,丝毫不以为意。 黑袍客背负的那人脸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符咒,面貌瞧不甚清,身子始终纹丝不动。烛光摇曳,符咒被透过窗棂的冷风轻轻吹起,幽暗中但见那人脸色异常惨白,双目紧闭、眼窝深陷,毫无一丁点的生气,赫然竟是一具死尸! 原来那死尸经过防腐处理后,全身用斑竹篾片,一道又一道,紧紧地缚牢在黑袍赶尸客人的背上,整个儿再和赶尸人一起套在一件既长且大的黑袍里。黑袍客白天将这样一具百余斤重的尸体,挂在自己的身上,身形自是显得十分臃肿。一路上黑袍客挺直腰背,始终承提着背后尸体的重量,而双手垂直,紧紧贴在身体两侧,想来也是用力来分提着尸体的重量。他一路行来,其辛苦可想而知,单是这份体力及耐力,绝非常人能及。 黑袍客动手将束缚在身的斑竹篾片,一道一道解开,动作迟缓,显得极有耐心。矮汉子立在一旁,并不上前帮忙,只静观不动。如此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待得数十道斑竹篾片都解开了,黑袍客轻轻一个抖肩,那具尸体已从身上卸了下来。也不知尸身早已生硬之故,还是被黑袍客施了什么手法,那死尸卸下后竟自僵立在地,安然不倒。 黑袍客拿眼斜睨尸身,上下仔细端详,竟似在查验一件物什,隔了片刻,他喉咙中忽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身形晃动间,绕着尸体转起圈来。初始数圈他绕行的速度并不快,渐渐的却愈转愈疾,犹如一只陀螺,被一根鞭子在旁不断地抽打加力一般。再到后来,只见一团黑影,绕着尸体飞速旋转,直看得那矮汉子目眩神晕,几欲作呕。 陡然间,黑袍客身子戛然站定,烛火映照下,脸上隐隐现出一层黑气。他口中一声低啸,双掌齐出,一前一后拍在那具尸体身上,只听得“啪”、“啪”两声闷响,如中败絮。尸身微微晃了两下,兀自不倒。黑袍客旋即收掌,同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似是练功已毕。 矮汉子凝神瞧去,尸体的眼眶、鼻孔、嘴角、耳朵等处,慢慢地一齐沁出血来。那人已经死去多日,若不是赶尸匠在尸身之上涂撒了特殊的草药,即便是秋高气爽时节,也早已腐烂发臭,如今怎么还会突然淌出血来?只是那血液粘稠发黑,全不似新鲜血液那般殷红,屋中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异臭。 如此诡秘的一幕,倘给常人瞧见了,莫不魂飞魄散,早已吓得逃开了去,那矮汉子却看得饶有兴味,舔了舔嘴唇,说道:“三尸兄,你的‘飞尸功’又大有精进啦,可喜可贺!尸父他老人家,对三尸兄向来最是青睐有加。”言语中透着一股艳羡。 黑袍客大剌剌地坐了下来,口中嘘嘘有声,兀自双目微闭,含光内视,缓缓地吐纳运气。过了半晌,矮汉子轻声道:“三尸兄,饭菜眼见快凉了,咱们将就吃点,吃完了用热水烫烫腿脚,也好早点上床歇息,明日再行赶路。” 黑袍客“嘿”的一声,说道:“九尸弟,咱们自奉尸父之命,辛苦赶路,已有半个月了吧?”语声涩哑,殊无半点生气。 矮汉子低头屈指一算,道:“回三尸兄,自出门到今日,连头带尾已有十三日啦。咱们如此辛苦,只盼着不要误了尸父的大事。” 黑袍客嗓子里嘟哝有声,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忽地眉头一皱,说道:“也不知……‘鹰目’能否如期赶到舍身崖?” 矮汉子呐呐地道:“临行之前,尸父他老人家曾交待,叫咱们哪怕是天塌下来,也要在那舍身崖……”就在此时,窗外蓦地有人朗声说道:“做人不好,偏要装神弄鬼,做鬼也就罢了,偏要私通金狗,背宗忘祖,无耻啊无耻!我瞧你们不如自投舍身崖下,灭罪除障,以登极乐世界。” 屋内的两名赶尸客对望了一眼,俱是脸色一变。矮汉子高声喝骂:“哪个乌龟王八羔子……”骂声未完,一根黑黝黝的绳索忽然破窗而入,绳索似长着一双眼睛一般,如灵蛇吐信,直向他的咽喉卷来。矮汉子双手一翻,一对“生死判官笔”已握于手中,双笔一分,一招“双蝶舞花”,欲将黑索挑落。岂料那黑索索头一拧,索身奇快地卷上生死判官笔,持索之人臂力惊人,顷刻间将矮汉子连人带笔,拽出窗外。 冷月当空,夜凉如水。 矮汉子凝神瞧去,月色清辉,只见一名白衫中年男子立于庭院之中,手中正握着那根黑黝黝的软索。夜行之人却着白衫,显然来人一是自恃武功甚高,二来恐也无意隐藏自己的行踪。 矮汉子见他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面貌清癯,神情冷傲,一时却也想不起江湖中哪一派人物使的软索,惊疑不定之下,说道:“尊驾深夜来访,无端出口伤人,请报上尊姓大名。”白衫男子显然来者不善,但矮汉子今夜有要务在身,利害非同小可,容不得半点疏虞,他强压怒火,意欲不起冲突。黑袍客也纵身跃至院内。 白衫男子抬首向天打了个哈哈,说道:“你潇湘派也非江湖无名门派,装神弄鬼倒就罢了,如今何以附贼为逆,做起了金人的走狗?!” 矮汉子并不搭腔,心下暗忖:“我和三尸兄此次受尸父之命,去往舍身崖,行动极为隐蔽,却不知敌人如何得知了行踪,深夜寻上门来?”不过白衫男子似乎已经摸清了自己的底细,而对方究竟是何来路,却毫无头绪,他抬眼看到缠住生死判官笔的那根黑索,月色下仿佛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骤然想起此地距莲台山不过几十里,顿时想起一人来,惊道:“尊驾……莫非是莲台‘离别索’叶先生?” 白衫男子衣袂在风中扬起,振声大笑,说道:“哈哈,宵小之辈也知道我叶某人的名号。不错,在下莲台叶萍飘!” 原来这男子正是莲台山莲台派掌门人“离别索”叶萍飘,为人使气仗义,素有侠名。而这矮汉子和同行的黑袍客,却也大有来头,他们是横行于荆湖南路一带,威名赫赫的潇湘派掌门人司空悲秋座下弟子。 潇湘派在荆湖一带声名鹊起已有几十年。创派之初,他们抢阴宅、翻肉粽,发迹于摸金之术,声势日盛。近十余年来,第三任帮主司空悲秋广募门徒,派中弟子不乏辰溪、沅陵、溆浦、彭山等地从事赶尸业的匠人,他们移灵走影,行踪历来诡秘,行事又十分毒辣,以致江湖中人见了潇湘派,唯恐避之不及。这两位赶尸客正是司空悲座下的弟子,黑袍客是其“飞尸门”下三弟子纪黯,矮汉子则是“跳尸门”九弟子米黜。 宋金自绍兴和议以来,至绍兴二十九年,两国间媾和休战、韬戈卷甲已有近二十年,然而宋金对峙多年,虽无战事,但双方的军情刺探却一直暗流涌动、未有断绝。而自金正隆三年(1158年)开始,金主完颜亮便在南京(今河南开封)大兴土木、修建宫室,并在全国各处频繁调集军马,其投鞭渡江、再次南侵赵宋之意日显,宋主赵构为此也加强了边境的军事部署,因此近一两年来,宋金间的军情刺探一时云谲波诡。 横行于荆湖南路的潇湘派,以赶尸、盗墓为业,历来影踪诡秘,心狠手辣,世人对其多避而远之。金人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施以重金,让其代为传递军情。今夜纪黯和米黜正是奉了司空悲秋之命,以赶尸掩人耳目,要将一份极为重要的军事情报,交与金国特务机构“神鹰坊”的头领“鹰目”。 其时金主完颜亮,乃金太祖完颜阿古建国以来的第四位皇帝,而“神鹰坊”则是金廷的第二位皇帝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在位之时仿效宋廷的特务机构“皇城司”,而在国内设立的特务机构。神鹰坊广募四海武士为其效用,不仅对内监察百官,同时也负责对外刺探军情。“鹰目”正是长期潜伏于宋境的神鹰坊细作首领之一。 今夜的行动“鹰目”谋划精细、极为隐蔽,却不曾想叶萍飘深夜找上门来,想来墙风壁耳,消息已然走漏。 米黜凝目而视,涩声说道:“叶掌门,潇湘派和莲台派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尊驾缘何要蹚这趟浑水?”叶萍飘一时却不答话,抬首向天,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皓月当空,秋虫唧唧,庭院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天空中那云却行得极快,刹那间便遮住了那轮寒月。 米黜见他默不作声,神情极为冷淡,再也按捺不住,叫声:“讨教了!”手臂一振,已抖落缠绕在生死判官笔上的离别索,一招“白猿献果”,疾刺敌人的章门穴。 月色下未见叶萍飘有何曲膝蹬地动作,身形却陡然急遽后撤,猿臂轻舒,右手软索不退反进,向身前挥出,电光石火间已黏住了米黜的一对生死判官笔。米黜只觉手中的判官笔几欲拿捏不住,待他欲运力摆脱软索,那软索却似灵蛇一般缠绕起来,尖尖的索梢如毒蛇吐着信子,向他面部袭来。 武学云:“一寸小,一寸巧;一寸长,一寸强。”米黜身材短小,一对生死判官笔也仅长二尺八寸,专以取穴打位,讲究的本是欺身近搏,偏偏遇到叶萍飘的离别长索,甫一交手,立时凶险万分,面部倘被软索打中,不免皮开肉绽。他惊骇之下,生死判官笔向上一撩,一招“举火燎天”,力贯笔身,判官笔的笔尖搭上索梢,堪堪挡开袭向面部的软索。米黜惊魂未定,只觉手上判官笔劲道陡然一松,昏暗中“啪”“啪”几声轻响,敌人的软索已与纪黯的“三尸散瘟鞭”缠斗在一起。 月光下,只见叶萍飘的软索上下翻舞,轻灵飘逸,煞是好看,招招仿佛蜻蜓点水般的点到为止,却又都打向了敌人的身体要害处;纪黯的三尸钢鞭风格却与之迥然有异,鞭头凝重迟滞,招法势大力沉,也均尽拣着敌人的头部和胸部要害部位砸去。 米黜双笔一交,铮铮作响,从侧面夹攻上来。他的生死判官笔讲究的是点穴打穴,戳、刺、点、撩、拨,径向敌人的百会、神庭、凤池、膻中等穴位招呼。 夜色下三人都一言不发,凝神缠斗。激战了几十回合,叶萍飘以一敌二,双方一时难分伯仲。纪黯不知敌人是否还有强援在侧,心中渐感焦躁,他口中念念有词,脸上霎时现出一层黑气,趁着叶萍飘的离别索与米黜的生死判官笔纠缠在一处之隙,纵步而前,从侧面呼地一掌拍出。 纪黯肉掌未到而掌风先至,叶萍飘只觉一股腥臭之气扑鼻而来,知是潇湘派的阴毒功夫,也自不惧,大喝一声:“来得好!”离别索奋力挥出,索梢舞出数朵花来,虚虚实实,变化莫测,迫得米黜手忙脚乱,左掌倏地自下向上拍出。只听一声闷响,双掌相交,结结实实地击在一起,纪黯“嘿”的一声,声音略带痛苦之意。叶萍飘这一掌罡猛无匹,震得纪黯踉踉跄跄连退三步,五脏六腑犹如翻江倒海一般难受,喉间甜腻腻的鲜血上涌。他心中惧意陡生,脸上一层黑气渐渐隐去,寻思:“我这鸩尸毒掌,寻常人中了立时毒发身亡,难道他竟练就了百毒不侵之躯?” 叶萍飘立在当场,也觉气血翻涌,胸间烦恶不已。他举起左掌细看,并无异状。原来他此行早有准备,事先在手上套了一副薄如蝉翼的透明手套,方敢有恃无恐地与纪黯的毒掌相对。 叶萍飘见自己不惧对方的毒掌,精神大振,离别索挥动起来竖打一条线,横扫一大片,索梢击在地上更是噼啪有声,尘土飞扬,更增威势。三人再斗数十回合,叶萍飘的离别索上下翻飞,索影到处,劲风飒然,占到了七成的攻势。纪黯和米黜的三尸鞭、判官笔忙于招架,渐落下风。 纪黯性情沉稳,暗思:“今夜敌人欺上门来,有恃无恐,只怕事情要坏,尸父一旦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眼下之计,不如固守待援,等大尸兄到来。”心念既定,高声叫道:“四尸弟,六尸弟,你们守住东边,八尸弟,十二尸弟,你们守住西边。点子棘手,大伙儿并肩子上啊!”他纵声高呼,虚张声势,意图搅乱敌人的心神,同时施展“飞尸功”,身形上下飘忽,绕着叶萍飘急转,双手更是把三尸散瘟鞭挥得虎虎生风,紧紧护住胸前。 米黜明白三尸兄心意,也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心,展开“跳尸功”,月色下犹如一具僵尸夜行,双腿挺直,双膝僵硬,在地面上一蹦一跶,身形诡异,一对生死判官笔四下里东戳西点,意在与敌周旋。 叶萍飘见他二人紧紧守住门户,法度严谨,正是久战长斗之策,显在等待强援的到来,不愿再行纠缠,他一声长啸,右腿倏地反踢,正中米黜肋下,直踢得他肋骨欲裂,痛得叫出声来。离别索紧跟着一记“流风回雪”,奇快地卷向纪黯,那软索宛如长了眼睛一般,“啪”的一声,软索的梢部击在纪黯胸前,一大片衣襟被震碎裂,如蝴蝶般四下飞舞。叶萍飘离别索的索梢轻轻一拧,已将他怀中的一张纸笺飞快地卷去。 借着朦胧的月色,叶萍飘瞧了一眼手中略显发黄的纸笺,正是那份潇湘派要交与金国细作的军事部署图。他行事极为果断,部署图甫一到手,也便不再与敌纠缠,离别索一挥,分袭两人,迫开了敌人,身形旋即一晃,已跃上了墙头,展开轻功,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叶萍飘自知羽檄交驰,容不得半点怠慢,而潇湘派自也不会善罢甘休,趁着夜色,择道一路向西急行,意欲连夜将这份重要的情报,送往新宁武冈军的火木寨。 宋室南渡之后,在全国共设了十六路,荆湖南路治潭州(今长沙),领有七州:潭,衡,道,永,邵,郴,全。领县有三十七。其中的邵州地区民风尚武,自古兵燹频仍,这一地区的地名历来就与军事设置关系密切。新宁县名的由来,正因绍兴初年杨再兴在此起事,被官军平定之后,官府于此立“新宁”县,意为动荡平定,此地新有安宁,受武冈军节度。武冈军为军事政区,是当时与邵州平行的州级军。 军在唐代是一种军区,仅涉兵戎,经五代发展至宋,已成为一种集兵、民、军、政为一体的行政区域。宋设军的地方,一般为边关扼塞,内地少数的山川险僻的隘口也有所设置,多为弹压当地的兵民叛乱。武冈,郦道元考证,“由左右二冈对峙,重阻齐秀,间可二里。旧传后汉伐武陵蛮,蛮保此冈,故曰武冈。”武冈军最早设立于宋崇宁五年(1106年),目的正在于“控制溪洞,弹压诸蛮”。 武冈驻军地之一的火木寨离此地倒也不远。叶萍飘轻功本就甚是了得,再加上心急,这一路狂奔,等到天色欲曙之时,已走了五十余里。 断定身后并无敌人追来,他放慢了脚步,来到道旁一处小溪边。溪声潺潺,两岸坡石堆叠,杂树蔽荫,颇为清幽。叶萍飘一番激斗,又急着赶路,一夜未曾合眼,俯身就着溪水洗了把脸,提提精神。他正待起身时,赫然发现溪水中竟倒映着一个人,不由心中一凛,定睛再看,不禁哑然失笑,那哪里是敌人,分明是自己的在溪水中的倒影。 此刻他倍感饥肠辘辘,心道:“我这一路行来,已有几十里路,潇湘派再神通广大,通报讯息,布置人手,再确定我的行踪,皆费力耗时。眼下之计,还是先填饱了肚子,也好有力气再赶路。”他打定主意,沿着小溪大步向前,不远处炊烟袅袅、砧声阵阵,正是他平日熟稔的一处叫麻溪的集镇。 其时天色已然大亮,麻溪镇虽然不大,主街上却有一家笼饼店已经早早开了门,店铺门口放着一个大蒸笼,白汽腾腾,炉下炭火耀动,烧得正旺。 叶萍飘走进店来,选了靠近门边的一处凳子坐下,说道:“店家,下一碗热面,再上一屉笼饼来。”一夜的奔波之后,他的腹中已咕咕作响,饥饿难当。 第一回 夜赶尸(2) 面条作为食物在中国历史悠久,然而在宋室偏安之前,“汤饼”一直是它最常见的名字。不过宋以前的汤饼,实际上是一种片儿汤,面不是用刀切的,而是手撕而成。晋《饼赋》中记载:“火成汤涌,猛气蒸作。攘衣振掌,握搦捬搏。面弥离于指端,手萦回而交错。纷纷级级,星分雹落。”至唐代作汤饼时,人们方使用案板切面,不过仍以“片”为单位称之。直到北宋的后期,切成细条状的面,才逐渐流行开来。发展到后来,面条的形状逐渐定型为长条形状,因其形状又长又瘦,谐音“长寿”,所以在赵宋一朝,每逢生日诞辰,人们为讨口彩,庆生之时吃面条已经成为一种风俗习惯。宋人马永卿在《懒真人》中记载,“必食汤饼者,则世欲所谓‘长寿’面也”。 然而“面条”这一称谓的由来,却与抗金名将韩世忠有关。绍兴十九年(1149年),老将在家过六十大寿,寿宴上大家一起吃汤饼之时,韩世忠不禁想起与夫人梁红玉一起,当年鏖战金名将完颜宗弼于黄天荡之情景。建炎四年(1130年)正月,金廷名将、金太祖完颜阿古打四子完颜宗弼率兵十万悍然渡江南侵,韩世忠领兵八千迎击。韩世忠以寡敌多,与完颜宗弼激战于京口黄天荡。 为激励宋军将士奋勇杀敌,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亲自上阵击鼓。这一战完颜宗弼因率部轻进,中了宋军埋伏,被围困在黄天荡四十八天,最终施以火攻,疏浚小河道方才得以遁走长江。黄天荡一战使金军丧胆,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越江南侵,韩世忠始有“忠勇”之名。 十多年后,在寿宴上,面对端上来的汤饼,老将感概万分,以“面条”称之,以其之长而喻长江江水之长、夫妻情意之长。其时韩世忠的“忠勇”之名,在宋军民之中口耳相传,早已远播。《宋史》称:“自建炎以来,将士未尝与金人迎敌一战,今世忠连捷以挫其锋,厥功不细”,因而被称为“中兴武功第一”。此时距韩世忠去世也仅过去了八年,“面条”的称谓,却在民间广泛流传开来。 宋时的笼饼,则类于今日之馒头,北宋时期尚谓之“蒸饼”,后因避宋仁宗赵祯讳,而改成“炊饼”。逮至南宋,又称为“笼饼”,几经变化,今人则称之“馒头”。馒头一说,其实也与一位历史名人有关。传说三国时期诸葛孔明征讨蛮王孟获时,对当地用人头祭神的蛮俗深恶痛绝,遂“因杂用羊豕之肉以包之,以面象人头以祠”,馒头即“蛮头”之意也。 炉火生猛,不多一会,店家将热气腾腾的素面和笼饼都端了上来。那素面拌了葱花和花椒,香气盈鼻。经过一夜的奔波,叶萍飘早已饥饿难耐,食欲大开,风卷残云般地将面前的食物一扫而空。他结了账,迈出店门,抬眼但见朝曦初升,彤云满天,秋风拂在面颊上,疲乏感已消去大半。 出了小镇,依然一路西行。他走及奔马,脚程甚快,晌午时分,已遥见远处的云山挂月峰,心中盘算一下,距离挂月峰火木寨仅有二十余里的路程了。他不敢耽搁片刻,举步上山,沿途但见层峦叠障、巉岩兀立。深秋时节,山中雾气弥漫,罕有人迹。 叶萍飘沿着山道一路攀沿而上,越向上行,枯树杂草掩映的蜿蜒山道,愈发陡峭起来,曲折隐没于浓密的雾霭之中,耳畔偶有怪鸟的叫声传来,回荡在山谷之间。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刚刚转过一处山角,前面的山路上,赫然品字形矗立着三具黝黑的棺材! 弥漫的山雾中,一个二十多岁的黑袍男子手拿一把铁扇,大剌剌地箕踞在棺材前面。他相貌颇为英俊,但脸色惨白,眼神里满是寂寥之意。黑袍包裹下的年轻躯体,隐隐透着一股邪魅之气,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朗朗白日,山路上怎么会有棺材拦道?饶是行走江湖多年,看到这等诡异的情景,叶萍飘心下也忍不住有些发毛,寻思:“都说潇湘派行事诡异、神通广大,看来此言非虚。”他硬着头皮,迈步向前,微一抱拳,说道:“恕我眼拙,阁下是哪条道上的好朋友?在下心急赶路,还请借个道!” 那黑袍青年轻摇铁扇,缓缓站起身来,沉吟片刻,慢条斯理地道:“道可以借,不过尊驾先前‘借’我尸弟的东西,是否也该归还了?”言语倒是客气,但神情却带着一丝揶揄。 原来黑袍青年正是潇湘派座下大弟子“飞尸门”印默。他昨夜赶至四时客栈,得知三尸弟和九尸弟被人劫去了军事情报,深知事态非同小可,尸父若是怪罪下来,只怕一众的尸兄弟,人人都难脱干系。他也顾不得斥责见纪黯和米黜二人,赶紧率领众潇湘弟子,火速赶来拦截叶萍飘。 叶萍飘脚程极快,一路又星夜兼程赶路,印默能抄在他的前头堵截,借助畜力之便倒也不足为奇,但他突遇变故而心神不乱,第一时间断定叶萍飘劫走情报后会送往何处,准确地赶到埋伏地点进行阻截,不至于走空,这份定力与决断,却非常人能及。 叶萍飘微一侧身,眼睛余光瞧见纪黯、米黜等潇湘派的弟子,已于身后悄悄掩映上来,料想自己行踪早已暴露,潇湘派众弟子等他越过了藏身处,方才断他后路,而与印默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叶萍飘腹背受敌,也自临危不惧,朗声说道:“夷者,异也。自古夏夷不两立,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金贼向来性气贪婪,凶悍不仁。你潇湘派也是武林大派,如何今日作这私通金狗、数典忘祖之事?”印默轻摇铁扇,只嘿嘿冷笑不语。 叶萍飘情知今日实难轻易走脱,不愿过多纠缠,手腕一翻,离别索握于手中,他本身处山路低处,一声轻叱,身形高高跃起,软索宛如灵蛇出洞,嘶嘶破风,凌空向印默卷去。 山路狭窄,印默无法腾挪,手中“幽魂万骨扇”迎风一展,露出扇面上镂刻的一枚阴森森的骷髅头图案。铁扇虽重,但他力道却很阴柔,轻轻一拨,挑开软索,扇面旋即一合,扇头疾刺敌人面门。 山路逼仄,两边都是悬崖峭壁,二人皆默然不语,发力狠斗。一时间山路上的碎石四处迸飞,稍有不慎,便有坠崖丧身之虞,当真惊险之极。 纪黯等潇湘派诸弟子皆站在一旁,凝神观战。一者山路本就促狭,众人一时难以参战;二者他们虽未出手相助,叶萍飘却也不得不分心加以提防,在旁掠阵亦可施压于敌人;三来纪黯等人对这位年轻气傲的大尸兄向来敬畏,没有他的首肯,谁也不敢贸然加入战团,其中也有人抱着借机一窥大师兄神技的心思,乐得在旁叉手观斗。 转眼间,二人已在山路上激斗了几十回合。他们二人的兵刃,一为软索,一为铁扇;一个细长,一个粗短,大为迥异,但使的却都是阴柔之力,看上去似乎皆绵软无力,实则兵刃上尽透内力,可谓搏命相击。 山路狭仄,能够腾挪闪躲的空间极为有限,激斗中叶萍飘的软索渐显远长之效,迫得印默连连后退。印默身后的山路上矗放着三具厚实的棺材,他借机以此为屏障,与叶萍飘周旋,一时倒也不落下风。 斗到分际,印默暗思:“在众尸弟面前,若不一展神威,日后何以服众?”口中念念有词,一层隐隐的黑气从额头至下巴,自上而下一闪而过,右手的幽魂万骨扇唰唰唰连扇三下,迅捷无比,攻向叶萍飘的面门。叶萍飘识得厉害,攻势稍缓。印墨迫开了敌人,左掌旋即闪电般地拍出,击在身前一具棺材的棺木之上,“喀嚓”一声,棺材的棺盖顿时被震落在地。 叶萍飘心下微感诧异,不想棺材中一具阴森可怖的死尸,遽然坐起身来。雾气重重,叶萍飘凝神瞧去,那尸首全身僵硬,双眼圆睁、满脸血污,脸上尽是惊怖神色,想是死前经受了一件生平极为恐怖之事,竟致死不瞑目。 叶萍飘心下大骇:“莫非死人真的借尸还魂了么?”眼前却发生了更为诡谲的一幕:印默从怀中取出一片黄色符咒,“啪”的一声贴在那具死尸的额头之上,他口中叽叽咕咕,低声念念有词,随着他嘴唇翕动,那具僵死多时的死尸也开始微动起来,俄而印默大喝一声:“起!”死尸竟然从棺材之中一跃而出,双臂僵直伸向身前,十根如鸡爪般干枯的手指漆黑如墨,膝盖虽僵硬不能弯曲,却摇摇晃晃地直向叶萍飘扑来。 饶是叶萍飘一生见多识广,亦被吓得差点失声惊叫起来,暗自忖度:“难道潇湘派竟有如此神通,真的能让死人复生?”他手底不敢怠慢,离别索索身一振,软索挥出,唰地打在那具死尸身上,直打得尸身皮开肉绽。那尸首既不知避让,亦不感到疼痛,软索抽打在身上,仅令他身形稍受迟滞而已,顿了一顿之后依然双臂前伸,十指箕张,蹦蹦哒哒地向叶萍飘再次抓来。叶萍飘见僵尸双手漆黑如墨,料想指上含有剧毒,只得闪身向旁避开。 原来印默所使的功夫名叫“借尸还魂大法”,正是潇湘派的独门赶尸蛊术。“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中国人自古特别眷恋自己的乡土,凡客死他乡之人,无一不想着死后能够回葬祖茔、叶落归根,他的孝子贤孙如论如何,也都要千方百计地将其先人的尸体运回原籍。农耕时期,交通多有不便,客死之人一时不能搬丧回籍的,孝子贤孙便只好置棺待葬,权厝他处,然后花钱顾人帮助其护葬还里。而湘西沅江流域一带,多为崇山峻岭,山路崎岖难行,于是当地赶尸这一行业应运而生。 湘西自古便有赶尸一说,其起源已不可考。民间有书记载:相传上古时期,蚩尤与黄帝大战于黄河地区,战争进行得异常惨烈,尸横遍野,血流漂杵。蚩尤兵败,率部南下,但他对战死的战士尸体不忍心弃之不管,于是便由法师站在战死的战士尸首中间,默念咒语、祷告神灵之后,躺着的战士尸体纷纷站起身来,法师拿着符箓在前引路,尸体跟在他的后面,由法师将他们一一带回到了南方,落土归葬。这大概就是赶尸的最早版本。湘西的赶尸匠人,会在死尸的尸身撒上一种当地特产的草药,他口中念念有词,施以咒语,便能吆喝起死人来。 山道之上,一人一尸,一前一后,人焉?鬼焉?真焉?幻焉?其景其状委实离奇诡异,令人不寒而栗。 叶萍飘出手如电,但那僵尸对疼痛竟似无感,尽管周身已被软索打得体无完肤,只是径自向前。印墨在其身后,一边加紧默念咒语,那僵尸如疯若癫,双手只顾乱抓狂挠,一边挥动幽魂万骨扇,间或袭点叶萍飘的周身要穴。一人一尸迫得叶萍飘连连后退,身子已至悬崖边上,再也无路可退,眼看着就要堕下深谷。 危殆时分,叶萍飘斜眼瞥见僵尸膝盖生硬,无法弯曲,他心念一动,左手扬处,两枚“火龙镖”已然飞出,去势奇疾,“嗤”、“嗤”两声,正中僵尸的双膝。僵尸膝盖一弯,身子缓缓向前倒去。叶萍飘大喜,双腿连环踢出,直将僵尸踢得飞了出去,撞在岩壁之上一声闷响,随即便如一摊软泥一般,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叶萍飘绝地反击,取得奇效,精神不由大振,离别索上下翻飞,与印默的幽魂万骨扇再次斗在了一处。一番缠斗,叶萍飘见印墨口中再次念念有词,心想他若故技重施,棺材中再跳出两具僵尸来,如何应付?言念及此,眄见那山路上的三具厚重结实的棺材,心中顿时有了主意。只听得他猛地一声断喝,离别索凌空一展,已拦腰卷起一具棺材,手腕一抖,那棺材凭空直向印默砸去! 印默这一惊非同小可,想那柏木棺材怎么也有百余斤重,叶萍飘却轻而易举地卷向空中,内力委实惊人。电光石火间,棺材已砸到头顶,山路难以腾挪,印默急不暇择,幽魂扇一迎一领,扇头轻轻搭住棺材底部,使一“滑”字诀,借力卸力,将那棺材卸向身旁。此招虽出自练家的本能,但印墨临危不乱,意念转得极快,情势紧急之下,身手依然颇为潇洒,丝毫不显狼狈。 那具棺材半途中遇力受阻,自然偏向一边,饶是如此,劲道兀自不减,厚重的棺材冲破山道路砑,直墜崖底,一路上劈哩啪啦撞击岩石和峭壁上树木之声不绝,半晌“轰”的一声隐隐传来,想是终堕谷底。 潇湘派弟子见状,彩声雷动,叶萍飘心里也暗暗叫了个“好”字,他不等敌人喘息,喝道:“再来!”软索又将山路上的另一具棺材卷向了空中。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那卷在空中的棺材竟然“嘎嘎”作响,盖板忽然四下裂开,叶萍飘惊愕间,已有三件黑黝黝的物件从棺材中激射而出,没入他的胸口! 原来那具棺材之中一直有人提前藏身其中,印默和叶萍飘激斗之时,他始终躲匿于棺内,屏气息音,静待出手的时机。当叶萍飘卷起第一具棺材时,那人竟是沉得住了气,动也不动,以致于敌人毫无察觉,直到叶萍飘卷起他藏身的这具棺材,方才果断出手,破棺而出,取得奇效,潇湘派的三枚“辰州符”全部打在了敌人的胸部。 眼见偷袭得手,那人阴恻恻的一声怪笑,身形飘然落下,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 一旁掠阵的潇湘派众弟子见到叶萍飘身中“辰州符”,忍不住欢声雷动。 印默叫道:“六尸弟,你立奇功一件,尸父定有重赏!”言语中透满了兴奋与喜悦。藏身于棺材中的,正是潇湘派六弟子“诈尸门”蒿黠。他名字中带个“黠”字,为人果真鬼黠阴鸷。 “辰州符”乃是潇湘派的奇门暗器,涂有由有毒菌草研磨出来的毒液,中毒之人如若三个时辰之内,没能喂服潇湘派的独门解药,身体从伤口出开始发僵发硬,渐渐蔓延至全身,等到呼吸麻痹全身虚脱,自是毒发身亡、神仙难救。江湖之中故有言:“辰州符上身,夜半鬼来抻。” 蒿黠听到大尸兄夸赞,笑道:“哪里!哪里!一切都是大尸兄运筹帷幄,指挥有方之功。还请大尸兄在尸父他老人家面前,多多美言才是。”言语甚是恭谨,面上却大有得色。 潇湘派众弟子高声附和,连连称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得意洋洋,自觉大功告成,竟似已将叶萍飘视作死人。 叶萍飘只觉那物入体冰凉,一时却无鲜血从伤口汩出,体内一股恶气陡升,喉部顿感腥甜,心道:“潇湘派移灵走尸,自称阴人,果是阴毒无比。难道我叶某纵横一生,今日竟要命丧于此?”惊惧之余,他勉力稳下心神,从怀中掏出两粒本派的“大悲丹”咽下。此时潇湘派众人兀自在旁聒噪,洋洋自得,叶萍飘取出那黄色的纸笺,一声长啸,喝叱道:“宵小之辈,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地图在此,有本事你们就来爷爷的手中拿吧。”左手一松,那纸笺迎风飘起,他右手软索一挥,索梢击中纸笺,地图顿时化作碎屑,四处飞扬。 潇湘派众人见状无不又惊又怒,高声喝骂不止。 喝骂声中,叶萍飘一声冷笑,离别软索扬起,已卷住山崖峭壁上的一棵矮松,身子借力斜荡过去,待到矮松近处,他瞧得真切,右足向前踢出,轻轻踏上矮松的枝干,而手中软索再次挥出,索梢几个回旋,缠住峭壁上的更远处的一棵矮松。 峭壁上的矮松虬枝矫矫,堪可承重,他如此几个起落,行化如神,已是绕过此处的山路,身形渐渐隐没于浓重的山雾之中,耳畔只听得潇湘派众人的呼喝声渐渐远去,终至不闻。 第一回 夜赶尸(3) 脱了险境,叶萍飘心下寻思:“火木寨暂且去不得了,眼下要紧的是先去解了身上的毒”。他此前和潇湘派并无交集,但行走江湖多年,对潇湘派“辰州符”的霸道也有耳闻,情知吞服了“大悲丹”,不过是延缓毒性的发作,祛除体内的毒素,还须另寻良方。 他心乱如麻,快步向山下走去,急切间却也想不起何人能解此毒。深秋时节,金风瑟瑟,但山中依然溪水潺缓,草木葳蕤,山道两边成片的何首乌在风中摇曳。何首乌又名紫乌藤,荆湖一带的山谷灌丛、沟边石隙多有生长,颇为常见,其块根常为当地的大夫采集入药,可起安神、活血、解毒、消痈等功效。 他心念一动,猛然间想起附近的一人来。此人姓沈名重,先前与他曾有一面之缘。其人仗义行仁、医术高明,任何的疑难杂症皆能应病与药、药到病除,因而在江湖上得了个绰号“起死回生”。 那沈重居住的白沙镇在山下西南方向,离此地倒也不远,不过沈重太丘道广,一年之中大半时间都在外云游,遍访草医,博采名方,醉心于医理研究。此时沈重是否云游归来,实无从知晓。想到此节,他不禁愁思云涌,转念又想自己胸闷气虚,身上毒性已然隐隐发作,一时也别无良策,索性前去一探,好歹碰碰运气。 打定了主意,他不再迟疑,辨明方向,提气向白沙镇的方向疾行。这一路狂奔,半柱香的功夫,已有十余里路。哪知他越走却越是心惊:平日里如此这般疾奔,自会心跳加速、面红体热,但叶萍飘一路行来,却觉得自己的心跳竟变得愈来愈缓,体内更是寒意渐生。惊骇之下,不由得放慢脚步,不再疾奔,然而症状却丝毫未见减缓,隐约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跳越慢,几乎就要停止了跳动。 好在他此前去过白沙镇,已离得不远,慢行了三四里,绕过一处山岗,眼前一亮,秋阳下远处一潭大湖直扑眼帘,阳光洒在开阔平静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像一片片银色的鳞甲闪闪发光,正是著名的沙湖。 说沙湖有名,其实名头更响的是湖西有一处沙湖山庄,那山庄住着一位威名素著的江湖巨擘。不过他此际无暇多想,直奔白沙镇而去。 白沙镇因临沙湖而得名,集镇并不大,人口数百户,仅有三两条市井坊巷。叶萍飘进得镇子,沿街各种店招林立,多是酒楼茶肆。沈重的住宅就位于其中一条街坊的东尽头。虽是白天,街道上的行人却寥寥无几,偶遇几个行人,看到叶萍飘,无不面露惊恐之色,仿若遇见瘟神一般,飞也似得跑回家去,迅速关上了门板。 叶萍飘心中颇感奇怪,但眼下求医要紧,只沿着街市,来到一处灰墙大宅。那宅子门头下方悬一偌大的葫芦,门屏的牌匾上则写着“术精岐黄”四个隶书大字,字势宽博,蚕头雁尾,庄重俨然。 然而朗天晴日,沈家却门户紧闭,阒然无声。叶萍飘伫立门外,心中一片凉意:“沈重杳如黄鹤,多半云游在外,未曾还家。莫非今日便是我的死期?” 他呆立半晌,长叹一声,正欲转身离开,转念又想:“沈重人虽不在,说不定家中存有解毒的良药,事竟至此,何妨进去试试运气?”此刻他身体寒意愈甚,心跳也愈发缓慢,不敢再有犹疑,纵身一跃,已翻过那宅子的围墙,进得院来。此时距他中毒已近两个时辰,其后又一路奔波赶路,落地时只觉胸闷气短,头晕心悸,脚下一阵踉跄,险些跌倒,心中更感惊惧。 谁知院中的情景让他更是大吃一惊。斑驳树影下,院子中央的四张石凳上,端坐着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四人的八只眼睛都紧紧地盯着石凳合围的一张石桌,而那石桌上还躺有一人,那人身着短褐,脚穿芒鞋,似是一位农夫,只是他面目青紫,四肢绵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 庭院中四人专注围观,神情颇为关切,对叶萍飘的到来竟皆充耳不闻。 叶萍飘心下大奇,凝神瞧去,东首那人年约五旬,灰衫灰须,面色凝重,正是“起死回生”沈重;北端石凳上则坐着一位少女,容色明艳无俦,上着浅绛霞襦,下穿杏黄长裙,脸上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晶粲如星,十分灵动。叶萍飘识得正是沈重的独生女儿沈泠衫。 石桌另外两侧,则坐着两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头裹白布,身着青衫,一人面长无须,身材瘦削,一人满脸虬髯,身材魁伟,两人满脸傲狠之色,却皆不识。 叶萍飘大感好奇,寻思:“大白天的,宅门紧闭,沈重这是在给什么人瞧病么?却不知为何要将病人放在石桌之上?啊,是了,这个人多半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几个人正在一起商议集诊。”他身中剧毒,本已心灰意冷,不曾想沈重竟在家中,犹如暗夜里陡见光亮,心下激荡,迈步说道:“沈……沈神医……”孰料话刚出口,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人顿时昏死过去。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叶萍飘感觉有人在耳边低声说话。只听一人缓缓地道:“潇湘、莲台两派素无积怨,却不知如何结下了生死梁子?”其人声音苍老,语调平稳,他听出正是“起死回生”沈重。 一个少女的声音道:“爹爹,那司空悲秋老儿为人骄横,处事霸道,定是叶掌门遇有不平之事,拔刀相助,两人发生龃龉,叶掌门因此遭了他的暗算。”这少女自是沈重的女儿沈泠衫了。她语声清脆,说到司空悲秋,语气中显得颇为不屑,想来面带鄙夷之色。 沈重沉吟未语,料想在微微点头。沈泠衫续道:“‘辰州符’含有钩吻之毒,司空老儿好生毒辣,竟欲置叶先生于死地,有那么大的仇怨么?” 沈重“嘿”的一声,说道:“行走江湖,凶险无处不在,又有几个不心狠手辣的?”顿了顿,道:“想当年神农氏下凡,生就那水晶肚皮,‘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他都能一一解之,然而服下这断肠草,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肠子,在肚中一寸一寸断掉。此说虽多有附会,那断肠草的厉害却也名至实归。” 沈泠衫道:“爹爹说的是。断肠、钩吻,皆言食之俱无可活。女儿记得华阳隐士陶通明曾说,‘云野葛为钩吻,言其入口,犹如勾人喉吻’,他又考证‘吻’字或作‘挽’字,喻其牵挽人肠而绝之,此解犹言断肠一说。《雷公炮炙论》中也有记载,‘钩吻治恶毒疮效,其地精杀人’。” 沈重呵呵笑道:“泠儿泠儿最近确是长进了不少。腑肠若热结,则上灼于脏肺,致肺气上逆,二者虽分属阴阳,但互为表里。《素问》有云,‘肺者,气之本。’其位高近君,居于上焦,虚如蜂巢,得水而浮,待熟复沉。叶掌门肺气壅塞,百脉瘀滞,泠儿,你说何方可解?” 沈泠衫道:“女儿正要请教爹爹。” 沈重道:“此症共有宣、肃、清、泻、温、润、补、敛这八法可治,此时须依‘宣’、‘肃’二法,方可贯通百脉,通畅气道,濡养脏腑。” 沈泠衫笑道:“好在叶先生内力深厚,先前又服了本门的‘大悲丹’,大大延缓了毒性的发作。咱们这‘嵩山君血散’药性或不及潇湘派的解药,当可遮隔浊气,分界两焦,对症发药。此刻药力功效当至,想来人就要醒了。爹爹,白粥我已经熬好了,我这就去端来。” 叶萍飘神志渐清,忍不住轻轻“啊”的一声。沈泠衫笑道:“果真醒了。”叶萍飘缓缓睁开双眼,床前伫立着两人,两张脸孔一张清瘦,一张秀丽,一老一少,正是沈重、沈泠衫父女。他挣扎欲起施礼,始觉全身酸痛无力,犹似大病初愈一般,竟不得便起,不过心悸不再,身上的寒意也已尽消。 沈重见状,赶紧扶住他道:“病不拘礼,叶掌门尚未痊愈,还需休养些时日。”叶萍飘颔首微笑,低声道:“多谢……沈神医。”腹中一时饥饿,“咕咕”直叫起来。 沈泠衫掩口浅笑道:“我去盛些粥来。”叶萍飘道一声:“有劳了!”他举目四顾,但见屋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鼻端嗅到的是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道,想必这些瓶瓶罐罐之中,都是一些丸药膏丹。不多时,沈泠衫从后厨端来了一碗香喷喷的白米粥。 叶萍飘吃过了白粥,又觉神倦体乏,迷迷糊糊躺下睡了。等到再次醒来,屋外的天色已晦暗不明。他自感精神健旺了很多,尝试着挪动身子,酸痛之感也大为减轻。 见他醒了,沈重父女再次进得房间来。沈重端来一只小方枕,置于右膝之上,又挪过叶萍飘的手来,闭目为他切脉。搭了右手,又搭左手,过了半晌,沈重拈须微笑道:“叶掌门内力深厚,老夫佩服之至。今晚静养一宿,明日当可痊愈了。” 叶萍飘罹遭异变,到了此际方才绝处逢生、化险为夷,自是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沈重摆手道:“大家都是武林同道,叶掌门不必客气。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还望掌门人见示。” 叶萍飘道:“岂敢。神医但问无妨。” 沈重道:“据我所知,叶掌门和司空老儿素来无怨,两家井水不犯河水,掌门人缘何中了那阴毒的‘辰州符’?” 叶萍飘轻叹一声,遂将自己如何探得消息,又如何深夜截获军事情报,却又遭潇湘派弟子的伏击暗算,一一叙了。沈泠衫搬了一张木凳,坐在一旁,听到惊险处,紧抿嘴唇,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等听到精彩处,又嘟起了嘴巴,轻拍双手,忍不住小声叫好。 神州陆沉,靖康犹耻,沈重得知那司空悲秋竟委身事敌,愤概不已,怒道:“司空老儿暗中与金人勾结,为非作歹,当真是罪愆深重。”一旁的沈泠衫亦恼得银牙紧咬,粉面凝霜。 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大暗,沈泠衫站起身来,取了火石、火绒等物,将桌上的一盏油灯点亮。 叶萍飘道:“沈神医闲云野鹤,叶某此番遇险,仓促前来,本不抱奢望得睹尊颜,幸而神医未曾远游,如此想来当是在下命不该绝。” 沈重见叶萍飘气色大为转好,心下也颇感欣慰,沉吟片刻,说道:“叶掌门吉人天相,自能遇难成祥,老夫不过是稍施援手罢了。只是……老夫还有个不情之请,尚祈叶掌门海涵。” 叶萍飘忙道:“在下冒昧来访,已是失礼之至,沈神医救命之恩,更没齿难忘。神医哪里话,请说。” 沈重缓缓说道:“叶掌门驾临寒舍,老夫本应聊尽地主之谊,请叶掌门在鄙舍多盘桓几日,然则这几日老夫这里却大有不便。”顿了顿,又道:“明日一早待得贵体无恙,还请叶掌门移驾他处,老夫日后自当登门拜谒,领受今日元龙高卧之罪。” 叶萍飘听出他声音有异,似乎心中大有苦衷。方桌上的油灯灯焰上下跳动,映照在沈重的脸上,眉带愁云,显得忧心忡忡。沈泠衫静默不语,一双眸子璨如星子,不过流转间也难掩忧色。 叶萍飘道:“在下看沈神医愁眉不展,是否遇到什么难事?神医若不嫌在下技薄身弱,还请告知,叶某当鼎力相助,万死不辞。” 沈重闻言长叹一声,身如泥塑,过了半晌,方道:“‘医者,仁术也。’沈某一生行医,积善行德,承蒙江湖各路朋友抬爱,也攒下些末微名,却不想今日……终为这微名所累啊。” 叶萍飘不明其意,脸露惑色,道:“在下愚钝,还望神医详解。” 沈重寂然无语,脸色愈发凝重,双眼盯着油灯的焰火独自出神,拈须的拇指和食指微微颤抖,似乎想起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来。 叶萍飘转头望向沈泠衫。沈泠衫眉宇间愁绪涌动,理了理云鬓,定定心神,方道:“叶掌门来得不巧,这几日白沙镇颇不安宁,有……有……恶鬼上门。”说到“恶鬼”两字,她语音微颤,显是心下害怕之极。 叶萍飘悚然一惊,失声道:“恶鬼?哪里来的恶鬼?” 沈重“嘿”的一声,说道:“恶鬼?只怕他们比恶鬼还要凶恶几分……”他神色恍惚,既似是在向叶萍飘倾诉,又似是自言自语。 叶萍飘一脸愕然。沈泠衫一字字地道:“四——川——唐——门。” 这几个字仿佛带有一种魔力,屋内的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月光静静地洒落于窗棂之上,疏影清辉,窗外何曾有人? 叶萍飘听到这四个字,心下一阵悚惧,胸口俨如被一把大铁锤重重一击,颤声道:“唐门?”脑中灵光一闪,猛然间想起白日里,在沈重的院子里见到的那两名满脸戾气的青衫男子。 沈泠衫道:“嗯,不错,四川唐门,密宗唐滞。” 叶萍飘听到这个名字,失声惊道:“唐滞?!唐门唐滞?!”他行走江湖多年,对江湖上流传甚广的一句传言焉能不知?那传言说的是:“宁挨一枪,莫惹一庄;摧心追魂,情教唐门。”传言中所提的,正是江湖上几个头等的厉害门派。 “宁挨一枪,莫惹一庄”,这“庄”说的是弛誉武林、俊彦雄列的岁寒、沙湖、苍葭、浮碧四大山庄。四大山庄中的沙湖山庄,就在白沙镇镇西三十里处,山庄主人沐沧溟,世称“三水先生”,手段神通,端是了得。叶萍飘闻名已久,无奈分薄缘悭,未曾与他有过交道。 “摧心追魂,情教唐门”,说的又是江湖中另外两家厉害角色。情教是近年来在江南迅速崛起的一个门派,与官府明来暗往,关系非同一般,其教中人物行事向来我行我素,手法乖张诡秘。唐门则是历史绵久的武林豪族,自宋咸平年间蜀地被分为益州、利州、梓州、夔州四路以来,唐门就世居于四川。百余年来唐门人丁兴旺,人才辈出,在暗器锻造方面的技艺日臻成熟,声名日隆,兼之长久以来,那唐门弟子行事霸道、睚眦必报,且手段阴毒,终成以暗器名扬天下的武林大家族,称雄一方,四川、荆湖乃至广南地区的武林门派,莫有能与之争锋者。 然而唐门虽历经百余年而不衰,却不曾想尺布斗粟,兄弟之间起了纷争。宋徽宗宣和年间,一直风生水起的唐门,门内忽生罅隙,自此竟致纷争不断,敦睦尽失,偌大的唐门渐分为两派。他们内部自称“明道”与“暗道”,江湖人士则据两派各自因机弩射击类的暗器,以及喂毒的暗器而扬名于江湖,习惯称之为唐门“显宗”和“密宗”。显宗和密宗虽同宗同气,但数十年来内斗不止,双方互有死伤,仇隙越来越深,一直延续至今。 原来宋宣和年间,唐门同时出了两位旷世的武学奇才,一人名叫唐铿,一人唤作唐榕。两人皆为锻造暗器的大家名匠,唐门暗器的锻造工艺和水平,在他们手中大为提高,唐门自此声名鹊起,威势显赫,成为江湖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器流派。然而累年后,两人对于暗器的武学见识渐生分歧。 唐铿深受唐门传统影响,主张以技为纲,致力于暗器精巧性与隐蔽性的研究提高,一生潜心钻研机射类暗器的锻造工艺。他发明改进的“诛仙筒”、“散花飞天”、“射潮弩”、“星流雷动”和“云烟神龙罩”,宋画吴冶,精巧绝伦,被历代唐门弟子广泛使用,在江湖上挣下赫赫威名,如今已成为唐门机弩性暗器的代表作品,更被本门弟子视为巅峰之作。 而唐榕人至中年,有一日偶遇一位江湖眇目异人,对其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唐榕在与眇目异人交往之后,其武学思维渐有变化,认为机弩性暗器再精巧隐蔽,终究威力有限而霸道不足,转而主张以毒立威。他自此沉湎于奇门毒药的研制,其研制的三大独门毒药“鸩羽白”、“佛头青”和“僧眼碧”,江湖传言毒性犹胜“鹤顶红”。唐榕研制的三大毒药自问世以来,不知令多少英雄好汉闻风丧胆,化作了枯骨尘土。 只不过唐榕武学思维一变不打紧,却使唐门内部在对暗器的锻造和使用上,意见不一,乃至各执己见,渐渐分道扬镳。由于两人在唐门中影响甚大,在唐门后辈子弟中拥趸众多,他们彼此间互不服气,争斗不休,终致双方圆凿方枘、势如水火。这也是唐铿、唐榕二人生前专注于单纯的武学研究,而死后万万不曾料想到的局面。 第一回 夜赶尸(4) 宋绍兴九年,由于两派连年剧斗不止,内耗惊人,在一年内竟连损了七名好手。两派中有明智之士幡然醒悟,力主化干戈为玉帛,显宗、密宗终达成共识,双方约定每两年举行一场比武大会,胜者一方在两年内通掌唐门权柄,全面接管门中最核心的锻造暗器和研制毒药的“药弩房”,直至下一轮的比武大会决出新的胜者。自此唐门的顶级机栝类暗器和无敌毒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在江湖上威名更盛。 十多年来,唐门两派按照约定,每隔两年就如期举行比武大会,双方各擅胜场,互有胜负,从无间断。不过近几年的唐门比武大会,均为密宗夺魁,两年前最近的一次,正是密宗赢得了最后的决胜之局,堪堪险胜。 正因如此,近年来唐门显宗弟子不露圭角,颇显沉寂,而密宗弟子却锋芒毕露,声名大噪,涌现出唐泣、唐滞、唐浊、唐泱等众多嫡系好手。这其中,唐滞年龄不过二十八九岁,但他历来行事高调、出手狠辣,在江湖上声名藉甚。 一灯如豆,屋内一片静默。过了良久,沈泠衫幽幽地道:“叶掌门,唐门密宗向来以毒立威江湖,可谓‘一招鲜,吃遍天’,他们最为忌惮的是什么?” 叶萍飘微一沉吟,说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江湖上倘若有人能化解他们的阴毒,让他们毒药威性不显,当是最令他们忌惮。” 沈重闻言一拍大腿,道:“着啊!老夫一生行医,什么疑难杂症、奇毒异蛊,着实见过不少,也解过不少,因此才得了‘起死回生’这么个诨号,嘿嘿,想必因此障了他们的眼了,惹祸上身。”说着嘴角的肌肉微搐,不住地摇头。 沈泠衫道:“大约一个多月前,爹爹和我游方归来,有一天家中忽然来了一位青衣怪客。那怪客肋下还紧紧挟着一人,却是动弹不得,也不知是死是活。见到爹爹,那怪客白眼一翻,说道,‘沈先生不是能起死回生么?我且看你能否医得好他?’听口音,他并不是本地人。 那怪客说着,便将肋下的青年男子往地上一丢。爹爹认得那青年是镇上郝三叔家的二小子,脸色发黑,已被人施了毒。青衣怪客冷笑几声,右手一扬,打出一枚‘蝎尾锥’,那钉直射入一位等待瞧病的乡邻头颅,可怜那乡邻当场毙命。他不问青红皂白,滥杀无辜,乡邻们自是吓得四散逃去。 那怪客丝毫不以为意,说道,‘三日后,我再登门拜访,你若医得好他,那还罢了;你若医不好,我就拆了你这药铺,封了你的药号,杀尽你白沙镇所有的男子。’说完扬长而去。 三日后,他果真再次登门,排闼直入,郝三叔家二小子早已被我爹爹治好,恢复如常。那怪客见状眼中露出一丝诧异之色,侧头向我爹爹瞧了半晌,一语不发,径自离去。爹爹和我,见他没有再找麻烦,都暗中松了口气。 哪知次日那怪客再次到来,肋下依然挟着一人,是镇上周婆婆家的长孙阿诚。阿诚来时全身发紧,呼吸促急,竟是被他刚刚施了番木鳖之毒。那怪客撂下阿诚,也不多话,只说三日后再来,需见到活人。 过了三天,爹爹又治好了阿城。这一次那怪客颇感惊奇,说道,‘触手回春,果好手段!’如此几番,他隔三日就挟一人来,每回挟的都是镇上健壮年轻的男子,下的毒却越来越凶险,蟾酥、生草乌、青娘虫、雪上一枝蒿、斑蝥,五花八门,却依然要爹爹在三日内治好,否则就要大开杀戒。” 叶萍飘听得胆寒发竖,心想:“镇上来了这么一位瘟神煞星,大家何不报官,抑或外逃?”沈泠衫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续道:“其间我们也曾想不能如此坐以待毙,有一天深夜,爹爹和我就去镇上有青年劳力的那些人家,看大伙儿能否趁着半夜悄悄逃走,让他抓不着。哪知第二天,那几家不论老幼男女,满门竟都被那恶客杀绝了。”说到这里,她想起那数十口人中毒而死的惨状,身子忍不住战栗不已。 沈重喃喃地道:“唐门浸淫毒物日久,耽溺于心魔业障,受了魇镇,行为自此失常而陷溺日深……以致无法自拔,想来也是情有可原。” 叶萍飘愈听愈奇,他对唐门的辀张跋扈虽早有耳闻,却想不到竟会如此残害无辜,心下寻思:“以沈重父女二人的本事,独自离开白沙镇,全身而退,也绝非没有机会。他们之所以不走,想来终是沈重宅心仁厚,不想这白沙镇生灵涂炭,遭受这无妄之灾。”想到此处,方才明白缘何昨日自己进镇之时,街坊上的居民大多闭户不出,看到陌生人的到来,更是惊惧异常,想必将他也当作了与唐滞一般的瘟神恶煞。 心念至此,他蓦地想起一人来,说道:“二位不忍镇上百姓受此大难,不愿独自离去,何不去找那沙湖沐先生?想他神通广大,乃睥睨自雄之人,唐门在他眼皮下作恶,岂能坐视不管?” 沈重父女对视一眼,沈泠衫道:“我们也曾想到此节,熟料那恶鬼早已在去沙湖山庄的必经之路上,安排了人手,几个胆大的前去求援的乡邻,竟都在第二天横尸街头,每人身中剧毒而亡。” 屋中那油灯火焰转黄,跳跃不已,渐趋黯淡,沈泠衫盈盈站起,起身将那发黑的一截灯花剪去。她重又坐下,说道:“自那以后,镇上都知道有恶鬼上门,大家心下害怕,谁也不敢再跑了。前几日,那恶客和同伴再次登门,这次施的竟是剧毒鹤顶红,幸好爹爹对此毒先前有所研修,要不然……”说着,她星眸一转,瞧向沈重。 沈重神色凝重,太阳穴处的青筋凸起,那青筋随着油灯火焰的跳跃而微微跳动。这一个月的经历,对于他们父女来说,真如噩梦一般,更可怕的是,还不知这噩梦何时能醒。 沈泠衫续道:“鹤顶红哪是寻常的毒药,今日那恶客和他的同伙如约而至,被他施毒的童二哥依然昏迷,尚未苏醒。正在观察之时,恰逢叶掌门登门。那恶客听说叶掌门中了潇湘派的辰州符,冷笑道,‘米粒之珠,在我唐滞面前,也放光华?’此前我们早就猜到他们是川中唐门,只是一直不敢确信。此会他自报家门,才知道这恶鬼竟是唐门密宗大名鼎鼎的唐滞。与他一同来的那个,并非唐门的嫡系弟子,名叫唐泞。唐滞话虽如此,却也不曾见识过潇湘派的辰州符,待到童二哥苏醒过来后,他心下好奇,撂下一句话,说是明日一早还会再来,自是想瞧一瞧我爹爹能否医好这辰州符之毒。” 叶萍飘哪里想到,自己昏迷期间,竟发生如此离奇骇异之事,心念电转:“他父女肯为这白沙镇的无辜百姓,而置自身于险境,我若惧敌独自离去,岂不令人耻笑?又岂是大丈夫所为?再说了,我若一走了之,他父女二人也定难逃唐门毒手。唐滞有恃无恐,欺人太甚,自是把莲台派一起视作案上鱼肉,可以任意宰割。死生,命也,去来常事。我这条性命本为沈重所救,大丈夫生于世上,恩怨分明,明日当以死相报。”想到这里,他豪气顿生,正色道:“沈神医,叶某虽技微身轻,却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大敌当前,当同仇敌忾,叶某岂能溜之大吉,唯求独活?明日且等唐滞那厮前来,无非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罢了。” 沈重父女哪里肯依,无奈叶萍飘心意已决,任由父女二人再三劝说,却也无济于事。 寒蛩傍枕,夜难将息。这一晚三人各自卧于床上,和衣而睡,却都翻来覆去,辗转不眠直至天明。 卯时时分,叶萍飘和沈重父女甚感疲乏,却均无睡意,三人索性起身,静坐于大堂之中,只候恶客现身。 天色破晓之际,只听得屋顶上瓦片四处哗啦轻轻作响,有访客到来,辨声竟有七八人之多。叶萍飘、沈重面面相觑,心下均想:“唐门来了如此众多弟子,难道竟是铁了心要血腥屠戮白沙镇么?” 忽听“哎哟”声一片,屋顶上似乎有数人同时受了伤,纷纷跌倒,砸得屋面的板瓦纷纷碎裂,瓦砾残片四下飞溅,直落在庭院之中。紧接着又有人从屋顶直堕下来,身子重重砸在地上,大声痛呼不已。 叶萍飘、沈重大奇,正待起身去看。听得有人骂道:“妈个羔子,哪个乌龟孙子暗箭伤人?”又有人骂道:“乌龟王八羔子的,躲在暗处,算哪门子好汉?有胆量……”这人骂到一半,忽然惨叫起来:“妈的,暗青子有毒!哎哟……有毒……哎哟……”叶萍飘心念一动,这声音听来似曾熟悉。 众人的叫骂哀嚎声中,一个嘶哑的声音冷冷道:“唐门在此办事,何方宵小竟敢来扰?”他声音不高,却穿透喧噪众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叶萍飘、沈重父女走出大堂,晨光熹微,唐滞青衫曳地,衣袂猎猎,负手立于庭院正中。唐泞站在他身后,肋下还挟一乡下少年。那乡下少年衣着寒素,一动也不动,显是被点了穴道,陷入昏迷之中,沈重父女却皆不识,并非白沙镇本地人氏,也不知唐滞从何处掠来。 庭院之中还站立着几名黑衣汉子,神色紧张,地上则躺着几名黑衣汉子,想是刚才在屋顶遭到暗算,直堕下来,此刻纷纷打滚哀嚎,显得痛苦不堪。叶萍飘识得其中一名受伤的黑衣汉子正是米黜。 黑衣人中为首一人踏步上前,正是印默,神色既惶怖又惊讶。他拱手一揖道:“潇湘派不知唐门在此办事,还乞恕罪,我等……”未等他说完,唐泞将所挟之少年掷于地上,虬髯戟张,豹眼环睁,厉声喝道:“滚!” 唐滞仰首向天,面带寒霜,神情倨傲,却是正眼也不瞧潇湘派弟子一眼。 印墨呐呐地道:“这……这……”他意欲发作,但那唐门二字,却似一块巨石压在心头,直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抬眼望向唐滞,虽心有不甘,终为他凌厉之气所慑,不敢稍有违拗,猛地一跺右脚,说道:“好,既是唐门的朋友在此办事,我等先行告退。” 他身后一名初入江湖的“僵尸门”年轻潇湘弟子,不知深浅,暗自不服,轻声嘟哝道:“凡事不过一个‘理’字,你们唐门来办事,我们也是来办事,恁地如此霸道……”话音未落,陡见寒芒一闪,一物从唐泞左袖中激射而出,直没那名潇湘弟子的胸口。那人惨呼一声,摇摇晃晃向前挪了两步,每走一步,就有一大口鲜血喷出,走到第三步,双腿一软,向前扑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潇湘众弟子大吃一惊,无不心胆俱裂,迅速扶起尚在哀嚎不止的同门伤者,连那名年轻弟子的尸身也顾不得了,遗弃在地,抢奔而出,霎时走得干干净净。沈重心道:“唐滞这个魔头骄纵至极,就连潇湘派这些横强之人,也是避之大吉。” 唐滞转过身来,白眼一翻,向沈重道:“这位仁兄一夜恢复如常,虽有先生著手成春之功,但谅必那辰州符不过筐箧中物,司空悲秋老儿竟能以此扬名立万,当真可笑之至。” 沈重道:“这位是莲台叶萍飘叶掌门。” 唐滞微露诧色,把叶萍飘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心中忖度:“原来是‘离别索’叶萍飘。这就不足为怪了,若非练家子,沈老儿能耐再大,中了辰州符,一夜之间岂能恢复如常?却不知莲台怎么和潇湘结下了梁子?”口中淡淡地道:“哦?久仰,久仰。叶掌门中了辰州符,毫发无伤,幸甚至哉。”他双手背负,面带寒霜,殊无久仰之意。唐滞不知叶萍飘受伤后立时吞服了本派的“大悲丹”,此物虽不能解毒,但阻止了毒性过快蔓延,却也十分紧要,否则时辰一过,即便沈重施以回春之术,恐怕也无法“起死回生”了。 叶萍飘冷冷地道:“不敢。司空老儿最喜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不过终是左道旁门,本不值一哂。”他含沙射影,却是连带唐门也一并讥讽。 孰料唐滞心高气傲,竟未能辨析其意,微微颔首,转头又向沈重道:“潇湘毫末之技,不足齿数。不过钩吻、番木鳖、青娘虫、雪上一枝蒿,这些寻常毒物我唐门自然也用,用法和剂量虽有所不同,却都难不倒沈神医。不知神医心下以为我唐门的用法又如何?”他语带求教之意,神色却倨傲之极。 沈重微一沉吟,缓缓地道:“潇湘较之唐门,那自是云泥之差、霄壤之别。”语气十分诚恳。 唐滞如针芒般的眼神忽然充满笑意,道:“能得‘起死回生’谬赞,实不敢当。”他自现身以来,倏来忽往,形如鬼魅,煞气凌人,沈重父女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只不过这笑容阴森冷鸷,并无一丝欢愉之意。 沈重续道:“先师曾言,贵派的鸩羽白、佛头青和僧眼碧三大绝门毒药,毒性犹胜鹤顶红。吾师既如此断言,鸩羽白、佛头青和僧眼碧三毒,皆为个中翘楚,当世无有能及者。”沈重师父百草老人江湖人称“杏林圣手”,博通典籍,精于方药,他如此评价,自是所言不虚,分量也是极重。 唐滞笑容一敛,正色道:“尊师博考经籍,研深覃精,对我唐门三大毒药定当有所研修了,小可愿闻其详。” 沈重微微一怔,摇头道:“那倒不曾聆听过他老人家的教诲。”说罢遗憾之情溢于言表。行医之人见到疑难杂症、异木奇花,犹如酒徒逢旨酿,老饕遇珍馐,岂肯轻易放过?沈重如此说来,当非诳语。 江湖中门派林立,使毒用蛊的也有几十家,唐门傲立其中,独冠天下,除了门下出了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外,和其森严的门规也大有干系。 唐门自兴起之后,对暗器和毒药的使用,建立起一套极其严格的门规,门中的所有暗器和毒药均分级管理,列为顶级的暗器和毒药,则只有嫡系弟子在执行重大任务时,方可特别申请使用。而平日唐门弟子行走江湖,随身携带之暗器、毒药均较寻常,仅凭门派几十年来立下的赫赫威名,却也足以制敌于无形。 唐门的顶级暗器和毒药,名气虽大,但见过之人,大多因此丧命,旁人自是对其无从得知。这些人中,多为武林中的绝顶好手,死时大都未有激烈剧斗之痕迹,皆是要害部位受到创伤或中毒身亡,因此鲜有人一睹其真容,反倒更添其神秘与威名。 唐滞听沈重如此说,长眉一轩,默然不语。 沈重哪里想得到,唐滞此次长途奔波,把白沙镇搅得鸡犬不宁,正与早年间门下顶级毒药“鸩羽白”的遗失有着极大关系。数十年来,唐门内部严锁消息,仅有核心层的几位嫡系弟子知晓鸩羽白遗失之事,而私下他们一直也未曾放弃寻找,多年来四处秘密打探,却始终线索全无,鸩羽白竟似人间蒸发一般。直到一个多月前,唐门偶获一丝线索,门内上下自是极为重视。眼见与显宗的比武大会日期将近,密宗却终搁放不下,大家经过一番密议,遂定了由唐滞亲赴白沙镇,一探线索的虚实。 唐滞心思缜密,一时凝神默思。一旁的唐泞大声说道:“尊师百草仙翁既出此言,生前定是见过我家的宝物,只不过他老先生在时之时尚未参透罢了,故而无法传授于你。” 第一回 夜赶尸(5) 沈重闻言一征,心头把师父百草老人的那本专著《橘杏钩玄》飞快地过了一遍,隔了半晌,说道:“那……也未可知……也未可知……”原来百草老人的《橘杏钩玄》第一百三十七页上确有“佛头青”条目,条目下有文字记载如下: “蜀中唐门顶级毒物,疑含六不象粪、鼍龙泪、悬钩子汁、海螺沟红石粉,性猛犹胜鹤顶红,触之即亡,药石无医。然分浅缘薄,未得亲证,余生平又一大憾。叹!再叹!” 唐滞心念一动,寻思:“唐泞此话,也不无道理。既然如此,我何不当面试他一试,以解心中之惑?” 原来唐滞此次出门之前,曾向宗主堂兄唐泣提出,携带门中一两件顶级暗器和毒药,以备防身之用,却被唐泣以事虽紧要但不至于此为由,未予首肯。哪知唐滞为人心高气傲,独行其是,临行前趁一次饮酒之际,拿了唐泣的“药弩房”的锁钥,悄悄潜入唐门“药弩房”重地,将库房中的“星流雷动”和“佛头青”,私携了出来。此刻听唐泞如此一说,唐滞忍不住右手轻轻一按腰间的鞶囊,那两件宝贝好好的都在。 他言念及此,热血禁不住上涌,再也按捺不住,说道:“不错,尊师既出此言,想来与我家宝贝或有眼缘,以尊师的道行,自有其真知灼见,今日倒要请教一二。” 沈重闻言心头大震:“莫非今日竟能有缘一见唐门的绝顶毒物,得偿恩师夙愿?”转念又想:“唐滞虽年轻,但这几年风头正劲,颇闯下些名头,他既是唐门年轻嫡系弟子中的翘楚,随身携带门中顶级毒物,原也不足为奇。”想到这里,不免心潮起伏,再难平复,颤声说道:“岂敢,岂敢。” 唐滞微一点头示意,身后的唐泞俯身抓起地上的农家少年,踏步向前,来到庭院中的石桌旁,双臂一振,将农家少年掷于石桌之上。那少年四肢绵软,兀自昏迷不醒。 其时天色已亮,晨曦初露,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庭院里却显得异常安静。 叶萍飘右手紧握离别索的索柄,只觉手心冒汗,喉部发干,右手手臂似有千钧之重,竟无法抽出软索来。沈重、沈泠衫父女的脸上,惊惧中又隐隐带着一丝莫名的亢奋。 唐滞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从怀中掏出一副麂皮手套来,那麂皮保养得甚好,油脂在晨曦下泛着一层淡淡的柔光。 他手指纤长,骨结分明,针芒般的眼神盯视麂皮手套片刻,又递至鼻端轻嗅一番,这才慢慢地将手套戴到手上。 庭院中人人目注心凝,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似乎也都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第二回 佛头青(1) 唐滞戴好麂皮手套,这才右手缓缓探入腰间的鞶囊,从鞶囊中取出一个五彩斑斓的小瓷瓶来。 那瓷瓶丰肩敛腹,器形修长,做工十分精良,瓶身釉色莹润,在阳光的映射下,闪耀着一股诡异的色彩。 唐滞宝物般地端详着瓷瓶,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瓶口,微微一提,“啵”的一声,将那瓶口的软木塞子拔去。声音虽轻,但在沈重、叶萍飘等人听来,却如穿云裂石一般,击打在心头。 庭院里众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那瓶口,仿佛有什么妖魔鬼怪藏身瓶体,欲从瓶口腾空而起,一飞冲天。 唐滞左手手腕一翻,已将一根白毫银针攥于手中,那银针长约两寸,通体晶莹。他轻轻捏住银针的针尾,将针尖慢慢探入瓶体中,须臾后他缓缓抽出银针,晨光下,那银针的针尖处微微泛蓝。 庭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一人忽地尖声叫道:“不可!”唐滞眉头一皱,斜眼睨去,说话之人正是沈泠衫。她见唐滞欲在农家少年身上施以剧毒,残害无辜,心中大觉不忍,尽管已吓得花容失色,终是忍不住发声喝止。 唐滞长眉一轩,说道:“哦?有何不可?”慢条斯理地将瓷瓶放回鞶囊。 沈泠衫看了一眼那农家少年,全身觳觫战栗,壮起胆子,颤声道:“阁下是唐门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一代高手,如此滥杀无辜,恃强凌弱,岂不自堕……你方家的身份,也不免叫人笑话。” 沈重没想到女儿竟敢直言冲撞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不禁大惊失色,高声喝道:“泠儿……” 沈泠衫把心一横,大声道:“再说了,这些手无寸铁的平常百姓何罪之有?” 唐滞面色沉静,淡淡地道:“何罪之有?请问沈姑娘,今金人铁骑踏破汴京,四处烧杀淫掠,中原的黎民受苦,百姓横殃,他们又何罪之有?” 沈泠衫道:“此正夷狄之异于华夏也。夷狄于我,异于地,异于习,故而异于礼,礼失则如禽兽一般。金人如狼似虎,我华夏百姓才会遭此劫难。” 唐滞冷笑道:“当真?金人不耕不读,无伦无礼,与禽兽无异,是也不是?” 沈泠衫道:“正是。” 唐滞道:“好,那我问你,伪齐刘豫,原为宋臣,与我华夏同源同根,后附逆为贼,乃至僭位称帝,金人北撤之后,中原的百姓受他治理,亦犹置于水火之中,只怕比起金人的统治,他们的生活更加悲惨,你又如何说?”沈泠衫闻言,一时语塞。 原来靖康之变后,金人觉得千里驱兵南下,尚无能力完全控制住广袤的中原地区,遂定下“以华治华”之策,在中原及关中地区先后建立了“大楚”张邦昌和“大齐”刘豫两个傀儡政权,意图在金宋之间构筑起一大缓冲屏障。 汴京陷落后,金人不仅将奇珍异宝席卷一空,还掳走了徽宗、钦宗二帝,以及文武百官、后宫佳丽、能工巧匠和大量平民百姓,计有一万四千人之多。金人北归之前,他们要在汴京扶植一个听命于己的傀儡政权,便相中时任宋相的张邦昌。张邦昌迫于金人的淫威,委曲求全,不得已当了“大楚”的皇帝。等金人撤兵后,张邦昌皇帝位子仅仅坐了三十二天,就主动逊位,还政于赵构,后终因僭越大罪,而被赵构赐死,成为宋朝唯一被处死的文臣。 张邦昌废黜之后三年,即金太宗完颜晟天会八年、宋高宗赵构建炎四年(1130年),因征战连年,兵燹不断,金国意欲辟疆保境、休养生息,就在金宋之间卵翼了第二家傀儡政权,这就是“大齐”。 “大齐”的伪帝刘豫原为宋廷济南知府,因金兵围城而降金。刘豫被金册封为大齐皇帝后,伪齐也自此成为金朝的藩属国。刘豫向金“世修子礼”,成为金的“儿皇帝”。刘豫和石敬瑭一起,成为历史上仅有的两位“儿皇帝”。 刘豫僭位后,张邦昌的前车之鉴让他日夜惊恐不安,深感绝无后路可行,是以一心侍金。刘豫登基之后,死心塌地奉金国为正朔,为虎作伥,对外充当起金人伐宋的急先锋,对内则如狼牧羊,对老百姓横征暴敛。为了敛财,他甚至将宋朝皇帝的陵墓都给刨了,将宋陵的金银珠宝洗劫一空。 然而刘豫在位八年,为讨金人欢心,屡屡兴兵“南征”,却屡战屡败。到了后来,金廷女真贵族统治者内部生了分歧,支持刘豫的一方落了下风,刘豫终被“上国”大金以其“治国无状”且“无尺寸功”而废黜。几经流徙,刘豫直至金皇统六年(1146年),方以七十四岁的高龄,死于流放之地。 听唐滞这么一说,叶萍飘大声道:“刘豫自称‘儿皇帝’,助纣为虐,怙恶不悛,对中原的百姓剜坟掘墓,敲骨吸髓,其与禽兽,又有何异?” 唐滞冷眼斜睨,说道:“叶掌门好大的忘性!为劝刘逆弃暗投明,归附我朝,刘氏伪朝的官员家属留滞我大宋境内,可谓多矣,朝廷始终以礼待之,这也不过十几年的光景。伪齐既与禽兽无异,朝廷何故反而以礼待之?再者,金人既为禽兽,非我族类,绍兴十一年,我圣朝又何以向金贼俯首称臣?”叶萍飘等人尽皆默然。 唐滞眼中杀气一闪,森然道:“什么叫恃强凌弱?什么又叫何罪之有?这世上本无是非,不过是强弱有别罢了!强者当前,弱便是罪过,便是‘非’。正所谓强存弱亡、胜王败寇,自古皆然,杀了便是杀了,杀人哪里需要讲那么多的道理?”说罢他踏步上前,来到石桌旁,微一停顿,回过头来,向着沈重道:“‘佛头青,佛头青,阎王摸着也心惊。’我唐门的宝物,不知入不入得沈神医的法眼,还请不吝赐教!” 唐滞不再理会三人,转过头去,右手轻轻捏住银针针尾,端视片刻,举起银针,缓缓向那农家少年面部的听宫穴扎去。 沈泠衫失声惊叫,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眸。 千钧一发之际,却发生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就在那银针针尖距那农家少年长不盈尺,一直昏迷不醒的农家少年忽然双眼一睁,身子犹如安装了簧片一般,遽然坐起,紧接着他左手手掌横向一切,正中唐滞虎口,白毫银针瞬间震落,他动作极快,右手拇指和食指在空中夹住了针尾,右臂向上轻巧地一扬,银针针尖在唐滞的面颊上划出一道细细的伤痕。 这几下兔起鹘落,农家少年挺身、切掌、夹针、上挑,几个动作如电光石火一般,又委实出人意料,待到唐滞有所反应,血珠隐隐从面颊地伤处沁出,然后他嗅到的死亡的气息。 当紧捂双眸的沈泠衫挪开手掌时,忍不住使劲地揉着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场景令她目瞪口呆,实难相信:一直昏迷不醒的农家乡下少年身形端凝,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一双朗目紧紧地盯视着身前的唐滞,哪里还有半点乡下少年的懵懂?而唐滞苍白的面颊,霎时隐隐现出一层淡淡的青气,本来如针芒般锐利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表情僵硬,嘴巴微张,惊愕声都尚未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就似被瞬间冰冻住了一般,僵立不动。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让庭院中的每个人都呆立于地,瞠目结舌。沈重和叶萍飘一颗心怦怦直跳,均想:“这少年人是谁?名动江湖的唐滞,今日竟栽在这样一位无名之辈的手中?” 那农家少年忽地展颜一笑,说道:“不错,杀人哪里需要那么多的道理?” 庭院中唐滞脸上的青气渐渐消退,但身体僵硬如铁,兀自屹立不倒。沈重心下骇然:“唐门顶级毒药果真名不虚传,只那针尖的微末剧毒,顷刻之间就要了唐滞的性命。难怪唐滞即使戴了麂皮手套防护,动作也十分小心。” 众人目瞪口张之际,唐泞猛然间回过心神,他本就站在唐滞的身侧,右手一探,已从唐滞腰间的鞶囊中取出一圆形物什来。那物长约七寸,前宽后窄,通体黝黑,正是唐门顶级的暗器“星流雷动”,他一按机栝,数十点寒星夹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如暴雨般从“星流雷动”前方端口激射而出。 农家少年大叫:“小心!”他反应极快,左掌向外一翻,一股强劲的掌风迎面拍出,登时将打向他的数点寒星震落。叶萍飘凌空跃起,却“哎哟”一声,躲闪不及,腿部被数点寒星击中,顿时摔落在地。 寒星扑面,沈重大叫一声:“不好!”他护女心切,一个箭步,挡在了沈泠衫身前,只听得“扑哧哧”几声闷响,五六点寒星尽皆打入他的身体! 沈泠衫吓得魂飞天外,想要叫喊,哪知张大了嘴巴,一时竟发不出声来。 唐泞一击得手,双足一蹬,已跃上了庭院的墙头。农家少年喝道:“往哪里逃?”正待跃上墙头,却见唐泞双足尚未立稳,忽地一声裂人心肺的惨叫,从墙头跌落回了院中,血肉模糊,显见是不能活了。农家少年吃了一惊,墙外竟有人以极强的掌力,硬生生地将唐泞震落。 众人惊愕间,只觉眼前一花,一条灰影越过了墙头,倏忽飘然而至。定睛看去,那老者年近六旬,青面灰髯,神气郁结,相貌不怒自威。料想方才正是一记他凌空掌力,将唐泞震下墙头,毙于掌下,技业委实惊人。 沈重委顿倒地,口中和伤处不断有鲜血汩汩而出,伤势严重。青面老者眉头一蹙,伸出右手两指,在沈重的尺泽、肺俞、鱼际、孔最等穴位,闪电般地一一点过。沈泠衫一时失声,直到此际方才哭出声来:“爹爹!爹爹!”扑倒在沈重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沈重瞧向那青面老者,颤声道:“沐……沐先生……”声音微弱,气若游丝。 沈泠衫心神大乱,泣血涟如,向青面老者哭道:“沐先生,沐先生!求您老人家救救我爹爹,救我爹爹!”眼里满是哀求之色。 青面老者凝神察看沈重伤情,微微摇了摇头,寂然不语。叶萍飘暗思:“这个老者莫非就是沙湖山庄的沐沧溟?” 那农家少年也吓得呆了,走上前来,向青面老者躬身行礼,朗声道:“弟子岁寒白衣雪,问沐世伯安,还请世伯施展神通,救沈前辈一命!”沈泠衫方知这农家少年与沐沧溟乃是世交,情谊匪浅,一双早已哭得红肿的妙目,瞧向那农家少年,眼中充满了感激。 青面老者正是沙湖山庄庄主“三水先生”沐沧溟。他微感诧异,手捋须髯,隐约记起多年前曾见过眼前的这位少年,只是其时他还年幼,乳臭未干。少年见他面有惑色,从怀中取出一封拜帖呈上,说道:“晚辈岁寒山庄白衣雪,奉师尊之命,特来拜会世伯!” 沐沧溟伸手接过拜帖,见那拜帖封面写有“三水先生台鉴平凉胡忘归子憺敬拜”两行小字,字体遒劲,力透纸背。沐沧溟打开信札,只见信中写道: “季鲸尊兄足下,敬启者。自与兄匆匆一别,久违候教,时切遐思。杪春得兄手书,欣悉阖府康安,至为慰怀。明冬煖寒之会,容弟敬具菲酌,以为北道主人。今遣小徒白衣雪登府拜谒,谨此奉邀,望兄涖盟为荷,共叙雁序之情,共襄强盟之举。书短意长,恕不一一。尚希裁答。此颂 履安。 弟忘归手肃 八月十九日灯下” 眼前的少年一字横眉,如漆墨一般,眼神清澈透亮。沐沧溟想起数年前在岁寒山庄依稀见过,不过彼时白衣雪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如今已成翩翩少年,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成熟与稳重,心道:“这孩子越长越有模样了。”但白衣雪为何一副乡下少年装扮,沐沧溟甚感奇怪,一时却也无暇细问,只温言道:“原来是贤侄,一路辛苦了。” 沈重眼神涣散,鲜血透着衣襟慢慢洇晕开来,胸口殷红一片。沈泠衫玉容惨淡,大串的眼泪扑簌簌直滚下来,哭得好不伤感。白衣雪心下恻然,悲咽道:“沈神医悬壶济世,福泽天下苍生,还请世伯施展移星换斗之术,救他一救!” 沐沧溟神色木然,缓缓地道:“唐门的暗青子,向来霸道异常,老夫方才看那伤处,只怕……凶多吉少啊。”斜眼瞧见一旁的叶萍飘疼痛难忍,冷汗从脸上涔涔而下,迈步上前查验叶萍飘的伤势。 沈泠衫闻言心如刀割,只觉浑身跌入冰窖一般。沐沧溟神通广大,手段了得,她本还抱一线希望,听他这么一说,那残存的星点希望也几欲破灭。 第二回 佛头青(2) 其时太阳早已升起,虽属深秋,但气温和煦。沈泠衫泪迸肠绝,眼光转处,秋阳下唐滞嘴巴微张,双眼空洞无神,整个人如被冻住一般,僵立在地,那情景滑稽之中又带着几分诡异。沈泠衫心如刀割,霍地站起身来,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啪”的一声,纤纤素手已在唐滞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白衣雪“哎哟”一声,惊道:“小心!”已然阻拦不及。 就在手掌与唐滞的面颊接触的刹那,沈泠衫只觉掌心如火燎一般疼痛,她“哎呦”一声,赶紧撤掌。那佛头青的剧毒何等厉害,顷刻间毒素侵入体内,她旋即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沈重伤势虽重,意识仍很清醒,看到爱女中毒倒地,嘶声叫道:“泠儿,泠儿……”挣扎欲起,然而重伤之下却动掸不得。白衣雪抢身上前,蹲下身子扶着沈重勉强坐起。沈重颤颤巍巍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小瓶,眼光瞧向自己的女儿,白衣雪已明其意,赶紧从小瓶中倒出一粒粉红色的药丸来,撬开沈泠衫的牙关,喂她服下。他凝神瞧去,沈泠衫双目紧闭,脸上渗出一层淡淡的青气,忽隐忽现,上下流动,甚是恐怖。 看见女儿吞服下药丸,沈重精神稍有振作,盯视着眼前的这个陌生少年,问道:“老夫……老夫还未请教少侠高姓大名,师承何处?” 白衣雪恭声答道:“在下白衣雪,雪山岁寒山庄胡先生座下弟子。”他此回临行之前,师父胡忘归曾有所交待,江湖人心险恶,须处处小心在意,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轻易吐露师门,只是眼下沈重命悬一线,白衣雪实难忍心加以隐瞒,遂如实陈禀。 沈重伤势严重,心中却如明镜一般,闻言眼睛一亮,寻思:“胡忘归这些年淹滞于北国而不肯南下,江湖上对他颇有微词,但他武艺高强,且素有侠名,他的徒儿自是人中龙凤,泠儿若还有救,或在此人身上。”他伤势颇重,强打起精神,断断续续说道:“老夫一生行医,救人无数,没想到……到头来,竟……救不了自己的女儿……” 叶萍飘腿部敷上草药,痛楚大减,也来到沈重的身边,在一旁听他如此一说,直如剜心一般,哽咽而不能语。 白衣雪道:“神医何出此言?沈姑娘吉人天相,服了灵丹妙药,定然无事。”他心下明白,沈重如此一说,想必那丹药也解不了佛头青之毒。 沈重惨然一笑,道:“白少侠无需宽慰老夫了,老夫自知命不久矣……只是闭目之前,尚有一事相求,还望白少侠千万不要推脱……”他气息本弱,心情激荡之下,猛然间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眼神中却充满了热切之色。 白衣雪眉头微微一皱,心思灵敏:“难道是要让我救他的女儿?沈姑娘中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佛头青,否则也不会肌肤接触之下,竟然就此昏迷过去。若要医治,就连沈重自己也无十足的把握,绝非易事。何况此次奉师命南下,要事在身,救治沈姑娘必经一番周折,到时候只怕会误了师父的大事。”想到这里,不免踌躇不语。 沈重见他默然,心下大急,道:“白少侠如不答应……救泠儿……老夫死不瞑目……实难瞑目……”声音中满是凄苦之意。 白衣雪不觉恻然,心念电转:“沈重一生佛心施药,救人无数,如今为了救他女儿,竟如此有求于我。师父常说,大丈夫立于世间,当恩怨分明,扶危济难,他老人家倘若遇到今日之事,又岂会袖手旁观?就算因此而耽误了他老人家交代之事,当也不会责怪于我。此事再难,我当尽力而为,但求无愧于心。”想到此节,他抬头迎着沈重热切期盼的目光,大声说道:“神医所托之事,晚辈答应就是了。” 沈重眼中闪出一丝奇异的光芒,他心中明白,要解佛头青之剧毒,惟有唐门的本门秘药,其间不知要经历何等的磨难,险阻重重,而眼前这少年虽是正派名门弟子,终不过萍水相逢,自己情急之下开口求他,实有强人所难之嫌,没料到这少年如此高义,竟一口应承了下来,女儿的性命可谓有了一线转机。他犹如落水之人,突然之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焉不惊喜万分?沈重原本苍白的脸色瞬息泛起一片潮红,黯淡的眼神重又明亮起来。白衣雪见状,心知不妙:“这莫非是回光返照之像?” 沐沧溟在旁听得清楚,本欲劝止,然而白衣雪已然应允,话到嘴巴,就又收了回来。 沈重精神亢奋,说道:“白少侠义薄云天,老夫今得金诺,感激涕零,无以言表。白少侠,常言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要解泠儿之毒,少侠还需……”说着缓缓竖起右手的食指来,那指头指向西北方向。 白衣雪道:“唐家堡?” 沈重微微点头,说道:“不错,佛头青如此凌厉霸道,触之非死即伤,只有唐门的独门解药可解泠儿之毒,只是这解药……白少侠少不得……少不得……” 白衣雪面色坚毅,说道:“那唐家堡就算是龙潭虎穴,火山汤海,在下也无所辞难,定要闯上一闯!” 沈重心下欢喜无尽,待得心情稍作平复,将手中的白色小瓶递与白衣雪,嘱咐道:“此乃老夫研制的‘芝露霜华回天丹’,你每日给她喂服一粒,可保泠儿性命无忧。” 白衣雪接过在手,小心翼翼地纳入怀中,低声道:“在下谨记在心。” 沈重探手入怀,取出一本书籍,纸张颜色淡黄,书角处皆微微卷起,显是他平日经常翻阅,摩挲日久之故。那书籍封面写着“橘杏钩玄”四个黑字,正是沈重一生潜心研究医学的专著。他神色极为郑重,将书籍递到白衣雪手中,说道:“白少侠……此书乃我毕生心血……今交于你手……”伤处一阵剧痛,忍不住咳嗽起来。 白衣雪却不便接,说道:“此书是先生枕中鸿宝,在下如何能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沐沧溟在一旁瞧得清楚,寻思:“此等医学奇书,可遇而不可求,你若不要,那才叫愚不可及。” 沈重哪里肯依,紧紧握住白衣雪的双手,微笑道:“使得……使得……白少侠,泠儿若承蒙相救而能大难不死,还烦请你送她到我师兄那里,我师兄……他膝下无子,又是瞧着泠儿长大的,对她向来很喜欢的。” 白衣雪见他大有托孤之意,心下伤感无限,忙道:“是,在下定不负先生所托。” 沈重大感欣慰,微笑道:“好孩子……好孩子,我师兄姓施名钟谟,在临安府……和剂局……当差……你可去临安城找他……”宋时药材实行官卖,和剂局隶属太府寺,正是宋廷设立的专门制药机构,掌配官方的制药品,加以售卖。 白衣雪含泪道:“在下记下了。” 沈重低声道:“多谢……少侠……”他全凭一口气撑着,此时只觉全身冰凉,如堕冰窟,他扭头瞧向女儿,眼中充满了无限的慈爱与不舍,口中喃喃地道:“泠儿……泠儿……我的泠儿……”气息渐弱,一口气再也接不上来,终至无声。 白衣雪怔在那里,眼眶中噙满了泪水,眼前模糊一片。 庭院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缓缓打开,影影绰绰地走进七八个人来。为首一人四旬上下的年纪,身材矮小,獐头鼠目,唇上两抹黑髭,形容颇为猥琐,后面几人皆为仆役装束。那汉子踏步来到沐沧溟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启禀庄主,车马都已备好,在门外候着。” 沐沧溟微微点了点头,吩咐他留下来料理后事,自己则和白衣雪先行带着受伤的沈泠衫、叶萍飘回沙湖山庄安顿。那人躬身领命。 车马缓缓上路,沈泠衫一路沉沉睡去,好在气息尚匀。叶萍飘伤在腿处,再次敷了草药后,疼痛感大为缓解。 车马途中经过沙湖,天空忽然转阴,一大片黑云从湖面低低地压将而来,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大风陡起,转瞬间豪雨倾泻而下,打在马车的顶棚上,噼里啪啦作响。大雨如注,浩淼的湖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的青雾,烟波袅袅,远黛隐约,景色甚是怡人。 众人却无暇欣赏眼前的美景,打马向前,如此向西行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大雨渐止,雨过天青,转过一处山坳,前方山脚下,大片建筑幢幢连绵,隐现一处巍峨大庄来,正是大名鼎鼎的沙湖山庄。 山庄大门处早有庄客在迎候,引导车马进得庄来。庄内遍植桂树,“金球桂”、“金满楼”、“丛中笑”、“银星”、“玉玲珑”、“状元红”、“醉肌红”……品种繁多,让人目不暇接。深秋时节,那木樨花开得正灿,金粟满树,秋风拂处,如花雨般纷纷洒落,清香满径,沁腑怡神。 沐沧溟吩咐庄客收拾了两间上等的客房,将沈泠衫和叶萍飘分别安顿下来。一路颠簸行来,沈泠衫始终在沉沉昏睡,白衣雪心下忖度:“沈姑娘此刻尚不知沈重过世,自此父女阴阳两隔,永世再难相见了。佛头青触之即伤,毒性竟如此之强,若无法顺利寻得解药,那又该如何是好。” 沐沧溟唤来一名伶俐的小丫鬟,嘱咐她贴身照料沈泠衫,又取来庄中的金疮药,替叶萍飘换上了新药。待得一切安排妥当,沐沧溟和白衣雪来到中堂喝茶叙话。 白衣雪沐浴更衣,换了一袭白色襴衫,踱步来到中堂,见那中堂正中悬挂有一幅对联,上书:“洗尽旧胸襟一水平铺千顷白,辟开新境地万山合抱数峰青。”书法运笔如游云惊龙,极具潇洒飘逸之风采心底不禁暗暗喝彩。 庄客将煮好的茶端上来。沐沧溟呷了一口茶,说道:“尊师近来身体可好?” 白衣雪道:“劳世伯挂念,师父他老人家身子骨健朗着呢。” 沐沧溟哈哈大笑,说道:“甚好,甚好。一晃我们老哥俩也有两年未曾谋面了,当年我与尊师走斝飞觞,彻夜长谈之景,犹在眼前啊。明年的煖寒会上,我定要与子憺兄痛饮三百杯,一醉方休。”一张青面微微发红,显得豪兴遄飞。 “碧湖寒苍,天下四庄。”浮碧、沙湖、岁寒、苍葭,是武林中威名赫赫的四大山庄,数十年来他们鼋鸣鳖应、姻亲不绝,气势极盛,就连少林、青城、崆峒、黄山等名门大派,也须敬让三分。四大山庄延绵至今,浮碧山庄的钟摩璧、沙湖山庄的沐沧溟、岁寒山庄的胡忘归、苍葭山庄的卢惊隐,俱是雄霸一方的清殊俊彦,声名如日中天,江湖上遂有“宁挨一枪,莫惹一庄”之说。 东苍葭、西沙湖、南浮碧、北岁寒,四大山庄分居四地,水迢路远,平日里自是聚少离多,因而多年来,在四大山庄间形成了一个传统惯制,那就是四家轮流坐庄,每四年举行一次盛大聚会。 岁寒山庄作东的筵宴,定于冰雪漫天、满地琼瑶的隆冬时节,故名“煖寒会”;沙湖山庄主持的聚会,多在花红柳绿、鹤舞争春之际,取名“沙鹤饮”;而苍葭山庄的宴集,正值大雁南飞的疏朗时节,称之为“雁陂樽”;浮碧山庄的“菱歌宴”,则相聚于盛夏风送荷香、菱歌泛夜之时。如此算来,明年冬季的立冬日,又到了岁寒山庄的煖寒会。 四大山庄间的聚会,初始还是四家酺醵共办,到后来则渐渐定为由坐庄者一力承当,历经数十年,从无中断。四大山庄定期相聚,一者为了各山庄间商略议事、声气相通,二者则是有意在年已弱冠或及笄的年轻一辈弟子中,寻得珠联璧合之人,互结姻亲,以期四大山庄世代修好、福祚绵长。 此次白衣雪奉师命只身南下,一一拜谒沙湖、苍葭、浮碧三庄,正为明年冬季的煖寒会而来。白衣雪听沐沧溟这么一说,笑道:“那敢情好!沐世伯明年一定要在岁寒山庄多盘桓些时日,师父他老人家常念叨着,说世伯诗酒风流、千杯不醉,他虽不胜酒力,也当舍命相陪,大醉三日方快。” 沐沧溟哈哈大笑,见他俊眉朗目,一袭白色襴衫,腰间束着一道纁色丝绦,轩然霞举,心中暗赞:“此子相貌上佳,又是胡忘归的独门弟子,将来也不知哪家山庄的姑娘,能有福分嫁过去。”转念想起一事来,问道:“贤侄此来,一路餐风饮露,甚是辛苦,却不知缘何与那唐门结上了梁子?” 白衣雪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也是机缘凑巧而已。小侄当初并不知对方竟是唐门中人,倘若知晓是唐门,小侄万万不敢如此鲁莽行事。” 沐沧溟微微一怔,心道:“你连敌家什么来路都没搞清楚,就与对方结下梁子,怕是叫胡忘归给娇惯坏了。”正色道:“你可知今日所杀何人?” 白衣雪见他面色凝重,心下不免惴惴,说道:“小侄岂敢欺瞒世伯,当真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还请师伯明示。” 沐沧溟见他一脸茫然,绝非伪饰,奇道:“你知道唐滞这个名字吗?”心想:“这孩子终是年少,方不畏死。唐滞向来自负得紧,倘若地下有知,知道自己稀里糊涂地死在了一个初入江湖的小辈手中,岂不要气得掀开棺材板,跳出来?” 白衣雪大吃一惊,失声道:“唐滞?”他虽初涉江湖,但在师父胡忘归身边学艺十余年,江湖上这些成名的厉害人物,却也大都听师父说起过。 沐沧溟道:“不错,唐门的唐滞。”唐门中近年来好手迭出,这其中唐滞行事高调、出手狠辣,风头一时无两,在江湖之中的名气最响。 白衣雪一颗心怦怦乱跳,一时结舌,喃喃地道:“唐滞?我杀的竟是唐滞?!” 沐沧溟说道:“沈重父女二人,一人死于星流雷动,一人又为佛头青所伤,能将唐门最顶级的两样暗器毒药,随身携带,怕也只有唐滞这样的门下嫡系高手了。” 白衣雪心下恍然,道:“小侄也正想就此事向世伯陈禀。小侄虽愚钝不堪,却也明白唐滞这等的煞星,轻易不可结下梁子,其间的利害,自是非同小可。此回与唐门成仇,确系小侄误打误撞,无意之中撞上的。” 沐沧溟目光如炬,道:“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 白衣雪道:“那日小侄到了白沙镇,见天色已晚,心想晚上先在镇上住一宿,次日一早就来参谒世伯。哪知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后,屋外隐隐传来哭泣之声,久久不绝。我听得心烦意乱,无法入睡,便起身察看,见到店主全家数口挤在墙角一处,满面愁容,哭哭啼啼个不停。我问其原因,店主十分惊恐,吞吞吐吐怎么也不敢说。白天我就觉得镇子里颇为蹊跷,家家门户紧闭,街上几无一人,竟如死城一般。我再三追问,店主方才说最近镇上闹鬼,每隔几天,就有一家的年轻小子叫恶鬼给捉了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伙儿说定是被那恶鬼给吃了,连骨头都不剩。” 沐沧溟讶然道:“竟有此等事情?前阵子我出门寻访好友,恰恰不在庄中。” 白衣雪一拍大腿,道:“这般说来就是了,唐门的恶人想必算计好世伯云游未归,方敢如此大胆,在白沙镇四处行凶。小侄那时并不知对方是唐门,但想这世上哪有什么恶鬼?十之八九是有人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白天恰恰就有两个恶鬼来到这家店里吃饭,店主膝下有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临行前一个恶鬼拿眼瞧了那男孩半天,撂下话说明日一早再来。店主人全家听了,惊恐不已,那恶鬼分明次日要来掳走男孩,然后吃掉。” 沐沧溟听到这里,已猜得一二,右手在方桌一拍,道:“店主大难临头,贤侄于心不忍,便去扮作了他家的儿子,任由唐门掳去,替他全家解此危难?” 第二回 佛头青(3) 白衣雪笑道:“沐世伯明见。我见他家那小子,身材倒也与我差不多,就说由我来扮作他家小子的模样,让恶鬼来抓。那店主哪里肯信,只道我与恶鬼本是同伙,前来试探他们而已。后来见我执意要替他家小子去‘送死’,方才半信半疑,千恩万谢一番。当晚我就穿了他儿子的衣服,躺到他的床上,专等那恶鬼前来。等到次日清晨,果然有个满面虬髯的恶人到了,那厮哪里想到躺在床上的,竟是冒牌的,也不细看,进房后随手点了我两处穴道,扛上肩头就走。”他轻描淡写说来,显得颇为轻松,实则彼时对于敌人的来路、底细,一无所知,如此任由敌人将他擒去,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此举可谓凶险至极。 沐沧溟拈髯微笑,心中忖度:“胡忘归神技了得,他的移穴换位之术,自已传授给了宝贝徒弟。此子年纪轻轻,就如此豪气干云,胆大心细,将来必成一番成就。”赞道:“好,贤侄芝兰玉树,正应了那句话,‘虎父无犬子,名师出高徒’,子憺兄教得一个好徒儿啊!”转念想道:“岁寒山庄收徒谨慎,向来单脉相传,胡忘归慧眼独具,收了这般好弟子,我座下弟子虽众,却无此等佳徒。”言念及此,脸上难掩失落之意。 白衣雪大感窘蹙,忙道:“世伯过誉,小侄愧不敢当。内止己懦,外止人暴,原是修武之人应有之义。此回若不是杀他个出其不意在先,又幸得世伯大展神威在后,小侄闯下的祸事,着实不小。”心中霎时思绪万千:此番打抱不平,原也没想到对方竟是四川的唐门,自己无异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心中颇感后怕,但手刃的竟是唐门最负盛名的好手唐滞,隐隐又有些自得。随即又想,自己此回孤身犯险,一条小命几乎不保,胡忘归“勿要逞强称能”的师训,脑中早已忘得个一干二净,不由地又惭怍不已。 沐沧溟沉吟道:“唐门密宗向来为恶不悛,睚眦必报,唐滞又是其嫡系子弟中的佼佼者,今回不明不白地折在白沙镇,唐门必不肯善罢甘休。” 白衣雪见他脸色木然,喜愠不形于色,说道:“正是。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全因小侄而起,绝无连累他人之理。” 沐沧溟哈哈一笑,道:“四大山庄盟誓‘千里同好,固于胶漆,坚于金石’,向来是共进共退,共御强敌。唐门厉害怎样,霸道又如何,四大山庄又怕过谁来?”他纵声大笑,笑声声震屋宇,震得屋梁上的灰尘扑簌簌直落下来,一张青面则满是傲色。 白衣雪一颗心怦怦直跳,忙道:“小侄并无此意,方才言语多有冒犯,还乞世伯恕罪。” 沐沧溟笑声戛然而止,右手轻轻一摆,皱眉道:“老夫担心的是唐门素来心狠手辣,吃不得一点亏,白沙镇的无辜百姓恐是日后又遭涂炭。” 白衣雪遽然一惊,道:“世伯所虑极是。”唐滞此次不明不白地折在白沙镇,以唐门锱铢必较的一贯作风,必会派人前来兴师问罪,白沙镇自此鸡犬不宁。 沐沧溟目光闪动,说道:“对了,贤侄,沈重交付与你的那本《橘杏钩玄》,带在身上么?” 白衣雪从怀中将那本药典取了出来,搁在木桌上。沐沧溟瞧了一眼《橘杏钩玄》,缓缓地道:“前阵子我外出云游,拜访几位多年不见的老友,其中一位老友,因与莽山苍龙洞的蓝洞主结了仇怨,被蓝洞主的苍龙毒镖打伤,他虽遍访名医,一时竟难以痊愈,备受病痛折磨。沈重医术精奇,说不得书中记有苍龙镖的解毒良方,老夫想借来一观,也好救得他一条老命。” 白衣雪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世伯既是要救人性命,自管拿去便是。”说着将那本《橘杏钩玄》呈送到沐沧溟的手中。 沐沧溟略微翻看了一下,随即将书纳入怀中,微笑道:“老夫连夜查得解毒的方子,明日一早便差人送还与你。” 白衣雪道:“是。此书乃沈神医一生的心血所凝集,小侄日后自当交给沈姑娘,完璧奉还。”正在此时,门外走进一人来,向二人躬身行礼,正是先前留在沈家处理后事的那名黑髭汉子。沐沧溟当下将他引见给白衣雪,白衣雪方知此人是沙湖山庄的总管,姓杜名砚轩。 杜砚轩笑嘻嘻地道:“白世兄,我家庄主前些日子就在念叨,明年的煖寒会,给尊师的贽仪,到现在都还没有筹备好,小人为此可没少挨骂呢。”他形容颇为猥琐,但一双眸子精光湛然,为人极为精明。 白衣雪忙道:“有劳杜管家费心了。” 沐沧溟向着杜砚轩道:“事情办得如何?” 杜砚轩神色转喜为悲,说道:“沈神医广结善缘,一生救人无数,竟不料命中有此劫数。我已请了那胜缘寺的僧人,布下法会,吹打拜忏,为其收瘞,待得日后,再择机归葬其先祖茔域。”白衣雪听了,心中一阵伤感。 沐沧溟颔首道:“如此甚好,沈重的后事你须尽心尽力,料理妥当。” 杜砚轩道:“是。庄主,那唐家兄弟……”说着眼望白衣雪,欲言又止。沐沧溟道:“都是自家人,你但说无妨。”杜砚轩道:“是。那唐家兄弟二人在白沙镇连杀数人,小的怕民愤极大,恐难全尸,因此趁人不备,将他们拖到城西三十里外一处小树林里,悄悄给埋了。”沐沧溟“嗯”了一声,若有所思,一时拈须不语。 白衣雪心下不胜唏嘘:“沈重仁心仁术,一辈子疗疾众生,不想竟遭此劫难,有杜砚轩为其料理后事,也算有个归宿。可叹唐滞生前争强显胜,事事处处都要压过别人,死后竟致埋骨荒郊、羁魂草野,落得如此凄凉下场。” 三人叙了一会话,有庄客进来禀报已备好了晚斋。杜砚轩恭恭敬敬地道:“就请庄主和白世兄移步前往。” 来到饭厅,庄客早已将酒食备好,又有沐沧溟座下的数名弟子,分别叫作方心达、路心广、丁心怡、戴心豪、管心阔,前来相陪。方心达是沐沧溟首徒,已经年过三十,路心广排行第三,二弟子鲁心旷前些年得了一场心病,早早过世了。沐沧溟平日管束甚严,众弟子因有师尊在场,各个垂眉顺目,连大气也不敢透。 白衣雪见那桌上摆有八菜,分别是红熬大件肉、蒸软羊、五味焙鸡、鲜鹅鲊、鲫鱼脍、银鱼炒鳝、山家三脆、满山香,并配有虾腊、三色水晶丝、肉瓜齑、咸豉等腌腊冷盘,色味俱佳,令人口内生津,馋涎欲滴。他此番奉师命南下,一路风尘仆仆,粗茶淡饭,今日更是滴米未进,早已饥肠辘辘,胃口大开,兼又生性洒脱不羁,心想世间万事再难,也无须在吃饭这件事上为难自己,顿将先前的烦恼抛之脑后,放开了肚皮,这一餐吃得无比酣畅痛快。一旁的小丫鬟见他埋头大嚼,连吃三大碗米饭,都不由得抿嘴偷笑,方心怡等女弟子也均窃笑不已。 沐沧溟却吃得极少,每道菜浅尝辄止,见状笑道:“诗云,‘不识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眼下秋高蟹肥,贤侄大可留点肚子,待一会尝一尝我这沙湖的湖鲜。” 白衣雪久闻沙湖湖鲜鲜天下,不禁两眼放光,笑道:“是,是,让世伯,还有各位师兄师姊见笑了。” 一会功夫,有庄客用木盘端上来十几只硕大的带枝的新鲜黄橙来。白衣雪不免狐疑,心道:“不是要吃螃蟹么?为何上来的却是果品?”沐沧溟见他满脸疑惑,不禁微微一笑。杜砚轩道:“白世兄久居北地,不熟我们南方的饮食,这正是本地有名的橙酿蟹。” 说话间,有小丫鬟走上前来,将那黄橙的顶部轻轻一揭,揭开一小片顶盖来,一股蟹肉蟹膏的浓郁香气,顿时从橙子中飘溢而出,直扑鼻端。原来那黄橙的顶部,事先早已切了一个环形的口子,蟹肉注入橙中后,又如盖子一般盖住,若不仔细观察,焉知其中另有玄机? 沐沧溟笑道:“贤侄,尝尝我这沙湖的橙酿蟹味道如何?”白衣雪伸筷入橙,夹起一片来,放入口中,蟹膏肥腴、蟹肉甜嫩,只觉唇齿留香,鲜美无比,始知世上竟还有如此美味之物。 沐沧溟笑吟吟地道:“如何?” 白衣雪道:“醉士皮日休有诗云,‘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今日这霸道的‘内黄侯’,横行至此,不想尽化作腹中美味也。”沐沧溟、杜砚轩尽皆抚掌大笑。 白衣雪再夹上一筷子,放入嘴中,细细品味,叹道:“此物外观白似玉,黄似金,入口鲜而肥,甘而膩,真可谓‘一斗擘开红玉满,双螯哕出琼酥香’。张季鹰当年见秋风乍起,思念家乡的鲈鱼、菰菜、莼羹之味美,遂辞官而归。人生于这‘适意’二字,最是难得。张季鹰算是活得再明白不过了。” 杜砚轩一拍大腿,道:“白世兄好个‘适意’二字!所谓‘人生不过适,适外复何求?’,大丈夫立于世,纵浪大化,不喜不惧,闲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沂水舞雩,适性任情而居,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他形容猥琐,却胸有锦绣,口吐珠玑。 白衣雪点头道:“尊师此前也曾感叹,秋水盈盈之时,能在沐世伯的庄上,温上一壶黄酒,遍尝湖鲜美味,共赴醉乡,尽浇心中块垒,人生快事不过如此。” 杜砚轩竖起大拇指,笑道:“岁寒庄主雅人清致,真风流名士也。”方心达、路心广、丁心怡、戴心豪、管心阔等人纷纷附和。 白衣雪道:“今日能吃上这大名鼎鼎的沙湖湖鲜,真不虚此行。如此世间美味,却不知如何做法?” 丁心怡笑道:“这个简单。秭归的桃叶香橙,其果形端正,皮薄核微,汁多化渣,做时将八两重黄熟透了的秭归带枝桃叶香橙,用山泉水浸润三日,以中和橙之味酸。三日后,将香橙洗净、截顶、去瓤,将一斤六两重的沙湖绒螯蟹吐过沙后,仔细清洗干净,取蟹肉、蟹黄和蟹油,放入橙内填实,滴入少许橙汁,起和胃降逆之功。一切妥当,仍用橙顶覆盖之,放入小甄内,加酒、醋、水,大火起灶,蒸上一柱香的时间,取出后再用醋和盐拌之即可。” 白衣雪听了不免咋舌,喟然叹道:“听丁师妹这么一说,方知为了这一口美食,背后竟是如此大费周章!” 杜砚轩道:“可不是嘛!范文正公《江上渔者》写道,‘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张季鹰大快朵颐、一饱口福之际,又有多少渔家儿,风里来雨里去,驾着小船,往来于鲸波鳄浪之中,为的仅是这一口鲜美之食!” 这时有丫鬟送上一壶黄酒。杜砚轩站起身来,为沐沧溟和白衣雪分别斟上一杯。白衣雪见那黄酒色泽深沉瑰丽,气味醇和馥郁,闻之令人微醺。杜砚轩笑道:“胡庄主所言极是,沙湖橙酿蟹须配上这绍兴二十年女儿红,足以快慰平生。”众人酒兴颇高,酬酢往来,不一会就将一大壶女儿红喝个精光。吃罢晚饭,众人回到中堂,坐下喝茶叙话。天色渐暗,早有庄客掌上灯来。 白衣雪叹道:“醉酒饱德,蒙惠诚深。小侄倘在世伯的府上,日日如此吃香喝辣,只怕待上个一年半载的,还都舍不得走了。” 杜砚轩笑道:“白世兄既如此说,不如在庄中多盘桓些时日,我陪你到湖上好好玩一玩,看看是沙湖的景色好呢,还是雪山的景色好。” 白衣雪笑道:“我虽有此意,只怕误了师父所嘱之事,罪莫大焉。” 沐沧溟见白衣雪心地澄明,光风霁月,一派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心性,微笑道:“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沈重临终所托之事,不知贤侄心中作何打算?”酒酣耳热之后,终于话回正题。 白衣雪神情一黯,旋即正色道:“多谢世伯好意。常言道,‘季布一诺,千金不移。’我既应允于他,必当践诺而行。沈神医临终言曾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小侄想来,若要救那沈姑娘一命,须得走趟唐家堡。” 杜砚轩刚刚端起一杯热茶来,闻言惊得“啊呀”一声,手一抖,茶水险些洒泼在了胸前。方心达、丁心怡、戴心豪等人听了,无不张大了嘴巴,显得惊讶不已。惟有沐沧溟神色木然,沉吟不语。 杜砚轩道:“‘迢递三巴路,羁危万里身。’蜀道自古难行,更何况沈姑娘的身子虚弱至极,难以经得起长路颠簸,你何时才能赶到唐家堡?” 白衣雪脸色坚毅,说道:“只要每日行得一程,五里也好,五十里也罢,总可到达唐家堡。” 杜砚轩微微一怔,道:“天下武林门派林立,无论是外门功夫还是内家功夫,修炼起来均讲究‘渐悟’二字,如此铢积寸累,持之以恒,非一二十年,难有精进,非三四十年,难有大成。是以大多武林门派,虽有门户之防,却也较为松懈,缘由便在于此。然而四川唐门则不然,其以暗器扬名天下,精于淫巧,不二门的锻造和制毒技术,最为其利害攸关之处。” 白衣雪点头道:“杜总管说得是。” 杜砚轩道:“正因如此,唐家堡势必机关重重,戒备森严。那佛头青又是唐门的顶级毒药,且不说唐门是否研制出了化毒的药物,白世兄白跑一趟也未可知,即便他们已研制出了解药,白世兄要想取得佛头青的解药,何异于挟山超海?”说罢叹气连声,将一颗脑袋不停地晃动。 丁心怡娇滴滴地道:“是哟,唐家堡可不是一个好玩的地方,还望白师兄三思而后行。” 白衣雪拱手说道:“多谢丁师妹关心。”转向杜砚轩道:“杜总管所言极是,此节我也想过,但事已至此,只求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为救沈姑娘一命,唐家堡就是龙潭虎窟,也得走上一走了!” 方心达等人心中暗想:“那唐家堡是什么地方,岂能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此人如此大言不惭,无非是要在师父面前,有意羞辱我们一番。”几个人互视一眼,眼中皆有怨懑之色。 沐沧溟见白衣雪语气决绝,向杜砚轩摆一摆手,说道:“‘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之信。’贤侄心胸磊落,胆气过人,胡师兄教得了一个好徒儿!如此看来,我四大山庄后继有人啊。”他说话之际,目光从自己的一众弟子的脸上一一扫过,暗忖:“胡忘归的弟子甫出江湖,便做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我座下的弟子,多为平庸之辈,难堪重任,我有这么多的弟子,又有什么用?”言念及此,心下颇为怏怏不乐。 第二回 佛头青(4) 方心达、丁心怡、戴心豪等人被沐沧溟冷电般的眼神一扫,心中都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几个人面颊发烫,纷纷垂下头来,不敢与师父直视。 白衣雪躬身答道:“世伯如此谬赞,小侄诚惶诚恐,实不敢当。小侄既应允了沈神医,当守抱柱之信,不论事成与否,自当试他一试。” 方心达等人心中暗暗冷笑:“牛皮真是吹上了天,到时候你根本不敢去唐家堡,回头只说是没有讨得解药,又有谁知道?”若不是碍于沐沧溟在座,众弟子中早已有人出口相讥。 沐沧溟摆手示意白衣雪坐下,呷了一口茶,道:“不知贤侄对那佛头青的解药,心中有何良策?” 白衣雪眉峰微蹙,面露忧色,说道:“唐家堡的戒备如何森严,佛头青的解药又在何人之手,眼下皆不得而知,恐怕只得行一步,看一步,到了唐家堡再相机而动了。”方心达等人听了,心中均想:“相机而动?你说的倒也轻巧,当唐家堡是寻常的集市么?只怕还没见着机会,自己先到阎王那儿报到去了。”众弟子皆有幸灾乐祸之意。 沐沧溟轻轻叹了口气,拈髯说道:“眼下也只好如此了。自密宗抡元唐门以来,近些年涌现出了唐泣、唐滞、唐浊等一众好手,唐门声势日隆。唐门密宗的好手之中,唐滞为人高调,行事张扬,名气也最响,唐浊痴迷武学,据说武功深不可测,当不可小觑。不过依老夫看来,唐滞终是斗筲之辈,难成大器,唐浊心性单纯,没有什么野心,倒也不足为虑。”白衣雪听了心中一凛。沐沧溟续道:“密宗中真正的大高手,是其宗主唐泣。此人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行事却又低调隐忍,贤侄此去,万万不可轻视,须小心在意此人。” 白衣雪凝神细听,恭声答道:“是。世伯所言,小侄拳拳服膺,时刻谨记在心。” 方心达脸上露出关切之色,说道:“白师弟一路小心,早日平安而归。” 白衣雪道:“多谢方师哥!” 沐沧溟呆呆的出了一会神,道:“贤侄此去可谓栈山航海,步步荆棘,好在他在明,你在暗,把握好了行事的时机,全身而退也未可知。只是贤侄此番前去,终是凶险难测,尊师倘若问起……”说到这里,住口沉吟不语。 白衣雪慨然道:“小侄自幼侍奉在恩师身边,他老人家常教导弟子,男儿七尺之躯立于天地之间,不可负世负人。我虽与沈重父女素昧平生,然而既已应允,定当不能相负。日后师父他老人家问起,想来也不会责备于我。” 沐沧溟凝神端视白衣雪,心下忽生疑窦:“此子的相貌神情,极似当年的胡忘归,莫非是胡忘归与那个金国异族女子,生下的孽种?啊,是了,那异族女子不正是姓白么?此子定是胡忘归的庶子,怪不得他将一身的技艺,倾囊相授。”他一拍大腿,道:“好,贤侄既如此说,老夫也不便多言。不知贤侄打算何时动身?” 白衣雪道:“小侄心想,多耽误一刻,只怕沈姑娘就多一分凶险。事不宜迟,明日一早便即启程。” 沐沧溟道:“早去早回也好。明日一早我让人备好车马,此去路途艰险,贤侄须通权达变,万万不可遵常而行。”杜砚轩在一旁也叮嘱道:“公子务必诸事小心。”白衣雪一一应允。 是晚,白衣雪盥洗已毕,正欲上床就寝,却听有人轻声敲门,问道:“是谁?”门外一个娇滴滴地声音笑道:“白师兄,是小妹我,这么晚了,也不知有没有打扰到你休息?” 白衣雪听出是丁心怡的声音,道:“我还没有睡,不知丁师妹有什么事情?” 丁心怡笑道:“白师兄这一去前程艰险,我们师兄妹几个商量着,想和白师兄再叮嘱几句,请白师兄借步出来说话。” 白衣雪心头不禁一热:“大伙儿终是四大山庄中人,同气连枝,这么晚了,他们还惦念着我的安危,这份情意岂是旁人能比的。”忙道:“有劳大家惦挂,小弟这就出来。”说着打开房门,迈步而出。 他前脚刚刚迈出房门,突然之间,头顶上有一黑黝黝、软绵绵之物直罩下来,眼前顿时一黑,惊惶之际,身旁霎时窜出四五个人来,不由分说,在他头部、胸前及肋下连击数拳,不等他反应过来,那几人已然迅速逃开,暗黑之中只听得丁心怡咯咯娇笑。有人笑道:“白师弟,我们好心给你提个醒,遇到唐门中的人,可就没有这等好事了。”听声音正是方心达,笑声中充满幸灾乐祸之意。又有人冷笑道:“这就着了道儿,还说什么到了唐家堡,要见机行事?可笑啊可笑。”说着几个人哈哈大笑,渐渐走得远了。 白衣雪又羞又怒,回到房中,这才看清罩住他的是一只大米袋子,想起方心达、丁心怡几个人的行径,忿懑不已,在房中来回踱步,终是按捺不住心头之火,提了长剑,便欲去寻方心达几人,就在此时,门外“咯”、“咯”几下,又有人在轻声敲门。白衣雪心道:“好呀,我还没有去寻你们,你们竟然又找上门来,当真是欺人太甚。”他一个箭步,来到门边,喝道:“是谁?还想消遣小爷么?”打开了房门,果见幽暗之中站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月光,容貌一时瞧不甚清。他一伸臂,对着那人脸上就是一拳,那人吓了一跳,侧身避开,身手甚是灵活,口中叫道:“白世兄,是我!” 白衣雪一愣,原来来人是杜砚轩,忙道:“唉哟,是杜先生?对不住,对不住!”让身将他引入房来。杜砚轩满面狐疑,环顾房内,未见有何异状,瞧了一眼白衣雪手中的长剑,说道:“白世兄,是谁胆敢消遣于你?” 白衣雪脸上一红,道:“没事,没事。杜先生,刚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将剑放回原处。 杜砚轩见地上摆着一只大米袋子,白衣雪的头发上,尚粘着不少米粒子,神色虽颇为尴尬,眼中却难掩怒意,不由地心下大疑,道:“白世兄,是不是方心达他们几个混小子来过?他们倘若做出什么不当之举,得罪了白世兄,杜某定当如实禀告庄主,请庄主重重加以责罚!” 白衣雪一怔,万没料到杜砚轩竟如此善于察言观色,方才的一幕倒似他亲眼瞧见一般,寻思一来自己终是到此做客,又得沐沧溟倾力相助,与他座下的弟子闹僵了去,于沐沧溟的面上也不好看,二来方心达等人固然有意为之,要捉弄于人,却也怪自己全无防备之心,这才着了他们的道。对方说到了唐家堡,处处隐藏着凶险和陷阱,也非虚言,不啻是个点醒,想到这一层,他一腔怒火,渐渐平息了下来,说道:“没事。杜先生登门,是不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杜砚轩干笑几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绛色的荷囊,递到他的手中,道:“我家庄主备了二十两纹银,特意嘱咐在下交与白世兄,聊作程仪。一点心意,还望白世兄万勿推却。” 白衣雪躬身道:“多谢沐世伯,有劳杜先生了。”低头见那荷囊以五色绺系住,荷囊右下角处绣有一朵鹅黄色的木樨花图案,精致淡雅。 二人闲聊了几句,杜砚轩道:“时辰不早了,白世兄明日就要启程赶路,早点休息。”起身告辞而去。 次日一早,白衣雪吃过了早饭,收拾停当,果有山庄的仆役将那本《橘杏钩玄》送了过来。白衣雪仔细检查一番,拿了一块黑色绒布,将《橘杏钩玄》包好,小心放入怀中,随后来到叶萍飘的房间,向他辞别。叶萍飘这才知道他要去唐家堡求药,此行必定凶险异常,执意要与他同往。叶萍飘有伤在身,白衣雪哪里肯依,温言劝慰一番,说是山高水长,日后江湖之中若能有缘相见,自当再叙旧谊别情。 从叶萍飘处辞别出来,庭院中车马早已备好,沐沧溟亲来相送,杜砚轩以及方心达、路心广、丁心怡等一众弟子也来送行。沙湖众弟子见到白衣雪,脸上皆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戴心豪笑道:“白师兄,昨晚睡得好吗?” 白衣雪道:“还好,就是睡到半夜,房间里忽然来了几只小耗子,躲在阴暗中吱吱吱的乱叫乱咬,吵得人好不心烦。”方心达、路心广、戴心豪、丁心怡等人听了,心下愠怒不已,却都不敢发作。沐沧溟奇道:“耗子?”转身向着杜砚轩说道:“老杜,这是怎么回事?白贤侄的屋子里,怎么会有耗子?” 杜砚轩尚未答话,白衣雪插口道:“沐世伯,这也怪不得杜先生,想是我昨日喝的女儿红太过香醇,半夜里打了几个酒隔,把几只眼馋嘴馋的小耗子,招惹进了屋里。方师兄、丁师妹,是不是这样?” 沐沧溟心知其中有异,凌厉的眼神在众弟子脸上一一扫过,冷冷地道:“是么?”白衣雪一番话说得方心达、路心广、丁心怡、戴心豪等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神色尴尬,在沐沧溟的盯视之下,各个吓得哪里还敢抬头,对于师父的问话,更不知如何回答为好。 白衣雪笑道:“好在那几只小耗子,被女儿红的香气醺得醉了,吱吱地叫了一会,也就散去了。” 沐沧溟将信将疑。杜砚轩笑道:“没有打扰到白世兄休息就好,否则杜某心中如何能安?”陪着沐沧溟和白衣雪,缓缓行至山庄大门。白衣雪转身拱手道:“山高路远,沐世伯、杜管家还请留步,云天高谊,莫敢相忘!明年的煖寒会,小侄在雪山恭迎沐世伯大驾。” 沐沧溟神气郁结,寂然不语。杜砚轩恭恭敬敬地道:“就此别过,白世兄一路多加小心。”白衣雪道:“多谢!” 方心达等弟子也一齐说道:“一路保重。”白衣雪只当没有听见,也不理会方心达等人,径自牵过马匹,昂步出了山庄的大门。 车马徐徐离开沙湖山庄,转过一处山脚时,白衣雪回过头来,犹见沐、杜二人立于山庄门口,身影渐渐模糊,终至不见。 一车一马,向西而行。自白沙镇打尖投宿以来,这两日的经历,真可谓一波才动万波随,恍如梦境一般,到了此时,他方才静下心神,细思其间种种波折:“此次南下,临行之前恩师曾一再叮嘱,世情诡险,人心难测,遇人遇事均须冷静镇定,万万不可逞性妄为,意气用事,以致无端招祸。师父言犹在耳,可是一旦遇事,却全然将师父的嘱咐抛之脑后,无意间竟与唐门结下了这么大的梁子,没有枉送了自己的一条小命,已实属侥幸。师父虽不会因此怪罪于我,也不惧怕唐门,但终究是隐患无穷,说到底,与自己年轻气盛、行事鲁莽,脱不了干系。其时若能细细思量一番,或可寻得一个妥善之策,也不致闯下如此祸事。”他心中念及恩师,不禁出神良久。 乡间羊肠小道,崎岖不平,马车行进其间,上下颠簸,白衣雪担心脱了车轴,不得不小心翼翼执辔而行。马车中的沈泠衫脸上青气隐隐,依然昏睡不醒,其间白衣雪搭她脉搏,虽不甚有力,但好在跳动如常,呼吸也均匀平和,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寻思:“沈姑娘中毒昏迷,已有一日之久,‘佛头青,佛头青,阎王摸着也心惊。’此毒名列唐门三大毒药之一,触之即伤,当真名不虚立。”脑中又想起唐滞中毒后的诡异情形,更觉不寒而栗:“佛头青之毒如此剧烈,前番莽撞行事,当真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其间哪怕稍有不慎,躺在马车中的,说不定就是自己了。” 马车行过一处沟壑,车身一阵颠簸,沈泠衫兀自沉沉昏睡。白衣雪忽然想到:“倘若沈姑娘今日还不能醒来,如何是好?如若她一直这般沉睡,再也醒转不来,却又如何是好?路途遥远,即便快马加鞭赶到唐家堡,也须数十日,到那时沈姑娘恐怕身子早已垮了,就算求到了唐门的解药,也于事无补。”想到此节,眼前浮现沈重临终前热切的眼神,霎时间只觉胸中块垒难消,烦闷不已,转念又想:“老天保佑,沈姑娘今日若能醒来,必会问起她的爹爹,我又该如何作答?她有一个爱她护她的爹爹,为了自己的女儿,性命都肯不要,可是我……我长这么大,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我岂不是比她还可怜上百倍千倍?”言念及此,满眼凉云暮叶,四下里一派萧瑟之气,只觉天地之大,自己却孑然一身,无所依倚,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行了一段路,又想:“授业恩师,恩同父母。我虽然没有见过亲生父母,但也算不得孤苦一人,我分明有一位疼我爱我的师父啊。”想起恩师,他忍不住莞尔而笑。他自幼跟随师父胡忘归学艺,胡忘归授艺颇为严苛,但在生活中待他视同己出,疼爱有加,师徒二人,感情甚笃。 白衣雪在师父身边十余年,胡忘归将自己一身惊人的,倾囊相授于他,终是业有所成。此次恩师让他独自南下办差,其意正是让他到江湖上闯荡历练一番,绵历世事。 白衣雪十多年来与师父朝夕相处,少有分离,此次还是头一回离开师父身边如此之久,心中常自系念,寻思:“也不知道我离了雪山后,师父过得怎样?我在想着她,说不定他老人家此刻也正在与芮婆婆她们几个,念叨着我呢。”想到这里,脸上不禁露出微笑,又想:“我初入江湖,阅历甚浅,恩师定然放心不下,嘴上即便不说,每天在心里,还不知要念挂多少回。唉,只是他千念万念,怎么也不会想到我闯下了此等祸事。”想起自己将恩师的叮嘱,当作了耳旁风,莽撞托大,为那店主一家出头,险些丢掉了性命,思之仍心有余悸。 车马缓缓前行,离沙湖渐渐远了。白衣雪抬眼望去,树树秋声,山山寒色,眼前的一条山路蜿蜒曲折,迤逦不绝,心想:“这一回去往唐家堡,便如眼前山路一般曲折,前途未卜,还不知这一去,归期遥遥,何时才是尽头?若得老天爷佑护,一切顺利,治好了沈姑娘的病,再把师父交待的差事办了,大半年后当可回到雪山,到那时自当执鞭随蹬,日夜侍奉在他老人家身边,再也不分离。”他一路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至晌午时分,驾车来到一处集镇。那集镇虽不大,沿街却也酒肆铺席林立,很是热闹。 第二回 佛头青(5) 白衣雪信步找了一家酒肆,点了一盘熟牛肉,烫了一壶热酒,自斟自饮起来。他本来酒量甚佳,孰料心中郁结,愁城难解,一壶热酒下肚,酒意便即上涌,竟有头晕目眩之感。结过酒账,打马西行,走了约两个时辰,转过一处短松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莽苍尽收眼底。极目望去,远处的山峰连绵不绝,天空一碧如洗,白云如絮,流转得极快。 秋风拂面,云卷云舒,白衣雪顿觉一身通泰,四肢舒坦,酒意已然去了大半,忍不住高声吟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背后忽然有人幽幽地道:“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声音虽低,却婉转悠扬,犹如林籁泉韵,说不出的好听。 白衣雪游目骋怀,方自畅快,听声音就在身后的不远处,呆了一呆,转过身来,只见沈泠衫已坐起身来,脸上似笑非笑,一双妙目凝视着自己。 白衣雪不知她何时竟然醒来,不禁喜形于色,跃身下马,纵步来到马车前,一把握住了沈泠衫的双手,欢声道:“沈姑娘,你……你……终于醒过来啦。” 沈泠衫微微一怔,低声道:“我……我睡了很久了么?”双眸中满是疑惑之色。 白衣雪笑道:“也不是很久,姑娘醒来就好,醒来就好!”他见沈泠衫昏睡多时,此刻忽然醒转,久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浑身轻快,大感开心,始觉自己手中握着的的一双小手柔若无骨,脸上微微一红,赶紧松开手来。 沈泠衫见他脸上满是关切,眼中露出无尽的欢喜之色,心下一阵感动,轻声道:“多谢……白少侠。” 白衣雪凝神瞧去,沈泠衫脸上原先罩着的一层青气已然淡去,但面色惨白,明璨的双眸也黯淡无光,形容十分憔悴,像是大病了一场,鼻子忍不住一酸,柔声道:“沈姑娘,你……你还记得我么?” 沈泠衫侧头看了他半晌,缓缓低下头去。白衣雪瞧不见她面色如何,只见长而微卷的睫毛上下翕动,似是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沈泠衫抬起头来,展颜一笑,道:“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名字是……白衣雪吧?” 白衣雪长吁一口气,施礼说道:“雪山岁寒山庄白衣雪,草字暮盐,在此见过沈姑娘。”心中喜不自禁:“沈姑娘神志尚清,如此看来,芝露霜华回天丹虽解不了佛头青之毒,却也颇见功效。若她一直昏迷不醒,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只要她神志清醒,此去唐家堡问药求医,当可免去不少周章。” 沈泠衫道:“白少侠,我……怎么会在这儿?我……我们这是要去往哪里?我……我爹爹呢?”她一连三问,犹如三块铁锤,重重捶在了白衣雪的心头。他呐呐地道:“沈姑娘,你先别急,这些天发生的事,一言难尽,容我慢慢向姑娘道来。” 白衣雪从马车上取了一块绵软的垫褥,铺在了山路旁的草地上,沈泠衫缓缓下了马车,在垫褥上坐了下来。白衣雪盘膝坐到了她的面前,将自己奉师命南下,途中如何假扮乡下少年,沈泠衫如何受伤,自己又如何受沈重之托送她去唐家堡求解药等情,一一说了。其中沈重伤重不治一节,自是不提,只说沈重留在沙湖山庄养伤,等到求得了唐门的解药,日后父女自当重逢团聚。 待得白衣雪说完,沈泠衫一双妙目呆呆地望着他,脸上瞧不出是悲是喜,只是默然不语。白衣雪寻思:“她一位小姑娘家,陡遘此等惊天变故,自是一时难以接受,可怜她尚且不知爱她疼她的爹爹已经死了,如若知晓,真不知该如何承受?”心中暗自叹息:“她身子羸弱,定然经不起任何的打击。沈神医离世,还是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告知于她吧。” 秋风瑟瑟,二人对坐无言。突然间,头顶的天空中“嘎”、“嘎”声响,二人抬头望去,一群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向南而飞。雁阵渐飞渐远,在远处天空中留下些许模糊的黑点。 白衣雪抬头看着雁阵远去,不由发起呆来,心想:“大雁南飞,路途虽是遥远,却归途可期。等到明年大雁飞回来的时候,不知我是否可以同它们一道北归?”正自出神,身旁的沈泠衫忽地细声说道:“白少侠,我……我想瞧瞧我爹爹去。” 白衣雪心头一震,好在他早已料到沈泠衫会有如此一问,说道:“沈姑娘,‘少侠’二字实不敢当。沈神医在沐庄主那里很好,你不要担心。沐庄主是面冷心热之人,他不惜耗费自己三年的真气,将你爹爹体内的毒素悉数逼出,神医自己又服了创伤灵药,只需在山庄中静养些时日,便可康愈。” 沈泠衫听他说得如此自然,又素知沐沧溟神通广大,竟将心中疑虑打消大半,暗想:“沐沧溟为人清高,性情孤傲,爹爹和他住得很近,这些年二人也没什么交往。沐沧溟肯耗费三年的内力,为爹爹治伤,不用说定是他从旁鼎力相助。”想到此处,她盈盈站起,敛衽拜倒,道:“白君救命之恩,小女子永世难忘!” 白衣雪赶紧站起身来,强笑道:“不敢,不敢!日后见到沐先生,你该当面谢他才是。”他脸上欢笑,心中却歉疚不安至极,但觉如此刻意隐瞒沈重离世,实属罪大弥天。他轻轻咳嗽一声,从怀中将“芝露霜华回天丹”的白色小瓶取出来,递与沈泠衫,说道:“沈姑娘,你中了唐门佛头青之毒,眼下最要紧的是咱们尽快赶到唐家堡,求得解药。沈神医交待说,芝露霜华回天丹你须日服一粒,可保身体无甚大碍。”想起怀中的那本《橘杏钩玄》,寻思:“《橘杏钩玄》还是等待日后再交还于她,沈姑娘冰雪聪明,此刻若是给她,只怕引她起疑。” 沈泠衫低声道:“多谢。”她得知沈重性命无虞,心情大好,一张俏脸本来十分憔悴,瞬时变得神采奕奕起来,然而转年间想到自己身中佛头青,生死难料,求药之路亦渺茫而不可期,猛然间身子颤抖了几下,面颊霎时又变得惨白,眼眶中更是珠泪莹然。 白衣雪自幼和师父生活在一起,何曾见过这等忽笑忽恼、又喜又嗔的小儿女情态?沈泠衫双肩瘦削,秋风吹拂下云鬓散乱,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安抚她,却终觉唐突,手臂就似重逾千斤,无论如何也伸不出去,想出言安慰几句,又无从开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呆呆地望着她,心中在想,女孩子笑起来那么好看,为什么哭起来,竟也别有动人之处? 二人重又坐下。沈泠衫幽幽地道:“白君,你是因……因我之故才赶去唐家堡,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白衣雪笑道:“沈姑娘,你别这么说,其实我也存有私心。川府之国,钟灵毓秀,景致极佳,遗憾的是竟未去过,正好借此机会游历一番,也了却我多年的心愿。”心想:“就冲着唐滞欲对我下手毒害之时,你不顾自己的安危,开口劝止煞星的情分,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你一救。”沈泠衫明白游玩不过是他的托辞,半晌不语,低头呆呆地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白衣雪道:“沈姑娘,你吉人天相,此去路途虽远,咱们定能顺利求得解药,早踏归途。” 沈泠衫知他在宽慰自己,轻轻叹了一口气,依然默然不语。白衣雪也不再言语,顺手拔了几根小草,将草根外皮剥去,露出白色的内茎,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过了良久,沈泠衫腹中忽然“咕”、“咕”几声,不由得俏脸一红,低声道:“我……我饿了。” 其时落日衔山,绮霞漫天,将天空映照得一片火红,远处山脚下的几户农家,炊烟袅袅,正在生火做饭。 白衣雪轻拍一下自己的面颊,站起身来,笑道:“该死,该死,我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咱们这就吃饭去。” 驾车向西北行了约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叫松烟的集镇,二人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白衣雪问了沈泠衫,说是二陈汤有提神理气之效,便去街上买了来。他又嘱咐店家小二,在厨下熬了一锅白粥,沈泠衫昏睡多时,腹中早已饥肠辘辘,佐以几碟小菜,这一餐竟是吃得十分香甜。一夜无话。 白衣雪次日睁眼醒来,已是红日满窗。他来到沈泠衫的客房门口,岂料连喊了几声,屋内却无人应答。正自惊惶之际,店小二闻声赶来,笑道:“客官,姑娘刚刚出门去了。” 白衣雪听了,放下心来,回到自己房中,盘膝坐到床上,运了一会功,忽听门外店小二高声喊道:“姑娘,您回来了。”沈泠衫“嗯”了一声,从外归来。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小二前来敲门,招呼住店的客人前去吃早饭。白衣雪踱步来到前堂,不一会就见沈泠衫烟视媚行,走了进来,坐在了桌边。她昨日颇显憔悴,此际略施粉黛,一张脸清丽照人。 白衣雪不由一呆,寻思:“一大早出门,原来是去买女孩子家的用物。”笑道:“沈姑娘早,昨晚睡得好么?” 沈泠衫淡淡一笑,道:“嗯,挺好的。”心想:“昨夜枕冷衾寒,一夜难眠,你哪里能知晓我受的罪呢?” 原来佛头青名列唐门顶级毒物,确是霸道异常。沈泠衫虽在睡前服咽了芝露霜华回天丹,前半夜还迷迷瞪瞪的,小睡了一会,到了后半夜毒性复发,全身犹如堕入冰窟中一般,冷颤不已,自此再也未曾合眼。眼见窗外透出曙色,她索性起床,去市井上买了唇脂、胭脂、玉女桃花粉、眉墨等物,一来女孩子爱美,天性使然,二来她也着实不愿让白衣雪瞧见自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多生郁忧。 车马辚辚,一路西行,渐渐进入四川境内。宋金交战多年,荆湖和江淮地区久历兵燹,以致人烟稀少、地不尽垦,而川蜀由于地形险要,偏于一隅,境内相对安宁,白衣雪一路行来,沿途的百姓日子过得虽也清苦,但较之中原及荆湖地区百姓的凄惶愁苦之容,大都神态安闲得多。 天气渐渐转寒,沈泠衫虽增添了厚厚的衣物,身子却日显单薄,脸色也愈发苍白,然而她每日珠泪偷弹,在白衣雪的面前,总是强打起精神,言笑晏晏。白衣雪见她瘦削的身子,裹在厚厚的衣物之中,弱不胜衣,情知她心中纡郁难释,病笃日深,心下十分难过,但见沈泠衫人前不语,也就不便多问,只佯作不知,一路只与她说说笑笑,拣些江湖上的趣事与她听。 这一日来到涪州城,那城中商铺林立,百肆杂陈,甚是繁华。二人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白衣雪向店家打听了城中最热闹之处。吃过晚饭,白衣雪见沈泠衫意兴阑珊,笑道:“听说这涪州城是巴蜀的商贸中心之一,城中有条洗墨巷,是鼎鼎有名的夜市,好玩得紧。我这几日身上馋虫发作,沈姑娘,咱们要不要去瞧一瞧?” 沈泠衫连日赶路,本觉疲乏,听说要去逛夜市,正是女孩儿家最喜欢去的地方,不由得星眸流转,嘴角轻扬,欣然应允。二人遂向店家问清了洗墨巷的去路。步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灯火照天,人声嘈杂,那洗墨巷果是热闹非凡:茶坊酒楼漫衍,浮铺车担列市,瓦肆勾栏遍布,一派喧嚣景象。 二人一路行来,途径多是荒郊野村,入目凄凉,至此方才重见繁华,不免欣喜。进得夜市,但见沿街店家点烛沽卖,头巾铺、桕烛铺、腰带铺、铁器铺、鬻香铺、纸札铺、冠梳铺、花朵铺、绒线铺……各式小商品应有尽有,夜市中最多的还是贩卖美食的,酒蟹、瓠羹、蜜煎、肉饼、水晶皂儿、梅花包子、爊肉、卤鸭、辣脚子姜、灌浆馒头、炸脯、面蛹、姜辣萝卜、水团、栗糕、玫瑰糖糕……,各色糕饼、果品、肉食、羹汤,琳琅满目、色彩缤纷,看得人眼花缭乱。 沈泠衫究竟还是一位年轻女孩,流连于夜市的各色美食,心情一时大好,胃口虽不佳,却也兴致盎然,东看看,西转转,喝了一碗没喝过的香饮子,又拣了几样未曾吃过的小吃,津津有味地遍尝一番。 二人吃吃停停,说说笑笑,不经意间已逗留了一个多时辰,夜市里依然骈肩累踵,人声鼎沸。夜寒渐生,一阵冷风吹来,沈泠衫身子单薄,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轻声道:“白君,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白衣雪打了一个哈欠,笑道:“好,白日里赶了一天的路,我也有些倦乏了。”二人徒步返回客栈,洗墨巷的喧嚣渐渐远去,巷陌两边的店铺都已关门歇业,行人寥寥。 冰轮悬空,清辉洒银,将二人在深巷中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沈泠衫低头默默地瞧着二人的影子,忽笑道:“白君,多谢你啦,今晚尝了这些个好吃的,我……我很开心。” 白衣雪笑道:“咱们这一路颠簸,尽顾着赶路,说实话,我这肚里的馋虫儿,早已拱动多时了。今晚不过是打着姑娘的旗号,解解我自己的馋虫罢了。” 沈泠衫掩口“噗哧”一笑,说道:“那你肚里的馋虫儿,现在怎样了?吃饱了么?” 白衣雪双手按着肚子,一本正经地道:“这家伙方才与我腹语,说今晚大快朵颐,如愿以偿,很是心满意足。眼见天气就要转凉,自此要在我肚中冬眠啦。” 沈泠衫格格娇笑,说道:“哟,你这肚里的馋虫儿还要冬眠哪,真是闻所未闻。” 白衣雪笑道:“在下岂敢欺瞒姑娘?等到明年春上醒来,馋虫儿保不齐还要胡吃海喝一顿。” 沈泠衫叹道:“我也好久没有这般痛快了,以前爹爹倒是经常带我……带我……”说到此处,她蓦地想起沈重来,紧抿着朱唇,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白衣雪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慰她,只好默默陪她向巷子深处走去。 穿过一条巷陌,沈泠衫忽莞尔一笑,说道:“以前爹爹四处云游,白天忙完了,晚上就会经常带我去逛夜市,买些好玩的玩意儿,去吃好多好吃的小吃。‘八月的梨子九月的楂,十月板栗笑’,白君,这个季节,吃板栗正好,你知道汴京的李和儿板栗么?” 白衣雪道:“李和炒栗名闻四方,想必味道极为佳妙,只是我从小在师父身边服侍,少有远行,未有这等口福,不曾吃过。”心下暗笑:“小姑娘家,除了脂啊粉啊的,最爱的就是各种零食小吃了。” 沈泠衫笑道:“苏子由有诗云,‘山栗满篮兼白黑,村醪入口半酸甜。’这栗子的吃法很多,倘若生食,自有其味美之处,《千金方》里记载,生栗‘主益气,厚肠胃,补肾气’,起药用功效,不过生食终有寡味之嫌。若论熟食,煎、煮、焖、炖皆可,各有各的味道,但唯独还是炒来最佳。” 白衣雪听得饶有兴味,说道:“还请姑娘见教。” 沈泠衫道:“故都李和儿糖炒栗子,取秋栗拿水洗净,以利器在其外壳割出寸许刀口,濡糖和之,藉以黑砂,起火大锅里搅拌,香气闻之十里之外,足可令人舌底生津。出锅半热之际取食,壳极柔脆,只须轻轻剥开,皮膜不黏,果肉饱满,入口则软糯绵面,甘美无比,凡是吃过的,都难忘其美味。可惜我方才在洗墨巷转了一番,未曾见到。” 白衣雪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笑道:“姑娘如此一说,将我肚中的馋虫儿又勾起来了,也不知这涪州城里,有没有李和儿炒栗?” 宋金时期,中原及北方战乱不断,老百姓为避兵祸,纷纷南迁,大量的人口逐步迁移到了南方,前前后后持续有一百多年。北宋极盛时期,人口曾过亿,而到了忽必烈征服南宋时,南方的人口达七、八千万之多,中原及北方地区则不过二、三千万人口。宋自赵构渡江偏安以来,北方地区南下的黎民百姓从者如市,云集于两浙的四方之民,更是百倍于常。随着人口的大量南移,中原地区的曹家从食、徐家瓠羹、郑家油饼、王楼梅花包子、王家奶酪、段家熝物等美食老字号也纷纷南迁。这些老字号中,很多家就在南迁之地,开起了分号或是连锁经营店,一时间遍布市廛,其中也有很多所谓的分号、连锁店,不过是些精明讨巧的商家冒用这些老字号的名号,一般的老百姓,倒也真伪难辨。 说说笑笑之间,二人已行至客栈。其时漏尽更阑,街衢悄静,二人告了别,各自回房安歇。 次日一早,沈泠衫梳洗方罢,就听得有人前来敲门。她打开房门,见白衣雪笑吟吟地负手站在门外。沈泠衫笑道:“白君早,没有了馋虫儿叨扰,昨晚睡得很香吧?” 白衣雪哈哈大笑,说道:“落枕即眠,一夜黑甜。”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纸袋递与她,沈泠衫但觉触手微温,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满满一大袋焦脆香甜的糖炒栗子。白衣雪见她面露疑惑之色,笑道:“正宗的李和儿炒栗,如假包换。今日姑娘带在路上慢慢吃吧。” 沈泠衫奇道:“涪州城中并无李和儿炒栗,你从哪里买到的?” 白衣雪笑道:“我赶了一夜的路才买到的,谁知盘中餐,‘栗栗’皆辛苦哦!” 沈泠衫方知他为了给自己买糖炒栗子,竟一夜未睡,心中大为感动,说道:“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你……” 白衣雪笑道:“记得我小时候每回生病,总是想吃上一碗汆肉汤。师父最是明白我的心思,每次会派人去山下的集镇买回肉来,他亲自将肉剁成肉馅,搁上葱、椒、麻油和鸡蛋,大火将水烧开后,煮上一大碗香喷喷的汆肉汤。一碗下肚,包管百病全消。” 沈泠衫笑道:“尊师胡庄主号称‘剑、掌、轻功’三绝,想不到还有厨艺一绝,该称‘四绝’才是。”白衣雪哈哈大笑。 待白衣雪走后,沈泠衫唤来客栈店伴一问,得知这涪州城中,本有一对老夫妻连锁经营的正宗李和儿炒栗,不过前些年因女儿远嫁乐温县,老夫妻于一年前已把店面迁往了乐温县。 乐温县距涪州城有几十里之遥,昨晚二人告别之后,想必白衣雪打听清楚了这对老夫妻的店面,连夜赶去了乐温县。夜至中宵,那对老夫妻自是早已关门歇息,却不知白衣雪用了什么法儿,劝得他们深夜起来,炒上一锅热气腾腾、香气盈盈的糖炒栗子来。想到此节,沈泠衫在房中支颐凝坐,鼻端嗅着秋栗散发出的阵阵香气,柔肠百结,一时痴在那里。 第三回 啮臂盟(1) 沈泠衫病榻缠绵,身子虚弱,每日赶路不过三四个时辰,而蜀道自古难行,这一路便如蜗行牛步,白衣雪心中焦急,却也徒呼奈何。 这一日申时,来到渠州境内的文崇镇。天色尚早,白衣雪见沈泠衫已十分劳倦,便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吃晚饭时,店内客人不多,除了沈、白,惟有一桌坐了三四位头戴逍遥巾的文士,一边喝酒,一边讨论着时局。 白衣雪听那几人谈吐不凡,也便留意细听。那几人先是痛骂金人暴内陵外、反复无常,接着又谈论起朝廷的忠臣良将来,说完了岳飞、韩世忠的忠鲠不挠,又谈起扼守四川的吴玠、吴璘兄弟,以及吴玠、吴璘的子辈吴拱、吴挺等人。众文士七嘴八舌,盛赞其吴氏一门精忠报国、战功卓著。其中一人说道:“金人有四长:曰骑兵,曰坚忍,曰重甲,曰弓矢。而我大宋有吴玠、吴璘二吴,足以御之。”余人皆抚掌大笑,举杯同饮。 白衣雪听了,不免对吴氏兄弟悠然神往:“师父也曾提起过吴玠、吴璘,言其昆仲二人简素爱民、刚勇善战,是大宋不可多得的辅弼良将。”沈泠衫吃了一点素菜和一小口米饭,力倦神疲,先行回房歇憩去了。那群文士高谈阔论,白衣雪听得津津有味,喊来店伴,要了一碗鲊肉、一小碟盐豉和一坛酒,自斟自饮起来。 众文士酒浇块垒,逸兴横飞。一人高举酒杯,大声道:“江水乡蚊蚋甚恶,予方穷居,日以为苦,因裒腹笥,得蚊事廿有七。古圣贤无一言之褒,是为可诛也。作诛蚊赋。”语声抑扬顿挫,余人齐声叫好。那中年文士续道: “其辞曰:惟朱明之肇序兮,迨白藏之纪时。火烁金而方炽,露漱玉而易晞。眷羲和之自东,起咸池而徂西。迈崦嵫以顿辔,归曚汜而匿晖。羣阴之绰绰,袭夜气之索索。爰有黍民,出于庐霍,呼朋引俦,讶雷车之殷殷;填空蔽野,疑云阵之漠漠……饮不过于满腹,性无餍而肆蠚。若乃皓魄之亭亭,万木之欣欣,悼永昼之执热,徙绿荫以怡情。遽见侵而稍稍,复轻扬以营营……仁既不足以强名,智又不足以自蔽,徒肆情以饕餮,竞鼓吻而唼噬。宜先哲之永叹,谓通夕而不寐。慨蠢蒙其何识,亦炎凉而绝义……盖尝究厥谱系,考于典集,实蚩尤之余孽,始涿鹿之诛殛。仅存肤血之遗余,致滋种类之蕃息。或别派于腐坏,或聚族于幽湿,惟可夜游,鲜从门入。骤致身于云台,而羽翼翾翾。遽逞威于河内,而人马籍籍。但类非于华胄,实尽衔于毒螫,宜见憎于世俗,夫岂间于今昔……永灭蚩尤之裔,庶使天下之为人臣者,得以安其君;大慰勤猛之志,又使天下为人子者得以宁其亲。不复使无用之物,无穷之毒,存于世。此诛蚊赋之所以名也。” 他一路洋洋洒洒吟咏下来,间隙余人不时击节叫好。白衣雪听得不甚明白,忍不住起身走过去,作了一个揖,问道:“请恕小子愚鲁,敢问先生,此赋是何人所作?” 那文士醉眼惺忪,停箸斜睨道:“小官人是外地来的吧?” 白衣雪道:“是。” 旁边一名胡须花白的文士笑道:“这就是了。作此赋者,大大的有名,姓虞,名允文,字彬甫,曾任本地的知州。”白衣雪“哦”的一声,详问这篇《诛蚊赋》的文中之义。那花白胡须的文士平素耽读诗书,自负满腹经纶,见有人虚心请教,极为得意,当即不厌其烦地加以详解:此文乃虞允文以蚊蚋荼毒人间,而喻金人“饮不过于满腹,性无餍而肆蠚”、“逞威于河内”,主张除恶务尽,“不复使无用之物,无穷之毒,存于世”,永绝后患等等。 白衣雪听了他的详解,恍然大悟,不禁拍案叫绝,对这位虞允文意往神驰,赞道:“妙文!痛快!敢问这位虞公今在何处?不知能否拜识虞公尊颜?” 那名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道:“哎哟,这可不巧了,虞公早已不在川地。”白衣雪脸上露出遗憾之色。那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又道:“小兄弟,虞公身长六尺四寸,相貌雄伟,少有步月登云之志,为官之后十分清廉。可惜奸相秦桧当权,忠良黜远,虞公先是通判彭州,后又权知黎州、渠州,皆是瘠苦僻陋之邑,屡屡不获重用。” 花白胡须的文士正色道:“话不能这么说。官不在大小,只要能恪勤匪懈,善待黎民百姓,哪怕官职再小,那也是一位造福地方的好官,倘若眼中只有上司,只知对上一味揣合逢迎,对老百姓则处处欺压,那就是一个坏官,职位越高,祸害越大。”众人听了,频频点头。 那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拱手道:“受教了。虞公任渠州知事,当地土地硗瘠,苛捐杂税却又极多,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十分贫寒。虞公心疼百姓,上疏朝廷,减免了部分的税赋,是一位大大的好官,当地的老百姓无不称咏。”众人连声称是。那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续道:“虞公为官一地,治有声绩,他的名气越过巴山蜀水,早已简在帝心。秦桧死后,恰值他渠州知州秩满,官家着授秘书丞之职,赴任临安。近年听说虞公屡获擢升,累官至礼部郎官、中书舍人。” 另一名文士笑道:“官家未承大统之时,曾封蜀国公,说起来四川还是他的潜藩呢。秦桧生前颇为忌惮川人,如今奸相既死,咱们四川人总算有了出头之日。” 花白胡须的文士鼻腔微微一哼,白了他一眼,颇是不以为然,说道:“虞公为官一方,戢贪惩恶,轻徭薄赋,广受老百姓的爱戴。他离开渠州,老百姓都舍不得他走,可是不舍得也不行啊,像虞公这样的才高识远之人,正应获得官家的重任,为朝廷多建殊功。” 白衣雪道:“是。锥处囊中,必露其锋芒。” 花白胡须文士听了心下甚喜,说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虞公日后定能名满天下。”遂邀他落座同饮。众人洗盏更酌,兴致颇高,这场酒一直喝到二更方散。白衣雪一起结了酒账,与他们一一拱手作别。 蜀道虽崄峻难行,白衣雪想到自己此番东趋西步,不知何时才能回复师命,心中焦急,每日里都尽量多赶些路,沈泠衫强撑病悴之躯,自是异常艰辛。倍日并行,虽是劳累,好在离唐家堡也渐渐地近了。 哪知这一天白衣雪竟因贪着赶路,错过了打尖的集镇,车马行至一处荒郊野地,天色已然大暗,道路模糊难辨。眼见车怠马烦,他自责不已:“白衣雪啊白衣雪,你这般莽撞,倘若无处可以投宿,今晚就只得连夜赶路了,沈姑娘身子娇弱,如何消受得起啊?”正当自怨自艾之时,抬眼瞧见前方山岭依稀有一处庙宇,不觉精神一振,心想:“说不得今晚要在此处将就一夜了。” 车马行近,果是一处庙宇。来至庙前,那庙门虚掩,四处墙垣残壁,几近坍塌,显是久无香火。白衣雪下得马来,抬头见那庙门之上的匾额写有“忠武侯庙”四个字,风霜剥蚀,字迹已斑驳难辨,心道:“原来是纪念诸葛孔明的祠庙。” 他瞧着匾额上的“忠武侯庙”四字,又想:“‘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逐鹿不由人。’诸葛孔明匡世扶主,为克复中原而五次伐魏,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壮志难酬。如今我大宋国步多艰,中原亦是久已隔绝,何日何人能够克复中原,犹未可知。”进得庙来,但见院内杂草丛生,殿宇里尘封土积,蛛网纵横,香案后的诸葛孔明塑像虫侵蠹啮,已残缺不全。 诸葛孔明生前为蜀汉丞相,死后被谥忠武侯。他深受蜀地汉族百姓和少数民族的爱戴,死后不久在蜀汉地区就兴起“百姓巷祭、戎夷野祀”之风,而自蜀后主刘禅为诸葛孔明在沔阳立武侯庙以来,巴山蜀水之间,为纪念诸葛亮的建筑物四处可见,尤其自隋唐至宋,这一地区祭奠诸葛亮的庙祠星罗棋布,可见武侯遗爱甚深。不过宋金交战多年,饥馑荐臻,川陕、江淮地区作为宋金交战的主战场,更是屡经兵燹,当地的游寇土贼十分猖獗,以致市廛寥落,民生凋敝,很多庙宇香火日衰,终至破败倾圮。 白衣雪凝视着诸葛亮的塑像,心下感喟:“杜子美《武侯庙》诗云,‘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犹闻辞后主,不复卧南阳。’诸葛孔明略不世出,自从被刘玄德请出卧龙岗后,一生以复兴汉室为己任,鞠躬尽瘁,可惜到后来心劳力绌,赍志以殁,陨落于蜀国北伐的军中,大业未竟,心犹不甘。如今南阳草庐虽在,他再也不能耕躬高卧,而不得不长眠于异乡。如今忠武侯庙几被荒草湮没,只剩下断碑残垣,诸葛孔明忠魂一缕昭日月,现如今竟是无处凭吊!着实可叹。”他对着诸葛孔明的塑像拜了几拜,转身步出破庙,来到马车前,问道:“沈姑娘,都怪我着急赶路,错过了宿头。今晚咱们在这寺庙之中,将就一宿,明日再行赶路,可否?” 沈泠衫知他因贪着赶路,而误了打尖,孤男寡女同居一处虽多有不便,却也不好开口拒绝于他,再加上自己日间长久颠簸,已是十分疲乏,思索片刻,低声道:“也好。” 白衣雪心中歉仄,将殿内一角打扫干净,从马车上取了缎垫和被褥铺上,方才请沈泠衫入内。 两人草草吃了一些干粮,沈泠衫早已困倦不堪,就在垫褥之上和衣躺下,不久沉沉睡去。白衣雪见她睡着,轻声轻脚来到另外一处殿角,双腿盘膝坐下,吐纳练功一番,直至夜阑人静时分,方才睡下。 睡至中夜,庙宇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竟有夜行人到来。白衣雪心中一凛:“夤夜来访,莫非是乡间的游寇散匪?”想到此处,他身子一挺,站了起来,提了长剑,来到沈泠衫的身边,抬头向着窗外瞧去,但见霜月洗空,一碧万里,身边的沈泠衫鼻息均匀,睡得正熟。 马蹄声渐行渐近,来到寺庙门口,停了下来。白衣雪听出共有两骑,心下想道:“好在来的人不多,他们若是要图财害命,惊扰了沈姑娘,一会须不能手下留情。” 庙门外马匹一阵嘶鸣,将沈泠衫惊醒,她险些惊出声来。黑暗中隐约可见白衣雪敛声屏气,正屈身蹲在自己的身前,右手持了一柄黑鞘长剑,问道:“怎么了?” 白衣雪伸出食指,压住自己的嘴唇,轻声说道:“有人来了。”孰料隔了半晌,却无人走进殿来。二人正自诧异,就听见庙外一个少女的声音嘤咛道:“表哥……表哥……你……别这样。”语声含混,语音更是微微发颤。 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笑道:“我别怎样啊?”二人声音不高,但深夜野寺,四下里寂静无声,听来却甚是清晰。紧接着传来二人急促的喘息声,那少女似乎无力推拒,喘息连连,间或轻声惊叫,想是被那青年男子触摸到身上敏感之处,而那青年男子更是显得难以自持,静夜中喘息声尤为粗重。 沈泠衫不由大窘,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本来苍白的一张脸,已是红到了耳根。她星眸一瞥,见白衣雪一动不动地蹲在身前,全神凝注窗外,瞧不见他的表情,好在黑暗之中,就算他回过头来,也难以瞧清自己的窘态。过了半晌,喘息声渐止,庙外的二人一番耳鬓厮磨、悱恻缠绵之后,终于恢复平静。 但听那少女幽幽的声音说道:“表哥,你我上次匆匆一别,到今天已……六十七天了……。” 那名青年男子“啊”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惊讶,沉默片刻,柔声说道:“楚妹,你……你……”他声音微颤,想来楚妹将二人分别的天数记得如此清晰,这些日子里,她定然度日如年,心中煎熬无比,不由地大为感动,一时情难自已。 那少女低声梦呓般地说道:“‘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表哥,这些日子里,我每天晚上都会望着天上的月亮,心底默默地算着日子。你这次走得这么久,我方知思念是这么的折磨人,又是这么的甜蜜。表哥,你……你这些天里,有没有……想我?”说到最后,声音细得几不可闻,然而静夜中听来,却令人荡心动魄,其中蕴藏着刻骨的浓情蜜意,浓得化也化不开。 破庙之中的沈泠衫虽未曾经历男女欢爱之情,听了这痴缠悱恻的话语,大感异样,不觉心头撞鹿,想道:“原来两个人相爱,是如此的动人心魄。《养生论》中记载,‘合欢蠲忿,萱草忘忧’,说的是合欢能让人消除郁忿,萱草可排遣忧思,不过文人写的东西,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耳边听着庙外二人的绵绵情话,身子不敢稍动,心中波澜起伏:“居而相离则生思,期而不至则生忧,此乃人之常情。今夜看来,情之累人,一至如斯。我……若今后遇上了……相爱之人,却又不得不和他长久分离,纵然踏遍千山万水,吃尽千辛万苦,我也要寻得那忘忧萱草,以解这无尽的相思之苦。”她一番胡思乱想之际,但见身前的白衣雪屏气凝神,纹丝不动,细观庙外二人的动静。 那男子柔声说道:“楚妹,我此次出门办差,未曾想竟耽搁了这些时日。你知道么,这些天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妹子你,只要一闭上眼睛,我的脑子里全是你的影子。”他声音甚响,似在向那少女表白发誓一般。 听他这么一说,那少女嗔道:“嘘,你轻点声,讲这些个浑话,也……也不怕别人听见?”话说了一半,方才醒悟这深宵野寺,哪里会有人听见他的情话?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格格娇笑起来,说道:“那你不闭上眼睛,岂不是就不想我了?” 那男子一时语塞,陪笑道:“哪里话,睁开眼睛,眼前自然就都是你的俏脸了。” 山围寂寂,一月孤寒。那少女瞧着天上的那轮寒月,轻轻叹了口气,喃喃地道:“表哥,我每天晚上瞧着这天上的月亮,我就在想,这月儿啊,既照着你,也照着我,那我瞧着月儿,也就是在瞧着你,心里……就不觉得那么苦了。” 那男子沉默了片刻,柔声道:“傻妹子。”他听了心上人的痴语,忍不住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二人情热如沸,心下均激荡不已。过了良久,那男子道:“楚妹,晚上的山风侵人,你身子弱,咱们进这庙中,避一避风可好?”白、沈二人闻言,俱是一惊,白衣雪暗忖:“若是游寇流匪,一会儿直接打发了便是,但瞧这二人的情状,多半是附近人家私奔出来的一对情侣,他们倘若要进来温存一番,这可如何是好?”正自踌躇之际,却听那少女说道:“里面黑黢黢的,又破又脏,哪有这儿好?咱们就在这儿坐下说话吧。” 那男子不愿忤了她的意,笑道:“好,我去取些垫身子的物什来。” 第三回 啮臂盟(2) 白、沈二人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都长吁了一口气,心下均想:“你们要是闯进来,岂不是糟糕至极?”沈泠衫更是在想:“他们若是进了殿来,见到我和白君深夜孤身在此,只怕误会我们俩……跟他们一样……”想到此节,不禁大感娇羞。 庙门外一阵窸窸窣窣,想是二人终于坐定了下来。那少女道:“表哥,你这次办差,差事办得怎么样了?怎么竟走了这些时日?” 那男子笑道:“真的走了很久么?” 那少女恨声道:“难道还不久吗?你……你……” 那男子叹道:“楚妹,思念真的让人奇怪,会将时辰慢慢地拉长,越来越长。” 那少女笑道:“有多长?” 那男子道:“比那……长江之水还要长呢。”听他如此一说,那少女娇羞之下,缄默不语。那男子又道:“其实这次出门办差,我日夜兼程,脑子里只想着早日办完了差事,能够尽快见到你。” 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听他如此这般说,心满意足,甚是受用。那男子续道:“这次去白沙镇,虽说辛苦,却也不算白跑一趟。” 殿内的白衣雪和沈泠衫听到“白沙镇”三字,不由地心头一震,二人屏气凝神,听他们如何说下去,哪知他们接下来的话,更令二人吃惊不已。那少女声音中充满了惊喜之意,问道:“哦?难道你见到我唐滞哥哥?” “唐滞”二字甫一出口,惊得白衣雪和沈泠衫差点叫出声来。白衣雪寻思:“她喊唐滞作哥哥,莫非此二人竟是唐门中人?”言念及此,顿时警觉起来:“还真是冤家路窄,竟在此处碰上唐门的弟子。这男子远赴白沙镇,莫非是唐滞的消息已然走漏,唐门上门寻仇而去?”他一路之上,心中已不知多少次在盘算着如何求得唐门解药的法子,谁曾想在这荒郊野寺中,竟会与唐门中人不期而遇。黑暗之中,他不由得紧紧地攥住了剑柄,但觉手心潮黏黏的,满是汗水。 那男子丝毫没有察觉庙内有人,缓缓地道:“这倒不曾见着。楚妹,你们‘暗道’那边又有何消息?” 此语一出,白衣雪心中先是一宽,却又一紧。心中一宽的是,那男子既如此说,想来唐门尚未查明唐滞缘何失踪,不知其生死,故说不曾见过唐滞;心中一紧是他的话中提及“暗道”二字,正是唐门弟子内部对“密宗”的一贯称法,此二人是唐门中人,断然无疑了。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像这等机密的大事,几位哥哥自然不会与我一个女孩子家讲。就连对我最好的唐浊和唐激哥哥,我都问过他们了,他们只说,你一个女孩子家,莫要多管闲事。不过……” 那男子不解道:“不过什么?” 那少女道:“我有一次无意中听到唐泣哥哥说,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不要去寻‘鸩羽白’了。” 白衣雪、沈泠衫心下俱是一惊,疑云满腹:“佛头青、僧眼碧和鸩羽白,名列唐门三大顶级毒药,她这么说,难道鸩羽白竟然遗失了?为何江湖中,没有一点讯息?” 那男子恨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始终没有线索。那厮为鬼为蜮,偷走了鸩羽白后,自此音信全无,却……却是害了我唐门多少人哩!” 那少女幽幽地道:“世间只一个‘情’字,不知难倒多少人。这‘情’字最是暖人,却也最伤人。可怜那人一走了之后,樨姨目断鳞鸿,心中还盼着他能回来,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一点儿音问也没有,说不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男子怒声道:“死了也不能轻饶了他。” 那少女静默片刻,叹道:“可怜樨姨到如今也还忘不了那个人呢,之死靡他,心里面还装着那个人哩。” 白衣雪听到这里,细思二人话意,暗自忖度:“如此说来,敢情鸩羽白真的是被人偷走了,而且那人得手之后便如泥牛入海,直至今日全无消息。他们口中的‘樨姨’,多半是唐门中负责掌管鸩羽白之人,给那人骗走了鸩羽白。”转念又想:“却不知是什么人有如此的胆量,竟敢去唐门窃取其门下的绝顶毒药?” 那男子道:“是啊,樨姨最是可怜,楚妹,你平日里,可要抽出时间来,多陪陪她才好。” 二人一时静默无声,心中均想起唐门多年前的一桩悬案。原来数十年前,其时唐门密宗宗主名唤唐思远,膝下唯有一女,叫做唐樨。唐思远视其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某一年的盛夏,唐家堡来了一名身负重伤的外乡青年,自称谢檀,被华蓥派一路追杀至此,请求托庇于唐门。 华蓥派世居四川盆地东部,与唐门争斗多年,双方互有死伤,积怨极深。那谢檀求见唐思远,苦苦哀求,说愿意在唐家做上三年苦力,分文不要,只求其收留以期避仇。唐思远查看了谢檀的伤势,确是为华蓥派的独门兵器“透甲穿心刺”所伤,又见他仪表堂堂,不似奸邪之徒,加之谢檀涕泗交流,言辞恳切,一时心软便应允了下来,不想就此埋下了祸端。 一年后,谢檀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与唐思远的爱女唐樨韩寿偷香,以致二人后来情难自抑,私定了终身。唐思远知晓后自是大恼,震怒之下要将谢檀扫地出门,无奈女儿心意已决,以死相逼,他只得悻悻作罢。自此他对谢檀嫌憎有加,更是将女儿严加管束起来。 哪料又过了半年,苦心积虑的谢檀一日里竟偷得了“鸩羽白”,得手之后便即不辞而别,自此不知去向,音信杳无。唐思远惊怒不已,心想鸩羽白放置于门中重地,没有女儿暗中相助,谢檀纵有三头六臂,又怎能将鸩羽白窃走?他一边将女儿幽禁起来,一边派人四处探访。然而谢檀犹如泥牛入海一般,渺无踪迹,唐门一番遍寻终是无果。唐思远身为密宗宗主,丢失了本门的顶级毒物,难辞其咎,他为此懊恨百端,心中忧愤难抒,一年后竟衔恨而终。 唐思远死后,唐樨无所依倚,受到唐门严厉的惩处,险被逐出族门,后虽幸而得免,但自此备受族人冷落,先前一个活泼开朗的少女,日渐变得寡言少语,脸上再无往日的笑颜。数十年过去了,唐门内部渐渐淡忘了此事,然而唐樨依然孤灯映壁、孑然一身,终身未嫁。 孙思楚小的时候,唐樨对她甚是疼爱,常常带她玩耍。孙思楚长大后,明白了唐樨凄苦的原因,十分伤心,她见唐樨生活过得十分冷清,心中亦感凄苦,平日时只要没事,就去往唐樨的房里,陪她说话解闷,又兼她嘴甜心细,故而深得唐樨欢心。 沉默了一会,那男子沉吟道:“如此看来,那鸩羽白果非……吉祥之物。如果连唐泣都这么说,唐滞此回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那少女惊道:“你……你也觉得唐滞哥哥已经……” 那男子“哼”的一声,说道:“你也不想想,一个大活人,怎会好端端的不见了?唐滞又是那么一个狠辣角色,吃不得半点亏的人,嘿嘿。”少女沉默不语。那男子又道:“你那几个厉害的哥哥,向来诡计多端,难道此次就此束手无策了么?” 那少女道:“也不是。唐泱哥哥前些日子就去了趟白沙镇。他怕打草惊蛇,扮作了盐贩子,悄悄在镇里探访了一番,岂料没有一点头绪。我听他回来说,人在白沙镇无端地没了,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其中必有蹊跷。” 那男子忽然冷笑道:“唐门‘暗道’这些年在江湖上,闯下的名万儿可不小,却不想在小小的白沙镇竟然翻了船,莫名其妙地折了个人,还没有一丁点的头绪,事情倘若传扬了出去,唐门岂不是在武林中颜面尽失?楚妹,你有没有听过‘趾高气扬’这四个字?” 那少女茫然道:“什么‘趾高气扬’?” 那男子鼻腔中重重“哼”了一声,说道:“自上次比武大会以来,这些年‘暗道’在江湖上可是出尽了风头,你那几个哥哥之中,唐滞、唐滜、唐泣,还有唐泱,江湖上人称‘趾高气扬’,威风得很哪。”语气中满含嘲讽之意、激愤之情。 原来唐门密宗“三点水”字一辈的嫡系弟子人丁蕃昌,涌现出唐滞、唐泣、唐浊、唐滜、唐濪、唐泱、唐激一大批青年才俊,大都在武林中闯下了赫赫名头,其中又以唐滞、唐滜、唐泣、唐泱四人为个中翘楚,名气最为响亮,人称“趾高气扬,唐门四杰。” 那少女虽是天真无邪,却也听出他语气有异,显然话中有话,娇声笑道:“什么‘趾高气扬’?在我孙思楚的眼里,唐门只有明道的唐焯才是大英雄,真英豪。” 白衣雪和沈泠衫听到这里,方知二人姓名,心中也大致猜到两个人的身份:“原来他们虽是表兄妹,却一个是唐门显宗中人,一个则来自唐门密宗。想来两派不睦日久,家族中并不赞同他俩这份姻缘,故二人空有情愫,却不敢声张,只得暗通款曲,深夜来此幽会一番,以诉衷情。”白衣雪和沈泠衫所料不错,只是他们未曾想到,这位唐焯年纪虽轻,却身份尊崇,是唐门显宗的宗主,只不过近年来唐门密宗声名实在过于显赫,以致于他的名气,在江湖上远远不如唐滞、唐泣等人响亮。白衣雪听他们口中谈及唐泣,自是凝神细听。 唐焯见孙思楚抬脸瞧着自己,眼眸之中全是爱意,不由得心波荡漾,玉软香温在怀,忍不住俯下头去,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孙思楚嗔笑道:“好好地说话,怎么又动手动脚的?” 唐焯也笑道:“我哪里动手动脚了?我就动了动嘴。” 孙思楚娇笑不已,说道:“哟,原来大英雄只要动动嘴,无须动手啊。” 唐焯哈哈一笑,道:“谁说的?该动手还是要动手的。不过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大英雄只好觜上动,手下也不能闲着。”二人情到浓处,免不得又是一番殢雨尤云。白衣雪和沈泠衫想从他们二人的嘴中,探听到更多关于唐门的讯息,不料庙外二人情热如沸,再次亲热起来,久久而欲罢不能。白、沈形格势禁,只得耐心等待,耳边不时传来唐焯和孙思楚的缠绵呻吟之声,心中均是大感异样,局促不安。 隔了良久,庙外终于恢复了平静,就听孙思楚叹了口气,说道:“焯哥……咱们这般偷偷摸摸的,要等到何时啊?” 第三回 啮臂盟(3) 唐焯怔了一怔,赔笑道:“等我当上了新宗主,我就去跟姨妈提亲。” 孙思楚道:“当真?”语声微颤,显得又惊又羞。 唐焯笑道:“我干嘛骗你?” 孙思楚心花怒放,低声道:“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唐焯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楚妹,其实我担心的不是姨妈,我担心的是……你那几个哥哥。” 孙思楚低声道:“唐滞哥哥虽说霸道,脾气也大了点,不过……对我是很好的。唐泣哥哥也很疼我。”唐焯微蹙双眉,一时不语。孙思楚道:“你……若是来……提亲的话,唐泣哥哥那边,我去和他说,求他应允……”她心下害羞,语声越说越细。 唐焯苦笑道:“也只好如此了。” 孙思楚道:“不过唐泣、唐泱哥哥他们几个,最近心情都很不好,我听说唐滞哥哥失了踪,没有一丁点的眉目,更可怕的……是……” 唐焯急问:“更可怕的是什么?”孙思楚却一时默不作声,唐焯也不再追问,显是不愿强迫于她。过了片刻,孙思楚低声道:“唐滞哥哥此次出门,私自携走了……‘佛头青’和‘星流雷动’,这两件物什,也……也都和他一样,不知了下落。”她声音甚低,说到“佛头青”和“星流雷动”时,更加声细如蚊,哪怕于这旷野荒郊之中,也似乎担心被人听见。 唐焯“啊呀”一声,显是吃惊不小,隔了半晌,方才颤声道:“明道的星流雷动,竟也……也不见了?” 孙思楚“嗯”了一声,道:“是。” 庙外二人一时无言。清冷的月光洒在这片山岗之上,山风阵阵,直吹得那庙门吱呀吱呀作响。静谧间,远处忽地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夜啼,那叫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不免令人心惊。孙思楚声音微微发颤,说道:“‘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我听老人说,这猫头鹰……倘若闻到了死人的气味,就会……笑出声来。” 唐焯柔声道:“楚妹不怕,楚妹不怕。”一边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心,以作慰抚,一边凝眉沉思。孙思楚忽然问道:“表哥,你这次去白沙镇办差,寻访线索,有没有想过去找一个人?” 唐焯一愣,随即会过意来,说道:“妹子,你说的是……” 孙思楚道:“谁?” 唐焯一字字地道:“沐沧溟。”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殿内的白衣雪和沈泠衫心头俱是一震,凝神听他们说下去。孙思楚抿着嘴唇,缓缓说道:“嗯,我说的就是这个人。那你……你去找过他了?” 唐焯道:“我暗中打听了一番,前阵子他外出云游未归,不在沙湖山庄。” 沈泠衫听他们提及沐沧溟,当即侧耳细听,心想说不定能从他的口中,漏听到爹爹沈重的一丝消息,哪知唐焯去往白沙镇,却未曾见到沐沧溟,心中顿感失望异常,转念又想,爹爹本在沙湖山庄养伤,若身子尚未痊愈,沐沧溟便外出云游,岂是待客之道?由此看来,想必爹爹身上的伤,已经大好了。想到这一层,她心下甚感宽慰,耳中却听唐焯问道:“妹子缘何说起沐沧溟?你的意思是……” 孙思楚道:“是。我听唐泣几个哥哥说话,感觉此事隐约与他有关。” 白衣雪将他们的对话,一一听在耳中,寻思:“白沙镇一带的武林大豪,非世伯溟莫属。唐滞在白沙镇不明不白失了踪,唐门自会想到他的身上去。殊不知沐世伯却是为我背了黑锅。”又听唐焯沉吟道:“那你几位哥哥现如今又作何打算?” 孙思楚道:“唐泣哥哥的意思是,丢了两件紧要的宝贝,自是非同小可,但一来明暗两道比武大会的日期,眼瞅着就快要到了,而且四大山庄也非一般的小门小派,一旦轻举妄动,只怕局面急转而下,闹得不可收拾。此事只宜细作安排,从长计议。” 唐焯听到比武大会,心念一动,说道:“楚妹,这一回比武,你……你的心中,是盼着你唐泣哥哥赢呢,还是我赢?” 孙思楚想也不想,说道:“当然是你赢啦。”唐焯见她毫无犹豫地脱口而出,显是真情显露,不由大为感动,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一时竟然无语。 其时寥星缀幕,冷月无声,二人依偎在一起,倾听着彼此的心跳,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心下均想,如果就这样一直依偎下去,不去管那什么比武大会,也不理会两家的仇怨,岂不快活?过了良久,孙思楚忽道:“不过这次比武大会,你定是赢不了唐泣哥哥啦。” 唐焯闻言身子一颤,缓缓放开了孙思楚,道:“原来在你的眼中,终究……还是你唐泣哥哥更胜一筹。”语声中满是苦涩之意。 孙思楚格格娇笑起来,道:“唐泣哥哥昨日就出了远门,去了临安府。眼见着比武大会就到了,他这一趟来回,少说也得大半年,那时候他远在天边,你怎么赢他啊?” 唐焯奇道:“临安府?你说唐泣去了临安府?”白衣雪听了,心下也甚感奇怪,显密二宗的比武大会已经近在眼前,唐泣身为密宗的宗主,却不知何故,远赴江南。想起沐沧溟曾经提醒过,唐泣才是唐门密宗第一高手,他若不在唐家堡,对自己取得佛头青的解药,倒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孙思楚道:“是啊。不过具体情形,我也不很清楚,好像是临安恩平王府那边来了人,说有要事相商,唐泣哥哥匆匆忙忙地和来人走了,都没来得及和我告别一声。哼,临安城多么繁华,倘叫我早点知道他要去临安办差,昨天就要去找他,从临安城给我多带些好玩的玩意回来。” 孙思楚天真无邪,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唐焯听来,却不啻惊雷:“唐泣何时与恩平王府搭上了关系?我怎么一点不知情?这位恩平郡王听说极受当今皇太后的宠溺,日后多半会承继皇位,看来这些年,暗道的动作着实不小啊。唐泣有了恩平王府在背后撑腰,只会愈发飞扬跋扈,我明道今后更无出头之日了。”想到自己身系明道的复兴大业,门中上上下下,无不对自己抱以热切的期望,如今复兴之路却一片黯淡,不禁心凉如冰。 猛然间,一个疑念涌上心头:“唐泣的身手,在暗道高手中数一数二,眼见两家之间的比武大会在即,他理应留在唐家堡料理事务,等到比武大会水落石出了再走,却突然远赴临安,其间必有蹊跷。”转念又想:“唐泣为人心思缜密,做事谋定而后动,他既不参加比武大会,临行之前,想必对比武之事已然作了妥善的安排,哎哟,难道他竟成竹在胸,算定了这次比武,暗道稳操胜券?”唐焯越想越是心惊,寒夜风疾,额头上却冷汗涔涔。 说起恩平王府,也难怪唐焯大感惊异。宋主赵构,乃宋徽宗赵佶第九子,宋钦宗之弟,他资性朗悟,博闻擅记,而且自幼注意锻炼筋骨,成人后能挽弓至一石五斗,可谓文武双全。 靖康之难时,赵构曾作为亲王出质金营。有一回他在金人的帐中比试射箭,箭箭中鹄,金人因此怀疑他并非亲王,而是冒名顶替的,遂向宋提出归换人质,赵构方才得以逃脱金人的羁押。作为唯一脱难的皇子,赵构此后被文武群臣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拥立称帝,是为高宗。他践阼之后,改元建炎,史称南宋。 建炎三年(1129年)年初,金兵大举南侵。赵构其时驻跸扬州,一日正在行宫与宫女大肆行乐,忽然听闻金军的前锋已经兵临城下,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遂病痿腐”,竟然就此失去了生育能力。赵构此前曾有一嫡子,即元懿太子赵旉。赵旉三岁那年有一回生病,高烧不退,一名照料他的宫女不小心踢翻了地上的炉子,发出巨大的声响,赵旉受到惊吓,病情转剧,就此夭殇。 多年后,香嗣一直无继的赵构迫不得已,只好在宗室之中寻觅继承人。某日太祖赵匡胤托梦赵构,太祖向他言道,“汝祖自摄谋,据我位久,至於天下寥落,是当还我位。”说的正是历史上宋太祖赵匡胤一夜之间猝然离世,而宋太宗赵光义兄死弟及、斧声烛影的千古疑案。《宋史》三十三卷对此有所记载:“及元懿太子薨,高宗未有后,而昭慈圣献皇后(宋哲宗皇后孟后)亦自江西还行在,后尝感异梦,密为高宗言之,高宗大寤。” “大寤”的赵构就从太祖的后裔,选中一瘦一胖两个小孩,入养后宫,分别赐名赵瑗与赵璩,作为储君的考察人选。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后,赵瑗被封为普安郡王,而赵璩被封为恩平郡王。较之普安郡王赵瑗,恩平郡王赵璩更深得赵构母亲韦太后的疼爱,以致鬻宠擅权,在朝野之中声势日大。唐泣攀高结贵,搭上了恩平王府这根高枝,暗道势必前程似锦,唐焯如何能不心惊? 第三回 啮臂盟(4) 唐焯、孙思楚久未谋面,各诉衷肠,自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月落参横,晓星欲散,眼见天就要亮了。孙思楚抬头看着天边的曙色,怅然说道:“咱们只顾着说着话儿,一夜就这么过来了。表哥,我……我这就要赶回去啦,要是叫我娘发现我一夜未归,可就……” 唐焯倚玉偎香,见她眼波潋滟,樱唇吐芳,分别在即,他心中哪里肯舍,不禁将她搂得更紧,低头向她的樱唇深深吻去。 二人正自意乱情迷,突觉肋下一麻,竟被人同时点中了穴道。唐焯大惊失色,心道:“不好,定是姨妈派人来抓我们。”抬眼瞧去,但见曙光之中,一白衣少年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前,脸上似笑非笑,表情古怪。 唐焯又惊又恼:“此人何时欺身至此,竟令我没有半点察觉,一下子便着了他的道儿?”他想要站起身来,无奈全身酸麻,丝毫动弹不得。以唐焯的武功造诣,白衣雪岂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点中他的穴道?只因其时他与孙思楚正自魄荡魂摇,白衣雪趁着二人难以自持之际,悄然靠近,一举偷袭得手。 白衣雪见他二人搂在一处,唐焯面色潮红,脸上满是惊疑不定之色,孙思楚则云鬓散乱,花容不整,显得又惊又羞,想要往唐焯的怀里躲,却又苦于身子无法动弹,心中不禁暗自发笑,说道:“你二人好大的胆子,竟然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幽期密约,私定终身,羞也不羞?”孙思楚听他这么一说,白皙的面颊霎时通红一片,羞不可抑。 要知南宋偏安之始,程朱理学尚未完全兴起,奠基人程颢、程颐均已过世数十年。宋高宗赵构于绍兴元年(1131年),颁诏追谥大儒程颐为龙图阁直学士,确定其为孔子嫡传,称其学说为“高明自得之学,可信不疑。”程颐与其兄程颢以“穷理”为主的学说,后经朱熹的继承和发展,方才逐渐成为南宋的显学,其后渐滋,逐步化及四夷。 道学在伦理教化中把“三纲”抬升为天理,更是尤为看重女性的“守节”、“殉节”,大肆宣扬“一与之齐,终身不改”,以致后世涌现出很多的烈女、节妇,不过其开始产生巨大的影响,那已是南宋晚期几十年的事了。 而唐门所处的西南地区,距离中原辽远,礼教德言容功的束缚较弱,兼之此地原本就是多民族杂居,各个民族的婚俗各异,民风原始野俗,理学对于妇女的约束,较之中原及江南地区,远为宽松。孙思楚虽羞赧不已,泰半还是因白衣雪撞破了自己与情郎的密会,至于“私定终身”,在她心中原也算不得什么。 唐焯见他面容颇生,也非本门的服饰打扮,心下先自松了口气,暗自忖度:“看来此人非我唐门子弟,否则今夜之事一旦传将出去,我的声名倒也罢了,毁了楚妹的令誉,却叫她今后如何做人?”想到此节,见白衣雪话虽如此,但脸上笑意盈盈,似乎全无恶意,心中略宽,说道:“敢问尊驾台甫?是哪条道上的朋友?为何如此……捉弄于我?” 白衣雪笑道:“我乃江湖无名之辈,说出来,你也不认识,不提也罢。我且问你,你们是表兄和表妹么?” 唐焯神色尴尬,道:“是……是……” 白衣雪懒洋洋地坐到了台阶上,笑道:“着啊!你们既两情相悦,真心相爱,又值谈婚论嫁年龄,何不行那正大光明之事,将她明媒正娶过来?” 孙思楚听白衣雪如此一说,更加娇羞不已,然而心中却感异样,对这位陌生的少年,无端地生出一份亲近之感。耳畔却听唐焯大声说道:“婚姻大事,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自行主张?” 白衣雪哈哈一笑,说道:“你的言下之意,如果父母不同意你们的婚事,你就要辜负表妹的一片深情了么?” 唐焯呐呐地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心中后悔不迭:“他奶奶的,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一个浑小子,有此闲心,专来消遣于我?” 白衣雪见他不语,面露难色,笑道:“大丈夫行事,不求尽如人意,但问无愧于心。你和你的表妹既然彼此深爱,拜堂成亲便是,恁地如此鬼鬼祟祟的?” 唐焯“哼”了一声,寻思:“你小子说得倒轻巧,感情虽说是两个人的事,却牵扯到双方的亲人,岂是那么简单的?你小子乳臭未干,还张口深爱,闭口成亲的,你懂个屁。”他心下大骂,但此刻受制于人,哪敢出声抗辩,正自盘算着脱困之策,忽听白衣雪道:“你是唐门显宗弟子吧?”又向着孙思楚道:“你是密宗的?” 唐焯正是唐门显宗的宗主,不禁心中一凛:“难道这小子早就埋伏于此,一直在偷听我和楚妹说话?”孙思楚却在想:“原来他……一直就藏匿在附近,那我刚才和表哥……亲热,岂不都叫他……他……”言念及此,她一颗心怦怦乱跳,不敢再往下想,只觉自己的脸到脖子,都臊得发烫。 白衣雪见二人均不作声,说道:“你们一个显宗弟子,一个密宗弟子,深夜在此幽会,难道就不怕触犯门规吗?” 唐焯一张脸胀得通红,道:“我们……日后会结为夫妻的,只是眼下……还有些障碍,容我们从长计议。”暗思:“这个人究竟是何来路?又有何意图?” 白衣雪双眉一挑,向着孙思楚道:“哦?从长计议,你也是这个想法?” 孙思楚娇羞不已,不敢与他对视,垂首低声道:“是。不过我们……我们彼此真心相待……” 白衣雪道:“我且问你们一件事情,你们只要如实告诉我,我不仅解了你们的穴道,而且今晚的事情,我也只当没有瞧见,今后也绝不会向旁人说起。”心中却在暗笑:“沈姑娘虽也知道今晚的事情,却不是我说的。这样说来,也算不得诳骗他们。” 唐焯大喜过望,忙道:“尊驾请说。”心中忧惴,但觉白衣雪古里古怪,所提之事又会有什么古怪。 白衣雪正色道:“好,我问你,你唐门最厉害的毒药,是什么?” 唐焯心中一凛:“唐门三大毒药,江湖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为何突然问起此事?难道竟是仇家寻仇而来?”说道:“唐门毒药繁多,说到最厉害的,自是鸩羽白、佛头青和僧眼碧。” 白衣雪一拍大腿,说道:“不错。”霍地站起身来,右手按住长剑的剑柄,双眼紧盯着孙思楚,道:“孙姑娘,你是密宗的嫡系弟子,想必贵门这三样毒药的解药,你都清楚放在哪里了。”他心知唐门显宗与密宗势不两立,佛头青的解药,唐焯作为显宗弟子,未必清楚,然而孙思楚与唐泣、唐滞等人感情亲厚,或是知晓。 白衣雪此话一出,唐焯、孙思楚心下俱是一惊:“兜了半天,此人的真实意图,原是为了佛头青的解药,那么此人多半是新近结下的仇家了。”孙思楚见他面色凝重,目光炯炯,显然所图重大,脊背感到一阵发凉,嗫嚅道:“我……我不知道。”她虽是唐门密宗嫡系,亦深受唐泣、唐浊等兄长的宠爱,然而唐门门规向来森严,门中药弩房等重地,日夜有人把守,孙思楚别说进去,平日里根本近身不得,此言却也非虚。 白衣雪观貌察色,寻思:“她既说不知,而不是说没有,看来佛头青确有解药无疑了。”他自送沈泠衫西行求药以来,心中最为担忧的,便是唐门中根本就没有什么解药,为此一路之上,常自不安,直到此时,隐约间只觉长夜漫漫,眼前终于现出了一丝亮光,只要唐门有佛头青的解药,终归能想出拿到解药的办法,沈泠衫的伤,总算是有点眉目了。他沉思片刻,一对漆墨一般的浓眉微微上挑,眼睛盯视着孙思楚,冷冷地道:“你当真不知?” 孙思楚怯声道:“我当真……不知。”心下飞快地回想,唐泣等人最近结下了什么新仇,以致对方上门索要毒药而来。 白衣雪将脸一拉,森然道:“你是唐门的嫡系弟子,怎会不知解药放在哪里?哼,你不肯说实话,那就休怪我剑下无情了!”他确信唐门有佛头青的解药后,连日来的担忧,顷刻间化解了大半,精神亦为之大振,“苍啷”一声,拔出长剑,剑尖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径向孙思楚刺去,欲就此逼问出佛头青的解药来。 唐焯见他挺剑直刺孙思楚,惊骇之下,大呼:“住手!快住手!”他担心心上人横死于自己的眼前,情急下声嘶力竭,声音在旷野之中远远传荡开来。沈泠衫在庙内并不清楚外面的情形,听到唐焯的呼叫,也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他不会将这二人杀了吧?” 白衣雪手腕一抖,剑锋抵住孙思楚的咽喉,斜眼冷睨唐焯。唐焯颤声道:“这位少侠,有话好说,她……她一个女孩儿家,平日里接触的都是些脂粉之物,解药放在何处,她确实不知,你……你杀了她也没有用。” 白衣雪冷冷地道:“她不知,那么你知道解药放在哪里了?” 唐焯一呆,嗫嚅道:“我……非‘暗道’弟子,解药放在何处,我更是……不知。” 白衣雪剑尖微颤,淡淡地道:“好啊,既然都不知解药放在那里,留着你们二人也就没甚么用处,只好送你们去阴曹地府作对鸳鸯了。”孙思楚自幼娇生惯养,颐指气使,甚得父母及兄长的溺爱,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 唐焯魂慑色沮,颤声道:“少侠,我们性命在你的手中……怎敢骗你?你若要佛头青的解药,只有去找……唐……唐泣。” 白衣雪冷笑道:“花言巧语,岂能骗得了我?唐泣已经远赴临安城,叫我去哪里找他要解药?你敢消遣于我?”剑尖一抖,已在孙思楚雪白的颈脖划了一道细细的血口,吓得她失声尖叫起来。 白衣雪的剑尖再向前递送数寸,唐焯的心上人就将香消玉殒,吓得他也面无人色,嘶声叫道:“少侠且慢!请听我说,唐泣虽是去了临安城,但佛头青的解药,想来还存于……药弩房中,应当不曾带走。” 白衣雪目光闪动,喝问:“药弩房?如何进去?” 唐焯吞吞吐吐地道:“是。不过那药弩房……是我唐门重地,锁钥……平日都由唐泣保管,他出门远行,锁钥当是交给了他人。” 白衣雪冷笑道:“你又想诓我?唐泣人都走了,药弩房的锁钥,岂不也被他带走了?” 唐焯道:“这个……少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明道和暗道的比武大会眼看就要举行,药弩房乃整个唐门的重地,一旦明道赢了比武大会,暗道就得交出药弩房的锁钥,因此唐泣虽然走了,但药弩房的锁钥,定然交给了他人保管。” 白衣雪微微点头,问道:“他人?那会是何人?” 唐焯一时沉吟不语,孙思楚接口道:“可能……在唐浊哥哥那里。” 白衣雪眉头微蹙,暗忖:“听他们所言,唐门的药弩房机关重重、戒备森严,要想拿到佛头青的解药,恐非易事,好在今晚也算有所收获,知道解药就存放在药弩房,不然到了唐家堡,也是两眼一抹黑,无从下手。”转念又想:“我的行踪已然暴露,这两个人该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唐焯见白衣雪问得如此详细,断定此人必是唐门的仇家,手中长剑的剑尖离孙思楚的咽喉仅有二寸,只须向前轻轻一递,孙思楚就会玉碎香消,见白衣雪脸上阴晴不定,生怕他突起杀心,不敢再有片刻的犹疑,大声道:“我表妹一个弱女子,不会半点的武功,尊驾倘若杀她,实是有违习武之道义,传将出去,于尊驾的声名也不好听。你要杀便杀了我吧,只求你放过我表妹。”说罢双目一闭,引颈待戮。白衣雪微微一怔,心想:“你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孙思楚在一旁放声大哭,叫道:“表哥,表哥,要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白衣雪冷笑道:“想死还不容易?那我就成全了你们。”他本欲吓唬他们一番,就此逼问出佛头青的解药,但性命堪忧之际,他们同心赴死,想来绝非伪饰,只是他江湖经验颇浅,如何处置二人,一时倒没了主意。 过了半晌,唐焯睁开眼睛,晨光中,见那少年正自低头凝神思索,似乎大感为难,不由微觉诧异。唐焯正自怔忡不定,那少年忽地说道:“死在一起不必了,你们还是先在此处,好好睡上一大觉吧!”少年骈起右手食中二指,运指如电,“嗵”、“嗵”两声,点在二人肋下,唐焯、孙思楚只觉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意识。 第三回 啮臂盟(5) 车马辚辚,渐行渐西。白、沈二人日夜兼程,辛苦赶路,这一日进入到利州路葭萌县地界,离唐家堡不过两三日的行程了。然而进入葭萌县地界后,一路之上,时见身负利刃、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三三两两结队西行而去。 白衣雪诧异之余暗存戒心,心想这些人说不定便与唐门有关,果然仔细聆听他们之间的谈话,方知是唐门显宗、密宗两年一度的比武大会在即,这些江湖人士俱是受了两派之邀,前去助威造势的。白衣雪粗一算计,这一日打身旁而过的武林人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僧僧俗俗,人数竟近百人。 巴蜀武林豪强景从云集,白衣雪不禁暗暗心惊,没想到唐门的声势竟如此浩大,想到自己要在唐门的重地,取得那佛头青的解药,势必棘手无比,此行吉凶未卜,一路上难免郁结难纾。 傍晚时分,来到嘉陵江边的一个小镇,叫作江口镇。二人在镇上觅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吃过了晚饭,二人来到江边散步。沈泠衫女孩子心思灵敏,发觉白衣雪眉间深有忧色,离唐家堡越来越近,每天的话语越来越少,愁山闷海堆积在他的心头,无所排遣,精神压力与日俱增。今天白日里大批武林人士尽皆赶往唐家堡,白衣雪更是愁眉难舒,显得心事愈重。 二人沿着江岸溯流而行,沈泠衫心知白衣雪忧心如酲,一时却又找不出什么宽慰他的话,再加上自己连日舟车劳顿,昨夜佛头青的毒性再次发作,一夜未眠,身子已是极度虚弱,与白衣雪散了一会步,江风冷冽,实难强撑,只得回客栈早早安歇了。 白衣雪回到自己的客房,盘膝坐在床上,吐纳运气良久,这才着枕入睡。睡到子夜时分,忽听远处的房顶上传来“咯”“咯”几声,有夜行人到来。他连日奔波,又兼心中有事,想起日间见到大批的武林人士,当下也不以为意,继续蒙头睡觉。 过了一会,听得隔壁的客房“吱呀”一声打开,房中有人低声道:“鲍掌门,赤水道长,别来无恙,我南宫尚已经等候你们多时了!”那人声音压得很低,但中气充沛,字字清晰入耳,内力不弱,显然房客也是一位江湖中人。 屋顶之上有人飞身落下,共有二人,紧接着脚步轻微,夜行人步入隔壁的客房,房门旋即从里面被人栓上。只听一个浑厚的声音道:“南宫尚,有茶水么?这一夜未曾歇脚,滴水未沾,他奶奶的,渴死老子啦。” 那南宫尚笑道:“是,是。”房中桌椅一阵轻微的搬动,想是三人分别落了座说话。白衣雪寻思:“南宫尚?这名字好像听师父曾经说起过。”一时却也想不起其身份,他本不欲窥听他人私话,便侧转身子,准备就寝,不想隔壁南宫尚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入耳中:“唐门的比武大会眼瞅着就这一两日了,若不能将那厮料理妥当了,咱们还有什么脸面去参加唐门的大会,腆着脸给人家助拳去?”白衣雪心中一凛:“唐门?”他不由地坐起身来,凝神细听三人的谈话。 南宫尚几句话说得房中其余二人,一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人低声嘟囔咒骂,显是被南宫尚说中了心事。南宫尚又道:“二位兄弟一路辛苦,不过看情形,今夜又走空了么?” 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说道:“我与赤水道长得了讯息后一路追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想在金仙镇截住那厮,岂料那厮竟有所察觉,提前溜了,我们又去晚了一步!” 赤水道人正是先前那声音浑厚之人,喉头“咕噜”一声,咽下一大口茶水,恨声道:“是啊,鲍鸿兄和我赶到之时,龟儿子房中的被褥还是温热的,他奶奶的,也不过前脚刚走。龟儿子倒机警得紧。”此人虽为出家人,却出口成脏,暴躁性情并无收敛。白衣雪心想:“这个赤水道人和鲍鸿,又是什么来路?” 房中一时陷入静默。过了半晌,南宫尚道:“那厮脚程甚是了得,又兼心细,我们如此追法,只怕终是功亏一篑,难有所获。” 那鲍鸿细声细气地道:“南宫寨主,赤水道长,那厮自现身以来,我们便一路追赶,掐指算来,已有五日,无奈每回总是慢他一步,叫他给走脱了,会不会……” 南宫尚道:“鲍兄,你觉得那厮竟是在故意戏耍我们?” 鲍鸿沉吟片刻,细声细气地道:“正是。那厮太过狡诈阴险,我们不得不防。” 赤水道人伸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粗声道:“他奶奶的,等到抓住那龟儿子,定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方解老子心头之恨!” 南宫尚道:“如此说来,咱们尚需从长计议。不知鲍兄有何良策?” 鲍鸿慢条斯理地道:“此次我川西七门八派,联手围剿那厮,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倘若这一回咱们无功而返,叫那厮给走脱了,唐门的唐氏兄弟,还有川陕的武林同道,看了七门八派的笑话不说,只怕那厮日后更加小心翼翼,再觅这等良机,可就难了。” 南宫尚说道:“着啊!此回若是再走脱了那厮,川西七门八派,今后在江湖上颜面何存?” 白衣雪听他们一口一声“七门八派”,猛然想起师父曾提起过的川西十五家门派。这七门八派共一十五家,于川西北一带盘亘多年,势力交错。那鲍鸿乃“百花枪”掌门,家传一套“百花枪法”,使得出神入化,南宫尚是“龙潭寨”寨主,擅使一柄戒恶刀,刀法精奇,赤水道人则是“照胆剑”的掌门,剑法超群,俱是响当当的人物。白衣雪暗自好奇,七门八派在川西北一带威势煊赫,不知江湖上何等的厉害角色,与他们相互争斗,竟还占得了上风,以至于川西七门八派如此愤愤不平,必欲除之而后快。白衣雪听他们言及唐门,又好奇他们所说之人到底是谁,身上睡意渐消,当下凝神细听他们谈话。 鲍鸿细声细气地道:“南宫兄所言极是。那厮武功既高,又向来刁滑奸诈,咱们此次全力围剿,紧要之处乃是大伙儿需步调一致,协同行动,方有成算,不然的话……”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赤水道人骂道:“他奶奶的!我瞧文震孟那老儿,就想独居奇功,这些天他独来独往,一直不曾与我和鲍掌门联络,竟无半点讯息。” 鲍鸿笑道:“说不定文老儿已经大功告成,擒住了那厮,何须咱们在此嚼舌?” 南宫尚冷笑道:“以文老儿的手上功夫,想独自一人擒住那厮,只怕白日做梦,弄不好反倒是咱们川西七门八派,赔了夫人又折兵,颜面尽失。” 赤水道人吐了一口浓痰,道:“果真如此,那也是他活该,怨不得旁人。” 南宫尚道:“鲍兄方才所言,确是高见。此回咱们若要得手,川西七门八派的各位兄弟姐妹,惟有去除私念,齐心协力,方有一定的成算。不知鲍兄心中有何打算?” 鲍鸿道:“我今日得到消息,那厮明日会在鹞子坪现身,鹞子坪的老鸦岩谷深流湍,山道险峻,当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南宫尚抚掌笑道:“妙啊,看来鲍兄深谋远虑,早已成竹在胸,小弟愿闻其详。” 赤水道人道:“正是,正是!老鸦岩山路狭窄,仅可容一人勉强通过,咱们把住了前后的山路,与他决一死战,定要让老鸦岩成那龟儿子的葬身之地。” 鲍鸿尖着嗓子说道:“我昨日已与项掌门、韩寨主,还有彭洞主通过气了,想来他们此时正在路上,明日辰时就可抵达老鸦岩。咱们今晚休憩片刻,一早启程,在老鸦岩给那厮来个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南宫尚哈哈大笑,道:“好,原来鲍兄心中早有成算,这次如何也不能再让那厮再走脱了。” 赤水道人叫道:“甚好,甚好!咱们今晚养足了精神,明日好与那龟儿子作个了断。” 三人谈兴甚浓,在房中又细细商议了一番,待一切安排妥当,已是钟鸣漏尽。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三人脱了衣物,躺下休憩,不一会客房中鼾声此起彼伏,想来白日里三人一路奔波,疲乏至极,头一落枕,顷刻间便睡熟了。 次日清晨,天色尚青,白衣雪、沈泠衫早早动身起程,隔壁房中三人鼻息如雷,兀自酣睡未醒。 第四回 抱柱信(1) 白、沈二人离了镇子,车马向西北方向缓缓而行,出了镇子不过四、五里,前方千峰百嶂,森列无际,所行道路渐趋陡峭。 深秋初冬时节,山寒水瘦,万木萧疏,天地间一派肃杀之气,仿佛只有他们二人在踽踽独行。走了约一个多时辰,那山道愈发高峻狭仄,两侧危峰兀立,互相轩邈,马匹竟不能走,二人只得弃了车马,徒步缓缓而行。转过一处山脚,陡见左侧潭壑之中现出一道耀眼的白练,蜿蜒盘绕在群峰之间,正是嘉陵江。 白衣雪站定了身子,极目远眺,想到沈泠衫碧玉年华,本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不想一场变故让她顿失所怙,就连自身也中了剧毒,解药无有着落,生死难料,而自己何时能够得以回复师命,也归途难期,心中大感怅惘,忍不住高声吟道:“日暮嘉陵江水东,梨花万片逐江风。江花何处最肠断,半落江流半在空。”语音苍凉,声调抑扬顿挫,其意莫可名状。 沈泠衫踱步来到他的身边,道:“这是元九的《江花落》吧?” 白衣雪道:“是。今日观这嘉陵江,江水滔滔,日夜奔流东去,繁花易谢随流水,物犹如此,人何以堪?难怪行旅之人,途中会生出如此多的慨叹。” 嘉陵江古称阆水、渝水,是长江水系中流域面积最大的支流。古时旅人由北方入川进蜀,多经嘉陵江,一路沿江行来,江水时而涛喧如奔雷,时而潺缓若处子,旅人墨客见之不免愁绪别情郁结于心,实难排遣,遂搦管操觚,以寄满腔愁离。白衣雪吟咏的正是唐代大文人元稹的行役之作。唐朝元和四年,元稹以监察御史出使剑南东川,羁旅途中路过嘉陵江,见那江岸梨花零落,而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身世之叹。 沈泠衫见他大发感喟,想起爹爹身负重伤,生死未卜,而自己身中剧毒,性命也朝不保夕,不禁悲从中来,叹道:“‘多无百年命,长有万般愁。’岁月枯荣,人如草木,咱们终是人世间的过客罢了。我们总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其实人也不过是朝生夕死罢了,人世间的一切造作,都不过是旋起旋废,过眼烟云。” 高天泬寥,山河无声。白衣雪闻言怅然若失,呆立在地,骋目流眄,久久不语。 沈泠衫又道:“元九离世之后数年,他的灵柩运回老家京兆府咸阳,途径洛阳,白乐天其时正赋闲于东都,他惊悉好友噩耗,心中凄恻,泣不可抑,挥泪写下祭文,诗云,‘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白衣雪喃喃地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细思诗句其意,只觉盛年易逝,人生几十年,终要渐至老境,等到暮气沉沉之时,死亡犹自不可究诘,心下唏嘘不已。 沈泠衫道:“元、白二人志同道合,曾同天涯沦落,方成此感人肺腑之诗句。想他二人当年形影不离,‘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流连于长安紫陌红尘、秋月春花,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如今元九‘泥销骨’,乐天‘雪满头’,一人深埋于地下,一人游寄于世上,阴阳自此永隔,如何不教人感伤?但二人相濡以沫、情深谊厚,这份情谊,却永存世间。” 白衣雪叹道:“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沈泠衫道:“人来世上,飘忽如陌上微尘,若能不负亲情、友情和……爱情,也就不枉在世间走一遭了。”双眸余光瞟了一眼身侧的白衣雪,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 白衣雪轻声叹道:“姑娘所言极是!‘人生百岁内,天地暂寓形。太仓一稊米,大海一浮萍。’人无根蒂,飘忽于世上几十年,自当莫负深情!”心想:“人生在世,唯亲情、友情、爱情三者而已,三者皆无,当真生不如死。这其中的手足之情、血脉之亲,是与身俱来,由不得人去选择,就如师父于我,恩深似海,难以报答于万一。至于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伯牙子期之谊,凤凰于飞的相如文君之情,却须看‘缘分’二字,那也是勉强不得的。” 转而又想:“沈姑娘的妈妈死得早,沈重猝然离世后,她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一位亲人,着实可怜。嗯,她现在已经有了我这样一位朋友,也算是一种慰藉,希望她日后能找到一位爱她疼她的如意郎君,开开心心地活一辈子。”言念及此,他微微侧头瞧向沈泠衫,见她正低首沉思,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双颊晕红,却不知此时此刻她地心中,又在想什么。二人一时无言。 白衣雪见嘉陵江水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心中块垒难消:“寒涛东卷,而我却一路逶迤西行,还不知到了唐家堡,是否顺利得到佛头青的解药,也好能早一日与这江水一般,转而东去?”他此回离开雪山,奉师命南下谘师访友,本欲拜访过沙湖山庄后,再一路东行南下,分别前去拜望苍葭山庄庄主卢惊隐,以及浮碧山庄庄主钟摩璧,不料中途生变,须求药唐家堡,就此转而西行。想到自己不知何时方能回复师命,归期遥遥,白衣雪愁绪如潮,竟是说不出的沉抑烦闷。 二人在山崖边伫立良久,继续向山上行去,行不多久,背后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响,白衣雪回首瞧去,下方山道现出三五个人影,朝着山上疾奔而来。行得近了,这些人中有男有女,俱身负兵刃。秋山寒林,古木萧森,山中气温颇低,但几名行路客面色焦急,头上白气蒸腾,汗珠顺着面颊滚滚而下,显是一路奔行甚急。擦身而过时,一行人侧目看了白、沈二人一眼,均一言不发,发足又向前方山道狂奔而去。 白、沈二人也不以为意,徐行上山。过了一炷香,身后再次脚步声响,又有三人狂奔而来,身上也都携带兵刃,其中一人道士打扮,手持长剑,相貌颇为凶恶,另外二人年约四旬,一人持长枪,一人持弯刀,皆劲装结束,神色颇为紧张。 三人超过了白、沈二人身畔后,那道士大声对同伴道:“奶奶的,今日大功告成之后,老子要好好痛饮一番,这些天尽是赶路,嘴都淡出鸟来!”白衣雪一听他的声音,辨出正是昨夜隔壁房客“照胆剑”掌门赤水道人,他的二位同伴,想来分别就是“百花枪”掌门鲍鸿和“龙潭寨”寨主南宫尚。 白衣雪想到他们昨夜密议,心想他们多半是赶往老鸦岩,伏击对头。又向山上行了约半个时辰,已至山林深处,前方山道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听得有人高声嚷道:“韩寨主神功了得,今日当立奇功一件。”“燕云纵,你若自行了断,我们也可考虑留你个全尸!”“韩寨主,切莫手下留情,免生后患!”“燕云纵,这鹞子坪老鸦岩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白、沈二人循声走近,见前方有一处数百米长的山道绵延向上,极为狭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山道左侧的岩壁崚嶒陡峭,右侧则是深谷幽壑,一不小心失足落下,粉身碎骨无疑。山道上有二人正在激斗,二人身前身后的山道上,因过于狭窄,还鱼贯站立了二十多人,这些人高高矮矮,有男有女,都在聚神观看山道中间二人的恶斗,神情极为关切。 白衣雪凝目瞧去,山道上二人各持兵刃,虎掷龙拿,剧斗正酣。一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八,身形瘦削,头簪一朵蟹爪红菊,手持一柄寒森森的弯刀,刀身呈诡异的绯红之色,那弯刀上下翻飞,化作一道红光,凌厉异常;另外一人年约四旬,黑髯黑袍,将手中的一柄黑黝黝的镔铁长棍,舞得虎虎生风。 激斗中,黑髯老者渐显兵刃重长之功,镔铁长棍直上直下,高举高打,砸得乱石迸飞,火星四溅,声势甚是惊人,引得一众的观斗者纷纷喝彩。那白面青年似不欲与敌人在兵刃上以硬碰硬,弯刀左支右绌,身形忽上忽下,然而山道狭仄,腾挪转身极是不易,稍有不慎,即有堕崖身亡之险,竟渐落下风。 白衣雪心中忖度:“燕云纵?原来川西七门八派要围剿的就是此人。看他此刻虽身陷险境,不过却似乎藏锋不露,留有余力,却不知何故。”一时正凝神思索燕云纵的身份,沈泠衫在一旁低声道:“这位燕云纵,是横行甘陕一带的‘胭脂刀’掌门,擅使快刀,轻功也十分了得。” 白衣雪见燕云纵手中那柄绯红色的弯刀,在阳光照耀之下,闪着诡异的光芒,道:“正是他,绯红之刃。”心中一动,暗想那胭脂刀刀身绯红,也不知是否喂有剧毒? 观战的人群中忽有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韩寨主,你不要再纠缠了,你今日擒住了这厮,今晚老娘就是你的人了,到时候你再和老娘慢慢纠缠也不迟。”此言一出,山道上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有人笑道:“冯夫人,你向来不做亏本买卖,今日下的本钱可不小啊。”有人叫道:“韩寨主,冯夫人定是瞧上你了,不如娶回去,做你摩云寨的新压寨夫人。”有人接口道:“不成,不成。只怕韩寨主家的母老虎打翻了醋瓶醋罐,到时候作一番河东狮吼,他摩云寨自此再无安宁。”又有人怪笑道:“冯夫人,韩寨主身上也有根铁棍,可比他手中的那根铁棍厉害多了,小心你晚上消受不起啊。”又有一名女子吃吃笑道:“是啊,韩寨主身上的大铁棍,也是又粗又长,管叫你欢喜得死去活来。” 众人语多俚亵,那冯夫人“呸”的一声,腻声笑骂道:“项八臂,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娘消不消受得起,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么?怕是你身上的那根棍儿,消受不起老娘吧。” 那“项八臂”名唤项凝晖,绰号“八臂阎罗”,暗器功夫了得,为人却颇好女色,江湖声名甚是不佳,哈哈一笑,说道:“冯夫人,你若不嫌弃,今晚我和韩寨主一起把你服侍舒服了。”众人闻言尽皆大笑,声震山谷。白衣雪凝目瞧去,却看不到那冯夫人的身影,想来她身材颇为娇小,夹在人群之中,发话与众人调笑,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激斗中的燕云纵忽地高声笑道:“冯夫人,你个骚狐狸,是不是想男人都想疯了?我现在就送一根铁棍给你消受如何?”话音未落,他手中的“胭脂刀”刀法陡变,叮叮当当之声不绝,竟在顷刻间砍出了十一刀,而这十一刀也不再招走轻灵,全部高举高打,无一招不是奋力劈砍,与韩寨主的镔铁长棍以硬碰硬。刀棍相交之下,嗡嗡作响,金铁之声在山谷激荡,刺耳异常。 这一下不仅观战的众人大吃一惊,摩云寨的韩寨主更是大吃一惊。他本以膂力见长,燕云纵刀法陡变,自己全力格挡敌人的劈杀,只觉对方力道雄浑,震得双臂麻酸不已,紧握镔铁棍的双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好在他黑髯黑面,心下栗栗危惧,脸上却瞧不出丝毫的惧色。 燕云纵长笑道:“第十二招到了,瞧仔细了!”韩寨主尚未看清敌人的动作,那绯红色的胭脂刀带着破空之声,已砍至面前,他慌乱之下,心寒胆落,手中镔铁长棍勉力向上一举,欲荡开弯刀,岂料燕云纵未等招式用老,手腕一翻,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胭脂刀的刀背已磕在镔铁长棍的棍身中部,韩寨主双手虎口一震,五十多斤的镔铁棍竟自拿捏不住,脱手而出,发出呼呼声响,径向山道下方观战的人群飞去! 山道狭窄,众人无法跳跃避闪,不由得惊呼连连,前方几人见状纷纷举起兵刃格挡,一时间“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宛似繁弦急奏,其中两个膂力小的,直震得虎口裂开,流血不止。那镔铁长棍经过几个人的兵刃格挡,劲道有所减弱,鱼贯站在第五位正是赤水道人,他照胆剑一举,使个“粘”字诀,借力卸力,镔铁长棍力颓势消,“咣啷”一声,跌落在地。 燕云纵纵声笑道:“冯夫人,我好心送你一根大铁棍,你竟如此不领情吗?”那冯夫人惊骇之下,躲在人群之中默然不语。就在此际,燕云纵右足倏地踢出,正中韩寨主的心窝,韩寨主大叫一声“哎哟”,庞大的身躯飞将出去,直堕崖底。一路上他长声惨呼,那呼声渐传渐远,但听一声闷响,惨呼声戛然而止,想是韩寨主坠落崖底,一命呜呼。 观战众人见此情景,无不心惊肉跳,面色如土,心下俱想:“原来他与韩寨主相斗,一直留着气力,故意示弱,等到大伙儿都松懈之时,方才雷霆一击,以此立威,这厮手段果是了得,且又奸诈无比。”燕云纵环视周身,见川西众人无不面露惧色,大感得意,懒洋洋地斜身倚靠在身侧的岩壁上,低首凝视着手中的绯红之刃,问道:“还有不要命的吗?” 他连问三声,却见身前身后山道上各抢出一人来,那二人均默不作声,长剑钢叉并举,前后一起向着燕云纵夹击而来。身前那人相貌凶恶,手持一柄长剑,正是“照胆剑”掌门赤水道人;身后那人五短身材,肥肥胖胖,手中三股牛角钢叉叉头颤动,寒光点点,动作矫捷,径向燕云纵后背要害部位扎去。燕云纵也不搭话,胭脂刀前劈后撩,与二人交起手来。 斗到分际,燕云纵的胭脂刀倏地向前迅雷般砍出七八刀来,赤水道人手忙脚乱,奋力勉强挡格,直震得双臂酸麻,照胆剑险些拿捏不住;燕云纵身形骤转,轻喝一声:“着!”猿臂轻舒,左掌掌力一吐,已拍中那使钢叉胖子的胸口。 燕云纵掌力委实惊人,那胖子少说也有二百余斤,受力之下,肥胖的身躯向后急速飞去。那胖子也好生了得,心想倘若堕落山崖,不免步了韩寨主的后尘,危殆之际,身子尚在空中,倒转钢叉,以钢叉的把尖撑将在地,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钢叉的尖刃直划得山道上尘土飞扬,身影难辨。饶是如此,那胖子踉踉跄跄跌出了几丈之远,好在落定在地。待得他站定,却是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双腿一软,人也缓缓委顿倒地。 第四回 抱柱信(2) 人影一闪,又有一人从人群中抢出,高声叫道:“彭洞主,赤水道长,你们暂且歇息歇息,老夫来会他一会。” 燕云纵定睛瞧去,那人年约四旬,脸色腊黄,仿佛生了黄疸病一般,但双目开阖之间,精光闪闪,双手宽大异常,显是一位劲敌。 他心机颇深,心中虽提神戒备,脸上却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斜倚崖壁,悠然笑道:“又有强出头的,阁下尊姓大名?” 黄脸汉子“嘿”的一声,尚未作答,人群中有人细声叫道:“这位是阆中‘翻天掌’文震孟文大掌门,你若识得厉害,就此乖乖地束手就擒,我们或可留你一条性命。”说话的正是“百花枪”鲍鸿。 燕云纵侧首睥睨,只冷笑不语。文震孟踏步上前,微一拱手道:“燕掌门,你在你的甘陕逍遥快活,我们在我们川西混口饭吃,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你近日何故屡屡恃强逞性,欺上门来,难道要我川西七门八派的数百口老老少少,天天喝西北风不成?” 原来一年多前,原本盘踞在甘陕一带的武林门派“胭脂刀”,多次现身川西地界,四处寻隙挑衅,不仅打伤了川西七门八派中的众多弟子,更是掠走了十五家门派的众多财物,顺带还掳走十多名年青女眷。川西七门八派皆是枭悍斗勇之人,平日里勾结官府、欺压乡邻早已惯了,如今敌人欺上门来,岂肯包羞忍耻,轻易俯就? 一个月前,七门八派得知燕云纵近期又要来寻衅,就暗中谋划联手围剿“胭脂刀”之事。此回众多江湖人物纷纷赶往唐家堡,参加唐门的比武大会,川西的七门八派中的好手,也受邀尽皆前往,孰料燕云纵艺高胆大,竟也现身其中,挑衅之意昭然。川西七门八派好手尽在,焉能忍下这等恶气,自是毕其功于一役,全力围剿燕云纵。 燕云纵倒提胭脂刀,昂首向天,淡淡地道:“宁做太平犬,莫作乱离人。大家身逢乱世,命贱如草,过了今日,还不知明日还能否活命,不过是在刀口之上讨生活而已。” 文震孟一愕,道:“那也说的是。” 燕云纵怪眼一翻,道:“甘陕怎的,川西又怎的?金人铁骑肆意践踏中原之时,赵家皇帝老儿又奈他何?不也忍气吞声吗?说不定哪日金贼挥戈南侵,你们还能画地为牢,去和金狗说理吗?嘿嘿,可笑啊可笑。” 文震孟脸色一沉,愀然道:“大家都是武林同道,扯什么金人汉人?”燕云纵只冷笑不语。文震孟勃然变色,喝道:“阆州文震孟,讨教了!”右掌在前,左掌在后,使出一招“排山倒海”,双掌一前一后拍出,姿势潇洒俊逸,气度山峙渊渟,一派大家风范,白衣雪心中不由地暗自喝了一声彩。 燕云纵只觉对方掌风拂面,呼吸顿感不畅,当下不敢怠慢,手中胭脂刀红光一闪,疾劈敌人手腕,文震孟手腕一翻,右掌在身前划了一个圈,自下而上拍向敌人腹部,左手变掌为爪,五指如钩,径向敌人手中的绯红之刃抓去。燕云纵心中一凛:“这个老儿胆子倒大,竟敢空手来夺我的兵刃。”他也不等招式用老,右手一撩,胭脂刀的刀刃横削敌人手掌。电光石火之间,二人见招拆招,你来我往,缠斗在了一起。转眼间二人在山道上恶斗二十多个回合,一时难分伯仲。 旁观的鲍鸿、赤水道人、南宫尚等人俱屏住呼吸,凝神观战,眼见文震孟以一双肉掌,力战燕云纵的胭脂刀,丝毫不落下风,心下均暗自庆幸:“文震孟老儿平日里自视颇高,甚是倨傲,今日看来,手上果有惊人的艺业,此刻倘若换作是我,怕是难抵燕云纵的快刀,业已成他刀下之鬼了。” 斗到酣时,文震孟左掌“呼”、“呼、“呼”连拍三掌,一掌快似一掌,掌风到处,劲力刚猛,燕云纵手中的胭脂刀震得难以劈砍。文震孟猛地大喝一声,右掌凌空劈下,正是一招“幕天席地”,顿将燕云纵全身笼罩在掌风之中,蒲扇般的肉掌疾雷迅电一般,拍至燕云纵面门不足一尺之处。这一掌倘若给他拍中,燕云纵自是颅裂骨碎而亡。 危急之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燕云纵手中的胭脂刀红光一闪,只听得文震孟惨呼一声,右手手掌竟齐腕而断!这一下兔起凫举,观战的众人惊悸之余,无不大感意外,均想:“燕云纵不知又使了何等妖法,文震孟竟是着了他的道儿。” 白衣雪却瞧得清楚,电光石火之际,燕云纵手中的胭脂刀忽地分开,化作俩片刀刃,他动如脱兔,刀交左手,刀刃反转,向上一挥,恰恰文震孟的手掌猛拍而至,竟如主动迎送而来,绯红之刃何其锋锐,立时将他右手手掌齐腕削断! 原来燕云纵的绯红之刃,竟是由两片极薄极轻的刃身黏合而成,平日里二刃合一,使的是单刀的路数,危急之时,二刃倏忽可分,却是双刃的刀法,自是令人难以预料,就此杀了强敌一个措手不及,大显奇效。白衣雪瞧得分明,眉头微皱,自忖:“兵者,诡道也。虽说比武与用兵一般,讲究出其不意,然而燕云纵此招实是过于阴险狡诈,且下手狠辣,不留半点情面,实非良善之辈。” 文震孟右掌被削,疼得“哎呀”一声,黄澄澄的一张脸血色全无,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之上涔涔而下。他强忍剧痛,一语不发,左手迅捷地点了自己右臂上的几处穴位,在众人愕然注视之下,发足狂奔下山而去,转眼间仅是一个黑影。 燕云纵一招得手,飞起一脚,“啪”地一声,将落在山道上的残掌踢下悬崖,双手一扬,高举双刃,口沸耳赤,厉声叫道:“哈哈,‘翻天掌’成了‘落地掌’!你们中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来领教爷爷的厉害?”山风猎猎,亢奋之下他本来一张白净的脸,此刻却显得狰狞狂暴,左手的绯红之刃犹带着鲜血,滴滴答答溅落在山路上。 川西七门八派一众好手,皆是骁勇凶悍之人,却也不曾见过这等恐怖诡异的一幕,无不心惊胆战,胆子小点的更是觳觫不已,不知谁发一声喊,抱头就逃,余下众人见状也都疾逃而去,霎时走得干干净净。 燕云纵见川西众人抱头鼠窜,得意之余,不禁纵声大笑,笑声声震山谷,久久回荡。他正自得意,猛然间瞧见十余丈外的白、沈二人,见他二人站定不动,神色自如,只是那少女面带病容,似乎生了很重的病,不由微感诧异,敛了笑容,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将二人上上下下一番打量,双刃一展,交叉立于身前,冷冷地道:“二位还有见教?” 白衣雪心知对方将自己也当作了川西的七门八派,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和这位姑娘只是过路之人,何敢见教?”燕云纵“哦”了一声。白衣雪道:“不过小弟我有一言相劝,所谓艺高者,手下须留情三分,口上须留德七分。燕朋友,前路漫漫,各自珍重,还请一路好走。” 燕云纵见白衣雪年纪虽轻,却逸韵高致、岳岳磊磊,料非江湖中的一般人物,而这最后一句话,话中似乎带有劝诫自己的委婉之意,他沉吟片刻,“嘿”的一声,收起双刃,拱手还礼道:“各自珍重,后会有期。”转身沿山道攀援而上。他身形甚快,倏忽间便已隐没在前方深山密林之中。 白衣雪目视燕云纵离去,叹道:“此人轻功如此卓绝,还使得一手快刀,端的是个厉害角色。” 沈泠衫笑道:“你听说过‘落首誉刃’的故事吗?” 白衣雪知她从小跟随沈重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剑眉一扬,道:“哦?未曾听过,愿闻其详。”二人并肩缓步上山。 沈泠衫道:“这个故事,我也是听我爹爹说的。那时燕云纵出道不久,不过二十出头,在甘陕一带专劫为富不仁的地主恶霸,以致于当地的土豪劣绅,谈起他来,无不为之色变,背地里都喊他叫作‘匪燕’。” 白衣雪道:“神州板荡,世道浇漓,这些悍勇之人为了活命,在刀口上讨生活,原也不易,倘若哪日叫官虎吏狼给捉了去,审谳定罪,多是入监枭首,性命难保。” 沈泠衫道:“是啊。我爹爹说,燕云纵专劫为富不仁之人,本性不坏。有一年燕云纵与横行陇西的剧盗沙一刀,因分赃不均而起了争执。这些江湖人物向来恃强好胜,意见不合,自是拔刀相见,于是双方约定挑一地方,单打独斗,生死由命,胜者独得那份财物,败者么,不可再行纠缠不清。” 白衣雪笑道:“单打独斗?公道得很。” 沈泠衫道:“其时燕云纵刚刚出道,名不见经传,而那沙一刀早已是陇西一带成名的快刀手。他出刀疾如闪电,又兼心狠手辣,本是姓沙,杀人越货,往往一刀足矣,因此在道上得了‘沙一刀’这么个诨号。” 白衣雪笑道:“这诨号倒也妙得很啊。” 沈泠衫道:“二人约定选在了一处戈壁决斗,谁若是赢了,谁就独得那份财物。双方都以快刀见长,决斗正酣之际,忽地起了一阵怪风,霎时飞沙走石,什么都看不见了,惟有二人双刀相格之声,不绝于耳。风沙尚未散尽,只听‘咔嚓’一声,燕云纵的绯红之刃手起刀落,沙一刀人头落地,跌出一丈之远。掠阵之人正自惊愕之际,那沙一刀的人头在地上滴溜溜打转,双眼兀自圆睁,口中叫道,‘好快的刀!’” 白衣雪听得怔怔入神,喃喃地道:“‘落首誉刃’,‘落首誉刃’……世上竟有如此之快的刀法?” 沈泠衫道:“江湖传说,也难辨真伪,不过燕云纵赢了,后来却没有拿走那份他应得的财物,反而派人悉数送给了沙一刀的寡妻孤儿。” 白衣雪叹道:“此人虽然悍勇,却也是位有仁有义的汉子。” 二人边走边谈,午时时分,下得山来,腹中早已饥肠辘辘。沈泠衫身子虚弱,又兼没了车马,走了不少的山路,已是勉力支撑。好在山下就有一处集镇,名唤蓼叶镇,二人就在集镇上找了一家“遇仙楼”,要了一间二楼的小阁子歇息。 遇仙楼本是中原地区有名的酒楼,赵氏王朝偏安以来,遇仙楼也随之南下经营,在建康府、两浙、荆湖、利州等地办起了数十家连锁店铺。各地的连锁经营店面虽大小不一,但口味纯正,大多生意兴隆。这家遇仙楼在镇上数一数二,食客如云,二楼设有类似包间一般的小阁子,每间小阁子入门处挂有布帘,方便客人在里面吃酒闲话。 白衣雪点了几样遇仙楼可口的传统菜肴,正在等菜之际,听得隔壁的小阁子里有人大声说道:“再烫一壶酒来!”声音熟稔,正是“胭脂刀”燕云纵。白衣雪、沈泠衫相视一眼,哑然失笑。走廊中有店伴高声应道:“是了,客官,您稍等片刻,酒马上就来。”脚步吧嗒吧嗒,下楼去了。 不一会功夫,楼梯间脚步声响起,却十分急促、嘈杂,竟有十多人蜂拥奔上楼来。白衣雪眉头一皱,低声道:“隔壁的朋友麻烦又来了。”果然脚步声在隔壁的小阁子门口处停顿下来,一个粗豪的声音嚷嚷道:“龟儿子就在里面吃酒快活,赶紧给老子滚出来。”正是“照胆剑”赤水道人到了。燕云纵径自坐在小阁子,一语不发。隔着一道布帘,那十余人站在门外的过道之上,七嘴八舌,一番叫骂,却无人敢迈步踏入小阁子内。 众人骂得正欢,忽听燕云纵冷冷说道:“一帮鸟人在此聒噪不休,搅了老子喝酒的清兴,怕死的,赶紧都给老子滚得远远的,不怕死的,尽可进来受死。”他声音虽然不高,却盖过了川西众人的喝骂,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赤水道人喝道:“项八臂,龟儿子当起缩头乌龟,不肯出来,暗青子喂他!”只得听“嗤”、“嗤”、“嗤”之声甚是劲疾,“八臂阎罗”项凝晖瞬时发出十余枚暗器,刺破布帘,射向燕云纵的小阁子。然而小阁子内寂然无声,那十余枚暗器犹如泥牛入海一般,别说听不到燕云纵受伤呻吟之声,就连暗器钉入桌椅、墙面、地板的声音,也没有传出来。川西众人面面相觑,进也不敢,退也不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赤水道人性情急躁,率先按捺不住,戟指怒目骂道:“龟儿子的,老子揪你出来!”抢上一步,照胆剑剑尖一挑布帘,就欲往小阁子里闯去。白衣雪听音辩位,低声向沈泠衫道:“这道人要吃苦头了。”话音未落,就听得“嗤”、“嗤”数声,有暗器从小阁子里激射而出,门外“哎呀”“哎哟”叫声四起,赤水道人和他身旁的三四个人尽皆被暗器打中。赤水道人受伤最重,胸口几处伤口鲜血汩汩而出,倒在地上,口中兀自厉声叫骂不已。原来“八臂阎罗”项凝晖射出的十余枚暗器,竟悉数被燕云纵用手接了过去,此刻又反掷出来。 项凝晖见势不妙,叫道:“燕匪端的狡猾,咱们到楼下候着他。”有人应道:“是。即便他真的是只燕子,今日也定叫他插翅难飞。”“死到临头,看这厮能猖狂几时?”“有种的到楼下来,当缩头乌龟的,算哪门子英雄好汉?”撂下几句狠话,那十余人搀伤扶患,脚步匆促,狼狈下得楼去。楼上暂时恢复平静。 白衣雪微微一笑,向着沈泠衫低声道:“这么一闹腾,还不知我们何时能吃上饭菜。”忽听隔壁的燕云纵朗声说道:“隔壁赶路的两位朋友,咱们又相见了,有缘得很哪。龟儿子们总算走了,难得清静片刻,何不过来喝上两盅?” 白衣雪、沈泠衫相视一笑。白衣雪笑道:“多谢燕掌门盛情,只是我这位朋友身体偶感不适,就不过去叨扰了。” 燕云纵“哦”了一声,声音略显失望,却也不再言语相劝。过了半晌,忽听他高声喝骂:“小二,小二,快快给老子上酒来,莫惹得老子急了,把你这门店都拆个稀巴烂!” 那店中的几个跑堂小二方才见他们一番打斗,已有数人负伤严重,血流不止,早吓得都躲到了后堂,此刻听他高声要酒,心下惊惧,却又不敢不应,其中一个稍微胆大的,壮起胆子,赶紧提了烫好的热酒,两股战战,送上楼来。 燕云纵笑道:“我隔壁的两位朋友到现在还饿着肚子,也快快将他们的酒菜上上来,都算我的,酒钱少不了你。”店伴赶紧应诺而去。燕云纵提起酒壶,鲸饮豪吸,独自吃喝起来。 第四回 抱柱信(3) 不一会那个胆大的店伴,将饭菜送至白衣雪、沈泠衫的小阁子中来,眼里满是惧意,心想二人与那恶客既是朋友,说不定也如恶客那般凶神恶煞,哪敢有丝毫的停留,放下饭菜,随即转身下楼而去。白、沈也不在意,二人腹中早已饿了,加上遇仙楼果真名不虚传,几样家常的菜肴,看起来普普通通,却样样开胃爽口,二人吃得十分香甜。 白衣雪风卷残云,先填饱了肚子,向沈泠衫笑道:“沈姑娘慢用。”独自起身,踱步走到窗前,向下瞧去,只见楼下的空地上,站着数十个人,持刀拿枪,指指点点,正是川西七门八派众人。他微感诧异:“这些人先前已经尝过燕云纵的厉害,挫了锐气,缘何却又找上门来,自寻苦头?”凝神再瞧,却见这些人中有的不时抬首望向二楼,有的则在窃窃私语,还有的却满脸焦急之色,不时地延颈向街巷远处张望。 白衣雪微一沉吟,寻思:“莫非川西还有强援到来?”却听隔壁小阁子里燕云纵大口咕嘟咕嘟喝酒,对楼下的情形似乎毫不在意。白衣雪哑然失笑,心道:“此人胆大心细,端的是个厉害角色,想必早已有了退敌之策。他且不急,我又操哪门子闲心?” 忽见楼下一阵骚动,有两人从远处疾步而来,口中低呼道:“来了!来了!”声音不大,却让楼下延颈鹤望的川西众人群情激奋,大伙儿的脸上焦虑之色大减,更有人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白衣雪大感好奇,循着众人的目光瞧去,只见一名青衫少年,腰悬长剑,背负双手,满面孤傲之色,沿着街巷飘然而至。 川西众人立时围拢上去,纷纷向那青衫少年行礼。那青衫少年眉宇之间凌气逼人,见众人行礼问好,只是微微颔首,大喇喇地也不还礼。白衣雪依稀听得川西众人说道,“陆少侠……”“那厮……主持公道……”“陆老掌门……‘鱼龙剑’……”,隔得颇远,说话听来断断续续,一时却也不甚清楚。 白衣雪喃喃地道:“鱼龙剑?鱼龙剑?”沈泠衫此时用餐既毕,见他凝神思索,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轻声笑道:“鱼龙剑?那可是川陕的大门派啊,你没听说过‘剑阁派’么?是不是有更大的热闹瞧了?” 白衣雪经她一提醒,顿时想了起来,这“剑阁派”乃是川陕一带的名门大派,声名仅次于百年唐门和青城派。现任掌门叫作陆孤山,是“剑阁派”第十三代传人,剑术精奇,一柄“鱼龙剑”名震西南。不过陆孤山年岁应有五旬,那青衫少年的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当是他的子侄或弟子一辈。 白衣雪苦笑道:“可不是吗?这热闹是越闹越大了,燕云纵还在此安心吃酒,只恐这‘遇仙楼’要成‘遇险楼’了。”侧耳细听,隔壁小阁子中此刻微微发出鼾声,燕云纵酒足饭饱之余,竟然伏在桌上睡着了。 白衣雪暗想那青衫少年气度不凡,川西七门八派又如此看重他,料是“剑阁派”年轻一辈弟子中的佼佼人物,自有过人的技业。燕云纵为人狂傲不羁,行事我行我素,心下颇有几分欣赏之意,如今身陷险境,兀自不知,不禁暗自替燕云纵捏了一把汗。 他正寻思之际,斜眼瞥见楼下的鲍鸿、南宫尚等人手指二楼燕云纵喝酒的小阁子,口中向那青衫少年说着什么,神情颇为激动。青衫少年面色沉静,也不搭话,只是偶尔微微点头。过了片刻,鲍鸿等人齐身向那青衫少年躬身施礼,那青衫少年环视一番川西众人,手按腰间长剑,迈着阔步,径直向遇仙楼的大堂走来。 楼梯脚步声渐起,青衫少年步伐平稳,不紧不慢地缓步拾梯而上,“咚”,“咚”,“咚”,靴声橐橐,青衫少年的每一步,沈泠衫只觉都踩在了自己的心头之上,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腔。 脚步声终于在燕云纵的小阁子门口处停了下来,青衫少年站定不再挪动,似在侧耳聆听里面的动静,而屋内的燕云纵,依然鼾声不止。 沈泠衫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瞧向白衣雪,眼神中满是焦急之色。白衣雪凝神细听,燕云纵虽有鼾声,呼吸却极为均匀,显然是一直在假寐,静气待敌,不禁向沈泠衫微微一笑,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放至自己唇间。 静默了片刻,又仿佛过了良久,忽听那青衫少年冷冷地道:“喂,相好的,是你自个儿乖乖走出来,束手就擒,还是少爷我进去请你出来?”小阁子中的燕云纵鼾声更甚,只管假寐,不予理睬。 青衫少年眉头微蹙,冷哼一声,“苍啷啷”长剑出鞘,挽了一个剑花,护住身前的要害,一个箭步,已抢身进入小阁子,阁子里刀剑相交之声顿时大作。原来燕云纵心思缜密,假寐之时,早已悄悄拔出绯红之刃,提在手中,凝神待敌。那青衫少年用剑撩开布帘,抢身入内,他立时挥刀抢攻了上去。二人一言不发,来不及打上一个照面,就交起手来。 刀剑相交,沈泠衫心中默数,不禁骇然,二人以快打快,刀劈剑刺,顷刻间竟已过了二十八招!沈泠衫早间在山上见过燕云纵的快刀,曾迫得赤水道人、彭洞主、韩寨主等一众好手手忙脚乱,当真是快如闪电,疾似奔雷,而此刻乍逢强手,生死凶险之际,燕云纵近似以命相搏,出刀的速度比那时又不知快了多少。饶是他出刀如风,那青衫少年剑若矫龙,见招拆招,伺机反击,竟丝毫不落下风。白衣雪心中也不由地暗自纳罕,心想这少年年纪轻轻,剑术已有如此的造诣,实是难得。 就在二人思忖的一会工夫,隔壁小阁子内二人刀剑并举,忘我厮杀,兵刃金属铮鸣之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顷刻已斗到了八十多个回合!沈泠衫听在耳中,惊在心里,二人全力相搏,丝毫不留余力,如此打法,只怕激斗不了多久,其中一人便会率先力脱而死,而另一人也不免身受极严重的内伤。 叮叮当当密集的刀剑之声陡然间一变,如骤雨忽而转疏,狂风遽然变徐,二人不再以快打快,刀行迟滞,剑走沉涩,双方的招法变得异常凝重,却是比拼起内力来。这番比拼,别有凶险之处,二人的脚踏在楼板之上,每一步仿佛都有着千钧之力,踩得楼板吱吱作响,要在那楼板上踏出一个个脚印来。 白衣雪向下瞧去,楼下的川西七门八派各个抬首观望,人人神情专注。方才燕云纵的小阁子中刀剑并举、响声大作之际,川西众人听得出青衫少年丝毫不落下风,倒也轻松。到了此际,二人转而比拼内力,声息全无,众人一时难以知晓阁内的情形,输赢难辨,一些人不免焦躁起来,却也无人敢挪步上楼来窥探一番,想必青衫少年极为自负,早先对众人有所交代,不许他们上楼掠阵,从旁相助。 白衣雪明白,此时小阁子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二人敛声屏气,在内力上见真章,已均无旋回闪避余地,稍有不慎,便是生死立判之局面,比之先前的兵刃械斗,实则凶险多了。猛然间听得小阁子中传来“啪”、“啪”两声,已有人身中掌力,随后“砰”的一声,身子重重地摔倒在楼板之上。白衣雪心中一凛:“看来胜负已分,却不知谁输谁赢。”过了片刻,小阁子内有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紧跟着又有一人从小阁子中走了出来,缓缓迈步下楼,一路上脚步沉重,似是疲惫不堪。 那人下楼而去,白衣雪的心往下一沉:“倘若燕云纵赢了,他明知川西七门八派众人都等候在楼下,虎视眈眈,焉会自投罗网?”言念及此,耳畔传来阵阵欢呼,循声瞧去,果见川西众人人人喜形于色,将那青衫少年团团围住。青衫少年形容疲倦至极,与先前的丰神俊朗大相径庭,仿佛大病初愈一般。 沈泠衫低声道:“咱们怎么办?” 白衣雪明白她的话中意思,苦笑道:“江湖纷争,牵缠纠葛,砍砍杀杀之际,输赢生死,原也稀松平常得很。江湖事,江湖了,咱们有要事在身,也不必趟这趟浑水。”他与燕云纵本萍水相逢,心下对燕云纵的狂傲不羁虽有几分欣赏之意,却也对他恃强倚勇、下手狠辣不以为然,更兼川西七门八派中人与唐门多有交集,自是不愿就此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行踪,以免无端生出诸多事来。 转眼间就有数人奔上楼来,七手八脚,将燕云纵五花大绑,反手缚了,抬下楼去。白衣雪见他剧斗之余,面色灰败,却满脸倨傲之色,双目紧闭,对身旁川西众人的讥嘲詈辱,只作充耳不闻。 离开蓼叶镇,取道再向西行,一路上江湖人士甚多,稍一留意,这些人都是接到唐门的邀约,赶往唐家堡的。白衣雪留心听他们谈话,果有不少人在议论燕云纵被擒一事,也得知那名青衫少年姓陆,名仕伽,是“剑阁派”掌门陆孤山的独子。他擒了燕云纵后,此刻正带着燕云纵前往唐家堡,要在众多武林同道面前,为川西十五门派讨还公道。燕云纵性命暂时无虞,白衣雪心下稍感宽慰,又想陆仕伽父子与唐泣等人交好,此番也受唐泣之邀前去助威,不知还有多少高手受邀齐聚唐家堡,郁气积结于胸,不禁大感惆怅。 打尖之时,客栈中坐满了四处赶往唐家堡的江湖客,白衣雪和沈泠衫混迹其中,倒也无人注意。白衣雪细听众人谈论,除了唐门的比武大会,陆仕伽生擒燕云纵,也为他们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原来那“鱼龙剑”陆孤山近年来因年事已高,心生倦意,“剑阁派”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于几年前都交付给了儿子打理,自己乐得颐养天年。陆仕伽精力充沛,武艺亦尽得乃父真传,在川陕一带,早已闻名遐迩。 剑阁派和唐门密宗向来交好,陆孤山、陆仕伽父子此次前往唐家堡,既受唐泣邀约前去助拳,更兼有一件喜事要办。陆仕伽为此备了一份厚礼重金,先行出发。途中他正遇上落败的川西七门八派中人,一来他年轻气盛,二来又欲扬名立万,经不住川西众人一番怂恿吹捧,当即应允与燕云纵一战。 然而陆仕伽一时意气用事,实则险些名誉扫地。燕云纵早先与韩寨主、彭洞主、文震孟等人连番恶斗,耗损了不少气力,遇仙楼一战,陆仕伽颇占以逸待劳之利。若非燕云纵气力亏欠在先,二人此番力战,孰胜孰负,犹未可知,两败俱伤多半难免。 不过自古功名险中求,陆仕伽一举擒获横行一时的“胭脂刀”燕云纵,经川西七门八派众人一番绘声绘色的演绎,少侠的声名远播开来。陆仕伽每日听到的尽是众人的谄言媚语,愈发意气扬扬,自得满满。 燕云纵被擒后,川西七门八派恨之入骨,早已磨刀霍霍,意欲杀之而后快。燕云纵骨头颇硬,百般折磨凌辱之下,竟连半句软话也不肯说,陆仕伽对他的桀骜不驯,倒是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而自己又欲在川陕武林同道面前显耀炫示一番,一时竟不肯将燕云纵交与川西众人手中,只言要将他带往唐家堡,在群豪面前作一公断。川西众人不敢拂逆其意,只好悻悻作罢。 第四回 抱柱信(4) 这一日落日时分,薄暮冥冥,白衣雪、沈泠衫来到嘉陵江边的玉峰镇,二人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投宿。那家客栈本不大,仅有十几间客房,竟挤进了二十余位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一听他们谈话,也都是受到唐门显宗的邀约,前往唐家堡的。 胖胖的店主眼见生意红火,竟坐地起价,房费比平日高出数倍。白衣雪见沈泠衫瘦削的身子,裹着厚厚的衣物,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此时更是面容倦怠,几欲站立不住,客栈里又人多眼杂,他也不愿与店主过多纠缠,取出一两纹银来,说是要两间上等的客房。 其时一两纹银,在市面上差不多能买六石大米,七百市斤之巨。那店主见了银两,本就不大的眼睛,立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一边接过银两称谢连连,一边呵斥店伴赶紧去给二位尊客准备客房。 不一会功夫,店伴满头大汗地跑来,说是客房已经打扫停当,可以入房休憩。哪知到了客房,对方竟只备了一间,沈泠衫不由大窘,立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白衣雪脸色一沉,喊来店主,问道:“我让你准备两间客房,为何只有一间?” 胖店主眨巴着一双小眼睛,笑道:“哎哟,二位客官,您也看到了,今晚小店实在周转不开。我瞧您二位既是同行投宿,还不早晚是一家人哪,不如……”言下之意,竟是将沈泠衫和白衣雪,当作了率性豪迈、脱略行迹的一对江湖小儿女。 沈泠衫飞红了脸,轻叱道:“你……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胖店主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巴,两眼却直勾勾地瞧着白衣雪,等他示下。白衣雪心中大骂无奸不商,口中没好气地道:“我这一两纹银,便是问你要十间大房,也是够了。你若连两间客房都没有,我们另投他处,有银子还怕花不了吗?”说着作势欲走。 胖店主却不急不忙,悠然笑道:“小官人,不是小的多嘴,这会子你找遍整个镇子,也难以找出两间客房来。” 白衣雪一听,心知他所言非虚,佯怒道:“那我们就连夜赶路,也不在这里受你的气。” 胖店主哪里舍得就此走了金主,方才慌了神,忙赔笑道:“小官人,莫急,莫急,小的再去瞧瞧,实在不行,小的就请其他的客人挤上一挤,也给您腾出一间房来。”说完快步来到后堂,吩咐店伴赶紧将两间上等客房打扫干净,请金主住下。 吃晚饭时,有店伴前来敲门。白、沈二人来到前堂,已有不少江湖人士正在用餐。这些人平日里粗野豪爽惯了,猜枚斗酒,一时间前堂内杯盘狼藉,一片喧闹嘈杂。 白衣雪眉头微蹙,正自踌躇,就见胖店主忙不迭地跑进来,将二人引到旮旯处的一张桌子坐下,环境相对安静。胖店主谄笑道:“小官人,小人早已为您备好了这张桌子,还满意吧?”早有店伴殷勤地为二人传上热腾腾的饭菜,那一两纹银的功效甚大,菜肴竟十分的丰富可口。 正用餐间,只见堂门处人影一闪,一名三十余岁的瘦长汉子,大踏步走进来。那汉子尖嘴猴腮,六府俱削,唇上两撇黑髭,形容甚是古怪,立时引得大堂里一阵骚动,众食客纷纷上前与他行礼叙话。瘦长汉子神动色飞,团团抱拳回礼。 沈泠衫筷子刚刚夹起一块笋肉,忽地抿嘴一笑,那块笋肉夹捏不住,又掉落碗中。白衣雪面露惑色,笑道:“沈姑娘为何发笑?” 沈泠衫瞥了一眼那名瘦长汉子,低声说道:“鸡鸣狗盗之徒,原来也有如此这般气派。” 白衣雪忍不住又瞧了那人一眼,问道:“哦?沈姑娘认识此人?” 沈泠衫轻笑道:“你听说过‘神猴门’吗?” 白衣雪微微一笑,说道:“我明白了,此人莫非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千手灵猿’凌照虚?” 沈泠衫莞尔一笑,点头道:“尖嘴猴腮的,不是他,还能有谁?” 原来那瘦长汉子正是神猴门的掌门人“千手灵猿”凌照虚,轻功卓绝,尤擅飞檐走壁、探囊胠箧之技。这些年他走南闯北,妙手空空,在江湖上声名甚响。 前堂中的这些武林人物之中,其实倒有大半与他并非熟稔,只是凌照虚平日里行踪飘忽诡秘,陡然现身此地,必是有所图谋。大伙儿这次赴约唐家堡,岂会空手而来,多数人随身或多或少都携有不菲的礼品礼器,自是谁也不想被凌照虚盯上,象齿焚身,白白地受了损失。因此大伙儿平素对凌照虚唯恐避之而不及,此时却纷纷上前打个招呼,算是认个门脸,自有请其手下留情之意,这礼数自然少不得的。 喧闹中凌照虚选了正中的一张桌子,大剌剌地坐下。同桌一名黑衣老者拈髯微笑道:“什么风把凌掌门吹到了这里?最近又在哪儿发财?”凌照虚哈哈大笑,却不答话,只管举箸夹菜,大口咀嚼,神情显得意味深长。又有一名中年美妇笑道:“凌掌门,家里的猴子猴孙都还好吧?” 凌照虚微微一笑,道:“劳你惦念,很好,很好。”他这一落座,隔壁几桌的食客纷纷过来敬酒,一时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大堂内热闹非凡。 酒酣之际,那黑衣老者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咀嚼有声,说道:“凌掌门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之人,云中偶露鳞爪,今日得见真颜,大伙儿快慰平生,欣喜之至。凌掌门此回也是收到了显宗的请帖了吧?” 凌照虚呷了一口酒,微笑道:“正是。”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大红的请柬来,放在酒桌之上。 那黑衣老者恭恭敬敬地拿起请柬,打开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凌掌门风尘表物,自是不凡。”说着将请柬一展,道:“大伙儿请看,这请柬可是显宗唐焯焯哥儿的亲笔,与咱们收到的请柬,大大的不同了。焯哥儿对凌掌门这样的大人物,那可是另眼相待,看重得很哪。”一时之间酒席上众人纷纷附和,阿谀之声不绝于耳。凌照虚面带一丝微笑,双目微闭,显得十分受用。 白衣雪、沈泠衫对视一眼,心下均想:“原来这些人都是收到了唐门显宗的请柬,投店也投在了一处,当是事先约定好的。” 一名中年青衣大汉问道:“不知凌掌门对此次的比武大会,有何高见?” 凌照虚沉吟未答。黑衣老者插话道:“近些年,唐门密宗气势极盛,什么‘趾高气扬’,什么‘激浊扬清’,嘿嘿,江湖上的名头响亮得很哪。听说此回的比武大会,剑阁陆孤山父子也亲临助阵,声势尤为煊赫,密宗对比武大会志在必得。老夫估摸,焯哥儿的日子,不太好过啊。” 青衣大汉双眼一翻,道:“周老爷子,我倒是奇了,你何以说出这等长他人志气、而灭自家威风的话?莫非老爷子你见形势不对,想要转投密宗么?” 那姓周的黑衣老者怒道:“放屁!放屁!我何时说过要投密宗门下?老夫可不像有的龟孙子,只知见风使舵,不过是些趋时附势之徒罢了!”席间有数人心中确有望风梯荣之意,闻言不觉神色忸怩。一人干笑几声,说道:“喝酒!喝酒!” 凌照虚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道:“周老爷子,如今世风日下,人心惟危,已非昔日可比。嘿嘿,人各有志,有人若铁心要投密宗,那也是勉强不来的。”姓周的黑衣老者怒气未消,铁青着脸,一仰脖子,“咕嘟”一声,将一大杯酒饮入肚中。 凌照虚捋了捋唇上黑髭,说道:“唐门显宗、密宗争斗,已有十余年,双方各擅胜场,互有胜负。大伙儿想想,哪一回的比武大会,胜负不都在一线之间么?再说临场比斗,场上的形势可谓瞬息万变,考量的不止技艺,更是胆气、智慧和斗志。” 青衣大汉道:“正是!强者倘若临阵轻敌,稍有不慎,马失前蹄实属平常,失手落败的先例更是不胜枚举。弱者置之死地而后生,奋勇一战,乃至反败为胜的,也不鲜见。” 凌照虚点了点头,道:“章兄弟说的是。显、密二家本在伯仲之间,谁输谁赢,原也难料。大伙儿倘若算定密宗会胜,还巴巴的赶这么远的路,前来助拳,何苦来呢?我瞧这些人不如去找唐泣,递上拜帖,投了过去了事。”顿了顿,环视身前,道:“见风就转舵,那墙头草的滋味,其实也并不好受吧,只怕摇摆多了,两边都讨不了好去,说不定哪天刮起大风,把你从墙头上吹跌下来,成了无人问津、任人践踏的野草。”众人闻言,尽皆哈哈大笑。 凌照虚望向那名青衣大汉,说道:“江湖行走,重的无非是一个‘义’字。焯哥儿为人敦厚,重情重义,平日里对大伙儿照拂有加,大伙儿的日子,才能过得这般逍遥自在。章兄弟,我记得不错的话,前几年你不小心得罪了‘藏北三英’,是焯哥儿亲自出面,替你摆平的吧?听说焯哥儿为此还破费了数百两纹银。” 青衣大汉高声道:“凌掌门所说,一点不差。那一年‘藏北三英’属下的药童,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到我的狮吼坪来采药。我并不知晓他们的身份,便劫了他们的药材,还伤了数名药童。俗话说,不知者不罪,但‘藏北三英’乃凶恶残暴之人,岂肯善罢甘休?自是气势汹汹地寻仇而来,我见情形不妙,只得去求焯哥儿。若非焯哥儿高义薄云,从中鼎力相助,在下一门老老少少数十人口,恐怕早已成了‘藏北三英’的刀下之鬼。焯哥儿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章某有生之年,但凭焯哥儿驱使差遣,绝无半点犹疑。” 座上一中年美妇说道:“今年的春上,我们夫妇二人不小心惹上了官司,也是焯哥儿上下打点,四处通融,方才消灾解难。” 凌照虚点了点头,说道:“关公关云长,深受群黎景仰,备受君王敬重。大观二年,关云长封为‘武安王’,宣和五年,再添‘义勇’二字,当今圣上,又敕封他为‘壮缪义勇武安王’。关云长世之虎臣,骁勇无敌,大伙儿都是知晓的,世人谓之‘勇绝’,但更令人敬重的是,刘玄德征讨一生,多处穷愁困境,关云长追随于他,始终义不负心、忠不顾死,世人谓之‘义绝’。” 一名文士打扮的瘦长汉子道:“徽宗敕封关云长作‘义勇武安王’,这个‘义’字,排在了‘勇’字之前,那是大有道理的。” 凌照虚道:“可不是么?大丈夫存于世,当以‘义’字立于天下。正所谓‘不畏义死,不荣幸生’,今日大伙儿齐聚唐家堡,共襄大会,不正是感恩怀德,惦念着与焯哥儿的这份情义么?值此胜负攸关之际,咱们该当与焯哥儿同心休戚,祸福共之才是。”一番话说得席间众人纷纷颔首。 白衣雪在邻座听得清楚,心想:“这位千手灵猿,倒是个知义多情的汉子。”凌照虚尖嘴猴腮,形容猥琐,他本不甚喜,此时心中却是添了几分敬重之意,转念又想:“看来巴蜀大大小小的武林门派,除了峨嵋、青城等名门大派,多数已与唐门显密二宗有所结纳,以求庇护,唐门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青衣大汉霍地站起身来,高声道:“今日在座的诸位好朋友,倘若谁生了二心,与焯哥儿过不去,我姓章的,头一个不答应。”说着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将一碗酒水喝了下去,又将酒碗掷在地上,摔个粉碎,说道:“日后有谁违信弃义,去投了密宗,便如此碗!” 余人皆慨然道:“我等绝不违信弃义。”纷纷起身,举起碗来,将碗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白衣雪也将面前的一碗酒水饮了,心道:“这些人表明心迹,貌若绝无二心,能否都言出必行、重诺守信,却是不得而知了。”众人重新落座,一番闲叙,那姓周的黑衣老者笑道:“依老夫看来,这比武大会嘛,其实不比也罢。” 余人俱是一惊。一人问道:“周大哥,你何出此言?” 黑衣老者笑道:“比武大会,显宗、密宗二家要夺的是什么?” 姓章的青衣大汉一声冷笑,说道:“那谁不知道?比武大会又叫‘捉鱼儿’大会,夺的自是药弩房的鱼样锁钥了。” 锁钥起源于周朝,相传周穆王造钥之时,取鱼为样,以鱼在水中昼夜不瞑目,而有守夜之义。其后锁钥的制造工艺不断发展,春秋时于木锁内,设置堂奥机关,东汉的沟槽锁,则内有金属簧片结构。锁钥历经流变,造型万化,有圆形锁、方形锁,也有人物锁、动物锁,其中以鱼型为样,仿其原始古貌的居多。 黑衣老者微微一笑,说道:“不错。显、密二家,哪一家做了药弩房锁钥的主人,哪家就接掌唐门,是也不是?” 众人皆道:“是啊,那又怎么样?”黑衣老者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凌照虚,微笑道:“凌掌门摘星揽月,妙手空空,可谓浑然无迹,神乎其技也。依老夫看来,不如请凌掌门一展绝技,于神不知鬼不觉之中,取了锁钥,献与焯哥儿就是,也免去了显、密二宗一番争斗。” 凌照虚哈哈大笑,唇上黑髭向上扬起,脸上露出得色。众人方知黑衣老者不过是席间玩笑,也都大笑不已。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白衣雪和沈泠衫听到黑衣老者的一番话,不禁均是心念一动。 第四回 抱柱信(5) 沈泠衫低声道:“这里吵闹得紧,我头有些疼,咱们回去吧。”二人回到白衣雪的客房,坐下叙话。前堂众豪客猜枚赌酒,欢声笑语隐隐传入房中,白衣雪笑道:“今晚客栈之中,很多人怕是难以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沈泠衫见他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排白净的牙齿,眉宇间更是难得一扫多日的阴翳,璨若朗星,心中轻叹:“你笑起来的样子,是这般好看。”问道:“此话怎讲?” 白衣雪笑道:“你想啊,与天下第一神偷同处一店,晚上倘若没有一点戒备之心,还跟平时一样,睡得跟死猪似的,明早起来清点财物,恐怕连死的心都有了。” 沈泠衫轻笑道:“俗话说得好,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记。大伙儿今晚最好把各自的宝贝儿,都抱在怀里,把眼珠儿瞪得大大的,等着天亮。” 白衣雪哈哈大笑,摸了摸腰间的荷囊,向着沈泠衫深施一礼,道:“财不露白,多谢姑娘好心提醒,看来今晚在下就只能抱着这些银锭子入睡了。” 沈泠衫笑道:“在江湖上行走,哪怕本事再大之人,也不愿轻易得罪这位凌大掌门,谁还跟自己的钱财有仇?” 白衣雪吐了吐舌头,笑道:“姑娘所言极是。” 沈泠衫道:“其实他们这个行当,分得极细。司空悲秋老儿的‘潇湘派’,干的是抢阴宅、翻肉粽的营生,盗墓掘冢,仅是其一大分支。再比如唤作‘白日闯’的,这些人胆子极大,专门在大白天动手行窃,倘若遇上乡、里的耆户长,也是不惧,拔刀相向。趁着天色麻麻亮,人们熟睡之际,入户盗窃的,唤作‘踏早青’。听说最厉害的踏早青角色,就连皇宫也敢去偷呢,皇帝老儿都无可奈何。” 沈泠衫自幼随沈重云游四海,访医采药。沈重结识之人三教九流,颇为庞杂,她耳濡目染,对这些江湖上的逸闻趣事,知晓甚广。 白衣雪听得津津有味,笑道:“不知这位‘千手灵猿’算不算得上厉害角色?难不成他也敢去皇宫走上一遭?” 沈泠衫双瞳剪水,目光闪动,笑道:“你可别小瞧了这‘千手灵猿’,他可是贼中之王,就算是皇宫禁地,照样来去自如。听说有一回在临安府,凌照虚遇上‘金刀门’的钱通神钱掌门。钱通神虽富甲一方,享尽天下的美食佳肴,却也不曾吃过皇帝的御膳。钱通神知他空空妙手,就与他打了个豪赌,倘若凌照虚能从皇宫御厨中偷得美食,钱通神便将自己在江南的一处三千亩良田送与他。” 白衣雪睁大了眼睛,咋舌道:“三千亩良田?” 沈泠衫笑道:“是啊,钱通神姓得好啊,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了。听说定了赌约之后,第三天他就将那三千亩良田的地契,如数交到凌照虚的手中,还说区区三千亩良田,换来一桌精美可口的御膳,买卖合理,价格公道。” “地者,政之本也。是故,地可以正政也。”自秦汉以来,历朝历代都十分重视土地政策。赵宋之前,朝廷对土地的兼并严加抑制,禁止土地私人买卖。两汉实行的屯田制,隋唐实行的均田制,皆是土地国有制度,以防止土地被高度集中到少数人的手中,从而滋生国库空虚、社会动荡等诸多问题,危及社稷根本。然而凡事有利则有弊,土地收归国有,严禁私下买卖,却也极大地限制了集约经济的发展,抑制并延缓了工商业的滥觞、繁荣。 宋开历史先河,太祖赵匡胤建国之时,就确立了土地私有产权制度,采取“不抑兼并”的土地政策,承认并保护土地私有产权的合法性,以及土地的商品化,允许土地在市场上流转买卖。不仅百姓买卖土地,就连宋朝官府自身也参与其中,乐此不疲,公田买卖大为盛行,以致出现“千年田换八百主”、“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有钱则买,无钱则卖”的局面。土地交易如此纷繁频仍,因此作为土地交易纳税凭证的地契,可谓大行其道。不过钱通神以一纸三千亩良田的地契,换取一顿美食,确是一项“前无古人”的记录,至于是否也“后无来者”,却是不可考了。 白衣雪吐了吐舌头,笑道:“御膳再珍奇,即便是烹龙庖凤,也不过数百两纹银,这位钱掌门出手当真阔绰。凌大掌门轻松赚得三千亩江南良田,这笔生意,划算得很啊。” 沈泠衫笑道:“若只论飞檐走壁、探囊取物的功夫来,司空老儿顶多只能算凌照虚的徒子徒孙。你想,皇宫宫禁森严,岂能容你轻易来去?凌大掌门,也是靠本事吃饭呢。” 二人说笑了一阵,沈泠衫见白衣雪言笑晏晏,眉间却始终隐现一丝愁云,心念一动,说道:“明日我们就能赶到唐家堡了,过几日就是唐门的‘捉鱼儿’大会。唐家堡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江湖人物,势必戒备森严,比平日里还不知要加强了多少倍,不知你心中作何打算?” 唐门最为重要的一个机构,正是“药弩房”,门中暗器的锻造和毒药的研制,皆由药弩房总管。药弩房重门击柝,机关重重,仅留一处由重达数吨的铁门封闭住的入口,其铁门的锁钥呈鱼形。显宗、密宗两派间数十年来争斗不休,要争的正是这把药弩房的鱼样锁钥,故唐门中人称比武大会又为“捉鱼儿”大会。 二人自西行以来,饱受羁旅困顿之苦,白衣雪见沈泠衫身子羸弱,不想让她凭添担心,一路上小心翼翼,绝口不提解药,只是到了独处之时,方才一人苦思冥想。沈泠衫也明白他对佛头青的解药,始终挂念在心,然而自己并无良策,也就不加提及。二人空暇时说话闲聊,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却都少有提及佛头青解药一事。如今唐家堡已近在眼前,如何取得佛头青的解药,自是无法再绕过去的一个话题。 白衣雪微一沉吟,说道:“佛头青是唐门绝顶的独门毒物,其解药多半也在药弩房中,只是这等重地,强取明夺断无可能。不过正逢比武大会,唐家堡人多手杂,倒也不失为是个机会。明日进了唐家堡,咱们识变从宜,再见机行事吧。” 沈泠衫道:“也好,不过这些武林人士大都受唐门之邀而来,你我并无邀帖,只怕明日连那唐家堡的大门,都进去不得。” 白衣雪道:“姑娘所言极是,唐门相邀多为世交故旧,你我这些不相干的人,恐怕近身不得。不知姑娘心中有何打算?” 沈泠衫笑吟吟地道:“我方才倒是想起一个法子来,就不知行不行得通。” 白衣雪正为此事劳神苦思,闻言不禁眼睛一亮,喜道:“哦?姑娘冰雪聪明,主意定是极好的,愿闻其详。” 沈泠衫星眸流眄,嫣然一笑,说道:“你不用先给我戴高帽子啦,我这个法子呢,能不能行得通,关键还是得看你才行。” 白衣雪笑道:“哦?我脑瓜子笨,还请姑娘明示。” 沈泠衫见他凝嘱不转地瞧着自己,目光中充满了热切的神色,脸上一红,站起身来,微笑道:“暂时保密,咱们不妨先休憩一会,迟会再行动,到时候你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说着打开了房门,径自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休憩去了。 亥时刚过,白衣雪正在房中打坐吐纳,就听得窗棂上有人轻轻敲了三响,他打开房门,沈泠衫笑意吟吟,站在门外,轻声道:“我们走吧。”白衣雪也不多问,蹑手蹑脚跟在她的身后。绕过一处过道,来到客栈另外一厢的客房,来到其中一间客房门口,沈泠衫停下脚步。那房中有亮透出来,客人想来尚未入睡。 沈泠衫回头轻声道:“一会等他开了门,你只须点了他的穴道,差不多就可大功告成啦。”她压住嗓子,声音极低,白衣雪尚未作答,房中的客人已然听见声响,说道:“是哪位道上的朋友深夜来访?”板门“吱呀”一声随即被人从内打开,黯淡的灯光掩映下,那人尖嘴猴腮,瘦瘦长长,正是“千手灵猿”凌照虚。 凌照虚先前一番举盏痛饮,早已醉意醺醺,然而眼前的一对少年男女却皆不识,不禁微感诧异,正欲开口问询,却见那少年欺身而近,运指如电,自己肋下一麻,已被对方点中了穴道。白衣雪右手瞬间抓住凌照虚的腰间间带,轻轻一提,步入房来,将他置于木椅之上。沈泠衫也进入房来,轻轻栓上房门,轻声赞道:“好俊的功夫!”白衣雪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凌照虚受制动弹不得,心中疑惧,酒意顿时醒了大半。其实他虽以飞檐走壁、拔葵啖枣之技见长,手脚功夫倒也不至如此脓包,瞬即着了道儿,被对方制伏,一来他与白衣雪和沈泠衫素昧平生,乍逢之下,未起警惕之意、戒备之心,二来先前一番纵情畅饮之后,身体反应有所迟缓,较之平日“灵猿”般的乖觉伶俐,终是鲁钝了多。 沈泠衫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倒出一粒赭色的药丸,如花生米般大小,递与白衣雪。她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向尚自惊愕的凌照虚努了努嘴。白衣雪取过赭色药丸,左手一捏凌照虚的面颊,趁他嘴巴微张之际,右指一弹,药丸已掉入他的嘴中。白衣雪左手微一用力,“咕嘟”一声,药丸顺着凌照虚的喉管食道,落入腹中。 凌照虚只觉得那药丸微微腥臭,入口冰凉,惊吓之下早已酒意全消,嗫嚅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沈泠衫笑吟吟地搬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轻声笑道:“凌掌门,‘情教’的‘凄情骨立丸’,滋味如何?” “情教”二字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凌照虚听来,却如五雷轰顶一般,直吓得魂飞魄散,嘶声道:“甚么情教?甚么‘凄情骨立丸’?” 沈泠衫脸色微微一沉,道:“凌掌门行走江湖多年,没有听过我情教的名头么?” 凌照虚苦着一张脸,道:“听过……但我与你……‘情教’近日无冤,远日无仇,你……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他虽未听说过凄情骨立丸,也素知情教行事阴毒,以毒药逼人吞服,迫其就范,是其惯常的手段,不由地念头急转:“我平日里小心谨慎,未曾与‘情教’这些魔头有过半点过节,何以如此对我?难道……难道竟是受仇家请托而来?”心中飞速盘算,却一时也想不起仇家之中,有谁与情教交从过密,又有谁会有这么大的金面,能请得动‘情教’中人,为其出头? 白衣雪见他目光闪烁,心思动得极快,本来微醺发红的一张脸,此刻转为灰败,心下大奇,想道:“不知沈家妹子在搞什么名堂,竟冒充起情教的人来,将他吓成了这副模样。”二人有约在先,他虽觉奇怪,却只默不作声,且看沈泠衫如何行事。 沈泠衫悠然笑道:“凌掌门,你可知我情教凄情骨立丸的神奇功效?” 凌照虚冷汗涔涔,隐隐觉得腹中作痛,呐呐地道:“凌某不……不知……” 沈泠衫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时辰一到,若不及时服用本门的解药,服药之人求生而不能生,求死而不得死。”凌照虚浑身觳觫,眼中满是惧意。江湖有言:“摧心追魂,情教唐门。”情教原本是江南一个小教派,教主劳牧哀,为人低调内敛。随着劳牧哀年事已高,教中的事务渐渐交与副教主苏眠愁打理。苏眠愁行事与劳牧哀迥然有异,他执掌大权后,与官府厚相结纳,又在江湖中秘密地网罗了大批好手,短短十几年间,情教大肆扩张,迅速崛起。情教新网罗的这些好手,手段大都阴鸷狠辣,行事乖戾诡异,武林中人大多唯恐避之不及。凌照虚行走江湖多年,与情教虽无交集,但对他们的厉害手段,却常有耳闻。 沈泠衫道:“凌掌门大可不必惊慌,情教向来恩怨分明,惇信明义,你只须依得我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不仅解药奉送与你,还会在教主面前,替你请功,说不定教主他老人家一高兴,还会重重有赏。” 凌照虚心下暗骂:“你奶奶的,谁稀罕你们教主的奖赏,既无冤无仇,何故如此害我?”忙道:“是!是!多谢……尊使,只要凌某能办到的,别说一件,百件我也依得。”他知情教中人出手狠辣,行事乖张,却极讲信义,听沈泠衫如此一说,犹如溺水之人陡遇救命稻草,紧紧攥在了手中,无论如何也不肯撒手的,眄眼又见沈泠衫笑靥如花,一颗心怦怦剧跳,不知她会提出怎样刁钻棘手的事来。 沈泠衫终是少年心性,眼见凌照虚这样的江湖大豪,满脸惊恐之色,比之先前的意气风发,犹如换了一个人,心中暗笑不已,说道:“我问你,你此次现身唐家堡,是受谁人之邀?” 凌照虚勉力镇摄心神,道:“启禀尊使,在下……受唐门显宗宗主唐焯之邀,前来助拳。他的请柬……就在我的怀中,尊使若要一览,小人……愿双手奉上。” 他一口一声“尊使”,原是近年来,情教中冒出了诸多厉害角色,其中名声最响的十大情使,共计“绝情使”、“绮情使”、“痴情使”、“伤情使”、“危情使”等十人。凌照虚为人机敏,受到惊吓后酒意尽去,脑子也冷静了下来,见沈泠衫、白衣雪青春年少,寻思二人在情教中的身份,当尊崇不过杀伐四方、声名赫赫的十大情使,对其口称“尊使”,料定不会有错。只是他说要“双手奉上”请柬,然而浑身无法动弹,虽是有心,却也无力。 沈泠衫与白衣雪对情教仅有所耳闻,更不知什么十大情使了,二人对望一眼,心中均想:“凌照虚果是受唐焯邀请,前来助阵的。”凌照虚见二人脸色古怪,心中突的一下,道:“敢问二位尊使高姓?贵姓楚?还是尹?” 沈泠衫微微一笑,说道:“我们二人的‘高姓’,你就不必知晓了,请柬也不必看了。我问你,唐门比武大会定在了何时?又在何地?如何才能赴会?” 凌照虚心下惊疑不定:“难道情教的魔头,果是冲着唐门而来?情教和唐门,一个在四川,一个在江南,未曾听说他们之间,有过什么过节。”说道:“启禀尊使,比武大会定于明日午后,唐家大院。受邀之人只须拿着唐门的请帖前去,到时自有知客负责接待。” 沈泠衫微笑道:“很好,很好。我二人奉教主之命,到此办差,只因走得匆忙,忘了带上请帖。明日有劳凌掌门与我们一同前往,知客倘若问起,只说我们是一起来助拳的,其他无须多言。” 凌照虚明白她的话当不得真,心中却是一宽:“情教想借着我的请帖,混入比武大会,不知暗地里藏着什么阴谋诡计,嗯,多半是来寻唐门晦气的,与我并无太大干系。”连声道:“是!是!谨遵尊使之命。”想到自己性命一时无忧,不由地暗暗长吁一口气,呐呐地道:“敢问尊使,在下的解药不知……” 他话尚未说完,就听沈泠衫喝道:“情教做事,向来一言九鼎,我既然已允诺于你,七日之后,自会给你解药,啰里啰唆作甚么?!”她转过头来,向白衣雪眨了眨左眼,说道:“白云使者,你先替凌掌门解了穴道吧。”她听凌照虚一口一声“尊使”,不知具体何意,少年人玩心既起,随口便封了白衣雪一个“白云使者”。 白衣雪肚中暗笑,脸上始终不露声色,说道:“是,谨遵黑目使者之令。”灯光映照之下,沈泠衫一对乌溜溜的眸子,晶莹光亮,他也信口胡诌,封了沈泠衫一个“黑目使者”,意即她的一双黑目燦燦如星。那情教使者的身份是何等的威赫显尊,却被二人轻易互许,如同儿戏。沈泠衫听了微微一笑,凌照虚心中却是一凛:“果真是情教使者!”眼珠子滴溜溜一阵乱转,一番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起情教的使者中,有“白云使者”和“黑目使者”这两号人物,想必都是新近入教的少年高手。 白衣雪踏步上前,伸出双指一戳,解了凌照虚的肋下穴道,与沈泠衫头也不回,打开房门,扬长而去。凌照虚骨软筋麻,勉力站起来,手扶椅背,躬身说道:“凌某恭送二位尊使!” 待得二人已经远去,凌照虚双膝一软,颓然坐下,一时心乱如麻:“白云使者?黑目使者?情教中只听说有十大情使,何时又冒出两个这般厉害的娃娃?嗯,是了,以他们的本事和手段,年纪轻轻就与十大情使并列,倒也不奇。” 心中又暗自庆幸:“亏得自己机敏,对他们一口一声‘尊使’,不敢有半点的轻慢,否则以情教中人的性情,二人只要稍有不快,扣下凄情骨立丸的解药,自己的这条小命,就往那黄泉路上去了。”又想:“情教之中,高手如云,他们此番来寻唐门的晦气,派了这么两个小娃娃,他们必有过人之处、非凡之才。明日相见,当不可有丝毫的怠慢,只有讨得了他们的欢心,那凄情骨立丸的解药,方有着落。” 房门大开,一阵寒风吹来,他不由地打个冷颤,方才惊觉贴身的一件内衣,早已被汗水浸透。 第五回 豆萁煎(1) 次日正午,凌照虚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客房内来回焦急踱步,就听见门外脚步声传来,白衣雪和沈泠衫已飘然而至。凌照虚抢至门外,拱手行礼,道:“凌某恭迎黑目、白云二位尊使!” 白、沈二人闻言一愣,旋即醒悟过来,沈泠衫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好在凌照虚低头行礼,未有察觉。白衣雪也强忍住笑,只淡淡地道:“凌掌门不必多礼。咱们走吧。” 昨晚二人从凌照虚房间出来后,沈泠衫忽地“噗哧”一笑,说道:“白云使者,黑目使者,我估摸着凌大掌门就算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情教还有这样两位使者。” 白衣雪冁然一笑,说道:“是啊,我们替情教扬名立威,你说他们的教主,该如何谢咱们才好?” 沈泠衫笑道:“是啊,今后倘若遇到苏眠愁,他该封我们一个真使者当当。黑目使者、白云使者,说的倒像是一对儿……”说到这里,突觉不妥,不禁大羞,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白衣雪明白她的意思,只装作没有听清,问道:“你给凌照虚服的那粒凄情骨立丸,有什么讲究?我看他害怕得要命呢。” 沈泠衫脸上红潮未退,笑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凄情骨立丸?不过是我信口开河,捏造吓唬他而已,其实嘛,就是一粒健脾益气的药丸罢了。” 白衣雪想到一粒普通的药丸,竟将神通广大的凌照虚治得服服帖帖,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姑娘真的好手段,小小一粒药丸,就叫千手灵猿俯首帖耳,不敢有丝毫的造次。” 沈泠衫脸上一红,笑道:“哪里,小妹我不过借着白……白大哥你的威势,狐假虎威罢了。”二人朝夕相处已有月余,始终以礼相待,此前她一直称他“白君”,此刻忽然改口称“白大哥”。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妹子过谦啦。黑目白云,黑白双使,那也是黑在先,而白在后,黑在上,而白在下,尊卑有别。”说着向沈泠衫深施一礼,道:“黑目尊使在上,请受属下一拜!”他听沈泠衫改口称自己“大哥”,心头一热,旋即改口称她“妹子”,倒也亲切自然,心想:“世上我只有师父这么一位亲人,若真还有你这样一位妹妹,那该有多好!” 沈泠衫格格娇笑,说道:“好,免礼。既是尊卑有别,日后我让你往东……” 白衣雪一本正经地道:“属下绝不往西,哪怕前方刀山火海,万丈深渊,黑目尊者凡有驱策,莫不听命!属下的一片赤胆忠心,天可明鉴。”说完与沈泠衫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二人回到了住处,各自安歇,是夜无话,暂且不表。 再说凌照虚陪着白衣雪和沈泠衫,步出了客栈,向唐家堡方向行去。凌照虚神态恭谨,似对情教中人极为忌惮,跟在二人身后不远处,问一句方此答一句,竟是一句也不多言。一路之上遇到众多前往唐家堡赴会的武林人士,其中自有不少与凌照虚相熟识的,纷纷和他打起招呼,双方不免寒暄几句,凌照虚只嗯嗯啊啊,不肯多说一个字。 唐家堡离玉峰镇不过三五里路的脚程,一顿饭的功夫即到。走得近了,眼前的唐家堡俨然一处热闹集镇,不见高墙深壑,全无森严壁垒,进堡的大门处也无一人把守,进出自由。 三人进得堡来,白衣雪见巷陌纵横、店铺林立,各色店招迎风招展,与川西川北一带的他处小镇并无二异,不禁心下微感诧异,一路细察,沿街的店面多为锡拉铺、铁器铺、锅釜铺、绣针铺、剪刀铺、耕具铺,以及林林总总的药材铺,心下寻思:“堡内的这些店铺,应与唐门擅于暗器锻造、使毒用蛊,不无关系。” “捉鱼儿”大会在即,巷陌市井四处可见身负利刃、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俱是赴会而来。沈泠衫转头向凌照虚道:“凌掌门,您请前走。”凌照虚应道:“是。”当即踏步上前,与沈、白二人相隔丈余的距离。三人也无需问路,只管随着人流,闲步而行。 街市上药铺甚多,弥漫着浓馥的药材气味。沈泠衫见白衣雪一路面带惑色,微微一笑,说道:“江湖中人谈起唐门的毒药,无不闻之色变。其实毒药这种东西,世人总是存有一定的偏见。” 白衣雪道:“哦?愿闻妹子道其详。” 沈泠衫道:“世人说起药,总觉其可治病益寿,说起毒,心中则惧怕三分。《神农本草经》将药物分为上、中、下三品,说药物‘有毒’、‘无毒’之分,行医用药时,应‘有毒无毒,斟酌其宜。’” 白衣雪道:“这个意思我明白,是说当视病情而用药,先从小剂量开始,病去须终止用药,病情未见好转,则须加大服用的剂量。” 沈泠衫微笑道:“正是,但从药理上来说,药与毒其实并无二致。《内经》上说,‘毒药攻邪,五谷为食,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又说,‘刺灸砭石,毒药所主。’毒与药原本不分,但凡辟邪安正之物,皆可称之为‘毒’。” 白衣雪笑道:“是药三分毒。” 沈泠衫道:“是。因此世间的药物,都有几分偏性,就看你如何对待它的这个偏性。偏性若是对证,是药而不是毒,倘若不对证,就是毒而不是药了。” 白衣雪拍了拍后脑勺,道:“我明白了,唐门既是使毒的世家,其门下不乏深通药理之人,难怪唐家堡有这么多的药铺。既然药物可与毒物相提并论,那药物的治疗,岂不就是一个‘以毒攻毒’的过程?” 沈泠衫道:“正是。世间万物,原本相生相克。相传太宗当年便是以‘牵机药’赐死了南唐后主李煜,李后主留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血泪词。牵机药毒性虽强,若能对证,亦可起消肿定痛、通络散结之功效,这就是其药性。医家讲究以毒攻毒,以偏纠偏,正所谓‘化毒为药’、‘化害为利’。” 白衣雪道:“‘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河豚肝、子、目、血虽然都含有剧毒,若烹饪得当,却是天下一等的美味。” 沈泠衫笑道:“是,譬如蛇毒,既能害人,也能救人。不过凡事物终须讲究一个‘度’字。常言说,‘是药就有三分毒,行车走马三分险。’再好的美味,你若天天吃,只怕到后来也味同嚼蜡,远不如一碗白粥可口,再好的补药,倘若任意滥用,药石乱投,到时只怕无病也自伤身。” 二人边走边谈,就听得前方人声鼎沸,绕过一街角,眼前陡然开阔,现出偌大的一处广场,场上摆了上百桌的酒席,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少说也有七八百人。唐门趋附者如此之众,白衣雪、沈泠衫见此声势,不禁暗感心惊,戒意顿生。 走到近处,已有知客迎了上来。凌照虚递上请帖,那知客打开看了,笑道:“凌掌门,一路辛苦,您这边请!”将三人带至东首第二排的酒席坐下。桌上摆满各类瓜果小吃。 那席位上已坐有五人,稍一闲叙,方知其中二人是横行于川东、甘南一带的剧盗,一人叫作彭褚,一人叫作晏崖柏,人称“川东双煞”。彭、晏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相映成趣,模样令人忍俊不禁,其实俱是川东道上的狠辣角色。余下的三人,皆为川东双煞手下喽罗头目。 “川东双煞”此番也是受唐门显宗宗主唐焯之邀而来,他们虽不识凌照虚,但对其大名也早有耳闻,寒暄中言语颇为客气,又见白、沈二人年纪轻轻,只道是凌照虚的门下弟子,对二人则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凌照虚一边喝茶叙话,一边以眼中的余光暗暗观察白、沈二人,心下臆度:“我且不露声色,瞧他二人究竟有何所图。那女娃娃一脸病容,弱不禁风,也不知是生来就是如此,还是遭逢不虞之变?嗯,是了,瞧她的气色,似有中毒之象,多半此前与唐门结下了仇怨,今日要来寻仇。” 白衣雪游目四顾,见酒席围拢的中央空地处,搭有一四方擂台,擂台中央北侧位置,悬挂一面巨幅的黑色锦幡,锦幡上绣一金光闪闪的鱼样锁钥,那鱼儿嘴大唇厚,双眼小而有神,臀鳍伸展,背鳍竖张,鱼须根根灵动,昂头摆尾游弋于荇藻之间,仿佛随时跃出锦幡一般,十分生动活泼。 擂台两侧又各摆有九张椅子,椅子上铺有缎垫。又见隔了数桌之外的西首一张酒席上,赤水道人、项凝晖、南宫尚、鲍鸿等川西七门八派众人也已到来,不过并未见到陆仕伽的身影,也不知燕云纵究竟是死是活。 邀客陆陆续续到来,扰扰攘攘间,日上三竿,晌午已过,百余桌酒席渐渐坐满。这些人多为熟人,久未谋面,纷纷寒暄问好,执手道故,广场上一时热闹异常。间或有凌照虚的熟人问及白、沈二人的,凌照虚含糊其辞,只说是自己的两位远道朋友,前来瞧个热闹。他口中如此介绍,斜眼瞥见白、沈二人面色平静,似不以为意,心下方感稍安,又见他二人安坐于席位之上,神色如常,心想二人乳臭未干,孤身深入唐家堡办差,竟有如此这般的定力和胆魄,情教近年来能迅速崛起,教中彬彬济济,好手如云,也在情理之中。转念又想,二人这般泰然自若,说不定还有众多强援隐伏在侧,想到这里,忧心沈泠衫会不会践诺,将凄情骨立丸的解药交与自己,端坐在位子上,一颗心忐忑难安。 不经意间,擂台之上的十八张座椅也都坐上了人,白衣雪识得东侧一人,身材颀长,神情冷峻,正是那晚在忠武侯庙打过照面的唐焯。现场人多嘈杂,二人离得较远,唐焯眉头紧锁,又显得心事重重,竟似没有发现白衣雪就坐于擂台之下。擂台西侧坐着一位青衫少年,满脸的孤傲之色,白衣雪认得是陆仕伽,他身旁一名花白胡须的高大老者,独自闭目养神,对现场纷扰喧阗充耳不闻,想来就是“剑阁派”掌门“鱼龙剑”陆孤山。 白衣雪正自寻思未见燕云纵,就听得远处忽有人高声道:“时辰已到,‘捉鱼儿’大会正式开始!”广场之上有数百人之多,喧嚣杂乱犹如闹市,但那人中气极为充沛,一字一句,尽皆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鼓之中,顿时把全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现场立时安静下来。白衣雪心中一凛:“此人好深厚的内力。” 只见一位老者走上台来,身材极高极瘦,犹如竹竿一般。他开始高声向台下的群雄,介绍擂台之上的各位嘉宾,除了唐焯、陆孤山父子之外,余下之人俱是唐门显、密二宗的长者名宿,以及一众的成名人物。显宗来了唐芒、唐荇、唐铮、唐镟、唐炬、唐燃、唐炫,密宗的唐思幽、唐思安等门中耆德,以及唐杜、唐栩、唐浊、唐滜、唐泱、唐濪等好手,尽皆到场,白衣雪凝神细听之下,果未听到唐泣的名字,心想唐焯应是没有诓骗自己。 那高瘦老者神态威严,声音低沉,却穿透力极强,将擂台上每位嘉宾都介绍得清清楚楚,正是先前发声之人。唐门中除了唐芒、唐荇、唐思幽、唐思安等辈分极高的,端坐不动外,余下众人在那高瘦老者念到自己的名字时,都一一站起身子,垂手而立,对他极是恭谨。 第五回 豆萁煎(2) 白衣雪、沈泠衫不知高瘦老者为何人,正欲询问凌照虚,就听得同席“川东双煞”中的彭褚粗声说道:“青城派不愧是武林名门大派,单是楼老掌门这份内力,应排在当世前三吧。” 晏崖柏笑道:“那是自然,楼老掌门不仅神功盖世,且为人公道,在大伙儿心目中人望极高,请他老人家来主持这‘捉鱼儿’大会,再合适不过了。”其手下的喽罗头目纷纷附和,凌照虚闻言也颔首赞许。 听他们这么一说,白衣雪方知高瘦老者是青城派的掌门楼潇屹,心想:“唐门好大的面子,就连青城派的掌门人,也给他们请来做比武大会的主持了。”他曾听师父胡忘归提起过此人,青城派的一套“青松剑法”传至他的手中,已臻化境。青城派是武林名门大派,绵延传承近两百年,比之百年唐门,历史更为悠久,在川陕地区电照风行,备受尊崇。 白衣雪并不知这其间的渊源。数十年来,唐门显、密二宗的比武大会,皆是由青城派的掌门人主持,楼潇屹的师祖紫云道人、师父柯牧星都曾受邀主持过“捉鱼儿”大会,如此算来,楼潇屹自接掌青城掌门之位,受邀主持大会,也已逾十年。这十年中的五届大会,他主事确也尽职尽责,允执厥中,深得显宗、密宗两派的信任。不过若论楼潇屹的武学修为,或可勉强排入当世高手前三十位,“川东双煞”所言,不免犀牛望月,有管窥蠡测之嫌。 说话间,广场上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叫好声,嘉宾介绍既毕,比武大会正式开始。就见擂台上东西两侧各跃出一人,东侧的是显宗唐炬,一身劲装结束,面色沉静,西首的则是密宗唐泱,身形矮胖,一张圆圆的脸上笑容可掬。这第一场比试,考较的是唐门独步江湖的暗器功夫。 凌照虚呷了一口茶,低声向白、沈二人说道:“这‘捉鱼儿’大会,总共比试三场,第一场比的是暗青子,第二场比试解毒化毒功夫,这两场比试,俱是唐门的看家本领,上场的也都是两家嫡系弟子中的佼佼者。倘若打了个平手,最后一场才是拳脚兵刃功夫的比试,两派可在门下弟子或前来助拳的亲朋好友之中,选出一人来下场比试。” 白衣雪笑道:“可惜比试的不是轻功,如若不然,只消凌掌门下得场去,任何对手都道一声,‘灵猿轻功天下无双,在下认栽了’。” 凌照虚脸色大窘,忙道:“尊使取笑了。” 沈泠衫轻笑道:“是啊,倘若比试妙手空空的功夫,又有谁人敢与凌掌门过招?” 凌照虚眼睛盯着擂台,呐呐地道:“见笑,见笑……这拳脚和兵刃功夫的比试,多是两位宗主亲自上阵,咦,今儿有点……有点奇怪。” 白衣雪道:“什么奇怪?” 凌照虚压低了声音,说道:“比武大会已经开始,密宗的宗主唐泣至今未见露头,奇哉怪也。” 白衣雪微微点头,抬头瞧见唐焯正襟危坐,但眼神游离,心事满腹,说道:“是很奇怪。”寻思:“唐泣被恩平王府的人接了去,正在赶赴临安府的路上,想来此刻他的心中,也正在挂念这场比武大会。沐世伯曾说唐泣城府极深,处事十分缜密,这第三场的比试,他定然早已作了妥善安排。” 就见有唐门弟子在擂台的北侧,摆上了一张长条板凳,又有数名弟子抬上来一面屏风。屏风上绘有金碧山水,画中群峰嵬巍,天瀑溅玉,山间烟云靉靆,色彩极是瑰丽纤秾。热闹间,又有弟子在板凳的首尾两端和中间位置,分别摆放上了三只铜香炉,每只铜香炉之中,皆竖插有一炷立香,烟篆袅袅。 唐门暗器虽早已誉满天下,但江湖上真正有缘得见的却是极少,今日能平心静气地观赏唐门两大高手比拼暗器功夫,机会实为千载难逢。眼见比武大会即将开始,一番嘈杂之后,广场上渐渐安静下来,人人屏气凝神,数百人集聚的广场上,鸦雀无声。 二人之中,唐炬年龄稍长,唐泱双手一拱,躬身说道:“五哥,小弟这厢有礼了!” 唐炬回了礼,淡淡地道:“十三弟不必客气!”唐门显、密二宗龃龉日久,双方各以族内的排行相称,却是不变。 唐泱道:“小弟布鼓雷门,在五哥面前献丑了,还请五哥不吝赐教。”他缓步走到擂台中央,面北而立,正对着屏风,说道:“开始吧。”这时就有一名唐门弟子来到屏风后,将长凳之上的三炷立香一一点燃了。白衣雪、沈泠衫不知其意,心下甚奇,凌照虚凑身上前,附耳说道:“这叫‘隔物有眼’,是唐门听音辨位之术的练习方法,一会唐泱要以暗器,将屏风后的那三炷香全部打灭。” 白、沈对视一眼,心中均想:“隔着一堵屏风,目不能视,三炷香虽在燃烧,其音甚微,几不可闻,且三炷香的长度,尚在不断变化之中,想要用暗器将其一举打灭,谈何容易?” 唐泱静静地伫立在屏风前,纹丝不动,双眼凝视着前方。他身躯肥胖,略显笨拙,但这一垂手肃立,须臾间身如渊渟岳峙,顿显一派方家风范。白衣雪不禁暗暗喝彩。 就在大家凝神静气之时,陡听唐泱轻叱一声,右手一扬,已有三枚白毫银针激射而出,穿透屏风而过。那白毫银针短小细长,穿透屏风之后,屏风依然完好无损。唐泱向唐炬拱一拱手,说道:“五哥,小弟雕虫小技,有辱尊目,还请恕过!”唐炬“哼”的一声,一语不发。唐泱也不待楼潇屹走到屏风后查验,通报结果,径自走向自己的座椅坐下,笑容满面,显得成竹在胸,信心十足。 陆孤山、陆仕伽父子见状,起身向唐泱提前道贺。唐门密宗的名宿唐思幽始终手拈须髯,双目微闭,嘴角泛起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一副安然泰适的神情。 楼潇屹右手一挥,早有唐门弟子走到擂台中间,将屏风缓缓移开,楼潇屹上前细查,三炷香香灺遗地,香头处已尽皆被白毫银针熄灭! 场内密宗邀约而来的群雄,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占据了多半人数,屏风缓缓移开之始,露出第一炷香时,西首处喝彩声中又夹杂着惊叹,待得屏风全部挪开,西首处已是彩声如雷,掌声似潮,声势十分惊人。 现场众人纷纷贺道:“唐门神技,神乎其神!”“隔物有眼,今日让我等大开眼界,幸甚,幸甚!”“他奶奶的,我看显宗不比也罢,省得丢人现眼。”“唐门密宗,终是技高一筹!”“‘趾高气扬’,果真名不虚传,佩服,佩服!”谀词阵阵,唐泱笑眯眯地站起身来,向众人抱拳还礼。 东首多为唐门显宗的好友亲朋,除少数几个莽撞的年轻弟子忍不住叫好外,余人皆默然不语,只冷眼旁观。“川东双煞”中的彭褚一声冷哼,伸手将眼前的一碗茶水一饮而尽,茶水淋漓,将胸襟打湿一片。 白衣雪心中也暗自叫了声“好”,想道:“唐门以暗器功夫饮誉江湖,自有其独到过人之处。这‘隔物有眼’的功夫,犹如暗夜行路之人,开了天眼一般,手中的暗器,自也如同长了眼睛,殊为不易。唐门弟子练成此功,倘若黑暗之中遇上敌人,自是占尽了先机,立于不败之地。” 沈泠衫侧过脸来,轻声道:“耳乃宗脉之所聚。肾主藏精,精能生气,精盈则气盛,气盛则神旺,故可开窍于耳。我看此人肾气充盈,收音贯聪而能通达心窍,听音辨位的功夫,委实惊人。” 白衣雪微微点头,抬眼瞧见唐思幽面露诡秘笑容,独自闭目养神,对眼前之事恍如不闻不见,转念又想:“唐门密宗唐泣这一辈有‘趾高气扬’一说,此四人傲视同侪,俱是一等一的好手,这位密宗的老者气定神闲,说不定手上的功夫,更加深不可测。”言念及此,对如何拿到佛头青的解药发起愁来:“唐泣虽远赴临安府,只擂台上的这一众密宗的好手,随便挑上其中的一位,都够自己喝一壶的。” 寻思间,猛然听得身边群豪纷纷站起,齐声欢呼起来,原来轮到显宗唐炬献艺,此时他正向东首群雄拱手致礼。 待得纷扰稍止,楼潇屹踏上一步,朗声问道:“五哥儿,你今日点几柱香?” 唐炬沉吟片刻,淡淡地道:“有劳楼老爷子,请点七炷。”他语音不高,但那“七炷”二字却如晴空炸雷,惊得老成持重的楼潇屹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出声来,满脸疑讶之色。 擂台这厢的唐芒、唐荇等显宗名宿,均面带微笑,神情轻松,显是事先早已知情,倒是唐焯面色阴晴不定,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似不全把心思放在比武大会之上。密宗等人则尽皆愕然,唐浊眉头紧锁,面色阴郁,本来一直笑容可掬的唐泱,此刻更是张大了嘴巴,笑容仿佛冻僵住一般。就连一直心安神泰的唐思幽,也忽地微睁双眼,鹰瞵鹗视地盯着唐炬片刻,方又闭目养神。 沈泠衫转眄正好瞧见擂台上唐思幽针芒般的眼神,心中一动,感觉这副眼神似曾见过,略一思忖,旋即想起唐滞也是带着这种针芒一般的眼神,身子顿感一阵微麻。 凌照虚探身说道:“二位有所所知,唐氏这门‘隔物有眼’的功夫,七炷香乃是其极致。”说着伸出五指,续道:“台上密宗这位唐思幽唐老爷子,在十余年前的比武大会上,曾打灭过五炷香,其后的比武大会上,再也无人能越过此数。” 原来“隔物有眼”是唐门弟子练习听音辨位的传统项目,初学者从一炷香开始练起,铢寸累积,渐渐增至三炷香、五炷香,没有个十年八年的勤学苦练,难以功成。而要练到七炷香,已是其最高境界,不仅要下十五年以上的苦功夫,更须练习之人拥有异于常人的听力,若无此禀赋,后天再努力勤奋,也难有所成。 百余年来,唐门历代好手中,练成此绝技者凤毛麟角,宣和年间的武学奇才唐铿,也是下了十八年的苦功夫,终有所建树,并为其命名为“七星寥落玉炉寒”。 楼潇屹司仪唐门比武大会已逾五届十年,饶是他见多识广,对这“七星寥落玉炉寒”也仅有耳闻,不曾亲眼瞧见,师祖紫云道人、师父柯牧星在世之时,从未提及此技。他疑信参半,伸出右手的食指、中指和小指,说道:“五哥儿,请恕老夫年岁大了,方才没有听清,是七星寥落?” 唐炬微微一笑,道:“是!” 白衣雪见他面容平静,心想此人多半已经练成了七星寥落玉炉寒的绝艺,心头不免升起一个疑问:“既是单场独斗,赢了便是,唐泱不过三炷香,唐炬为何要摆上七炷立香呢?万一失了手,岂不追悔莫及?”转念一想:“是了,显宗密宗之争,争的不仅是功夫高下,更是气势之争,尤其是这第一场的比试,关乎整场比武的胜负,气势上绝然不肯输上一筹,不仅要赢,还要赢得酣畅淋漓,以求在心气和信心上,全然压倒对方。” 楼潇屹示意之下,又有唐门弟子在长凳上摆放了七只铜香炉,每只香炉中点燃一炷立香。唐炬劲装疾服,窄窄地束着腰身,藏青色的革带上,左右两侧各挂有四个黑色的鞶囊,凝立屏风之前。 场内群豪中凡是知晓“七星寥落玉炉寒”的,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兴奋紧张之色,唐思幽虽箕坐如常,此时也睁开双眼,凝神观看。不知晓“七星寥落玉炉寒”来历的,眼见屏风后的立香从三炷变成了七炷,心中也都明白其难度之大,较之先前不言而喻,自也睁大了眼睛。偌大的广场上黑压压的满是人,此刻却寂静无声,连根针掉落在地,都听得见。有人嗓子一时发痒的,不得不强行忍住,不敢咳嗽一声。 唐炬屏气凝神,目光如电,瞧向身前的屏风,仿佛能将那屏风透视一般。瞥忽间,只见他身子滴溜溜的,在原地疾速转了一个圆圈,已从腰间的鞶囊,取出七枚白毫银针,双手一扬,七枚银针激射而出,银针穿透屏风,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响。银针既发,唐炬敛手屏足,也不回坐,拱手向楼潇屹道:“有劳楼老爷子查验。” 楼潇屹见他笃定泰山,心中不由得将信将疑,干笑道:“好说,好说。”他也不使唤唐门的弟子搬动屏风,自己踏上几步,离屏风尚有一丈之远,忽地轻飘飘地凌空拍出一掌,那屏风就似被人用线牵扯住一般,迅捷地滑向一旁。 楼潇屹这一手潇洒俊逸之极,然而众人却都无心为之喝彩,只齐刷刷地转睛瞧向屏风后的香炉,只见香炉中的七炷香残灺蔌蔌,已然尽皆熄灭! 唐泱脸上的笑容,瞬时凝固,张大了嘴巴,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广场片刻静默之后,东首的人群方才欢声雷动、喜气云腾,晏崖柏涨红了脸,高声叫好,彭褚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木桌之上,几欲将那桌面拍裂,直震得杯盏中的茶水四溅。 东首为显宗前来助拳的众人群相道贺:“五哥,威武!”“恭贺唐五哥旗开得胜,力拔头筹!”“唐门绝技,艺冠天下!”“显宗必胜!显宗必胜!”“五哥无敌,密宗班门弄斧,贻笑方家,痛痛快快认输就是!”“恭喜唐五哥,恭贺唐宗主!” 唐炬这一手七星寥落玉炉寒技惊四座,西首密宗邀约而来的群豪,虽沉默不语,但大都心中惊叹,其中不乏“八臂阎罗”项凝晖这样的暗器名家,自叹弗如,心想哪怕自己再勤修苦练上几十年,怕也难以望其项背,一时间只觉心灰意冷。惟有少数性情耿介之士,情不自禁站起身来,大声叫好,惹得身边众人错愕不已。 喧闹纷扰中,楼潇屹朗声说道:“‘捉鱼儿’大会第一场比试,‘明道’胜出!”说着转头向身旁的唐炬笑道:“五哥儿,恭喜啦!”唐炬躬身回礼,喜气洋洋地坐回到座椅之上。 第一场的比试,显宗取得快心一胜,唐芒、唐荇、唐铮、唐镟、唐燃、唐炫等人尽皆喜笑颜开,就连心事满腹的唐焯,也难得展颜一笑,起身走到唐炬身边,低声说道:“五弟,辛苦你了。”唐炬赶紧起身还礼。台下为显宗助拳而来的群豪,也尽一片欢声笑语。 唐思幽、唐思安、唐栩、唐浊、唐滜,擂台上这些知晓七星寥落玉炉寒来历的名宿好手,无不面面相觑,心中均想:“暗道弟子长于用毒,但这些年在暗青子上下的功夫,也未敢有半点的懈怠,只道第一场的比试,总有四、五分的成算。今日看来,明道于暗青子一术,研精钩深,暗道与之相较,那又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年轻一辈弟子中,尚有不知晓七星寥落玉炉寒的,见门下前辈个个面色凝重,也都有些垂头丧气,士气大为受挫。 密宗对此次比武大会志在必得,原先预料双方根本无须连斗三场,前两场的比试,便可连战连捷,药弩房的锁钥手到擒来,不想第一阵竟是一场脆败,如若再折一阵,大家两年来的辛劳,就将付之东流。唐思幽、唐浊等人烦意陡升,戒心骤生,再也不似先前那般安闲自得。唐思幽重又闭上眼睛,一张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颤动。唐泱呆若木鸡,怔怔地瞧着香炉半晌,猛一跺脚,霍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径自大步离去。 白衣雪将双方的神色瞧在眼底,寻思:“近些年唐门密宗行事高调,风头正劲,反观显宗,虽带了个‘显’字,倒是不显山露水,寂寂无闻。今日看来,显宗之中亦盘龙卧虎,不乏高人。比武大会,双方必有一番好胜负。” 要知唐门显宗和密宗,一个以暗器扬名,一个以毒药立威,各有擅场。每两年举行一次的比武大会,对于双方来说,事关本门的颜面与兴旺,干系重大。输家在这两年之中,固然日夜进修,以图东山再起,重掌唐门权柄,赢家又岂敢掉以轻心?他们亦是焚膏继晷,不敢有丝毫的惰怠。 此时已有唐门弟子抬上一张方桌,置于擂台中央,又在方桌之上,摆放上一大坛酒和几只酒碗。 凌照虚轻声说道:“唐门以暗器、毒药威震江湖,第一场比试过暗器功夫,这第二场的比试,正是解毒化毒的功夫。”他素知情教行事诡异,揣测再三,迄今也尚不清楚白、沈二人究竟所为何来,加之情教中人手段向来狠辣,少有容情,自己被逼吞服了凄情骨立丸,身体虽无什么异常反应,心中却惊惧难安,担心体内毒性一旦发作,自己即便不死,也必落得个生不如死。其间他甚至起了向唐门告发的念头,但转而又想,情教的毒药,唐门也未必就能解得,事情一旦败露,自己必死无疑,只好作罢。 凌照虚极为机灵,一番心摩意揣,见白、沈显然对唐门知之甚少,遂将自己所知的情况和盘托出,心中盼着或对二位情教“使者”办差有所帮助,倘真如此,七日之后情教“使者”自当不会食言,将凄情骨立丸的解药,如约交给自己。 白衣雪听了,点了点头,暗思:“唐门显、密二派相争,虽互有损伤,内耗不休,却也无形中促使唐门在暗器锻造和毒药研制上的水平,大为精进,这才得以雄霸西南武林。” 第五回 豆萁煎(3) 说话间,唐门显宗的唐燃、密宗的唐浊已走至擂台中央的方桌旁,二人齐身向楼潇屹行礼,又相互致礼。 白衣雪听得楼潇屹口中报出唐浊的名字,心中一凛:“佛头青的解药,多半存于药弩房中,若真如唐焯所言,唐泣走后,药弩房的锁钥,就在此人的手中?”言念及此,不免多瞧几眼唐浊的相貌,用心记住,以免日后认错了人,横生枝节。 唐燃是显宗年轻“火字”一辈中的翘楚,极得宗主唐焯信任;唐浊在唐门嫡系弟子之中,年龄虽较长,却心性单纯,躭嗜武学,对唐榕在暗器锻造和毒药研制上的识见,更是奉为圭臬。唐浊江湖名气虽远不如唐泣、唐滞,但浸淫毒物日久,研深覃思,造诣精湛,并不在唐泣、唐滞之下,因而被唐泣任命为药弩房的执掌。 此时就有唐门弟子取了两只酒碗,每只碗中都倒满酒水。凌照虚道:“这第二场的比试,先由一人在酒中放入己方的毒药,另一人若能化解此毒,就将碗中的毒酒一饮而尽,不能化解的,自是心怯胆寒,不敢搭上一条性命,只须将酒水洒泼在地,以示认输。一轮过后,若无伤亡,施毒、化毒者互换,再行比试,如此反复,直至决出胜负。” 白衣雪眉头一皱,心想:“第一场的比试,极具观赏性,怎么到了第二场,戾气陡然大增?”说道:“倘若化毒之人竟看走了眼,岂不是有性命之虞?” 凌照虚低声道:“尊使高见!三场比试之中,第二场尤为凶险,化毒之人倘若化毒不当,抑或逞强称能的,立时毙命当场,那也是有的。” 沈泠衫一颗心怦怦直跳,嘟嘴说道:“既是比武,当然要比出个高下,分出个胜负,不过也有文斗和武斗之分。若是以命相搏,见血见骨的,岂非戾气太重?一点也不好玩。”白衣雪不禁看了她一眼,眼中满是赞许之色。 凌照虚神情尴尬,呐呐地道:“是,是,我也觉得……一点也不好玩。” 就见擂台上楼潇屹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笑吟吟地说道:“二位小哥儿,咱们还是老规矩,猜个先吧。” 原来这第二场的比试与那第一场又不同,率先化毒之人,若能化解对方所下之毒,也还罢了,倘若无法化解,只好当场认输,后者即使也无力化毒,双方打个平手,和气收场。倘若化毒之人心高气傲,冒然行事,以致命丧当场,第二轮也就不必再行比试,施毒一方轻松胜出。故而先行化毒之人,比试尚未开始,隐然已处了下风,后者则占尽先机。正因如此,历届的“捉鱼儿”大会第二场的比试,均由大会的司仪来抛掷铜钱,比试双方通过猜铜钱的正反面,来决定由哪一方先来化毒。 岂料唐浊踏上一步,从楼潇屹手中接过那枚绍兴通宝,拇指、食指轻轻一捏,已将铜钱一折两瓣。唐燃惊愕不已,楼潇屹面色一沉,说道:“二哥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坏了老规矩?” 唐浊微微一笑,右手轻轻一按,两瓣铜钱已嵌入木桌,与桌面齐平,说道:“在楼老爷子面前,唐浊岂敢坏了老规矩?在下只是想不必劳烦老爷子,就请十七弟先出题吧。” 此话一出,楼潇屹大感讶异,饶是他主持了五届的唐门比武大会,也是头一次遇到此等情形,一时无言。一侧的唐燃更感吃惊,唐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令他惊疑不定:“唐浊这般有恃无恐,莫非事先已然知晓我今日所用毒物?”他殊不知唐浊乃心高气傲之人,对自己的化毒修为极为自负,密宗在此前的比试中先行折了一阵,锐气大挫,唐浊意欲在本场的比试中,找回颜面。 突然间黑影一闪,一直闭目养神的唐思幽犹如一只怪鸟,从座椅上腾空而起,一跃来到擂台中央。他来到木桌前,伸掌在桌面一拍,“嗤”、“嗤”两声轻响,那两瓣铜钱受力从桌面蹦射而出,左手在空中一挥,已将两瓣铜钱握于手中。楼潇屹踏步上前,问道:“唐七兄,有何见教?” 唐思幽枯长的左手食指一弹,那枚铜钱飞落在木桌之上,滴溜溜直转,待得铜钱落定,楼潇屹定睛瞧去,方才已断为两瓣的铜钱,竟被他以内力重新黏合在一起。唐思幽怪眼一翻,向着唐浊道:“二哥儿,此番比试,兹事体大,你怎敢如此造次?” 唐思幽在密宗中辈分极高,性情又十分暴躁,唐浊忙道:“弟子怎敢造次?只是……” 唐思幽艴然作色,眼中射出两道冷电,喝道:“我的话,你也敢不听么?” 唐浊性情执拗,见他目光凌厉,丝毫不为所动,说道:“启禀幽老,弟子既已有言在先,岂有收回之理?” 唐思幽一呆,万万没有想到唐浊竟敢当众出言顶撞自己,狠狠地瞪视着唐浊,冷笑道:“很好,好得很啊。” 唐燃见状,微微一笑,说道:“二哥,幽老这也是为你好,何必如此固执?”施毒化毒的功夫,本是密宗的擅场,显宗胜算原不足四成,不过唐浊自视甚高,主动提出不必猜先,令第二场的比试变数陡生,唐燃焉有不接受之理?眼见唐思幽从旁作梗,生怕唐浊反悔,故意出言激将于他。 唐浊面色木然,只静默不语。 唐思幽意欲让唐浊、唐燃重新猜先,以定化毒的先后次序,大会规则如此,原也无可厚非。眼见台上密宗自家形成僵局,广场东首的群豪顿时鼓噪起来,众人纷纷冷嘲热讽起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今出尔反尔,还要不要脸啊?”“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无耻啊无耻!”“格老子的,为老不尊,你羞也不羞?”“楼大掌门,你一向主事公道,这件事还须你老人家来评评理,作个了断。”“不错,三局两胜,依老夫看,今日的比武大会胜者已出,无须再比试了。”“楼老爷子,大可不必如此为难,这比试已然决出胜负,不如赶紧通告一声,大伙儿还等着喝酒庆祝呢。” 唐思幽冷眼睨视显宗的拥趸,一张枯腊的面皮愈发难看,他蓦地伸出鸡爪一般干枯的右手,抓起桌面上的那枚铜钱,说道:“好,既然老十七这么说,那就由老夫来代劳,猜上一猜。”话音未落,台下已嘘声一片。唐燃面带微笑,拿眼只管瞧向楼潇屹。一直端坐的显宗耆宿唐芒“嘿”的一声,便欲起身,想了一下,重又坐下,连声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说着不住摇头,满脸鄙夷之色。 唐思幽先前倚老卖老,竟不搭楼潇屹的问话,楼潇屹的心中已有几分不快,此刻又见他如此胡搅蛮缠,再也按捺不住,愀然道:“唐七兄,俗话说得好,‘矩不正,不可为方;规不正,不可为圆。’二哥儿既为事主,他又已有言在先,何劳老兄大驾?还请回座。” 唐思幽“哼”的一声,说道:“老夫管束自家弟子,有何不妥?这里还轮不到外人说话。”说着将手中铜钱向上一抛,那枚绍兴通宝落在木桌之上,滴溜溜直转。 楼潇屹气塞胸臆,冷冷地道:“今儿的事,我这个外人还就管定了!”右臂一展,右手五指成爪,爪心向前,那枚铜钱顿时被他吸入爪心,左手却无比迅捷地搭上了唐思幽的右肩,低声说道:“七哥,您也是有头有面的人物,倘若在这擂台上弄僵了,伤了和气,于大伙儿的面子上都不好看。还请速速归位!”说着右掌一张,掌心中的那枚铜钱,竟已被他以内力捏成齑粉,纷扬洒落。 唐思幽见他露了这一手,不由暗自心惊,又觉楼潇屹的左手犹如铁箍一般,自己几次暗中运力,却都无力摆脱,反而肩骨疼痛欲裂。他情知难以讨到好处,干笑数声,道:“好说,好说。旁人也还罢了,你楼老弟的面子,还能不给么?”说罢,踱步回到自己的座椅,悻悻然坐了下来。 其时白日当空,凉风阵阵,数十位杂役仆人穿梭于酒席之间,为群豪添水续茶、更替果品。 楼潇屹抬头瞧了瞧天色,朗声说道:“第二场比试正式开始,二哥儿既已划下道儿,那就请十七哥儿先出题吧。” 唐燃应声道:“是,多谢楼老爷子。”转向唐浊说道:“二哥,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唐浊微微点了点头。唐燃走上几步,来到桌前,左手端起一只酒碗来,举至鼻端,凝神瞧向碗中,隔了片刻,但见他右手食指轻轻一弹,一股粉红色的粉末状物,已撒入那碗酒中。 白衣雪瞧得真切,唐燃凝神之际,右手在腰间疾速划过,想来已从药囊中取了些许毒物,藏于右手食指的指甲之中,手法之快,匪夷所思,心想:“唐门这般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手法,确实叫人防不胜防。” 唐燃双手举起酒碗,向前一递,说道:“二哥请!”唐浊接过酒碗,举至面前,眼睛紧盯着碗中的毒酒,低头凝思。广场之上,数百人也都齐齐地瞧向那碗酒水,心中均想:“这碗酒中已含有唐氏剧毒,谁要是喝上一口,当场就到阴曹地府报到去了。” 过了半晌,唐浊忽然开口说道:“十七弟,你这雪上一枝蒿的用法又有精进啦,可喜可贺。” 唐燃心中一凛,脸上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哦?” 沈泠衫见白衣雪眼中露出询问之意,轻声道:“雪上一枝蒿有镇痛的药效,但若生品内服,或是与酒同服,则为剧毒。” 白衣雪笑道:“化毒可为药,化害亦可为利也。” 沈泠衫抿嘴一笑,道:“此毒原也寻常,且瞧他唐门如何用法。”当下凝神细听。只听唐浊说道:“唐榕师叔所著《毒经》中说到,雪上一枝蒿毒性虽强,却失于猛烈,中毒者吐泻、流涎、心悸、谵妄、狂躁,三个时辰而不得尽死,但若配以红毒蛾蟾鸣囊里的囊汁,则艳若粉桃,性猛异常,点滴毫末即可杀人,须臾毙命。恭喜十七弟,终于捉到了碧磷潭中的红毒花蛾大蟾。”他一番话说得慢条斯理说的,然而在唐燃听来,却是字字动魄、句句惊心。沈泠衫听得仔细,心中默想:“红毒花蛾大蟾?只听说有黑眶毒蟾、花背箭蟾和五彩花蟾,都是天下剧毒之物,倒未曾听爹爹说过什么红毒蛾蟾,怕是稀有之物。” 沈泠衫所猜一点不错,那红毒花蛾大蟾乃是川西、藏东交界处碧磷潭中独有的一种巨型蟾蜍,喜食当地的毒花蛾,经年累月,其鸣囊中的囊汁,色泽艳丽,黏稠腥臭,剧毒无比。然而这种红毒花蛾大蟾喜匿于碧磷潭的水泽泥穴中,且因体型庞大,皮肤易失水分,只在深夜出来行动觅食,白天则潜伏隐蔽,又兼有冬眠的习性,自是极难发现。 唐燃为寻得红毒花蛾大蟾,一年前只身远赴碧磷潭,饱受寻踪觅迹之辛、蚊叮虫啮之苦,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终在一个月圆之夜,于碧磷潭岸边捉得一只活的红毒蛾蟾。他思虑颇深,碧磷潭之行仅有宗主唐焯一人知晓,捉得红毒花蛾大蟾后,亦是独自一人提炼红毒蛾蟾鸣囊中的囊汁,秘密研制新的毒药,一心要在比武大会上一鸣惊人,立下奇功。熟料他如此苦心孤诣,唐浊竟一语道破此毒的来历,惊愕之下,惧意顿生,长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浊见唐燃面带惊惧之色,料定自己所言非虚,微微一笑,从腰间的药囊中取出一粒黝黑的药丸来,放入口中,双手将那碗毒酒举至唇边,一仰脖子,“咕嘟”、“咕嘟”,顷刻间将一大碗毒酒喝入腹中。 唐燃呆若木鸡,怔怔地站在当地。要知为了今日的这场比试,他早在一年之前就在精心谋划,功夫不负有心人,也终让他找到极为罕见的红毒蛾蟾,取其囊汁,秘密炼成一种新的剧毒。他本对这场比试充满期许,只待一战成名,岂料等来的竟是一场脆败。霎时间,碧磷潭的千种艰辛、万般曲折,似乎一一浮现在眼前,一腔雄心,也转瞬化作了万念俱灰,呆立半晌,忍不住一声长叹,涩声道:“二哥,小弟输啦!” 唐浊见他脸色灰败,大有不胜凄苦之情,心下忽觉不忍,柔声说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十七弟,你大可不必灰心丧气,求艺之路,本就艰辛异常,最忌作辍无常,而贵在一个‘恒’字。若能持之以恒,则终将有所建树。” 唐燃面如土色,躬身说道:“多谢二哥点拨教诲。” 唐浊微笑道:“不敢。生而有涯而学也无涯,武学浩如烟海,博大精深,焉有穷时?钝学累功,总有精进。”他于名声、金钱、美女皆无兴趣,唯独笃嗜武学,眼见唐燃在武学上亦是纯心求艺,顿生同道中人之感,大起惺惺相惜之意。 唐燃道:“是。就请二哥出题吧,小弟诚心就教。”唐浊方才露的一手令他心悦诚服,一番话说得十分恳挚。台下的白衣雪心中则在暗暗叫苦:“唐泣倘若真的将佛头青的解药,交与了此人,那可如何是好?” 唐浊微笑道:“十七弟,客气了。”左手端起一碗酒来,右手一扬,衣袖中弹出一股淡蓝色的轻烟,飘落碗中,左手微一晃动,那缕轻烟瞬时溶入酒中,原本微微发黄的酒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呈现磷火般的青蓝色泽。 唐燃接过酒碗,也如唐浊一般端至鼻尖,低头凝神思索。广场人数百人一齐盯视着他手中的那碗毒酒,每个人的心底都明白,“捉鱼儿”大会行至此节,已到了紧要处,倘若唐燃不能化解唐浊所施的毒酒,那么前两场比试,显宗和密宗各胜一场,打成平手,比武大会将进行第三场决胜局的比斗;倘若唐燃能解得此毒,按照规则,双方须继续出题比试,直至一方认输,决出胜负为止。也正因如此,历届的比武大会,第二场的施毒化毒最为惊心动魄,在此环节之中,显、密二宗的好手伤亡的也是最多。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唐燃双眉紧蹙,兀自对着毒酒凝神苦思,其间他屡次欲将那碗毒酒搁下以示认输,却终心有不甘,重又端起酒碗,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神情痛苦不堪。台下有良善心软之人,见他如此情状,不禁心生怜悯之意,几欲出口劝他认输了事。 沈泠衫瞧得仔细,唐燃端着毒酒,两根大拇指插入酒中,皆酒水淋漓,想起他此前曾有藏毒于右手指甲的手法,顿时醒悟:在这一盏茶的功夫里,唐燃已将藏于指甲里的数种解药,依次投入到那碗毒酒之中,以期能起到化解酒中剧毒的功效,可惜均未能如愿。深秋初冬时节,天气早已转凉,唐燃苦思冥想,额头上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有的顺着鼻端,滴入了碗中。 猛然间唐燃“哎呀”一声,仰头便向后倒,手中那碗毒酒洒泼在地,擂台的地板被烧得嗤嗤直响,霎时腾起一股轻烟。唐燃脚步踉跄,幸得身边的楼潇屹眼疾手快,右手一伸,托住他的背脊,但见唐燃面色惨白,嘴角渗出一丝鲜血。原来他搜肠刮肚之际,陡觉胸口一阵刺痛,紧接着喉头一甜,急火攻心之下,一口鲜血已涌至喉间。 楼潇屹神色关切,道:“十七哥儿,没事吧?” 唐燃微微摆了摆手,苦笑道:“我……输了。”定了定心神,向着唐浊道:“二哥,小弟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你……你赢啦。”这时已有唐门显宗的年轻弟子抢上前来,将唐燃搀扶了下去。 第五回 豆萁煎(4) “捉鱼儿”大会进行至此,显宗、密宗各胜一场,打了个平手。第三场比试拳脚兵刃功夫,向来是由双方的宗主亲自下场比试,决出高下,胜者便是“药弩房”锁钥的新主人。 两年前的“捉鱼儿”大会,显宗、密宗前两场也是堪堪打平,第三场的比试,在一场酣战中,唐泣以一招“寒山似戟簇孤城”,打伤了其时的显宗宗主唐炉,密宗得以险胜。唐炉伤势本不重,然而性情暴烈好强,深为自责,一时愤怀难抒,竟致伤情渐重,一个月后,衔恨而亡。其后显宗推举唐焯为新任宗主。 楼潇屹轻轻咳嗽一声,眼见密宗宗主唐泣直到此刻依然未见踪影,心下也不免犯了嘀咕,朗声问道:“不知今日是哪两位哥儿下场一展绝艺?” 楼潇屹高声发问,唐焯只默不作声,他心知唐泣已远赴临安府,自是无法现身比武大会,密宗势必另有他人下场比试。唐焯一来自恃宗主身份,不肯轻易降尊纡贵,与密宗普通弟子交手过招,二来也是打定了主意暂且按兵不动,且瞧一瞧唐泣到底有何阴谋诡计。楼潇屹再次发问,唐思幽磔磔一声怪笑,站起身来,走至擂台中央,说道:“楼老弟,且不忙着比试,今日群贤毕至,高朋满座,老夫先在这儿宣布一件喜事,一件大喜事。” 楼潇屹不知他又要搞什么鬼,笑道:“哦?莫不是唐七哥枯杨生稊,又娶了一房年轻貌美的小妾,要请大伙儿一起喝喜酒么?”台下顿时一片哄笑。 唐思幽哈哈大笑,说道:“老夫去年倒是花了一百二十贯,纳了一房小妾,善解人意,知寒知暖,老夫喜欢得紧,还没这个心思再娶一房。” 宋朝商品经济高速发展,国内人口的交易市场日渐成熟,买卖妾媵的交易红火异常,更兼其时典雇妾媵之风盛行,比之买卖更为方便自由。等到双方合约期满,雇主如果对侍妾很是中意,还可续典延雇,不中意的则终止典雇。此外将婢、妓、媵纳为侧室,在宋朝也很平常,故而官僚豪绅往往广置姬妾,蓄妾现象十分普遍。 楼潇屹道:“不是唐七哥的喜事,却不知是何人的大喜事,让七哥如此火急火燎,要和大伙儿当场宣布?” 唐思幽笑道:“哈哈,老楼,你先莫急,在宣布大喜事之前,老夫先向各位高朋佳客介绍一位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他见楼潇屹发问,却卖起关子来。 楼潇屹心中忿懑,也不好当众薄了唐思幽的面子,说道:“少年英雄?我看就这擂台之上,就有不少唐氏少年英雄啊,不知七哥说的是哪一位?” 唐思幽目光闪烁,在唐焯、唐炬、唐炫、唐浊、唐滜以及唐激、唐漾、唐濪等人脸上一一扫过,嘿嘿一笑,道:“唐门的少年英雄确实大有人在,不过老夫说的这位少年英雄,却不是我唐门的弟子。” 楼潇屹转头瞧了一眼陆孤山、陆仕伽父子,拈须笑道:“那七哥说的,定是剑阁派的陆少掌门啦。” 唐思幽哈哈大笑,高声道:“不错,楼大掌门好眼力!老夫所说的了不起的少年英雄,正是剑阁陆家少掌门!”他忽地提高了嗓门,声音犹如金属铿然相击,高亢尖锐,十分刺耳。 陆孤山微微一笑,欠身道:“七哥谬赞了,犬子愚拙,‘少年英雄’四字,万万不敢当的。”话虽如此,脸上却满是得色。 陆仕伽听到唐思幽提及自己,赶紧站起身来,躬身道:“七老过誉了,晚辈愧不敢当!江湖上说起‘趾高气扬、激浊扬清’八个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比起这几位英雄豪杰哥哥们来,晚辈自愧弗如,差之甚远。”他口中大赞唐门密宗的几位年轻俊杰,显宗却只字不提,显是未将唐焯、唐炬等人放在眼里。唐焯鼻腔微微一哼,脸色铁青,只当没有听见。 唐思幽哈哈一笑,说道:“陆少掌门不必自谦,前些日子,你就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正应了‘自古英雄出少年’那句话。”身子向右微侧,朗声道:“南宫寨主,别来无恙啊。全寨一家子老小,都还好吧?” “龙潭寨”寨主南宫尚忙站起身来,拱手答道:“多谢七老惦念,倘若不是陆少掌门义薄云天,拔刀相助,别说我龙潭寨上下老小数十口,就是川西七门八派的数百口人,今年冬天怕是都只能喝西北风了。大伙儿心中对陆少侠那是感激得很啊。” 他身旁的赤水道人“啪”地一声,一拍大腿,粗声道:“不错。陆少掌门的大恩大德,川西七门八派没齿难忘。燕云纵那龟儿子呢?还请陆少掌门将这厮交与我们,还大伙儿一个公道。”他话音未落,川西七门八派众人已纷纷附和起来,摩云寨韩寨主的夫人,更是呜呜咽咽,悲啼不已。 白衣雪见她一身素缟,神情凄苦,心下也觉恻然:“燕云纵恃强倚悍,出手不留后路,为的也不过是‘名利’二字。碌碌红尘,为驱名逐利,原也少不得打打杀杀。死生流转,那被杀之人倒还罢了,不失为一种解脱,可怜的倒是逝者的亲人,要在世上忍受无尽的痛苦和煎熬。” 喧阗中,陆仕伽微一摆手,就见有四名剑阁派的壮硕弟子,将燕云纵押解上来。白衣雪、沈泠衫抬眼瞧去,燕云纵被五花大绑,双手反缚,仅仅数日不见,鸠形鹄面,衣衫褴褛,人已憔悴甚多,然而他岿然立于擂台之上,脸上兀自满是乖戾之气。 凌照虚察言观色,眄见白衣雪、沈泠衫二人瞧向燕云纵的眼神之中,充满了关切,心中一动:“莫非情教竟是为燕云纵而来?哎哟,是了,情教与唐门,一个横行于江南水乡,一个称雄于巴山蜀水,两家虽无纠葛,但要想称霸武林,另一方终是隐患大敌。”他越想越觉得在理:“情教的这两位使者,自言是奉了教主之命,前来办差,却又在唐门面前,不肯泄露半点的行踪,多半正是为营救燕云纵而来。情教近年来在江湖上秘密网罗了大批好手,‘胭脂刀’燕云纵虽远在甘陕,却端的是个厉害角色,情教欲揽为己用,也不足为奇。”想到这里,他低声向着白衣雪说道:“燕云纵是名震甘陕的独行大盗,一把胭脂刀,使得出神入化,不想今日竟虎落平阳。不过他折在剑阁派陆少掌门的手中,倒也不算辱没了他的威名。” 白衣雪见燕云纵神采全无,宛如换了一人,想必这几日受尽种种羞辱折磨,没少吃苦头,心中唏嘘不已,点了点头,道:“这人倒不失为是条汉子。”凌照虚听了,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更加笃定情教此回确是为了燕云纵而来。 唐思幽见台下群豪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大声说道:“各位好朋友,这一位便是胭脂刀燕云纵,前阵子到我们四川境内兴风作浪,为陆少掌门擒获。”群豪中多有不识燕云纵的,但大都听过其赫赫声名,眼见他虽沦为阶下囚,却依然昂首挺胸,傲然而立,眼中桀骜之色不失,脸上更是布满乖戾执拗之气,一时心中纳罕、惋惜者有之,敬佩者也大有人在。 唐思幽续道:“陆少掌门,此人既为你所擒,就交由你全权发落。” 陆仕伽恭恭敬敬地道:“是。” 唐思幽转向西首,朗声道:“南宫寨主,鲍掌门,赤水道长,彭洞主,对了,还有韩夫人,你们川西七门八派没有意见吧?” 川西七门八派纷纷说道:“既是陆少掌门为大伙儿拿的人,全凭他发落就是。”“陆少掌门侠义过人,擒获燕匪,定会为我等讨还公道,大伙儿岂有不允之理?”“此人穷凶极恶,万万轻饶不得。”“不错,匪燕不杀,难解大伙儿心头之恨。”“一刀杀了,岂不痛快?以免后患无穷。” 韩夫人裣衽而拜,说道:“先夫尸骨未寒,未亡人恨不得一刀杀了这个凶人,以祭奠先夫在天之灵。万望陆少侠主持公道,替小女子做主。” 陆仕伽点了点头,踏步来到燕云纵身边,道:“燕掌门,在下也敬你是条铁铮铮的汉子。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若诚心悔过,只须将你掳去的川西诸门财物女眷尽皆归还,将韩寨主的后事料理妥当,发誓此后不再踏入川西地界半步,在下倒可替你向川西十五门派的各位英雄说个情,双方尽释前嫌,不知你意下如何?” 燕云纵知他有意要在群豪面前羞辱自己一番,以博取自家声名,心中恼怒异常,冷笑一声,啐了一口唾沫在地,傲然道:“我燕云纵行事,磊磊落落,做过的事情,何来一个‘悔’字?” 第五回 豆萁煎(5) 陆仕伽脸色一沉,冷冷地道:“你难道就不怕死吗?” 燕云纵道:“谁人能不怕死?我燕云纵出道以来,确实杀过不少人,但扪心自问,胭脂刀下从未杀过一名老弱妇孺。”白衣雪听了,心想:“这话倒也不假,一会情势不对,到底救他不救?”燕云纵续道:“大家都在刀口上讨生活,燕某既然技不如人,认栽便是!苟活岂如慷概死,给爷爷一个痛快,我燕云纵倘若皱一皱眉头,绝不是一条好汉!陆少掌门又何必在此假惺惺冒充好人?” 忽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说得好!甚么少年英雄,依我看来,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罢了!”众人寻声瞧去,说话之人,年约三旬,高额深目,面带鄙夷之色,正是显宗的唐炫。 陆仕伽俊脸一沉,正欲发作,身旁的唐思幽一声断喝,叫道:“好小子,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 唐焯一直冷眼旁观,再也按捺不住,霍地站起身来,朗声道:“楼老爷子,今儿是‘捉鱼儿’大会,还是‘钓誉儿’大会?我怎么越看越糊涂了呢?”他故意将“钓鱼儿”说成“钓誉儿”,正是接应方才唐炫的沽名钓誉之语,场内东首群豪顿时一阵讪笑。 楼潇屹道:“焯哥儿说笑了,今日‘捉鱼儿’大会,群贤毕至,高朋满座,还能有假?” 唐焯冷哼一声,说道:“既是捉鱼儿大会,恁地我唐炫兄弟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偏是一个甚么‘少年英雄’在此聒噪不休?唐门捉鱼儿盛会,岂是一个外人插科打诨之地?沽名钓誉之所?”唐焯身为显宗宗主,年轻气盛,平日里也是颐指气使惯了之人。他先前见陆仕伽对显密二宗贬此褒彼,心中早已大为不快,若不是碍着剑阁派老掌门陆孤山的情面,在众人面前早已勃然发作,此时眼见陆仕伽喧宾夺主,欲借比武大会而大出自己风头,唐思幽更是倚老卖老,处处咄咄逼人,更兼心中一直弄不清楚密宗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心烦意燥之际,说出一番话来,竟是不留半分的情面。 陆仕伽被唐焯一番话呛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恼羞之下,双眼直欲冒出火来,“唰”的一声,已将腰间的“鱼龙剑”从剑鞘之中抽出半截,握剑的手微微颤动不已。岂料唐焯冷笑一声,扭过脸去,竟视而不见。陆仕伽见他如此,反倒踌躇起来,白净的脸皮胀得通红,僵在当地,也不知这剑到底还要不要从剑鞘中拔将出来。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凝重,楼潇屹哈哈一笑,说道:“焯哥儿言重了。今儿是唐门比武盛会,各位好朋友,还有陆少掌门,都是诚心前来捧场助威的,此为一;二来嘛,大伙儿想亲睹大会盛景,瞧一瞧唐门众位哥儿的神技。老夫既蒙各位瞧得起,做了这大会的司仪,倘若真有人要喧宾夺主,坏了今日的正事,嘿嘿,老夫头一个不答应。”说着伸出右手,闪电般的在陆仕伽的剑镡上轻轻一拍,陆仕伽只觉得臂膀一麻,一股强劲的内力传来,已经抽出数寸的长剑,重又按回剑鞘之中。 台下顿时有人大声叫好,群豪之中不少人在想:“唐门密宗行事向来霸道,盛气凌人,楼潇屹断起这件事来,毫无惧意,称得上不偏不倚,不卑不亢。都说他为人公允坦荡,今日看来,此言非虚。” 近年来唐门显、密二宗之中,显宗略显沉寂,而密宗势焰炽盛,江湖中攀附投靠者众多。今日比武大会,密宗对药弩房的锁钥志在必得。台下的宾客,有六成以上,俱应密宗邀约而来,尤其是剑阁派,在川陕一带威名远播,论起现场的气势和人望,密宗可谓大占上风。 唐思幽怪眼一翻,冷睨唐焯说道:“外人?何来外人?你说的是陆家少掌门么?” 唐焯寻思:“老怪物今日逢人说项,将陆仕伽捧上了天,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口中嘿嘿冷笑,并不搭话,索性给对方一个默认。 唐思幽气得七窍生烟,高声道:“陆老掌门,今日的大喜事,有劳你亲自公之于众,让大伙儿一起沾沾喜气,如何?”顿了一顿,向着楼潇屹道:“老楼,你不会也不让陆老掌门说上几句话吧?” 楼潇屹心想:“这个老家伙今日弄的哪门子玄虚?”微微一笑,道:“岂敢。” 擂台上陆孤山本如老僧禅定一般,闭目养神,听到唐思幽提及自己,双眼忽地一睁,两道精光陡射而出,环顾身前片刻,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向着唐思幽说道:“七哥既然吩咐,陆某岂有不遵之理?”踏上数步,来到擂台中央,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老夫携犬子前来拜门,一来和大伙儿一样,为的是一睹唐门各位少年英雄的异能神技,好叫门下的弟子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二来嘛,老夫确因一件大事,敬求唐门的金诺而来。”他中气沛盈,声若洪钟,现场东首本来一片嘈杂,一番话说完,也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楼潇屹道:“不知陆老掌门所求何事?” 陆孤山拈须微笑,大是得意,说道:“这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犬子虽不才,然年逾弱冠,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老夫久仰唐氏名门,不揣寒微,听闻唐氏门下有宝媛孙思楚,亦至及笄之年,老夫此番前来,愿结秦晋之好。承蒙唐七哥和唐泣唐宗主抬爱,他们已然应允了这门亲事,对我陆氏一门来说,娶得如此佳媳,岂不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哈哈哈。” 陆孤山缓缓说出的一番话,在旁人听来也还罢了,但于唐焯来说,却不啻晴天霹雳、平地惊雷。霎时他脸色惨白,众人哄然叫好声中,双腿一软,险些瘫坐在地。唐炫见他神色有异,赶紧将他扶回椅子上坐下。 台下众人一片恭贺道喜之声,唐焯只觉刺耳异常,声声道贺犹如电击斧凿在心头一般,灼痛不已,恍惚间看见台上的陆氏父子笑容满面,向着众贺客连声答谢,更觉眼前发黑,陆氏父子的面貌渐至浑屯不清,心中有个声音在狂喊:“她……她要嫁给陆仕伽那个小白脸?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难道那些海誓山盟,都是骗我的?” 白衣雪、沈泠衫将擂台上唐焯的情状,瞧得一清二楚,二人对视一眼,心下均想:“唐焯与孙思楚两情相悦,已私定了终身,若不是碍于显宗、密宗水火不容的情势,说不定早已拜堂成亲了。如今密宗将孙思楚许配给了陆仕伽,棒打鸳鸯,却教他二人如何是好?” 唐思幽哈哈大笑,说道:“陆老掌门过谦了,令郎少年英雄,我唐门能得此东床佳婿,那也是欢喜得紧啊!依老夫看来,两个孩子佳偶天成,珠联璧合,咱们还是赶紧选个良辰吉日,把喜事办了,如何?” 陆孤山笑容可掬,连声道:“正是,正是!一切谨遵七哥安排。”一旁的陆仕伽也是喜形于色。 白衣雪见唐焯目光呆滞,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道:“剑阁派在巴蜀之地,声势仅次于唐门和青城,密宗一旦与剑阁派结了亲,日后的声威更加煊赫。唐焯失了心上人不说,中兴显宗的宏愿,只怕也就此失去了。” 凌照虚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直在暗中观察白、沈二人,心中忖度:“瞧他二人的神色,显是情教不愿看到密宗与剑阁派有所勾连。这也难怪,唐门密宗近年来声势日隆,唐、陆二家联姻,实力大增,日后情教如欲与之武林争霸,只怕更为棘手。” 热闹已过,楼潇屹抬头看了看天色,朗声道:“时辰也不早了,今日是捉鱼儿盛会,咱们言归正传,这第三场的比试,不知两家作何安排?”眼睛瞧向唐焯,然而他神情恍惚,心乱如麻,呆坐于木椅之上,竟似没有听见。楼潇屹眉头一皱,转向唐思幽道:“唐七哥,贵方呢?泣哥儿怎地没见?” 唐思幽嘿嘿一笑,说道:“唐泣宗主有要事缠身,实是无法抽身前来,这第三场的比试嘛……”他向陆仕伽一招手,道:“俗话说,‘不图庄来不图地,只图有个好女婿。’仕伽,就由你下场比试一番,如何?” 陆仕伽踏步向前,躬身道:“是。七老台命,晚辈焉敢有违?” 唐思幽哈哈大笑,道:“好,好!”向着楼潇屹说道:“楼老弟,陆少掌门如今贵为我暗道的快婿,这第三场就由他下场比试,不违规吧?” 楼潇屹道:“凡是今日前来助拳的双方亲朋佳友,皆可下场比试。” 唐思幽磔磔一声怪笑,高声道:“陆老掌门,不知老夫当不当得了你这个家?” 陆孤山微笑道:“七哥,你我俩家已结秦晋之盟,那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何说两家话呢?一个女婿,半个亲子,七哥既不嫌犬子的三脚猫功夫鄙陋粗浅,那就全凭您老作主便是。” 二人一唱一和,现场的大多半人心下已然清楚,这些都是密宗事先谋定好的。唐焯此刻的心中,也如明镜一般:唐泣安心远赴临安恩平王府,原是对捉鱼儿大会早已作了妥善安排。前两场的比试,若能连战连胜,自是最佳结果;倘若唐泱有所失手,第二场的比试唐浊施毒化毒,唐浊造诣精深,不在唐泣之下,断无败阵之理,如此可保密宗前两场的比试平局无虞;第三场比试拳脚和兵刃功夫,唐泣亲来,自当下场与唐焯比试一番,双方胜负难料,如今他托故不来,由陆仕伽下场比试,胜算却是极大。陆仕伽剑术精奇,已得“鱼龙剑”陆孤山七八成真传,初为唐门密宗新婿,即被亲家委以重任,自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图一胜,既为密宗连霸献上一份最佳的见面礼,也为自己日后以新姑爷的身份,在唐门攫得一份最为厚重的立足之本。而唐门显宗“火字”辈中,武艺最高的非唐焯莫属,唐炬、唐燃、唐炫、唐燧等人,拳脚兵刃功夫大都平平,实在不足为惧。此外唐泣更是料定,唐焯心气极高,他贵为显宗掌门,决然不会屈尊下场,与陆仕伽拼个你死我活。 唐泣为人心思极其缜密,唐焯邀请前来助拳的群豪,他事先已知七八,并无高手在内,但他依然放心不下,担心其中说不定隐伏了不知名的好手,遂暗中以重金买通了显宗这边书写请帖的先生,拿到了请帖上的名单,并对这些名单,逐一进行了梳理。唐泣算定名单上的人,除了极个别的成名人物,兵刃功夫或在陆仕伽之上,但他们自持方家身份,决计不会降尊临卑,下场与一名晚学后辈比试。至于名单上的年轻一辈中,确无一人拳脚兵刃功夫能赢得陆仕伽。一切算定妥当,唐泣这才安心随恩平王府来人离去。 楼潇屹微微一笑,寻思:“唐思幽这老家伙一番闹腾,原来是为了第三场的比试而来。”斜眼瞥见唐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大失平日的持重沉稳之气,心中不明何故,颇感诧异,密宗这边唐泣既无法登场,以唐焯宗主之尊,料来不会轻易下场比试,当即朗声问道:“焯哥儿,不知贵方是哪位哥儿下场比试?” 唐焯呆坐在椅子上,心中又痛又急,早已方寸大乱。显宗中唐芒、唐荇、唐铮、唐镟等一众名宿耆者,拳脚兵刃功夫好的,也不乏其人,但他们自是不能失了身份,纡尊下场与一位年轻晚辈过招争胜,而“火字”辈中,唐炬、唐燃已下场比试过,唐炫虽未曾下场比试,但论起拳脚兵刃上的功夫,绝非陆仕伽之敌手,他脑中将显宗此次邀请前来助拳的群豪飞速过了一遍,思来想去,竟无一人可担此重任。正当唐焯束手无策之际,台下忽有一人高声说道:“唐宗主,就由小弟来领教陆少侠的神剑绝技,如何?” 场内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循声瞧去,只见东首第二排的酒席之中,有一少年人站起身来,那少年长身玉立,一袭白衣胜雪。 第六回 未展眉(1) 群豪忍不住喁喁私语,纷纷互相打听,然而竟无一人识得白衣雪。沈泠衫秀眉微蹙,没想到白衣雪会有此举动,一双妙目凝视着白衣雪的脸庞,眼中满是关切神色,轻声说道:“大哥,你……”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妹子放心,我自有分寸。”说罢身子倏地凭空掠起,犹如沙渚上一羽白鹤展翅,飘然落至擂台中央,身形潇洒至极。这手凌虚飘行的上乘轻功功夫,正是岁寒山庄庄主胡忘归平生三大绝学之一的“洪炉点雪行”,莫说是平地,就是在雪山苦寒之地的霄崖冰壁之上,亦是来去自如,当真算得上登萍渡水、走鼓粘棉,神乎其技了。沈泠衫心中稍定:“原来白大哥的轻功功夫竟如此之好。” 同座的彭褚和晏崖柏对望一眼,齐声向凌照虚问道:“凌掌门,这小子是你门下弟子?”凌照虚向以轻功自傲,目睹了白衣雪的凌虚神技,也不禁目瞪口呆,对川东双煞的问话竟是充耳不闻,心下暗忖:“世上还有如此的轻功神技?这个少年如又是从何学来?”场中的群豪中更是发出一片惊叹声,唯有唐思幽锐利的眼神,凝瞩不转地盯视着白衣雪。 燕云纵双手被缚,动惮不得,忽见白衣雪现身,心中又惊又喜,高声叫道:“小兄弟,好俊的身手!”白衣雪向他淡淡一笑。凌照虚心下恍然:“我先前所料不错,他们二人本就相识,情教此回来到唐家堡,果是为燕云纵而来!” 其实白衣雪并非要在众人面前炫技卖弄,他一路行来,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行踪,少露锋芒,遇仙楼眼见燕云纵被俘,也都隐忍不发。然而此时此地,他欲下场与陆仕伽比试一番,自是不能让唐焯小觑了自己,这一手“洪炉点雪行”的轻功功夫,尽展生平所学,不再有半点的掖藏。只是胡忘归久居北国,成名后又极少行走江湖,这手极为上乘的轻功功夫,固然精彩绝伦,西南群豪之中,竟无一人识得。 唐思幽从椅子上一纵而起,双手背负,挡在了白衣雪的身前,针芒般的眼睛,射出两道冷电,大剌剌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是玄空洞的,还是浮鹰岛的?冷洞主和余岛主来了么?怎么不来见我?”玄空洞和浮鹰岛是西南边陲地区两家以轻功见长的门派,他见白衣雪年纪不大,但轻功委实惊人,料定对方不是玄空洞,就是浮鹰岛的门下弟子,故有此一问。 白衣雪微微一笑,说道:“什么玄空洞、浮鹰岛?我没有听说过。在下不过江湖无名小辈,说出来,你老人家也不认识。”他如此一说,自不会是玄空洞和浮鹰岛的弟子了,否则江湖行走,对方直指师门,焉有不认师承之理?唐思幽微微一怔,心想:“不是玄空洞和浮鹰岛的,我竟走了眼?”白衣雪绕过了他,来到唐焯身前,拱手道:“小弟见过唐宗主。” 唐焯只觉身前这名白衣少年十分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呐呐地道:“你……你……” 白衣雪笑道:“唐宗主,忠武侯庙你我匆匆一别,已有数日,可想煞小弟了。”一番话令唐焯顿时想起忠武侯庙深夜遇袭一事,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脸色不禁为之一变。忠武侯庙白衣雪虽未对唐焯和孙思楚加以伤害,但他趁着唐、孙二人幽期密约、意乱情迷之时,陡然下手,逼问门中解药,显然非友。事后唐焯也曾多次回想此事,苦苦思索,却终无头绪,随着比武大会的临近,事务缠身,他也渐渐有些淡忘了,不想白衣雪乍然现身比武大会,脸上笑意盈盈,全无半点的敌意,一时之间对方到底是敌是友,又有何意图,心中实难分辨。他心思电转,当下不动声色,只道:“兄弟你近来可好?” 白衣雪正色道:“多谢哥哥惦念。小弟素闻‘鱼龙剑’剑法超群,心仪已久,今日就由小弟白衣雪代劳,下场领教陆少掌门的高招,还望哥哥俯允。” 唐焯对第三场下场的人选正自忧心如焚,如今白衣雪挺身而出,又露了这么一手上乘的轻功,虽不知他的真意,心中却不免踌躇起来:“白衣雪?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不知是真是假。他为何要帮我?背后究竟有何意图?”唐芒等显宗名宿也都茫然对视,嘀咕有声,人人心中皆感困惑:“这个少年人是谁?焯哥儿何时作此安排?为何瞒得如此密不透风?” 白衣雪见唐焯默不作声,知他心中犹疑,凑身上前,以极低的声音附耳说道:“哥哥放心,小弟一会定叫他退了这桩婚事,将的你心之人,送还到你的身边。”这句话宛如充满了无穷的魔力,唐焯眼睛不禁一亮,一颗心怦怦狂跳不已,几欲跃出嗓子来。他凝神瞧去,眼前的白衣少年,虽令人有些捉摸不透,但目光柔和,满是坚毅之色,笑容和煦,仿佛蕴含了无穷的信心和力量,霎时浑身犹如电流过激一般,寒毛直竖,心中再无半分犹豫,朗声说道:“那就有劳贤弟了!” 楼潇屹听他如此一说,哈哈大笑,说道:“甚好,甚好!又是一位少年英雄。”心中暗自嘀咕:“主持了这么多场的比武大会,今年的这个大会,委实奇怪之至,不说唐泣、唐滞脸都不露一下,唐焯全场也是心神不宁,全然不在状态。这第三场决胜之局,双方竟然各自请了一位乳臭未干的娃娃,下场来一决雌雄,端的令人费解。” 白衣雪恭恭敬敬地道:“久闻楼大掌门一套‘青松剑法’,矫若游龙,已至炉火纯青之境,晚辈钦佩不已。” 楼潇屹微微一笑,道:“少侠谬赞,实不敢当。” 白衣雪道:“楼大掌门的那手‘霜皮剥落紫龙麟’,尤其出神入化,当年前辈一剑退三雄,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晚辈神往已久,只叹余生也晚,无缘得见前辈一剑力败剑南三雄的风采,深以为憾!” 他自幼跟随恩师学艺,胡忘归的平生绝学之一,正是剑术,唤作“雪流沙十三式”。胡忘归授剑之时,对江湖上成名剑客的剑法,常有评述讲解,或评其不足,或述其精妙,意在参考比照。习武间歇,这些成名大剑客的典故轶事,胡忘归谈话中也多有提及,因此白衣雪对青城派的青松剑法颇为熟稔。 白衣雪一番话说出来,楼潇屹拈髯微笑,神色大悦。原来青城派的“青松剑法”乃刚猛凌厉的路数,如松之劲,似风之迅,自开创以来,历代青城派弟子无不潜心钻研,后经紫云道人、柯牧星传至楼潇屹,剑法已臻成熟。白衣雪所说的“霜皮剥落紫龙麟”,却为楼潇屹所独创的青松剑法十大新招之一。 要知江湖之中,各门各派的武学招数,经过少则十余年、多则数十年的迭代承袭,一招一式都早已程式化,若要另辟蹊径,新创一套前所未有的武学,谈何容易?楼潇屹所创的十大新招,虽沿袭了师门“青松剑法”的刚猛遒劲,却又别出机杼,招数苍劲之余又不失飘逸多变,可谓刚柔并济。当年楼潇屹正是以一招自创的“霜皮剥落紫龙麟”,击败称霸西南的“剑南三雄”,一时名动江湖,白衣雪所提,正是他生平最为得意之事。 楼潇屹瞧了一眼白衣雪腰间的长剑,心念一动:“此人年纪虽轻,却颇有识见,倒也难得,方才露的那手轻功功夫,亦属绝佳上乘。嗯,是了,这个少年说不定是唐焯新近交识的哪家名门大派的弟子,熟悉我的那招‘霜皮剥落紫龙麟’,也就不奇怪了。唐门行事,向来诡秘,从不轻易示人,唐焯暗中隐伏了强手,以备不测,旁人无从知晓,那也正常不过。”口中说道:“白少侠过誉了,什么‘一剑退三雄’,当年之勇,原不足挂齿。呵呵。” 白衣雪正色道:“楼大掌门年高德劭,神功盖世,晚辈心中景仰之至。” 陆仕伽在一旁冷眼斜睨,心道:“你兵刃上的功夫不知怎么样,拍马屁的功夫倒是一流。一会定要让你识得小爷宝剑的厉害。”鼻腔冷哼一声,傲然道:“你也使剑?”语气极是无礼。 白衣雪转过身来,向着陆仕伽笑道:“在下本是江湖中无名之辈,剑法稀松平常得紧,今日承蒙唐家宗主哥哥惠允,不揣鄙陋,特来向陆少掌门讨教一二。” 陆仕伽一按腰间鱼龙剑剑柄,冷然道:“好说,你尽管划下道来,我接着就是!” 白衣雪微微一笑,说道:“好,陆少掌门既这般说,那小弟恭敬不如从命。不知陆少掌门要比试哪样功夫?是拳脚?轻功?内力?还是兵刃?” 陆仕伽见他方才显了一手极为上乘的轻功功夫,暗忖:“这小子轻功很好,内力多半也不弱,至于拳脚功夫么,也非自己所长,不比也罢。你既也佩剑,莫如就让你在剑术上栽个大跟头,也叫你晓得我鱼龙剑的厉害!”说道:“你我都使剑,咱们就在剑法上见个真章。” 白衣雪笑道:“好,久闻鱼龙剑疾如闪电,变幻莫测,那小弟就向陆少掌门讨教鱼龙剑法的高妙。” 陆仕伽见他答应如此爽快,心中一愕:“你既知我鱼龙剑的精妙,还要与我比剑,岂不是自讨苦吃?一会比试起来,若有死伤,须也怨不得我。”说道:“如何个比法?” 陆孤山在一旁听得清楚,心中不禁狐疑起来:“剑阁派以鱼龙剑法骋纵江湖,罕有敌手,武林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个娃娃乳臭未干,即便学了几手精妙的剑法,却终属稚嫩,临阵御敌讲究的是机变,照葫芦画瓢又有何用?他如此有恃无恐,难道在剑术上当真有惊人的造诣?”正自思索之际,白衣雪旋即说出的一番话来,令他满腹狐疑,顿时化作了一腔怒火,一口老血更是气得差点喷了出来。 白衣雪环视台下,朗声道:“你我以十招为限,你若能接我十招,我当场认输,你若接不下我这十招,你须依我三件事。”他此语一出,全场顿时哗然。陆孤山脸色铁青,眼角和嘴角的肌肉,不停地微微抽搐,他以一柄鱼龙剑纵横江湖大半生,罕逢敌手,挣下了赫赫威名,在西南武林无人不尊、无人不敬,何时受过这等的轻怠?盛怒之下,一时竟气而失语。 沈泠衫秀眉微蹙,心念电转:“白大哥为人胆大却很心细,绝非莽撞之人。今日何以如此轻率?那日在遇仙楼,陆仕伽力擒燕云纵,岂是泛泛之辈?”又想:“白大哥的师父胡忘归成名已久,剑法盖世无双,倘若是他亲来,十招之内陆仕伽必输无疑。白大哥虽是他座下嫡传弟子,终是年轻,能得胡忘归剑术七八成真传,已属不易,若要在十招之内,让陆仕伽低头认输,何其难也?倘是为了激怒于陆仕伽,令其心浮气躁,再见机拿下,又何须冒如此大的风险?”她正自凝思,台上的燕云纵高声叫道:“白兄弟,切莫托大!” 忽听一人冷笑连连,道:“哪里来的浑小子,在这儿大吹法螺,牛皮都吹上天了!”说话之人鸱目虎吻,正是唐思幽,一双鹰目冷电湛湛,死死地盯注着白衣雪。 那一厢的唐焯心下本来稍定,白衣雪提出以十招为限,定下豪赌,不禁又怵惕起来,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悔意:“啊呀,我竟如此糊涂,此人与我萍水相逢,是敌是友尚且不清,怎能仅凭他一句话,就将明道中兴大业,交到他的手中?唐焯啊唐焯,你终究还是耽溺于儿女情长之徒,难成大事。”陡然间一个念头闪过:“此人不会是唐泣暗中安排,诓我入其彀中吧?”想到此节,只觉脊背一股凉意倾泻而下,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兄弟,你……” 白衣雪微笑道:“宗主哥哥但请安坐,小弟自有分寸。” 陆仕伽怒极反笑,连声道:“好!好!好!小爷我若接不了你十招,莫说答应你三件事,就是三十件、三百件,小爷也依得!”一张白净的面庞,因愠怒异常而泛起一层红晕,就连眼睛也都红了。 楼潇屹心下也惊疑不定,侧首瞧了白衣雪半晌,说道:“白少侠说的是哪三件事,还请明言。” 白衣雪道:“这第一件嘛,我若侥幸胜了陆少掌门,药弩房的锁钥,该不该交与唐焯宗主哥哥?” 楼潇屹点头道:“这个自然。二位少年英雄虽是比试个人技艺,也代表两家一争最后的胜负,胜者便是药弩房锁钥的新主人,大伙儿均无异议。”台下群豪纷纷附和。楼潇屹又道:“白少侠,那第二件事呢?” 白衣雪道:“第二件嘛,在下斗胆请陆少掌门网开一面,休再为难‘胭脂刀’燕掌门,他也自当向川西七门八派的各位好汉英雄,当众赔罪谢过。”转头向燕云纵道:“燕掌门,所谓‘仇家宜解不宜结’,小弟在此擅自替你作主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燕云纵与陆仕伽在遇仙楼一番激斗,对其剑法甚是了解,白衣雪豪言在十招之内击败陆仕伽,心中自是将信将疑。他与白衣雪素昧平生,没想到对方当众为自己脱难解困,心头不禁一热,高声说道:“全凭贤弟作主就是。”语声微微哽咽。凌照虚见状,心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情教此番正是为燕云纵而来,还顺手破了唐门密宗和剑阁派两家的联姻,真可谓一箭双雕。” 楼潇屹侧头瞧向陆仕伽,说道:“这件事,老夫可作不了主,须看陆少掌门答应不答应了。” 陆仕伽强忍怒火,冷冷地道:“好,我应允你就是。那第三件呢?” 白衣雪笑道:“第三件事,你须退了与孙姑娘的这门亲事,另觅佳偶,不知你能否答应?” 他三个条件说出来,台下的沈泠衫心中一片明亮:“白大哥此番冒险强行出头,原来全是为了佛头青的解药。唐焯与孙姑娘有啮臂之盟,白大哥今日若能赢了陆仕伽,又让对方退了亲事,对显宗还是对唐焯个人而言,都是天大的恩情,日后倘向唐焯开口赐求佛头青的解药,唐焯定然无法推辞。”言念及此,她顿觉鼻子一阵酸楚,眼眶不禁微湿。 二人自离开白沙镇辛苦西行以来,沈泠衫心知白衣雪这一路上忧心如捣,日思夜想的,便是佛头青的解药。只是为了不让她担心,白衣雪人前总是故扮轻松。而她一路之上,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无寐之夜,枕冷衾寒之际,备受佛头青毒发之苦。长夜漫漫,今日曙光突现,唐焯一旦成功入主唐门,掌管了药弩房,日后开口向他求取佛头青的解药,希望极大。想到此节,如何不教沈泠衫百感交集? 那一厢的唐焯听到白衣雪所提的三个条件,心中也如沈泠衫一般,可谓五味杂陈,担忧、紧张,抑或是感激、亢奋,还是茫然、失落,就连他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 白衣雪的第三个条件提出来,台下群豪中有不少人在想:“这少年人表面上是替显宗出头,敢情原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而来,要让陆家退了这门亲事。”更有少数老成持重之人想道:“好端端的唐门比武大会,本应严肃庄穆,如今却成了争风吃醋之地,成何体统!”不由地大摇其头。 少数轻浮佻薄之徒眼见台上好戏上演,更是阴阳怪气地叫道:“好啊,情郎对情郎,比剑定亲,比剑定亲!”“不错,不错,比武定情郎,赢了的,也好早点入洞房。”“我看不如把孙姑娘请出来,给大伙儿瞧瞧,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美人儿,嘿嘿。”“压台大戏果是精彩,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比武定亲。”“快比快比,胜者就是新郎官,今晚要请大家喝上几杯喜酒喽。” 陆孤山耳中听到这些污言秽语,早已气得七窍生烟,再也按捺不住,霍地站起身来,对白衣雪怒目而视,冷笑道:“好,很好,在白少侠眼里,鱼龙剑实是不值一晒。”向着陆仕伽厉声喝道:“伽儿,人家全然不将鱼龙剑看在眼底,你一会须好好向白少侠讨教一番。” 陆仕伽脸色铁青,道:“孩儿明白。” 陆孤山走回座位,忍不住侧过脸来,瞧了几眼唐思幽,暗忖:“这小子是不是为了孙思楚而来,散场后定要找唐思幽当面问个清楚。倘若真有隐情,这门亲事便结不得。伽儿的终身幸福,方是头等大事,其余的都算不上什么,日后为伽儿另觅一位佳妇便是。”心中想到与密宗的联姻说不定就此断绝,不免有些郁愤。 唐思幽瞧见陆孤山投来的抱怨眼神,心下一片茫然,寻思:“这个死小子难道当真是为了楚儿?为何瞒得如此之紧,事先不曾听到半点的风声?”他越想越是嗔怒,猛地怪声喝道:“死小子,你倒是大言不惭,十招之内,你若赢不了陆少掌门,又当如何呢?”未等白衣雪应答,陆仕伽冷冷地道:“你若是输了,只须依我一件事情。” 白衣雪浓眉一轩,笑道:“哦?你且说来听听。” 陆仕伽强抑怒火,右手向下一指,缓缓说道:“你输了,须从小爷的胯下钻过去,再喊我三声‘爷爷’,你可依得?” 白衣雪悠然笑道:“仅此一件?” 陆仕伽大声道:“不错,你依不依得?” 白衣雪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依你就是。陆少掌门,刀剑不长眼睛,你我切磋技艺,点到为止,十招之内,若无输赢,自是我输了,如何?” 陆仕伽“哼”了一声,脸色冷峻,并不搭话,暗思:“你小子大言不惭,不识我鱼龙剑的厉害,此刻方生怯意,讨好于我,可惜已经迟了,谁叫你刚才胡吹大气来着?也罢,你既说软话,一会虽不致取了你的性命,但总归要让你出乖露丑一番,也好长长记性,再莫小瞧了鱼龙剑法。” 金乌西坠,暮色苍茫之中,楼潇屹环顾台下,朗声道:“白少侠所言极是,二位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免伤和气。老夫瞧天色也不早了,就请二位少侠各展神通,下场献技。” 比武大会进行至此,已逾两个时辰,就有唐门弟子走上前来,将擂台之上的屏风、桌椅等物搬走,空出擂台的中央,捉鱼儿大会的决胜场,一阵纷纷扰扰之后,终于等来了开场。 第六回 未展眉(2) 二人相向而立,白衣雪说道:“陆少掌门,请!”双袖一摆,抱拳为礼。陆仕伽也不回礼,“苍啷啷”一声长剑出鞘,蹬足展臂,一剑刺出,剑头寒光点点,正是一招“九重雄峰万里烟”。此招以手腕为轴,剑身回环,剑花一变三、三变九,瞬间连挽九个剑花,自上而下分刺白衣雪神庭、睛明、人中、人迎、璇玑、膻中、巨阕、神阕、气海等九处穴位。他心中气恼,甫一出手,便是鱼龙剑法的最为精妙的招法,剑气纵横,顿将白衣雪全身上下,都笼罩在凌冽剑气之内。 剑阁在三国时为蜀汉领地,时称汉德,境内的大剑山至小剑山,隘束三十余里,连山绝险,峥嵘崔嵬。蜀相诸葛亮曾于此地凿石架空,修建起飞梁阁道,又于大剑山两崖相峙处砌石为门,置阁尉,设戍守,自此成为军事要隘。东晋永和三年,此地新置剑阁县。剑阁派一门久居此地,其鱼龙剑法奔腾矫夭,招式皆从大小剑山的险峻山势衍化而来,使将开来气势雄浑,极具威力。 白衣雪低赞一声:“好剑法!”手中长剑自下而上,斜刺里撩出,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密集而又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两柄长剑均嗡嗡作响。双剑相交之下,陆仕伽只觉对方力道遒健,手臂和虎口处皆酸麻不已,那柄鱼龙剑险些拿捏不住,不禁大感惊骇。 白衣雪这一招荡开了陆仕伽的长剑,去势未消,剑尖直指陆仕伽的咽喉。陆仕伽惊魂未定,眼前寒意森森,敌人的长剑已欺至自己的咽喉,他无暇细想,长剑奋力向上一挑,堪堪格开敌人的长剑,剑尖从咽喉处滑过,不过数寸,可谓凶险之至。 楼潇屹离他二人最近,瞧得真切,于剑术上又有数十年的修为,不由地倒吸一口气,心道:“天下还有如此精妙的剑法?这个少年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燕云纵也凝瞩不转,看着二人相斗,白衣雪这一招精奇绝伦,直令他忍不住高声叫道:“兄弟,好身手!”沈泠衫和唐焯也各自暗暗叫好。 陆仕伽心中震惧,一旁的陆孤山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父子二人殊不知此刻白衣雪的心中,却是惊喜不已。 白衣雪如何敢与陆仕伽订下十招之约?原来他自幼师从胡忘归习武学艺,师父对其十分疼爱,将一身通天彻地的本领,悉数精心传授与他。胡忘归号称剑、掌、轻功三绝,在传授白衣雪平生绝学之一的“雪流沙十三式”,曾对江湖上成名剑客的剑法优劣,逐一作了点评,在谈及剑阁派的鱼龙剑法之时,胡忘归指出这套剑法雄浑有余,但灵动不足,攻势看似汹汹却破绽百出,若以“雪流沙十三式”与过招之,十招之内当可战而胜之。 白衣雪对师父敬若神明,对其所言自是深信不疑。雪流沙十三式自幼习练,早已熟稔在心,此前虽与师父有过切磋,但临场实战,今天却是平生第一回。他刚刚使出的这一招,是雪流沙十三式中的“急雪舞回风”,端的是霜天雪舞,剑法飘渺灵动,顿时迫得陆仕伽手忙脚乱,唯求自保。高手间过招,仅仅一个照面,便知彼此的底细,白衣雪信心大增,如何不教他欣喜若狂? 唐思幽眼光老道,料想陆仕伽多半不是白衣雪的敌手,好在对方过于托大,提出十招为限,心里只盼着陆仕伽能挺过十招,高声喝道:“好,已经是第一招了。” 陆仕伽惧意一生,第二招剑法已然一变,他手腕一抖,鱼龙剑平胸刺出,迅捷无比,招式尚未用老之际,手腕猛地一转,使一“掠”字诀,剑锋所指,皆是白衣雪腹部柔软之处。这一招叫作“高天星落鱼龙舞”,亦是鱼龙剑法中的精妙招法之一,只不过剑式沉敛,机锋暗藏,已不似第一招那么咄咄逼人。 白衣雪心中喝一声彩:“鱼龙剑威名素著,确非浪得虚名,此招七成攻势之中携有三分守势,攻守兼备而又收放自如,可保自己处于不败之地,陆孤山不愧是天下剑术名家。”手中丝毫不敢怠慢,一招“梅疏雪尚飘”,长剑剑身一横,并不理会陆仕伽当胸刺出的那一剑,使一“抹”字诀,劲透剑身,电光石火之间,两柄长剑再次相交。 这一回双剑并举,不再清脆作响,两柄长剑的剑脊黏滞于一处,火星溅迸,声如闷雷滚动,待得响声稍止,白衣雪长剑一拧,斜刺陆仕伽肩部。双剑相交之际,陆仕伽但觉对方长剑犹似一块磁石,剑锋沉滞,黏力敦厚。白衣雪这一抽剑斜刺,陆仕伽顿觉剑上对方的劲道尽消,跟着眼前白光闪动,敌人轻灵的剑锋已然刺到,惊惶之下,他右足一蹬,吸腹收胸,身形暴退,方才躲过了敌人这一剑的撩刺,虽毫发无伤,不过仓皇后撤,已略显狼狈之状。 唐思幽高声喝道:“第二招啦。”白衣雪剑术之高之奇,大出他之所料,紧张之下声音竟微微发颤。 陆孤山紧锁眉头,神情关切地看着场中的爱子,饶是他一生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此刻身上、额头还有掌心,都满是汗水,恨不得自己亲自上场,替下儿子。而那一厢的唐焯、燕云纵,比武之初二人还神色凝重,白衣雪两招一过,他二人均是武学大家,嘴角不禁微微上扬,神情顿显轻松,就连台下剑术修为甚差的沈泠衫,也瞧出了端倪,不禁嫣然含笑,端起茶杯,优哉游哉地轻啜一口香茗,心下放松了不少。 陆仕伽久经战阵,稳住身形,也渐渐稳住心神,默忖:“此人剑术精奇如斯,今日不宜与他一较高下,我不如以快打快,以攻为守,反正只消十招一过,他就得立马认输!”打定了主意,他猱身而上,手中鱼龙剑气贯虹霓,倏尔间五剑连环刺出,“烂柯岩岫孤崚嶒”、“空山凝云颓不流”、“乱峰攒剑护清幽”、“枯松倒挂倚绝壁”、“高峰偃蹇云崔巍”,俱是鱼龙剑法中的最为雷霆雄浑的招数。这五剑招式虽有先有后,但追风掣电,一剑快似一剑,后发而先至,竟似是在一招之中,又变幻出五个剑式。 大、小剑山合称剑门山,紧邻嘉陵江,山岚逶迤,山势巉峭,道路极是险峻,被誉为“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陆仕伽这五招鱼龙剑法,皆从剑门山的嶙峋崖巘、万仞峭壁衍化而来,一招紧似一招,一招快似一招,环环相扣,步步紧逼,攻势凌厉之极,声势威猛异常,剑锋所指,俱是白衣雪身上的要害处。 前几日陆仕伽与燕云纵在遇仙楼激斗,白衣雪虽未曾亲眼瞧见,却在隔壁也算有所“耳闻”,当时二人在小阁子内刀剑并举,以快打快,当真是迅似闪电,疾若奔雷,狂风骤雨般地激斗了上百个回合,而此时陆仕伽声名、幸福系此一役,自是全力以赴,其剑招之快,较之遇仙楼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衣雪心想:“鱼龙剑驰誉江湖,当非幸致,单凭这等疾风暴雨般的快招,寻常江湖人物,早已败下阵来。”他见招拆招,曲腕立剑,手中长剑铮铮作响,犹如龙吟,一招“万点雪峰晴”,剑势奇疾,却又剑锋千变,霎时幻出漫天剑影,一招之内又分别使出卸、压、截、挽、绞,五种不同的剑诀,将敌人的攻势瞬间一一化解。 陆仕伽狂攻不逞,暗自心寒。如果说第一招甫一交手,陆仕伽愠怒之下,失之于贪功冒进,第二招他已去轻敌之意,虽然还是落了下风,却也尚能自保健全,不失其度,那么第三次交手,白衣雪长剑飘忽似柳絮,轻盈如灵燕,穿行自如,以一招荡气回肠的“万点雪峰晴”,瞬时便将陆仕伽的五大凌厉剑招,尽皆一一化解。高手过招,不过是在须臾之间高下立判,陆仕伽虽未露败相,但此刻他的心中已然十分清楚,白衣雪的剑法,实是高出自己太多,而在楼潇屹这等的剑术大家眼中,二人孰高孰下,已是云泥之别。 白衣雪还是生平头一回除了师父之外,使出雪流沙十三式,与人过招,数招过后,但觉心下畅快至极:“师父曾说研修雪流沙十三式,关键之处在于心无挂碍,随性如雪,非开阔达观、性灵豁畅之人,习之难有大成,更不消说达到乘物游心之境了。今日观之,果不其然,只是师父他老人家心胸之宏放通疏,于我又不知清旷了千倍万倍,这套剑法的精深窅渺,自己能够领悟的,不过是其万一而已。”他正在畅思遐想之际,耳畔猛地听到唐思幽连珠炮似的数道:“三!四!五!六!七!” 白衣雪遽然一惊:“哎哟,我光顾着体味雪流沙十三式的细微精妙,差点误了今天的大事。”精神一振,口中也喝道:“好,第八招来了!”长剑凌空一展,化出点点寒芒,一招“吴钩霜雪明”,剑招若有若无,似是还非,遍袭陆仕伽奇经八脉二十四处穴位! 陆仕伽哪曾见过如此精妙的剑法,只觉眼前剑气弥漫,不知敌人何招是实,何招又是虚,惊惧之下,急不暇择,身形向右斜刺里疾窜出去,同时舞动长剑,紧紧护住了身后。白衣雪长剑如影随形,就听得“嗤”的裂帛声响,剑气指处,陆仕伽背部衣裳碎裂,碎片随风纷纷飘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来。 唐思幽暗叫不妙,兀自高声喝道:“八!” 白衣雪也大喝一声:“九!”不待陆仕伽有分毫喘息,一招“大雪满弓刀”,漫天剑影仿如一道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剑网,将陆仕伽裹挟其中,令他逃脱不得。陆孤山识得厉害,再有片刻的犹豫,爱子只怕要血溅当场,他霍地站起身来,嘶声叫道:“少侠,休伤吾儿!” 只听得“铮”的一声,双剑剑脊相交,陆仕伽心寒胆落,心中已自怯了,只觉手臂一麻,虎口几欲崩裂,鱼龙剑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出,去势奇疾,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扑哧”一声,深深地插在了擂台木板之中,惟有剑柄露在外面,兀自震颤不已。 白衣雪右足迅捷踢出,正中陆仕伽左肋,疼得他“啊呀”一声,委顿倒地,白衣雪手腕一抖,长剑的剑锋,已抵在了他咽喉三寸处。这几下急迅直如兔起鹘落,连贯恰似行云流水,众人眼花缭乱之际,很多人尚未看清,场上却是尘埃落定,胜负已分。 陆孤山护子心切,腾身跃至擂台中央,双手急摆,高声叫道:“白少侠手下留情,切勿伤人!犬子技不如人,认输就是。”近到三尺之远,驻足站定,不敢再向前一步,生怕白衣雪长剑一挺,爱子立时横死在眼前。 白衣雪屏气凝剑,向着陆仕伽道:“你怎么说?” 陆仕伽脸色惨白,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几欲咬出血来,隔了片刻,颓然垂下了头,低声道:“我……我……输了。” 白衣雪轻吁一口气,缓缓地将长剑插回剑鞘,说道:“陆少掌门,承让了。” 直至此刻,台下东首处的群豪方才回过神来,顿时欢声一片、掌声雷动,很多人抢上前去,向唐焯道贺。西首处则是一片死寂,其中习剑之人也大有人在,却是谁也不曾见过世上还有如此精妙绝伦的剑法,他们大感沮丧,心中均想,倘若擂台上的不是陆仕伽,而是自己,恐怕还接不过白衣雪的十招,回去再苦练上个十年八载,怕也望尘莫及。 自白衣雪登台以来,台下沈泠衫的一双妙目,始终未曾离开他片刻,眼见他大功告成,不禁星转双眸,笑靥如花,当真是喜不自禁。燕云纵虽双手被缚,却忍不住纵声狂笑,笑到最后,以致岔了气,又转为剧烈咳嗽起来。 唐焯也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地接受着众人的道贺,心情激荡之下,眼泪再难自抑,夺眶而出。 蓦地人影一闪,一人犹如一只怪鸟,轻飘飘地落在了擂台的中央,正是密宗名宿唐思幽。他双目冒火,厉声喝道:“好小子!你究竟是受何人背后指使,竟敢来坏我大事?” 白衣雪笑道:“晚辈承蒙唐焯宗主俯允,与陆少掌门切磋技艺,何来有人背后指使?” 唐门密宗对这场比武大会谋划已久,志在必得,然而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个无名少年,竟将密宗的一番心血,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唐思幽心念至此,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厉声喝道:“好小子,还敢嘴硬,且吃老夫一掌!”忿怒之下,声音如金属摩擦一般,刺耳至极。他话音刚落,身子凭空跃起,右手五指箕张,恶狠狠地向着白衣雪的头顶拍将而来。 白衣雪未曾料到唐思幽竟不顾自家身份,众目睽睽之下,遽然痛下杀手,他无暇细想,右掌一翻,暗运内劲,迎了上去,耳畔就听得唐焯惊叫:“不可!”说时迟那时快,“砰”的一声闷响,二掌相对,唐思幽磔磔一声怪笑,在空中借力向后翻去,落在了擂台的一侧,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白衣雪只觉掌心一阵锥心的刺痛,低头一看,只见右掌的掌心处,密密麻麻布有数十个细小的针眼,针眼又形成一处菱形的创口,隐隐渗出黑血,怒道:“你……”突然间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顿时晕厥了过去。 第六回 未展眉(3) 迷迷糊糊之中,白衣雪觉得自己身子软绵绵的,全无半点气力,一会轻飘飘地飞上了云端,一会忽又急堕万丈崖底,虽然张大了嘴巴,想要叫出声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口内亦是极苦。等到再有意识之时,身子又是一阵冷一阵热,冷热交替,热时如置身于碳盆之上烧烤,浑身发烫,冷时又似坠入了千年冰窟,寒冷彻骨,真是难受之极。 不知昏昏沉睡了多久,隐约感觉自己躺在了一张大木板床之上,墙上有一扇窗户,隐隐透着亮光进来,眼前人影幢幢,有人在房中来回走动,又似乎在微微啜泣,但自己眼皮沉重异常,双眼怎么也无法睁开。头昏脑胀时,又做起梦来,梦中自己回到了雪山,师父见他归来,慈爱地笑了,就这么一直瞧着自己,他问师父笑什么,师父却始终微笑不语;转而又梦见沈泠衫,梦中她泪水涟涟,嘤嘤直哭,他就问她,你哭什么呢?佛头青的毒质,不是已经祛除了吗?沈泠衫也不说话,只是哭泣不已,无限悲伤。梦境陡转,自己躺在了一叶小舟之上,四周一片漆黑,小舟在大海之上随波逐浪、上下颠簸,周身百骸说不出的难受。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中途感觉有人在给自己喂水喂药,努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眼前却影影绰绰,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縠云翳,怎么也瞧不真切。 病里不知昏昼异,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一日,他忽然又做起怪梦来,梦见自己狂奔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之中,而身后有一只长有飞翼和利爪的怪兽,紧追不舍,自己只要稍一放缓脚步,那怪兽就迫近于咫尺之内,利爪刺挠之下,自己的后背处顿时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于是他跑啊跑啊,跑啊跑啊,身后那怪兽扇动飞翼,始终不肯放过自己,于是他不停地奔跑,旷野广袤无垠,根本看不到尽头…… 猛然间他身子一颤,旷野的尽头现出一轮红日,眼前大亮,蓦地从梦中惊醒过来,神志渐复,身子稍一动弹,只觉浑身上下,都已被汗水浸透,骨头酸软,犹如大病一场,但精神感觉健旺了很多。 他缓缓睁开眼来,但见一方和煦阳光,透窗而来,映照着房间暖意融融。床幔低垂,自己正躺在一张大床之上,鼻中嗅到阵阵焚香。余光扫视,屋内有人在金猊之中,熏了香药,一缕青色的烟篆徐徐升起,嗅之使人心境空寂,灵台通透,室内一片静漠恬澹。 他微一动身,陡觉全身骨头如散架了一般,酸痛不已,忍不住低声“哎哟”了一声,耳畔就听得屋内有人欢声大叫:“你醒啦,你终于醒啦!”声音脆如银铃,语音中充满了无限的欢欣。 白衣雪无法转头,就见眼前现出一张清丽的脸庞,那是沈泠衫。他凝神瞧去,沈泠衫神情欢愉却难掩劳倦,清澈透亮的双眸尽是眷注之色,眼中却布满了血丝,想必自己受伤以来,沈泠衫一直守候在自己的身边,极少休憩。 沈泠衫目不转睛地瞧着白衣雪略显苍白的脸,突然之间,晶莹的泪珠扑簌簌地夺眶而出,一滴滴的溅落在被褥之上,顷刻一小片的褥面,已被她的泪水浸洇湿透。白衣雪自幼与师父生活,胡忘归对他虽照料有加,终不免有些粗枝大叶,此时自己身染重疾,沈泠衫不顾自己身子羸弱,如此细致入微照料自己,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鼻子酸楚,嘴唇噏张了几下,却觉口干舌燥,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沈泠衫微微摇了摇头,伸出一根玉葱般的手指,按在了他的唇上,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唇吐兰息,嫣然笑道:“你不要说话,是不是口渴了?”说着转身端来一碗水,自己先用朱唇试了试水的温度,方用汤匙一匙一匙地慢慢喂给他喝。 白衣雪虽觉口干舌燥,但喉咙肿痛难忍,这一碗水喂完,已是大半个时辰,只觉体乏神倦,迷迷糊糊之中,又自沉沉睡去。再醒来时,红日当窗,鸟鸣户外,已是次日的清晨时分,浑身酸痛感减轻了不少,精神也大为好转。 他稍一翻身,耳边忽有人轻声说道:“小兄弟,你醒过来啦!”言语中透着欣喜,说话之人身形颀长,正是唐焯。 白衣雪微微扭过头来,见唐焯正俯身站在床头,目光明亮,眼神中满是关切之情。他咽了一口口水,咽喉肿痛感也已大为缓解,说道:“多谢……哥哥挂念……小弟……感觉好多了。” 唐焯微笑道:“小兄弟,你都昏睡了三天三夜,可把我急死了。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啊!” 白衣雪茫然道:“三天……三夜?”他迷迷糊糊地躺着,全然不知昏迷了如此之久。 唐焯搬了一张木凳,在床边坐了下来,说道:“是啊,你中了唐思幽那老怪物的‘鬼门掌心针’,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 白衣雪道:“多谢……哥哥,让哥哥……劳神费心了。”心想:“原来唐思幽掌中的暗器叫作鬼门掌心针,我这一回还真的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唐焯微笑道:“小兄弟言重了,该当我多谢你才是。我今日能坐上这宗主之位,还不是兄弟鼎力相助之功吗?贤弟于我唐门明道,恩同山岳,无可图报。”近年来的唐门比武大会,显宗连连败北,唐门宗主之位暌违已久,此回白衣雪力助显宗重掌药弩房的锁钥,显宗上下对他自是感激不尽。 白衣雪听唐焯这么一说,方知他已经登上宗主宝座,喜道:“那小弟在此恭贺宗主哥哥了。小弟此回受哥哥重托,幸不辱命,心里也高兴得很。” 唐焯说道:“兄弟,明道上上下下数百人口,无人不念着兄弟的洪恩大德,你昏睡了三天,可真是把大伙儿都急坏了。”顿了一顿,脸上露出一丝诡笑,道:“尤其是你的那位朋友,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守在你的身边,未曾离开半步。” 白衣雪想到沈泠衫不顾自己身体孱弱,寸步不离服侍了自己三个昼夜,不禁百感交集,说道:“只怪小弟学艺不精,一不小心就着了他人的道儿,反而连累了宗主哥哥,还有沈姑娘为我担心不已。”心中自责不已:“师父他老人家曾教诲说,‘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此回临行前,他也一再叮嘱,初入江湖,一切须万般小心,切忌意气用事。哪知自己行起事来,还是这般的逞一时之快,将师父的话儿,忘得干干净净。前番招惹了唐滞那个煞星,今日又遭唐思幽老儿的暗算,吃一堑却不能长一智,如此说来,吃些苦头倒也不冤。” 唐焯“哼”的一声,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说道:“小兄弟别这么说。你年纪太小,阅历尚浅,又兼心地纯厚,哪知江湖上人心险恶,鬼蜮伎俩层出不穷。可恨那老怪物,不顾自家身份和江湖道义,竟作出如此卑鄙的行径,委实为人齿冷。”白衣雪不由地想起唐思幽针芒般的眼神,他打个寒颤,只觉周身寒毛直竖,说不出的难受。 唐焯微笑道:“不过小兄弟且放宽心,所幸这鬼门掌心针毒性不算太过霸道,你每日按时服药,安心调养些时日,当无大碍。” 白衣雪道:“是。小弟今日感觉身子已爽朗了很多,宗主哥哥如此惦念,小弟感激不尽。” 唐焯微笑道:“要说到‘谢’字,唐门显宗上上下下,都感念兄弟的高恩厚义,都要谢你才是。常言道,大恩不言谢,日后兄弟的事,就是我明道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哥哥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绝无推诿之理。我……我……”说到此处,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楚妹和我,心中对你更是感激不尽。”最后这句话,神色极为衷恳,语气亦无比真挚。 白衣雪道:“不必客气,小弟我……还盼着……早日喝上宗主哥哥和孙姑娘的喜酒呢。” 唐焯面上一红,神色稍显忸怩,低声说道:“多谢兄弟吉言,若蒙老天眷顾,真有……那么一天,到那时……到那时,兄弟你作为唐门的贵客,一定要大驾光临,在我这里多盘桓些时日。”他已为唐门新任的宗主,位尊权重,但终是年轻,谈起自己的心上人儿,眉宇间的小儿女情态显露无遗。 白衣雪道:“哥哥大喜之日,小弟自当要来向哥哥讨杯喜酒喝。” 唐焯喜上眉梢,连声道:“好,好啊!你我一言为定。”转念想到,此回虽蒙白衣雪襄助,孙思楚与陆仕伽解除了婚约,但唐门明道、暗道势若水火,始终不能相容,日后如若上门提亲,还不知要遇上怎样的阻碍,想到此节,他心口隐隐作痛,眼神亦为之一黯,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白衣雪知他心中有所不快,低声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哥哥与孙姑娘鸳盟既定,哪怕历尽波折,也不要轻易灰心丧气,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唐焯听了,低首沉思。窗外鸟雀忽然叽叽喳喳一阵乱叫,将唐焯从思绪中惊醒过来,说道:“哥哥瞧小兄弟的身手,可真是俊得很啊。十招之内,就让鱼龙剑陆家小子降心俯首,令人叹服!小兄弟你还不知道吧?江湖之中早已传扬开了,都说兄弟少年英雄,可敬可佩,就连我这个做哥哥的,脸上也是光彩得很哪。”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白衣雪心道:“他一口一声‘小兄弟’,既是朋友,自当坦诚相待,若再三隐瞒,虚与委蛇,岂非对不起‘朋友’二字?”心念至此,勉力在床上撑起腰身,抱拳说道:“小弟白衣雪,草字暮盐,蒙恩师不弃,忝居雪山岁寒山庄胡庄主的门下,在此见过宗主哥哥。” 唐焯大吃一惊,笑声戛然而止,从木凳上霍地站起身来,两眼瞪得滚圆,道:“啊?你是……雪山岁寒胡庄主的门下高足?” “碧湖寒苍,天下四庄;宁挨一枪,莫惹一庄。”岁寒山庄胡忘归、浮碧山庄钟摩璧、沙湖山庄沐沧溟以及苍葭山庄卢惊隐,俱是威名素著的江湖巨擘,声名赫赫。江湖中提及他们的名字来,当真是如雷贯耳。唐焯见多识广,此前心中早已料定白衣雪出自江湖名门,不过此时乍闻白衣雪亲口所承,还是令他大感意外,犹自难以置信,立在当场,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白衣雪微笑道:“小弟岂敢欺瞒哥哥?” 唐焯方才缓过神来,忙弯腰扶住白衣雪,说道:“雪山岁寒胡庄主,江湖之中谁不思慕?兄弟,胡庄主是人中龙凤,武林一代宗师,我久钦尊师之高范威德,心中神驰已久,只是恨未识荆,实为生平一大憾事!今日有缘得识胡庄主座下高足,真乃三生有幸。” 白衣雪连忙拱手道:“哥哥,客气了。只怪小弟学艺不精,以致师门贻羞,当真惭愧之至。” 唐焯重又在木凳上坐了下来,心中升起一个疑团:“那晚在忠武侯庙,白衣雪显是为了佛头青的解药而来,难不成那个病恹恹的女孩子,也是胡忘归的弟子,中了佛头青之毒,二人因而前来讨要解药?”口中叹道:“兄弟此次遭小人暗算,吃了苦,皆因兄弟你太过善良,不知人心险恶。”又想:“却不知唐泣何时与岁寒山庄结下了梁子?四大山庄声势浩大,门下弟子受了欺辱,岂肯善罢甘休?嘿嘿,‘宁挨一枪,莫惹一庄。’倘真如此,自是够唐泣喝上一壶的。” 白衣雪脸上一红,呐呐地道:“终归是小弟无能。” 唐焯摆了摆手,说道:“实不相瞒,我这些天一直在苦思冥想,兄弟你究竟使的是何剑法,精妙如斯?现今道破,也就迎刃而解了,兄弟使的自是胡庄主生平绝学之一的雪流沙十三式,委实出神入化,杀得陆仕伽那小子心服口服。哈哈。” 岁寒山庄的庄主胡忘归以轻功、掌、剑,在江湖中并称三绝。“洪炉点雪行”是胡忘归研修的一门极为上乘的轻功功夫,即便是在雪山的冻崖冰壁之上,亦是御风而行、如履平地。比武大会上,这门功夫白衣雪已有所展露,虽不及其师精妙,业已技惊四座,令人叹为观止;胡忘归另一项绝学的掌法,唤作“大雪崩手”,掌法飘逸繁复,招式层层叠叠,运起掌来,直如万仞雪崩塌而来、千层浪呼啸而至,当真是气象万千、锐不可挡;而胡忘归绝学之一的剑法正是“雪流沙十三式”,以一柄“雪胎梅骨剑”使将起来,玄妙入神、变幻无方,已臻登峰造极之境。 唐焯虽识不得“雪流沙十三式”,对胡忘归名动天下的三绝,却是耳熟能详,白衣雪自报师承,对其所使的剑法,也便一口道了出来。 一番叙话,颇耗精力,白衣雪只觉体乏神倦,难以支撑,于是斜躺着身子,半闭眼睛养神。唐焯见状,起身走到案几边,在金猊之中续了新香,说道:“暮盐兄弟,你有些累了,且先休憩一会,我改日再来瞧你。” 白衣雪心中惦挂着一件事,微笑道:“没事,我昏睡几日,也正想找人说说话,哥哥陪我正好。” 唐焯说道:“好,我陪着你说话就是。”又在床边坐了下来。白衣雪低头瞧那盖覆在身上的被面,绣着花卉、玄鸟等图案,心中想起绰号“匪燕”的燕云纵来,问道:“胭脂刀的燕掌门现如今怎样了?” 唐焯笑道:“兄弟真乃重情义之人。比武大会之后,我已安排了妥善之所,请燕掌门静心养伤。他身上受伤虽重,不过好在都是一些皮肉伤,未损及筋骨,静养些时日,即可痊愈。我听手下人说,他这些天也很挂念兄弟,每日都会问起你的伤情,只说待你醒了,便要来探望你。” 白衣雪苦笑道:“‘病僧劝患僧’,我和燕掌门同病相怜,心有戚戚焉。” 唐焯心念一动,道:“说到同病相怜,你昏睡的这三天三夜,沈姑娘都没怎么合过眼,我瞧她实在支撑不住,恐伤了身子,再三相劝,沈姑娘这才勉强去了隔壁房间,稍事休息。” 白衣雪心头浮现出沈泠衫孱羸的身子,裹在厚厚的衣物之中,没日没夜守候在自己的病榻旁,叹道:“沈姑娘身子弱,难为她了,千万莫要病倒了。” 唐焯迟疑片刻,说道:“暮盐兄弟,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白衣雪道:“宗主哥哥但问无妨。” 唐焯盯视着白衣雪的眼睛,缓缓地道:“依哥哥这几日的观察,沈姑娘……贵体似乎有所欠安,倘不及时医治,一旦拖延了时日,沉疴不起,只怕……” 白衣雪心中一凛:“他这般说,定是已经瞧出端倪来了。佛头青解药之事,本待徐徐图之,不敢造次妄动,但眼下的情形,正如唐焯所言,她的病情再经耽搁,延误了最佳的医治时机,痼疾难愈,那又怎生是好?” 转而又想:“那日在忠武侯庙,我曾逼问过唐门三大毒药的解药,唐焯想必心中有所察觉。事已至此,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肯与不肯,成或不成,倒也痛快。”心念及此,沉声说道:“是,当着宗主哥哥的面,明人不说暗话,沈姑娘中了……中了……佛头青之毒,若是再不及时医治,恐命不久矣。” 唐焯轻轻“啊”的一声,道:“佛头青?兄弟会不会弄错了?”寻思:“他们果是为了佛头青的解药而来,看来唐泣确与四大山庄结下了梁子,这位沈姑娘多半也是四大山庄的弟子。” 白衣雪一字字地道:“不错,佛——头——青。” 唐焯眉头微皱,说道:“暮盐兄弟,不是我信不过你。‘佛头青,佛头青,阎王摸着也心惊。’佛头青是我唐门暗道的顶级毒物,较之鬼门掌心针,不知又要厉害霸道多少,沈姑娘中了佛头青,只怕性命早已难保……” 白衣雪苦笑道:“哥哥有所不知,这位沈姑娘是‘起死回生’沈重沈神医的掌上明珠,这一路之上,有‘芝露霜华回天丹’护体,方保无虞。” 唐焯又是“啊”的一声,站起身来,喃喃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说着在房中来回踱步,心想:“原来沈姑娘并非四大山庄门下弟子。啊,是了,她虽不是四大山庄中人,也定与白衣雪情分不浅,十有八九是他的心上人,不然他应不会甘冒如此大的风险,来我唐家堡索求解药。沈重正是住在白沙镇,难道这位沈姑娘,是为唐滞所伤?”他垂眉凝思,心中隐隐觉得唐滞的失踪,多半与此有关。 白衣雪勉强撑起上身,拱手道:“沈姑娘虽每日服用芝露霜华回天丹,但佛头青实在太过霸道,早已侵入了肌腠经脉,一旦内传脏腑,毒气攻心,沈姑娘恐是……凶多吉少。还望宗主哥哥大发慈悲,施以援手,如能救她一命,哥哥于她就是有再生之德,小弟感激涕零,也当结草衔环以报。” 唐焯面露难色,沉吟道:“这个……” 白衣雪见他似有极大的难处,不禁大急,气血翻涌之下,顿时剧烈咳嗽起来。唐焯赶紧坐到他的身边,轻拍他的后背,待得白衣雪咳声稍止,说道:“兄弟少安毋躁,听我慢慢说来。捉鱼儿大会胜负既定,暗道理应立时将药弩房的锁钥,交与我们,偏是唐思幽那老怪物百般不情愿,处处掣肘,所幸有天下诸多英雄豪杰亲证,又得楼老掌门主持公道,他终是赖不过去。我取了锁钥,即安排五弟唐炬执掌药弩房,着他进库清点,谁知这一清点不要紧,库里……少了三样要命的东西。” 白衣雪瞿然而惊,隐隐感到一丝不祥,问道:“是哪三样东西?”心下激荡,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待白衣雪有所平复,唐焯脸色凝重,缓缓地道:“五弟一番仔细清点,不仅明道的星流雷动不见了,暗道的僧眼碧,还有那……佛头青,连同它们的解药,也都不在了库中。” 白衣雪心头剧震,但觉眼睛发花,屋顶都跟着旋转起来。唐焯所说的三样东西,星流雷动和佛头青,此前确被唐滞私携,带到了白沙镇,只不过世事难料,唐滞百受其利而必受其害,竟命丧于自家的顶级毒物,以致埋骨荒郊、羁魂凉野。 那晚在忠武侯庙,唐焯与孙思楚曾谈起过此事,只是唐焯心中一直不能肯定,当时白衣雪躲在暗处,是否偷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白衣雪心下却很明白,百年唐门向以暗器和毒药立威江湖,如今门下最顶级的三样宝贝,药弩房内皆空空如也,实属门中极大的隐秘,唐焯能亲口和盘托出,足见其以诚相待,绝非心口不一,况且他所提及的僧眼碧也不见了,白衣雪并不知情,更能断定对方所言句句属实,未有半点的欺瞒。 唐焯见他神色恍惚,说道:“三件最要紧的物什不见了,五弟自然要与暗道讨个说法,可恨唐思幽老怪又是处处胡搅蛮缠,拒不答复,我这些天正为此事头疼。好在几经交涉,对方才告以实情,星流雷动和佛头青,都被唐滞前阵子外出办差,私携带走了。”顿了一顿,又道:“令人费解的是,不仅这两样宝贝不见了,就连唐滞、唐泞竟也失踪了,死不见尸。” 白衣雪心道:“唐滞带走了佛头青,说不定随身也带有解药,可惜他当时全身含有剧毒,谁也不敢碰他一下。”问道:“贵门佛头青的解药,仅有一份?” 唐焯苦笑道:“实不相瞒,像佛头青和僧眼碧这等毒物的解药,极难研制,药弩房内原也不过存有两份,可惜另外一份解药,连同僧眼碧的解药,都被唐泣带往了临安府。” 白衣雪听了,如堕冰窟之中,一颗心也沉了下去,耳畔就听唐焯说道:“唐泣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有算到此次捉鱼儿大会,暗道折戟沉沙,药弩房的锁钥,会换了新的主人。嘿嘿。” 白衣雪霎时百感交集,各种念头一齐涌上心间:捉鱼儿大会上自己鉴机识变,力助唐焯夺得了唐门新宗主之位,又令剑阁陆家退了与孙思楚的亲事,本想以此来换取佛头青的解药,这份大礼的分量自是足够。岂料事却不遂人愿,转眼枝节横生,佛头青的解药竟成镜花水月。 想到此处,离开白沙镇这一个多月来的千般坎坷、万种艰辛,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当真心痛难抑。心潮起伏难平之际,转而又想,造化实是弄人,本来以为身处黑屋,好不容易推开了一扇沉重的窗户,外面会是阳光明媚,不想屋外依然漆黑一片,见不到一丝的光亮,沈泠衫命运如此多舛。陡然间他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不禁两眼发黑,晕眩不止。 第六回 未展眉(4) 唐焯见他神色恍惚,说道:“暮盐兄弟,你尊体有恙,莫要太过心急,免得再伤了自己的身子。佛头青的解药虽不在此处,但药弩房中还有唐门一等的灵药,我一会就吩咐人去取来,给沈姑娘服用。此药虽不能尽祛佛头青之毒,但可保她三个月之内,脏腑不受毒素侵噬。” 白衣雪心下稍安,道:“多谢哥哥。” 唐焯沉吟道:“唐泣去了临安的恩平王府,要想找到他,料也不费事。待得兄弟身体康复,辛苦走趟临安府,我瞧沈姑娘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白衣雪心想:“沈重临死之时,曾托我送沈姑娘去临安府的和剂局,找他的师兄施钟谟。如今情势使然,临安府怕是无论如何要走一趟了,只是这一去,遥亘千里,不知又生怎样的波折窒碍,更不知何时方能回复师命。”不由地苦笑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唐焯道:“前些日子,唐滞为了本门的一件大事,私携了星流雷动和佛头青,远赴荆湖南路的白沙镇。唐滞处事霸道蛮横,我是知晓的,但我素闻沈重佛心善行,一副菩萨心肠,却不知因何与唐滞生了冲突,以致沈姑娘遭此大劫?” 白衣雪戚然道:“哥哥有所不知,沈……沈神医……业已驾鹤西去了。” 唐焯吃了一惊,道:“沈重……死了?” 白衣雪心下黯然,道:“说来话长。”唐焯忙问端详,白衣雪遂将自己在白沙镇所历所闻,娓娓向他道来。白衣雪既已打定了主意,以朋友身份与唐焯真诚相待,虽是长话短说,紧要处却没有一丝的隐瞒掩饰,一一如实直陈,说到其间的种种曲折离奇之处,引得唐焯咦吁连声,大为诧异。 白衣雪这番详述,便是半个多时辰,心中暗自忖度:“白沙镇我固然为情势所迫,属于无意之举,然而唐滞终是死于我手。他们显、密二宗虽水火不容,却毕竟是同族同门,唐焯倘有见怪,乃至心生复仇之意,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甘心领受就是。”抬眼瞧去,但见唐焯脸上阴晴不定,难知喜怒。 唐焯身为唐门显宗宗主,虽然还很年轻,却已久历世事,岂会在他人面前,轻易显露心迹?隔了半晌,他缓缓说道:“唐滞自毙于佛头青,嘿嘿,那也是他的冤业,冤业。” 白衣雪有所不知,唐门显宗、密宗兄弟阋墙已久,二家为一争胜负,多年来参辰日月,无休争斗,宗族之间只有各种机心与算计,哪里还有一丁点的亲睦?此刻唐焯脸上不见喜怒,内心实则暗喜:“唐滞既死,明道自此少了一位极其难缠的大敌。眼下唐泣又远赴临安府,为恩平王府办差。常言道,侯门深似海,他何时能归,只怕也身不由己。如此看来,暗道最为棘手的二人,一死一遁,明道若能就此中兴,我便有望增辉于门楣,光宗耀祖,成就一番前所未有的大业。真乃老天助我,莫予毒也!” 他转念又想:“唐滞、唐泞死于白沙镇,暗道那边岂会善罢甘休?他们若能查出真相尚且罢了,倘若沐沧溟做得极为隐蔽,竟是不留一点蛛丝马迹,倒不妨给他们暗中提供一点线索,只要四大山庄与暗道生了仇隙,暗道想要东山再起,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近年来在显密二宗的争斗之中,唐滞充当起密宗的急先锋,手段之狠辣、冷酷、阴险,无出其右。而显宗之中,近年来数名好手才俊,在外办差之时,接连离奇死亡,十分蹊跷。唐家堡在巴蜀势焰炽盛,武林之中几无敢捋虎须者,因此唐焯料定这些案子,十之八九都是密宗做下的,而唐滞更是始终被怀疑为真凶之一。故而在显宗上下,唐滞早已被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前阵子唐滞莫名失了踪,唐焯深思熟虑后,决定亲赴白沙镇,一查究竟,然而连日的密查暗访下来,唐滞始终活未见人、死未见尸。唐焯心中虽觉唐滞骤失音信,多半是撞到了江湖中的仇家,折在了白沙镇,不过这终是自己的一番臆度,心中的疑虑难以尽去,担心会不会是比武大会将至,密宗又暗藏着什么鬼蜮伎俩。直到此际,得到白衣雪的亲证,唐焯方才长吁一口气,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白衣雪听唐焯这么一说,心中一宽,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说道:“小弟怕沈姑娘太过伤心,而耽误了自己的治疗,因此沈神医仙逝一之事,她迄今尚不知情。还望哥哥见到沈姑娘,千万莫要说破。” 唐焯点了点头,叹道:“兄弟为沈神医季布一诺,水火不辞,真大丈夫也!可叹沈神医一生救人无数,德泽广被,竟遭此劫难,着实令人痛惜。”就在这时,屋外有人轻叩三声房门。唐焯轻轻拍了一下手掌,屋外一名小丫鬟推门走了进来,手中的木制托盘之上,摆放着一碗熬好的汤药,气味浓郁,尚冒着热气。唐焯微笑道:“兄弟,你先将这碗药喝了,身子很快就能大好了。”说着取了药碗,递将过来。白衣雪起身端坐,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唐焯道:“兄弟,你可知这药是谁为你熬下的?” 白衣雪道:“是……是沈姑娘吗?” 唐焯笑道:“你只猜对了一半,是个姑娘不假,但却不是沈姑娘,是……是孙姑娘。”提起自己的心上人,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表情也稍显忸怩。 白衣雪一怔,道:“孙姑娘熬的汤药?” 唐焯笑道:“是。‘鬼门掌心针’毒性虽不烈,倘若药不对症,只怕残毒难以尽祛,不免伤了兄弟贵体,楚妹……孙姑娘放心不下,执意要为你亲自下厨熬药,以保药到病除,永绝后患。” 白衣雪微微欠身,说道:“如此劳烦孙姑娘了,还请宗主哥哥代我转达谢意。” 唐焯低声道:“她和我一样,都该谢你才是。”他俯身掖了掖被角,笑道:“她一个女孩儿家,自小爱的都是些胭脂花粉,针工女红,哪里懂得这些?药方子都是樨姨配好的,她只是拿到厨下煎熬而已,花些时间上的功夫,不过这也是她的心意。” 白衣雪想起那晚在忠武侯庙,唐焯和孙思楚曾谈及过唐樨,好像唐门的顶级毒药鸩羽白的丢失,便与唐樨有关,心念至此,微微欠身说道:“那就有劳哥哥向唐樨前辈代为致谢。唐前辈为我如此费心耗神,小弟心中甚是惶恐,也感激不尽。” 唐焯微笑道:“好,待我见到樨姨……”说未说完,窗外忽有人说道:“焯儿在里面么?”声音苍哑,是一位妇人在屋外问话。 唐焯轻笑道:“哎哟,咱们刚刚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了。”高声应道:“我在这里。”“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有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来。唐焯忙站起身来,垂手恭立。 走在前的一人年近五旬,上穿一件紫红复襦,下着一条皤色长裙,满头银发,皮肤却保养得极好,风韵犹存,只是满面戚容,眉头不展,一副郁郁寡欢、落落穆穆的神情,给人一种强烈的疏离之感;她身后跟着一位小姑娘,年约十五六岁,身材婀娜娉婷,容色秀丽可人,进屋后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就盯在了唐焯的身上,再也不愿挪开片刻。白衣雪识得正是唐焯的表妹孙思楚。 唐焯躬身向那位妇人说道:“樨姨,您老人家这几天晚上睡得可好?” 那妇人正是密宗的唐樨,她瞧了一眼唐焯,“嗯”了一声,眼神转向白衣雪,说道:“白少侠终于醒了,那是再好不过了。” 白衣雪拱手道:“晚辈有伤在身,实难施以全礼,还请唐前辈恕罪!” 唐樨尚未作答,唐焯走到她的身边,说道:“樨姨,我这位白衣雪兄弟,是雪山岁寒山庄胡庄主的座下高足。” 胡忘归在江湖之中名气极响,唐樨亦早有耳闻,不由得“嘿”的一声,显得颇是吃惊,眼睛将白衣雪上上下一番打量,心想:“焯儿何时结交了四大山庄的门下弟子,我怎地一点也不知情?楚儿这鬼丫头,口风竟也这般紧。”说道:“碧湖寒苍,天下四庄。素闻岁寒胡庄主神功盖世,剑、掌、轻功三绝,当世武林之中鲜有其匹,老身钦慕已久。白少侠师承胡庄主,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过人的武艺和胆识,看来雪山派的衣钵,后继有人啊。”她口中称赞有加,脸上却始终一副郁郁寡欢之色,殊无半点钦慕之意,语气亦是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暖意。 白衣雪道:“唐前辈谬赞,晚辈德薄能鲜,愧不敢当。方才听唐焯哥哥说起,前辈为解鬼门掌心针之毒,亲自配了药方,晚辈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唐樨淡淡地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白少侠倘若真的有个什么闪失,胡庄主来兴师问罪,我们当面如何交代?” 唐焯恨恨地道:“唐思幽那老……老家伙,阴险狡诈,白兄弟这才遭此劫难,实在是可恶至极。” 唐樨扭头瞧着身边的孙思楚,淡漠的眼神,变得慈蔼,口中说道:“你很好的,我替楚儿谢谢你。”她眼睛瞧着孙思楚,话却是对着白衣雪说的。孙思楚心知唐樨自是感激白衣雪帮自己退了与剑阁陆家的姻亲,她脸皮甚薄,羞赧之下,轻移莲步,向着白衣雪施了一个万福,那“多谢”二字,却是说不出口。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轻轻的咳嗽声,沈泠衫推门走进屋来。原来她躺在隔壁房间休憩,睡得甚浅,方才唐樨屋外发声询问,已然将她惊醒。沈泠衫神劳形瘁,一眼瞧见白衣雪坐卧在床上,不禁“啊”的一声,眼睛一红,泪珠顿时夺眶而出,扑簌簌直落下来。 唐樨瞧见沈泠衫爱怜横溢的眼神,心头一颤:“当年他……他瞧我的时候,不也是这般的眼神吗?这女娃儿只怕心中情愫已生,但愿白衣雪莫要辜负了她的一片深情。”唐焯哈哈一笑,说道:“沈姑娘,你来得正好,樨姨找我有点事,我们就此告退。暮盐兄弟刚刚服了汤药,好好调养些时日,就能大好了。”向着唐樨和孙思楚使了个眼色,一齐退出房来。 行得远了,房中隐隐传来啜泣之声,唐焯听出是沈泠衫在低声呜咽。 接下来的几日,白衣雪虽病痛未除,却是他自白沙镇西行以来,感觉最为轻松的一段时光。唐焯为他安排的居所,闱庭深院遍植奇花佳木,木樨树尤多,凉秋时节金风摧蕊,玉露凝香,环境十分清幽森寂,正宜静心养伤。唐樨所配的汤药则十分对症,药力显著,从最初的每日三大碗,逐日递减,至第三日,已减为一碗,过了两日,体内毒素尽祛,已然复元。 其间白衣雪一番深思熟虑,佛头青解药一时无望,瞒下去终非解决之道,遂对沈泠衫俱以实情相告。沈泠衫离家日久,陟岵瞻望,本以为拿到了佛头青的解药,解了体内的阴毒,便可返家,与父亲早日团聚,却不想闉厄遄至,竟是空自欢喜一场。 沈泠衫得知了实情,心中大感凄苦,一连几天,无事时便将自己反锁于房内,珠泪偷垂,哭得好不伤心。白衣雪数回前去敲门,她也不肯开门,白衣雪只好悻悻而返。 忽一日沈泠衫红着眼睛,来到白衣雪的房中,说道:“暮盐哥哥,你为了佛头青的解药,不辞水火千里奔波,小妹……小妹心里感激万分,然而事已至此,那也是天数使然,勉强不来的。你的恩情小妹都记在了心底,只图来世再报。”脸上尽是凄苦之色。 白衣雪心痛如绞,说道:“妹子,你不要胡思乱想……” 沈泠衫黛蛾深敛,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胡思乱想,这些日子我一个人想得很清楚。白大哥,尊师所嘱之事,你为了我已经耽搁了太久。久客思归,胡庄主日日夜夜都在盼着你早日回去,你……你明日便即启程,马不停蹄赶到浮碧、苍葭二庄,拜见二位庄主,一路顺利的话,回复师命也还不算晚。” 白衣雪见她说得如此决绝,暗暗心惊,正色道:“妹子何出此言?你喊我一声‘大哥’,我喊你一声‘妹子’,你这般说,分明眼里没有把我当作哥哥。” 沈泠衫潸然泪下,连连摆手,悲咽道:“不是的,不是的。暮盐哥哥,在我的心底,早已……将你视作我的……亲人,和爹爹一样亲的亲人。” 白衣雪柔声道:“那就好,既然你认我这个作哥哥的,今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咱们兄妹二人福祸共担,同进同退,你今后再也不要说这样有伤兄妹感情的话了。” 沈泠衫吞声饮泣多日,听到“福祸共担,同进同退”这八个字,心中大感激荡,不禁破涕为笑,说道:“暮盐哥哥,小妹我今后再也……再也不说这般伤人的话了。” 白衣雪喜道:“好极,好极。志不求易,事不避难。我们过几日便即动身启程,临安府再大,恩平王府再深,唐泣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找着,拿到佛头青的解药去。” 沈泠衫差点又落下泪来,幽幽地道:“小妹一切听暮盐哥哥安排。” 其后数日,沈泠衫每天按时服咽唐焯送来的丸药膏丹,精神逐渐有所健来,身子也清爽了很多,于是便停了芝露霜华回天丹的吞服。白衣雪瞧她气色一天天好转,心下也自欣慰。 这一日,燕云纵前来探望白衣雪。他被俘之后,备受凌辱,全身上下伤痕累累,好在未及伤筋动骨,静养了一段时日,身子已基本恢复如初。二人坐下闲叙,燕云纵对白衣雪自是感激不尽,说是本应早来探望,但想着白衣雪身体欠安,恐有不便,故而拖至今日始来登门道谢。白衣雪辞谢了几句。燕云纵说道:“白少侠,大恩不言谢,日后但凡有所驱遣,小人必不避汤火,万死而不辞。” 白衣雪笑了笑,道:“燕掌门,那日在蓼叶镇遇仙楼,你我未能痛饮,实为憾事,日后倘若有缘,江湖还能相见,自当把酒言欢。” 燕云纵心下甚喜,道:“等少侠回到雪山,小人再当登门拜谒。”白衣雪想到归期茫茫,心中不禁暗自叹息。燕云纵又禀道,他已安排人将胭脂刀近年来所掳走的财物及女眷,悉数归还给了川西七门八派,并以重金备棺,将摩云寨韩寨主的尸骨,予以厚殓。 白衣雪一拍大腿,说道:“如此甚好。冤冤相报何时了,两家若能就此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岂不善哉?”又劝燕云纵日后多行义举,万万不可恃强欺压良善。燕云纵听了,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声诺诺。 坐了半个多时辰,燕云纵见白衣雪精神有些委顿,知他尚在静养,自是不便久留,再三道谢后,方才依依惜别而去。 这一晚,夜阑人静时分,月明当轩,白衣雪吐纳运气结束,本欲睡去,不料躺下之后,心中感到莫名的烦躁,辗转反侧直至中宵,竟是难以入眠。他索性披衣起床,走出屋外,来到庭院之中,信步而行。 那庭院垒土石为假山,引清流为园池,月色下游廊蜿蜒,粉垣斑驳,唧唧砌蛩声中,更显幽邃静谧。他沿着小径闲庭信步,一路行来,漏窗凝碧,花畦浮香,置身其间,烦躁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缓步行了半个时辰,风移影动,馨香盈鼻,白衣雪只觉胸中烦闷渐消,神怡气爽。 曲径通幽,白衣雪穿过庭院之中几道形态各异的门洞,来到庭院深处,其时桂影婆娑,幽篁簌簌,四下里阒然无声。抬头但见碧霄澄彻,一轮下弦月斜斜的挂于天际心想:“‘人静,人静,风动一庭花影。’我这是病怀孤枕,难以成眠,曹元宠写的睡起不胜之情,是黄鹂两两相应,而人独处。独处之人起行又静不见人,唯见一庭花影摇曳生姿,是以‘不胜情’。一动一静,此情倍幽,当真难以自胜也。” 夜深气清,静中生凉。一阵冷风吹来,白衣雪顿感寒意侵体,心想川蜀到了深秋时节,夜凉如此,雪山更早已是天寒地冻了,也不知师父他老人家,现在睡下了没有?想起恩师,口中不禁低吟道:“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他伫立良久,眼见夜色渐深,已至宵中,正欲折身返回,忽听假山叠石深处传来一声长喟,那喟叹之声低回宛转,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隐痛与怨怅,夜深人静时分,素月清辉,听来犹感悲凉凄怆。 白衣雪心下一惊:“是人是鬼?何人深夜在此长吁短叹?”正自诧异,那人又是一声长叹。 白衣雪心念方动,那人径自低声吟哦道: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白衣雪听得真切,那词字面浅白易晓,上片、下片均写的是“江楼月”,却是一赞一恨,正反成理。只是那人语声苦涩苍哑,吟哦起来饱含冷寂枯索之意,犹如一声清寒的生命咏叹、一段寐魇的深宵呓语、一曲哀婉的爱情挽歌,令人顿生无限感伤。 那人一番吟哦,白衣雪觉得声音颇为耳熟,略一思忖,想起正是前几日见过的唐樨,花木窅密,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心想:“原来是她,不知深夜何以独自在此惆怅?” 耳畔听到唐樨幽幽地道:“檀郎……檀郎……你如何忍心弃我而去,自此再也没了音问?檀郎啊,你瞧今晚的月亮,美不美啊,也不知……你此时是不是也在赏月?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天上的月儿,定时就会圆,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地上的人儿,却是一别经年,不知何时方能团圆?啊,是了,夜已经如此深了,想必你早已熟睡了……那你在梦中有没有梦见过我?……哪怕是梦见一回也好……檀郎……”说到最后那“檀郎”二字,蕴藏着无尽的极致缠绵之情、刻骨相思之意。 白衣雪猛然想起那晚在忠武侯庙,唐焯和孙思楚曾说起唐门鸩羽白被盗一事,与唐樨年轻时爱上的一个人有关。那人盗取了鸩羽白后,自此杳如黄鹤,再也没有一丝影踪。这么多年过去了,唐樨孤苦独处,心中对那人却依然念念不忘,而那人如今是生是死,也都不得而知。 唐樨一番幽诉,缠绵悱恻,白衣雪听来心中大生感喟:“莫非抛弃她的那人,是位姓檀的男子?她用情如此之深,他又如何忍心决绝而去?难道世间的情感,竟真的如同朝露一般,转瞬即逝?”转念又想:“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对他的情愫,却还是这般浓烈,未有一丝的减损,想来当年二人欢愉缱绻之时,又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刻骨铭心?只可惜她芳心错付,爱而不得,如今只剩得形单影只,在深夜之中独抒幽怀,暗自神伤。也不知她的檀郎此时隐姓埋名于何地,他倘若有知,自己昔日的恋人活得如此清苦孤寂,心里应会生起一丝的悔意吧?” 唐樨自言自语道:“檀郎啊……你过得好吗?这三十年来,你东躲西藏,多半过得也不好。可是……你宁愿这般的东躲西藏,却也不愿再见我一面,你好……好狠心……”顿了一顿,又道:“生有何欢死何惧……你离开后,我的心……我的心其实也就死了……但我只盼着……今生还能与你见上一面……檀郎,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找着你……当面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的心底有多苦?”唐樨一番幽诉,声音渐息渐弱,半晌又寂然无声。 白衣雪听到最后那个“苦”字,亦觉自己舌苔发涩,咽喉发干,心下恻然:“爱不重,不生娑婆。原来爱一个人竟会如此痛不欲生,伤心欲绝,世间苦有万般,看来惟是情执最苦。”他无意搅扰,正待悄然离去,假山叠石背后又传来喁喁陨泣,泣声时断时续,呜呜咽咽,清夜听来,让人肝肠寸断。 哭了一会,哭声陡止,听得唐樨又低声吟哦道: “桂树何苍苍,秋来花更芳。自言岁寒性,不知露与霜。幽人重其德,徙植临前堂。连拳八九树,偃蹇二三行。枝枝自相纠,叶叶还相当。去来双鸿鹄,栖息两鸳鸯。荣荫诚不厚,斧斤也勿伤。赤心许君时,此意那可忘。” 唐樨语调抑扬顿挫,吟来绵长而又柔婉,白衣雪读过这首五斗先生王绩的《古意》,“枝枝自相纠,叶叶还相当。去来双鸿鹄,栖息两鸳鸯”数句,当真是语调凄怆、情词悱恻,当年一颗赤心可许君,今日一襟幽恨,却不知又向谁诉? 白衣雪呆呆地伫立当地,细思诗中的深意,耳畔又传来唐樨梦呓般的声音:“檀郎,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白衣雪暗自太息:“爱喜方生忧惧,爱喜故生怖畏。古往今来,一个情字,不知有多少顶天立地的英雄、至真至性的美人,对其服膺不已?就连师父这样翛然超脱之人,不也在‘情’字面前而困顿忧劳吗?” 原来胡忘归年轻出道之时,身边曾有一位形影不离的爱侣,名叫袁珂君。胡袁二人琴瑟和鸣,携手闯荡江湖,一时叱咤风云,声名远播。二人行侠仗义,因一人姓胡,一人姓袁,在武林中挣下了“猢猿双仙”的美名。孰料其后不知何故,二人之间陡生情变,袁珂君负气出走,离开雪山后再无音问,一对神仙眷侣自此云泥隔绝,竟成孤鸾别鹤。 白衣雪自幼跟随师父胡忘归学艺,师徒多年朝夕相处,然而胡个人的内心情感隐藏得极深,心迹少有吐露,但白衣雪心底明白,师父胡忘归冷颜冷面之下,有着一颗炽热的心,这么多年来,他的心湖并非风平浪静,平静的湖面之下,时有激烈的情感暗流在汹涌奔腾。 唐樨又自语道:“檀郎,你这一去,过得很开心么?鸩羽白对你,真的这么重要么?”声音忽转凄厉:“你好……好狠心啊……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前欢若梦,谁知等闲抛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定是早已有了新欢,有了妻室,可是……你知道我有多苦吗?对了,说不定你已经死了,化成了青烟,化作灰了……哈哈哈……消失不见了……不然怎么会没有一点音讯?……哈哈哈……”突然之间,她纵声狂笑,极度的压抑和愤懑之下,笑声悲愤莫名,深夜之中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白衣雪心下恻然:“爱河千尺浪,苦海万重波。深陷爱河之人,情到深处,一生都难以自拔,虽痛彻心扉,却也只能独自默默承受。‘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可见遇人不淑,只落得个自怨自艾的下场,当真是情生痴,痴生怨,怨生仇。”又想:“瞧她如此痛苦,难道人世间多情无益,还不如无情吗?” 暗夜中唐樨喃喃低语,一会哭,一会笑,到了后来声嘶力竭,竟不知到底是笑,还是在哭,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在深夜的旷野中哀嚎,独自舔舐心头的伤口。 白衣雪只觉其情可哀,其状可悲,心想:“唐前辈是‘深知身在情长在’,此身一日不死,则情一日不断,情之一字,伤之一世。这无情之人伤人,而有情之人自伤,用情愈深,则自伤愈重。”秋风砭骨,寒意侵体,他心中暗自感喟,转身悄然离去。 第六回 未展眉(5) 次日白衣雪正与沈泠衫闲坐叙话,忽有小丫鬟前来禀报,说是有人求见。二人不知是谁,一问来客的相貌,小丫鬟掩口而笑,再问,方才笑答那人尖嘴猴腮,犹如一只大马猴。白、沈二人对视一眼,不觉哑然失笑,赶紧吩咐小丫鬟请他进来。 沈泠衫吐了吐舌头,笑道:“哎哟,我可是把这位凌掌门,忘了个干干净净!” 白衣雪笑道:“白云使者,还请看在属下的薄面上,将解药给了他吧。” 沈泠衫嫣然一笑,道:“好吧。我当初还指望着这位千手神猴,施展他飞檐走壁、探囊取物的功夫,替咱们走一趟药弩房呢。” 来人正是“千手灵猿”凌照虚,见了二人依然口称“尊使”,不肯落座,神态十分恭谨,言语中更是大赞白衣雪武艺射石饮羽,轻功功夫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白衣雪见他满脸堆欢,但眉宇间愁云片片,难掩满腹心事,心想这些时日来,凌照虚定因身中剧毒而茶饭不思,身心备受煎熬,心下甚感歉仄,站起身来,向他深深一揖。 凌照虚脸色煞白,连连摆手说道:“尊使,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心中惊疑不定:“他为何忽然对我行此大礼?难道……时辰已过,药毒已经侵入了肺腑,就算服用了解药,也没有用了?”言念及此,双膝一软,险些瘫坐在地。 白衣雪歉然道:“凌掌门,我兄妹二人在此给你赔不是啦。我们并非情教中人,和凌掌门也素不相识,怎会无缘无故下毒加害于你?”说着又是深深一揖。 凌照虚将信将疑,呐呐地道:“这个……这个……” 沈泠衫裣袂向前,深深地道个万福,笑道:“凌掌门但请放宽心,我大哥句句是实,决然不会再次戏耍尊驾。小女子在这厢也给你赔礼啦。” 凌照虚神情尴尬,喜也不是,怒也不是,干笑了几声,说道:“岂敢,岂敢!”心下大为不怿:“生死这等大事,岂能轻易开玩笑?害得老子担惊受怕了多少个日夜。” 沈泠衫瞧出他神色颇不自在,知他心有怨忿,说道:“凌掌门,我大哥是岁寒山庄胡庄主的弟子,这等欺诈之术,他决计不会做。此事我大哥事先全不知情,都是小妹一人任性妄为,你要怪,就怪我一人好啦。” 凌照虚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将白衣雪一番仔细打量,道:“胡……胡岁寒弟子?” 白衣雪正色道:“在下白衣雪,忝列恩师胡先生门下,说来惭愧。” 凌照虚以手抚额,作恍然大悟之状,连声道:“怪不得,怪不得!哈哈哈,哈哈哈。” 沈泠衫不解道:“什么怪不得?” 凌照虚笑道:“怪不得白少侠年纪轻轻,轻功就这般了得,原来是得了胡岁寒的真传。”说着一竖大拇指,赞道:“洪炉点雪行身如幻影,踏雪无痕,当真名不虚立,在下佩服,佩服之至!”他行走江湖,向以轻功自负,那日比武大会之上,瞧见白衣雪露了一手极为上乘的轻功功夫,似乎尚在自己之上,想到白衣雪如此年轻,便有如此的造诣,心下不禁大感沮丧,为此一直闷闷不乐。此刻霍然得知白衣雪乃是胡忘归的得意弟子,这门洪炉点雪行的功夫,十之八九已得胡忘归的真传,想到此节,凌照虚心中顿时释然,又兼得知自己实未中毒,一时精神大振。 白衣雪瞧他气色转佳,笑道:“凌掌门,我这位妹子是‘起死回生’沈重沈神医的掌上明珠,吃她一粒仙药,凌掌门也算是有缘之人。” 凌照虚“哎哟”一声,忙道:“原来姑娘是沈神医的千金小姐,请受凌某一拜。”说着伏下身去,纳头拜倒在地。沈泠衫吓了一跳,说道:“凌掌门,如此大礼,小女子如何受得起?” 白衣雪也吓了一跳,上前将他扶起,说道:“凌掌门何以行此大礼?” 凌照虚神色端重,道:“二位有所不知,若说缘份,沈神医当年曾于在下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只是自与神医匆匆一别之后,江湖路远,天各一方,算来已有十余载未曾谋面。沈姑娘,令尊大人近来可好?” 原来十五年前,其时凌照虚刚刚出道不久,他年轻气盛,不知深浅,有一天夜盗平江府知府官邸,得手之际不慎被府邸的护卫发现,虽侥幸得脱,却因此受了重伤,性命垂危。许是他命不该绝,正巧沈重寻医问药,云游至平江府,凌照虚打探清楚了他的住处,前去求医,沈重妙手回春,凌照虚这才得以捡回一条性命。 沈泠衫日夕挂念着沈重的伤势,听凌照虚言及父亲,神情一黯,眼眶发红,险些堕下泪来。凌照虚吃了一惊,道:“这个……”沈泠衫戚然垂首不语。 白衣雪请凌照虚落了座,说道:“凌掌门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沈神医身体偶感不适,此时正在荆湖的家中静养。沈姑娘此回远行,也有一些时日未曾见到神医,方才听到掌门人言及,自是不免有些伤感。” 凌照虚神色一凛,道:“哦?要不要紧?在下过几日正欲东行,沈神医既然贵体欠安,凌某想顺路前去探望,不知是否唐突?” 白衣雪知他为人十分重情重义,微一沉吟,说道:“凌掌门不必过于牵挂,沈神医身染小疾,并无大碍,静养一些时日,即可痊愈,到那时凌掌门再去言欢叙旧,岂不是好?” 凌照虚捋了捋唇上两撇黑髭,道:“哦?既然如此,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待得沈神医身子大好了,再行叨扰。” 白衣雪道:“凌掌门方才说准备东行,不知要去往何地?” 凌照虚微微一笑,说道:“一个月后,我与一位朋友在建康府有个约定,正要前去赴约。” 白衣雪听了心念一动,道:“凌掌门来得正好,眼下倒有一件棘手之事,让人好生心烦……” 凌照虚道:“不知白少侠所言,是何棘手之事,可否说来,也好让在下参详一二。” 白衣雪从腰间解下荷囊,取出十两纹银来,说道:“这十两纹银,还请凌掌门先且收下。” 凌照虚不明其意,愕然道:“白少侠,这是从何说起?” 白衣雪道:“凌掌门你且先收下,再容我慢慢道来。”凌照虚不便再行推辞,只好将纹银纳入怀中。白衣雪道:“此事虽棘手,但干系着沈姑娘的生死安危,还盼凌掌门能施以援手,大显神通,助她逢凶化吉,我兄妹二人自当感激不尽。” 凌照虚脸色微微一变,寻思:“沈泠衫病容满面,身子孱羸,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原是身染重疾,而非天生如此。也不知她生的什么病,以致沈重都束手无策?”霎时一个念头涌上心间:“莫非……莫非竟是中了唐门的剧毒?”从怀中取出那十两纹银,“啪”的一声拍在木桌之上,说道:“白少侠,你将凌某看成什么人了?沈神医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不忘,只恨一直无缘以报。沈姑娘既然有难,二位但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来,凌某倘若皱一皱眉头,岂不枉为人哉?” 白衣雪哈哈大笑,说道:“凌掌门果是义薄云天的铮铮汉子!不过你误解了,这些银两可不是用来答谢你援手,是交与凌掌门以作盘资的。” 凌照虚奇道:“盘资?” 白衣雪微笑道:“正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要助沈姑娘脱困,还得劳烦凌掌门走一趟临安府。”沈泠衫冰雪聪明,听他这么一说,心下已然明白,唐泣远赴临安的恩平王府,佛头青的解药一并带在了身上,白衣雪正是想借凌照虚的空空妙手,从唐泣那里盗得解药。 凌照虚挠了挠脑门,茫然道:“在下有些糊涂,还请白少侠明言。”白衣雪遂将沈泠衫如何身中佛头青之毒,二人又如何历尽辛苦赶来唐家堡,孰料求马唐肆,竟是白跑了一趟等情,简约地说了,其间沈重救女身亡一节,自是不提。如此一番讲述下来,已是大半个时辰。 凌照虚听完,不胜唏嘘,叹道:“白少侠季布一诺,而不惜身寄虎吻,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如此高义,让凌某好生敬佩!请受凌某一拜!”说罢拜倒在地。白衣雪忙道:“使不得!”伸手将他扶起。沈泠衫听他如此夸赞白衣雪,心下甚喜,一张俏脸微微泛起红晕。 白衣雪面色凝重,道:“凌掌门,沈姑娘福大命大,又得唐焯宗主给的灵药护体,佛头青毒素虽侵入了肌腠经脉,但暂时无忧。只是江湖传言,‘佛头青,佛头青,阎王摸着也心惊’,这物什实在太过阴毒霸道,多耽搁一日,便是多一份凶险,而一旦毒素散入五脏六腑,神仙难救。话说回来,想要彻底祛除沈姑娘体内的阴毒,还须尽快找到解药不可。” 凌照虚道:“是。” 白衣雪拿起桌上的银两,递与凌照虚,说道:“烦请凌掌门尽早启程,赶往临安府,寻得唐泣的歇脚之处,不要打草惊蛇,只须将他每日的行踪探访清楚。”说着转头向着沈泠衫微微一笑,道:“此去临安,路途遥远,沈姑娘身子羸弱,一路之上餐风饮露,过于鞍马劳顿,怕有不便。就请凌掌门先行一步,我们随后赶来。临安和剂局施钟谟施先生是沈神医的师兄,凌掌门可到他的府上找我们。” 凌照虚哪里肯受银两,重又放回木桌之上,说道:“至仁无亲,至信辟金。白少侠所言,凌某句句谨记在心就是。二位请放心,到了临安府,我定将唐泣的饮食起居,一一打探清楚,待得咱们汇合之后,大家再想个稳妥的法子,取了他的解药。” 白衣雪、沈泠衫大喜,齐声说道:“多谢凌掌门。” 凌照虚叹道:“沈姑娘,令尊大人一生积善修德,泽被苍生,天下谁人不敬重?老天爷有眼,定会保佑姑娘逢凶化吉,顺遂渡过此劫。” 沈泠衫道:“承蒙凌掌门吉言,小女子感激不尽。” 白衣雪神色凝重,说道:“唐泣是密宗中绝顶高手,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而且据我所知,他此次去往临安府,随身携带了佛头青和僧眼碧。凌掌门到了临安府,务必小心行事,莫去轻易招惹这个煞神,先探清他的行踪规律,待得我们随后赶到,大伙儿再一起从长计议,共谋良策。” 凌照虚抱拳道:“是。凌某明日即刻动身,日夜赶路,必是不能误了大事。” 沈泠衫道:“此去临安府山高水长,道路多有不靖,凌掌门这一路之上,还须加小心才好。凌照虚听了,不禁皱起眉来,半晌不语。白衣雪见状心知有异,问道:“凌掌门,有何不妥?” 凌照虚神色略显紧张,说道:“白少侠和沈姑娘,你们近日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沈泠衫微微摇了摇头。白衣雪苦笑道:“我兄妹二人这些日子在此静养,闭明塞聪,哪里知晓外面的消息。” 凌照虚压低了声音,说道:“在下也是昨日方才听说,说是……川东双煞彭褚、晏崖柏,以及手下的三名头目,一起……死在了回去的途中。” 白、沈二人大感惊诧,齐声道:“你说什么?” 凌照虚道:“彭褚和晏崖柏都是川东道上赫赫有名的剧盗,向来不做亏本买卖的狠角儿,平日里江湖上的朋友见了他们,无不忌惮三分,惟恐避之不及,想不到他们竟遭横死。” 白衣雪皱眉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手?他们死时,是何症状?” 凌照虚道:“在下也是从道上的朋友那里得到的讯息,说是他们周身并无明显的伤痕,然而面目漆黑,五官扭曲,神情极为可怖,生前恐是遭了……遭了……”说着两眼瞧向窗棂,仿佛窗外有人在暗中偷听一般。 白衣雪心中一凛,低声道:“密宗?”凌照虚默然不语,隔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白衣雪沉吟道:“受唐焯宗主邀约,前来助拳的,少说也有一两百人,偏偏彭褚和晏崖柏,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道上,不能把叫人起疑。” 凌照虚道:“白少侠高见。比武大会上,川东双煞与我们同席而坐,时有交谈,想来他们在回去的路上,被唐门密宗截住问话,因此丢了性命。” 沈泠衫悚然而惊,一股寒意涌上心头,眼前浮现出唐思幽、唐滞针芒般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喃喃地道:“他们不是人,是鬼,是索人命的……恶鬼。” 屋内陷入一片静默。 隔了半晌,白衣雪说道:“唐门密宗行事诡秘,心狠手辣,凌掌门此去,一路之上务必多加小心。” 凌照虚哈哈一笑,脸上现出一副倨傲乖戾的神气,道:“白少侠提醒的是,不过凌某见识过了太多的大风大浪,密宗想加害于我,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白衣雪微笑道:“凌掌门鸿迹渺渺,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是在下多虑了。”忽听门外有人笑道:“神龙见首不见尾?莫不是‘千手灵猿’雪鸿兄在此么?”说话之人推开房门,身材颀长,面目俊朗,正是唐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唐樨和孙思楚也跟着走进屋来。 凌照虚哈哈大笑,拱手说道:“在唐宗主面前,凌某岂敢妄称‘神龙’二字?唐宗主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 唐焯微微一笑,将唐樨、孙思楚一一介绍于他。唐樨神色淡漠,只微微点了点头,孙思楚喜他夸赞情郎,花开媚脸,心下甚是高兴,上前敛衽作礼。凌照虚连称:“久仰!幸会!”心想:“原来孙姑娘是这么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儿,剑阁派的陆仕伽竟是没这个福分,也难怪他对白衣雪恨之入骨了。” 白衣雪站在一旁,瞧见唐樨眉锁愁云,一副生无可恋、郁郁寡欢的神情,给人一股强烈的疏离之感,实难亲近半分,顿时想起那夜在后花园与她邂逅的一幕,耳边仿佛听到她在深夜里,如受伤野兽般的哀嚎,寻思:“一个人为情所伤,竟是一至于斯。不过她对孙姑娘和唐焯很好,可见并非心冷之人。” 一番寒暄,凌照虚抬手抱拳,说道:“唐宗主来得正好,凌某本来正欲前往贵府拜候。我有贱务在身,不能久留,明日便即辞行,实是遗憾之至。” 唐焯“啊呀”一声,说道:“雪鸿兄不远千里前来襄助,足见殷殷厚情,唐焯心中感激不尽。此番良晤,本想留雪鸿兄多盘桓几日,以便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怎生竟是如此不巧?” 凌照虚笑道:“唐宗主的心意,凌某心领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自当有期。凌某惟祝唐宗主光前裕后,成就一番不朽大业。” 唐焯哈哈大笑,显得志得意满,说道:“好,好。中午我略备薄酒,为雪鸿兄践行。”转头向白衣雪道:“暮盐兄弟,这几日哥哥冗务缠身,未曾前来探望,失礼之处,还乞宥恕。今儿得些空闲,赶紧过来,正巧雪鸿兄也在,就请兄弟与沈姑娘移驾,到前厅一叙,如何?” 白衣雪笑道:“多谢哥哥惦念。如此甚好,小弟借花献佛,一并与凌掌门送行。” 突然间人影一晃,一人蓦地抢至木桌旁,探出右手,一把将桌面上的一件物什抓在手中,颤声问道:“此物……此物是从哪里来的?”众人凝目瞧去,那人正是唐樨,此时她面色惨白,身躯不停地发抖,显得激动异常,再瞧她手中之物,是一绛色荷囊,正是先前白衣雪从腰间解下之后,随手放在木桌上的。他见唐樨神色大变,心下诧愕,踏上几步,说道:“此物是在下随身所携,唐前辈,有甚么不对么?” 唐樨低头端量,那荷囊封口处以五色绺系住,右下角处绣有一朵鹅黄色的木樨花,精致素雅,不禁心头剧震,身子直如筛糠般颤抖不已,霍地抬起头来,双眸盯视着白衣雪,说道:“这个……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白衣雪笑道:“是一位熟人相送,原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之物,唐前辈若是瞧着喜欢,不妨拿去。” 唐樨身子一颤,道:“此话当真?”说着低头去瞧手中的荷囊,左手不住地在上面轻轻摩挲,似是珍视不已。 孙思楚见唐樨举止有异,伸手轻轻扶住她的腰身,只觉她肌肉僵硬,身子发烫,心下大感奇怪:“樨姨今儿是怎么了?不过是一个寻常的钱囊罢了,何以如此上心?”低声问道:“樨姨,你没事吧?”唐樨不答,只顾低头端详手中的荷囊。 白衣雪微笑道:“小小物什,唐前辈既然如此喜欢,那也是一种缘分,晚辈自当奉送。”心下揣度:“这个荷囊乃杜砚轩送我之物,原也稀松平常,她何以像见到了宝贝一般?”斜眼瞥眼瞧见荷囊一角的木樨花,顿时会意:“荷囊之上绣了这么一朵木樨花,她名字之中带有一个‘樨’字,莫不是瞧着大生欢喜之意?嗯,是了,唐樨虽上了年龄,终是女人,乍见这般玲珑可爱的小物什,一时爱不释手,也属常情。” 唐樨听了,将荷囊中的细碎银两悉数取了出来,放到木桌之上,随即将荷囊紧紧攥在手中,仿佛害怕白衣雪忽生悔意一般,说道:“君子不夺人爱,不掠人美,但白少侠既如此说,老身却之不恭了。” 白衣雪微笑道:“唐前辈这般喜欢,晚辈也很开心。” 唐焯哈哈一笑,说道:“好,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这就去吃饭,边吃边叙,如何?”便有仆役丫鬟带路,一行人赶往前厅。一路之上,唐樨身子依然颤抖不已,只好由孙思楚搀扶而行,众人心中虽感奇怪,却也不便开口相询。 等餐之际,唐樨使了个眼色,便与孙思楚二人起身离席而去。过了一会,孙思楚独自回来,说是唐樨突感身体不适,回房先行休憩去了。 次日一早,天色朦胧未明之际,凌照虚洗盥既毕,吃过了早饭,便即动身启程。白衣雪前来送行,但言一路珍重,多加小心。 别过了凌照虚,白衣雪也全然没了睡意,信步来到庭院之中,四下走走。时值暮秋新冬,清晨时分朝阳初出,淡淡的金光照射在身上,嫩寒清晓,全无半分的暖意。 他沿着花径闲步而行,绕过一堵翠嶂,眼前空地处植有一林修竹,白衣雪不由地驻足观赏,那数百竿竹子枝干颀长,孤翠挺秀,心想:“岁寒山庄遍植松、竹、梅,此景倒与山庄的斜竹阁,有几分相近。”心念至此,陡然间想起了师父:“自拜别恩师以来,屈指一算,已然数月之久。临行之前,我曾与师父说道,多则大半年,少则数月,就当回复师命,不想时至今日,师父交办之事尚无多大进展,自己更是羁留巴山蜀水,归期遥遥而不可知,如何不叫人心急如焚?”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轻叹一声,边走边想:“凌照虚今日动身,以他的脚程,倘若一路顺利的话,一个月之后当可赶到临安府,不知临安府那边的情形如何?凌照虚想要在戒备森严的恩平王府,打探清楚唐泣的每日行踪,殊为不易,我和沈姑娘还是尽早启程,与他汇合一处,彼此间也好多个人商量。” 转念又想:“这些日子沈姑娘服食了唐焯送来的药丸,身子倒是大有起色,但终究不是祛根的法子,只怕服用久了,药力减退,体内毒性复发,到那时可就大大不妙了。事不宜迟,今日就去征询一下沈姑娘,她若允了,明日便即启程。此去临安府,山隐水迢,还不知路上会生几多波折,早日上路,行起路来多份宽裕从容,沈姑娘少点舟车劳顿之苦,对身子不无裨益。” 他一边踱步,一边沉思,渐至庭院深处,朝阳映照之下,就见迎面走来一人,那人紫襦白发,灰心槁形,正是唐樨。白衣雪迎上前去,拱手微笑道:“唐前辈,早啊。”寻思:“天色刚刚放亮,她却从花木深处走出来,难道昨夜又是整宿未眠,在此独自伤怀?”一时心底大生怜悯之情。 唐樨微微一怔,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旋即恢复落落穆穆的神情,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白衣雪,沉默了半晌,方才淡淡地说道:“白少侠不是也起很早吗?是在练早课么?” 白衣雪道:“凌掌门今日一早启程,晚辈是特意来为他送行的。” 唐樨道:“哦,这样啊。”心中暗忖:“我正想着去找你问个明白,没想到在此不期而遇,倒是省却了一番功夫。” 白衣雪见唐樨目不转视地盯着自己,脸上表情透着一丝古怪,心里不禁有些发毛,暗想:“这个人总是一副古里古怪的模样,还是避之则吉。”说道:“前辈没有什么事,那晚辈先行一步了。”抬步便要离去,唐樨道:“白少侠且慢,老身有一事不明,正要问你。” 白衣雪只好停下脚步,道:“不知前辈要问的是什么事情?” 唐樨道:“捉鱼儿大会上,白少侠施展的……便是令师雪流沙十三式的神剑绝技吧?” 白衣雪道:“是。不过弟子质才愚拙,难及恩师于万一,实是有玷于师门,今蒙前辈垂询,更觉愧怍。” 唐樨若有所思,沉吟道:“胡……胡岁寒轻功、掌、剑,均为当世一绝,誉满天下,老身亦是钦佩之至。不知……令师今年贵庚几何?又是何方人士?” 白衣雪恭恭敬敬地答道:“敝业师今年四十有二,渭州平凉人士。” 唐樨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失望失色,道:“哦,那老身倒是痴长令师四五岁。”寻思:“四十二岁?如此说来,三十年前不过十岁出头,年龄竟是相差殊甚,也不知这小子说的是否准确。渭州平凉人,口音似乎也对不上。难道我料想有差,竟不是他?”口中又道:“令师年轻之时闯荡江湖,游历甚广,不知可曾到过我巴山蜀水?” 白衣雪笑道:“‘天下山水之观在蜀。’天府之国,山川毓秀,风物钟灵,敝业师岂能不来游履一番?” 唐樨目光闪动,道:“哦?这么说,令师年轻时确曾来过四川,可知他去过哪些地方?” 白衣雪心中微感奇怪:“她为何对师父如此着意,难道背后有什么企图?”却也不便回绝,说道:“我听师父说过,他年轻之时,曾亲来拜会过峨眉山,与峨眉派的清音神尼有过一面之缘。” 唐樨心头一震:“清音师太执掌峨眉二十余载,其时爹爹正在位,他……就是那个时候投奔我爹爹来的。”她勉力抑住激动之情,说道:“令师……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唐家堡?他与华蓥派结过仇隙么?” 白衣雪心中一凛,戒意顿生:“她如此刨根问底,难道竟是与恩师曾有结怨?就连唐焯也有所不知?”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晚辈未曾听敝业师提及。” 唐樨“哦”的一声,又道:“令师年轻之时,与袁珂君袁女侠松萝共倚,比翼双飞,武林中谈起‘猢猿双仙’的名号,那可真是如雷贯耳。遥想当年胡岁寒白衣飘飘,袁女侠霓裳轻舞,不知令多少江湖年轻男女,慕他二人绝代风华,倾倒不已。孰料彩云易散,此情此景难再,今日说来犹令老身不胜唏嘘。不知究竟何故,令师与袁女侠镜断钗分,以致反目成仇?” 胡、袁二人鸾凤分飞,早已成为武林中的一桩公案,个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旁人自是无从索解。白衣雪听她言及恩师个人的私情逸事,口中虽缄默不语,心生早已不快:“恩师与袁师父的恩怨,也容不得你在此说三道四。”转念又想:“唐樨一生为情所困,因情而伤,心魔难除,以致于对他人的情感秘事,格外介怀留意?” 唐樨却似没有感到他有所不快,又问道:“白少侠知道其间的缘由么?” 白衣雪面有愠色,冷冷地道:“唐前辈,此事晚辈无可奉告。晚辈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了。”说着微一拱手,便欲别过。 唐樨见他急于离开,心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此中必有隐情,今日机会难得,须得问个明白不可。”陡然间她面露惶怖之色,伸出右手,指向白衣雪的身后,尖声叫道:“咦,你看,是谁来了?” 白衣雪不免一惊,忍不住转头去瞧,只觉耳后衣袂微响,肋下一麻,已被唐樨点中了穴道,跟着后脑、后颈、后腰几处的穴道,接连被她一一点中,顿时双腿酸软,直欲坐倒。忽地后颈和腰身之处的衣襟又是一紧,竟被她提起,头脸朝下,鼻孔离地仅有尺余,紧接着眼前的地面风驰电掣般向后退去,大感头晕目眩。 唐樨提着他,迈开步子,径直向着花丛木林深处飞奔而去。 第七回 不胜衣(1) 唐樨提着白衣雪,毫不费力,依然行疾如飞,须臾间,已来至一假山叠石处,她停下脚步,双手一松,将白衣雪掷于地上。 残秋初冬,地面冻得颇是冷硬,白衣雪额头着地,“噗通”一声响,直撞得眼冒金星,忍不住叫道:“哎吆!哎吆!你……你干什么?”暗中运气,意欲冲开被封的穴道,却不知唐樨用了何等高明的手法,几次运气冲关,竟是毫无反应,心下暗思:“这婆娘的点穴手法,倒是有些古怪。”转念又想,不觉心下一惊:“坏了,这婆娘定是当年与师父结下了梁子,在师父手底吃了亏,如今来寻我的晦气。白衣雪啊白衣雪,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偏偏是个榆木脑袋,三番五次遭人暗算,却也不知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正自懊恼,忽听唐樨冷冷地道:“你心底大不服气,是也不是?老身知道胡忘归的本事,你既是他的高足,想必也学得什么移穴换位之术,可惜你遇到了老身,想要冲开穴道,那是痴心妄想。嘿嘿,嘿嘿。”说着冷笑不已。 白衣雪横躺在地,仰着脖子叫道:“都说唐门暗器冠绝天下,老子到了今日总算知道,你们密宗最厉害的一门武功是什么。” 唐樨微微一怔,道:“哦?你倒说来听听。” 白衣雪大声道:“贵门的暗器功夫,比起暗箭功夫来,可是差得太远。嘿嘿,了不得啊了不得,老子心里佩服得紧。”比武大会他遭唐思幽骤下毒手,今日又被唐樨偷袭得手,言下之意,自是讥讽唐门密宗善于暗箭伤人。 唐樨脸上微微一红,瞬即恢复如常,冷冷地道:“好一副伶牙俐齿,只可惜你既为老身所擒,就依不得你了。老身一会问你什么,你便乖乖地答什么,倘敢耍半点心眼,别怪我老太婆不客气。” 白衣雪气极反笑,道:“不客气?唐前辈,难道这就是你们唐门的待客之道么?” 唐樨喝斥道:“废话少说。你只须好好答话,老身自然不会为难于你,倘若答得令我满意了,老太婆给你道个歉,赔个礼,也未尝不可。”白衣雪只装作哼哼唧唧,默不作声。唐樨又道:“我且问你,你师父到底因何与袁女侠分手?”白衣雪只觉其人实在不可理喻,翻着白眼,望着天空,权作没有听见。 唐樨喝道:“好,你既不肯说,老身来替你说了吧,老身想来,你师父、师娘本来感情笃挚,之所以后来劳燕分飞,定是你师父生性凉薄,见异思迁,要不然像袁女侠这样一位可人儿,他怎生舍得始乱终弃?” 白衣雪听她辱及恩师,再也按捺不住,脱口骂道:“疯婆子,你放……放屁!你赶紧放了我,不然老子与你誓不甘休。” 唐樨脸色木然,自言自语道:“是了,当是袁女侠青春已逝,韶华不再,你师父色衰爱弛,也未可知。” 白衣雪忍不住破口大骂:“放屁,放屁,简直臭不可闻!我恩师光明磊落,只有你们这些卑鄙龌龊之人,才会背地里诽谤于他。无耻啊无耻,可笑啊可笑。”骂到酣处,唐樨怒不可遏,提起右足,在他肋下连踢两下,直踢得他肋骨几欲碎裂,痛得大声叫了出来。 唐樨喝叱道:“你还骂不骂了?” 白衣雪怒道:“我就要骂,贼婆娘,贼婆娘!暗箭伤人,算哪门子好汉?有本事跟小爷真刀真枪的,打上一架。”甫一出口,便即后悔不迭:“她本来就是个贼婆娘,算不得什么好汉。” 唐樨哈哈一笑,木然的脸上肌肉上下抽搐几下,笑声里殊无半分笑意,道:“你尽管骂,我瞧是你嘴上的功夫厉害,还是我手上的功夫厉害。”伸足又踢了几脚。白衣雪忍着剧痛,索性扭过脸去,不去瞧她。 唐樨一声冷笑,道:“装聋作哑么?好,叫你尝尝我这‘伤绝手’的滋味,看你还能挺多久?”运指如电,在白衣雪前胸、肋下、腹部连点数下,白衣雪只觉一股寒气顺着经脉,侵入体内,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唐樨见他脸上黄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竟是哼也不哼一声,冷笑几声,说道:“你倒是很有骨气,胡忘归有你这么一位好徒儿,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白衣雪忍着钻心的疼痛,强笑道:“你这伤绝手固然……固然厉害,可惜火候尚浅,‘伤’字还算得勉勉强强,一个‘绝’字么,却……差得甚远。” 唐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道:“哦?你倒说说看,什么叫‘伤’字勉勉强强,‘绝’字差很多。”原来伤绝手是唐樨的爹爹唐思远传授与她,本是一种小巧玲珑的女子防身之技,江湖上对其知之甚少,白衣雪却一语道破功力不逮,令她实感意外。 白衣雪察言观色,料定自己所说不错,喘了几口气,笑道:“你这凶巴巴的样子,可不像要请教于人,倒像是要教训人。” 唐樨冷冷地道:“你不肯说便罢了,当我稀罕么?” 白衣雪笑了笑,深吸一口气,说道:“伤绝手共分九层,从第一层的无伤大雅肇始,练习者须循序渐进,由浅入深,逐级研修,其后的哀而不伤、触目伤怀、霸陵伤别、黯然神伤、伤筋动骨、铁佛伤心、痛心伤臆,直至第九层的伤心欲绝,方算大成。” 唐樨不禁暗感佩服:“江湖上传言胡忘归文韬武略,博学多识,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今日看来,此言非虚。”转而又暗生一丝得意:“想不到爹爹的伤绝手,世上知者寥寥,竟也为胡忘归所熟稔。”口中却冷笑道:“你倒说说看,老身的伤绝手修到了第几层?” 白衣雪道:“任脉中行二十四,会阴潜伏二阴间……阴交神阕水分处,下脘建里中脘前,上脘巨阕连鸠尾,中庭膻中玉堂联……足太阳经六十七,晴明攒竹曲参差……魄户膏盲与神堂,阳纲意舍及胃仓……你方才依次点了我的膻中穴、心俞穴和中脘穴,分属足太阴、少阴,手太阳、少阳、任脉之会,足太阳膀胱经,手太阳、少阳与足阳明、任脉之会,可致人宗气散漫,血络凝滞,而生风寒袭表、脘腹痞塞之感。霸陵折柳,从此音尘隔绝不复相见,自是心生凉意而黯然伤怀,晚辈冒昧猜度,前辈的伤绝手当是修到了第四、第五层。” 唐樨凝神沉思,过了半晌,端视着白衣雪的脸,道:“很好,很好。” 白衣雪笑道:“伤绝手修到第四、第五层,这个‘伤’字,算是勉勉强强了。” 唐樨脸色一沉,森然道:“好呀,看来胡岁寒对唐门颇有研究,想必施毒化毒的功夫,他也研精钩深,定有不少独到的见解。你既为他的高足,老身今日倒想讨教一二。” 白衣雪不禁暗暗叫苦:“这贼婆娘错爱他人,因爱生恨,怕是心魔缠身,早已失了常人的心性,今日偏偏落入她的手中,还不知又要想出什么古怪法子,折磨于我。” 唐樨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帕来,阳光照耀下,方帕泛着一层碧莹莹的光芒,白衣雪直瞧得心下发毛:“哎哟,不好,这贼婆娘失了心性,已不能以常人度之,倘若给我下毒,那可真是糟糕至极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眼下还是想办法与她先周旋要紧,再觅脱困良机。”打定好了主意,说道:“我师父对你们唐门的手段,了如指掌,他老人家跟我说,唐门以暗器和毒物处处立威,只是如今的处境不妙,大大的不妙。”说着不住摇头。 唐樨见他面色凝重,奇道:“有什么不妙?”心想:“这臭小子精滑得很,不知又在耍什么滑头。” 白衣雪不露声色,缓缓地道:“自然是贵门有些大事不妙。” 唐樨将那块碧莹莹的方帕,在手指之间不停缠绕,冷笑道:“你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这份闲心?老身瞧你才是有些大事不妙。” 白衣雪正色道:“你不信?贵门之中,是不是有三样顶级的宝贝?” 唐樨鼻中“哼”的一声,淡淡说道:“我唐门的宝物,天下人皆知,那又如何?” 白衣雪道:“着啊!只可惜贵门之中最顶级的宝贝,却是失了几样。偏是这几样宝贝失得有些离奇,叫人好生奇怪……” 唐樨面色大变,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白衣雪见她胸口剧烈起伏,显是激动异常,大感得意,说道:“贵门以毒立威,门下有三大顶级毒药,僧眼碧、佛头青、鸩羽白,比之鹤顶红来,毒性犹有过之,江湖中人无不谈之变色,嘿嘿,可惜世事难料,这些要命的宝贝儿,如今却失的失,散的散……” 唐樨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身躯发抖,颤声道:“你……你……” 白衣雪见她如此惊恐,心中更加得意,脸上却是一副关切的神情,道:“单说这鸩羽白,在江湖之中销声匿迹,有数十年之久了吧?” 唐樨颤声道:“那……那又怎样?” 白衣雪瞧她满头银发在晨风中轻轻拂动,心下忽起怜悯之意,叹了口气,说道:“都这么多年了,事情过去,也就过去吧,檀先生……” 唐樨心头剧震,一个箭步纵至白衣雪的身边,俯下身来,右手紧紧抓住他右手手腕,嘶声道:“甚么檀先生?你……你说什么?”白衣雪只知那个欺骗了她,盗走鸩羽白的人,唐樨喊他“檀郎”,还只道那人姓檀,这一下不免露了怯,但唐樨心情剧荡之下,竟是未有察觉,右手五指的指甲,深深嵌入白衣雪手腕的皮肉之中。 唐樨见他神色有些古怪,心念一动,站起身来,将那绿色方帕纳入怀中,又从怀中取出一物,高举在手,问道:“这个……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是……胡忘归的么?” 白衣雪抬眼瞧去,那物正是杜砚轩送与自己的绛色荷囊,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唐樨那日见到此物,神情激动异常,莫非此物与骗了她,盗走鸩羽白的那个人有关?难道她的檀郎,竟是……杜先生?”眼前顿时浮现出杜砚轩的样貌来。杜砚轩虽胸有锦绣,时常口吐珠玑,识见颇为不凡,然而天生一副獐头鼠目的猥琐形容,相貌实在不敢恭维。唐樨对她的檀郎深情如斯,白衣雪一直以为定是一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奇男子,熟料竟是如此尊容,心想这位唐前辈的品味倒也独特,言念及此,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唐樨凝目而视,见他一直皱眉思索,不想霎息神色一变,独自哑然失笑起来,不由地火冒三丈,怒道:“你笑甚么?有甚么好笑的?”盛怒之下,抬起右足,在白衣雪肋下连踢数脚,直踢得他龇牙咧嘴,痛苦不堪。待得白衣雪痛楚稍缓,唐樨右手攥着荷囊,递至他的眼前,厉声道:“老身再问你一遍,你须老老实实回答。此物是从何人给你的?” 二人脸对着脸,相距不过盈尺,白衣雪见她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神色甚是狰狞可怖,顷刻间恍然大悟:“此物定与她的那个檀郎,有着极大的干系,说不定就是当年的定情之物。她如此刁难于我,想必以为荷囊乃是师父旧物,而错将师父当作她日思夜想却不得见的‘檀郎’了。”想到这里,心下顿觉释然,叹了口气,说道:“唐前辈,此物是我一位姓杜的朋友相赠,与我师父并不相干。” 唐樨一颗心怦怦直跳,简直要跳出胸腔来,心想:“自他不辞而别之后,遍寻了江湖,也找不到谢檀这号人物,料想绝非他的真名,原来他……姓杜。”深深吸了一口气,涩声道:“杜……杜什么?他……他如今在哪里?”俯下身来,一张脸凑至白衣雪的眼前,二人鼻子几欲相触,白衣雪只觉眼前的这张脸,因太过亢奋而扭曲变形。 他心念电转:“原来杜砚轩果真就是那个有负于她的‘檀郎’。杜砚轩为人精明狡黠,隐匿于沐世伯的山庄之中已有多年,他数十年前骗取唐思远父女的信任,盗走了鸩羽白,如今隐姓埋名于沙湖山庄,说不定本性难移,亦是觊觎沐世伯的奇能异技。他之所以隐忍多年而不发,多半是尚未寻得良机。” 又想:“杜砚轩当年处心积虑,骗得鸩羽白之后,一走了之,误她终身,害她着实不浅。如今他隐迹于沙湖山庄,依情据理我都该当以实情相告,只可恨这婆娘太过蛮横,不问青红皂白,将我如此一番折磨,我即便告之于她,也少不得让她吃些苦头。”他少年心性,打定了主意,信口说道:“这位杜先生么,其实晚辈与他也只是萍水相逢。数月之前,晚辈路过他的庄子,曾借住一宿,受到他们夫妇二人的盛情款待……” 唐樨身子一颤,尖声道:“你说什么?他夫人?”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于当年那个骗了她的人,娶妻生子早已有所预料,只是今日得到白衣雪的亲证,想到自己却孑然一身,心中悲愤莫名:“原来他早已娶了妻室,天下的男人,果然一个个都是薄情寡义之徒。” 白衣雪心中窃笑,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是啊,他那位夫人,真是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瞧模样不过二十多岁,心灵手巧,厨艺十分了得,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一道橙酿蟹,味道鲜而肥,甘而膩,今日想来,还齿颊留香,忍不住涎水直流。” 唐樨眼中满是痛苦怨恨之色,冷冷地道:“不过一顿饭而已,你就将人家夸上了天?” 白衣雪将她痛苦的神情瞧在眼底,心中感到一阵畅快,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不过叨扰了一顿饭,算不得什么,但杜先生艳福不浅不说,还能天天享受口福,真不知前世哪里修来的福分。” 唐樨愣了半晌,冷冷地道:“他也未必内心就很快活。” 白衣雪道:“你说杜先生?这话也是,他那些日子正因一事而发愁,整日里愁眉苦脸,时常唉声叹气。” 唐樨淡淡地道:“哦?他为何事发愁?” 白衣雪道:“杜先生膝下有一位宝贝女儿,生得与他夫人一般,美艳不可方物……”唐樨面部肌肉不停抽搐,表情异常痛苦,嘴唇数次翕张,想要出语相讥,终是强忍了下来。白衣雪心下暗笑不已,信口又道:“谁知乡里有个王元霸王大财主,财大气粗,竟看中了杜先生如花似玉的女儿。这王大财主好生可恶,勾结了乡里的里正、户长和耆长,硬要将杜先生的女儿,嫁给自己的痴呆儿子。你想,王大财主虽腰缠万贯,家境殷丰,但他这个儿子却是个大傻子,杜先生的女儿嫁过去,哪里会有幸福可言?岂不就是去受苦的?杜先生心里如何舍得?” 唐樨冷笑道:“铁石心肠之人,难道也有心软的时候么?” 白衣雪道:“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亲生闺女,杜先生如何舍得?正巧那日晚辈路过此地,饥肠辘辘,幸得杜先生盛情款待,在饭桌之上,我瞧他愁眉不展,一副茶饭不思的模样,便问他原由。晚辈对这种欺压乡邻、强抢民女的行径,本就十分气愤,杜先生又出口相求,自是满口答应了下来,次日便寻了个机会,找到王大财主家,帮他将此事料理个干干净净,永无后患。” 唐樨知晓他的本事,竟也不起疑心,冷笑道:“你是吃人嘴短而已,何须往自己脸上贴金?” 白衣雪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不错。常言说得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吃了杜夫人亲手做的嘉肴美馔,更当义不容辞了。事后杜先生和他夫人心下十分感激,晚辈临行之时,杜先生取了二十两纹银,装在这个荷囊之中,以示谢意。”他一番信口雌黄,唐樨听得怔怔入神,其间白衣雪暗中数度运气冲关,不想依然毫无反应,心想这婆娘的点穴手法,倒是颇有几分古怪。 唐樨浑然不觉,静默片刻,连珠炮似地问道:“你说的这位杜先生,叫什么名字?有多大的年纪?相貌如何?又是何方的口音?” 白衣雪心想:“这婆娘专横跋扈,无故冤枉师父,又不问青红皂白,将我好是一番折磨,即便告知于你,也不能让你轻易找到杜砚轩,少不得辛苦劳神,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说道:“这位杜先生嘛,大名上‘子’下‘虚’。晚辈与他叙话,应是荆楚一带的口音。”唐樨身子一颤,心道:“不错,当年他来投奔爹爹之时,确是带着荆楚一带的乡谈。” 白衣雪眼睛紧盯着唐樨,瞧她脸色有无变化,以免露出了马脚,道:“杜先生虽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但他面目清癯,气宇轩昂,精神也很矍铄,看上去十分年轻,想必当年也是一位清朗俊逸的美男子。你想啊,他夫人姓乌,不过二十来岁,杜先生若是一位坠坠发落、摇摇齿脱的佝偻老叟,只怕那位娇滴滴的乌夫人,也瞧他不上了。” 杜砚轩年纪不过四旬上下,形容生得十分猥琐,也无一位娇滴滴的美貌夫人,自是“子虚乌有”。白衣雪一通胡诌乱扯,不想歪打误撞,这位“杜子虚”的年纪与相貌,竟与当年的谢檀甚是相合。唐樨心情激荡之下,再无半点疑念,心想:“是他……果然是他……天可怜见,终是叫我找到了他……”颤声问道:“他……他如今住在何处?” 白衣雪心中寻思:“沐世伯对杜砚轩信任有加,恐怕对其底细也不甚清楚,全然被蒙在了鼓里。这种阴险狡诈之人,当敬而远之,免得招来祸端,日后若有机会,须提醒沐世伯小心防范才是。”说道:“这位杜先生嘛,住在荆湖武冈的龙溪镇。”他曾路过龙溪镇,镇子距白沙镇不过三四十里之遥,料想唐樨一番细寻详查,找到杜砚轩的蛛丝马迹,应非难事。 三十年来,唐樨一直苦苦寻觅的人,今日终于有了确凿的音讯,她心潮起伏,难以自已,两行热泪从面颊滚滚而下,口中喃喃地道:“龙溪镇……龙溪镇……你让我找得好苦……”盯视着手心的荷囊,良久不语。 白衣雪暗自叹息,心中大有不忍之意,低声道:“情不附物,物岂碍人?” 唐樨闻言一怔,蓦地伸出手指在白衣雪身上连点数下,说道:“白少侠,老身错怪于你,多有得罪,老身在此给你赔不是了。”白衣雪只觉浑身酸麻不已,张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樨抬足便行,走出十余丈远,忽又折回,说道:“白少侠,世上‘情’字最暖人,却也最伤人。老身瞧那个女娃娃对你情真意切,今生莫要有负于她。” 白衣雪惘然未及应答,唐樨双足点地,已飘然远去。 第七回 不胜衣(2) 这一日的清晨,白衣雪、沈泠衫前往唐焯住处,向他辞行。唐焯心中虽有不舍,但沈泠衫身上毒素未祛,求医要紧,确也不便挽留。 沈泠衫回房收拾行箧之际,门外有人轻声敲门,打开房门一看,原来是孙思楚。孙思楚送来了五十两纹银,说是受唐焯所托,作为二人路上的盘缠,聊表寸意。此外又送给沈泠衫一些女孩子用的面脂、手膏、脂粉、镜奁等物。沈泠衫接过面脂等物,纹银坚决不肯收下,谁知孙思楚情急之下,泪水涟涟,沈泠衫瞧她一片真心,只好收下。 二人坐下叙话,沈泠衫拿出一对玉手镯,笑道:“妹子,此去水迢路遥,前程未卜,来日相会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姐姐担心难以吃上你与唐宗主的喜酒了。这对玉手镯,权当你们以后新婚的菲仪。” 孙思楚娇羞不已,接过了玉手镯一瞧,手镯通透水润,不含一点杂质,显非寻常之物,心中甚是欢喜。辞别之际,孙思楚红着眼睛,忽道:“沈姐姐,我们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也许……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着面啦。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泠衫微笑道:“妹子,你请说。” 孙思楚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白大哥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你若是错过了,只怕后悔一辈子。”沈泠衫万没料到她会说出如此一番话来,倚门征立,隔了半晌,方才低声道:“我明白的,谢谢妹子。” 中午时分,唐焯设下筵席,鸡鹅鱼鸭,摆了满满一大桌,为白、沈二人践行。唐炬、唐燃、唐炫等火字辈的一众兄弟,尽皆前来相陪。席间唐焯、白衣雪传杯弄盏,言笑晏晏,各人心中却不免生出几分惆怅之意。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临行之际,唐焯命人牵来两匹成都府路嘉州产的川马,送与白、沈二人以作脚力。一番依依惜别惜别,眼见晌午已过,白、沈二人便即告辞上路。 离了唐家堡,白衣雪、沈泠衫纵马上道,并辔向东而行。一路上二人翻山过河,打尖住宿,处处小心翼翼,好在相安无事。白衣雪在唐家堡迁延良久,此番终于踏上东行之路,心中颇感畅舒,倍道兼行,趱程甚急。沈泠衫身子虚弱,却也勉力支撑,与他一道向东纵马疾骋。 如此行了数日,来到了利州路的阆州城,城内街衢洞达,市廛繁华。时值饭点,二人肚子饿得咕咕直响,稍一商议,决定先找一家酒肆,填饱了肚皮再说。 沈泠衫笑道:“这些天我们尽忙着赶路,都没正儿八经吃上一顿饭,你肚里的馋虫儿,大概早就心生不满了。” 白衣雪笑道:“我也正有此意,在外行路,再苦也不能苦了自己的肚子。”二人自离开唐家堡以来,归心似箭,一路快马加鞭,辛苦赶路。天气已然转寒,一路又鞍马劳顿,白衣雪本来颇为担心沈泠衫难以支撑,岂料唐焯送的药丸效性甚佳,沈泠衫除了偶感倦乏,精神却尚健旺,白衣雪瞧在眼底,暗自欢欣。 二人在城内闲逛了一会,沈泠衫道:“也不知阆州城里有什么好吃的?” 白衣雪笑道:“这个容易。”拉过几位当地人一询问,都说城内太和楼的暖锅最为有名。沈泠衫听说要去吃暖锅,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嚷着快去。白衣雪心下暗笑,打听清楚了太和楼的具体方位,此处离太和楼原也不远,二人牵着马匹,径直赶往太和楼。 快到之际,忽听路旁传来一阵大声的喝骂,原来一名小丐腹中饥饿难忍,偷了店家两个雪白的馒头,不慎被店家发现。店主一边大声呵斥,一边用手拍打着小丐的头脸。那小丐神色倔强,不逃也不还手,手里兀自紧紧地攥着馒头。 沈泠衫瞧那小丐不过十二三岁,蓬头垢面、鹑衣百结,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颜貌憔悴,但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十分清澈,心中大为不忍,走上前去,说道:“店家,馒头多少钱一个?” 店主打骂小丐正在兴头上,脸也不抬,没好气地道:“一文钱一个。” 沈泠衫取出十文钱来交与店主,道:“你休要为难于他,再拿八个馒头给他。”店主停了打骂,从笼屉中取了八个馒头,递给沈泠衫。沈泠衫接过来,俯下身子,对小丐柔声说道:“小弟弟,这些馒头你留着慢慢吃。” 小丐接过馒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视着沈泠衫,低声道:“谢谢姐姐。”转身离去,顷刻间隐没在了街角。 二人继续行路,不一会功夫,前方有一临水的建筑,高低错落,人声鼎沸,正是太和楼。来到店门口,热情的酒保迎上前来,将二人的马匹牵往后院的马厩喂料饮水。二人正要迈步而进,赫然发现不远的栅栏处,刚才那位小丐正蹲着晒太阳,一对乌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人。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妹子,你好人做到底,请小弟弟吃上一顿暖锅,如何?” 沈泠衫笑道:“好啊,瞧着他也怪可怜的。”轻移莲步,邀请小丐一同上楼吃饭。小丐脸上一片茫然,微微摇头,显是心下畏怯,沈泠衫一番劝说,小丐总算点头应允。店伴瞧见二人带着一位脏兮兮的小丐而来,心下虽觉嫌恶,却也不便阻拦,领着三人上楼,拣了一间临街的小阁子,坐了下来。 沈泠衫正要点菜之际,小丐忽道:“小人瞧哥哥姐姐是从外地来的,对本地不太熟悉。太和楼的兔肉暖锅大大有名,天寒地冻的,不如点上一个暖锅,再烫上一壶热酒,吃起来岂不快活?”说话带着一口燕音,也非本地人氏。 沈泠衫和白衣雪面面相觑,征了片刻,沈泠衫笑道:“小弟弟也不是本地人吧?” 小丐道:“是。” 中华土地广袤、疆域辽阔,不同的区域,因自然、经济、社会等各方面原因,建构起了不同的区域文化,方言杂多。为了便于各地讲不同方言的人之间交流沟通,就需要一个通行的标准语。早在商周时代,洛邑(今河南洛阳)为周武王定鼎之地,周成王“宅兹中国”之处,成为周之都城,文明发达,地位尊崇,其时的标准语就以洛阳音为准,称之为“雅言”。孔子周游列国,在语言沟通上未遇障碍,想来他使用的多半是在各国均通行的雅言。 自周、秦、汉、隋、唐,中国统一王朝的国都,不是长安就是洛阳、开封,故而官府的通用语言,不外乎是“陕西话”或者“河南话”。东汉以来,洛阳口音尤受推崇,成为士人和贵族的身份象征,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写道:“中原唯洛阳得天下之中,语音最正。”而自唐末五代开始,开封因地处平原,土地肥沃,漕运勃发,逐渐取代洛阳,成为国家新的政治中心。 宋太祖赵匡胤建国之初,因循旧制,首都定在开封,但他觉得开封地处平原,无山川之险,若要保确保其安全,只能以兵为险。然而禁军数量日渐庞大,军费开支十分惊人,赵匡胤清醒地认识到背后的隐患:“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洛阳以山为塞,以河为池,形势险固,易守难攻,据山河之险以去冗兵,因而赵匡胤一度考虑迁都洛阳,然而时任开封府尹、怀有私心的赵光义明确反对迁都,提出国都的安全“在德不在险”。其后不久,赵匡胤在北伐途中暴毙,赵光义登基为帝,北伐就此中止,迁都洛阳之事,也就此不了了之。 赵宋定都开封后,朝廷的官话便以开封话为标准语音,大抵类似于今日的普通话。其时官场之中,倘若有人操有一口字正腔圆的开封话,不仅令同僚艳羡不已,就连获得拔擢、升迁的机会,较之他人也会增大很多。 建炎元年(1127年),赵构衣冠南渡,在临安建立政权,中原士庶纷纷南徙。新政权建立初期,当地的南方士族势力渐起,开封话受到杭州话的挑战。一番激烈交锋,终因南迁而来的皇室贵族、文武大臣和士人商贾权势太盛,开封话占得上风,成为官场中最为强势的语言交流工具。 宋辽时期,辽太宗将原来的幽州(今北京)升为幽都府,建号南京,又称燕京,作为辽的陪都。宋宣和四年(1123年),宋、金联合伐辽,攻占燕京,其后宋、金和议,燕京回归北宋,宋廷在此建燕山府,故而宋人将北京话谓之为“燕音”。 沈泠衫笑道:“好,就依了小弟弟,我们吃暖锅。” 店伴站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白衣雪笑道:“店家小哥,就按这位小弟弟说的上菜。”又叮嘱添上几样点心和冷菜。店伴心想:“小鬼头今日遇到了两个冤大头,还不狠狠宰你们一顿?”应诺着下楼去了。 小丐咽了口口水,道:“‘太和楼,暖香锅,吃上一口不挪窝。’哥哥姐姐有所不知,阆州城的老百姓,就连我们这些作叫花子的,哪个不知他家的暖锅好吃哩。” 沈泠衫道:“小弟弟,你是哪里人?你的父母呢?” 小丐睁着乌黑的眼睛,道:“小人的老家在燕山府,因避战祸,爹妈带着哥哥和我南下投亲,不想路上他们染上了病……都已经……死了……我一个人流落到了此地……”说着流下泪来,低声啜泣。 沈泠衫鼻子一酸,道:“哎哟,对不起,原是我不该问的。”心想:“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是爹爹将我一手带大,现如今爹爹也生死未卜,我的命,其时比你也好不了多少。” 白衣雪叹道:“乱世人纷扰,流离百姓家。兴亡盛衰,朝代更迭,受苦的总是老百姓。” 小丐收了眼泪,抬起油光锃亮的衣袖,拭去两条长长的鼻涕,道:“哥哥和姐姐,你们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白衣雪道:“我们兄妹俩也是从北方过来的,做点小本的生意,今日路过此地,遇到小兄弟,倒是有缘。不知小兄弟日后有何打算?” 小丐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远房的表姐,几年前嫁到了广南西路,我……我正要去寻她。” 白衣雪取出一两纹银,塞到小丐的手中,说道:“此去广南,山高路远,这些银两,你拿在路上用得着。” 沈泠衫道:“是啊,小兄弟,吃完这顿饭,你便去寻你的姐姐,也好早日有个安身之所。” 小丐怔怔地呆坐在凳子之上,眼中噙满了泪水。隔了半晌,他蓦地站起身来,趴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哥哥和姐姐的大恩大德,小人……小人一辈子也难以偿还。”白衣雪赶紧将他扶起,重新落座叙话。 太和楼客人川流不息,生意十分兴隆,店家备菜极快,三人叙话间,店伴已端着酒菜上得楼来。时值初冬时节,暖锅炉膛中的炭火烧得正旺,热气蒸腾的暖锅里铺满了肉菜,荤素搭配,色泽鲜亮,已有八九分熟,浓郁的汤汁在炭火的威力之下,咕嘟咕嘟冒着小气泡,小阁子里顿时香气四溢,诱人垂涎不已。 小丐眼勾勾地瞧着热气腾腾的暖锅,咽了一口口水,道:“飞禽莫如鸪,走兽莫如兔。小人每次乞讨路过太和楼,最喜欢闻的就是这兔肉暖锅的味道,光是这味道,都能叫人口水流上三尺多长呢。” 沈泠衫心中一酸,微笑道:“口水还能流这么长?岂不要拖到地上?”端起一只碗,盛满了肉菜,递至小丐面前,柔声道:“小弟弟,快吃吧。” 小丐红了眼睛,忽然呜呜地哭泣起来,眼泪吧嗒吧嗒落在了碗里。沈泠衫道:“小弟弟,你怎么了?” 小丐两行泪水滚滚而下,哭道:“爹妈死后……小人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我这般好了……呜呜……哥哥和姐姐……你们是世上最好的大好人……呜呜……” 沈泠衫凄然一笑,道:“小弟弟,不要哭了,你哭得姐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菜都凉了,快点吃吧。” 小丐慢慢收了哭声,道:“是,就让小人为哥哥姐姐也盛上一碗。”说着站起身来,从暖锅中夹了肉菜,先盛了一碗递给沈泠衫,又盛了一碗递给白衣雪,方才坐下。 白衣雪笑道:“‘太和楼,暖香锅,吃上一口不挪窝’,我们一起尝尝这太和楼的暖锅,滋味到底如何绝妙?”说着夹起一片鲜嫩兔肉,便欲放入口中。 突听小阁子门帘外有人冷冷说道:“滋味绝妙我瞧未必,绝命倒是十之八九。” 小丐闻言脸色大变,一双乌亮的眼睛现出针芒一般的眼神,略带稚气的脸庞,也瞬间充满阴鸷警觉的神气,不待白衣雪、沈泠衫有所反应,一个鹞子翻身,身子撞开了长窗,落到屋外。只听他阴恻恻的一声冷笑,说道:“今儿算你们命大,七毒童子改日再来拜会!”说到最后“拜会”二字,声随人远,已是数十丈开外。 帘外一人闪身而入,身材颀长,高额窅目,白衣雪识得正是唐门显宗的唐炫。三人彼此行过礼,坐下叙话。 白衣雪惊魂未定,道:“多谢九哥救命之恩,方才当真凶险之极!九哥倘若晚来一步,只怕你我兄弟,便再也见不到面了。”沈泠衫脸色煞白,也是心有余悸。 唐炫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道:“是。” 白衣雪道:“不知九哥怎么这么巧……” 唐炫道:“世上哪有如此凑巧之事?在下是奉了唐焯宗主之命,怕二位路途有所闪失,一路暗中尾随而来的,走到半道,果然发现了七毒童丐的身影。” 白衣雪眉头一扬,问道:“七毒童丐?”心中暗自庆幸:“若不是唐焯虑事周全,派了唐炫暗中保护,此刻我和沈家妹子已性命休矣,横尸在地了。” 唐炫道:“七毒童丐数年前由唐泣从外乡带来,在唐门学艺,为人阴险狡黠,死在他手下的成名人物,不在少数,前不久‘川东双煞’的那起案子,瞧手法多半便是此人所为。” 沈泠衫惊得“哎呀”一声,险些跳将起来,道:“前几日‘千手灵猿’凌掌门曾提及此事,我们虽然料定是密宗所为,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一个……孩子下的毒手。”顿了顿,向着白衣雪歉然说道:“白大哥,都怨小妹,这才给了七毒童丐可趁之机。” 白衣雪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也怨不得你,像七毒童丐这样的恶人,便是利用他人的善意去害人,叫人防不胜防。” 唐炫微笑道:“不错,若不使出这等鬼蜮伎俩,以白少侠的身手,七毒童丐岂能近得了身?” 沈泠衫想起七毒童丐那针芒般的眼神,只觉浑身鸡皮疙瘩暴起,不由地打了个冷颤,脸上现出嫌恶的神情。 白衣雪道:“九哥,七毒童丐动手盛菜之时,小弟正在一旁,却不知被他何时动了手脚?” 唐炫微微一笑,说道:“七毒童丐聪颖过人,又得唐泣亲授,入门学艺不过两三年的光景,施毒的功夫已是出神入化。”从腰间鞶囊取出一根银针,又取出一副又薄又软的麂皮手套,戴在了右手上,伸出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针尾,针尖朝下,缓缓放入暖锅之中,只见那银针尖头甫一浸入汤汁,银针的针身,瞬息变得漆黑如墨。 沈泠衫手捂胸口,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怎么也想不起七毒童丐何时于神不知鬼不觉之中,在菜肴离下了毒。白衣雪亦觉后脊发凉,心中又惊又怒:“七毒童丐忒也歹毒,那一块兔肉倘若放入口中,当场就一命呜呼,稀里糊涂去见了阎王爷。” 唐炫道:“唐思幽老怪物我最了解,七毒童丐此番失了手,我料定他决计不肯就此善罢甘休。” 白衣雪和沈泠衫心中均想,下毒正是唐门密宗的拿手好戏,二人就算路上不吃不喝,也防不胜防,不禁面面相觑。 唐炫道:“我奉唐焯宗主之命,护送白兄弟和沈姑娘安全出川,自当竭心尽力,眼下倒有一个法子,不知行不行得通。” 白衣雪道:“九哥的主意定是极好的,请说。” 唐炫微一沉吟,道:“阆州城山围四面,水绕三方,由此西行四、五里地,便是嘉陵江的行船码头。我想你们在明,而密宗在暗,再走陆路,只怕一路多生波折。依在下之意,白兄弟和沈姑娘不如由水路出川,赶上天气好,顺风张帆,沿江而下,可日行百余里,不出十多日,便可直抵江陵的沙市镇。” 白衣雪眼睛一亮,喜道:“如此甚好,多谢九哥指点迷津。”寻思:“此去临安路途遥远,沈姑娘蒲柳之质,原也经受不得车马劳顿,改走水路,于她的身子倒好些。” 唐炫道:“事不宜迟,我们一会先去多备些干粮和饮水,以免舟船靠岸补给,又无端生出祸事。七毒童丐方才败露踪迹,已自心怯,想来一时未敢现身,等备足了干粮,我们就去往码头。”白衣雪和沈泠衫见他考虑周全,齐声应诺。二人本来腹中饥饿,经此惊魂,已然全无胃口。白衣雪喊来店伴,结清了账,转念一想,又添了八百文钱,与店伴说道,他家的暖锅味道极好,要连锅带汤打包带走,慢慢享用,改日再来奉还暖锅。店伴见锅里肉菜几乎未动,心中虽感疑惑,但白衣雪所付文钱,已是足够再点几个暖锅,便也不多言语,打包好了菜肴,殷勤送下楼来。 三人在城内买足食物与饮水,用马匹驮着,便向城西行去。码头离城不过一二里的脚程,转眼就到,但见樯桅林立,舟楫云集,码头一片繁忙景象。 宋金对峙时期,川陕战区是南宋极为重要的战略要地之一,其范围大抵相当于今天的四川省北部、陕西省南部,以及甘肃省南部的三省交界地带。由于川陕战区对宋朝廷的安危举足轻重,其各地的驻军数量也十分庞大,耗费惊人。朝廷通过出钱从民间购买粮米的和籴等方式,来给当地数万驻军补充军粮供给,然而川陕战区山险道隘,陆地交通极为不便,军粮的转运八成以上便是依托嘉陵江而走水路。 两宋时期,嘉陵江水量充沛,水质清澈,正适于船只往来,其时商品经济日益繁荣,长江航运空前郁勃兴旺,一时间江面之上商船、客船、游船、渔船、漕船,各式大小的船舶连樯接橹,舳舻千里,异常繁华。 唐炫道:“二位在此稍候,我这便去寻一位船家来。”半个时辰之后,唐炫领来一名中年汉子,那汉子皮肤黝黑,天气寒冷却衣衫单薄,脚踩一双草鞋,捋着袖口,胳臂上数条青筋凸起,身体十分健硕。 唐炫道:“这位是鲁大哥,在此行船已有二十多年,技艺娴熟,经验丰富,是这江上的老把式了。” 白、沈齐声说道:“有劳鲁大哥了。” 那汉子咧嘴而笑,笑容淳朴,呐呐地道:“不客气,不客气。” 唐炫抬头瞧了瞧天色,道:“船资在下已经付清,时辰不早,千里相送,终有一别。白兄弟,沈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白衣雪知他一者向不多话,二者也不欲在码头久留,以免暴露了行迹,遂拱手说道:“多谢九哥,后会有期。”二人取了干粮行李,随那汉子登上舟船,解缆挂帆而去。 第七回 不胜衣(3) 船只一路向东,与阆州城渐行渐远。嘉陵江自阆州以下,沿途接纳支流众多,河道蜿蜒曲折,行船不时遇到卵石河床,间有巨大磐石横亘中流,颇为惊险,但那姓鲁的汉子却驾轻就熟,借着便风,指挥艄手顺风张帆,涉险顺水而下,舟行甚疾。 江上行船的艰辛,白衣雪和沈泠衫无所容心,自登船以来,二人如释重负,精神大为放松。白衣雪自幼在北方苦寒之地生活,不曾坐过江船,更感新鲜。江上急湍似箭,猛浪若奔,一众的船工小心行船,极是劳碌疲惫,白、沈二人每日尽览沿岸奇丽风光,丝毫不觉水路艰危,甚至觉得船行得太快,以致无暇慢慢欣赏沿江的美景。 如此数日,一日拂晓时分,白衣雪从睡梦之中醒来,听得舱外涛声訇然,不绝于耳,他披衣走出舱门,但见江面黑沉沉一片,甚是宽广,两岸墨黢黢的高大山影缓缓后移,远处约略可见夜航舟楫,在水面泛出点点灯光。 熹微之中,瞧见一条人影静静地迎风立于船舷,那人身形瘦削,江风吹拂之下,云鬟飞舞,衣袂翩跹,身子竟是动也不动,正是沈泠衫。白衣雪心中暗自一声叹息,缓步踱至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他余光一瞥,只见沈泠衫凝注着江面,苍白的脸颊挂着两行清泪,正自默默饮泣。 二人伫立良久,突然之间,沈泠衫掩口剧烈咳嗽起来,白衣雪等她咳声稍止,柔声说道:“江上风大,我们要不要进到舱里避避风?” 沈泠衫微微摇了摇头。白衣雪返身回到舱中,取了一件貉袖,给沈泠衫披在身上。沈泠衫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低声说道:“谢谢大哥。” 白衣雪微笑道:“妹子,你身子弱,经不起这刺骨的江风,咱们待一会,还是回到舱中去吧。” 沈泠衫幽幽地道:“嗯。‘夜长只合愁人觉,秋冷先应瘦客知。’大哥,我自己的身子骨,我心里是知晓的,也不知……爹爹的身子怎样了,康复了没有?”白衣雪心中升起一股凄楚之意,寂然无语。 二人靠着船舷,默默并肩而立,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暗中,船首传来那姓鲁的汉子悠长的声音:“小官人,咱们已经到了长江哩。” 白衣雪走到船首,船头昂然破浪而行,哗哗作响。他极目远眺,说道:“鲁大哥,江面如此开阔,要不了几日,便可出川了吧?” 姓鲁的汉子笑道:“小官人有所不知,川江看似开阔,却处处是险滩恶水,江面上的风浪更是不定,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过几日咱们便要下峡江,那一带的江水,洄水涡与暗礁遍布,非摇橹操篙而不能过,须万分小心才是。”他口中的峡江,正是由瞿塘峡、巫峡和西陵峡组成的著名峡谷水道,两岸山峦夹峙,水势激疾,漩澓湍涌,自古以来便是长江行船最为险恶的一段航道,舟沉船没、船毁人亡的江难,时有发生。 蜀道逶迤千里,自古难行,飞鸟为之敛翅,猿猴为之发愁,三峡地区道路艰险犹胜。东晋袁崧《宜都山川记》中就有对峡江的记载:“峡中猿鸣至清,诸山谷传其响,泠泠不绝,行者歌之曰:‘巴东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也曾引峡江渔人的歌谣:“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靖康之变后,宋祚倾移,全国的经济中心也逐渐南移,百姓大量南迁,三峡地区的人口增长迅速。朝廷为了发展三峡的农业生产,在当地长期推行畬田耕作,烧山地以为耕田,再加上三峡地区的井盐业向来发达,以致当地“隐隐煮盐火,漠漠烧畬烟”,沿岸的植被遭受严重的破坏,水土加剧流失,而致山崩频繁,在峡江之上行船,更添几分凶险。 姓鲁的汉子又道:“‘夔门天下雄。’峡江中最险之处,便在瞿塘峡口的夔门,峡口处江道急剧变窄,宽仅几十丈,水急涛吼,最难行船。小官人,你道这是为什么?” 白衣雪道:“正要请教鲁大哥。” 姓鲁的汉子说道:“不敢。原是千百年来,江心之中有一只神兽,日夜镇守,本领大着呢。” 瞿塘峡峡口夔门,南北两岸断崖壁立,石骨嶙峋,滔滔大江在此被陡然紧束,浩荡东泻,汹涌而下,当真是“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白衣雪对夔门之险亦是有所耳闻,奇道:“神兽?世上果有这般神物?” 姓鲁的汉子一拍大腿,说道:“可不是嘛!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峡江中有一条独角夔龙,平日里兴风作浪,作恶多端,两岸的老百姓对它虽恨之入骨,却又没有法子。天上的女娲娘娘得知后,心疼咱们老百姓的疾苦,就以五彩炼石将其镇压在了江底,年长月久,五彩炼石化作了江心的一尊礁石,咱们行船的,称它作‘滟预堆’。滟预堆变化多端,可化狗、化牛、化马、化象、化鳖。我们打小家里的老人就告诫说,滟预堆变化之时,轻易不可招惹,行船之人倘若鲁莽过峡,惹着了神兽,落得个船翻人沉的下场,那也是常有。” 白衣雪听得津津有味,奇道:“滟预堆还会变化?” 姓鲁的汉子悠悠地道:“是啊。小官人可曾听过,‘滟预大如狗,瞿塘不可走;滟预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预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预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预大如鳖,瞿塘行舟绝。’” 白衣雪哑然失笑,说道:“这神兽果是了得。”寻思:“江中哪里有什么神兽,想来一年中四季更迭,枯水丰水交替,每年的降雨雨量、雨期又不定,而致江水水位、流态、流速多变,那江心的礁石形状,也就有所变化之故。”想到这里,见那汉子瞧着江水发呆,说道:“鲁大哥,峡江既有神兽把守,如此难行,我们弃船登岸,改走陆路,不行么?” 姓鲁的汉子叹了口气,道:“相传当年大禹王治水之时,有十二条蛟龙,化作峡江两岸的崇山峻岭,塞住了长江水道,无法开道疏水,大禹王为此愁白了头发,也束手无策。后幸得天兵天将相助,方才开通了这峡江的水道。小官人,弃船而改走陆路,高山深谷,畜力那是指望不上的,只能徒步而行,往往翻过一道山梁便须数日,不花上数月的时间,如何能走出山去?更兼那山中常年有虎豹豺狼出没,嘿嘿,寻常人更是不敢走了。” 白衣雪见那两岸重峦叠巘,连绵不绝,眉头微皱,一时默然,想道:“虎豹豺狼倒是不惧,但深山重重阻隔,路程上却是耽搁不起。”姓鲁的汉子瞧他半晌不语,笑道:“小官人且放宽心,小人船上的橹工篙手,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大伙儿必能载着小官人和小娘子毫发不损,安全过峡就是。” 白衣雪见他笑容轻松,脸上带着一股自信和骄傲的神气,笑道:“原是我多虑了,还请鲁大哥勿怪。那就有劳鲁大哥了和各位大哥了。”转身与沈泠衫折回舱中。 这一晚睡至中夜,白衣雪朦朦胧胧中听见船舱那一头,传来沈泠衫的声音:“不要追我,不要追我……”他瞿然一惊,霍地坐起身来,凝神细听,黑暗中沈泠衫喃喃低语:“我冷……我好冷……”船舱内除了沈泠衫的梦呓和自己的轻微呼吸声,再无任何动静,料想沈泠衫定是做了噩梦,起身点亮了火烛,慢慢走过去,借着烛光瞧去,眼前的情景令让他大吃一惊,沈泠衫脸泛蓝靛,牙关打颤,身子裹在棉被之中犹如筛糠一般,战栗不已,显是佛头青的阴毒,在夜间发作起来,恶寒不已。 白衣雪轻轻摇动沈泠衫的身子,低声叫道:“妹子,妹子,你醒一醒。”沈泠衫兀自被噩梦魇住,摇动之下,一时竟难以醒来。白衣雪俯下身来,去抓沈泠衫露在棉被之外的双手,这一抓之下,更觉心惊,原来沈泠衫十指冰凉,全无半点生气,犹如握着两块冰冷的生铁,寻思:“原来佛头青半夜毒发,竟是如此凶险,沈家妹子要经受这般的苦痛折磨。”他微一沉吟,扶着沈泠衫坐起身来,伸出双掌,贴住她的后背心,一股暖融融的内力,经气海俞、腰阳关,缓缓输入沈泠衫体内,真气沿着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少阴心经等处,以及督脉、任脉、冲脉、带脉流转,帮她推血过宫。 隔了一炷香的功夫,沈泠衫嘤咛一声,悠悠醒转过来,脸上的一层青气终于退去。她心知白衣雪在替自己疗伤,微微一笑,说道:“大哥,你……你……” 白衣雪低声道:“不要说话,安心坐好。”沈泠衫依言点了点头。如此过了两个时辰,终于推血过宫完毕,沈泠衫身上寒意渐消,人却疲倦至极,遂靠在白衣雪的怀里沉沉睡去。白衣雪端坐不动,任由她昏睡不醒。 如此不知又过了多久,沈泠衫迷迷糊糊中醒转过来,白衣雪正襟危坐,正在闭目养神。她蜷缩在白衣雪的怀中,感觉温暖而舒适,鼻端闻着他身上青年男子的气息,舱外传来汹涌澎湃的波涛之声,她的心中,何尝不也是波涛汹涌、起伏不定? 第七回 不胜衣(4) 其后数日,舟楫入瞿塘峡,下巫峡,再经西陵峡,沿途时而乱石嵯峨,回澜紊乱,时而水深流疾,恶浪滔天,一路行来惊险万分,好在那姓鲁的汉子与一众橹工、篙手、舵手,对沿途所经之处烂若披掌,又兼人人技艺精湛,捩舵操篙胆大而稳健,相互间配合极为默契,终是有惊无险,江船直下三峡,不日来到沙市镇。 沙市古称江津,据水路之冲,自古繁盛。南宋时期,随着经济重心和财赋重心的南移,长江航运空前繁荣,西上进入川江和东出川江的航船,多在沙市镇靠岸停泊、补给,沙市码头内千樯林立,万舫比鳞,江面上舳舻相接,一派昌隆的景象。 长江自沙市以下,江宽水急,时有大风大浪骤起,须换大型船只方能继续航行。白、沈二人别过了那姓鲁的汉子,在市镇上寻了一渔家客栈吃饭。二人自阆州登船以来,每日皆以自带的干粮充饥解饿,途中数次停船靠岸进行补给,二人也不曾登岸,吃上一口热饭热菜。 那渔家客栈的菜肴,不过一些普通的江鲜和农家菜蔬,味道做得也极为平常,白衣雪吃得畅快无比,沈泠衫病势危笃,没有什么胃口,见他吃得欢快,也跟着勉强吃了一点菜蔬。 吃过午饭,二人行至码头,打听清楚后,登上东去的客船。那客船甚大,樯高六丈有余,帆二十八幅,船体布满了排钉。待得客人已满,船家便即起锚、扬帆,顺流而下,一路之上,江水滚滚东去,客船为避江上风浪,多是循岸或在人工汊河之中航行,偶而停泊补给,日行可达百余里。 时已霜月,江天凛肃,船上湿寒之气颇重,沈泠衫早已穿上了厚厚的冬衣,仍感寒冷。白衣雪发觉她自启程以来,一路上精神虽还尚佳,身子却是暴瘦,厚厚的冬衣,仿佛能将她羸弱的双肩压垮一般,江风大作之时,担心一阵狂风,就能将她吹将起来,不由地暗暗心惊:“莫非唐焯送来的药丸服用久了,药性减退,不然的话,怎么会消瘦如斯?”他心中隐隐作痛,脸上不敢有丝毫的表露,一路之上,只是陪她说说笑笑,欣赏沿江的景色。 这一日傍晚时分,客船抵达安庆,靠岸补给,船客们坐船坐得久了,正觉闲闷,于是三三两两,纷纷下船而去。安庆之名始于绍兴十七年(1147年),由“德庆军”和“同安郡”各取一字而命名,意为“平安吉庆”。安庆襟带吴楚,地处要津,历来就是长江中下游极为重要的军事战略要地。宋金对峙时期,安庆乃至淮南西路,正是两军交战的主战场之一,沿途行来,当地的老百姓为了躲避连年的兵燹,大都散亡了,人烟稀少,景象十分荒凉。 白衣雪和沈泠衫也下了船,在城中随意寻了一家酒肆,店中已有不少同船的客人。沈泠衫要了一碗白粥,白衣雪点了些酒菜,自斟自饮,倒也惬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二人正欲结账,忽听得外面一片嘈杂,有人高声呼叫:“不好了,着火了,着火了!”酒肆内众人蜂拥奔出,翘首观望,但见西北角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有人惊声叫道:“不好,是咱们的客船着了火!”众人下船之时,行李皆遗于船上,闻言顿时乱作一团,很多人拔腿就往江边跑去,其中尚未付账的不在少数,店主阻拦不及,气得直跺脚。 白衣雪远眺冲天的大火,心中一动:“好端端的,船只为何突然起了火?莫非是唐门密宗尾随而至,暗中下的手?”心念至此,低声对沈泠衫道:“妹子,你莫要走动,我去去就来。” 沈泠衫见他面色凝重,也不由地紧张起来,说道:“大哥,一切小心。” 白衣雪离了酒肆,提气向西北方向疾奔,顷刻间便将众人抛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离江边不远,远远只见江中一艘大船烈火熊熊,烧得正旺,将一大片江面映得通红。白衣雪凝神瞧去,着火的却不是自己所坐的客船,而是一艘大型漕运之船,想是江上行舟不小心失了火。 他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正要转身往回,无意间一瞥眼,隐约瞧见前方数十丈远的一处岸边荒冈高处,站立着数十位黑衣人,也远远地在观望着江中大火,尔时星月无光,四下里幽暗不明,若不是火光映照,委实难以发现。 他心中大感蹊跷:“这些是什么人?为何夜里鬼鬼祟祟,聚此观火?莫非这场大火,与他们有关?”好奇心顿起,矮下身子,蛇行鳞潜,向前行了十余丈,半蹲在地,隐身于一片寒郊荒草之中,凝神细看,黑衣人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约有二十余人,大都腰悬兵刃。只听得其中一人朗声笑道:“董虞候,这火烧得如此痛快,此番定叫他葬身大火,死无全尸。”另一人笑道:“即便不被烧死,跳下江去,也是喂了江鱼,尸骨无存。”余人尽皆大笑。 一人又道:“依咱大宋的律法,运送漕粮倘若遇风浪,覆船沉没,不予追责,咱们若只凿沉了他的船儿,岂不是太过便宜了杨草那厮?”又有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是啊,董虞候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单是这一把大火,就叫他杨草无论如何,也讨不到好去。”众人连声称是。 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并非是我董某不念着与他同僚之谊。大伙儿都晓得,王爷是一位惜才的主子,向来对他厚爱有加,有意栽培,孰料杨草竟如此不识抬举。”白衣雪听音辨位,说话之人身材矮胖,想来他就是那位“董虞候”,一番话说得余人纷纷应和,说道:“董虞候说得极是,杨草今日落得此等下场,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白衣雪揣摩他们话意,暗暗心惊:“看来这把大火当真是这些人放的。他们烧了漕粮也还罢了,听口气是要将船上的人一齐烧死,也忒心狠手辣。”又想:“这些人似乎都是官府中人,不知那个叫杨草的,因何得罪了他们,竟致葬身火海?” 一众黑衣人对着江中的火船指指点点,群情鼎沸。忽听一人失声叫道:“董虞候,快看,江中有一尾小船,正向岸边驶来。”白衣雪借着冲天的火光,凝目瞧去,隐约可见江面之上,有一叶小舟在风浪中颠簸摇曳,一个黑影,立于船上,双手摇橹,奋力向岸边划来。 董虞候沉声说道:“张雹、陈世英,你们二人速去查看,探得清楚,及时回禀。”他身旁两位黑衣人应声而出,向那小船的方向疾行而去,倏忽间消失在苍茫暮色之中。 众黑衣人极目远眺,江中的那只小船已然不见,想是已经靠了岸,江岸荒冈绵延起伏,岸芦如雪,一白无际,遮蔽了众人的视线,全然不知前方情形如何。 静默等待之中,两位同伴去时良久,却始终不见回复,董虞候不免焦躁起来,背负双手,来回踱步,猛然间他停下脚步,低声道:“有人来了!”余下的黑衣人虽未听到动静,听他这么一说,纷纷从腰间抽出利刃,黑暗之中,明晃晃的一片,更有数人冲出荒冈,迎了上去。白衣雪心道:“这个董虞候的内力倒是不弱,来人尚远,他已然有所察觉,不过来人脚步沉重,步伐凌乱,恐是身负重伤。” 隔了片刻,就听有人低声惊呼道:“董虞候,是……是张雹兄弟!他……伤……伤得很重……”黑暗中又有人颤声说道:“张雹兄弟……胳膊……肋骨都……断了……这手法正是……正是……‘折柳手’……”牙齿嘎嘎作响,显然心下畏惧至极。白衣雪暗自思忖:“折柳手?这是何门何派的厉害功夫?” 董虞候冷哼一声,急窜出岗,过了一会,只见他缓步走回山岗,嘶哑着嗓子说道:“好手段,果是好手段!陈世英兄弟呢?” 那人颤声回道:“没……没见着他……” 一人嗫嚅道:“董虞候,难道那厮……那厮命大,竟没被烧死?” 董虞候默然不语,隔了半晌,说道:“司徒闻喜、乐境、李霁峰、陈濛,你四人再去打探。那厮手段了得,你们切记不要散得太开,相互间要有照应,一有甚么风吹草动,立时回禀,莫要鲁莽行事。”他身边四名黑衣人躬身奉命,急冲下岗,隐没于前方一片荒野之中。 四人走后,董虞候重又来回踱步,一众的黑衣人站在荒岗最高处翘首眺望,焦急等待。江风凛冽,四下里一片寂静,偶有受伤的张雹卧于野草之中,因疼痛难忍,发出“嗯嗯”、“啊啊”的呻吟之声,宁静中平添一份诡异。 众黑衣人正在焦急等待之际,猝然远处旷野中,有人长声惨呼,声音划破夜空,甚是凄厉,听来让人心惊肉跳。黑衣人中有人颤声说道:“好像是……李霁峰兄弟……” 那董虞候再也按捺不住,低声喝道:“大伙儿不必再等了,咱们一起前去瞧瞧。”就在这时,一个粗豪的声音从远处旷野之中传来:“董斜川,你不必来找我,我去找你便是!”那人说第一个字时,离得尚远,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感觉人已近在咫尺。白衣雪心道:“此人身形之快,委实惊人。” 黑暗之中,就听得叮叮当当,兵刃相交之声大作,来人已奔上黑衣人藏身的荒岗,与敌人交起手来。白衣雪探身瞧去,隐约可见那人是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手中一柄单刀,上下翻飞,正与数名黑衣人激斗在一处。 就听一名黑衣人喝道:“杨大哥,谢斯陌领教你的高招!”他舞动手中双刀,寒光闪烁,欺至大汉身前,那大汉也不搭话,单刀径直回劈,力道雄浑,锐不可挡,迫得谢斯陌不得不跃身避过。 又有一名黑衣人手持一柄链子枪,叫道:“在下吴……”那大汉正抬起右足,踹飞身前一名围攻的黑衣人,听到脑后金刃劈风,反手便是一刀,去势奇疾,斫中姓吴的黑衣人面庞,他来不及吭上一声,便即毙命。可怜他尚未报全自家姓名,就此一命呜呼,当真成了“无名氏”。 须臾之间,与那大汉缠斗的三名黑衣人,已是一死一伤一退。黑衣人虽人多势众,将他团团围住,却一时慑于那大汉的凛凛神威,畏葸不前,无人再敢迫近。 那大汉一提单刀,寒芒流转,映得脸上寒意更甚,冷然说道:“董斜川,这把大火是你做的好事吧?” 矮胖的董虞候董斜川哈哈一笑,说道:“不错,明人不做暗事,正是董某所为。” 那大汉涩声道:“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杨草与你素无恩怨,且已自孤身西行,远离是非之地,你何以如此苦苦相逼,要将杨某赶尽杀绝?” 董斜川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谓是非之地?何来是非之地?杨草,你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不还是我大宋的臣民么?” 杨草道:“不错,杨某无论是生是死,自始至终都是大宋的子民。” 董斜川嘶哑着嗓子说道:“董某与牧之兄素无恩怨,今日不过是奉差办事,身不由己,难啊,还望牧之兄谅解。”说着微微摇头。 杨草气塞胸臆,冷冷地道:“身不由己?请问虞候,杨草到底犯了我大宋哪一条王法,非要置我于死地?” 董斜川笑道:“王法?牧之兄是问王法吗?好,我告诉你,你触犯的是恩平郡王的王法,王爷既然有命,董某岂敢抗命不遵?自是不能容你了。嘿嘿,嘿嘿。” 杨草冷笑道:“恩平王?杨某心中只知大宋的律法,不曾晓得还有甚么恩平王的狗屁王法。”白衣雪听到“恩平王”三字,不由地心中一凛,当即悄然前移数尺,隐身于一大片芦苇丛中,屏气凝神,侧耳细听他们说话。 董斜川喝道:“杨草,我也知道你的手段和本事。你别不识好歹,我最后奉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休要逞强称能,不识好歹,枉自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杨草涩然道:“大好前程?董虞候所说的大好前程,是指趋炎附势、攀高结贵,好让自己升官发财吧?” 董斜川怔了一怔,冷笑道:“你也莫要故命清高,你问一问身边这些兄弟,大家为朝廷效力,有哪一个不想着升官发财的?恩平王爷向来对兄弟们不薄,我等自当舍命,以效犬马之力。各位兄弟,你们说是也不是?” 一众黑衣人皆道:“董虞候说的不错,还望杨兄三思。”“虞候所言极是,我等为恩平郡王甘效死命。”“牧之兄,不说别的,一家老小都要吃穿,我们总得替他们考虑。” 杨草冷冷地道:“看来只要杨某投了恩平王,他便不再与我为难,我也自此吃香喝辣、升官发财,是么?” 董斜川说道:“正是!恩平王宏才大略,深得官家的赏识,更是深得韦太后的宠爱,东宫之位稳如磐石,非他莫属,日后必登大宝,君临天下。杨兄弟只要答应跟着他,以你的本事,何愁自此不是前程似锦、平步青云么?哈哈,你我同为恩平王效力,还要多亲近亲近哪。” 杨草一挥手中单刀,刀身嗡嗡作响,低首不语。董斜川道:“牧之兄,你怎么说?” 杨草单刀一扬,淡淡地道:“只怕杨某答应了,杨某手中的这把刀,不肯答应!” 董斜川脸色大变,将杨草上上下下一番打量,喝道:“杨草,我料你早已投靠在了普安王府那边,嘿嘿,你自恃有了靠山,方敢如此放肆!” 杨草抬首向天,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杨某心中只有朝廷,只有皇上,自始至终只对皇上一人忠心耿耿,他恩平王如何,普安王又怎的,关我甚事?” 赵构自御极以来,多年求嗣无果,心灰意冷之余,经过细斟慢酌,于建炎三年(1129年),在宋太祖的众多后裔中,选了两个孩子,一人叫作赵伯琮,一人名叫赵伯玖,入养后宫,分别赐名赵瑗与赵璩,作为储嗣人选。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后,赵瑗被进为检校少保、封普安郡王,而赵璩被进为检校少保、封恩平郡王,时称东府、西府。 赵瑗、赵璩自幼入养后宫,迄今已近三十年,正值壮年,而赵构近年来渐感年高体乏,每每自言“倦勤”,有意逊位。皇上的心思,满朝的文武百官,尽皆知晓,只是赵构的真正立嗣之意,却未曾对一人有所提及,态度始终暧昧不明,以至于文武百官不得不暗自揣度圣意,纷纷选边站队。一时间太子之争日益激烈,朝廷中拥护普安和恩平二王的文臣武将,分成了两派,互不相让,明争暗斗不止,朝局波谲云诡、暗流汹涌。 白衣雪所料不错,这一众的黑衣人,皆是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中的好手,领头的董斜川,是侍卫亲军马军司的都虞候,而杨草在被贬谪之前,乃是侍卫亲军马军司的副指挥使,与董斜川同朝为官,平日里多有交集,二人也算一起共事多年,如今道不同不相为谋,以致形同陌路、兵戎相见。 董斜川一摆手,说道:“眼下朝局多变,人心浮动,牧之兄正当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你……” 杨草断喝道:“董斜川!你如此谤讪朝廷,妄议朝政,难道就不怕治你的罪吗?” 董斜川笑道:“谤讪朝廷?圣上早有倦勤禅位之意,人人心知肚明,只是不便也不敢说出来罢了。大伙儿如今一致推举恩平郡王入主东宫,将来继承大统,那也是为我大宋的江山社稷着想,何罪之有?恩平王是位惜才爱才的主子,以你牧之兄的身手和才干,日后定然委以重任,何以如此执迷不悟?” 杨草“嘿”的一声,冷眼斜睨,道:“我执迷不悟又如何?” 董斜川面沉如水,森然道:“那也好办。这个世道,只有两种人,如若不是朋友,那便是敌人,自此势不两立。” 杨草道:“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杨某岂肯与你这等的贪位慕禄之徒沆瀣一气,做甚么朋友?正好相反,与你为敌,杨草求之不得也。”白衣雪句句听得清楚,心中暗赞:“好汉子!” 董斜川勃然大怒,“唰”地拔出腰间长剑,高声说道:“眼下正值恩平王爷用人之际,你却不识大体,心存异心,不肯效忠于王爷,甚至处处作对,王爷岂能容你?”一众黑衣人纷纷挺剑挥刀,在杨草周边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杨草神色凛然,哈哈大笑,笑声中气沛盈,直震得众人耳膜隐隐作痛。董斜川遽然变色,喝道:“你死到临头,笑甚么?” 杨草昂首向天,大笑不止,道:“我笑你身为朝廷命官,却是如此不忠不仁不义,岂不可笑?” 董斜川怒道:“我何以不忠不仁不义?” 杨草大声道:“你口口声声恩平王爷,恩平王爷,我问你,你眼中还有当今的圣上吗?如今中原沦陷,金贼虎伺,正当内修外攘,报效国家,你心中还有朝廷和社稷的安危吗?”白衣雪暗呼:“骂得好!”杨草续道:“你谤诽乘舆,煽摇国是,摇尾投靠于恩平王,为的不过是一己之私,图的是那高官厚禄,不是不忠,又是什么?你胆大妄为,火烧漕纲,眼里全无朝廷的纲常法纪,戕害胥吏,害得他们葬身火海与鱼腹,竟无全尸,不是不仁,又是什么?你我同朝为官,曾一起谋事,且素来无怨,你却因在新主面前邀功请赏,三番五次陷害于我,必欲除之而后快,不是不义,又是什么?”白衣雪躲在不远的荒草丛中,字字听得分明,心中暗暗叫好:“骂得痛快!” 董斜川被他一阵唾骂,脸上青一块白一块,难看至极,好在天色昏暗,旁人倒也无从察觉。他呆立半晌,猛然间身躯一震,厉声喝道:“杨草,我也不与你逞口舌之利,你既如此顽固不化、一意孤行,休怪董某无情!”长剑一扬,高喊一声:“兄弟们,并肩子上啊!” 杨草冷笑道:“以多打少,好不要脸!不过你们就算一齐上来,杨某又有何惧?”提起单刀,迎面就是一刀,凌空向董斜川砍去。董斜川举剑格挡开来,荒岗之上,利刃相交之声大作,众人战作一团。 混战之中,一名身形高大的黑衣人手持熟铜棍,沉声说道:“卑职司徒闻喜,特来讨教一二!”熟铜棍直上直下,势大力沉,向杨草当头劈砸过来。杨草单刀一招“举火燎天”,向上反劈,刀棍相击,一声闷响,火星四溅,司徒闻喜只觉臂膀酸麻,虎口欲裂,手中的熟铜棍险些拿捏不住,杨草亦觉对方膂力惊人,借着微弱星光,举起刀来一瞧,一处刀刃已微微卷起。正在此际,他脑后冷风飕飕,一人手操虎头双钩,猱狞而至,双钩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分袭杨草头颈与腰身两处。杨草不及回头,听音辨位,单刀反劈,欲一手荡开双钩,孰料那人钩法精湛,走钩如飞,左手钩使一个“锁”字诀,右手钩使一个“带”字诀,吞吐沉浮之间,钩口将杨草的单刀刀身一卷,钩钺的冷锋利刃,直切杨草的手腕。 杨草“咦”的一声,微感诧异,内力贯透刀身,已将虎头钩震开,扭头一瞧,那人浓眉大眼,身高体长,自己与其曾有数面之缘,隐约识得是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的一等好手乐境。 乐境道一声:“杨都校,卑职乐境在此有礼了。”双钩钩头一立,正是一招“云龙献月”,含稽首拜见、以武会友之意,口中也依然称他原来的官职不改。 杨草微微颌首,大喝一声,道:“好,来而不往非礼也!”身子微曲,一招“童子迎宾”,单刀横扫,劲力遒实,他未等招式用老,手腕一抖,一招“夜战八方”,刀尖旋即向下又瞬息反撩,变招奇捷无比,当真是变幻多端,寒气森森。乐境双钩霍霍,奋力接挡,正手忙脚乱之际,董斜川长剑白光闪动,斜刺里杀到,及时解围。 白衣雪隐身在旁,荒冈之上叮叮当当,兵刃金属相击之声不绝于耳,每隔一时,便有黑衣人或因刀伤或因掌伤,而不得不退出战团,心中不禁暗暗称奇:“这些黑衣人各个身手不弱,那汉子孤身奋战,激斗犹酣,单是这份胆气,便非常人所能及也,令人好生敬佩。” 一番激战,黑衣人之中受伤的,已有七八人之多,伤势轻的,简单包扎后虽可再战,却已心生怯意,奋勇骁悍大不如前,几个伤势较重的,有的被单刀砍中要害,有的被折柳手伤筋挫骨,不得不远远退出战团,或横或卧,哀嚎一片。 董斜川眼见情势已非,心中不免焦躁,猛然间想起一人来,高声叫道:“陈濛,陈濛!” 陈濛效力朝廷之前,乃是两浙东路暗器名门“灵溪门”的高手,他与张雹向来私交甚笃,张雹受伤后,陈濛便一直陪伴在他身旁,未曾舍得离开一步,此时听到董斜川高声呼喊,心知岗上情势急切,心中亦欲为好友报仇,遂低声对张雹说道:“兄弟,你且躺好,我去去就来!”向荒冈之上疾奔而去。 杨草挥刀如风,左萦右拂,倏忽间以单刀劈倒一人,又以折柳手重伤一人,耳畔听到董斜川高声疾呼“陈濛”,他并不知晓陈濛乃暗器名家,心中只道敌人又有新援将至,心中也自不惧,并不以为意。岂料那陈濛为人甚是机警,他悄悄加入战团,却始终在外围暗中观察,一番详察之后,方才悄悄潜至杨草的身后,待杨草的单刀,正与谢斯陌的双刀,以及司徒闻喜的熟铜棍交缠在一起,觑准时机,一按手中机栝,陡然出手,伴随着异常细微的破空之声,一大蓬“虿尾细雨针”激射而出。 杨草听到暗器破空而来,虽应变奇速,单刀回舞,同时身形疾转,但终是慢了一步,腿上被数十根虿尾细雨针打中!黑暗中就听得“哎哟”、“啊呀”两声,杨草身侧的谢斯陌和司徒闻喜闪躲不及,也双双被毫芒打中。 杨草身经百战,受过的大伤小伤不下数十次,当下也不挂在心上,只恼他行事阴毒,暗箭伤人,怒喝一声:“奸贼!”神威凛凛,提刀径直向陈濛冲去。陈濛见他直奔自己而来,锐不可当,吓得魂飞魄散,好在他为人机敏,脚步轻盈,便往人多处躲逃。杨草数度冲至陈濛的跟前,仅隔数尺之遥,却都被董斜川等人齐齐阻隔住了。 酣战之中,杨草单刀斜劈,司徒闻喜奋力举起熟铜棍格挡,孰料眼前一花,手臂绵软无力,杨草单刀过处,竟将他双手大拇指一并削去,痛得司徒闻喜大叫一声,熟铜棍再也拿持不住,“当啷”一声,跌落在地。杨草为之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之间力有不济,却也无暇细思,飞起一脚,正踹在司徒闻喜的心窝处。司徒闻喜闷哼一声,登时昏厥,人事不知。 又去一位劲敌,杨草心中正自大喜,陡然间只觉两眼眩晕,脚底发飘,想起方才司徒闻喜陡然力衰,心中暗叫不好:“莫非竟是中了毒?”抬眼就见不远处的谢斯陌“啊呀”一声,双膝一软,身子缓缓委顿倒地,昏暗中,耳畔就听见陈濛“嘿嘿”的一阵冷笑。 原来灵溪门的陈濛虽善使暗青子,却极少在暗器之上喂毒,谢斯陌和司徒闻喜与他熟稔,虽也各自身中细针,只当是平常的误伤,心中皆不以为意,依然与杨草混战不休。岂料陈濛为了给好友张雹报仇,更为了在董斜川面前邀功,此回竟使了喂过毒的虿尾细雨针。他城府既深,眼见同伴中毒,竟也一声不吭,静待杨草毒发。 三人之中,司徒闻喜外家功夫了得,内力却是最弱,因而他率先毒性发作,猝不及防之下,几乎丢了性命。谢斯陌内力较之稍深,也旋即毒发倒地,杨草比他二人内力浑厚得多,但一番力战,血脉偾张,毒素随血液流转加速,此刻亦觉头晕眼花,脚下虚浮。 杨草见司徒闻喜和谢斯陌先后倒地,顿时醒悟暗青子上喂了毒药,心念电转,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迅捷地在自己的前胸、腹下、双腿等处连点数下,深吸一口气,喝道:“无耻鼠辈,竟然暗箭伤人!” 董斜川瞧得明白,哈哈大笑,说道:“杨草,你已经中毒,毒性即将发作,看你还能强撑多久?嘿嘿,我瞧这个地方有山有水,景致颇佳,埋骨于此倒也不错,明年今日董某旧地重游,为你烧上一些纸钱,超度一番,哈哈。” 杨草大怒,虎目圆睁,也不搭话,一提单刀,“唰”、“唰”两声,砍翻了身边的两名黑衣人,脚步不缓,径向董斜川直冲过去。董斜川正自得意,万没料到他中毒之后,竟还如此骁勇,心寒胆碎,稍一犹豫,杨草已神威凛凛杀至眼前,寒芒闪烁,金刃破风,单刀迎面劈到。董斜川不及细想,左手一探,抓起身边一位黑衣人,那人武功本也不弱,只是没有想到董斜川竟会拿自己当作挡箭牌,“咔嚓”一声,右臂被杨草单刀齐肩砍断,惨呼连连,痛得昏死过去。 董斜川躲过一劫,高声叫道:“杨草,你毒性已然发作,还猖狂什么?弟兄们,大伙儿一齐乱刀将他劈了。”然而余下尚未受伤的一众黑衣人尽皆默然,趑趄不前,众人一来对董斜川方才以同伴身躯作挡箭牌之举,大感鄙夷,心生愤懑,二来也想着杨草已然中毒,何苦与他以死相拼,莫若静待其毒发身亡。 杨草一咬钢牙,厉声喝道:“好啊,董斜川,杨某今日便是死了,也要拿你这位都虞候给我垫底,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他双足一顿,凌空跃起,一招“力劈华山”,虽是刀法之中最为寻常的招式之一,质朴无华,但经他使将出来,却气势雄浑,别具威力,顿将董斜川全身尽皆笼罩在一片寒光之中。 董斜川见他来势极猛,哪敢正撄其锋,右足一蹬,身子暴退数尺,接着又向左侧疾窜出去。杨草岂肯让他轻易逃脱,如影随形,刀尖只在董斜川身后数寸处不停晃动,随时便要在他的身上,搠出一个透明窟窿来。 二人一前一后,在荒冈之上疾奔,其间杨草的单刀,数度就要砍及董斜川的后背,却终是差之毫厘。乐境等一众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的禁军好手,心中对董斜川俱有怨意,在一旁大声呼喝,佯作阻截。 星驰电掣之中,杨草脚下奋力跃前,猿臂轻舒,左掌拍出一股激疾罡气,震得董斜川身子一歪。他心底一寒,暗忖:“这厮如此凶悍,难道竟是没有中毒?”微一犹疑,脚步稍滞,后心一紧,已被杨草抓住后背的衣襟。杨草五指微张,喝一声:“纳命来!”便向董斜川的喉咙抓来。月色朦胧,二人近在咫尺,董斜川亦瞧得分明,正是杨草的绝技折柳手,曾经毙敌无数,吓得他魂飞天外,暗叫:“我命休矣!” 陡然之间,杨草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将出去,好在应变奇速,单刀奋力杵在泥土之中,方才不致摔倒。董斜川本已闭目等死,睁开眼却见杨草脚步踉跄,显已毒发,不禁哈哈大笑,说道:“杨草,你困兽犹斗,夫复何用?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杨草单刀杵地,想要站起身来,只觉眼前敌人全是层层的重影,一阵眩晕,全身乏力,竟是站不起来。耳边就听得陈濛笑嘻嘻的声音:“倒也,倒也!” 董斜川踏上几步,长剑一摆,已将杨草的单刀击飞出去,剑尖随即一抖,抵至杨草咽喉数寸处,笑道:“杨草,你也有今日,服气了么?” 杨草冷冷地道:“杨某活到现在,还不知‘服气’二字如何写就?”抬眼见那天上乌云密布,几乎将月亮全部遮蔽了去,心中想起已经亡故的妻子:“阿凝,我……陪你来了……” 乐境敬重杨草是条硬汉,心有不忍,插口说道:“杨都校,你一身惊人技艺,何苦枉送了性命?你服个软,与董虞候说上几句好话,他宅心仁厚,定与你化干戈为玉帛,二位从此携手同为恩平王爷效力,岂不是好?” 董斜川尚未作答,杨草已大声道:“人生百年,终须一死。屈膝苟活男儿羞,杨某今日宁愿慷概赴死,也不愿与这不忠不仁不义之徒为伍!”说罢一口浓痰激射而出,“啪”的一声,正中董斜川的面部。 董斜川恼羞不已,狞笑道:“杨草,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我送你上路去吧!”剑尖微颤,便欲直刺出去。黑暗中忽有一物飞来,劲道奇大,不偏不倚,正中他持剑之手的合谷穴,疼得他“哎哟”一声,手掌一松,长剑跌落在地。董斜川心下大惊,双掌一前一后,护在身前,喝道:“什么人,胆敢躲在暗处袭击本官爷?” 星月暗淡,一众的禁军好手尚未看清发生何事,纷纷惊问:“怎么了?”“董虞候,你没事么?”惊问之声尚未止歇,瞬间又纷纷变作惊叫之声,原来黑暗之中不时有物袭来,众人无一幸免,尽皆被打中,有的头脸中招,鼻青脸肿,痛呼不止,有的腿脚中招,委顿倒地,辗转呻吟,霎时荒冈之上乱作一团。陈濛是暗器名家,身手不凡,他脸部虽被物什击中,鲜血淋漓,右手却也接住一物,朦胧夜色中展掌一瞧,那掌中竟是一枚普通的石子,心下惊疑不定。 董斜川见同伴纷纷受伤,一时也不明所以,只道敌人甚众,躲在暗处突施暗箭,高声喝道:“官府在此缉拿要犯,他奶奶的,无干人等还不速速……”突然之间,一团湿漉漉、臭烘烘之物飞来,正中他的嘴巴,他大惊之下,用手一抹,竟是一大团烂泥。董斜川心胆俱裂,只道杨草强援已至,今夜无论如何,也讨不了好去,若再迟疑片刻,只怕全身而退都属不易,高声叫道:“弟兄们,风紧,扯呼!”一众的黑衣人搀伤扶患,仓皇而去。 杨草神情错愕,听音辨位,知道芦苇荡中有高人施以援手,助己击退强敌。他喘息片刻,勉力站起身来,向着白衣雪的藏身方位一抱拳,说道:“是哪位朋友拔刀相助,杨某感激涕零,此厢有礼了……”话未说完,胸口闷恶难当,身子一晃,失去神志。 第七回 不胜衣(5) 杨草悠悠醒转过来,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板床之上,细看屋内陈设,当是身处一家客栈之中,窗户明透,有光线从外映射进来,已是白昼。他稍一动弹,顿感全身肌肉酸软,仿若大病初愈一般,不禁微哼一声。耳边就听一个少女说道:“杨都校,你醒过来啦。”声如黄莺出谷,清脆动听。 杨草抬头瞧去,床前立着一位妙龄少女,身形瘦削,弱不胜衣,微微一笑,说道:“姑娘,我怎么躺在了这里?是你……救了我么?” 那姑娘正是沈泠衫,闻言莞尔一笑,说道:“哎哟,杨都校,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救得了您?是我大哥昨晚救了你回来的。” 杨草一怔,说道:“哦?姑娘知道我姓杨,还知道我的身份?”见她容色秀丽,但眉间隐隐一层黑气,面有病容,暗忖:“这位小姑娘,虽生得好看,却似乎染有重疾沉疴,敢情病情还不轻。” 沈泠衫道:“我是听我大哥说的。” 杨草心道:“这就是了,敢情她的大哥,就是隐匿于芦苇荡中救我的高人。”说道:“请问姑娘,尊兄现在何处?尊兄于我有救命之恩,杨某须当面陈谢。” 沈泠衫转头瞧了瞧窗外的天色,道:“我大哥一早便去了码头,这会儿估计也快回来了。杨都校,你现在感觉如何?” 杨草道:“敢问姑娘芳姓大名?你不要一口一声‘杨都校’、‘杨都校’,在下杨草,武夫一个,痴长你几岁,你喊我名字便是。” 沈泠衫抿嘴一笑,道:“小女子姓沈,名泠衫。杨都校在官府中任职,是官爷,小女子一介草民,可不敢随便乱喊的。” 杨草见她不肯改口,哈哈一笑,也不再勉强,说道:“姑娘芳名之中的‘泠’字,是‘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的‘泠’吧?泠然风姿,罗衫回风,端的是个好名字!” 沈泠衫见他虽是一介武夫,但言谈文雅,如此出口夸赞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多谢杨都校夸赞。你运一运气,身上‘巨阕’、‘膺窗’两处穴位,可有什么异样?” 杨草微一运气,果觉脐上的巨阕和胸前的膺窗二穴均微微发胀,隐隐作痛,不禁大吃一惊,一时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沈泠衫瞧他神情,心知自己所料不差,浅笑道:“杨都校,伤你之人,是姓陈呢,还是姓穆?” 杨草更觉惊讶,双眼圆睁,略一思忖,说道:“姓……姓陈,姑娘,你……你如何知晓?” 沈泠衫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两浙东路的灵溪门,门中最厉害的两位高手,一人唤作陈濛,一人唤作穆子修。小女子想,若不是他二人中的一位,焉能伤得了你?”她却不知自己这话其实也只说对了一半,其时杨草深陷重围,夜战一众侍卫亲军马军司的禁军好手,分心甚多,陈濛方能趁乱突施冷箭,取得奇功,二人倘若单打独斗,陈濛自是全无得手机会。 杨草愈听愈奇,微一回想,呐呐地道:“不错,不错,那人确实叫作陈濛……” 沈泠衫嫣然一笑,道:“这就对啦。杨都校,你中的是灵溪门陈濛虿尾细雨针之毒,此毒药性甚烈,如无其独门解药服用,十二个时辰之内,中毒之人定然毒发身亡,神仙难救。好在你内力深厚,我大哥救你之时,又封了你的穴道,毒物因而未能损及脏器,但即便如此,毒素却也致你体内心经气血凝滞,神气通行蹇碍,高热之气无孔窗可出,故而‘巨阕’、‘膺窗’两处穴位发胀作痛。小女子给你服了沐露梳风丸,你此后每日一粒,如此调理修养三日,便无大碍了。” 沈泠衫一番话说得杨草目瞪口呆,心中暗暗纳罕:“这兄妹俩究竟是何方神圣?”隔了半晌,方道:“姑娘,你……你真神人也……” 沈泠衫抿嘴笑道:“小女子哪是什么神人?”就见一人从外推门而入,笑道:“虽不是神人,舍妹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神医。”杨草抬眼瞧去,那少年长身玉立,白衣翩然,却不相识,正感诧异之际,沈泠衫一个转身,欢声说道:“大哥,你回来啦!” 杨草“哎呀”一声,从床上直坐起来,说道:“原来是……恩公回来了!”他面带狐惑之色,心中惊疑不定:“昨夜救我的高人,难道竟是眼前的这位少年?”掀开被褥,便欲下床行礼。 白衣雪一个箭步,来至床前,伸手将他扶住,说道:“杨都校贵体欠安,快请躺下。‘恩公’二字,小人如何承受得起?小人白衣雪,草字暮盐,见过杨都校。” 杨草生性飒爽,哈哈一笑,说道:“在下杨草,草字牧之,和州杨林渡人士。你既不愿我称你恩人,我也不愿你喊我甚么杨都校。我比二位痴长几岁,你们喊我杨大哥就是了。”心想:“他二人一人姓白,一人姓沈,原来并非亲兄妹。”转念又想:“二人如此年轻,却一个身怀绝技,一个医术精湛,可见江湖中盘虬卧龙,还不知有多人能人异士隐没于其间。” 白衣雪笑道:“好,杨大哥既如此说,我兄妹二人恭敬不如从命了。” 杨草大喜,笑道:“兄弟神龙见首,微露鳞爪,便击退一众禁军好手,做哥哥的心中好生钦佩。莫怪哥哥方才失了礼数,哥哥心里一直以为救我之人,不说是武林中的宗师巨擘,也是一位前辈高人,万万不曾想到,竟是……竟是……” 沈泠衫接口笑道:“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一位少年英雄?”她知白衣雪不愿在人前轻易坦露师门,也便不予点明。 杨草哈哈大笑,说道:“正是,正是。沈家妹子仁心仁术,妙手回春,我心底同样钦佩之至。”心想:“自古英雄出少年,这话原是不错的。” 白衣雪笑道:“英雄二字,如何敢当?杨大哥有所不知,我的这位妹子,是‘起死回生’沈重沈神医的千金。” 杨草用手一拍额头,说道:“啊呀,怪不得,怪不得,原来姑娘是沈神医的千金,杨某虽与神医缘悭一面,但久慕令尊大名,如雷贯耳。”心中生起一丝疑念:“这位沈姑娘既然是沈重的女儿,不知是什么疑难杂症,就连沈重也无法医治?”他心知其中必有重大隐情,对方既然不肯主动相叙,自己也就难以启齿相问。 三人寒暄了一阵,沈泠衫向白衣雪问道:“码头那边的情形如何?明日我们能启程么?” 白衣雪苦笑道:“昨夜漕船被烧,官府连夜就封了码头,所有船只都须一一检查,方可放行,恐怕近几日,都难以动身了。”沈泠衫听了,秀眉微蹙,默然不语。杨草见二人面带愁容,说道:“不知二位乘船欲往何处?” 白衣雪道:“沈姑娘的师伯,在临安府的和剂局当差。我们沿江一路东行至此,正欲前往建康府,再转而临安府,去投她的师伯。” 建康即今南京,北宋灭南唐后,曾称江宁府。建炎三年(1129年),宋高宗赵构来到江宁,驻跸神宵宫,改江宁府为建康府,作为行都,称“东都”。绍兴八年(1138年),赵构正式定临安为行都,建康改为留都,为江南东路的首府,并在此设有行宫。 杨草寻思:“沈姑娘重病缠身,多半沈神医都束手无策,他二人千里迢迢去临安府寻她师伯,必是前去求医的。”口中说道:“哦?此番漕纲被烧,杨某乃是押纲之人,难脱失职之责,我也正要去往临安府,一来负荆请罪,二来嘛,冤有头,债有主,须找董斜川讨个公道。二位若不嫌弃,咱们一起同行便是,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白衣雪知他军官身份,此去临安府官道通达,沿途驿铺林立,沈泠衫自是免了不少打尖投宿之辛,舟车颠沛之苦,喜道:“如此甚好。” 杨草调理了数日,身子康复如常,三人遂结伴而行,一路披星戴月,倍道而进。每日打尖住宿之时,杨草便持驿券,入住沿途的驿馆。各处驿馆的设施十分齐备,差役的服务热情周到,令人一扫行旅倦乏,杨草和白衣雪每晚着枕后,不久酣然入睡。沈泠衫连日来却是睡意阑珊,原来她虽按时服药,近日沉疴渐重,病体一天比一天衰弱,夜半无人之时,独坐灯下,但觉透骨酸心。 这一日的黄昏时分,大雾弥漫,四下白茫茫一片。三人因贪着赶路,竟是错过了驿馆,眼见天色已晚,要赶往下一处驿馆,尚有数十里的路程,正自焦急之际,前方深谷寒柯间,有一座建筑掩映可见,杨草便道:“二位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未几他快步返回,笑道:“造化,造化,前方不远处有座寂光寺,我们便去那里借宿一晚。” 那寂光寺依山而建,殿宇重重,规模甚是宏伟。三人拾阶而上,穿过三门殿,入了寺院,有知客僧前来,陪同三人行至客堂,杨草向知客僧说道:“我三人因赶路错过投店,今晚欲在宝刹借住一宿,还望师傅行个方便。” 知客僧将三人打量一番,笑道:“好说,好说。今日巧了,还剩几间厢房。三位居士请稍候,小僧这就去准备斋饭。” 知客僧走后,杨草低声向白衣雪道:“我瞧这和尚贼眼溜溜的,尽往沈姑娘的身上瞧,举止轻佻,怕是不安分之人。今晚咱们须多留个心眼。” 吃过斋饭,知客僧引着三人来至厢房,沈泠衫单独一间,白、杨二人住在隔壁的一间。 用过了斋饭,白衣雪和杨草便在厢房中和衣而睡。到了月午时分,忽听西北角的殿宇高处,传来“咯”“咯”的声响,有武林中人正在殿宇屋顶疾行,声响虽极为细微,但白、杨二人立时惊醒了过来。屋顶之人行到近处,“吧嗒”一声轻响,已飘然落在了院中。 白衣雪轻声道:“杨大哥,我瞧这寺院有些古怪。你在此陪着沈姑娘,我出去探个究竟。” 杨草知他艺高人胆大,低声道:“兄弟放心。” 白衣雪提了长剑,闪身出门,施展轻功,循声而前,越过摩尼殿和大悲阁,黑暗中隐约可见前方一处寮房正透着光亮。他蹑足潜踪,悄无声息地来到寮房近处,贴墙而立,就听房内一人笑道:“桃花佛爷,可是有一阵子没瞧着你啦,最近又在哪儿风流快活啊?”听声音,正是日间的那名知客僧。 一个细细的声音笑道:“你们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城中的沙皮巷,来了一位可人的尤物,唤作方安安。哎呦,老子还没见过身子那般雪白的,白花花一片,晃得人直眼晕,床上的功夫更是了得,害得佛爷我每日提枪前去搦战,这才些日子不曾回来了。” 知客僧喉头“咕嘟”一声,咽了一大口口水。又有一人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些日子,见不着当家师呢。你老人家家中的那些个如花似玉的夫人们,怕也都难得能见上你一面了。” 知客僧笑道:“桃花佛爷,夫人们岂不日日望眼欲穿,夜夜枕泪空垂?”那桃花僧听了,哈哈大笑。白衣雪心下疑惑:“这厮竟有妻室?如此淫乐放恣,也不知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先前说话那人又笑道:“夫人们哪里晓得,当家师每日都在沙皮巷中忙于叫阵,恋战不休呢,不知战况如何?” 桃花僧大笑道:“老子日日前去搦战,却回回缴械投降,大败而归。”说得房中余下二人一齐大笑了起来。照客僧佞笑道:“佛爷法讳‘桃花’,果真是桃花运罩顶。不过依小的看来,桃花佛爷虽是威武雄壮的虎大王,但那尤物是卖俏的猱儿,专要夺老虎性命的,桃花佛爷恐非敌手。” 另一人谄笑道:“是啊,不过桃花佛爷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只是你老人家日夜孤军奋战,岂不要累坏了金身?哪天何不喊上小的们一起,前去为你助阵一番。” 桃花僧大笑道:“了能,就你小子能说会道,讨得佛爷欢心。佛爷这金刚不坏之躯,岂会轻易累坏?再说了,战到酣时,那尤物不也浑身发颤,高声讨饶,求我饶她一命么?” 了能“咕嘟”一声,也咽了一大口口水,吃吃地道:“那尤物……果真如此惹人怜爱?” 桃花僧将他的神色瞧在眼里,微一沉吟,说道:“好吧,瞧在你小子平日里还算机灵勤快,甚合佛爷心意,下回去沙皮巷潇洒快活,把你带上,让你小子也见识见识,什么叫‘酥娘一搦腰肢袅’,什么叫‘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了能喜不自禁,忍不住跳了起来,连声说道:“多谢桃花佛爷!” 知客僧一听急了,叫道:“桃花佛爷,小的平日里没敢怠慢过你老人家半分,可不能厚此薄彼。” 桃花僧端起茶水来,呷了一口,笑眯眯地道:“嗯,你小子平日的表现,也有可嘉之处,好吧,了因也便一同前往就是。” 白衣雪听到这里,寻思:“佛曰,‘淫为不净行,迷惑失正道。’杨大哥端的眼尖,此处的这些和尚贪花好色,心中全无不可淫邪之戒,竟这般迷恋那楚馆秦楼,果是一群邪徒淫僧。”就听房内那知客僧了因喜道:“多谢桃花佛爷!小的们跟着你老人家,吃香喝辣不说,还得如此风流快活!” 桃花僧笑道:“你们记着,只要伺候好了我,天天都能过上销魂快活的日子。对了,我这阵子不在,季尊使交办的差事,你们办的如何了?” 了能恭恭敬敬地道:“回禀桃花佛爷,近日小的们又觅得两名娇滴滴的处子,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如今好好地关在后山的洞府里。” 桃花僧细声道:“哦?可靠么?季尊使交办之事,可出不得半点差池。” 了能道:“佛爷放心,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来,了空师兄他们又日夜看守在侧,定然误不了尊使的大事。” 桃花僧大为宽心,笑道:“那就好,那就好,等将人数凑齐全了,将人顺顺当当地送去临安府,献给了王爷,咱们就是立了大功一件。到那时我去禀报尊使,为你等请功,尊使自是重重加赏,亏待不了你们。” 了能、了因齐声道:“多谢桃花佛爷,还望佛爷在尊使面前,替我等多多美言。” 白衣雪越听越是吃惊:“听他们所谈,竟似是受了什么使者之命,掳来民间的良家女子,关押在了寺院的后山之中,只等人数凑齐了,便要将这些女子献给甚么王爷。这些和尚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想不到背后竟做出如此天良丧尽之事。”就听屋内的桃花僧又道:“今日前来上香祈福的女眷之中,有没有上等姿色的?” 了因道:“日间前来,晚上留宿在寺中的,多是上了年岁,人老珠黄,难入桃花佛爷的法眼,倒是临晚时分,来了一个雌儿,模样生得倒也标致,只是……只是……” 桃花僧急道:“只是什么?” 了因道:“只是那雌儿似乎生了重疾,病恹恹的,只怕正在四处寻医问药,今晚投宿至此。” 桃花僧怪笑道:“那西施不也病恹恹的么?病美人有病美人的韵味,你哪里懂得。” 了因陪笑道:“是,是,只是与她同行的二人,佩刀带剑,瞧模样都是武林中人,只怕……” 桃花僧“啪”的一声,伸手一拍大腿,怒道:“怕甚么?佛爷我这辈子还未曾怕过谁哩,你既如此说,我偏要去会会他们。” 白衣雪听他们谈话辱及沈泠衫,心中惊怒交加:“奶奶的,你不寻我,我还正要寻你,一会儿动起手来,这等的淫僧妖人,无须手下留情,一剑一个,全部结果了事,也免得日后祸害他人。”他手按剑柄,悄悄贴至窗前,透过窗缝向屋内瞧去,昏黄的灯光中,只见寮房中央的木凳之上,端坐了一个身着褐色袈裟的中年僧人,面皮白净,眉垂如柳,想必便是那桃花僧了。两名年轻的僧人分立在他的身前,神色谀媚,其中一个,正是日间见过的知客僧了因。 了能为人机灵,忙道:“桃花佛爷息怒,息怒!想那二人如何是你老人家的对手?佛爷伸出一根小指头,瞬间便也戳倒了他们。只是小的日间远远地瞧见了那雌儿,虽有几分姿色,但瘦骨嶙峋,恐有恶疾在身,想来也不合桃花佛爷的胃口,再说您老人家今夜乘兴踏月而来,不还是为了张佃农家的妞儿么?” 桃花僧一拍额头,笑道:“不错,不错!你不说,我倒险些忘了正事。” 了因心道:“还是了能机灵,这个老色鬼不来染指,寺里的雏雌儿,就由我们自行消受了。”附和道:“着啊!为了那病怏怏的雌儿,生出一些事端,只恐搅了佛爷今晚的兴致。” 桃花僧沉吟道:“嗯,你们既如此说,佛爷也懒得再去理会,还是正事要紧。对了,佛爷想起一件事来,张元那老儿的闺女是今日出嫁吧?” 了能笑道:“您老人家寺务繁忙,端的有个好记性,正是今晚。小的白日间就打探过了,张元的闺女嫁的是西村王冲家的二小子,现正在山下大摆宴席,迎新妇,闹洞房呢。” 桃花僧道:“张元那老儿去年冬上曾找到我,想租种咱们南山山麓脚下的那几亩水田,嘿嘿,他也不想想,我若不是瞧他生了个俊俏的闺女,那几亩良田岂能轻易给了他?” 了能道:“是啊,佛爷掌管着寺里数千亩的山林田地,给谁种,又不给谁种,还不是你老人家一句话的事?张元那老儿,活了这把岁数,不懂这个道理,岂不是老得糊涂了?” 桃花僧高声笑道:“我平日里常说,有好闺女儿的种好地,有烂媳妇儿的就种烂地,家里没有女人的就去种荒地。佛爷我向来办事公道,种不上好地,也怨不得我,只能怪这些佃客们无能,没养个好女儿,娶个好媳妇。” 白衣雪听了,心下暗怒不已:“好啊,这些贪财贪花的恶僧,广占良沃,侵蠹佃农,身无执作躬耕之辛,却口餐佳肴美馔,以致养尊处优,淫秩浊乱,心中哪里还有一丝佛门的清规戒律?” 南宋佛教禅宗兴盛,皇室赐田于寺院虽较唐代有所减少,但一些大的新兴寺院,通过社会各阶层的捐施随喜,以及租佃田产获取收益,转而再大肆频繁购置田产,在短短数年之间,便积累了大片的田宅。寺院除了垦殖田圃外,还兼从事商业、手工业、占卜、医病等活动,更以佛物、法物和僧物等三宝物出贷取息,此外寺庙还享有一定科徭蠲免的特权,因而很多寺院资产殷丰,俨然富甲一方。 房中的了能笑道:“正是。桃花佛爷身为监寺,总揽寺院的庶务,院门岁计、借贷往还、房舍修缮,哪一件事,不需要辛苦操持?别的不说,光是打理咱们寺院前前后后数千亩的山林田地,就需耗费多少精力?瞧你老人家如今都累得消瘦成什么样子,小的们看在眼底,也心疼啊。” 桃花僧笑道:“就你小子嘴甜,讨得老子欢心。” 了能笑道:“小的也不过是据实禀报而已。别看咱寂光寺家大业大,常言说的好,‘家家有本难年的经’,家大有家大的难处,院里每天都有几百口人要张嘴吃饭呢,这经书岂是好念的?当家师操持如此繁重的事务,没有一个好身体,没有一个好心情,如何支撑得住?” 了因也笑道:“正是!正是!‘水不厌清,女不厌洁。’若要补益当家师的佛体金身,当御童女不可。张元老儿将他的闺女献出来,孝敬您老人家,不是应当的么?” 了能道:“不错,张元老儿的闺女初夜,自当由当家师你老人家来享用,这原是她的福分。” 白衣雪愈听愈怒,暗思:“原来淫僧是这寺院的监寺,竟仗着权重势大,奸污周边佃客家的闺女和媳妇,当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桃花僧哈哈大笑,说道:“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天色也不早了,了能,你前方带路,咱们也去闹闹洞房,瞧瞧新娘子到底有多俊俏。”说着站起身来,口中咿咿呀呀地哼唱起了小曲。白衣雪寻思:“在此处动手,恐怕会惊了寺院中其他的僧人和香客,还是等出了寺庙,在路上下手。”脚步轻移,闪身到了隐秘处。寮房房门“吱呀”一声,旋即打开,了能引着桃花僧,于茫茫夜色中,向山下走去。 白衣雪心想:“他们欺男霸女,如此胆大妄为,今夜若不是遇上我,只怕一个黄花闺女的清白之身,便要被他玷污了。”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如此三人一前一后,相隔数十丈远,飞也似地下山而去,一路上桃花僧和了能心情激荡,兼之白衣雪轻功绝佳,二人竟对身后有人尾随,毫无察觉。 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见前方山脚一处人家张灯结彩,人声嘈杂,正在操办喜事。桃花僧与了能行得近了,趁着夜色,隐身于茅屋短篱的阴影处,鬼鬼祟祟地向院内探察。 过了片刻,就见了能留在了原地,而桃花僧轻轻跃入院内,绕到茅屋的屋后,以背贴墙,肘踵并用,施展壁虎游墙功,上到了屋顶,跟着沿屋顶坡面,来到最高处,俯身掀起一方茅草,向下窥视一番后,这才慢慢潜入新房之中。白衣雪不敢迟疑,悄然来到了能身后,了能正自全神望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白衣雪点倒在地,动弹不得。 白衣雪跃上屋顶,从方才桃花僧的开口处向下探望,新房布置得十分寒陋,仅有一床一桌一灶,木桌之上点着两支红烛,木桌旁的泥地上,一动不动躺着一名青年男子,昏厥不醒,想来就是新郎官,却被桃花僧下了手脚。再瞧屋内西首的木床微动,一双罗汉鞋摆放在了床边,桃花僧竟已上得床去。 其时隔壁屋内语声嚷闹,新郎新娘虽喝过了合卺酒,行了交拜,双双入了洞房,然而一众贺客之中,有不少好酒、好热闹的,还在豁拳斗酒,尚未尽散。 白衣雪没料到桃花僧如此色胆包天,心中暗叫不好,拔出长剑,轻身一跃,跳入房内,红烛明灭跳跃,但见床上新娘子上身的衣服已被褪得仅剩红色的抹胸,她双眼圆睁,眼睛中满是惊恐之色,身子却是动弹不得,显被桃花僧点中了穴道。那桃花僧丑态毕露,正自手忙脚乱地宽衣解带,欲行好事。 白衣雪心道:“好一个色胆迷天的贼秃!”一个箭步,跃至床前,桃花僧正在神摇目夺之际,竟对他的到来浑然无觉。白衣雪长剑一抖,剑脊“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桃花僧的光头之上,光头顿时血流如注。桃花僧闷哼一声,眼冒金星,几乎晕厥过去。 他大惊之下,扭过头来,只见一白衣少年似笑非笑地立在床前,手中的长剑微微颤动,寒芒闪烁,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第八回 野狐禅(1) 桃花僧吓得魂飞魄丧,头上鲜血顺着脸庞,滴滴嗒嗒点落于棉被之上,也顾不得拂拭,骇然道:“你……你……你是何人?” 白衣雪低声道:“路见不平之人。我问你,身为佛门弟子,须受持哪五戒?” 桃花僧呐呐地道:“一不杀,二不偷盗,三不……淫邪,四不妄语,五不饮酒。” 白衣雪冷冷地道:“‘菩萨见欲,如避火坑。’既出家为娑门者,当止息诸恶,勤行诸善。你出入娼寮妓院,流连舞榭歌场也就罢了,今晚竟欲强行不轨,如此荒淫无耻,难道不怕堕入恶道,自此永无出期吗?”斜眼微微一瞥,新娘子正睁大了双眼瞧着自己,眼中除了骇异,还含着一丝感激之色。 桃花僧听得心惊肉跳,默然不语,暗想:“此人是什么人?何以对我那些事情了如指掌?” 白衣雪低声喝道:“你自己说,该如何惩处?” 桃花僧呐呐地道:“这个……这个……小僧知错了,但凭施主发落……”正在此时,屋外有人隔着门板问道:“新郎官,新郎官,落红了么?” 其时在民间,有新人洞房花烛之夜验贞的习俗。结婚当日,新娘的母亲会送给女儿一块白色巾帕,以为女儿女婿初行房事之用。新人初试云雨后,若新郎呈出来的白色巾帕上有点点落红,所示新娘为处子,则男女双方家人皆大欢喜,若未有落红,新娘则被视为不贞,一场喜宴也就不欢而散,而新娘子则终身遭受男方的歧视,女方全家也都极不光彩。此时新人行房已有半个时辰,男方的亲友一直候在婚房的门外,焦急地等待验贞的结果。 白衣雪听见其人声音甚急,心知新郎的一众家人亲戚,在外只等新娘子的落红,而那新郎、新娘兀自昏迷不醒。他抬眼瞧见桃花僧头上鲜血淋漓,心中一动,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一戳,点了桃花僧的穴道,瞥见新娘枕头旁边的一白色巾帕,对她低声笑道:“借你一样东西,成么?”那新娘子无法动弹,只得眨了眨眼睛。白衣雪取过白色巾帕,顺手便在那桃花僧的光头上一抹。 新娘子大感好奇,凝嘱不转地瞧着他。白衣雪朝她微微一笑,轻声轻脚地来到门前,将那蘸血的巾帕从门缝处塞了出去。门外早已有人接过巾帕,定睛一看,顿时欢声叫道:“喜帕落红了,落红了!” 趁着屋外众人嬉笑喧闹,白衣雪向着新娘子道一声:“得罪!”伸手轻轻解了她的穴道,旋即提起桃花僧,从屋顶开口之处,悄然离去。 新娘子瞧在眼底,既觉吃惊,又感激不已。日后她每每回想自己新婚之夜的奇遇,恍然做梦一般,为了感恩白衣雪保全了自己的清白之身,找了画匠,按照他的面貌,画了一幅肖像,张挂于家中。新郎心感疑惑,问询之下,新娘子只说是自己救命的恩公,大恩大德一生不敢或忘,此外别无多话。新郎深爱自己的妻子,也就不再多问。二人自此恩恩爱爱、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度日,直至宋宁宗嘉定二年(1209年),夫妻二人方在同一年里,先后寿终谢世。 白衣雪一路提气疾行,沿着山道向寂光寺奔去,到了山门,耳畔传来淙淙的溪水声,山路旁正有一条清浅的小溪。白衣雪将桃花僧往溪水中一掷,冷水浸泡之下,他顿时悠悠醒转过来。白衣雪拣了溪水边的一方石头,坐了下来,笑道:“今夜搅了你的好事,你怨不怨我?” 桃花僧先前受到一番惊吓,此际又被冰冷的溪水湿透,夜寒风大,浑身忍不住如筛子般抖个不停,呐呐地道:“小僧岂敢,岂敢……”心中暗骂:“你奶奶的,从哪里冒出这样一尊瘟神?当真是晦气之至。” 白衣雪笑道:“你一个和尚,本应吃斋念佛,背地里却尽干些伤天害理之事,怕是要万劫沉沦,不得解脱了。” 桃花僧牙关打颤,哆嗦道:“小僧……知罪,知罪……” 白衣雪见他眼中难掩怨恨之色,悠然笑道:“知罪就好。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方外之人若稍遇违忤,便生嗔恚之心,焉能知善恶、观罪福、晓利害?你贪、嗔、痴三火难以断除,如何得究竟解脱?” 桃花僧黑眉乌嘴,跌跌撞撞从溪水之中爬了出来,坐在淤泥之中,道:“是……是……小僧明知娑婆苦海,无有穷尽,但贪、嗔、痴根性未除,始终未能出离,以致业障深重。” 白衣雪道:“好,你既知自己业障深重,现在便给你一个恕罪消愆的机会。我问你,你等在后山山洞之中,总共囚禁了多少良家女子?快快如实说来。” 桃花僧大吃一惊,颤声道:“施主,你……你说什么……小僧不甚明白……”心中念头电转:“兹事体大,这件事一向做得极为隐蔽,此人如何得知?难道有人报官人口失踪,以致惊动了本地的官府?此人今夜就是前来推鞫拿人的?”想到眼前之人或是官府中人,心中反而一松,就连脸上的神色,登时也缓和了许多。 白衣雪冷冷地道:“你不明白?你们干的伤天害理之事,须一五一十地如实报来,但凡有半点隐瞒,休怪我手中长剑无情。” 桃花僧见他面色愈发不善,极力稳定心神,说道:“尊驾是魏知府派来的,还是王宪司派来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白衣雪眉头一扬,道:“此话怎讲?” 桃花僧道:“不管尊驾是奉魏知府之命,还是奉王宪司之命,小僧……小僧都斗胆奉劝一句,莫要……莫要插手此事,以免惹祸上身。” 白衣雪淡淡地道:“哦?我若偏要管呢?” 桃花僧眉头一皱,说道:“这个……这个……只恐于尊驾大大的不利。” 白衣雪笑道:“眼下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这等闲心管我的事?我用不着你操心。” 桃花僧道:“小僧决无别意,也是真心为尊驾的前程着想。这件事……干系非同小可,尊驾犯不着趟此浑水。” 白衣雪笑道:“什么干系非同小可?你能不能说明白点?” 桃花僧见他笑意盈盈,不禁暗喜,心想今夜身陷绝境,至此终显一丝转机,顿时眉开眼笑,抖抖索索从怀中取出一锭纹银来,说道:“有些事情,尊驾还是不要问得太过明白。小僧今日走得匆忙,这些银两聊表寸心,尊驾就请悉数拿去,日后小僧自当再登门拜谒。” 白衣雪瞧他手上那锭银子沉甸甸的,约有十两之重,心想:“这些黑心的和尚,出手如此豪绰,平日里还不知贪了多少金银钱财。此等不义之财,先取了再说。”口中喝道:“你当老子是叫花子施舍吗?难道你身上仅有这点银两?”剑尖一挑,已将桃花僧的僧衣前襟划开,果见怀中一块淡黄色巾帕之中,还裹有数锭银子。 桃花僧面露尴尬之色,乖乖地将裹有银锭的巾帕双手奉上。白衣雪伸手接过银两,目光如炬,冷冷地道:“你胆敢戏耍小爷?”剑脊一振,击在桃花僧的光头之上,直打得他两眼发黑,金星直冒。 桃花僧光头吃痛,心下却甚是高兴,寻思:“这些狗官,平日里道貌岸然,私底下哪一个不是贪财好色之徒?你只要肯拿佛爷的银两,事情就好办多了。”摸着头上鼓起的一个大包块,说道:“小僧一看尊驾就是个明白人。尊驾辛劳办差,想必口也渴了,就请随小僧到敝寺喝上一杯清茶,等到天明之际,小僧再恭送尊驾下山,不知尊意如何?”斜眼瞥见白衣雪正在以手掂量着银锭的重量,心中又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子且先迁就于你,日后再寻你的晦气,今日吃进去的,再全部给佛爷吐出来。” 白衣雪低头瞧那淡黄色巾帕之上,绣有几朵香艳的桃花图案,说道:“喝茶暂且不急,日后有的是机会。我问你,你家中有老婆和小孩吧?” 桃花僧一怔,面红耳臊,呐呐地道:“这个……小僧……有……一妻二妾,五个孩子……” 南宋时期佛教日益世俗化,本应青灯壁冷、一心事佛的僧徒,在松动的清规戒律面前,生活也日益世俗化,其时僧人以度牒作为护身符,出入娼馆勾栏之中,眠花宿柳已属平常,诱骗良家妇女的丑闻秽事,亦是屡见不鲜,更有一些寺院中地位较高的富裕僧人,公然蓄妻养孥。在广南地区,有人应邀参加一富贾之女的婚礼,宾朋云集,场面十分热闹。等到新郎出来与大家相见,竟是一位出家的僧人。俗语说,“和尚拜丈人——没有这回事。”其人为此惊愕不已,赋诗一首讥曰:“行尽人间四百州,只因此地最风流。夜来花烛开新燕,迎来王郎不裹头。” 白衣雪冷笑道:“哦?没想到你倒是个没头发的登徒子,有房室的浮屠子。” 桃花僧神色忸怩,合什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白衣雪道:“你既有自己的老婆,如何还能去侮辱他人妻女?今晚那闺秀处女,倘叫你狠心玷污了她的清白之身,不是令她终身受辱,一世难安吗?你们佛家讲究现世报,你说来听听,会得什么报应?” 桃花僧苦着脸,说道:“这个……” 白衣雪冷冷地道:“说不出来么?我看你打坐念经的功夫不行,花天酒地的本事,倒是大得很。”说罢剑脊一振,在他的光头上又是重重一拍。 桃花僧吃痛,叫道:“我说,我说。偈云,‘自妻不生足,好淫他妇女,是人无惭愧,常被世呵责,现在未来世,受苦及打缚,舍身生地狱,受苦常无乐。’” 白衣雪冷笑道:“你耽嗜邪淫,现世报该当审谳入狱,日夜榜笞拷掠,教你受尽皮肉之苦,及至身坏命终。”桃花僧冷汗涔涔,面如土色。白衣雪又道:“长远果报,你也会堕入剑树地狱,自此受尽毒痛,不得片刻的止息,求出无期。” 桃花僧颤声道:“小僧诚心知错了,自此一心向善,再也……不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 白衣雪喝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老老实实回答,你们掳劫来的女子,有多少人,要送往哪里,又是献给什么人?” 桃花僧头上的鲜血早已风干凝固,满脸血污,闻言睁大双眼,神情甚是惊恐,颤声道:“尊驾……都知晓了?” 白衣雪喝道:“快快如实招来,老子没有闲工夫与你在此废话。” 桃花僧结结巴巴地道:“此事非同小可,即便是魏知府、王宪司亲来,只怕……也管不了,尊驾又何必……苦苦相逼?” 白衣雪冷笑道:“‘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朝廷以法度治天下,刑无等级,当以壹刑施之,即便贵为卿相,犯了法也须惩处。快说,你们掳来的女子,要献给什么人?” 桃花僧嗫嚅道:“我……不能说……” 白衣雪眉头一挑,道:“哦?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朗朗乾坤,昭昭日月,难道竟有什么法外之人?你从实说来,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丧尽天良?”心想:“如今朝廷文恬武嬉,官员和将领们大都只图眼前的安逸享乐,而北方金人刀枪剑戟正自步步紧逼,虎视眈眈在侧,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国家纲纪隳颓,法令宽弛,邪魔外道丛生,生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也就不奇怪了。” 桃花僧目露惊惧之意,呐呐地道:“小僧……小僧……不能说,也不敢说。” 白衣雪大怒,喝道:“你说不说?说不说?”喝一声,剑脊便在他光头之上拍打一下,连续几下,桃花僧的光头鼓起数块大疙瘩,剧痛无比,兀自不肯松口。 白衣雪冷笑道:“你当真不说?”飞起一脚,踢在桃花僧的肋下,顿时踢断了他的两根肋骨,孰料桃花僧甚是硬气,虽疼得冷汗淋漓,竟咬紧牙关,死活不吐一字。 白衣雪抬头瞧了瞧天色,站起身来,冷冷地道:“你的嘴巴倒是挺紧。” 桃花僧疼得龇牙咧嘴,嘶声道:“尊驾……尊驾就算杀了小僧,小僧也……也绝不敢说的。” 白衣雪见他神色决绝,也不想再作过多纠缠,说道:“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你们所作之事,实属罪大恶极,自会报应不爽。”沉吟片刻,笑道:“邪心不除,尘不可出,今日且给你留点记号,免得日后再祸害他人。”说着也不待桃花僧作答,长剑一振,剑脊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光头之上。桃花僧来不及闷哼一声,顿被击晕在地,人事不知。 白衣雪离了山门,寻思桃花僧等人掳劫来的女子,被人看管在了后山的山洞之中,此事既叫自己撞上了,焉能置身事外,坐视不救?便向后山寻去。行了大半个时辰,转过一处山坳,隐约可见前方山道上有一夜行之人,身形轻盈,正快步拾级而上,心念一动:“山中深夜,如何会有人只身走夜路?莫不是寂光寺的和尚,正要赶往后山的山洞?果真如此,真是天助我也,有人在前带路,省却了一番气力。”他随即加快脚步,悄然跟了上去。 那夜行人黑衣黑裤,身材矮小,虽是深夜,四下里幽暗不明,山路又十分崎岖陡峭,他却如履平地,奔行甚疾,显是江湖中人。好在一路之上夜行人只顾着赶路,竟不察觉身后有异。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山路向山上走了约六七里,又转入林下小路,黑暗中摸索前行了二三里,山野中榛莽丛生,脚下处处是枯枝断木,愈走愈发荒僻难行,再到后来,已是人迹罕至。林间或有夜栖的怪鸟被夜行人惊起,振翅而飞,“嘎”、“嘎”的叫声,划破静穆的寒夜。 白衣雪心下暗惊:“如此荒凉隐蔽之处,即便知道那些女子被囚禁于后山之中,倘若无人引路,如何能够寻得?只怕就是找到天亮,也是徒劳。也不知离关押一众女子的深洞秘窟,还有多远。”他正自心焦,忽见前方密林深处,隐约透出一点灯火,心中不由地一喜,果见前方的夜行人也放缓了脚步,一边四下张探,一边慢慢向前挪步。白衣雪凝神瞧去,那人身材瘦小,黑巾蒙面,显是不愿以真相示人。他心中微觉奇怪,当下也不惊动于他,只在其身后数十丈远的地方,远远地窥察。 循着光亮再行片刻,前方现出一处洞窟,灯火正是从洞中透出。黑衣人缓步来到洞窟前,洞口四周长满了芜杂的荒草,洞顶之上一大蓬青藤直垂下来,遮蔽了半个洞口,却是无人值守。黑衣人犹疑片刻,从腰间取出一对明晃晃的短剑来,弯腰弓脊,径向洞内走去。白衣雪不敢怠慢,蹑手蹑脚,来到洞窟入口,但见两边的岩壁之上,悬有两根粗大的松油火把,山风吹过,火把哔哔剥剥作响,心中暗自庆幸:“若非有人带路,山洞如此隐蔽,今晚即便翻遍整座后山,恐怕也找不到这里。”又想:“此人一路上小心翼翼,又取了兵刃,方才进入洞内,莫非不是寂光寺的和尚,而是官府中的公人,得了讯息,来此勘验证据的?”一边思索,一边迈步跟着那名黑衣人进了山洞。 那山洞是个天然洞穴,洞内曲折蜿蜒,黑暗深幽,好在每隔数十丈之远,岩壁上便嵌有粗大的松油火把,明耀可行。如此在洞中行了约半盏茶的功夫,猛听得前方山洞幽暗处,有人低声喝问:“什么人?”片刻静默之后,便听得有人高声惨呼,惨呼声在山洞之中回荡不绝,令人悚愕,想是方才有人突遭袭击,身负重伤。 白衣雪听到惨呼声,心中一凛:“莫非是夜行人陡然遇袭,已身遭不测?”他疾步向前,未行多远,就听见前方山洞深处传来打斗声,心中登时一松:“原来他未曾受伤,与敌人已经交上手啦。” 白衣雪快步来至一处凸起的壁岩,敛声屏气藏身其后,探头向前瞧去,在火把的映照下,前方一处开阔地,有二人正在场地中央激斗,其中一人正是那名黑衣人,他手持双剑,与一中年尼姑手中的拂尘相斗。场地周边尚有七八名年轻的僧人,手持利刃或棍棒,在一旁凝神观战。 那黑衣人一对短剑薄似蝉翼、刃如霜雪,端的犀利无比,倘是刀剑戟斧等硬兵刃,早已被它削断,偏偏中年尼姑手中的拂尘是件软兵器,施展开来招法潇洒超逸,灵动多变,搅勒、缠粘、崩点、抽甩、裹带、弹抖等各种技法,更是层出不穷,黑衣人空有一双锋刃利器,却难以占得半点便宜。 激斗中中年尼姑一招“藤缠怪石虎生须”,拂尘犹如灵蛇一般,迅疾地轻轻搭上黑衣人手中的短剑,一股绵软的内劲透过尘丝,直袭黑衣人的双臂。这股劲力缠绕黏滞,绵绵不绝,黑衣人双刃几欲拿捏不住,险些脱手而出。情急之下,黑衣人手腕一翻,使了个“剜”字诀,一招“灯花挑尽夜未央”,手法精妙,瞬息间宝剑的锋刃,已将拂尘的尘丝削去一缕。中年尼姑大怒,手上加劲,拂尘上下翻飞,顿时白光大盛,岩壁上的火把受到劲风的吹拂,炬火忽明忽暗,迫得黑衣人手忙脚乱,连连后退。 中年尼姑占得了上风,好整以暇,笑道:“小妹妹,你不是我的对手,此时罢手投降,我绝不为难于你。” 黑衣人自进洞以来,始终默不作声,先前遇险,遭到一名值守僧人的拦截喝问,亦是一语不发,只突下狠手,令其重伤,随后与中年尼姑发力狠斗,全程也是未出一声。此际听到中年尼姑称其为“小妹妹”,一众观战的群僧尽皆错愕不已,“啊”、“哦”之声一片。白衣雪心中也感讶异:“此人竟是一名女子?如此看来,绝然不会是官府中人。是了,说不定她是这些被囚禁女子中一人的姊妹,得了亲人的讯息,孤身冒险前来搭救。”凝神瞧去,黑衣人用一块布巾将脸遮住了大半,相貌虽看不到,但露出的一双眸子,甚是灵动清澈,在昏暗之中,熠熠生光。 就听得黑衣人冷笑道:“你尽吹什么牛皮?是不是对手,等打完再说也不迟!”喉音清脆,果是一名年轻女子,立时引得一众的围观僧人吃吃而笑,众人的眼中,更是露出淫邪之色。 中年尼姑一声轻笑,说道:“好呀,小妹妹有何本事尽管使出来,也让我释梅花见识见识你的手段。”二人一边说话,手下却不闲着,顷刻之间又拆了七八招。 斗到酣时,梅花尼拂尘一举,口中喝道:“抽出三千烦恼丝,拂却心中灰与尘!”手中招式大变,一柄轻如鸿毛的拂尘,忽然变得沉滞起来,尘丝如练,重似千钧,迫得黑衣女子一时喘不过气来,空有一双削铁如泥的利刃,对敌人的兵刃却是不奈之何。 战至紧处,梅花尼一招“垂条飞絮搅愁肠”,尘丝已卷上黑衣蒙面女子的左手短剑,拂尘黏力极大,她手腕一甩,登时将那短剑卷起,飞射而出。短剑去势甚疾,“喀”的一声,剑身尽数插入山洞顶端的岩壁之中,直没至柄,剑柄兀自颤动不已。 黑衣蒙面女子兵刃被卷,怒哼一声,右手短剑径直刺出,梅花尼拂尘回护,格开利刃,孰料黑衣蒙面女子的左手,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匕首向上斜撩,顿时将拂尘的一缕尘丝割去。黑衣蒙面女子格格笑道:“我看你凡心未了,尘根未尽,岂能修得正果?这是帮你断绝尘思,你该如何谢我呢?” 梅花尼气得七窍生烟,也不搭话,催动手中的拂尘,加紧了攻势,黑衣蒙面女子气聚神凝,沉着迎敌。二人你来我往,又斗了数十回合,梅花尼慢慢占得上风,招式之中三成在守,倒有七成在攻,黑衣人左支右绌,渐露败相。 围观的年轻僧众也都瞧出了端倪,禁不住群情鼎沸,纷纷说道:“梅花师叔,手下留情哪,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打死了岂不可惜?”“打伤了也不行啊,伤了胳膊断了腿的,一会儿如何陪咱们逍遥快活呢?”“哈哈,了凡师兄,你是心疼人家了么?”“不错,千万别伤着,拿活口,有这等的美人儿陪着,今夜咱们也便不寂寞了。”“小姑娘,快快投降,免得梅花师叔伤了你如花似玉般的身子。”“哟,了闻师兄,你又没有见过人家的脸蛋,也没见过她的身子,如何晓得如花似玉呢?”“那还要看吗?光瞧这婀娜玲珑的曲线,姑娘容貌定然生得闭月羞花,身子也是该凸的凸,该圆的圆,软玉温香,世间尤物哪,哈哈。”众僧七嘴八舌,语多狎猥佻薄,不堪入耳。 梅花尼长笑道:“你们这些小子只会怜香惜玉,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你们的师叔!”手中拂尘丝毫不缓,上下飞舞,犹如一团白光。 那名叫作了闻的僧人笑道:“梅花师叔哪里稀罕小的们心疼啊,不是有桃花佛爷心疼你么!师叔,这个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千万别伤着她啊,小的先行谢过了。”众僧听了,哄笑不已。梅花尼闻言也吃吃而笑。 黑衣蒙面女子心中异常愠怒,无奈梅花尼的一柄拂尘太过厉害,渐被逼至洞窟一角,再无退路。她左手一翻一探,手中的匕首,瞬息换作一根金光闪闪的软鞭,鞭身布满尖刺,软鞭迎空一展,迫开梅花尼,随即腰肢款摆,向右前方斜刺里疾冲过去。 梅花尼娇笑道:“往哪里去?”拂尘挥出,截住去路。岂料黑衣蒙面女子正是虚晃一招,身体滴溜溜一个疾转,已绕过梅花尼,软鞭扬出,“啪”的一声,鞭稍劲力十足,正击在一名观战的年轻僧人面部,那僧人脸上顿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就连口中的牙齿也被击落数枚。他“啊呀”一声惨呼,双手捂住了脸,鲜血兀自从指缝间汩汩而出,倒在地上,身子不住地扭曲翻滚,哀嚎不已。众僧见状,无不吓得心惊肉跳。 黑衣蒙面女子冷冷地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下三滥东西!”那名受伤的僧人,正是方才出言污秽不堪的了闻。 梅花尼大怒,喝道:“好个不知好歹的小妮子!”挥动手中拂尘,将黑衣蒙面女子全身,都罩在了白光之中。黑衣蒙面女子且战且退,慢慢向洞外挪动,距白衣雪藏身的壁岩凸起处,已不过数尺之遥。梅花尼瞧出她的意图,冷笑道:“还能有这等的便宜事儿?”展开五行梅花步法,左右双脚递相推移,如影随形,紧紧地黏住黑衣蒙面女子,令她走脱不得。 斗到紧处,梅花尼轻叱一声:“着!”拂尘一弹一抖,黑衣蒙面女子躲闪不急,尘丝扫在她的脸上,顿时将蒙面的布巾扫落。昏暗中隐约可见她容色绝丽,同莹月一般白净无暇,皮肤洁皙,一身黑衣更衬得肌光胜雪,果是一位妙龄少女。 梅花尼娇笑道:“唉哟哟,真是一位娇滴滴的大美人人,孩儿们,你们今晚艳福不浅哪。” 黑衣少女气得柳眉倒竖,俏脸含煞,左手一扬,“噗”]“噗”、“噗”,三枚袖箭激射而出,一齐射向梅花尼的面部。梅花尼一声冷笑,说道:“米粒之珠,焉放光华?”拂尘一挥,轻描淡写地将三枚袖箭卷落,旋即欺身而近,喝道:“你乖乖地给我躺下吧!”伸出左手,闪电般朝着黑衣少女身上要穴戳来,吓得她失声尖叫起来。 岩石后一人忽地闪身而出,笑道:“你才乖乖地给我躺下吧。”梅花尼万万没有料到暗中还埋伏着敌人,错愕之际,那人运指如电,迅捷无比地点中了她身上数处穴位,全身顿时酸麻无力,顷刻瘫软在地。 这一下兔起鹘落,洞中众僧无不心惊神眩,张大了嘴巴,却是一句话也喊不出来。梅花尼嘶声道:“你……你……”抬头凝目瞧去,只见一白衣少年手持长剑,笑吟吟地站在身前,心中又惊又怒,只道是黑衣少女来了强援,悄无声息地潜入洞中,待到紧要之时,对自己突施暗算。 黑衣少女身陷绝境,本已道尽途殚,岂料倏尔间情势陡变,转危为安,她一时如堕五里雾中,难以回过神来,一双明亮的眸子,盯视着身前的白衣少年,那少年却是陌然不识。她呆了片刻,走到白衣雪的面前,说道:“喂,你哪里学的功夫?挺俊的嘛,教我两手如何?”语气生硬,全无半分礼貌。 白衣雪苦笑道:“在下可没有这个本事。”突然之间,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雅暗香,那香气似有若无,影绰如云,缥缈似雾,去无所着,来无所从,暗感奇怪:“这股幽香,很是熟悉,不知在哪里闻到过。” 第八回 野狐禅(2) 众僧渐渐缓过神来,见白衣雪不过孤身一人,一名僧人叫道:“哪里来的愣小子,大伙儿并肩子上啊,乱刀砍了他!”手挺戒刀,寒光闪闪,纵身而前,向着白衣雪劈头砍去。白衣雪侧身避过,左臂一舒,已抓住戒刀的刀身,微一运力,“啪”的一声脆响,戒刀断作两截。他右足紧跟踢出,将那人踢得飞将出去,重重地撞在岩壁之上,顿时昏死过去。 白衣雪心下恼恨一众僧人淫邪放浪,手下再不留情,直冲入人群之中,犹似虎入羊群,纵横莫当,不一会儿的功夫,群僧或是腿折,或是肋断,尽皆倒在地上,洞穴内一片哀号。 梅花尼和黑衣少女瞧在眼里,直看得目瞪口呆。若说白衣雪方才制服梅花尼,占了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的便宜,而他须臾间干净利落地将众僧打倒在地,一招一式之中,则无半点的机谋取巧,其身形之迅疾,手法之精妙,当真是神出鬼没,令人匪夷所思。 梅花尼目露悚惧之色,惊声问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白衣雪笑道:“我当然是人,也难怪你们这些魑魅魍魉识不得。我问你,你们掳来的那些女子,藏匿在了哪里?”黑衣少女目光闪动,心道:“原来他也是来解救那些女孩子的,却不知是何来历。” 梅花尼犹疑道:“你既然是……人,贫尼奉劝尊驾一句,莫趟浑水为妙,免得惹祸上身。” 白衣雪笑了笑,说道:“这话你师兄桃花此前已经跟我说过了,毫无新意。” 梅花尼大骇,说道:“我师兄?你……你见过他?” 白衣雪笑道:“岂止是见过,我与你师兄相谈甚欢,他也劝我莫要插手此事,否则大大不妙,只是……” 梅花尼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详,道:“只是什么?” 白衣雪悠然笑道:“只是大大不妙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师兄桃花。” 梅花尼惊道:“你……你……将他怎样了?”白衣雪方才顷刻间便将众僧制服,武功高深莫测,她心里明白即便是自己的师兄桃花僧,也绝非他的对手。 白衣雪道:“善恶之报,如影取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你师兄作恶多端,造下的罪业罄竹难书,好在他幡然悔悟,如今正在寺院山门,诚心忏悔自己的诸多恶业。” 梅花尼将信将疑,瞪大了双眼,呐呐地道:“你说的……句句是真?”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你师兄若能自此豫行忏罪,正念明心,纵使身有恶缘,亦当雪消冰释。”从怀中取出一块淡黄色巾帕,递与梅花尼,梅花尼一眼认出正是自己送与桃花僧的信物,不由地怔在地上,浑身战栗不已。白衣雪向黑衣少女使个眼色,黑衣少女会意,径向山洞深处走去。 过不多时,黑衣少女折身返回,身后跟着十几名衣不蔽体、年轻貌美的少女,人人脸上惊惶不定。白衣雪见她们虽冻得瑟瑟发抖,所幸无人受伤,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递与黑衣少女,说道:“你将这些银两,分给她们,带她们赶紧下山,也好早点与家人团聚。” 黑衣少女接过碎银,估量着足有十余两之多,满面狐疑,问道:“你很有钱么?你是开银庄的么?” 白衣雪笑道:“我哪是什么开银庄的,这些都是寂光寺恶僧盘剥老百姓的不义之财,如今只不过物归原主而已。” 黑衣少女微微一愣,笑道:“妙极,你这人心肠很好的。” 白衣雪见她将银两一一分好,心想夜长梦多,还是尽早离开此地为宜,说道:“我们走吧。” 黑衣少女道:“你等一下。”取出短剑,走将过去,只听得“哎哟”“啊呀”之声不绝于耳,黑衣少女运剑如风,梅花尼和众僧的琵琶骨,尽皆被她一一挑断。 白衣雪错愕不已,道:“你……你……”耳畔尽是众僧的哀嚎谩骂之声。 黑衣少女秀眉一扬,道:“我怎么啦?你在怪我心狠手辣,是不是?”白衣雪不发一语,索性给她一个默认。黑衣少女冷笑道:“你心肠倒好!这群狗贼,我不取他们的狗命,那是怕污了我的宝剑。废了他们的武功,叫他们日后不能再作恶,我这是为民除害么,永绝后患。” 白衣雪见众僧在地上疼得扭曲翻滚,每个人的眼中,尽是愤懑阴戾之色,不禁生起一股嫌恶之情,轻叹一口气,说道:“走吧。” 黑衣少女站定不动,说道:“你为什么叹气?你心中是不是还在怨我心狠手辣,骂我蛇蝎心肠?”未等白衣雪答话,手中短剑一挺,在脚旁一名僧人的身上,搠了一个透明窟窿,那人哀声顿止,一命呜呼。 白衣雪心道:“怎么遇到这么一个不讲理的姑娘?”纵步跃至她的身边,一把抓住她持剑的胳膊,叫道:“不可乱杀无辜。” 黑衣女子冷笑道:“这帮狗贼,死有余辜,你说杀不得,便杀不得么?我偏要多杀几个。”暗自运气欲挣脱开来,孰料白衣雪右手犹如铁箍一般,连运了几次气劲,竟是纹丝不动。 黑衣女子叫道:“你放不放手?” 白衣雪道:“你答应我不再伤人,我自会放手。” 黑衣女子想了想,说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对你不客气啦。”左手一翻,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柄金灿灿的黄钺,小巧玲珑,钺身上铸有古怪的纹饰,做工十分精致。她手中小钺一抹一攉,凌厉疾迅,直向白衣雪斫来。 白衣雪又惊又恼,心道:“世上还有如此蛮横而不讲理之人?”眼见对方出招凌厉,只得左腾右挪,与之周旋。小钺是以短见长的近战利器,黑衣少女舞动起来,撩、削、裹、剁、劈、抹,各种小巧手法层出不穷,不过总与白衣雪差之毫厘,始终伤他不着。 突然之间,黑衣少女将手中黄钺一丢,以手掩面,哭道:“不打了,不打了,你一个大男人,尽欺负人家女孩子……呜呜……呜呜……你羞也不羞……”说着呜呜咽咽,啜泣有声。 白衣雪有些手足无措,微笑道:“你只要答应我不再伤人,我自也不再……欺负你就是了。” 黑衣少女抽泣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如此这般……不肯放手,成何体统?” 白衣雪微笑道:“‘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今日情势所迫,一时权宜,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姑娘只要答应不再伤人,我自会放手。” 黑衣少女一双灵动的眸子,一直从指缝间偷偷窥视着白衣雪,见他神色诚恳,终于转嗔为喜,说道:“好啦,好啦,你本事大,我打不过你。放手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白衣雪笑道:“姑娘肯答应在下,那是再好不过了。”右手一松,放开了她的胳膊,拱手道:“在下本无意冒犯姑娘,失礼之处,还祈宽宥!”岂料黑衣少女甫一挣脱,手腕一抖,“唰”、“唰”两剑,又将身前两名僧人刺死在地。未等白衣雪反应过来,她瞬即飘身躲开,离他远远的,满脸得色,格格娇笑不止。 白衣雪怒目切齿,却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愣了半晌,道:“姑娘倘若执意要赶尽杀绝,悉由尊便。我是管不了你啦。”说着头也不回,大踏步向洞外走去。脑后传来黑衣少女的急叫声:“喂,喂,你去哪里呀?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喂……你真的生气啦?你等等我……” 白衣雪径自不理,大步走出洞外,月上中天,已是半宵时分。他静静伫立了片刻,心中挂念寺院中的沈泠衫和杨草,还不知那边的情形如何,于是迈开脚步,顺着来路,向山下行去。 穿过林下小路,转而上了山道,沿着台阶,快步而下。下到一半,就听见身后脚步声响,有人疾步追来。白衣雪也不回头,只作没有听见。不一会功夫,他鼻子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之气,那黑衣少女已追撵上来,待到与他并肩之时,黑衣少女放缓脚步,与他同行下山。白衣雪也不理她,大步流星,径直下山。 二人并肩同行约有两里的山路,黑衣少女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啊?还在生我的气么?”白衣雪微微一哼,不予理会。黑衣少女又道:“你男子汉大丈夫,心眼怎么这么小?好啦,好啦,莫要生气啦,小女子给你赔不是了,还不成么?” 白衣雪淡淡地道:“岂敢。”疾行几步,将她抛在了身后。黑衣少女叫道:“喂,喂,你慢点呀,等等我。”加快脚步,撵了上来。 白衣雪道:“你‘喂、喂、喂’的,平常都是这样喊人的吗?” 黑衣少女笑道:“啊哟,真对不住啦,小女子还未请教大侠的尊姓大名呢?请问阁下尊姓啊?” 白衣雪没好气地道:“我姓魏。” 黑衣少女一怔,随即格格娇笑起来,说道:“你姓魏?那么小女子‘喂、喂、喂’的,也没有喊错啊,你的大名又作什么?” 白衣雪不再理她,大踏步向前走去。黑衣少女追了上来,歪着头看了他半晌,说道:“我姓莫,我叫莫翎刹。‘莫愁前路无知己’的‘莫’,‘素翎遗雪落渔台’的‘翎’,‘香刹夜忘归’的‘刹’。好听么?”说罢格格而笑,神色极为得意。 黑衣少女如此爽逸,白衣雪不禁一呆,要知其时社会风气虽较为开化,但年轻女孩子的名字,一般是不能轻易示人的,心道:“你的名字倒是挺好听的,可我偏不称赞。”莫翎刹斜眼相睨,依稀可见他嘴角微微上扬,却没有开口说话,心中轻叹:“你笑起来的样子,其实挺好看的,偏偏喜欢板着一张臭脸。”拍手笑道:“哈哈,你刚才偷偷笑了,心里定是在大赞我的名字好听,嘴上却不好意思说出来。你说嘛,嘴巴这么金贵,说了又不损失你一文钱。” 白衣雪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嗯,你的名字好听得紧啊,姑娘,我这么说,你开心了么?” 莫翎刹摇头道:“不开心。” 白衣雪眉头微皱,说道:“哦?说姑娘芳名好听,姑娘也不开心,那可就难为在下了。我若说不好听,你岂不要拿剑刺我?” 莫翎刹柔声道:“怎么会?我拿剑刺的都是坏人,你是好人,是个大英雄,我怎舍得刺你?”她说话向来凶狠刁蛮,这几句话却尽含小儿女的柔情,温柔无限,白衣雪不由心旌微微一荡,鼻端又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袅袅、似有若无的幽香,呐呐地道:“那……那你为何还不开心?” 莫翎刹嘟起嘴巴,说道:“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可我连你姓什么,都不清楚,这不公平。敢问大侠台甫?”忽地一阵娇笑,拍手道:“哈哈,我知道了,你姓‘魏’,又自称‘在下’,原来你的名字叫作‘魏在下’。” 白衣雪失笑道:“怎么会起这么一个乱七八糟的名字?这世上不平的事情多了去了,倘若都觉得不开心,岂不要天天生闷气?”话虽如此,终觉不妥,顿了一顿,说道:“我姓白,我叫白衣雪,草字暮盐。” 莫翎刹听了,一双明亮的眸子愈发熠熠生光,喃喃地道:“白衣雪,白衣雪,一袭白衣胜似雪……你的名字真好听。”自忖:“怪不得你赶夜路也是一身白衣,原来并非炫耀自己的功夫,敢情是人如其名。” 白衣雪笑道:“姑娘谬赞,实不敢当。” 莫翎刹沉思片刻,是道:“暮盐,暮盐,你是日暮时分出生的么?” 白衣雪道:“是。我听师父说,我出生的时候,是在一个天寒地冻的雪夜,故而草字暮盐。” 莫翎刹暗感诧异,道:“你的名字,是你爹爹取的,还是你妈妈取的?” 白衣雪神色一黯,缓缓地道:“是我师父起的。” 山道幽暗不明,莫翎刹虽瞧不清白衣雪的脸色,但听出他的声音有异,也觉察到他情绪有些低落,不由地心中一惶,暗想定是自己方才话有不妥,忙道:“你师父起的名字?那尊师定是一位文武双全、亦侠亦狂的大宗师了。” 白衣雪听她如此夸赞自己的恩师,心下甚是高兴,笑道:“你如何知晓他老人家文武双全?好像你认识他老人家似的。”顿了顿,道:“你的功夫也很不错啊,也是师父教的么?” 莫翎刹叹道:“是,我的功夫是师父她老人家教的,名字也是她老人家起的。她俗家姓‘莫’,自己无儿无女,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白衣雪听了,心想她师父原来是一位方外之人,而她的名字是师父取的,说不定和自己一样,也是一名无父无母的孤儿。想到这一层,心生同病相怜之感,脸色愈发黯然。 莫翎刹见他不知为何,情绪忽然又转为低落,急于讨他的欢心,说道:“你的功夫那么俊,也是尊师传授的吧?”白衣雪点了点头。莫翎刹道:“这就对啦,你功夫都那么俊,那么尊师的本领,定是举世无双了。你这么好听的名字,竟然也是他老人家给取的,尊师不是允文允武的儒侠巨擘,又是什么?” 白衣雪不禁又点了点头,笑道:“你的嘴巴抹了蜂蜜吧,真会夸人。” 莫翎刹用手擦了擦嘴,笑道:“哪里呀?小女子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嘴巴上怎会抹上蜂蜜?” 白衣雪心念一动,道:“对了,山洞中的那些姑娘呢?” 莫翎刹道:“我将她们引到下山的山路,指了一条近道,让她们下山去了。” 白衣雪抬头瞧了瞧天色,说道:“哦,但愿她们能早点平安回到家中。她们的父母双亲、兄弟姐妹,这些日子不见她们,想必心焦如焚,日夜难安。” 莫翎刹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讯息,知道她们被关在后山的山洞中?”二人边走边谈,白衣雪便将自己如何因赶路错过打尖,而借宿寂光寺,如何撞破桃花僧欲行不轨之事,又如何从桃花僧口中,无意间得到了有女子被掳囚在后山等情,拣紧要之处,一一说与她听。 莫翎刹听完,恨恨地道:“我早就知晓,寂光寺是‘歪嘴和尚吹灯,一股斜气。’这些个秃驴,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一剑一个宰了,方解本姑娘心头之恨。” 白衣雪见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心肠竟是如此刚硬,料想与桃花僧等人,有着深仇大恨,说道:“姑娘是本地人吧?这些和尚声名狼藉,老百姓们对他们怨声载道,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莫翎刹却不搭话,问道:“你究竟将那桃花僧怎样啦?他的师妹此刻可惦念得很哪。” 白衣雪想起山门一幕,禁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给他留了点终身的纪念,让他长长记性。” 莫翎刹奇道:“终身的纪念?那是什么?” 白衣雪伸出右掌,凌空轻劈一掌,笑道:“我……我让他自己这么一下子,自宫做了……太监。” 莫翎刹星眼流波,俏脸泛霞,心底虽然不太明白,但也知道绝非好事,掩口笑道:“你……你好……”脚下生风,疾步向山下走去,奔出不远,忽地转过身来,说道:“如此说来,你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进的山洞?” 白衣雪笑道:“是啊,若不是姑娘引路,我如何能能找得到他们的幽窟?还得多谢姑娘你呢。” 莫翎刹笑吟吟地道:“是吧?那你该如何谢我呢?”站定了身子,语声转柔,招手道:“你过来。” 白衣雪心中疑惑,踏上两步,来到她的面前,问道:“怎么?”陡然之间,莫翎刹伸出手来,一声脆响,“啪”的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白衣雪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怒道:“你做甚么?”以他的武功修为,莫翎刹莫说打他一记耳光,就是想伤他一根汗毛,也无半点可能,只是她本来语笑嫣然,这一巴掌打得实在是毫无征兆,太过突然,以致于白衣雪着了一记耳光之后,心下兀自难以置信:“她为什么打我?为什么?” 莫翎刹俏脸一沉,冷冷地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打你啊?” 白衣雪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捂着发红的面颊,只觉隐隐作痛,对方下手着实不轻,茫然道:“是啊,为……为什么?” 莫翎刹道:“你既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进了山洞,为何不早点现身?让我……让我受那帮秃驴一番……言语侮辱……你……你……”说着眼眶一红,垂下泪来。 白衣雪本满腔怒火,见此情景,顿时怔怔地说不话来。突然之间,莫翎刹放声大哭,道:“你欺负我……呜呜呜……你欺负我……呜呜呜……”夜深山寂,哭声响彻山谷。 白衣雪吓了一大跳,赶紧松开她的手腕,哪知莫翎刹哭声更响,他大感窘惶,说道:“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我哪里敢欺负你呢?” 莫翎刹呜咽道:“你就是欺负我了……欺负了……你怎么还不肯承认?” 白衣雪哭笑不得,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耳际她的哭声愈来愈响,心下不禁发毛,忙道:“好,好,算我欺负你啦,你不要哭了,我在此给你赔礼了。”说罢深深一揖。 莫翎刹啜泣道:“什么叫算你欺负我?欺负……就是欺负了,算欺负……是哪门子欺负啊?……呜呜……” 白衣雪心想:“今晚招惹了这样一位蛮横无理的姑娘,当真是无处说理去。”是道:“是,是,在下不小心欺负了姑娘,望乞姑娘恕罪。” 莫翎刹双脚直跺,哭道:“不小心欺负?呜呜……又是哪门子欺负?……呜呜……” 白衣雪无可奈何,一揖到地,说道:“在下白衣雪,今日得罪了莫翎刹姑娘,心中愧疚难当,不胜惶恐,若蒙姑娘宽宥,实是感激不尽。” 莫翎刹见他语气诚恳,态度谦恭,瞬即破颜一笑,收了眼泪,笑道:“好吧,本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此原谅你啦。”她哭笑之间转换自如,犹如倾盆大雨陡然歇止,瞬时晴空万里,阳光普照,白衣雪不由地目瞪口呆,愣了半晌,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踏步向前,顺阶而下。莫翎刹紧跟着他,说道:“你急急忙忙的,是要往哪里去?” 白衣雪道:“我还有两位朋友尚滞留在了寺中,这便要去与他们汇合,尽早离开这等污秽腌臜之地。” 莫翎刹道:“嗯,然后呢?” 白衣雪茫然道:“什么然后?”心想我惹不起你,难道还躲不起么,脚下不停,快步落山。 莫翎刹在身后笑道:“然后你们又要到哪里去啊?” 白衣雪略一迟疑,说道:“我们要去往临安府。” 莫翎刹跳将起来,跌足笑道:“哈哈,我也正要往临安府去呢。” 白衣雪心中突的一下,说道:“你也去临安府?你去作甚么?”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多言,眼见天色渐曙,不觉加快了脚步。 莫翎刹笑道:“许你去,就不许我去么?临安府是你家啊?那你又是去作甚么?” 白衣雪微一沉吟,说道:“我的一位……朋友,生了病,我们是去求医的。” 莫翎刹一双灵动的眼珠滴溜溜直转,道:“原来如此,那我们结个伴儿,一同前往,路上大家也好有个照应,你说好不好?” 白衣雪微微皱眉,道:“这个……这个只怕……不甚方便。”寻思:“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四处乱跑,到处惹祸,家长和师尊也不管束管束。” 莫翎刹俏脸一沉,大失所望,口中嘟囔道:“有甚么不方便的?不是还有你两位朋友么?哼,出门靠朋友,说不定哪天你还要求我呢。不一起就不一起,我还不稀罕哪。”白衣雪只作没有听见,大步流星,拾级而下。 莫翎刹在身后跟了一会,忽然叫道:“喂,你走这么快干什么,等一下。”白衣雪只好放缓脚步,等她赶上来。莫翎刹从腰间取出一件物什,递到白衣雪的手中,说道:“这个你拿着吧。到了临安府,你拿着它,可到熙春楼找我,你朋友的病,说不定我能帮上些许的忙。” 那物质地细密,触手温润细腻,白衣雪低头瞧去,原来是一件海东青攫天鹅环饰玉佩,斯时晨光熹微,玉佩膏脂皎洁,在他手中依然荧光潋滟,实乃稀罕之物。白衣雪忙道:“此等稀罕宝物,我可不能收。”说着将那玉佩又交还与她。 莫翎刹轻咬朱唇,嗔道:“你为何不能收?你心底……定是没有把我当作朋友。” 白衣雪道:“哪里,哪里,我心底自是当你作朋友,不过……此物如此……贵重,在下实在收受不起,还请姑娘收回。” 莫翎刹冷笑道:“收受不起?你这全是托辞罢了。好吧,你既然不稀罕,我留着它又有何用?”说着右手一扬,便将那玉佩向山谷之中抛去。白衣雪大吃一惊,右臂凌空一展,攥指成爪,一股真气激荡而出,带着极强的吸附之力,将玉佩生生地从空中吸了回来。 莫翎刹见他露了一手如此精妙绝伦的手法,禁不住在一旁大拍其掌,连连叫好,说道:“你年纪轻轻的,手上的功夫可真是很俊呢。哈哈,你到了临安府,记得一定要去熙春楼,我请你吃饭,等到有空之时,你也教我两手功夫,免得我平日里净被人家欺负。” 天色渐渐亮了,白衣雪瞧着莫翎刹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庞,心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欺负你?那岂不是自找麻烦。反正我是招惹不起,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吧。”抱拳说道:“一定,一定。” 莫翎刹听出他言语之中大有敷衍之意,双眉一竖,嘟嘴说道:“你这人,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多个朋友多条路,指不定你到了临安府,还要有求于我呢。” 白衣雪口中“嗯”、“嗯”数声,抬眼见不远处依山建有大片影影幢幢的建筑,高低错落,便是寂光寺了,拱手说道:“是,是。莫姑娘,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就此别过了。” 莫翎刹若有所思,说道:“好,你我后会有期。” 白衣雪见她俏生生地站在山道上,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心中忽地生起一丝莫名的怅意:“你我萍水相逢,只怕从此各自天涯,永难相见了。”说道:“后会有期。”转身迈开双腿,向前走去。 走了几步,听得身后的莫翎刹说道:“白衣雪,到了寺中,和你的朋友尽快动身离开,我要烧了这个……淫窟!” 白衣雪停下脚步,骇然道:“烧了?” 莫翎刹道:“是啊。切记,进了寺庙以后莫要耽搁,尽快离开。”说罢转过身子,疾步而去,身影渐渐消逝在了远处的山道。 白衣雪心想以莫翎刹的脾性,一把火烧了寂光寺,也并非没有可能,当下不敢耽搁,快步回到寺中歇脚的厢房,杨草正端坐在木椅之上,闭目养神,单刀搁置在脚边。见到白衣雪回来,他站起身来,低声问道:“兄弟,情况如何?” 白衣雪笑道:“杨大哥火眼金睛,此处果是妖气重重,不宜久留。沈姑娘还好吧?” 杨草道:“她很好,一直在邻室安睡。” 白衣雪道:“好,我们也不要等到天明了,这便动身。” 杨草也不多问,收拾好了行囊,白衣雪叫醒了沈泠衫,三人趁着晨光,悄悄地离开了寂光寺,沿着大路,向东行去。 走了约半个时辰,白衣雪隐隐听到身后噼里啪啦作响,扭过头来,远远可见寂光寺的方向火光烛天,将半边的天际映得通红一片,宛若朝霞一般。 第八回 野狐禅(3) 三人自此晓行夜宿,风尘仆仆地赶路,每日吃饭打尖,均是小心翼翼,以免横生枝节,所幸一路无事,这一日终于到了临安府境内。途中白衣雪将自己在寂光寺的际遇,一一说与杨草听了。杨草不免啧啧称奇,对莫翎刹的来历,也是难以参透。 秦统一六国以后,在灵隐山的山麓设县治,称为钱塘。唐代置杭州郡、余杭郡,当地经济得到快速发展,始有“咽喉吴越,势雄江海,骈墙二十里,开肆三万室”的繁荣景象;到了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王钱鏐于此建都,在其治下,当地物阜民熙,郁勃一时。赵宋时期,杭州为两浙路的路治,川泽沃衍,商贾辐辏,城市十分昌隆,宋仁宗为其题诗“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洲。”到了宋建炎三年(1129年),宋高宗赵构感念吴越国王钱鏐的历史功绩,以其故里“临安”为府名,升杭州为“临安府”。到了绍兴八年(1138年),赵构遂定都于此。 而自赵宋失驭中原,赵构偏安江表以来,北方地区的黎民百姓跟随其南渡的,络绎不绝,一时间两浙西路和两浙东路等江南地区,流寓侨居之人遍布,人口激增,百倍于往常,临安府更是衣冠云集,人烟生聚。 三人进得城来,白衣雪见那城内街衢坊陌遍布,邸铺勾栏骈盛,极尽繁华,看得他眼花缭乱,心中想道:“帝辇之下,天子脚边,气度果是不凡。”好在杨草遭贬谪之前,曾在临安府从仕多年,对城内道路十分熟稔,引着白、沈二人,通衢越巷,直奔甘棠巷的和剂局而去。 到了公廨,说明了来意,皂隶领着三人沿着甬道来到寅宾馆,三人喝茶静候。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外面有人边走边说,向这边行来。沈泠衫远远看清了来人,站起身来,叫道:“施师伯!”三人走出厢房,就见回廊之下走来二人,一人年近五旬,黄澄澄的一张脸,连眼白也微微发黄,犹如生了黄疸一般;另一人则四旬上下,锦衣华服,剑眉凤眼,顾盼之际,自带几分威势。 那黄脸老者正是施钟谟,听到沈泠衫喊他,喜道:“泠儿,你几时到的?”脸上满是怜爱之色。] 沈泠衫快步奔到他的身边,裣衽施礼,说道:“侄女也是刚刚到的。” 施钟谟拉着她的双手,端视半晌,叹道:“泠儿,你可是消瘦多啦。” 杨草认出那锦衣人是殿前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明化砺,赶紧上前行礼,说道:“小人杨草见过殿帅。”明化砺见他在此,微感诧异,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与他客套寒暄了几句,向白衣雪、沈泠衫二人微微点一点头,随即告辞而去。 当下施钟谟与白衣雪、杨草一一见过。杨草与施钟谟虽是相识,此前却未曾有过私交。寒暄了一阵,杨草对施钟谟言道,自己尚有冗务在身,改日再到尊宅登门拜访,匆匆离去。 施钟谟处理完了手头的公务,带着沈、白二人回到自己的宅邸。等二人安顿好了,当晚施钟谟在内堂张宴,为沈泠衫和白衣雪接风洗尘。 落座之后,白衣雪见酒桌之上,还摆着一副空碗筷,似是尚有客人,但直到开席,也未见有客人到来,施钟谟没有言及,他便忍住不问。 席间施钟谟举起一杯酒,对白衣雪说道:“老夫无妻无子,最疼爱的就是泠儿。白少侠一言九鼎,一路上劳形苦心,护送泠儿而来,照拂有加,老夫心中对少侠既感激不尽,亦钦佩之至,这杯酒,老夫先干为敬。”白衣雪忙端起面前的酒碗,二人一饮而尽。沈泠衫拿起酒盅,陪着浅浅地呡了一口。 白衣雪道:“施先生,‘少侠’二字万不敢当。我与沈姑娘一路之上,以兄妹相称,我也就是你的晚辈。”心中微感奇怪:“施先生如何知晓我们一路同行而来?莫非方才他与沈家妹子已经谈过话?” 施钟谟扭头瞧瞧沈泠衫,又瞧瞧白衣雪,拈髯呵呵而笑,道:“好,好,很好。”目光之中满是笑意,犹如家中的长者,慈爱地瞧着一对璧人。沈泠衫星眼流波,脸色酡红,也不知是心中娇羞,还是不胜酒力。 施钟谟微笑道:“我听泠儿说,白世兄师出名门,果然是一表人才。令师胡庄主老夫神往已久,只可惜令师久居北地,而施某世居江南,始终缘悭一面,实为生平之憾事。” 白衣雪心道:“施先生连我的师门也清楚,看来沈家妹子已和他谈过话了。”抱拳说道:“施先生客气了。” 施钟谟微微侧身,对沈泠衫道:“泠儿,你现在身体感觉如何?把手伸过来,我来给你把把脉。”沈泠衫伸出左手,搁在桌上,施钟谟闭目为她切脉,过了一会,又搭右手,只见他凝神苦苦思索,蹙眉撇嘴,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如此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施钟谟忽地睁开双眼,眼角处的肌肉微微抽搐,说道:“泠儿,你最近服的什么药?” 沈泠衫道:“侄女也不知是什么药,是白大哥从唐门的唐焯那里拿来的。” 施钟谟喟然叹道:“这就是了,若无此药护体,你哪能挨至今日?佛头青名列唐门三大毒药,果是凶险霸道,我记得沈师弟曾经说过,其性猛犹胜‘鹤顶红’,药石无医,当世的毒物,无有能与之匹敌者,今日看来,此言非虚也。”说罢脸上大有愁苦之意。 白衣雪吃了一惊,心中大感敬佩:“他一番切脉,竟能诊断出沈家妹子中的是唐门的顶级阴毒,真是神乎其技。”心中旋即又是一喜:“施先生医术如此高明,只怕尚在其师弟沈重之上,如此看来,沈家妹子的病或有转机。” 施钟谟瞧出白、沈二人脸上尽是钦慕之情,眼中充满热切之色,不由地苦笑一声,说道:“你们道我竟有如此本领,能够脉诊出此毒?嘿嘿,你们高看老夫了。老夫的这点微末技艺与沈师弟相比,不啻天渊,相去甚远矣。沈师弟四海行医,誉满天下,老夫这些年来,只能委身于公门之中,混口饭吃。” 沈泠衫道:“施师伯太过谦了,我爹爹曾和我说,你是‘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师伯行的是大智慧,真从容,不像他终日囿于浮名虚誉,心为形役,而不得半日洒脱。”白衣雪听他们言及沈重,鼻子不禁微微发酸,抚然无言。 施钟谟心道:“知我者,沈师弟也。沈师弟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是恩师门下最为出色的弟子,也最为恩师看重,假以时日,当可与扁鹊、华佗比肩,可惜天不假年,他竟是走得如此之早……”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眼角噙满泪水。沈泠衫不明其故,还道施钟谟想起昔日与沈重的同门之谊,也不觉泫然泣下。 施钟谟抬袖抹拭泪水,说道:“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而知之谓之巧。望、闻、问、切四诊合参,互相取长补短,方可探本求原。泠儿,我正好在休旬假,替你好好地瞧上一瞧,抓上几副药,你先调理调理。” 沈泠衫裣衽作礼,道:“有劳师伯费心。” 施钟谟道:“泠儿,你脉位沉弦,甚或脉伏,轻取而难以应指,是不是近日常感形寒肢冷,蜷卧而憩?” 沈泠衫道:“是。侄女途中曾有数晚,睡到半夜之时,体内毒性忽然发作,浑身就如堕入冰窟一般,直打冷战,心跳也变得极缓,到后来感觉几乎没有了。近日来更觉身子沉重,痰涕清稀,恶寒喜暖,恨不得每日里手中抱着一个袖炉,脚下再踩着一盆炭火。” 白衣雪暗暗心惊,转头瞧了她一眼,心中倍感自责:“沈姑娘数次毒性发作,除了那晚在船舱之中,一路之上我如此粗心大意,对此竟是毫无察觉。” 施钟谟听了,心中亦是暗惊:“不妙,大大的不妙。恶寒而蜷,手足温者,或可医治。泠儿身上阳气陵夷,不能温煦五藏六府,寒邪直中于里,恐是已经伤及了脏腑,如再不及时拿到佛头青的解药,只恐凶多吉少了。”沈泠衫和白衣雪见他面色凝重,神情忧戚,端坐半晌不语,均自心中惴惴,一时都不敢开口说话。 过了良久,施钟谟说道:“‘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泠儿,你且安心在我这里静养,只要调理得当,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沈泠衫道:“是。” 忽听得房顶之上“吧嗒”一声轻响,施钟谟笑道:“客人到了。”话音未落,一人已从屋外飘身而入,白衣雪心中一凛:“此人好快的身手。”定睛瞧去,那人尖嘴猴腮,身形瘦长,不禁喜出望外,站起身来叫道:“凌掌门!” 来人正是“千手灵猿”凌照虚。当下众人一一见过,欢喜不胜。待得落座后,凌照虚笑道:“凌某连日里天天来到施先生的府上,盼星星、盼月亮,今日可把你们给盼来了。这一路之上可好?” 到了此际,白衣雪和沈泠衫登时明白,缘何施钟谟对他们到来似乎早有预料,对沈泠衫身中佛头青之毒亦一清二楚,原来均是从凌照虚那里得到了讯息。 白衣雪道:“有劳凌掌门挂念。我们路上虽小有波折,所幸有惊无险。凌掌门,唐泣那边的情形,探得如何?” 凌照虚神色一黯,长长地叹了口气,白衣雪和沈泠衫见了,心中都是一沉。白衣雪心想:“不会我们好不容易赶到了临安,唐泣却又回了唐家堡,扑了个空吧?” 施钟谟道:“凌掌门自到临安府之后,便日日去恩平郡王的王府,探访唐泣的行踪,只是这厮为人极是机警,每日深居简出,少有出门,故而凌掌门虽费尽了心思,无奈一直难以觅得良机。” 沈泠衫敬了凌照虚一碗酒,道:“凌掌门,辛苦你啦。”白衣雪听说唐泣还在临安城内,暗自舒了一口气。 凌照虚摆手道:“沈姑娘客气了。恩平王府虽高墙深院,戒备森严,却也难不倒我……”座中三人面露微笑,心中均想:“宫禁森严的皇宫,你也是来去自如,一个小小的王府,能耐你何?”凌照虚续道:“我中途曾瞅准了机会,趁着他不在屋内,去他房中翻寻,可惜一无所获,想来佛头青的解药,他必是随身携带。” 白衣雪皱眉道:“倘真如此,可就棘手了。” 凌照虚道:“我白日里也暗中观察了唐泣,见有一黑色鞶囊悬于腰际,想必佛头青解药这等稀罕之物,就放在鞶囊中。” 沈泠衫道:“不错,我曾见唐滞的腰带之上,也附有一黑色鞶囊,佛头青就装在一个五彩斑斓的小瓷瓶里面。” 凌照虚点头道:“如此就是了。可恨唐泣那厮实在太过谨慎,每晚睡觉都将那鞶囊置于头枕之下,另一端用丝绳系于自己的手腕上,他睡眠又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有一晚月黑风高,我在屋外等到了后半夜,实在按捺不住了,偷偷地潜入他的房中,哪知尚未近身,便将他惊醒,黑暗之中暗青子如雨点般的打了过来……” 沈泠衫“啊”的一声,凌照虚此际好端端地坐在眼前,自是无事,只不过唐门的暗器天下闻名,极少失手,沈泠衫听到惊险处,仍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 凌照虚捋了捋唇上的黑髭,道:“他奶奶的……幸亏老子……哎哟,沈姑娘,对不起……幸亏我当时穿了护身的软甲,要不然就真的被他打成刺猬了……”说着将面前的一杯酒,“咕嘟”一声喝入腹中,那端酒的右手,兀自微微颤抖。 座中三人皆明白其时可谓凶险无比,凌照虚无异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三人一番唏嘘感叹,只说凌照虚命大福大,施钟谟和白衣雪分别向他敬了一杯酒。沈泠衫滴酒不沾,以茶代酒,也敬了一杯。 凌照虚叹道:“我这一时鲁莽,可就算打草惊蛇了,唐泣自此更为谨慎,就连洗澡,都要将那鞶囊放在瞧得见的地方,每晚睡觉,屋外均安排有唐门的弟子值守。”白衣雪、沈泠衫面面相觑,一时紧锁眉头,惄然无言。 凌照虚满脸歉意,说道:“都怨凌某一时心切,操之过急,以致于事情落得今日这般田地。”说着长叹一声,以手拍额,显得懊悔不已。 沈泠衫见状,忙宽慰道:“凌掌门,这也怨不得你,唐泣为人精明谨慎,做事滴水不漏,即便你没有打草惊蛇,想要拿到他的宝贝,也绝非易事。” 白衣雪道:“不错,凌掌门不必自责。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事已至此,咱们也急不得,从长计议就是。”他强作轻松之状,心头却愁云重重:“沈家妹子的身子日益消瘦,怕是再也经不起耽搁了,倘若一直寻觅不着机会,取不到佛头青的解药,怎生是好?” 施钟谟道:“白世兄说得对,只要是人,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难不成他时时刻刻如临大敌,全神戒备么?” 凌照虚说道:“那次失手后,我心有不甘,远远地暗中观察,虽近不到他的身边,却也数次趁他外出,进到他的房间搜寻,只是毫无收获,气恼之余,我就顺便给他……留了点……留了点印记。” 施钟谟举箸夹起一块肉来,微微一笑,问道:“哦?什么印记?”心道:“千手灵猿,岂是做亏本买卖之人?” 凌照虚诡谲一笑,道:“我瞧他床底下放了一个夜壶,便在夜壶里撒了泡……撒了泡尿,然后倒了一些在他每日喝茶的茶壶之中……嘿嘿,他打了我几十根暗青子,我便还他数十滴……回龙汤,两下就算扯平啦,各不亏欠。” 施钟谟和白衣雪闻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这些江湖人士平日里大多粗鄙不堪,此等戏谑捉弄之事,对于他们而言本也寻常,丝毫不会放在心上,倒是沈泠衫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羞得满脸飞红,啐道:“你……你……”起身出了屋子。 座中三人推杯换盏,又饮了一会酒,白衣雪估摸沈泠衫已经回房休憩,心中想起一事来,说道:“施先生,凌掌门,有一件事我一直未敢与沈姑娘说,但终是瞒不过的。”遂将沈重如何因护女而不幸身亡的经过,详细说了,一席话惊得施钟谟和凌照虚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施钟谟长叹一声,老泪纵横,口中喃喃地说道:“沈师弟……沈师弟……”当年自己与沈重二人,在授业恩师门下一起求艺的点点滴滴,一一浮现在脑海之中,如何不令他百感交集? 白衣雪见凌照虚呆坐在座位之上,目光游离,心中歉疚,说道:“凌掌门,那日在唐家堡你曾问起沈神医,小弟未敢实言,还请恕罪。” 凌照虚叹道:“你这是为沈姑娘身子着想,也是一片好心,不必再说。只是我若早知此事,来临安的路上,说什么也得去趟白沙镇,给沈神医的坟上烧些纸钱,祭拜一番。”说着扼腕兴嗟,不胜伤感。 施钟谟悲咽道:“可怜了我的泠儿……这孩子自小没了母亲,是沈师弟将她一手带大,如今又没了父亲……唉,我苦命的泠儿……”心中想到沈泠衫身染剧毒,命在旦夕,更感悲痛莫名。 白衣雪道:“施先生,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弄到唐门的解药。凌掌门,你方才说唐泣间有外出,不知他每次都是去往哪里?” 凌照虚说道:“唐泣平日里在王府深居简出,大多待在自己的房中,每晚都要婢女陪寝,有时还会喊来勾栏女子,通宵达旦,荒淫不堪。这厮仅有数次外出,其中的两回,是去见了恩平郡王,可惜每次见面均在恩平郡王的起居室,有江湖人士和王府宿卫在外值守,无法靠近,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说到这里,他话头忽然打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烛台的火焰,脸上现出一副古怪的神色。 白衣雪瞧出异样,问道:“怎么,凌掌门,有什么不对劲的么?” 凌照虚道:“近一个月来,我几乎每日都去恩平王府窥探,他的王府之中,突然间聚集了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这些人鬼鬼祟祟,似乎……在图谋一件机密大事。” 白衣雪心想:“那晚在忠武侯庙,孙思楚曾说,唐泣受恩平郡王王府来人邀致,说是有大事相商,这才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临安府。莫非受邀而至的,不止唐泣一人?”与施钟谟对视了一眼,问道:“看清楚了么?都是些么人?” 凌照虚道:“我识得的,情教的使者中,就有‘绮情使’季篱苦、‘伤情使’金杵悲……” 情教使者在江南武林之中,无一不是叱咤风云,赫赫有名,白衣雪不甚熟悉,心下也不以为意,施钟谟听了,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寻思:“‘摧心追魂,情教唐门’,情教向来与官府结交极深,近年来更是吸附了大批的江湖好手,声势炽焰。情教的情使现身王府,再加上唐门密宗的唐泣,不知恩平王网罗了这些江湖奇人异士,要图谋什么大事?”言念及此,心下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说道:“还有什么人?” 凌照虚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见到的还有司空山的短道人,点苍派的游叔度,灵墟洞的皮清昼,崆峒派的彭大痴,潇湘派的司空悲秋,俱是成名已久的厉害角色。对了,还有几位相貌古怪的西域番僧,不知又是何方神圣。” 白衣雪和施钟谟听了啧啧称奇,心中均想:“司空山离临安府倒也不远,潇湘派则横行于荆湖一带,但灵墟洞偏处西南的乌蒙山,崆峒派久居西北渭州,威峙西陲,点苍派更是远在大理国,几家都极少在江南地区走动,再加上番僧、情教、唐门,这些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江湖豪客,竟然齐聚王府,究竟有何图谋?”施钟谟沉吟半晌,说道:“当今的圣上自御极以来,褰裳履冰,孜孜不懈,然而老夫近来偶有耳闻,说是官家渐感龙体欠安,心生倦勤之意,因而要在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中选择一人,立为储君,以便日后能入承大统,讨虏除逆,早日收复我大宋的大好河山,拯救中原百姓于水火之中。” 凌照虚奇道:“官家年富力强,何以会萌生退位之意?” 施钟谟目光闪动,低声说道:“自元懿太子不幸早夭以来,官家最大的心病,就是一直没有子嗣,吃了多年的金丹,也不见效用。”施钟谟与宫内御医王继先私交甚笃,赵构为求子嗣,常年服用强阳金丹“仙灵脾”的内情,他虽是外臣,却也十分清楚,续道:“‘仙灵脾’又名‘淫羊藿’,虽于官家的龙体有所补益,但无奈药气实在太盛,因而……”说着拈须沉吟不语。 白衣雪接口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从药理上来说,毒与药其实并无二致,毒即是药,反过来说,药也即是毒。”心中想起那日与沈泠衫漫步唐家堡的情景,嘴角不禁扬起笑意。 施钟谟颔首微笑,说道:“不错。日间你见到的那位官差,便是殿前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明化砺。这位殿帅可是官家身边最亲近的人,施某人微位卑,平素哪里攀附得上?明化砺正是为了此事而来。”他将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也不待白衣雪相问,又道:“官家服用金丹灵药日久,虽受其利,亦受其害,龙体已是大受耗损,倘若找宫中的太医来瞧,只怕会惊动了皇太后她老人家。承蒙官家抬爱,老夫也还算薄有微名,因此殿帅过上一阵子,便来老夫这里取些中药,为官家调养调养龙体。” 凌照虚道:“看来官家龙体当真有点……有点……他要确立太子,恐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白衣雪道:“这回来临安的途中,杨草杨大哥与我闲谈之时,也曾提到太子之位多年悬而未立,朝廷之中因此议论纷纷,人心不定。” 施钟谟道:“是啊,其实大伙儿也都瞧出了官家逊位的心思,只是谁也不敢明说。你想啊,在皇上、太后和皇后的眼里,二位郡王自幼便养在深宫,手心手背都是肉,且东、西两府又各有千秋,我估摸着官家也是困于决断,很难下定决心。” 白衣雪想起杨草遇袭一事,心生感概,说道:“官家为了江山社稷着想,立储自当慎之又慎,可恨的是朝廷中不乏趋炎附势之徒,他们擅自揣摩圣意,纷纷选边站队,更可恨的是,这些人为了在他们心中的新主面前邀功,大肆倾轧,铲除异己,以致于栽赃陷害,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如此下去,只怕会朝政崩坏,纲纪废弛,再也不可收拾,到那时,还谈什么驱除逆胡,救济斯民?” 施钟谟转头瞧了瞧窗外,低声道:“白世兄,直言贾祸,如今城内到处是皇城司的‘察子’,咱们说话还是小心为好,以防隔壁有耳,惹祸上身。”白衣雪吐了吐舌头,轻轻一笑。 施钟谟所说的皇城司,是绍兴元年(1113年),朝廷改“行营禁卫所”为“行在皇城司”而来。皇城司不受殿前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以及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这“三衙”的辖制,乃直属于皇上的特务机构,职权较之先前大为扩张,不仅负责宫禁宿卫,还负责监察百官和刺探情报,因而百官和百姓,私底下称他们为“察子”。皇城司权柄极重,气焰日炙,朝野一时为之侧目。 赵构年间,皇城司的察事之卒遍布京城,他们的身影无处不在,故入人罪之事,动辄拿人,时常有之。入了皇城司大牢的人,多半受尽剐皮割肉、剔髓挑筋之刑,以致于在京城之中,大家谈到“皇城司”三字,无不心惊肉跳,民间的百姓吓唬哭闹的孩子,只要说一句“察子来了!”孩子大都立时吓得收声不哭。 凌照虚站起身来,说道:“施先生,屋内有点儿闷,我到外面去透透气。”说着快步走出屋外。凌照虚到临安府已近一月,对皇城司亦有耳闻,知晓其间的利害非同小可。 第八回 野狐禅(4)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凌照虚折身返回,落座后呷了一口酒,笑道:“我四下里仔细瞧过了,不碍事。” 施钟谟点了点头,以示谢意,说道:“白世兄方才所言不错,朝廷之中此类惯会趋权附势之人,不在少数,他们所谋的不过是一己的荣华富贵。靖康之难不过短短数十年,他们的心中,哪里还有大宋江山社稷的安危,又哪管黎民百姓的死活?”说着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直震得碗中的酒水,洒溢出来。 凌照虚忿忿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只图个人安逸享乐的狗官,一刀一个杀了,也算不得冤屈。” 白衣雪道:“杨草大哥曾说,如今朝廷中看好恩平郡王,能够顺承东宫之位的文武大臣,大有人在。如此说来,当今皇上真的有意要传位与这位恩平郡王?” 施钟谟目光闪烁,笑道:“那倒也未必,要知自古圣心难测。依老夫看来,皇储之位还不到水落石出的时候。” 白衣雪道:“哦?此话怎讲?还请施先生不吝赐教。”凌照虚也道:“凌某洗耳恭听。”三人觥筹交错,饮至半酣,夜深人静之时,面红耳赤之际,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施钟谟拈须微笑,说道:“普安、恩平二位郡王,自幼便被养在了深宫,但二十多年来,官家心底实则还在盼着上天鉴临,能生下一位圣子,因而东宫的名分么,一直未定。如今官家眼见嗣续无望,帝位必传与二位郡王中的一人,朝中的文武大臣们,为了拥立谁做太子,可谓明争暗斗,哓哓不休。” 白衣雪道:“东宫之位长久空悬,恐于社稷不利。” 施钟谟笑道:“官家虽然年岁已高,对朝政时感倦怠,可还没有……没有老糊涂。恩平郡王自幼便由吴皇后抚育在身边,也更得韦太后的宠溺,明面上似是胜了一筹,但普安郡王性情恭俭,天资聪颖,官家心里对他,倒是更看重一些。” 凌照虚笑道:“官家是个孝子,韦太后的心意他不敢违逆,但又有自己的想法,那此事可就难办了。” 白衣雪道:“立储虽是皇上的家事,但一国之君,关乎江山社稷、黎民苍生,该当以贤者立。朝中的这些文武重臣,难道就没有一个敢于直言的吗?” 施钟谟拍了一下大腿,说道:“白世兄这个‘以贤者立’,说得好!普安王贤良方正,朝中的文武大臣,看好他的大有人在。别的不说,岳飞岳相公就很欣赏这位温恭俭约、贤良英毅的皇养子。可是,你们知道岳相公是因何而死的么?” 白衣雪闻言一怔,凌照虚奇道:“那还用问吗?谁不知道,岳相公是给奸贼秦桧害死的。” 施钟谟微微一笑,说道:“秦桧固然窃弄国柄,一时权倾朝野,但凭他个人之力,想要害死岳相公,嘿嘿,恐难成事,要知岳相公下的是‘诏狱’,那可是官家御笔手诏断罪,始能系狱的要案……” 凌照虚若有所思,说道:“施先生言下之意……岳爷爷竟是……” 绍兴十二年(1142年)的隆冬,因征讨稽期、指斥乘舆等众多罪名,岳飞遇害于风波亭。他被杀后,临安城的老百姓一片欢腾,庆祝“祸国巨奸”岳飞被剪除,城中的缙绅们,更是给赵构敬献一大匾额,上书:“慧眼如炬,明辨忠奸。” 如今十余年过去了,距秦桧病故也有五年之久,岳飞忠心不贰,绝无异志,最终却含冤而死,已为朝野上下所认可,只是赵构尚在帝位,时人块垒于心,对岳飞之死大多讳莫如深。不过朝中也有个别仗义执言之人,如绍兴二十四年的状元张孝祥,就曾上书替岳飞鸣冤,请求朝廷“厚恤其家,表其忠义,播告天下”,赵构未予理睬。其时秦桧尚未亡故,于是派人诬告张孝祥的父亲张祁,暗中与金人勾结,对朝廷怀有二心,将其下狱鞫问。张祁在狱中遭到百般折磨,张孝祥也受到牵连。幸得不久秦桧身死,张祁在参政知事魏良臣的帮助下,才得以无罪释放。 是非自有曲直,公道自在人心。赵构在位,岳飞昭雪无望,然而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他禅位不过一个月,岳飞便被登基的新君下诏,以礼改葬于栖霞岭,并追复岳飞太子少保、武胜定国军节度使等职,对其家属、后人亦优恤有加,天下忠臣义士无不吐愤纾怀。欢欣鼓舞。只是新君碍于太上皇赵构的情面,虽为岳飞平反昭雪,却以他“困于谗诬”、“坐事以殁”等含糊之辞带过,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施钟谟摆了摆手,说道:“秦桧专事谀佞,巧言令色,以致官家只道他忠朴过人,也是一时受了他的蒙蔽。岳相公智勇超伦,誓清朔漠之师,中兴大宋的江山社稷,对官家更是忠心耿耿,可谓一片丹心昭日月。他倘若……不死,必定建树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彪炳军功。” 凌照虚面露惑色,说道:“是呀,岳相公忠义无双,是千古第一的大忠臣,我们做老百姓的都知晓,官家难道不知晓吗?” 施钟谟神情黯然,道:“奸臣当道,以致蒙蔽圣聪,可叹岳相公十年之力,废于一旦。” 白衣雪道:“秦桧盗权十有八年,如今死了也有四五年了,官家若是想为岳相公洗雪冤屈,也早就为他昭反了。” 施钟谟点了点头,说道:“岳相公为人公忠秉性,刚正不曲,为国家和朝廷做事,向来不掺杂个人私念,故而少了一点对政治世故的洞察……在岳相公的心中,普安王英锐过人,常怀恢复中原之志,他顺承帝位,必能守器承祧,做一位我大宋的中兴之主。”说到这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亢奋之色,续道:“有一回入觐之时,岳相公便对官家直言,朝廷久不立太子,国本空虚,民心不定,官家应尽早确立皇养子赵瑗为皇储,以定国本民心。” 白衣雪听了,心中咯噔一下,暗想:“皇上立储,做臣子的,岂可妄言?” 施钟谟叹道:“岳相公一番秉公直言,忘躯犯颜,虽无个人的私心杂念,但孰不知身为人臣,此举大有逾制僭越嫌疑,当真是犯了极大的忌讳……” 凌照虚明知岳飞后来遭受秦桧、张俊、万俟卨等人的诬陷,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杀害,听了施钟谟所言,还是禁不住心下一阵紧张,道:“那可如何是好?” 施钟谟道:“官家听后,龙颜震怒,当面狠狠训斥了岳相公一番,斥其越职妄言。岳相公自觉批逆龙鳞,下朝时面色如土,委实惊吓不轻。建储风波之后,君臣二人自此罅隙渐生,终至不可收拾之境地……”说着一声长叹。 凌照虚道:“岳相公劳苦功高,官家何以如此对他?” 施钟谟道:“太祖当年因部下武将推举,黄袍加身而得天下,彼时君臣尚可比肩同气,然天下既定,须知君臣大义,尊卑有别此一时彼一时也。我朝自太祖开国以来,便立下了‘祖宗之法’,旨在防微杜渐。自真宗朝始,祖宗之法成为治国理事的圭臬,不可逾越,其中就明确宗室的成员,不得与臣子私下交好。” 白衣雪道:“岳相公推举赵瑗,虽无私心,却也犯了大忌,言出祸从,自此渐失圣眷。” 施钟谟点头道:“正是。仁宗时期,狄青丹心赤忱,勇而善谋,军功可谓卓著,他虽处处谨小慎微,却备受时人猜忌,后遭贬黜。狄青找到宰相文彦博,问起自己外放的原因,文彦博回答,‘无他,朝廷疑尔。’狄青最后抑郁而终,死后赠中书令,赐谥‘武襄’,并陪葬皇陵,极尽哀荣。可见忠臣良将,一旦被皇帝赐疑,多是……难得善终。” 白衣雪心道:“宋金已有数十年未起战事,如今朝廷位重当权者,均是主和一派,一心只想着苟安于江南,以致忠良黜远,武备废弛。”黯然道:“狄青也是竭忠尽节之臣,垂誉至今,称颂不衰,可惜……都是身后的哀荣罢了。” 施钟谟道:“自古君臣不可疑,君疑臣则臣被诛,臣疑君则臣多反。岳相公带兵打仗,屡建功勋,以致金人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之语。他所凭的,无非是一股舍我其谁的忠勇之气,但在官家看来,却也不免有妄自尊大、功高震主之嫌,再说了,岳家军,岳家军,人马再雄壮,终究姓岳而不姓赵,嘿嘿……” 白衣雪叹道:“尾大不掉,自古所戒。” 施钟谟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凌照虚说道:“着啊!岳相公和狄青一样,都是大忠臣,自是不会造反,官家倘若起了疑心,他惟有尽忠报国了。莫须有,莫须有,不见得没有,嘿嘿,嘿嘿,当真让人无话可说。” 施钟谟道:“二帝自北狩以来,岳相公尝言要迎还二圣,你们想一想,二圣倘若真的归来,一是官家之父,一是官家之兄,官家的位子还能坐得安如磐石么?”白衣雪和凌照虚对视一眼,皆默然无语,均想:“是啊,二帝一旦南归,赵构的这张龙椅,恐是难以坐稳了。” 施钟谟道:“岳相公公忠体国,对官家和朝廷忠心耿耿,一心为了江山社稷,却落得如此下场。他临死前的供状之上只有八个绝笔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有此前车之鉴,满朝的文武大臣们,自此大都对立储之事噤若寒蝉,不敢再对官家有所提及。此外,依老夫看来,官家还有着隐秘心思,那就是这么多年,他一直香嗣无继,但内心深处,何尝不想有个自己的亲生骨血呢?” 凌照虚一拍大腿,说道:“我明白了,官家迟迟不立储,其实还是想着,说不定后宫的哪一位贵妃或是昭仪,怀上了龙种,江山就能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了,螟蛉子终是不如亲生的亲。可怜岳相公当年未曾想明白官家的心思,以致肇祸,被害了性命。” 施钟谟面色凝重,缓缓说道:“我朝太祖曾于太庙寝殿的夹室之中密镌一碑,勒石三戒,誓碑上说,其一,周世宗柴氏的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之罪,也只止于狱中赐尽,不得行戮于市曹,也不得连坐支属;其二,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其三,不加农田之赋。遗训中说,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此后凡有嗣君即位,无不入内跪读此誓碑,也无不遵而勿失,因此两百年来,我朝未尝轻杀过一臣,此乃盛德之事也。唉,岳相公批逆龙鳞,惹上杀身之祸,个中缘由,恐非仅仅这一层的缘故,要想知道究竟,除非当面去问官家……” 凌照虚吐舌道:“那不是不要命了么?” 施钟谟道:“是啊,谁有胆子去问官家呢?老夫也不过是私底下妄加猜测罢了,倘叫官家知道了,老夫就是有多少个脑袋,也都被砍了。唉,岳相公死了已有十八年了,眼下二位王爷春秋鼎盛,而后宫之中始终……未有动静,竟无一人能顺利承恩,怀上龙种。” 凌照虚道:“嗯,失嗣这么多年,估摸着官家自己也已经心灰意冷啦。如此说来,在普安、恩平二位王爷之间选择一人,势在必然。” 白衣雪道:“施先生方才说,东宫之位尚未到水落石出的时候,依先生看,官家更钟意于哪位皇养子?” 施钟谟呵呵笑道:“这个老夫可说不好,官家的心思,谁能晓得?不过前些日子,官家做了两件事,老夫倒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白衣雪问道:“什么事情?” 施钟谟道:“今年的春上,官家将自己所临的两本《兰亭序》,分别赐给普安、恩平二位王爷,命其各抄写五百本以进。过了一些时日,普安郡王不仅完成了五百本《兰亭序》的手抄,还另添写了二百本,共计七百本进献,而恩平郡王以事务繁忙为由,竟是一个字没有写。” 凌照虚笑道:“一个字没写?那可是官家布置的功课,官家心里定然老大不高兴了。还有一件事呢,又是什么?” 施钟谟道:“也就是上个月,官家给二位王爷各赐了十名如花似玉的宫女,说是奉侍二王。过了三日,官家又着人将这些宫女召了回去,结果宫里的女御医一检查,奉侍普安王的十名宫女,依然都是处子之身,而赐给恩平王的十名宫女皆非全璧,竟无一人幸免。” 凌照虚“咕嘟”一声,咽了一大口口水,笑骂道:“他臭妹子的,三天里就稀里哗啦地将十名宫女悉数破了身,这位恩平王爷倒是有个好身板。” 施钟谟道:“后来官家见到普安郡王,就问起他这件事情,普安郡王回答道,这些宫女皆为父皇所赐,该当以庶母之礼仪待之。官家听了很是高兴。” 白衣雪点头道:“看来这位普安郡王是一位恭俭忠孝、不迩声色的贤王。” 施钟谟道:“可不是么?要不然当年岳相公一心举荐普安郡王,岂非走了眼?经此两件事之后,宫中便有消息走漏出来,说是官家有晋封普安郡王为亲王之意。消息若属确凿,那多年的皇储之争,可就算是水落石出啦。” 宋朝的爵制共分十二等,分别是王、嗣王、郡王、国公、郡公、开国公、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侯、开国伯、开国子以及开国男。封为亲王的,都是皇帝的兄弟或是皇子。赵瑗和赵璩分别在绍兴十二年(1142年)和绍兴十五年(1145年),被封为普安郡王和恩平郡王,属于宗室近亲继承亲王之位,特旨封为郡王。因而普安郡王一旦被晋封为建王,就意味着赵瑗的身份已不再是皇养子,而是皇子,赵构将其视作己出,其东宫之位自是彰明较著,呼之欲出了。 白衣雪道:“若真是普安郡王在储位之争中占得了先机,原先那些攀附于恩平郡王的势利小人,他们心底打的如意算盘,岂不有失算之虞?” 施钟谟瞧了他一眼,笑道:“白世兄,你不在官场,自是不晓其间的玄妙。这官场好似赌场,赌注须提前下,赌对了,等着你的是日后的飞黄腾达,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赌错了,那你也只能愿赌服输,谁让你当初没有这个眼力,看走了眼呢?若是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了,牌底都明了,你再出手,为时已晚,你还指望能赢得什么吗?无非是空手而归。” 白衣雪听了,默无一语。 施钟谟夹起一口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沉吟道:“不过,方才听凌掌门所言,恩平王府招请了大批的奇人异士,老夫隐隐感到一丝担忧。” 凌照虚道:“施先生,你担忧的是什么,说来听听,大伙儿也好一起合计合计。” 施钟谟放下筷子,说道:“恩平郡王年仅五岁之时,便由吴皇后养在深宫,对他十分娇惯。而普安郡王自幼由婕妤张氏抚养,后来张氏病逝,普安郡王方由吴皇后带在身边,一同抚育。二人养在深宫,已有二十余年,但太子的名分一直未定。论起感情,恩平郡王与吴皇后更非一般,而韦太后对恩平郡王也是宠溺异常,平日里对他是百依百顺。咱们这位恩平王爷恃宠生骄,资质虽是平平,为人却傲慢不逊,自视甚高,他对东宫之位觊觎既久,如今官家要晋封普安郡王为亲王,他岂肯束手待毙?” 凌照虚大吃一惊,手一抖,碗中的酒水洒溢出来,淋得满手都是,说道:“恩平王爷暗中聚集了这么多的江湖好手,难道是眼见东宫之位无望,起了谋害……官家之心?” 白衣雪闻言心中一凛,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谋害官家虽不见得,但其间必有极大的隐情。” 施钟谟道:“白世兄所虑极是。这些天南地北的能人异士,平日里素无往来,忽然之间齐聚临安府,总不成是要开什么武林盟主大会吧?老夫担忧恩平郡王广罗好手,是要……”说着伸出右掌,做了个斜切的手势。 白衣雪目光闪动,说道:“嗯,挟持官家,让他改变心意,抑或是想先发制人,要对普安郡王下手。” 凌照虚骇然道:“若真如此,那普安郡王处境可就危险了。不过二位郡王虽非亲兄弟,但自幼进入宫里,后来张贤妃病逝,二人又均由吴皇后抚养成人,他们即便感情说不上笃密,也不至于要骨肉相残吧?施先生,事态真有这般严重么?” 施钟谟缓缓说道:“皇位只有一个,故而自古以来皇储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兄弟、嫡庶之间,哪里还能讲一丝的温情?心慈手软的,轻者被幽禁、流放,重者丢了性命,原也不足为奇。” 凌照虚点头道:“正是,皇上居九五之尊,掌管着臣民生杀予夺的大权,那个位子,怎生不令人眼红?远点的,有李世民、李建成兄弟喋血玄武门,近点的,就是我大宋圣朝,不是也有……烛影斧声的疑案么?” 白衣雪叹道:“最是无情帝王家。生在帝王之家,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有时候反不如生在一个普通人家,平平安安地过上一辈子,岂不是好?” 凌照虚“咦”的一声,瞅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白兄弟,你道普通人家便好么?遇到如今这混账世道,老百姓的日子,嘿嘿,那才叫苦不堪言哪。老子倒更愿意生在帝王之家,吃香喝辣,穿戴不愁,就算横死,也先逍遥快活了再说。”白衣雪脸上一红,施钟谟向着凌照虚微微摇了摇头,三人一时无语,闷声喝了几大杯酒。 过了片晌,施钟谟缓缓地道:“官家久之不豫,拖到今时,立储的心思已经越来越明朗了。恩平王爷仗着有太后和皇后为他撑腰,一贯的侍宠骄纵,胆大如斗,情急之下,保不齐会为此放手一搏,做出惊天的事来,也未可知,京城恐怕最近不太安宁了。” 凌照虚道:“那可如何是好?” 施钟谟眉间深有忧色,道:“好在普安王聪颖睿智,正所谓‘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也用不着咱们替他瞎操心。白世兄,凌掌门,二位最近无事最好莫要四处走动,以免无端惹上祸事。” 凌照虚忧心忡忡,说道:“时局动荡,东府西府之争若是情势胶着,官家又难下决断,待得形势明朗,须再等上数月半载的,如何是好?” 施钟谟宽慰道:“官家怠于政事,立储心意已决,怕是过不了多久,东宫之位就要见分晓了。唉呀,咱们扯得远了,国是莫谈,莫谈国事,喝酒,喝酒!” 凌照虚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咱们只管喝酒,皇帝老儿的家事,我们小百姓操这些闲心作甚?” 三人谈兴甚浓,不知不觉之间已将三大坛仙醪酒饮得干干净净,又命人上了一大坛来。 白衣雪笑道:“眼下时局尚晦暗不明,储位之争也不是我们操心之事,不说也罢。凌掌门,你先前说唐泣数次外出,除了去见恩平王爷,还去了哪里?” 凌照虚捋了捋唇上黑髭,哈哈大笑,说道:“这位唐宗主是位贪花好色之徒,恩平王已经赏赐给了他数名绝色婢女,还嫌不够,隔些时日就往城中的‘报剑营’跑,与京城里鼎鼎有名的花魁酥酥儿,销魂快活一番。” 白衣雪心中一动,问道:“哦?他每回是一个人去吗?” 凌照虚恨声道:“他臭妹子的,这厮自从那次被我惊动之后,事事均万分的谨慎小心,就是去抱剑营,与那酥酥儿在屋内快活,还有唐门密宗的弟子把守在门外。”说着大摇其头。 白衣雪笑道:“凌掌门,就算有人值守,小弟觉得这也不失为是个机会,总胜过在戒备森严的恩平王府里,打他的主意。” 施钟谟道:“不错,唐泣去报剑营,寻的是放松快活,精神自会有所松懈,说不定转机就在此处。” 凌照虚道:“好,二位既这么说,我明日便去报剑营踩点,将那里的地形方位,先打探清楚,然后我们来个守株待兔,只等唐泣前来。” 白衣雪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说道:“凌掌门,你方才说,唐泣每回去报剑营,找的都是什么酥酥儿?” 凌照虚笑道:“是啊,唐泣每回去也不找别人,专点那酥酥儿。这厮出手豪绰得很,每回去一给就是数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惹得娼姥眉开眼笑的,自是替他回了其他的客人,让酥酥儿单单侍奉他一人。” 白衣雪眼睛一亮,笑道:“如此说来,那酥酥儿倒可以作为咱们的内应,此事能否办成,说不定系于她的身上。” 施钟谟先是一怔,随即抚掌笑道:“妙,甚妙!像酥酥儿这样的青楼女子,必是贪财好利之人,择日我们与她多使上一些金银,或可助我们一臂之力。” 凌照虚笑道:“好啊,等到这厮欲仙欲死之际,我们趁机下手,说不定大功就此告成。” 施钟谟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须想一个妥帖的法儿,务求成功在此一举。”是夜三人一番细致谋划,直至更深人定,方才散去。施钟谟命人整理了一间客房,凌照虚当夜便在他的宅邸歇息。 第八回 野狐禅(5) 其后数日,施钟谟苦思解毒的良方,煎熬了几副中药,调理沈泠衫的身子,助她驱除体内阴寒。凌照虚则每日里卯正时分,便去恩平王府探听消息,到了日落方才回来。一连几天,凌照虚都是愁眉苦脸而归,回来后不停地唉声叹气,原来唐泣始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白衣雪和施钟谟虽也心急如焚,见他如此,只有对他好言劝慰一番,都道此事急切不得,做长计远虑方是。 这一日的傍晚时分,白衣雪和施钟谟正在花厅之中闲谈,忽见凌照虚如一阵风似的飞奔进来,脸上因兴奋而涨得通红,口中嚷道:“好事,好事!今儿那厮得了闲暇,正要去往抱剑营。” 白衣雪霁然色喜,说道:“好,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事不宜迟,即刻出发。” 施钟谟叮嘱道:“白世兄,凌掌门,酥酥儿那里老夫已安排妥了,不过此去还须万分小心,若无良机,不可鲁莽行事。老夫在此静候二位佳音。”白衣雪与凌照虚应承了,收拾了行装,便即出门直奔抱剑营而去。 二人先前早已打探清楚了抱剑营的方位,疾步而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离抱剑营所在的笠雨巷不远。再行片刻,前方现出一座大宅,粉墙鸳瓦,门首挂了一盏细颈大腹的红色栀子灯笼,飞檐下掩映着翠郁的高大香樟树,宅内灯烛萤煌,声声弦管笙歌、阵阵莺声燕语随风飘来,隐约可闻,正是抱剑营到了。 白、凌二人担心暴露行踪,见四下无人之际,纵身跃上屋顶墙头,各自展开轻功,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进了抱剑营。凌照虚瞅准了酥酥儿的绣户,向白衣雪悄悄打了个手势,二人便在屋脊处潜伏下来。 白衣雪探头向下瞧去,果见廊庑之中,有数名头裹白布、身着青衫的汉子,正在来回踱步。时下已经入冬,夜晚户外寒风冷峻,树木萧飕,这几名汉子身着单薄的青衫,却是神色如常,偶然间相互低声说笑几句,皆无寒意。瞧他们的装束,显是唐门中人。 白衣雪不敢惊动他们,绕到屋脊的另一边,悄悄地掀起数片板瓦,露出一处一尺见方的豁口来,低头向下窥探,只见室内东南一角以隔扇隔出一处暖阁,暖阁的中央位置,放着一大盆炭火,火苗向上直窜,烧得正旺,暖阁内温暖如春。炭盆旁的一处床榻上,躺着二人,窃窃私语,容貌看不甚清。室内鸳衾绣帐,红烛摇曳,当真是春光骀荡,香艳无比。 白衣雪屏息凝神,细听二人说话,就听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笑道:“我有些日子没有来了,你想不想我?” 床榻上另一人道:“唐爷你有你的正事要忙,故而来得少了,奴家心底也明白的。薄幸一日不来,奴家便思念你这个冤家一日,薄幸一月不来呢,奴家便思念三十个日日夜夜。”语声婉媚娇柔,语气缠绵宛转,一副女孩子撒娇讨宠的神气,但声音却明明是男性,惊得白衣雪目瞪口呆,寻思:“床上那人叫作‘唐爷’,自是唐泣不假了,难道另外一人就是酥酥儿?凌照虚没有弄错吧?”他一阵迷糊犯晕之后,转念又想:“这个千娇百媚的酥酥儿,莫非天生如此一副公鸭嗓子?当真大煞风景。不过老天爷倒也公平,不肯一股脑地将美好的事物,都安放在一个人的身上,给了她美貌,却不肯给她一个好嗓子。” 唐泣叹了口气,柔声道:“我身在公门,也是身不由己,今日稍得一点空闲,就急急忙忙瞧你来啦。” 那语声娇媚之人道:“难怪奴家今早儿起来,瞧见庭院里有两只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敢情是有恩客要来,给奴家报喜呢!” 唐泣又叹了口气,说道:“哎,事不凑巧,年前我要忙上一阵子,你怕是难以再听到喜鹊的叫声了。酥酥儿,我的心肝,你心底可不要怨我。” 白衣雪字字听得分明,胃里一阵翻腾,酸水直泛,险些呕出声来,暗忖:“室内之人,果是那酥酥儿。” 就听酥酥儿说道:“薄幸来时无意,去时无情,那不是稀松平常么?说不定哪一天,又叫别的姑娘,将你的魂儿勾走了,奴家心底哪敢有一丝埋怨?”她低声曼语,语气之中带着一股浓浓的幽怨之情,与寻常愁女怨妇别无二致,只是配上其低沉的男音,雌雄一时难辨,静夜中听来颇显诡异。白衣雪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顿起,汗毛根根直竖,心中有说不出的别扭难受,然而形劫势禁,脱身不得,实是备受煎熬。 哪知室内的唐泣听了,却是甘之如饴,赔笑道:“心肝宝贝儿,对不起啊,对不起。你我一见倾心,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恩爱有加,这等旱路良缘,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我心底对你,何尝不是倍加珍惜?”说着以手轻抚其背,口中连声哄劝,声音颇为低声下气,全无一点素日里心高气傲的唐门宗主气派。 酥酥儿半晌不语,显是在故意生闷气。隔了一会,忽听酥酥儿惊叫道:“这是什么?”声音中充满了惊喜。白衣雪心下好奇,探头凝目瞧去,透过一层粉红的绣帐,隐约可见唐泣赤裸着上身,右手高高举在空中,烛光映照之下,手中一物粲然发光。那酥酥儿一直背向着白衣雪,始终看不见容貌,她从被窝之中直起身来,伸手去取唐泣手中之物,背脊和胳膊的皮肤甚是白皙,微微泛着柔和的荧光。 酥酥儿取了那物,身子又缩回被窝中,颤声说道:“这是……王府……王府……”说话结结巴巴,显是心下十分激荡,对那物什喜爱不已。 唐泣笑道:“这可是王爷昨日赐与我的宝贝,价值连城,你要保管好,切莫弄丢啦。” 就听得“啪”地一声脆响,酥酥儿在唐泣的面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娇滴滴地道:“知道啦,你放心就是。”二人又是一番调笑,唐泣道:“很久没有听你唱歌了,今晚唱上一曲,助助兴儿。” 酥酥儿腻声道:“好呀,奴家这两天嗓子不太舒服,要是唱的不好,你可不要见怪哦。”但听她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 “泪湿阑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吩咐潮回去。” 毛滂的这阕《惜分飞》,她捏着嗓子唱来,语娇声颤,音韵凄婉,词中蕴藏着绵绵不休的羁愁离恨,尽皆淋漓展现出来。白衣雪在屋顶之上,亦是听得怔怔入神。 唐泣拍手笑道:“我只道这长短句,非朱唇皓齿,不能发此妙啭之音,今日听你唱将出来,却是别具一番风味。好,好!” 白衣雪听得真切,心下顿时迷糊起来:“这话究竟何意?酥酥儿究竟是男是女?”忍不住想跳下房去,掀开绣帐,瞧个清楚。眼见室内二人情致缠绵,旖旎无限,转念又想:“这酥酥儿虽收了施先生的银子,却毕竟与唐泣更为熟稔,方才又拿了他价值不菲的赠物,今晚还不知还肯不肯施以援手?” 酥酥儿媚声笑道:“奴家近日学了一个新玩法儿,也是别具风味,薄幸要不要……试上一试呢?”嗓音甜腻,说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显得娇羞不已,极尽柳娇花媚之态。 唐泣倚玉偎香,早已浑身酥软,双眼斜睨着酥酥儿,俳笑道:“甚么法儿?不会要人命吧?” 酥酥儿情焰中烧,道:“虽然不会要人命,但此法儿,也能让人欲仙欲死,你怕不怕?”说完吃吃而笑。 唐泣眉花眼笑,也吃吃地笑了起来,道:“能死在你的手中,那是做鬼也风流,死了……”话未说完,忽然“唔”的一声,发不出声来,想是被那酥酥儿用手捂住了嘴巴,不让他说下去。 白衣雪童子之身,何曾见过这等香艳的场面?屋顶上冷风侵肌,寒凉无比,但屋内二人色授魂与,缱绻羡爱,白衣雪不禁面红耳赤,浑身发烫,然而形格势禁,想抽身离去却又一时走不得,彷徨之际,勉力定下心神,只待室内的酥酥儿发出事先约定好的信号。 隔了一会,突听唐泣促声促气地说道:“你……你要干什么?为何……要绑我?”声音佯作惊惶,其实却是受用之极,那酥酥儿只是痴笑,一语不发。又听唐泣低声惊叫道:“啊呀,你哪里来的红绳,他奶奶的,就你花样多……哎哟,绑了手,还要绑脚么?” 酥酥儿娇笑道:“新玩法嘛,你哪里见过的?好啦,都绑好了,奴家去把蜡烛吹灭了。”说着跳下床来,欲去吹熄暖阁中的红烛。只听得唐泣媟笑道:“‘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我的心肝呐,别冻着了。” 白衣雪听了,却是心中一凛,原来熄灭蜡烛,正是与酥酥儿事先约定的动手信号。他赶紧探头凝神去瞧,这一回总算瞧得清楚,却也把他唬得目怔口呆,差点失声叫了出来:那酥酥儿赤裸着上身,胸肌发达,体态健硕,不是个男儿身,又是什么? 其时世风浮华,男风颇为盛行,权贵富贾之中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的,不乏其人,以致一些大城市的街头巷尾中,鬻色卖肉的男娼充斥其间,人们已是见怪不怪。只是白衣雪青春年少,于男女之事尚且懵懂不明,此等男男相亲之事,更是闻所未闻,乍见之下,不免吃惊异常。 但听得“噗”、“噗”数声,酥酥儿已将暖阁中的数根碗般粗的红烛一一吹灭,室内登时漆黑一片。白衣雪不暇细想,取了一小片瓦片扣在手中,伏于屋顶,凝神静气,只待凌照虚施展空空妙手。 酥酥儿吹灭了蜡烛,室内的唐泣眼前一黑,腻声笑道:“你做甚么……”声音随即转作呻吟,少顷暖阁里罗幕绣帏,痴云腻雨,二人的喘息之声愈来愈重。屋内二人尽情欢愉,屋顶之上的白衣雪但觉每一瞬刻,都是无比煎熬。 陡然间唐泣一声惊叱:“无耻蟊贼!”黑暗之中就听得嘶嘶的暗器破空之声,甚是凌厉。白衣雪暗叫一声“不好!”觑准了方位,运起内劲,将扣在手中的瓦片飞掷出去,瓦片呜呜作响,去势奇疾。 唐泣神魂荡飏之际,隐约感觉床头站着一人,惊骇之下,他应变极速,右手一抹,从枕头处的鞶囊中,抓了一枚蝎尾锥就打了出去,但那人一声不吭,也不知是否打中。他正要再发暗器,黑暗中又有物从屋顶处袭来,呜呜作响,敌人劲力十分惊人。唐泣心下一慌,顺手便将身侧的酒盅打了出去,只听得“喀嚓”作响,酒盅与瓦片相撞之下,尽皆粉碎,碎片四下迸飞,将酥酥儿赤裸的身子划出数道血痕,吓得他掩面尖叫不已。 院落中的唐门弟子听到动静,纷纷抢进屋来,熟料黑暗中从屋顶处不断有物飞来,打得他们鼻青脸肿、皮开肉绽,一个个哭爹喊娘,好不狼狈。趁着众人慌乱之际,潜入屋内那人一声轻笑,身子犹如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到屋外,再听到他发出笑声,人已在十丈之遥。 唐泣又惊又怒,心知还有强敌潜伏于房顶之上,右手一探,已将诛仙筒拿在手中,手按机栝,便欲将数百根赤蜈针齐齐发射出去。突然之间,“咯喇喇”一声巨响,几根木椽同时折断,屋顶裂开一个大洞,瓦片、断木、石块、泥灰,扑簌簌地直落下来,唐泣大骇,顾不上发射机栝,赶紧以手护住头部。 就听屋顶之上一人高声吟道:“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吩咐潮回去。”那人星移电掣,说一个字,便远去数丈,说到最后一个“去”字,已是在半里开外,瞬时离得远了。 第九回 结兰襟(1) 白衣雪站在高处,瞧见凌照虚从屋内全身而退,无暇恋战,双腿一沉,使了一招“千斤坠”的功夫,好似有千斤之力灌入地下,顿将脚下一大片屋顶踩塌,趁着屋内一片混乱,旋即扬长而去。 他担心身后有唐门中人尾随而来,提气一阵疾奔,在城中绕了一大圈之后,确信身后无人,方才放缓脚步,转身折向施宅。路上想起那日施钟谟从酥酥儿处回来,只说事已办妥,但脸上神情十分古怪,问他却始终笑而不语,今日想来,自是因那酥酥儿竟是男儿身的缘故。 白衣雪回到施宅,施钟谟和凌照虚早已在花厅等候多时。唐泣的那枚蝎尾锥贴面而过,惊险至极,好在凌照虚躲避疾速,毫发无伤。三人谈起今夜之事,无不感叹唐泣实在太过机警,以致功亏一篑,日后欲再行事,只恐难上加难。其间偶尔说起酥酥儿,三人表情均显困窘,聊了一会,兴味索然,便各自回房安歇。 其后数日,凌照虚再去恩平王府查探,唐泣终日待在自己的房中,只缩头不出,就连饭菜都,由厮役送进房去。凌照虚回来一说情况,施钟谟和白衣雪均知唐泣此次受到惊吓,更加谨慎小心,想到佛头青的解药一时无解,而沈泠衫的身子却如秋叶飘零,每况愈下,不由地忧心如焚。三人连日筹划,苦无良策,怏怏无奈。 这一日傍晚时分,天空彤云密布,不一会纷纷扬扬下起鹅毛般的大雪来,霎时漫天皆白。白衣雪久居朔方苦寒之地,雪山之上终年积雪,下雪更是寻常,但南方的雪生平第一次见到,甚感新鲜:“南国温暖湿润,就连这雪也下得轻柔飘逸,不似雪山上的雪那般凛冽,漫天遍野,恣肆奔放之至。” 他想起自己自奉师命南行以来,一路上蹇厄重重,诸事颇不顺遂,心中愁闷,顶着风雪走上街头,沿着街道信步而行。走过一处十字街口,见墙角避风处有一身穿灰色布袍的老者,独自守着自己算命相字的摊位,等着连晚的生意。风雪交加,天色已晚,那老者兀自不肯收摊,虽衣衫单薄,但却毫无凄冻之色。 白衣雪微觉诧异,走将过去,正欲开口问询,街口另一角又转来二人,行走甚疾。前面一人年约三旬,锦帽鹤氅,面如冠玉,气度沉穆雍容,一瞧就是一位贵家公子,后面一人四十岁上下,一张四方国字脸,两鬓头发已是星白,腰悬一柄长剑,英气勃勃。贵公子路过老者摊位,似是饶有兴味,停下了脚步。 灰袍老者见来了临晚的生意,赶紧站起身来,微笑道:“二位公子爷,是算命呢,还是相字?” 白衣雪和贵公子均道:“相字。”二人异口同声,不禁相视一笑。 灰袍老者笑道:“好,好。”说着递上纸笔。贵公子笑道:“老丈相字,相得准吗?”灰袍老者笑道:“一字可以决祸福,片言即能定终身。准与不准,待得相过了字,自就知晓了。” 贵公子笑道:“好,好。”转而向白衣雪微笑道:“小兄弟,你先请?”白衣雪谦逊道:“还是你先请。”贵公子微微一笑,不再推辞,提起笔来,街口风疾,直吹得纸张扑啦啦作响,却是一时难以落笔。贵公子眉头微皱,他身后的国字脸汉子见状,解下腰间剑鞘,踏上两步,递与贵公子。贵公子微微颔首,接了过来,其时雪虽未成积,在地面上也已堆了薄薄的一层,贵公子伸出剑鞘,右手一挥,在雪地上随手写了一个“一”字。 灰袍老者略一沉吟,忽然深鞠高揖,口中说道:“小民拜见王爷。” 贵公子闻言略显惊讶,国字脸汉子更是微微变色。白衣雪瞧在眼里,心道:“莫非被他言中,此人真是一位王爷?” 贵公子诧异之色也仅一闪而过,瞬即恢复如常,微笑道:“老丈何出此言?” 灰袍老者恭恭敬敬地答道:“王爷弃了纸笔不用,而在雪地上写了一个‘一’字。地,土也。土再上加一个‘一’,不是‘王’,又是甚么?” 贵公子与国字脸汉子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不置可否。灰袍老者拈须微笑不语,神色自得。白衣雪寻思:“这位公子举止雍容有礼,气度不凡,他既身居京城,是位王爷本也寻常,算命的瞎蒙上的,算不得稀奇。”贵公子见他站在一旁,便道:“小兄弟,你也测上一字,如何?”说着将剑鞘递与白衣雪。 白衣雪笑道:“好。”抬头见漫天风雪,纷纷扬扬,略一思忖,便在“一”字之下添了数笔,是个“雪”字。灰袍老者瞧了一眼,眉头微拧,一时默不作声。贵公子见他沉吟不语,问道:“老丈,此字又作何解?” 灰袍老者道:“王爷既然发问,那小老儿可就直言啦,还请这位公子勿怪。”说着向白衣雪微一抱拳。 白衣雪笑道:“但说无妨。” 灰袍老者低头瞧了一会,方道:“‘雪’,雨后山崩是也,公子又写于地上,山崩而地坼,公子……近日身边之人,恐有重大变故……” 白衣雪吃了一惊,心中揣度:“重大变故?我孤身在外,已有数月之久,若说身边最亲近的人,非沈家妹子莫属。难道如他所言,沈家妹子命运多舛,不日将有祸患临身,难逃一劫?”口中呐呐地道:“不瞒老丈,我确有一位朋友身患重疾,难道她……她……” 灰袍老者见他神色大变,忙道:“小老儿冒昧直言,万望公子切勿见怪。” 贵公子瞧出白衣雪大有愁苦之意,似被灰袍老者说中了心事,劝慰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小兄弟,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绝望的心境。心气倘若失了,就算机会来临,也难以抓住,只要心气尚存,坚韧不懈,他日否极泰来,亦未可知。”他眼神明亮,语声轻柔,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其时风雪交加,白衣雪心头却暖意融融,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公子指点迷津。” 贵公子微微一笑,转身向身后的四方国字脸汉子道:“伯陵,你也写上一字,如何?” 国字脸汉子躬身道:“是!”踏步上前,沉吟片刻,手中长剑轻轻一挥,已将白衣雪方才添写的数笔尽皆削去,只留贵公子在雪地上初始写下的一个“一”字,剑尖微颤,在“一”字之上添划数下,成了一个“中”字。 白衣雪瞧得分明,那国字脸汉子手法精妙,剑意淋漓,他长剑轻轻一挥,看似漫不经心,然而一招之中,竟蕴含着抹、劈、截、钩、挂、压、洗七种手法,将“雪”字除了最上的一横,余下部分全部挥扫干净,绝无半片积雪外散,旋即手腕一抖,剑气充溢而出,嘶嘶几声细响,如同烙铁一般,在雪地上连添数笔,写成一个“中”字,字体瘦劲清俊。笔画虽有先有后,但他手法奇疾,后发而先至,竟似于一笔之中便添划而成。白衣雪暗自纳罕:“此人是位剑术大家,京畿重地,果是藏龙卧虎,大有能人。” 贵公子却似没有瞧出他的精妙剑法,低头瞧着地上的“中”字,赞道:“好字!似行如草,笔道屈铁断金,天骨遒伟,结字至瘦而又筋力屹然,伯陵,你的字又有进步啊。” 国字脸汉子收了长剑,恭恭敬敬地道:“惭愧,惭愧!”束手退了回去。 灰袍老者站在一旁,拈须微笑,半晌不语,似也在欣赏佳字之绝妙。贵公子笑道:“这个‘中’字,也请老丈相上一相。” 灰袍老者道:“这位官人写得一手好字!若说无心写来,便是一个‘中’,官人有心写来,即是‘忠’,官人对王爷忠心耿耿,一片赤诚。”一席话说得贵公子和国字脸汉子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贵公子兴味盎然,说道:“我另写一字,劳烦老丈再相上一相。” 灰袍老者垂手应道:“是。”贵公子取过剑鞘,抬眼瞧见街口恰有一条大黄狗,在雪地里欢快地跑了过去,略一沉吟,举足将国字脸汉子方才添写的数笔尽皆踏去,在“一”字之上重新添了数笔,写了个“犬”字。 灰袍老者凝神低头瞧字,突然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那贵公子磕头连连,咚咚作响,口中直呼:“小民有罪,有罪!” 这一跪毫无征兆,贵公子和白衣雪俱被吓了一跳,国字脸汉子脸上亦有惊疑之色。 贵公子恢复宁定后,微笑道:“赦你无罪,老丈请起来吧。”灰袍老者把头磕得如捣蒜一般,不敢起身。国字脸汉子眉头微皱,踏上两步,右手轻轻一抬,灰袍老者便不由自主地被他扶起身来。白衣雪瞧得仔细,心下暗思:“此人不仅手法高明,内力更是惊人,只是轻出二指,便将老者百十斤的身躯,毫不费力托举起来。”不由地向他多看了两眼,国字脸汉子却不以为意。他迈步向前,出手托起灰袍老者,姿态潇洒俊逸,俨然一位武学大家,然而托起灰袍老者后,旋即退后几步,低眉顺目,恭恭敬敬地立在贵公子的身后。 贵公子大为不解,问道:“老丈,你这又是为何?” 灰袍老者头也不敢抬起,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浑身微微颤抖不已,哆嗦着道:“小老儿……小老儿……” 贵公子笑道:“是不是这个‘犬’字也有不祥之兆?老丈不必害怕,但言无妨,相金我分文不少你的。” 灰袍老者战战兢兢,偷偷地抬眼瞧了他几眼,又垂下头去,呐呐地道:“非也,非也!只是天机不可泄露……小老儿无论如何,既不能说,也不敢说的。” 贵公子眉头一皱,却也不愿强人所难,一时征在那里。 雪越下越大,灰袍老者抬头瞧了瞧天色,喃喃地道:“时辰不早啦,这雪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小老儿也该收摊喽。”白衣雪知其言下之意,孰料在身上掏了半天,不名一文,原来他今日临时起意,匆忙出门,竟是忘了带上钱囊。手忙脚乱之中,从腰间掏出一物来,正是莫翎刹赠与他的那件玉佩,拿在手中,一时手足无措。 贵公子一瞥之下,见那玉佩通体润泽无暇,雕琢工艺精湛,俨然一股雍容华贵之气,知是极其贵重的皇家之物,脸上不禁微露诧异之色。他瞧出白衣雪的窘困,右手轻轻一抬,身后的国字脸汉子从怀中掏出一枚沉甸甸的银锭,足有五两之重,递与那灰袍老者。贵公子微笑道:“老丈,这位小兄弟的相金我一并付了,够了吧?” 灰袍老者在此摆摊已有数十年,为达官贵人、富贾豪绅秤骨算命的何止百人,却也不曾收过如此的厚金重谢,一脸喜色,连声说道:“够啦!够啦!多谢王爷!” 贵公子道:“小兄弟,你的那件玉佩能给我瞧瞧么?” 白衣雪道:“是。”将玉佩递到他的手中。贵公子端详片刻,又将玉佩交还与他,微笑道:“小兄弟从哪里得来的?” 白衣雪道:“一位……朋友送的。” 贵公子目光闪烁,笑道:“女孩子吧?” 白衣雪脸上微微一红,道:“是。” 贵公子道:“这可是件稀罕物什,小兄弟收好,别弄丢啦。”说罢向白衣雪微微颔首,也不多言,迈开脚步,与那国字脸汉子消失在街角的茫茫风雪之中。 灰袍老者眼望着他们消失的地方,呆呆地愣了一会神,然后一边收拾着摊子,一边抖着身上的积雪说道:“老汉我收摊回家去喽,公子爷,风雪不小,你也请回吧。” 白衣雪别过灰袍老者,在风雪中缓步而行,细想方才灰袍老者的一席话,不禁忧思难谴。雪越下越大,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 他漫无目的,踽踽独行,不觉之间,头上、肩上已是落满了雪花,走到一避风处,抬手正欲去拍打身上的积雪,才发现手里还攥着那件玉佩。自寂光寺后山与莫翎刹一别以来,这件玉佩他始终带在身边,却不曾解下来仔细瞧过,此际想起贵公子的话,不由地将玉佩举至眼前,仔细端详,但见那玉佩径约三寸,厚约半寸,体作椭圆形,正面弧凸,饰有一振翅而飞的鹰鹘,相貌十分凶恶,气韵生动,凛凛生威,隐隐有皇家贵胄之气,却又不似中土之物。 他心念不由一动,当街拉住一位行人,问明了熙春楼的具体位置,倒也离此不远,便折向熙春楼而去。他脚步轻盈,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现出一座五层金碧辉煌的高楼,珠帘绣额,灯烛通明,风雪中隐隐有歌管欢笑之声传来。 行得近了,只见门前有一彩楼,用枋木和各色花样扎缚而成,华丽巍峨,数盏贴金红纱栀子灯高高挂起,在风雪中微微晃动。白衣雪进得店内,酒保殷勤相待,楼下食客众多,就在一楼的散座,寻了一处临窗的位子坐了下来。 酒保一边用毛巾为他轻拍身上的积雪,一边笑问:“客官喝点什么?是第一次到本店吧?本店的瑶泉鼎鼎有名,客官要不要打上几角,尝上一尝?” 白衣雪摆手笑道:“喝酒暂且不忙,我先向小哥打听一个人。” 酒保面露得色,说道:“公子找小的,算是找对了人。请问公子要打听的是什么人?临安城的达官显贵,哪一个不是熙春楼的老主顾?别看小的只是个跑堂的,嘿嘿,他们中的大半,都是识得的。” 白衣雪笑了笑,说道:“那敢情好!请问有位姓莫的姑娘,今日在不在店中?” 酒保道:“公子说的可是莫翎刹莫大小姐?” 白衣雪道:“是。”思忖:“莫非她真的是临安城中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大小姐?”想到自己这番寻上门来颇为唐突,不禁暗自有些后悔,却也不便掉头就走。 酒保眉飞色舞,说道:“莫大小姐是临安城的大人物,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也是我们熙春楼的常客,别看她身份尊贵,对我们这些下人好的很呢,前几日还赏了小人不少钱,不是小人在客官面前吹嘘,小人伺候……” 白衣雪见他呶呶不休,还不知要说到何时,忙插口道:“莫大小姐今日在不在?” 酒保笑道:“客官在此稍后。”说着转身上楼而去。过了片刻,就听楼梯脚步声响起,那酒保陪着一个人走下楼来。白衣雪抬头一瞧,那人是位四十多岁的汉子,矮矮胖胖,浑身珠光宝气,一副生意人的打扮。他来到白衣雪面前,躬身唱个喏,和和气气地说道:“小可是本店的掌柜马泰常,请问小官人高姓?找莫大小姐又有何事?” 白衣雪回礼道:“在下姓白,冒昧前来,多有叨扰……” 马泰常听到他姓白,不禁“咦”了一声,挤在肥肉中的一对小眼睛瞪得滚圆,旋即满脸堆欢,说道:“哎呀,原来是白公子,失敬,失敬!小可等候白公子台驾光临多时啦。” 白衣雪奇道:“马掌柜一直在等我?” 马泰常的小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说道:“是啊,白公子今日大驾光临,令鄙店蓬荜生辉!马某未曾远迎,失礼之至,还望海涵。”说罢连连作揖。白衣雪赶紧回礼。马泰常见白衣雪一脸茫然,说道:“莫大小姐十日之前便曾交待小可,倘若白公子惠临,就是熙春楼最为尊贵的客人,务必接待周全。” 白衣雪细一回想,自寂光寺与莫翎刹匆匆一别,至今已有十余日,除去其间赶路花掉的功夫,来到临安城恰有十日,如此算来,莫翎刹当是一把火烧了寂光寺后,也即回到了临安城。白衣雪自进了临安城,眼瞅着沈泠衫身子每况愈下,心知再也拖延不得,脑中日思夜想的,皆是如何取得佛头青的解药。今日他来到熙春楼,本是兴之所至,莫翎刹在与不在,实无半分把握,心底既隐隐盼着能与她见上一面,又暗暗担心当初她不过随口一说,自己兴冲冲而来,却不免要灰溜溜而去。如今听马泰常这般一说,莫翎刹似乎早已算准了自己会来熙春楼寻她,心中不由地踌躇起来,只是临时借口脱身而去,却又不知找何理由。 马泰常瞧出他神色有些忸怩,笑道:“白公子,你是不知,这些日子,莫大小姐每天都会光降敝店,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白公子今日来了么’,小可每回如实回禀,都惹得她老大不高兴,一个人喝闷酒,直到小店要关门了才离开,小可见她板着脸,也不敢多问。呵呵,今日巧了,莫大小姐前脚刚来,白公子后脚就到,敢情是约好了的。” 白衣雪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我……我们没有事先约好……”想到莫翎刹每天都来到熙春楼,一直等到酒店打烊才走,心底不禁泛起一丝莫名的甜意。 马泰常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苦着脸道:“白公子,小可斗胆说上一句,你哪怕稍微提前一会到来,小可今日也能免了莫大小姐一番冷眼。” 白衣雪大感惶窘,支支吾吾地道:“这个……这个……当真是对不住之至。” 马泰常瞧出他大不自在,笑道:“莫大小姐方才上得楼去,小可这便带你去见她,也好将功折罪。”就在此际,楼梯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人疾奔而下,一阵风似地直冲到白衣雪的面前。白衣雪定睛瞧去,那人娇靥含春,皓齿冰肤,不是莫翎刹,又是谁人? 她一双妙目盯着白衣雪瞧了半晌,忽地莞尔一笑,说道:“你不来,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声音甚大,楼下散座的客人本来不多,顿时引得众食客无不侧目而视,马泰常站在一旁,更是咧开嘴笑了起来。 白衣雪满脸通红,道:“你……你……”先前在寂光寺相遇之时,莫翎刹一副夜行装扮,此际她换了一身女装,丽容靓饰,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庞,线条虽略显刚硬,却美艳不可方物,仿若换了一个人。白衣雪为她容光所逼,登时自惭形秽起来,目瞪口结,站在那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马泰常见他呆呆地瞧着莫翎刹,心想:“傻小子胆子忒大,竟敢如此无礼,只怕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小主的身份。”正要出声喝问,哪知莫翎刹将他这副痴痴傻傻的模样,瞧在眼底,喜在心头,笑道:“你不认识我了么?” 白衣雪结结巴巴地道:“你……我……”见她笑靥如花,彷如邂逅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神态亲热而又自然,全然不似自己这般失态,不禁暗感惶愧,将眼光转向旁处。 莫翎刹笑吟吟地道:“我当然知道你会来,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白衣雪一愣,想到她日夜盼着见到自己,却已然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心中顿时茫然若失,说道:“我是白……白……” 莫翎刹笑道:“你不是姓‘魏’吗?喂,你什么时候来的临安?”白衣雪不由地失笑起来,方知二人当初相遇的情形,她都一一记在了心底,心中甜丝丝的,一时竟有微醺薄醉之意。 马泰常见他二人四目交投,相视而笑,却又不知为何发笑,也便跟着笑了起来,心下直犯嘀咕:“怎么姓魏?这小子不是姓白的么?”白、莫二人见马泰常不明就里,只管在一旁咧着嘴傻笑,当下笑得更欢,这一笑,二人间半个月未见的隔阂与陌生,瞬时烟消云散。 待得笑声止住,白衣雪问道:“你过得好么?” 莫翎刹眉头微蹙,叹了口气,说道:“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白衣雪只道她一把火烧了寂光寺,惹了天大的麻烦,道:“啊,怎么了?” 莫翎刹白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埋怨之色,说道:“等人的滋味,你道很好么?” 白衣雪脸上不由一红,呐呐地道:“我到了临安城,手头有些紧要的事要办,故而……”莫翎刹深情款款,鼻端又嗅到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只觉自己的心怦怦乱跳:“她身上的这股香气,很是熟悉,好像小时候就闻过一般,这又是为何?” 莫翎刹笑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反正我……我笃定你终会来的。”顿了一顿,喃喃地道:“白衣雪,白衣雪,嗯,我知道你今日肯定会来。” 白衣雪茫然道:“你……怎么知道?” 莫翎刹转头瞧着门外的鹅毛大雪,低声说道:“江南地区,晴不如雨,雨不如雪。今天这雪下得大,是个好日子,注定会有好事,是不是?再说了,你的名字告诉我的呀,‘落雪时节又逢君’,原是天意。” 一席话说得白衣雪怔在了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九回 结兰襟(2) 莫翎刹见他痴痴傻傻的样子,芳心暗喜,心想:“那天晚上黑黢黢的,看不清面貌,今日瞧清了,生得还真是好看。”轻笑道:“对了,你那位生病的朋友,怎么样了?病情好些了么?” 白衣雪闻言神情一黯,莫翎刹瞧在眼底,说道:“我在临安城也认识一些懂医术的朋友,我们一起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你朋友的病,终会好起来的。” 白衣雪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姑娘,还劳你一直挂念。”自来到临安以来,他心中忧思难谴,情绪十分低落,莫翎刹一番话,多有安慰之意,但不知何故,听后心中升起一股暖意,顿感通体舒泰。 莫翎刹眼波流转,笑道:“嗯,我们别光顾着说话啦,楼上还有几位熟识的朋友,大家坐下来,一边吃一边说话儿。” 马泰常“唉哟”一声,用手一拍额角,笑道:“是,是,小可竟忘了招待贵客,实在该死。楼上请!”寻思:“莫大小姐平日里对谁都难得给个好脸色,今儿来的这位,在她心里份量非同一般。”当下由马泰常引路,二人来到楼上靠东头的一间酒阁子,酒阁子富丽堂皇,十余根碗口粗的大红蜡烛,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明亮。 席间已坐有数人,见莫翎刹走进来,纷纷站起身子,神态十分谦恭。白衣雪见这些人各个气度不凡,对莫翎刹却恭谨异常,心底不由暗暗纳罕。 当下莫翎刹一一予以介绍,白衣雪听了更加错愕不已:一位白白胖胖、保养极好的中年男子,浑身珠光宝气,是“金刀门”的钱通神钱掌门,此前沈泠衫曾说过他与凌照虚豪赌之事,此人拿三千亩江南良田作为赌注;钱通神身边一位黑须黑脸的汉子,是他的朋友,叫作桑鹫,气度沉穆不凡。 西首一位面容憔悴、高高瘦瘦的黑衣老者,是大名鼎鼎的情教“伤情使”金杵悲;头缠英雄结、身披一件羊皮披毡的矮胖男子,顶着一颗大脑袋,叫作皮清昼,来自乌蒙山灵墟洞;一胖一瘦两位身着便服的官府中人,胖子是白衣雪“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的都虞候董斜川,瘦子是殿前都指挥使司的副都指挥使端木克弥;还有一位身着锦袍,年约二十五六岁,神色傲岸冷峭的青年公子,是浮碧山庄庄主钟摩璧的座下二弟子,名唤黎锦华。 白衣雪得知黎锦华是四大山庄弟子,虽素昧平生,心里自是多了一份亲近之意,不过又见董斜川在座,心中不免嫌恶,兼之对情教亦无好感,对于自己稀里糊涂地走进来,已然暗自后悔,然而莫翎刹花开媚脸,显得心情大好,他形格势禁,一时却也不便告辞离去,忍不住微微皱眉。 钱通神等人目光敏锐犀利,见他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心下皆感忿然,但碍于莫翎刹的面子,谁也不敢发作出来。 众人身份尊贵,酒席的首座却一直空着,自是虚席以待,留给了莫翎刹。莫翎刹也不推辞,大剌剌地就在首座坐了下来。白衣雪不明白这些个江湖大豪、商场巨贾和朝廷高官,为何一个个对莫翎刹如此敬畏,心下大感困惑:“在座的有官有商,还有四大山庄中人,她的身份,委实令人捉摸不透,说不定她那位姓莫的师父,乃是一位前辈高人,只不过我孤陋寡闻,竟是不曾听过。”又想:“不知杨大哥有没有找过了董斜川。” 莫翎刹坐下来后,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子,向白衣雪招手说道:“白公子,请入席。” 那位子本是黎锦华所坐,他眼见莫翎刹欣喜异常地离席而去,回来后对白衣雪的态度又如此亲热,显得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心中早已大为不怿,如今莫翎刹又要将自己换开,不禁对白衣雪心生憎恶:“我且让你当众出一出丑,瞧你还神气什么。”想到这里,黎锦华踏上几步,右手就向白衣雪的胳膊抓来,说道:“白世兄,这边请!”他是浮碧山庄庄主钟摩璧的座下得意门生,乃师钟摩璧绝技之一的“裁云掌”,已学得六成,这一抓之下,暗中使出裁云掌的掌力,内劲吐处,寻常人免不了要当众痛得叫出声来。 白衣雪不闪不避,任由他抓住自己的胳膊,微笑道:“黎二哥,不必客气。”黎锦华见他浑然不觉,不禁吃了一惊,脸上却也不露声色,暗中又将裁云掌力增强了两分,打定主意非要让他当场痛呼求饶。 陡然间,白衣雪胳膊一拧,已从黎锦华的钳制之中挣脱开来,一股劲力随即反弹出来,反将他的虎口震得隐隐作痛,黎锦华不由地脸色一变。座中除了熙春楼的掌柜马泰常一直在旁赔笑,对眼前的一幕浑似不知,余下众人皆是宗师高手,早已看出方才白、黎二人一番暗中较劲,瞧二人的脸色,便知黎锦华已然吃了暗亏。 他们皆知黎锦华是浮碧山庄庄主钟摩璧的爱徒,为人虽高慢自负,手底功夫却是一流,方才白衣雪与众人相见之时,神情冷淡,各人见他颇有怠慢之色,心中无不瞋恚,都盼着黎锦华给他一个下马威。孰料白衣雪年纪轻轻,不仅轻松化解了黎锦华的裁云掌力,一时间还瞧不透他施展的何门何派的功夫,众人顿时收了先前的小觑之心、轻视之意,又心下均想:“莫大小姐看重的人,又岂会是脓包一个?说不定是哪位王公大臣家的公子,拜了名师,练就了一身好功夫,那是轻易得罪不起的。” 原来白衣雪察貌观色,黎锦华踏步上来,眼神中流露出忿恨之色,心里当即明白他的用意,暗暗作了提防。他念及四大山庄的情分,故而震开对方手臂之时,未尽全力,否则黎锦华只怕要当场身受内伤不可。当然黎锦华心中小觑了他,犯了轻敌大忌,也是个中原因。 灵墟洞的皮清昼晃着一颗大脑袋,一双怪眼将白衣雪好一番打量,说道:“看不出你小子有那么两下子,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你的师父是谁?快快通上名来,还望多多赐教。”他语声艰涩,发音怪异,问话更是前倨后恭,显得不伦不类。 白衣雪微微一笑,寻思:“这位灵墟洞的皮清昼,凌照虚说在恩平王府见过他,想必也与唐泣一般,也是热衷名利之人。”说道:“在下是江湖中无名小辈,有何足道?”他临行之前,胡忘归曾叮嘱他绝不可轻易吐露师门,今日见此座中,龙蛇混杂,心中早已戒意暗生,自是不肯道出师门。 黎锦华吃了一个暗亏,站在一侧,心中惊疑不定:“此人内力,似是胡忘归胡世伯雪山派一门的功夫,难道竟是他的座下弟子?听师父说,胡世伯座下有一得意弟子,甚受宠爱,论年纪约莫十八九岁,难道就是此人?但是没有听师父说,胡世伯的弟子近日要来江南啊。”转念又想:“你不肯透露师门正好,一会再叫你好看,倘真有个伤啊残的,日后师父和胡世伯怪罪下来,最多治我一个不知之罪。” “金刀门”钱通神身上的金银珠宝叮叮当当作响,呵呵笑道:“白公子这是哪里话,不知在何处发财呢?”他是生意人,换了个生意场上的问法,不过其意还是要探底寻究。 白衣雪笑道:“在下一介小民,一日三餐能吃饱就很满足了,如何能与钱掌门相比?我可没有钱掌门发财的好命。” 端木克弥目光炯炯,说道:“哦?请问白公子远道而来,不知是来寻亲呢,还是访故?” 白衣雪道:“在下的一位好朋友生了急病,特来临安城求医问药。” 钱通神脸上露出关切之色,道:“唉哟,不知贵友生的是什么病?临安城的名医,钱某倒是大半认识的,要不要钱某……” 莫翎刹一直默然不语,忽地插口道:“钱掌门,你最近是不是赚了亏心钱,改行不做生意了么?” 钱通神一脸茫然,道:“没有啊,莫大小姐取笑了,钱某向来做的是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莫翎刹瞅了他一眼,又瞅了皮清昼和端木克弥一眼,俏面一沉,冷冷地道:“哦,我还以为你钱掌门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改行入了公门,去皇城司做了察子,逢人便要追根究底,不问个明白不肯罢休。” 钱通神一愣,旋即满脸堆欢,赔笑道:“钱某听说白公子的朋友生了疾病,也是一番好意,一番好意。”皮清昼和端木克弥面面相觑,不敢再有多言。桑鹫一直冷眼旁观,见状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一场小小风波过后,众人落座叙话,白衣雪推脱不过,只得坐在了莫翎刹的身边。马泰常双掌轻击三下,酒阁子外等候多时的店伴,将各种佳肴美馔、菜果脯醢,如流水般地送上桌来。 钱通神团团抱拳,笑道:“‘冬有三天雪,人道十年丰。’今日临安城普降瑞雪,正宜晤友,钱某和桑鹫兄弟在此略备几杯薄酒,承蒙各位高朋好友拨冗出席,更兼莫大小姐给足钱某面子,也屈尊莅临,还因此结识了白兄弟,当真是感激不尽。”说着举起酒盅,道:“钱某先干为敬。” 桑鹫也举起酒盅,说道:“今日瑞雪应序,饮酒高会,幸何如哉?还请各位高朋开怀畅饮,尽兴而归。”众人纷纷诚谢,惟有莫翎刹大喇喇地微微点头。她余光瞥见白衣雪举起了面前的茶盏,说道:“你不喝酒么?” 白衣雪微笑道:“我不胜酒力,还是喝茶吧。” 莫翎刹低头一笑,放下酒盅,换了茶盏,低声道:“那我陪你喝茶,好不好?”白衣雪微微一笑。钱通神本欲开口相劝,看到莫翎刹也跟着换了茶水,当即不再多言。主人不予相劝,其他的客人自是不好另行相劝。黎锦华瞧在眼里,鼻子重重“哼”了一声。 席间众人觥筹交错,甚是热闹。喝到尽兴时,皮清昼嫌酒盅太小,换了一个大杯子,凡是举杯,都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饮而尽,酒量委实惊人。情教的伤情使金杵悲面容愁苦,显得意兴阑珊,几乎一言不发,每回举起酒杯,也仅浅尝辄止,似是丝毫不觉宴饮之乐、友聚之欢。 白衣雪以茶代酒,逐一相敬,敬到皮清昼时,他怪眼一翻,说道:“小兄弟,你不喝酒么?”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我怕喝多了,一会难免胡言乱语,容易得罪各位好朋友。” 皮清昼瞪大一双小眼睛,说道:“江南的美酒,天下第一,你竟无福消受……”说着连连晃动脖子上的大脑袋,显得不胜惋惜。 白衣雪举茶相敬,不再理他,依次敬到黎锦华时,黎锦华端坐不动,傲然睥睨,只举杯在唇际蘸了一蘸,便放下酒杯。白衣雪也不以为意,一笑带过。黎锦华的旁边坐着董斜川,他先前已拿酒敬过白衣雪,瞧见白衣雪端着茶盏过来,忙站起身来,笑道:“白公子,你我一回生二回熟,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白衣雪端着茶盏,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只是微微冷笑,旋即绕开过他,去给端木克弥敬了一杯茶。董斜川立在那里,不明所以,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张脸皮涨得通红,大为尴尬。 白衣雪敬完了端木克弥,再敬桑鹫。桑鹫站起身来,神色十分恭谨,凑到他的耳畔,低声说道:“白公子逸群绝伦,今日有幸得识,实乃三生有幸。桑某心中对公子倾慕之至,以后咱们多亲近亲近。”眼中尽是恳切之色。 白衣雪不明其意,不免微微一怔,只道他约莫猜到了自己的师门,当下也不多问,微笑道:“好说,好说,日后还请桑大哥不吝赐教。” 一圈敬完,白衣雪回到座位,悄声对莫翎刹道:“时辰已晚,家中还有朋友让人惦念,我先行告辞一步。” 莫翎刹向他眨了眨左眼,也低声道:“我早瞧出来你不自在,我和你一起走。” 黎锦华在旁一直暗中觇视白衣雪,眼见他与莫翎刹窃窃私语,神态亲密,心中早已妒火中烧,此际又见二人有意一同提前离席,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冷笑道:“白兄,你这便要离开么?” 白衣雪不欲与他再起冲突,淡淡地道:“黎二哥是要和我们一起走么?” 黎锦华大声道:“你不喝酒也就罢了,如今又要先行离席,岂不是太没礼数?”他声音甚大,席间众人尽皆愕然,桑鹫、端木克弥和董斜川均默然不语,金杵悲面色沉静,不见喜怒,对眼前的一幕显得漫不经心,只皮清昼满面通红,点头道:“是啊,大伙儿喝得正开心,白兄弟莫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白衣雪啜了一口香茗,懒洋洋地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各位既然兴致高,就请自便,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黎锦华霍地站起身来,冷冷地道:“白兄看来未将我们这些人当做朋友,既然如此,我偏要留呢?” 白衣雪气塞胸臆,心想我处处相让,你当我真的怕你不成,道:“怎么,黎兄难道还要强行留客不成?” 眼见白、黎二人剑拔弩张,钱通神瞟了一眼莫翎刹,却见她喜笑盈腮,秋水含情,只顾瞧着身边的白衣雪,似乎全然不将眼前之事放在心上,忙站起身来,笑道:“二位兄弟,请瞧在哥哥的薄面之上,不要吵了。”顿了一顿,向着黎锦华说道:“黎二弟,今儿你和白兄弟能来,都是给足了钱某的面子。白兄弟心中挂念生病的朋友,无心喝酒,此刻不得不先走一步,那也是情有可原。大伙儿细水长流,待得白兄弟朋友的病好了,改日钱某做东,再请二位兄弟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喝上几盅,好不好?”又向白衣雪笑道:“白兄弟,你意下如何?”他浸淫生意场多年,机灵圆通,说话自是滴水不漏,将双方的情面都能照顾到。 哪知黎锦华对眼前莫翎刹的亲昵神态一一瞧在眼里,心中早已妒火熊熊,再加上了喝了不少闷酒,理智几近丧失,喝道:“白兄先走一步也无不可,只要自罚三杯,再走也不迟!” 白衣雪冷笑一声,不予理会。莫翎刹忽地俏脸一沉,目光转停在黎锦华的脸上,冷冷地道:“我也准备先走,难道也须自罚三杯?” 黎锦华立在那里,一张俊脸涨得通红,他妒意方炽、酒意正浓,头脑发热之下正准备豁出去,然而莫翎刹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神向自己射来,惊得酒顿时醒了大半,瞬霎没了心气,嗫嚅道:“这个……这个……” 正在此际,忽地一个粗豪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董斜川,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快快给我滚出来!”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酒楼的一片喧哗热闹,字字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董斜川闻声脸色大变,右手一颤,一杯酒倒有大半泼洒到了桌上,强笑道:“兄弟方才想起来,今日尚有公务未曾处理,失陪了,失陪了。”团团一抱拳,起身便欲离去。 人影一闪,白衣雪已抢先拦在了酒阁子的出口处,笑道:“董虞候,莫大小姐还未离开,你如何能先行离去?你要去处理公务也可以,自罚三杯,再走也不迟!” 董斜川急道:“今日兄弟确有紧急公务缠身,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双掌一推布帘,强行向外闯出。就听帘外一人笑道:“我兄弟说的不错,董斜川,你自罚三杯,再走也不迟!”那人出手如电,隔着布帘与董斜川双掌相交,一声闷响,震得董斜川“蹬”、“蹬”、“蹬”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又坐回到座椅上。布帘旋即掀开,一名阔面重颐,身长八尺的魁梧中年汉子,威风凛凛地叉手站在门口。 白衣雪喜道:“大哥!” 那魁梧大汉正是杨草,他哈哈大笑,说道:“兄弟,别来无恙否?”眼神一扫,酒阁子里余下众人,除了殿前都指挥使司的副都指挥使端木克弥之外,尽皆不识,当下也不以为意,向端木克弥微一抱拳,说道:“端木兄,请了!”蒲扇般的大手一抬,便向董斜川抓来,口中笑道:“老董,上回安庆城你连招呼都不打,就匆匆离去,怎地也不给我一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董斜川大骇,伸手一格,杨草手腕倏地一翻,已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直如一把铁钳一般,勒得董斜川只觉臂骨欲裂。杨草笑道:“我心中过意不去,特到临安来寻你,你又百般躲着不见,岂是待客之道?来,来,你我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叙叙旧。” 董斜川哪里敢依,眼珠一转,强笑道:“这里在座的也都是好朋友,何须另寻他处?杨都校远道而来,坐下喝上几盅,暖暖身子再说。” 杨草目光在各人脸上一转,淡淡地道:“老董,你我二人叙旧,还是另寻一处清静之地,免得在此搅了大伙儿的清兴。” 杨草闯将进来,酒阁子里除了白衣雪和端木克弥,其他众人一时毫无头绪,故而都袖手旁观,到了此际,心下均已明白二人间,此前必有龃龉。 钱通神今日做东,眼见杨草要强行带走董斜川,而董斜川是他邀约的客人,令他脸上难看,下不得台。不过他为人圆滑世故,一来看出杨草来者不善,且身手不凡,又是朝廷军官,自是不愿先行出头,给自己招惹麻烦,二来杨草与白衣雪十分熟稔,关系非同一般,更不肯轻易结怨,对董斜川的话只作没有听见,坐在位子上满面笑容,袖手不语。 董斜川何等机警,见钱通神装傻充愣,心里暗骂:“好一个滑头的家伙!”说道:“只怕我依得你,在座的各位好朋友也不依哪。”他心念疾转,心知今日若想脱困,须借他人之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欲将众人尽皆裹挟到这场冲突中来。 金杵悲、桑鹫谁也不想无缘无故地蹚入这趟浑水,只作没有听见,端着酒杯,冷眼观望。端木克弥与杨草、董斜川同朝为官,平日里也算有些交集,眼瞅着二人僵持不下,他自觉脸上挂不住,正欲开口相劝,身旁的黎锦华忽地站起身来,喝道:“哪里来的鸟人,胆敢如此无理?”他今日这场酒喝得郁闷之极,一肚子气正无处发泄,眼见杨草与白衣雪以兄弟相称,关系亲密,免不得迁怒于他。 杨草冷冷地道:“你又是什么鸟人?” 黎锦华喝道:“我是你黎二爷!”纵身向前,右掌呼地平胸拍出,正是裁云掌法中的一招“风卷残云”,肉掌未到,一股强劲的掌风先至,端的是刚猛无俦。杨草喝一声:“好!”他的折柳手何其厉害,左手紧紧钳住董斜川,令他动弹不得,右掌挥出应敌。 二人双掌尚未相交,均觉掌风飒然,心知对方掌力之雄浑,实属罕见。黎锦华年轻气盛,莫翎刹又在近在咫尺,岂肯轻易示弱露怯?他拼着自己受伤也不愿后退半步,深深吸了口气,屏住气息,硬生生地接下这一掌,但觉对方的掌力传将过来,自己的五脏六腑,震得如翻江倒海一般,搅成一团,几欲作呕。 杨草亦觉一口气滞窒在胸口,十分烦恶,没料到对方年纪轻轻,竟能硬接自己一掌,口中赞道:“好掌力!” 黎锦华紧闭双唇,不敢接口,只恐一口气从口中泄出,立时便会真气涣散,造成严重的内伤。 杨草暗运内力,瞬息间体内的气息便已顺畅,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接我一掌!”右掌在胸前倏地划了一道圆圈,自下而上,拍向黎锦华的前胸。黎锦华心胸烦难当,焉敢再次正撄其锋,右足一蹬,闪向身前左侧,双掌前后交叉,一招裁云掌法中的精妙之招“云舒霞卷”,后掌虽是后发却更加迅疾,与前掌一起齐齐拍出,掌法轻灵,姿态俊逸,煞是潇洒好看。杨草凝神挥掌化解。 杨草、黎锦华单掌对双掌,斗到了一起,酒阁子空间局促,难以腾挪,二人凌厉的掌气所到之处,菜盘、酒盅尽皆碎裂,一时之间,“噼里啪啦”响声不绝,汤汁四溢、酒气冲天,余人不得不纷纷避让闪躲。饶是如此,皮清昼和端木克弥离得最近,身上还是滴溅了不少的汤汁酒水。 马泰常躲到拐角处,吓得面如土色,叫道:“大家有话好说,倘若之前有什么误会,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坐下来好商量。”忽地一块瓷碗的碎片飞来,他低头躲闪不及,额角顿时鲜血涔涔,吓得赶紧藏到了桌子底下,兀自高声大叫:“别打了,别打了!” 桑鹫眉头一皱,劝道:“大家都是朋友,莫要伤了和气。” 董斜川叫道:“皮洞主,咱们好好的一顿酒,就这样被他搅掉了,你老人家也不出手管管?” 皮清昼听了,怪眼一翻,说道:“不错,要打,你们到外面打去!别搅了老子喝酒的兴致。”手腕一抖,已取出一根黑黝黝的“黑龙爪”来,那爪柄长约两尺,爪头形如一只鹰爪,四根钢指又细又长,呈屈挠之状,爪尖锋利异常。他手臂一展,黑龙爪向前探出,爪头颤动,四只利爪霎时遍点杨草的百会、神庭、睛明、风池四处穴位。 杨草识得厉害,右掌斜向挥出,逼开黎锦华,黑龙爪的利爪也已到了眼前,他深吸一口气,身子向后仰躺,左臂一振,将董斜川提至身前,送到利爪之下。皮清昼一声怪啸,黑龙爪迅捷绕过董斜川,爪头利爪森森,寒光点点,在杨草眼前直晃。 酒阁子终是狭促,皮清昼占尽了兵刃的便宜,杨草连退几步,已被逼至墙角,退无可退。皮清昼手持利器,占得了先机,竟是不给他片刻喘息机会,黑龙爪翻飞灵动,将杨草罩在一片寒光之中。 酣战之中,皮清昼一招“苍龙跃渊”,黑龙爪直抓杨草的胸前,杨草猛一吸腹,堪堪躲过黑龙爪凌厉的尖爪。孰料皮清昼的黑龙爪竟暗藏机关,爪头龙骧蠖屈,上下屈伸皆是自如。他手指一按爪柄上的机栝,爪头的四只利爪“吧嗒”有声,陡然间暴长数寸,手腕一拧,利爪犹如蛇信反噬,再次袭来。 高手比斗过招,进退趋避原是在毫厘方寸之间见分晓,这一下太过奇巧突然,杨草要想闪避已然不及,利爪过处,将他胸前一大片衣襟扯得稀碎,幸未伤得肌体。 皮清昼一招得手,大为得意,叫道:“识得厉害了吧,快快投降,老子还有更厉害的招数,没有使出来呢。” 杨草大怒,虎目圆睁,喝道:“也让你这个大头鬼,见识见识我折柳手的厉害。”施展折柳手的功夫,便要来夺皮清昼的黑龙爪。董斜川为人机警,趁着杨草应敌分神之际,身子如泥鳅一般,猛地一扭,顿时滑脱开去。白衣雪担心他开溜,闪身挡在了酒阁子门口,心想:“这个皮清昼是个浑人,让他吃点杨大哥的苦头也好。”皮清昼的黑龙爪利爪霍霍,上前抢攻,杨草无暇顾及董斜川,不得不与之周旋。 黎锦华瞧出便宜,一亮双掌,亦从侧面向杨草夹攻过去。白衣雪喝道:“不要脸,要以多打少么?”他不欲与黎锦华再度交手结怨,长剑出鞘,径向皮清昼刺去。 白衣雪心下恼恨皮清昼兵刃阴毒,暗箭伤人,甫一出手,便是“雪流沙十三式”中的攻敌杀招“急雪舞回风”,长剑挥刺出去,飘渺灵矫,虽是一招,却遍袭皮清昼的周身要害。 皮清昼数十年来在乌蒙山清心修炼玄功,极少踏入中原和江南武林。他此次受恩平王府邀迓,不远千里来到临安城,固有受其币重言甘之诱的缘故,另一方面,皮清昼雄心万丈,也有借此机会,要在中原及江南武林,大展神通、显身扬名之意。 皮清昼既自负了得,不免对中原及江南的江湖人士心生贱视。他来到恩平王府,虽被奉为了座上宾,但恩平郡王对情教诸位使者、唐泣、司空悲秋等人也都敬重有加,自己并无特殊的照拂,皮清昼嘴上不说,心底却是大不服气,只觉金杵悲、唐泣等人,不过是徒拥虚名罢了。 皮清昼过于自负,应敌之时审慎防范之心便去了大半。之前白衣雪与黎锦华暗中角力,小试身手,已然峥嵘初露,金杵悲、端木克弥、钱通神等人早都收了小觑之心,戒意十足。然而在皮清昼看来,黎锦华虽贵为威震天下的四大山庄名下弟子,却是忝窃虚名,技艺不过尔尔,兼之白衣雪又是个弱冠少年,华而不实,始终没有真正放在眼里。待到白衣雪精妙绝伦的剑招出手,他始有惊觉,要想躲闪已是不及,白衣雪长剑指处,“嗤”的一声,剑尖已在他的羊皮披毡子,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酒阁中人人都是武学好手,白衣雪这一剑精妙入神,如何瞧不出来?杨草、莫翎刹一个笑容可掬,一个笑靥如花,皆是喜不自禁;金杵悲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神色木然,心中却大为吃惊,凝神细思,一时也猜不透眼前的这位白衣少年,究竟是何来历。桑鹫一瞬不瞬地盯视着白衣雪,暗自寻思:“此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的剑术修为,不知是哪一家名门大派的弟子,待会须与他好好结识一番。” 皮清昼被白衣雪杀了个措手不及,杨草乘机横肱一撞,一瞬不瞬矮墩墩的身子禁受不住,向后连退,直到撞上一张椅子,方才拿住了桩子。他屁股一沉,卸下来力,顿时将那张椅子坐得稀烂。杨草哈哈大笑,说道:“大头鬼,你拿椅子撒什么气?” 皮清昼瘫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怒道:“老子愿意,你管得着么?”他来到临安之前,曾立下一番宏愿,要让江南的武林人士提起“灵墟洞”三个字来,无不敬仰畏惧。岂料初次登台献艺,宝贝羊皮披毡,便被白衣雪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紧接着又被杨草撞得狼狈不堪,虽未受伤,却也算是栽了个大大的跟头,实属奇耻大辱,不免面红耳赤。好在先前的一通豪饮,他的脸色本来就已通红一片,旁人倒也瞧不大出来。 杨草笑道:“大头鬼,你的衣衫也破了,咱俩便算扯平,我也不找你赔我衣服就是了。” 第九回 结兰襟(3) 莫翎刹在一旁也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皮洞主远来是客,你们点到为止,莫要伤了人。” 皮清昼怒气大盛,站起身来,一双小眼睛盯视着白衣雪,暗想:“这个小娃娃剑法有些邪门,倘若栽在他的手里,不仅无颜再在江南武林露面,今后也没有脸面,再为王府办差。”说道:“老子刚才没在意,小娃娃,我们再来比划比划。”当下全力施展黑龙爪的精妙功夫,与白衣雪的长剑斗到一处。而那一厢,杨草施展折柳手的近身擒拿功夫,与黎锦华、董斜川,也纠缠在了一起。酒阁子之中,先前的觥筹交错、举杯同饮,如今转成了杯盘狼藉、金刃相交,可谓画风大变。 白衣雪长剑白芒闪烁,皮清昼手中的黑龙爪,舞成了一团黑光,一时倒也难解难分。金杵悲本对皮清昼的傲睨自若颇为不满,眼见他与白衣少年俱是妙招迭出,斗得不分轩轾,寻思:“这位少年剑术精妙,当是师出名门。老皮平素傲慢不逊,将谁都不放在眼里,着实令人嫌恶,不过今日看来,手底确有真材实料,倒非尽吹牛皮。” 杨草此番前来,要找的正主是董斜川,心中不愿与黎锦华纠缠不清,酣战之中,折柳手的六成攻势是在董斜川身上,仅余四成的功力与他周旋。岂料黎锦华一来迁怒于他,二来也想在莫翎刹和众人面前挣回自己的颜面,运掌如风,出手凌厉异常,竟是毫不留情。 杨草一直存心想让,不想对方丝毫不领情,不由地怒气暗生,寻思:“若不给你一点教训,还道我怕了你呢。”斗到分际,他右掌立腕微屈,猿臂连续晃动,倏左倏右,忽上忽下,虚虚实实之间,直令黎锦华不知他究竟要拍向何处,正自犹疑,杨草右掌向外一翻,手法奇疾,正是他“折柳手”的绝技,黎锦华闪避不及,“啪”的一声,杨草右手拍中他的左肩,黎锦华顿时整个左半边的身子酸麻不已,左掌刚刚举起,竟而抬不起来。幸得杨草心存忍让,要不然这一掌已将他打得骨裂肉绽。然而也就是这么稍一松懈,董斜川那边所承的压力大减,他为人何等机敏,长剑护住身前,双足一蹬,向后弹射出去。 一直端坐不动的金杵悲轻轻“咦”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来,向着杨草说道:“尊驾好功夫,金某特来讨教一二。”他虽面容憔悴,身材又高又瘦,如竹竿一般,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但这一起身,只是静静地站着,霎时渊渟岳峙,已自不凡。 金杵悲身边的钱通神、桑鹫等人,不由自主地向旁边挪开了几步,似是担心高手之间过招,稍有疏虞,自己便要遭受无妄之灾。白衣雪和皮清昼也不由自主地停了打斗,一齐向这边注目而视。 杨草心中一凛,心知遇到劲敌,他抱元守一,凝目而视,说道:“杨某领受阁下高招!” 金杵悲见他神色端严,气度凝重,也自全神戒备,口中道一声:“有僭了!”右掌缓缓拍出。他说话慢条斯理,出掌竟也平流缓进,不紧不慢。 杨草瞧出金杵悲这一掌轻飘飘挥出,如随心之举,甚至还略带倦怠无趣之意,却似攻非攻、似守非守,竟无一点破绽,当真有其独到厉害之处,哪敢有丝毫的轻敌大意,出掌迎击之时,已是带了六成的内劲。二掌甫一相接,杨草即知不妙,对方掌力虽轻,一股绵长的阴寒之力,却源源不断袭来,而且这股劲力,犹如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高过一浪,后一浪比之前一浪,不知又要险过几分、高过几重。 原来金杵悲的这门功夫名唤“绝塞寒烟掌”,共分九重,修炼之人须摒绝喜、怒、哀、惧等诸多情愫,清心修持,最为讲究以悲郁之气统驭研习,悲郁之气愈深,则掌上威力愈甚,尤其是修习到了较高层级,悲郁之气涨一分,阴寒之功的威力则增三成,可谓日行千里、突飞猛进。但修炼之人倘若不能心怀怡静,诸多情愫横加滋扰作梗,绝塞寒烟掌的威力不仅会大打折扣,与寻常掌法并无二致,更有甚者,悲郁之气一旦受阻,便会反噬研习者自身,轻者走火入魔,重者死于非命,亦不足为怪。金杵悲的绝塞寒烟掌如今已经修炼到了第七重,掌上的阴寒劲力,自是十分惊人。 杨草感觉对方的掌力如寒潮一般,重重叠叠袭来,愈来愈强劲,心念动处,赶紧催动掌力与之相抗,渐渐地先前预留的四成掌力,已然悉数运将出去,但觉对方的掌力,似有绵绵不绝之象,不禁骇然。他心知此际若撤掌相避,必然身受极重的内伤,开口认输则更绝非自己的性情,只得勉力相撑。杨草心下有所不知,其实那厢的金杵悲,没想到敌人的内力如此之强,心中也大感震怖,只是势成骑虎,也只好苦苦相持。 二人比拼内力,来不得半点的机巧,渐至胜负分晓,其中一人只要稍有疏虞,便有性命之忧。杨草豹眼圆睁,脸色由红转白,到后来面颊上竟然起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宛如在冰天雪地中待久了一般,自是受了对方的阴寒掌力之故。而那厢的金杵悲,因常年修炼阴寒掌的缘故,脸上除了细细的一层汗珠,始终一副落落穆穆、不见喜怒的样子,在他人看来,只道是金杵悲已然占据了上风,稳操胜券,而杨草在苦苦支撑罢了,决出胜负就在须臾之际。其实金杵悲绝塞寒烟掌的掌力,也已运到了极致,眼见对方兀自可以抗御,他只得咬紧牙关,催运掌力,希冀敌人先他一步认输罢斗。 白衣雪心下虽焦急万分,但他知道以杨草的性情,哪怕拼得自己受伤,也不愿自己从旁出手相助,失了公平。他攥紧了剑柄,心想迫不得已之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先救了杨大哥再说。此时董斜川已悄然不知去向,而黎锦华、皮清昼等人,均盼着金杵悲获胜,眼见他稳操胜券,心中均不免幸灾乐祸,嘴角微微泛起笑意,只等杨草开口认输。 岂料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场中杨、金二人依然双掌相对,四目相视,一时胜负难分。黎锦华心道:“我何不乘机射他一镖?”悄悄取出一枚铜钱,扣在手中,右手中指一弹,铜钱“嗤”、“嗤”有声,向着杨草的章门穴激射而去。 要知人体周身遍布七百二十个穴位,其中又有三十六个死穴,这些死穴若受意外重力,即可置人于死地,故而歌诀中说道,“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必然见阎王。”杨草正与金杵悲全神贯注比拼内力,若要分神闪躲铜钱,势必重伤当场。好在白衣雪早已明察秋毫,黎锦华的铜钱飞至中途,他右手疾挥,掌力已将铜钱打落在地。 桑鹫越众踏上两步,说道:“大伙儿都是好朋友,莫要伤了和气。”他右臂一探,蒲扇般的肉掌轻轻一拂,从杨、金二人手掌相交之处切开,顿时解了二人之困。要知杨草和金杵悲比拼内力,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若无雄厚的内力贸然出手,不仅不能将二人隔开,甚至会伤及自身,众人见他轻描淡写的一掌,便将难分难解的两大高手分开,姿势潇洒飘逸,竟似毫不费力,无不吃了一惊。 杨、金二人乍脱困境,心下均叫了一声:“好险!”想起桑鹫方才那一掌,心下更是惊疑不定,齐齐向他瞧来。桑鹫笑道:“今日看在桑某的薄面上,二位请罢斗了吧。”杨草和金杵悲见他露了一手惊世绝技,心中戒意更甚,一时是战是退,均犹豫不决。 白衣雪寻思:“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杨大哥莫要没来由地与他们结下仇怨。”拾起地上那枚铜钱,右手一扬,徐徐地飞向黎锦华,笑道:“黎二哥,你这点饭资,只怕还不够。”黎锦华脸色铁青,“哼”的一声,挥掌将铜钱击落,一语不发,只作没有听见。 杨草瞥眼发现董斜川已然不见踪影,哈哈一笑,说道:“痛快!老丈端的好功夫,杨某佩服,日后若有机会,自当再行讨教。” 金杵悲道:“好说,好说。”颓然坐回椅子之上,但觉一股浊气在体内窒碍不畅,赶紧暗自调匀内息。 杨草环顾周身,一声长笑,道:“正主溜掉了,杨某也不奉陪各位啦,白兄弟,与哥哥一起走么?” 白衣雪笑道:“小弟正有此意!”与杨草并肩扬长而去,脑后只听莫翎刹叫道:“喂,你住哪里啊?我去哪儿能找到你……” 白衣雪与杨草出了熙春楼,在大街上并肩而行。天色已晚,暮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忽地背后有人叫道:“二位请留步!”二人扭过头来,只见一人快步匆匆赶来,正是桑鹫。白衣雪见他目绽精光,满脸精干之色,心道:“此人武艺不凡,是个人物。”说道:“桑大哥,不知还有何见教?” 桑鹫神色恭谨,向着二人深深一揖,说道:“不敢。敝上素来仰慕江湖中的英雄志士,方才小人见二位武艺卓绝,气概磊落,想必敝上见了必定倾心结纳。小人斗胆相问,二位尊府何处?也好叫小人回去禀报我家主人,改日他当亲自登门拜谒。” 杨草目光闪烁,问道:“不知尊主是何方神圣?” 桑鹫环顾一下四周,低声说道:“待到日后敝上登门求谒之时,二位自然知晓,此处不便说话,还望赎罪。” 杨草怎么也猜不透桑鹫主人的来历,见他虽警惕异常,但眼神中充满了恳切之色,倒也不似作伪,笑道:“杨某眼下惶惶如丧家之犬,还没有一个固定的落脚之处,恕难奉告。” 桑鹫将信将疑,斜睨了一眼白衣雪,说道:“这个……这个……敝上别无他意,只想能有幸结识像二位这样的英雄人物,还请莫要推辞。” 白衣雪对方才桑鹫在熙春楼展露的绝艺,十分倾佩,寻思:“桑鹫若有歹意,他在劝解杨大哥与金杵悲时,只须暗中使一力道,便可令杨大哥非死即伤,可见此人即使非友,谅也谈不上有什么敌意。”笑道:“杨大哥所言非虚,桑大哥不要往心里去。小弟暂时在百花巷的施宅落脚。你找到我,便能找到我杨大哥。” 桑鹫喜形于色,说道:“甚好,甚好。那小人就不多打扰了,咱们后会有期。”拱手转身辞行,身影迅速隐没于漫天的风雪之中。 杨草抬头瞧了瞧天色,笑道:“这雪只怕一时半会也不会停。兄弟,多日未见,我心下很是想念。天寒地冻,你我找个地方喝上几盅,去去身上的寒意,如何?” 白衣雪喜道:“小弟正有此意,真是再好不过了。”临安城颇为繁华,沿街的大大小小酒肆茶楼,夜间依然不打烊,灯火通明。二人就随意选了一家街边的酒肆,叫上一壶热酒,切了三斤熟牛肉和一些菜蔬,对饮起来。 席间杨草沉吟道:“这个桑鹫本事好生了得,人又好生奇怪,说是有意结识,却又不肯说出他家主人的姓名,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白衣雪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方才酒楼中听他介绍,说是金刀门钱通神的朋友。” 杨草哈哈一笑,说道:“哦?金刀门财大气粗,钱通神结识之人,非富即贵。他的朋友,想必是有些来头,他朋友的这位主人,只怕来头更大。” 白衣雪想起在熙春楼,自己敬酒时,桑鹫就大有亲近之意,说道:“江湖之中不乏英雄豪杰,多认识几个,总是好的。”杨草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酒过三巡,杨草问道:“沈姑娘近来身体好些了?” 白衣雪闻言怅然一叹,缓缓摇了摇头。杨草睁大眼睛,说道:“怎么,连施先生竟也束手无策么?” 白衣雪又是一声长叹,道:“杨大哥,你可知沈姑娘生的是什么病?” 杨草遽然一惊,道:“什么病?”暗想:“瞧兄弟的模样,沈姑娘当真身染绝症,竟至不治?” 白衣雪伸出右手中指,蘸了酒水,在酒桌上缓缓写了三个字。杨草瞧得仔细,不免大吃一惊,颤声道:“佛头青?” 白衣雪微微苦笑,“咕嘟”一声,将杯中酒一口饮尽,低声道:“正是。” 杨草心知其间必有诸多原委曲折,若再细细追问,徒增白衣雪的烦恼,当下也不再多言,只道:“佛头青是唐门至毒,施先生既然一时难以破解,还得找那正主,兄弟何不去往唐家堡试一试运气?哥哥我陪你同行,如何?”心下寻思:“唐门的毒药果是不负盛名,就连沈重、施钟谟这样的回春妙手,也都一筹莫展,无力化解。” 白衣雪听他说起唐家堡,不由神情一黯,见他愿陪自己一同前往讨要解药,自是甘冒极大的风险,不禁大为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方道:“杨大哥有所不知,唐家堡……是不必去了。” 杨草只道他辗转求医,已经灰心丧气,劝慰道:“你我日夜赶路,马不蹄停,一个月当能赶到唐家堡。”却见白衣雪眉间愁云密布,心下不免一惊,道:“难道沈姑娘……已然病入膏肓……,拖不到那时?” 白衣雪摇头道:“那倒不是。小弟已经陪着沈姑娘去过了唐家堡,但佛头青的解药在唐泣的身上,而唐泣并不在唐家堡。” 杨草“哦”的一声,说道:“唐泣不在唐家堡,他又去了哪里?” 白衣雪道:“如今这个唐泣,正在临安城中。” 杨草眼睛一亮,说道:“那敢情好啊,唐泣既在城中,不管他肯与不肯,好歹取了解药,救沈姑娘一命。” 白衣雪苦笑道:“他自是不肯。”遂将自己与施钟谟、凌照虚设计,如何套取唐泣的解药,却终是功亏一篑,原原本本说与他听。杨草听后大感惋惜,宽慰道:“沈姑娘吉人天相,必得神灵襄助,终有好日。”喝了一大碗酒,又道:“唐泣自此做起了缩头乌龟,可知他如今藏身何处?我们去将这头乌龟揪出来便是。” 白衣雪道:“恩平王府。” 杨草闻言不禁眉头一皱,呐呐地道:“兄弟确定他躲进了恩平王府?如此说来,此事当真有些棘手了,还须当从长计议。”说罢独自凝眉沉思:“唐泣躲在王府之中,强取断不可行,但沈姑娘等着解药救命,却又拖延不起,说不定只好冒一冒险,看看能否潜入王府,逼唐泣拿出解药来。” 白衣雪见他若有所思,说道:“杨大哥,董斜川知你到了临安,也是做起了缩头乌龟,莫非他也躲进了恩平王府?” 杨草乜斜双眼,笑道:“那倒没有,只是董斜川那厮狡兔三窟,太过奸猾,我连日都寻他不着。今日机缘巧合,偶遇一位昔日的同僚,无意中从他口中得知,那厮正在熙春楼吃酒,我便赶了过去,没想到竟碰到了兄弟你。” 白衣雪道:“我也没想到会遇上杨大哥。” 杨草笑道:“我也不曾想到,竟会遇到兄弟也在吃酒。”白衣雪见他略有疑惑之色,便将自己与莫翎刹在寂光寺初遇,以及如何来到熙春楼寻她,要言不烦地说了。 杨草目光炯炯,暗自忖度:“说不定桑鹫的那位主人,就是这位莫大小姐,故意装神弄鬼,戏耍我们。嗯,是了,我们临出门时,莫大小姐就在追问白兄弟的落脚处。”沉吟道:“如此看来,这位莫大小姐,真是一位奇女子,只怕大有来头。” 白衣雪道:“是啊,我瞧那些人有官有商,个个身份不凡,但没一人敢对她有所不敬,心里也是不大明白。杨大哥,你可晓得今日在座的,都是些什么人么?” 杨草微微摇头,道:“除了董斜川,我与端木克弥,在官场也无多少交情。不过那位高瘦老者,端的厉害,却不知是何来路。”想起方才与金杵悲一番内力比拼,陷入险境,犹自感到有些后怕。 白衣雪见他眼中满是疑惑之色,当下便将金杵悲、钱通神、桑鹫、皮清昼、黎锦华等人的身份,一一与他介绍,杨草听得一个人的名字,便发出轻轻的“咦”、“哦”之声。待得白衣雪全部介绍完毕,杨草不由地瞠目结舌,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言下之意自是说,难怪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原来俱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厉害角色。 他今晚虽不曾输阵,却也没有占到丝毫的便宜,心底本来颇有些悒悒不乐,如今得知了金杵悲等人的身份,不禁豪气顿生,仰起脖子,将桌上的大半壶酒喝得干干净净,高声叫道:“店家,再烫一壶酒来。”店伴赶紧送上一壶新酒。 白衣雪哪里见过如此的豪饮,不禁赞道:“哥哥,好酒量!” 杨草哈哈大笑,说道:“‘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兄弟,你看今日外面风雪大作,你我斗酒彘肩,不醉不归,如何?”说着提起酒壶,将酒碗一一斟满。白衣雪亦觉血脉偾张,心中升起万丈豪情,说道:“好!”二人连饮了三大碗。 杨草笑道:“今日与情教使者酣战一阵,再与兄弟痛饮一场,哈哈,痛快啊痛快!”说着又将面前的一碗酒一饮而尽。白衣雪陪着喝了。 杨草醉眸微闭,道:“文士们说酒是钓诗钩、扫愁箒,我等习武的粗人,也喜欢喝上几杯,依我看,酒是钓诗钩、扫愁箒,更是豪胆药、勃兴君!” 白衣雪笑道:“豪胆药?勃兴君?妙哉!妙哉!”杨草哈哈大笑,二人又同饮了一大碗。白衣雪道:“哥哥,小弟孤陋寡闻得紧,那情教到底是何教派?情教使者当真个个如此厉害?” 杨草道:“情教本也没有甚么声名,只是两浙东路的一个小帮派,然而近年来,竟秘密地网罗了一大批的江湖好手,在江南地区开疆拓土,声名自此大噪。不消说教主劳牧哀、副教主苏眠愁这等人物了,以及青阳、朱明、玄英、白藏四大护教,单单其麾下的十大情使,哪一个不是威名赫赫?” 白衣雪心道:“师父他老人家对情教知之不多,看来确是近几年才兴起的一个帮派。”问道:“十大情使?” 杨草点了点头,说道:“正是。今日与我对阵的‘伤情使’金杵悲,算得其中的一位,还有‘离情使’周岸孤、‘绝情使’乌夜凄、‘痴情使’曲窗叹、‘恣情使’车萤凉、‘危情使’楚梦惊、‘至情使’元坞恨、‘柔情使’尹笛寒、‘绮情使’季篱苦、‘幽情使’秋脂冷。” 白衣雪想起自己与沈泠衫假扮过情教的使者,令桀骜不驯的凌照虚服服帖帖,不敢起丝毫的异心,今日又亲眼见识了金杵悲的手段,应是当世武林一流的角色,不禁咋舌道:“十大情教使者?难道他们个个这般厉害?” 杨草神色凝重,缓缓地道:“我也只是听说过他们的名头,不过今日与伤情使切磋一番,名下无虚。其他九位使者虽未谋面,但他们既然并列为情教的使者,想来功夫也不会差不到哪里去。”顿了一顿,目光闪烁,说道:“江湖中本就藏龙卧虎,暗伏了无数的能人异士,我看那位姓桑的朋友,本领也大得很哪。” 白衣雪道:“是,不过此人总是透着一些古怪。大哥,情教的情使这般厉害,那情教的教主、副教主,岂不是更加了得?” 杨草说道:“情教教主劳牧哀,名气虽响,但这些年深居简出,极少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教中的事务,多由副教主苏眠愁在打理。” 白衣雪道:“哦?这是为何?” 杨草道:“劳牧哀有一独子,名叫劳恪诚,他老来得子,对其十分钟爱,不承想数年前,劳恪诚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江南东路。劳牧哀老年丧子,自是伤心不已,再加上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从此便将教中的事务,交给副教主苏眠愁打理。” 白衣雪问道:“苏眠愁?那又是何等的神通人物?” 杨草“嘿”的一声,脸上露出敬畏之色,说道:“苏眠愁在江湖中有一绰号,叫作‘翻云覆雨手’。嘿嘿,翻手为云覆手雨,其人的手段,你便可想而知了。” 白衣雪喃喃地道:“翻云覆雨手,翻云覆雨手……果是霸气。” 杨草道:“苏眠愁自代理教务以来,情教一改往日的内敛之风,处处树尊立威,一时声名大噪,因而倘若论起名气来,教主劳牧哀倒是显得黯淡了一些。”喝了一口酒,又道:“兄弟,‘宁挨一枪,莫惹一庄;摧心追魂,情教唐门。’你听说过这两句话么?” 第九回 结兰襟(4) 白衣雪微微一笑,说道:“小弟再是孤陋寡闻,这两句话却也熟悉。” 杨草道:“劳牧哀不问教务,只管颐养天年,但是你想,苏眠愁能令一个江南三流的教派,在数年间迅速崛起,隐然已有与四大山庄、唐门分庭抗礼之势,想必其人既有一身惊人的技业,又有一套极其高明的统御之术,这才令四大护教、十大情使这些个厉害角色,尽皆供其驱策。” 白衣雪听了连连点头。杨草又道:“四大山庄名扬天下,江南地区也有浮碧山庄,在此延亘经营多年,苍葭山庄离得也不算远。不过近些年比起情教的气势声威来,那可是有点……有点…… 白衣雪笑道:“有点相形见绌了,是也不是?” 杨草道:“嗯。浮碧山庄和苍葭山庄,离情教的总坛也都不远,钟摩璧钟庄主和卢惊隐卢二位庄主,对此感触应是颇深吧。” 白衣雪心想:“钟世伯和卢世伯都是温润君子,重忠恕之道,处处以江湖道义为先,自也不屑与苏眠愁争锋以对。” 杨草忽地想起一事,道:“情教的根基在江南,伤情使出现在临安,不足为怪。但据我所知,皮清昼的灵墟洞远在西南边陲,他也多年未在中原江湖现身,怎么会突然现身临安城,当真奇哉怪也。” 白衣雪心想:“杨大哥表面上看是个粗人,实则心细如发。”说道:“杨大哥,你可知皮清昼为何现身江南?” 杨草摇了摇头,问道:“为何?” 白衣雪道:“他与唐门密宗的唐泣,均是受了恩平郡王的招请,来到临安。不仅他二人在恩平王府作客,连同情教的金杵悲,潇湘派的司空悲秋,也都是王府的座上宾。” 杨草端起的酒碗又缓缓放下,沉吟半晌,说道:“这些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聚集在一起,其间只怕多有蹊跷。” 白衣雪道:“是啊,施先生也觉得其间必有重大隐情。小弟与莫大小姐原也萍水相逢,不想她竟与这些人胶葛不清,虽一时难以参透,心底总觉得……” 杨草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道:“心底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是吧?” 白衣雪被他言中心事,不由地一怔,说道:“杨大哥,你如何知晓……我……我……” 杨草正色道:“兄弟,世上之事,是非对错原也难辨,世上之人,正邪好坏亦是难分。你看寂光寺的一众和尚,身在佛门,心却不在佛门。他们本应晨钟暮鼓、青灯黄卷,可是他们中有哪一个在清修苦行、一心念佛?慈悲心肠固然荡然无存,恶毒行径反而是花样百出。一念佛,一念魔,佛魔虽不两立,却只在一念之间。” 白衣雪道:“是。寂光寺的和尚,当真是无法无天。”想到莫翎刹一把火将寂光寺烧得精光,心中大感畅快。 杨草道:“这位莫大小姐不过是一位弱女子,她孤身犯险,前去解救被寂光寺贼秃掳囚的一众良家女子,又一把大火烧了淫窟,不消说,是个心地良善、嫉恶如仇之人。既然如此,你又管她什么来头?大丈夫交友,对方既非卑劣无耻之徒,以诚相待、以信相交便是,至于旁的,管那么多作甚?” 杨草的一席话,令白衣雪如释重负,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隐忧与不安,霎时化为乌有,心中不禁对杨草更添一份敬重之意,寻思:“杨大哥是磊落奇伟之人,世所少有,非常人所能及。”当即端起一碗酒,说道:“心佛则佛,心魔则魔。杨大哥方才一番话,直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令小弟豁然开朗。小弟敬哥哥一杯。”二人举杯同饮,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杨草笑道:“我与兄弟相识虽短,却意气相投,一见倾心。哥哥心中一直存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白衣雪忙道:“哥哥尽管说来。” 杨草道:“我欲与你结为金兰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白衣雪大喜过望,笑道:“能与哥哥结拜为金兰兄弟,小弟求之不得!”当下二人点了香烛,向天拜了八拜。相互一叙,杨草的杨氏郡望在江南东路的太平州,年纪大了白衣雪一十九岁,自是兄长了。白衣雪拜服在地,口称“大哥!”杨草哈哈大笑,赶紧将他扶起,二人脸上满是喜悦之情。 白衣雪自离别恩师以来,孤身在外已达数月,其间江湖的险恶,历经的艰辛,个中滋味唯有自知,时至今日,他始尝惺惺相惜之喜、肝胆相照之乐,心底欢欣无限,想道:“那日在嘉陵江畔,我与沈家妹子谈到元白二人间的深情厚谊,思之令人神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今日能与杨大哥结为兄弟,真乃人生至乐也。” 他临行之前,胡忘归曾告诫,不可轻易坦露师门,如今在义兄面前,自应洞见肺腑,精诚相待,来不得半点的隐瞒,遂将自己的师门,以及南下数月以来的离奇经历,向杨草和盘托出。 杨草听得神飞色动,不免啧啧称奇,听他言毕,哈哈笑道:“贤弟原来是胡岁寒的高足,难怪身手这么俊,做哥哥的可是高攀啦。”想起自己先前曾言及四大山庄,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新结识的义弟,就是四大山庄门下弟子。 白衣雪忸怩不安,红着脸道:“哥哥取笑了。大哥的折柳手和无敌刀法,那才叫俊呢!” 杨草哈哈大笑,伸出大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你我兄弟就不要互相吹捧啦,叫外人听见了,只道咱们酒后胡言乱语,实不知天高地厚,嗯,只怕脸皮更厚!” 白衣雪也哈哈大笑,说道:“哥哥如此身手,不知师承何处?” 杨草道:“先公生前在太平州的杨林渡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武馆,聊以维生,我自幼跟随他老人家学艺。” 白衣雪肃然起敬,问道:“敢问尊翁上下如何称呼?” 杨草道:“先公名讳,上‘蓉’下‘洲’。” 白衣雪叹道:“只恨小弟晚生了若干年,竟是无缘得识尊翁巍巍大范。”心道:“杨蓉洲,杨蓉洲,恩师从未提起过这个名字。想不到乡野一位无籍籍名的普通武师,竟有如此的武学修为,由此可见江湖草莽中,还不知隐匿了多少奇人异士!” 杨草正色道:“兄弟,你侠肝义胆,千里奔波只为一诺,做哥哥的钦佩万分。哥哥敬你一杯!” 二人重又坐倒,把盏言欢,直至酒壶见底,漏尽更阑,方才依依不舍,挥手作别。 次日一早,白衣雪洗盥方毕,凌照虚神色张皇地跑来,说道:“大事不好了,恩平王遣人来找施先生,说要请他到恩平王府走一趟,多半是走漏了消息。” 白衣雪吃了一惊,道:“来了多少人?” 凌照虚道:“来人只有一位,施先生陪着他,正在前堂饮茶叙话。”白衣雪听了心中稍安,与凌照虚快步来到前堂,隐身窗外,细听二人交谈。只听施钟谟说道:“请恕老夫眼拙,敢问高姓大名?” 前堂中传来椅子拖移之声,想是那人站起身来,答道:“小老儿哪里敢称高姓大名?贱姓贾,单名一个‘隐’字。”声音苍哑,语气十分谦逊。 施钟谟道:“原来是贾管家,失敬,失敬。” 贾隐道:“‘管家’二字,更是不敢当的。小老儿只是经人介绍,到王府中跑腿打杂,混口饭吃而已,施先生如此客气,岂不折煞了小老儿?”白衣雪心下好奇,透过窗户的缝隙瞧去,来人身着一件灰色的棉袍,满脸褶皱,约莫六十来岁,佝偻着脊背,低眉顺眼,神色十分恭谨。 施钟谟呵呵笑道:“哦?贾兄说笑了,请坐。”贾隐谦让一番,方才重又坐下。施钟谟道:“贾兄一早急急忙忙赶来,不知所为何事?” 贾隐恭恭敬敬地答道:“王爷的府上有位尊客到访,不想近日染了风寒,想请施先生移步去瞧一瞧。” 施钟谟道:“哦?既是王府的客人,施某自当前往。请问府上这位尊客是男是女?多大年岁?老夫也好有所准备。” 贾隐道:“这位唐爷年近三旬,平日身子骨好好的,近日风雪甚大,气温骤降,想来是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已有数日滴米未进了。”施钟谟听了不禁微微变色,拈须思忖:“难道他口中说的‘唐爷’,就是唐门的唐泣?” 门外的白衣雪和凌照虚也变了脸色,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均想:“糟糕!消息果然走漏了,施先生此去,必然凶多吉少。”就听贾隐又道:“前些日子,王府的尚总管请了太医署的大夫来瞧,抓了几副药吃,唐爷也不见好转。” 施钟谟心神不定,“嗯”的一声,不置可否。贾隐从怀中掏出一大锭银子来,足有五两之重,毕恭毕敬地搁在木桌上,说道:“尚总管说,施先生是华佗再世,有着手成春之术,劳驾施先生随小老儿走一趟。这些银两,先生先拿着,待唐爷的病好了,诊金自是不能亏了先生的。” 施钟谟面露难色,说道:“老夫尚有公务在身,待老夫处理完手头这些事情,便去给唐爷瞧病,如何?” 贾隐一听,急得站起身来,连连作揖,说道:“小人出门之时,尚总管一再叮嘱小人,霜露之病,耽搁不得,务必请来施先生为唐爷把上一脉,开个方子。还请施先生行个方便,这就随小人前去,小人也好在尚总管那里有个交代。” 施钟谟心中更加惊疑不定,沉吟道:“只是老夫手头的公务十分紧急,这个……这个……” 贾隐哭丧着脸,忽地俯身在地,额头磕在地上,说道:“尚总管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小人倘若请不动施先生,只怕这双老腿就保不住了。施先生,你大慈大悲,还望给小人一条活路。”说着磕头连连,直磕得咚咚作响,伏地不起。 施钟谟惊道:“贾兄,请起,快快请起。”上前来搀贾隐,哪知贾隐跪在那里,不肯起身,口中只道:“施先生如不应允,小人就只有在此长跪不起了。” 施钟谟见他情状窘急,额头在地上磕出血痕来,不似作伪,叹了口气,说道:“好吧,请贾兄在此稍候,老夫取了药箱,便随你去。” 贾隐大喜过望,又是磕头连连,说道:“施先生,你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站起身来,眼睛露出感激之色,脸上更是堆满欣慰的笑容。 施钟谟来到后堂,白衣雪与凌照虚已在等候。凌照虚见他收拾药箱,问道:“施先生,你这是打算过去一趟恩平王府么?” 施钟谟说道:“不错,我且随他去探个究竟。” 白衣雪劝道:“眼下情势不明,若是唐泣安排下的一个陷阱,施先生进了王府,可就凶险了,这个险,无论如何冒不得。”凌照虚也劝道:“施先生,不妨拖延些时日,待我们打探清楚了,再去也不迟。” 施钟谟微微一笑,说道:“老夫暗中观察那贾隐,不似有诈,再说了,王府催促如此之紧,老夫倘若迟迟不去,只怕引得对方起疑。不如老夫随他前去,等进了王府,见机行事就是了,唐泣患病是真是假,届时自明。”说着提了药箱,带着两名小药童撷英和揽秀,向外便走。白衣雪和凌照虚情知劝阻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贾隐一起,出门而去,隐没在一片风雪之中。 施钟谟离去后,白衣雪回到自己的房中,心下不免惴惴不安,在房中来回踱步。想到施钟谟此去,吉凶难测,须让沈泠衫有个知情,遂走出房门,来到她的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房中传来沈泠衫的声音:“门没有拴,你进来吧。” 白衣雪说道:“那我进来了。”推开木门,走进房来。户外风雪交加,屋子的中央置放着三大盆炭火,熊熊的火苗上下吞吐,烧得正旺,室内温暖如春。 沈泠衫面色憔悴,病骨支离,扶桌而立,低低地叫了声:“暮盐哥哥。” 白衣雪见她身上穿着厚厚的冬袄,弱不胜衣,心中一阵酸楚,问道:“妹子今日感觉如何?” 沈泠衫低声道:“还好,就是总是感觉身子冷得厉害,生了这些个火盆,总也难抵寒意。” 白衣雪一时无言,隔了片刻,道:“唐焯给的药丸,还在吃么?”室内熏了药香,浓而不烈,嗅之令人气血流通,顿生通达九霄之感。 沈泠衫“嗯”的一声,说道:“每日都在吃,只是好象……好象也没有什么效果……” 白衣雪恻然无语,抬眼见书案上的一尊六孔花瓶中,扦插了一枝腊梅,清疏古瘦,风韵宛如天成,赞道:“妹子,这是你的手艺吧?你的手真巧。” 沈泠衫微笑道:“我前几日早晨起来,见院子里的腊梅凌霜傲雪,冲寒而开,心里喜欢得紧,便去院中摘了一枝。” 白衣雪凑上前去,见那似枯非枯的枝条之上,数朵小花白蕊黄瓣,清新素雅,正自迎寒怒放,一股淡淡的幽香,令人神怡心旷,笑道:“这花儿真是好看。腊梅为百花之先,花开春前,在寒冬腊月里独自花开,人称‘寒客’,这个名字倒是绝妙。” 沈泠衫幽幽地道:“寒客……寒客……嗯,这花儿玉骨冰肌,韵胜格高,不畏冰雪风霜,凌寒傲然绽放,生命力如此顽强,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寒客’。”顿了一顿,喃喃地道:“只是比起花儿,我这位‘寒客’,望秋先零,怕是挨不过……挨不过今年这个冬天了……”说到最后,神情凄苦,脸上却又分明有着万般生的眷恋。 白衣雪听了,只觉万箭攒心,强笑道:“妹子……你……不要胡思乱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妹子,我听说临安城里的牡丹最美,等冬天一过,春暖花开之时,我们一起去西湖赏花,你说好不好?” 沈泠衫憔悴苍白的面颊隐隐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低声道:“明年春上?” 白衣雪笑道:“是啊,临安春天的花会,还有八月十五的钱塘江观潮,都是极其热闹的,我们岂能错过?当年苏东坡作杭州通判,有一回陪同知州沈立,去安国坊的吉祥寺观花,数百种不同品种的牡丹花,总数有几千株,争妍斗艳,美不胜收。令苏东坡诗兴大发,脱口吟道:‘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妹子,你看,十里珠帘半上钩,春光与花景,将这临安城的心神,都给拘了去呢……” 沈泠衫珠泪莹然,微笑道:“好……明年春上……我们一起去看牡丹……” 白衣雪笑道:“嗯嗯,你我一言为定。”二人一时无言,静静地望着炭盆中跳跃不定的火苗发呆。过了良久,炭火“噼啪”一阵轻响,白衣雪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斜眼瞥见书案上一支毛笔搁在青玉笔格上,想来方才沈泠衫正在屋内伏案写字,微笑道:“妹子,你最近在练什么字?” 沈泠衫苍白的脸上霎时涌上一片红云,略显慌乱,轻笑道:“哪里在练什么字?只是胡乱涂鸦,打发时间罢了。” 白衣雪笑道:“我能瞧瞧么?”走到书案旁,拿起一张纸来,但见纸上写有数行娟秀的小字: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 这是北宋陈亚写的一阕别具风味药名词的前阕。陈亚熟谙药名,一生写有药名诗词达百余,佳句如“风月前湖夜,轩窗半夏凉”,颇为后人称颂。这阕《生查子》虽是其一时俳谐之词,然而所寄所兴,均大有深意。其语言浅白,白衣雪略一沉思,已明其间独运匠心:“相思”、“意已”(薏苡)、“白纸”(白芷)、“苦参”和“郎读”(狼毒)均为药名,皆不着痕迹地嵌于词中,而词中所含之意,更是炳若观火,无须多言。 他一颗心怦怦直跳,一抬头,只见沈泠衫双眸粲粲如星,凝嘱不转地盯视着自己,心下更觉微乱,笑道:“妹妹写得一手好字!”放下手中纸笺,又拿起一张来,那纸上同样写了数行娟秀的小字,却是唐人张籍的一首药名诗: “江皋岁暮相逢地,黄叶霜前半夏枝。子夜吟诗向松桂,心中万事喜君知。” 诗中除了含有“半夏”之外,前一句的最后一字,和后一句的第一个字,均组成中药名,分别为“地黄”、“枝子”(栀子)、“桂心”,而“喜君子”与“使君子”谐音,也是一味中药名。这首《答鄱阳客药名诗》,与陈亚那阕药名词一样,其情其意,读之令人一目了然。 沈泠衫一直情思深藏,不想今日无意间被白衣雪撞破了心事,她不由地面红耳热,脑中热流激涌,心头更如小鹿乱撞,羞赧不已,暗想:“‘心中万事喜君知’,如今我的心事,你都明白了么?”说道:“我……我……”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白衣雪盯着那句“心中万事喜君知”,双手微微颤抖,纸张在的手中,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响。 沈泠衫转念又想:“可是,可是,你既明白我的心事,又能怎样?说不定明天就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我又何苦这般招惹于你?我只希望你日后能找到一位爱你、惜你、疼你的妻子,你们一生相亲相爱,白头到老,而我那时早已化作了一抔黄土。唉,只要你偶尔还能在心中,想起曾经有过我这么一个妹妹,我就很开心,很知足了。”她心中一阵胡思乱想,立在当地,当真是又苦又悲、又羞又喜,万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其乱如麻。 沈泠衫自情愫暗生以来,一者女孩儿家,情窦初开,即使天天面对着心上人,也是羞羞怯怯,实难表明心事,二者她自觉病势日深,时日已是无多,岂能轻易袒露心迹?其间在唐家堡,白衣雪为唐思幽所伤,情势急迫之际,虽有真情流露,却也不曾向他言明自己的情思。二人结伴行来,日夕相处,她始终情愫深藏,不敢稍露心音,实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孤灯只影,夜不能寐;又在多少个梦中,梦见过他,梦见过他的灿烂笑容。 沈泠衫的心思,唐焯、唐樨、孙思楚等尽皆瞧了出来,白衣雪聪颖过人,心思细腻,对于她的少女心事,又怎会不知?白衣雪青春年少,知好色而慕少艾,原也十分自然,只不过他毕竟还是一位懵懂少年,情感上的细腻与敏感,与沈泠衫的少女心怀相比,粗犷和迟钝甚多,兼之他生性纯良,胸襟磊落,沈泠衫罹遭惊天变故,心中对她的怜惜之情,比之少男少女间的倾慕之意,牢牢占据了上风。是以白衣雪一路之上暗室不欺,对沈泠衫始终以礼相待,未有唐突佳人之一语一行。只是今日无意之间,撞破沈泠衫的心思,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用情之深,一至如斯,低头凝视写满了字,也写满了少女心事的纸笺,细一思量,不由地呆了。 其时户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号,而室内二人的心中,也是流风卷雪,乱作了一团。 第九回 结兰襟(5)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地“喀嚓”一声轻响,积雪将一根枯枝,压得折断了。 白衣雪身子一颤,回过神来,轻轻把纸笺放回书案,故作轻松地笑道:“妹子,你可知我昨晚遇见了谁?” 沈泠衫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只低着头,道:“谁啊?” 白衣雪喜滋滋地道:“杨草杨大哥。” 沈泠衫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道:“哦,我也很久没有见到杨大哥了。他手头的事情办得怎么样啦?” 白衣雪叹了口气,说道:“董斜川像只老狐狸一般狡猾,杨大哥一直在四处寻他,昨日好不容易寻着了,结果……结果又给他溜掉了,当真把他肺都气炸了,拉着我去喝了一顿酒。” 沈泠衫道:“酒是忘忧子,茶是涤烦君,想必昨晚这顿酒,你们都没少喝。” 白衣雪笑道:“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杨大哥的酒量,我哪里能陪好?不过昨晚我舍命陪君子,到现在头还昏沉沉的,走起路来,脚下还发着飘呢。” 沈泠衫去沏了一杯热茶。白衣雪喝了一口,放下茶盏,忽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沈泠衫斜瞟了他一眼,道:“瞧你高兴的,有什么好事,也不与我说上一说?” 白衣雪笑道:“好事,大好事。妹子,我与杨大哥昨晚结为了金兰兄弟。” 沈泠衫惊道:“真的?”白衣雪微笑点头。沈泠衫笑道:“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杨大哥为人耿直,性情豪爽,小妹打心眼里喜欢。你们能义结金兰,我太开心了,改天小妹替你们摆上一桌酒,一起庆贺一下。” 白衣雪笑道:“那我先行谢过妹子。” 沈泠衫微笑道:“你是我白大哥,他是我杨大哥,如今你们结拜成了兄弟,小妹我也要改口啦。嗯,他还是我的杨大哥,你么……就是我的……我的……”就在此时,窗外忽然有人格格笑道:“就是你的情哥哥!” 沈泠衫一惊,喝问:“谁?” 那人又笑道:“又是哥哥又是妹妹的,叫得好不亲热啊!”白衣雪一呆,辨出那人的声音,霍地推开窗子,只见莫翎刹身着一件猩红霞帔,俏立在漫天大雪之中,风姿绰约。 他痴痴地瞧了片刻,正要开口相询,莫翎刹急趋莲步,倏忽间已然翻身跃上了墙头。她口中格格娇笑,笑声渐远渐细,终至不闻,已是笑语盈盈暗香去。 时近午时,大雪渐渐止了,太阳也露出了脸,施钟谟依然未归。白衣雪心中不安,对凌照虚道:“我出去迎一迎施先生。” 凌照虚叮嘱道:“路上小心。”白衣雪出了施宅,向着恩平王府的方向走去。他沿着街道缓缓而行,雪后空气清新,不一会头脑晕晕胀胀之感已是尽去。 路过一处十字街口,街角一个瘦小的人影一闪而过,他心中一动,只觉这个身影似曾相识,当下好奇心起,快步撵了上去。转过了街角,瞧清楚前面那人身材矮小单薄,显是个孩子,正独自低头疾行。他瞿然一惊,猛地想起一个人来:“竟是他?我且跟着,看他又在捣什么鬼?” 原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在阆州城设下诡计,差点害了他和沈泠衫性命的七毒童丐。 一路跟踪,只见七毒童丐七拐八拐,拐进了一条悠长的小巷,小巷深处有一大宅,大屋穹墉,白日里也宅门紧闭。七毒童丐缩在巷角,过了片刻,瞅准四下无人,纵身一跃,已上了大宅的高墙,随即跳进了宅院之中。白衣雪寻思:“大白天的,七毒童丐如此鬼鬼祟祟,绝无好事。不知这处大宅子是作什么的?”正巧身边有一老者走过,他便拉过一问,那老者说道,此处叫作潮鸣寺巷,巷中大宅是牧养监,掌管马匹的孳殖养牧、掌辨良驽、采购训练,以及治疗病马、造作鞍辔等物事。 宋室南渡以来,因连年的宋金战争,马匹的衰耗本就十分惊人,宋廷军队中的战马,严重不足。而自绍兴十一年(1141年),宋金达成绍兴和议以来,两国以淮水、大散关为界,因马性宜凉,多产于北方,宋军优质西北马的供应,便基本断绝,而川马、秦马则因交通不便,输运极其困难,也多处于停滞状态。 在金人的铁蹄面前,宋军屡屡作战不利,南方不产良马骏骥,组建不了强大的骑兵,是其中重要的一个原因。岳飞的岳家军之所以能连战连捷,令金人闻风丧胆,其手下的精锐骑兵部队背嵬军,可谓战功卓著、功不可没。但背嵬军一万余匹奋鬣扬蹄、驰骋疆场的良驹,皆由岳飞的部将牛皋和杨再兴,发动两次对刘豫伪齐军队的奇袭而斩获的。岳飞死后,战力积弱的宋军,再无能力通过征战来俘获战马。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事之中,马政为重。”冷兵器时代,马匹不仅是摧锋陷阵、克敌制胜的重要军事装备,也是运送军粮秣料、保障后勤供给的重要运输工具。宋金签订绍兴和议,双方韬戈偃武以来,赵构意识到良马的重要性,大力发展马政,朝廷中设有牧养监,在饶州、临安等地,则设立了孳生马监,孳养藩息群马,不仅供应宫廷用马,也分配到各地的驻军,以期改变军中战马严重不足的窘状。不过由于冗官冗员,以及贪墨成风等原因,这些孳育的马匹大多驽劣,难以对抗金人的铁浮屠和拐子马。 白衣雪打听明白,心下暗感诧异:“七毒童丐悄悄潜入牧养监,那是为何?”他不便冒然闯入牧养监,沉思片刻,来到巷口,寻了一家茶馆,坐在临街的位子上,懒洋洋地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喝起茶来,耐心等候。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果见七毒童丐鬼鬼祟祟地从巷子里走了出来。待他走近,白衣雪悄然跟至身后,笑道:“小兄弟,阆州城一别,想不到我们在此重逢,别来无恙啊。” 七毒童丐遽然一惊,转身看清是白衣雪,更加惶悚不安,道:“你……你……” 白衣雪笑吟吟地道:“阆州城我请小兄弟在太和楼吃暖锅,你不会忘了吧?饭点到了,我这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小兄弟今日是不是该请我吃个饭?我听说临安城里,熙春楼的酒菜不错,我们就去那里喝上几杯,一并叙叙旧情,如何?” 七毒童丐冷冷地道:“只怕我请你吃饭,你不敢吃。” 白衣雪故作惊异之色,说道:“你我一回生,两回熟,朋友之间吃个饭,有何不敢?” 七毒童丐道:“上回算你命大,不过你不可能每回,都有那么好的运气。” 白衣雪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还要故技重施,在我的饭菜中下毒么?” 七毒童丐淡淡地道:“可惜我现在没空请你吃饭。” 白衣雪笑道:“小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来,来,来,你我这就去熙春楼。”说着踏步向前,作势要去抓七毒童丐的胳膊。 七毒童丐后撤数步,针芒般的眼神开始收缩,喝道:“当真要去?” 白衣雪大笑道:“别这般小气,当真要去!”说罢右臂一探,径往七毒童丐的肩头抓去。七毒童丐站定不动,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白衣雪见状一怔,心想:“莫非身上有毒?”暗运真气,布满了掌缘,笑道:“好朋友间吃个饭,你还推三阻四,忒也小气!”再次向七毒童丐肩头抓去。 七毒童丐斜刺里冲了出去,右手一展,已将一名路人抓在手中,阴恻恻地笑道:“好朋友,送你一件礼物!”掌力一吐,将那人推向白衣雪。白衣雪正欲伸手去接,一瞥眼,见那人脸色漆黑,双目紧闭,竟在一瞬间被七毒童丐毒毙。白衣雪见他如此滥杀无辜,不禁又惊又怒,担心那人的尸身已然沾上了剧毒,只得飘然避开。那名路人重重地跌倒在地,激起一片灰土。 这一下惊得周围的路人纷纷尖叫躲闪,七毒童丐身形何其之快,一探手,又将一名老者扣在了手中,狞笑道:“你再追来,我再送你一个!” 白衣雪眼见路人极多,怕他再伤及无辜,一时投鼠忌器,只得站定了身子,说道:“好,你走罢,不可再伤人命。下回有空,再请我吃饭也不迟。” 七毒童丐右手一松,那老者软软地瘫倒在地。他脚尖一点,身子已退至数丈之外,笑道:“我一个要饭的小叫花子,哪里有钱请你吃饭?下回还是你请我吧,哈哈,后会有期。”脚下不停,几个起落,身影已然隐没在人群之中。 白衣雪凝神瞧去,那老者面目扭曲,七窍流血,也已遭七毒童丐的毒手,气绝身亡,不禁怒火万丈,拔足便要追去,然而转念一想,只怕追上之后,七毒童丐还会故技重施,而那厢施钟谟的安危,更加令人挂念,只得作罢,留待日后再择机扑杀此獠。迟疑了一番,他怏怏不乐,快步向恩平王府行去。 行不多时,迎面走来一黄面黑须老者,正是施钟谟。二人相视一笑,并肩返回施宅。凌照虚在厅堂之中翘首跂踵,早已等待多时,见施钟谟安然而归,心中的一大块石头顿时落了地,问道:“施先生,情形如何?” 施钟谟微微一笑,说道:“贾隐所言不虚,唐泣果是病得厉害,只是……只是……”说着凝目沉思,不知心中在想何事。 凌照虚道:“只是什么?” 施钟谟沉吟道:“我瞧他得的并非是什么霜露之病,只是他的症状,颇为令人费神,老夫竟未曾见过。” 凌照虚笑道:“施先生见闻广博,世上什么疑难杂症没有见过?你都不曾见过,又会是什么古怪之症?唐泣怕不是得了绝症,不日驾鹤西去吧?” 施钟谟缓缓摇了摇头,说道:“那倒不是。唐泣连日发热盗汗,时有腹痛腹泻,一日三餐面对珍馐美馔,却食不甘味。老夫替他把脉问诊一番,绝非受了风寒,倒似是身子亏耗无度,以致酒病花愁……” 凌照虚道:“哦?此君贪花恋色,更有断袖分桃之癖,得了此病,原也报应。” 白衣雪寻思:“唐泣得了重病,何不今晚前去探探情况。”笑道:“凌掌门,你的老朋友生了病,我们今晚去探望一下他,如何?” 凌照虚眼珠滴溜溜一转,说道:“好啊,老……”他本想说“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说道:“老子只好不辞辛苦,看看他还剩下几口气。” 施钟谟在一旁眉头紧锁,凝神沉思,对他二人所言,仿若充耳不闻。忽地他一拍大腿,说道:“这个奇哉在怪也,老夫去查查医典。”说着起身快步离去。行医之人但凡遇到疑难杂症,犹如贪杯之人,陡遇世间难得的佳酿,焉肯轻易放过?白衣雪和凌照虚相视一笑。 用过了晚饭,白衣雪和凌照虚各自在房中打坐吐纳,调息行气。冬日天色早早黑了下来,戌时刚过,二人换了夜行的装束,专拣僻静的小路,施展轻功,去往恩平王府。 二人轻功卓绝,提气发足之下,当真是奔逸绝尘。冬夜偏僻的小巷,行人寥寥,偶有夜归的路人,也只觉两团黑影在眼前一晃,再瞧时黑影早已绝迹而去,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心下不免疑惑是自己一时看花了眼。 凌照虚向来对自己的轻功功夫颇为自负,先前在唐家堡的捉鱼儿大会上,他曾见识过白衣雪洪炉点雪行的绝技,此时二人并肩赶路,有心要比试一番,一路上只管发足狂奔,身子便如离弦之箭,向前疾蹿,双脚偶尔点在积雪之上,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之声。 白衣雪少年心性,见他奔得兴起,心中也生出一较高下之念,旋即施展洪炉点雪行的上乘轻功,与凌照虚风驰电掣般的追逐起来。他这番疾奔,飘若御风,脚下既不发出一点声响,也不激起一星半点的积雪。二人同为疾奔,却是迥然有别。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并驾齐驱,几乎同时到达恩平王府高墙之下。这一番的比试,可谓旗鼓相当,不分伯仲。二人隐匿在高墙暗影中,各自钦佩对方的轻功神技。凌照虚见白衣雪脚上不沾半点泥雪,忍不住低声赞道:“洪炉点雪,不着痕迹,凌某佩服,佩服!” 白衣雪笑道:“灵猿出洞,倏忽千里,小弟拜服,拜服!”二人相视一笑。二人此番比试轻功,路程较短,可谓难分伯仲,但若长途比拼,拼的是耐力的持久,白衣雪内力较凌照虚深厚得多,当是笑到最后。 恩平王府占地甚广,墙高院深,殿宇重重,好在凌照虚此前已打探多次,对王府内的建筑颇为熟悉,蹑足潜踪,引着白衣雪来到唐泣的住处,厢房窗户透着淡淡的黄光,侧耳细听,屋内有人正在说话。 二人从屋脊轻轻跃到地面,悄无声息地来到厢房的槛墙边,离得近了,屋里的说话之声也清晰起来,就听一人笑道:“今儿吹的是什么风,竟将你给吹来了。”声音十分耳熟,白衣雪和凌照虚听出那人正是唐泣。 一个年轻女子笑道:“我听尚总管说,你病了,特地拐个弯儿,来瞧瞧你。”凌照虚听不出来这个声音,白衣雪却立刻醒悟这人是谁:“竟然是她!”那名年轻女子,正是令他总也捉摸不透的莫翎刹。白衣雪挨近槛窗,暗想:“她果与恩平王府颇有交集,却又为何要去解救那些被掳的女子呢?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厢房内唐泣沉默了半晌,方才叹了口气,说道:“我心里明白,倘若没有生这场病,你一辈子也不会来瞧我。你能专程来看我,我很心满意足了。” 莫翎刹冷笑道:“你别自作多情,我今儿是有事要见尚总管,从他口中得知你生了病,顺路来瞧瞧你,要不然谁有那个闲工夫,专程来瞧你?” 唐泣被她一阵抢白,却丝毫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道:“专程不专程,又打什么紧,反正莫大小姐瞧我来了,不是么?这病生得倒也……倒也快活。” 莫翎刹明知他话中之意,却故作不知,说道:“我看你红面赤耳的,是不是发烧,把你烧糊涂了?难道还盼着自己一病不起?真是疯话。”唐泣默不作声。莫翎刹又道:“我听尚总管说,你生病有些时日了,究竟生的是什么病?” 唐泣笑道:“我近来茶饭不思,想必得的是心病。” 莫翎刹道:“心病?那不是什么大病,要不了你的命。尚总管怎么说你得的是急症?” 唐泣笑道:“心病很重的话,和死了也没两样。不过心病还须心药医,你一来,我感觉这病,已经好了大半。” 莫翎刹冷笑道:“好了大半?那敢情好呀,莫大夫今儿心情好,免费给你治病,就不收你的问诊费了。你既然病得不重,那我先告辞啦。”说着脚步移动,想是转身走向房门。 唐泣忙道:“好不容易说一会话,别急着走。今儿一早尚总管已经请大夫过来瞧了,十九是受了风寒,低烧不退。” 莫翎刹停下脚步,说道:“那请大夫开上几副药,好好将息几日,料想并无大碍。” 唐泣喃喃地道:“一个人孤身在外,生个病的,有个灾的,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女人,真是苦啊……”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白衣雪听了,心中大骂:“唐泣深谙欢场,却说自己身边没个女人,当真厚颜无耻至极。” 莫翎刹“呸”的一声,说道:“你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唐大宗主,你身边的……女人还少么?冷不着你,也热不着你。” 唐泣支支吾吾地道:“唉,我那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当不得真……” 莫翎刹冷笑连连,说道:“逢场作戏?我怎么觉得看唐大宗主入戏很深,见一个爱一个的,嗜此不疲。”唐泣只好闭上了嘴巴。莫翎刹道:“唐大宗主,你今年贵庚几何?” 唐泣笑道:“唐某今年二十有八,时至今日,没有遇上一位可心的人儿,只好孑然一身……” 莫翎刹插口道:“你这个人,给你一点好脸色,就蹬鼻子上脸的。唐宗主,如果任情恣性,只会折福损寿,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你倘若一直如此胡闹折腾下去,果真哪天一病不起,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你,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唐泣哈哈一笑,道:“多谢大小姐关心……” 莫翎刹叫道:“你别又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有什么值得我来关心?当真可笑之至。” 唐泣不去理她,自顾说道:“你放心,我一时死不了,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也选择死在你的手上……”白衣雪暗骂:“此人脸皮之厚,无出其右,当属天下第一。” 莫翎刹冷冷地道:“你是死是活,关我甚事?你就是现在死在我的面前,我连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唐泣苦笑一声,说道:“你我好歹也是……朋友一场,这话多伤人心哪。” 莫翎刹道:“我该说的话都说了,听与不听,那是你自己的事。唐宗主,你好自为之。” 唐泣笑道:“多谢莫大小姐……教诲,唐某句句放在心里,莫敢不遵。” 莫翎刹冷笑道:“莫敢不遵?我瞧不尽然吧。唐宗主是使毒化毒的大方家,还怕我一个小女子么?” 唐泣一本正经地道:“这你就不明白了,俗话说,一物降一物。我见到你,便如老鼠见了猫,骨头都酥软了,心里更是害怕极了。” 莫翎刹格格娇笑,说道:“唉哟,能让人见人怕的唐宗主感到害怕,那我岂不是更加厉害?”唐泣“嘿嘿”两声,却不搭话。莫翎刹又道:“说起厉害,当属你唐门的毒药和暗器。其中最厉害的三大毒药,是鸩羽白、僧眼碧和佛头青吧?”白衣雪忽听她提及佛头青,心中顿时“咯噔”一响,竖起耳朵,细听他们说话。 唐泣笑道:“唐门虽偏居西南,但提起这几样宝贝来,倒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莫翎刹道:“唐宗主此回受郡王招请,远道而来,想必携了贵派的看家宝贝,我很好奇,真的有这么厉害么?” 唐泣悠然笑道:“厉害不厉害,我说了不算,江湖中的朋友自有公论。” 莫翎刹道:“不知中了贵派的三毒,是否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窗外的白衣雪心中不禁一动:“她忽然提起佛头青,又问得这般细致,难道……是在套唐泣的话?” 唐泣淡淡地道:“绝无可能,无一先例。”言语中隐然带有一股傲意。 莫翎刹笑道:“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唐宗主时常与这些剧毒之物打交道,万一哪天走个神,失了手,岂不……大大不妙?” 唐泣笑道:“我既能制出此毒,对其药理成分自是了如指掌,化毒对我来说,不过易如反掌。” 莫翎刹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改日我带个十恶不赦的死囚过来,还想当面试一试贵派的毒药,究竟有多厉害,唐宗主化毒的功夫,又是如何出神入化。” 唐泣微笑道:“悉听尊便。”其实鸩羽白、僧眼碧和佛头青,作为剧毒之物,毒性极其猛烈,可谓触之即亡,是以唐泣在白沙镇使用佛头青时,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麂皮手套。唐门虽研制出了三毒的解药,但中毒之人须及时服用,否则顷刻便有性命之忧,而且由于三毒性猛无比,即使服咽了解药,若要将体内毒素尽除,还须辅以其他的中药,慢慢调理,花上数月的功夫,化毒岂会轻而易举?不过此君在欢场摸爬滚打多年,信口胡吹而又煞有介事,旁人倒也不易察觉。 莫翎刹笑道:“好,一言为定,我要亲眼瞧一瞧这天底下最厉害毒药,到底有多厉害。” 唐泣说道:“其实在我的心中,这三样绝非天底下最厉害的毒药。”此话一出,不仅室内的莫翎刹吓了一跳,就连窗外的白衣雪和凌照虚也是大吃一惊,三人心下均想:“鸩羽白、僧眼碧和佛头青,无一不是江湖中谈虎色变的顶级毒物,难道这些年唐门密宗,竟又秘密研制出了比佛头青还要厉害的毒药?” 莫翎刹不动声色,说道:“哦?还有更厉害的毒药?”一时间,室内的、窗外的,俱是屏气慑息,只等唐泣说出那个令人惊心动魄的物什来。 隔了半晌,唐泣缓缓说道:“在我唐泣的心中,莫大小姐才是世上最毒的‘毒药’,毒性之强,令唐某病入膏肓,无药可解。” 第十回 由此痴(1) 莫翎刹一怔,俏脸微微一红,“呸”的一声,说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不撕烂你的嘴。”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平日里说话更是伶牙俐齿,舌灿莲花,从不吃半点亏,不想今日遇到涎皮涎脸的情场老油子,竟是占不得半点便宜,不知不觉中还吃了暗亏。 窗外的白衣雪和凌照虚,一个心中暗骂:“厚颜无耻!”一个口中默念:“肉麻至极!” 唐泣却大为得意,微笑道:“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哪里胡说八道了?” 莫翎刹脸色一沉,道:“你下回再敢胡说八道,莫怪我对你不客气。”也不待唐泣出言挽留,摔门而去。厢房的木门受力过猛,忽开忽合,晃动不已。唐泣楞了半晌,喃喃地道:“真是三月天,孩儿面,说翻脸就翻脸。” 莫翎刹远去后,白衣雪和凌照虚也离了厢房,寻了一处假山隐身,只待唐泣安睡下来,看看有无下手的良机。岂料过不片刻,数名头裹白布、身着青衫的唐门弟子,立在了唐泣的厢房之外,看样子是要彻夜值守。 天寒地冻,二人又耐心等了约一个时辰,夜色渐沉,值守的唐门弟子毫无散去的迹象,无奈之下,二人略作商议,决定打道回府。方才出了恩平王府,昏暗中只见街道上,有数十个灰色的身影,行色匆匆,向王府这边奔来。夜深人静,这些人的双脚踩在青石板上,颇为急促。 二人心念相通,赶紧躲到了巷子暗处,凝神观望。恩平王府的朱门大开,一对高脚矗灯甚是明亮,那些人行得近了,看清是数十名灰衣大汉。他们每二人为一组,肩上都扛着一个白色的大布袋,匆匆忙忙扛着大布袋进了王府,朱门旋即“吱呀”、“吱呀”缓缓合上。 凌照虚低声道:“捣的什么鬼?” 白衣雪笑道:“鬼鬼祟祟的,定无好事。既然来了,我们便去瞧个明白。”二人重又进了王府,眼见那些灰衣汉子扛着大布袋,鱼贯进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殿。 二人矮下身子,借着假山花木掩身障形,悄悄来到大殿,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大殿上坐着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子,衮衣绣裳,肤色白净,保养得极好;他身前一左一右立着两人,东首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汉子,红面黑须,满脸精悍之气;西首一人面白无须,身着一件鲜艳的红袍,神色端凝。刚刚进入殿内的数十名灰衣汉子,尽皆微微弓腰,背对着大门肃立。他们肩上的白色大布袋已然卸下,置于脚边。 二人屏息谛听,只听那红袍人发声问道:“你们此回办差不力,该当何罪?” 一众灰衣汉子中站在前列的一人颤声说道:“是,是。小的们办砸了差事,罪该万死,甘领责罚。”他上下牙关轻轻相磕,显是心下害怕至极。 白衣雪对这个声音十分熟悉,不由心中一凛:“竟然是他?”原来白衣雪虽瞧不见那人的容貌,但听出那人正是寂光寺的桃花僧,他站在一众灰衣大汉之中,棉帽灰衣,未着僧服。 红袍人踱了数步,冷笑道:“甘领责罚?那你说说看,甘受什么样的责罚?” 桃花僧瑟瑟发抖,不敢应答,一时大殿上人人垂眉敛目,大气都不敢透一声,寂静中,惟有桃花僧的牙关,发出轻微的磕击之声。 红袍人目光如炬,在地上的白色布袋一扫而过,说道:“这次一共带来了多少?” 桃花僧颤声道:“二十……三……” 红袍人冷笑一声,道:“你们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王爷要的五十人,竟连一半的人数也未凑齐,还敢前来复命?”白衣雪听了心中疑窦顿起,凝神瞧那大殿地上的白色布袋,只只鼓鼓囊囊,似有软绵之物置于其内,暗自忖度:“莫非这些布袋之中,装的竟是被掳挟来的良家少女?” 只听桃花僧哭丧着声音,说道:“王爷所要的人数,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少了一个,只是……只是这回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煞星,坏……坏了事……”红袍人嘿嘿冷笑,一众灰衣大汉无不两股战战,惊惧不已。 红面黑须的汉子忽道:“那晚寂光寺总共来了几人?有没有打探到他们到底是何来路?” 桃花僧磕磕巴巴地道:“回……回禀尚总管,那天傍晚时分寺里总共来了三人,两男一女,来的时候,只道是入寺的普通随喜之人,并未感觉有何异样……”白衣雪心中一凛,暗想:“尚总管?原来此人便是恩平王府的总管了。” 红袍人嘿嘿冷笑,说道:“敌人有备而来,岂能叫你们轻易瞧出破绽?” 桃花僧踧踖不安,道:“是,是,季尊使训斥的极是。袭击小僧的便是其中一个年轻男子……他们放跑了那些女子,又一把火烧了寺院,随后逃得无影无踪。小人后来四处询访,魏知府和王宪司也都帮忙一起探查,无奈没有一点头绪,实不知……他们是何来路……” 红袍人一双眼睛犹如冷电,说道:“敌人都已经欺上门来,放走了人,又烧了你们的寺院,而后全身而退,你们竟连敌人的底细都弄不清楚,当真是脓包之至。” 桃花僧栗栗危惧,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道:“是,是。小的实是脓包之至。” 尚总管眉头微皱,道:“你们说还有一名女子,是和他一起的那名女子么?” 桃花僧道:“那倒不是。和他一起来的女子,脸色憔悴,身体瘦小,像是患了重病,哪里还能伤人?” 尚总管默然不语。桃花僧道:“可怜寂光寺数十年苦心经营的一片基业,竟毁于一旦,更可怜的是小僧的师妹梅花,还有一众僧徒,竟都被敌人一剑一个,刺死……在了后山的山洞之中……小僧见到梅花师妹之时,她两只眼睛兀自睁着,当真是死不瞑目……”说到最后,已是语带哽咽,泣不成声。 白衣雪心头剧震:“敢情她终是将山洞中的那些僧人,杀了个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一直慵懒地坐在椅子上的胖公子忽地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如此良辰美景,理应赏心乐事,你们尽提这些个死人,太过大煞风景。”顿了一顿,道:“老尚,你知会一声魏嵩和王之鹤,着他们严加查办。人是在他们的地盘上丢的,还死了人、走了水,嘿嘿,出了这档子事,他们逃脱不了干系。” 尚总管叉手敛身,应道:“是。”见桃花僧兀自低声啜泣,眉头一皱,道:“莫要哭了。”桃花僧噤若寒蝉,立时收了悲哭。 胖公子神情不耐,说道:“我看你们今晚一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留待日后再慢慢详查,至于如何处置,你们酌情看吧。” 尚总管和红袍人一齐恭声答道:“是。” 桃花僧听了,浑身觳觫不已,颤声道:“王爷饶命……饶命啊……” 胖公子微微冷笑,道:“你难道不晓得办砸了差事的后果吗?”白衣雪心想:“这个胖子,应该就是恩平郡王了。” 桃花僧面如死灰,匍匐在地,将头磕得咚咚作响,颤栗道:“小人罪该万死,还望……王爷瞧在小人以往鞍前马后,尽心办差的份上,留小人一条狗命……” 胖公子神色冷峻,默然不语。桃花僧颤声道:“尚总管,季尊使,还望二位替我向王爷求求情。” 尚总管脸色不豫,说道:“你且退下,至于如何发落,明日再说。” 桃花僧哪里肯起,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道:“小人这儿有一件宝贝想要孝敬给王爷,还望王爷开恩,免小人一死。” 胖公子懒洋洋地斜靠于座椅之上,笑道:“哦?什么宝贝?说来听听。” 桃花僧抖抖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双手举过头顶,说道:“这个叫作‘娇声颤’,小人花费了天大的气力,方从一西域胡僧那里求来,此宝比之蜈蚣袋、蛇阳通宝、神龙丹和神蝌露,护惜精元尤见功效,小人特来奉进于王爷。” 胖公子霁然色喜,连声说道:“快,快!呈上来,呈上来!”红袍人踏步上前,取了锦盒,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与胖公子。胖公子打开盒盖,但见盒内盛有十余粒粉红色的药丸,香气馥郁,笑道:“好,好,算你小子还有些能耐,今日且记下你办差不力之过,日后若再有疏虞,坏了大事,定然一并严惩不贷。” 桃花僧大喜,磕头连连,高声道:“谢王爷恩典!” 胖公子伸了一个懒腰,眼睛瞧着地上的白色布袋,喃喃地道:“也不知这其中有没有上等的姿色?” 尚总管使一眼色,红袍人随即会意,高声喝道:“还楞着干什么?赶紧都抬到后面去。”一众灰衣汉子应诺有声,手脚麻利地扛起白色大布袋,径往后堂去了。 胖公子打了一个哈欠,说道:“老尚,最近那两件棘手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尚总管笑道:“回禀王爷,属下正在加紧处置,沽衣巷那边已然安排妥了,只等老阴前去抓人定罪。老阴说此回定要办成铁案,让那厮永世翻不得身,还请王爷放心。”窗下的白衣雪和凌照虚听了,心中均想:“不知是谁得罪了这位恩平郡王,怕是性命难保。” 胖公子笑道:“很好,将那厮打入死牢,然后……”说着伸出右掌在面前横向一挥,又道:“让老阴处理干净了,以免留下祸患。另一桩呢?” 尚总管道:“潮鸣寺巷那边今日也去过了,唐泣说保管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等那些马儿翻蹄撂掌。” 胖公子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如此够他封野寺喝上一壶的,嘿嘿。” 白衣雪心中一凛,暗想七毒童丐白日里现身潮鸣寺巷的牧养监,原来是为毒杀军马而去,其间必是隐藏着一个惊人的阴谋,又想:这个封野寺不知又是何人?难道是执掌牧养监的官员?此人当是与杨大哥一样,得罪了这位心狠手辣的王爷,以致受到如此的陷害。 尚总管笑道:“哈哈,死了这么多的马匹,官家必定龙颜大怒,老封这次难脱干系,怎么也要办他个渎职失察之罪,咱们就等着瞧热闹吧。对了,王爷,短道人昨日来找小人,说他都已准备妥当了,只等王爷差遣。” 胖公子道:“嗯,我自有安排,让他安心等待吧。对付老封,这叫双管齐下,定叫他在劫难逃。” 尚总管沉吟道:“王爷,新岁将至,咱们筹划的那件大事,也不能再拖了……” 胖公子斜睨了他一眼,道:“此事我总有些于心不忍,我们是不是……再从长计议?” 尚总管道:“有句话说得好,‘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眼下朝局瞬息万变,难以预料,情势令人耽搁不起呀。” 胖公子站起身来,搓着双手,抬头看了一眼殿外的天色,说道:“我知道了,时辰不早了,本王要歇息了。老尚,老季,你们也早点回去吧。”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走向后堂,口中喃喃地道:“今晚如此良辰美景,也耽搁不起啊。” 尚总管和红袍人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地目送他转入殿角,隐身不见了。 第十回 由此痴(2) 回到施宅,白衣雪、凌照虚心头均疑云重重,次日一早,二人找来施钟谟一起商议。施钟谟沉吟道:“老夫虽无缘得识这位恩平郡王,但尚灵皋尊为王府的大总管,对那位胖公子如此恭敬,他定然便是赵璩了。” 凌照虚恨恨地道:“是啊,那个红袍人我认得,是情教的‘绮情使’季篱苦。想不到威名赫赫的情教,竟干出如此下三滥之事,实在令人齿冷。” 江湖中的各家各派,无论大小,不分正邪,无一不以色戒为重。黑道中人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在刀口上讨个生活,大家习以为常,见之不以为奇,但倘若有人犯了“淫邪”二字,则为江湖同道所不齿,人人可以得而诛之。情教虽非名门正派,但近年来声名鹊起,俨然一煌煌大教,麾下一众的好手,无一不是武学宗家,不想竟牵扯如此一桩骇人听闻的秽案,令人匪夷所思之余,又大感义愤。 施钟谟道:“情教素与官府结交甚深,在江南地区树大根深,势焰熏天,如今又靠上了恩平郡王这株大树,嘿嘿……” 白衣雪心中一片雪亮,那晚在寂光寺的山门,他一再逼问,桃花僧抵死也不敢说出的幕后之人,自是恩平郡王赵璩无疑了。只是莫翎刹既然与恩平王府交情匪浅,却又为何要只身前去搭救被掳囚的良家少女,暗中与之作对?她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个姑娘的身上有着太多的谜团,当真令他如堕五里雾中,百思不得其解,说道:“情教暗中搜劫无辜的良家少女,原也不过为了满足恩平郡王的淫邪。” 凌照虚道:“施先生,你此前曾说,皇上一回就赏赐赵璩十名如花似玉的宫女,这位王爷的身边,怎么会少了女人?没想到他背地里,竟还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施钟谟面色如土,缓缓地道:“恩平郡王如此胆大妄为,日后若真的登基当了皇上,只怕也是一位……荒淫无度之君。” 凌照虚道:“不知他们所说的潮鸣寺巷,又是在捣什么鬼?” 白衣雪遂将昨日日间,在潮鸣寺巷撞见七毒童丐潜入牧养监一情,简略说了。施钟谟皱眉道:“听他们所言,似是要对封野寺下阴手。” 白衣雪和凌照虚对望一眼,齐声问道:“封野寺又是什么人?” 施钟谟道:“这位封野寺,是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你们先前见过的殿前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明化砺,还有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甘岳城,他们分别被称为‘马帅’、‘殿帅’和‘步帅’,合起来又被称为‘三帅’,掌管着全国的禁军,俱是位高权重的人物。赵璩要对封野寺使绊子,看来这位马帅定是得罪了他。” 五代时期的后梁,太祖朱温始设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初成建制。后唐明宗李嗣源,改称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其机构称为侍卫亲军司,统辖皇帝直属的军队。到了后周,世宗柴荣正式设殿前都指挥使司,挑选武艺高超的军士,负责护卫皇帝的安全。柴荣病重时,任命赵匡胤为殿前都指挥使司都点检,成为殿前都指挥使司的最高统领官,掌管着殿前禁军。自此殿前都指挥使司与侍卫司相互制约,侍卫司一家独大、难以驾驭的局面得以改观。 周恭宗继位后不久,赵匡胤受命抵御北汉及契丹的联军,随后在陈桥驿兵变中被拥立称帝。赵匡胤沿袭了后周旧制,设侍卫亲军司与殿前都指挥使司,并称“二司”。 到了景德二年(1005年),宋真宗又将侍卫亲军司拆分成马军司和步军司,自此形成“三衙”。三衙各设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和都虞候一名,共计九员,作为三衙的统兵官。三衙管辖全国的禁军,而禁军为宋朝的正规军,多从各地招募,也有部分从地方的厢军和乡兵之中选拔。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还在名义上管辖各地的厢军。 赵构登基后,由于宋金战争频仍,为了对军队实现有效的控制和调驭,设置了新的御营使司,由宰相兼任其长官,三衙的体制沦于废坏。后来御营使司虽于建炎四年(1130年)被取消,但三衙再也无权管辖全国军队,成为驻守“行在”临安的三支卫戍部队。 白衣雪恍然道:“不错,杨草杨大哥此前便是侍卫步军司的副都指挥使,他也是得罪了赵璩,遭到贬黜陷害。” 施钟谟叹道:“这位恩平郡王果真好手段,也不知封野寺能否躲过这一劫。” 白衣雪道:“道高益安,势高益危。赵璩如此为所欲为,未必是什么好事。” 次日无事。到了第三日的凌晨,临安城又纷纷扬扬下起了雪。白衣雪吃过早饭,正在床上打坐吐纳,忽听门外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白公子在屋里么?” 白衣雪打开房门,只见施宅的管家费仲陪着一位十四五岁丫鬟模样的少女,站在风雪中。那少女绾着垂挂髻,容色婉丽,打着一把葱绿的油纸伞,显得十分娇娆可爱。白衣雪并不认识,不禁微微一怔,说道:“姑娘,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小丫鬟嫣然一笑,说道:“没错的。我叫柠儿,我家主子有事要见白公子。” 白衣雪奇道:“不知尊主人是哪一位?”寻思:“我的落脚处只跟桑鹫说过,莫非这个小姑娘的主人,也就是桑鹫的主人?” 柠儿笑道:“公子请随婢子来,见了面不就知道了么?” 白衣雪见她天真烂漫,一副全无机心的模样,略一犹豫,说道:“好。”取了一顶箬笠,对费仲说道:“我去去就来。” 出了施宅,二人一前一后,顶着漫天的风雪,向着城西南方向走去。约行了一炷香的功夫,白衣雪道:“府上还有多远?” 柠儿用手向前一指,轻笑道:“就在前面,到啦。”白衣雪循着方向瞧去,不远处有一株高大的香樟树,寒风肃杀,四野凋零,香樟的枝叶依然青翠茂盛。说话间,二人来到香樟树下,但见树下站着一人,背部朝外,披裹着一件黛黑的斗篷,斗篷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显是在雪中已经伫立良久。 柠儿笑道:“这位就是我家主人。” 白衣雪微一拱手,道:“请问尊驾……” 那人转过身来,朱唇榴齿,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皑皑白雪映衬着她的肌肤,也如雪一般晶莹剔透,当真明艳不可方物。白衣雪一呆,怔怔地道:“你……你……”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莫翎刹。她掩口而笑,抬起头瞧了瞧漫天的雪花,吟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这是《诗经》中的《国风·邶风·静女》,写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约会时的纯真感情,白衣雪十分熟稔,不禁脸上一红,说道:“我……你怎么……” 莫翎刹笑道:“什么我啊你啊的?对了,你身边有那么一位好妹妹陪着,自是记不得我这个小妹了。” 白衣雪无言以对,呐呐地道:“我……我……” 莫翎刹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今日大雪,正是人间好时节。我们找个清静的地儿,烹雪煮茶,围炉饮酒,岂不绝妙?”也不待白衣雪应允,转身向柠儿说道:“你在前面带路,我们去熙春楼。” 柠儿应道:“是!”引着二人前往熙春楼。进了酒楼,大堂内一片嘈杂,食客甚众。掌柜马泰常瞧见二人一同前来,殷勤步出,脸上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笑容,说道:“今儿刮的什么好风,把莫大小姐和白公子一齐吹来了?” 莫翎刹笑道:“你这里别的都好,就是总这么闹腾。有没有安静点的阁子?” 马泰常眼睛笑得眯成两道缝,道:“有,有,莫大小姐随时来,随时都有。”亲自引着三人上到了二楼,进了西头最里一间酒阁子。柠儿却不落座,笑道:“我去要些酒菜来。” 莫翎刹道:“点好了酒菜,你去约定的地方等着我们。”柠儿应声去了。 酒菜很快上了来,二人同饮了一杯酒。莫翎刹放下酒杯,一双妙目露出脉脉柔情,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真好。” 白衣雪只觉面颊一阵发烫,道:“什么……真好?” 莫翎刹幽幽地道:“我们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人来打扰,真好。”白衣雪不知如何接话,只好不做声。莫翎刹手支香腮,发了一会呆,忽问:“你……你好妹子的病,怎样了?” 白衣雪道:“不……不太好。”“好妹子”三个字,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莫翎刹问道:“她生的是很重很重的病么?” 白衣雪摩挲着手中的酒杯,低声道:“是。她的病情……很重……” 莫翎刹道:“她生的什么病?” 白衣雪见莫翎刹一再追问,想起昨晚她与唐泣的谈话,心念一动:“莫姑娘冰雪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说道:“她中了一种很厉害很厉害的毒。” 莫翎刹一双澄澈晶莹的美目,紧紧地盯着白衣雪,淡淡地道:“很厉害很厉害的毒,那是什么毒?”顿了一顿,又似自言自语道:“‘摧心追魂,情教唐门。’天底下最厉害的毒药,莫过于唐门,你的好妹子,难道是为唐门所伤?” 白衣雪迎视着她的双眸,说道:“是,她中了……佛头青之毒。” 莫翎刹面色平静,不露一丝惊异之色,只喃喃地道:“佛头青,佛头青,阎王摸着也心惊。哎哟,你的好妹子身中此毒,恐是凶多吉少,这么一个美人儿,可惜,可惜了……”叹了口气,又问:“唐泣的毒药,真的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么?” 白衣雪热血上涌,再也按捺不住,大声说道:“莫姑娘,我知道你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你如肯救她一命,于她是恩同再造,我也必念你的大恩大德,终身不敢或忘。” 莫翎刹呆呆地瞧着他,眼神中看不出喜怒,过了一会,秋波流转,瞅向窗外,说道:“终身不忘?哼,救了你的好妹妹,你就会对我终身不忘,你当我……当我很稀罕么?” 白衣雪大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闭上了嘴巴。莫翎刹转过头来,说道:“我这个人恩怨分明,你救过我的命,我心里一直记着,今后想着法儿报答你。至于你的什么好姐姐、好妹妹的,她们是生是死,关我甚事?原也用不着我来操心。” 白衣雪急道:“我哪里有什么……好姐姐、好妹妹了?她不过是我的一位……朋友。” 莫翎刹悠然笑道:“朋友?真的么?也许你当她是朋友,可是人家偏不这么认为呢。” 白衣雪面红过耳,嗫嚅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莫翎刹道:“我想的哪样?” 白衣雪低声道:“你……肯不肯帮忙?” 莫翎刹道:“你今儿这个好妹妹病了,明儿不知哪个好姐姐又病了,都来找我帮忙,当我是开药店的冤大头郎中么?” 白衣雪霍地站起身来,急道:“我哪里这个妹妹,那个姐姐的?就算是有,又怎会今天这个生病,明天那个生病的?你见死不救也就罢了,何来如此挖苦我?”说着拿起桌上的箬笠,就要离去。 莫翎刹冷笑道:“好啊,要走,是么?说了一句你的好妹妹,便要翻脸,是么?” 白衣雪怒道:“你……你……” 莫翎刹柳眉一竖,道:“我怎么啦?要我救你的好妹妹,不知温言好语讨我欢心,还这般凶巴巴对待人家,是何道理?你态度好一点,求求我,本大小姐或可考虑考虑。你走罢。”说着扭过头去。 白衣雪听她口气松动,心中暗喜,重又坐了下来,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我第一眼见到你,便知你是一位……心地良善的好姑娘。” 莫翎刹转过脸来,白了他一眼,道:“为了救你的好妹妹,什么好话都说出来了?倒也不易。” 白衣雪只好闭上嘴巴,心道:“方才不是你要我说好话的么?”莫翎刹见他默不作声,道:“你说话啊。” 白衣雪道:“我……说什么?” 莫翎刹道:“你方才说,第一眼见到我,就看出来我是一位心地良善的好姑娘?” 白衣雪道:“是啊,初遇之时,你正孤身犯险,要去搭救那些素不相识良家女子,那时我就明白,你是一位蕙心纨质、嫉恶如仇的女中豪杰,心中深为拜服。” 莫翎刹目光闪动,笑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白衣雪笑道:“是啊,倘有半字不实,甘愿万劫不复。” 莫翎刹见他笑容绚烂至极,心中暗自一声叹息:“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呸”的一声,说道:“打住,打住,为了能给你的好妹妹治病,你也用不着发这般的毒誓。”白衣雪面上一红,只好又闭上了嘴巴。 莫翎刹瞟了他一眼,说道:“如此说来,在你的心中,我算是一位心美人善的好姑娘,是吧?” 白衣雪笑道:“怎么说‘算是’?应该就是。” 莫翎刹俏脸忽地一沉,道:“你的言下之意,我心美人善,但相貌就不是很美了,是也不是?” 白衣雪怎么也没想到她想法如此清奇,额头青筋暴凸,叫道:“我哪有这个意思?你误会了。” 莫翎刹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白衣雪叹了口气,说道:“你哪里……相貌不美了?你不仅心若芷兰,人也生得……很美。”他生平头一回当面称赞女孩子貌美,心中大感忸怩,神色尴尬至极。 莫翎刹瞪大了一双妙目,道:“你干嘛叹气?你说这话,其实心里老大不情愿,是不是?我又没有勉强你的。”说着也重重地叹了口气。 白衣雪窘促不已,道:“没有……没有,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莫翎刹嫣然一笑,道:“当真?可惜我方才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白衣雪道:“妍皮不裹痴骨,莫大小姐真是位秀外慧中的好姑娘。” 莫翎刹轻捋云鬓,眼波流转,显得心下甚喜,笑道:“那你说说看,我哪里美啊?”话甫一出口,不禁香腮染晕,娇羞不已。 白衣雪见惯了她豪气任性的作派,此际竟换成了一副妩媚无限的小儿女情态,与她坐得又近,鼻端香泽微闻,不由地心旌摇摇,脱口说道:“你哪里都很美!”话刚出口,只觉太过唐突佳人,也满面通红,低下了头去。 二人各自羞红了脸,低头不语,酒阁子中一片寂静。白衣雪正自情思绵绵,余光瞥见桌下莫翎刹伸直了双腿,露出一双红色的小蛮靴,两只脚不时地交叉叠放,显是局促不安。 过了良久,二人一起抬头,齐声说道:“你……”二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霎时一室如春。白衣雪道:“你要说什么?你先说。” 莫翎刹轻声叹了口气,眉间隐现一丝忧色,欲言又止。白衣雪心中念头一闪:“难道她已找过了唐泣,佛头青的解药无望?”柔声道:“怎么?” 莫翎刹叹道:“其实我今天找你,不是为了你的好妹妹,而是为了你的那位好哥哥而来。” 白衣雪一怔,道:“谁?杨大哥吗?他……怎么了?” 莫翎刹道:“杨草如今已被打入了皇城司的大牢,下狱候审,性命……只怕危在旦夕。” 白衣雪“啊”的一声,脸色霎时变白,道:“怎么会?我……前些日子见到他,人还好好的。”莫翎刹默默不语。 白衣雪道:“杨大哥对皇上和朝廷忠心耿耿,何以遭此牢狱之灾?” 莫翎刹道:“你可知你杨大哥,此回闯下了何样的祸事?”白衣雪摇了摇头。莫翎刹道:“他得罪了恩平郡王,祸事不小。” 杨草此前便因不肯攀附赵璩,而遭贬黜,想不到回到临安不久,竟又遭诬害,白衣雪怒道:“杨大哥性情耿直,即便言语中对恩平郡王有所冒犯,也不至将他下狱。”猛然想起那晚在恩平王府,曾听赵璩、尚灵皋等人商议,让皇城司去往沽衣巷缉拿一人,然后将其打入死牢,秘密加以处死,永绝后患,原来所指之人,竟然就是杨草。言念及此,不禁悚然,只觉脊背窜出一股凉意。 莫翎刹冷笑道:“言语中有所冒犯?那算得了什么,你这位大哥胆子大得很,深夜潜入王府,欲图谋不轨。你说该当如何处置?” 白衣雪面色惨白,怔怔地道:“这……这……”寻思:“大哥性情虽是刚烈,却粗中有细,绝非鲁莽之人,他夜探恩平王府,定是为了佛头青的解药,不想暴露了自身的行迹,遭此大难。”想到杨草为了自己而身陷囹圄,大难临头,一时心乱如麻,半晌说不出话来。 莫翎刹道:“皇城司的阴法韩,素能深文周纳,无事生非,又兼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文武百官,凡是犯在他手中的,绝无好下场,不死的话,也要丢掉半条性命。杨草犯此重罪,落在阴法韩手中,恐怕九死一生。” 白衣雪闻言身子忍不住微微发颤,半晌不语,忽地沉声问道:“莫姑娘,请问杨大哥如今羁押在何处?” 莫翎刹道:“怎么?你要去劫狱?” 白衣雪缓缓点了点头,道:“我不能眼睁睁瞧着杨大哥为奸人所害。” 莫翎刹淡淡地道:“皇城司的大狱,就在凤凰山北麓的波恶岩,离此地倒也不远。嗯,那里的宿卫不多,也就一百多号人而已。我知道你艺高人胆大,这些个宿卫难以伤得了你,不过我估计还没等到你冲进去救人,杨草不是被他们转移走了,藏匿起来,就是被他们先行乱刀砍死了。” 白衣雪脸色愈发凝重,身子也颤抖得更厉害,道:“你……说什么?” 莫翎刹道:“你想啊,囚犯关押在深狱大牢,要是被人从那里劫走了,皇城司丢了脸面事小,走脱了要犯,干系非同小可,朝廷一旦怪罪下来,那些宿卫都要一一治罪。与其这样,莫若一不做二不休,一阵乱刀先砍死囚犯,上司倘若追究下来,就说囚犯大胆逃狱,围捕中激烈反抗,囚犯受了伤,不治身亡。这样大伙儿不仅不会因走了要犯而获罪,说不准上司许其英勇,嘉奖一番也未可知。” 白衣雪瞪目哆口,颤声道:“那可……如何是好?” 莫翎刹道:“落到皇城司手里的,十九难逃一劫。杨草此回的罪名除了犯上作乱,还有暗中勾结外敌……” 白衣雪悲恚异常,叫道:“什么?勾结外敌?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杨大哥忠肝义胆,铮铮铁骨,怎么会是奸细?” 莫翎刹道:“我听说,皇城司在杨草的住处,搜到了通敌的书信和军事地图,铁证如山,他也是百口莫辩啊。” 白衣雪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拍桌子,“喀嚓”一声,木桌的桌角被拍下一块来,怒道:“他们如此栽赃陷害忠良之臣,皂白不分,还有天理和王法吗?”站起身,就往外闯。 莫翎刹道:“你干嘛去?” 白衣雪转过身来,脸色悲愤至极,说道:“我与杨大哥义结金兰,如今他大难临头,我岂能坐视不救?大不了陪着他一起死就是了,黄泉路上兄弟相伴,倒也不寂寞。”说到最后,脸色已是转为决绝。 莫翎刹道:“你当真要去劫狱?” 白衣雪苦笑道:“杨大哥此时身陷大牢,生死不明,哪怕只有万一的机会,好歹也要试上一试。” 莫翎刹一双清澈的眸子瞧了他片刻,道:“他是你义结金兰的大哥?” 白衣雪道:“是。当初我们结拜之时,曾立下誓言,我们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若违此誓,背义忘恩,天人共戮。今日义兄逢此大难,我岂有弃他于不顾,独自偷生的道理?莫姑娘,倘若我能侥幸生还,姑娘今日传讯之德,他日自当徐图报答。”掀开布帘,便向外走。 莫翎刹站起身来,叫道:“且慢!” 白衣雪停下脚步,说道:“姑娘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的么?” 莫翎刹轻轻叹了口气,从身边凳子上的一个包袱中,取出一套衣服来,说道:“你将这套衣服换上。” 白衣雪见她手中乃是一件宿卫的绣衫,心下疑惑,道:“这是……?” 莫翎刹白了他一眼,说道:“你有多少个好妹妹,好姐姐,我也不知情,死上一个两个的,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你的好哥哥,也就杨大哥一人,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还不伤心死了?” 白衣雪又惊又喜,也顾不上她一番揶揄挖苦,连声道谢,说道:“姑娘有救我义兄的法儿?”手忙脚乱地换上了衣服。 莫翎刹道:“皇城司手段狠辣,耽搁久了只怕夜长梦多,我们这就动身。” 白衣雪茫然道:“我们去哪儿?” 莫翎刹笑道:“当然是皇城司的大狱了。”二人出了酒楼,一路向南,直奔波恶岩。 白衣雪与莫翎刹并肩而行,心中忐忑:“她神通广大,自是已经想妥了解救杨大哥的办法,难道是要化装混入大牢,然后伺机救人?但皇城司的大牢,戒备森严,哪能如此轻易蒙混进去?”转念又想:“也不知杨大哥在里面怎么样了?是不是吃了很多的苦头?”一路上,他胡思乱想,余光瞥见身侧的莫翎刹,面色平静,步履轻松,很想知道她到底有何妙计,能将杨草从皇城司的大狱解救出来,几次欲开口问询,终是忍住。 二人并肩南行,雪越下越大,漫天的雪花从空中飘落下来,乾坤混蒙,数丈之外,已是白茫茫一片,不过片刻功夫,二人的头上、肩上,全都染白了。 第十回 由此痴(3) 莫翎刹对城内的道路颇熟,行不多久,前方山麓现出一处建筑,正是皇城司位于波恶岩的牢城大狱。莫翎刹低声道:“一会你只管跟在我的身后便是,其他一概莫问莫管。” 白衣雪见她神色平静,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下甚奇,却又不便相问,只道:“是,但凭姑娘吩咐。” 行得近了,值守牢门的八名宿卫远远见到莫翎刹,纷纷上前唱喏施礼,人人神色恭谨。莫翎刹顾盼神飞,笑道:“大风雪天的,各位辛苦,可别冻着了身子。”说着从腰间荷囊中取出一锭银子来,足足有二两之重,交给领班的宿卫,笑道:“大伙儿拿去吃点酒菜,好去去身上的寒气。” 领班的宿卫眉花眼笑,接过银子,说道:“大伙儿平日里时常念叨着大小姐的好,最是周恤小的们。今儿大小姐又打了这么多的赏钱,可不将大伙儿给惯坏了?”莫翎刹微笑不语。 领班的宿卫道:“大小姐,小的们都是下等粗人,别的没有,只有一身的蛮力,你老人家但凡需要小的们出力跑腿的,千万不要客气,尽管言语,小的们鞍前马后,为大小姐稍效微劳。”众宿卫个个满脸堆欢,齐声附和。 莫翎刹笑道:“今儿是哪位首领当值啊?” 领班宿卫恭恭敬敬地答道:“今儿是阴法韩阴提举当值。” 莫翎刹笑道:“好,我有点事找他。”大喇喇地便往里走。众宿卫争先恐共地打开了牢城大门,一齐躬身相送。白衣雪跟随在莫翎刹的身后,宿卫们只道是其贴身护卫,自是不加多问。 二人来到羁押犯人的大牢,守门的宿卫也都识得莫翎刹,竞相上前唱喏问好,一听说她是来找阴法韩阴提举,便即放行。白衣雪见了,心中暗自纳罕不已。 二人进了大牢,沿着一条幽暗不明的长道向里走去。白衣雪只觉渐行渐下,寻思:“原来杨大哥被关押在了地牢之中。”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杨草,还不知他落狱后,是否身受刺剟榜笞,心中紧张又兴奋。 行了约半盏茶的功夫,迎面脚步声响,有人手持火把,疾步迎来,尚隔着数丈之远,领头一人高声笑道:“大小姐大驾光临,卑职未能迎迓,死罪,死罪啊!”待得走近,火把映照在那人脸上,约莫三十来岁,一脸精悍干练之气。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官差,神色谦恭。 莫翎刹轻搓双手,口中呵着热气,笑道:“阴提举,天寒地冻的,怎么不在家中赏雪对饮,和嫂夫人尽享鸾凤和鸣之乐?”白衣雪心想:“原来此人就是阴法韩。” 阴法韩哈哈大笑,说道:“卑职职责所系,焉敢擅离?雪景虽美,也只好让她独守空房了。”心道:“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儿家,嘴里也没个把门的。”遂向莫翎刹引荐了身后的两名下属,一人唤作范姜,一人名叫庾绳祖,都是皇城司的提点。 范姜笑道:“阴提举夙夜在公,嫂夫人独守空房都已习惯了,要不是皇城司牢城条件太差,嫂夫人早就搬过来住啦。” 庾绳祖笑道:“嫂夫人要是真搬来,咱们这阴暗潮湿的牢房,可就别有一室春光了。”几人说笑了几句,阴法韩寻思:“这个泼辣的主儿今日不请自来,怕无好事。”说道:“不知莫大小姐今日莅临,是……” 莫翎刹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阴提举,今儿我是来提人的。” 阴法韩微微一愕,说道:“提人?不知大小姐说的是谁?” 莫翎刹道:“杨草。” 阴法韩心中一怔:“此人昨日刚刚羁押到此,莫大小姐后脚就到,消息倒也灵通。”面上不动声色,说道:“这个……这个……” 莫翎刹搓着双手,跺着双脚,道:“怎么?阴提举有何难言之隐么?” 白衣雪见阴法韩面露难色,踌躇难断,只怕此事颇为棘手,不禁暗自担忧起来,果听阴法韩说道:“莫大小姐,杨草身为要犯,干系非同小可,卑职……” 莫翎刹说道:“阴提举,你们皇城司要将他如何定罪?” 阴法韩说道:“杨草私闯王府,已是死罪,又兼通敌谋叛,实属罪死不赦。”白衣雪乍听之下,顿感怒不可遏,身子一颤,忍不住冷“哼”一声。阴法韩凝目向他瞧去,火光幽暗,白衣雪戴着范阳笠,笠檐压得甚低,一时也瞧不清面貌,只道是宫中的宿卫,或与杨草有些私交,故而生怒,心中虽微感诧异,却也不以为意。 莫翎刹双眉微蹙,道:“哦?通敌?看来临安城不是很太平嘛。” 阴法韩跨上一步,低声说道:“正是。大小姐有所不知,临安城最近……风声确实很紧。” 莫翎刹道:“怎么说?” 阴法韩说道:“皇城司前些日子得到可靠线报,一直潜伏在临安的金国密探鹰目,要将手头上一份极为机密的军事情报,送将出城……” 莫翎刹目光闪烁,道:“有这等事?” 阴法韩道:“千真万确,卑职在大小姐面前岂敢妄言?眼下临安全城戒备森严,连只鸟儿也别想轻易飞过,断不可叫鹰目阴谋得逞。” 莫翎刹笑道:“阴提举恪尽职守,办差得力,皇上定然重重有赏。” 阴法韩面色肃然,说道:“大小姐如此一说,倒令卑职汗颜不已了。缉拿金廷的奸细,本是卑职职责所系,自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为皇上分忧。卑职眼下只盼着别出岔子,不受皇上的责罚就心满意足了。” 莫翎刹来回踱了几步,道:“这个鹰目一日不除,祸患无穷。” 范姜道:“大小姐说得极是。卑职得到的消息,金人为了确保这批情报的安全,由鹰目居中调度,神鹰坊的绝顶高手暮鸦、鹰翼也悄悄到了临安城,从旁予以接应,以策万全。就连长期匿伏临安,一直真人不露面的独鹤,也要相机行事,助鹰目将这批情报递送出城,情势当真万分紧急。” 白衣雪听到暮鸦、鹰翼、独鹤等人的名字,心头一震,险些失声叫了出来。 原来绍兴十一年(1141年)宋金和议,双方重新划定疆界,东以淮河中流为界,西以大散关(今陕西宝鸡西南)为界,以南属宋,以北归金。宋割唐州(今河南唐河)、邓州(今河南邓州)二州,以及商州(今陕西商县)、秦州(今甘肃天水)的大半领土,划予金人统治。 “碧湖寒苍,天下四庄。”绍兴和议之后,四大山庄中,唯有岁寒山庄在金人的辖地之上。居于人下则受制于人,胡忘归名头极大,多年来虽一味恭默守静,到底不可得,与金廷神鹰坊的一众高手,常有牵缠,可谓是不打不相识的“老友”了。 白衣雪年幼之时,便从师父的口中,听到不少关于金廷武学高手的故事。其中神鹰坊坊主萨狮陀,“四大尊者”苍鹰、饥鹰、血鹰和云鹰,号称“神鹰七羽”的荒泉、孤蓑、幽扉、独鹤、暮鸦、枯荷、残庵等七人,以及“鹰坊四杰”的鹰目、鹰翼、鹰爪、鹰喙。对于这些名字,他早已烂熟于心,对他们各自的成名技艺,亦是有所了解。 阴法韩道:“卑职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出了一点纰漏。” 庾绳祖道:“阴提举为此日夜悬心,就住在了公廨,很久没有见到嫂夫人了。” 莫翎刹沉吟片刻,说道:“阴提举为了朝廷的安危,殚精竭虑,待我见到了皇上、皇太后,定将阴提举的一番赤胆忠心,如实禀报。” 阴法韩顿时眉花眼笑,说道:“大小姐深得皇上、太后宠爱,如能为卑职在他们面前美言几句,抵得上他人千句万句。卑职在此先行谢过大小姐了。”心中暗自庆幸:“看来这丫头是奉旨而来,亏得今日没有应承老郑去赌上几局,要不然就错过了此等良机,真是老天有眼。” 莫翎刹又向范姜和庾绳祖道:“你们忠不避危,很好,皇上也会大大嘉奖。”范姜和庾绳祖大喜过望,连声称谢。 白衣雪站在一旁,不免暗自诧愕:“她在皇上和皇太后的面前,都能说得上话,莫非是什么皇室贵胄?”念及此节,想必莫翎刹要提走杨草,当非难事,悬着的一颗心,稍觉宁定。 莫翎刹道:“你们说来说去,杨草当真也牵连其中么?” 阴法韩道:“卑职正在检断中,只等最后的勘结,可恨此人骨头硬不说,嘴巴也硬,死活不肯认罪。” 白衣雪闻言,胸口登时犹如受了铁锤的重重一击,心想:“杨大哥暗中通敌卖国,自是绝无可能,然而阴法韩说的有鼻子有眼,似非杜撰,是有意要陷害杨大哥。是了,独鹤、暮鸦齐聚临安,刺探军情恐怕确有其事,但皇城司一时找不到正主,担心朝廷降罪下来,便拿杨大哥来顶罪,污蔑他里应外合,勾结金贼,也未可知。”想到这一层,身子微颤不已,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好在昏暗之中,阴法韩等人未有察觉。 宋朝实行的是鞫谳分司的司法制度,鞫司只负责案件的审理,而无权进行检法断刑,谳司则只负责检详法律条文,提出议刑意见,而不得参与案件审理。二司各司其职,不得互通信息、协商办案,实行审与判的分离,以达互相牵制之目的。 然而在南宋初年,皇城司是直属于赵构的特务机构,不受殿前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和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这“三衙”的辖制,负有宫禁宿卫、监察百官和刺探情报等职权,皇城司因而挟权倚势,深文周纳、独断专行正是他们镇摄百官,趁机贪赃枉法的拿手好戏。 范姜与普安郡王赵瑗颇有私交,眼见莫翎刹面有不豫之色,心想她突然冒雪前来提人,与杨草的关系必定不一般,这位大小姐性情乖戾不说,且深受赵瑗的疼爱,日后普安郡王一旦怪罪下来的话,恐非担待得起,说道:“杨草嘴巴虽硬,不过卑职等人念及与他同朝为臣,因而并未动用重刑。” 莫翎刹道:“很好。杨草现在何处?我要将人提走。” 阴法韩眼珠滴溜溜一转,赔笑道:“大小姐要提人,卑职自无二话,只是不巧了,昨日……”迈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日恩平王府的尚总管来到牢城,叮嘱说杨草擅闯王府,罪不可赦,没有恩平王爷的指令,任何人不得……” 莫翎刹冷笑道:“任何人?也包括我么?”白衣雪提起的一颗心,又猛地向下一沉:“这个赵璩,是铁了心要取杨大哥的性命。” 阴法韩叉手敛身,忙道:“不敢,不敢!只是恩平王府昨日有言在先,大小姐今日把人提走,让卑职好生为难。大小姐,你看这样成不成,你在我这儿吃上一杯热茶,暖暖身子,稍事休息,卑职即刻遣一名快骑,去往恩平王府,与尚总管知会一声,不知大小姐意下如何?” 莫翎刹冷冷地道:“老尚好大的面子!我要提人,还要知会他一声?不必了,你看清楚了,人我能不能提走?”说着举起右手,五指微屈,手心中似有一物,向着阴法韩一扬。 阴法韩抬头看清楚那物什,神色一凛,躬身说道:“大小姐请随我来,这便去提人!”白衣雪心下大奇,然而他站在莫翎刹的身后,却是瞧不见她的手心里,到底是何物。 阴法韩在前,引着二人向地牢深处走去。三人沿着幽暗的廊道,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向西拐了个弯,廊道霍然亮堂起来,数十名宿卫手执碗口一般粗的松油火把,站立两侧,身后是牢城一间的单人牢房,专门关押重犯。 阴法韩向其中一名宿卫微一努嘴,那名宿卫躬身领命,取出锁钥,转身打开了身后的牢房铁门。 莫翎刹身子微低,率先进了牢房,白衣雪心中激荡,也踏步上前,跟着她进了牢房内,一股灰尘的霉味,扑鼻而来。昏暗中,只见牢房的西北角有一简易木床,木床上垫了一张草席,一人横卧其上,背部向外,模样看不甚清。 白衣雪强抑内心的激动,低声喝道:“起来罢!”声音不免微微发颤。 那人打了一个哈欠,慢慢坐起身来,骂道:“他奶奶的,又有何事前来消遣老子?要钱的话,老子一个铜板也没有……”白衣雪听得真切,那人正是杨草,心中一酸,急趋数步,一把抓住杨草的胳膊,手指趁机在他胳膊上捏了几下,粗着嗓子喝道:“相好的,废什么话,随我们走一趟吧。” 杨草已觉有异,抬起头来,火光闪烁明灭,眼前的这名宿卫,不是白衣雪又是谁?他又惊又喜,对白衣雪何以突然现身大狱,自是大奇。白衣雪朝他霎霎眼睛,低声说道:“走吧!”杨草口中含含糊糊唔唔了几声,缓缓站起身来,手上、脚上的铁链,哗啦哗啦作响,缓缓步出牢房,显是受伤不轻。 白衣雪跟在杨草的身后,铁链拖在地上,一路哗啦直响,每一声都仿佛在他的心上,拖拽出一道血痕。 众人来至牢城大门,阴法韩赔笑道:“大小姐,外面风雪交加,交通不便,卑职已着人备好了车马,要不要……” 莫翎刹淡淡地道:“不必了,阴提举请回。” 三人出了牢城,雪正下得恣肆,荒野寥廓,缅邈无垠,天地间茫茫一片。转过了一处山坳,就见一人紫衫绿伞,伫立在漫天风雪之中,正是柠儿。她的身后还停驻着两辆马车。 莫翎刹对着白衣雪道:“快上车,路上勿要张望出声。”白衣雪对她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当下也不多言,搀扶着杨草上了一辆马车。她和柠儿,则坐上了另外一辆。 车夫扬起鞭子,马蹄哒哒,冲雪而行。 白衣雪此时方才得暇细看,杨草浑身伤痕累累,胸口更有三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肉模糊,显是在大牢之中遭受了严刑拷打。他一把握住杨草的双手,轻声叫道:“大哥!”眼泪沿着面颊,直滚而下,滴落在衣襟上。 杨草微微一笑,道:“兄弟,莫哭,不碍事……” 白衣雪哽咽道:“小弟……来迟了……让哥哥在里面……受苦了……” 杨草微笑道:“贤弟莫要伤心,哥哥命硬,一时死不了的……”马车行过一处沟壑,稍一颠簸,牵扯到了伤口,杨草忍不住低声呻吟了一下。 白衣雪道:“哥哥不要说话,休憩片刻。”杨草依言闭上了眼睛。 下了山麓,道路变得平坦起来,车外渐渐人语喧哗,想是进了闹市区,再往后来,四下里又变得十分寂静,不闻人声,其间听得数回大门厚重的吱呀吱呀关合之声,也不知是到了何处,耳畔传来马蹄铁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过不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白衣雪跃下车来,发觉身在一处宅第之中,房子雕梁绣柱,极尽奢华。 柠儿在前带路,白衣雪搀扶着杨草进了一间厢房,厢房内配有字画、盆栽,布置得十分清新雅致。待得杨草躺下后,莫翎刹取出一把薄如蝉翼的短剑,挥剑将他手上、脚上粗大的铁链,一一削断除去,竟如砍瓜切菜一般毫不费力,当真是削铁如泥。 杨草微笑道:“多谢莫大小姐。” 莫翎刹笑道:“熙春楼得睹尊范,有幸亲见杨大哥风采,小妹心中拜服之至。杨都校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杨草苦笑道:“杨某如今戴罪之身、残溃之体,风采二字,何以克当?大小姐金贵之身,‘吩咐’二字,更是万万不敢。” 莫翎刹眼波流动,说道:“今儿我们第二回见面,已算得是朋友了,你就喊我的名字,大小姐什么的,还是免了吧,显得生分。你是他……”说着一指白衣雪,莞尔一笑,说道:“他的大哥,我也喊你大哥,杨大哥,你说好不好?” 杨草瞧了一眼白衣雪,笑道:“好,好,莫……莫家妹子,你这性格,我很是喜欢,哈哈,哈哈……”一笑之下,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不免龇牙咧嘴起来,表情十分古怪,引得柠儿“噗哧”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 莫翎刹白了柠儿一眼,笑道:“杨大哥,你在此安心养伤,小妹有空就来瞧你。”说着和柠儿走出房去。 其后数日,每日都有大夫前来,为杨草更换金疮药,饮食也由丫鬟送入房来,照顾得极其细致周到。更令人叫绝的是,饮食的用料和烹饪均极为精细,花色品种更是繁杂多样,二人大饱口福之余,不免啧啧称奇。 杨草所受不过是皮肉之伤,并未损及筋骨,加之他内力深厚,不数日,身子渐渐康复。白衣雪陪伴在其身旁,兄弟二人每日里叙话闲聊,倒也不觉寂寞。 白衣雪一问,果然杨草那晚夜探恩平王府,本想找到唐泣的住处,伺机取了佛头青的解药,岂料恩平王府占地甚广,规模宏大,寻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能找到唐泣的住处,反而被王府的护卫发觉。双方一番力战,杨草才勉强脱身,却也就此暴露了自身的行迹,以致后来在沽衣巷中遭人构陷,投进皇城司的大牢。 二人聊及莫翎刹,她竟不费吹灰之力,将杨草从皇城司的手中解救出来,均感诧异,兄弟二人讨论再三,却也琢磨不出莫翎刹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有如此的神通,隐隐间,但觉其必是天潢贵胄一般的人物。 一连数日,莫翎刹踪迹全无,白衣雪不免感到一丝失落。想到她从皇城司的大狱中,将义兄救了出来,而恩平郡王赵璩显然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定因此受到了干连,竟致无暇前来,念及此节,白衣雪心中又不免惴惴,替她感到十分担心。 这一日阳光和煦,兄弟二人正在屋内闲坐,门外一声轻笑,莫翎刹推门进来,说道:“杨大哥,小妹几日没来瞧你,你不会怪我吧?身子好些了么?”身后并未见到柠儿身影。 杨草哈哈笑道:“哪里,哪里!有劳妹子惦挂,杨某天生糙皮厚肉,这几日吃着睡,睡着吃,早已大好啦。” 白衣雪瞧她神色如常,心中稍安,站起身来,说道:“你……还好吗?” 莫翎刹一双妙目静静地看着他,却不做声。白衣雪面上一红,说道:“怎么?” 莫翎刹低头若有所思,忽地展颜一笑,道:“杨大哥,小妹今儿想借你的兄弟,与我去办件事,不知你舍得不舍得?” 杨草一怔,瞧了一眼白衣雪,哈哈大笑,说道:“妹子说笑了,甚么向我借人?这要问我兄弟本人。” 莫翎刹笑道:“杨大哥,你难道不知道么?你这位重情重义的兄弟,最听好哥哥呀,好妹妹的话了,我当然要求你这位大哥俯允啦。” 白衣雪神色忸怩,心想:“我陪着大哥在此疗伤,已有数日,也不知沈家妹子那边情形如何?” 杨草自是听出她话中有话,斜眼瞥见白衣雪神态颇不自然,料知其间必有隐情,心中不禁暗笑,说道:“哟,我这个做哥哥的,可没有如此大的脸面,做得了兄弟的主,哈哈。” 莫翎刹笑道:“好哥哥的话或许敢不听,但是好妹妹的话嘛,有人向来言听计从,无有不遵的。”白衣雪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只不做声。 杨草心下一片雪亮,对白衣雪笑道:“兄弟,这些日子你日夜陪着我,也着实闷坏了,哥哥身子已无大碍,你便陪莫家妹子走一趟吧。” 白衣雪道:“是。” 二人出了厢房,徒步而行。沿途但见崇楼高阁,奇苑玄囿,白衣雪不知身处何地,不禁暗自诧异。一路上莫翎刹却不说话,似有心事,约莫走了半柱香的功夫,莫翎刹忽地说道:“你陪我去见一个人。” 第十回 由此痴(4) 雪后初霁,琉璃世界一片寂静,苑中琼枝玉树,美不胜收,白衣雪正自心旷神怡,“嗯”了一声,问道:“谁?” 莫翎刹轻声说道:“去见皇太后。” 白衣雪吓了一大跳,停下脚步,问道:“皇……皇太后?” 莫翎刹微微一笑,说道:“是啊。”脚下不停,白衣雪只好跟了上去,问道:“为何要去见皇太后?你……”张目四望,心中直犯嘀咕:“难道这里竟是皇宫?莫非她真的是当今的皇亲国戚,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 莫翎刹笑道:“杨大哥被抓进皇城司的大牢,你当我真有那么大的面子,能将他从里面捞出来?救他的人,其实是皇太后,你说我们该不该去谢谢她老人家?” 白衣雪一脸茫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莫翎刹轻笑道:“那天我拿着太后她老人家的令牌,去找的阴法韩。你想啊,太后老人家的懿旨,他胆敢抗旨不遵?快走吧。”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转眼二人来到一处宫殿,白衣雪抬头见宫殿木质匾额上,书有三个大字:“慈宁宫”,心想:“此处果真是太后的寝宫。”进了大殿,早有小宫女迎上前来,见到莫翎刹,屈膝低头,深施一礼,说道:“熹嘉公主万福!” 白衣雪心头剧震:“熹嘉公主?她……真的是当今的公主?” 莫翎刹笑道:“老祖宗呢?” 小宫女道:“这个时辰,正在静坐呢。” 莫翎刹点了点头,说道:“嗯,我去见她。”径行入内,来到后面一间僻静之室,室内一位鹤发鸡皮的老道姑盘膝端坐,二目垂帘,似闭非闭,对二人的到来,似乎浑然不觉。 莫翎刹见状,向白衣雪打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要安心等待,然后自己悄悄地立在了静室门口。白衣雪偷偷打量着老道姑,神情端穆,全身隐然一股致虚守静之气,心底暗暗称奇:“难道这位老道姑,就是当今的皇太后?”他虽满腹疑窦,却未敢稍动,陪着莫翎刹一起在室外静候。 如此过了良久,那老道姑始终端坐不动,一副空寂静笃之相,仿若游忽于无人之野、四海之外,于身周的一切,全然无觉。 白衣雪见莫翎刹始终伫立在旁,不曾有半点的造次,心中不禁暗笑:“能让你安静如此之久,倒也难得一见。”百无聊赖之际,抬眼瞧见静室侧墙,挂有一副对联:“心在灵台身有主,炁归元海寿无穷。”寻思:“道家打坐讲究虚无和坐忘,不起一念,不着一物,修性离志,内外俱寂,在物我两忘之中,达到玄鉴于心,照物之明的境地。不知她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太后不当,在宫中做起居士来?” 白衣雪有所不知,眼前的这位老道姑,正是高宗赵构的生母、被尊为慈宁皇太后的韦氏,在宫中带发修行,已有十余年。 韦氏是开封人,本是宋徽宗赵佶的一名普通侍御,娴静聪慧,而得到赵佶的宠爱。一朝雨露承恩,韦氏诞下了赵构,后被封为龙德宫贤妃。赵氏至徽宗一朝,文昭武穆,赵佶被俘之前,有三十二子、三十四女。宋钦宗赵桓为其长子,赵构为其第九子。 靖康之变中,金兵攻破了皇城,徽宗、钦宗二帝,连带亲王、妃嫔、皇孙、帝姬(即公主)、驸马等三千余人,连同王公大臣、能工巧匠,共计一万四千余人,以及大量的珍宝玩物、天文仪器、冠服礼器、州府地图等等,尽皆被金人掳往北方,韦氏亦在其中。 其后数十年,这些北迁的女俘,在异族统治者的暴虐横蛮之下,大多饱受屈辱,命运多蹇,即便贵为妃嫔、公主,也都未能幸免。《靖康稗史笺证》中记载:“妇女分入大家,不顾名节,犹有生理;分给谋克以下,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邻居铁工,以八金买倡妇,实为亲王女孙、相国侄妇、进士夫人。甫出乐户,即登鬼录,余都相若。” 赵佶耽溺女色,入金后被封为“昏德公”,虽受尽了屈辱,却又生下六子八女,而“别有子女五人,具六年春生,非昏德胤”。赵佶子女之多,其生殖能力之强,在历代皇帝中,可稳坐头把交椅,余人难以望其项背。 宋祚倾移江南后,随着赵宋抗金力量的增强,以及金国国力的衰退,宋金之间时战时和。金人逐渐意识到手中这些北迁的女俘,大有可加利用的政治价值,被掳女俘的处境,逐渐有所改观。少数皇室女性,被召入金国的皇宫,也有一些嫁给了金国的贵族,甚至还有个别的女性,作为金国的和亲使者,远嫁西夏异域,以示两国修好。 赵构登基后,十分挂念自己的生母韦氏,遥尊她为宣和皇后。绍兴五年(1135年),宋徽宗赵佶崩于金国的五国城,到了绍兴七年(1137年),凶问才传到南方,赵构得知后悲恸不已,思母之心愈盛,下定决心要与金议和,迎回生母韦氏。有一回他对群臣说道,“宣和皇后春秋高,朕思之不遑宁处,屈己讲和,正为此耳。”随即下诏,遥尊韦氏为皇太后。 其后赵构一味避战,专心媾和,虽有出于保住自己帝位的考虑,但确也与他欲迎回其母韦氏不无关系。凡有使节赴金,赵构都让他们详细打听母亲韦后的消息。 绍兴八年(1138年)七月,赵构派王伦赶赴金国,迎接宋徽宗赵佶的梓宫。他十分悲痛地对大臣们说,“先帝梓宫,果有还期,虽待二三年尚庶几。惟是太后春秋高,朕旦夕思念,欲早相见,此所以不惮屈己,冀和议之速成也。” 绍兴八年(1138年)十月,金国派张通古为江南诏谕使,萧哲为明威将军,来到宋廷行在临安,与赵构议和,许以归还宋徽宗赵佶的梓宫以及韦后。赵构这才时隔多年,从张通古、萧哲的口中,得到生母韦氏在金国安然无恙的确切消息,当真是喜极而泣,当即下旨筹建慈宁宫,以供韦氏归宋后居住。 然而金人弃信败盟,于绍兴十年(1140年)五月,再次大举南侵。赵构一边大骂夷狄之人不知信义,一边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指挥军民全力迎战。在岳飞、韩世忠、吴玠、刘锜等将领的抗击之下,金人遭到惨败。其后一心要保全帝位,迎回母亲的赵构,于绍兴十一年(1141年)再次向金割地称臣,屈辱媾和,并将岳飞下狱处死。 绍兴十一年的除夕(1142年1月27日),岳飞在风波亭遇害。绍兴十二年正月(1142年2月),赵构的使臣北上五国城,迎归徽宗赵佶的梓宫以及韦氏。 绍兴十二年(1142年)七月中旬,韦氏一行自山东东平登舟南下,八月初六,渡过了淮河。自靖康之变被掳,隔了一十五年,韦氏才重又踏上赵宋的土地。 韦氏回归后,赵构极尽孝道,然而韦氏感念岳飞的忠勇无双,中心难以释然,遂在慈宁宫出家,自此终日身着道服。白衣雪自是不明其间的诸多隐情晦意。 鹄候良久,白衣雪正感焦躁之际,太后忽地开口说道:“是瑧儿么?”嗓音苍哑,气息颇为虚弱。 莫翎刹轻声说道:“是我,老祖宗。”转身对白衣雪道:“你在门外稍等片刻。”说着走进静室之中,在太后身边坐了下来。太后微微侧身,白衣雪瞧见她的一张侧脸,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已是耄耋老人。 太后微笑道:“鬼丫头,今儿怎么想起来看奶奶了?这一阵子又疯到哪里去了?”白衣雪听她这么一说,方才笃信莫翎刹的身份,寻思:“她是皇太后的孙女,那么也就是皇上的女儿,恩平郡王,则是她的哥哥了。” 莫翎刹笑道:“我能去哪里疯?大雪天的,外面太冷,我这两日都在瑗哥哥那儿,跟着他读书呢。” 太后微微一笑,说道:“读书?你个整天四处乱窜的猴崽子,倘若能安宁片刻,静下心来读一读书,倒是难得。” 莫翎刹嘟嘴道:“奶奶门缝里瞧人,把人忒也看得扁了。” 太后“嘿”的一声,说道:“是么?看来倒是奶奶的不是了。瑗儿教你读的什么书?说来给奶奶听听。” 莫翎刹眼珠灵动一转,笑道:“读诗呢。我读给老祖宗听一听,‘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她一边摇头晃脑地读起来,一边拿眼角偷偷瞅着白衣雪,眸子中满是狡黠之色。白衣雪脸上微微一红,转过了头,假作欣赏苑中的雪景,不去瞧她。 太后莞尔一笑,说道:“这哪里是诗?这是陈亚写的药名词。瑗儿也真是,别的不教你,偏偏教你这个。” 莫翎刹笑道:“我觉得挺好,比起那些子曰诗云、之乎者也的,有意思多啦。” 太后笑道:“小孩子就爱乱说话,不着调儿。嗯,瑗儿性子沉静,平日里卷不辍手,功课做得很好,你呀,要多跟在瑗儿的后面,好好学一学,多读些诗书,比起你的那个甚么莫师父,学那些个花拳绣腿的功夫,可强得多啦。” 白衣雪听了,不禁嘴角微微上扬,心道:“原来教她武功的这位莫师父,太后也有耳闻。也不知这位莫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能驯服得了这位淘气又爱惹事的公主殿下。”脑中一时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哪一位姓莫的高人。 莫翎刹笑道:“老祖宗,我近来功夫都荒废了,每日都跟着瑗哥哥做功课的,他夸赞我很有长进呢。” 太后笑眯眯地道:“很好,很好。”顿了一顿,眉头微蹙,道:“对了,你璩哥哥最近又在做些甚么?是不是还是整日花天酒地的?璩儿和你一样没心没肝的,都多少天了,也不晓得来瞧一瞧我这老太婆。” 莫翎刹笑道:“璩哥哥和我一样,属猴的,都是猴子屁股——坐不住。要他像瑗哥哥那样,在书房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还不把他给闷出病来?” 太后气笑道:“放屁!好好的人,怎么会闷出病来?你呀,不要学他,一个女孩子家,整日里就知道在外面疯疯癫癫,舞枪弄棒的,哪里还有一点公主的模样?也不怕别人笑话。” 莫翎刹笑道:“哪个敢笑话?瞧我不割下他的舌头来。奶奶,你是不知道,璩哥哥招请了好多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高手,他已经答应过我,等有空了,让这些大高手们,每人教我一项成名绝技,等我全都学会了,看谁以后还敢小觑我。”说完,扭头向白衣雪霎了霎眼睛,又吐了吐舌头,意思是你不肯教我功夫,我也不稀罕呢。 白衣雪见她神情俏皮可爱,忍不住微微一笑,心想:“你最厉害的,还是嘴上功夫,手底的功夫再学上个十年八载,也不过三流。” 太后眉头一皱,问道:“你说璩儿的府中,来了很多江湖人物?” 莫翎刹道:“是啊,个个都是一等的大高手。有情教的使者,四川唐门的宗主,灵墟洞的皮清昼,司空山的短道人,崆峒派的彭大痴,对了,还有潇湘派的司空悲秋。不过司空悲秋那个老头子又干又瘦,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像僵尸一般,一点也不好玩,他的成名绝技,叫什么‘枯腊神功’,我才不稀罕学呢,最好玩的,还是那个灵墟洞的皮清昼,武功虽好,脑子却不大灵光……”她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太后越听,眉头锁得越紧,怔怔地低头入神沉思。 莫翎刹见状,小心翼翼问道:“老祖宗,怎么了?” 太后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冥豫在上,何可长也?哪天见到了璩儿,我要好好说道说道他,越来越不像样了……”顿了一顿,说道:“瑧儿,那些个江湖中的闲汉,平日里山野粗鄙惯了,你一个姑娘家,学他们打打杀杀的,做甚么?今后还怎么找个好婆家?你是要把我愁死。” 莫翎刹瞪大了双眸,道:“我才不嫁人呢,我一辈子都陪着老祖宗。”微微转过头来,斜瞅了白衣雪一眼。 太后微微一笑,道:“傻孩子净说傻气话,奶奶风烛残年,还能有几年好活的?你迟早总要嫁人的。” 莫翎刹笑道:“奶奶寿山福海,大宋朝圣母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奶奶会活到一万岁。” 太后笑道:“活到一万岁?那不成老妖精了?能活到一百岁,就很难得了。瑧儿,坐到奶奶身边来,让奶奶好好地瞧瞧。”莫翎刹依言坐到她的身边,太后缓缓伸出一双骨瘦如柴的双手,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摩挲起来。白衣雪心中一动:“敢情太后的眼睛,竟是瞧不见东西?” 太后干枯细长的手指,在莫翎刹的脸上摩挲了一会,叹了口气。说道:“年轻可是真好呀,皮肤又细有嫩的。瑧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赶明儿我和皇上去说,在王公大臣中,给你选一个好婆家……” 莫翎刹俏脸一红,轻轻叫道:“奶奶!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那个……” 太后微笑道:“我记得啊。怎么?” 莫翎刹拿眼角偷瞄着白衣雪,神色忸怩,低声道:“他……他……来了……” 太后道:“你说什么?奶奶老了,听不见。” 莫翎刹愈发羞不可抑,道:“他……来了。” 太后道:“你将他带来了?好,好啊,你请他过来,让我也好好瞧上一瞧。” 莫翎刹笑容满面,向白衣雪招了招手,说道:“你坐过来。太后她老人家要见你。” 白衣雪依言走过去,在太后正面坐下,这一打照面,太后瞳仁发浅,眼白浑浊,果是矇了双目。 太后道:“孩子,你坐近点。”白衣雪挪身向前,太后伸出干枯的双手,从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路慢慢地摸下来,窸窸窣窣,极为仔细,等到摸完了,微笑道:“孩子,你长得很漂亮,听瑧儿说,心眼也很好,老身很是喜欢。”莫翎刹听了,双颊晕红,眸中熠熠生光,显是心喜不已。 太后将戴在自己手腕上的一副四时花卉纹金钏,慢慢褪了下来,塞到白衣雪的手中,道:“瑧儿这孩子没说,老身不知你今儿会来,也没什么准备,这个玩意儿你且拿着。” 白衣雪吃了一惊,道:“不……不……” 莫翎刹微笑道:“老祖宗的心意,你就收下吧。”心想太后将贴身之物送给了白衣雪,对他甚是看重,不免满面春风,撒娇道:“奶奶偏心,他有礼物,怎么我没有?” 太后微笑道:“你又想要什么礼物?” 莫翎刹笑道:“当然是奶奶心中最好的、最喜欢的啦,就不知道你舍不舍得?” 太后啐道:“你倒真是贪心!”莫翎刹笑吟吟地不答。太后道:“在奶奶的心中,这世上最好的、最喜欢的礼物,就是璩儿、瑗儿和瑧儿你了。” 莫翎刹嘤咛一声,叫道:“奶奶!”扑倒在她的怀里。 太后轻轻摩挲着莫翎刹的头发,缓缓说道:“奶奶年纪大了,也活不了多久啦,奶奶就是希望今后你们兄妹之间,相亲相爱,心中没有任何的隔阂芥蒂,奶奶也就放心啦。”她怔怔地入了一会神,口中低声念诵:“青华长乐界,东极妙严宫。七宝芳骞林,九色莲花座。万真环拱内,百亿瑞光中。玉清灵宝尊,应化玄元始。浩劫垂慈济,大千甘露门。妙道真身,紫金瑞相。随机赴感,誓愿无边。大圣大慈,大悲大愿。十方化号,普度众生。亿亿劫中,度人无量。寻声赴感,太乙救苦天尊,青玄九阳上帝。” 白衣雪见她头戴上清芙蓉冠,神色矜慈,嘴角满是笑意,与普通百姓家中,常年修身悟道、吃斋念佛的慈祥长者并无二致,踧踖之状已然消了大半,恭恭敬敬地道:“太后积功累德,齐同慈爱,我祝你老人家椿龄无尽,福祚绵长。” 太后心下甚喜,颔首微笑,说道:“孩子,瑧儿的脾性坏是坏了点,也怪老身平日里太过娇惯……” 莫翎刹嘟嘴叫道:“奶奶!”脸上尽是娇羞之态,艳丽无伦。 太后微微一笑,道:“你们以后好好地相处,不要闹小脾气,相互间要懂得体谅,特别是瑧儿。”白衣雪和莫翎刹均脸上一红,忍不住瞧向对方,四目相视,一阵羞赧,赶紧各自将脸转开。 太后转过脸来,对莫翎刹正色说道:“瑧儿,从今以后,你要多读些书,女孩子家要像个女孩子家的模样,不要整日里疯疯癫癫的,行个什么侠,仗个什么义啊的,更不要与璩儿府中那些个江湖异士,有些甚么来往。璩儿来了,我也要当面说他,尽早将那些人打发了,免得惹是生非。” 莫翎刹见她神色威严,想要辩驳几句,终是不敢开口。白衣雪心道:“太后双目虽盲,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太后眼睑一垂,缓缓说道:“老身累了,你们告退吧。” 远远地出了慈宁宫,白衣雪见四下无人,问道:“你……你真的是当今的公主?” 莫翎刹笑道:“小女子姓赵名瑧,大宋朝熹嘉公主,如假包换。” 白衣雪瞪视着她,恨恨地道:“你瞒得我倒紧。” 莫翎刹“噗哧”一笑,深深施以万福之礼,说道:“白大侠莫要生气,小女子知错了,下回再也不敢啦。” 白衣雪气笑道:“还有下一回?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顿了一顿,叹道:“想不到太后她老人家如此慈祥,人是真好。” 莫翎刹笑道:“可不是吗?那天我和太后说,要借她老人家的金面,去救杨大哥,她老人家就把铜鎏金令牌给了我,要不然你想,阴法韩那家伙怎肯轻易放人?”脸上忽地掠过一丝红晕,心道:“若不是在太后面前,提起你是我的意中人,讨要铜鎏金令牌,是为了相救你的义兄,太后又岂会将金令交付与我。” 白衣雪“哦”的一声,暗想:“原来那天你手里拿的,是太后的铜鎏金令牌,难怪阴法韩二话不说,便将杨大哥放了。”呐呐地道:“太后的大恩大德,当真无以为报。” 莫翎刹笑道:“你慢慢回报,不急在一时。”心想:“你真的要回报太后的话,留在我的身边,就是最大的回报。”言念及此,心中不觉生出一丝异样。 白衣雪道:“你既然叫赵瑧,为何……” 莫翎刹面露得色,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本公主为了行走江湖方便,就请师父她老人家为我取名。她俗家姓莫,生平也只我这么一个弟子,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哈哈,是不是很好听?我改了名字后,凡是没有改口,见面还称我公主的,都被我一一打了板子,让他们长长记性,几顿板子一打,他们记性都变好了,已经很久没有人为此……屁股挨板子了。” 白衣雪听了瞠目结舌,只觉太过匪夷所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莫翎刹笑道:“嗯,当然你的名字也很不错,不过那是你师父替你取的,所以我对他老人家,是很佩服的。” 白衣雪笑道:“敝业师如果知道当今的公主殿下,都对他很是佩服,心里一定十分开心。” 莫翎刹道:“是啊,连你师父都很佩服我,你作为他的徒弟,岂不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着格格娇笑不已。 白衣雪一揖到地,笑道:“是,是。在下更是五体投地,佩服之至。” 莫翎刹抿嘴一笑,眼中充满揶揄之色,道:“你口中说的是五体投地,显是不够诚心,头、手和膝盖,该一起投地才是。” 白衣雪正色道:“姑娘于我义兄有救命之恩,如此深恩重德,在下没齿难忘!” 莫翎刹道:“哈,客气啥?你不也救过我的命么?”心想:“谁稀罕你没齿难忘了?我要的是你一辈子难忘,安安心心守在我的身边。”她自幼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自从遇到了白衣雪之后,方始慢慢体会到,即便是贵为皇室的公主,其实也并非事事尽如心意,甚是还要委屈自己,降心相从。 白衣雪笑道:“好,那你我算是扯平了,自此互不相欠。” 莫翎刹白了他一眼,嗔道:“互不相欠?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想和我尽早划清界限,从此不再相见么?” 白衣雪苦笑道:“岂敢,岂敢!今后姑娘但凡有所驱遣,在下无不从命。” 莫翎刹笑吟吟地道:“这么说还差不多。”寻思:“我须想个什么法儿,让你从此守在我的身边,天天都能见面才好。” 白衣雪想起刚才她说的话,心念一动,问道:“你那日在寂光寺孤身犯险,搭救那些无辜的良家女子,可知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莫翎刹叹了口气,轻轻地道:“唉,还不是我那胡闹成性的璩哥哥……” 白衣雪神色不动,道:“你早已知晓?” 莫翎刹道:“嗯,璩哥哥任性惯了,连太后她老人家也管束不了。我……我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想为他消除一些罪愆,至于他如此胡闹,闹到后来无法收拾,我……也就管不了啦。”秀眉微蹙,眼波流转间,难掩忧思愁意。白衣雪心中轻叹一声,一时无言以对。 二人并肩而行,转过一处亭榭,莫翎刹道:“对了,方才说到杨大哥,我正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 白衣雪道:“请说。” 莫翎刹道:“杨大哥在此养伤,倒也安静得很,只是那些个宫女们,嘴上虽不敢乱说什么,终是……有所不便。” 白衣雪心中一凛,道:“姑娘所虑极是。”心道:“皇宫中藏着两个大男人,只怕是古今未有之奇事,也只有这位纵情率性的熹嘉公主,能想得出来,也做得出来。” 莫翎刹道:“我今日瞧他身子已经好了很多,可以下地了,我想明日便请杨大哥移步到瑗哥哥的普安王府,他府中清幽,不碍养伤。” 白衣雪微一沉吟,说道:“不知方便不方便?” 莫翎刹笑道:“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昨日去到普安王府,和瑗哥哥都说好了。” 杨草到普安郡王赵瑗的府中,与其说是养伤,不如说是找了一处极佳的庇护之所,白衣雪没想到莫翎刹如此心细,喜出望外,说道:“多谢姑娘!” 莫翎刹道:“瑗哥哥和穆谦冲,爱才好士,杨大哥一身的好武艺,不如让他就在瑗哥哥那里谋个差事,就不知杨大哥肯否屈尊?” 白衣雪深施一礼,喜道:“姑娘考虑如此周全,在下感激不尽,先替杨大哥在这里谢谢姑娘了!”心中大感宽慰:“杨大哥性格刚廉耿直,容易得罪人。倘得普安郡王荫庇,谅来那些宵小之辈,自此再也不敢陷害于他。他若是不肯寄人篱下,我须好言相劝。” 二人说话间,已离杨草养伤的厢房不远,莫翎刹道:“你待会见到杨大哥,问问他本人的意见,如果同意,咱们明日就搬。我还有点事,就不过去打扰他了。”说着朝他微微一笑,转身快步离去。 回到厢房,白衣雪将方才的经历一一详述,杨草听得目瞪口呆,叹道:“我倒是知道宫中有这么一位熹嘉公主,只是万万没有料到,这位……莫姑娘,竟然就是她。” 白衣雪取出那副黄灿灿的四时花卉纹金钏来,杨草接过在手,仔细打量一番,心中暗自纳罕,把玩了一会,交还与白衣雪,笑道:“这可是太后恩赐的宝贝,价值连城,兄弟快收好了。” 二人一阵唏嘘感叹之后,白衣雪言及莫翎刹有意请他到恩平王府谋一差事,杨草沉吟道:“素闻这位恩平郡王静恭勤勉,谦躬下士,若能得此机缘,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白衣雪心中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笑道:“太好了,大哥如果首肯,我们明日便搬过去,如何?” 杨草道:“好,不过今晚咱们还有一件事情要办。” 白衣雪道:“什么事情?” 杨草说道:“皇城司的一帮鸟察子,那日来得太过突然,先公一生心血所凝的那本《折柳手抉微》,还遗留在沽衣巷租用的宅子中,今晚你陪我去取了回来。” 白衣雪道:“是。”心想:“大哥除了刀法了得,折柳手更是他的家学神技,那晚在长江岸边,一众的禁军首领,尽皆吃了折柳手苦头,厉害绝伦。”转而又想:“皇城司去沽衣巷拿人,杨大哥岂肯轻易就范?想必定是一番惊心动魄的恶战,连家传的武学秘笈都没来得及带上。” 他却不知这一想全然错了。皇城司不仅执掌宫禁和刺探情报,同时也负有监察百官之责。杨草虽骁勇异常,却绝非粗莽轻率之人,故而皇城司前来缉拿之时,他情知身遭陷害,身为朝廷的命官,也不敢犯下忤逆之罪,只道自己总能沉冤昭雪,当下未作丝毫的抵抗,束手就擒。 杨草入了皇城司的大牢后,想着自己夜探王府之事,终是未被抓到现行,自当一口咬定,不能招供,至于通敌谋叛的罪名,自己是一时蒙冤,皇城司经过一番推鞫检断,身上的冤情,大可得以昭雪。他哪里猜得到,自己其实早已是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一旦进了皇城司的大狱,便是俎上鱼肉,唯有任人宰割了。 第十回 由此痴(5) 杨草和白衣雪用罢晚饭,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二人趁着夜色,悄悄出了宫门,不多时到了沽衣巷。 进了巷子,行至东首的一处宅院门口,杨草隔着大门的门缝,向内张望,忽地脸色一变,轻轻“咦”了一声。白衣雪低声问道:“怎么?” 杨草道:“我瞧东厢房透着灯光,难不成皇城司那帮鸟察子还没走人?”转念一想,不由地心头一紧:“唉哟,不好,莫非是有人觊觎那本《折柳手抉微》,深夜来此盗取?”他打一手势,与白衣雪兜了一个圈子,来到后屋,果见东厢房透着亮光的窗户之上,显出一个长长的人影来。那人正在屋内来来回回踱步。 杨草不知屋内是否还有他人,当下不敢造次,悄无声息地来到厢房的窗下,在手指上蘸了些唾沫,慢慢地在窗户上抠了一个小洞,凑前向内窥探,但见昏黄的油灯映照下,一名中年汉子腰悬长刀,背负双手,正在焦急踱步,似乎是在等人,房内并无他人,物品也无凌乱翻动的痕迹。 杨草看清了那人的面貌之后,心中甚感奇怪,回身向白衣雪轻轻摆指,示意他不要出声,安心等待。 隔了良久,厢房的板门忽地“滋嘎”一声响,一人闪身而进。中年汉子闻声一惊,站定了脚步,双掌交叉,一前一后,护在胸前,喝问:“是谁?” 屋外的杨草和白衣雪心中也自一惊,均想:“风声虽大,但此人竟是来得毫无声息,轻功也算了得。”杨草凝目瞧去,那人约莫三十六七岁的年纪,脸上满是精明乖戾的神气,一身黑色夜行衣打扮,身材瘦削,长手长脚。 夜行人笑道:“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中年汉子目光闪动,道:“暮鸦?” 夜行人笑道:“正是。在下姗姗来迟,让阁下久等了。” 门外的白衣雪听了夜行人自报家门,不禁动容,思忖:“暮鸦突然现身此地,看来阴法韩所说金国细作潜入之事,倒非空穴来风。此人功夫如此之好,一旦拿到了情报,要想出城,定是轻而易举。”心中暗自打定主意,一会须不得让暮鸦轻易走脱了。 杨草心中也是惊疑之极,一时不明他们何以深夜在此暗会,心想倒也不急于动手,先静观一阵子,瞧清情势再说。 中年汉子冷冷地道:“鹰目让我在此恭候尊驾,却是久等不来,你看这都是什么时辰了?” 暮鸦笑道:“阁下勿怪,要怪就怪这座临安城。” 中年汉子冷笑道:“此话怎讲?” 暮鸦道:“李义山的这首《隋宫》,腐草萤火,垂杨暮鸦,写尽了大隋亡国后的凄凉景象。然而在下日前来到临安城,城内处处大兴土木,歌舞升平,一派繁华太平景象,比之我大金国的中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下流连徜徉其间,因此耽搁了些时辰,还请见谅。” 中年汉子脸色微变,说道:“尊驾倒是好兴致。” 暮鸦道:“临安,临安,临时苟安,倒也很妙。嘿嘿,南京开封府陷落不过十余年的光景,我看你们的皇帝老儿,已将此临时苟安之地,当作‘长安’了罢。”一番话说得中年汉子默然不语。杨草和白衣雪听了,亦暗自羞惭,户外寒风凛冽,二人却感到脸上一阵阵的燥热。 隔了片刻,中年汉子淡淡地道:“尊驾倘若喜欢临安,不妨可以考虑留下来,长住此地。”白衣雪瞧不见屋内的情形,但觉此人的声音,听来有点耳熟,却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 暮鸦闻言脸色一变,双目射出两道冷电,将中年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冷笑数声,说道:“东南之地阔野千里,水网交织,自古便是温柔富贵之乡。柳三变脍炙人口的名篇《望海潮》写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在下来到城中,所见所闻,处处吴侬软语,莺歌燕舞,当真名不虚传,也难怪我大金国的郎主,对此东南繁华之地,颇为神往,想亲来看上一看,住上一住。只可惜……嘿嘿。” 其时金主完颜亮弑君篡位已有十年,其间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对皇族宗室进行了血腥的屠杀。完颜亮登基的第二年,就大开杀戒,金太宗的子孙七十余人被“族诛”,其后重臣完颜宗翰和完颜宗弼的后人,也都被他赶尽杀绝,就连当初助其篡位的完颜秉德、唐括辨等人,也均以谋逆罪处决。经过长期的杀戮和清洗,完颜亮在国内的统治总算基本安定下来。 完颜亮素有一统天下、号令四方之志,尝言“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为正统”。国内的统治逐渐安稳之后,他便将目光投向江南繁华之地,意欲南下伐宋。 金贞元元年(1153年,即宋绍兴二十三年),完颜亮削去上京会宁府的京号,正式迁都燕京(今北京),改燕京为中都,建大兴府,以汴京(今开封)作为南京。到了1159年(金正隆四年,宋绍兴二十九年)的正月,完颜亮为积极准备南下侵宋,关闭了与宋商贸交易的所有榷场,只保留了一处泗州(盱眙西北)榷场。其后宋廷针锋相对,也于同年的二月,关闭了其他榷场,只保留盱眙榷场。 金正隆四年(1159年)三月,完颜亮在国内征调军民工匠,共计二十余万人,在汴京大兴土木,营建新的宫室,再次迁都南下和扩军侵宋的意图,已是十分明显。暮鸦此番冒险潜入临安,正是为鹰目手中的军事情报而来,更是为完颜亮日后渡江南侵,做军事上积极的准备。 中年汉子冷冷地道:“只可惜什么?” 暮鸦道:“只可惜婀娜软语虽是好听,但此地过于妩媚,软化了大家的骨头,雌了一众的大好男儿,只知耽于逸乐,而不存复国之志,嘿嘿。”说着脸上尽是鄙夷之色。 中年汉子道:“尊驾既然生得一副铮铮铁骨,何不在此温柔富贵之地,安心住上一阵,瞧瞧会不会也患上软骨的病症?” 暮鸦大笑道:“在下要务在身,即便有此心,只怕也不得便。” 中年汉子淡淡地道:“尊驾若无此意,何须在此多费口舌?你我还是赶紧把正事办了,以免夜长梦多。” 暮鸦笑道:“好,好。庾兄今晚选在此处见面,当真妙极。”说着在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 中年汉子也坐了下来,说道:“此处已被我们皇城司查封,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自是安全之极。不过‘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大家小心谨慎一些,终归没错,如今全城风声鹤唳,此地也不宜久留。”白衣雪听到这里,不由地又惊又怒,原来中年汉子正是皇城司提点庾绳祖,心想:“好呀,原来通敌卖国的,就是你们皇城司,竟然贼喊捉贼,栽赃陷害杨大哥。”斜眼去瞧杨草,却见他目注心凝,全神细听屋内二人谈话。 暮鸦笑道:“没错,没错,小心驶得万年船。东西都带来了么?” 庾绳祖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暮鸦正欲伸手去接,庾绳祖却将那物又迅疾纳入怀中。暮鸦愕然道:“怎么?” 庾绳祖皮笑肉不笑,说道:“庾某做生意概不赊欠,你我钱货两清,岂不是好?” 暮鸦笑道:“好,庾兄精明又爽快,如此最好。”说着解下缠在腰间的一个黑色包袱,递与庾绳祖,心道:“谅你也不敢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 庾绳祖打开包袱,将里面一大叠钱引拿在手中,就着微弱的灯光,一张张地仔细翻看起来,神色间难掩喜悦之色。暮鸦端坐一旁,待他将一张张钱引全部细致翻看完毕,方才笑道:“庾兄,缗数没有错吧?” 庾绳祖眉花眼笑,连声道:“没错,没错!庾某和尊驾做生意,就是痛快!”说着将手中的钱引重新叠好,纳入怀中,这才取出先前的油纸包,交与暮鸦,站起身来,便欲出门。 暮鸦伸出右手一把将他拉住,笑道:“庾兄,且慢,既然钱货两清,你我还是当面两清为好。” 庾绳祖只觉半边身子又酸又麻,哪里还迈得动半步,心下惊悸不已,干笑道:“好,好,当面两清。” 暮鸦打开油纸包,取出包裹在其中的纸张,就着灯光仔细翻看起来。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看得甚是仔细,庾绳祖在一旁虽感焦躁,却也无可奈何。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庾绳祖忍不住道:“东西没错吧?” 暮鸦小心翼翼地将纸张折叠好,放入油纸包中,笑道:“没错,庾兄费心了。对了,临安城的地形图,庾兄也带来了么?” 庾绳祖笑道:“这个尊驾也要?” 暮鸦笑道:“我家郎主对江南繁华胜地心仪已久,特意命我务必带回此图,以解他思慕之苦,如何不要?” 庾绳祖道:“此图是我花了重金,聘请画师仔细画来,价钱嘛……” 暮鸦心道:“奶奶的,你老小子倒会坐地起价。”笑道:“庾兄但说无妨。” 庾绳祖笑道:“痛快!咱们一口价,黄金五十两。” 暮鸦眉头微微一皱,暗想:“狮子大张口,这厮果是贪心至极,今日且不与他一般计较,等到日后觅得了机会,再叫你好看。”手掌向前一摊,说道:“只要东西对,好说,好说。拿来吧。” 庾绳祖愕然道:“甚么拿来?” 暮鸦脸色一沉,说道:“地图啊。” 庾绳祖一拍额角,笑道:“咱们老规矩,钱货两清,买卖公平。” 暮鸦暗骂:“好一个见钱眼开的狗东西!”口中笑道:“不错,不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概不赊欠。”从肩头的包袱之中,取出五根黄澄澄的金条,交给庾绳祖,笑道:“一根十两足金,绝无欺瞒,庾兄验一验吧。” 庾绳祖见他随身带了如此多的金条,倒也吃了一惊,心中暗自后悔:“妈的,早知他如此大方,应该多要一些才是。”但是价格是自己定的,却也不便反悔,干笑数声,说道:“说笑了,我还能信不过尊驾?”取出怀里的一张地图来,交与暮鸦。 暮鸦接过在手,就着昏暗的灯光,仔仔细细地查看起来,庾绳祖也不着急,在一旁面带微笑,耐心等待。蓦地暮鸦脸色骤变,站起身来,将地图迅速纳入怀中,眼中闪过一丝杀气,喝道:“你敢耍诈?” 庾绳祖大吃一惊,颤声道:“你说什么?我……”他见暮鸦拿到了地图之后,忽地翻脸,只道对方要翻脸夺回四十两黄金,当即手握腰刀的刀柄,凝神戒备。 暮鸦冷冷地道:“我就知道你们宋狗向来不讲信义。” 暮鸦以及白衣雪、杨草三人内力深厚,俱已听到院内正有数人逾墙迅疾而来,庾绳祖却是内力稍逊,兀自不明就里,结结巴巴地道:“尊驾……何出此言?这张地图绝无……” 厢房的板门“咔嚓”一声巨响,脱臼飞起,数人破门而入,领先一人虬髯戟张,神威凛凛,哈哈大笑,瞪视着庾绳祖说道:“好个老小子,你敢陷害我老封?” 庾绳祖一见那人,心中栗栗危惧,颤声道:“马……马帅,此话从何说起?卑职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陷害你老人家。” 原来那人正是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封野寺,随他同来的还有副都指挥使黄公义,以及冯孟彦、冯仲哲、冯季圣、乐境、谢思陌、司徒闻喜等人,皆是侍卫亲军马军司的禁军好手。 杨草将屋内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他与封野寺甚是熟悉,对其身手更是了解,暗自忖度:“马帅定是得了确切的讯息而来,此人一到,暮鸦当是手到擒来,倒不必就此暴露了自家的行迹了。” 封野寺冷冷地道:“深更半夜,你鬼鬼祟祟的在此做甚?” 庾绳祖心念电转,嗫嚅道:“卑职在此……巡检要犯杨草的证据,还望马帅明察。” 封野寺神色稍和,说道:“哦?请问庾提点,不知杨草到底犯了何事,被你皇城司缉拿走了?” 庾绳祖道:“此案阴法韩阴提举正在询审,尚未勘结定性,卑职今晚正是奉阴提举之命,前来搜集证据。”眼见封野寺斜睨着身侧的暮鸦,心中惊疑不定:“封野寺深夜突然来此,难道竟是走漏了风声?” 原来前日封野寺得到属下呈情,牧养监里本已基本治疗康愈的数十匹病马,忽然口吐白沫,生起急病,不到一日竟是悉数死亡。封野寺得知后立时赶往牧养监,孰料一番严查细审,却是理不出任何头绪来。他苦思冥想,只觉此事实在太过蹊跷。 赵构自登基以来,与金人交战多年,意识到马政废阙,武备不修,以致朝廷危弱不堪,遂至胡虏乱华,夷狄腥膻。赵构遂将马政作为一项重要的立国之政,不惜投入大量的财力,加强马匹的养牧孳殖。如今牧养监数十匹战马,竟然在一夜之间暴毙,封野寺心里明白,皇上知晓后必定龙颜震怒,严加问罪。 他正自焦头烂额之际,属下有人提醒,近日金国的细作已经悄悄潜入临安城,皇城司正在四处拿人,城内一时鹤唳风声,草木皆兵,颇不平静。封野寺与阴法韩素来不和,势同水火,一经属下提醒,他顿时想到牧养监的马匹无故暴亡,会不会是阴法韩借机陷害于己,而阴法韩向来精于此道。 他又想到,即便不是阴法韩使出鬼蜮伎俩,十之八九便是金国的细作,偷偷在马料中做了手脚,致使马匹暴毙,倘若就此能够拿到真凭实据,那也就坐实了阴法韩不胜其任,这才给了金国细作可趁之机。朝廷一旦降罪下来,阴法韩亦是难辞其咎。正因如此,封野寺才会夜访沽衣巷,暗中查访证据,不料却与庾绳祖、暮鸦不期而遇,撞了个正着。 封野寺斜睨暮鸦,瞧他一身夜行衣,面貌颇生,不禁疑心大起,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地没有见过你?” 暮鸦神色倨傲,道:“阁下便是马帅封野寺?” 封野寺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老子!你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暮鸦冷冷地道:“神鹰坊,暮鸦。”他自重身份,又兼生性孤傲,情知此时自己身犯险境,实乃险恶之极,稍有不慎即有性命之忧,封野寺喝问之下,竟也不肯隐讳求全。 他这一通名,惊得封野寺、黄公义等人,无不“哎呀”、“哦啊”,都失声叫了出来。一众侍卫亲军马军司的禁军好手纷纷抽出兵刃,厢房内顿时寒光闪闪,映照在各人的脸上,俱是骇怪错愕之色。庾绳祖吓得面无人色,簌簌发抖,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封野寺目光如炬,将暮鸦上下打量一番,喝道:“好呀,你们皇城司暗中勾结金贼,戕害忠良,毒杀军马,当真是罪无可恕。如今人赃俱获,还有什么话说?”白衣雪听得分明,暗想:“原来七毒童丐果是奉命去毒毙军马,皇城司这回,倒是莫名地背了黑锅。” 庾绳祖颤声道:“马帅,卑职冤枉啊……” 侍卫亲军马军司副都指挥使黄公义冷笑道:“庾绳祖,你庾氏一门世代忠良,你却卖国求利,做出此等为人所不耻之事,端的辱没了你自己的大名!” 庾绳祖惊惶万状,颤声向封野寺道:“马帅,误会,误会了……”一边辩解,一边苦思退身之策,心想只消今晚能够度过此劫,从此便带了巨额的钱引,远走高飞,寻一乡野孤僻之处,隐姓埋名下来,安度余生。 封野寺背负双手,仰首向天,冷笑道:“人赃俱获,还能有什么误会?” 黄公义是擒拿术的名家,擅使七十二路擒拿手,双手一分,作势欲扑,叫道:“庾绳祖,你还不束手就擒,难道还要老夫亲自动手么?” 庾绳祖目光闪动,吞吞吐吐地道:“这个……你……” 暮鸦一直冷眼旁观,忽地冷冷说道:“人赃俱获?嘿嘿,我瞧那也不尽然。”脸色鸷戾,语气中充满了傲意。 封野寺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说道:“好呀,素闻神鹰七羽个个功夫了得,在金国俱是一等一的勇士,封某神驰已久,今日有幸一会,自当领教高招。”眼见暮鸦身陷重围,兀自临危不惧,心中不免生起一股敬意。 暮鸦怪眼一翻,傲睨周身,一众侍卫亲军马军司的禁军好手也都虎视眈眈,跃跃欲试。他面无惧色,淡淡地道:“好说,好说,是马帅亲自下场,还是大伙儿一起上呢?” 封野寺豪气干云,笑道:“他妈的,你神鹰坊出来的是英雄好汉,难道我马军司就是孬种懦夫么?来,来,我老封向尊驾讨教几招。”手按剑柄,便欲拔剑出鞘。 冯孟彦踏上一步,说道:“马帅,杀鸡焉用牛刀?卑职三兄弟正想会一会神鹰坊的高人,还请马帅替我们掠阵。” 封野寺心想部属之中,以黄公义和冯氏三兄弟的武功最高,微微颔首,说道:“也好。” 暮鸦心中怒极,脸上却不露声色,说道:“哦?不知贤昆仲是轮番上阵呢,还是一拥而上呢?” 冯孟彦冷冷地道:“是一个人也好,是千万人也罢,我们兄弟三人向来同进同退,同生共死。” 冯孟彦、冯仲哲和冯季圣三兄弟,是两浙东路武林世家黄岩冯氏的第一十三代好手,家学渊深。三兄弟各自踏步而前,冯孟彦手持一柄流星锤,锤身浑圆,布满了铁刺;冯仲哲握的是一对四尺铜锏,灿灿生光;冯季圣的兵刃,则是一把明晃晃的地趟刀。兄弟三人呈品字形,将暮鸦围在垓心。 暮鸦手腕一翻,一对金灿灿的短戟握在掌心,道:“好,咱们比划比划。” 冯孟彦喝道:“你远来是客,出招吧!” 暮鸦一声长笑,道:“小心了!”右手短戟一挥,迅捷如风,锐利的戟尖,闪电般在身侧的庾绳祖胸口,轻点数下,点完之后,他纵身跃至一旁,脸上笑意不减。 厢房之中,冯氏三兄弟离他最近,三人各持兵刃,正自全神戒备,防他暴起伤人,孰料暮鸦竟向庾绳祖突然发难,这一下兔起鹘落,且又大出所有人的预料,冯氏三兄弟、封野寺等人想要阻拦,已然不及。 但见庾绳祖胸口飚射出三股细细的血注,每一注有两尺多高。他双目圆睁,满脸惊愕,兀自不敢相信自己何以遽遭暮鸦的毒手。僵立了片刻,忽地大叫一声,身子软绵绵倒在地上,气绝而亡。 冯孟彦眼中直欲喷出火来,厉喝道:“杀人灭口,好一个奸贼!”铁链一抖,手中流星锤呜呜作响,疾向暮鸦面门击去。暮鸦短戟上格,荡开了流星锤,金属相击,铮铮有声。 暮鸦正待反攻,中路冯仲哲的四尺铜锏、下三路冯季圣的地趟刀,一个舞成一团黄光,一个化作一片白影,业已双双攻到。暮鸦双戟分刺,他长手长脚,出招迅疾无比,竟是后发而先至,戟尖指向敌人的要害部位,冯仲哲和冯季圣不得不侧身避开。四人顷刻间战作一团,厢房内金刃破风,杀气腾腾。 封野寺站在一旁叉手掠阵,场中一举一动瞧得真切。若论单打独斗,冯氏三兄弟中任何一人,遇到暮鸦,十招之内均会败下阵来,好在三兄弟性格虽是迥异,但应敌起来却心意相通,配合十分默契,只要其中一人稍微露出破绽,出现险状,余外二人即刻便能弥缺补漏,为其解围,一时之间,双方倒也斗得难分难解。 暮鸦陡陷险境,初时不免心焦气躁,数十个回合之后,心气慢慢平复下来,渐施生平所能,再过十余个回合,洞察出冯氏三兄弟之中,小弟冯季圣径往自己的足胫削来,刀法虽猛恶异常,却是兄弟结阵中最为薄弱的一环。 他纵然艺高人胆大,也心知眼下情势实已紧迫至极,多拖延一刻,自己便多一份凶险,打定了主意,只须先料理了冯季圣,破他兄弟三人的连环阵就非难事。斗到分际,暮鸦双戟奋力挥出,左戟斜钩大哥冯孟彦的胸腹,右戟正啄二哥冯仲哲的面门,猛恶异常。冯孟彦和冯仲哲不免吃了一惊,只道敌人情急之下要拼命,心中微一畏怯,手下稍缓,暮鸦大喝一声,右足迅疾踢出,三弟冯季圣使的是三十六路地趟刀法,正自和身而前,等到他惊觉对方凌厉一脚,已然躲闪不及,这一下正中他的下颚,冯季圣闷哼一声,向后飞出,撞在墙壁上,人也晕厥了过去。暮鸦大笑声中,向前疾冲,金戟径点冯季圣的头颅要穴。 兄弟情深,冯孟彦和冯仲哲奋不顾身,流星锤和铜锏双双砸向暮鸦,以迫他回身自救。岂料暮鸦早已算准了他二人必定奋勇救人,招式虽猛,却已乱了章法,各自门户大开。暮鸦足尖一点,身子戛然定在当地,冯孟彦的流星锤,冯仲哲的铜锏从他头上砸过,整个人几乎与他撞了个满怀。暮鸦眼疾手快,骈起右手食中二指,“噗哧”、“噗哧”两声,冯孟彦和冯仲哲,一个腹部关元穴中指,一个肋下章门穴被点,浑身酸麻,双双动弹不得。 封野寺一直盯注着场中的局势,担心暮鸦进而伤人,喝道:“好,我老封来会会神鹰七羽的手段!”长剑出鞘,“呛啷啷”之声清脆而又悠长,犹似龙吟。剑脊颤动,一招“海上明月共潮生”,剑气指处,在空中嗤嗤作响,闻者无不心惊。 暮鸦心中一凛:“好强的内劲!”不敢正撄其锋,斜向侧身避开,剑气凌厉,顿将暮鸦身后墙上一大片灰土激震下来,扑簌簌直响。 暮鸦双戟横交胸前,叫道:“马帅,此处施展不开,你我到院中见个真章,如何?” 封野寺也担心屋内空间逼仄,恶斗起来难免误伤手下兄弟,笑道:“好,老封正有此意,你我到外面好好切磋切磋。”朝着手下使一眼色,黄公义、谢斯陌、乐境等人均会其意,先行退出了厢房,来到庭院之中,或墙头,或墙根,分头把守住院落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以防暮鸦走脱。 杨草和白衣雪悄声跃上屋顶,藏身于屋脊之后,向下探望,只见暮鸦和封野寺一前一后,来至庭院当中,相向而立。 封野寺道:“神鹰七羽的威名,我老封也是素有耳闻,今日有此良缘,正当讨教一二。” 暮鸦微一拱手,道:“马帅,客气了。” 封野寺冷冷地道:“且慢言谢。尊驾身陷险境,无意隐瞒自家身份,嘿嘿,单是这份胆气,封某倒也佩服,只是尊驾如此有恃无恐,只道我大宋无人,未免欺人太甚。”他环顾周身,抬高声音向着一众侍卫禁军好手说道:“今日我与神鹰坊高人兵刃上见个高低,生死由命,你们谁也不许相助!倘若我老封今日死于暮鸦之手,那是技不如人,怨不得他人。” 乐境等人听了,群情悚动,眼见封野寺神色凛然,相劝的话语在嘴边转了一个圈,又落回到肚中,纷纷应道:“谨遵马帅钧命。” 暮鸦神情肃然,说道:“好!痛快!马帅,暮鸦今日若命丧你这般英雄人物之手,死而无憾!”一对金戟相交于腰际,戟尖向下,铮铮有声,正是一招礼敬敌手的“美芹之献”。 封野寺微微颔首,长剑一摆,横在胸前,左掌向上,一招“虚怀若谷”,作为还礼。 暮鸦道:“得罪了!”双戟一前一后,前戟直刃破风,径刺封野寺双乳间的颤中穴,后戟横刃微晃,作势斜勾,封锁住敌人左右相避的去路。这一招唤作“明月芦花”,一招内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实兼顾,时现时藏。情势急迫,暮鸦甫一交手,便是杀招立现,以求速战速决。 封野寺识得厉害,叫一声:“好!”手中长剑平胸刺出,剑身划过一处弧线,剑尖不偏不倚,在空中与暮鸦的戟尖对个正着。双方兵刃上都蕴含着极强的内劲,两件金刃一齐嗡嗡作响,只是封野寺的长剑薄软,响声清脆,而暮鸦的金戟涩硬,却作沉闷之音,二者虽同频而振,却是迥然有别。 暮鸦只觉一股劲力沿着金戟直透而来,金戟竟自险些拿捏不住,大吃一惊,后撤一步,道:“马帅与性空大师如何称呼?”原来他识得封野寺所使,正是少林派性空大师的成名绝技“伏魔剑法”,而其内力静而霎动、缓运急发,更无疑是以静为纲、以意领气的少林派正宗内功心法。 封野寺哈哈大笑,说道:“既然识得少林伏魔剑法,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暮鸦冷冷地道:“少林一派以禅入武,独门七十二绝技更是饮誉天下,被你们汉人奉为武学之宗,不过……嘿嘿……” 封野寺鼻子“哼”的一声,道:“不过什么?” 暮鸦道:“不过在我们女真人眼里,嘿嘿,少林功夫却也不足挂齿。” 封野寺淡淡地道:“哦?少林性枚、性空、性慈、性常这几位大师,道俗同钦,为天下武林同道所共仰,你们女真人当中,又有何人可与他们相提并论?说来听听。” 性枚大师是少林寺的掌门方丈,与其师弟性空、性慈、性常等人,皆为当世高僧大德,悲愿深切,广弘佛法,中土武林之中,提及他们的法讳,无人不是肃然起敬。封野寺正是性空大师的俗家佛弟子。 暮鸦道:“女真英雄辈出,别的不说,单是我大金国神鹰坊萨狮陀大国师,技艺天下无双,见识、胆略和气度,当世更是无人能及,少林寺的几位神僧,对大国师也是极为向慕的。” 白衣雪在高处听得真切,萨狮陀乃是金廷神鹰坊的第四任坊主,因神功盖世,屡建功勋,而被完颜亮封为金廷大国师,心下寻思:“师父也曾数回提及萨狮陀,说他的外家和内家功夫,均已臻极高的境界,乃当世武学大宗师,不可小觑。只是其人戾气太盛,锋芒太露,而无丝毫的仁慈悲悯之心,有违武学之道。暮鸦说他的本事天下第一,无出其右,恐是言过其实;说什么少林神僧对萨狮陀也十分仰慕,只怕更是无稽之谈。” 封野寺哈哈一笑,说道:“放屁!胡夷井底之蛙,如此自吹自擂,当真可笑之至!” 暮鸦冷笑道:“少林合寺僧众,若非仰慕我大金国郎主的英明神武,惧服于我大金国国师的赫赫威名,何以倾心归顺于我朝?如今少林众僧,无不受我圣朝皇帝敕封,得我圣朝郎主护佑,成为大金国的顺民。” 封野寺道:“天下功夫出少林,世人皆知。只是少林一宗神功奇技,虽流传天下,广布四海,但与佛法人道相比,却是微学末技,殊不足道。”暮鸦嘿嘿冷笑不语。封野寺续道:“‘若以诤止诤,至竟不见止。’性枚大师乃当世高僧硕德,他一颗慈心,远离瞋恚,一来不忍少林五百年的基业,毁于胡虏异族之手;二来更是不愿少林卷入尘世之争,徒增世间的灾厄,只求能就此化危解难,饶益众生。只可惜他老人家如此慈悲安忍,为法忘躯,却也难以调伏感化汝等蛮化未开之徒、怙顽不悛之辈。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暮鸦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胸膛剧烈起伏,显是心下恼怒至极。封野寺又道:“封某根器愚拙,难勘佛法之精义真谛,以致痴迷武功,数十年来舍本而逐末,实为可叹。” 暮鸦冷冷地道:“马帅如能及时迷途知返,还不算迟,想来佛祖也不会怪罪于你。” 封野寺笑道:“不错。佛祖说过,一切众生,‘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佛祖心中并无敌我之念,在他看来,善者化度之,恶者降伏之,化度、降伏虽是有别,本性却是不二,降魔即度魔。尔等胡虏夷乱中原,屠戮百姓,实属罪大恶极。封某这柄‘荡魔剑’虽钝,今日要斩除你这妖魔外道,却也绰绰有余!” 暮鸦恼羞不已,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叫道:“你徒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益?”盛怒之下,猱身而上,将手中双戟舞成了两团黄光,封野寺的长剑也化作一道白气,再次剧斗起来。 二人激战数十个回合,尽施生平绝艺,场中惟见两团黄光和一道白气,身影已然瞧不甚清,然而封野寺的气息依然匀缓绵长,而暮鸦的气息却变得粗重凌乱。二人兵刃上的功夫难分伯仲,但持久力战之下,封野寺精纯深厚的少林内功功效渐显,手中一柄荡魔剑,恢弘如雷霆紫电,浩瀚似江海清光,庭院中的树枝、枯草,尽被无形的剑气一挥而断,暮鸦更如一叶小舟,置于惊涛骇浪之中,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暮鸦初时心高气傲,只道即便身陷重围,敌不过封野寺,想要全身而退,也非难事,如今周身都笼罩在封野寺无形的剑气中,对方武功之高、内力之强,大出己之所料,不禁为当初过于托大而后悔不迭,只是此时再想全身而退,竟已绝无可能。他心气一失,越战越怯,手中双戟也变得愈发沉重,心下惶悚:“难道我暮鸦纵横一生,竟是今日命丧于此?” 再战十多回合,封野寺的剑气愈发凌厉,一道白气在两团黄光之中,指东打西,来回穿梭,而暮鸦双戟的黄光,光圈越缩越小,紧紧护住周身要害,已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唯有自保了。斗到分际,猛听得封野寺舌绽春雷:“着!”伏魔剑法中的精妙一招“金刚怒目”,长剑指处,内劲宣泄奔涌而出,“铛”、“铛”两声,暮鸦手中的双戟已被震飞出去,双戟一前一后,插入院中一株大树的树干之中,深有尺余,戟柄尚有小半截露在树干之外,兀自颤动不已。 暮鸦一愕之下,蛮劲发作,犹似困兽犹斗,猛地大喝一声,叫道:“好啊,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双手箕张,整个人合身扑去,竟是要与敌人同归于尽。 封野寺眼见暮鸦来势凶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声清啸,足尖一点,身形向后暴退数尺,手中荡魔剑剑头微颤,剑气激荡,“嗤”、“嗤”、“嗤”几声轻响,剑气已在暮鸦身上点出几处血洞,鲜血立时从血洞中激射而出,滴溅在院中皑皑残雪之上,艳若桃花。 暮鸦只觉全身绵软,再也无力进击,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遽然之间,站在墙头上的谢斯陌等人,“唉哟”“啊呀”声一片,被人用暗器从墙头上打落下来,纷纷跌入院中。众人尚未缓过神来,一条黑黝黝的软索从墙外直抛进来,迅捷之极地卷起暮鸦的腰身,将他腾空卷至墙外。 就听一个苍哑的声音笑道:“马军司只知以多打少,胜之不武!神鹰坊鹰翼、独鹤,日后再来领教各位的高招!”那人去势奇疾,撂下了这句话,倏然远逝,笑声兀自不绝。 第十一回 彤管贻(1) 院落之中,冷风劲峭,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封野寺、黄公义等人眼见敌人扬长而去,尽皆沮丧不已。 白衣雪身在高处,但见几条人影向着西北方向匆匆疾去,轻声道:“大哥,我追上去瞧瞧。” 杨草身子虽无大碍,却尚未完全康健,情知追赶不上,当下低声道:“兄弟小心,哥哥在这儿等你平安回来。” 白衣雪道:“是。”飞身跃下屋顶,施展洪炉点雪行的上乘轻功,向着暮鸦等人撤退的方向追去。 他追敌心切,这番提气疾行,当真如流星飞电,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果见暮色苍茫之中,前方现出几个模模糊糊的黑影来,再追得近些,看清楚其中一人背着伤重的暮鸦,正自埋头疾奔。白衣雪想起方才那人自报家门,寻思:“我一路紧追慢赶,方才赶上,此人背了一个人在身,竟能如此迅捷,单是这份轻功,足以傲视武林,莫非就是鹰坊四杰中轻功极佳的鹰翼?” 他心中思忖之际,那几人听到身后的足声,纷纷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待瞧清楚竟是一名弱冠少年孤身追来,每个人的眼中都不禁露出诧异之色。追到尚有数丈之远,白衣雪也停下脚步,微一打量,对方共有四人,背负暮鸦的那人又高又瘦,身形如同竹竿一般,长身鹤立,脸上蒙了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在他的身旁还有二人,东首一人矮矮胖胖,西首的一人中等身材,也都蒙了黑色的面巾,黑暗中瞧不清容貌和年龄。 白衣雪逐一打量之后,目光落在那名矮胖蒙面人的身上,只觉此人甚是眼熟,一时却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自沉吟,那名中等身材的蒙面人说道:“小兄弟好功夫,一路尾随而至,不知有何见教?”声音苍哑,正是先前高墙外发话之人。他见白衣雪年纪轻轻,孤身一人追来,但是这份胆气和轻功造诣,已属不凡,是以言语中颇为客气,竟似不欲节外生枝。 白衣雪笑道:“不敢。各位都是神鹰坊的前辈高人,晚辈别无他意,只盼能够一睹尊颜。”心中臆度:“背负暮鸦的,当是鹰翼,那此人莫非就是独鹤?不知那个胖子,又是什么人?” 几名蒙面人对视了一眼,见白衣雪孤身一人,却俨然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也不知他确有一身惊人的艺业,还是另有强援在侧,心下皆惊疑不定,全神戒备。过了片刻,几人不见有异,那名中等身材的蒙面人“嘿嘿”干笑数声,说道:“我等要务在身,不便真容相见。小兄弟也是在公门中当差么?” 白衣雪笑道:“在下江湖一无名小卒,一日三餐能填饱肚皮,就谢天谢地了,哪敢奢想能在公门中,混上一口饭吃?”寻思:“听此人的声音,应是上了年岁,似是这伙人的头领。” 中等身材的蒙面人将信将疑,笑道:“以小兄弟的身手,何愁不能在公门弄碗饭吃?这样吧,小兄弟即日北上,去中都神鹰坊寻我,我给你在朝廷中谋一职位,口体之奉,供应不尽。” 白衣雪大笑道:“还有这等好事?那在下在此先行谢过了。只是我尚不知尊驾的真实身份,到了中都,又如何寻得着你?” 中等身材的蒙面人笑道:“夕阳滩上立徘徊,红蓼风前雪翅开。” 白衣雪读过韦庄的这首《独鹤》,笑道:“原来尊驾就是独鹤先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独鹤目光闪动,大笑道:“区区微名,不足挂齿。”二人一番言谈,独鹤身后三人均屏气凝息,全神戒备,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白衣雪笑道:“独鹤先生盛情相邀,在下自当前往,还请先生取下面罩,让在下得识真颜,以免日后到了中都,认错了人。” 独鹤笑道:“世上徒有虚名之人,实在太多,见面往往不如闻名,我看这‘面’嘛,不见也罢。” 白衣雪笑道:“哪里哪里,盛名之下必无虚士,神鹰七羽威名远播,见面胜似闻名!” 独鹤见白衣雪神色悠然,暗自盘算夜长梦多,岂可久留?但眼前的情势,到底是避是战,尚自犹疑不决。背负着暮鸦的瘦长蒙面人忽地说道:“我等要务在身,一时不得其便,今晚先行别过。大家既是武林同道,江湖山高水长,日后中都相逢,到那时再好好亲近亲近,也是不迟。” 白衣雪斜睨了他一眼,笑道:“尊驾身负一人,却气定神闲,不落人后,轻功如此卓绝,世所罕见,我没猜错的话,尊驾便是鹰坊四杰中的鹰翼?” 瘦长蒙面人听了,没想到来到江南,武林中的年轻人,竟也知晓自己的大名,脸上虽蒙着黑布,瞧不见表情,但一双眼睛之中,不由自主地露出得色,笑道:“好说,好说。”笑声中满是欢愉之意。 白衣雪沉吟道:“在下认识一人,轻功绝佳,飞檐走壁、登萍渡水均不在话下,世上罕逢敌手。二位倘若比试一番,胜负倒也难料……” 鹰翼对自己的轻功极为自负,自恃独步天下,急问:“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白衣雪笑道:“这位好汉姓凌名照虚,江湖人送外号‘千手灵猿’……” 鹰翼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千手灵猿凌照虚?没听说过,他很厉害么?我到哪里能找到他?” 独鹤眼见白衣雪东扯西拉,有意拖延时间,眉头一皱,说道:“小兄弟,我们还有事,咱们就此别过,你记得去中都大兴府找我,老夫所应之事,决不食言。” 白衣雪笑道:“好,好。”眼光一转,落在那名身材矮胖蒙面人的身上,那人自始至终默不作声,眼神游离,不敢与自己作正面接触,心中疑念大起:“此人为何如此眼熟?我是在哪里与他打过照面?”笑道:“请恕在下眼拙,这位是……” 身材矮胖的蒙面人转过头去,依旧默然不语。独鹤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等你日后到了中都,这位兄弟自会与你坦诚相见。时辰不早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白衣雪有心要试探一番那名身材矮胖的蒙面人,笑道:“尊驾一言不发,分明是瞧不起人,好生没有道理,来,我们亲近亲近!”身形一晃,右臂一探,径向身材矮胖的蒙面人胳膊抓去。 那人听他发话,早已暗自凝神戒备,饶是如此,也没想到眼前一花,白衣雪话音未落,人已到了跟前,心中不由一凛,足尖一点,肥胖的身躯向后暴退,竟也灵巧至极。 独鹤一声长笑,纵步来截,说道:“小兄弟想要切磋功夫,日后到了中都,有的是机会,又何必纠结于一时?”右手五指捏拢相撮,一股气劲盈指而出,闪电般袭向白衣雪的左肋,指尖未至,白衣雪已觉气劲凛然。他双足一点,侧身避开,独鹤指力苍劲,“嗤”的一声轻响,点在地上,激起一股烟尘。 白衣雪心下骇然:“如此劲力,当是独鹤的成名绝技‘血刃指’功夫。”揆时度势,心知今晚以一敌三,难以讨到便宜,心中又惦念着杨草,当下哈哈一笑,说道:“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身形微晃,轻飘飘地跃出数丈,身法潇洒自如。独鹤见他露了一手上乘的轻功,自忖不及,眼睁睁地瞅着白衣雪扬长而去。 沽衣巷内,封野寺、黄公义等人大感沮丧,好在检视冯季圣、谢斯陌等人的伤势,均无大碍。 封野寺道:“暮鸦身负重伤,一个月之内定然无法行动,你们把好了各处城门,凡是骡车、马车、驴车以肩舆,都要细细盘查,城内各处的药所,更要盯紧,切莫让这厮轻易走脱了。”众侍卫禁军首领齐声领命。 冯孟彦呈上从庾绳祖身上搜寻出来的钱引,封野寺仔细翻看之后,冷笑道:“这么多金人的交钞,便是阴法韩、庾绳祖通敌卖国的铁证,他们还纵使金国奸细毒杀军马,也要一并算账。”说着命人将庾绳祖的尸首抬了出去。 金于收国元年(1115年)立都建国以来,因与宋、辽常年征战,未尝铸钱,其治下的百姓,进行商品交易时,依然以物易物,或是使用宋、辽的旧币。直到贞元二年(1154年),金仿效宋的纸币交子,才印刷发行了纸币交钞,交钞在金流通了近六十年。 待得封野寺等一众侍卫禁军走后,杨草和白衣雪方进入屋内,好在那本《折柳手抉微》,事先被杨草藏在了墙洞之中,极为隐蔽,幸未丢失。 离了沽衣巷,二人回到住处。杨草问了白衣雪方才追敌的情形,对那名矮胖身材蒙面人的身份,也是参详不透,疑心他是否就是一直潜伏于宋境的鹰目。 兄弟二人议论无果,杨草叮嘱白衣雪道:“你在神鹰坊一众的高手面前,已然暴露了容貌,日后一切须当小心谨慎。”话锋言及皇城司诸般恶行劣迹,杨草不由紧咬钢牙,怒气冲冲。白衣雪道:“大哥,这其间恐怕别有隐情。”遂将自己那晚无意中在恩平王府,听到赵璩与尚灵皋等人暗中密谋,以及撞见七毒童丐偷入牧养监等情,一一说了。 杨草听完目瞪口呆,怔怔入神,隔了半晌,怃然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位恩平郡王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谁要是得罪了他,难得善终。封野寺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白衣雪心想:“大哥为了佛头青的解药,夜闯赵璩的王府,祸事不小,赵璩绝对不肯善罢甘休,还是避之大吉。”说道:“常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赵璩暗室欺心,如此一意孤行,必定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且由他去。莫姑娘想请大哥明日搬去普安王府,不知大哥以为如何?” 杨草听了,不由一怔,转念一想,旋即明白莫翎刹是要自己去普安王府避难,果听白衣雪说道:“莫姑娘对赵璩的脾性,了如指掌,不过他再霸道强横,谅也没有胆量去到普安王府滋事生非。” 杨草苦笑道:“匹夫见辱,尚能拔剑而起,想我杨草堂堂七尺男人,如今竟是进退无所,身无立锥之地,要当起缩头乌龟来了。”霎时之间,自己数月以来横遭陷害、左迁、追杀等等经历过往,一齐涌上心头,他一声长叹,叹声中充满了悲凉和苦楚。 白衣雪宽慰道:“屈伸无常,本是万古不易之理。更何况如今世风浇薄,人心危殆,大丈夫遵养时晦,待机而动,日后再图建功立业便是。” 杨草忿然道:“我圣朝享祚至今,已有两百年,北敝于辽,西困于夏,而后又屡败于金,虽得以偏安江南半壁,却是强敌环伺,边患不息。如今朝廷中,结党营私有份、文过饰非有方、钩心斗角有术者,比比皆是,当真是乌烟瘴气一片。” 白衣雪点头道:“大哥说得是。” 杨草道:“范文正公尝言:‘凡为官者,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无。’当官的,倘若太过自保而无任事担当,以致人人明哲保身,只想着保住自己的官爵禄位,文官爱财,武将怕死,长此以往,真不知何时方能驱逐夷狄,克复神州?”说到激愤处,手掌微一用劲,“咔嚓”一声脆响,将座下一张圈椅的扶手,掰下一截来。 白衣雪轻叹一声,说道:“‘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大哥,你也不必过于灰心,朝廷中不是还有张浚、吴玠、刘锜这样的良将吗?不是还有普安郡王这样的贤王吗?眼下暂且忍得一时,日后何愁没有建功立勋的机会?” 杨草盯着桌上闪烁不定的红烛焰苗,怔怔地出了一会神,道:“哥哥先前在侍卫亲军马军司当差之时,就听说过这位普安郡王温仁恭俭,谦冲自牧,他又向来不堪我大宋半壁江山,沦为了异族的放马生息之地,有志匡复北伐。” 白衣雪道:“‘通则观其所礼,贵则观其所进。’普安郡王是一位大大的贤王,正因如此,莫姑娘才会想着将大哥举荐给他。大哥在普安郡王的府中当差,何愁日后不能建树功德、为国效力?” 杨草本是生性旷达之人,浮沉起落不萦于心,闻言微一思量,心中转忧为喜,先前的种种不快,顷刻间冰消雪释。他瞟了一眼白衣雪,笑道:“莫姑娘不仅相貌俊俏,人也心地良善,聪颖过人,兄弟交到这样一位好朋友,我做哥哥的,也跟着沾大光啦。” 白衣雪听他夸赞莫翎刹,蓦地想起那日在熙春楼,莫翎刹曾问自己哪里生得好看,不由地面红过耳,神色忸怩不安,心中却甚感甜蜜。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柠儿早早来到厢房,说是普安王府安排好了车马,已经候在门外。杨草昨晚已收拾停当,当下便由柠儿陪同一起前往普安王府。 白衣雪对杨草道:“哥哥去了之后,安心静养,小弟过一阵子再去看望哥哥。”又对柠儿道:“有劳姑娘了。” 柠儿嫣然一笑,说道:“公子客气了,奴婢伺候杨爷,那是奴婢的福气。” 出了宫门,二人依依惜别。白衣雪目送马车远去,心中挂念沈泠衫,当即径直赶往施钟谟的宅邸。进了大门,迎面遇上施宅的管家费仲。 费仲乍一见到白衣雪,叫道:“哎哟,白公子,你可总算回来了,赶紧去看看沈姑娘吧。” 白衣雪心下一惊,快步来到沈泠衫的房外。费仲道:“公子快进去吧,老爷正在里面。” 推门进去,但见沈泠衫昏沉沉地斜躺在床上,双眸紧闭,玉容清减。施钟谟脸色凝重,坐在床头的一张木椅之上,正在替她把脉。数日不见,沈泠衫竟是沉疴难起,白衣雪一阵锥心之痛,双腿便如灌了铅一般,难以抬步。 隔了良久,施钟谟把完脉,替沈泠衫掖好了被角,站起身来,对白衣雪微微点头,示意他坐下,随即出了房门。 白衣雪举步坐到了床前。沈泠衫正自浑浑噩噩,似是感觉到了有人,星眸微睁,眼前之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之人,霎时又惊又喜、又悲又痛,隔了半晌,说道:“你……你来啦。”瞳孔散乱,说话的气息极是微弱。 白衣雪心头一酸,悲咽道:“我……我来了……” 沈泠衫珠泪盈眶,凝视他良久,方才幽幽地说道:“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白衣雪呐呐地道:“我……我……” 沈泠衫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道:“大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去见……那位姑娘了?” 白衣雪大感诧异,心道:“她如何能够知晓?” 沈泠衫幽幽地道:“你回来就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白衣雪去后,杳无音问,沈泠衫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这些日子云悲海思,不可断绝,只盼着能见上他一面。 白衣雪心如刀割,说道:“妹子……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泠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是明白,暮盐哥哥,你……也不用宽慰我了。” 白衣雪潸然泪下,默然无言。沈泠衫道:“暮盐哥哥,这些日子你不在,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已时日无多,有些话儿想和你说,我怕我再不说,今后……就没机会说了……” 白衣雪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而下,滴落在胸前,哽咽道:“妹子,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沈泠衫微微一笑,道:“大哥,你不要伤心,人都是会死的,只不过是早死迟死罢了,到最后都是黄土一抔……” 白衣雪心痛如绞,道:“妹子,你不要说了,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的……” 沈泠衫微笑道:“暮盐哥哥,若不是你,数月之前在白沙镇,那时我就已经死了,能够活到今天,阎王爷还没有收了我去,待我已是不薄啦……小妹更要感激老天爷,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叫我遇见……遇见你,我心里……很快乐很知足了……”心情激荡之下,猛然间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赤霞。 白衣雪心惊不已,待得她稍微平复,说道:“妹子,你不要说话,好好静养身子,有什么话,我们以后慢慢再说……” 沈泠衫凄然一笑,道:“我没有时间了,你就让我说吧……从白沙镇求医以来,虽然一路艰辛,但……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我真的很开心……” 白衣雪流泪道:“今生能结识妹子,我……我也开心得很……” 沈泠衫幽幽地道:“生能尽欢,死有何憾?我的生命里能有这么一段时光,我真的很开心,很知足。暮盐哥哥,小妹命不久矣,今生是无法报答你的大恩大德了……你若不嫌弃,下辈子……下辈子再让小妹好好报答你……还有,我死了之后……请你转告家君,就说小妹……今生未能尽孝,下辈子再做他的女儿,承欢膝下,好好地侍奉他老人家,让他……颐养天年,尽享天伦。”说到最后,语声凄瑟,已是不胜伤绝。 白衣雪想起她父女二人早已阴阳两隔,如今沈重尸骨未寒,沈泠衫竟也要不久于人世,霎时只觉心痛如绞,眼中噙满泪水,沈泠衫的模样,变得模糊不清。 沈泠衫微笑道:“你……不要哭,你能答应我么?” 白衣雪五内俱焚,一把抓住沈泠衫的双手,紧紧地攥在自己手中,道:“妹子,你不要说了,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替你将佛头青的解药取来。” 沈泠衫微微摇头,道:“暮盐哥哥,你不要说傻话了,你拼了性命,去取来了解药,难道小妹还能独活于世吗?人命天定,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白衣雪脸色毅然,说道:“人命岂可天定?妹子,你好好静养,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你。”沈泠衫微微苦笑,双眼紧闭,慢慢垂下两行泪来,过了一会,沉沉睡了过去。白衣雪见状,不忍离去,就在床前静静地守护。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人轻声敲了几下房门。白衣雪站起身来,打开门见是费仲。白衣雪低声道:“有事么?” 费仲将他唤至门外,从怀中神神秘秘地掏出数锭纹银来,递到白衣雪的手中。白衣雪想起前阵子费仲因赌运不佳,手头拮据,自己曾借了些碎银给他,道:“老费,你最近手气不错,赌钱发了横财么?” 费仲叹口气,说道:“就我这手气,不输就已经是菩萨保佑了,还能指望发横财?这是公子的一位朋友,前两天送过来的,让我代为转交给公子。” 白衣雪奇道:“我的朋友送过来的?是谁?” 费仲道:“他说姓桑。” 白衣雪微一沉吟,想起桑鹫来,说道:“哦,原来是他。他怎么说?” 费仲道:“公子不在,你这位朋友很是失望,临走时死活留下这些银两,说是务必转交给公子,聊表寸心。” 白衣雪掂了掂手中的银子,足有五十两之重,心想:“钱通神的朋友,出手也是这般豪绰。”问道:“就他一个人吗?” 费仲道:“是。他说他家主人近日有要事在身,一时不得其便,等过些日子,再来登门拜访。” 白衣雪道:“无功不受禄。这位桑朋友我也只是萍水相逢,如何能无缘无故收受他的银两?老费,你替我先收着吧,等他来时,将这些银两交还与他。” 费仲面露疑惑之色,道:“这个……这个……” 白衣雪笑道:“就这么定了。”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两纹银,一并交到费仲手中,笑道:“这些银子,你且拿去扳本。”费仲推辞不得,千恩万谢地拿了。 费仲走后,白衣雪在院中怎么也想不出桑鹫这般示好,究竟有何意图,当下也懒得再想,缓步来到花厅,施钟谟和凌照虚神情黯寂,已是枯坐良久。 白衣雪默默坐了下来,说道:“施先生,沈姑娘的身子,当真已经凶险万分了么?” 施钟谟苦笑道:“岂止是凶险万分?老夫担心……恐怕也就是这三五日了……” 白衣雪听了,如五雷轰顶,怔了半晌,霍地站起身子,说道:“施先生,凌掌门,我这便去见一位朋友,求她救一救沈姑娘。” 施钟谟喜出望外,颤声道:“哦?有人……能救泠儿?是谁?他……肯应允么?需要多少银两?” 白衣雪缓缓地道:“我也不晓得她肯不肯应允,不过事已至此,哪怕希望渺茫,好歹去试上一试,但愿她能够施以援手,沈姑娘的病或有转机。” 凌照虚道:“不错,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死马也要当作活马……”说到一半,顿感不妥,赶紧闭上了嘴巴。 施钟谟眼眶润湿,说道:“白世兄,你这位神通广大的朋友,务必要好言相求于他,无论如何,请他救一救泠儿,我们什么条件都可答应。” 白衣雪喃喃地道:“对,怎么也要求她救人一命……” 施钟谟道:“老夫一个人,平日没有什么用度,这些年也攒下了一些积蓄,你都带上,求他救泠儿一命。”说着便往后堂走去。 白衣雪微微苦笑,说道:“施先生,不必了。她若肯救,一枚铜钱都不要,她若不肯救,就是搬来一座金山银山,只怕她也不稀罕。” 第十一回 彤管贻(2) 白衣雪离了施宅,径往熙春楼而去。掌柜马泰常正在悠闲地喝着茶汤,瞧见他急忙忙地冲进店,赶紧迎上前来,肥胖的身躯竟是利索之极,圆滚滚的脸上堆满了笑容,笑道:“白公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否?” 白衣雪微笑道:“我很好,马掌柜最近可好?瞧你满面红光,想必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哪。” 马泰常笑眯眯地道:“多谢白公子的金口,小可今后还要承蒙公子多多关照。” 白衣雪道:“不敢。请问莫大小姐在吗?” 马泰常笑道:“今儿倒是没见她过来。公子是要找她么?” 白衣雪道:“嗯,马掌柜,麻烦你给我备上一桌酒菜,须是莫大小姐平日里最喜欢吃的,再劳你的大驾,捎个话给莫大小姐,就说我略备薄酒,在此恭候她大驾光临。” 马泰常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笑道:“是,是。小可这便着手去办。”引着白衣雪上了二楼的一间酒阁子,吩咐酒保安排酒菜,随即出门而去。 白衣雪临窗而坐,望着窗外呆呆出神,脑中一片混乱:“一会她来了,我该如何开口?我虽于她有过救命之恩,但当初救她,本也没有图她回报之意,如今开口求她去弄佛头青的解药,施恩图报岂非君子所为?况且她救了杨草杨大哥,还替杨大哥寻了安身之所,感激她还来不及呢。” 转念又想:“人命关天,沈家妹子命在旦夕,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既与唐泣熟识,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怎么也要试上一试。一会见到了她,我便直言相告,她若是……不肯,却又如何是好?”又想:“她对沈家妹子似乎有些误会,一会见到她,前因后果,当面和她说个明白就是了,我再苦苦相求,她心地善良,料想不至于见死不救。”言念及此,心中略感宽慰。 呆坐良久,脑中忽地想起那晚莫翎刹与唐泣在屋中的对话,不由地“哎呦”一声,险些失声叫了出来,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唐泣分明对她不怀好意,而她对唐泣显然心生嫌恶,我让她……去要佛头青的解药,岂不是强人所难?” 想到这里,他顿时坐立不安起来,在酒阁子中来回踱步,苦苦思索:“即便我苦苦哀求,她应允了,找唐泣要佛头青的解药,唐门以毒立威江湖,佛头青更是其门中的顶级毒药,唐泣岂肯轻易与人?再者,唐泣若是问起缘由来,她又该如何说?倘以实情相告,唐泣定然不允,说不定还要就此追问唐滞的死因,那可如何是好?若不以实情相告,又找什么由头,能让唐泣甘心奉送解药呢?”他越想心底越发焦躁,只觉自己此举,实在太过唐突,一个人在酒阁子里,长吁短叹起来。 他苦思冥想之际,酒保进进出出,已经摆好了酒菜,笑道:“客官,菜肴都备齐了,按你的吩咐,都是莫大小姐平日里爱吃的菜。” 白衣雪瞧着一桌子的珍馐佳馔,玲珑细巧,一阵阵的香味直扑鼻端,即便心绪不佳,也忍不住赞道:“好香啊!” 那酒保正是白衣雪初到熙春楼遇见之人,一脸得色,笑道:“可不是吗?偌大的临安城,大大小小的市肆酒楼,少说也有数千家,单是鼎鼎有名的,除了我们熙春楼,还有……”掰着手指,数了起来:“春风楼、登云楼、玉楼、会仙楼、三元楼、潘楼、高阳楼、楼外楼、和丰楼、中和楼、状元楼、赏心楼、五闲楼、和乐楼、太和楼、西楼、太平楼……,哎哟,公子,当真是数不胜数。” 白衣雪笑道:“酒楼虽多,却都不及贵店万一。” 哪知酒保微微摇头,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临安城中的这些名楼,纷纷凭藉地力,荟萃南北,博采众长,各家有各家的好,难说孰高孰低。不过临安城里的名楼虽多,各有特色,总体上只分为两大流派。” 白衣雪本就心中愁闷,遇到这么一位絮絮叨叨的酒保,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解闷伙伴,笑道:“不知是哪两大流派?还请小哥赐教。” 酒保笑道:“不敢!临安城里的酒楼林林总总,分作了‘湖上帮’和‘城厢帮’两派。这‘湖上帮’嘛,顾名思义,主打鱼、虾、野鸭、灰雁等湖鲜、水禽,擅长生炒、清炖、嫩熘,他们菜肴的特点,是不仰赖调料,轻油腻,注重食材的清、鲜、脆、嫩,保留其原形、原汁、原味。‘城厢帮’则以肉食为主,烹调方法以蒸、烩、氽、烧为主,讲究轻油、轻浆、清淡鲜嫩的口味,以咸为主,略有甜头,可谓鲜咸合一。” 白衣雪听得津津有味,道:“不知贵店属于哪一派?” 酒保笑道:“一方水土育一方人。临安地处江南,自古便是鱼米之乡,当地人最喜食用鱼虾。若要说到城里哪家的鱼虾做得最为正宗,不是小的说大话,咱这熙春楼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我们店里的湖鲜,选料精细,行厨有序,吃起来口感鲜嫩,口味纯美,色、香、味俱全。” 白衣雪笑道:“哦?贵店最有名的菜肴,又有哪些?” 酒保的酒糟鼻子愈发红肿透亮,洋洋得意地道:“那就多了去了,公子请看,莫大小姐平日里最喜欢的吃的这几样,就是本店的名菜,小的给你介绍介绍?” 白衣雪道:“如此有劳小哥了。” 酒保道:“马掌柜刚才有吩咐,今日给你上的四样乾果,是虎皮花生、核桃粘、五香杏仁和酥炸腰果。劝酒的蜜饯也有四品,分别是樱桃煎、金丝蜜枣、蜜饯佛手和蜜饯青梅,十六样熟菜是鳝鱼炒鲎、醋搂青鱼、香螺煠肚、煨牡蛎、清蒸鲥鱼、龙井虾仁、排炊羊、红泥手撕鸡、微豉爆肉、细抹羊生脍、群仙炙、金镶白玉板、玉兰豆腐、拌芹菜、芥菜斎,配以缕肉羹和雪菜笋丝汤。至于糕点么,有八珍糕、雪花酥、千层蒸糕、油墩儿,面食备的是笑靥儿、萧美人、莲花肉饼和虾爆鳝面。” 白衣雪见桌上器皿新洁精美,摆有一副注碗,两副盘盏,连同酒壶、酒提,尽皆发出耀眼冷冽的光芒,俱是上等的银器,笑道:“美食须配美器,更须佳酿相伴,今日备的又是什么美酒?” 酒保神飞色动,使劲地揉了揉酒糟鼻子,鼻头愈发红亮,掰着手指说道:“公子,临安城这么多家的酒楼,几乎家家都有自酿的美酒佳酿,比如紫金泉、眉寿堂、瀛玉、雪醅龟峰、仙醪、错认水、溪春、琼酥、浮玉春、秦淮春、银光、清心玉练槌、六客堂、雪腴、和旨、步司小槽、宣赐碧香、殿司凤泉、琼花露,还有蓬莱春、玉髓、兰陵、龙游、玉沥、蓝桥风月、齐云清露、十洲春、玉醅、海岳春、玉醑……”他如数家珍一般,一一念来,说到兴头之上,更是口沫横飞。 白衣雪见他离得虽远,但口沫飞溅,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头,笑道:“这么多的美酒,我一时也记不住,贵店的美酒佳酿,又叫作什么?” 酒保笑道:“我们熙春楼自酿的美酒,那也是鼎鼎有名,唤作玉琼浆。” 白衣雪喃喃地道:“玉琼浆,玉琼浆……端的是个好名字,好名字!” 酒保嘿嘿笑道:“不仅名字好,口味更好。熙春楼的玉琼浆,入口甘甜绵软,琼浆玉液顺着鼻腔和味蕾,散入四肢百骸,当真是浑身通泰,回味悠长,比起大内皇宫的蔷薇露和流香酒,也输不到哪里去。若以玉琼浆来浸泡药材,制作药酒,可除湿实脾,调和五脏,行滞气、滋血脉,壮筋骨而进饮食。” 白衣雪笑道:“如此佳酿,该当喝个痛快,不醉不休……” 酒保道:“公子不知,我们的玉琼浆,就是喝上个十碗八碗的,头也不疼,嘴也不……” 忽听门外一个银铃般的声音笑道:“玉琼浆喝下去头不疼,怎么我只闻到了酒香,这头就疼得厉害?”笑声未绝,酒阁子的布帘被人从外掀起,一人闪身而进,素腰婀娜,笑靥如花,一双妙目紧紧地盯着白衣雪,正是莫翎刹到了。 白衣雪脸上一红,道:“你……你来了。” 莫翎刹点了点头,说道:“等急了么?” 白衣雪道:“不急。”瞧她满面春风,气色颇佳,不似生病的模样,疑惑道:“你受凉了么?头疼得厉害?” 莫翎刹眼波流转,道:“我头疼的是,这顿饭是该来呢,还是不该来。” 白衣雪听出她话中之意,似乎猜到自己今日有事求她,不禁大感忸怩,说道:“莫大小姐说笑了。大小姐今日能赏光前来,在下感激不尽。” 莫翎刹笑吟吟地坐了下来。酒保见状说道:“二位贵客,酒菜都已全部备齐了,若再有什么吩咐,随时招呼小人便是。”说着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白衣雪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寻思着如何开口。莫翎刹瞧着眼前满桌的菜肴,笑道:“哟,这么多的菜,还都是我喜欢吃的,你破费不说,还如此费心,小女子何以克当?” 白衣雪脸上一红,说道:“你救了杨草大哥,我心中感激不尽,今日略备薄酒,聊表谢意。” 莫翎刹扬起脸来,一对眸子莹然有光,问道:“是吗?原来是为了你的好哥哥请我吃饭,我一路上还在想,该不会是为了你的好妹妹,要请我吃饭呢。” 白衣雪没料到她既冰雪聪明,又直言快语,一语便点中了自己的心思,一张脸涨得更红,道:“不,不是的……”心中大感踌躇:“她这般说,自是为了先封住我的嘴,待一会叫我实难开口。” 莫翎刹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道:“不是为了你的好妹妹,那就最好不过了。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等到美酒、美食都入了我的肚子,你若有事开口求我,本大小姐脸皮子薄,心肠又软,当然不好意思拒绝了。” 白衣雪瞪大了眼睛,呐呐地道:“莫大小姐……” 莫翎刹打断话头,问道:“白衣雪,你我是不是朋友?” 白衣雪一愣,道:“当然是朋友。” 莫翎刹以手支颐,一双妙目紧盯着他的眼睛,道:“那你和我算不算是好朋友?” 白衣雪心跳加快,挠了挠头,说道:“你我患难之交,当然是……好朋友。” 莫翎刹嫣然一笑,拍手说道:“这就对啦,既然是好朋友,我不再喊你白公子,你也别再叫我什么大小姐,显得怪生分的。” 白衣雪点头道:“嗯,那我叫你什么?” 莫翎刹道:“皇上、太后,还有哥哥和姐姐们呢,都喊我‘瑧儿’,嗯,不过我并不稀罕当什么公主,在宫里,只要待上几天,当真是要闷死人啦。” 白衣雪笑道:“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老百姓还为了填饱肚皮发愁呢。” 莫翎刹叹了口气,道:“也是,不过我这性子,更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要不然江湖上,也就不会有莫翎刹这号人物……” 白衣雪微笑道:“这位貌美如花、嫉恶如仇的女侠。”莫翎刹顾盼神飞,显得心下甚喜,娇笑道:“你心底真的这么想了么?” 白衣雪心想:“女孩子多半最在乎的,还是自己的容貌,夸她美貌无双,说不定她心情一好,解药之事或有转机。”美人就在眼前,雾鬓云鬟,光可鉴人,实是说不出的美艳动人,心中不觉又想:“你本来生得就很美,我说的是大实话,算不上为了骗你开心。”说道:“是啊,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若有半个不实之字,叫我天打……” 莫翎刹伸出洁白如玉的左掌,按在他的嘴上,嗔道:“我信,我信啊,你又何必要赌咒发誓?”白衣雪只觉她的手掌细腻温软,直似柔弱无骨,手上一股淡淡的幽香溢于鼻端,不由地心跳加速,忍不住垂眼去瞧她的玉手,五根葱指白皙纤长,光洁莹润的皮肤之下,又有数条细细的青筋,若隐若现,一时他竟是看得痴了。 莫翎刹见他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俏脸飞霞,慢慢抽回了手掌,啐道:“你……你看够了没有?”语中虽含嗔意,心中却满是柔情蜜意。 白衣雪大窘,耳根子直发热,瞧见她一副娇羞无限的模样,心神一漾,脱口道:“没有看够。” 莫翎刹芳心微颤,轻叱道:“傻瓜。” 二人一时陷入静默,心中俱是无比的平安喜乐。 过了良久,白衣雪微笑道:“你我就这样坐着,再不吃,饭菜就要凉了。” 莫翎刹捋了捋额前的秀发,笑道:“好,其实我早就饿了。”二人坐定,边吃边聊起来。白衣雪笑道:“你不让我喊你大小姐,那今后该如何称呼?草民愚拙,还请公主殿下明示。” 莫翎刹扮了个鬼脸,笑道:“你那位生了病的好妹妹,你喊她作什么?” 莫翎刹兀自不依不饶,白衣雪暗暗叹了口气,道:“她姓沈,我喊她‘沈家妹子’,她喊我‘白大哥’。” 莫翎刹略一沉吟,说道:“沈家妹子,沈家妹子……嗯,这样吧,皇上、太后,还有瑗哥哥、璩哥哥,都喊我‘瑧儿’,不过你……你和他们不一样,今后你喊我‘翎儿’,我喊你‘暮哥哥’,好不好?”心想:“翎儿、暮哥哥,怎么说也比什么沈家妹子、白大哥,要亲热得多。” 白衣雪见她脸上洋溢着俏皮之情,双眸也尽是热切期盼之色,心头一热,说道:“好啊。”心想:“我能与你的瑗哥哥、璩哥哥相提并论,真是抬举我了。” 莫翎刹一对眸子神采飞扬,显得大为开心,道:“今日小妹借花献佛,敬哥哥一杯!日后小妹再另行补上。”说着盈盈站起,替白衣雪满满斟上一杯酒,然后自己也斟满一杯。二人一饮而尽,对视而笑,心中满是喜悦。 白衣雪也替莫翎刹斟满一杯玉琼浆,说道:“这杯酒,我先干为敬,杨大哥之事,让你费心了。” 莫翎刹眼波盈盈,嫣然一笑,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不知不觉间,二人已将一壶玉琼浆喝得干干净净。白衣雪笑道:“今日难得尽兴,我们要不要再来一壶?” 莫翎刹面色酡红,笑道:“小妹我不胜酒力,今日到此为止吧。要不然你待会有事求我,我醉得糊涂了,一不小心答应了你,那可怎好?” 白衣雪心中一声轻叹:“世上还有这般冰雪聪明的女孩子。”说道:“我有什么心事,总是瞒不过你。” 莫翎刹也一声轻叹,道:“我倘若连这个都瞧不出来,也枉与你结识一番了。沈家妹妹,是不是病得很重?” 白衣雪心中一沉,道:“她病得很重,怕是……挨不过这三五日……” 莫翎刹双眸晶晶闪亮,道:“是佛头青吧?” 白衣雪道:“是。” 莫翎刹道:“‘佛头青,佛头青,阎王摸着也心惊。’唐门暗器天下无双,小妹也有所耳闻,只是沈家妹子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为何会与唐门结下深厚梁子,遭此毒手?” 白衣雪苦笑道:“说来话长。”遂将自己奉师命南下拜庄,途中偶遇唐滞血洗白沙镇,沈重父女一个不幸身亡、一个身染剧毒,以及后来自己陪沈泠衫远赴唐家堡,却求药无果,拣其紧要之处,一一说了。莫翎刹托着香腮,静静地听他叙述,其间数回露出诧愕之色,欲开口询问,终是强忍了下来。待得白衣雪说完,她半晌不语,只怔怔地入神。 隔了良久,莫翎刹方才叹道:“沈家妹子真是命苦之人。”心想:“我果是没有看错,他确是一位有情有义的男子。不管佛头青的解药能否拿到,都该试上一试,既是为了救她一命,也是替他践行他当初的诺言。”转念又想:“只不过倘若救活了沈家妹子,她到时候却要来与我来争心上人,可又怎生是好?” 白衣雪见她一副踌躇的神情,惴惴地道:“正是。可怜沈重一生泽被苍生,救人无数,到头来却救不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今日我有一不情之请,如蒙俯允,不胜感幸。” 莫翎刹斜眄他一眼,道:“你要让我去找唐……唐泣,拿到佛头青的解药,好救沈家妹子的性命?” 白衣雪点了点头,道:“我知此事实在太过为难,唐泣岂肯轻易交出解药?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我……实在无路可走,只能厚着脸皮,来求妹子了。” 莫翎刹冷笑道:“你怎知唐泣肯将解药交给我?”说到“唐泣”二字,想起他毒蛇一般的眼神,黛眉微蹙,心中升起一股嫌恶。 白衣雪道:“唐泣深得恩平郡王的器重,而恩平郡王又最喜欢你这位妹子,我想,你若能找恩平郡王,求他帮忙……” 莫翎刹俏脸一沉。白衣雪硬着头皮,说道:“我知此事让你为难,但事到如今,沈家妹子危在旦夕,确是无路可走,只好……来求你了。” 莫翎刹冷冷地道:“杨草也是为了佛头青的解药,夜闯璩哥哥的府邸吧?” 白衣雪道:“是,什么都瞒不过妹子。” 莫翎刹道:“你明知此间的难处,还来求我?不过我听尚灵皋说,唐泣病得很重,他是生是死,眼下还很难说呢。他倘若一命呜呼了,难不成我去向一个死人要解药不成?” 白衣雪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岂能见死不救?还望妹子大发善心,救一救苦命的沈姑娘。”说着深深一揖。 莫翎刹上齿轻轻咬着嘴唇,道:“好吧,要我答应去救她,倒也可以,不过你须先答应我三件事。” 白衣雪喜形于色,情不自禁跳起来,一把抓住莫翎刹的春葱玉手,说道:“我就知道妹子心地良善,绝不会见死不救的。只要妹子肯救沈姑娘一命,莫说三件事,便是千件万件,我都能答应。” 莫翎刹缓缓抽回双手,说道:“你先不要急着答应,等我说完了三件事,或许你一件也应允不了。” 白衣雪呐呐地道:“是,是。请问是哪三件事?”心中不免惴惴:“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说不定真的会提出古怪的想法。” 莫翎刹说道:“令师胡庄主轻功、剑、掌,样样冠绝天下,并称‘三绝’,可谓当世炳焕,鲜有伦匹,小妹心中倾慕已久。” 白衣雪微笑道:“我师父不仅武功好,文才也好,是一位允文允武的儒侠巨擘。” 莫翎刹也笑了起来,道:“你说得对,不过有拾人牙慧之嫌。令师武学渊博,小妹一来资质鲁钝,二来也深知贪吃嚼不烂的道理,大雪崩手和雪流沙十三式,这一掌一剑,博大精深,研习起来想要有所成,均非一日之功,不学也罢,我听说他的洪炉点雪行,即便在雪山的寒崖冰壁之上,也如履平地。小妹便想学上一学这门功夫,日后遇到强敌,打不过他,好歹也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白衣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学雪山派的功夫,只是为了逃命?” 莫翎刹“哎呦”一声,站起身来,深深施以万福,笑道:“你别生气,要怪只怪小妹手上功夫太差,打不过别人,只求能跑得过,逃得小命一条要紧。小妹绝无轻慢贵派绝技之意。” 白衣雪轻叹一声,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莫翎刹见他面前还剩半杯残酒,俯身端了起来,仰头喝了,笑盈盈地道:“小妹再自罚一杯,这总行了吧?暮盐哥哥,莫要生气啦。” 白衣雪没想到对于自己用过的酒杯,她竟毫不介意,更兼此际莫翎刹醉颜微酡,眼中尽是讨好之色,心中一丝不快,瞬时冰消雪释,笑道:“谁说我生气了?” 莫翎刹双眸荧光粲然,笑道:“那你答应了?” 白衣雪微笑道:“嗯。第二件事呢,又是什么?”心底暗自打鼓,不知她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果真莫翎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再也安坐不住,差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第二件事嘛,你须在我身边,陪我三个月,一步也不许离开。” 白衣雪愣了半晌,支支吾吾地道:“这……这个……” 莫翎刹俏脸一沉,冷笑道:“方才是谁说的,‘莫说三件事,便是千件万件,我都能答应。’好呀,你如今反悔也成,我也不逼迫于你,不过沈姑娘是生是死,与我也毫不相干。” 白衣雪怔怔地瞧着莫翎刹,心知以她的性情,说得到就做得到,绝非恫吓,心中念头急转:“煖寒会佳期渐近,师父他老人家日夜盼我早归,以便早作筹划,然自白沙镇以来,其间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辛隐阨,路程已是大为耽误。我若再答应她三个月之约,只恐难以及时回复师命,这可怎生是好?”又想:“即便我应允了她,说不定还有意想不到的变故,倘若再生波折,又该如何?”他思前想后,一时思如潮涌,颇费踌躇。 莫翎刹将他一筹莫展的情状,尽皆瞧在眼底,冷冷地道:“怎么说,你肯答允么?” 白衣雪苦笑道:“三个月实在有点……太长了,能否……一个月?” 莫翎刹霎时面如寒霜,愠怒道:“三个月还嫌太长?你……你分明是……不喜欢和我在一起,不想看到我。” 白衣雪微微摇头,喃喃地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有我的苦衷。” 莫翎刹冷笑道:“你有苦衷?你肯为沈家妹子奔波数月,为何就不能陪我三个月?在你的心中,她……比我重要百倍千倍,对不对?” 白衣雪大感气苦,道:“哪里啊,翎儿,我对天发誓,绝无此意。” 莫翎刹冷笑道:“绝无此意?好听的话儿,谁不会说?你若肯在我身边待上三个月,我便信你。” 白衣雪伸出一根手指,赔笑道:“一个月,成不成?” 莫翎刹嗔目道:“你是在与我讨价还价么?” 白衣雪苦笑道:“岂敢。我是在恳求妹子,还望你能够体谅……” 莫翎刹伸出双手,捂住了耳朵,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尖声叫道:“我不听!我不听!” 白衣雪吓了一跳,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莫翎刹一张俏脸似冷月孤寒,霍地站起身来,道:“好,我说过我不会强逼于你,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你若想清楚了,明日此时便来熙春楼找我。” 白衣雪忙道:“翎儿,你……” 莫翎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只怕是我等得起,你那位好妹妹,却等不得起。”说着冷笑数声,一掀布帘,衣襟带风,暗香幽远,径自下楼远去。 第十一回 彤管贻(3) 白衣雪慢慢踱回施钟谟的宅邸,凌照虚已在花厅候他多时。二人落了座,凌照虚见白衣雪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料定他此回外出求助,定是碰到了钉子,说道:“兄弟,事情不顺么?” 白衣雪微微摇头,苦笑道:“说来话长,施先生呢?” 凌照虚道:“恩平王府的贾姓老者今日再次登门,请施先生瞧病去了。” 白衣雪眉头一轩,说道:“是去为唐泣瞧病么?” 凌照虚道:“这个我便不知情了,只说是前去为人瞧病,催促甚紧,施先生急急忙忙就走了。” 白衣雪寻思:“莫姑娘说唐泣病得很重,看来所言非虚。”问道:“施先生去了多久?” 凌照虚道:“兄弟前脚出门,那贾姓老者后脚便登门,如此算来,已有一个多时辰了。”说话间,厅外一人闪身而入,黄澄澄的一张脸,显得心事重重,正是施钟谟。 白衣雪起身迎前,道:“施先生。” 施钟谟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啊呀”一声,说道:“白世兄回来了。” 白衣雪瞅见他胸前的衣襟上,沾有星星点点的乌黑血渍,但神色如常,不似受伤之状,心中稍安,道:“凌掌门和我正为先生担心,平安回来就好。” 施钟谟微微一笑,说道:“老夫不碍事。白世兄,你的那位朋友,应允了么?” 白衣雪苦笑道:“她算是应允了,也算没有应允。” 施钟谟如坠五里雾中,茫然道:“什么?到底是应允,还是没有应允?” 白衣雪道:“她答应想想办法,只是……” 施钟谟道:“只是什么?是要花钱么?只要能救得泠儿一命,老夫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白衣雪微微摇头,道:“不是为了钱。” 凌照虚道:“哦?你说一说,正好大伙儿一起参详参详。” 白衣雪脸上一红,道:“她提了一些条件,让我明日此时,给她一个确切的答复。施先生,凌掌门,容我思量半日,请鉴谅。” 施钟谟与凌照虚对视一眼,心中均想白衣雪的这位朋友,必是提了令他难以接受的苛刻条件,当下不好再三追问。施钟谟拈须说道:“好,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白世兄该当好好思量思量。” 白衣雪道:“多谢施先生察谅。” 施钟谟摆了摆手,正色道:“白世兄此言差矣。若不是白世兄侠肝义胆,我那可怜的泠儿早已……性命不再,随我沈师弟去了……你此回定是遇到极大的难处,只要能帮上一点忙,尽管言语,老夫便是粉身碎骨,也……” 白衣雪忙道:“施先生言重了。此事……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施先生就算想帮忙,也是帮不上的。” 施钟谟道:“好,既然如此,那老夫也就不多说了。二位请稍候,老夫去换身衣服,再来叙话。”说着步出花厅,过了一会,换了一身洁净的衣服出来。 白衣雪道:“施先生方才又去了恩平王府?” 施钟谟道:“正是。” 凌照虚道:“唐泣那厮病得很重?” 施钟谟眉头一皱,叹道:“此回贾隐招请去给唐泣诊脉断症,老夫的心底,本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白衣雪与凌照虚俱是闻言一惊,齐声道:“施先生……” 施钟谟怔怔地瞧着花厅中摆放的一株吐翠含芳的水仙,正爆盆盛开,缓缓说道:“不瞒二位,老夫此回前去,本是抱着必死之意……” 白衣雪与凌照虚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施钟谟续道:“老夫本待在为唐泣把脉之时,突施冷手,挟制住他,逼其不得不交出佛头青的解药。” 白衣雪与凌照虚各自惊得“啊”的一声,心知他行此险棋,意在毕其功于一役,至于个人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 施钟谟呷了一口茶水,说道:“谁知事与愿违,贾隐带老夫前去所医之人,却不是唐泣。” 白衣雪与凌照虚对视一眼,心底也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患病之人既非唐泣,施钟谟也便不必行此大险,压上一家数十口人的身家性命,忧的是沈泠衫性命危浅,朝不虑夕,倘若唐泣病情危重,外出求医,甚至亡故,佛头青的解药也就无有着落。 凌照虚道:“不是唐泣,王府中又有什么人患病,以致于惊动了先生?” 施钟谟神色古怪,道:“老夫也不知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凌照虚奇道:“什么?” 施钟谟道:“去的路上,老夫问起府中的情形,贾隐说道,时值岁末,昨日里王府张灯结彩,摆了筵席,恩平郡王大宴宾客。宴饮其间,王爷兴致颇高,府中的护院、卫士便轮番上场,相互间切磋技艺,以搏王爷和宾客一乐。大伙儿本是点到为止,孰料其中一位护院酒后失手,不知轻重,竟是打伤了人,因而请老夫过去为其疗伤治病。” 凌照虚道:“刀枪无眼,拳脚无情。说是点到为止,上到场上,终究是一刀一枪、一拳一脚的比试,要分寸拿捏到位,也非易事,更何况是喝了酒?切磋中失手伤了人,原也不足为奇。” 施钟谟道:“着啊。比武失手,小伤大痛的,确也不足为奇,但奇就奇在……”说着凝眉沉吟起来。 白衣雪道:“莫非有什么古怪?” 施钟谟点了点头,说道:“老夫只道是去王府给人瞧病,不想贾隐引着老夫去了锦里客栈,此其第一怪也;到了客栈的客房之中,那伤者躺在床上,浑身裹得严严实实,仿如一个大粽子一般。他始终向着里床,瞧不清面貌,更奇怪的是,数九寒冬,竟然挂起了帷帐,只从帷帐中伸出一只手来,让老夫为其把脉,此其第二怪也;贾隐说那人是比武之时,不慎受的伤,常理推之,既是点到为止,理应受伤不重,但那人……那人……”说着脸上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白衣雪和凌照虚齐声问道:“那人怎么了?” 施钟谟若有所思,说道:“那人的伤情,就更令人费解了。须知脉之流行,一如溪水,而有源流澎湃之势,其阴阳升降出入之理,存乎其中。老夫替他把脉,轻按即取,重按则减,脉浮大无力,当是有病邪侵袭肌表,体内卫阳之气,抵抗外邪而致正气外充,阳气浮越。他中气亏乏,不能内守,显是除了外伤,还受了极其严重的内伤,绝非寻常舞枪弄棒的皮肉之伤,此其第三怪也。” 凌照虚道:“严重的内伤?那是什么伤?” 施钟谟沉吟道:“老夫诊断不错的话,伤他的人,应是少林派的内家功夫高手。” 白衣雪不由地心头一紧,蓦地想起一人来,问道:“施先生,那人的容貌瞧不甚清,他是男是女,又是多大岁数,能瞧得出来么?” 施钟谟笑道:“这个不难。老夫那时已经起了疑心,便借查验伤情之机,仔细瞧了那人的相貌体征,确是男子,且他身形高大,骨骼粗壮,手掌肥厚而皮肤粗糙,指节分明有力,是位多年习武的青壮汉子无疑。” 白衣雪喃喃地道:“难道当真是他?” 施钟谟不由一怔,奇道:“白世兄知晓此人是谁?” 白衣雪道:“我眼下还不敢冒然断定。施先生,那人既然伤得如此之重,若要恢复如常,是否还需一些时日?” 施钟谟道:“他伤势极重,不躺个十天半个月的,何谈恢复?老夫今日只是初诊病情,回来后配置了药方,正命童子熬制汤药,待得汤药熬制好了,再派人送去客栈。” 白衣雪心中一动,问道:“施先生,你欲派何人前去送药?” 施钟谟道:“老夫的两个药童,撷英和揽秀,待一会他们将熬好的汤药送去客栈。” 白衣雪道:“施先生,这件事颇为蹊跷,其间说不定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只是我眼下尚且不敢断定。”施钟谟和凌照虚脸上都露出诧异之色。白衣雪续道:“施先生,一会送药之时,我想扮作药童,前去一探究竟,倘若伤者果是我所料之人,到时再向施先生和凌掌门面禀细陈。” 施钟谟见他神情凝重,绝非戏言,说道:“好。老夫的那两个药童,撷英脑子机灵,就由他陪你一起去吧。”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白衣雪正在房中打坐吐息,就听有人细声细气地问道:“白公子,在屋里吗?” 白衣雪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位药童打扮的总角少年,脸上稚气未消,嘴上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但一对眼珠子乌黑明亮,甚是灵动,透着一股精乖之气。白衣雪微笑道:“是撷英小兄弟吧?” 那少年收腰耸脊,恭恭敬敬地道:“白公子如此称呼,真是折煞小人了。小人撷英,奉施先生之命,前来听候公子差遣。” 白衣雪笑道:“小兄弟言重啦,差遣二字可不敢当。施先生都和你说了么?” 撷英嘻嘻一笑,道:“施先生已交待过了小人,命小人陪同公子一起前去送药。”说话间眼神中透着一股子亢奋之色。 白衣雪“嗯”了一声,正色道:“小兄弟,我们此次前去非同儿戏,若是给人瞧出了破绽,你我或有性命之忧,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撷英见他面色凝重,不由地吐了吐舌头,说道:“小人知晓其间的利害了,一切谨依公子吩咐。”说着双手奉上一件药童的袍服,道:“匆忙间也寻不到新衣服,这是揽秀的,请公子穿上试试,瞧瞧合不合身?” 白衣雪道声:“多谢。”接过了袍服,又道:“汤药熬制好了吗?” 撷英道:“熬制好了,施先生打发小人过来,就是问问公子,我们何时将汤药送过去?” 白衣雪抬头瞧了瞧天色,说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这便过去,待我先去换了衣裳。”他回到房中,将揽秀的药童袍服换上,白衣雪与他岁数相差不大,兼之揽秀体格健硕,穿上之后正合身。 二人拿了熬制好的汤药,直奔锦里客栈,路上边走边聊。白衣雪道:“撷英兄弟,不瞒你说,我们此番前去打探,若能弄清伤者的真实身份,便是奇功一件。” 撷英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问道:“白公子,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古怪?” 白衣雪道:“你不要再喊我‘白公子’,一会到了客栈,万一说溜了嘴,那可大事不妙。我现在扮作揽秀,千万记住了。” 撷英脸上一红,道:“是,是!小人一时改不了口……” 白衣雪道:“我既是揽秀,你我之间自当以师兄弟相称,我比你痴长几岁,你喊我师兄便是。” 撷英笑道:“是,是,揽秀师兄。” 白衣雪也笑道:“撷英师弟,眼下情形未明,多说无益,待会都打探明朗了,其间的原委,再与你细说也不迟,只是到了客栈,你看我的眼色,一切皆须小心行事。” 撷英听了愈发觉得神秘,一张稚嫩的脸庞,因亢奋而微微发红,道:“是。我一切谨依师兄之言而行,不敢有半分造次。只是不知要我做什么?” 白衣雪微笑道:“此举的安危成败,其实全都系于师弟一身。” 撷英目光闪动,道:“不知师兄有何吩咐?” 白衣雪道:“待会到了客栈之后,须不能让贾隐生一丝的疑心,你设法吸引住他,将他引到室外,我瞅个空子,看清伤者的面貌,此行便算大功告成。” 撷英道:“好,师弟心里明白。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师兄只管放宽心。”心中却颇感失落:“贾隐一个糟老头子,耳背眼花的,此事易如反掌,何须如此小心谨慎?” 二人边说边走,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来到锦里客栈,有店伴迎将上来。白衣雪抱拳道:“有劳小哥,敢问贾隐贾大爷,是否住在这儿?” 那店伴道:“哪位贾大爷?” 白衣雪道:“就是恩平王府的贾隐贾大爷。” 店伴将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道:“二位找贾大爷有何事?” 白衣雪抬了抬手中装有汤药的竹制提盒,笑道:“我们是给贾大爷送药来的。” 店伴见他二人一副药童装扮,更无疑虑,说道:“好,请随我来。”引着二人上了二楼,来到最西头的一间客房。店伴轻轻敲了敲房门,房中有人沙哑着嗓子说道:“谁?” 店伴道:“贾爷,有两位小哥送汤药来了。”房门“吱呀”一声旋即打开,一人颤颤巍巍走将出来,身上满是酒气,老态龙钟,白衣雪识得正是贾隐。 贾隐醉意甚浓,眯着一双老眼瞧了二人片刻,连连拱手作揖,说道:“敢问二位仙童是……” 白衣雪微笑道:“是贾爷吧?我二人受了施先生的吩咐,特来送药的。” 贾隐“哎哟”一声,道:“‘贾爷’二字何以克当?千万不敢这么称呼,小老儿在王府中打杂跑腿,二位仙童喊我贾老丈便是了。” 白衣雪和撷英道:“不敢。” 贾隐笑眯眯地道:“天气严寒,还劳烦二位仙童亲自跑一趟,小老儿惶恐之至。请,里面请!”引着二人进了客房,甫一走进,白衣雪鼻子立时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环顾室内,但见窗户紧闭,房间一角摆着一张木床,床榻垂着厚厚的帷帐,光线昏暗,帷帐里一时也瞧不甚清。 白衣雪微微皱眉,捂着鼻子,说道:“哎哟,这位爷台看来伤得不轻啊。” 贾隐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是么?若不是伤势太重,尚大总管也不会惊动施大夫。他能不能活命,就看施大夫妙手回春了,倘若不治,尚大总管怪罪下来,就连小老儿的半条老命,恐也难保哩。” 白衣雪将手中的提篮搁在方桌上,笑道:“老丈尽管放宽心,我家先生医术高超,有妙手回春之术,就连死人,也能治活过来。” 贾隐喜形于色,说道:“仙童如此一说,小老儿可就将心放到肚里了。”从怀中抖抖索索地掏出二十文钱来,说道:“一点心意,实在不成敬意,二位仙童切莫嫌少。” 白衣雪心中倘若一口拒绝,反倒令贾隐起疑,正欲伸手去接过文钱,心念一动,手底一股暗劲随之挥出,正是大雪崩手的手法,机巧隐蔽,对方若是练家子,势必会本能生出一股反弹之力,抵御这股气劲,以免自身受伤,而普通人由于全无内力,对此毫无察觉,也不会因此受伤。他暗劲袭出,贾隐毫无反应,满脸堆欢,将文钱恭恭敬敬地递奉上来。 白衣雪去了心中的一丝疑虑,将文钱在掌心轻轻掂了掂,笑道:“老丈如此客气,小的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撷英在一旁道:“我们来得匆忙,走得渴了,还请贾老丈弄点茶水来解解渴。” 贾隐一拍脑门,道:“该死,该死!小老儿竟是忘了为二位仙童奉茶。二位请稍坐。”转身提了茶壶,斟了两杯热茶。 撷英、白衣雪接过茶水,一边喝茶,一边与贾隐交待汤药的服用剂量,忽然之间,撷英“哎哟”一声,捂住肚子,大叫了起来。白衣雪惊道:“师弟,你怎么了?” 撷英呻吟道:“哎哟……我的肚子……疼……疼得厉害……”他脸色煞白,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表情显得痛苦异常。 白衣雪心中暗笑:“你装得倒也挺像。”凑上前去,俯身问道:“师弟,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贾隐大为惶恐,连连顿足道:“方才还好端端的,这可……如何是好?” 撷英肚子“咕嘟咕嘟”直响,忍不住大声呻吟,弓着腰身,叫道:“妈呀……肚子好疼……疼死我了……我……我要解手……老丈,茅房在哪儿?快带我去,忍不住啦……” 贾隐道:“仙童,茅房就在楼下,赶紧去,赶紧去。”忙不迭地引着撷英踉跄出了房门。 白衣雪听得二人的脚步声下了楼,渐行渐远,起身蹑手蹑脚来到床前,床上有人发出细微的呼吸之声。他轻轻撩起帷帐,只见一人仰面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双目紧闭,正自沉沉而睡,不是暮鸦又是何人? 他不动声色重又坐下喝茶,等到撷英解完手回来,和贾隐交待了几句话,便即告辞而去。 二人回到施宅,施钟谟和凌照虚已在花厅等候多时。白衣雪笑道:“撷英兄弟,你方才装作肚子疼,连我都被你骗到了。” 撷英揉着肚子,笑道:“小人趁贾老儿不备,在茶水中偷偷下了泻药,如今这肚子还不舒服呢。” 白衣雪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小兄弟受苦了。” 撷英脸露得色,道:“贾老儿陪着我去出恭,结果我……拉得跟水一般……臭气熏天,他捂着鼻子,躲开得远远的。” 凌照虚抚掌笑道:“贾隐被你这么一臭,疑心也被臭走了。妙极,妙极。” 施钟谟微笑道:“如此说来,二位是不虚此行了。” 白衣雪道:“正是。”遂将自己与杨草那晚在沽衣巷中,无意间撞见的一幕细细道来,听得施钟谟等人目瞪口呆。 施钟谟恨恨地道:“老夫万没料道,此生竟会去救治一位金贼,当真是老糊涂了。”脸是尽是沮丧之色,显得懊悔不已。 白衣雪宽慰道:“不知者不罪,施先生不必过于自责。” 施钟谟道:“老夫若是早知他的底细,还给他瞧什么病?送什么药?应当送副毒药才对,让那厮喝下去一命归西,方解老夫心头之恨!” 凌照虚笑道:“彼时白兄弟还不敢断定,伤者如果不是暮鸦,那人岂不是死得稀里糊涂?” 撷英揉着肚子,道:“原来那人竟是金国的奸细,无论如何也不可让他逃脱了。” 白衣雪笑道:“撷英兄弟此番‘苦肚计’,倒也没有白费。能识破此人,你当立第一等功。”说着向他竖起大拇指。 撷英听了,脸色忸怩,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道:“一等功小人不敢奢望,能稍效犬马之力,就已很开心了。” 凌照虚道:“奸贼人人得而诛之,白兄弟当时何不一掌结果了他的狗命?” 白衣雪微笑道:“一掌将他击毙,岂不是太过便宜了他?再说了,暮鸦身负重伤,他拿到的军事情报也下落不明,隐藏在暗处的独鹤和鹰目,又在哪里,都须一一弄个清楚才好。” 施钟谟拈须道:“不错,白世兄考虑甚是周祥。暮鸦并不足虑,倒是独鹤和鹰目,此二人一日不除,终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凌照虚道:“白公子,此去虽未打草惊蛇,但唯恐夜长梦多,陡生变故,我们还须速速决断为宜。” 白衣雪道:“凌掌门所言极是。”转头望向施钟谟,问道:“不知施先生有何高见?” 施钟谟沉吟片刻,说道:“此事牵涉恩平王府,干系非同小可,我们万万不能鲁莽行事,一旦处理不好,只会惹祸上身。” 凌照虚道:“恩平郡王真的会与金贼有牵连?” 施钟谟凝神半晌,道:“贾隐老儿信口雌黄,也未可知,又抑或是尚灵皋私下与金人有所勾连,并未牵涉到恩平郡王本人,不得而知,眼下可说不好。” 凌照虚皱眉道:“难道我们眼睁睁的,坐视不管么?” 施钟谟微笑道:“既叫我们知晓了暮鸦的下落,怎能轻易饶了此贼?只不过要料理此贼,老夫看来,倒也无须我们自己动手。” 凌照虚搔了搔头皮,说道:“施先生说得凌某下更加糊涂了,还请施先生明示。” 白衣雪目光闪动,说道:“施先生的意思是……请封野寺他们代劳?” 施钟谟哈哈大笑,道:“不错!暮鸦前日侥幸走脱,侍卫亲军马军司的一众头领们,定会在临安城内全力缉捕,估摸着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了,只是苦于不知其下落。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帮他们一把呢?” 凌照虚眼睛发亮,抚掌大笑,说道:“妙,大妙!” 施钟谟微笑道:“据老夫所知,封野寺素与普安郡王交好,恩平郡王因此一直怀恨在心。我料定七毒童丐是奉了恩平郡王之命,毒杀了牧养监的军马,以此陷害于封野寺。此番细作事件,波诡云谲,我们只须将讯息传与封野寺,他定会全力以赴,力求查个水落石出,要不然,数十匹军马,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官家怪罪下来,他难辞其咎。” 白衣雪心想:“施先生练达老成,姜还是老的辣。”说道:“好,只是如何去给封野寺通报讯息,还得好好计议计议。” 施钟谟微笑道:“此事还要有劳千手灵猿凌掌门亲自跑一趟了。”凌照虚轻功卓绝,登室入户更是其拿手好戏,让他去传讯,不过是举手之劳。 凌照虚一抹唇上黑髭,笑道:“施先生有何吩咐,只管说来,凌某无有不遵。” 施钟谟道:“此事倒也不必直接惊动封野寺,冯孟彦、冯仲哲和冯季圣昆仲之中,冯季圣伤于暮鸦之手,三兄弟对其必定恨之入骨。老夫以为,只须将消息透露给冯氏兄弟,他们自会前往锦里客栈缉拿暮鸦。” 凌照虚和白衣雪对视一眼,齐声道:“妙极!” 凌照虚道:“施先生,请问冯氏兄弟家住何处?事不宜迟,凌某这便走一趟。” 施钟谟笑道:“老夫也不甚清楚,不过你去到一个地方,定能找到他们。” 凌照虚道:“哦?什么地方?” 施钟谟道:“城东有家六和酒家,临安城的禁军头领们,平日里都爱去那儿喝酒、关赌。凌掌门去那里瞧一瞧,断不会跑空。” 凌照虚笑道:“好,我……”忽然之间,撷英腹中“叽里咕噜”一阵乱响,大叫一声:“不好!”屁炸流星,捂着肚子狂奔而出,瞬时便没了身影。凌照虚挥手驱散着臭气,笑骂:“你奶奶的,臭小子跑得比老子还快!” 施钟谟大笑道:“英雄顶天立地,也有河鱼腹疾,如之奈何?” 第十一回 彤管贻(4) 是夜白衣雪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直至破晓时分,方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次日一早他来到沈泠衫的屋外,正巧服侍沈泠衫的小丫鬟,捧着盥洗的铜鱼洗从屋内走了出来,白衣雪问道:“沈姑娘的身子怎样了?” 小丫鬟眼圈一红,哽咽道:“沈姑娘怕是……怕是要不成了……” 白衣雪吞声饮泪,呆立当地说不话来。小丫鬟眼中噙满泪水,说道:“白公子,你想一想法子,救救沈姑娘吧。”说着掩面匆匆离去。 白衣雪长叹一声,慢慢踱步来到花厅,远远地瞧见施钟谟正独自端坐,神色愁黯,身影孤寂,心想:“施先生怕是也一夜未睡。”他踱步进了花厅,说道:“施先生,早。” 施钟谟道:“早。” 二人落了座,白衣雪问道:“凌掌门出门了么?” 施钟谟道:“他一早去了六和酒家,等候冯氏兄弟现身。”抬眼瞧见白衣雪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想必是一夜未睡。 白衣雪从怀中掏出沈重的那本《橘杏钩玄》,说道:“施先生,此书是沈神医一生心血之作,他临终之时,托付与我。我本来想等沈姑娘的身子大好了,自当奉璧,亲手将此书交给她。只是今日我去见那位朋友,实不知何时方能得归,便请施先生代为转交。” 施钟谟遽然一惊,接过《橘杏钩玄》在手,说道:“白世兄何出此言?你的那位朋友是做什么的?老夫不能让你孤身犯险。” 白衣雪苦笑道:“施先生放心,我的那位朋友,并无恶意,只是我恐要……离开一阵子。” 施钟谟茫然道:“你……这是要出远门么?”低头凝视手中的《橘杏钩玄》,认得此书正是沈重的遗作,如今师弟人琴俱亡,不由黯然神伤。 白衣雪道:“不错。我这一去或许三个月,或许小半年,眼下还说不定。施先生,今日请勿出门,在家静候,如果事情顺遂的话,会有人登门送药,我……这便去了。” 他出了施宅,来到熙春楼,迎面遇上马泰常,白衣雪道:“莫大小姐来了么?” 马泰常伸出圆乎乎的手指,一指二楼,笑眯眯地道:“今儿一早就来了。” 白衣雪心中又惊又喜:“她既如约而至,应是已经拿到了佛头青的解药了。”径直奔上二楼,来到先前与莫翎刹相见的小阁子,掀开帘帷,果见一人背向而坐,烟鬟雾鬓,身形苗条,心情激荡之下,竟有些头晕目眩,叫道:“翎妹……” 那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神态天真,却是柠儿。白衣雪一怔之下,大感脸臊耳热,忸怩道:“怎么是……是你。” 柠儿俏脸含怨,眼角的泪痕兀自未干,显是方才哭过一场,轻声道:“白公子,我……可把你盼来了。” 白衣雪吃了一惊,问道:“柠儿,你怎么了?” 柠儿站起身来,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悲噎道:“白公子,我在这儿等你,都等得快急死了。”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 白衣雪惊道:“出了什么事?她……她呢?”心中隐隐感到不安:“我让她去讨要佛头青的解药,难道竟是出了意外?唐泣为人机深力鸷,又对她一直心存歹念,当真如此胆大妄为,对当今的公主,欲图谋不轨?”言念及此,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脊背更是感到一阵冰凉。 柠儿双目莹然,抽泣道:“公子,你……自己亲自过去瞧瞧吧。” 白衣雪道:“好,好,我们现在就走。公主殿下没有……受伤吧?” 柠儿白了他一眼,嗔道:“怎么没有受伤?伤得很重呢。” 白衣雪眼前陡然一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惊道:“伤得很重?有……有生命危险吗?” 柠儿微微摇了摇头,说道:“那倒没有。” 白衣雪长吁一口气,稍感心安,道:“公主金枝玉叶,倘若有半点的闪失,小民就是死罪了。好柠儿,我们现在就走。” 柠儿道:“且慢,公主殿下让我把这个交给公子。”说着取出一个五彩斑斓的小瓷瓶来,一束阳光照在瓶身上,釉色晶莹,泛着一层柔和的微光。白衣雪一颗心怦怦乱跳,箭步上前,伸手接过瓷瓶,细细打量,瓷瓶器形修长,胎质细洁,认出与唐滞所携的瓷瓶正是一般模样,颤声道:“是……解药?” 柠儿微嗔道:“可不就是解药么?为了……这么个玩意儿,把公主殿下给害苦了。” 白衣雪紧紧地攥住瓷瓶,连声道:“多谢,多谢!”想到数月以来的辛苦奔波,历尽了艰辛,为的便是这个小小的瓷瓶,霎时心中百感交集,喜极而泣,直如身在梦境一般。 柠儿向他凝望半晌,娇嗔道:“瞧把你高兴的,为了这破解药,公主殿下吃了多大的苦头,你……还能笑出来?” 白衣雪神色尴尬,收了眼泪,苦笑道:“是,是。我这就随你去探望公主,只是这解药……” 柠儿道:“公子放心随我进宫,送药之人,我都已安排妥当了。”二人下得楼来,早有四名宫中的宿卫,在楼下迎候。柠儿对为首一人说道:“荣大哥,辛苦你们走一趟。”说着将四人一一介绍给白衣雪,领衔的那名宿卫四十多岁,满脸精悍之气,唤作荣骧。 荣骧神色恭谨,笑道:“小的们能稍效犬马之劳,那是柠儿姑娘瞧得起。小的们心里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谈得上‘辛苦’二字?” 白衣雪将瓷瓶郑重递与他,又从荷囊之中取出一锭银子来,说道:“烦请几位大哥了,请务必将此物,亲自交与施钟谟施先生的手中。” 荣骧将瓷瓶小心翼翼纳入怀中,眼睛却望向柠儿,不去便接银两。柠儿笑道:“荣大哥,这是白公子的一点心意,你收下便是大冷天的,大伙儿买点酒菜来吃,驱驱寒气。” 荣骧眉开眼展,心想今儿是遇上财神爷了,这才接过了银锭,四名宿卫也都笑容可掬,纷纷道谢。荣骧道:“公子放心,小的们定把事情办得妥妥的。” 离了熙春楼,柠儿与白衣雪乘上一辆马车,直奔城南的大内皇宫。 金天会七年、宋建炎三年(1129年),金人再次南下攻打赵宋,其中完颜宗弼率军,由建康府西南的马家渡过长江,企图活捉赵构。完颜宗弼的铁骑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吓得赵构一路仓惶而逃,从应天到建康,从建康到扬州,再从扬州到越州(今浙江绍兴),又从越州逃到了明州(今浙江宁波)。完颜宗弼的军队怒涛连胜,一路追击,逼至明州城下,赵构不得不从明州登船,浮海避敌。 直到建炎四年(1130年)的夏季,金军北撤,赵构这才结束海上漂泊的日子。 他回到陆地,先以越州为“行在”,于次年正月下诏,改元“绍兴”,意为“绍祚中兴”,升越州为绍兴府。 赵构御极之初,就曾商议过定都何地,此次被金人追得逃亡海上,狼狈不堪,定都之事,又再次摆上了朝廷的议事日程。朝中众多文武大臣议论纷纷,定都何地,出现了极大的分歧。有人建议定都建康,有人认为应该定鼎越州,还有人提议建都临安。其中建康因“倚山带河,实王者之都也,可以控扼险阻,以建不拔之基”,在三处待选之地中,呼声最高。而江南的士大夫中,倾向于退守吴越的,也大有人在。 定都建康抑或吴越,也就是要在“防淮”和“渡江”两个方案之间,作出抉择。“防淮”意味着守卫淮甸,为日后的北伐中原,积极做准备,而“渡江”则意味着放弃中原,以保住江南为先。 “防淮”还是“渡江”?面对抉择,赵构终因临安承平日久、物阜民丰,且较之建康,远离宋金交战的一线,而采纳了宰相吕颐浩提出的“且战且避,但奉陛下于万全之地”的建议。他下定决心后,遂移跸临安,并于绍兴八年(1138年)正式定临安为行都,建康改为留都。 大内皇宫的位置,在临安城的城南,在原有杭州州治的基础之上,扩建而成。赵构偏安日久,渐渐耽于歌舞升平的生活,大内经过多年不断地修葺、增建,分为外朝、内廷、东宫、学士院、宫后苑等五个部分,大体形成前朝后寝的格局,共有殿三十,堂三十三,斋四,楼七,阁二十,轩一,台六,观一,亭九十。 马蹄哒哒,马车一路向南,到了大内,由丽正门而入。白衣雪见那丽正门金钉朱户,覆以铜瓦,镌镂龙凤飞骧之状,巍峨富丽,阳光照射之下,光彩溢目,暗赞:“好大的气派!” 进入宫来,马车再折而向北,过大庆殿、垂拱殿、后殿,再经锦胭廊、翠寒堂、庆瑞殿,一路畅行无阻,来到熹嘉公主居住的绛萼阁。 柠儿领着白衣雪入内,迎面遇到四位宫女。柠儿道:“公主殿下安歇了么?” 一名宫女禀道:“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殿下方才还在呕吐不止,现下才稍好一点儿。” 白衣雪心中不由地一揪,思忖:“难道竟是中毒的迹象?”余光瞥见柠儿面色平静,方才稍感心安。柠儿说道:“你们都退下吧,这儿有我呢。”待众宫女退下后,柠儿领着白衣雪来到熹嘉公主的寝室门外,轻轻敲了敲房门,说道:“殿下,我回来了。” 房内有人说道:“他……来了么?”白衣雪听出说话之人正是莫翎刹,不过语声慵倦,甚是娇弱无力,心想:“好在受伤不重,要不然的话,我罪莫大焉。” 柠儿道:“来了,就在门外候着呢。” 隔了片刻,莫翎刹低声说道:“你……你……请他进来。” 柠儿轻轻一扯白衣雪的衣袖,笑道:“殿下请你进去呢。”白衣雪大窘,心想虽得了对方的邀请,但自己一名青年男子,单身闯入公主殿下的闺房中,实是有损于对方的令节,终是大大的不妥,不由踌躇起来,说道:“这个……这个……”脚下似有千钧之重,怎么也迈不出步去。 柠儿“噗哧”一笑,说道:“白公子,你还愣着干什么?公主等你呢!”说着在他后背轻轻一推。 白衣雪只好硬着头皮,推开木质的朱红瑶扉,朗声道:“我……我进来了。”迈步而入,闺阁内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扇三折的山水画屏。画屏中主峰峥嵘突兀,山岭如游龙一般蜿蜒而下,山峰之间的飞瀑,直落千仞,山中烟岚松涛、深谷流泉,景色平远旷荡。仔细端详,山谷中楼阁隐露,阁中有两三高士幽人,悠然趺坐,正自听涛聆远。 第十一回 彤管贻(5) 他绕过画屏,但见绣房之中湘帘、妆奁、玉鸭、梳篦、铜烛,各式各样的摆设,十分别致整洁。西首的墙壁上,悬有一具伏羲古琴,造型圆浑古朴,琴身细布蛇腹断间冰裂断纹,房中置一长方形的绣榻,绣榻旁的案几之上,清供着数个切开的枸橼。 白衣雪凝神瞧去,绣榻幔帐低垂,欲掩未掩,影影绰绰似是躺有一人。 锦天绣地,香凝碧帐,白衣雪心中一阵慌乱,遽然间只觉自惭形秽,哪怕对美人多看一眼,都是一种莫大的亵渎。他站定了身子,不敢再往前挪动半步。 静默了片刻,绣榻上那人忽道:“是你么?”喉音绵软,正是莫翎刹。 白衣雪大感局促,低声道:“是我。” 莫翎刹道:“你走近来一些,我们好说话。” 白衣雪嗫嚅道:“我……我……”身子不进反退,向后蹬了几步,方才站定。 他陡然置身于雍容华贵的公主绣房,幽微的香气萦绕鼻翼,眼饧骨软,心下一片怅惘,恍如来到梦境一般,脑中更是感到一阵阵的晕眩。 恍惚之际,只觉莫翎刹虽深情款款、真情切切,但自己终不过是一介草民,而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二人之间,横亘着一道极深的,难以逾越的鸿沟,实是云泥之别。霎时咫尺之外的莫翎刹,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眼前这层薄薄的幔帐,重若千钧、厚似万丈,他怎么也掀不开、推不动。想到这里,白衣雪的双脚,便如被钉在了地上,再也难以迈动一步。 隔了片刻,莫翎刹见他纹丝不动,软绵绵地道:“你怎么不过来?我们近些说话。”语声慵倦中,透着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娇媚和魅惑。 白衣雪勉强挪上两步,离绣榻还有一丈之远,不敢再向前靠近半步,低声道:“我听柠儿说,你……受伤了,我来看看……你……你还好么?” 莫翎刹幽幽地道:“我……一时倒还死不了的。” 白衣雪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闭上嘴巴。莫翎刹娇声道:“你再走近些,我们说会子话。”白衣雪挪上数步,离绣榻只有咫尺之遥,不敢再往前去,低头伫立不动。 绣榻之上阵阵香气,隐隐没入鼻端,他大气也不敢透,眼睛微抬,忽见罗衾之中,露出一双雪白细腻的玉足。那玉足脚趾纤细,从长至短匀称排列,十个趾甲处略蕴桃晕,更显玲珑可爱。脚心微微内凹,整只脚掌线条光滑而又流畅,色泽则如羊脂玉一般的白皙晶莹,在嫣红的罗衾衬托下,泛着一层淡淡的乳白柔光。 白衣雪身子不敢稍动,一颗心怦怦直跳,似乎就要蹦出胸腔,心中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冲动,想在那双玉足上亲吻几下,却见那双玉足一收,缩藏到了罗衾中,像是一对受了惊吓的小白兔,迅速躲回窝中一般。他神魂荡飏,想起自己方才的那个可怕想法,脊背不禁冷汗直冒,暗自大骂:“白衣雪啊白衣雪,你怎能如此唐突佳人?还自诩什么正人君子?”将头埋得更低。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传来,他微微抬起眼睛,只见纸帐中伸出一只莹洁如玉的小手来,那纤纤素手又伸出一根葱指,指了指绣榻旁的一个绣墩,美人清喉娇啭,柔声说道:“你坐在这儿说话吧。” 白衣雪中心如醉,依言走过去坐了下来,这才看清绣榻上,莫翎刹斜倚着丝棉的鸳鸯绣枕,身上盖着一块嫣红色的鸾凤穿花衾稠,秀眸惺忪,玉颊微红,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直瞧得他面红耳赤,喉咙发干,哪里还敢再瞧上第二眼,赶紧低下头来。 美人帐中音,被底足,其摄心夺魂之处,白衣雪只觉比之唐门天下无双的暗器和毒药,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人都不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静默片刻,莫翎刹轻声说道:“解药拿到了么?” 白衣雪身子微微一颤,道:“拿到了,柠儿已经安排人,给沈姑娘送过去了。”心中暗骂:“白衣雪啊,白衣雪,你见到美人,就把魂儿都丢了,你来此要做什么,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莫翎刹“咦”的一声,说道:“你没有亲自送回去,交给沈姑娘?” 白衣雪微微摇了摇头,道:“我听说你……受伤了,就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莫翎刹幽幽叹了口气,说道:“算你还有一点良心……”娇嗔的语气中,又隐隐带着一丝甜意。 白衣雪道:“沈姑娘此回得了解药,性命无忧,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莫翎刹一对妙目瞬也不瞬,凝望着他,道:“你也不用谢我。我自己情愿的事,谁也劝阻不了,我自己不情愿的事,任谁强迫,那也是强迫不来的。” 白衣雪一怔,道:“是。那我替她谢谢你。” 莫翎刹冷笑道:“依我说啊,你也犯不着替她来谢我,我弄来解药,只因你我间有过夙诺,与她何干?她是死是活,又干我何事?” 白衣雪被她一阵奚落,呛得无言以对,只好道:“你放心。” 莫翎刹道:“我当然放心。不过我弄来的解药,不知对症不对症?要是不对症,解不了毒,你说怎么办?” 白衣雪大为尴尬,赔笑道:“你……说笑了。”当下紧紧闭住嘴巴,打定主意少说话。 莫翎刹见他默不作声,道:“你怎么不说话?和我在一起,难道就没有话说?那天在沈姑娘的房间里,我看你和她有说有笑,话不是很多吗?” 白衣雪听她语多嘲弄,寻思:“如此下去,只怕越说越僵,我还是换一个话题为好。”使劲吸了吸鼻子,环顾室内,问道:“你房间里熏的是什么香?真是好闻。” 莫翎刹道:“是羯婆罗香,典客署昨日送过来的。” 白衣雪一怔,道:“羯婆罗香?那是什么香?” 莫翎刹道:“沉、檀、脑、麝,是香中的四大圣品,这羯婆罗香便是其中的龙脑香。前些日子有外藩来朝,觐见入贡,爹爹听说这种珍稀的香料,可愈头痛,便着人送了来。” 白衣雪道:“我听柠儿说,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莫翎刹笑道:“你看都不看我,如何知道我哪里受了伤?”语声带着一丝揶揄和顽皮。 白衣雪听她声音有异,缓缓抬起头来,但见莫翎刹虽面带笑容,但整个人钗横鬓乱,翠消红减,像是刚刚大病了一场,不禁胸口一痛,说道:“你……你……伤在了哪里?” 莫翎刹见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心中甚喜,轻轻抬起右手,捧住了胸口,秀眉微蹙,道:“我……我……伤到心了。” 白衣雪吓得几乎跳了起来,失声道:“伤到了心?唐泣那厮竟敢……” 莫翎刹睇眄之际,将他惊慌失色的表情尽皆瞧在眼底,心中甜丝丝的,再也忍俊不禁,“噗哧”一笑,道:“你放心,唐泣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伤我一根头发。伤我心的不是他,另有其人。” 白衣雪奇道:“那是谁?” 莫翎刹全身花枝乱颤,格格娇笑不已,道:“你啊,这世上能伤到我心的,也只有你了。” 白衣雪大感拘窘,一时手足无措。莫翎刹娇笑不止,忽地“唉哟”一声喘息,举起一方手绢捂住口鼻,低头干呕起来。白衣雪手忙脚乱地起身,端上几榻上的青瓷鱼洗,急声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了?”莫翎刹一阵干呕,却是什么也没有呕吐出来。 白衣雪扶着她重新躺下,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眉头微微一皱,道:“无缘无故的,干嘛喝这么多的酒?” 莫翎刹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无缘无故?你以为我想喝酒的么?还不是为了你。” 白衣雪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请唐泣吃饭,趁着喝酒的时机……” 莫翎刹叹了口气,道:“是呀,趁机取了他的解药。唉,本来我和柠儿都算计好的,却还是低估了那家伙的酒量。” 白衣雪暗暗好笑,心想唐泣何等的机警,令自己和凌照虚束手无策,却栽在了两个小姑娘的手里,笑道:“你们是怎么算计的?” 莫翎刹道:“我和柠儿事先备下了一个小杯子,还有一个大杯子。我说我喝一小杯酒,他陪上三大杯,醉不死你才怪。没想到那家伙爽快地答应了,喝起酒来,更像是喝水一般,大杯大杯地倒进肚里,简直失心疯了……” 白衣雪微微一笑,心道:“真是傻丫头,唐泣哪里是失了心,分明是起了色心。” 莫翎刹道:“等到两大坛子的大内琼酥酒,喝了个底朝天,唐泣终是人事不知,我也……只觉得天旋地转的,醉得不行了。” 白衣雪微笑道:“这叫作‘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你有如此的酒量,已是相当了得了。”暗想:“唐泣日日花天酒地,常年泡在酒缸子里,酒量自是极大的。” 莫翎刹道:“哎,要怪就怪我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上回爹爹赏赐我的蔷薇露酒,我喝了几大杯,也没觉得有什么晕晕的感觉呢。” 白衣雪心中一阵怜惜,说道:“你那是一个人小酌几杯,这一回是江湖上的豪饮,自是大不同。” 莫翎刹道:“说起来,只怪唐泣那家伙太过善饮,喝酒就跟喝水似的,若不是后来柠儿在一旁,趁着他迷迷糊糊,偷偷地将我的酒,换成了水,还不知我要遭上何等的罪呢。”说着秀眉微蹙,伸出两根青葱玉指,轻轻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白衣雪问道:“后来呢?” 莫翎刹道:“再后来,柠儿趁他烂醉如泥之际,从他腰间的鞶囊,取了那个小瓶儿。他如此小心翼翼带在身边,想必就是佛头青的解药了。” 白衣雪道:“不错,我已经查验过了,确是佛头青的解药无疑。”心头浮现起莫翎刹与唐泣拼酒的情景,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只觉自己利用莫翎刹的一番深情,才换来朝思暮想的佛头青解药,虽说情有可原,却也难脱卑鄙龌龊之嫌。唐泣溺心灭质,是江湖中出了名的煞星,让她去骗取解药,此举可谓凶险至极,其间只要稍有疏虞,莫翎刹难免珠沉璧碎,到那时,自己当真是万死莫赎了。念及此节,他额头之上冷汗涔涔而下,惶愧难当,“啪”地一声,伸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莫翎刹花容失色,惊道:“你干什么?” 白衣雪呐呐地道:“没……没什么,有……有小虫子。” 莫翎刹奇道:“大冬天的,哪里来的小虫子?” 白衣雪只嘿嘿而笑,寻思:“柠儿姑娘聪慧善良,此回也出力不少,日后自当设法报谢。” 莫翎刹见他咧嘴傻笑,举止怪异,嗔道:“瞧把你乐的!我这么难受,你心里挺高兴的,你说可恼不可恼?” 白衣雪忙道:“哪里,哪里!”脑中忽地蹦出一个念头:“唐门以毒立威江湖,丢了佛头青的解药,他肯善罢甘休?此事只怕未必能够这么简单了断。”言念及此,顿觉后脊飕飕发凉,说道:“唐泣醒来,若是发现……佛头青的解药遗失了,问姑娘讨还,那该如何是好?” 莫翎刹嫣然一笑,百媚横生,道:“捉贼捉赃。他自己喝醉了酒,不小心弄丢了东西,问我来要什么?我来个死不认账,他能拿我怎样?” 白衣雪闻言一怔,随即笑道:“不错,我们来个死不认账,看他能奈我何?”寻思:“她是当今的公主殿下,万金之体,唐泣纵有疑念,谅他也不敢有丝毫的造次。”心中一块大石头,顿时落了地。 莫翎刹道:“唐泣那家伙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他呢。” 白衣雪愕然道:“你……去找他做甚么?” 莫翎刹笑道:“找他算账啊,本公主直到现在,头还疼得厉害呢!这厮竟敢轻慢皇室,实为大不敬,焉能不治他的罪?” 白衣雪不胜惶恐,说道:“翎儿姑娘受此大罪,罪全在我,叫我于心何安?” 莫翎刹眉眼盈盈,流眄脉脉,笑道:“这话我爱听,你真的知罪了么?我该如何惩罚你才好呢?”眼见他真情流露,显是对自己大为关心,芳心早已欢喜无尽。 美人雪肤酡颜,眼横秋水之波,眉拂春山之黛,娇艳不可逼视,白衣雪一颗心怦怦直跳,说道:“你如何惩罚,我都甘心领受,绝无怨言。” 莫翎刹歪着头,想了一会,道:“这样吧,我陪唐泣一杯酒,你就以陪我一个月作为补偿,嗯,我想一想,我陪了他……一十八杯酒,那就罚你陪我十八个月吧。” 白衣雪吓了一跳,寻思:“乖乖我的妈,三个月一下子变成了十八个月,别说回复师命了,到时候就连师父的煖寒会,也都赶不上了。”脸上却不敢露出一丝犹疑之色,道:“是,是。” 莫翎刹没想到他一口应承了下来,心中甚喜,上齿轻轻咬着嘴唇,低声道:“我的头疼得厉害,现在就想惩罚你一下……你帮我……按摩一下太阳穴……”说到最后,语声细如蚊蚋,几不可闻。 美人桃脸蝉发,醉拥衾稠,更兼此际情意绵绵,含娇细语,白衣雪细看之下,当真有着令人说不出的惊心动魄之处。 他神摇魂荡,难以自已,不由自主探身向前,伸手轻轻握住莫翎刹的柔荑玉手,那双手娇嫩软滑,直似无骨,口中痴痴地道:“翎妹……” 莫翎刹抬起脸庞,眸含秋水,唇吐兰息,大胆而热切地迎视着他。 白衣雪情思恍惚,将她揽入怀中,但觉她腰肢柔软无骨,不盈一握,不由自主低下头来,在她柔软的香唇上,深深一吻。莫翎刹“嘤咛”一声,双眸紧闭,伸出一双粉嫩雪白的藕臂,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二人均是情窦初开,此前从未有过如此的缠绵缱绻,历经了初始的惊羞之后,都渐渐大胆热切起来,心中感到无比的欢慰甜蜜。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衣雪低声道:“妹子,你身上焚的是什么香,真是好闻。”心中暗自奇怪:“为何我每回闻到这股子香气,总感觉以前在哪儿闻到过一般?” 莫翎刹玉颊如火,低语道:“是荼芜香。书上记载说,此香焚之,着衣则弥月不绝,浸地则土石皆香,着朽木腐草莫不茂蔚,以熏枯骨则肌肉立生。” 白衣雪笑道:“哪有如此神奇?果真枯骨可立生血肉,那人岂不是长生不老,容颜永驻了?” 莫翎刹笑道:“书籍上所记,也当不得真的。”说着从幔帐上解开一枚香囊的丝绦,递与白衣雪,颐靥生春,低声道:“这个……这个送给你。” 白衣雪接过在手,细看那枚香囊,呈倭角形,底部悬垂珠宝流苏,尚未拿近,一股淡淡的馨香萦回于鼻端,令人神怡心静,说道:“好香,这是用什么做的?” 莫翎刹道:“沉水香三两,檀香、零陵香,各二两七钱,牙硝、白芷、苍术、川穹、甘松各一两,荼芜香半钱,捣为细末,再入炭皮末少许,炼蜜和匀,制成豆子一般大的丸子,以金箔为衣,置于地窖之中,一个月以后取出即可。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白衣雪心中一荡,郑重地将香囊收于胸前,说道:“既是你亲手做的,那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莫翎刹看他仔细收好,心下喜乐,说道:“此物芳香泄浊、辟秽祛邪,还有闻香防病、闻气健体的功效。” 白衣雪笑道:“闻香防病是不必了,闻香思人就好。” 莫翎刹俏脸一红,啐道:“你什么时候会耍贫嘴了?你跟你的沈……”忽地住了口,随即幽幽地道:“我……我的心,你都明白了么?” 白衣雪道:“我明白的。” 莫翎刹道:“那你先前应允我的事情,不会反悔吧?” 白衣雪见她一副娇羞无限的小女儿情态,与平日里的刁蛮豪爽,简直判若两人,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怜爱,柔声道:“我应允过的,决不反悔,你放心。” 莫翎刹听了心中舒服慰贴无比,不禁嫣然一笑,美艳难言。 正在此际,门外传来柠儿的声音:“启禀公主殿下,端木都校奉命而来,已在前堂等候。” 莫翎刹轻轻一叹,低声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提高了嗓子,说道:“请他稍候,我一会就来。” 柠儿应道:“是!” 莫翎刹道:“我唤端木克弥前来,是有事要与你商量。” 白衣雪问道:“什么事?” 莫翎刹道:“你能在我身边陪我,我很开心。只是宫中人多眼杂,有些人总喜欢在背后,乱嚼舌头根子。” 白衣雪点了点头,道:“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你所虑极是。” 莫翎刹莞尔一笑,说道:“端木克弥是殿前都指挥使司的副都指挥使,平日里掌管大内宿卫,你到他的手下当差,先委屈一下自己,成么?” 白衣雪笑道:“怎么不成?只是我担心自己才不胜任,到时候倘若给公主殿下丢了面子,可就不好看啦。” 莫翎刹腰肢乱颤,娇笑道:“白衣雪白大侠过谦了,以尊驾的身手,就是弄个殿前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来做,也是屈才了。” 白衣雪道:“在下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又何足道哉?至多是打不过的时候,脚下生风,保住小命要紧。” 莫翎刹想起自己此前提出要拜他为师,学习洪炉点雪行的功夫,打架打不过时,正好用来逃命,忍不住笑了起来。 二人四目交投,相视而笑,心下均是满满的安宁喜乐。 第十二回 绵里针(1) 莫翎刹领着白衣雪来到前殿,端木克弥已等候多时,见到二人赶紧上前唱喏行礼。 莫翎刹微笑道:“这位白公子,你还记得吧?” 端木克弥笑道:“卑职虽向来眼拙,但自打在熙春楼有缘识荆,亲睹白公子的丰神俊采,记忆尤深,岂会记不起来?” 白衣雪逊谢了几句。莫翎刹听端木克弥如此夸赞白衣雪,芳心甚喜,当下也不多言,向端木克弥道出了请他过来的缘由。端木克弥道:“卑职能有幸与白公子共事,那是求之不得的福分,只是白公子屈尊俯就,卑职的心中,感到十分不安……” 莫翎刹笑道:“这也是权宜之计,你就不必心中不安了。不过他倘若在你那儿受了什么委屈,我可轻饶不了你。” 端木克弥赔笑道:“不敢,不敢。”心中盘算:“临安城里,宁愿得罪普安郡王和恩平郡王,这位熹嘉公主,那是绝对得罪不起的。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白衣雪与熹嘉公主关系非同一般,我回去后将他当作神仙,每日里供奉着,能受什么委屈?” 果然其后数天,白衣雪虽负责禁卫值守,但端木克弥并未安排具体的事务。与他搭班的名叫荣骧,正是那日负责送解药的宿卫。荣骧在普通宿卫中地位颇高,对白衣雪亦是十分客气。白衣雪无所事事,却也不敢私自擅闯宫廷大内,只好整天待在房中,喝喝茶,打打坐,倒也图个清闲,只是心中每每想起回复师命,遥遥无期,心下不免闷闷不乐。 其间端木克弥曾数度来到他的房中,一番嘘寒问暖,言语中极尽客气之道。白衣雪颇感无聊,提出自己想参与宫中的值守,端木克弥每回都是推笑说眼下不忙,等过一阵子再说,搪塞了过去。 这一日他以臂作枕,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忽听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兄弟,哥哥我瞧你来啦!” 白衣雪听出正是暌别多日的杨草,又惊又喜,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房门,杨草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红光满面,气色已是恢复如初。兄弟相见,自是分外欣喜。 二人落了座。白衣雪笑道:“我道今日为何一早,庭院中的树上,鸟雀叽叽喳喳乱叫,原来是哥哥要来。” 杨草笑道:“这算什么喜事?我这里有天大的喜事,要告诉你呢。” 白衣雪道:“哦?什么天大的喜事?” 杨草道:“兄弟,你可知我今日是从哪儿过来的吗?” 白衣雪奇道:“哥哥在普安王府当差,难道不是从王府过来?” 杨草哈哈一笑,说道:“非也!非也!哥哥方才去了施钟谟施先生的府邸,见到了泠衫妹子……” 白衣雪双目放光,颤声道:“泠衫……泠衫妹子身子大好了?” 杨草一拍大腿,笑道:“是呀!泠衫妹子这几日服用了你朋友送过来的解药,身子眼见着一天好过一天,施先生说,她的这条小命,总算是捡回来了。” 白衣雪欣喜如狂,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咧着嘴直乐,脑中想起一路求药的万般艰辛,霎时心中百感交集,眼眶不觉已润湿。 杨草心中亦是不胜伤感,轻拍了几下他的肩头,宽慰道:“兄弟,这是天大的喜事,哭什么鼻子?你千里奔波只为一诺,大丈夫当如是也!做哥哥的,心里既感佩之至,也替你欢喜得紧!” 白衣雪破涕为笑,道:“是,是,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杨草道:“不过我听施先生说……说……” 白衣雪见他吞吞吐吐,不禁心中一沉,道:“施先生说什么?” 杨草眉头一皱,说道:“施大人说,他每日为泠衫妹子切脉诊疗,她体内的毒素虽是渐祛,无奈阴毒侵体日久,已经难以除根,怕是日后会留下遗患。” 白衣雪惊道:“碍事么?” 杨草道:“施先生眼下也还拿捏不准,只有等到解药的药力悉数发挥了,方知结果。” 白衣雪神情黯然,怔怔地发起呆来。杨草道:“兄弟也不必过于担心。我想只要祛了佛头青的阴毒,哪怕有点遗患,以施先生的精湛医术,假以时日,还怕尽祛不了么?” 白衣雪转忧为喜,笑道:“正是,正是。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原也是急不得的。多谢大哥!” 杨草笑道:“谢我做甚么?你要谢,理该好好感谢你的那位朋友。”顿了顿,道:“不知是哪位朋友,竟能有如此的神通?” 白衣雪脸上一红,轻声道:“是……莫姑娘。” 杨草大笑道:“哥哥料想就是她,偌大的临安城,也只有她有这个本事,能从唐泣那里取得解药,不过想来其间定然费心费力,此等要害稀罕之物,唐泣那厮岂肯轻易拱手相送?” 白衣雪道:“是,她……为了拿到解药,确是吃了不少的苦头。”脑中浮现起那日与莫翎刹缱绻缠绵的一幕,面颊不禁微微发烫。 杨草似是没有注意到他的窘状,说道:“嗯,这位熹嘉公主,天生一副侠义心肠,急人所困,对兄弟更是情深义重。” 白衣雪道:“是,小弟心底明白。大哥,你在普安王府中当差,还顺心吗?” 杨草哈哈笑道:“普安郡王当真是一位名不虚传的英悟之主,哥哥在他手下做事,心情舒畅,每日就白米饭,都要多吃上几大碗。” 白衣雪见他说起赵瑗,显得意气风发,心底暗暗为之高兴,笑道:“大丈夫既遇明主,自当倾心相投。” 杨草说道:“是。普安郡王平日里谈起中原沦丧,常自悲愤不已,他数回和我说,日后若有良机,当效祖逖之誓,锐意北伐,恢复我大宋的大好河山。” 白衣雪道:“哥哥眼下是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遇此明主,何愁日后不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杨草听了热血沸腾,道:“兄弟所言极是。哈哈,不过话说回来,哥哥还要感谢熹嘉公主,若不是她,哥哥到现在还不知安身之所在哪里呢,想要干出一番大事,更不知从何说起。” 白衣雪道:“正是,公主殿下对咱们兄弟二人,都是恩重如山。”顿了一顿,问道:“大哥如何得知小弟在此?” 杨草笑道:“普安郡王曾告诫说我,无事莫要到外惹是生非,做哥哥的岂敢不依?我这些日子只是在王府深居简出,哪里能想到兄弟会在此处,都是柠儿姑娘告知我的。” 白衣雪道:“柠儿姑娘?” 杨草道:“是,昨天柠儿姑娘找到我,说是请我到施先生的府上走一趟,瞧一瞧泠衫妹子的身子,是不是大好了,然后又说兄弟你的心中,定是十分惦念着泠衫妹子,却不得便。她叮嘱我务必要来此处寻你,将泠衫妹子的近况转告与你。” 白衣雪叹道:“柠儿姑娘当真是善解人意。” 杨草道:“是啊,当真是一位好姑娘。泠衫妹子大难不死,兄弟你心中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 白衣雪心中不胜伤悼,道:“时至今日,小弟总算对沈神医有所交代,还不知……不知……” 杨草亦觉鼻子酸酸的,说道:“兄弟莫要伤心,沈神医倘若地下有知,知道兄弟不负所托,泠衫妹子转危为安,当感欣慰。”兄弟二人言及沈重父女,好是一番唏嘘感慨。 白衣雪心中想起一事,问道:“大哥在施先生的府上,有没有碰见凌掌门?” 杨草道:“碰到了,你是不是想问他有没有将暮鸦的下落,及时传讯给冯家兄弟?” 白衣雪道:“正是。” 杨草道:“我听凌掌门说,那日他赶去六和酒家,冯孟彦、冯仲哲果在那里关赌,他便假意凑上前去,和他们玩了几把,其间故意输给他们兄弟很多银两。赌完结算之时,凌掌门笑说,自己今日出门走得匆忙,身上带的钱财不够,不过他有一件宝物,稀罕之至,保管他兄弟二人从未见过,不知冯氏兄弟是否愿意随他走一趟,去取宝物。” 白衣雪笑道:“灵猿就是鬼点子多。” 杨草道:“冯氏兄弟虽将信将疑,但是一来料想凌掌门一介草民,没有胆量戏耍他们侍卫亲军,二来瞧凌掌门言之凿凿,也是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便随着凌掌门去取宝物。” 白衣雪笑道:“千手灵猿,向来不肯做亏本的买卖,这回干净利落地输给冯家兄弟大把的银子,血本无归,当属生平头一遭。” 杨草笑道:“可不是吗?冯家兄弟一路上,一直在催问到底是何珍宝?凌掌门只说到了地方,自然就知晓了,领着他们来到一处僻静之地。冯家兄弟愈发疑惑,站定了身子,不愿再走。冯孟彦问道:‘尊驾是在戏弄我们吗?’ 凌掌门笑道:‘岂敢,岂敢!我的这个宝贝,其实并非是什么金银珠宝……’ 冯仲哲一听,勃然大怒,“唰”地抽出四尺铜锏,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也不去打听打听,竟敢来消遣我们冯氏兄弟!’ 凌掌门笑道:‘军爷且慢动手!你们难道不想替你们受伤的三弟报仇吗?’ 冯氏兄弟听了,皆是面露惊愕之色。冯孟彦老成持重,说道:‘二弟且慢动手!尊驾言下何意,还望明示。’言语中已是客气了许多。凌掌门也不再遮掩,将暮鸦的下落如实陈告,冯家兄弟自是惊疑不定,喝问他是何人。凌掌门大笑三声,说道:‘你们亲往锦里客栈便知真假,又何必与我在此苦苦纠缠?’说罢足下生风,绝尘而去。” 白衣雪笑道:“千手灵猿轻功卓绝,冯家兄弟要想赶上他,只能跟在他后面,尽吃灰土了。” 杨草笑道:“正是。冯家兄弟只要赶去了锦里客栈,拿住暮鸦,还不知如何感谢凌掌门报讯之德呢。”顿了一顿,道:“泠衫妹子有救了,了却了兄弟一桩心愿,不知你今后作何打算?” 白衣雪苦笑道:“小弟师命在身,心急如焚,心里只盼着能早日北归,回复师命,但三个月之内,小弟却动弹不得,只能老老实实待在此处,哪里也去不了。” 杨草奇道:“这是何故?” 白衣雪遂将莫翎刹与自己的约定,如实道来。杨草听后哈哈大笑,笑得白衣雪不明所以,茫然道:“小弟眼下实一筹莫展,大哥何故还来笑我?” 杨草敛了笑容,正色道:“依哥哥看来,你在此地是待上三个月,还是待上三天,抑或是三年,全系于你自己的身上。” 白衣雪一呆,怔怔地道:“小弟愚钝,还请大哥明言。” 杨草道:“兄弟年轻,这种事情看不明白,也属正常。大哥是过来之人,看得自是比你透些。你道熹嘉公主当初与你约法三章,为何要将你圈在她的身边?” 白衣雪挠了挠头,道:“为何?” 杨草微笑道:“不过是‘不放心’三个字而已。” 白衣雪喃喃地道:“她不放心?是因为……泠衫妹子吗?” 杨草道:“不错。兄弟胸怀洒落,光风霁月,与泠衫妹子之间清清白白,自是无愧于心,但难保熹嘉公主不会多想。说是她对你‘不放心’,其实是她自己对自己没有信心,故而与你定下了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约定来。”顿了一顿,叹道:“人海茫茫,遇到一位真心相爱的人,谈何容易?若能两情相悦,那就更属不易了。以熹嘉公主的脾性,自是不肯轻易放你走了。”说到这里,他双眼怔怔地出神,脸色忽地变得黯然。 白衣雪暗想:“大哥也是一位至情至性的汉子。”说道:“大哥,你……你怎么了?” 杨草轻叹一声,道:“我想起了你的嫂子来。”叹声中充满了无尽的伤感和寂寥。 白衣雪道:“她人呢?不在临安城么?” 杨草神色落索,眼中尽是苦楚之意,喟然道:“阿凝她……早已不在人世啦……” 白衣雪吃了一惊,说道:“大哥,对不起,小弟不知……大嫂已经过世。” 杨草微微摇头,涩声道:“不怪你。想当年我与她相敬如宾,恩恩爱爱,那是何等的快活?只可惜她后来生了一场大病,就此……就此离我而去……”白衣雪心下凄然,忍不住落下泪来。室内陷入一阵静默。 过了片刻,杨草从思绪中转醒过来,强笑道:“今日我们兄弟相见,本应高高兴兴,提这些伤心的事情干什么?不说她了。”呷了一口茶水,道:“兄弟,两情相悦,白头偕老……那本是人世间最快乐的事,但却也是最难的事。要知道两个人能够在一起,从相遇相识相知,再到相恋相爱相守,都贵在一个‘诚’字。 白衣雪低头细细寻思着杨草的话中之意。杨草续道:“兄弟,换作是你,你会和她提出这样的约定吗?” 白衣雪微一沉吟,缓缓摇了摇头,道:“我应是不会。” 杨草道:“我想也是。只因你对她有足够的信心,你明白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那是任何人,不可比的。”一席话说得白衣雪心潮难已,莫翎刹对自己的千般眷恋、万种深情,一一浮现于眼前,霎时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她的柔情蜜意,填得满满的。 杨草说道:“但是你始终没有给她足够的信心,才会让她定下这么一个古怪的约定来……” 白衣雪道:“她……向来行事乖张,很多时候令人捉摸不透。” 杨草微笑道:“莫看她表面上十分任性,处处要强,其实在你和她之间,依哥哥看来,熹嘉公主才是那个处于下风的人,因而行起事来才会有些乖张,总是患得患失,显得敏感多疑。” 白衣雪若有所悟,凝眉沉思。 杨草笑道:“这位熹嘉公主,对兄弟一往情深,只是不知兄弟的心中,对她……”说着笑吟吟地瞧着白衣雪,不再说下去。 白衣雪连耳朵根子都胀得通红,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和她……很好……很好的……” 杨草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一拍白衣雪的肩头,说道:“这就是了!兄弟在此地究竟要待到何时,就看你自己了。你若是能让她放下心来,今日便可离去,那又如何?但是倘若你一直不能叫她放下心,她只有将你圈在这里,才能感到安心。” 白衣雪道:“这个……我……” 杨草笑道:“你别忘了,她不是还有一个条件没有说吗?保不齐到时候让你在这儿,再待上个一年半载的,那也难说。” 白衣雪沉吟道:“大哥,小弟明白了。两个人若是诚心相待,远隔天涯又有何妨?但两个人的心,若不能在一起,即便是终日相守,近在咫尺,又有何用?” 杨草斜睨了他一眼,笑道:“兄弟颖悟绝人,何须哥哥我饶舌?” 第十二回 绵里针(2) 这一日铅云低垂,天空飘起了雪花。白衣雪正在院中散步,就见荣骧笑眯眯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说道:“白兄弟,柠儿姑娘瞧你来了。” 白衣雪心想:“我正寻思着哪天当面感谢柠儿姑娘,来得正好。”喜道:“快请!快请!” 须臾柠儿走进院来,远远地瞧见白衣雪,敛袂向前,施以万福。白衣雪连忙回礼,道:“不敢,不敢。”礼毕瞧着柠儿直笑。 柠儿被他瞧得害羞起来,忍不住伸手在脸上抹了抹,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白衣雪笑道:“哪里,没有。”说罢深深一揖,道:“柠儿,我在这儿给你行礼了,多谢姑娘!” 柠儿愕然道:“好好的,你谢我作甚么?” 白衣雪庄容道:“我自当要谢你,若是没有你,熹嘉公主不免要大醉三天,若是没有你,又怎能顺利拿到解药?” 柠儿叹道:“我们作婢子的,把主人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就是为她而死,那也心甘情愿。你又何须谢我?我只盼着你……莫要辜负了主子的一片深情。” 白衣雪脸上一红,低声道:“你……你放心。” 柠儿见他神色有些尴尬,环顾周身,笑道:“公子在这儿还住得习惯吗?” 白衣雪笑道:“住倒是住得惯,只是端木都校一个差事也不安排,岂不是要把人给闷坏了?”柠儿微笑不语。 白衣雪低声道:“我知道柠儿姑娘心肠最好了,还望姑娘替我在公主殿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再请端木都校安排个差事干干,不然骨头里都要生锈了。” 柠儿笑道:“公子爷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巴不得天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惜就是没有这个福分。” 荣骧在一旁赔笑道:“是啊,是啊。不过柠儿姑娘是伺候公主殿下的,哪里算得上下人?在小的们的眼中,你就是我们的主子,就是我们的‘上人’!” 柠儿俏脸生晕,啐道:“呸!谁是你们的‘上人’?本姑娘还没有那么老。” 荣骧一边拍打着自己的面颊,一边干笑道:“是,是,小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满口胡言。该打,该打!” 三人说笑了一阵。白衣雪正色道:“柠儿姑娘,昨日杨草大哥来找我,把沈姑娘那边的情形都和我说了,多谢姑娘传讯之德。沈姑娘这回大难不死,柠儿姑娘也是功不可没,在下心中感激不尽。”说着对着柠儿深深一揖。 柠儿灵巧地侧身避过,道:“公子爷如此这般,岂不是折煞奴婢了?万万不敢的。” 白衣雪道:“好吧,大恩不言谢,日后姑娘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言语,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柠儿抿嘴笑道:“岂敢,岂敢!不过奴婢现在就要劳你的大驾,随奴婢走一趟呢。” 白衣雪道:“姑娘客气了,请!” 二人离了宿卫的寝房,一路向北而行,路过绛萼阁,柠儿却不入内,继续北行,直到出了大内的和宁门,就见门外有两名仆役打扮的人牵着马匹,等候在此。 白衣雪奇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柠儿牵过马匹,微笑道:“待一会到了,公子自就知道啦。”二人骑上马匹,控辔徐行,沿途但见道路两旁瑶林琼树,翠峰似玉,景色之美令人心旷神怡。雪越下越大。 约莫行了一炷香的功夫,柠儿举起马鞭,遥指前方,说道:“公子,前面就是西湖了。” 漫天琼苞玉屑,白衣雪抬眼望去,天、地、山、水,皆是白茫茫一片,全无二色。 再向前行,沿途遍布台榭亭阁、梵刹琳宫,处处胜景,犹如画卷一般。二人行至岸边,湖水茫茫,与苍茫的天色融为一体,眼前惟有长长的苏公堤,在湖上隐隐约约现出青黛色的一痕,阔野间全无人踪鸟迹,四下里阒然无声,更显疏朗萧寂。 沿着湖岸又行了二三里,只见湖边的上船亭,停靠着一艘小舟。柠儿微笑道:“公子下马吧,请移步湖上。”二人上得船来,艄公舒展双臂,摇动桨橹,小船顶着风雪,向湖心缓缓划去。 离岸渐远,前方湖心有一小岛,岛上有亭。柠儿道:“公子,那就是西湖的湖心亭了,公主就在那儿等你。” 小船靠了岸,柠儿微笑道:“我在船上等你们。” 白衣雪道一声:“有劳了。”登上小岛,直奔湖心亭,远远地果见莫翎刹披裹着一件黛黑的斗篷,冰姿玉骨,俏立于亭檐下。 白衣雪数日不见莫翎刹,早已惆怅满怀,如今一见之下,心中一阵甘甜,疾行几步,来到她的身边,低声叫道:“翎儿……” 莫翎刹伸手接着飞扬的雪花,微笑道:“雪似故人人似雪。不知什么缘故,特别……想你的时候,老天就会下起雪来。”说着低下头去,晕红双颊,长长的睫毛不住翕动,娇羞不已。 白衣雪环顾四周,湖心亭外,水天茫茫,云山苍苍,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二人。美景似画就在眼前,美人如玉就在身侧,他目酣神醉,不由自主将莫翎刹揽入怀中,低头往她柔嫩的香唇,深深地吻了下去。莫翎刹娇躯一颤,微作挣扎,便任由他肆意亲吻起来。 过了良久,莫翎刹扬起脸来,眼澄似水,用手轻轻地推了推他,娇嗔道:“你羞也不羞?柠儿……都瞧见了……” 白衣雪扭头看了一眼,漫天风雪之中,隐隐可见柠儿撑着一把墨绿色的油纸伞,笑道:“柠儿在船上欣赏雪景,她哪有功夫来瞧我们。” 莫翎刹羞赧道:“那你怎么不欣赏雪景,却来动手动脚,这般不老实?”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袅袅、似有还无的幽香,白衣雪鼻中香泽微闻,忍不住伸臂将她紧紧搂在自己的怀中,说道:“我到了今日方知,苏东坡的诗虽有豪情和逸趣,为世人称颂,却大有不实之处。” 莫翎刹道:“这话从何说起?” 白衣雪道:“苏东坡诗曰,‘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但今日看来,这西湖再美再好看,又怎能有你生得美,生得好看呢?” 莫翎刹心中甚甜,啐道:“也就几日没见,你什么时候,学得如此油嘴滑舌的了?” 白衣雪笑道:“这些日子,我每天无所事事,顿顿都是大鱼大肉,油嘴滑舌也就难免了。” 莫翎刹格格娇笑,伸出青葱玉指,在他的鼻尖上轻轻刮了刮,道:“你胡吃海喝,变得油嘴滑舌的,还要怪到我的头上?羞也不羞?” 白衣雪笑道:“我说的是实情。” 莫翎刹忽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暮盐哥哥,你自打来到临安,一直为了沈家妹子的身子劳神,就连这天下闻名的西湖,也都没有闲暇来游玩游玩吧?” 白衣雪道:“是。” 莫翎刹道:“今儿一场大雪,我特意让柠儿喊了你来,西湖的雪景最美了。”白衣雪心中一阵感动,拉住她的手,二人并肩伫立,欣赏着西湖的雪景。 白衣雪游目四顾,眼前湖山如墨,宛若一幅打开的画卷,湖面上冬荷残芰断苹,香销翠衰,与“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夏景相比,别有一番况味,说道:“前唐中主李璟曾写道,‘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冬日残荷在他的眼里,是‘不堪看’,但我今日观来,却不尽然,雪中残荷,风骨犹存,倒是独有一种衰飒孤寂之美,何以‘不堪看’三字评之?” 莫翎刹前阵子跟着普安郡王赵瑗读书,恰好读过此词,当时赵瑗曾有过一番感叹,不禁笑道:“李璟眼中看到残荷,伤感的是韶光易逝,人生不过刹那,转眼青丝尽染霜华,故而‘不堪看’。” 白衣雪道:“妹子说的是。” 莫翎刹嫣然一笑,说道:“我和瑗哥哥不久前读到这阕《摊破浣溪沙》,我这是现学现卖。” 白衣雪道:“我早就听说,临安城有两大天下绝景,一是钱塘江潮,二是西湖风光,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前来。今日得以亲见瑞雪飞瑶,湖天上下一白,西湖之美,果真是名不虚传。” 莫翎刹笑道:“西湖之美,可谓晴雨皆备,四季兼擅。你倘若喜欢,我可以时常陪你来看景儿。嗯,待到明年的金秋时节,我再陪你去看钱塘江潮,你说好不好?” 白衣雪一怔,道:“好。”心想:“即便没有四季美景,只要天天能和你在一起,心中就是美景常在,每天都如神仙一般,逍遥快活。”心下甚感甜蜜,脑中忽地想起自己曾与沈泠衫相约,明年的春上,要一起欣赏临安的花会,不禁又想:“等到明年风和日丽之时,泠衫妹子的身子应该大好了。我若陪她来此赏花,不知翎妹肯不肯一起来?嗯,以她的性格,多半是不肯的。杨大哥说得对,我……我终是令她放心不下。不过我和泠衫妹子有约在先,自是不可无故食言,到那时如实相告,但教问心无愧就是了。” 转念又想:“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想法儿早日赶回雪山,回复师命。至于临安城赏花观潮,此等盛事年年皆有,也不急于一时,日后终归有的是机会。” 莫翎刹见他凝眉沉思,问道:“你在想什么?” 白衣雪笑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我从小跟着恩师读书,单知道江南水乡的春天,最是令人沉醉,今日方知这冬日的江南,别有一番静美。” 莫翎刹笑吟吟地道:“‘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如果说江南的冬天是‘静美’,那么北国的冬天一派肃杀景象,可谓‘壮美’。可惜我那时还小,没有一点儿印象了。” 白衣雪奇道:“你在北方生活过?” 莫翎刹道:“是啊,我本是在北方出生的,后来两岁多,太后她老人家回銮之时,将我带回到了临安。” 白衣雪“哦”的一声,瞧着她英气勃勃的面庞,心道:“原来如此,难怪你身上多了几分北方女孩子的豪爽侠气,少了点江南水乡泽国女子的温婉含蓄。” 莫翎刹哪里猜得透他的想法,笑道:“我虽出生在北方,但那时岁数太小,没有什么记忆了。我听说雪山雄奇壮伟,你什么时候能带小女子游历一番?” 白衣雪闻言心中一动,笑道:“你真的这么想?我自是求之而不得,只不过……皇上,还有皇太后她老人家,肯依你么?” 莫翎刹本是兴之所至,脱口而出,听了不由一怔,心知白衣雪所言非虚。她在临安城内再是任性胡闹,哪怕闯下天大的祸来,皇上和太后宠嬖殊厚,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还罢了,但若想离了临安,到江湖中真正闯荡一番,皇上和太后岂会应许?前阵子她心血来潮,一个人孤身前往寂光寺,回来后被太后狠狠训斥了一顿,关在宫中数日,不给迈出大门一步,更何况雪山派的岁寒山庄水远山遥,且在金人的治下,更是决然不会应允了。言念及此,她不禁黛眉紧蹙,发起呆来。 白衣雪柔声道:“雪山乃苦寒之地,雪虐风饕,也没什么好玩的,可不比临安这繁华都会,你不去也罢……”想到自己与恩师一别已有数月,归期依然茫茫难料,心中生起一股怅然之意。 莫翎刹忽地朝他扮个鬼脸,低声说道:“我们悄悄地走,神不知鬼不觉。” 白衣雪如听惊雷,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莫翎刹上齿咬着嘴唇,道:“为何使不得?” 白衣雪苦笑道:“你是万金之体,可不比我们这些普通百姓。” 莫翎刹道:“那又怎样?” 白衣雪道:“如今这个世道,一个小百姓病死了,逃难时失踪了,即便是饿死了,除了亲人伤心难过,还有谁在意?不过是世上多了一副白骨而已。”莫翎刹默然不语。 白衣雪道:“公主殿下是万金之躯,千人万人之上。你倘若失了踪,必定惊动皇上和太后,他们派人四处查访,到那时别说去雪山了,恐怕我们一路上寸步难行。” 莫翎刹一听,叹了口气,抬头瞧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幽幽地道:“哼,我才不稀罕当甚么公主,甚么千人万人之上,暮盐哥哥,我……我只想……在你一个人的心上。” 白衣雪见她真情流露,竟是痴情如斯,神摇魂荡,低声道:“翎妹,日后定有机会,带你去拜见恩师。” 白衣雪要带自己去见胡忘归,莫翎刹又惊又喜,双眸闪动着异样的光芒,道:“此话当真?” 白衣雪微笑道:“自然当真。”端视着眼前喜形于色的一张俏脸,暗忖:“翎妹生得好看,人又善良,师父他老人家自是喜欢的。不过她是当今的公主殿下,地位尊崇,绝非我们普通百姓能高攀的,不知师父又作何想?” 莫翎刹忽地轻轻叹了口气,秀眉微蹙。白衣雪道:“怎么了?” 莫翎刹道:“我是很想……去见你的师父,但太后她老人家身子越来越差了,就怕这一走……” 白衣雪道:“是。太后数个月见不到你,她一定十分伤心。” 莫翎刹说道:“是啊,不过太后眼下就很伤心。” 白衣雪微笑道:“哦?难道你最近又惹她老人家生气了?” 莫翎刹白了他一眼,说道:“不是我,是璩哥哥。” 白衣雪道:“恩平郡王又怎么了?” 莫翎刹道:“前几天他去给太后问安,太后说好久都没有见到他了,提醒他要多读些诗书,少一些任性胡闹,不要总惹爹生气。璩哥哥根本就听不进去,还和太后吵了起来。” 白衣雪道:“我听说太后对恩平郡王很是宠爱,太后也是为了他好,才这般的。” 莫翎刹道:“太后对璩哥哥和瑗哥哥,都很疼爱的。不过近些日子,爹爹在太后的面前,时常提及退位之意。他是个孝子,大位要传给谁,太后的心思很重要。” 白衣雪沉吟道:“那太后的心思呢?她更看好哪一位郡王?” 莫翎刹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后也很难抉择。不过我感觉,在太后的心里,好像对璩哥哥的期望更高一点。璩哥哥这般任性胡闹,她老人家伤心得很。” 白衣雪道:“那你爹爹的意思呢?我听说普安郡王聪颖英毅,素有谋伐中原之志,是一位大大的贤王。” 莫翎刹叹了口气,道:“爹爹的心思,我哪里能晓得?我只晓得,璩哥哥和瑗哥哥,将来谁当上了皇帝,我都一样开心,希望他今后能做一位好皇帝。” 白衣雪心想:“兄妹情深,在翎妹的心里,赵璩和赵瑗的分量是一般重的,要不然的话,赵璩掳掠民间良家女子之事,以翎妹的脾性,早就到太后那里告发他了。”说道:“是。如今我大宋国力积弱,周边强敌环伺,无不对我大宋虎视眈眈,确需一位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以成中兴之业。” 莫翎刹“嗯”的一声,道:“可是璩哥哥实在太过倔强,太后的一番苦心,他根本体会不到,还埋怨她老人家不肯在爹爹面前,替他多说些好话。你说,太后能不生气么?我只希望他们中的一个,能顺顺当当地继承大位,千万别闹出甚么乱子来。等到大事已定,我再向太后提出去雪山拜望尊师,她老人家心情大好,说不定就会俯允。” 白衣雪笑道:“公主殿下大驾光临,雪山岁寒山庄蓬荜生辉,我师父该当扫榻相迎了。” 莫翎刹一双妙目闪着喜悦的光芒,喃喃地道:“我真希望明天便能成行,能早日见到尊师,亲聆教益。” 白衣雪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雪粒簌簌而下,打在亭檐上沙沙作响。白衣雪与莫翎刹紧紧相拥,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二人,此际他们的心中,只愿自己能化作洁白的雪花,无拘无缚,随风缠绵。 第十二回 绵里针(3) 其后数日,莫翎刹每日都会遣派柠儿,招白衣雪前去绛萼阁相会。二人每一回相见,耳鬓厮磨,总有着说不完的话,实为二人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体验,只觉相处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 这一日适逢白衣雪值守,正牌时分,荣骧兴冲冲地赶来,神神秘秘地将他拉到房中,说道:“白兄弟,今晚有好事,晚饭就不要在这里吃了,端木都校让我特意知会你一声。” 荣骧近日逢赌必输,常自愁眉苦脸,今日却满面春风,显得心情颇佳,白衣雪笑道:“荣大哥,什么好事?” 荣骧笑道:“兄弟你才来不久,不晓得这天大的好事,也不足为怪。” 白衣雪见他两眼放光,颇为亢奋,不禁笑道:“到底是什么天大的好事,瞧把你乐成这样。” 荣骧道:“兄弟你有所不知,眼下新正将至,每年西府都会宴请殿帅、马帅和步帅,以及三衙的副都指挥使和都虞候。我们这些手下的兄弟们,也跟着管军们去沾沾光,讨杯酒喝。白兄弟,你好运气,一来就遇到西府一年一次的飨宴,保你今晚大开眼界,大饱口福,你说,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白衣雪暗忖:“原来赵璩每年都要拉拢这些禁军大大小小的首领,用心可谓深远。”说道:“是,是。所谓‘无功不受禄’,小弟初来乍到,寸功未立,这天大的好事,派到了小弟的头上,小弟跟着去合适吗?” 荣骧瞟了他一眼,笑道:“合适,合适!端木都校觉得合适,那便再合适不过。”心想:“谁不晓得你是熹嘉公主的心上人,端木克弥想要巴结你,还怕来不及呢,再说带你去西府赴宴,也不过是顺水人情,又用不着他自己掏上一文钱。” 白衣雪笑道:“既然如此,那小弟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小弟寡见鲜闻,不懂得什么规矩,到了王府,小弟丢了脸面倒没什么,但倘若丢了殿前都指挥使司的脸面,那可是大大的罪过。荣大哥是王府中的常客,到时还望荣大哥多多提醒小弟才好。” 荣骧听他说自己是王府中的常客,心花怒放,顿时挺直了腰板,拍着胸脯说道:“好说,好说,都包在我的身上。” 到了日落时分,荣骧兴冲冲地跑来,口中嚷道:“白兄弟,走啦,走啦。”二人来到院内,庭院中一片欢腾,已聚集了数十名殿前都指挥使司的禁军首领,人人脸上喜笑颜开。白衣雪有的认识,有的是头一回见面,荣骧便给他逐一介绍。 大家正自纷扰之际,回廊下走来三人,领先一人剑眉凤眼,顾盼生威,白衣雪识得正是殿前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明化砺,此前在施钟谟府邸中曾有过一面之缘。他身后二人一个是端木克弥,另一人虎体熊腰,脸上的须髯又硬又长,根根似戟,貌相甚是威武。荣骧低声介绍,原来是殿前都指挥使司的都虞候牟汉槎。 众禁军首领纷纷上前唱喏行礼,明化砺颔首微笑。端木克弥凑上前去,在明化砺身边附耳低语,明化砺抬眼向白衣雪瞧来。端木克弥微笑招手道:“白兄弟,你过来。” 白衣雪趋步上前,向明化砺唱喏行礼。明化砺还了礼,微笑道:“白兄弟屈尊在此,明某很是不安。若有什么不习惯之处,尽管说来。” 白衣雪道:“殿帅,我在这里未建微末功绩,却深受各位的眷顾,心下不胜惶恐。今日又蒙殿帅俯念,当真是惭愧之至。” 明化砺微笑道:“白兄弟不必客气。”转头向着端木克弥说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这便出发吧,去得迟了,让王爷候着大伙儿,可就不像话啦。” 一行人随即出发前往恩平王府。离王府尚有一段距离,前方钟鼓喧天,丝竹震耳,十分热闹。白衣雪此前虽夜探过恩平王府,却无暇细观,此番再至,远远见那王府朱甍碧瓦,画栋雕梁,气派非凡。行得近了,王府大门两侧黑压压站着两排厮役,厮役身后又有数十名乐工正在演奏,广场上钟鼓齐鸣,丝竹竞响,众多宾客纷至沓来,一时间门前人声鼎沸,当真是门庭若市。 大门处一人喜气盈盈,连连打躬作揖,恭迎各路嘉宾,白衣雪认出此人正是王府的总管尚灵皋。尚灵皋在人群之中瞧见明化砺,急趋几步,迎上前来,高声说道:“殿帅,一阵子未见,你是越发清健啦,家中一切都还好吧?” 明化砺微笑道:“承蒙大总管惦念,都很好。尚总管也是容光焕发,想必最近有喜事,是不是又讨了一房小妾?” 尚灵皋笑道:“哪里,哪里!若说有喜事,今日见到殿帅,才是大喜事。” 白衣雪见他满面红光,气色极佳,寻思:“冯氏兄弟若是缉拿住了暮鸦,此人卖国通敌的行径就会败露,但瞧他今日模样,莫非冯氏兄弟竟是失了手?抑或暮鸦伤重,已是不治身亡?” 尚灵皋又与端木克弥、牟汉槎寒暄了几句,向荣骧等一众禁军首领微微点一点头,便亲自引着明化砺、端木克弥和牟汉槎,入了上席,余人则由王府的知客一一接引,分头在东首的数席坐了下来。 大厅中陆陆续续有宾客进来,众多禁军首领虽是分属三衙,他们多数熟稔,相互之间纷纷致意问好,很是热闹喜气。 白衣雪大多不识,独自一人磕着瓜子,品着果蔬,倒也落得清静。 荣骧担心他落了单,时不时地给他聊上几句,介绍陆续进来的三衙统兵官,除了白衣雪认识的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封野寺、副都指挥使黄公义、都虞候董斜川,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甘岳城、副都指挥使鲍彭年、都虞候索晃,悉数赴会。杨草在被贬谪之前,正是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的副指挥使,如今这个职位已由鲍彭年接事。 白衣雪远远地瞧见董斜川与众人谈笑风生,显得心情大好,不由地想起杨草来,心中忖量:“太后性情慈愍,对她这个孙子恩平郡王过于溺爱,以致于赵璩妄自矜宠,势焰可畏。董斜川这等小人对其阿谀取容,原也在情理之中,像封野寺、明化砺等人,多半是碍于情面,或是惧其权势,不得不结交而已。” 转念又想:“当年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前,正是周恭帝的殿前都点检,掌管着殿前的禁军。太子之位空悬日久,赵璩这般笼络三衙禁军,蓄意结纳,莫非有什么不臣之心?” 他眼睛一掠,在纷扰的人群中,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冯孟彦、冯仲哲昆仲,兄弟二人神色阴郁,显得郁郁寡欢,老三冯季圣却未见身影,心念一动,想道:“冯氏兄弟向来形影不离,看来冯季圣尚未伤愈,也不知冯孟彦、冯仲哲他们兄弟,是否已然得手,拿下了暮鸦?”当下故作漫不经心,问道:“荣大哥,我听说马军司的冯氏三兄弟功夫了得,为何只见大哥和二哥,老三却是不露面?” 荣骧笑道:“原来兄弟你认识冯氏三兄弟?哥哥我与他们也颇有些交情,待一会大伙儿多亲近亲近。” 白衣雪笑道:“我哪里认识?只是听说过他们三兄弟的威名。”他此话其实大有纰漏,既然不识,又如何知道他们三兄弟中,独独老三缺席未至。 荣骧眉欢眼笑,心情亢奋,似是全没细想,笑道:“哦,那兄弟你是有所不知,前阵子冯氏兄弟公干之时,老三意外受了点伤,至今未愈。” 白衣雪浓眉一挑,故意奇道:“受了伤?冯氏兄弟武艺高强,何人能伤得了他们?” 荣骧一怔,低声道:“这个……这个……具体什么情形,我也不甚清楚。” 白衣雪皱眉道:“没想到临安城里,竟然还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无意间在王府的仆役之中,看到了贾隐的身影,寻思:“贾隐究竟是受何人的指派,在客栈照料暮鸦,日后当找个时机,当面询究一番才是。” 荣骧斜睨了他一眼,说道:“马军司那边的兄弟对此也是讳莫如深,既然如此,咱们也就不便细细打听了。” 说话之间,知客们忙碌着导客入席,十余张酒席渐渐坐满了人,数十名灰衣厮役们往来穿梭,将各种麟肝凤脯、美酒琼浆,流水般地端送上来,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一时冠盖云集,樽俎星陈。 荣骧瞧着满桌的雕盘绮食,两眼放光,搓着双手笑道:“兄弟,我们平日当差辛苦,今日难得轻松,一会放开肚量吃,莫要亏了自己。” 白衣雪拍了拍肚皮,笑道:“亏不了。”看着眼前的珍馐美馔,心中暗自感叹:“此回南下,一路之上,老百姓大多过着号寒啼饥的生活,常常是吃了上顿儿没下顿的。赵璩请个客,吃个饭,竟如此的奢靡无度,若不是今日亲眼得见,实难想象。” 荣骧拿起酒壶,替白衣雪斟了一盅酒,说道:“今日上的是亲王家的琼腴和兰芷,寻常哪里能喝得到此等的佳酿?咱哥俩须多喝几杯。”白衣雪笑着应了。 嘈杂纷扰之际,忽听厅外远远地有侍卫高声传呼:“恩平郡王到!”呼声高昂悠长,一直传到远处。呼声传来,大厅内响起一阵杂乱的椅子拖拽之声,人人都站起身来,恭谨肃立,适才还热闹如集市一般的大厅,顿时寂静无声。 只听得大厅外皮靴橐橐,一人步履轩昂地走了进来,白衣雪凝神瞧去,那人衮衣绣裳,白皙矮胖,正是那晚夜探王府所见的胖公子,心道:“此人果真便是赵璩。”只见他身后又陆陆续续跟进来十余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装扮各异,白衣雪认出其中有唐门密宗宗主唐泣、情教伤情使金杵悲,以及灵墟洞的皮清昼,余者一个不识,想来都是赵璩招请而来的江湖奇人异士。 在众人的注视中,赵璩笑吟吟地走到主位,在一张锦凳之上坐了下来,待得他身边客位的明化砺、封野寺和甘岳城等人也都一一落了座,余人方才陆续坐下。唐泣等江湖豪客也都纷纷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过了片刻,白衣雪忽见身边的人又纷纷端起酒杯,站起身来,他也不得不再次站起。原来赵璩宣布盛筵正式开始,大家一起共同举杯庆祝。 喝过了酒,落座之后,等候多时的众禁军首领、江湖豪客,腹中饥火正盛,顿时推杯换盏,尽情吃喝开来。众人多是习武之人,不拘小节,大厅内一片喧嚣。 白衣雪寻思:“既来之,则安之,先填饱了肚皮再说。”面对满桌珍馐,当下也不客气,频频举筷,吃将起来,又与同席的荣骧等禁军首领一一互敬了酒。席间荣骧对白衣雪甚是照顾,不断为他夹菜斟酒,殷勤备至。这些禁军首领、江湖豪客皆是武人,个个食量、酒量惊人,不一会的功夫,已是杯盘狼藉,各已陶然。 酬酢之际,又有十余名家姬舞女,来到大厅中央的空地之上,载歌载舞,为众人侑酒助觞。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厅内空地的家姬舞女已然退场。荣骧满脸通红,低声笑道:“白兄弟,好戏要上演了。” 白衣雪不解道:“什么好戏?” 荣骧故作神秘,说道:“哥哥先卖个关子,兄弟一会便知。” 又吃了几杯酒,大厅内忽地安静下来,白衣雪随着众人注视的目光瞧去,只见尚灵皋已笑吟吟地来到厅内空地。他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端春将至,鸿气东来。今日恩平郡王特设锦筵,邀请殿帅、马帅、步帅,以及各位好兄弟,把酒言欢,当真是群贤毕至,高朋满座。依照往年的惯例,以舞助兴既毕,该当以‘武’再来助兴……”话音未落,大厅内已是一片叫好之声,群情激奋。 白衣雪不知众人为何叫好,转头向着荣骧问道:“大伙儿为何如此高兴?” 荣骧笑道:“兄弟头一回来,自是不知其中的缘由。我们这些舞枪弄棒的粗人,也没别个本事,除了对官家和朝廷的一颗忠心之外,仅有一身蛮力而已。” 白衣雪笑道:“荣大哥过谦了,你一身好武艺,小弟心中佩服之至。” 荣骧看了看左右,低声说道:“好武艺又如何?当不得饭吃。兄弟有所不知,金贼窃据北方不说,亡我大宋之心一直不死。外患尚在,朝廷需要大量养兵,养兵嘛,养的不外乎是钱,朝廷的国库早已吃紧。我也不怕兄弟你笑话,殿前都指挥使司的弟兄们,每月的俸钱能有一半到手,就千恩万谢,烧香拜佛了。” 赵匡胤在结束唐末五代割据纷争的局面后,建立了统一的王朝,他为了矫治前朝将帅拥兵自重,以致割据分裂的弊端,对军制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其军制立法,遵循“以防弊之政,作立国之法”的制度原则,奠定于建国初年。 赵匡胤尝言,“可以利百代者,唯‘养兵’也。方凶年饥岁,有叛民而无叛兵;不幸乐岁而变生,则有叛兵而无叛民。”基于这一思想,宋朝确立了养兵制度,将兵、民完全隔离开来加以管理。 宋朝募兵主要是禁军和厢军,禁军为中央的正规军,职责是拱卫京都,戍守各地州县及边疆,厢军则为地方军队。 自赵匡胤建国以来,军队的建置、调动和指挥,由皇帝直接掌握,兵权完全集中于皇帝一人,并由臣僚分揽军政,中央萃集精兵,更番戍守边城要地,通过将无常兵、兵无常将,来抑制将权。 宋太祖开宝年间(968至976年),全国禁军和厢军的人数,为三十七万八千人,到宋太祖至道年间(995至997年),军队规模达到六十六万六千人。赵匡胤一系列以文治武、内外相制、守内虚外的改革措施,大大强化了中央集权。新的军制形成后,历代皇帝包括高宗赵构,皆奉此为基本国策,遵从不变,久而久之,朝廷养兵日多。在宋仁宗皇佑元年(1049年),朝廷军队的数量,达到顶峰,为惊人的一百四十万人之巨,耗费了全国八成的财政。 实行更戍法,在不改变驻营地的情况下,将武将定期调往他地戍守,使其“往来道路,足以习劳苦;南北番戍,足以均劳佚”,达到“将不得专其兵,而兵亦不至骄惰”之统御目的。然而赵宋承平日久,朝廷长期推行更戍法,虽然兵多将广,但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弊端日显,部队的素质和战斗力,逐年下降,以致到了北宋末年,冗兵坐食,战力积弱,可谓积重难返。冗兵、冗官、冗费,再加上皇室的用度,也奢靡铺张,终致赵宋国力日衰。皇帝昏聩、将帅慵惫,遂有靖康之祸,中原亦沦陷于异族之手。 宋室南渡,官制沿袭前朝,冗官问题更加突出。赵构朝廷偏安江南,版图大幅缩小,朝廷可供的官职为之剧减。为了稳定朝局,不理政事、赋闲在家而予薪给的祠禄官,大量出现,数目十分庞大。绍兴初年,祠禄官就达到了一千四百多人,本就拮据的朝廷财力,更加入不敷出。 高宗时期,官员职钱参用的是嘉祐、元丰旧时的官员月俸标准。宋仁宗嘉祐年间(1056年~1063年)和宋神宗元丰年间(1080年~1084年),三师、三公等勋臣,仅月俸就可达一百二十贯。官员除了月俸,另外还有衣物和禄粟发放,再加上添支钱、公用钱,以及职田的收入,待遇可谓颇为优渥。 建炎南渡之后,荣骧这等的低级官员,月俸在十二贯至十五贯,春、冬季发放绢、帛,以及绫、罗等物,禄粟二石至四石,此外还有职田的岁租收入。这些低级官员的俸禄普遍不高,大抵可以过日,至于州县的胥吏,则几无正当而稳定的廪给,他们大多依靠“受赇为生”。然而南宋初期,官吏冗滥,文武百官的月俸,较之嘉祐、元丰之旧,已是有所减少,再加上百物腾贵,低级官员的基本生活,亦是大受影响。像荣骧这样的禁军首领,官小禄微,生活窘困的,大有人在。 白衣雪知他好赌,月俸中怕是有一半都送给了赌场,说道:“哦?荣大哥倘若手头拮据,一时周转不开,小弟这儿还有一些银两,你尽管拿去用便是。” 荣骧轻轻一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兄弟!你的心意哥哥领了,上回兄弟给的银两,还没有用完呢!再说了,哥哥怎能总是厚着脸皮,问你借银子?” 白衣雪笑道:“你我兄弟之间,何必客气?我一个人,平日里也没个花钱的地方,你随时来拿,也不着急归还,等到日后手头宽裕,再还我也不迟。” 荣骧感动得眼角湿润,叹道:“真是好兄弟!”心中暗自感喟:“你是熹嘉公主的心上人,日后自是不愁钱花,我哪里有你这个富贵命?每天早上一睁眼,家中的十余张口,都还等着吃饭哪。” 白衣雪知他素来好赌,薪水其实大半都花在了赌桌上,说道:“俗话说得好,‘只可救苦,不可救赌。’荣大哥今后还得敛一敛性子,少去点赌场。” 荣骧神色略显尴尬,连声道:“是,是。” 白衣雪微微一笑,说道:“小弟愚钝,不知荣大哥说的好事,究竟是何事?” 荣骧笑道:“每年的筵会,恩平郡王都会安排‘比武’助兴,也就是让王府中的宿卫,和咱们三衙的弟兄们切磋武艺。嘿嘿,我们是客,王爷焉能让客人们输得没了脸面?说是比武切磋,不过是他体恤小的们俸钱微薄,变相送些银子给兄弟们。” 白衣雪笑道:“哦?怎么个送法?” 荣骧道:“王爷定下了规矩,赢一场者,可得纹银一两,赢两场的,可得纹银二两,若是能连赢三场,可得纹银五两,不过一个人最多比试三场。筵会散场之时,凡是到场的弟兄,人人都能领到一份不菲的馈赠,绝不让你空手而归。” 白衣雪瞅了一眼正在与明化砺等人饮酒说笑的赵璩,道:“这位恩平郡王出手豪阔,倒是大方得很啊。” 荣骧喜眉笑目,道:“可不是吗?”二人说话之际,尚灵皋已交待完毕,回到了座中,大厅中央的空地上,一名侍卫亲军步兵司的禁军首领与一位王府的宿卫,率先登场比武较艺。 二人你来我往,不一会功夫,那名禁军首领喝一声:“着!”右掌挥出,将那名王府宿卫打翻在地。众人喝彩声中,他快步上前,将其扶起,说道:“兄弟,得罪,得罪了!”旋即又有一名王府宿卫登场,与之比试。 白衣雪瞧了一会,这些人武艺平平,不过是一些粗浅的打斗功夫,不禁兴味索然。荣骧在一旁却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地高声喝彩。 第十二回 绵里针(4) 又斗了几场,果是三衙的禁军首领们势如破竹,连战连捷,得胜的禁军首领,由恩平郡王当场分发纹银,自是个个笑逐颜开,感恩不尽。大厅内一时群情鼎沸。 这些人的身手本就泛泛,双方又非全力相搏,做做样子而已,场面自是热闹有余,而精彩不够。白衣雪勉强看了几场,不由地眼饧骨软,只觉昏昏欲睡。 岂料场上局面陡变,一名身材甚是魁梧的王府宿卫,以一手漂亮的小擒拿功夫,不经意间竟连胜了三场,三名败下阵来的禁军首领,无一不是受了关节扭伤,回到自己的座位,龇牙咧嘴,表情痛苦。那名王府宿卫连胜数场,但面色沉郁,毫无喜悦骄横之色,只安安静静地立在场地中央,等待下一位禁军首领上台挑战。 今晚的比武切磋,双方其实皆心照不宣,不过是彼此间的游戏取乐,以助酒兴罢了,自是当不得真。这名王府宿卫不知为何,竟一点不留情面,一口气连下三阵,且出手毫不留情,弄得败阵的禁军首领灰头灰脸,难堪之至,余下的禁军首领们,也都大感脸上无光。少数几个火爆脾气的,早已怒气填膺,直欲上前搦战,只是碍于对方毕竟是恩平郡王的属下,心中虽感忿躁,却也犹疑不决,不敢贸然出手,惹恼了恩平郡王。 那名王府宿卫昂首挺胸,游目四顾,大有挑衅之意。大厅之中,除了少数几个喝得酩酊大醉,已经神志不清的,余者都拿眼瞧向赵璩,看他作何反应,哪知赵璩始终笑容满面,与身侧的明化砺、封野寺、甘岳城等人喝酒聊天,似是对眼前的一幕,浑然不觉。 那名王府宿卫等了半晌,见无人上场比试,微一抱拳,朗声说道:“不知还有哪位朋友,肯下场赐教?” 他连问三声,人群中早有人按捺不住,纵身而前,也不通名,与之相斗起来。这一番的比试,较之先前大为不同,双方拳脚相交,你来我往,真刀真枪地较量起来。少倾那名王府宿卫招法精妙,一招“金丝缠腕”,将对手的手腕捩扭致伤,那人满脸羞惭,忍痛退下场去。其后又有数名禁军首领逐一登台,但那王府宿卫始终技高一筹。 在场的禁军首领中,不乏冯孟彦、乐境这样的兵刃器械好手,不过大家到王府作客,焉有私携兵刃之理?而会些拳脚功夫的,却又学艺不精,不多时,那名王府宿卫竟是连胜了八九场。这时就有王府的厮仆,拿了跌打损伤的膏药,进入厅内,替众多受伤的禁军首领敷药疗伤。 场上情势诡谲,白衣雪早已打起了精神,心下大奇,问道:“荣大哥,此人是谁?” 荣骧搔了搔头发,一脸茫然之色,道:“我……也不认识,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莽汉。” 白衣雪寻思:“赵璩今晚大宴宾客,自是为了笼络人心,如今冒出这么一位浑人,搅了大伙儿的兴致,却又是为何?若说不是赵璩有意安排,此人这般无礼,他竟视而不见,那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他一番苦思冥想,也不知赵璩到底是何用意,索性袖手旁观,静观其变。 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之际,那名王府宿卫神色桀骜,双手抱臂站在场地中央,毫无退场之意。双方比试,禁军已是数场尽墨,明化砺等人也都瞧在了眼底,不禁神色尴尬,到得此时,赵璩似是方才对场上的情状有所察觉,伸手一指那名王府的宿卫,微笑道:“此人是小王新近招募的一名好汉,名叫高峡。乡野村夫平素鄙朴鲁莽惯了,不大懂得什么规矩,各位还请勿怪。” 明化砺等人忙道:“岂敢,岂敢!”各人心中均想:“这个理由不免牵强,此人既是一介莽夫,如何能安排他出场比试?弄得大伙儿脸上无光。”心中虽有疑窦重重,但碍于一时不明赵璩的真实心思,也只得藏掖在心。 甘岳城笑道:“原来是王爷新招募的好汉,身手果是不凡,尤其是这三十六路小擒拿手,端的厉害,令我等眼界大开。” 尚灵皋斜睨了他一眼,笑道:“步帅取笑了,我们座中就有一位擒拿的绝顶高手,人称‘手到擒来’,那才叫厉害呢!高峡这几手三脚猫功夫,在这位仁兄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令方家贻笑了。” 甘岳城等人闻言,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齐齐扭头瞧向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的副都指挥使黄公义。原来黄公义师出淮南西路郝氏擒拿武学大家,擅使七十二手擒拿,极尽分筋、错骨、闭气、点穴之能事,生平罕逢敌手,江湖人送绰号“手到擒来”。 黄公义闻言,黝黑的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尚总管如此谬赞,黄某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嘴上虽是谦逊,眼中却难掩倨傲之色,显是对自己的擒拿功夫颇为自得。 尚灵皋哈哈一笑,说道:“黄兄过谦了,谁人不知你老兄的手段。高峡出身山野,只是空有一身蛮力,上不得大的台面。黄兄何不屈尊下场,前去点拨一二,也好叫他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甘岳城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黄兄出马,正是应了你的尊号,‘手到擒来’!妙极。” 黄公义沉吟道:“这个……”他城府极深,心想今晚自己受邀作客而来,倘若下场打伤了赵璩的府中宿卫,终是大为不妥,况且自己与普安王府过从甚密,恩平王府这边,则向来是敬而远之,何必出此风头?言念及此,当下拈须微笑,不置可否。 尚灵皋笑道:“黄兄,怎么着,是不是瞧不起王府这帮兄弟的三脚猫功夫?难不成还要王爷亲自发话么?” 黄公义微笑道:“岂敢,岂敢!”只是端坐不动。 甘岳城眼珠一转,笑道:“今日王爷大摆筵席,原本就是图个快活。尚大总管既如此说,黄兄何不下场施展几手绝技,好让大伙儿一起饱饱眼福?”他转头瞧向封野寺,笑道:“马帅,你意下如何?” 封野寺对赵璩的飞扬跋扈,私底下素来嫌恶,心想:“那莽汉的身手虽是矫健,但黄公义想要赢他,却也不在话下。不管赵璩是何用心,今晚如此情势,倒可借机杀一杀他恩平王府威风的,否则还真道我马军司的帐下无人。再者,给那莽汉鲁夫一点教训,也为众多受伤的弟兄们,出一口胸中的恶气。”言念及此,微笑道:“步帅所言,倒也未尝不可,不过既是消遣取乐,大伙儿点到为止,千万不能伤了和气。” 黄公义与封野寺一起共事,对他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听封野寺如此一说,已知他的心意,不好再行推脱,他眼望赵璩,说道:“马帅吩咐,卑职便是出乖露丑,也理当奉命,只是……拳脚无眼,待会倘若一不小心失了手,有所误伤,可就有点……有点那个了……”说着脸露踌躇之色。 赵璩微一摆手,笑道:“无妨,既是技不如人,让他受些皮肉之苦,那也怨不得别人。” 黄公义轻吁一口气,拱手道:“好,那卑职就恭敬不如从命,献丑了。”心道:“俗话说,打狗看主人。既然你这位主人都说不碍事,待一会便无须手下留情,好让那个莽汉长个记性。”他一撩长袍,站起身来,缓缓踱步来至场地的中央。 一众的禁军首领大多心中暗自愤懑,只是不敢发作而已,眼见马军司的副都指挥使黄公义亲自下场,大家素知他尚义任侠,对手下的弟兄们照顾有加,又深知他手段了得,自是盼他好好教训一番那名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府宿卫。大厅中本来颇为安静,气氛压抑,此刻立时重新聒噪起来,不少人更是站起了身子,鼓掌叫好不迭。 荣骧向白衣雪笑道:“黄都校平日里对弟兄们最是仗义,今晚眼见弟兄们受了委屈,他焉有袖手之理?” 高峡眼见黄公义亲自下场比试,目光炯炯,抱拳说道:“小人高峡,艺粗学浅,还望黄都校不吝赐教!” 黄公义笑道:“好说,好说。这位兄弟的小擒拿手端的厉害,敢问尊师是哪一位高人?” 高峡道:“乡野之人,胡乱学了一点功夫,只是为了健体防身。” 江湖中不肯坦承师门是常有之事,就连姓名,大多也非真名,黄公义当下也不以为意,微笑道:“好说,好说。高兄弟身手不凡,黄某特来讨教一二。” 高峡凝嘱不转地盯视着黄公义,说道:“既是比试,总有输赢。按照我们乡野的规矩,输的么,总该有所惩罚才是。” 黄公义微微一愕,笑道:“高兄弟的意思是?” 高峡道:“我若是不小心赢了一招半式,黄都校须跪地喊我三声‘爷爷’,如何?” 黄公义脸色骤变,瞪着一双眼睛,将高峡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心道:“如此浑人,倒也不多见。”却见高峡双臂环抱胸前,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揶揄之色,心下又想:“此人不过是王府中的下等人,狂肆不堪,我与他一般见识,岂不是降了自家的身份?”想到这里,心气随即平复,笑道:“好啊,若是高兄弟输了呢?难道你也跪地,喊我三声‘爷爷’?” 高峡道:“公平比试,愿赌服输,我倘若输了,自会也喊你三声‘爷爷’。” 黄公义悠然道:“那倒不敢,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又何须行此大礼?高兄弟若是输了,方才那些受伤的弟兄们,你须一一敬酒赔罪。如何?”此言一出,众多禁军首领纷纷大声叫好。 高峡待得噪声稍止,说道:“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黄公义笑道:“高兄弟多多承让!请进招吧。” 高峡道一声:“得罪了!”一招“毒龙出洞”,右掌平推,左掌下切,动作疾如鹰隼,分袭黄公义的前胸及下档。他甫一出手,便是厉害杀招。 黄公义“嘿”的一声,心中不禁大怒:“果真是个山野鄙夫,竟是如此不懂规矩?”脚下向身子右前方微动,侧身避开,还了一招“二郎担山”。顷刻之间,二人你来我往,在场地中央贴身激斗起来。 黄公义初时只道对方不知天高地厚,心念他毕竟是赵璩的手下,自己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他一点教训也就罢了,故而留着四分之力,孰料高峡一上来便是锁喉撩阴、抓经拿脉,招招不离自己的要害之处,尽是歹毒狠辣的招数,出手可谓凌厉之极,黄公义仓促之下,竟被高峡迫得连连后退,险些中招,引得众多禁军首领一片惊呼。 荣骧低声咕哝道:“妈的,这厮是要拼命么?”白衣雪眼见高峡全力相搏,绝非平常的比武切磋,竟似是与黄公义有着深仇大恨一般,心下也大感困惑。 高峡占得了先机,出手如风,再也不肯给黄公义丝毫喘息的机会。黄公义渐渐退至场地的边缘,已是再无退路,他忍让再三,对方竟是毫不领情,不禁恼羞成怒,心道:“若不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你还不知马王爷到底长几只眼。”心意已决,当即站定了脚步,“青龙探爪”、“拿云捉月”、“瞒天过海”、“麒麟吐珠”,挂、崩、钩、抓、托,缠、扳、搅、插、点,郝氏七十二路擒拿手的各种精妙绝招,一一使将出来,招式繁芜细巧,而又变化多端。 二人所使均是小擒拿手的功夫,黄公义全力以赴,高下立判,郝氏七十二路擒拿手勾摆、撇臂、膝顶、折肘、侧踹、抓筋、压颈、卷腕、拿穴、封喉、横踢、跪裆、绊腿……各种招法细腻精巧,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大厅内顿时彩声如雷。赵璩笑意盈盈,对黄公义精巧绝伦的小擒拿功夫,似也颇为欣赏。 在一片喝彩声中,黄公义眼睛余光瞧见赵璩似乎对输赢并不在意,心中登时一宽,抖擞精神,招法如行云流水一般,挥洒自如,高峡渐渐由七成攻三成守,转为七成守三成攻,人也慢慢退回到了场地的中央。二人又拆了数十招,高峡已是左支右绌,直落下风。 荣骧眼见黄公义稳操胜券,端起一杯酒,笑道:“我们是客,这才一味相让,真当禁军是好欺负的么?倘若真刀真枪地干起来,王府中的这些个宿卫,还不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哈哈。”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同席的一名禁军首领笑道:“荣大哥所言极是!我们只要尽了礼数,倘若果真不小心失手打伤了王爷的属下,王爷也不好怪罪。”另一人接话道:“正是,那厮伤人在前,好生无礼,正要给他一点教训才是。” 邻桌的一人转过头来,说道:“还是黄都校替咱们兄弟想得周到,待一会让那厮逐一给受伤的弟兄敬酒赔罪,今晚也就算不得丢了脸面。”一番话说得身边众人,无不点头称善。 说话之间,场地中央黄公义郝氏七十二路擒拿手,各种精巧手法层见迭出,迫得高峡手忙脚乱,疲于应付,可谓占尽了上风。他笑容可掬,挥洒自如,大有戏耍之意。高峡大口喘着粗气,勉力支持,已是毫无还手之力。大厅之内,众多禁军首领叫好声此起彼伏,人心大快。 黄公义好整以暇,一边施展擒拿功夫,一边向身旁叫好的禁军首领一一点头致谢。游斗中,他故意卖弄,手腕闪电般地一拧,伸手搭住高峡的右手脉门,微笑道:“高兄弟英雄少年,佩服,佩服。你我就此罢斗,彼此打了个平手,如何?” 高峡黑黝黝的一张脸,此际憋得如猪肝一般的酱紫色,怒道:“谁稀罕和你打个平手?今日定要分个胜负!”挥舞双臂,奋力还击。黄公义飘身退开,摇头微微苦笑。 荣骧一声冷笑,说道:“这个莽汉,黄都校有意相让,竟是如此不知好歹。可笑啊可笑。” 又斗了十余回合,黄公义暗想:“戏弄过了,赵璩的脸上须不好看,让这小子知晓我的手段,见好就收为宜。”心手相应,使出一招“金蛇寻穴”,左手从高峡的腋下穿过,向上反插,攀住其后颈,右手骈起双指,在他咽喉廉泉穴的部位,凌空虚戳数下,旋即停指不动。他满面笑容,只待对方开口认输。 陡然间,高峡浑身关节啪啪作响,口中荷荷有声,眼神如同野兽一般闪着凶光,似要择人而噬,十指箕张,恶狠狠地向黄公义的咽喉叉来。 黄公义与他目光相交,不禁大吃一惊:“此人难道是个疯子?我何苦来与他一般见识?”猝不及防之下,只觉自己喉头一紧,已被高峡掐住了咽喉。对方双目圆睁,双手像一道铁箍似的,越箍越紧,登时呼吸不畅,几欲窒息。 大厅内的众多禁军首领瞧得分明,黄公义本是存心相让,哪知高峡不仅毫不领情,反而蛮劲发作,竟要置他于死地,人人均想:“此人是不是失心疯了?”少数脾气暴躁之人更是高声大骂起来:“你还要不要脸?!”“哪里来的鸟人?滚你奶奶的……” 高峡却是充耳不闻,嘶声道:“我掐死你,掐死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状若癫疯,两只蒲扇巨手越箍越紧。黄公义两眼发黑,胸闷异常,神志不清之际,眼前晃动的是高峡一张狰狞扭曲的脸,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遭了!莫非此人一直在装傻充愣,其实是赵璩假借他手,竟要取我性命?” 言念及此,黄公义心下一阵疑惧,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欲应激而生,他右肘由下而上疾击高峡颌下,高峡不由地仰身露面向后倒去,黄公义右膝一顶,托住他的腰身,左右手一齐抓住他的颈脖,用劲一扭勒,“喀嚓”一声轻响,又脆又快,已将高峡的脖子拧断,扼住黄公义的一双巨手,终于缓缓松开,人也软绵绵地瘫倒在地,双脚一阵抽搐,气绝身亡。 场上你死我活、生死攸关的一幕,当真是在电光石火之间,等到众人恍悟过来,黄公义兀自呆立在场,而高峡已然毙命。 虽说高峡拼命在前,黄公义实为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但毕竟高峡是王府中的宿卫,就此丢了性命,黄公义自是罪责难逃。众人皆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了,就连已经喝得微醺的,也都酒醒了大半,人人心中均是怦怦直跳,眼睛齐刷刷地瞧向赵璩,只见他脸色铁青,眼神阴鸷,显是心下愠怒至极。 封野寺面色苍白,万没料到一场寻常的比武切磋,竟致酿出人命来,心知大事不妙,赶忙站起身来,躬身说道:“王爷,这……这……卑职该死,请王爷治卑职的罪。” 赵璩鼻中冷哼一声,一语不发。大厅内鸦雀无声,就连先前为高峡所伤的禁军首领,也都收住了呻吟声,偌大的花厅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良久,黄公义身子猛地一颤,仿佛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面如死灰,双腿直如缚了千钧之物,缓缓地踱向自己的座位。 蓦地大厅的西北角,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好一招‘白猿探果’,干净利落取人性命,嘿嘿,好本事呀,好本事。”那人声音低沉,中气充沛,语声中似是含着极大的悲愤。 黄公义情急之下杀了高峡,此时依然惊魂未定,听到这句话,他脸色大变,停下脚步,扭头瞧向方才那人发声的方位,眼中满是惶惧之色,身子也忍不住觳觫不已,仿若遇到了一件极为骇人之事。 众人也都向着大厅的西北角瞧去,角落处摆有数张酒席,坐着十余位禁军首领与王府的陪客,大多面色困惑,都不知方才是谁在说话。 黄公义凝神瞧了半晌,那人却没有再说话。他微微点了点头,口中喃喃地道:“很好,很好……”转身迈步,便欲回到自己的座位。 那低沉的声音又道:“这就走了么?十三年前,你杀了郝大猷之后,是不是也这般决然离去?” 黄公义听到“郝大猷”三个字,心头剧震,站定后回头又向那人的方位瞧去。大厅中有不少人,知道黄公义的昔日恩师,正是淮南西路擒拿武学大家郝大猷,听了那人的话,心中无不大感震惊:“十多年前,郝大猷妻子生前遭人凌辱,连三岁的幼子也被人摔死在地,全家在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凶徒却逃之夭夭,是为近年来轰动武林的一桩悬案。难道当年这个行凶之人,竟是郝大猷的爱徒黄公义?”一时间大厅内一阵轻微的骚动。 黄公义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向着那人发话的方位端视片刻,涩声问道:“尊驾是谁?何故在此血口喷人?” 那人“嘿”的一声,说道:“你瞧仔细了,我是谁。” 众人循着声音齐齐瞧去,西北角最拐头的一张酒席,坐着一名道人,头戴道冠,身披鹤氅,约莫四十多岁,背负一柄长剑。他头大如斗,身材却是十分矮小,坐在座椅上,仅仅露出一个硕大的大脑袋,双脚离地尚有一大截,是以先前众人瞧了半天,竟是没有注意到他。 黄公义凝神细思,一时也想不起江湖中有此号人物,暗自忖量:“这个道人突然跳出来发难,只怕来者不善。他现身此处,难道是王府中的幕客?”强自稳定心神,微笑道:“请恕黄某眼拙,敢问道号?”对于这个道人的底细,他一无所知,对方虽咄咄逼人,口中却也不愿失了礼数。 那矮子冷冷地道:“黄都校不认识小人也罢,可是你这手‘白猿探果’,小人却印象至深,时时想起,恍如就在眼前。” 黄公义见他摇头晃脑,一个大脑袋十分扎眼,猛然间想起一人来,问道:“道长莫非是司空山太素观观主短道人?” 那矮子歪着一颗大脑袋,斜睨黄公义,只是嘿嘿冷笑。白衣雪听到他的名号,登时想起凌照虚在夜探恩平王府之时,见到众多的江湖奇人异士,司空山的短道人,正是受赵璩招请的江湖豪客之一。 黄公义识破了短道人的身份,心下登时一宽,忖度:“那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十余年过去了,无人知晓,也渐渐为人淡忘,这个牛鼻子能晓得什么内情?八九是在诳我。”淡淡地道:“观主不在太素观中清修,来此作甚?又何故血口喷人?” 短道人面罩寒霜,冷冷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贫道正是为了十八年前的那宗血案而来,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黄公义眼中煞气一闪,喝道:“短道人,我敬你是得道之士,方才一味忍让,你若再满口胡言,含血喷人,休怪黄某不客气了。”座中黄公义的数名亲信,到了此际也都按捺不住,纷纷高声大骂起来。 短道人“嘿”的一声,身子如装了簧片一般,从座位上忽地腾空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大厅中央。 短道人身材甚是矮小,站在黄公义面前,只及他的腰部,偏又顶着一颗巨大的脑袋,形象可谓滑稽可笑之极,但这飞身一跃,双脚凌空踏出,足足有十余丈之远,空中姿态十分优雅俊逸,大厅内原本一些不识他的人,本欲笑出声来,见他露了一手极为上乘的轻功,顿时止了嘲谑之意,收了小觑之心。 黄公义低头向着短道人左看右看,似是在打量一件物品,短道人昂首挺胸,向他怒目而视。二人对峙半晌,黄公义道:“观主究竟是受了何人的指使,造谣污蔑黄某?” 短道人一指地上高峡的尸首,冷冷地道:“你还记得他是谁吗?” 黄公义心中一凛,仔细端详高峡面貌,一时却也想不起来是否曾有过照面,当下沉吟不语。 短道人“哼”的一声,脸上现出悲愤之色,说道:“当年郝大猷一家二十七口,你杀得干干净净,唯独有一个小厮,因外出沽酒,侥幸捡得了一条性命。他叫阿四,你想起来了么?” 短道人这番话,旁人听来尚且罢了,黄公义听来,却是悚然而惊。他毛发竖起,脊梁骨感到一阵阵的冰凉,忍不住眯起双眼,细辨高峡的相貌,暗忖:“此人难道当真是那日走脱了的阿四?” 十多年前,黄公义师从淮南西路擒拿手名家郝大猷学艺,他聪颖过人而又勤奋好学,深得郝大猷的欢心,视其为郝氏七十二路擒拿手的不二传人。岂料有一年,黄公义奉师命外出办事,在乡间一家酒肆打尖吃饭之时,酒后无德,瞧见邻桌的一名村姑,生得颇有几分姿色,竟生歹意,上前调戏她,欲行非礼。 黄公义闯了大祸,回到郝家,自是不敢在郝大猷面前提及此事。谁知那名村姑是淮南西路和州有名拳师左文渊的女儿,左文渊如何能忍得女儿平白受辱,随后找上门来,要与郝大猷讨个公道。 郝大猷为人端正,向来嫉恶如仇,怎么也想不到黄公义竟会做出如此有辱师门的不堪之事,他狂怒之下,将黄公义重重加以痛斥责罚,就此逐出门去,永不相见,了断二人的师徒名分。 郝大猷只因家丑不可外扬,心中又念及与黄公义多年的师徒之情,有意将黄公义的荒唐谬妄之举遮掩了下来,对外只说是黄公义多年学艺,已有所成,允他出师,独立门户去了。其后数年,黄公义一直杳无音信。逢年过节之时,郝大猷每每想起自己这位得意弟子,也只能空自喟叹一番,时移世易,他渐渐地也就淡忘了黄公义。 直到十三年前的一天,黄公义忽然现身郝家,身份已是当地马军的副兵马使。 原来黄公义当年离开郝家之后,游手好闲了一段时日。许是机缘巧合,一日他偶遇一位少林高僧,遂拜其为师,学习少林派的小擒拿手功夫。几年下来,寺庙青灯黄卷、诵经礼佛的日子,并未能让他忏除罪障,反而是食淡衣粗的清苦生活,令他实难忍受。黄公义是心气颇高之人,又贪恋尘世的荣华,焉肯甘心就此雌伏,其后便辞了师父,应募入了伍。 黄公义为人机敏,又兼有一身好武艺,在军伍中厮混不过几年,已升迁至厢军的马军副兵马使。这一日正是他在办差途中,路经郝家,想起昔日的师徒之情,心中不胜感概,便绕了个道,匆匆前去拜访。郝大猷万万没有料到时隔多年,黄公义忽然回来,心底虽是不愿相见,但碍于对方的身份,也不得不强打精神,设筵款待。 酒过三巡,黄公义不知从哪里得知郝大猷新近纳了一房小妾,定要让郝大猷将她请出来,说是当面给小师娘敬上几杯酒。郝大猷虽是大不情愿,但也心知如今他贵为副兵马使,自古民不与官斗,轻易得罪不起,只好喊来小妾相陪。 孰料黄公义酒后旧态复萌,借着席间敬酒之机,竟对郝大猷的小妾出言污秽,举止十分轻佻浮薄。郝大猷如何再能忍让,痛骂他是忘恩负义之徒,二人便在酒桌之上动起手来。郝大猷毕竟年老体衰,黄公义借着酒劲,狂性大发,将他打成了重伤。 郝大猷重伤后,倒地不起,口中痛骂不绝,直言要将黄公义欺师灭祖、禽兽不如的行径去告官。 郝大猷的一席话,顿时令黄公义的酒醒了一大半,心想郝大猷一旦去告了官,自己大好前程不仅尽毁不说,还定然难逃刺配之刑。他冷静下来,当即跪地苦苦哀求,郝大猷破口大骂,只是不肯松口。黄公义一再苦求无果,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对郝大猷痛下杀手,郝大猷虽极力相抗,终被他以一招“白猿探果”,害了性命。 黄公义杀死了郝大猷,随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郝大猷一家老老小小,连同那名小妾,上上下下共计二十七口人,杀得个干干净净,靡有孑遗,然后他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郝家的灭门血案,惊动了当地的官府,他们全力侦察缉凶。然而一来郝大猷因性情耿直,脾气火爆,素爱打抱不平,平日里与人常有结怨,黄公义负气出走之后,已有数年未曾回来,官府在罗列嫌凶时,始终未曾怀疑到他;二来黄公义此回独自办差,因路过郝家而临时起意,前去拜访昔日的恩师,并无一人知晓;三者其夜又风雨大作,郝大猷与他的激烈争吵,乃至一番恶斗,左邻右舍竟是无人有所觉察。 官府介入后,初始也只道郝家全家惨遭灭门,后来才发现有一名叫做阿四的仆役,其时只有十多岁,那晚因家中的酒喝完了,外出沽酒,而侥幸躲过了一劫。捕役们连忙将阿四拿来细加审讯,可叹他当晚沽酒回到郝家,看到惨不忍睹的一幕,受了极大的惊吓,竟致神志不清,疯癫无状。捕役再三问话,从其口中,也没得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 黄公义血洗郝家,做下大案之后,整日里神思恍惚,惶惶不可终日。事后他暗中打听,惊悉那晚一名郝家的仆役竟然逃脱,初时只道事迹必然败露,自己大辟之罪难逃,谁知其后数日风平浪静,并无捕役找上门来。他再一悄悄打听,方知那名仆役失心疯了。 他自觉老天眷顾,自此痛下决心,滴酒不沾,一心在官场钻营奔竞,竟是如鱼得水,一路升迁至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副都指挥使的高位。黄公义武艺高强,为人又慷慨豪宕,在官场中的官声甚佳。而郝大猷的灭门血案,成了一桩始终未破的悬案,十多年来,偶尔有人谈起,兀自令人唏嘘不已。 黄公义对着高峡的面部端详半晌,只觉他的容貌,依稀确是当年的那个阿四,想起此前高峡的种种怪异言行,心中惊疑不定,寻思:“此人即便是阿四,却早已是个疯子,如何能认出我来?短道人不过是在诱诓,有意让我上当罢了。”他定下心神,冷笑道:“我不认识什么阿三阿四,阿猫阿狗的,不知道长此话从何说起?” 短道人冷冷地道:“你只道阿四已经疯了,却不知两年前,他神志渐渐恢复,那晚的情形,都回忆起来了。” 黄公义脸上不露声色,心下却是一惊,暗思:“竟然还有此事?倘若早知今日,先前派人将阿四悄悄弄死,尸骨无存,岂不是干干净净?”心中一时颇为懊悔,只怨自己当时心慈手软,以致留下了后患,转念又想:“高峡已然毙命,死无对证,又焉能指认于我?我就给他来个死不认账。”淡淡地道:“此人已死,仅凭你一人红口白牙,造谣中伤,如何能使人信服?” 短道人瞪着一双牛眼,凝目而视,过了片刻,说道:“贫道料定你今日必定死不认罪,你且瞧瞧这是什么?”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竹纸来,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瞧去,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印有一枚殷红的手印。 黄公义一怔,道:“这是何物?” 短道人道:“这是阿四的诉状,那晚他究竟看见了什么,这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 黄公义脸色一变,作势欲夺,短道人眼疾手快,将诉状纳入怀中,冷笑道:“怎么?你要强抢不成?” 黄公义冷哼一声,铁青着脸,一语不发。短道人又道:“两年来,阿四在我的太素观中,勤练小擒拿功夫,一心要为主报仇,只可惜……”他一声长叹,走到高峡的尸首旁,拜了三拜,说道:“阿四兄弟,你忠心护主,舍生忘死,郝老英雄倘若地下有知,当感欣慰。贫道今日定要诛此奸徒,你就安心地去吧……”说着坐倒在地,搏膺呼天,嚎啕大哭起来。 大厅内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短道人本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如今坐在地上,犹如孩童一般,一双短腿在空中乱蹬,放声大哭,情状颇为滑稽,但他哭得如此肝肠寸断,绝非作伪,又令人心生怜悯。 座主有人不久前故去亲人的,触情生情,见他哭得好不伤心,本想开口劝慰几句,却又碍于黄公义的情面,只好将劝慰之语,又咽了回去。大厅内多数人的心头,均是起了一个大大的疑念:“难道真的是他?” 黄公义面带寒霜,冷冷地道:“道长究竟是受何人的指使,今日一心要与我黄某过不去?” 短道人一抹眼泪,收了哭声,说道:“你可知被你害死的郝大猷的新婚妾妇,姓什么吗?” 黄公义一愕,脑中不禁回想起那晚惨死在自己手中的那名女子,面露怵惕之色,道:“你说什么,简直莫名其妙,黄某……一概不明白。” 短道人一跃而起,说道:“不明白?那我来告诉你,她姓云,寿州人氏,嫁到郝家不过一年的光景,没想到……没想到……你……你……”说到最后,语声悲咽,几乎泣不成声。 黄公义见他神情悲愤异常,忍不住问道:“她……与道长是……” 短道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我也是寿州人氏,俗家的姓氏,便是姓云,你明白了么?” 黄公义瞿然一惊,心下恍然大悟,想来短道人不是别人,正是郝大猷小妾的亲哥哥,他此番正是替妹妹报仇而来。 黄公义所料不错,其时短道人已辞亲出家,得了妹妹的凶讯后,立时赶往了郝家,亲眼目睹了妹妹的惨死情状。他与妹妹自幼感情甚笃,自是悲恸不已,发誓要将凶手绳之以法,以祭奠妹妹在天之灵。 短道人为人心细,那日奔丧之时,暗中观察到郝家二十七口人,大多为凶徒利刃所害,唯独郝大猷生前曾有过激烈的搏斗,其致命伤,正是一招少林派的小擒拿手“白猿探果”,自此他留意在心。 郝家惨遭灭门,官府虽全力查案缉凶,却终是无果。短道人兄妹情深,此后他一直暗中查访,只希望能追查到凶手的蛛丝马迹。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一个讯息,郝大猷生前曾有一名得意弟子,名叫黄公义,十多年前不知何故,辞别师门,另投了少林门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短道人顿时想起,凶手正是以少林派的小擒拿手功夫,扭断了郝大猷的脖子。 短道人再一细加探访,更觉心惊,原来郝家惨遭灭门之日,黄公义恰是在外公干,路过此地。短道人找到在灭门案中唯一幸存的阿四,他已疯癫多年,平日里以乞讨为生。短道人遂将他带回司空山的太素观,一边教他武功,一边循循善诱,一点一滴地助阿四回忆那晚的情景。 其后数年,高峡的记忆得以慢慢恢复,短道人从他的口中,方才确信,黄公义正是惊天血案的真凶。此后他衔悲茹恨,一直隐忍不发,等待着给黄公义致命一击的良机。 黄公义见短道人双目圆睁,直欲冒出火来,不禁心下一寒,强笑道:“道长,郝老英雄是我的授业恩师,我今生只想着如何报答他老人家的师恩,怎会加害于他?令妹惨遭横祸,不幸夭亡,我心里也很不好受,这些年只盼着能早日抓到凶手,将其碎尸万段,方解我心头之恨。” 短道人喝道:“黄公义,事到如今,你依然百口狡辩,当真是无耻之尤!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何以做出弑师忤逆之举?你的滔天恶行,恩平郡王也已了如指掌,瞧你还有什么话说!” 黄公义心中早已隐隐感觉,今晚有人事先精心设好了局,只等着自己坠入彀中,听短道人如此一说,不禁扭头瞧向赵璩,正见赵璩眼睛中的两道寒光,直射过来,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笑容,他顿时省悟,设局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恩平郡王赵璩,料想今晚难有了局,困境当前,不禁凝眉沉思脱身之策。 第十二回 绵里针(5) 短道人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唰”地拔出背上长剑,一抖手腕,长剑嗡嗡直响,喝道:“吾有锋铓敢惮劳,荡尽人间不平事。黄公义,今日我要替我那惨死的妹子,报仇雪恨!”他身材五短,却手持一柄超长的利剑,剑身比之身长,也短不了几分。 黄公义后退数步,说道:“道长且慢动手,其间必有误会……” 短道人更不搭话,长剑一摆,一招“风扫落叶”,剑身微微内旋,剑脊向上平扫,黄公义侧身避过,道:“道长,有话好说……”短道人闷不作声,疾舞手中长剑,杀招跌出,招招不离黄公义的周身要害,黄公义不得不凝神全力应对,一时再也无暇开口相劝。 斗到分际,短道人喝一声:“着!”黄公义左肩中剑,顿时血流如注,而短道人胸口也重重地中了黄公义一掌,他喉头一甜,“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来,染得道袍的前襟,满是点点血渍。短道人低呼酣战,状若癫狂,黄公义则是一声不吭,一边凝神接战,一边苦苦思索脱困良策。 赵璩饶有兴味地看着场地之中二人恶斗不已,笑吟吟地饮下一杯酒,斜眼相睨,向着封野寺说道:“马帅,小王听说你也曾学艺少林,少林神功禅武合一,不知比之道家的性命双修,哪个更为厉害?”眼中现出一股揶揄之色。 封野寺心乱如麻,微微欠身,说道:“启禀王爷,卑职以为,眼下且不忙考究他们的功夫,卑职担心的是,这其间是否有所误会,恳请王爷发令,停了打斗,待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赵璩脸色一沉,道:“误会?马帅说得倒也轻巧。” 甘岳城似笑非笑,道:“马帅一句误会,是否也太过轻描淡写?禁军之中,出了此等败类,皇上怪罪下来,大伙儿谁都推脱不过察人不明之嫌。” 封野寺面色尴尬,向甘岳城瞪了一眼,转头又瞧向身边的明化砺,眼露祈求之色,希望他能从中斡旋一番。 明化砺老成持重,寻思:“赵璩今晚如此煞费心机,十之八九已是手中握有了铁证,黄公义在劫难逃。若他果真便是杀害郝大猷的真凶,其罪当诛。”转而又想:“封野寺、黄公义与东府向来交好,赵璩定是早有剪除之心,今晚他张机设阱,只等黄公义自己钻进来,继而发难,一者趁机清除异己,二者也是借此让那些有心要与东府结纳之人,心生惧意,可谓一箭双雕。”他心知今晚情势十分凶险,一时踌躇未决。 封野寺见他沉吟不语,低声说道:“殿帅,你就帮着求求情吧,事情闹得大了,再来收拾可就晚了。” 明化砺瞧了他一眼,暗想:“黄公义虽其罪当诛,然而大家同为班僚,今晚又是一起作客而来,赵璩如此行事,无异于私设公堂,正所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他要的是大家畏惧于他,不敢稍有拂逆,但今晚倘若坐视不管,任由赵璩胡来,于一众三衙弟兄们的脸上,哪个都不好看。”言念及此,说道:“王爷,马帅所言,也不无道理。黄公义纵有万死之罪,该当由朝廷来审谳定罪。卑职斗胆请王爷发话,黄公义交由卑职先带回去,再交由大理寺掌断,定当一秉至公,无所偏袒,不知王爷信不信得过卑职?” 赵璩打个哈哈,凝嘱不转地盯着场地中央,说道:“殿帅一言九鼎,小王怎会信不过?信得过,自是信得过的……”就在此际,场中的黄公义忽地发出一声惨嚎,原来激斗之中,短道人报仇心切,拼着自己身受重伤,不趋不避,硬生生地接了黄公义一掌,手中长剑一招“风举云飞”,疾风迅雷般的挑断了黄公义的琵琶骨! 黄公义脸色惨白,缓缓委顿倒地,短道人也面色惨白,献血狂喷,他以剑支地,狂笑道:“狗贼,你也有今日!”勉力站直了身子,颤颤巍巍提着剑,一步步向黄公义走去。 黄公义的数名亲信见此情景,个个面面相觑,一时心中犹豫不决,也不知是该救,还是不该救。 赵璩叫道:“短真人,手下留情。”短道人闻言停下脚步,赵璩道:“短真人,殿帅和马帅都开了尊口,就暂且留下他的性命,小王也替他一并求个情,如何?” 短道人眼见只须长剑轻轻向前一递,仇人便即命归西天,大仇得报,但今日若不是赵璩事先精心谋划,以黄公义的地位和武艺,自己的血海深仇能否得报,实是未知,不禁犹疑道:“这个……这个……” 赵璩笑道:“短真人请放心,你的血仇断不会就此了算,不过朝廷有朝廷的法度,不可违背。你放心,朝廷自会与你讨还公道,小王在此做个担保,如何?” 短道人心道:“我倘若就此一剑了结了狗贼,倒是让他过于痛快了,如今他的琵琶骨已被挑断,成了一个废人,不如将他交由朝廷定罪,让这狗贼身败名裂,受尽屈辱而死,岂不是更解我心头之恨?”稽首说道:“王爷言重了,贫道的血海深仇全凭王爷做主,莫有不遵。”还剑入鞘,走到黄公义的身边,对他怒目而视,口中嘿嘿冷笑三声,旋即转身抱起高峡的尸身,大哭三声,迈步昂然步出大厅。 黄公义瞧着短道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大门,心知今日总算暂时获保首领,胸中一口气顿时一松,双腿一软,颓然瘫倒在地,目光呆滞,神情沮丧至极。 明化砺和封野寺也都长吁一口气,齐齐拱手说道:“多谢王爷!” 甘岳城道:“王爷发奸擿伏,替我们禁军清理门中的败类,甘某感激涕零。” 明化砺和封野寺心中齐骂:“马屁精!” 甘岳城续道:“此等大奸大恶之徒若是不除,日后还不知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到那时可就难以收拾了。嘿嘿,王爷运筹决策,洞烛其奸,这才叫‘手到擒来’哪!卑职佩服之至!殿帅、马帅,你们说呢?” 明化砺和封野寺连声道:“是,正是。”心中又齐骂:“放你奶奶的狗屁!无耻小人!” 赵璩满脸笑容,说道:“步帅过奖了。” 甘岳城道:“王爷英明神武,我等愿唯王爷马首是瞻,矢忠不二。”他眼神热切,陈词慷概,赵璩不禁微笑点头,显得志得意满。 甘岳城又道:“殿帅、马帅,你们说是也不是?” 明化砺和封野寺心中再骂:“你老小子倒会溜须拍马,当面表起忠心来。”口中应道:“是。” 甘岳城大声道:“忠心若不十足,哪怕存了一点儿的私心、异心,那便是十足的不忠心。甘某对王爷葵藿之心,可鉴天地,王爷但凡有所驱使,敢不从命!”他身边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副都指挥使鲍彭年等一众的亲信,也都齐声道:“王爷日后但凡有所驱使,敢不从命!” 众人神色坚毅,声音洪亮,大厅里一时寂然无声,显得十分的肃穆。赵璩斜睨了一眼明化砺和封野寺,微笑不语。 明化砺和封野寺对视了一眼,心中对今日之局,均已了然,齐想:“眼下时局黯黣,东宫之位,尚无正主,也犯不着明着得罪赵璩。”二人揆情审势,上前对赵璩施礼说道:“王爷日后若有差遣,我二人必不推辞,愿效微劳。” 赵璩赶紧还礼,笑道:“殿帅、马帅言重了,言重了!今后小王还须殿帅和马帅多多见教,多加援庇。” 封野寺微一沉吟,说道:“不敢。王爷,黄公义隐掩其恶,卑职犯下失察之罪,难辞其咎。王爷若是信得过卑职,此人是否交由卑职带回去,严加申饬,再……” 赵璩右手一摆,笑道:“马帅为人刚正,疾恶若雠,小王怎会信不过?只是朝廷有朝廷的法度,人人皆须恪遵。不是小王信不过马帅,人嘛,还是暂由皇城司拿去监押,明日殿帅、马帅会同大理寺前去领人,速加讯谳,如何?”他也不待封野寺应话,手掌轻拍三下,只见大殿外闪进数人,封野寺脸色不禁一变,原来领头之人正是皇城司的提举阴法韩。 赵璩对着阴法韩笑道:“阴提举,麻烦你把人带回去,好生照看,倘若少了一根毛发,小王拿你是问。” 阴法韩恭恭敬敬地道:“是。” 赵璩道:“马帅,你明早便去皇城司提人,黄公义若是在阴提举那里受了甚么委屈,小王替你作主。” 封野寺眼见阴法韩显是在门外等候多时,心下一片雪亮,原来赵璩早已将一切谋算无遗,心中大骂赵璩阴险,口中说道:“谨遵王爷台命。” 阴法韩眼珠一转,哈哈笑道:“马帅请放心,黄老兄到了我那儿,保管不让他吃一点苦头,明日一早,你尽管前来提人就是。” 封野寺素知皇城司的手段,人只要进了他们的大牢,一番严刑拷打,多是瘐毙的下场,即便犯人命硬,不死也会被扒层皮,生不如死。言念及此,封野寺心里凉了半截,却也无计可施,暗忖:“小不忍则乱大谋。庾绳祖通敌之事,目前尚不清楚阴法韩是否牵连其中,等到弄清了原委,再要你好看,至少也要治你一个失察之罪。”他脸色阴郁,说道:“如此还要多谢阴提举了。”转而向着赵璩拱了拱手,道:“王爷,卑职尚有冗务在身,就先行告辞一步了。” 赵璩笑容可掬,道:“马帅请便,请便!” 黄公义面如死灰,想到皇城司操持权柄,平素惯于深文附会,朝中的文武百官对其无不栗栗危惧,自己罪孽深重,此番落到阴法韩的手中,如何能讨得了好去?嘶哑着嗓子叫道:“马帅,马帅,卑职是被冤枉的,马帅救我……救我……”他眼巴巴地望着封野寺,眼中满是乞怜之色。 封野寺面色铁青,向他凝视片刻,鼻中重重“哼”的一声,说道:“你干的好事!”转身快步离去,再不回顾。 其后数日,白衣雪从荣骧的口中得知,黄公义已然落职,交由大理寺卿下狱鞫问,对其当年犯下的血案供认不讳,封野寺纵有相救之意,也是无可奈何。二人不免一番唏嘘喟叹。 白衣雪想起恩平郡王赵璩,其人心机深密,手段毒辣,如今得以亲见,方才略微体味到,杨草当初被他逼得进退无所,身无立锥之地时的心境。 这一日荣骧与白衣雪在房中闲坐,他眉间颇有愁意,白衣雪稍一追问,原来新岁将至,家中须要置办年货,手头却很拮据。白衣雪当即拿出二两纹银,说是让他拿去先用,等到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再还也不迟。 荣骧推辞道:“平日里兄弟就常有周济,做哥哥的已是十分过意不去,如何能三番五次拿兄弟的银两?” 白衣雪笑道:“荣大哥如此说,那就见外了。除了置办年货,嫂夫人和孩子们,也得裁制几件新衣才是,皆是用度。荣大哥若是不收下,这个年节过不好,那小弟的心底,也很不好受。”荣骧听他这么说,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白衣雪心底惦念沈泠衫的病情,说道:“小弟今日想去探望一位生病的朋友,还要向荣大哥告个假。” 荣骧银锭在怀,心情大好,斜瞟了他一眼,笑道:“兄弟速去速回,这儿倘若有人问起,做哥哥的先替你担待着就是。” 白衣雪笑道:“多谢荣大哥!”出了宫门,直奔施钟谟的宅邸而去。开门的正是施宅的管家费仲,见了白衣雪喜形于色,忙不迭地跑去通报去了。 不一会的功夫,施钟谟和凌照虚先来到花厅,过了一会,沈泠衫由丫鬟搀扶着,也来到花厅。众人相见,自是欢喜不已。 白衣雪见沈泠衫虽脸色苍白,犹如大病初愈一般,但一对眸子熠熠如星,精神也健旺了许多,喜道:“沈姑娘身子好些了么?” 沈泠衫微笑道:“好多了。” 施钟谟笑道:“佛头青虽阴毒无比,但贤侄送来的解药药性极佳,泠儿服用后,身子骨已是一天天大好了。” 凌照虚斜瞅了一眼沈泠衫,笑道:“白兄弟好些时日未见,大家心中都甚是想念,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白衣雪见沈泠衫投射过来的目光之中,尽是殷切之色,心头一紧,道:“这个……我……” 施钟谟哈哈大笑,说道:“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我们以后相聚的日子,还长着呢,白世兄眼下还有大事要忙,也不急在这一刻。”沈泠衫见白衣雪待一会还要回去,不免怅然,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但听到施钟谟说往后的日子还长,细细思之,又不觉有些痴了。 施钟谟道:“白世兄,今日再忙,怎么也要留下吃个便饭,我们一起喝上几杯,庆祝一番,如何?” 白衣雪不敢直视沈泠衫,道:“好,我听施先生的。” 施钟谟对费仲说道:“老费,今日你亲自下厨,快去整些酒菜来。” 费仲笑道:“是。白公子回来了,我自当下厨,整几个好菜。”到了午牌时分,费仲忙得满头大汗,置备了一桌子的酒菜。大家欣然入席,各人此番的心境,较之沈泠衫和白衣雪初到施宅,施钟谟设宴款待之时,自是大为迥异,席间大家欢声笑语,推杯换盏,心情舒畅之极。沈泠衫虽食欲不佳,几未举箸,却也强撑着身体,始终陪坐在白衣雪的身侧。 酒至半酣,白衣雪想起一事,问道:“凌掌门,我前几日遇到冯家兄弟,不知他们是否谢过你的报讯之德?” 凌照虚夹起一块鸡骨头,放入口中咀嚼有声,恨恨地道:“谢我?他们没有杀我就千恩万谢了。” 白衣雪奇道:“怎么?” 施钟谟道:“白世兄有所不知,前日我们谈起此事,心中也是放不下,凌掌门便又去了城东的六和酒家,哪知冯孟彦、冯仲哲兄弟见了凌掌门,犹如见了仇人,立即红了眼睛,二话不说,就动起手来。” 白衣雪一怔,说道:“这冯氏兄弟好没道理。” 凌照虚道:“是啊,他奶奶的,老子……我当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他们眼睛都红了,直欲拼命,只得且战且走,询问他们为何如此蛮不讲理,方从冯孟彦的口中得知,他们兄弟带了一帮人去了锦里客栈,倒是从客栈中找到一位伤者,不过伤者却不是……不是暮鸦。” 白衣雪心中一惊,隐隐生起一股不祥之感,问道:“不是暮鸦?那是谁?” 凌照虚一拍大腿,道:“老子当时也是想破了头,决计不会想到此人的身上去。” 白衣雪手悬半空,停箸道:“难道是贾隐?” 施钟谟眼中露出一股奇异的神色,说道:“非也!冯氏兄弟到了客栈,贾隐贾老儿不见踪迹,也不知是死是活,多半也是给人毙了灭口。” 凌照虚道:“白兄弟,任你想破了头,你也想不到,那躺在床上的伤者,竟然是……冯氏三兄弟中的老三冯季圣! 白衣雪“哎呀”一声,筷子差点失手掉到了桌上,惊道:“怎么会这样?” 凌照虚叹道:“冯季圣全身的经脉,被人以‘血刃指’的功夫一一震断,气息奄奄,十分凄惨……” 白衣雪失声道:“血刃指?” 凌照虚道:“正是。冯季圣中了血刃指,武功尽废,舌头也被人割了去,想必是下手之人让他口不能言、手不能书,无法指认行凶者。哎,冯家老三即便大难不死,今后也成了一个废人。你们说,那冯家的老大、老二见到我,不拼命才怪呢。” 白衣雪道:“当真是血刃指的功夫?” 凌照虚道:“不错,冯家兄弟仔细查看了伤势,确是血刃指的功夫,只是这门功夫太过阴毒狠辣,大伙儿还道早已失传,不想竟又重出江湖。” 白衣雪愣愣地出了一会神,叹道:“如此说来,我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了。” 施钟谟和凌照虚对望一眼,齐声问道:“谁?” 白衣雪一字字地道:“独鹤。” 凌照虚惊道:“神鹰七羽中的独鹤?难道……此人也来到了临安城?” 白衣雪道:“不错。据我所知,血刃指并未失传,金国神鹰坊的国师萨狮陀就会此门功夫,独鹤的血刃指正是得自他的传授。”当下将那晚自己在沽衣巷看到的一幕,简约地说了,又道:“我听师父说,血刃指与少林派的无上菩提指和斩无明指相比,威力虽略有不及,却是一门极为阴毒的功夫,中指之人全身的经脉皆被震断,武功尽失不说,连日常的生活能力也都没有,无异于成了一个废人。” 施钟谟沉吟道:“白世兄那日瞧得分明,床上的伤者,确是暮鸦无疑,其后不知何时被人做了手脚,悄悄地调了包,变成了冯家的老三,想必其间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白衣雪目瞪口僵,呆坐半晌,喃喃地道:“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哪里出了纰漏?”苦苦思索,一时之间,诸多的疑念一齐涌上心头,无从厘清。 他却不知,席间的沈泠衫以手支颐,心头也始终有一个疑念在萦绕:“他的那位朋友,能够拿到唐门的解药,如此神通广大,不知是不是就是那回偷听我们说话的姑娘?嗯,她生得真是好看。倘若……倘若果真是她,那她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又怎能去和她争同一个心上人呢?” 沈泠衫沉浸在自己的一片思绪中,只呆呆地入神,耳边白衣雪等人的讲话,渐至模糊不清。她时不时斜睨一眼身旁的白衣雪,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欢欣,一会儿又转作愁苦,阴晴不定。 施钟谟在一旁将她的情状尽皆瞧在眼底,心中不免叹息:“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没药医。泠儿这孩子旧疾未除,又添新病,这可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呢?” 第十三回 生死局(1) 次日白衣雪用过了晚饭,见天色尚早,心中盘算着到恩平王府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查到一点线索,遂与值守的宿卫首领告了个假,往恩平王府走去。 来到王府门前,在不远处的酒楼,寻了个临街的位子坐下,点了一壶茶,静心等待贾隐。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见王府中走出一名小厮来。白衣雪出了酒楼,迎上前去,唱喏行礼,那小厮见他一身宫中宿卫装扮,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回礼。白衣雪道掏出五十文钱,塞到小厮的手中,说道:“小兄弟,我向你打听王府中的一个人。” 小厮只道他是宫中的宿卫,哪敢就此收下文钱,推却道:“不知大哥要打听的是谁?只要小的认识,自当奉告。”说着要将文钱奉还。 白衣雪笑道:“这些钱你且收下,不认识也不打紧,只当交个朋友。请问贾隐贾爷是在府中供职吧?”又将文钱塞回到他的手中。 小厮接了文钱,笑道:“原来大哥打听的是贾爷啊,正是,正是。不过你来得不巧,贾爷今日不在府中当差。” 白衣雪心想:“贾隐果真还活着,应该多少知晓一些内情。”说道:“我与贾爷是同乡,前几日刚从家乡返回,有封书信要转交给他,不知小兄弟是否知道贾爷的住处?” 小厮笑道:“哦,原来如此。你问我算是问到人了,贾爷住处离王府也不远。”当下便将贾隐僦居的住所,详细说了。白衣雪谢过小厮,径往贾隐住处走去。 贾隐的居所,位于一条僻静巷子的最西首,尚未走近屋子,就听得屋内有人低声喝道:“我们兄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只要如实讲来,自也不为难于你。” 白衣雪听出说话之人,正是冯氏三兄弟中的老大冯孟彦,寻思:“看来冯氏兄弟也得到了音信,到贾隐这儿来查访,有他们讯问,倒是省却了一番麻烦,我且在一旁听个明白。”当即伏低身子,悄悄潜至屋前的窗户底下,侧耳细听。 就听屋内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声道:“是,是。官爷要问什么话,小老儿……知无不言。”正是贾隐,声音中透着惊骇与痛苦,应是被冯氏兄弟以厉害的手段,控制了起来。 冯孟彦涩声道:“好,我问你,锦里客栈之中,那位……那位受伤的爷台是谁送去的?又是谁将他折磨成那样?” 贾隐道:“不知……官爷说的是哪一位受伤的爷台?” 冯孟彦冷笑一声,说道:“就是后来被你们调包的那位爷台。” 贾隐哭丧着声音说道:“小老儿……小老儿当真……不知情。” 冯孟彦怒道:“你不是一直待在客栈么?你怎会不知情?到现在还不老实,胆敢戏弄我们?”屋内的贾隐忽如杀猪一般,哀嚎起来,想是他不肯如实回答,而被冯氏兄弟施以了辣手。一阵哀嚎过后,贾隐喘着粗气,道:“官爷……官爷……我说……我说……” 冯仲哲喝道:“快快从实说来,要不然休怪你冯二爷手下无情了。到底是谁?快说!” 贾隐迟疑片刻,嗫嚅道:“是……阴……阴……阴提举……”声音中充满了惊恐。 冯孟彦和冯仲哲齐声惊问:“阴法韩?” 贾隐声音发颤,抖抖索索地道:“正是……正是阴法韩阴提举……”他话音未落,屋内发出“啊”、“哦”数声,显是除了冯氏兄弟,还有其他的侍卫亲军马军司的宿卫一同前来,人数总有七八人之多。白衣雪心中亦是一惊:“阴法韩?冯季圣明明中的是独鹤的血刃指,因此成了废人,难道阴法韩同庾绳祖一样,也与神鹰坊暗中有所勾结?伙同独鹤一起将人调了包?” 众宿卫一阵缄默之后,其中一人喝道:“你到底瞧清楚没有?是阴法韩阴提举吗?此事干系不小,你若血口喷人,诬陷了好人,当心我们将你千刀万剐!” 贾隐颤声道:“小老儿……小老儿句句是实……绝不敢……欺瞒各位官爷……” 那名宿卫性情稳重,沉吟道:“你有没有看错人?” 贾隐道:“小老儿在王府中,见过阴提举数面……应该……应该不会看花眼……” 又是一阵缄默,冯孟彦道:“好,你说,阴法韩将人送来的时候,那位爷台是什么情形?他……他……他的伤势如何?”嗓音尖锐,声音微微发颤,想起三弟惨遭不明毒手,性命难保,显是心下甚是怨忿。 贾隐哭丧着声音说道:“阴提举将那位爷台抬来之时,他……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小老儿未能……未能瞧得真切……” 冯仲哲气呼呼地道:“然后呢?” 贾隐道:“阴提举将那位爷台送到客栈后,便打发小老儿走了……至于那位爷台到底怎样了,小老儿当真……无从得知……” 冯孟彦冷笑道:“老子瞧你这老儿很不老实,我问你,你不在恩平王府当差,鬼鬼祟祟来到锦里客栈,做什么?” 贾隐道:“官爷有所不知,前阵子王爷设下筵席,犒赏府中一众的宿卫和护院,席间大伙儿比武助兴,其中一位护院酒后失手,将一位同伴打成了重伤。小老儿是奉了尚总管之命,在客栈中照顾伤者。” 冯孟彦将信将疑,道:“你确定是王府的护院吗?他叫什么名字?” 贾隐说道:“不认识,小老儿只是王府的一名下等杂役,平日里打打杂,跑跑腿,哪里认得那些个护院的师傅?” 冯孟彦道:“嗯,那人受的是什么伤?又伤在何处?” 贾隐苦笑道:“那人送来之时,全身都裹着绷带,也瞧不出伤在何处,不过他送来时已经没有多少气息,应该伤得很重。” 冯孟彦问道:“那人多大年纪?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贾隐道:“大概三十多岁,高高瘦瘦的。” 冯仲哲道:“他当真是尚灵皋送来的?” 贾隐道:“是啊,这个小老儿岂敢乱说,尚总管还特意嘱咐小老儿,王府此次因比武切磋而伤了人,倘若外传了出去,于王府的面子上须不好看,因而命小老儿请了施钟谟施先生,悄悄前来医治……”白衣雪寻思:“这位尚灵皋尚大总管身上疑点重重,倒是一个神秘人物。” 冯孟彦问道:“和剂局的施钟谟?” 贾隐道:“正是。小老儿奉命去请了施钟谟先生替他瞧病,施先生说……说……” 冯孟彦道:“施钟谟怎么说?” 贾隐道:“施先生看了过后,脸色凝重,说是受伤不轻,须仔细调养,或可活命。随后几日,他隔三差五地安排药童,将煎好的汤药送过来。施先生的医术当真了得,经过他的医治,那人的伤情渐渐地好了起来。” 屋内一名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的宿卫问道:“那人究竟好了没有?” 贾隐道:“那几日尚总管每天都来到客栈,看他伤势一天天好起来,尚总管心里很是高兴,称赞施先生是华佗再世,还说要好好赏赉于他,就连小老儿尽心服侍,赏钱也少不了。谁知隔天尚总管没有来,来的是阴提举,他说客栈中已安排他人照料,叫小老儿还是回王府当差。” 冯仲哲道:“后来呢?” 贾隐苦着脸道:“小老儿没见尚总管,当时心里也是犯起嘀咕,但是阴提举的话,怎敢不听?小老儿回到王府,就去找尚总管复命,尚总管只说他知道了,也没有多话。小老儿的赏钱,也就……也就不了了之了。” 白衣雪听到这里,已是大致弄清了其间的变故,心想贾隐若是没有撒谎,冯氏兄弟想要弄清三弟冯季圣受伤的真正原委,还须日后找阴法韩和尚灵皋,当面问个明白。 白衣雪听屋内冯氏兄弟等人对着贾隐大声恫吓,无甚新意,当下脚尖轻轻一点,身子已在数丈开外。他如同灵猫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屋内一众的宿卫亲军好手,竟无一人察觉。 转眼新岁将至,皇宫大内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这一日的卯时,明化砺召集殿前都指挥使司的宿卫议事,原来赵构原定今日前往木子巷的明庆寺祈拜,因龙体欠安,下旨由普安郡王赵瑗代为前往,殿前都指挥使司须抽调部分值守禁卫,由副都指挥使端木克弥和都虞候牟汉槎率领,随行护驾。白衣雪和荣骧均被抽调在内。 白衣雪心中暗喜:“不知杨草大哥是否也会随同赵瑗,前往明庆寺?”转念又想:“早就听说赵瑗是一位贤王,今日终有机会能亲睹他的风采。” 收拾停当,众宿卫在端木克弥和牟汉槎带领之下,直奔明庆寺而去,不过半个时辰便到。明庆寺肇建于唐代,寺内殿宇多为前朝遗构,进入寺内,香烟袅袅,梵音声声,让人忘却尘世的羁縻,尽享佛门圣地的庄严清凉。 一番忙碌,众人刚刚站定各自的哨位,远处銮铃声响,十余骑健马疾驰而来,远远地卷起半尺高的滚滚黄土。 健骑驰近,领衔的一匹骏马翠鞯金络,身高腿长,马上一人年约三旬,面莹如玉,英气勃勃,正是普安郡王赵瑗到了。来到寺前,他翻身下马,端木克弥和牟汉槎早已迎上前去,唱喏行礼。赵瑗微笑道:“有劳二位了。” 赵瑗入得寺来,明庆寺的方丈湛智禅师立候多时,合十说道:“殿下驾临,敝寺上下不胜荣光。天气寒冷,还请殿下入内喝上一杯热茶,消消寒气。” 赵瑗回礼道:“岁寒时节,小王能在方丈宝刹,拥炉以待茶烟,当真是求之不得,叨扰了!” 湛智微微一笑,说道:“殿下客气。”引着赵瑗来到茶寮,宾主分别坐下。 方丈室内,两名小沙弥一个正在生炉起火,一个手持碾轴,正在碾慒之中碾压茶饼,窸窣有声。 赵瑗鼻中嗅到一股淡淡的花果清香,轻搓双手,笑道:“不知方丈备的是什么好茶?” 湛智道:“回禀殿下,此为龙焙。前些日子,官家御驾亲临敝寺,曾恩赐了数饼与老衲,老衲有幸品之,味过醍醐,香胜兰芷。今日殿下驾临,理当奉侍。” 赵构御极以来,曾数次乘驾龙舆临幸明庆寺,并赐匾“法乳流慈”,与方丈湛智深研佛法,交情匪浅,是以这种绝品龙焙,湛智先于贵为郡王的赵瑗尝鲜,倒也不足为奇。 赵宋一朝,贡茶沿袭唐制,以福建建安境内风凰山的“北苑龙焙”最为有名。为与民间茶有别,当地的贡茶院采下新叶后,经过蒸茶、榨茶、研茶、造茶、过黄、烘茶等工序,放在瓦盆内磨细,再制入龙凤模压饼,印凤者称“凤团”,印盘龙者称“龙焙”。苏轼《西江月·茶词》云:“龙焙今年绝品,谷帘自古珍泉。” 赵瑗道:“范文正公有诗曰,‘新雷昨夜发何处,家家嬉笑穿云去。’茶农穿云涉涧,攀援行走于深山密林之中,终日采撷,也未能装满一筐子的新芽,其后更要通宵制茶。这清香四溢的香茗虽好,但其背后的劬劳可想而知。” 湛智合十说道:“天地之大,黎元为先。殿下如此体谅民间的疾苦,以民为本,真乃我大宋百姓之福。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赵瑗微笑道:“方丈谬赞。建溪的官茶,得山川清淑之气,乃世间至灵之卉,冠绝天下。” 湛智道:“正是。‘破睡当封不夜侯’,官家操劳国事,夙夜不懈,常常用此茶来提神醒脑,这龙焙佳品可谓劳苦功高啊。”说着二人一齐笑了起来。 赵瑗环顾茶寮,说道:“小王今日于方丈室庐清坐片刻,还讨得了一杯甘露,得以涤荡俗骨,湔浣尘虑,幸甚幸甚!” 湛智赶忙起身,说道:“茶者,纵千般烘焙,万遍搓揉,数番涌沸浮沉,而其志难移。殿下乃人中龙凤,自是风尘物表,此等佳品,正当奉侍殿下这样的佳客。” 赵瑗一双温润的眼睛目光闪动,微笑道:“方丈咳唾成珠,吐属不凡,小王今日若能亲聆謦咳,必定受益匪浅。” 湛智垂目道:“岂敢,岂敢。” 赵瑗道:“灵隐寺前有峰怪石嵯峨,相传天竺慧理瞧见此峰,惊讶道,‘此乃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不知何以飞来?’请问方丈,既是飞来,何以不飞去?” 湛智答道:“一动不如一静。此峰许是息心绝虑了罢。” 赵瑗又道:“请问方丈,怎样才能佛即是心,心即是佛?” 湛智微微一笑,说道:“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南宗以直指人心为依归,不拘泥于坐禅、观定,顿见真如本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虚空能令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尽在空中。自性本无劝摇,可包万物、生万境。”说着双手合十,又道:“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心即佛兮佛即心,成佛无非心净定。离心求佛,则是魔。” 赵瑗点了点头,说道:“心外无佛,纯真本性即是佛。”顿了一顿,再问:“三教圣人同住世,请问有何分别?” 湛智道:“虚空不生,虚空不灭;证得虚空,虚空不别。三教圣人,同归一理,初始是并没有什么分别的。” 赵瑗沉思片刻,道:“小王还有一事不明,请方丈慈悲开示。今日的士大夫,学习孔子,多只工于文字语言,却不见孔子之道,不识孔子之心,而释迦牟尼不以文字教人,直指心源,其境界大不相同。” 湛智道:“孔子之道,其文字语言潜心攻读,亦未能全解,何况其心?《论语》记载:子曰,‘予欲无言’。子贡大感不解,问道,‘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孔子回答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颜渊听了,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孟子善养浩然之气,然而何为浩然之气?孟子只得叹道,‘难言也’。” 赵瑗点头道:“故而圣人立象以尽意。” 湛智微笑道:“是。所以《论语》中说,君子‘讷于言’,易经上说‘得意忘言’,《庄子·天道》说,‘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或都是此意吧。佛乃弗人,远离尘世,‘无常迅速,念念迁移,石火风灯,逝波残照,露华电影,不足为喻。’三世迁流不住,所以无常;诸法因缘所生,所以无常。正因无常,禅宗讲不立文字,只要了解自己的心性,慢慢寻回与生俱来的佛性,也能成正果,是以达摩祖师说,‘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赵瑗道:“佛门弟子故而原心不原迹。” 湛智微微颔首,说道:“法无本法,万法空相。曾有外道之人问世尊,‘昨日说何法?’”世尊曰,‘说定法。’外道又问,‘今日说何法?’世尊答曰,“不定法。’外道再问:‘昨日说定法,今日何说不定法?’世尊笑曰,‘昨日定,今日不定。’世尊尝言,说法四十九年,实无一法可说。” 赵瑗凝眉而思。湛智又道:“性色真空,性空真色。方才老衲对王爷所言,一经出口,已是‘第二义’,说似一物即不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可思亦不可议。文殊师利菩萨言,‘非思量境界中无有文字,无文字故,无所辩说,无所辩说故,绝诸言论,绝诸言论者,是佛境界。’黄老之学则以为,‘至言去言,至为去为。’与我释门言语道断,可谓同出一辙。” 赵瑗深深一揖,说道:“一落言筌,即非真谛;一经道破,已非真实。是以佛本是自心作,哪得向文字中去求索?多谢方丈开示。” 湛智微笑道:“不敢。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其实真正到了无碍究竟之境,有言也罢,无言也罢,皆可一一贯通,又何须刻意分别?又有何分别?” 赵瑗听了低头若有所思,隔了半晌,缓缓地道:“自我太祖太宗开国以来,以文化成天下。真宗时期,三教并隆,真宗作有《崇儒术论》、《崇释论》,以为释家戒律之书,与老、庄、孔、孟、荀,迹异而道同,‘释道二门,有补世教’,大旨劝人行善积德,诸恶莫作,不杂则仁矣,不窃则廉矣,不惑则疏矣,不妄则信矣,不醉则庄矣,世间之人若能遵此而行,君子多,小人就少了。” 湛智合十微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易经》上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孔子提倡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儒家之善,讲求的是与人为善,要心怀利他之心,故而孟子说,‘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菩萨了达因缘果报之理,不落两边,常行中道,逢苦而不忧,遇乐而不喜。是以佛门弟子自利利他,渡己渡人,方是真正的圆满之道。” 赵瑗说道:“以佛修心,以道持身,以儒治世。教虽分三,多有会通之处,万善同归,可以一矣。” 湛智笑道:“苏子瞻信奉儒家经世济民之理想,尝言自幼喜好贾谊、陆贽所著,他进士及第之后,入仕为官,却又为何自号‘铁冠道人’、‘东坡居士’?他的恩师欧阳修,到了晚年,自号‘六一居士’,又是为何?” 赵瑗恭恭敬敬地道:“正要请教。” 湛智道:“不敢。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个‘合’字罢了。东坡居士自己读《庄子》,尝叹道,‘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他的诗句,‘人生忧患识字始’,却又与我佛门讲的识见障,不无联系。东坡居士在《南华寺》中写道,‘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可见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佛、老已经打成一片,若说他是儒?是道?还是佛?是焉?非焉?恐怕也没有个明显的界限。” 赵瑗道:“是。东坡居士踽步于雨中,书就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大有外物不足萦怀之意,词中不无道家顺应自然的智慧。对于写诗,他体悟到‘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他的诗句,譬如‘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还有‘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些却又都是以一双佛眼观世相了。” 湛智道:“西晋左太冲诗云,‘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李太白则说,‘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又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他们既追求经世济国,也注重个体的修心养性,以求得世间价值与人生价值之两全,在他们的身上,不妨说三教相济相化,互融互通,已达通透之境。” 赵瑗沉吟道:“凡是为国家和朝廷建功立业的,都不应亏待了他们。” 湛智左手轻轻捻动手中的念珠,含笑道:“普安郡王上根大器,春秋正富,将来必能荷担大事。不知殿下平日里都有些什么爱好?” 赵瑗微笑道:“小王平素也没有什么嗜好,闲暇之日,读读书或是写写字,聊以娱乐消遣罢了。对了,小王对饮茶也是极爱的,‘茶仙’卢仝不是说过么,一碗可以润喉,二碗可破孤闷嘛。” 湛智目不转瞬地盯着赵瑗,说道:“殿下,请恕老衲直言,如今我大宋国势积弱,外辱频繁,近年来金主完颜亮更是缮甲厉兵,投鞭渡江,南侵亡我大宋之心,可谓昭然若揭。官家为此夕寐宵兴,忧劳不已,老衲瞧他这几年头上的白发,是越来越多了。老衲说句不该说的话,功崇惟志,殿下风华正茂,英锐上智,理当站出来为朝廷多做些事,也好替官家分劳排忧。” 赵瑗沉思片刻,缓缓地道:“是。我中原大好河山,尽归异族,黎民百姓更是生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复堪命,爹爹为此时常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小王每每念及,亦是痛心疾首。他日王师再次北伐,小王定然请命出征,势要驱逐金贼,廓清中原,还我汉人一片大好河山。” 湛智双目微垂,心道:“都说这位普安郡王锐思聪颖,而又谦恭虚己,今日看来,所言非虚。”合十微笑道:“劳谦君子,万民服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十三回 生死局(2) 二人说话侯汤之间,炉膛内的炭火赤红,哔哔啵啵作响,烧得正旺,小沙弥手持长柄杯杓,从一尊釜甑之中,取出数块洁净晶莹的雪团来,放入炉火上的龙泉窑青白釉执壶中烧煮。 赵瑗道:“唐人陆龟蒙写道,‘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文人雅士对雪水煮茶向来十分钟爱。请问方丈,这是今年新降的雪么?” 湛智微微摇头,笑道:“非也,非也。雪者,天地之积寒,甘冷五毒,但雪融之水虽醇甜清冽,却有一股土气挥之不去,若是以洁瓮储存起来,经年再取,煮茶可起提香引味之功效。此雪是去年季冬,老衲从寺中梅枝之上撷得。” 赵瑗双手一拍,说道:“原来如此。” 湛智道:“凡味之本,水最为始。雪水醇甜清冽,但是经过一年的地下贮藏,水性则过于冰寒,须架起炭火猛攻,以活火来煎,方可去除其寒性。”说完阖目而坐,半晌不语,犹如入定一般。赵瑗见状,不再言语,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炉火正旺,不一会的功夫,雪水已沸,湛智却似没有听见,端坐不动。又过片刻,茶烟袅起,湛智忽地双眼一睁,问道:“起了蟹眼么?” 小沙弥瞧了瞧青白釉执壶中的水,水里已经泛起了很多的小水泡,道:“起了。” 湛智向小沙弥微一点头,说道:“转小火。” 又过片刻,小沙弥煮好了茶汤,用龙泉窑青白釉执壶倒入建安乌黑釉兔毫盏中,以茶托托好,恭恭敬敬地奉至赵瑗面前。赵瑗接过在手,微笑道:“多谢小师父。” 湛智微笑道:“‘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殿下请用茶。” 赵瑗轻啜一口,但觉颊齿生香,不禁赞道:“好茶!此茶汤色清明,口味甘冽,大师所贮甘露不受尘垢,饮之足以破寒。” 湛智微笑道:“殿下若是喜欢,老衲地窖之中尚有一瓮梅雪,老衲明日即着徒儿,送到尊府上去。” 赵瑗道:“如此多谢方丈了。韦子骏有诗云,‘桥上茗杯烹白雪,枯肠搜遍俗缘消。’他在临清桥上烹雪品茗,耳畔是山林的笙箫之声,顿生俗缘尽消之意。小王此际在明庆寺中,风推松涛,酌茗代醉,亦有洗浣俗肠,诸多烦恼烟消之感,二者可谓殊途而同归。” 湛智笑道:“‘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殿下谬赞,老衲愧不敢当。” 宾主饮了一会茶,赵瑗道:“小王听说贵寺之中,有高僧大德驻锡于此,深弘奥典,辩才无阂,听闻僧俗无不归心。小王不揣冒昧,还要烦劳大师引见一二。” 湛智笑道:“殿下消息好灵通,金山寺的克勤大师,阿育王寺的德光大师,江心寺的莲池大师,这几位高僧大德昨日来到敝寺参访。殿下这边请。”站起身来,引着赵瑗一行人径往大雄宝殿。 白衣雪正在大雄宝殿殿前值守,远远地瞧见湛智方丈引着一行人前来,杨草的身影正在其中,知是普安郡王赵瑗到了。待得走近,他细看之下,不觉一惊,原来赵瑗正是那日自己在街头相字之时,邂逅的那位贵公子,再看他的身后的随从,果见那名四方国字脸的汉子,也在其中。 赵瑗由湛智方丈引着,进了大雄宝殿。杨草也远远地瞧见了白衣雪,踏上几步,来到他的身边,笑道:“兄弟,多日不见,想煞哥哥了。”说着给他一一引见王府中人,那名四方国字脸的汉子原来是普安王府的总管,姓张,名燕岱。 张燕岱笑道:“杨兄有所不知,我与白兄弟早就认识了。” 杨草奇道:“早就认识?” 张燕岱哈哈大笑。白衣雪想起自己那日身上钱囊空空,相字的费用还是张燕岱代付的,不禁有些忸怩。 张燕岱见他神采飞扬,眉间愁意全无,笑道:“小兄弟,贵友的身体大好了吧?” 白衣雪没想到他竟然还能记得此事,忙道:“多谢张总管惦挂,已然大好了。” 张燕岱微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杨草笑道:“原来张总管与我兄弟早有机缘,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改日杨某做东,在三元楼摆上一桌,不知张总管肯否赏脸?” 张燕岱笑道:“求之不得,只是我不胜酒力,杨都校到时候还得口下留情。” 杨草笑道:“张总管哪里话,我听王爷说,你的酒量可是深不可测啊。” 众人正在殿前闲聊之际,蓦地大雄宝殿之中传来几声异响,隐隐夹杂着湛智的怒喝声。张燕岱、杨草、白衣雪等人脸色,皆是一变,心想湛智方丈气度雍容,若非遇到惊人的变故,何以至此?众人无暇细想,足下生风,直往大雄宝殿扑去。 大殿幽深,龛灯晦暗不明,但众人目光锐利,甫一入殿,皆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湛智方丈挺身挡在赵瑗的身前,他对面数尺之远,一名高大肥胖的黑衣僧人凌空虚拍三掌,那三掌虽是无声无息,但是随着他每一掌挥出,湛智的胸口便似是受了重重的一击,口中旋即喷出一口鲜血来。黑衣僧人身后不远的蒲团上,还端坐着两名黑衣僧人,抬头注视着眼前的打斗,昏暗之中,容貌也瞧不甚清。 张燕岱一呆之下,大呼:“有刺客!有刺客!”拔剑在手,凌空跃起,长剑如闪电一般,直向那名高大肥胖的黑衣僧人头颅刺去,意欲令他撤掌回护。他人在半空,就见坐在地上的一名黑衣僧人“咦”的一声,伸出右臂,手掌凌空虚切,只听得空气中“嗤”、“嗤”声响,掌上的真气如利刀霜剑,直劈过来。 气劲劈空,嘶嘶声令人听来胆战心惊,张燕岱识得厉害,他身在半空,硬生生地拧身相避,饶是如此,一声裂帛的脆响,张燕岱的衣襟一角,已被黑衣僧的掌缘气劲削去了一截。在这当间,那高大肥胖的黑衣僧又发一掌,湛智难以抵挡,口中一声闷哼,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软绵绵地坐倒在了地上。 白衣雪、杨草心头大震,张燕岱功夫精湛,但在发掌袭击的黑衣僧人面前,竟是不堪一击。 杨草眼见情势危殆,不容细想,手中单刀掷出,在空中呜呜作响,向那名高大肥胖的黑衣僧人射去。单刀势疾无比,瞬息来到那黑衣僧的面前,只见他目中微露诧异之色,伸出右手在刀身轻轻一拂,单刀立时偏向一侧,去势不减,“叮”的一声,插入大殿内一尊铜铸的佛像之中,直没入柄。 也就这么缓了一缓,张燕岱等人抢到赵瑗的身前,方始看清对方的相貌。 三名黑衣僧人均高鼻深目,须发鬈如,耳缀一对金灿灿的双环,相貌奇古,不同的是那名站立的僧人高大肥胖,面皮白净,地上端坐的二僧,东首那人身材健硕,面红目赤,似是醉过酒一般;西首一人则身形枯瘦,面色晦黄,神情颓靡不堪,彷如患有重病。 张燕岱凝嘱不转地盯视着三名黑衣僧,以防对方暴起发难,低声问道:“殿下,没受伤么?” 赵瑗脸色煞白,颤声道:“不……不打紧。快看看湛智大师伤得如何?” 张燕岱眼睛余光一瞥,只见湛智面如金纸,双目涣散,口中的鲜血兀自汩汩而出,浸透了胸前的一大片僧衣。张燕岱皱眉道:“大师,大师……” 湛智一息奄奄,道:“老衲……老衲不成了,快……快带王爷走……” 赵瑗垂泪叫道:“大师……” 张燕岱觇见大殿的一角,还匍伏着三名老僧,只是身子一动不动,显已被人点了穴位,想来正是克勤、德光和莲池大师,心中又惊又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以下犯上,难道不怕犯下死罪吗?” 红面僧人和黄脸僧人缓缓站起,一个声若洪钟,说道:“元龙。”一个有气无力,口称:“元虎。”白皮僧人也朗声道:“元象。” 张燕岱和杨草未曾听过三人的名号,倒也不以为意,白衣雪心下却是一惊,想起恩师胡忘归昔日授艺之时,曾点评当今天下的一流高手,其中就提及过号称“西域三绝”的元龙、元虎、元象。三人皆是西域花教那烂陀寺的高僧,武艺冠绝西陲。那烂陀寺远在异域,西域三绝也极少赴履中土,不期竟在临安城内与他们相遇。 张燕岱横剑在胸,凝神以待,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几位上师何以无故伤人?你们知道犯下的是何等大罪么?” 白脸皮的元象淡淡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张燕岱脸上一变,喝道:“受人之托?是谁?!”元龙三人皆面色木然,默不作声。 杨草眼见湛智气息奄奄,生命垂危,赵瑗虽是躲过一劫,一张脸也已吓得煞白,全无平日的神采,不禁跌足怒道:“放屁!受人之托,难道就可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黄脸的元虎瞟了一眼从殿外蜂拥而入的禁军宿卫,有气无力地道:“师弟,多说无益,动手吧。”右手前臂上举于胸前,手心向外,挥掌向赵瑗拍来。 他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手掌青黄干枯,没有丝毫的光泽,掌背上布满了青筋,十根手指又尖又长,手指自然向上舒展,这一掌也是平淡无奇之极,但挡在赵瑗面前的张燕岱、杨草等人,只觉对方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顿感气息窒滞,难以呼吸。张燕岱大吃一惊,不敢正撄其锋,轻舒左臂,揽住了赵瑗的腰身,双足一点,身子向后方一侧疾闪。 杨草担心元虎的掌风伤及赵瑗,当即站定不动,挥出双臂,奋力格挡,对方掌力怒涛骇浪般袭来,只觉自己的双臂直欲折断。紧跟着元虎又出一掌,掌力如一堵厚墙重重地砸在胸口,杨草喉头一甜,鲜血从口中激射而出,溅出数尺之远。 白衣雪大吃一惊,寻思:“难道这就是师父所说的花教‘施无畏大手印’?”情势危急,无暇细想,叫道:“兀那胡僧,休伤我哥哥!”纵身而前,手中长剑一招“万点雪峰晴”,剑势奇疾,剑锋千变,于一招之内,遍袭元虎周身十八处要害,意欲让元虎撤掌自保。 元象口中轻轻“咦”的一声,暗思:“赵瑗的护卫之中,怎地有如此多的高手?”身形晃动,从白衣雪侧身挥掌拍来。白衣雪长剑尚未刺到元虎,元象的掌力却是后发而先至。白衣雪身在半空,初始只觉得对方掌力淳和,拍在身上竟有春风拂体般的畅惬之感,孰料陡然之间,和煦的春风化作一根根的利刀,根根入骨入髓。他大骇之下,双足虚踏,施展洪炉点雪行的上乘轻功,向一侧急避,堪堪避开元象的雄浑掌力,但受对方掌力波及,身子犹如骇浪中的小舟,摇摆不定,落地后使了千斤坠的功夫,方才拿桩站定,脸上被元象掌风边缘扫过,一阵火辣辣得生疼。 元象本以为这一掌定然打得他口吐鲜血,没想到白衣雪竟是使出上乘轻功,毫发无伤,甚感惊奇,大声道:“小娃娃,真有你的,胡忘归是你什么人?” 白衣雪见他一眼道破自己的师承,心中骇怖:“贼秃好厉害的眼光!”口中却笑道:“‘香象渡河,截断众流。’晚辈素闻元象大师的‘香象绝流神功’博大精深,举世无双,今日得以领教一二,果真名不虚传!”脑中急转,暗想如何才能拖住三位番僧,以便赵瑗尽快脱离险境。 元象久居西域,足迹很少踏入过中原和江南地区,乍闻对方识得自己的绝技,心中先是一凛,继而微感得意:“我虽偏居西陲,中原武林却也识得我的香象绝流神功。”微微一笑,说道:“尊师是雪山胡岁寒吧?小娃娃,你年纪轻轻,能有如此眼光和造诣,实属不易。你且退下,莫要无端送了性命。”语气中竟是颇为客气。 白衣雪笑道:“多谢大师手下留情!我师父曾说,论起当今武林的绝技,元龙大师的‘化血神刀’,元虎大师的‘施无畏大手印’,以及大师你的‘香象绝流神功’,均可列入当世前十位……” 元龙“嘿”的一声,斜睨他一眼,心道:“胡忘归有此识见,倒也不算浪得虚名。”抬眼瞧见赵瑗身前的护卫越来越多,也不以为意,朗声道:“胡岁寒掌、剑、轻功并称三绝,嘿嘿,日后若有机缘,我们兄弟三人倒想上门切磋切磋。二位师弟,此刻不是多费口舌之时,正事要紧。”口中一边说着话,手中却不闲着,双掌连劈,刀声嘶嘶,赵瑗身前数名护卫已是身中“化血神刀”,刀气划过,直透躯体,数名护卫脏器破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即纷纷栽倒,当场毙命。 张燕岱、杨草、白衣雪相顾失色,没想到他竟能凌虚运气如刀,伤人于无形。 元虎和元象齐声应道:“谨遵座主法旨!”双双跃起,扑向赵瑗。 张燕岱大叫:“休伤吾主!”长剑向上斜撩,一招“举火燎天”,寒芒闪烁,刺向率先杀到的元虎下腹。元虎冷笑一声,一探手,已抓住了长剑的剑脊,喝道:“撒手罢!”内力一吐,激荡的真气沿着剑身脊直透过来,张燕岱只觉剑柄如同烙铁一般灼热,再也拿捏不住,长剑“仓啷”一声,震落在地。 张燕岱刺剑,元虎夺剑、震剑,皆是在电光石火之间,元虎也不理会,跨过张燕岱,大踏步冲向赵瑗。危急时刻,张燕岱使出“铁板桥”的功夫,身子向后仰天斜倚,双臂一圈,已紧紧地箍住元虎的双腿,口中高叫:“王爷快走!” 元虎陡觉自己双腿一紧,难以迈足向前,低头一瞧,冷冷地道:“找死吗?”手掌落处,已在张燕岱的头顶拍了一掌,张燕岱顿时头骨碎裂,气绝而亡,但是一双手臂,兀自紧紧地箍住元虎的双腿。 赵瑗瞧得真切,叩心泣血,眼泪滚滚而下,哽咽道:“伯陵,伯陵啊……”禁军宿卫和王府护卫平日里素知张燕岱的身手,眼见他不过数招,便被元虎毙于掌下,无不大惊失色,簇拥着赵瑗向大殿门口退去。 杨草口沸目赤,大叫:“贼秃驴,爷爷和你拼了!”夺过一名王府护卫的手中单刀,挥舞如风,直扑元象而去。 元象见他状若癫狂,势如猛虎,心下也自一惊,双掌上下翻飞,将周身要害护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一边凝神观察他的刀法,心中暗忖:“此人所使不知是何刀法?倒也精妙,中原武林之中盘虬卧龙,人才辈出,非我凋敝西域所能匹敌。” 那厢白衣雪与闻声赶来的端木克弥、牟汉槎,三人联斗元龙,竭力阻击,只盼赵瑗尽早脱离险境。 元龙眼瞅着赵瑗的身影已到了大殿的门外,心下焦躁,喝道:“让开!”化血神刀自下而上斜斜地劈出,一招遍袭三人,刀气弥漫,凌厉至极。 端木克弥“哎哟”一声,腿部中刀,跌倒在地,再也站立不起。牟汉槎天生神力,使的是一对大铁盾,甚是威猛,刀气袭来,寒意森森,他赶紧立起铁盾护住胸前,凌厉的刀气撞在厚重的铁盾之上,飒飒声响,让人听来胆战心惊。刀气过处,立时在大铁盾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豁口,刀气遇阻随之旁溢,牟汉槎身旁的两名禁军宿卫,一个胸部中刀,一个腹部中刀,眼见都不活了。 刀气弥漫,白衣雪使出“雪流沙十三式”中的“大雪满弓刀”,长剑幻作道道银光,如剑幕一般护住了周身要害。刀气剑光相交,叮叮直响,白衣雪只觉虎口发麻,手臂酸软,手中的长剑难以把持,脸上忽地微微一凉,化血神刀的刀气,已在面颊之上划了一道细微的血口。 元龙“嘿”的一声,赞道:“小娃娃,真有你的!再接佛爷一刀!”双手齐挥,两道刀气如毒蛇吐信、恶龙腾渊,左右分袭而至,将白衣雪全身,尽皆笼罩在凛冽的刀气中,欲让他躲闪腾挪不得。 牟汉槎在一旁瞧得分明,大叫一声:“不好!”奋勇将手中的一对铁盾掷将出去,虎虎生风。铁盾遇到化血神刀的刀气,经刀气一激,顿时急速旋转起来,在空中发出呜呜的怪啸之声,声势嚇人。铁盾随即在大殿内四下飞旋,如同两个噬人怪兽一般,七八名护卫躲闪不及,有的腰断腿折,有的身首异处,惨嚎、惊呼声顿时响彻殿宇,令人不寒而栗。可叹佛门净地,一时间尸骸遍布,哭号震天,竟成了修罗场、地狱门。 元龙怒道:“好呀,看你有多大的能耐!”右手一挥,两注化血神刀刀气挥出,牟汉槎已无铁盾护身,胸部顿时中了一刀,脏腑碎裂,仰身向后跌去,就此气绝。 那一厢元象抵御住杨草的一番狂攻,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吃我一掌!”运起香象绝流神功,右掌一拍,看似轻飘绵软,掌力却是刚猛无俦,杨草连同围攻的数名宿卫哪里能抵挡得住?数人的身子,便如断线纸鹞直飞出去,撞在大殿的一根松木柱子上,“喀嚓”数声,竟将粗大的木柱硬生生地撞折,瓦片、断木、泥灰,扑簌簌地从殿顶飞坠而下,一时间大殿内灰尘弥漫,混沌不清。 白衣雪见杨草也受了重伤,急痛攻心,叫道:“我与你们拼了!”挥剑如风,刺向元龙。元龙见他情急之下,剑法依然丝毫不显凌乱,寻思:“胡忘归的雪流沙十三式名动江湖,这个小娃娃所使,八成便是此套剑法,果是精妙。”他痴迷武学,有心要看一看胡忘归的雪流沙十三式,到底有何玄妙之处,当下不慌不忙,运掌与白衣雪游斗起来。 危局当前,白衣雪全力相搏,万点雪峰晴、雪暗凋旗画、梅疏雪尚飘、雪拥蓝关寒、幽雪一痕消、辕门暮雪扬、燕塞雪满山、雪照聚沙雁、大雪满弓刀、吴钩霜雪明、霄崖残雪融、急雪舞回风、濯雪万里渺……陡遇强敌,他不敢有丝毫的怠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所学技艺悉数使将出来。 这些剑招,白衣雪早已烂熟于心,在雪山之中不知道习练了多少回,使将出来自是十分纯熟。斗了数十余个回合,元龙的眼光何等厉害,已然将雪流沙十三式的剑法精髓,窥睹个十之八九,心中暗赞:“胡忘归的这套剑法以气御剑,缥缈灵动,研修之人若能澄心涤虑,心无挂碍,威力确实非同小可。” 白衣雪见他双目精光湛湛,屏气凝神细观自己的剑法招数,已知其意,不禁又惊又怒:“须叫你不得小觑了我!”抖擞精神,挥动长剑,全力抢攻。元龙心道:“好小子,我一味相让,你还道我是怕了你师父不成?”心念及此,双掌翻飞,化血神刀的刀气嘶嘶破空,立时迫得白衣雪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忽听大殿的一角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阿弥陀佛!几位上师在菩萨面前如此大开杀戒,恶业深重,难道不怕殁后堕入阿鼻地狱,就此沉沦百劫,受苦无间吗?”他声音低沉,但语声中自有一股威严肃穆之气,教人难以抗拒。 众人禁不住罢手停斗,纷纷朝着声音的方向凝神瞧去,原来发话之人,正是江心寺的莲池禅师。 克勤、德光和莲池三位高僧,遭元龙等人突施冷箭,一一被点了穴道。三人中克勤禅师和德光禅师均不会武功,至今兀自全身酸麻,动惮不得,唯有莲池禅师内力深厚,元龙等人的点穴手法虽是高明,但历时已久,经他数次运气冲关,终于解开了穴道。 元龙见他竟然自行解了穴道,缓缓站起身来,心中一惊,暗思:“凡是中了我这‘点铁成金手’的,未满十二个时辰,任他功力多高,概莫能够冲关自解,想不到他干瘦如柴,却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实所罕见。”说道:“大师好深的内力,小僧佩服。” 莲池禅师瞧了他一眼,缓缓地道:“内力再强,却也强不过冷箭暗枪。”言下之意,自是讥讽元龙等人躲在暗处,突施冷箭。 元龙不禁脸上一红,只作没有听见,好在他的脸色本来就呈殷红之色,旁人也难以察觉。 莲池环视周身,但见血污遍地,尸骸枕藉,脸上现出凄苦悲悯之色,缓步走到元龙、元象身前,合十道:“罪过,罪过!佛门清静修持之地,何以戾气满盈?三位上师乃清修高士,妄动无明,犯下如此杀业,还不速速放下屠刀,更待何时?” 元象脾气暴躁,冷笑道:“你先接下我这一掌,再说也不迟!”运起香象绝流神功,拍向莲池。不料莲池站定一动不动,竟是不闪不避,这一掌结结实实地击中他的胸口,他“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嘴角下撇,身子微微发抖,显是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元象大吃一惊,说道:“你……你……”他心知莲池固然内力渊深,但自己这一掌的掌力何其雄浑,足以开碑裂石,定然震得莲池的五脏六腑,犹如翻江倒海一般,痛不欲生,只是他何以竟不躲避,坦然甘受? 莲池抬头瞧了一眼大殿内的释伽牟尼佛旃檀瑞像,那佛像为铜鎏金材质,眉慈目和,宝相庄严,说道:“世尊圆觉智慧,摄伏四魔,几位上师,世尊在前,你们安敢如此造次?”说着目露慈愍之色,额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元象手掌凌空一拍,直拍得大殿地上的数块青砖化作齑粉,喝道:“大师速速退开,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莲池微微一笑,作偈道:“诸行无常,诸恶莫作;甘露法雨,可灭嗔火;罪山万仞,息念便空;飏下屠刀,立地成佛。”作完结跏趺坐,双目微闭,脸上似笑非笑,对元龙三人竟是视若无睹。 元龙、元虎表情错愕,心下均想:“他生生地领受一掌,难道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元象恶狠狠地瞪视着莲池,竖起手掌,厉声喝道:“你让不让开?” 莲池缓缓睁开双眼,说道:“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上师若要一意孤行,须先从老衲的身上踏过去。”他身形枯瘦,目光慈柔,却隐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气,一时间元龙、元虎、元象茫然自失,踌躇不前。 对峙片刻,元龙迷茫的眼神忽地精光大盛,说道:“他奶奶的!你当我不敢么?”手起刀落,一股凌厉的气劲激射而出,向着莲池头上砍去。刀气激荡,在空中嘶嘶有声,直让人听得胆颤心惊。刀气扑面,莲池微笑而立,却是纹丝不动。 白衣雪瞧得分明,急叫:“大师小心!”正欲挥剑格挡,猛然间一股雄浑的掌力从身侧奔袭而来,原来是元象在一旁运起香象绝流神功,意欲阻他救人。霎时白衣雪只觉得气息闷窒,一堵巨大的无形气墙扑面而至,压得他全身骨头欲裂,眼前一黑,就此痛厥过去。 第十三回 生死局(3) 迷迷糊糊之中,白衣雪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感觉似乎有人一直在身旁轻声啜泣。有一刻他脑中忽地清醒过来,那人的啜泣之声犹在,又有一人说道:“公主殿下,你这样子哭下去,岂不要哭坏了自己的身子?还是吃点东西吧。”白衣雪听出正是柠儿的声音。 只听耳边莫翎刹的声音道:“你不要管……他……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决计不想活了……”白衣雪浑身乏力,意识却很清晰,见她因自己而伤心欲绝,不禁大为感动,想要睁开双眼,却觉眼睑沉重,难以睁开,想要开口说话,又觉喉咙干涩,发不出一点声音出来,浑身更是绵软无力,疼痛不已,心想:“我能听见她们说话,原来……原来我还没有死。” 柠儿哽咽道:“殿下,再怎么说,你也要吃饭啊,不然的话,他……还没有好,你自己的身子先垮了,那可……怎生是好?” 莫翎刹哭道:“全都怪我,全都怪我,要不是我存了私心,要他待在我的身边,就不会让他去宫里当差,他……不去当差,也就不会受伤了……柠儿,你说,是不是都是我的错?”说完嘤嘤幽泣不已。 柠儿叹道:“祸福相生,世事本就难料,殿下也不要过于自责了。” 莫翎刹啜泣道:“他……伤成这个样子……我怎能不怪我自己呢?我……都后悔死了……” 白衣雪慢慢回想起自己受伤前的一幕,心想:“看来我受伤着实不轻,就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难道……日后就此成了一个……废人?”转而又想:“不知杨草大哥伤得重不重?普安郡王应无大碍,莲池大师还活着么?那三名番僧又怎样了?他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前来行凶?”心中疑念重重,却苦于难以动弹半分,无法开口相询。 莫翎刹忽地止了哭声,问道:“临安城的名医,都请来了吗?” 柠儿道:“是,城里的大夫,凡是数得上来字号的,都请过了,不过大伙儿七嘴八舌的,商量来商量去,说道白公子受的是极重的内伤,一时也……没什么好法子。” 莫翎刹怒道:“这么多人,都治不好一个人,还枉称什么名医?统统拉下去打一百大板子,撵出宫去,然后拆了他们的字号。”柠儿默然。隔了片刻,莫翎刹又道:“杨大哥那边怎样了?” 柠儿哽咽道:“我今儿一早又去瞧了,情况也……也还是不大好。”白衣雪身子无法动弹,意识却很清晰,一听之下,心头剧震,一阵急痛攻心,又昏厥了过去,人事不知。 昏沉沉之际,感觉自己被人扶着坐了起来,紧接着有人伸出双掌,紧贴着自己的背部,随之两股暖融融的真气,从三焦俞穴和意舍穴,沿着经络四下游走,身上的痛楚瞬时减轻了许多。白衣雪心知那人正在以内力为自己疗伤,却苦于无法动弹,不知是谁。过了良久,他渐觉神倦肢乏,不知不觉竟然又睡着了。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忽听那人长吁一口气,声音甚是疲惫,似是已经耗尽了精力。又隔片刻,那人缓缓地撤了双掌,白衣雪只觉一股融畅之气,溢注到自己的脏腑经络、四肢百骸,仿佛一个落水之人,精疲力尽之时,终于爬上了岸,脱下冰冷湿透的衣服,躺到青草地上,尽情享受着和煦的阳光,当真是说不出的快慰。他眼饧骨软,不久又昏沉沉地睡去。 当他再次悠悠醒转时,浑身依然剧痛难忍,眼前似有光亮在晃动,只是眼皮沉重,双眼怎么也难以睁开。耳畔只听莫翎刹在轻声说话:“暮郎,暮郎,我们之前说好的,你要带我去拜见胡庄主,是不是?如今我还没有见到你的恩师,你可不能这样不守信约……” 白衣雪脑中霎时想起恩师胡忘归,想他此际定是在雪山上,日夜盼着自己早日回到山庄,哪里能想到自己身受重伤,已是命不保夕?言念及此,心中一阵酸楚,想张口大喊,却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莫翎刹又自语道:“暮郎,你放心,我就算踏遍千山万水,寻遍天下的名医,也要治好你的病,让你好起来。你还记得吗?你曾经答应过我,要教我轻功的呢。我……绝不会让你就这样轻易食言的。” 白衣雪凄苦难言,心中一个声音在大叫:“我真的成了废人?真的成了废人一个了吗?”猛然间,体会到了冯季圣被血刃指所伤,就连生活也难以自理的悲愤心境。 莫翎刹低声说道:“暮郎,你知道吗?杨大哥这些日子已经有所好转了。你们是好兄弟,他能好起来,你……你也一定能好起来,是不是?是不是?你要有信心,你……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白衣雪心想:“杨大哥命大福大,老天爷断然不会这么早就将他收走的。”转念又想:“这些日子?为什么是这些日子?难道我又昏睡了好些天么?” 正自胡思乱想,就听有人快步走进房来,说道:“公主,皇太后和皇上,还有普安郡王来了。”说话的是柠儿。白衣雪心想:“普安郡王来了?看来他躲过了此劫,应当无事。皇太后,还有皇上来了?难道我是在宫里么?”猛然间回想起张燕岱、牟汉槎等人,均惨遭身亡,心下又是一阵酸楚。 门口脚步声响,已有数人走了进来。一个苍哑的声音说道:“瑧儿,你……你可是消瘦得多了。”正是韦太后到了。莫翎刹默然不语,只是低声啜泣。 又听一个中年男子低沉的声音说道:“瑧儿,再怎么说,你都要吃饭,你不吃饭,奶奶她老人家,还有我,怎能不替你担心?” 太后接口道:“是啊,瑧儿,你爹爹日夜操劳国事,甚是辛苦,天天还要为你提心吊胆。你为了他想想,也要吃饭。” 白衣雪寻思:“爹爹?操劳国事?嗯,这位想必就是当今的皇上了。”只听莫翎刹低声说道:“我……我知道的,可是我……我没有一点胃口。” 太后柔声道:“奶奶知道,他……他是为了瑗儿才成了这样,他是个好孩子,奶奶的心里也很难受。可是就算你没有胃口,也要勉强自己吃几口,这样你也才有气力,去守着他,帮助他,让他早日康复,是不是?” 赵构道:“瑧儿,你放心,爹爹已经下旨,让御医们尽快拿出最好的诊疗方子,不惜一切也要救他。” 莫翎刹低声道:“多谢爹爹。” 普安郡王赵瑗也道:“多谢爹爹!这位小兄弟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他若是不能医好,孩儿于心何安?” 赵构道:“如此忠勇之人,却遭此等劫难,实为可叹。我已下旨,凡是此次护主有功的,朝廷要一一予以奖渥。” 赵瑗垂泪道:“湛智大师他……他……”赵构曾数次御驾明庆寺,虔心聆听湛智方丈讲解佛法精义,与湛智私交甚笃,闻言不禁心中悲恸,泫然欲泣。 太后缓缓地道:“九哥儿,你为宗社苍生,日夜忧勤,也不要太过哀痛,伤了自己的身子。湛智方丈与老身俱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倘不能以智慧照破烦恼,无始生死,凭何出离?”赵构是徽宗赵佶的第九子,故而韦太后称他“九哥儿。” 赵构道:“是。” 太后道:“是以世上剃染虽多,如湛智方丈这般明心见性,开悟证果的解悟者,实则少之又少。” 赵构垂手而立,道:“是,孩儿知道了,多谢母亲大人开示。”白衣雪寻思:“听他们母子讲话的口气,湛智方丈多半症重不治,已然离世往生。” 莫翎刹恨恨地道:“爹爹,三个天杀的贼秃驴,找到了没有?” 赵构叹了口气,说道:“皇城司正在城内全力缉拿,目前尚无确切的消息。” 太后斜睨了他一眼,冷冷地道:“阴法韩手下的察子们,平素里深文周纳,动辄便要拿人,抓人不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吗?老身听说三省六部的大员们,平素见了他们,也要礼让三分,他们如此无所不能,怎么现如今连三个大活人,都抓不到?平日里的能耐都到哪里去了?” 赵构被母亲一顿数落,神色尴尬,只默不作声。太后道:“他们到现在难道一点线索也没有么?” 赵构道:“是。皇城司查遍了全城,还是……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顿了一顿,向赵瑗道:“瑗儿,这件事你怎么看?” 赵瑗道:“爹爹,孩儿想,那三个番僧相貌古怪,并非中土人士,临安城虽大,但三人目标极大,倘若没有一个极好的藏身之地,想要找到他们,应非难事。” 赵构在屋中来回踱步,沉吟道:“嗯,瑗儿,你觉得这其中有何古怪?” 赵瑗道:“孩儿在想,那三名番僧武艺高强,想要悄悄地潜入寺内,躲在暗处伺机伤人,原也轻而易举,但那日爹爹龙体欠安,这才临时着孩儿代为前往明庆寺,不知……这三名番僧又是从何得来的讯息?” 赵构遽然一惊,停了踱步,暗想:“是啊,我那日突感倦乏,方才临时起意,让瑗儿代我前去祭祀。三名番僧如何能这么快得到讯息,早早等候在了寺中?前几日阴法韩密奏,有金国的奸细混入了城内,莫非这三名番僧也是金人的奸细?难道……他们本是冲着我而来的?”想到这一层,顿感脊背一阵发凉,微一沉吟,说道:“明化砺呢?” 门外有人应道:“微臣在。” 赵构沉吟半晌,道:“你去查一查,那日跟随普安郡王一起前往明庆寺的,都有哪些人?其中有没有什么异常?记住,要暗中探查,不可打草惊蛇。” 赵瑗此次明庆寺遇险,虽是侥幸躲过一劫,但身为殿前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的明化砺护卫不周,自是难辞其咎。他诚惶诚恐,躬身道:“是,是。臣明白,臣即刻去办。”迈步就要匆匆出门而去。 赵构道:“且慢。” 明化砺转过身来站定,道:“陛下还有何旨意?” 赵构沉声道:“那些已经捐躯殉难的宿卫,可不必查访,他们的家中还须多加矜恤才是。记住,先从没有受伤的宫中宿卫,以及王府的护卫查起。” 明化砺道:“陛下仁厚圣明,睿德深重,微臣感激涕零。” 赵瑗听了,顿时想起张燕岱来,心中一阵难受,转过脸去,悄悄地拭去眼中的泪水。 太后道:“对了,明庆寺中的那些和尚们,凡是可疑的,你也大可暗中查一查。” 明化砺躬身道:“微臣谨遵太后懿旨。” 待明化砺走后,太后道:“九哥儿,你是怀疑宿卫们当中藏有内奸?” 赵构紧锁眉头,说道:“回母亲大人,眼下朝廷内外,危机四伏,此次逆贼袭击明庆寺,须当查个水落石出,看看究竟是何人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此等心腹之患,须彻底消除,方才安心。” 太后见他双鬓已是斑白,嘴角微微下垂,大有苦意,不由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一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久啦,老身啊,只盼着你们都平平安安的,盼我赵家万世基业,国祚永昌。九哥儿,尤其是你,朝务虽是繁忙,也须一件一件去办理,保养圣躬要紧,不可太过劳累了。” 赵构听了,想起母亲遭金人掳掠,在北方流离颠沛了达十五年之久,眼下春秋已高,到了风烛残年,还不知自己能膝下承欢几年,心中不禁酸涩,强笑道:“母亲大人说笑了,母亲大人身子骨康健得很,椿龄无尽。”赵瑗和莫翎刹齐声道:“奶奶!” 太后又叹了口气,道:“人各天命,不可强求。老身的身子,我自己是知晓的,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罢了,只等着油尽灯枯的那一刻。嗯,九哥儿,最近瞧见璩儿了么?” 白衣雪心道:“不错,人各天命,不可强求。只是……只是……”想起自己自此怕是再也见不到恩师,心底悲痛莫名,身子虽动掸不得,内心却如翻江倒海一般,难以自抑。 赵构眉头一皱,道:“璩儿我也有些日子没瞧见啦,也不知又在厮混什么?” 赵瑗道:“孩儿那日明庆寺遇险,璩弟听说后十分担心,当晚还特意登门,看望了孩儿。璩弟了解了情况,也是气愤异常,说是一定要捉住凶徒,严惩不贷,想来这几日,他也正在为此事操心劳神。” 太后微笑道:“哦?璩儿已经去瞧过你了?那就好,那就好,看见你们兄弟二人亲厚欢睦,老身甚感欣慰。” 赵瑗恭声道:“是,是。” 莫翎刹道:“璩哥哥的府中,最近不是招请了好些个江湖奇人异士吗?这些人神通广大,皇城司找不出来,说不定他们能找出那三个秃驴来。” 赵构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凝嘱不转地瞧着赵瑗,道:“有这回事?” 赵瑗忙回禀道:“孩儿尚不知情。” 莫翎刹说道:“爹爹,瑗哥哥平日里待在府中,只知读书写字、听琴玩鹤,他如何知晓?” 赵构“哦”的一声,眉头一扬,道:“哦?这么说,你很清楚了,那你倒说说看。” 莫翎刹道:“爹爹,璩哥哥邀请来的,个个鼎鼎有名,有情教的使者,还有唐门的唐泣,司空山的短道人,灵墟洞的皮清昼,潇湘派的司空悲秋,崆峒派的彭大痴,本领都大着呢。璩哥哥真有能耐,这些豪强怪杰们,大都桀骜不驯,互相间也很不服气,可是见了璩哥哥,无不俯首帖耳,就像小绵羊一般,很是听话。” 赵构听了张目结舌,面露嫌恶之色,斥道:“你又是如何晓得的?你难道不知,这些乡野村夫、江湖闲汉,嗜武斗狠,哪一个不是平素处处寻衅闹事,称霸一方?朝廷对他们向来头疼得很。倘若不与朝廷作对,能够为我所用也还罢了,若有不肯依顺朝廷,作奸犯科的,哼,哼,都须一一剿灭,决不姑息养患。”他声色俱厉,身子一转,向着赵瑗说道:“瑗儿,你记住了,‘政在抑强扶弱,朝无威福之臣,邑无豪杰之侠。’惟有如此,我们赵家的江山,才能永久坐稳下去。” 赵瑗垂手肃立,恭恭敬敬地答道:“是,爹爹的教诲,孩儿谨记在心。” 赵构转过头来,朝着莫翎刹说道:“瑧儿,你有这个闲工夫,学学琴棋书画,做做女红,不是很好么?”莫翎刹本欲抗辩几句,但见赵构脸色严厉,目光犀利,不禁嘟起了嘴巴,吓得不敢再说。 太后道:“九哥儿,这件事老身倒是略知一二。璩儿说是王府的那些宿卫,尽是些没用的东西,因而请他们来教些枪棒功夫。瑧儿平时没事,去璩儿那里玩,就缠着他们,学点花拳绣腿什么的。” 赵构苦笑道:“母亲大人,我每回说他们几句,你就护短,叫我日后怎么管教他们?” 太后微微一笑,道:“瑧儿,你爹爹说得对,这些江湖上的闲汉,平日里山野惯了,日子久了,难免不会生出一些是非来,过阵子还是让璩儿将他们打发了才是。” 赵构道:“母亲大人所言极是。” 莫翎刹向着太后,偷偷地扮了个鬼脸。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们一番对话,白衣雪听得真切,霎时想起一件事来:他初到施宅那晚,与施钟谟、凌照虚在酒桌闲谈,凌照虚说曾在赵璩的府中,见到过三名相貌奇古的番僧,行迹可疑。难道世上还有如此巧合之事?他愈想愈发笃定,凌照虚所见之人,正是西域三绝,心下恍如:“赵璩眼见太子的位子无望,铤而走险,西域三绝背后的指使之人,正是他。”然而赵构、赵瑗此际就在身边,自己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心中一个声音在狂喊:“是他们,就是他们,快去赵璩的府中,西域三绝就躲在那里……” 赵瑗道:“瑧妹说得是。这些江湖中人,他们之间难免有些勾连来往,即使找不到那几名番僧,要是能帮我们弄清番僧的来历,也是好的。” 赵构道:“嗯。我明日找璩儿来问一问。” 太后道:“九哥儿,你好好地问他,然后让他将那些人尽快打发掉就是了。璩儿顽劣是顽劣了些,别太过斥责,吓坏了孩子。” 赵构苦笑道:“是。母亲大人,孩儿知道了。” 白衣雪躺在一边,心中大叫:“去赵璩的府中找啊,快去找啊……”嘴巴极力想发出声来,却只觉喉咙干涩,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一阵急火攻心,又昏厥了过去。 第十三回 生死局(4) 当他再有意识之时,惊奇地发现自己,躺在了一辆马车中,身下的车轱辘吱呀作响,车厢上下晃动,道路颇是不平,心想:“车子如此颠簸,想是离开了临安,到了乡下,这是要去哪里?”他心里期盼着身边有人说话,也好知道自己这是要往哪儿去,谁知一路之上,耳边只听到车夫在扬鞭高声吆喝,驾驶着马车前行,却再也无人说上一句话。 马车行过一处沟坎,猛地一颠,震得白衣雪脑中猛地闪现一个念头:“是了,是了,定是我伤势严重,无药可医,他们这是要送我回雪山岁寒山庄,让我与恩师见上最后一面。嘿嘿,中了化血神刀,又有几人能够活命?”想到这里,不由地万念俱灰,心中悲恸不已。 忽听一人喝道:“你小心驾车,要是颠坏了车中的大爷,小心我取了你的狗命。” 那车夫怯怯懦懦地道:“是,是!”双手勒紧了辔靷,马车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 白衣雪听了,却是又惊又喜,说话之人自是莫翎刹了,寻思:“翎妹这是要陪我一起去见师父,好让我师徒二人,能够见上最后一面,唉,看来我这病,就连大内的御医,也是无能为力了。”万念俱灰之余,想着一路上,莫翎刹始终会相伴在自己的身边,总算感到一丝宽慰。胡思乱想之际,忽又听莫翎刹厉声喝道:“你这样慢吞吞赶车,我们何时才能到宝山?” 车夫左右为难,大为惶急,连声道:“是,是!”扬起马鞭,又催马疾行起来。 白衣雪心下大奇:“难道不是去雪山?宝山?那是什么地方?”正感困惑之际,就听柠儿说道:“大小姐,你也不要太过心急,我们如此赶路,不消多时,就能赶到宝山的。” 莫翎刹“嗯”的一声,默不作声,隔了片刻,说道:“大师,贵友不会出外云游,不在寺中,我们……白跑一趟吧?”语气中颇带焦虑不安之意。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老衲这位朋友,向来萍踪梗迹,此时在不在泰宁寺内,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白施主善心善行,必得善果,莫施主且放宽心。” 白衣雪听出那人正是莲池,心中不禁一喜:“原来莲池大师还活着。”紧接着心下又是一惊:“莲池大师说话气息孱弱,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一时难以复元。”又想:“听他们的语气,似是要带我去泰宁寺找一个人,他能替我治好身上的内伤。”想到莲池大师乃是当世的高僧,他的这位朋友,定然也非寻常人物,说不定便能治好化血神刀的伤情,言念及此,心中大感宽慰。 莫翎刹听了莲池的话,心中稍定,但见他面色惨白,闭目养神,不由地又心下惴惴,问道:“大师,你的身体感觉如何?能撑得住吗?” 莲池睁开双眼,微笑道:“不打紧,老衲的身子本不足惜,我们还是尽快赶路罢。” 莫翎刹道:“大师身受重伤,还耗费自己的内力,以‘觉照阳融功’助他疗伤,我……真不知如何感谢大师才好。”说到最后,语声哽咽。白衣雪心道:“原来那位替我疗伤的,便是莲池大师。听师父说,中了化血神刀,倘若不能及时得到医治,阴寒之气在体内根结盘固,七十二个时辰之内,必定血液凝固而亡。我能支撑到现在,全靠莲池大师以他浑厚的内力,与自己体内化血神刀的阴毒相抗。” 莲池微微一笑,闭目养起神来。莫翎刹不敢打扰,一个人蜷缩在车中一角,以手支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衣雪,独自发呆。 马蹄哒哒,星夜兼路,好在一路无话。这一日的清晨时分,于一片寒霭之中,一行人风尘仆仆,终于抵达连雾山。其时大雪初霁,连雾山被皑皑白雪覆盖,千峰失翠,万木僵仆。山路愈发崎岖,莫翎刹和柠儿下了马车,踏雪而行。 行了约一个多时辰,就听见清越的钟磬声,远远地从泰宁寺传来。空山静寂,梵音入耳,莫翎刹一路上心情焦躁,到了此时,方才稍有平复。 莫翎刹原先只道泰宁寺是一座恢宏的庙宇,来到寺前,古寺仅有旧殿数椽,几近圮废,不禁大失所望,心下犯起嘀咕:“莲池说此间的寺主,是一位方外高人,法名‘一劫’,怎地寺宇竟如此的寒酸?莫非莲池大和尚言过其实?” 车夫搀扶着莲池下了马车,他站在寺门外,心中默祝片刻,伸手轻叩寺门。过了半晌,寺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位小沙弥。莲池尚未出声相询,莫翎刹叫道:“喂,小和尚,你家住持在不在家?” 小沙弥见她雪肤花貌,先是一呆,但听她口气生硬,随即没好气地道:“不知女施主所为何来?佛门清静之地,何故如此喧哗?” 莫翎刹见他年龄不大,说话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叱责几句,莲池颤颤巍巍走上两步,说道:“是图生吗?” 那小沙弥正是图生,认出是莲池禅师,赶紧上前施礼。莲池回礼道:“住持长老在寺中么?” 图生恭恭敬敬地答道:“禅师来得巧了,住持长老前日适才云游归来。” 莲池长吁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色顿时一缓,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道:“甚好,还烦请去禀告住持长老,就说故人来访,有要事相求。”莫翎刹在一旁听得清楚,心中激荡,暗思:“暮郎算是有救了。” 图生答道:“是。”引着众人步入寺内,径往客堂而去。僧院一片寂静,院中布满了落叶,双脚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来到客堂,客堂外有一副对联,上联写着“山色青翠随僧入院”,下联则是“松声静雅与客谈玄”。 图生肃客奉茶,众人入了客堂休息。图生奉过茶后,便入内禀报去了。莫翎刹呷了一口茶水,但觉苦涩异常,实是难以下咽。 隔了良久,始终不见一劫出来,莫翎刹尊为当今的公主殿下,平日颐指风使惯了,哪里受到过如此的怠慢,不禁心中有气:“一座破庙的老和尚,当真是好大的架子。”正要大声叫喊,斜眼瞥见莲池大师正襟危坐,神态恭虔,一时倒也不敢造次。 她正自焦躁不安,听到堂外脚步声响,一名灰袍老僧口宣佛号,迈步而入,口中说道:“各位远道而来,驾临敝寺,山僧有失迎迓,罪过,罪过!”正是泰宁寺的住持一劫到了。 莲池等人纷纷站起身来施礼,只莫翎刹微微点头,以示回礼。莲池微笑道:“长老推半窗明月,卧一榻清风,在此绍隆三宝,当真好自在啊!老衲此回不请自来,打扰长老的清修,还望海涵!” 一劫的眼光在莫翎刹、柠儿,以及一路护行的端木克弥等人脸上,一扫而过,说道:“久未谋面,想来禅师的棋艺又有精进,已今非昔比,若得方便,你我手谈一局,不知肯否赐教?”他一生嗜棋如命,曾与莲池对弈过上百局,双方互有胜负,陡见老友找上门来,一时技痒,不由弈兴大发,忍不住开口相邀。 莲池心想一劫痴迷围棋,棋瘾甚大,此回拜访正要有事相求于他,他既开口邀约下上一盘棋,岂可不遵?当即微笑道:“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惟消一局棋。老友久别重逢,纹枰对坐,何其乐哉?只是老衲久未上阵,棋艺生疏,还望长老多多手下留情。” 一劫见他欣然应允,眼中光芒闪动,微笑道:“好说,好说。”小沙弥便在客堂之中,摆下一副楸木棋盘和两个蒲团。 莲池、一劫相向而坐。莲池微笑道:“既是对弈,若无赌资,似是少了一番兴味。” 一劫正在低头整理棋具,闻言忍不住抬头瞧了莲池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淡淡地道:“悉听尊便。”心中暗忖:“莲池与我对弈,输多而赢少,此番主动提出赌棋,莫非近来棋艺大涨,已是有恃无恐?” 莲池笑道:“古有羊玄保以围棋为具,与武帝刘裕对弈,赢得宣州郡守之位,传为美谈佳话。只是你我皆出家之人,除了一瓶一钵,身无长物,何来赌注?不瞒长老,老衲此次冒昧而来,确有要事相求。这样吧,你我就以此为赌注,老衲若能侥幸赢了一子两目,恳请长老能惠允。” 一劫暗自忖量:“莲池向来闲云野鹤,极少求人,他既如此说,想必所求之事甚是棘手。”他本是会稽当地的富家子弟,四十多岁时,许是祗树有缘,一日他散尽家财,落发出家,从此割断尘缘,遁迹于空门之中。 一劫胸襟逸宕,剃度为僧后更是万事不萦于怀,一切虚名都看得极淡,惟有在纹枰上的胜负,却是他的“死穴”,看得极重。他情知对方所托之事,势必棘手,闻言也忍不住心头一股无名火起,粗声粗气地道:“倘若山僧侥幸赢了一子半目呢?禅师又以何物输给山僧?” 莲池见他已然动气,待一会下起棋来,难免心浮气躁,心中暗自得意,脸上却不露声色,说道:“老衲愿赌服输,不知老衲身上有何物,能入得长老的法眼?” 一劫心道:“你最宝贝的,莫过于自创的独门‘觉照阳融功’内功心法,我且开口讨要,看你到底舍得不舍得?”说道:“山僧若是侥幸赢了禅师,不知能否将《觉照阳融功心法》借来一观?”他双目炯炯,盯视着莲池,想他必定断然拒绝,孰料莲池面色如常,淡淡一笑,道:“好极,好极。老衲倘若输给了长老,《觉照阳融功心法》敬请拿去,一年半载再还给老衲也无妨。” 一劫闻言大吃一惊,他心知莲池将那本《觉照阳融功心法》看得甚重,今日竟肯这般轻易拿出来当作赌注,要么是其棋艺近来突飞猛进,一副上手姿态,自觉稳操胜券;要么就是其所求之事,非同小可,自己一旦应允了,操办起来定然大费周章。但众目睽睽之下,二人有言在先,信誓旦旦,又岂能当众反悔?他心念一转,笑道:“好,一言为定。山僧马齿徒增,脑筋愈发迟钝,大不如前,禅师客随主便,饶我二子,如何?” 莲池一怔,心想:“你倒会使乖弄巧,随随便便的一句话,我又岂能轻易上当?”微微摇头道:“非也,非也!老衲远来是客,长老如此这般,岂是待客之道?长老理当让老衲二子才对。” 一劫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笑眯眯地道:“那禅师让先,如何?”寻思:“你既不肯相让,想必并非棋艺大有精进,而是所求之事十分难办,不愿就此轻易落了下手。”想到此节,怫郁的心情登时转为舒畅,脸上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莲池摆手道:“不妥,不妥,大大不妥。想当年长老驻锡老衲的江心寺,老衲虽技生艺疏,却也每日陪长老对弈数盘,何曾有过半点的怠慢?今日老衲远道而来,初登宝刹,长老处处争先,不落半点后手,实不知作何道理?长老难道就不怕贻人欺客的口实吗?” 一劫老脸微微一红,旋即哈哈大笑,说道:“平下,平下!最是公平不过。”说着也不管莲池同意与否,就在棋盘四角的星位,摆上黑白各两颗棋子。他技痒难忍,一时也懒得细思莲池究竟是为何事而来,只想先痛痛快快杀上一盘再作理会。 莫翎刹本欲开门见山,甫一见面便要说明来意,岂料二僧一番言语交锋之后,又在纹枰上交起锋来。莫翎刹心急如焚,轻咳数声,莲池却浑然不觉,一劫亦是充耳不闻,二僧只埋头于眼前的棋局当中。 莫翎刹几番提醒之下,不见效果,心想莲池此举当是别有深意,不便打扰,也就老老实实坐了下来。她却不曾想到,二僧久未对弈,此番相逢,行棋均小心谨慎,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二僧频频长考,总共才下了寥寥十余手。 她正自懆急不安,二僧在棋盘的一角争锋相对,双方气合般地落子如飞,顷刻间下了二十余手,莫翎刹心中转忧为喜:“如此行棋,半个时辰之内,当可分出胜负。”不料其后二僧旧态复萌,又频频长考起来,只不过一劫愁眉苦脸,一边摇晃着身体,一边口中唉声叹气,念念有词,似是形势大恶,随时都会投子,然而心有不甘,兀自苦苦支撑;而莲池如石佛般端坐不动,神色木然,不喜不怒,从他脸上,丝毫瞧不出局势的好坏。 莫翎刹不懂围棋,看了二僧的情态,不禁秀眉微蹙,暗骂:“两个老和尚正经事不干,却优哉游哉只顾下棋玩乐,当真是气死人了。”心中数度冲动,想上前去一脚踢翻了棋盘,转念又想,此番毕竟有求于人,终是强忍了下来。 她百无聊赖,枯坐了大半个时辰,二僧也只又下了四五手棋,估摸着棋局结束尚早,而白衣雪一路之上,时常陷入谵妄之中,莫翎刹心中惦念,便站起身来,步出了客堂。 客堂外一片静谧,刹内松柏参天,墙垣斑驳,石质经幢刻有的经文,早已漫漶不清,耳际梵音袅袅,环境甚是古朴清幽,令人凡思俗念消除了大半,莫翎刹烦躁的心情,倒是平复了不少。她长吁了一口气,心想:“两个臭和尚下个破棋,还好不认真,真是气死我了。” 她沿着寺内小径而行,苍藓盈阶,枯叶满径,踏上去脚底软绵绵的,似不受力。来到车旁,掀开布帘,见白衣雪正自沉沉昏睡,伸手到他鼻端,所幸气息还算平和疏畅,心下稍定。 在白衣雪身边静静陪坐了约半个时辰,莫翎刹心想二僧的棋局应近尾声,便又返回客堂。甫一踏入客堂,不禁叫苦不迭起来,二僧相向而坐,正自全神对弈,似乎连姿势都与先前离开之时一般无二。 柠儿一直安静地在旁观战,眼见莫翎刹神色不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上前凑耳轻声说道:“大小姐少安毋躁,他们已经在收官,棋局马上就能结束了。” 莫翎刹白了她一眼,嘟起嘴巴,显得大为气恼。她凝神再瞧二僧,眼前的一幕却嚇得她一跳:原来对局中莲池端起身边的茶杯,放到了唇间,似是呡了一口茶水,再放回时,茶水殷红,竟是成了血水!她略一思忖,旋即明白莲池早已身受重伤,方才伤势复发,腹腔之中一股鲜血,陡然间直涌入喉,他全神对弈之际,无暇旁顾,不动声色地将口中的鲜血,悄悄吐在了茶杯之中。 莫翎刹满腔的怨气,瞬时化作乌有,颤声道:“大……大师……”瞬时眼眶中噙满了泪水。 莲池抬起头来,朝她微微一笑,飞快地拈起一枚白子,“吧嗒”一声,轻轻地落于棋盘之中,引得对面的一劫忍不住轻轻“咦”的一声。原来一劫行棋向来轻灵飘逸,讲究每一颗子的子力,对弈之中常发妙手和鬼手,而莲池恰恰与之相反,棋风厚重沉稳,行棋注重厚势的发挥,在招法上不免显得有些偏缓,但此手莲池不假思索,落子如飞,硬生生地在一劫的黑棋大空中强行打入,与他平日凝重的棋风格格不入。 一劫将头埋得更低,鼻尖几乎就要碰触到棋盘,对着那颗陷入一片黑子重围中的白子,瞑思苦想起来:“莲池一贯稳重,此时盘面也不落下风,他不假思索地在此打入一粒孤子,莫非暗藏着不为我所知的手段?” 他这一番瞑思苦想,就是半个时辰,终于暗下决心:“莲池想也不想,就下出了此手,定是藏有手筋,我万万不可上了他的当。”拈起一颗黑子,将手臂高高抬起,举在半空,隔了良久,才放下手臂,将黑子落在了棋盘之上,却非直线攻击,而是对莲池的那粒孤子似攻非攻。 莲池眼中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笑意,也随即拈起一粒白子,在黑空中治起孤来。这一处的缠斗,风格与二僧平素行棋大为迥异,莲池行棋步法轻灵,身形飘忽,断、碰、夹、顶、跨、尖……各种的手筋层出不穷,四处腾挪,灵动异常,而一劫却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数十手之后,莲池打赢了劫争,成功治孤,白棋在滔滔黑势中不多不少,正好摆出两只眼来。 日上三竿,和煦的阳光照进室内,将二僧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之上,二人兀自埋头酣战。其时已近终局,莲池拈起一枚白子,攻击一劫一块尚未活透的黑棋。棋局进行至此,一劫黑棋的形势已然大坏,莲池落下这一手白子之后,他思忖良久,置自身的这块孤棋尚未净活于不顾,脱先在白棋的厚壁飞刺了一手,意欲搅局。这也是他无奈之下,最后放出的胜负手。 莲池眼中闪出一丝惊奇之色,却是转瞬即逝,凝思片刻,并不去破眼,而是老老实实在自己的厚势上,自补了一手,径自放白棋一条生路。又弈了十余手,黑棋赢棋不闹事,始终安全运转,牢牢将优势转化为胜势。眼见翻盘无望,一劫只得悻悻投子,说道:“禅师棋高一着,山僧佩服,佩服。”莫翎刹等人见他终于推枰认负,皆喜形于色。 莲池满面倦意,显得疲惫之极,合十说道:“老衲侥幸得胜,惭愧,惭愧。” 第十三回 生死局(5) 二僧推倒棋盘,又不紧不慢地复起盘来,莫翎刹不禁暗暗叫苦。复到此前莲池打入黑势的那手白棋,一劫道:“禅师此手到底有何玄机?还请赐教。” 莲池微微一笑,说道:“无他,惟情势所迫尔。” 一劫闻言显得大为懊恼,嘴角的肌肉忍不住微微颤动,隔了良久,叹道:“围棋之道,固然其奥难窥,但是对局者在棋盘前的城府心机,以及变化多端的人性,恐怕更加复杂,无法窥其究竟。” 莲池闻言,思索片刻,连称:“高妙,佩服。”二僧接着复盘,等复到一劫那手意欲搅局的胜负手时,一劫脸色诚恳,说道:“禅师胜机在前,而心丝毫不为所动,叩桥不渡,此等定力,山僧望尘莫及。” 莲池微笑道:“长老过谦了。” 一劫道:“大敌当前,谢安赌墅举重若轻;毒酒敕谕,王彧争劫处变不惊。长老心境澄明,境界高妙,大有古人之风,山僧心悦诚服。反观小僧于这方寸棋盘间,黑白世界里,只是一味贪胜,诤讼胜负心太盛,焉能不败?”说罢又是一声长叹,不经意一撇眼,瞧见莲池的茶碗之中盛满血水,不禁心下一惊,想来自己对弈之时心无旁骛,竟致不察,暗思:“莲池气色不佳,原来受了重伤,莫非是求我医治而来?”又想莲池如此大费周章,必是患了重疾,危在旦夕。 莲池正色道:“这一局老衲偷奸耍滑在前,赢得算不上正大光明,长老又何须自责?” 一劫大惑不解,奇道:“禅师何出此言?”心中暗思:“对局之前,他寸步不让,如今却说自己偷奸耍滑,不知何意。” 莲池缓缓从怀中取出那本《觉照阳融功心法》,捧在掌心,说道:“老衲此次冒昧而来,一则确有紧要之事相求,二来嘛……”,顿了一顿,神色一黯,续道:“二来嘛,老衲的拙作,幸入长老法眼,惭愧之至。只是这本《觉照阳融功心法》,老衲本来就欲赠与长老,可巧长老提出以此为赌注,老衲自是心无挂碍,轻松上阵,这才得以长老承让一局。长老当初提议之时,老衲故作玄虚,没有以诚相告,犯了不妄语之戒。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劫听他娓娓道来,不由心下一惊,暗自忖度:“《觉照阳融功心法》倾注他一生心血,现今拱手相赠,难道……自知不久于人世,竟是临终托付之意?”说道:“禅师所言差矣,便无此节,禅师棋艺精湛,山僧亦是自叹弗如,甘拜下风。禅师每一步棋虽平淡无奇,有的称之为俗手也不为过,但每下一步,就筑牢自己地盘一分,又削弱对方棋势半点,可谓步步为营、滴水不漏。禅师的棋,正因无奇,而能守正,不犯一点错误,不给对方任何借用,这才是真正的大‘妙手’。而反观山僧的棋,始终无法克制心中速胜的欲望,每一手棋,无不希望发挥最大的子力,其间更是毕其功于一役,希冀一招制敌,看似妙手迭出,实则隐患连连,焉有不败之理?” 莲池道:“长老如此谬赞,老衲不胜惶恐。” 一劫面露微笑,说道:“禅师因为不贪胜,先处不败之地,故而得胜,山僧正因心中贪胜,棋局尚未开始,便先置自己于危殆之境,虽几经挣扎,也终不过是一败涂地。” 莫翎刹见他二人探讨棋理,显得意犹未尽,在一旁忍不住说道:“棋局已了,不知住持长老是否兑现赌约?” 一劫斜睨她一眼,哈哈一笑,说道:“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山僧自当践约。” 莫翎刹大喜,道:“多谢住持,住持若能救得他一条性命,深恩厚德,小女子无敢或忘。” 一劫说道:“山僧与禅师相交莫逆,禅师既登门求医,山僧焉能袖手而不顾?”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快:“我与莲池相识多年,他前来问医求诊,直言相告便是,何须如此大费周折?”想到这里,脸上颇为气恼。 莲池微笑道:“长老,求医之人并非小老衲,而是另有其人。” 一劫表情错愕,道:“不是……不是禅师?是谁?” 莲池合十道:“求医之人正在门外,他的性命危在旦夕,还望长老救难解危,鼎力相助,老衲也深感大德。” 一劫心想:“莲池说得如此慎重,其人必是身患重病,难以医治。”问道:“不知贵友患的是什么病?” 莲池微一沉吟,缓缓地道:“他中了西域三绝的化血神刀。” 一劫脸色一变,惊道:“化血神刀?”暗忖:“元龙等人远在西域,那人为何会与他们结下梁子?西域至此,万里之遥,那人中了化血神刀,没有凝血而亡,能挨到现在,不死也是半只脚踏在鬼门关了。”转而又想:“化血神刀何其霸道,那人从西域来此,至少也须数月,何以能撑到现在?嗯,是了,莲池慈悲为怀,定是他不惜耗费心力元气,以觉照阳融功一路为那人续命。” 莲池道:“正是。老衲也知道化血神刀非同小可,非寻常之人、寻常之药物可以化解,因而老衲不揣冒昧,前来相求于长老,不知……不知百里……”说着眼神闪烁,住口不语。 一劫如梦方醒,心想:“原来你绕了这么大的弯子,是为了百里而来。”说道:“山僧方才从外云游归来,寺中有些冗务,竟不得便,尚未来得及前去拜谒他。佛门弟子,慈悲为本,何况你我之间还有赌约,山僧自当践约守信,替禅师去跑上这一趟。” 莲池舒颜而笑,合十说道:“百里……有通天彻地之能,若能得他襄助,小友必能转危为安。如此劳烦长老了。” 一劫苦笑道:“山僧的这位清交素友……禅师自也知晓他的脾性,山僧此去惟有尽心竭力,不负禅师所托。” 莲池道:“佛为众怙主,慈悲勤护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劫道:“佛渡有缘之人。贵友得禅师襄助,缘分不浅,定有大造化,必能逢凶化吉。”抬眼见莲池满面倦容,不胜疲乏,禁不住问道:“禅师,是何人伤你?” 莲池微微一笑,说道:“知业如幻,业报如像,诸行如化;因缘生法,悉皆如响;菩萨诸行,一切如影。长老又何须多此一问?” 一劫脸有惭色,连忙施礼说道:“是,是。山僧根器钝劣,多谢禅师指点。” 莲池将手中的《觉照阳融功心法》轻轻放在几案之上,道:“拙作乱笔涂鸦,有污清目,请长老不吝赐教。小友就拜托长老了。”说完双手合十,阖目含笑不语。 一劫大吃一惊,连连摆手说道:“不可,不可。你我手谈一局,山僧输得心服口服,如何能要禅师鸿宝?” 莲池闭目合掌,口中默诵:“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语声愈来愈低,到了最后几不可闻。隔了半晌,莲池始终端坐不动,一劫凝神瞧去,不禁心下一惊,说道:“禅师,禅师……”伸手在他鼻端一探,莲池鼻息全无,已是溘然圆寂。 次日清晨,一劫率领寺内众僧,在山门相送莫翎刹一行。一名小沙弥捧上盛有莲池骨灰的陶瓮,端木克弥接在手中。 一劫神色凄然,眉尾低垂,叹道:“莲池禅师已在敝寺荼毗火化,烦请各位施主将他的骨灰,送到江心寺入塔安放,山僧在此先行谢过了。”他自辞亲遣爱,脱落红尘以来,尚未有过如此悲伤。 端木克弥道:“长老请放心,此事必定办得稳稳妥妥,不敢有半点差池。” 一劫合十为礼,道:“有劳了。各位檀越,咱们就此别过,恕不远送。” 莫翎刹踮起脚尖,眼望寺内,说道:“住持长老,白公子他……他……”原来一劫先前与众人约定,白衣雪留在寺中医治,余人则先行回去,双方约定一个月之后,再来寺中接人。莫翎刹虽老大不情愿,但一者寺庙中女眷不便久居,二者一劫态度决绝,她虽脾性乖张,此际有求于人,却也不敢违拗,只得勉强应允。 一劫道:“女檀越且自安心归去,山僧定然不负……莲池禅师所托,医治好贵友的病疾。” 莫翎刹心中想起莲池,忍不住流下泪来,悲咽道:“大师,大师……” 一劫长长的双眉一垂,说道:“‘积聚皆销散,崇高必堕落,合会终别离,有命咸归死。’世间一切有为法,皆因缘和合而生,又因缘散尽而灭。因缘所生之诸法,空无自性,随着缘聚而生,缘散而灭。莲池禅师湛然圆寂之时,呈祥瑞相,他参透爱憎生死,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女檀越倒也不必过于悲伤。”众人闻言皆默然。 一劫又道:“一个月后,贵友康复如初之时,女檀越再来相见罢。” 莫翎刹悲喜交加,道:“好,一言为定。只要能治好他,宝刹需要多少供施,尽管开口,小女子莫不遵奉。” 一劫微笑道:“敝寺僧寡庙小,殿宇僧舍均年久失修,或日坍塌在所难免,若有女檀越布施,得以修葺加固,善莫大焉。”说罢合掌为礼,称谢不已。 莫翎刹道:“一个月后,小女子必当再登宝刹,随愿祈喜,拜谢长老救命之恩。”说着便欲跪拜行礼,一劫僧袍双袖轻轻一拂,生出一股柔和之力,将莫翎刹缓缓托起,微笑道:“檀越何须如此多礼?” 莫翎刹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倘若……救不好这位公子,当心我拆了你的庙宇,将这里所有的老和尚、小和尚,全都赶出寺去。”一劫闻言一怔,不禁微微苦笑。 莫翎刹离了山门,一步九回头,频频回望,泪水顺着面颊滚落下来,转过了一处竹林,回首再看,泰宁寺渐渐隐没在一片雾气中,众人渐行渐远,终是不见。 一劫目送众人走远,慢慢踱回寺中。他路过客堂,脚步不由自主地踏了进来,一抬眼,昨日自己与莲池对弈的棋盘,依然置放在几案之上,棋盘上一子未动,仍是二人复盘时的局面。物是人非,他心中一酸,缓缓坐到了蒲团上,盘膝闭目而坐。 这一枯坐就是两个时辰,日上三竿之际,一劫忽地睁开双眼,喊来一名侍者,吩咐道:“替我备上三日的干粮。” 巳时刚过,一劫坐上马车,按辔执鞭,飘然出寺。马车沿着山道,缓缓下得山来。薄暮冥冥,他抬头远远地见那寒林之上,一轮斜日正自西坠,口中喃喃地道:“马儿啊马儿,看来我们得辛苦连夜赶路了。” 他辨明了方向,打马向南徐徐而行。山路崎岖,天色渐晚,四下里晦暗不清,一路走得甚是缓慢。过不多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一劫趁着朦胧的月色,小心驾车赶路。 转过一处山坳,那马打了个响鼻,惊得林间夜栖的数十只怪鸟,扑簌簌振翅飞起,叫声响彻山谷。一劫忽听车内有人低声说道:“我……我……这是在哪里?” 一劫停下马车,转身掀开布帘,幽暗中但见白衣雪微微坐起,睁着一双眼睛,满脸迷惑之色。一劫微笑道:“施主自己醒转过来,那是再好不过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连宣佛号,显得心下甚喜。 白衣雪凝神瞧去,眼前的老僧一双眸子温润慈和,而又英华隐隐,显是内力深厚,然而却不是莲池大师,不禁茫然道:“请问大师……我这是在哪里?我们又要往哪里去?” 一劫微笑道:“山僧受人之托,正要送白施主去求医问药。” 白衣雪道:“受人之托?是莲池大师么?还是……” 一劫心中一酸,道:“正是。山僧受他之托,送白施主去瞧病。”担心白衣雪开口再问,岔开话题道:“白施主,你肚子饿不饿?此去尚有一段路程,我身上带有干粮,是否先将就用上一些?” 白衣雪全无半点胃口,说道:“我……我不饿,只是觉得有些口渴。” 一劫取来瓦钵,倒了半钵的清水。白衣雪喝了水,精神微振,道:“敢问大师上下?” 一劫道:“老僧一劫。” 白衣雪道:“原来是……一劫大师,我……我……我这是到了哪里?” 一劫神色关切,道:“白施主眼下感觉如何?” 白衣雪叹一口气,说道:“弟子口干咽燥,心胸皆感郁结不畅,肋下内侧隐隐作痛,全身时有麻痹之感。”他身体极度虚弱,说了几句话,立时感到心慌气促。 一劫见他脸色煞白,寻思:“化血神刀何其厉害,若无莲池以觉照阳融功的真气注入体内,你一条小命,焉能拖至今日?”说道:“施主且自休息,明日见到为你医治之人,再作理会。” 白衣雪心下好奇,不知他要带自己去见的是当世哪一位神医,正欲开口相问,一劫微微一笑,骈出右手食、中二指,轻轻搭在他的脉搏处,白衣雪顿感一股和煦澎湃的真气,顺着手少阴、手阕阴、手太阴,自下而上,缓缓注入胸腹之中,随之涌遍全身,一时浑身通泰,但觉眼饧骨软,躺下身来,不久又在车中,昏沉沉地睡去。 山道逼仄,一不留神便有翻车之虞,一劫赶着马车缓缓向前。北风悲咽,山中夜晚十分寒凉,一劫裹紧了僧袍,小心翼翼驾车而行。他正自凝神细思求诊之事,忽见远处暗冥之中,现出一点火光,那火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一劫心下大感疑惑:“哪里来的火光?山中冬夜,难道还有夜行之人?”他驾车向前,山道弯曲,那火光一会在左,一会在右,飘飘忽忽,忽隐忽现,却又绝不似夜行之人手执火把、灯笼,所发出的火光,显得甚是诡异。再行得近些,方才看清那火光分成三点,上一下二,呈品字形状,飘飘悠悠聚拢在一起。 山风吹过空林,飒飒有声,他凝神谛听,风中竟隐隐约约有人在哀哀哭泣。 一劫心想:“有人在哭,莫非是半夜有人在此祭奠逝者?”再行片刻,与那火光离得约有十余丈之远,他勒住马缰,目注心凝,一瞧之下,不觉心中更觉骇诧,原来那三点火光,竟呈奇异的碧绿之色,而无焰苗上下吞吐,暗自忖思:“有光无焰,难道是鬼火?饿鬼们喜欢栖息于绝壁涧水、荒野山坟之间,肚大如盆,饥饿难忍,但咽喉细如针管,好不容易吃到一点食物,等食物到了口中,却咽不下去,有时食物瞬时变为火炭,烧穿他们的肚肠,饿鬼的咽喉因燥热而喷出火来。莫非是有山中的饿鬼,在此进食?” 他侧耳聆听,风中的哀哭之声,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如泣如诉,牵心牵魂,听来令人极不舒服。他正自惶惑,倏忽那三点鬼火一齐熄灭,像是被人掐灭一般,霎时不见。一劫更觉惊愕:“若是夜间行路之人,谅来不会无缘无故熄灭手中探照之物,难道真的是鬼火?奇怪,鬼火多于盛夏干燥闷热天,才会出现,这会子天寒地冻,又是哪里来的鬼火?难不成是此间的茔冢饿鬼们,饥火难耐,不得不在寒夜中出来觅食?” 一劫正自惊疑不定,远处的半山腰,那三点火光忽又亮起,上下飘忽,发出碧油油的光亮,略一目测,鬼火再次燃起之地,距离自己约有二三里之遥,不禁悚然一惊:“倘若是人,瞬间移动,当不会如此迅疾,难道真的撞上了山魈夜鬼?”饶是他素日胆大,此际也冷汗涔涔,一颗心几欲停止跳动。 隔了良久,鬼火磷磷,在山腰间忽闪不定,哭声凄凄,也隐隐传入耳中。一阵山风吹过,一劫不由打了个激灵,寻思:“鬼多乞求与畏怖,只要护持正念,自会其鬼不神。”口中默祝,继续驾车向前。 行了约里许,马车来到一处荒岗,那碧油油的鬼火,在前方不远处闪烁,不再熄灭,再行里许,鬼火若即若离,缥缈不定,一劫心中大奇:“我一直向前,为何那鬼火始终在二里开外,不见走近?” 正自困惑,身前的灰马忽地一声长长的嘶鸣,口中呼出一团白气,前蹄腾空,就此站定不动。一劫拽紧马匹的衔勒,凝神瞧去,不禁吓了一跳,原来前方数丈处的山道上,赫然品字形矗立着三具黝黑的棺材。他看清之后,心下反而一松:“原来果是有人深夜在此下葬棺木,并非鬼怪在作祟。” 棺材拦住了去路,一劫等了半晌,一直不见有人前来抬棺,侧耳细听,风中那哀哀戚戚的哭声,不知何时也停止了。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衲子深夜赶路,还望各位施主借道行个方便。”声音远远地传送开去,但闻空林飒飒,却无一人应答。 一劫微一沉吟,身形晃动,跃下马车,缓步向那三具棺材走去,离得尚有数尺之远,突听中间那具棺材“嘎嘎”作响,似是棺木之中有物要掀开棺盖,爬将出来。一劫饶是胆大,也被吓得寒毛卓竖,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莫非棺材中的千年僵尸要复活?” 他停下脚步,屏气凝神盯视着那具棺材,隔了半晌,“嘎嘎”之声虽不绝于耳,然而似乎棺盖钉得十分密实,僵尸在棺内百般抓挠,始终难以出得棺来。 一劫心下发毛,暗想:“究竟是人是鬼,打开了棺盖,总见分晓。”一提右掌,便欲一掌拍出,恰在此际,山道雾气弥漫深处,忽地“哐”、“哐”、“哐”,传来三下阴森的锣声,雾气中有人扬声说道:“阴人走脚,阳人走了——了——”声音钝涩冰冷,阴气森森,深夜听来,让人不寒而栗。 一劫心中惊疑不定,前方“叮铃铃”“叮铃铃”,一阵尖锐的铃声骤响,极是刺耳,薄雾中又有人高声吆喝道:“招魂铃响,生人勿近哪——”那人腔调绵长,渐行渐近。山道狭窄,马车难以掉头,一劫无路可避,只得站定不动,静观其变。 锣铃声渐近,雾气中蹦蹦哒哒地现出两个人来,影影绰绰,瞧不真切,行得近些,一劫方才看清是两名中年汉子,令人奇怪的是,二人膝盖僵硬,似是无法曲膝行路。行得更近了,那两名汉子面色枯瘁,脸上的表情亦十分僵硬,深陷的眼窝,嵌着的两颗眼珠子,也都直勾勾地瞧向前方,一动也不动,既像是两具飘荡的尸骸,又似是毫无生气的幽灵,全然不似是个活人。 一劫心中惊疑不定:“原来不是人,竟是夜间的行尸走肉?”再行得近些,一劫见那两名汉子头戴一顶青布帽,身穿黑衫,腰间系一黑色腰带。他云游四方,见闻颇广,瞧清二人的装束,不禁心念一动:“不怕鬼吓人,就怕人吓人。莫非不是什么行尸走肉,而是潇湘派在此装神弄鬼?”他眼睛霎也不霎地盯视着二人,那两名汉子却似没有瞧见他,一对几乎都是眼白的眸子,直勾勾地瞧着前方,眼神空洞,涣散而无神。 一劫低头瞧去,月光之下,两名汉子在地上现出两团淡淡的影子,暗自忖度:“月亮照见影子,是人,不是鬼,果是潇湘派在此故弄玄虚。昔日游方荆湖、夔州之时,曾听人说当地有潇湘派的赶尸匠人,专在深夜以阴锣、招魂铃开道,移尸走灵,甚是诡秘,行路之人唯恐避之不及。但潇湘派得足迹向不踏出溆浦、辰溪、沅陵、泸溪等地,何以会突然来到江南,做此营生?”转念又想:“这些赶尸匠装神弄鬼,吓唬人,胆子小点的,还真以为是赶夜路遇上了饿鬼,只怕还未等他们靠近,早已吓破了胆,逃得远了。” 一劫思忖之际,那两名汉子已来至身前,表情僵硬地盯视着他。一劫心知这些赶尸匠行事诡秘,不愿轻易暴露行踪,招惹了他们,极是难缠,但山路之上又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合十说道:“山僧夤夜赶路多有打扰,还望二位施主见谅。” 一名中年汉子忽地冷声说道:“马车留下,老和尚自己滚得远远的吧。”声音沙涩冰冷,不带一点生人之气。 一劫心中一凛,道:“你说什么?”寻思:“潇湘派越来越不成话了,到了江南,竟然改做起了劫道的营生?”说道:“山僧两袖清风,随身之物仅有一瓶一钵而已,车中更无什么金银财宝,施主说笑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那中年汉子怪眼一翻,喝道:“叫你留下就留下,啰里啰嗦的作甚?还不快滚?”右臂一抬,五根又细又长的手指箕张,伸手便向一劫的胸腹抓来。 这一抓招式凌厉,若是抓在普通人的身上,立遭开膛破肚之灾,一劫涵养再好,也不由地心中怒起,暗道:“好个蛮横之人!”右手袍袖一拂,那中年汉子只觉一股气劲拂在自己手上,手背顿时火辣辣得生疼,赶紧抽回手掌,在腰间一掏,一条黑黝黝的钢鞭赫然在手,口中怪叫道:“五尸弟,点子扎手,并肩子上啊!” 那中年汉子正是潇湘派“飞尸门”三弟子纪黯,和他同行的,是“诈尸门”五弟子隗黩。隗黩听到三尸兄叫唤,亮出一柄青獠鬼头刀。 潇湘派横行于荆湖一带,向以赶尸、盗墓为业。能入其门下的,无一不是经过千挑万选的胆大凶恶之人。他们入门后,便被列入“僵尸门”,学习门中移灵走尸、挖坟掘墓等技艺,其间也有少数忍受不了其苦的,想打退堂鼓,潇湘派担心绝门技艺外泄,尽皆一一悄悄处死。 留在门中的佼佼者,随着技艺的提升和娴熟,可从“僵尸门”,一步一步进入“行尸门”、“灵尸门”、“跳尸门”、“诈尸门”,直至“飞尸门”。印默、纪黯等行辈甚高的弟子,正是“飞尸门”座下弟子,学艺日久,深得潇湘派掌门司空悲秋的信任。 一劫眼见二人一言不合,便即抽出兵刃,竟欲取人性命,又想起纪黯先前抛出留下马车的话来,不禁心中一动:“潇湘派突然现身江南,已是令人大为不解,我老和尚又身无长物,也不至于因财害命,难道他们竟是为了车中的白衣雪而来?” 金刃破风,敌人一鞭一刀,已是左右袭来,一劫无暇细想,僧袍袍袖一拂,还以一招“双袖清风”,袖底生出两股劲力,将纪黯的三尸散瘟鞭和隗黩的青獠鬼头刀生生震开。 纪黯、隗黩心下愕然,要知三尸散瘟鞭和青獠鬼头刀,俱是势大力沉,双双砸砍之下,大有裂石穿云之力,孰料老和尚双袖轻轻一拂,两件厚重无比的钢刃,顿时犹如砸砍在一团棉花之上,全不受力,而那团棉花却又生出一股柔和的反击之力,震得自己手臂微微发麻。 一劫双袖旋即一收,负手在背,面露微笑,似是轻描淡写间的无意挥洒,丝毫不着痕迹,暗想:“潇湘派确是为了车上的小施主而来。此人先为西域三绝所伤,如今又被潇湘派追杀,得罪的都是江湖的厉害角色,看来闯下的祸事,非同小可。” 纪黯叫道:“老和尚,好功夫。”挥舞三尸散瘟鞭,与隗黩再次上前夹攻。山道之上,二人将兵刃舞成两团黑光,一劫的双袖在两团黑光的光影中,上下飞舞,宛如两片流云在飞动。 斗到分际,一劫瞧出二人中,隗黩稍弱,右手衣袖一甩,使一记“拂袖而起”,已将纪黯的三尸散瘟鞭裹挟于袖底,纪黯只觉对方袖中生出一股强劲的黏滞之力,自己手中的钢鞭几欲脱手,不由大惊,赶紧运力回夺,一劫左手袖袍向上一拂,一招“举袖为云”,袍袖如鼓足了风一般,击中隗黩青獠鬼头刀的宽厚刀身,隗黩如何把捏得住?虎口一震,青獠鬼头刀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斜斜地插入路旁一棵松树的树干之中。一劫右足飞处,一脚将隗黩踢出三丈开外,直踢得他肋骨欲断,身子险些堕落山崖。 纪黯心道:“这个老和尚倒有些门道。”口中念念有词,脸上隐隐现出一层黑气,左掌一扬,正是潇湘派的阴毒功夫“鸩尸毒掌”。肉掌未到,一劫已觉腥风扑面,如死鱼腐烂变质一般恶臭难当。 一劫心知对方掌中有毒,袍袖一卷一甩,使出一招“袖里玄机”,袖中生出一股旋风,将纪黯的毒掌带向旁边,纪黯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在原地转了个圈,毒掌“啪”地一声,拍在身旁一棵松树上,震得松针如雨珠一般,纷纷坠落。 一劫斜眼一瞥,落地的松针瞬时枯萎变黑,毒掌的威力委实嚇人,他涵养再好,也禁不住心下又惊又怒:“你们忒也狠毒,招招都要取人的性命。”双臂一展,袍袖犹如鼓足了风的船帆一般,猎猎作响,蓄势而发,纪黯心中一凛:“老和尚好强的内劲!”心寒胆落之际,刚要向后撤身,只觉眼前一花,一劫已欺至身前,袍袖倏地击中他的面部,顿时打得他鼻青脸肿、皮开肉绽,一声闷哼,立时昏厥了过去。一劫盛怒之下,终是手下留情,这一击若倘若再加上几分气力,纪黯颅骨碎裂,焉有命在? 一劫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陡然之间,身边方才那具闹鬼的棺材“喀嚓”一声,棺盖现出一条缝隙,数十点寒星,从缝隙中激射而出,打向一劫的周身要害。 这一下太过突然,敌人又近在咫尺,实难避让,危急时刻,一劫本能地袍袖一挥,将那数十点寒星尽皆卷入袖中,旋即内力一吐,数十点寒星反射回去,数枚暗器打入棺材之内,只听“噗哧”、“噗哧”几声闷响,藏身于棺内的偷袭之人高声惨呼,遭自己打出的暗器反噬,躺在棺内大口地喘着粗气,声音痛苦不堪,显是受伤不轻。 一劫暗叫一声:“好险!”心想江湖传言潇湘派行事,向来诡秘狠辣,今日初会,果是卑鄙阴狠无比。 月洒清辉,山林寂阒,一劫立在荒岗上,回思方才种种惊险诡谲之处,实为生平所未见,不免心中犹有余悸,寒风拂体,方觉自己的背脊、手心,微微发凉,都是冷汗。 忽地远处幽冥之中,一个声音飘飘悠悠传了过来:“出家之人,当以慈悲为怀,怎能出手伤人?”声音缥缈,听来颇感费力,令人极不舒服,却又字字清晰,钻入耳中。 一劫脸色微变,暗思:“真是半夜出门撞见鬼,难道潇湘派今晚竟是倾巢而出?”朗声道:“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怒目,故而降伏四魔。老和尚遇到邪魔外道,还谈什么‘慈悲’二字?” 那人沉默片刻,冷笑道:“很好,很好。”就此寂然不语。一劫正自奇怪,那人忽地纵声大笑,声震山野,一时间笑声似从四面八方,一齐传将过来。 一劫心道:“此人声音飘忽不定,为何身形也飘忽不定?”那人笑声不绝,只是笑声中全无半分欢愉之意,与其说在笑,不如说是在哭,让人听了极不舒服。 一劫只觉心烦意乱,喝道:“施主何须装神弄鬼,故弄玄虚?还不速速现身相见?” 那人笑声戛然而止,冷冷地道:“世乱奴欺主,年衰鬼弄人。活在如今的世道,做鬼比做人可强得多了。”话音一落,只见荒岗远处现出一团人影,看不甚清,等到走近了,一劫方才看清是四名青帽黑衫的汉子,抬着一口硕大的棺材,棺材上端坐着一名枯干瘦削的老者。 来到一劫身前,四名大汉将棺材从肩头卸来,缓缓放到地上,随即如中了邪一般站定不动,每个都目光呆滞,表情僵硬。一劫凝神再看那老者,不由吓了一跳,那老者一张脸甚长,面色青惨,眼神死灰,脸上几无半分肌肉,尽是枯骨,灰袍包裹的身子异常瘦削,直如一具骷髅一般,端坐于棺材上,动也不动,全然不似活物。更令人惊奇的是,他右手托着一口黑黝黝的大钟,少说也逾二百斤,老者却似毫不费力。 一劫不知大钟中有何古怪,心下正自惊疑不定,枯干老者蓦然右手一扬,一件绿油油的物什疾射而出,在空中发出诡异的光芒,“噗”的一声,打进藏人的那具棺材之中。棺材中那名偷袭一劫的潇湘派弟子,受伤后一直在大口地喘气,气息奄奄,却也一直不得断气。枯干老者绿油油的物什打进棺内,只听那人发出长长的一声惨呼,凄厉无比,深夜中令人毛骨悚然。 一劫惊得“哎呀”一声,道:“你……”那人在棺材中一阵蹬挠,想是要从棺材里爬出来,挣扎数下之后,终是无力,蹬挠之声渐弱,到最后归于寂然。 一劫眼睛睁得滚圆,实难相信看到的这一幕。那枯干老者忽地开口说道:“大和尚将车马留下,老夫饶你不死,快快逃命去吧。”听他说话的声音,正是方才大笑之人。 一劫心念一动:“这具半死不活的僵尸怪物,内力非凡,却又心狠手辣,莫非是他?”说道:“原来是司空帮主驾临,山僧这厢有礼了。”说着双手合十为礼。 那枯干老者,正是威名赫赫的潇湘派掌门人司空悲秋,大剌剌地也不回礼,暗想:“老和尚一眼道出我的名号,倒有几分眼力。”冷冷地道:“见到老夫不仅要有礼,更要有胆。” 一劫微微一笑,道:“戒为无上菩提本,持戒之人,又何惧邪魔外道?”顿了一顿,又道:“司空帮主不在荆湖老家消闲纳福,却为何到这江南水乡来装神弄鬼?”暗忖:“就连司空悲秋都亲自赶来了,白衣雪年纪轻轻,闯下的祸事可不小。” 司空悲秋一张青惨惨的长脸,霎时布满了一层黑气,死灰般的眼神,忽地精光暴射,右臂一扬,手中托着的那鼎大钟直飞起来,落在一劫身前,大钟嗡嗡作响,激得灰土飞扬。 一劫担心大钟内与先前的棺木一般,另藏玄机,双掌一前一后护于胸前,凝神戒备。只听司空悲秋道:“老夫到此,是专程给你大和尚送终来了。”口中念念有词,喝一声:“疾!”如同干枯鸡爪一般的食指连弹,四道画符飘飘荡荡地飞出,一一粘到四名抬棺的黑衫汉子胸前的衣襟上。 司空悲秋显露的这一手功夫,竟能将轻若鸿毛的画符,如飞镖、石子等重物一般投掷,全凭深厚的内力使然,来不得半分的取巧,比之先前抛掷二百余斤的钟鼎,更是难了很多,一劫暗自喝彩:“司空老儿倒非一味卖弄玄虚,潇湘派能叱咤于荆湖一带,罕逢敌手,实非幸致。”正自凝思之际,那四名青帽黑衫的汉子画符上身,空洞的眼睛之中,忽地闪动着野兽般的凶光,喉间荷荷有声,径直向他冲了过来。 一劫寻思:“潇湘派善于移尸走灵,司空老儿的画符想必有些古怪。”他不等四名大汉近身,双袖飞舞,最前面的两名汉子已然胸口中招。 一劫飞袖神功的力道何其遒劲,寻常之人被击中后,无不皮开肉绽,疼得哇哇大叫,孰料那两名汉子竟浑然不觉疼痛,身子只被飞袖的劲道阻得缓了一缓,依然张牙舞爪,恶狠狠地扑将过来。 一劫见几名汉子目露凶光,犹如四头饥肠辘辘的野兽,要择人而噬,状若癫狂,委实吃了一惊。也就这么稍一迟疑,四名汉子已将他团团围住。 一劫眼光犀利,瞧那四名汉子的脚下步伐,便知身手平平,实是不足为惧,只是他们这般不知疼痛地死缠烂打,着实令人头疼。游斗中,他身形一晃,欺到四名汉子的身后,心中忖度:“难不成你们全身上下都被施了咒语,没了一点儿感觉?”他出手如电,迅疾无比地在四名汉子的脑后门各拍一掌,旋即趋步躲远,果见四名汉子各自闷哼一声,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一一栽倒在地,箕张的十指,兀自在泥土中四下抠挠,再过片刻,四人身子一阵抽搐,终于寂然不动了。 一劫一击成功,不禁大感得意,忽然间只觉手心隐隐发麻,借着微弱的月光,举起手掌一瞧,掌心现出一块铜钱大小的黑斑,心中一凛:“哎呦,不好,这几个人的身上有毒!” 耳边就听司空悲秋阴恻恻的声音说道:“尸毒上身,不消一时三刻,便会毒发身亡。嘿嘿,老和尚何苦如此?你将马车留下,老夫将解药奉上,岂不皆大欢喜?” 一劫心想:“好个阴狠鸷戾之人,竟在自己的弟子身上,暗暗下了毒。”从怀中取出一粒“莲华护心丹”,吞服入肚,眼见司空悲秋始终端坐于棺材盖板之上,也不知那具棺材中,是否也是暗藏玄机,他微一沉吟,俯身从地上拾起数粒石子,说道:“司空帮主总久坐不动,难免腰酸腿麻,何不下来活动活动手脚?”双指连弹,石子在空中呜呜作响,径向司空悲秋面部、胸部和下腹疾射而去。 却见司空悲秋的身子,倏地向右侧急速滑出,堪堪避过袭来的石子,身子又倏地滑回到原处,依然端坐不动。他一来一回,迅捷无比,仿佛身子两侧各有一条无形的软索,将他来回快速牵拽,当真是形如鬼魅。 一劫心念一动:“司空老儿莫非腿脚多有不便?”耳畔就听司空悲秋说道:“素闻大和尚的‘飞火流云袖’,袖里大有乾坤,嘿嘿,老夫正要讨教一二。”说罢身子凭空掠起,幽暗之中,犹如一头怪鸟,无声无息腾空而起,扑向早已视作盘中之物的猎物。 一劫只觉眼前白影闪动,有物径直戳向自己的双目。他大骇之下,足尖一点,身形向后暴退,双袖同时拂出,感觉敌人的手中,似是持着金属铁棒一类的兵刃,被自己以内力震荡开去。 待得站定,一劫凝神瞧去,果见司空悲秋下身空空荡荡,没了双腿,而双手之中,各执一根金属的细长杖子,以杖代腿,撑拄在地。那杖子在黑暗中闪着点点寒芒,钢杖上粘有白纸条穗,竟是两根平日用来出殡送葬的哭丧棒。 一劫忍不住向他的下身瞥了几眼,心下大奇:“想不到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司空悲秋,竟是一位笃疾之人?” 司空悲秋见一劫的眼中闪出一丝疑惑与悲悯之色,心中愠怒不已,脸上仍是一副僵冷的表情,淡淡地道:“老和尚是可怜老夫竟是残疾之躯么?” 司空悲秋出生在荆湖南路衡州一佃仆家庭,幼年失怙,生活贫窘。他十几岁那年,有一天晚上到附近镇上一户财主家中偷取食物,不幸被财主家的护院发现,遭受一顿暴打,就此折断了双腿。当时倘能得到及时医治,司空悲秋的双腿本可保住,无奈他一贫如洗,四处求医,却无一位大夫愿意替他免费诊治,因而贻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伤口化脓溃烂,不得不截去了双腿,自此落下残疾。其后司空悲秋遇到一位江湖异人,不仅传授了他一身功夫,更是将自己掘墓摸金、移灵走影的技艺,倾囊相授。 司空悲秋艺成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那户财主家,将财主全家老小,杀得个干干净净。而当年打断他双腿的几名护院武师,一人已经病死,还有两人也早已离职,剩下的护院,被他一一打断双腿后,扔到池塘之中,活活溺毙。 此后司空悲秋又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那两名离职的护院,如法炮制,一番折磨,将二人全部溺死。至于那名病死的护院,司空悲秋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将他的尸骸从坟墓中刨掘出来,磔尸于荒野之中,任由猛兽枭禽啄噬殆尽。而当年拒绝为他诊治的几名大夫,在一年内,也都先后莫名身故。 其后司空悲秋广收门徒,创立了威名赫赫的潇湘派,他也成为名震潇湘的一帮之主。在他成名之后,最为忌讳之事,便是自己双腿残疾,以致于素日里门下众多的弟子,绝口不敢提及“盲”、“聋”、“跛”等词,生怕转喉触讳,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其时赵宋实行的是“宽疾”“养疾”政策,社会上对残疾人少有讥嫌,宋律更是对残疾人犯罪宽厚有加,除了个别恃残为恶的,基本予以他们赎免无罪。然而司空悲秋为人气量褊狭,对此却耿耿于怀,深以为忌。有一次,座下一名“跳尸门”的弟子,在勾栏之中忘乎所以,对年轻的的女瞽工调笑了几句,触犯了帮主的大忌,被司空悲秋挖去双目后,将其丢入门中炼制毒药的蛇窟,任由毒蛇噬咬,哀嚎数日方死。 一劫虽见闻广博,却也万万没有想到,如此一个令江湖中多少英雄好汉丧魂落魄的武林豪客,竟是身患笃疾,自是不免微感诧异,哪知正触了司空悲秋心中大忌。他是有道高僧,向以慈悲为怀,并无恶意,听司空悲秋这么一说,顿觉惭悔,合十说道:“不敢,山僧绝无此意,司空帮主万勿挂怀。” 司空悲秋心想:“今日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方解我心头之恨。”森然道:“好说,好说。”猛地一声怪啸,右手哭丧棒棒头一点,一招“走蚓惊蛇”,点向一劫的咽喉要害。一劫飘然侧身避过,还了一招“担风袖月”。 月色之下,荒岗之上,二人你来我往,激斗起来。司空悲秋身形僵直,手腕、肘部几无曲弯,钢杖直戳直捣,杖法亦凝重滞缓,杖头所点均是敌人的要害穴位。一劫担心司空悲秋的身上,也含有剧毒,不敢近身力搏,只是展开轻功与他游斗,飞火流云袖法行云流水一般,招式飘逸无拘,身形潇洒灵动。 斗到分际,司空悲秋内劲使处,力透杖头,钢杖闪电般点中一劫的左肩。这一杖浸透了他数十年的内力修为,就是生铁硬石,也会戳出一个透明窟窿来。司空悲秋心中正自窃喜,哪知精钢杖头甫一触及一劫的僧袍,便即遇到一股柔和之力,他几番运力,钢杖竟无法穿透那层薄薄的僧袍。 司空悲秋暗自纳罕:“老和尚的内力当真超凡入圣,不可小觑。那姓白的小子,坏了恩平王爷的大事,此番前来本欲将他擒了回去,在王爷那里建功立事,如今看来,却不免过于托大,弄得不好,别说建功了,说不定弄个灰头土脸回去。”他却不知那厢一劫的心中,亦是吃惊不已:“司空老儿若非腿脚不便,只怕功力至少还要再涨三成,若真如此,老和尚今晚就真的要遇鬼归西了。” 司空悲秋连运数回钢杖,细长的钢杖蕴足了雄浑的内劲,嗡嗡作响,力道惊人,然而一劫的僧袍,犹如一道无形的屏障,怎么也无法穿透。司空悲秋心思转得极快:“老和尚内力虽然深厚,身上的僧衣终是棉绒之物,何不烧上一烧?”念及此节,嘴巴忽地一张,一道细细的火焰倏地喷出,呈碧磷磷之色,直向一劫的面门射去。 二人贴身近斗,距离不过咫尺,司空悲秋口中蓦地喷出毒火,当真匪夷所思,想是他事先口中含有易燃之物,手袖中则藏了火种。危殆之际,一劫无暇细想,举起双手,用袍袖护住面部,同时右足一蹬,身子向后疾退,只听“嘶嘶”声响,两只袖子已然尽皆着火,同时鼻中闻到一股焦糊腐臭,令人直欲作呕。 一劫心知自己双臂并未灼伤,衣服着火,气味也不应如此之恶,当是碧火之中含有剧毒。他转念极快,不敢叫剧毒染上肌肤,微一运力,内劲登时将一对袍袖,扯作了数十块细小的碎片。 数十块破布碎片在空中飘扬,借着荒岗上的风势,烧得更快,黯淡星光下,每一片碎布均泛着碧莹莹的微光,如烧冥纸瘗钱一般,四下飘散,其景其状,当真诡异至极。 第十四回 悲路岐(1) 司空悲秋空洞的眼神,目视着空中的碎布化为灰烬,随风飘散,阴恻恻地道:“大师的飞火流云袖,果真应了‘飞火’二字,妙极。哈哈,哈哈哈。”口中发出一连串的笑声,但青惨惨的一张长脸,依然木无表情,僵硬如常。 一劫双袖被烧,最得意的飞火流云袖功夫,已然无法再使,人虽未受伤,但手忙脚乱之下,着实狼狈,冷风一吹,两只胳膊凉飕飕的,饶是他生性洒脱,涵养极佳,也大感愤懑,一个纵步,将赶马的马鞭执于手中,说道:“‘如意轮宝妙难思,南方化生无畏施,心咒受持原形现,魑魅魍魉铁吸石!’没有了袖里乾坤,山僧照样也能鞭尸降妖。”马鞭一扬,鞭身发出尖啸之声,击向司空悲秋的胸腹。司空悲秋横杖格挡,二人再次斗在一处。 一番缠斗,司空悲秋渐感焦躁:“一个糟老头子,我若都久战不下,传将出去,岂不令江湖笑话?”一边默运“枯腊神功”,一边故意在右肋卖了个破绽。一劫不知是计,欺身而近,马鞭的鞭稍,瞬时点中敌人肋下的期门穴。他心中一喜,寻常习武之人,若是期门穴被点,立时便会全身酸麻,跌翻在地。岂料他鞭稍甫一触及,但觉对方期门穴的肌肉,如生铁一般坚硬,隐隐还生出一股反弹之力,一劫讶异之余,顿觉不妙,敌人的钢杖已在自己胸口的空虚部位,闪电般连点数下。总算他应变极快,潜引真气迅速流转,布满胸腹,身子同时向左前方疾蹿出去,一时间只觉胸口闷窒,一口气险些转不过来。 司空悲秋占了上风,并不趁势进击。一劫转过身子,但见他神色僵木,青惨惨的脸上闪过一道黑气,心下暗奇:“这僵尸一样的家伙,难道还能闭塞身上的穴位?”原来司空悲秋的枯腊神功,是一种类似于金钟罩的护体功法。此功取名“枯腊”,正是练习之人通过运行阴寒真气,将真气充塞于四肢百脉,全身筋骨便如一块干肉一般,当真是坚硬如铁,水火不侵,刀剑难损。 一劫暗自调匀了气息,二人再度交手。一劫已在司空悲秋的怪异功夫上吃了两次亏,此番自是万分小心,他驱动身形,软鞭或击或笞,或勾或缠,绕着司空悲秋的身子寻隙进攻。再斗二十余合,一劫察觉司空悲秋钢杖的招法,虽是阴狠精妙,但碍于腿脚不便,双杖难以齐施,威力大减,而他始终须以钢杖拄地,替代双腿,下盘不够沉稳,灵动敏捷较之常人,亦是大为不足。 一劫心念一动,解下胸前的念珠,持在手中,待得敌人的钢杖袭到,右手马鞭使了个黏字诀,软鞭生出一股黏涩之劲,好似一条长蛇缠绕树枝一般,紧紧地黏滞在司空悲秋的钢杖之上。司空悲秋数度运力回夺,一劫的马鞭黏性十足,令他一时难以摆脱。 二人纠缠胶葛之际,一劫左手念珠一扬,又细又长的念珠已搭上司空悲秋的另一根钢杖。一劫的挂珠足有一百零九粒,念珠在钢杖的杖身上几个回旋,二者紧紧缠绕在了一起。二人的内力本在伯仲之间,但司空悲秋吃亏在腿脚不便,他右手钢杖被敌人牢牢黏住,全凭左手的这根钢杖拄地,支撑身体的平衡,一劫左手内劲一吐,司空悲秋顿时难以把捏,“嗖”的一声,支撑身体平衡的钢杖,已被一劫用念珠卷了过去。 其时二人的马鞭和钢杖兀自黏滞在一起,一劫既不肯卸劲,失了马鞭,而司空悲秋只剩一根钢杖,自是更加不肯轻易撒手。到了此际,二人角色互换,变成了一劫连运几次气劲,想要将司空悲秋从马鞭上震落开来,而司空悲秋身子凭空无着,钢杖只得奋力黏附住马鞭,令他难以震落。 二人僵持片刻,司空悲秋心知一根钢杖已失,自己这般凝滞不动,已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再无胜机,心气一泄,口中淡淡地道:“老夫输了。” 一劫心里道一声:“惭愧!”左手一松,被念珠卷住的那根钢杖缓缓飞出,司空悲秋接过在手,杖头一点,身子飘然一旋,犹如一只蝙蝠一般,无声无息落到了棺材盖板之上,端坐如初。 二人此番比斗,一劫虽是胜了,然而双袖被烧在前,其后又有欺他肢体不全之嫌,实则是输了一筹,他心胸磊落,脸露惭色,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司空帮主技精艺绝,山僧甘拜下风。” 司空悲秋自重武学宗匠身份,不愿再辩,冷冷地道:“老夫输了便是输了,夫复何言?”伸出右手,手指一弹,弹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瓷瓶,飞向一劫。一劫接在手心,司空悲秋道:“红色的药丸,一日三服,黑色的一日一服,七日之后,尸毒尽解。” 一劫道:“如此多谢司空帮主了!” 司空悲秋“哼”的一声,青惨惨的脸色更是难看,空洞的眼神盯视一劫片刻,随即闭上双目,不再搭话。 破晓时分,白衣雪再次悠悠醒转过来,只见寒风之中,一劫光着一双瘦骨嶙嶙的胳膊,正在赶车,模样滑稽中,又带着几分诡异,心下不禁大奇,说道:“大师,你……你的衣袖……”他怎么也想不到,昨夜睡得昏天黑地,实则自己和一劫,都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一劫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山僧方才赶车,看见山中有一饿鬼,山风侵袭,冻得直打哆嗦,我看他甚是可怜,便将双袖扯下相赠,好让他去做身衣服,御一御山里的寒气。” 白衣雪听了更感困惑,寻思:“出家人不打诳语,难道这世上,还真的有什么饿鬼?”凝神瞧去,见一劫神色颇有些不自在,当下也不再问,说道:“大师一路辛劳,还要耗费精力,替晚辈疗伤,弟子心中感激不尽,亦备感惶恐。” 一劫道:“施主客气了。山僧技小智薄,只怕一番胡乱施为,于贵体无益,反倒为害了。” 白衣雪自忖:“一劫大师也这般说,我的这条小命,怕是不久矣。”说道:“大师慈悲加持,晚辈受惠实多,此前莲池大师也为了晚辈,大耗清修之功。二位大师于晚辈而言,均恩同再造,我……实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一劫神色一黯,叹道:“莲池师兄大慈无碍,大悲究竟,早已参透了恩怨亲疏,万事万物无有分别。他这等的修为,远非我所能及也。” 白衣雪听了,心中怅然,久久不语。天色渐明,一劫驾着马车,沿着山道缓缓而行。山中的清晨,空气新鲜清寒,白衣雪在车中昏睡日久,吸了几口清新空气,精神为之一爽,问道:“大师,不知送我的……那位朋友……” 一劫微笑道:“施主说的是莫檀越吧?” 白衣雪脸上一红,低声道:“是。” 一劫道:“施主所中化血神刀,非同小可,此去求医问诊,如若一切顺利,也须耗些时日,方能祛病消灾。山僧与莫檀越相约,请她一个月之后再来敝寺随愿,与施主相见。”心想:“此去求治,不管百里答应与否,总该让他有所知情才是。” 白衣雪听说一个月后方能与莫翎刹相见,心下不免微感失望,但想到自己若得一劫这位神医朋友救治,化血神刀的内伤得以化解,又心生无限的欢喜,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世上还有哪位神医,堪比沈重,能医治得好自己的伤情。 转而又想,莲池将自己这般郑重托付给了一劫,他的那位神医朋友,当是有起死回生之术,哪怕过个一年半载,倘若能将身上化血神刀的毒素解去,捡回一条小命,已属万幸。至于师父所嘱之事,怕是耽搁了下来,但只要自己能平安回到雪山,恩师自也不会怪责。 他一番胡思乱想,一劫也默然不语。白衣雪又想,方才一劫似是话里有话,想来化血神刀霸道无比,治好此伤谈何容易?况且此去所求之人,定非寻常人物,那人是否愿意替自己去疾治伤,一劫大师也无十足把握。言念及此,不免又有些垂头丧气,抬眼看了看车外的天色,说道:“大师,我们赶了一夜的路,是不是快要到了?” 一劫遥指前方的一处云雾缭绕的山峦,说道:“嗯,不远了,翻过那座山头,差不多就到了。” 天色微曙,山中云气浮生,沿途烟岭隐隐,古柏森森,“哒”、“哒”、“哒”的马蹄声,踏破了清晨的静谧。 马车徐徐而行,白衣雪重新躺下身子,以臂作枕,问道:“大师,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一劫道:“宝山。” 白衣雪道:“宝山?”寻思:“是了,那位神医,想来如仙人一般,与清风白云作伴,在山中避世而居。他医道精湛,慕名前来求医问诊的,自是络绎不绝,不过想要见上他一面,须看‘因缘’二字了。”耳畔果然听到一劫说道:“只是他……此刻在不在家中,还须看我们的造化了……”言语吞吞吐吐,似是往下不知如何措词。 白衣雪见他沉吟不决,苦笑道:“这位神医倘若不在家中,我这条小命,就算是没了。” 一劫微微一笑,道:“天气如此寒冷,他即便不在家中,多半也不会走远,施主无须过于担心。”他本来想说“那人脾气十分古怪,如此冒昧登门,还不知他肯不肯医治”,听白衣雪如此一说,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心中的隐忧,却是难以尽去。 白衣雪道:“嗯,倘若我们来得不巧,这位神医进山采药去了,或是出门访友去了,过个三五日,总该回来吧。”自个寻思:“这宝山山势逶迤起伏,绵亘百里,不过与冰峰林立、人迹罕至的雪山绝域相比,却是差得远了。那位神医果真出了门,不至于隔个一年半载的,才回到家中。” 白衣雪哪里知道,这宝山虽不比雪山雄伟,却是大有来历,它正是赵宋皇室避难偏安期间,在江南的攒殡之地。 建炎三年(1129年)的四月,宋哲宗赵煦昭慈皇后孟氏,病逝于绍兴,年五十九。由于位于中原巩县的皇室祖陵,已经陷落于金人之手,孟太后生前留下遗诏:“殓以常服,不得用金玉宝贝,权宜就近择地攒殡,候军事宁息,归葬园陵,所制梓宫,取周吾身,勿拘旧制,以为他日迁奉之便。” 孟太后在遗诏之中,说得清楚,一是要将她就近薄土浅葬,葬事不可奢华;二是要等到王朝之师北却胡虏,恢复中原之日,自己还要归葬于祖宗的陵寝。 赵构与孟太后感情亲厚,待其如亲生母亲一般。孟太后驾崩之后,赵构尊奉遗诏,派出懂得堪舆之术的礼部侍郎杨华出去卜地。经过一番奔波,杨华最终相中绍兴东南宝山山麓下的一大片平地。他在奏章上说:“泰宁寺之西,山岗伟峙。五峰在前,直以上皇,青山之雄,翼以紫金,白鹿之秀,层峦朝拱,气象尊崇,有端门、旌旗簇仗之势,加以左右环抱,顾视有情,吉气丰盈,林木荣盛。”奏章言之凿凿,建议朝廷将此处作为暂殡之地。 赵构采纳了杨华的陈奏,下诏在宝山建造陵园,安葬孟太后。因日后一旦恢复了中原,诸帝、后还要迁葬于伊洛,宝山即为帝、后们的攒殡之所,实陵而名不以陵,故以攒宫为名,宝山又名攒宫山。 其后,宋徽宗赵佶与其皇后郑氏的梓宫,被从北方迎回,遗骨也攒殡于宝山。赵佶的攒宫称为永佑陵。 孟太后当初暂厝宝山,其中自有“愤激三军之心,不绝中原之望”的意图,只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与其后南宋诸多帝、后,在宝山“暂厝”,竟成永古。 宋室南渡之后,延祚一百五十三年,有六位皇帝、七位皇后,均停柩待葬于此,先后建成徽宗永佑陵、高宗永思陵、孝宗永阜陵、光宗永崇陵、宁宗永茂陵、理宗永穆陵,以及度宗永绍陵等帝陵攒宫。他们长眠于地下,苦苦等待着自己迁葬于祖宗陵园的那一天。 然而他们一心归葬的祖陵,先是遭到刘豫伪齐政权的疯狂盗掘,诸陵几乎被洗劫一空。其后蒙古灭了金后,控制了巩洛之原,诸陵地面上的建筑,除了石雕之外,蒙古统治者将其“尽犁为墟”。后人有诗叹曰:“南朝还有伤心处,九庙春风尽一犁。” 更令人嗟叹的是,南宋诸陵的遭遇,比之北宋诸陵,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历史上历代帝陵,虽多遭盗掘,但论惨酷如南宋诸陵的,当真是无出其右。 南宋灭亡后,帝王诸陵遭到数回穷凶极恶的盗掘洗劫,以致陵废尸毁。其中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时任江南释教都总统的西域僧人杨琏真伽,先将诸陵一一盗挖,盗走随葬的各种珍宝,其后又将陵中诸帝的遗骸,杂以牛马枯骨,埋于临安的故宫中,又在上面筑一高十三丈的白塔压之,塔名“镇本”,以示宋人永世不得翻身之意。厉鹗、沈嘉辙等人撰著的《南宋杂事诗》有云: “故宫思见旧冬青,一塔如山塞涕零。领访鱼影香骨案,更从何处哭哭灵。” 后世袁宏道亦曾作文叹道: “冬青树,在何许,人不知,鬼应语。杜鹃花,那忍折,魂虽去,终啼血。神灵死,天地暗,伤心事,犬儿年。钱塘江,不可渡,汴京水,终南去。纵使埋到崖山崖,白骨也知无避处。” 自元以降,南宋诸陵虽偶有修葺,却也难逃陨圮隳残的命运。斗转星移,当年的巍巍皇陵,气派何等的恢宏,终是荡为寒烟,消逝在缅邈的历史尘雾之中了。 一劫听白衣雪说,要去找一位神医来医治病疾,不禁一怔,笑道:“进山采药?施主错了,我们要找的那位神通人物,可不是什么名医大夫,而是一位在宝山中的守陵人。” 白衣雪自幼生于北地,不知其间的种种因由原委,奇道:“守陵人?” 一劫若有所思,说道:“嗯,正是。此处是攒宫山,我们要找的那位奇人,一生追随先皇,终生未娶,后护佑先皇梓宫南归,便来到这山中守陵,算来已有……”微微曲指一算,道:“嗯,已有一十七个年头啦。” 白衣雪道:“他……他能治好晚辈的伤?”寻思:“原来大师带我不是来访求名医的,而是要找一位守陵之人。是了,说他是奇人,当年追随过先皇,说不定守陵之前,是宫中的一位御医,手上有些治病的秘方,至于能否对症,解了化血神刀的毒质,大师心中也实无把握。”又想:“化血神刀太过霸道,就算世上最高明的大夫遇到了,怕也束手无策。一劫大师受莲池大师所托,不便推辞,只好另辟蹊径,来找这位守陵人,那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不得已而为之了。”念及此节,不由地心下一阵难过,一股冷风透过布帘,吹入车中,但觉遍体生寒。 一劫听出他口气中满是狐疑,微笑道:“施主有所不知,那人有通天彻地之能,架海擎天之神,只是深藏若虚,早已不问江湖之事,就此归隐了山林。他如肯答应医治,化解施主身上的化血神刀之毒,嘿嘿,只怕也不在话下。” 白衣雪听到这位守陵人有“通天彻地之能,架海擎天之神”,又惊又喜,颤声道:“世上还有如此神通之人?他的武功究竟有多深?” 一劫凝思片刻,一字一字缓缓地道:“深不可测。” 白衣雪喃喃地道:“深不可测?深不可测?”思潮腾涌之下,强自镇定心神,说道:“敢问大师,这位前辈高人尊姓大名?” 一劫微微一笑,说道:“嗯,他复姓百里,名讳上‘尽’,下‘染’……” 白衣雪寻思:“百里尽染……百里尽染……师父他老人家博学多闻,为何未曾听他老人家提及,武林中还有这么一位姓百里的前辈高人?” 转而又想:“哦,是了,师父曾说,武学无涯,纵是天赋异禀之人,究其一生,又如何能够穷尽?一个人武功再是高强,也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要知古往今来,武林中有多少奇人异士,他们用一生去体认和参悟的,是武学的最高境界,他们视武学为终生不变的一种修为,并不在意什么留名千古,因此他们中的大多数,因无甚么声名而湮没其间。这位百里老前辈,应当正是不图虚名的个中人物。”言念及此,不禁对这位未曾谋面的武林前辈,心生悠然神往之意。 突听身前赶车的一劫“咦”的一声,语气中充满了讶异和惶惑,似是见到了什么令他难以置信之事,徐行的马车停了下来。 白衣雪心知有异,赶紧在车中坐起身来,探出头去,眼前的一幕同样也令他惊异不已:其时马车刚刚转过一处山坳,前方有一座木桥,桥头一侧的石碑之上,刻有“延陵桥”三个大字,通往桥头的道路,有人用十余块巨石堆垒成一高台,约有三丈之高,阻住了去路,更奇的是,巨石高台上,端坐着一名高大肥胖的黑衣僧人,正自闭目养神。台高风大,劲风吹拂之下,僧人的黑色僧袍衣袂翻飞,如旌旗一般,在风中猎猎作响。 白衣雪虽受了内伤,目力不减,看清了高台上的枿坐之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原来那黑衣僧人不是别人,正是“西域三绝”之一的元象。 眼前的情景,令一劫同样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此时正逢冬季枯水期,河床中裸露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拦路的高台,正是有人从河中取来巨石,一块块地堆垒而成。一劫放眼望去,四下里并无任何能够搬运巨石的机械,更觉心惊。 高台巨石足足有十余块之多,每一块巨石重达二三百斤,将其逐块地堆垒起来,初始倒也不难,但随着高度逐渐增高,其后越是向上增添一块巨石,所需的力道,又不知要增大多少倍,难度可想而知。一劫自忖堆叠起四五块巨石,自己还勉力可为,但若要将十几块巨石,如这般一块块堆叠起来,却是绝无可能,黑衣僧人如此炫弄神力,当是来者不善了。 一劫暗自凝神戒备,心中犯起嘀咕:“何人竟有如此大的能耐?”又见黑衣僧相貌奇古,绝非中土人士,默想:“此人面貌奇异,莫非就是烂陀寺的座主元龙?白衣雪正是伤在化血神刀之下,元龙一路追踪寻迹至此?” 他正自踌躇,白衣雪挣扎着下了马车,踉踉跄跄来到一劫身边,低声说道:“大师小心,这个和尚就是西域三绝中的元象。” 一劫“啊”的一声,踏步上前,双手合十,说道:“原来是烂陀寺的元象上师,山僧久闻盛名,今日得见宝相,幸何如之?泰宁寺一劫在此有礼了。” 元象微微睁开双眼,合十回了一礼,旋即又闭目养起神来,神色极为倨傲。 白衣雪抬头高声叫道:“喂,大和尚,你辛辛苦苦搭这么个高台,是要在此讲经说法吗?可惜没有人听你的。” 元象眼中闪过两道精光,将白衣雪全身上下细细一番打量,说道:“小娃娃,你中了我师兄的化血神刀,还能活到现在,真有你的。” 白衣雪哈哈大笑,扶着车厢,说道:“什么化血神刀?在老子眼里,也稀松平常得很。” 元象盯视着他,道:“小娃娃胡吹什么?你能挨到了此时,谅必是哪位高人,耗费自己的内力修为,替你续命,只是……可惜啊,可惜。”说着脸上露出一副惋惜的神情,大摇其头。 白衣雪先后受莲池和一劫运功疗伤,见他一语便即道破,心底暗暗佩服,问道:“可惜什么?” 元象冷冷地道:“可惜我师兄的化血神刀,天下无药可救,你虽得真气注体,却也不过是拖些时日罢了。嘿嘿,世上就算有人肯一直替你续命,只怕到了后来,连他自己也不免力尽而竭,性命不保。小娃娃你挨得了一时,可惜挨不了一世。” 山风侵肌,白衣雪只觉彻体生寒,心底更是一片凉意,讥忿道:“既然我命不久矣,大和尚何以还要赶这么远的路,非要赶尽杀绝?”倘若不是一劫就在身旁,他早已“贼秃驴、死秃驴”,破口大骂开了。 元象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僧无意取施主性命,只是请施主随小僧走一趟。” 白衣雪冷笑道:“好啊,大和尚辛辛苦苦赶到这里,决计不肯空手而归了。” 一劫踏上两步,说道:“敢问上师,这是要带白施主去往哪里?” 元象道:“小僧带他去见座主师兄,一切由他来发落。” 一劫道:“不知白施主何事得罪了众位上师,以致遭此劫数?经云,‘无缘大慈,通体大悲。’我佛门弟子当以慈悲为怀,山僧不揣冒昧,在此替他求个情,恳请上师看在同门的面子上,网开一面。”说罢双掌合十,向元象深深施礼。 元象抬首向天,远处山顶的流云如絮似棉,流转得极快,淡淡地道:“大师这是要往哪里去?” 一劫道:“山僧正欲去拜访一位此间的老友,还望上师借道行个方便。” 元象道:“很好。留下这位小施主,你自去串亲访友便是,小僧绝无拦阻之理。” 一劫道:“山僧不知白施主与诸位上师间,到底有何过节,但如今他已身受重伤,命不保夕,出家人慈悲为怀,上师何以如此苦苦相逼?” 元象脸色不耐,喝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师速速退开,莫再纠缠。” 一劫微微一笑,说道:“不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山僧也是受人之托,要带白施主去瞧病,自当尽心竭力,岂可半途而废?” 元象淡淡地道:“原来如此,既然大师行不得方便,也休怪小僧难以借道,行个方便了。” 白衣雪心想:“元象武艺高强,说不定元龙和元虎也在附近,何苦叫一劫大师为了我,枉自送了性命?”说道:“大师,这位元象大和尚,自认是当世的高僧,岂能刁难于晚辈?我随他一起走一趟便是了。”他站得久了,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四肢发冷,身子微微摇晃,险些站立不住。 一劫“嗯”的一声,双眉微蹙,说道:“一切镜相,皆是空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上师乃我释门高僧,精通佛法大义,道行高深,何以对一晚辈后生,如此苦苦相逼?” 元象神情焦躁,喝道:“大师再在这里碍手碍脚,休怪小僧无礼了。” 一劫抬头笑道:“上师如此高高在上,不觉有无礼在先之嫌么?请上师下来说话。” 元象“嘿嘿”一声冷笑,说道:“你能请得动我下得台来,我便放你们过去。” 白衣雪目光闪动,道:“此话当真?只要你下得台来,便放我们过去?” 元象傲然道:“西域三绝说过的话,难道还能诓口空言,不作数么?” 一劫暗想:“元象自恃骄狂,却也不是一味托大,我如若上台与他争斗,将他赶下台来,当非易事,但若是倾力将他座下的高台,击碎震塌,不就将他请下台来了吗?”言念及此,口中笑道:“好,那山僧只好试上一试,看看能否请得上师下台来说话。”他心知今日难有了局,机会难得,不妨拼力一搏,或有一线转机,低头瞧见自己光着一双膀子,最得意的飞火流云袖功夫无从施展,眉头一皱,转身向着白衣雪道:“白施主,外套请借我一用。” 白衣雪虽一时不明其意,见他如此说,赶紧脱下自己的外套。一劫穿上白衣雪的外袍,说道:“得罪!”双袖一摆,袖中真气鼓动,袖袍如鼓足了风的船帆一般,一招“满袖春风”使出,两道劲风,直向元象座下的高台吹去。 白衣雪离得不远,但觉劲风拂面,脸上隐隐生痛,心想:“原来一劫大师的内力如此渊深。” 元象在高处瞅得清清楚楚,心中一凛:“这个老和尚倒也不可过于小觑。”当下运起香象绝流神功,右掌轻飘飘地挥出一掌,一股温淳柔和的掌力,自上而下,斜刺里与一劫的两道真气相交。香象绝流神功刚猛无俦,顿时将一劫的两道真气带向一边,真气气劲不减,击在河床中裸露的石头上,只听“咔嚓嚓”一阵乱响,数十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尽皆被震得碎裂开来,石块碎片四下飞溅。 一劫暗自心惊:“西域三绝久负盛名,果是不凡。”手底不敢怠慢,数道飞火流云袖的真气,从袖底激荡而出,意欲一举将石台击垮。却见元象端坐于高台之上,轻描淡写地拍出数掌,将飞火流云袖的罡风劲气一一化解,座下高台丝毫无损。 眼见狂攻不下,一劫低头疾趋向前,全身的骨骼犹如爆豆一般,“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双袖鼓动真气,对准巨石高台的底部,连续击出,正是飞火流云袖最为精妙刚猛的招数“袖里乾坤”。 白衣雪在一旁瞧得真切,心下恍然:“原来一劫大师的这双袖子,竟有如此精湛的功夫,先前他说衣袖赠与了饿鬼,想是戏谑之言。嗯,是了,定是在我昏睡之时,他已然遭遇了强敌,竟致失了双袖。” 元象见一劫凝神运气,倾注全力,知其威力不可小觑,当下不敢托大,双掌自上而下拍出,两股绵柔的掌力横向截来,搅撞得飞火流云袖的大部分真气四溢而散,饶是如此,犹有一小股真气,击中高台底座的巨石,高台顿时晃动起来。元象立觉不妙,站起身来,腰部一沉,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双脚稳稳粘在高台台面之上。只见高台底座的巨石,受力侧向移动了数寸,整个高台微微摇晃,终是未能令之坍塌。 白衣雪心中暗叫一声:“可惜!” 元象心中也暗道一声:“惭愧!”白白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说道:“你方才连击三掌,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接我三掌试试。”言罢右掌挥出,紧接着左掌徐徐跟至,右掌一缩,又在左掌的掌力上加了一层掌力,三掌叠发,掌力如惊涛骇浪一般,涌向一劫。 元象的这门绝技名为“香象绝流”,出自《优婆塞戒经》卷一,“如恒河水,三兽俱渡,兔、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过;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则尽底。”佛家后以“香象渡河”或“香象绝流”,比喻悟道精深、彻法源底。 然而香象的本意,是指处在发情期的大象,其太阳穴分泌带有香气的粘液,性情狂暴,力大无穷。《阿毗达磨发智大毗婆沙论》记载,合十头普通大象之力,方能抵御一头香象之力。 元象运起香象绝流神功,数十年的武学修为,当真非同小可,三重掌力齐发,重重叠叠,汹涌而至,如泰山压顶,似恶浪扑面,一劫如何经受得住,身子“噔”、“噔”、“噔”向后退去,直退了四五丈之远,一屁股坐倒在地,堪堪将三重掌力卸去。饶是如此,一劫只觉胸口隐隐作痛,一股滞气堵在了胸前,每呼吸一口,都觉困难。 白衣雪见状,纵至一劫身边,俯身问道:“大师,你要不要紧?”情急之下,这几步迈得过快,心跳加剧,只觉头昏眼花。 一劫微微摇了摇头,缓缓地道:“不……不打紧。” 白衣雪低声道:“大师如此待我,已然尽力,晚辈感激不尽。今日情势,大师万万不可勉强,我且随他走一趟便是,看他们又能拿我怎样?”说着直起身子,大声道:“兀那番僧,小爷跟你一起走就是了,莫再无故伤人!” 元象微微一笑,淡淡地道:“很好,免得佛爷多费手脚。” 白衣雪心下黯然,扭头对一劫说道:“大师,我们就此别过,日后若是有缘,晚辈再当面聆听教益。” 一劫但觉胸口烦恶难当,气咽声丝,挣扎着坐起身子,说道:“施主,你……”一抬眼,却见白衣雪朝他微微霎了霎左眼,脸上一股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念一动,断断续续地道:“山僧……无力护你周全,有负重托,心中……实感惶愧……” 元象见他二人细细低语,大感不耐,说道:“小娃娃,你这就随小僧走一趟吧。”言罢便欲跃下高台,右足刚刚踏在半空,眼睛余光一瞥,却见白衣雪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神情,而一劫的脸上虽痛楚不堪,嘴角也泛起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微笑,顿感不妙。他的右足已然凌空踏出,总算见机极快,左掌一挥,一股柔和的掌力,击在身后的巨石上,身子借力,又轻飘飘地落回到了高台,心中暗叫一声:“好险!” 白衣雪和一劫瞧得清楚,心中也同时暗叫一声:“可惜!” 元象笑道:“我们之前有约在先,只要有人能请动小僧下得台来,二位尽管自去,小僧绝不为难二位。如今二位既已认输,先前的约定就当作废,小僧此番是自己走下台来的,是也不是?” 他站在高台上,洋洋自得,说得口沫横飞,忽见白衣雪和一劫均张大了嘴巴,神色古怪,二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瞧着自己的身后,仿佛身后发生了一件极其古怪之事,令他们惊讶异常。 元象忍不住扭头向自己身后瞧去,其时晨风徐徐,朝晖煦煦,高台上空空如也,身后哪有什么古怪?他只道二人诡计多端,趁势在台下突施冷箭,赶紧扭过头来,却见白衣雪和一劫,依然怔怔地瞧着自己的身后,表情更为骇怪,不似作伪。元象寻思:“不管你们在捣什么鬼,我又岂能轻易再上你们的当?”当下不作理会,口中续道:“小娃娃,时辰也不早了,你这便跟小僧走一趟吧。” 白衣雪面露诡谲笑容,向他身后偷瞄了一眼,说道:“大和尚,是不是只要有人能将你打下台来,你便不再为难于我们?你说话算不算数?” 元象不为所动,傲然道:“不错。小僧一言既出,岂会食言而肥?” 白衣雪正色道:“如果既不是一劫大师,也不是晚辈,而是有人能将大和尚打下高台,你都认赌服输吧?” 元象站在高处,四下里瞧得一清二楚,空无一人,笑道:“正是。只可惜眼下你们又从哪里搬来救兵?” 白衣雪又向元象的身后偷瞄了几眼,踱步走到马车旁,懒洋洋地靠着车厢,笑道:“救兵不见得非要搬来,不请自来的救兵,也是有的。” 元象被白衣雪脸上讶异的表情和笃定的口气,愈发弄得心里发毛,静神凝立,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身后,似乎确有一个人,只是那人却如鬼魅一般,始终无声无息、若有若无。以他的武学修为,又身处高台之上,身后倘若有人,焉会丝毫无觉?想到这里,他强自镇摄心神,笑道:“救兵不请自来?还有这等好事?嘿嘿,我看你们就是再拖延个半日,怕也盼不来什么救兵。小娃娃,还不乖乖随小僧走一趟。” 白衣雪悠然笑道:“救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是大和尚你眼瞎罢了。” 元象冷哼一声,淡淡地道:“救兵来了又怎样?你们中原武林能请得动小僧的人,只怕还没有出世。” 白衣雪似笑非笑,说道:“大和尚又吹牛皮了,站得越高,往往跌得越惨,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元象见白衣雪神色诡谲,表情轻松,似是强援已至,显得从容沉着,一劫则始终怔怔地瞧着自己的身后,一脸惊愕的神色,也绝非作伪之态,心中不禁“咯噔”一响。 他收束心神,倾耳细听,隐约感觉自己的脖子后面,正有一人在呼吸,那人呼吸绵长而又轻微。他猛地转身,再次瞧向身后,依然空无一人,心中大感困惑。转过身来之时,恰好清晨的阳光从身后射来,他一瞥之下,只见高台之上,除了自己的影子,还有一个人的影子,正轻轻地落在了高台上,竟无半点声响。元象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还道自己一时看花了眼,凝神再瞧,只见那影子轻轻一闪,躲在了自己高大身影的阴影之中。 元象的脊背顿时生出阵阵凉意,脑子飞快转动:“什么人躲在我的身后?他又是什么时候,上了高台?我怎会没有一点感觉?这人究竟是人是鬼?非人非鬼?按说他有影子,应当是人,而不是鬼。” 他凝神谛视,那人始终躲在自己的阴影之中,不发出一点声息。元象稍一思忖,暗想:“我出其不意打你一掌,就算是鬼不是人,也要打得你皮开肉绽不可。”拿定主意,默运香象绝流神功,倏地身子微侧,右臂一展,一招“平林新月人归后”,迅捷无比地挥掌拍出,意欲一掌将身后那人打下高台。 孰料元象一掌刚刚拍出,掌力未吐,自己右臂内侧的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等处穴位,已经被人自上而下,迅捷无比地一一点中,整个身子顿时酸麻不已,手臂也软绵绵地没了力气。他大感惊骇,未等反应过来,脖子后面的风池穴,又被人拿住,身子难以动弹,紧接着腰间一紧,身子更是腾空而起,肥大的身躯竟被人像拎小鸡一般,拎在了手中。 第十四回 悲路岐(2) 元象神湛骨寒,惧骇之下想抬头看清敌人的面貌,无奈全身酸软,竟是不能动弹半分,眼光顺着向下瞧去,只见那人穿着一袭青色的布袍,脚蹬一双布鞋,心中更是难以相信:“是人?难道真的是人?不是鬼?!是人,又是什么人,能有如此的神通?” 头顶就听那人笑道:“小和尚休要小觑了我中原武林,这儿还由不得你们任意造次。”他中气沛盈,语声清越,听声音是位老叟。元象正要开口相询,忽觉身子如同腾云驾雾,已被那人拎着下了巨石高台。 那人双脚甫一着地,随手一掷,将元象犹如童稚一般,抛在了地上。元象躺倒在地,这才看清那人六十多岁的年纪,竹清松瘦,鹤姿高彻,一双眸子湛然有神,顾盼之际,又微微带着一丝寂寥与揶揄之色。 元象看清了敌人的相貌,不过是名清瘦的老者,不禁大感沮丧。西域三绝师兄弟三人,此番踏入中土,目空四海,根本未将中原的武林同道,放在眼里。元象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乡间山野中,竟然还有这么一位绝世高手,一招之内便被敌人制伏,竟是毫无还手之力,顿时满腔的豪情,化为了乌有,心中百感交集。 一劫面露喜色,踏步上前,说道:“山僧在外云游方归,与先生阔别已久,先生别来无恙否?山僧一劫这厢有礼了。”说着合十深深为礼。 那老者唱喏还礼,笑道:“不知住持法驾光临,未能迎候,恕罪恕罪。老夫久违住持开示,常怀渴想,住持近来可好?” 一劫微笑道:“山僧游方四海,已有经年未归,每每心底想起当年与先生倾心长谈的场景,先生之宏论妙见,以智慧明,灭诸多痴暗,至今犹自时常感怀,受益不尽。” 那老者笑道:“不敢。住持逍遥放旷,向来无拘无束,当真令老夫好生羡慕啊。” 一劫笑道:“生计恰为一野鹤,粗疏饮啄总随缘。山僧不过是闲散惯了而已,有何羡慕可言?” 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道:“便是这‘闲散’二字,就羡煞人也,哪像老夫痴骸一具,人为物累,心为形役,已是半截入土之人,竟还是这般难以勘破,不得半点自由。” 一劫道:“先生哪里话?先生和光同尘,远离世俗,在此山水林泉间怡心清修,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何其洒脱?”那老者听了,哈哈大笑。一劫又道:“山僧久疏问候,今日冒昧叩访,罪过罪过,还请先生宽宥。” 那老者笑道:“你我老哥俩邻居多年,不必拘于这些个繁文缛礼,住持有事,但说无妨。” 一劫心中一喜:“此回碰到他心情极好,来的倒正是时候,以他的神通本领,若愿施以援手,白施主好歹有望捡回一条性命。”想起自己此行若能不负莲池所托,实无遗憾,心中又是一悲,缓缓说道:“山僧胡颜之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正有一事相求于先生,还望先生大发慈悲,指点一条明路。” 那老者笑道:“住持言重了,承蒙大德枉顾,不胜荣幸。”顿了一顿,问道:“不知住持所为何事?” 一劫微微转身,向着白衣雪说道:“白施主,这位便是我先前和你说的百里先生。” 白衣雪心中虽已料到老者的身份,闻言依然心头一震:“原来此人就是百里神医。”他亲眼瞧见那老者无声无息地登上高台,隐身于元象身后,一招之内便将他制服,如此戏谑武功卓绝的元象,就像猫戏谑老鼠一般,其武学造诣之深、技艺之高,直如神人,当真是匪夷所思,心底早已满是钦佩,赶紧上前叩拜行礼,口中说道:“晚辈岁寒山庄白衣雪见过百里前辈。” 那老者斜瞥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之色,微微点了点头,道:“岁寒山庄?你是胡忘归的徒弟?” 白衣雪心中暗喜:“师父虽未提及过这位百里老前辈,但他老人家却知道师父。倘若他与师父有故旧之情,求他医治自己的伤病,也就便于开口了。”口中恭恭敬敬地答道:“是。晚辈白衣雪,忝居岁寒山庄胡先生门下。晚辈身负重伤,恐是命不久矣,今冒昧前来,多有叨扰,还请百里前辈救我一救。” 那老者“嗯”的一声,不置可否,转过了脸,一双眸子神光湛湛,注视着地上无法动弹的元象。元象听到“百里先生”四字,身子不禁一颤,抬头望向那老者,眼中满是惊悚之色,吞吞吐吐地道:“原来你……你……你就是百里……” 那老者笑道:“不错,我就是百里尽染。令师慈灯上人佛体还健朗吧?此回有没有来到中原?屈指算来,上回我与他匆匆一别,竟是已有三十余年未曾谋面了。” 元象听到他言及自己的恩师慈灯上人,神情一黯,说道:“老座主……老座主他已于……几年前圆寂了,世寿六十又七,僧腊六十有一。” 百里尽染微微“啊”的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哀矜之色,沉默了半晌,说道:“可叹!可叹!如今的寺中座主又是哪一位?” 元象毕恭毕敬地答道:“是小僧的师兄元龙。小僧元象,在此见过百里先生。” 百里尽染淡淡地道:“哦,你是元象?你们师兄弟几个不在西陲好好地消闲纳福,大老远地跑到这里生什么事?”他悄悄地登上高台,戏耍元象一番后,更是一招之内便将目中无人的元象制伏,虽有攻其无备之嫌,未免不够光明正大,但百里尽染生性疏宕不拘,却也不以为意,心下只觉十分有趣。 白衣雪心道:“敢情百里前辈与西域三绝的师父慈灯上人,乃是故交。西域三绝应是从他们师父那里,得知百里前辈的威名,而百里前辈对于西域三绝,也有所耳闻。”想起杨草、莲池、牟汉槎等人无不遭此三人毒手,或死或伤,不禁悲愤莫名,高声叫道:“百里前辈,你有所不知,这三名恶僧不远千里跑到这里,委身王府,贪图荣华富贵,干尽了坏事,前辈万万轻饶不得。” 百里尽染目湛神光,凝目瞧向元象。元象被他凌厉的眼神盯视,只觉心下一阵发毛,说道:“先师生前在我们师兄弟面前,时常提及百里先生,说是和先生交情匪浅。我们师兄弟久慕先生威名,此回千里迢迢赶来,心里想着若有机缘,还要当面向先生请教……”他心思动得极快,此话自是为了堵住百里尽染的嘴,提醒他既当念及与慈灯上人的故旧之情,又应自重宗师和前辈的身份,不可为难自己。 百里尽染瞟了他一眼,笑道:“当年慈灯收了你们几个小娃娃,在我面前夸赞你们几个资质甚佳,日后于西域武学的发扬光大,定能有所建树。” 元象干笑几声,说道:“不敢。祈望百里先生不吝赐教。” 百里尽染冷冷地道:“不吝赐教?嘿嘿,那也要看我老人家有没有兴趣。”明知元象此际以言相激,想让自己绕过了他,终是自恃身份,不肯轻易逾份,略一思忖,左脚脚尖轻轻一踢,已解开了元象身上的穴道,口中笑骂道:“湛湛青天不可欺,须知行善获福,行恶得殃。‘罪性本空由心造,心若灭时罪亦亡。’你们佛门弟子讲因果报应,你们几个师兄弟处处惹事生非,今后须好自为之!”说罢右足飞出,将元象踢出数丈之远,口中叱道:“滚你奶奶的吧!” 元象被他痛骂,心中却十分高兴,站起身来,顾不得身上酸痛异常,拔腿就跑,口中还不忘交待几句:“百里先生,改日我们师兄弟再登门求教……” 百里尽染一声龙吟般的清啸,啸声穿云破空,山林震动,登时盖过元象的声音。 元象只觉血气翻涌,心跳加剧,哪里还敢多言,恨不得爹娘多生出两条腿来,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得远了。 百里尽染的住处是山脚林间的一座石屋,石壁上爬满了老藤,屋前几畦园蔬,是百里尽染自己种的菜蔬。石屋内仅有一床一桌一凳,墙角处摆放着简陋的炊具。白衣雪心中暗想:“原来守陵人的生活,与寺院中的和尚们也差不多,一般的清苦。” 百里尽染找了一件旧棉袍,将一劫的僧袍换了。沏好了热茶,宾主分别落座。一劫深施一礼,说道:“百里先生,还请你大发慈悲,施展神通,救一救这位白施主,山僧感激不尽。” 百里尽染瞧着白衣雪,沉吟片刻,说道:“小娃娃中的是元龙的化血神刀么?” 白衣雪道:“是。” 百里尽染道:“莲池禅师既肯耗费自己的心力元气,以觉照阳融功替他续命,何不好人做到底?又何必跑来我这儿?” 白衣雪一听,心中万分钦佩之余,又觉无限伤悼,一时间泪水潸然而下,打湿了胸前的衣襟,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不清,口不能言。 一劫道:“百里先生,莲池禅师他……已于前日在敝寺中圆寂了。”言讫口宣佛号,神情愀悲。 百里尽染“啊”的一声,面露哀伤之色,沉默不语。 过了良久,百里尽染沉吟道:“既然莲池大师与这位小友因缘匪浅,又是一劫大师远道护送而来,老夫若再推却,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更何况……老夫与四大山庄也颇有些渊源……”白衣雪听了,心下愕然:“奇怪,百里前辈既然与四大山庄有些情分,为何从未听师父提起过?”张开了嘴,想要问询,终是强忍了下来。 百里尽染道:“老夫就且来试上一试,看看能否医治得好小友的内伤。” 一劫和白衣雪闻言,皆是悲喜交集,一个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个躬身行礼:“多谢百里前辈救命之恩!” 百里尽染眉头微蹙,摆了摆手,说道:“且不忙道谢,化血神刀乃当世三大阴毒功夫之一,寒毒非同小可,就连莲池禅师这样的高僧硕德,也是无功而返……” 一劫一对长眉斜斜垂下,神色悲愍。白衣雪想起莲池为自己一路护行,直至油尽灯枯,禁不住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哭得好不伤心。 百里尽染神色凄然,让他尽情地哭个够,直到白衣雪哭声渐小,方才说道:“莲池禅师一生精究深习佛典,脩然超脱,离苦得乐往生净土,倒也不必过于难过了。” 一劫道:“阿弥陀佛。” 百里尽染凝眉思索,似是遇到了一道难解之题,一筹莫展,隔了半晌,说道:“化血神刀如此霸道,能不能治好小友,老夫的心底,并无太多的把握……” 白衣雪见他轻而易举擒伏元象,其武学造诣,当真是高深莫测,就连恩师胡忘归,也望尘莫及,心底早已钦佩之至,如作神人一般。他只道百里尽染肯为自己疗伤,化血神刀的阴毒,固然不能手到病除,也当并非什么难事,岂料百里尽染对化解化血神刀,竟无多大把握,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倘若百里前辈也束手无策,世上又到哪里去找来第二人,救得了我的命?”说道:“百里前辈肯为晚辈瞧病治伤,晚辈承蒙恩泽,感佩于心。不过人命天定,晚辈若是无此福寿……” 百里尽染眉头一竖,骂道:“什么狗屁人命天定!放屁,放屁,简直臭不可闻!” 白衣雪不知他为何忽然张口大骂,惊惶之下,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扭头去瞧一劫。一劫面露微笑,向他微微摇头示意,白衣雪当即默不作声。 百里尽染道:“既然人命天定,你来找我,又作甚么?不如等死就是了。嘿嘿,想不到胡忘归教出来的徒弟,竟也如此迂腐不堪。”说着大摇其头,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白衣雪听他辱及恩师,不由怒形于色,喝道:“你……” 百里尽染冷冷地道:“老夫说错了么?人的寿命虽不过几十年,一生中的机遇、能耐,也都十分有限,难道如此,就该任由命运摆布?哼,甚么狗屁‘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倘真如此,在家坐等天上掉下金银财宝就是了,当真可笑之至。须知生命操之在我,人生的富贵贫贱、否泰苦乐,该当紧紧握在自己手中,为何要交给老天?” 白衣雪听了,不免首肯心折,但他言语中对恩师如此不敬,又如何能够忍受?体内热血上涌,斩钉截铁地道:“百里前辈,晚辈若有言行不当之处,但凭指谪,不过请不要牵扯到晚辈的恩师身上,否则晚辈就算死了,也不麻烦前辈替我治伤了。”说着挣扎欲起,然而四肢酸软无力,竟是站立不起。 百里尽染眼中精光闪闪,冷冷地道:“你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还枉自逞什么英雄?” 白衣雪怒道:“是英雄也好,不是英雄也好,总之不劳前辈费神就是。”长吸一口气,勉力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向前迈了几步,只觉眼前金星直冒,头脑一阵眩晕,双膝一软,便即倒在了地上。 一劫快步上前,双掌抵住他的后心,两股暖煦的真气缓缓注入白衣雪的体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白衣雪悠悠醒转。 百里尽染冷眼相睨,说道:“小子还挺有骨气,那也很好。哼哼,别说是你,胡忘归那小子来了,老夫就说不得了吗?” 一劫扶着白衣雪在凳子上坐好,道:“白施主,你有所不知,说起来百里先生和尊师,大有渊源……” 百里尽染右手一摆,道:“大师,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嘿嘿,碧湖寒苍,四大山庄,老夫看来,四大山庄之中,多是徒负虚名之辈,倒是胡忘归这小子,还算孺子可教,身上有那么几分灵气。” 白衣雪先前一番折腾,已无半点气力与他抗辩,听他骂完了四大山庄,又夸赞起自己的师父来,心中滋味难言,暗自寻思:“这位百里前辈本事大得很,他隐居此地,多半是因愤世嫉俗的习性,说些难听的话,原也不足为奇。他比恩师年长二十余岁,听他言下之意,似乎与恩师确有渊源,如此一位神通广大的前辈人物,师父为何从未提及呢?”耳畔听百里尽染续道:“可惜……” 一劫瞟了一眼白衣雪,插口道:“百里先生,你方才说化血神刀乃当世三大阴毒功夫之一,山僧孤陋寡闻,却不知另外两门,又是什么功夫?” 百里尽染道:“化血神刀来自西域那烂陀僧伽蓝,以寒冰真气化气为刃,御刀气于无形,伤之于要害,立时取人性命,伤之于脏腑,如若七十二个时辰之内,无法化解散入五脏六腑的阴寒之毒,中刀之人,就会血液凝固而亡。世上如此霸道之技,却也难以专美,据老夫所知,江南情教的玄阴苦寒手,以及神鹰坊的摩诃钵特摩爪,其阴寒毒辣,较此掌刀,亦不遑多让。” 白衣雪听了,暗暗默念玄阴苦寒手和摩诃钵特摩爪,心想化血神刀已令自己九死一生,日后倘若遇到情教和神鹰坊的座下高手,须严加提防,万分小心才是。 一劫沉吟道:“情教的玄阴苦寒手,乃是教主劳牧哀的成名绝技,我倒是有所耳闻。摩诃钵特摩爪?百里先生,山僧寡闻鲜见,竟不知神鹰坊,还有这门神奇的功夫。” 百里尽染道:“神鹰坊第二任的坊主,是名姓陆的汉人……”说到这里,双眸闪过一丝愠色,续道:“当年此人便常以摩诃钵特摩爪恃强耍横,武林侠义之士,有不少人吃过他的苦头。” 白衣雪寻思:“如今神鹰坊的坊主萨狮陀,听师父说,武功已臻当世一流高手之列,不知是否也会摩诃钵特摩爪这门阴毒的功夫?” 一劫若有所思,说道:“这位姓陆的汉人,比之慈灯上人,又如何?” 百里尽染道:“神鹰坊因那姓陆的汉人,声名籍甚,慈灯上人心高气傲,又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听说当年他也曾找上门去,与那名姓陆的汉人切磋了一番。” 一劫道:“他们二人之间,应有一场好胜负。” 百里尽染道:“老夫未曾亲见,不知二人的功夫,究竟孰高孰下?不过慈灯上人找上门去,尚能全身而退,即便未能占到什么便宜,想必也不输。” 一劫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慈灯上人果是了得。那烂陀寺由摩揭陀国王铄迦罗阿迭多所建,被西域花教尊为祖庭,视其为宗派滥觞之地,后几经修葺扩建,规模宏伟,宛如一座方城,寺中代有高僧大德。” 白衣雪忍不住插口道:“西域三绝阴险霸道,能教出这样的徒弟,慈灯上人也算不得什么高僧大德。” 一劫微微一笑,道:“那烂陀寺如今的座主,正是元龙。他精通佛法,武功卓绝,化血神刀更是他的成名绝技。元龙的两位师弟元虎、元象,他们的施无畏大手印和香象绝流神功,亦是惊世骇俗。此次西域三绝忽然现身江南,好生蛮横,白施主正是伤于化血神刀之下。 百里尽染淡淡一笑,招手道:“小娃娃,你过来,让老夫替你把把脉。” 白衣雪依言走到他的身边坐下,百里尽染伸指为他搭脉。如此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百里尽染眉头微皱,良久不语。 一劫见他面色凝重,心中忐忑,问道:“百里先生,白施主的伤情如何?” 白衣雪见百里尽染这副情状,心底已是凉了半截,惨然道:“百里前辈,晚辈倘若没有了救治的希望,也请明言。” 百里尽染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慈灯上人的化血神刀,共分九重,我看那元龙,已是修炼到了第七重。他若再精进一重的功力,小娃娃即便得到莲池觉照阳融功的真气护体,也恐只是拖延些时日,难过此劫……” 白衣雪和一劫闻言,忍不住对视一眼,均自喜见于色。 百里尽染眉间隐隐一层愁云,道:“化血神刀委实霸道,阴毒之气一旦侵入五脏六腑,蟠据固结,须得彻底根除,不留遗患,否则即便保住了性命,也几近废人,但若要彻底化解此毒,又难乎其难……”说罢再次沉吟不语。 白衣雪身子本已十分病弱,经过此前的一番波折,更觉气虚头晕,此际听到百里尽染如此一说,当真如坠冰窟,彻骨寒冷,身子晃了两晃,眼前一黑,竟自昏厥过去。 一劫吃了一惊,倏地站起身来,抢到白衣雪的身边,俯身查看,急道:“百里先生,这可如何是好?” 百里尽染微微摆手,说道:“住持无须担心,他这是极痛攻心,一时晕厥,应无大碍。” 一劫心下稍安,道:“先生不为浮名虚利绊身,在此啸傲林泉,逍遥自在,山僧如何忍心打扰先生清修?只是我此番不请自来,实是迫不得已,还请先生施展神通,务必救他一命。山僧愿意在此劈柴担水三年,侍奉于先生的身边,叩领先生教益。”言辞恳切,双目露出期盼之色。 百里尽染“哎哟”一声,笑道:“劈柴担水?那可折煞老夫了,万万使不得。住持是请也请不来的方外高人,佛驾光降,老夫当扫榻恭迎,何来打扰清修?”眼见一劫神色庄重,绝无戏谑之意,顿了一顿,说道:“这位小朋友身上的化血神刀之毒,虽得莲池大师的觉照阳融功阻遏,无奈已有部分阴毒,侵入到了脏腑,可谓十分凶险。须先慢慢化解体内淤积的毒素,急切不得,再徐图良方,假以时日或许可救。” 一劫长吁一口气,合十道:“这孩子虽是年轻,但他救困扶危,颇有侠义之风,实为武林年轻一辈之中,不可多得的才俊。天地之间,五道分明,黑白业果永时亦不虚。佛渡有缘之人,白少侠定能逢凶化吉,安然度过此劫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百里尽染道:“住持远道而来,按理说,老夫当尽地主之谊,请住持在此多住些时日,得以面聆謦咳,但……这位小朋友伤情委实不轻,老夫要替他疗伤的话,无从分心,势必有所怠慢。这样吧,住持且请先回去,一个月之后,再到寒舍领人,不过……”顿了一顿,瞧了一眼昏厥不醒的白衣雪,说道:“生死修短,又岂能强求?到时候住持是来领人呢,还是来……收尸,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一劫神色肃穆,长长的双眉一垂,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先行告辞,伫候佳音。” 第十四回 悲路岐(3)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衣雪迷迷瞪瞪醒转过来,鼻中闻到一股浓郁的小米粥香味,不由食指大动。他早已饥肠辘辘,米粥香气四溢,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 耳旁有人笑道:“你醒了?正好,这锅米粥也熬得差不多了,起来一起吃。”说话之人正是百里尽染。 白衣雪挣扎着坐起身来,环顾屋内,问道:“百里前辈,一劫大师呢?” 百里尽染取来两副碗筷,在木桌上摆放好,说道:“他寺中尚有紧急寺务要处理,急急忙忙赶回去了。” 白衣雪“哦”的一声,心中怅然若失,闻言半晌不语。百里尽染也不作理会,径自出门而去,一会儿端来两小碟咸菜,一碟是醋姜,一碟是辣萝卜丝,望之令人食欲大开。白衣雪早已饿了,在桌边坐了下来,就着醋姜和辣萝卜丝,一口气喝了三大碗香甜可口的小米粥。 百里尽染只喝了一碗小米粥,便停箸不食。白衣雪吃完后,将碗筷一一洗刷干净,重又坐回木桌旁,说道:“百里前辈,多谢你肯收留晚辈。” 百里尽染沉吟道:“一劫禅师临行之前,将你郑重托付与我,此其一;我与你四大山庄算来也有不小的渊源,此其二。老夫自当尽力而为,化解你体内的毒素……” 白衣雪听他再次提及与四大山庄的渊源,忍不住欲开口相询,转念一想,他似乎对自己的恩师囿于成见,张开了嘴,终是强自忍住,又将话落回了肚中。 百里尽染似是全无察觉,自顾续道:“化血神刀,施者以掌力含蕴阴寒之气,运气如刀,既可以凌厉的气劲击人要害、取人性命,亦可以阴寒之气伤人五脏六腑。初始伤者某一脏受到寒邪侵袭,正邪交争,郁遏阳分,阳气虚损而致恶寒,伤者恶风寒战,虽加衣近火而不得解,等到寒邪之气久积脏腑,损伤胸阳之时,则五脏皆损、五邪俱生,阴盛而内寒,七十二个时辰后,伤者身上瘀斑始现,随着瘀斑渐多,及至布满了周身,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活,伤者终因血液运行迟缓涩滞而亡。好在之前莲池以纯阳真气助你遏抑寒邪,不致五脏皆损、五邪俱生……” 白衣雪听他提及莲池禅师,不禁黯然神伤,泫然欲泣。百里尽染顿了顿,又道:“话虽如此,但寒邪终是侵体已久,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时之间也急切不得,须慢慢调理。” 白衣雪听他话意,自己所受化血神刀当是还有救治的希望,心中欢喜不已,说道:“是,但凭百里前辈主张,晚辈无有不遵。” 百里尽染道:“人之所有者,血与气耳,人生所赖,唯斯血气而已。人有阴阳,气属阳,故气全则神旺;血属阴,故血盛则形强。气能生血、行血、摄血,反过来血又能养气、载气,气血不和、神气不存,则脏腑经络、形体官窍失之濡养,焉能不病?《内经·灵枢》上记载,‘经脉者,决生死,处百病,调虚实,不可不通。’就是说的这个道理。” 白衣雪应道:“是。”暗想:“看来百里前辈对医道,亦有很深的造诣,不知比之施钟谟和沈重的师父百草老人来,却又如何?奇怪,百草老人声名藉甚,恩师常有提及,百里前辈却默默无闻。”转念又寻思:“百草老人以济世救人为宿志,一生行走江湖,不知诊治了多少疑难杂症,救人无数,胜在一个‘博’字,这位百里先生在江湖之中无甚声名,想必工于一个‘专’字。” 百里尽染续道:“血脉布人周身,贯通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你血府不畅,血气凝结,患有血瘀之证,实为气滞所致,气不行血则血流不畅。当务之急,须当及时补气,只要气海充盈,气先行而血便通,等到明堂、洞房、泥丸、气府、鹊桥、重楼、鸠尾、绛宫、黄庭九窍全通,便能慢慢消散你体内的离经之血,然后气血两补,令其调达,而致身体和平。” 白衣雪心下大感佩服,道:“是,是。前辈所言,晚辈谨记在心。”暗想:“可惜沈重的那本《橘杏钩玄》没有带在身边,否则拿出来瞧一瞧,说不定其中也有调理气血的方子。” 百里尽染说道:“从今晚起,我先教你心法口诀,待得熟悉之后,你再行调息吐纳,伏气炼意,如此反复行功,及至周天循环不已,脉路畅通,气足而神清,则大功告成矣。” 白衣雪又惊又喜,恭声道:“是。” 百里尽染道:“万人万法,不离心法,这个道理你懂么?” 白衣雪道:“晚辈愚拙,还请百里前辈赐教。” 百里尽染道:“一念萌动于内,则六识流转于外。儒、释、道三教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于这静心之法,都是极为重视的。儒家讲静坐,求的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佛家讲不净观和数息观,是离欲的二甘露门,也是同一个道理。禅宗称之为‘思维修’,以静心为要、以无我为基,禅坐之时不依气息,不依形色,不依于空,不依地水火风,乃至不依见闻觉知,讲究销落诸念,而返观自心。” 白衣雪道:“佛家的禅那,晚辈也曾听恩师讲解过,说的是虚灵宁静,泯心泯境,净裸裸,赤洒洒。” 百里尽染微微一笑,道:“只是道理说出来易懂,做到却不易,是以个人的最终修为,有深有浅,有高有低,至于臻至圆满的,又有几人能够?孩子,这门息妄功夫,行功能否有成,全在于你自身,谁也替代不了,你当好自为之。 白衣雪点头道:“晚辈谨记。” 当下百里尽染便将心法口诀传授与他,白衣雪涤虑凝神,仔细聆听: “道自虚无本一炁,阴阳开阖生万物;太虚无形炁本体,返观内照息归根;蠲垢止念神驭气,收视反听气留形;空洞无涯为元窍,一念不起真功夫……盘坐宁心神入窍,调息绵绵似有无;体虚无物身自闭,固蒂深根口无言……龙性缠绵神无影,神不可见寄之心;虎性狰狞气无形,气不可得求诸息……旧念未消新念起,任尔天南海北游;耳听于息心相随,不停不息念往矣;定气存神锁心猿,莫教意马任西东;眼不观而魂在肝,耳不闻而精在肾,口不言而神在心,鼻不嗅而魄在肺,四肢不动意在脾;心如泰山天地归,把断四门云不摇……无视无听抱神静,心无所知形自正……凝思冥冥闭其兑,胎息绵绵筑灵株;尾闾流转天一水,自在河车泛百遭;五气朝元精神长,百脉通调智慧开;一体圆融物我忘,三花聚顶不胜收;真气运行无滞碍,形神俱妙意逍遥……” 百里尽染一句一句吟诵着心法口诀,白衣雪一一潜心默记: “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世虑全消闻啼鸟,古井无波见落花;万缘不动笃守中,久之万念归一念;但能一念归无念,虚灵不昧自空明;一念不起方为静,灵台无念始是清;意定神全水源清,意动神行水源浊……气行带脉丹田暖,上至泥丸下涌泉;静身神存气益生,纯气坚守神不驰……有德无功一场空,有功无德终着魔……必清必静无劳形,万化冥合乃长生;气神和合生灵质,心息相依结圣胎……” 心法口诀甚长,白衣雪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打起精神,心中默默加以强记,他本天资聪颖,记忆力超凡,潜心强记之下,不过两个时辰,竟能将心法口诀,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百里尽染见他如此颖异,心下暗自啧啧称奇。他意兴盎然,吃过了午饭,又将口诀的要义一一加以阐发。白衣雪自是澄思渺虑,细细体会其间之意,遇到不明之处,不时开口相询。 百里尽染没想到他之所问,皆是口诀的幽微精妙之处,甚是高兴,当即知无不言、详加解惑,心头却不禁生出老大一个疑念:“此子聪颖敏悟,较之当年的胡忘归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自承是胡忘归的弟子,但相貌、神态却颇像当年的胡忘归,莫非……其间别有隐情?” 这一番赜探隐索,不知不觉竟是已至中夜,一老一少却兴会淋漓,浑然不觉,等到月落鸡啼,二人仍意犹未尽。百里尽染在自己的床边,用木板为白衣雪搭了一张小床,眼见天色将明,二人方才草草洗漱,上床而眠。 百里尽染着枕即睡,不久轻梦微鼾,睡得熟了。白衣雪躺在床上却是心潮起伏。他睁大着双眼,又将口诀中的要义,在心中一一加以梳理默念,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天色已是大曙,终于精疲力倦,合眼沉沉睡去。 此后数日,白衣雪每日定时依照百里尽染教授的口诀,调息吐纳。遇到难解之处,百里尽染详加释义,直到白衣雪有所融会贯通,期间百里尽染更是不惜耗费自己的精气,数度为白衣雪运功疗伤,助他抵御寒毒。 如此又过了数日,白衣雪感到体内的寒邪之气日渐消弭,初始睡觉,盖上两床厚厚的棉被,一夜醒来,依然手足冰冷、腹痛腰寒,竟是全无一丝暖意。到了后来,撤去了一床棉被,睡到半夜手脚皆温,不觉寒冷,精神较之先前,也是健旺很多。他闲暇之时,便与百里尽染一起打理屋前的菜畦,每餐虽是粗茶淡饭,但胃口却极佳,中午一顿能吃下三大碗白米饭。 百里尽染自是将他的状态变化瞧在眼里,心中暗喜,然而平日里闲谈中,他从不谈及白衣雪的伤情,白衣雪偶有提及,百里尽染也是顾左右而言他。白衣雪心中虽感诧异,见他不作理会,也便转换话题,不再追问。有时百里尽染他丢下白衣雪,自己一早孤身进山,等到白衣雪做好了晚饭,暮色苍茫之时方回。白衣雪在家照常打坐练功、打柴烧饭,空暇之余独处时,想起恩师、莫翎刹和沈泠衫来,不免心下惆怅,闷闷不乐,只盼自己能够尽快康复,早踏归程。 这日一老一少晚饭后闲谈,白衣雪讲述起自己在临安城中的诸多见闻,百里尽染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话详询。白衣雪惊奇地发现,他不仅对四大山庄、四川唐门、江南情教、乌蒙山皮清昼、太素观短道人等各门各派,均如指诸掌,就连禁军三衙中明化砺、封野寺、甘岳城等人的看家本领,竟也能一一指出。 白衣雪记起一劫禅师说过,百里尽染在此守陵隐居已有十余年,几乎与世隔绝,没想到他对江湖各派的武学,竟是了如指掌,偶尔还对其优劣好坏,加以点评,虽不过寥寥数语,却往往一针见血,而又入木三分,不乏深知灼见。白衣雪听了大有拨云睹日、茅塞顿开之感,心在万分钦佩之余,又暗暗称奇不已,独自寻思,一劫禅师和莲池禅师谈及百里尽染,皆是叹服不已,如此江湖奇人确乎旷世绝代,可遇而不可求。 闲谈间,白衣雪提及熙春楼上,杨草大战情教伤情使金杵悲,百里尽染更是显得饶有兴致,眼神闪烁,脸上的表情,竟如孩子听故事一般,充满了好奇和兴奋之色。说到杨草之时,百里尽染称赞其“折柳手”乃江湖一绝,名气虽不甚响亮,但在诸多门派的擒拿、点穴、错骨一类功法之中,可谓独树一帜、高人一筹。 白衣雪听了,不禁暗想:“杨大哥的尊先君叫作杨蓉洲,我只道是江南乡野一名普通武师,百里前辈如此嘉许,当是我太过孤陋寡闻了。” 对于金杵悲的绝塞寒烟掌,百里尽染则说,“掌法清奇,清心寡欲者经年修习或有所成,然而寻常武技终须讲究胜负心,争个高下,二者似背道而驰,习之大不易。” 白衣雪想起此前百里尽染曾说与四大山庄颇有渊源,与恩师胡忘归似乎也有交集,但不知师父为何从未提起过,他心中充满了疑惑,话题谈到黎锦华的裁云掌法时,决定有心试探,大赞其掌法精妙,却见百里尽染眉头一皱,冷冷地道:“什么裁云掌?老夫看不如叫做‘财运掌’。嘿嘿,全身遍布铜臭之味,出掌也是臭不可闻,臭不可当。” 先前谈及四大山庄时,百里尽染曾夸赞四大山庄枝叶扶疏,人才济济,在武学上,四家各有千秋,均有不俗的造诣,言语之中不无褒扬,缘何此际话锋陡然一转,透着一股讥诮之意?当下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臭不可闻?臭不可当?裁云掌是浮碧山庄钟世伯的绝技之一,何以如此不入前辈的法眼?” 百里尽染呵呵一笑,道:“你的这位钟世伯,拳脚功夫嘛,还算马马虎虎,但这位仁兄,眼中只有阿堵物,浑身铜臭熏天,简直臭不可闻。你想想他麾下的四大弟子,薛、黎、倪、蔡,起的都是些甚么名?当真鄙俗不堪。”说着大摇其头,脸上现出一副鄙夷的神情。 白衣雪寻思:“钟世伯座下有四大弟子,其中二弟子黎锦华,在临安城中与他有打过照面。大弟子叫作薛钧荣,老三、老四分别叫作倪钊富、蔡镶贵,排序下来,姓名中的最后一个字,正是‘荣华富贵’四字。”笑道:“他们四人之名,不过是一种称呼罢了,取其吉祥富贵之意,前辈又何须如此当真?” 百里尽染淡淡一笑,说道:“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号以明志。瞧瞧这些弟子取的名字,他们师父的志趣如何,也便可想而知了。古人云,‘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那是不错的,呵呵。” 白衣雪心中暗忖:“百里前辈似对钟世伯心存芥蒂,多半他们此前曾有过误会,或是过节。”说道:“姓名之中带个富字,或是带个贵字的,寓意一生锦衣玉食,可尽享荣华富贵,不过是个良好的愿望罢了。” 百里尽染斜睨他一眼,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一来一往,足见钱财之重要。人来到世上,追逐荣名厚利,乃人之本性,无可厚非,是以荣贵、财利二关最是难过。但若惟利是视,且因此而不择手段,巧取豪夺他人的财物,甚至于起谋财害命之意,嘿嘿,那就不免叫人齿冷了。” 白衣雪心想:“我自南下以来,所遇江南武林人士,凡是提起钟世伯的人品和功夫,无人不敬,无人不服,不知为何到了百里前辈的口中,竟是如此不堪?嗯,是了,想必此前百里前辈对钟世伯有着极深的误会,以致成见颇深。唉,这也只能留待日后,有机会再行化解了。”想到这里,微微一笑,也就不作辩解。 百里尽染续道:“世人皆爱财,就连神仙佛祖也不能免俗。佛经上说,‘有财当布施,为善当及时。’也是劝你要向他慷慨解囊,化除悭贪之念,种善因而得善果,故而《地藏经》上说,‘舍一得万报’。不过在佛家眼中,这钱财有‘净财’和‘不净财’之别。通过正当的途经和辛勤的劳作,得来的钱财是为净财,如果是巧取豪夺或坑蒙拐骗得来的,这类的属于不净财,也就是凶财。” 白衣雪道:“佛门净地,自是只接受净财,而不接受不净财。” 百里尽染点头道:“不错。那些贪官污吏,将自己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拿去拜佛,求个心安,乃至求佛祖保佑他日后能搜刮更多的钱财。嘿嘿,财不净、心不正,求佛何用?有一个人要去寺院拜观音,刚走进殿内,惊讶地看到观音菩萨也在里面拜观音,这个人就问,‘你既然是观世音菩萨,为何还要拜自己呢?’菩萨微笑着说,‘我虽然是观世音菩萨,但我和你一样,也会遇到难事,不过我知道,求人不如求己啊!所以我自己来拜自己。’” 白衣雪哈哈一笑,说道:“是。佛不远人,即心即佛。” 百里尽染颔首微笑,道:“任心自然,自心开悟,方能体认大道,直抵佛心,倘若一味执著于即心即佛,死死咬住禅的名相,陷入知解的桎梏之中,就不免又落入到新的窠臼,与无滞无碍的圆融之境,离得远了。执于一念,则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会自在于心间。所以禅宗既讲‘即心即佛’,也讲‘非心非佛’,无非是‘平常心’三字,放下执著,摒绝杂念,方得真性本心。” 白衣雪听了若有所思,在心中细细体会其意。百里尽染又道:“德胜于才谓之君子,才胜于德谓之小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绝不可取。人活世上,离不开酒、色、财、气,四者不可不戒,亦不可全戒,切忌的是嗜酒、好色、贪财、逞气。酒、色、财、气,善处者,为益匪浅,滥用者,则化作贪嗔痴爱,贻害无穷。” 白衣雪笑道:“我明白前辈的意思,酒、色、财、气四者,运用之妙,全在一个‘度’字。” 百里尽染笑道:“孺子可教也。据说苏东坡有一回到大相国寺看望好友佛印,不巧佛印外出未归,寺里的和尚便请他去禅房休息,以素肴佳酿相款待。苏东坡一边等待佛印,一边自斟自饮,不知不觉间,已是薄醉微醺。他抬头看见墙上佛印新题写了一首诗,诗云,‘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边藏;谁能跳出圈外头,不活百岁寿也长。’苏东坡大觉有趣,转而又想佛印出离尘世,具空性之无上智慧,属于方外高人,而浮世中的芸芸众生,在酒色财气面前,焉能如此轻易勘破?” 白衣雪笑道:“不错,有美酒不能喝,见到心仪的姑娘不敢追,有了大把的银子,舍不得花,受了冤枉气却无法发泄,全闷在心里,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百里尽染闻言大笑,目中精光烁烁,连声道:“好,好,好!”伸出手来,在他肩头轻拍数下,以示嘉许,说道:“苏东坡想,既然人生之中离不开酒色财气,若能因势利导、善以对待,岂不乐哉?他趁着酒兴,就在佛印题诗的右侧,题了一首《和佛印禅师诗》。诗云:‘饮酒不醉是英豪,恋色不迷最为高;不义之财不可取,有气不生气自消。’题罢将笔往地上一掷,扬长而去。” 白衣雪将苏轼的诗句,在心中默念一遍,叹道:“苏东坡不伪、不饰,真性情也!” 百里尽染沉吟道:“酒是断肠药,色是剐骨刀,财是下山虎,气是惹祸苗。人一旦对此四者一味放纵,最终多是身败名裂,甚至身首异处,悔之不已。钟摩璧耽于一个‘财’字,对这身外之物陷溺日深,恐早已失了心性;卢惊隐毁在一个‘酒’字,恋酒贪杯,不可救药,至于沐沧溟嘛,无名之气可令人神迷心乱,遗祸无穷……” 这一番话当真是字字惊心,白衣雪听得呆了,只觉一颗心怦怦而跳,几乎要跳出胸膛来:“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四大山庄,酒色财气,钟世伯、卢世伯和沐世伯,分别沾了一个‘财’字、一个‘酒’字、一个‘气’字,还剩下一个‘色’字,难道……难道恩师沾的竟是……竟是……” 他怔在那里,不敢再往下细想,但心中不免想起自己在沙湖山庄作客时,方心达、丁心怡、戴心豪等人的所作所为,只觉沐沧溟座下的一众弟子,确是气量褊狭之人,隐隐约约又想起之前遇到唐门的唐樨,她曾说师父胡忘归“生性凉薄,见异思迁”,以致于师母袁珂君负气出走,不见了踪迹,“猢猿双仙”自此镜破钗分,再无往来。言念及此,白衣雪只觉额头和手心冷汗直冒,怔怔地坐在凳子上,说不出话来。 第十四回 悲路岐(4) 百里尽染似是全然没有在意他局促难安,站起身来,剔了剔桌上的油灯灯芯,说道:“时辰也不早了,早点安歇了吧。” 这一晚白衣雪躺下之后,哪里睡得着?辗转反侧到了半夜,化血神刀的阴毒,忽然又再次发作起来,手足尽皆冰凉,身子如堕冰窟。他裹紧了棉被,也难以抵御彻骨的寒意,只好翻身起来,盘坐于床,双目垂帘微闭,气沉丹田,心中默念心法口诀。 孰料盘坐良久,心浮气躁之下,难以入静,遍体生寒,全身上下战栗不已,上下牙齿忍不住轻轻磕击,“咯咯”作响。 耳畔忽听百里尽染说道:“静坐之法,只平平常常,如瞌困之人见榻而卧,腹饥之人肆口而食,又何须刻意为之?” 白衣雪扭头望去,但见黑暗中百里尽染的一对眸子精光湛然,正在注视着自己,他心中一动,暗暗揣摩百里尽染所说的话:“瞌困之人见榻而卧,腹饥之人肆口而食,只平平常常,何须刻意为之?只平平常常……” 百里尽染道:“静中得静未必是静,动中得静方是静。行住坐卧,随性自在,了无造作,自然而然,是为平平常常。” 白衣雪心中默念:“行住坐卧,随性自在,了无造作,自然而然……行住坐卧,随性自在,了无造作,自然而然……”他用心咀嚼其意,在心中反复默念,那一厢的百里尽染又沉沉睡去。白衣雪眼观鼻,鼻观心,渐觉灵台空明,杂念尽销。 是夜窗外寒风呼啸,他内心微波不起,盘膝而坐,直至天明。 如此又是数日,白衣雪每日依照口诀调息吐纳,对口诀要义的理解又更深了一层,遇到难解之处,便去请教百里尽染,他都详以阐幽抉微。一连几日,白衣雪身上的化血神刀寒毒,再无发作。 这一晚白衣雪睡至中夜,乌云漫天,骤雨突降,雨点打在石屋顶上,“噼啪”、“噼啪”作响。白衣雪被大雨惊醒,坐起身来,模模糊糊间看见百里尽染的床上无人,心想:“大半夜的,百里前辈去了哪里?也不知有没有带上雨具?”他披衣起来,取了雨笠和蓑衣,推门而出。 大雨如注,雨夜下的一幕令他大吃一惊:屋前的蔬圃中,十余个高矮胖瘦不一的黑影,形成一个圈子,将百里尽染团团围在垓心,圈子之外,还有十余人打着油纸伞和灯笼。这些人站立看似随意,却隐隐形成掎角之势,遥相呼应,其中数人手持兵刃,昏暗之中,兵刃发出的银亮寒芒,上下流动,显是来者不善。 白衣雪心中戒意顿生:“这些不速之客选择雨夜来袭,必是经过了精心的谋划。百里前辈在此独居多年,早已不问江湖事,莫非他们都是冲着我而来的?”转而又想:“百里前辈虽武艺卓绝,但敌人人数既多,又如此处心积虑,说不定暗藏有什么阴谋诡计,万不可叫前辈因我而轻易犯险。” 他正欲开口示警,就听站在百里尽染西首的一人踏步而前,叫道:“你只要交出来,我等马上拍拍屁股走人。大家都是大英雄,大好汉,说话算数,要是哪个说话不算数的,就是乌龟王八蛋,王九蛋。” 那人语声艰涩,发音怪异,白衣雪一听这蛮歌獠语,觉得甚是耳熟,凝神细瞧,昏暗中那人身材瘦小,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颇为扎眼,顿时想起此人正是灵墟洞皮清昼,暗自忖测:“大皮球忽然现身此地,不消说果是恩平王府来向百里前辈要人了。” 听见百里尽染说道:“哦?你既是大英雄,大好汉,明人不做暗事,真人不说假话,先报上姓名来。” 皮清昼听百里尽染也说自己是大英雄,大好汉,顿时得意洋洋起来,大声说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乌蒙山灵墟洞皮清昼是也。” 百里尽染抬头看了看天空,那雨如撕破了天幕一般,倾泻而下,笑道:“今夜的雨,下得这么大,老夫刚才瞧见有一只大乌龟,躲进山洞去避雨,不知什么缘故,雨还没有停,怎地又爬出了洞来?难不成是肚子饿,出来觅食?” 皮清昼晃着一颗大脑袋,瞪着眼珠,奇道:“乌龟避雨躲进了山洞?什么山,什么洞?你在哪里瞧见的?” 百里尽染道:“嗯,让老夫想一想。哦,对了,好像是什么乌龟山,什么灵寿洞。”他话音甫落,一众访客之中,有数人忍不住讪笑起来。“乌龟山灵寿洞”自是百里尽染听皮清昼称来自乌蒙山的灵墟洞,随口杜撰而来。乌龟的别名甚多,其中之一,正是灵寿子。 白衣雪听到访客中一片讥笑,寻思:“这些人同道结伴而来,但眼见着皮清昼出乖露丑,并无一人善意加以提醒,反而是讥笑不已,充满了恶意和揶揄,他们人数虽众,却是各怀鬼胎。” 皮清昼闻言脸色茫然,一时不明其意,以手搔头,喃喃地道:“乌龟山灵寿洞,乌龟山灵寿洞,那是什么地方?” 访客中有人笑道:“乌龟山灵寿洞,听说离乌蒙山的灵墟洞也不远,洞里住满了乌龟大王八。” 皮清昼遽然醒悟过来,怒不可遏,吼道:“好啊,你敢骂我是乌龟大王八?”右手一翻,已将独门兵刃黑龙爪擒在手中,爪头的尖刃微微颤动,作势便欲向那发话之人扑去。 那人忍不住出口相讥,心底对皮清昼的功夫却颇为忌惮,连退了几步,叫道:“又不是我在骂你是乌龟大王八,皮洞主何以迁怒于人?” 皮清昼一想不错,冤有头债有主,日后再寻你晦气也不迟,转身向着百里尽染吼道:“你骂我?” 百里尽染笑道:“我哪里骂你了,我骂的是乌龟王八蛋。” 皮清昼一怔,道:“不错,老子可不是什么乌龟王八蛋。” 访客中又有人诮笑道:“他骂的是来自乌龟山灵寿洞的大乌龟,皮洞主,那也是在骂你的邻居呢。” 皮清昼脑子再是愚钝,也听出百里尽染话中的含义,他自成名以来,何曾受过如此轻怠,顿时气涌如山,心头怒火炽焰,大吼道:“老子住的是乌蒙山灵墟洞,不是什么乌龟山乌龟洞!”身形暴起,黑龙爪在雨幕中划过一道弧线,凌空恶狠狠地向百里尽染抓去。 大雨如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皮清昼忽地“哎哟”一声,身子在空中一个倒栽葱,跌落在地。众访客见状,无不目瞪心骇,皮清昼跃起之时,大伙儿均凝嘱不转盯视着他,至于他如何在瞬息之间,就着了百里尽染的道,竟无一人看清。 皮清昼坐在地上愣了一会神,挣扎欲起,但脚下虚浮,竟又再次跌翻,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浆,狼狈不堪,坐在泥泞中,口里喃喃不休:“妈的个羔子,邪门,邪门得很……” 十余名访客顾及不到他,聚拢在了一起,交头接耳,低声磋议起来。 百里尽染冷笑一声,转身抬步欲行,访客中两个人影立时跳将出来,一左一右,拦在了百里尽染的身前。左首那人喝道:“老家伙哪里走?快快交出……”右首那人劝道:“前辈且留步……”百里尽染也不搭话,双掌倏地齐出,在二人的胸口,迅捷无比地各自印了一掌。那二人口中的话未说完,胸口已然中掌,顿时仰翻在地,气血翻涌之下,大口喘息不止。 众访客见他一招之间,就轻而易举地料理了两名同伴,凛然若神,惊怖之下,人群一阵骚动,再次散开,不过并未退远,依然隐隐对百里尽染形成合围之势。 百里尽染心知这些不速之客绝无自行退去之理,若不展露神通,让敌人知难而退,今夜实是难有了局。他一声清啸,声振林樾,纵身向身前左侧直冲过去。那个方位守着一名白眉老道和一名魁梧大汉,眼见百里尽染朝着自己奔来,二人心下大骇,各将手中的长剑和鬼头刀舞作一团,紧紧守住周身要害,皆是抱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意。 百里尽染熟视无睹,倏忽欺身而近,手掌落处,道士的右肩和壮汉的前胸各中一掌,“当啷”两声,长剑和鬼头刀一齐坠地,二人也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白衣雪远远瞧见百里尽染大展神通,神乎其技,不由得目眩神迷,忍不住高声叫道:“好!” 一众的访客全神应敌,竟是直到白衣雪此刻高声叫好,方才有所惊觉,但百里尽染长驱而入,如同虎入羊群,当者披靡,众人大声呼喝,但求自保,谁也无法分心来应付白衣雪。 白衣雪担心百里尽染终是年岁已高,强敌环伺之下,万一有所闪失,后果不堪设想,他疾步向前,却听百里尽染一声长笑,朗声道:“雪儿,你乖乖地呆在原地,且看我如何打发了这些宵小鼠辈。” 白衣雪当即敛步,只听长笑声中,百里尽染好整以暇,右肘一撞,左手一拂,身前又有二人中招,分别被他点中了要穴,浑身酸麻,无力再战。 雨夜之中,百里尽染双掌上下翻飞,一双肉掌挥出的掌风厚朴遒劲,宛如在周身布下一层无形的气壁,风丝不透,如注的雨水从空中倾泻而下,气壁之内,竟是滴水不入。雨水碰撞到气壁之上,反弹四散飞溅开来,煞是壮观好看。白衣雪想不到世人还有如此神通,一时看得瞠目伸舌,就连叫好也忘了。 第十四回 悲路岐(5) 瞬息间,就听“啪”“啪”声起,访客中又有数名身手较弱之人中掌。好在百里尽染无意施以辣手,中掌之人并未伤及綮肯,只是一时手足麻软,失去了战力。 百里尽染拨草瞻风,到了此际已将敌情洞悉无遗:敌人总共二十三人,门派驳杂,身手更是有高有低。他先前一番拳打脚踢,已经撂倒了其中的七人,余下的十六人皆非泛泛之辈,俱是江湖一流的好手,其中一名红面黑须、满脸精悍之气的汉子,虽然一言不发,但是激斗中,一旦他遇到险情,总有四五名好手从旁急切相救,俨然是这群人中的党魁。 其实百里尽染的心中,也暗感心惊:“从哪里突然冒出来这么多的好手?”那名领头之人默声闷战,百里尽染数度出手,有心要试探他的武功门路,哪知他极为机警,身手亦是不俗,先后使出昆仑派、飞禽岛、妖刀门、天柱派、雨铃坞和星子派的功夫,有意藏掖,兼之又有数名帮手从侧加以袭扰,百里尽染对他的武功路数,一时间竟也无法瞧出端倪。 百里尽染见他如此煞费苦心掩藏自己的武功路数,心想:“也罢,你既不肯透露师承来历,我又何必强人所难?擒贼先擒王,先将你拿下再说。”主意打定,双掌拍出,醇和的掌风震开那人身边聚拢的数名好手,长臂一探,径往那名党魁的前胸抓去。那人惶怖之下,步伐却也不乱,脚尖一点,向着自己身前左侧急避,孰料百里尽染料敌机先,此前一抓实为虚招,长笑声中他如影而至,已伸手闪电般地抓住了那人的胳膊,惊得那人“唉呀”失声叫了出来。 就在此时,那名党魁身侧窜出两条黑影,各自举掌直向百里尽染袭来,肉掌未至,掌风飒然,百里尽染心中一凛,二人均非泛泛,只得放开了那名党魁的胳膊,举掌相迎。四掌相接,发出两声轻响,偷袭的二人各自发出一声闷哼。 百里尽染凝神瞧去,看清偷袭自己的二人面貌,左首那人是名青脸老者,与他对了一掌之后,脸皮愈发青紫;右首的是名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对掌后却站定了身子,瞬时调匀了气息,横掌守住门户,凝神以待,气度却也不凡。那名青脸老者对了一掌,但觉自己胸口气血翻涌,烦恶难当,内息如烈马奔腾难以收束,当下顾不得再行偷袭,赶紧退了开去。 百里尽染识得中年汉子使的是崆峒派的截心掌,心想:“截心掌能练得如此的修为,想必此人是辟尘子的得意弟子了。” 百里尽染所料不错,暗袭他的中年汉子,正是崆峒派耆俊辟尘子的弟子彭大痴。辟尘子过世之后,彭大痴已新任崆峒派的第二十七代掌门。 百里尽染胸口微觉滞碍,略一运息,旋即恢复如常,冷电般的眼神投向彭大痴,问道:“辟尘子是你何人?” 彭大痴听他言及师尊法讳,恭声说道:“前辈请了!是晚辈业师。” 百里尽染冷哼一声,寻思:“崆峒派也是与少林、四大山庄一争雄长的名门大派,辟尘牛鼻子生前极为自负,倘若还活着,定然不屑行此偷袭暗算之事。牛鼻子一死,他的徒弟儿竟是如此不成器。”就在此际,背后又有两股无声无息的掌风分自左右袭来,掌力虽是雄浑,然而事先竟没半点朕兆,远远地就听到白衣雪大声惊呼:“前辈小心背后!” 百里尽染护体神功应念而生,布满周身,他头也不回,迎着敌人的来势,倏地反击两掌,等到转过身来,方始瞧清身后的偷袭之人,是两名相貌奇古的番僧,也不知何时从暗处窜了出来。只听远处的白衣雪高声叫道:“百里前辈,小心恶僧暗箭伤人!”语声之中充满愤懑之意。 百里尽染凝睇瞧去,左侧那名番僧身材魁岸,面红目赤,似是刚刚饮过酒一般;右侧的番僧槁项黄馘,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心中一动:“该来的,总会要来。” 两名番僧调匀了气息,红脸番僧双手合十,说道:“绝域殊方晚学元龙……”黄脸番僧也合十道:“元虎……”二人齐声说道:“特来拜会百里先生,这厢有礼了。” 百里尽染傲睨周身,浑不以强敌环伺为意,冷冷地道:“你们来自绝域殊方,老夫也不过是一介山野村夫,彼此彼此,不必多礼。”心下寻思:“慈灯上人生前武学造诣冠绝西陲,是西域花教建教以来最为杰出的人才。可惜其人名心未能尽去,且为人自尊自大,气量褊狭,处处都要与人争强斗胜,处起事来也就难免偏执,甚至不择手段,今日看来,有其师必有其徒,他教出来的这几位徒弟,也不过是鼠腹鸡肠,不够坦荡磊落。” 那雨势渐渐小了,化作霏霏的雨雾,萦绕于林间。方才一场激战,访客中仅有两人还拿着尚未熄灭的灯笼,此时雨势渐弱,就又有人点燃了所携的松油火把,擎在手中。 山风一吹,爝火忽明忽暗,映照着这些人,有僧有俗,或老或少,有高有矮,或胖或瘦,各人的脸上表情迥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灵幻的气氛。 元龙神色谦谨,用手一指那名党魁,说道:“这位是恩平王府尚灵皋尚大总管,心中对百里先生十分仰慕,平素与小僧谈及先生来,尚总管常发缘悭一面之叹,怅惘之至。” 百里尽染眼中闪过一丝诧愕,默然不语。 白衣雪离得较远,看不清这伙人的面貌,这句话却听得分明,心中不禁一凛:“原来此人也来了,恩平王府如此兴师动众,看来是担心我泄露了他们的阴谋诡计,今晚势要取我的性命。贾隐倘若没有撒谎,尚灵皋身居要位,背地里却暗通金贼,着实可恨,日后寻得了良机,定要揭穿他的底细,叫他罪有应得。” 元龙又道:“小僧的恩师慈灯上人,与百里先生更是有故旧之情,大伙儿当消除误会,多多亲近亲近才是。” 百里尽染冷眼斜睨,依然不发一语。 白衣雪心想:“尚灵皋为人城府极深,今晚势必有备而来。百里前辈卓荦不羁,山林间闲散惯了,我怎忍心让他陷入这无端的纷争之中?他们是冲着我而来,待一会情势一旦危殆,我这条性命由他们拿去就是,无论如何不可连累到百里前辈。”强敌环伺,他担心百里尽染稍一疏虞,难免受伤,心中牵挂,不知不觉之间趋步向前,来到百里尽染的身边。 尚灵皋见百里尽染身陷强敌的重围,却好整以暇,神色更是泰然,全不将一众的江湖好手放在眼里,望之凛然若神,心下暗忖:“今晚倘能不动干戈,劝得这老儿为王爷效力,当真是如虎添翼,大事可期,岂不妙哉?”仰天打个哈哈,说道:“百里先生乃当世武林至尊,尚某久仰山斗,神往之至。无奈尚某身在朝廷,终日冗务缠身,竟致一直未能前来拜会,惭愧啊惭愧!今日得睹芝颜,幸何如之!” 百里尽染眉头微蹙,寻思:“赵璩王府里的总管来了,却也不好太驳赵璩的面子,轻易得罪,今晚这事,越来越棘手了。”淡淡地道:“尚总管说笑了,老夫一介山民,终日以青山白云为伴,‘武林至尊’四个字,真不知从何说起?” 尚灵皋摆手道:“非也,非也。先生有擎天驾海之能,却含敛光耀,独自在此清贫度日,岂不令人扼腕?恩平王爷聪颖睿达,求贤若渴,先生何不就此出山,辅佐王爷成就一番大事?日后更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百里尽染捋须一笑,说道:“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多谢尚总管美意,老夫闲云野鹤惯了,受不得拘束,只能敬敏不谢了。再说老夫是行将就木之人,就算黄金美人摆在眼前,也恐无福消受。呵呵。”说罢环顾周身,双手向背后一负,说道:“山野之人,寒舍陋室难以招待各位贵客,各位请便吧。”已是当众下了逐客之令。 尚灵皋凝眉寻思:“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个元龙却是信口胡诌之人。他说百里有一件稀世的宝物,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老儿确有通天的本领,说他身上怀有一本武学奇书,元龙所言,只怕也非全虚。”又想:“教主的古稀寿辰眼看快要到了,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将奇书拿到手,作为贺寿之礼献与教主,教主必定大喜。” 原来尚灵皋身为恩平王府的总管,还有一个极为隐秘的身份,那就是情教青阳、朱明、玄英、白藏四大护教之一的“朱明护教”。四大护教地位颇高,情教在临安的一切教务,皆由尚灵皋权变处理。 情教教主劳牧哀,自爱子劳恪诚早夭之后,便极少打理教中的事务,教中的副教主苏眠愁,以及四大护教、八大长老、十大情使,多有觊觎教主宝位之意,大伙儿明争暗斗,竞争激烈。尚灵皋寻思着今晚若能得手,日后将这本旷古奇书献给劳牧哀,自是在教主之位的争夺中,占得了先机。 尚灵皋正沉吟未答,身边一名手持长剑的精瘦汉子忽地阴阳怪气地道:“我等远道而来,淋得一身雨,百里先生也不请大伙儿进屋吃上一杯热茶,岂是待客之道?” 百里尽染睨注于他,冷冷地道:“阁下雨夜携刃来访,鬼鬼祟祟,这般行事,又岂是访客之道?” 尚灵皋闻言老脸微赭,好在夜色朦胧,旁人倒也看不出来。元龙、元虎脸色木然,浑似没有听见。 那精瘦汉子却哈哈一笑,说道:“我等本是江湖泛泛之辈,本领低微,行起事来难免那个……那个不够光明正大,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先生何须这般斤斤计较?” 百里尽染笑道:“哦?如果说威名远播,一剑震西南的‘苍山神剑’,不过是江湖泛泛之辈,老夫真不知这江湖之中,还有几人敢称自己是成名人物?你手中这把灵泉剑,也是当世稀有之物了。” 那精瘦汉子正是人称“苍山神剑”的点苍派掌门游叔度,听了脸上虽不动声色,心下却是惊悸不已:“我未曾透露自己半分的来历,此回来到江南,亦是万分小心,并无几人知晓我的形迹,这老儿如何能够一语道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干笑数声,说道:“先生怕是认错人了吧?” 百里尽染淡淡地道:“是么?先前老夫欲点你胸前的天池穴,你长剑从上而下斜撩,剑势未老,旋即手腕一翻,反刺老夫手腕上的内关、灵道二穴,这是贵派的‘白石双鸳隐仙至’吧?其后阁下为解尚总管之困,又分别使出‘鹤云共舞三阳上’、‘霞移万花与阳溪’和‘绿玉龙溪清碧间’,招招精妙绝伦,逼得老夫不得不回身自救。苍山神剑,当真是名不虚传!呵呵。” 百里尽染这番侃侃而谈,游叔度听了是舌挢不下,心中怔忡不定。原来百里尽染所说的剑法,正是点苍派的镇派技艺“兰峰梅溪剑法”,所说的剑招,更是分毫不差。 点苍山又名苍山、熊苍山、灵鹫山,峰峦叠嶂绵亘数百里,青巘苍翠,最高峰马龙峰上的皑皑积雪,终年不融,故名“点苍”。 点苍山由十九座嵬峩雄峙的山峰组成,由北而南依次为:云弄、沧浪、五台、莲花、白云、鹤云、三阳、兰峰、雪人、应乐、观音、中和、龙泉、玉局、马龙、圣应、佛顶、马耳以及斜阳;每两座山峰之间,又都有一条溪水悬泻而下,最终流入洱海,称之为十八溪,溪序则为:霞移、万花、阳溪、茫涌、锦溪、灵泉、白石、双鸳、隐仙、梅溪、桃溪、中溪、绿玉、龙溪、清碧、莫残、阳南。 这总共一十九峰和一十八溪,构成点苍山独特多姿的景观。点苍派的兰峰梅溪剑法,各取一峰一溪为名,剑法变化多端,既有危峰兀立的凌厉刚猛,又有寒溪淙淙的绵柔灵逸,如同点苍三十七溪峰一般天巧神工、气象万千。 点苍派偏居西南的大理国,历代好手绝少踏迹江南,众访客虽对点苍派的兰峰梅溪剑法不甚了解,听了之后也无不目瞪口呆,大伙儿再瞧游叔度的神情,心下顿时明白,百里尽染所说句句是实,游叔度所使剑招,皆被他一一言中。众人不由地均想,先前的一番剧斗,其时人人竭尽全力围攻,个个自顾不暇,百里尽染以寡敌众,竟还能在电光石火之间,识遍游叔度所使的每一剑招,只怕在场每个人的来历、招式,也都被他一双火眼金睛看得透透彻彻,其武学之渊深、眼光之锐敏,实已到了匪夷所思之境。 游叔度口中干笑几声,说道:“嘿嘿,百里先生好眼力,游某佩服,佩服。在下浑身都已经淋得透了,本想叨扰一杯热茶,去去寒气,没成想先生忒也小气。” 百里尽染目光如炬,冷冷地道:“喝茶不急在一时,阁下沉痼在身,当务之急倒是该去瞧瞧大夫。” 游叔度诧道:“先生何出此言?”心中忖度:“方才相斗之时,难道他乘隙向我暗暗下了毒手,我竟毫无察觉?”暗运真气,流遍全身,一时也觉无异。 百里尽染道:“阁下勤修兰峰梅溪剑法,再佐以贵派的内功心法岫云功,虽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却失之于贪多求快,以致丰墙峭阯,基筑浮泛无根,从而埋下隐患。” 游叔度听了,不由心头剧震,嘴上却是不置可否,只鼻孔冷哼一声。 百里尽染又道:“你反刺老夫的那手‘白石双鸳隐仙至’,剑招用老之际,右足曾有细微的趔趄,是不是腹下的商曲穴,在隐隐作痛?你随后使‘鹤云共舞三阳上’之时,肋下现出较大空档,是不是抬手出剑,腕掌处的大陵穴无比彻痛,竟致剑招挥出后,出现三寸左右的略微偏差?” 游叔度失声道:“你……你……” 百里尽染微微一笑,说道:“如果老夫所料不错的话,三年以来,每月的朔望之日,阁下都会因内息紊乱,周身气血逆流,烦恶困倦不堪,此正是走火入魔之征兆。阁下的脐下位置,是否常有酸胀之感?初始不过小指的甲盖大小,现在患处,已有铜钱般大小?所谓亡羊补牢,犹未迟也,游掌门如若再执迷不悟,只恐日后积重难返,悔之晚矣。” 百里尽染的一番话说得游叔度目瞪舌挢,背脊凉气直冒,眼神复杂,既惶怖又愧悔,既倾佩又愕疑。 他呆立当场,脑中不由想起恩师生前曾苦口婆心,屡有劝诫,说是如若一味贪功冒进,无异于沙上建塔,然而自己却置若罔闻,以致养痈成患,埋下了今日大祸。 言念及此,游叔度心中暗自忖量:“此人洞幽烛微,所说更是丝毫不差,倒似亲眼瞧见一般,世上哪有如此奇特之事?难道……难道是师父他老人家托身显灵,加以告诫,好让我自此悬崖勒马?” 第十五回 焚身火(1) 游叔度心中正自委决不下,元龙一摆僧袍的宽大袍袖,朗声道:“百里先生洞察秋毫,瞧出游掌门的身子有些不大自在,小僧佩服之至。大家既是武林同道,游掌门疴恙在身,先生当不会坐视不管,俗话说得好,择日不如撞日。先生何不就此助游掌门化除体内的癖痼,以绝后患?” 百里尽染淡淡地道:“哦?你倒是会做人情,依你说,老夫该如何助他呢?” 元龙尚自踌躇未答,游叔度恭声道:“先生不仅洞察秋毫,更是神乎其技,我等无不大开眼界,拜倒辕门……” 百里尽染道:“你也无须拍我马屁。” 游叔度也不生气,神色依旧异常恭谨,说道:“是。正如先生所言,区区身患隐疾,三年来倍受折磨,近期病患处更呈变本加厉之势,每次疼痛的时间越来越长,患处面积也愈发大了。先生面前,明人不说暗话,区区唐突来访,别无他意,听说……听说先生手中有本笺谱,不知肯否借来一阅,以解区区身上多年痼疾?如蒙先生俞允,不胜感荷。”说罢深深一揖。 白衣雪听得清楚,顿时疑心大起:“笺谱?什么笺谱?莫非这帮人个个不怀好意,全是冲着百里前辈的这本笺谱而来?” 百里尽染忽地纵声大笑起来,声若惊雷,直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胸闷气短,访客中几个内力稍弱的,忍不住伸手捂住自己的双耳,那笑声兀自钻入耳膜,令人心跳加速不止。 突然间笑声戛然而止,百里尽染面色一沉,说道:“好一个明人不说暗话!游掌门真想借阅的话,为何不自己光明正大前来?” 游叔度干笑道:“这个……这个……”一时语塞,拿眼去瞅尚灵皋,尚灵皋却面露微笑,默然不语,权作没有听见。 百里尽染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老夫奉劝游掌门一句,阁下的心腹之疾,须从自己的身上找出因由,对症下药,方能去疴。正所谓‘各人生死各人了,各人吃饭各人饱。’旁人又岂可代劳?” 游叔度闻言低首沉思。元龙忽地插口道:“游掌门若能自行化去体内多年的隐厄,从此化险为夷,那是再好不过。不过小僧今夜前来拜谒,确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先生成全为感。” 百里尽染心道:“你终于忍不住自己跳出来了。”淡淡地道:“既然是不情之请,那不说也罢。” 元龙面色木然,道:“先生所言极是。小僧深感冒昧,心中一直诚惶诚恐,只是此事关涉先师,是他老人家平生之夙愿,因此小僧这才不得不提,再者小僧心想,先生与小僧的先师慈灯老座主是多年知交,情分匪浅,虽说是不情之请,说不定先生念及故旧之情,慨然俯允,也未可知,故而小僧犹豫再三,终觉还是该与先生当面求恳。” 百里尽染暗思:“你绕来绕去,绕不过那本典籍,当年你师父慈灯便对此觊觎已久,百般索要,不肯甘心。哼,今日且瞧你又是如何一个托辞。”淡淡说道:“哦?你倒是个难得的孝徒。” 元龙说道:“小僧追随先师,执经叩问三十余载,可谓师恩如山。他老人家示寂之前,心中有什么憾事,小僧最是明白不过。”说到这里,眼中露出一丝哀伤之色。元虎口宣佛号,神情也是不胜悲戚。 百里尽染闻言,心生唏嘘:“慈灯上人深研佛法,是西域数十年来,难得的一位有道高僧,但于这‘武学天下第一’的虚名幻相,始终无法勘破,迷诸妄执。可叹他一生争强好胜,到头来也不过是入于寂灭,化作一缕尘土而去。” 元龙又道:“先师一生除了埋首佛典之外,唯一的癖嗜,便是醉心于武学,先师年轻之时曾暗发宏愿,要阅尽天下的武学典籍。他老人家久居西陲,尝言中土武学博大精深,虽相隔万里,然心向往之。先师生前为此数度踏足中原,游历江南,先后拜谒少林、峨眉、唐门、天柱等各大门派,他老人家如此不辞辛苦,长途跋涉,无不是为了寻经访典,以求遍览中土名门大派的传派古籍、镇派宝典。” 白衣雪心道:“各大门派的经典秘笈,均是各派的镇派之宝,岂能轻易示人?你说拜谒求观,那是说得好听,只怕是恃强欺弱,与登门强索横取,也并无二致。”转而又想:“也不知这个慈灯上人生前有没有来过岁寒山庄?倒是未曾听师父说过此人。” 访客中忽然有人怪笑三声,说道:“那少林、峨眉、唐门、天柱,哪一家不是多年的基业,树大而根深?尊师前去干谒,谅必也吃了不少闭门羹吧。”他一番话说得访客中的不少人微微点头,均觉元龙吹牛不嫌其大、自捧不弃其妄。 元龙向那人瞧了一眼,淡淡地道:“不错。不过只要先师开口,还未有哪一家不肯给他老人家面子的,即便是少林派的方丈性枚大师,见了先师,亦是情面难却。”他神色平静,语速也甚是平缓,一番话自他口中说出来,不由得人不信。 先前发言那人听了默然不语,未再出语相讥。 白衣雪心道:“好一个蛮横的老番僧,难怪教出来的几个徒弟儿,也都是这般的骄横恣肆。少林派以禅入武,讲究善化人性、禅武合一的武德。性枚禅师是当世的高僧大德,涵养自是极佳,老和尚前去强行讨要,性枚禅师是‘僧来看佛面’,碍不过情面,你当性枚禅师当真怕了你师父不成?” 元龙又道:“先师博通经籍,拜谒中也就各大门派掌门人提出的疑问,予以答疑解惑,这番钩深致远,对他们各自武学的精进,亦是大有裨益,可谓两全其美,实为武林前所未有之盛举。”语气之中满是傲意。 访客中又有人朗声说道:“元龙座主,尊师当年发下宏愿,要阅尽天下各派的武学典籍,委实令人心生敬意。但天下武学源远流长,卷轶浩繁,尊师即便是穷经皓首,也恐难以阅尽……” 他话未说完,身旁一名三十多岁的书生忽地“噗哧”一笑。先前发话之人怫然作色,喝道:“阁下因何发笑?我说的有什么不对么?” 那书生将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摇,说道:“霍帮主此言差矣。老和尚年轻之时便削发明志,要阅尽天下各大小门派的武学宝典,不过老和尚‘穷经’是有可能的,至于‘皓首’嘛……这个……这个……”说着用手搔了搔头发,言下之意自是指慈灯上人身为出家人,自幼落发剃度,即使到了老年,也无头发可“皓首”。 书生一番话,说得众访客顿时一齐笑出声来。 百里尽染冷眼旁观,寻思:“慈灯上人,还有他的三位徒儿,足迹罕履中土,是以在中土没有甚么声名。这些人倘若知道他们师徒的气量和手段,只怕谁也不敢出言相讥了。” 果见元龙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瞪视着那名书生,眼中寒意森森。那书生本是笑容可掬,与他凌厉的眼神一对,只觉煞气逼人,不由地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元虎忽地一抬右臂,对着那名书生身前轻飘飘地拍出一掌,只听“轰”的一声,掌气在他身前的地面之上,击出一个碗口大的凹坑,直激得沙石四下飞溅。 那书生笑容顿时变得僵硬,咋舌道:“小可……小可……” 众访客见状,也都心下骇然,均没想到元虎枯瘦如柴的身躯,竟蕴藏着如此雄浑的内力。 元龙冷哼一声,不再理会那书生,扭过头来瞧着先前发话之人,问道:“霍施主有何指教?” 那霍帮主微一迟疑,续道:“不敢。尊师说要阅尽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如此雄心,霍某自是倾佩之至。只是天下门派林林总总,少说也有数百家之多,‘阅尽’二字,谈何容易?不说别的,敝帮的镇派典籍,就未蒙尊师枉顾。嘿嘿。” 元龙淡淡地道:“先师说要阅尽天下的武学典籍,自是不假。不过既然叫作‘典籍’,要么于武学的某个领域,颇有建树,要么对武学的某一方面,有其独到的见解。总而言之,对当世武学的发展和流变,应该不无裨益,否则也难入先师的法眼。至于贵派的那本《碧玺剑谱》嘛,说起来有点那个……那个了……嘿嘿。”说着沉吟不语,但话中之意已十分明显,自是指其土牛石田,没有一点用处,难入其师慈灯上人的法眼。 那霍帮主哪里受到过如此的轻怠,心下恼怒异常,却慑于西域三绝的威势,一时不敢发作,但又心有不甘,意欲找回场面,他喉头“咕嘟”几声,正要反唇相讥,抬眼瞧见元龙凌厉的眼神,终是强行忍住,将到嘴的话,又咽回肚中。 元龙也不再理会于他,续道:“先师东游之际,曾无意间听闻江湖中流入一部旷世奇书,名唤《金兰笺谱》……” 众访客听了,心中尽皆默背:“《金兰笺谱》……原来这本奇书叫作《金兰笺谱》……” 元龙续道:“据传在徽宗崇宁年间,三位结为异姓兄弟的武学奇才,共同撰写了此书。小僧谓之奇书,奇就奇在此书包罗万象,拳术、内功、兵刃、点穴、药术、轻功、易容、暗器、气功、伤科……无一不备,而又无一不精,皆为三位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多年心血所凝。” 白衣雪暗自忖测:“世上倘若果有这样一部奇书,早该名扬江湖,又怎会烟灭散佚,竟是无人知晓?恩师见闻广博,也从未言及此书,十之八九是捕风捉影。元龙此番托辞,不知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访客中有此疑惑的,也大有人在,一名手持柳叶刀的中年美妇忍不住问道:“世上竟有此等奇人?敢问大师,这三位前辈的高姓大名?” 白衣雪心中念头一闪:“原来这些人并非为了我,而都是冲着这本奇书而来?” 元龙微一沉吟,说道:“小僧孤陋寡闻,竟是无从得知这三位前辈的高姓大名。” 那中年美妇笑道:“三位武林前辈如此神通,怎么会湮没无名?大师不是在诳我们吧?” 元龙瞧了一眼百里尽染,随即眼睑微垂,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确有其人其书,这个……百里先生可以为小僧作个证人。” 百里尽染呵呵一笑,说道:“武林之中,自古高人奇人辈出,他们看淡世上的浮名浮利,潜心于武学自身的发展衍化,如同那云中之龙,偶露一爪一鳞而已,不为世人所知,又何足奇哉?”他虽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似乎崇宁年间,确有这样三位结为异姓兄弟的武学奇人,笃志武学,数十年间默默无闻,撰就了一本稀世神书,元龙所言,倒也不是凿空之论。 元龙点了点头,道:“先师一生痴迷武学,得知世上竟有此等奇书,自是千方打听。许是机缘巧合,他老人家在嵩山游谒之时,在山中偶遇一位瞽目老者,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先师从他的口中,终于得知了这本奇书的下落,原来这本奇书为百里先生所典藏。” 百里尽染笑道:“自此以后,尊师是死缠烂打,非要一睹为快,弄得老夫不堪其扰,呵呵。”他话音未落,访客中“啊”“哦”声一片。 百里尽染如此说,自是承认那本奇书,确在自己的手中。众访客有人惊奇,有人亢奋,有人紧张,有人欣喜,大伙儿齐刷刷地扭头瞧向百里尽染,更有数人的眼中,露出贪婪亢奋之色,在火焰的映照之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仿佛夜间外出觅食的猛兽,发现了味美的猎物,随时准备扑上噬咬。 元龙神色木然,只当没有听见,续道:“这个小僧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先师后来忆及与百里先生交往之情景,不胜感慨,说先生乃当世鹤鸣之士,数番交谈,令他如沐春风,教益匪浅。” 百里尽染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寂寥和感伤。元龙又道:“哪知其后先师因紧急寺务,而不得不赶回那烂陀僧伽蓝,只待处理完了寺务,再来拜谒,却不曾想……这一回去,竟是再无机缘重返中土……” 百里尽染心下恍然:“原来如此。当年慈灯上人对《金兰笺谱》艳羡之极,一直死死纠缠,一副不拿到手誓不罢休之态,却又突然间不辞而别,敢情是寺里出了紧急的情况,才不得不仓猝离去,赶回寺中处理。”涩声说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老夫也没有料到,与慈灯上人匆匆一别,竟成永诀。” 元龙、元虎一齐口宣佛号,神色悲戚。 过了片刻,元龙道:“先师示寂之前,唯一念念不忘的,便是未能亲自研读《金兰笺谱》,引为终身之憾。是以小僧今日斗胆相求,由小僧恭录一份此书,加以封存,将其摹本带回西域,一路之上小僧绝不私下瞧上一眼。到得那烂陀僧伽蓝,小僧便在他老人家舍利塔前将摹本焚烬,以平先师生前之夙愿,烦望先生玉成其美。” 元虎亦道:“若得先生垂怜,小僧感激不尽。”二僧一起向百里尽染合掌施礼。 白衣雪心头一片雪亮:“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西域三绝在此假以辞色,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诓骗百里前辈手中的那本奇书。哼,绝不可让他们阴谋得逞。” 百里尽染尚未作答,那霍帮主已忍不住出口相讥:“大和尚说的倒也太过轻松!大和尚将摹本带回西域,谁能担保你们私底下不瞧上一眼两眼?嘿嘿,嘿嘿。” 访客中顿时有数人应和:“不错,摹本在你身上,偷不偷看,旁人如何知晓?”“你们回到了西域之后,书是决计不会焚毁的,关起门来勤修苦练,还差不多。”“尔等方外之人,理当禁嗜欲、安形性、定心气,怎能妄动无明,眼红别人的宝贝?这种鬼话,骗骗三岁黄口小儿也还罢了,如何能骗得我们?”“是啊,眼热便是眼热,何须编出这种鬼话骗人?”一时众人讥诮之语,如排山倒海般地向着元龙涌来。 白衣雪还道元龙会反唇相讥,哪知他神色木然,待得众人的噪声稍止,方才淡淡地道:“小僧出家之人,言出必行,霍施主以及各位施主,何须以小人之心度之?” 白衣雪心下气恼,再也无法忍耐,笑道:“不错,若是坦荡君子,我们自也不会以小人之心度之,怕就怕拿走奇书的,不仅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反而是无耻小人。” 元龙陡然间面色一沉,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几欲喷出两团火来,恶狠狠地盯着白衣雪。白衣雪面露微笑,却自不惧。 过了半晌,元龙厉声道:“小僧只为了却先师生前夙愿,绝无半点私心,小僧路上倘若私下偷瞧了半个字,甘愿堕入阿鼻地狱。” 白衣雪嘻嘻笑道:“大和尚真会说话,绝不私下偷瞧半字?那要是偷偷瞧上一字呢?一页又或是一本呢?是不是就不算违背誓言?当真可笑啊可笑,无耻啊无耻。”访客中也有人笑出声来。 元龙没想到他一句话就揭穿了自己的心计,不由地恼羞成怒,一双浓眉渐渐竖起,目露凶光,提起右掌,便待一刀削向白衣雪,眼中余光一瞥,却见白衣雪身旁的百里尽染身如渊渟岳峙,一双眸子更是精光闪闪,牢牢地盯视着自己。 元龙自成名以来,罕逢敌手,向来心高气傲,却不知为何被百里尽染一瞪之下,心中怯意陡生,沉吟片刻,右掌凌空一劈,使出化血神刀的功夫,将身前一棵碗口粗的松树拦腰劈断,口中说道:“小僧若违此誓,犹如此树。” 众访客凝神瞧去,只见那棵松树的断口,比之刀削斧斫还要平整,均想这番僧的一掌若是砍向了自己,焉有命哉?众人思之,无不骇然变色。 百里尽染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那棵被削断的松树,神色自若,笑道:“小和尚真有你的,化血神刀上的功夫,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过了乃师。” 他与元龙的师父慈灯上人是故旧之交,较之元龙等人,也确是年长一些,称其为“小和尚”,似是也无不可。只是元龙年过四旬,是威名素著的西域三绝之首,更尊为那烂陀寺的座主,俨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今日竟被人当众称之为“小和尚”,不免令人觉得滑稽。只是众访客知道他武艺超绝,化血神刀的功夫出神入化,大伙儿神情古怪,谁也不敢笑出声来。 元龙微微苦笑,说道:“先生谬赞,小僧实不敢受。还望先生体恤小僧的一番孺慕之情,俯允所请,小僧感激涕零。”寻思:“百里老儿油盐不进,那就只好用强了。这糟老头子功夫虽高,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精力难免不济。只可惜元象师弟受了伤,不在此地,只好如此低声下气求他,否则我师兄弟三人通力合作,施展‘龙虎象混一神功’,未必便斗不过这老儿。” 原来西域三绝除了各负盛名的绝技之外,还练就一项“龙虎象混一神功”。此功由三人密切配合使用,分进合击,可以弥补各自的弱点和不足,威力可谓大增。西域三绝同门多年,早已息息相通,元龙自忖协力同心使出龙虎象混一神功,与百里尽染大可一战。 百里尽染心道:“慈灯上人虽说蛮横,为人却极是自负,向来不屑使些龌龊下流的手段。这个元龙和乃师比起来,就卑劣狡黠得多了。”双眸如电,冷然说道:“你们佛门讲‘因缘’二字,我执太重的话,就会着了名利相,前因不善故而现缘不佳。既然缘份未到,那又何须强求?三位既是慈灯之高足,何以执迷不悟?”顿了一顿,朗声说道:“各位,恕不远送!”说罢,向着白衣雪道:“雪儿,咱们走。”二人不再理会众人,举步便行。 元龙叫道:“且慢!”他怵惧百里尽染,长臂一探,却是闪电般地抓向了白衣雪的背心。百里尽染头也不回,骈起右手的食中二指,向着身后疾点。元龙出手已是迅捷无比,哪知百里尽染比他更快,双指后发而先至,且他听风辩位,出指精准至极,指尖正对着元龙手臂内侧的曲泽、尺泽穴,元龙若不撤掌,相当于主动迎上前去,由他点中自己的穴位。元龙惊骇之下,赶紧撤掌,身形向一侧飘落。 百里尽染双袖一拂,喝道:“怎么?要动手么?你们就是一齐上来,老夫又有何惧?” 元虎口中低声咏颂:“唵,嚩日罗曩野,吽泮吒,唵,嚩日罗曩野,吽泮吒。”竖起右掌,手指自然向上舒展,手心向外,斜刺里向百里尽染挥掌拍来。 他身形枯瘦,动作亦显得有些迟缓,但这一掌手势流畅优雅,姿态舒展潇洒,说不出的好看。旁观之人皆是武林好手,一见之下,都情不自禁暗暗叫好,心下叹服。 百里尽染但觉对方的掌力,犹如排山倒海般涌来,心道:“慈灯说他收的几位爱徒,资质俱佳,都是习武的好胚子,今日看来,倒也不算吹牛皮。”口中笑道:“济急解难施无畏,慈悲喜舍渡众生。好一个施无畏大手印!” 他抬起右掌,只听得“啪”、“啪”、“啪:三声,二人已在须臾间对了三掌。元虎只觉胸口像被石锤,连续重重地锤击了三下,气血翻涌,紧跟着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呕了出来。当即飘身闪远,站定后暗暗调息,几口真气运转,胸口依然烦恶难消。 百里尽染一声长笑,举掌说道:“小和尚,老夫的大手印滋味又如何?” 元龙见二人对掌之后,百里尽染笑声不绝,毫无气息滞碍之状,而师弟却一声不吭,大气都不敢吐,料想已是吃了亏,寻思:“元象师弟说这老儿的武功深不可测,今日一见,确是已臻化境。”他们师兄弟三人技冠西域,来到中原武林之后,亦难逢敌手,孰料先是元象在百里尽染这里吃了大亏,接着元虎也是倏尔脆败,实是师兄弟三人驰骋江湖数十载,此前从未有过之局面。 元龙叫道:“师弟!”元虎正暗自运气调息,生怕岔了气息,一时竟然不敢应声。 元龙心道:“今日我们师兄弟若要取得那本奇书,须顾不得什么情面。百里武功纵然再高,终是年老力衰,合我师兄弟二人之力,未尝便没有一点机会。”念及此节,他悄无声息地欺身而近,伸指疾点,一招之内遍袭百里尽染的神庭、太阳、肩井、期门、心俞、商曲、志室等七处要穴,正是生平绝学之一的点铁成金手。 元龙运指如风,其时百里尽染纵声长笑,似是浑然不觉,白衣雪瞧得真切,大叫:“小心!”却是已然不及,元龙的指尖,迅捷无比地一一触点百里尽染周身数处要穴。 他心下不禁狂喜,没想到自己竟能偷袭得手。点铁成金手何其厉害,凡是中指之人,莫说七处穴位,便是被点中一处,也无不骨软筋麻,一时三刻难以动弹。 哪知百里尽染呵呵一笑,转过身来,道:“小和尚是要给老夫搔痒吗?” 第十五回 焚身火(2) 元龙见百里尽染若无其事,心下怵慄:“难道他已打通了奇经八脉,死穴活穴能够相互颠倒?又或是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躯?”他无暇细想,化掌为刃,运起化血神刀,“唰”、“唰”、“唰”,顷刻间连劈七刀,其中的六记掌刀,都是劈向了百里尽染,却又乘隙向白衣雪偷袭了一刀。 百里尽染飘身闪过劈向自己的六记化血神刀,待要化解劈向白衣雪的那一刀时,终是缓了半步。好在白衣雪一直全神贯注,眼见敌人掌刀劈至,趋步疾闪,然而伤势未愈,数缕头发被掌刀的气劲割下,险些命丧当场。 百里尽染心性修持已臻精纯,此际也不禁怒意暗生:“我瞧在和你们的师父还有些故人的情分,手下留情,你们如何这般不识好歹?”眼中精光大盛,提掌纵步,直冲元龙。 元龙连施两项绝技,没想到对百里尽染竟是丝毫无损,胆气顿失,眼见他提掌向自己冲来,心下骇怖,展开轻功转身便跑。转瞬之间,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一处土岗,相距已不过丈许,百里尽染对着元龙的背心,凌空劈出一掌,元龙头也不回,倏地反肘还了一掌,却如何禁受得住,他脚下一个趔趄,双膝一软,顿时栽倒在地。 百里尽染见元龙栽倒,笑道:“你还往哪里跑?”轻舒猿臂,向他脑后的风府穴点去。 元龙伏地不起,忽地大声叫道:“身前,坎位!” 百里尽染微微一怔,就见元龙头顶不远处的地面,“咔嚓嚓”声响,猝然现出一个偌大的坑洞,有人从洞中一跃而起,数十点寒星从他手中激射而出,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破空厉声,向着百里尽染打来! 这一下事发太过突然,当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但见百里尽染双掌翻飞,数十点寒星四下飞迸,被百里尽染的掌力阻了一阻,劲势虽是稍缓,却依然带着尖锐的呼啸之声。 白衣雪大惊失色,也不知百里尽染有没有受伤,拔足飞奔过去,心下担心偷袭之人再施暗器,不及细想,随手从怀中掏出一物,向那人掷去。那人身手甚是矫捷,回手一拨,将白衣雪所发之物弹将开来,正巧飞向百里尽染,百里尽染伸手一抄,纳入了自己的怀中。 白衣雪离得近了,方始看清偷袭之人削腮薄唇,正是唐门密宗的唐泣,手中拿着一件黑黝黝的物什,想必是唐门绝顶的机栝类暗器。只听耳边百里尽染怒叱道:“鼠辈敢尔!”他膝不曲,足未抬,身子犹如装了滑轮一般,直射出去,运起神功,一掌向唐泣头顶拍落。 唐门以暗器和毒药名扬天下,其顶级的机栝类暗器有“星流雷动”、“诛仙筒”、“散花飞天”、“射潮弩”和“云烟神龙罩”数样之多,唐泣手中拿的正是“散花飞天”,一次按发,可以激射出八十八枚毒针,唐泣以此应敌不下百回,可谓无往而不利,也不知有多少英豪,命丧于这种毒针之下。 此次唐泣正是受元龙师兄弟的鼓动而来,他为人机深沉鸷,并不肯轻易抛头露面。唐泣和元龙密议一番后,邀请潇湘派掘地技艺最好的七弟子郦黢,在附近的土岗之上,事先挖了一处可藏数人的坑洞,再在上面覆上一层薄薄的浮土,令其外观无异。 待一切布置停当,唐泣他元龙约好,一旦情势危殆,元龙便将百里尽染引至埋伏之处,由他突起而发难,以期取得奇效。 唐泣在藏身处等待良久,听到元龙发出的讯号,赶紧长身而起,一按手中的机栝,散花飞天筒内的八十八枚毒针,向着百里尽染悉数射出。他对本门绝顶暗器的威力深信不疑,正暗自心喜,却听百里尽染一声厉喝,已然神威凛凛杀到自己的面前,挥掌拍来,吓得他魂飞魄丧,情急之下,无暇多想,右臂一探,将身边的郦黢向前一推。 郦黢善长的是掘地挖洞的功夫,武艺本就寻常,兼之唐泣拿他来做挡箭牌,心中更是毫无防备,糊里糊涂地身子就迎将上去。百里尽染这一掌何其罡猛,只听一声惨呼,郦黢似一团烂泥瘫在地上,血肉模糊,显见不能活了。 也就这么顿了一顿,唐泣和元龙迈开双腿,一溜烟地跑得远了。远处的众访客听到郦黢裂人心肺的惨呼之声,无不心寒胆碎,哪里还敢恋战,数声呼哨,火把的火光渐渐消逝在茫茫暗夜中,众访客亦是走得干干净净。 白衣雪搀扶着百里尽染回到石屋中,在木床上坐了下来。他摸索着点亮了油灯,昏暗的灯光下瞥见百里尽染闭目养神,面色倒也无异,登时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说道:“前辈,我去沏一杯热茶来……” 百里尽染双眸忽地一睁,精光闪现,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缓缓地道:“唐门暗器誉满天下,果是厉害至极……” 白衣雪闻言一颗心噗通噗通乱跳起来,脑中不禁浮现出沈重、叶萍飘等人,遭到唐泞使用“星流雷动”袭击伤亡的一幕来,不敢细想,结结巴巴地道:“是,前辈,那人是唐门的……唐泣……” 百里尽染眉头微微一皱,说道:“是……唐泣?” 白衣雪神色紧张,来到他的身边,屈膝半跪在地,说道:“是。出手偷袭之人正是唐泣。你……要不要紧?”说完已是泪盈于眶。 百里尽染微笑道:“傻孩子,哭什么?我这把老骨头,还不到散架的时候。呵呵。” 白衣雪大喜,破涕为笑,说道:“唐门的暗青子何其歹毒,我……我真担心……” 百里尽染沉吟道:“不错,百年来唐门暗器饮誉江湖,今日一见,确非徒有虚名。不过唐门远在巴蜀,极少踏足江南,唐泣何以现身此地?” 白衣雪听了,遂将唐泣、西域三绝、游叔度等人,受聘恩平王府之事如实禀告。百里尽染听完,不由地皱紧双眉,灯光下脸色显得阴晴不定。过了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时辰不早,又折腾一宿了,有事明日再说,睡觉吧。” 是夜一老一少稍事洗漱之后,躺下安息。白衣雪头枕枕囊,却是难以入眠,过了良久,侧耳细听,百里尽染呼吸深长匀缓,已然安睡,心中稍安,他早已疲乏至极,迷迷糊糊中也睡着了。 次日一早,一老一少吃过了早饭,坐在屋内闲聊。百里尽染从怀中掏出一物来,阳光照射之下,那物通体金光灿灿,正是韦太后所送的四时花卉纹金钏。 白衣雪微微一怔,方始想起昨晚为解百里尽染之危,情急之下随手从身上掏出一物,掷向唐泣,不曾细想竟是这价值连城的四时花卉纹金钏。 百里尽染问道:“雪儿,这副……金钏,你是从何得来的?”不知何故,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就连拿着金钏的一只手,也微微颤抖不已,大失平素泰然之态。 白衣雪不敢有丝毫隐瞒,当下将韦太后送他金钏之事的前因后果,细细地说了。百里尽染听罢,半晌不语,眼中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白衣雪不知缘故,也不好开口相询,当下默不作声。 过了片刻,百里尽染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你与……太后还有这般的缘份,天意,天意。唉,‘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日子过得真快,熹嘉公主都……都长这么大了……” 白衣雪奇道:“前辈也认识……熹嘉公主?” 百里尽染呵呵一笑,说道:“岂止是认识?那个时候我尚在太后身边,伺候她老人家,熹嘉公主还在襁褓之中,老夫经常抱着她四处玩耍,她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总是滴溜溜直转,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到这里,百里尽染原本犀利的眼神,转而变得慈柔起来。 白衣雪心中更加好奇,自忖:“原来百里前辈侍奉过太后她老人家。是了,百里前辈武艺高绝,让他保护太后的安全,那也不足为奇。”问道:“啊?敢情她……她是前辈带大的?”想到莫翎刹与百里尽染竟然还有这份不浅的缘份,心中不禁对百里尽染又多了几分亲近。 百里尽染抬头瞧着屋顶入神,隔了半晌,方才黯然道:“老夫哪有那个福分,她后来……跟着太后,颠沛流离,吃了……吃了不少的苦。”语气中大有愁苦之意。 白衣雪心中一动:“翎妹曾说过,她出生在北方,直到一岁多的时候,太后銮驾南归,才由她带回了临安。靖康之难后,太后她老人家也被掳往了金国,在那里忍辱求全了十余年。百里前辈说她们颠沛流离,吃了很多的苦,想她们本是养尊处优惯了,那些日子真不知是如何撑过来的,又怎是一个‘苦’字,能够尽述的?”想起莫翎刹的一颦一笑,心头一阵甜蜜,又是一阵酸楚。 百里尽染微笑道:“绍兴十二年七月太后南归,我随驾扈从,时值北地盛暑,一路之上酷热难耐,大人们都难以忍受,金人又中途反悔,滋扰不断,然而熹嘉公主却安安静静,躺在襁褓中,一点儿也不闹腾,乖巧得很,好像知道自己要回家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白衣雪笑道:“熹嘉公主自幼冰雪聪明,非常人所能及。”心下暗笑:“这位公主殿下如今长大了,与‘乖巧’二字似乎完全搭不上边。” 百里尽染点了点头,说道:“普安郡王和恩平郡王也都还好吧?他们可都是太后的心头肉。当年还只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如今都已长大成人,能够替官家分忧了。” 白衣雪道:“都很好。我有一位结义的大哥……”说着心中一酸,顿了顿,又道:“正是在普安郡王的府上当差。他说普安郡王为人谦恭,礼贤下士,是一位难得的贤王。” 百里尽染拈髯而笑,连声道:“好极,好极!”忽地面色一转,道:“恩平郡王呢?没有总惹太后生气吧?” 白衣雪寻思:“看来百里前辈与太后及二位郡王,还有翎儿,都有着极深的渊源。”又想:“当初赵瑗不过是替赵构前往明庆寺祈拜,明庆寺中遇险,事先暗中伏下西域三绝行凶的,多半便是赵璩。如此来看,当是赵璩眼见东宫之位无望,竟行此险棋。”想着百里尽染与赵瑗、赵璩皆熟稔,一旦将赵璩的奸行逆举告出来,难免令他万分伤心,当下只将自己听到的有关赵璩的传闻,简约说了,明庆寺一节,则只字不提。 百里尽染听罢,面色凝重,坐在那里半晌不语。白衣雪见状,心中颇感不安。 静默中百里尽染忽地叹了口气,道:“他如此顽皮胡闹,老夫其实也是偶所耳闻。三个孩子之中,若说最受太后宠爱的,还是这位恩平郡王,当真是视作己出,疼爱有加。唉,或许正因如此,倒让他养成了骄奢的性子。” 白衣雪道:“晚辈听人说,官家近来时有倦勤退位之意,要在二位郡王中选取一人,继承大统,但他到底要选哪一位郡王,似乎还颇为踌躇。” 百里尽染眼中精光闪烁,说道:“嗯。此事虽说是官家的家事,但太子之位关系国本,亦是国事,理当慎重而行。” 白衣雪道:“前辈所言极是。” 百里尽染道:“‘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唐庄宗李存勖骁勇善谋,中兴大唐霸业,可谓一代明主圣君。但他称帝之后,沉湎于酒色,无心治国,强征暴敛,以致百姓困苦、士卒离心,不过三年的光景,大好的基业便付之东流了,自己也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李唐王朝的高祖、太宗、高宗、玄宗,皆是雄才大略、勤政爱民的明君圣主,更有武则天这位女中尧舜,这才得以坐享国祚二百九十年。如今我大宋偏安一隅,且不说何时能够恢复中原大好河山,完颜亮登基后,虎视眈眈,再次南侵十之八九。官家倘若真的退位,须将千钧重担,托付给一位能担大任、能成大事之人,否则……”说罢眉宇之间,浮现一片愁云。 白衣雪呐呐地道:“完颜亮在国内荒淫残暴,北方的老百姓是怨声载道,他自己根基不稳,难道还执意要渡江南下,攻打大宋?” 百里尽染“嘿”的一声,抬首向天,缓缓说道:“完颜亮素有一统天下之志,他篡位之初,余尧弼作为贺登极使,出使金国。临别回国之际,完颜亮将徽宗的一条玉带交与他,请他转交给官家。听说后来有人问完颜亮,此乃稀世之宝,何故轻易送人?完颜亮哈哈大笑,说江南之地,日后当为我有,这不过是暂且放在外府罢了,有何舍不得?可见此人轻辱觊觎我大宋,已是日久,数年之前完颜亮将都城迁到了燕京,今年以来,更是在汴京大兴土木,建造宫殿,其南侵之意,难道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 白衣雪叹道:“果真如此的话,不知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妻离子散!而这仅仅只是为了他一个人的勃勃野心。” 百里尽染面容冷峭,说道:“这也怨不得他,倘若我大宋兵强将勇,国势强盛,完颜亮即便野心勃勃,又安敢生此觊望?” 白衣雪闻言怅然,道:“是。” 百里尽染怔怔地入了一会神,缓缓地道:“完颜亮极富野心,岂能甘心与大宋划江而治?等到金人铁蹄南下之日,便是我江南生灵涂炭之时。” 白衣雪惊道:“他当真会挥师南侵?” 百里尽染蹙眉道:“完颜亮篡位以来,在国内大肆屠杀宗室大臣,如今他自觉帝位稳固,没有了后顾之忧,南侵便是早晚的事情了。” 白衣雪闻言默然。百里尽染续道:“古语云,‘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何况我大宋现今内忧外患不止,比之唐庄宗李存勖面临之危局,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更须一位恭俭有制、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一旦承祧之重所托非人,则国步艰难,百姓受苦。” 白衣雪听出他话中似有所指,说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不过据晚辈所知,恩平郡王在朝中四处立威,对东宫之位势在必得,而普安郡王反而没有什么动静,每日里除了读书,就是练练字,种些花花草草,似是对东宫之位全然不在意。” 百里尽染目光闪动,微笑道:“道家倡导守静贵柔,无为而治,何为‘无为’?不做违背自然、违背天道、违背人性之事,即是‘无为’。守静不争,恰恰是‘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白衣雪恍然有悟,道:“晚辈……有些明白了。” 百里尽染道:“他们出世可以修身无声,入世则可惊天动地,‘入则鸣,不入则止’,因无用而大用。故而自古以来,历朝的帝王在政事的治理上,不外乎外尊儒术,内用黄老。正所谓‘我无欲而民自朴’,行不教之教,不治之治,无为之为,垂拱而治则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嵇叔夜就认为君静臣顺,万民安逸便是天下大治之极致。帝王若是陷溺于‘有为’、‘强为’,而不知自拔,就不免囿于一隅,执于一端,难以成就千古霸业,为万世开太平。” 白衣雪点头道:“是。普安郡王若能入主东宫,日后定是一位了不起的好皇帝。” 百里尽染将手一摆,道:“唉,不说他了,官家圣明天纵,高瞻远瞩,见事比我们不知高上百倍、千倍,我们又是操哪门子的闲心?”说着将那副四时花卉纹金钏拿在手上,端详一番,交还给了白衣雪,缓缓说道:“老夫在这替先皇守陵,不知不觉已有十余载了。太后……她身子骨还好吧?” 白衣雪道:“她老人家身子骨很好,就是……眼睛有些不方便。”心下忖度:“瞧他说话的神气,似是在问一位故人的近况,敢情百里前辈与太后也十分熟稔。” 百里尽染又是轻轻一叹,喃喃地道:“老啦,都老啦……太后寿辰将至,老夫惟愿她老人家懿德延年,慈竹长春……”怔怔地出了一会神,想是陷入到了从前的回忆当中,说道:“雪儿,我要调息静养几日,你到外面替我把住门口,任何人不得打扰。” 白衣雪心中“咯噔”一响,不由紧张起来:“百里前辈如此说,想来还是受了些伤,须要时日加以调理。”恭声说道:“是。” 百里尽染道:“我调息静养期间,容不得外界的干扰。雪儿,以你现在的身手,身子虽尚未痊愈,遇到江湖上二三流的角色,打发起来自是不在话下,但倘若强敌来袭,只怕不易对付……” 白衣雪暗忖:“百里前辈这般担心,莫非是元龙他们还会去而复返?倘真如此,我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不能叫他们肆扰到百里前辈运功疗伤。”言念及此,体内热血腾涌,大声道:“晚辈誓死也要保护前辈的周全。” 百里尽染微微一笑,说道:“真是强敌到来,恐怕你连拼命的机会都没有。” 白衣雪仔细一想其言非虚,以西域三绝的身手,自己确实相差甚远,嗫嚅道:“这个……我……”寻思:“百里前辈受了伤,敌强我弱,更何况敌人在暗,我在明,情势可谓凶险之至。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何不避他一避?”说道:“要不我们去山里寻个僻静的地方,安心静养一段时日,好不好?” 百里尽染微微摇头,说道:“这帮人神通广大,想要找到一处僻静之所,只怕不易。” 百里尽染神情萧索,平素一双精光湛湛的眸子,如今透着一丝劳倦,黯淡了许多。白衣雪此前从未见过他此等情态,心中不禁又悲又痛,沉声道:“好,那我们就哪里也不去。”暗思:“大不了我拼了这条小命,也要护得百里前辈安然。” 屋内二人一时默然。过了片刻,百里尽染忽道:“雪儿,你师从胡庄主,已有多少年了?” 白衣雪恭恭敬敬地道:“晚辈自幼便入了师门,学艺至今已有十余年。” 百里尽染“哦”的一声,说道:“胡岁寒剑、掌、轻功,江湖并称三绝,不知你学的是哪一门?是否已得尊师真传?” 白衣雪脸上一红,道:“恩师待我恩重如山,一身技艺皆是倾囊相授,只可惜晚辈根器驽劣,所学经年,却是难及恩师于万一。” 百里尽染笑眯眯地道:“是吗?眼下你身子尚有不便,大雪崩手和洪炉点雪行的功夫嘛,一时也不宜展露。嗯,雪儿,你将雪流沙十三式,演示一遍,也好让老夫开开眼界,如何?” 白衣雪心想以百里尽染的武学造诣,自己此举无疑是弄斧班门,贻笑于方家面前,忸怩道:“我……我……” 百里尽染微笑道:“你自演来无妨。” 白衣雪心念一动:“百里前辈忽然要看我演示剑法,莫非是有心要点拨于我,也好在强敌到来之时,能够抵挡上一阵子?”他本不愿学习师门之外的功夫,然而眼下形禁势格,终是百里尽染的安危最为紧要,又何必拘泥于门户畛域之见?想到这一层,不再推辞,告一声:“那晚辈献丑了!” 当下白衣雪抖擞精神,便在石屋之内将雪流沙十三式一一演示开来:燕塞雪满山、急雪舞回风、濯雪万里渺;雪暗凋旗画、雪拥蓝关寒、大雪满弓刀;辕门暮雪扬、雪照聚沙雁、梅疏雪尚飘;吴钩霜雪明、万点雪峰晴、霄崖残雪融、幽雪一痕消…… 雪流沙十三式又分为四个套式,从燕塞雪满山、急雪舞回风到濯雪万里渺,三个招式组成了第一层套式;雪暗凋旗画、雪拥蓝关寒和大雪满弓刀三招,此为第二层的套式;第三层的套式亦是三招:辕门暮雪扬、雪照聚沙雁以及梅疏雪尚飘。最后一层的套式,包含的招式最多,共有四个:从吴钩霜雪明、万点雪峰晴、霄崖残雪融直到幽雪一痕消。四个套式并无明显的分层,且各层桴鼓相应,相互间配合绵密,舞动起来,如行云流水一般。 百里尽染凝嘱不转地看完,微微颔首,拈须说道:“嗯,这套剑法缥缈灵动,变幻多端,确也难得。” 白衣雪演示完毕,心中正自惴惴,闻言不由一喜,哪知百里尽染接下来的话,又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浇了他个透心凉:“不过你变幻再多,终有一个穷尽,敌人若是技高一筹,将之一一尽破,焉能不败?” 白衣雪心中一惊,愕然不知如何回答,百里尽染哈哈一笑,高声吟道:“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站起身来,弯腰拿起一柄砍柴的斧子,笑道:“雪儿,今日我们还要进山砍柴,须早些动身。练武之事,等到明日再说。” 第十五回 焚身火(3) 次日清晨,白衣雪早早起了床,生火造饭。二人吃过了早饭,百里尽染道:“雪儿,你出去罢。” 白衣雪知道他要行功调养,便道:“是。”转身来到屋外,在门口不远处的石凳坐了下来。 他懒洋洋晒着太阳,抬眼看山谷之间,云卷云舒,流动得极快,脑中不禁想起陶弘景的一首绝句来:“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他心中想道:“山中宰相陶通明三十六岁时,挂朝服于神武门,上表辞官,自此退隐于茅山中,宛如孤鹤离尘,超然避世而居,却鹤鸣于九皋,而声闻于野。齐高帝萧道成、梁武帝萧衍,先后屡次请他而不出,谢绝入仕,这首诗正是他回答萧道成诏书所问,为了表明自己坚守箕山之节而写。与陶渊明的‘云无心以出岫’,温飞卿的‘古树老连石,急泉清露沙’,还有李太白的‘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以及王摩诘的‘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他们的心境大抵是相同的。” 心中转念又想:“师父他老人家这些年,独居于岁寒山庄,不惹尘埃,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只是近来金人感及他在江湖中的赫赫威名,屡屡派人前来拜庄,意欲请他出山,为金人效力,他老人家虽坚辞不出,但金人如狼似虎一般,焉肯善罢甘休?师父他想要效仿陶通明避世绝俗,殊非易事。” 心中不禁想起杨草为避朝中倾轧,而不得不寄身赵瑗府中,哪知在明庆寺内,又罹磨难,至今这位义兄生死未卜。想到这里,他一时愁思涌动,绵绵不绝。过了良久,他站起身来,蹑手蹑脚来到石屋门外,竖耳细听,不觉屋内有何异样,稍觉心安。 他站立了一会,又返身回到石凳坐了下来,寻思:“听一劫大师说,百里前辈在此守陵已有一十七个年头。这么多年以来,他隐身宝山,漱石枕流,自是早已清静惯了,没成想我这一来,不仅扰了他多年的清修,还……害得他老人家受人暗算,身染疾恙,当真是罪莫大焉。”他心中颇感自责,躺倒在石凳之上,瞧着天上的飞絮流云,耳边除了风吹林梢飒飒作响之外,四野阒然,怔怔地发起呆来。 恍惚中,天上的流云四下飞散,渐渐地露出一张俏丽的脸庞来,俨然就是莫翎刹,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 白衣雪心下一阵惘然,取出莫翎刹相赠的香囊,置于鼻端,轻嗅着香囊的香味,想起自己“闻香思人”的谈谑,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容。阳光洒在身上,渐觉眼饧神倦,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来。 半睡中忽听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阵脚步声,顿时将他惊醒,倏地站起身来,向着来人的方位凝目而视,脚步声越来越近,半腰深的枯草丛中,探出一张稚嫩的脸庞来,白衣雪哑然失笑,认出是泰宁寺的小沙弥图生。 图生见到白衣雪,脸露喜色,快步向他跑来,欢声道:“白施主,小僧总算找到你了。” 白衣雪也很高兴,笑道:“你怎么来了?”拉着图生,一起坐了下来。 图生道:“住持长老自从回到寺中之后,总是念叨着你,前几日他将我喊到跟前,说是心里挂念得紧,叫我跑一趟宝山,来瞧瞧施主的身子是否大好了,也好给他一个讯息。” 白衣雪心下一阵感动,哽咽道:“多谢住持长老挂怀。你回去和他说,就说……百里前辈替我精心治疗,我在这儿很好的,请勿挂念。等我的身子好了,便去寺里拜谒住持长老。” 图生喜道:“好,白施主既无大碍,住持长老也就放心了。” 白衣雪从怀中取出一锭银两,塞到图生的手里,说道:“如此有劳了。” 图生推辞了一番,见白衣雪甚是诚心,也便收下了,道:“还有一件事,也须让施主知晓为好。那日和莲池禅师一起,护送施主而来的那位女施主,她自从离开之后,时常会安排临安的快马来到敝寺,打听白施主的消息。这次我回去后,也将你的讯息,让快马带回临安,给她报个平安。” 白衣雪听了,想起莫翎刹的这番深情,不禁有些痴了。待得送走了图生,他又重新躺了下来,心潮难己,脑子里全是莫翎刹,以臂作枕,对着天上的流云,一会傻笑,一会叹气,不知不觉又打起了瞌睡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听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雪儿。” 他遽然一惊,从瞌睡中清醒过来,暗自惭怍:“百里前辈让我在门外守着,以防敌人来袭,哪知我竟然睡着了。”赶紧应声而起,跑向石屋,推门进去,好在屋内一切无异,百里尽染神色亦是如常,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百里尽染说道:“雪儿,今晚我还要再行一遍功,你好生看紧了门,别让那些鼠辈们钻了空子,偷了香油。” 白衣雪道:“是。”心下暗思:“百里前辈如何料定今晚会有鼠辈前来袭扰?” 百里尽染瞧出他面有惑色,微微一笑,道:“既为鼠辈,干的无非是难以见人之事,因此多会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前来,我们不得不防。” 白衣雪见他如此笃定,心中不免疑惑:“今夜当真有敌人来袭?” 是夜月黑风高。子时刚过,果有一俗一僧潜行而至,其时百里尽染正在屋内调息打坐,自是容不得半点岔事,好在白衣雪自始至终在门外全神戒备,敌人尚未接近百里尽染的石屋,他已然有所警觉。 白衣雪打发完那一俗一道,见石屋的木门紧闭,心想百里尽染尚在打坐行功,不能有半点疏漏,当下持剑守在门口,以防敌人卷土重来。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只听屋内百里尽染说道:“雪儿,你进来吧。” 白衣雪应道:“是。”推门进屋,百里尽染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问道:“鼠辈走了么?” 白衣雪笑道:“前辈料事如神,果有两个鼠辈深夜前来,不过已叫晚辈给打发走了。” 百里尽染微微一笑,说道:“好。可知来的是什么人?” 白衣雪略一回想,昨晚的访客之中,一人作头陀装扮,虽一直没有出声,因其相貌凶恶,兵刃古怪,却也依稀记得,另外一人,却是全无记忆,说道:“这个晚辈倒不认识,不过其中一人,应是前几日与元龙、元虎一起来过,我隐约还有一点印象。” 百里尽染道:“哦?他们使的是什么兵刃?你又是怎么打发的?” 白衣雪道:“一个中年汉子使的是双刀,不过甚是奇怪,他的刀一长一短,招法诡异,端的厉害;另一人是名头陀,他的兵刃更是稀奇,是一根黑黝黝的镔铁拐杖。” 百里尽染微笑道:“原来是大悲寺的乌眼头陀。此人生性横暴,为人又贪得无厌,因此江湖上得了个绰号‘无厌头陀’。那个使双刀的,自是与他形影相随的寒雁寨的寨主古靖岚。” 白衣雪暗想:“大悲寺乌眼头陀?寒雁寨古靖岚?这些人的名头我竟是从未听过。二人能有如此身手,想必也不是江湖中的泛泛之辈,怪不得百里前辈认识他们。”又暗感心惊:“不知赵璩的帐下,到底网罗了多少江湖豪强?” 百里尽染道:“雪儿,你是如何打发他们的,演示来瞧瞧。” 白衣雪应道:“是。”当下便将自己如何与古靖岚和乌眼头陀交手,一招一式演示开来。 他演示到第五招时,使的正是雪流沙十三式中的“雪暗凋旗画”,长剑向上斜撩,接着又比划乌眼头陀的铁拐招法。乌眼头陀身形异常魁梧,膂力奇大,乌金龙头拐高举高打,甚是凶猛,白衣雪的长剑与他的乌金龙头拐相交,对方以硬碰硬,白衣雪被震得臂膀酸麻,虎口几欲呲裂。 百里尽染瞧在眼里,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介虫之捍,必以坚厚;螫虫之动,必以毒螫。’你以己之短攻人之长,既不知人,亦不自知,岂不鲁钝之至?” 白衣雪脸上一红,惭忸道:“是,是。”手持长剑僵在当地,一时不知是否继续演示下去。 百里尽染走上两步,取过他的长剑在手,问道:“胡岁寒传授你这套剑法时,有何说道?” 白衣雪道:“师父说,雪流沙十三式,以空灵见长,虽说只有十三式,但其中蕴藏的变化却是繁多,倘若使剑之人心无挂碍,祛除胜负、优劣、多寡诸种的羁绊,剑法的威力更是无穷。” 百里尽染“嗯”的一声,半眯双眼,口中喃喃地道:“胡忘归这小子倒是个上驷之才……”顿了一顿,说道:“雪儿,你身子尚未痊愈,替我打发这些鼠辈,也是难为你了。我如若不教上你几招几式,似也说不过去。呵呵。” 他举起长剑,一边比划一边说道:“古靖岚的双刀使的招数叫作‘紫燕双飞’,这一套刀法,讲究的是将一长一短两柄刀,长短能兼用,虚实尽其锐。而乌眼头陀这一招唤作‘龙骧虎跃’,是其二十八路‘骊龙杖法’中最为罡猛之招。乌金龙头拐势大力沉,你又尚未痊愈,内力有所不济,何必正撄其锋?你这一剑如果反向而行,变作自右向左斜挑,不是正好借他之力,顺势化解了古靖岚的那招‘紫燕双飞’吗?雪儿,剑是死的,人的脑袋瓜子不能也是死的,人活剑方能活,万万不可拘泥于一招一式的不失毫厘。雪儿,接下来呢?” 白衣雪取过长剑,继续演示,到了第三招,百里尽染道:“不对,不对。古靖岚的这一招叫做‘福无双至’,他右手的长刀攻击你的下盘,左手的短刀攻击你的面门,长短结合,上下兼顾,是他这套刀法中的精妙招数,江湖上有不少人吃过这一招的苦头,上身、下身同时中刀,因此这招又被称为‘祸不单行’。这般厉害,真的就无法破解了吗?非也,非也。还是那句话,人活才能剑活,你难道不能请乌眼头陀,帮你化解了这一招吗?” 白衣雪心下一片茫然,道:“这个……这个……” 百里尽染轻叱道:“真是夏虫不可语冰,甚么这个、那个的?你瞧好了。”他抬起手指,以指代剑,比划道:“你看,其时乌眼头陀正在一旁夹攻,你长剑一领一引,用一招‘辕门暮雪扬’,乌眼头陀的拐杖势必歪向一侧,打向古靖岚,让他帮你化解了‘福无双至’,是也不是?” 白衣雪呐呐地道:“是,是……”略一细思,只觉经百里尽染这一点拨,福至心灵,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就在他沉思之际,耳边只听百里尽染说道:“雪儿,临阵应敌,倘若机变不足,如何能胜?假手于人,借力使力,顺势而为,坐享其利。” 白衣雪心中默念:“假手于人,借力使力,顺势而为,坐享其利……假手于人,借力使力,顺势而为,坐享其利。”口中应道:“是,是。晚辈愚钝。” 他一招一式逐一演示,百里尽染就在一旁逐一加以阐发:“这招对是对了,可惜临阵之时,不知变通。应敌机变,料敌机先,武学之道尽在于此。他铁拐斜劈,势必手臂高举,肋下露出极大的空档,你何不因势利导,就势刺他肋下的空档?嘿,他若不撤拐回护,你这一剑便在他肋下刺了个透明窟窿。”“这一招又不对了,你为何要使‘濯雪万里渺’?你看,你若是使‘雪拥蓝关寒’的第七种变化,你的剑锋这么一抹,古靖岚的右胳膊便已被你废了,他的‘双飞燕’刀法也就破了。” 百里尽染拿过剑来,一边比划着方才白衣雪与乌眼头陀、古靖岚所使的招数,一边说道:“雪儿,世上再精妙的招式,倘若拘泥不化,痕迹太重,也就算不得‘精妙’二字。大成若缺,大巧不工,招式本无定式,随处随时是招,剑法方能行云流水、水银泻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因势而变,因时而变,不凝滞于物,水无常形故而变化万千,舒缓可为溪流,湍急可为怒涛,倾泻可为瀑布,浩瀚可为大海……” 百里尽染持剑在手,将白衣雪与乌眼头陀、古靖岚过招中的不当之处,一一加以指摘,不厌其烦地将各种变化详加解说,讲到精微之处,直令白衣雪如沐春风、如饮甘泉,心下说不出的畅快。待得他自己逐一重新演示,便有一种一通百通、得心应手的快慰之感。 一老一少就在这方寸斗室之中,探讨起足以惊乾坤、震天地的绝世无伦剑法来,娓娓忘倦。 百里尽染这般耐心说完,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其间白衣雪每每就不明之处,一一提出自己的疑问,见经识经,皆能言必有中。百里尽染见他如此颖慧,心下自也十分欢喜。 百里尽染将最后一招阐释完毕,将剑一抛,说道:“‘善战者,不怒。’运剑之时,最为讲究斋心涤虑,祛除一切杂念,将精、气、神合而为一,以身、心、意驭剑,故无物不破,锋芒所及,无坚不摧。”顿了一顿,道:“雪儿,你年纪尚小,年轻气盛而又好奇心重,皆是天性使然,无可厚非,想当年老夫在你这个岁数,尚不及你呢。” 白衣雪羞赧道:“前辈如此说的话,倒叫我无地自容了。” 百里尽染呵呵一笑,道:“你切记‘斋心涤虑’、‘活学活用’八字之精要,练习之时,须当慢慢领悟。” 白衣雪点头称是,侧首回想,百里尽染所授之剑法,大都因势利导,不仅将敌人的攻势全然化解,更是处处争先,立于不败之地,心中不免又惊又喜。其奇妙之处在于,他所授之剑法,说透了似也平淡无奇,但却是自己先前不曾想,也不敢想的,此际经百里尽染稍加点拨,仿佛一个人在幽长的山洞中行得久了,忽然眼前一亮,来到一个完全陌生而又新奇的新天地,真是别开洞天又一界了。 自此他弥日亘时,勤习剑法,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第十五回 焚身火(4) 这一晚百里尽染在屋内打坐静养,白衣雪也依旧守护在石屋门外。打发过了第二拨来敌,一老一少又再次研讨起剑法中的是非得失来。 这一回白衣雪于百里尽染先前所授的剑法精义,已经有所领悟贯通,他演示了数招之后,百里尽染脸上现出嘉许之色,见到不当之处,又一一加以点拨,白衣雪也便利用白天的闲暇时光,细细揣摩其间的精妙之义。 如此数日,不经意之间,白衣雪的剑法竟是大为精进,来敌虽然愈来愈强,但退敌的时间,却是愈来愈短。到了第四日,他堪堪只用了七招,竟大败江湖中鼎鼎有名的钟氏三雄。 百里尽染见白衣雪仅用七招,便击退了钟氏三雄,不禁呵呵而笑,说道:“雪儿,你是不是这样破了他们兄弟的‘三绝烈焰剑阵’?”说罢取过长剑,一招一式地演示起来,竟与白衣雪所使丝毫不差,直惊得他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方才怔怔地道:“原来前辈……前辈都瞧见了?” 百里尽染微微一笑,说道:“我又何须要看?香炉尖狼烟堡钟氏三兄弟今晚前来,是志在必得。这三个家伙自负得紧,不过功夫却也不赖。他们最厉害的功夫,无非就是钟氏家传的‘三绝烈焰剑阵’。你们甫一交手,三兄弟便想一口吃掉你,定然三剑齐出,使出那招‘风雷激烈龙池夜’,意欲占得先机。他们三兄弟的联剑最为讲究的是山鸣谷应,否则威力大减。要破他们的‘风雷激烈龙池夜’,你必是先使‘雪照聚沙雁’,再使‘幽雪一痕消’,反击三兄弟当中的功力相对较弱的老三……你以一敌三,本处弱势,更兼敌人熟谙阵法,相互间照应默契,威力非同小可,须不以力胜,而重在因势顺导……”他一番娓娓道来,将白衣雪与钟氏三雄的过招,竟是说得分毫不差,有如亲见。 白衣雪大感拜服,不由自主跪叩在地,说道:“前辈真乃神人也,令晚辈五体投地。” 百里尽染“嘿”的一声,说道:“甚么神人不神人的?这世上哪有甚么神人?”伸手将他扶起,道:“雪流沙十三式本就是从《金兰笺谱》中的剑法衍化而来,使得对了,钟氏三雄算什么,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在话下……” 白衣雪心头剧震:“打遍天下无敌手?打遍天下无敌手?” 百里尽染双眼乜斜,淡淡地道:“你不信?”取了一根柴棒在手,说道:“雪儿,我们来比划比划。” 白衣雪一呆,嗫嚅道:“我……不敢。” 百里尽染柴棒的棒头虚空一点,笑道:“有何不敢?进招吧。” 白衣雪举剑在胸,道一声:“得罪了!”长剑一摆,刺向百里尽染的腹部,岂料他剑到中途,眼前一花,百里尽染的柴棒劲风飒然,已挥至自己的面前,他心下大骇,急忙抬剑格挡,百里尽染的柴棒却又横向一变,棒头点向自己胸口的神封穴……此后无论白衣雪如何变招抢攻,百里尽染手中的柴棒总是快他一步,处处占得先机,令他手忙脚乱,毫无还手之力,而百里尽染却是好整以暇,招招似攻非攻,似守非守,有意无意,若有若无,偏偏总是快他一步,而每每迫使白衣雪变招相应,百里尽染并不借势进击,显是留有余力。 百里尽染一边拆招,一边说道:“雪流沙十三式自《金兰笺谱》衍化而来,当初创立这套行云流水一般剑法的武林奇人,是位心志放逸、跌宕不羁之士。你师父说习剑之人若有达观闳豁之心,运剑之时若能心无挂碍,任意随性,则剑法的威力猛增,大抵是不错的。” 白衣雪听他夸赞自己的恩师,心下甚喜,连声道:“是,是!” 百里尽染运剑生风,说道:“此套剑法重在一个‘悟’字,重而不滞,轻而不浮,惟有越拘挛之见,破常行之法,剑法方能达到裁云剪水之境,算有所成。” 白衣雪看得目眩神夺,心下更是一阵迷茫:“天下还有这等绝妙的剑法?” 连日来他经百里尽染数次点拨,自觉已至一个领悟武学的全新境界,心中暗自畅美难言,到了此刻方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对于真正的绝世武学,自己蠡酌管窥,一至于斯。言念及此,他心悦诚服,再无斗志,弃剑跪伏在地,说道:“前辈剑术通神,晚辈就是再学上三五十年,也难及万一。” 百里尽染哈哈大笑,说道:“傻孩子,这便是你自幼熟稔的‘雪流沙十三式’,有何稀奇?只不过你先前未能真正领悟此套剑法的精髓罢了。你起来罢。” 白衣雪又惊又喜,站起身子,只觉嘴唇又干又涩,狐疑道:“此话当真?” 百里尽染笑骂道:“臭小子,我老人家干嘛骗你?你想不想学这套剑法?” 白衣雪寻思:“百里前辈的剑术,只怕比师父还要高明甚多。然而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背叛师门。”微一犹豫,说道:“前辈神乎其技,又如此瞧得起我,我焉能不识好歹?只是我自幼追随恩师学艺,奈何为人蠢笨,至今学无所成,但若因此背弃师门,另行学艺,岂不成了忘本负义的无耻小人?前辈一番美意,奈何小子无福消受,只好敬谢不敏,还请前辈见谅。” 百里尽染脸色一沉,冷笑道:“这么说,倒是老夫的不是了?” 白衣雪不卑不亢,道:“晚辈岂敢。” 百里尽染神目如电,冷冷地道:“这套剑法,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如今反倒成了我来求你。你当真不学?你想好了么?” 白衣雪斩钉截铁地道:“命里一尺,难求一丈。晚辈想好了。” 百里尽染蓦地哈哈大笑起来,将白衣雪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说道:“很好,很好,你好得很哪!” 白衣雪见百里尽染怒极反笑,只道他气恼至极,心下悸然,惴惴地道:“前辈,我……” 百里尽染道:“很好。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之人,哪个不想着打遍天下无敌手?雪儿,你面对如此大的诱惑,而能毫不动心,殊为不易,老夫没有走眼。不过你方才说,既已投在了雪山派的门下,岂能背弃师门,其实这套剑法与你雪山派的渊源可谓极深,说起来嘛,也算不得背弃师门……”说到这里,他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似是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而陷入沉思之中。 白衣雪奇道:“算不得背弃师门?我不明白,还请前辈明言。” 百里尽染说道:“雪流沙十三式是你雪山派的祖师轩辕鲲鹏所创,是也不是?”说着抛下手中的柴棒,坐到了木床之上。 白衣雪点头道:“是啊。”他自幼便听师父胡忘归说过,本派的开山祖师轩辕鲲鹏,在三十多岁行游名山大川之时,路过雪山,遥见那山萦云载雪,数十座雪峰横亘不绝,人迹罕至,宛如遗世独立的世外桃源,心下甚喜,自此便在雪山定居了下来。 其后十余年,轩辕鲲鹏于茫茫雪山之中,潜精积思于武学,创出了雪流沙十三式、洪炉点雪行、大雪崩手等惊世骇俗的武功,并开宗立派,创建了雪山派。 轩辕鲲鹏开宗创派之后,锄奸惩恶、广结豪杰,雪山派由此在江湖中声名鹊起,又因轩辕鲲鹏及其传人,世居山中的岁寒山庄,而与杏花坞的浮碧山庄、雁荡山的苍葭山庄,以及白沙镇的沙湖山庄,并称“天下四庄”。 百里尽染道:“不过若说这雪流沙十三式是你祖师所独创,这话也不尽然。你师祖是在汲取借鉴《金兰笺谱》剑法精髓的基础上,再加上自己的霞思天想而来,雪山派自此凭借这套功夫,在江湖上创下了赫赫威名。如此说来,你们雪山派的祖师,亦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宗师。” 白衣雪自幼研习雪流沙十三式,还是头一回听说本门的武功竟有这般渊源,不由将信将疑,问道:“难道洪炉点雪行、大雪崩手,也皆是衍化于《金兰笺谱》?” 百里尽染微微点头道:“正是。元龙先前说这本《金兰笺谱》可谓旷世奇书,那是不错的。徽宗崇宁年间,禁军捧日、天武、龙卫、神卫上四军,其四位头领之中,有三人针芥相投,结拜为了异姓兄弟。三人皆是绝世的武学奇才,平日里饮酒闲聚之时,谈论最多的,便是天下各门各派武功的优劣长短。有一天三兄弟酒后闲聊,二哥提议道,天下武学虽源远流长,但江湖各派大多囿于门户之见,各自修习本门本派的武功,即便是天纵之才,受此束缚,也犹如戴上一把枷锁,难以博采众长。大哥说道,二弟所言不错,但倘若擅自偷学别门别派的武学,又犯了江湖的大忌,是为欺师灭祖之举,为人所不齿了。二哥又道,正因如此,虽经穷年累世,武学绵延至今却未能真正勃兴。他提议道,既然天下各大小门派的武功有长有短,我们兄弟三人何不取长补短、去芜存菁,共同编撰一部典籍,书中对各家各派武学的长处赞誉之,不足处则匡正之,摘瑕指瑜,并使各门各派的武功得以相互印证,以达兼收并蓄之效?此书若成,不仅是中华武学滥觞以来,至我大宋而集大成的旷世之作,于中华武学的发展兴盛,亦是一件不世之功。” 白衣雪咋舌道:“武林中大大小小的门派,数得上来名号的,少说也有数百家之多,而这些门派,或专注于外功,以一套绝门掌法称雄于世,或精于内功,以此作为镇派武学,又或以刀枪剑棍等器械、暗青子处身立世,流派何其繁盛?况且各派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发展、衍变,又生出了许许多多新的支派,有的支派之中,倘若出了一位武学奇才,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光彩甚至盖过了本宗。这些倘若都要一一加以评述,谈何容易?” 百里尽染道:“着啊!当时大哥和三弟也是这么说的,说是古往今来,各门各派的武学恒河沙数,只恐兄弟们心余力绌,没有精力去完成如此浩瀚的巨著。然而二哥已是早就暗暗下定了决心,他并不气馁,其后兄弟之间每每相聚,他便旧话重提,又言,倘真三兄弟在有生之年,未能完成此项武学盛举,那也是天意,即使死了,心中亦无憾矣。那大哥和三弟经不住他一再相劝,兼之他们对武学本就沉湎痴迷,终于应允了下来。” 白衣雪听得入迷,对三位奇伟武林前辈的雄心、学识和气魄大感钦佩,遥想三人当年的神姿风采,不禁悠然神往,说道:“亏得这位前辈的一番坚持,才有了这本奇书大典,于我中华武学,幸甚至哉!” 百里尽染斜瞥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说道:“嗯。既为奇书,奇就奇在‘无所不容’四字,凡江湖四百一十七家门派,无论大小,书中均有窥涉,而三人于天下武学融会贯通后的精辟见解,则另有附后。嘿嘿,‘无所不容’四个字说来容易,背后却又不知要付出多少的艰辛。” 白衣雪道:“此书名为《金兰笺谱》,想是取他们三位义结金兰的兄弟合著之意?” 百里尽染点头道:“正是。取名‘金兰’,一者是取‘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之意;二者,凡棍棒器械、拳脚暗器等等,这类的硬功、外功等等,全部归于‘金’部,而内功、轻功以及伤科,则全部归于‘兰’部。” 白衣雪大感震撼,道:“如此浩大繁巨的著述,即便是兄弟三人合著,恐怕没有个十年八载的,也难以完成。” 百里尽染道:“是啊,当初兄弟三人立下一番宏愿,本欲在十年内撰写完毕,然而一旦动起笔来,方知其间的种种艰辛,而且在著述当中,三人常常又因某一观点相左,争辩不休,以致著书进展十分缓慢,寒来暑往,直到靖康元年,著书方才勉强完成。” 白衣雪叹道:“如此算来,此书的撰著,前前后后总有二十年。靖康二年,汴京城破,如果那时尚未成书,他们恐是再难有心境和精力,去完成如此卷帙浩繁的著述,不免又是另外一番遗恨了。” 百里尽染一声喟叹,声音中充满了无限悼怅的况味,一双精光湛湛的眼睛,也黯淡了许多,说道:“汴京城破,中州自此遗恨,他们兄弟三人为禁军上四军的首领,自是难免被裹挟其中,颠沛流离。” 白衣雪想到如此三位武学盖世奇才,在国事动荡、风云开阖之际,纵有通天的本领,也力有未逮,难以挽狂澜于既倒,不由心下感慨不已,忽地心念一动,问道:“三位前辈武功卓绝,城破之时,若能保着徽、钦二帝避敌而走,当非绝无可能。果能如此,也不至于后来二帝被虏北上,最终客死他乡?” 百里尽染长叹一声,双眸呆呆凝视前方,半晌不语。白衣雪不知何故,不敢贸然出声,陪着他一起默坐。如此过了良久,百里尽染一捋须髯,说道:“以他们三兄弟的本事,即便汴京为金人所破,护着二帝避敌而走,确有一定的成算,可惜……唉……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倘若……不能同心呢?” 白衣雪吃了一惊,呐呐地道:“不能同心?怎么?”眼见百里尽染面色凝重,心中似是藏着无尽的感伤,心中隐隐感觉三兄弟之间,必是生了极大的变故。 百里尽染缓缓说道:“数十年来,三人不仅同朝为官,私下里更是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的好兄弟,哪知世事难料,也就在靖康二年,这三位道义弥笃、契若金兰的兄弟,竟然反目成仇……” 白衣雪尽管心里已经有所忖测,依然惊得“啊呀”一声叫了出来,道:“这……这是为何?” 百里尽染叹道:“世道多艰,人心惟危。宋金联合灭辽之后,二国间便冲突日亟,渐至失和,终致金人后来弃好背盟,以宋廷毁约为由,悍然发兵南下,我大宋与他自此干戈扰攘。金贼狡诡,早在他们在发动南侵之前的数年,便悄悄派人潜入宋境,以大量的金银珠宝,收买朝中的文臣武将,并许以高官厚禄,这其中就有身居禁军上四军要位的二哥。” 白衣雪惊道:“竟有这等事?他身居要职,深得朝廷信任,年俸自也不薄,缘何甘心去作乱臣贼子?” 百里尽染“嘿”的一声,说道:“‘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财色当前,世上能有几人不动心?五十两纹银摆在你的眼前,你不会动心,五百两呢?你或许还是不会动心,那么五千两、五万两、五十万两,摆在你的眼前,又如何呢?一个美女不能令你动心,那么每天都送给你一个美女,你会不会动心呢?世人皆知名为锢身锁,利是焚身火,然而功名利禄、金钱美色当前,又有几人能够毫不动心的?只要筹码足够大,利诱到了一定的程度,人性的阴暗便会被激发出来,有人为其奋不顾命、负恩忘义,也是在所不惜了。” 白衣雪默然难言。 第十五回 焚身火(5) 百里尽染续道:“那二哥为人城府甚深,他拿了金人的金银珠宝之后,数年间面上始终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在加紧筹划,以便金人攻城之时作为内应,立下奇功,好取那无尽的荣华富贵。可怜大哥和三弟,始终被他蒙在了鼓里,竟是毫不知情。” 白衣雪右手在木床上重重一拍,恨声道:“这个奸贼!”心中原先对三位武林前辈,皆是无比敬仰,到了此时,对这位暗通金人的卖国贼,化作满腔的忿嫉。 百里尽染道:“不错,这个奸贼为了内应金人,卖主求荣可谓处心积虑。靖康二年的元月,金人已经兵临汴京城下,这个奸贼在家中备下酒席,将大哥和三弟邀请过来,说是国难当头,城破在即,自己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想到兄弟三人从此出生入死,不知是否还能相见,心中悲郁难抑,这顿酒,就当是三兄弟喝的诀别之酒。” 白衣雪隐隐感到一丝不安,问道:“此贼如此心怀叵测,想必是一场鸿门宴?” 百里尽染道:“正是,但大哥和三弟与他相互投契,平日里十分交好,哪能想到奸贼竟是设下了鸿门宴?奸贼除了武艺精湛之外,更是精于药术,酒中被他下了独门的‘烟柳软风散’,而他自己则提前服用了解药。” 白衣雪心中“咯噔”一响,说道:“烟柳软风散?是不是一种很……很厉害的毒药?”想到沈泠衫备受唐门佛头青的荼毒,险些丢了性命,如今她虽已转危为安,听了有人下毒,仍是心有余悸。 百里尽染点了点头,道:“那奸贼是施毒的个中高手,且为人十分谨慎,他担心倘若在酒中下了剧毒,以大哥和三弟的武学造诣,恐怕入口即有察觉,因此他才下的这种无色无味的烟柳软风散。此毒虽不使人害命,但服用之后,任你天大的本事,也是骨软筋酥,只剩束手就擒的份。” 白衣雪切齿道:“好一个奸贼!” 百里尽染道:“席间大哥和三弟全无戒备,想到兄弟三人行将生离死别,心情抑郁之下,自是酒来便一饮而尽,不知不觉都已微醺。二人皆是已臻武学中的绝诣,烟柳软风散的毒素,随着血液的流动,很快遍布周身,等到药性刚一发作,他们顿时心知有异,然而即便如此,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要害自己的,竟是眼前这位相交多年、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白衣雪惊道:“那可如何是好?” 百里尽染道:“奸贼心思异常缜密,他鉴貌辨色,已知大哥和三弟均已毒发,但二人身怀绝技,担心他们尚有余力,不敢轻易动手。奸贼又心生一计,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要向二人敬酒,却装作身已中毒,脚下轻浮,一下子摔倒在地,半天难以起身。 这一下彻底瞒过了大哥和三弟。大哥见状大惊失色,低声对他说道:‘二弟,你这酒中是谁作了手脚?’ 那奸贼也露出惊惧之色,说道:‘我也不知,我……全身酸软,竟是没有半点力气站起身来。’ 大哥被唬得面如土色,说道:‘不好,定然是你身边之人在酒中下了毒,要害我们兄弟性命。’ 那奸贼讶异道:‘是谁?为何要害我们兄弟?’ 三弟中毒之后,也是心惊不已,他强作镇定心神,说道:‘二哥,你仔细想一想,最近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那奸贼略一思索,说道:‘是了!前些日子我府中有一小厮,因为手脚不干净,被我痛打了一顿,逐出府去,会不会是他心怀怨恨,在酒中悄悄作了手脚?’大哥和三弟听了,不免信以为真。” 白衣雪听得毛骨悚然,脊背感到一片冰凉,问道:“此贼果是奸诈无比,后来又怎样了?” 百里尽染道:“大哥低声问道:‘二弟,你可知他下的是什么毒药?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 那奸贼沉吟道:‘我此刻全身麻软,真气竟是一点也提不起来,不知他在酒中下的什么毒药,如此厉害。大哥、三弟,你们呢?’大哥和三弟面色凝重,皆是微微点了点头。 三弟脸色惨然,轻声叹道:‘此刻那厮倘若闯将进来,我们兄弟三人,只能听天由命了。好在……好在大伙儿能够死在一处。’ 那奸贼低声道:‘那厮此刻定是躲在暗处窥探虚实,我们只装作不知,继续饮酒便是。大哥,你内力最为深厚,你运一运真气,瞧瞧能否提得起来?’ 大哥道:‘嗯,我且再试一试。’他潜心默念,意欲提起一口真气,哪知自己体内空空荡荡,往日充沛的真气,竟是涓滴不剩,不由地心惊不已,不知是何种毒药,厉害如斯,只得苦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白衣雪寻思:“那位大哥是前辈高人,内功造诣定然深厚无比,中了这种烟柳软风散之后,竟也无可奈何,看来此毒的功效,绝不在唐门之下。” 百里尽染续道:“那奸贼计谋得逞,听了不由心中一阵窃喜。三弟为人十分机警,那奸贼听了大哥的话后,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欣喜之色,虽是转瞬即逝,又恢复一副愁苦的神情,却也被他瞧在了眼里,不免疑心大起:‘二哥为何不忧反喜?难道其中竟然有诈?’又想:‘二哥府中的一名小厮,谅来机智、武艺都很泛泛,如何能够瞒过二哥的眼睛,又如何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到了二哥的府中,在酒里偷偷地下毒?’ 但三人数十年来极为投契,情逾骨肉,他心中既不敢相信,更是不愿相信,向自己和大哥下毒手的,就是眼前这位二哥。三弟不露辞色,略一思忖,假意说道:‘那厮对我们三人颇为忌惮,一时谅他也不敢轻易进来行凶,况且我此刻默运玄功,已然恢复了八成的气力,自也不惧。’ 那奸贼素知三弟身怀奇技,能在如此短的功夫里,便化解了体内的烟柳软风散之毒,也未可知,听他这么一说,眼中不免露出一丝慌乱,强笑道:‘三弟能抵此毒,真好本事!’ 三弟将他的神色尽皆瞧在眼底,又听他慌张之下说话中气充沛,全然不似中毒的迹象,心中更是疑窦丛生,将脸一沉,说道:‘好啊,二哥,原来你早已知晓酒中有毒!’ 那奸贼一惊,道:‘三弟莫要乱说,我……我如何知晓?’ 三弟冷冷地道:‘这酒中之毒,难道不是二哥的独门烟柳软风散么?二哥,你看你做的好事!’ 那奸贼被三弟一语道破,更加慌乱,颤声说道:‘三弟,你……你开什么玩笑?’左手一探,已将一把梅花针悄悄攥在手中。” 白衣雪心知其时形势已是凶险至极,只觉自己的后背和手心,也都汗津津的,说道:“这位三弟当真是机智过人。” 百里尽染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到了此时,大哥也已察觉到事有蹊跷,他双目如电,盯视着那奸贼,森然道:‘二弟,果真是你?’ 那奸贼一者做贼心虚,二者平素对这位大哥本就十分敬畏,此刻被他盯视之下,只觉心底发毛。他眼见情势不对,一跃而起,率先发难,将手中的一大把梅花针向大哥、三弟洒来,紧接着一个鹞子翻身,窜出了屋外。” 白衣雪惊道:“那大哥和三弟有没有受伤?” 百里尽染道:“他们二人其时内力尚未恢复,自是因此受了伤,好在那奸贼未在针上涂有毒药。” 白衣雪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是自己刚刚躲过了一劫,问道:“后来呢?” 百里尽染道:“那大哥和三弟虽是保住了性命,但烟柳软风散的药力,却要等到七日之后才能祛除,在此期间,他们武功尽失,与寻常人一般无异,因此二人只好寻了一处极其僻静之所,苦等药性散去。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也就是在这七日之中,金人的铁骑攻入了城内,就连徽宗和钦宗二圣,也都……沦为了阶下之囚。” 白衣雪叹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如今岳相爷已逝世多年,王师何时北上重光中原,迎回天眷,却依然是遥遥无期。” 百里尽染亦是一声叹息,声音中充满了悲凉之意,隔了半晌,方道:“七日后,等到大哥和三弟从藏身之处出来,外面已是人非事休、大势已去。二人悲愤莫名,一番商议之后,决心去找那奸贼当面问个明白,哪知派人暗中一打听,真个是将二人气炸了肺。” 白衣雪道:“怎么?莫非他助纣为虐,帮着金贼干尽了坏事?” 百里尽染冷笑道:“助纣为虐,那又算得什么?奸贼竟然亲自领着人,去将大哥和三弟家中的老老小小,全部赶尽杀绝了。” 白衣雪惊得“啊呀”叫了起来,紧握双拳,怒道:“奸贼如此狠毒,当真是不得好死。” 百里尽染道:“大哥和三弟惊悉家中噩耗,差点哭死了过去。被部下救醒后,自是一心要去找那奸贼拼个你死我活,二人的部下不得不苦苦相劝。原来那奸贼因建有奇功,已被金人封为了平南龙骧将军。奸贼心知大哥和三弟定会来找他寻仇,故而在身边设下了重重护卫,大哥和三弟若执意前去,无异于自投罗网。部下的一番苦劝,二人方才作罢,静待良机再去寻他报仇雪恨,谁知其后那奸贼随着金人北上,想要寻仇,却是愈发难了。” 白衣雪恨恨地道:“奸贼就是跑到了天涯海角,也绝不可放过他。” 百里尽染道:“正是。奸贼心狠手辣又极富心机,他将大哥和三弟举家灭门之时,在二人的府中,搜缴出他们收藏的《金兰笺谱》,全部加以焚毁,自己则带着《金兰笺谱》的独本,随金人北去了。” 白衣雪心想《金兰笺谱》是那大哥和三弟的呕心沥血之作,如今被付之一炬,得知讯息之后,岂不是痛彻心腑?说道:“当初那奸贼提出兄弟三人共同撰写《金兰笺谱》,想必其时就已存了非分之心、觊觎之意。此贼之奸诈险恶,旷古未有。” 百里尽染神色哀戚,道:“那大哥和三弟一生的心血被人窃走,又惨遭灭门,而下此毒手的竟是多年亲如手足的兄弟,怎能不伤心欲绝?二人强忍悲痛,离了东京,一路趱行北上,只为了早日亲手手刃了此贼。复仇的烈火在他们心中,一直熊熊燃烧,当真是备受煎熬。路上大哥和三弟间或谈及数十年来兄弟三人亲密无间,如今却反目成仇,每每失声痛哭,夜里更是常常被噩梦惊醒。然而细一回想,那奸贼数年前便已精心筹划,用心之深远,令人细思极恐。” 白衣雪道:“想来那奸贼心思缜密,做得极为隐蔽,因而瞒过了二位前辈。” 百里尽染道:“正是。人心隔肚皮,那大哥、三弟与奸贼感情甚笃,哪里能够想到他竟是如此禽兽之人?二人细思近年来发生的一些蹊跷之事,当时不明所以,如今回想,断定都是那奸贼所为。” 白衣雪道:“哦?那奸贼又作了何等伤天害理之事?” 百里尽染双眼怔怔地瞧向窗外,说道:“就在兄弟反目两年前的冬天,大哥和三弟不知为何,均是感到身体不适,二人每隔七日,必定全身痉挛,腹痛如绞,却怎么也查不出发病的因由。兄弟三人在一起议论之时,那奸贼说他亦有此等症状,当时大哥和三弟对他的话,自是深信不疑。 如此过了数月,大哥和三弟依然每隔七日,身子便发作一次,当真是苦不堪言。二人武学造诣极深,心知这是中毒的症状,只是对于何人下毒,又是如何下的毒,百思不得其解。三兄弟聚会之时,大哥和三弟各将自己的忧思和盘托出,又将自己身边的亲近之人逐一过筛,然而讨论再三,也难以理清一个头绪出来。二人自此饮食更加小心,除了三兄弟间的聚会,其余的外食一概不用,如此过了半年,二人身上的病症渐渐消逝了。” 白衣雪道:“敢情是那奸贼在聚会之时,往大哥和三弟的食物中,偷偷地下了毒?” 百里尽染道:“那奸贼本就是施毒的个中高手,此毒定然是他所下,只是大哥和三弟后来有所警觉,对饮食更加小心,他担心自己的奸计败露,这才不得不罢手。” 白衣雪道:“不错,从他设下鸿门宴,在酒中下毒来看,此前定是那奸贼有心要谋害二人。” 百里尽染“嘿”的一声,说道:“那大哥和三弟到了此时,方才知晓一直想要害死自己的,就是这位情逾骨肉的‘好兄弟’,当真是拊心泣血,愤不欲生。那奸贼心机极深,除此之外,为了剪除大哥和三弟的势力,亦是手段百出。” 白衣雪心中寻思:“此人武艺既高,又奸险无比,确是一位响当当的狠辣角色,就连唐门的唐泣、唐滞兄弟与他相比,也是相形见绌了。”说道:“哦?奸贼又使出了甚么鬼蜮伎俩?” 百里尽染目光如炬,盯视着白衣雪,说道:“这个就与贵派倒有一些干系了。” 白衣雪奇道:“与我雪山派还有干系?”蓦地想起百里尽染此前曾言自己和四大山庄颇有渊源,隐隐感觉四大山庄不仅与百里尽染,与他口中所说的三兄弟,也是缘分匪浅,不禁心中生出一丝奇异的感觉来。 百里尽染手捋灰髯,说道:“正是。‘碧湖寒苍,天下四庄。’数十年来四大山庄彼此呼应,一起在江湖中创下了赫赫威名。你道四大山庄各庄之间山远水遥,却又为何能够数十年风雨同舟,如同一家?” 白衣雪道:“这个晚辈知道,四大山庄同气连枝,向来是共进共退,自是如同一家了。” 百里尽染淡淡一笑,道:“不错,四大山庄同气连枝,那你知道同的是什么‘气’,连的又是什么‘枝’吗?” 白衣雪一怔,道:“这个……这个……”他只知四大山庄素来交好,姻亲不绝,背后的渊源却知之甚少,而百里尽染接下来的一番话,直说得他头昏脑眩,半晌回不过神来:“四大山庄确是‘一花分四叶,同气又连枝’,你们有一位共同的祖师爷,而他不是旁人,嘿嘿,便是这三兄弟当中的大哥!” 第十六回 纵壑鱼(1) 白衣雪愕然失色,怔了半晌,方才说道:“前辈何以开此玩笑?我们雪山派的开山始祖,是轩辕祖师,江湖上谁人不知,又是谁人不晓?” 百里尽染呵呵一笑,说道:“你这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矣。当年那位大哥,身居殿前都指挥使司捧日军厢都指挥使之职,帐下有四员得力部属。在官场之上,他们与大哥是上下级关系,而私底下,四人皆是其得意弟子,被大哥视为左膀右臂。徽宗宣和四年,那位大哥陷入朝廷的一场政斗之中,情势十分凶险,政敌罗列其十大罪状之一便是朋党比周,为人骄横跋扈。 一日那奸贼来到他府中,说道:‘大哥,你虽胸怀洒落,对朝廷更是忠心不二,却也经不起敌人一再谤诋。兄弟我仔细想了,大哥若想度过此劫,唯有一条路可行。’ 大哥听了,忙问是什么可行之路。那奸贼道:‘大哥最为落人口实的,莫过于所谓的结党营私。大哥既无其实,又何必担其虚名?以小弟愚见,可令他四人辞了官职,加以优恤,再于东西南北四地,各择一处佳地而栖。等到他们各自站稳了根基之后,遥相呼应,待时而动。大哥既免了授人以柄,他们四人也免受牵连之罪,岂不是两全其美?大哥只要过了眼下的难关,待日后再择机将他们一一召回便是。’ 大哥听了那奸贼的一番诚恳说辞,哪会有一丝儿的疑心?自是深以为然,过了不久,他便依计将四大弟子遣往了外地,在东西南北四处安顿了下来。” 白衣雪听到这里,若有所悟,问道:“莫非这位大哥门下的四大弟子,便是我四大山庄的创派之人?” 百里尽染说道:“正是。因而你研习《金兰笺谱》中的这套剑法,其实也就算不得背弃师门。当年你雪山派的轩辕祖师,便是奉了这位大哥之命来到北地,在巍巍雪山开宗立派,而其他三人亦是奉命唯谨,分别在东、西、南择地而栖,先后建了岁寒、沙湖、苍葭、浮碧四大山庄,这才有了后来的天下四庄。说四庄是‘一花分四叶,同气又连枝’,原是不错的,而说四庄共尊同一位祖师爷,那也不虚。” 白衣雪心下疑惑:“四大山庄还有如此渊源,为何恩师在我面前,却从未提及?难道其间还有什么隐情?” 百里尽染见他面露惑色,似乎半信半疑,微微一笑,说道:“那大哥当初安排四大弟子分赴四地,临行之前曾有交代,轻易不可泄露了他的身份,至于何时回归京都,到时自有讯息。因此四大山庄之间的这等渊源,也就轩辕鲲鹏等四位创派祖师心底知晓了,就连你的师父胡忘归,只怕也不一定知晓详情。” 白衣雪惭叹道:“想不到我在雪山门下多年,竟是不知本门祖师爷的名讳。敢问前辈,他老人家上下如何称呼?” 百里尽染道:“他单姓一个‘风’字,上‘落’下‘问。’ 白衣雪心中猛然想起一事:岁寒山庄的客堂内挂有一副中堂,画中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手捋三绺长须,正在秉烛夜读。中堂的两侧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借问梅花何处落”,下联是“风吹一夜满关山”。那字画纸质发黄,显是时日已久,有些年代了。 他曾问师父胡忘归,这画中的人物,是不是就是祖师轩辕鲲鹏?胡忘归笑道,“非也非也!”他又问,那画中既然不是祖师,又是何人?胡忘归只说字画是祖师轩辕鲲鹏亲手所作,至于画中的人物又是何人,却笑而不答。 如今他得知本门的祖师爷姓“风”名“落问”,再想起岁寒山庄中堂的那副对联,其中不正嵌有祖师爷姓名的三个字吗?言念及此,他心中不再有丝毫的怀疑,心想此画定是祖师轩辕鲲鹏因思师心切而作,不禁怅然说道:“风落问,风落问,可叹我到今日,方知本门祖师爷的名讳。” 百里尽染微微一笑,道:“这也怨不得你。” 白衣雪心中一酸:“我与师父分别不过半载,如今每每想起师父来,都是十分伤心难过,当年轩辕祖师遵从祖师爷之命,来到茫茫雪山,自立门户,想来多年间,在那巍巍雪山之中,不知有多少个漫漫雪夜,轩辕祖师因思念深重而彻夜难眠?他画下了这幅画儿,又不知看过了多少回?” 他正自心下唏嘘,忽地又想起一事,说道:“风祖师爷既然当初定下规矩,不可轻易泄露了他的名讳,是不是未得他的指令,轩辕祖师他们四人,亦不可轻易离了各自的立身之地。” 百里尽染道:“这个自然,不过却非他的主意,而是听从了那奸贼的建议而行。你道那奸贼当真会存此等好心?嘿嘿,此举其实不过是他借机分化大哥的势力。你想啊,四大山庄,各自僻于一隅,远隔千山万水,终是难成气候,即便通个书信,也要数月之久,所谓彼此呼应、遵养待时,却又谈何容易?” 白衣雪道:“其时风祖师爷对奸贼信任有加,哪里能够想到他背后,竟包藏着如此祸心。” 百里尽染道:“不过令那奸贼万万难以想到的是,当初他的一番诡计,却也成就了后来名震江湖的天下四庄。‘碧湖寒苍,天下四庄;宁挨一枪,莫惹一庄’,嘿嘿,当真了不起。”他先前说起四大山庄,曾嗤之以“酒色财气”四字,这回再次提及,语气诚挚,全无半分的鄙薄讥诮之意。 白衣雪陡然之间恍然大悟:“金人铁骑肆虐,中原已是隔绝多年,恩师他老人家一直不肯南下,原来是有祖训传下,令他不得擅自离开岁寒山庄,他自是奉遵在心,不敢稍有违忤。” 百里尽染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缓缓说道:“话虽如此,当初风老先生亦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将座下四名弟子分遣各处,自是盼着风声过后,还能相聚,谁知这一别,竟成师徒之间最后的诀别。” 白衣雪惊道:“难道祖师爷他……他……”心中黯然:“轩辕祖师在雪山自立门户,还日夜盼着能有一日回到师父的身边,不承想师徒二人却是自此永隔,再难相见了。” 百里尽染涩然道:“风老先生本是清心寡欲之人,无端遭人攻讦,陷入朝廷的政斗之中,恐怕与那奸贼,也是不无关系,其后又因中了他的奸计,与四大弟子自此隔绝,再难相见。嘿嘿,靖康之难那年,倘若他的四大弟子尚在东京,那奸贼安敢设下鸿门宴?不过……那位三弟门下弟子和得力将领的际遇,比起风老先生的这四大弟子来,可就更惨了。” 白衣雪浑身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心中生起一股寒意,只觉那奸贼当真是为鬼为魅,噬不见齿。室内灯火忽明忽暗,他站起身来,挑起灯芯,剔除了馀烬,将油灯剔亮,重又抱膝坐了下来。 百里尽染续道:“这也是他们兄弟二人事后推演而来。徽宗重和、宣和年间,三弟的数名得力弟子和将领,外出京都办差,竟然一个个在路上离奇死亡。三弟也曾赶赴事发之地,不过一番密访查验,却是一无所获,只知他们皆是死于一种极为厉害的毒物。” 白衣雪道:“那奸贼善于施毒,定然又是他作的手脚了。” 百里尽染道:“着啊!可是天下精于施毒之人,又岂止他一个人呢?再说了,其时三弟再有疑心,将善于施毒之人想了个遍,也决然不会想到奸贼身上去。三弟的门下弟子、得力干将接连遇难,事情蹊跷异常,三弟自是悲愤不已,他甚至为此还专程赶往了唐家堡,意欲查个水落石出,为弟子报仇。” 白衣雪闻言心中一动,暗思:“想不到这位前辈与我一样,也曾远赴唐家堡,只不过我是去问药,他是去问疑。”想到他当年一路西行赶往唐家堡,心情定与自己一般的悲郁,不禁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问道:“请问这位前辈的名讳?” 百里尽染说道:“他姓石,上‘漱’下‘情’。” 白衣雪未曾听过其名,心想:“石漱情,石漱情,这位前辈大智大勇,实为一名风华绝代的奇男子,竟也同风祖师爷一般,湮没无闻。” 百里尽染道:“石漱情到了唐家堡,见到了唐门密宗的唐榕。以唐榕的胸襟,他岂肯轻易应允?石漱情不得不传了他数种独门的解毒之法,唐榕方才勉强答允。只是唐榕听了石漱情对死者症状的描述,认为此毒绝非他唐门的毒药,却也参详不透究竟是何种毒物。” 白衣雪道:“唐榕是施毒化毒的大家,连他也参详不透是何毒物,看来那奸贼使毒的本领,确也自成一家。” 百里尽染点了点头,说道:“是。倘若抛去品性不谈,那奸贼在武学上的诸多造诣,确是不凡,说是已臻绝诣,那也不为过。” 白衣雪唏嘘道:“奸贼武艺超绝,若能为国尽忠效力,定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偏偏他心术不正,贪慕荣华富贵,要做乱臣贼子,更是祸国殃民,害人匪浅了。” 百里尽染道:“石漱情从唐家堡无功而返。他在朝中并无宿敌,门下弟子和将领却连连惨遭横死,每每想起此事,便悒悒不乐,更是百思而不得其解。如今兄弟反目,恩断义绝,昔年的这一桩桩血案,方才突破迷雾,寻得了幕后的真凶。” 白衣雪细细思之,不觉汗毛尽竖,道:“奸贼如此鸷毒,他……唤作什么名字?” 百里尽染目光之中闪出一丝奇异的光芒,一字字地道:“陆忠平。” 白衣雪心下一惊,脱口道:“陆忠平?此人不是金廷神鹰坊的第二代坊主吗?” 原来当初金太宗完颜吴乞买为了灭辽亡宋,广募天下的能人武士,新建了特务机构“神鹰坊”,不仅在国内监察百官,更为其征讨四方效力。 神鹰坊第一任的坊主叫作完颜乙离骨,是一位女真贵族;第二任的坊主则是一位汉人,名唤陆忠平,白衣雪对他也有所耳闻;第三任坊主是陆忠平的座下二弟子,他在一众的师兄弟中,天赋既佳,习艺又十分勤苦,最得乃师真传。如今的第四任神鹰坊坊主萨狮陀,则是这位二弟子的爱徒,算来亦是陆忠平的后辈传人。萨狮陀天赋异禀,拥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技业,在金人四处征伐的过程中,屡建功勋,而被金帝封为护国大国师,权尊势重。 百里尽染微微点头,眼中射出两道精光,有如寒冰利剪,冷然道:“正是,此人名字之中带有一个‘忠’,字‘义山’,却是世上最不忠不义之人。奸贼随金人北撤,到了金都上京后,极力讨好新主子,因其武艺精强、行事狠辣,而深得金主的信任和器重。不过两年,他便离了军队,接替年迈的神鹰坊第一任坊主,而成为新的坊主。” 白衣雪暗思:“师父如今也屡受神鹰坊的要挟,不得不委曲求全,当真是阴魂不散。” 百里尽染续道:“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奸贼如此猖狂,风、石二人到了上京之后,知他势大,便悄悄隐藏了起来,只待寻个良机,与那奸贼作一了断。” 白衣雪道:“想他二人背负血海深仇,在此期间,是度日如年了。” 百里尽染点了点头,道:“岂料那奸贼十分小心谨慎,每回外出公干,身边都带着众多的神鹰坊武士,回到了府中,亦是戒备森严,就连晚上睡觉,门口也布满了护卫。” 白衣雪道:“陆忠平天良丧尽,自是担心遭受报应。” 百里尽染“嘿”的一声,说道:“不错。石漱情轻功卓绝,自潜入上京后,他曾数回夜探那奸贼的府邸,想要觅得一个机会,手刃此贼,却苦于难有良机。不过他有一回潜伏在了暗处,静待时机之时,听到那奸贼在睡梦之中高声大喊:‘大哥!三弟!别杀我,别杀我!’‘大哥,不是我,不是我!’奸贼屡屡被噩梦惊醒后,屋内亮起灯盏,直到天明,其间隐隐有奸贼的痛哭声传了出来。 石漱情伏在暗处,身子虽是动也不能动弹,心底却思潮翻涌。想起此前兄弟三人朝夕相处,情深意笃,如今竟成立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何不是又悲又恨?他蜷缩于暗夜之中,听到那奸贼深夜的喊声,当真如撕心裂肺一般,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衣襟。他回到住处,和大哥说起此事,风老先生听了,一言不发,其时他内心的悲愤伤痛,可想而知。” 白衣雪道:“奸贼做了那么多的亏心事,自是日夜悬心,担惊受怕不已。” 百里尽染道:“不错。正因如此,奸贼处处小心,风、石兄弟二人潜入上京大半载,始终良机难觅,无法下手。石漱情原想先盗得《金兰笺谱》再说,哪知数回乘着奸贼外出之际,入他府中搜寻,竟也全无线索。” 白衣雪道:“奸贼想必料定大哥和三弟会来寻他,故而将《金兰笺谱》藏匿在了极其隐蔽之处。” 百里尽染道:“嗯,当时风、石二人也是如此想法,然而他们苦思冥想,却始终猜不透奸贼将《金兰笺谱》藏在了何处。直到半年之后,石漱情经过长期细致的观察,方才看出一丝端倪。” 白衣雪道:“哦?他将《金兰笺谱》到底藏到了什么地方?”暗想:“此人狡黠无比,藏匿之处定叫寻常人一辈子也无从猜透。” 百里尽染“嘿”的一声,说道:“奸贼自到了上京之后,曾在城西的荒郊处立了两块墓碑,上面分别刻有‘先兄风君讳落问之墓’,以及‘故弟石君讳漱情之墓’的字样,逢每月的初五,他便会前往墓前祭奠一番,从未间断。 风、石二人待奸贼走后,曾悄悄前去墓地探看,见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墓碑,二人不禁又惊又怒,又悲又痛。为何选在初五?风、石二人起初没有细想,后来方才想起,那日奸贼在府中设下鸿门宴,正是靖康二年的四月初五。想必那日之后,兄弟三人恩断义绝,大哥和三弟,在奸贼的心中,他们算是死了。 风落问正欲一脚将墓碑踢得粉碎,三弟赶紧一把将他拉住,说道:‘大哥,万万不可!’ 风落问不禁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其时他们潜入上京不久,倘若踢碎了墓碑,无疑是自暴形迹。他惨然道:‘三弟,这奸贼也没做错,你我二人虽还活在世上,却如同走肉行尸,与死人又有何异?’ 石漱情闻言不禁苦笑,说道:‘难为二哥还记得咱们兄弟三人恩断义绝的日子,嘿嘿。’ 其后的每月初五,风、石二人发现奸贼都会去往墓地祭奠,每回去,都要逗留数个时辰之久。风、石二人初始只道他惺惺作态一番,不过是为了缓和内心的焦虑与不安,原也不曾多想。 后有一回,石漱情又去西郊的墓地窥探,见那墓地四周的泥土,有新鲜翻动的痕迹,当时他正苦思《金兰笺谱》的藏匿之处而不得,猛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二哥会不会将书藏在了这里?’” 白衣雪一怔,心底不禁暗暗叫绝,脱口道:“果真是个绝妙的藏物的好地方,亏他想得出!”寻思:“幸得石漱情聪颖过人,识破了奸贼的伎俩,实乃中原武林之幸事,否则这本三兄弟合著的奇书,就被奸贼一人据为己有了。” 第十六回 纵壑鱼(2) 百里尽染叹道:“是啊,常人谁能想到他竟会将东西藏匿于荒坟野塚?其人之刁滑奸诈,当真是无出其右了。石漱情回去与他大哥一商议,二人觉得事不宜迟,不管《金兰笺谱》是否藏在墓地之中,次日夜晚都去瞧个究竟。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趁着夜色,兄弟二人带着锹镐来到了墓地,离得尚远,却隐隐听得风中传来哀哭的声音,甚是凄惨。他二人不禁大吃一惊,心想今日并非初五,奸贼何以深夜来此? 二人低声商议,均觉既然撞见了此贼,莫若一不做二不休,就在今夜与他作个了断。二人拿定了主意,遂小心翼翼依托丘陵荒岗,障形向前,行得近了,借着冥纸焚烧的微光,瞧清楚那痛哭之人二十多岁,身材十分瘦削,断非是那奸贼。二人心底不禁大感惶惑:‘何人深夜来到自己墓前祭拜?’ 兄弟二人暗中观察良久,不觉有异,又见那人深夜一人哭得十分伤心,其情其态绝非作伪,当下现身相见,那人先是大惊失色,待得看清楚眼前之人,正是自己哭拜的风落问和石漱情,不禁转悲为喜。 原来那人姓蒋名碧书,在宗正寺任职,负责护卫诸皇陵及皇陵荐享,与风、陈二人及奸贼在汴京同朝为官之时,过从甚密。 风落问乍见故人,自是又惊又喜,问道:‘蒋兄弟缘何来到此地?又是如何找到了这里?’ 蒋碧书见他二人并未身死,又惊又喜,说道:‘哎,一言难尽。’原来靖康之变后,蒋碧书亦随徽、钦二帝及宗室后宫,连同大批的王公大臣、能工巧匠,一起被掳北上,受尽了金人的凌辱。 不久前他偶然从他人口中得知,陆忠平已经投靠了金贼,昔日的三位好友也已反目成仇。陆忠平不仅亲手将风、石二人全家灭门,如今还当上了金国的高官,享尽荣华富贵。 蒋碧书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震惊,决心要替风、陈二人报仇。他几番打探,终于得知陆忠平的住处,心中打定了主意,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潜入他的府邸,为风、石二人报仇雪恨。他自知此去凶多吉少,但死志已决,欲与二位好友共赴黄泉。为掩人耳目,他不得不趁着深夜,来到风、石的墓前,祷祈二人的在天之灵,保佑自己手刃奸贼。 蒋碧书武艺较之那奸贼,稍逊一筹,此举无异于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风、石二人听了,大为感动,想起死去的亲人,又忆及昔日兄弟三人,与蒋碧书饮酒畅叙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蒋碧书亦在一旁陪着落泪,伤感不已。 三人痛哭一场。石漱情渐渐收了哭声,说道:‘大哥,碧书,我们且不忙着难过,眼下还是大事要紧。’ 风落问闻言,忙道:‘是,是!’遂与蒋碧书简约说了此行的目的。蒋碧书当初与他们交往之时,知道兄弟三人合著有一本旷世武学典籍,心想此书倘若落入奸贼一人的手里,再传授与金国的武士,对中土武林来说,不啻是灭顶之灾。 三人事不宜迟,当即便在坟地挖掘起来,天不负苦心人,忙碌了大半个时辰,忽地石漱情发出一声欢呼,当真找到了那本《金兰笺谱》。那书被奸贼用油皮纸层层包裹着,置于铁盒内,埋在了地下深处。 蒋碧书见他二人《金兰笺谱》失而复得,心下也十分高兴,说道:“恭喜大哥和三哥。我已探明二哥……那狗贼的住处,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寻将过去,报得血海深仇。” 风、石二人见他大有一同赴死之心,十分感动,二人尚未作答,幽暗中忽地有人阴森森地说道:‘你们也用不着去寻我,我寻你们来了。’ 三人听到那人说话,无不大惊失色,原来正是陆忠平带着神鹰坊的大批武士到了。 石漱情心念转得极快,将《金兰笺谱》塞给蒋碧书的手中,低声道:‘兄弟,一会我们与他以死相拼,你带着此书远走高飞,万万不可落入奸人的手中。’ 那奸贼见到三人,抚掌笑道:‘妙极,妙极!你们都在,正好送你们一起上路,倒也省却了一番麻烦。’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风、石二人二话不说,双双扑向那奸贼……”说到这里,百里尽染陡然住口不语。 一灯如豆,吞吐不定的灯苗,映照着百里尽染脸上的表情,也是捉摸不定。 白衣雪小心翼翼问道:“那……后来呢?” 百里尽染缓缓地道:“奸贼获此良机,焉肯轻易放过?神鹰坊可谓好手尽出,足有四十余人,将他们三人团团围在了垓心……风、石、蒋三人砍啊,杀啊,敌人却总也砍不完,总也杀不完,到了最后,风……风老先生为了掩护三弟和好友,断后死战,终是……倒在了血泊之中……”他语音虽是平缓,但身子却微微颤抖不已。 白衣雪双目含泪,悲咽道:“祖师爷……祖师爷他……他……” 百里尽染道:“石漱情和蒋碧书哪肯抛下他独自离去?二人数次转过身来相救,旋即再次陷入重围,风老先生拼死敌住那奸贼,大吼道:‘三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快走!你若不走,我死了也难瞑目!’ 石漱情、蒋碧书听他如此一说,强忍着悲痛,又向外闯,远远地只听得黑暗之中,风落问高声酣战不止。 那奸贼见状大呼:‘一个也不能走脱!枭得一人首级者,赏金二十两!’ 神鹰坊的众武士听了,无不奋勇向前,将三人死死缠住。石漱情眼见情势越来越凶险,从怀着掏出一物,高举在手,叫道:‘二哥!你再苦苦相逼,我便毁了这本《金兰笺谱》!’” 白衣雪心下大奇,忍不住插口道:“他……他不是将《金兰笺谱》交给蒋碧书了么?” 百里尽染“嘿”的一声,说道:“是啊!这位石老英雄当真是担得起‘大智大勇’四个字。原来他深知奸贼的智谋,绝不在自己之下,大哥和自己今晚的行动,虽说极为隐蔽,却也说不定陆忠平早已有所觉察。临行之前,他便多了一个心眼,悄悄地将一本《春秋》纳入了怀中,以备不时之需,不承想果是派上了大用场。 昏暗之中,陆忠平哪知是计,生怕他双手轻轻一搓,《金兰笺谱》就此化为乌有,不禁又惊又怒,急叫:‘三弟,快快住手!’ 石漱情知那奸贼甚是精明,此计只能瞒得他一时,低声向身边的蒋碧书说道:‘兄弟,待会我往东北方向,引开他们,你向西南方向闯,若能不死,咱们觉山寺相见。’说罢提气向东北方向疾奔。那奸贼急忙带着众武士追去,众人投鼠忌器,却也不敢太过迫近。蒋碧书方才得以冲出重围,直往西南方向去了。 蒋碧书按照约定,一路辗转来到了觉山寺。一连数日,他心神不定,在寺中苦等石漱情,却一直不见他人前来,等到后来,心中不禁生出一丝不祥之感,却也不甘就此离去。到得第七日,他正焦躁难安,准备北上去寻石漱情之时,石漱情终于到来,然而他身负重伤,来到寺内,已是气息奄奄了。 其后一个多月,蒋碧书衣不解带,日夜伺候在石漱情的身边,许是因他精心照料,又许是石漱情内力深厚,命不该绝,一个多月之后,他的伤势竟然渐渐好了。其间蒋碧书与石漱情交谈,方知那晚他引开陆忠平后不久,来到一处山崖,再次陷入重围,石漱情停下脚步,转身对那奸贼说道:‘二哥!小弟生平从未求过人,今晚想求你一件事。’ 那奸贼自随金人来到上京以来,虽与汴京相隔千里,出入又皆有层层的护卫,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大哥和三弟只要不死,定然会来找他寻仇,因此心如悬旌,日夜坐卧不宁,这日子过得可想而知。如今大哥已束手就擒,三弟亦成笼中之鸟,奸贼久积成疾的一块心病自此可去,当即笑道:‘三弟请说。’ 石漱情涩声说道:‘二哥,我们毕竟兄弟一场,时至今日,你又何苦要赶尽杀绝,丝毫不念往日的情分?’ 那奸贼知道三弟心高气傲,生平确是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过人,听了不免心下一动,说道:‘三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和大哥只要不与我为难,我保你二人自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石漱情怔怔地瞧了他半晌,叹了口气,柔声道:‘二哥,你终是不明白做兄弟的心。’一扬手中的包着那本《春秋》的包袱,说道:‘二哥,请你将大哥放了,这本《金兰笺谱》我便还你,否则我……’ 那奸贼心想《金兰笺谱》一旦毁掉了,自己的一番苦心也将化为乌有,而风、陈二人如今都身负重伤,且又远在金人的地盘之上,即便今晚放他们一条活路,也是插翅难逃,忙道:‘三弟言重了,我们亲兄弟一场,我怎么会害你和大哥的性命?’ 石漱情道:‘那好,请二哥现在就放了大哥,待他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便将《金兰笺谱》交还于你。’ 那奸贼笑道:‘好说,好说。’吩咐手下之人将大哥缚来。石漱情见眼前的风落问几乎已成血人,不禁悲痛欲绝,哭叫:‘大哥,大哥……’ 那奸贼手走上前去,解开了捆缚风落问的麻绳,却趁机暗暗使出血刃指的功夫,将他大哥的全身经脉震断,即便不死,今后也成了废人。” 白衣雪身子一震,心想:“血刃指在江湖中早已销声匿迹,还道久已失传,然而萨狮陀、独鹤都会使这门阴毒的功夫,祸毒原来在此。”哽咽道:“祖师爷……” 百里尽染道:“风落问受了他的暗算,昂首而立,向着石漱情微笑道:‘三弟,你还是不了解你二哥……你……你当他真的会放过我们吗?’ 那奸贼听了,干笑道:‘大哥冤枉小弟了。我们兄弟三人难得再次相聚,大哥和三弟何不就此留下来,共同为大金皇帝效力,大伙儿尽享荣华富贵,岂不快活?’ 风落问喝道:‘二弟,金人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令你求荣卖国,甘为胡虏之鹰犬?’ 那奸贼脸上一阵红一阵青,说道:‘大哥,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那赵氏昏庸无能,大兴花石纲,劳命伤财,民心早已尽失,你我兄弟为何要替他卖命?’ 风落问冷冷地道:‘因此你就降了金贼?’ 那奸贼“哼”的一声,说道:‘当今大金皇帝英武圣明,威加四海,澄清宇内不过是早是晚,大哥、三弟何以执迷不悟,要行螳臂当车之事?’ 石漱情道:‘二哥,此言差矣。我等皆是汉人,祖上亦世代为官,可谓蒙恩累世。你如今投了胡虏,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风落问大声道:‘由来富贵三更梦,何必楚楚苦用心。老二,人生不过短短的数十年,昧着良心求那些个高官厚禄作甚?百年之后,还不都是土馒头一个?大丈夫立于世上,但求问心无愧足矣。’那奸贼默然不语。 风落问语气转柔:‘二弟,只要你悬崖勒马,我还认你这个弟弟,我们兄弟三人只要在一起,何愁干不成一番大事?’那奸贼一时沉吟不语。 石漱情还道他听了大哥的药石之言,有所回心转意,说道:‘如今隆佑太后已在南京应天府迎立康王登基,众所归心,不日康王就会挥师北上,驱逐胡虏。二哥,你此时回头,犹未晚也。’ 那奸贼哈哈一笑,说道:‘赵构本是我大金的帐下俘虏,侥幸走脱而已。此人胆小怯懦,能成什么气候?又何谈什么北伐?他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我大金神武皇帝铁骑一旦南下,不须一年半载,便可踏平江南。’ 风落问听了裂眦嚼齿,喝道:‘狗贼,你是铁了心么?’蓦地伸手一探,夺过身边一名神鹰坊武士的单刀,奋力向那奸贼砍去,那奸贼侧身避开。他周遭的众神鹰坊武士一拥而上,刀枪并举,砍刺在他的身上,风……风老英雄登时气绝。” 白衣雪泪水盈眶,哽咽道:“祖师爷视死如归,捐躯报国,是一位铁骨铮铮的大英雄!真英雄!” 百里尽染叹道:“是!石漱情眼见大哥没了气息,兀自双目圆睁,立在当地,不肯倒下。他走上前去,站在他大哥的身边,淡淡地道:‘二哥,当初我们兄弟三人结拜之时,曾约定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今日大哥去了,你我又怎能独活?’ 那奸贼只怕他将心一横,毁了那本《金兰笺谱》,大叫:‘三弟,有话好说,切勿……’ 石漱情不予理会,双手一搓,那本《春秋》顿时化作了无数的碎片,随风四下飘散。奸贼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石漱情凄然道:‘大哥,我来了……’纵身一跃,从山崖跳了下去……” 白衣雪已知石漱情其时并未身死,也禁不住“啊”的一声。 百里尽染道:“当真是老天有眼,他从山崖跳下,却被岩壁上的树桠挂住了身子,虽受重伤,却也就此捡回了一条命。那奸贼见那山崖坡陡谷深,黑黢黢的一眼见不到底,只道他已身死,不久悻悻离去。 待得次日天明,石漱情悠悠醒转过来,初时还道自己已然下了黄泉,山风一吹,方才醒悟尚在人世。好在他轻功了得,虽是受了重伤,慢慢地从谷底爬了上来。 他站在山崖之上,举目望去,山雾缭绕,人去山空,当真是恍如隔世。他一番搜索,大哥以及昨夜激斗中毙命的神鹰坊的武士尸首,尽皆不见,想来都已被那奸贼带走了。 冰轮斜挂,空山寂寂。石漱情独立山巅,北风拂体,顿觉遍体寒意,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他本死意已决,欲追随大哥共赴黄泉之路,岂料此回竟是大难不死,心想莫非是大哥地下有知,叫他不可轻易赴死,日后再为他报得血仇?心下又想,也不知蒋碧书是否突出了重围,护得《金兰笺谱》没有落入奸贼之手?此际他是否已经到了觉山寺? 想到这里,他向着昨晚大哥殒命的方位,拜了三拜,忍着悲痛一路向觉山寺寻来。一来他身负重伤,行动缓慢,二来一路上又为避人眼目,不得不拣些人迹罕至的小道而行,因而直至第七日,方才赶到觉山寺,与蒋碧书相见。二人重逢,自是又悲又喜。 石漱情养伤期间,拿了那本《金兰笺谱》来看,方才知道那奸贼心机过人,即便是藏在墓地这种极其隐秘的地方,他也留了一手,那本《金兰笺谱》被他撕去了一部分,只是一个残本。” 白衣雪闻言一怔,道:“此贼之黠智狡算,当真是举世无匹。”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当是蒋碧书的说法。此前《金兰笺谱》在他的手中,不知他见到这本旷世奇书,会不会也生出贪念,偷偷撕去了其中的一部分章节,而顺势栽赃于陆忠平?”但他眼见百里尽染说到风、石、蒋三人,语气中均是满满的尊仰之意,此念头也仅在心间一闪而过,不再多想。 百里尽染道:“是啊。此后养伤的一个多月里,蒋碧书发现石漱情时常一个人拿着《金兰笺谱》的残本,要不默默流泪,要不呆呆出神。他心知石漱情屡遭变故,心情阴郁,便想着法子与他聊些无关紧要的的事情。 忽有一天,蒋碧书从附近的草市打了酒菜回来,发现石漱情已然不见了踪影。他留下了《金兰笺谱》的残本,并附上一封书信。书信中说,自己罹遭诸多异变,已是心如死灰,此番独自南下,欲寻一山明水秀之地,了却残生,请蒋碧书切勿前去找他,来生倘若有缘,再续兄弟之情。蒋碧书本欲将他追回,但见他信中言辞决绝,思忖再三,只好作罢。 蒋碧书携了《金兰笺谱》,也离开了觉山寺。他自觉暴露了行迹,陆忠平岂能善罢甘休?上京是不能回去了,于是他选了一处偏僻山村,隐居了下来,自此勤修《金兰笺谱》,终成一代绝顶高手。” 白衣雪道:“那他自此与石漱情前辈音问断绝,再无联系?” 百里尽染道:“直到多年以后,蒋碧书碰巧从一位南方来的朋友口中得知,石漱情一路南下,来到了水乡江南隐居了下来。他多年饮冰,却是难凉一腔热血。隐居了数年后,石漱情便重振精神,在隐居之地开宗立派,广收门徒,教授他们武艺,意欲等到王师北伐之时,助上一臂之力,可惜……乱世之人志弱心浮,终是难成大业,他直到自己油尽灯枯之日,也未能遂愿……” 白衣雪怅然若失,缓缓地道:“石老前辈壮志未酬,抱憾终生,着实令人伤感。” 百里尽染道:“好在石漱情的弟子后辈们,如今继承了他的遗志,若能完成他们先师生前未竟之业,石漱情在九泉之下,也当含笑了。” 白衣雪道:“哦?愿闻其详。” 百里尽染道:“石漱情自知年岁渐大,在他有生之年,想要报得大哥和家人的血仇,希望越来越渺茫。他有志难酬,只得将报仇之望,托付给他的后人,便在江南创立了一个新的门派,唤作‘匡复教’。因他德隆望尊,乃开派祖师,名字中又含有一个‘情’字,弟子后辈们又将之称为‘情教’。” 白衣雪“啊”的一声,大感讶异,期期艾艾地道:“原来大名鼎鼎的情教,竟是石……石老前辈所创。” 第十六回 纵壑鱼(3) 百里尽染道:“正是。不过他为人低调内敛,创教之初,门下弟子虽众,却也声名不显。不过老夫听说现任的教主劳牧哀,一改昔日教风,行事颇为高调,近些年情教在江南,闯下了不小的名头。” 白衣雪寻思:“近年情教与官府过从甚密,教中之人又大多手段狠辣,行事诡秘,武林同道唯恐避之不及,声名可谓不佳。百里前辈在此隐居多年,想来对此并不知情。”说道:“这位劳教主也如石老前辈一般,为人低调内敛,不事张扬,只是听说他春秋已高,精力有所不济,再加上老年丧子,受了很大的打击,教中的事务,多半交与了副教主苏眠愁在打理。” 百里尽染微微一愕,说道:“原来如此。” 白衣雪道:“副教主苏眠愁行事风格,颇为高调,是以他掌管教中大权后,情教大举扩张,风生水起。”心想:“放下人品、操守不说,祖师爷与陆忠平、石漱情,一人的后人组建了四大山庄,一人的后人,如今贵为金廷大国师、神鹰坊的坊主,还有一人的后人,也使情教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均是了不得的人物。当年三兄弟的造诣和智谋,当是难分伯仲,时过境迁,其后人也算是棋逢对手,各有千秋了。”问道:“那位蒋老前辈后来又如何了?” 百里尽染道:“数年后,他……习得了《金兰笺谱》上的绝世武功,便找上门去,欲为昔日的好友报仇雪恨。那奸贼虽略逊于他,无奈其弟子众多,尤其是他的大弟子穆羽璇,以及二弟子斡也斜……” 白衣雪心道:“萨狮陀的师父,正是陆忠平的二弟子,原来叫作斡也斜,是一位女真人的高手。” 百里尽染续道:“此二人均已得乃师六七成的功力,眼见师父难以取胜,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江湖规矩,一起上前夹攻,蒋碧书激斗之中,打瞎了大弟子穆羽璇的一只眼睛,打断了他二弟子斡也斜的数根肋骨,却……却终是独木难支……” 白衣雪见他神情哀戚,几乎泣不成声,显是强忍着极大的悲恸,较之先前说到风、石二人之时,情绪更为起伏,心中隐隐感觉百里尽染与蒋碧书之间,必有极深的渊源,问道:“他……也被那奸贼害死了?” 百里尽染微微摇了摇头,道:“那奸贼见他使的是《金兰笺谱》上的功夫,如何肯轻易取了他的性命?他挑断……挑断了蒋碧书的手筋和脚筋,投入神鹰坊的大牢中,百般折磨,要他说出《金兰笺谱》的下落……” 白衣雪切齿道:“奸贼作恶多端,当真是血债累累。蒋老前辈命系于此,无论如何也不可说出此书的下落。” 百里尽染叹道:“正是!他倘若说出了《金兰笺谱》的下落,别说他自己性命不保,恐怕就连我,也要遭了那奸贼的毒手了。” 白衣雪惊道:“啊?前辈你……” 百里尽染缓缓地道:“你道这位蒋碧书是何人?他正是我的同门师叔……” 白衣雪早已料到百里尽染与自己的祖师爷爷,以及石漱情、蒋碧书等人渊源匪浅,也禁不住“哦”的一声,寻思:“百里前辈,以及他的这位师叔蒋碧书,皆是忠肝义胆、武艺绝伦之人,为何这一派在江湖中默默无名?嗯,想是他们一来为人恬淡,于名利看得极轻,二来身系重责,行事低调,是以一直没有甚么声名。”心中忽又一动:“蒋碧书本非陆忠平的敌手,他修习了《金兰笺谱》,想必在这数年之中,陆忠平自也勤修自己手中的残本,二人再度比试,蒋碧书已能略胜他一筹。要不蒋碧书武学天赋极佳,得以精进,要不……就是他手中,有《金兰笺谱》的全本。”言念及此,但觉自己对百里尽染的这位师叔,大为不敬,不再往下深想。 百里尽染道:“我师叔来到上京后,便悄悄找到了我,将自己去往西郊给风、石二人祭拜,却赫然发现二人尚在人世,其间的种种变故,原原本本地和我说了。我听说他要去找那奸贼复仇,自是百般劝阻,但我师叔心意已决,他也自知此去凶多吉少,临行前将那本《金兰笺谱》托付与我,叮嘱我一定要妥为保管,绝不可落入那奸贼的手中。” 白衣雪听到这里,心下恍然:“百里前辈与蒋碧书以及祖师爷他们,原是有这等的渊源。” 百里尽染神色黯然,说道:“我师叔既如此郑重托付于我,我又岂能有负于他?只是……可怜他在狱中被那奸贼一番折磨,三个月之后,因伤势过重,不幸……病死在了狱中……”说罢不禁老泪纵横,白衣雪也是泪流不止,悲伤难抑。 过了良久,一老一少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二人抬眼瞧向窗外,一番长夜彻谈,不觉已是东方之既白。 这一日的晚上,白衣雪再次击退了来犯之敌,百里尽染略一询问,来敌正是点苍派掌门人“苍山神剑”游叔度。白、游二人拆解到第二十一招之时,白衣雪的长剑刺中游叔度的右手手腕,游叔度手中剑坠落在地,羞惭而去。 百里尽染呵呵一笑,说道:“雪儿,游叔度号称‘苍山神剑’,他的兰峰梅溪剑法,在当世已属一流。你能在三十招之内,打败一流的剑客,很是不易,比起当年老夫这个年纪来,可是强得多啦。” 白衣雪面上一红,羞赧道:“前辈如此谬赞,晚辈万不敢当。我本想刺他的‘太渊穴’,无奈学艺不精,终是偏差了数寸。” 百里尽染淡淡地道:“此人心术不正,这点苦头算是便宜了他。他倘若不知悬崖勒马,等到走火入魔的那一天,还有得苦头吃了。” 白衣雪想起他先前规劝游叔度的一番忠告,心想游叔度贪念炽盛,显是没有将此放在心上,然而那本《金兰笺谱》仿佛有着一种无穷的魔力,吸引着他们接踵而至,心下苦恼,说道:“前辈,敌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当真不堪其扰。晚辈倒也没有甚么,只是来人愈来愈强,我担心……即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难以护得前辈的周全。” 百里尽染神目如电,盯视着他,说道:“你想不想学习在三招之内,便能打败游叔度的剑法?” 白衣雪喃喃地道:“三招?三招?”心跳加剧,赶紧拜服在地,说道:“请前辈授我高明的剑法!” 百里尽染哈哈大笑,道:“傻孩子,老夫不是已经在传授了么?” 白衣雪见他面色红润,中气充盈,全无受伤的迹象,心下恍然:“敢情百里前辈当初所受的毒伤早已痊愈了?他之所以让我出面应敌,不过是在变着法儿传授我绝世的剑法?”想到此节,不由地又惊又喜,连连磕头,说道:“小子愚钝,还望前辈莫怪。” 百里尽染端坐受了礼,微笑道:“你起来吧。” 白衣雪道:“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百里尽染道:“雪儿,你很聪明,短期内剑法能有如此精进,已属不易,我心中甚慰。不过以你眼下的修为,且又是重病新愈,想要抵御西域三绝,确也难为你了……” 白衣雪心中一凛,道:“西域三绝铩羽而归,难道……还要前来再寻不自在?” 百里尽染“嘿”的一声,说道:“雪儿,如果你的屋子里,有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不小心被三个贪得无厌的蟊贼得知了,你说他们会不会轻易罢手?” 白衣雪微微摇了摇头,道:“定然不肯罢手。” 百里尽染一拍大腿,道:“着啊!再说了,什么样的师父,就会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想当年他们的师父慈灯上人,为了一睹此书,极尽软磨硬泡之能事,与无赖小儿一般无异,哪里还有一代武学宗师的气度风范?我瞧这西域三绝,只怕比起他们的师父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衣雪见他眉头微蹙,显是想起当年慈灯上人纠缠索要《金兰笺谱》的诸多情景,犹有余悸,不禁莞尔:“事隔多年,百里前辈想起当年的慈灯上人,兀自感到心烦意乱,可见那个老番僧的‘磨功’,当真非同小可。” 百里尽染叹道:“若不是那烂陀寺有紧急寺务须要他处理,慈灯最后自行离去,我的这条老命,只怕会被他折腾死半条。” 白衣雪哈哈一笑,道:“如此死缠烂打之人,世上倒也少有。”心中暗思:“以百里前辈的脾性,当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却又拿这个慈灯没有办法。想必老番僧与他功力悉敌,只有徒呼奈何了。” 百里尽染道:“元龙等人,贪婪狡诈,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在乃师之上。这些天他们一直没有抛头露面,一定是躲在了暗处,以期摸清我们的虚实,瞅准了时机,再行下手。” 白衣雪恨得牙痒痒,说道:“这几个秃驴着实可恶!” 百里尽染道:“雪儿,以你现在的功力,尚且不是他们的对手。我眼下虽无大恙,却也不便与他们动手,嗯,要不然慈灯会说我欺负他的弟子了。《金兰笺谱》包罗万象,其中有一套‘素琴剑法’,原是你祖师爷爷的心血之作,今我传授与你,也不过是原物璧还。” 白衣雪知道这套剑法乃不传之秘,定是惊世骇目,一颗心不由地怦怦直跳,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道:“前辈如此高看,我担心自己生性驽钝,令前辈有所错爱。” 百里尽染目光炯炯,正色道:“未曾学艺先识礼,未曾习武先明德。习武之人,驽钝一点也没什么,倘若心术不正,那才叫无可救药呢。”说着伸出右手中指,蘸了一些茶水,在木桌上写了一个“武”,说道:“雪儿,‘武’字,上戈而下止,止戈为‘武’。咱们习武之人,除了强身健体之外,也要行扶危济困、除暴安良的善举。这个‘武’字,又可拆为一个‘正’字,一个‘弋’字,何意?正弋是武,关键在于这个‘正’字,做正义之人和行正义之事,方是真正的‘武’。因此一个人的品性,较之其技艺而言,更为重要。武是双刃剑,强身健体、济危救难为中正,但是倘若一个人的学问和本领很大,却心术不正,处处为非作恶,不仅伤人而且害己,遗祸不浅,与‘武’的真谛,也便相去甚远了。” 白衣雪道:“是。就像陆忠平这样的奸贼,本领越大,祸害却是越深。” 百里尽染“嘿”的一声,眼中露出一丝奇异的光芒,说道:“还有你那不成话的师叔阎忘言……” 白衣雪身子一颤,瞪大了眼睛,简直难以置信,奇道:“我……师叔?晚辈未曾听师父说过,他还有同门师兄弟啊。” 百里尽染一怔,脸色略显惊异,说道:“胡岁寒从未在你面前提及过你的这位师叔么?” 白衣雪道:“是啊。我只是听师父说过,轩辕师祖曾收过一个大弟子,可惜天不假年,年纪轻轻便过世了,但我未曾听师父说过,他还有一位同门的师弟。” 百里尽染眉头微蹙,说道:“这样啊,想是你师父心下难过,不愿在你面前提及此人吧。” 白衣雪半信半疑,道:“哦?我师父当真还有一位在世的师弟?” 百里尽染道:“当年你轩辕师祖收的一名开山大弟子,也是唯一的一名弟子,叫作竺忘机……” 白衣雪心道:“轩辕师祖怎会只收了唯一的弟子?那我师父呢?”心中虽感疑惑,终是忍住没有开口相询。 百里尽染续道:“他的资质极佳,深得你轩辕师祖喜爱,一身的本领,差不多倾囊相授于他。可惜……有一年,竺忘机差不多二十七八岁,为了给你轩辕师祖过寿,孤身去往西南的深山,采撷野生灵芝,不幸在山谷之中遇到了瘴气,竟就此英年早逝。你轩辕师祖痛失爱徒,为此伤心不已,其后数年都没有再收一位弟子。直到多年以后,一者他心绪渐渐有所平复,二者也经不住一众好友的苦苦相劝,方才重新收徒。” 白衣雪心想:“原来竺师伯是为了给轩辕师祖祝寿,才不幸身故的,轩辕师祖伤心欲绝不说,师父他老人家不愿在我面前提及,想来也是怕回忆起这些陈年旧事,引得自己伤心。”问道:“我师父便是轩辕师祖重新收徒,而纳入门下的?” 百里尽染点了点头,道:“正是。不过因为你大师伯的缘故,你轩辕师祖这一回新收弟子,一共收了两人,一个是你的师父胡忘归,另外一个么,便是阎忘言了。他们算是一起入的师门,因你师父年纪稍长,故而是师兄,阎忘言是小师弟。” 白衣雪道:“他既然还活在世上,为何师父从未提及?难道……他做出了什么有辱师门之事?” 百里尽染冷笑一声,道:“有辱师门?那也算不得甚么。阎忘言初入师门之时,乖巧伶俐,你轩辕师祖十分疼爱,然而‘蛇入竹筒,曲性犹在’,时间一长,他的本性就露出来了。此人不仅贪财好色,而且为人气量褊狭,心狠手辣……” 白衣雪心下一惊,脱口道:“我的这位师叔,莫非是另一个陆忠平?” 百里尽染道:“嘿嘿,他二人品性卑劣,心肠狠毒,算得是一丘之貉。阎忘言表面上虽使乖弄巧,但你轩辕师祖的眼睛何其锐利,没过多久,就发现他诸多的不端之举。你轩辕师祖舐犊情深,一直隐忍不发,只是时常加以训诫,希望有朝一日,阎忘言自己能幡然醒悟,能够改过自新。然而阎忘言却丝毫体会不到他的一片慈爱之心,眼见你轩辕师祖越来越喜欢你的师父,而对他越来越冷淡,心生愤懑,竟要暗中向你师父胡忘归投毒……” 白衣雪明知恩师尚在人世,听了也忍不住“啊呀”惊叫出声来。百里尽染又道:“好在你轩辕师祖早已洞烛其奸,及时将其拿下。你轩辕师祖见他如此狼子野心,而你师父又是位谦谦君子,日后保不齐为他所害,你轩辕师祖怒不可遏,当场便要清理门户。” 白衣雪道:“废了他的武功么?” 百里尽染道:“你轩辕师祖本有此意,但你师父胡忘归在一旁苦苦哀求,你轩辕师祖也终是放不下舐犊之私,遂将阎忘言逐出师门,永不相认。” 白衣雪道:“原来如此,那我这位师叔后来呢?还有没有他的音问?” 百里尽染冷冷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阎忘言被逐出师门之后,一直杳无音讯,然而过了若干年,陆忠平当上了金国神鹰坊的坊主,阎忘言便前去投奔了他。” 白衣雪一怔,叹道:“果真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 百里尽染道:“着啊。神鹰坊为金太宗完颜吴乞买所设,以重金广募天下的能人异士,为其四方征伐、开疆拓土效力。其后神鹰坊又经金熙宗一朝苦心经营,势力更为庞大,收罗了女真族、契丹族、汉族,以及渤海族等不少的好手。阎忘言投奔了陆忠平后,因他武艺超群,又兼做事心狠手辣,很快便得到了陆忠平的重用。嘿嘿,此人性情善妒残忍,做了无数的坏事,因而背后被人起了个绰号,叫作‘阎王爷’。” 白衣雪喃喃地道:“阎王爷……阎王爷……好一个霸气的绰号……” 百里尽染脸色阴郁,说道:“那时金主一边与西夏讲信修睦,一边对我大宋以及辽国,皆是虎视眈眈,意欲一举吞并。陆忠平的大弟子穆羽璇和阎忘言等人,更是数次深入我大宋境内,对各大门派极尽暗杀行刺和挑拨离间之能事,掀起了不少的腥风血雨。” 白衣雪恨恨地道:“这种数典忘祖的奸人,枉负了一身的好武艺,非但不肯为国效力,反而到处兴风作浪,为祸更大。” 百里尽染道:“这话是不错的。是以江湖中各门各派,为了威正武德,在择徒选才之时,大多要先看这个人的品性是否端正,既是为了防止门下出现欺师灭祖的不法之徒,也是为了防止心术不正之人习了武后,为非作歹,祸害匪浅。” 白衣雪不禁想起黄公义弑师杀尊的大逆不道行径来,说道:“像这种邪魔外道,无容于天地之间,人人得而诛之。” 百里尽染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邪魔外道,初始也并不见得就坏,正人君子,后来受了诱惑,说不定也就成了坏人。” 白衣雪想起陆忠平、黄公义等人,应道:“是。” 百里尽染叹道:“所谓正邪之分,不在门派之别,亦不在技业之异,而在人的一念之间。一念为正,人斯正矣;一念入邪,人斯邪矣。” 白衣雪蓦地想起他先前曾以“酒色财气”来评价四大山庄,也不知此话是否就是另有所指,想要问个明白,终觉难以启齿,一张脸不禁胀得通红。 好在百里尽染似乎全然没有在意他的神情,又道:“唉,扯得远了,我们说回正题。凡习武之人,若想成为绝顶高手,终要追求技艺上的深湛,若无胜负之心,焉能习有所成?可是人的争胜心一起,拘囿于胜负输赢,便有了‘声名障’,‘武学障’便也由此而生。‘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人的心智一旦迷失,只一味地追求索取,而不懂任何的节制,心性的修持自也难以精熟,想要达到武学的绝诣,无异于敲冰求火,枯木生花。” 白衣雪听了似懂非懂,问道:“人起了胜负心,遂生武学障,就会迷失自己的心智,可是若无争胜之心,又哪能学得高深的技艺?请问前辈,那又如何破解呢?” 百里尽染捋须呵呵一笑,说道:“破解?为何要破解?又要破解什么?” 白衣雪心下更觉茫然,呐呐地道:“我……我……” 百里尽染道:“习武之人,只要心中放不下胜负,超越不了功利名相,即便成了绝顶高手,离究竟至极的无上境界,终是差了一层。再者说了,武学如同学识,你爬上一层楼,只道自己已然到了绝顶,岂料上面还有一层楼,如何能够穷尽?” 白衣雪愕然道:“晚辈拙笨,还请前辈明示。” 百里尽染道:“东土第一代祖师菩提达摩,被誉为古往今来武学第一人。他在传授少林功夫之前,于少室山落迹面壁之时,就已经觉悟了大道,习武是为了什么?为了打败天下无敌手么?为了匡扶正义,铲除世间一切不平事么?非也,非也,这些都不是。”说着大摇其头。白衣雪心中一片茫然。 百里尽染续道:“求而得之者,物也;不求而自得者,道也。在达摩祖师的眼里,武学与非武学,已经没有什么分别,求与不求,亦无什么分别。他是没有了贪求之心,先天破除了声名障、文字障、武学障,不受任何名相的干扰,早已圆融无碍。” 白衣雪凝眉沉思,说道:“恩师曾经说过,少林功夫最大的特点是禅武同宗、禅武合一,实是一门极深的学问。” 百里尽染点头道:“正是。少林僧人既要参禅打坐,也要习练武艺,这是少林僧人不同于其他寺院僧人的地方。少林禅武合一,门下弟子通过参禅悟道,来加强自身心意的修养。武僧们修炼武学,并非是要争强好胜,而是力求通过修炼少林武学,对禅的领悟达到无胜败心的境界,离开了禅心去练武,则一切无从谈起。少林派历代的高僧,概莫能外。说白了,少林一派修习武学,绝非是为了争什么天下第一,不过是明心见性、见性成佛的方便法门罢了。” 白衣雪俾有所悟,说道:“是不是少林功夫正因不以技冠武林,败尽天下英雄为目的,始终讲究慈悲为怀,反而超越了武学本身,成为一种由迷而悟,转识成智的禅修之道,从而数百年来备受武林的尊敬和推崇?” 百里尽染微笑道:“正是。少林派内养浩然之气,外练铜筋铁骨,其拳谱上说,‘五行相合一气,心一动而内劲生’,靠的是内气行功以意引气,气入丹田后,潜气内转,周流全身,达到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的六合境界。故其拳理云,‘身之收纵,步之存进,手之出入,或进或退,或起或落,皆当一气贯注。’久练此功者,筋骨强壮,内气充盈,精力充沛。一旦运功发劲,出手顿足可断碑碎石,非常人所能承受。少林功夫德厚而术深,禅中有拳,拳中有禅,处处显示节制、谦恭之特点,与戾气重重,处处争强好胜的一般江湖拳脚功夫,那又是迥然有别了。” 白衣雪道:“达摩祖师将禅的意味融入习武之中,以禅入武,觉悟本性,是为武学之真谛。” 百里尽染道:“‘如如者,无心之心,离一切相,众生诸佛更无差别,但能无心,便是究竟。’达摩祖师以觉悟本性为入道之基,并以此为基而起无量妙用、无上菩提,及至大道。道贵无心,剑道亦然,要想到得究竟境界,须于剑上见道、证道,只是达摩祖师这种一无所求、大彻大悟的究竟境界,又岂是我等肉体凡胎所能达到?” 白衣雪若有所悟,说道:“旁人的境界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而达摩祖师的境界,却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百里尽染眼睛一亮,笑道:“孺子可教也。在达摩祖师眼里,什么才是真正的学武?无所学而学,无所为而学,方是真正的学,可谓求而不得,不求而得。” 白衣雪喃喃地道:“无所学而学,无所为而学……求而不得,不求而得……” 百里尽染道:“绝学者学无所学也,学无所学,学之绝矣;无为者为无所为也,为无所为,为之无矣。”忽地眉头一皱,叹了口气,道:“唉,尽往高处立机锋之论,攀无根之谈,不免陷入文辞上的玄冥深奥,困囿于文字障、名相化,反而更添胡涂。我们还是从你祖师爷当年所创的这套‘素琴剑法’说起。” 白衣雪道:“是。”心下寻思:“祖师爷爷当年创立这套剑法,自是想着日后要传给他的后人,岂料其后变故横生,轩辕师祖乃至师父他老人家,竟都无缘相习。今日我能有机缘见识此套剑法,也不知是从哪里修来的造化。” 第十六回 纵壑鱼(4) 百里尽染说道:“你祖师爷爷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他们……兄弟三人之中,你祖师爷爷以剑法最为见长,他的这套素琴剑法,由陶渊明的诗文运化而来,当真是惊世骇俗的创举。”说着脸上满是肃敬之色。 白衣雪瞪大了眼睛,奇道:“陶渊明的诗文?” 百里尽染手拈须髯,点了点头,道:“正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陶渊明质性自然,逃禄而归耕,在‘固穷节’、‘耕隐’中坚守自己的素抱,身心无羁,任真自得,陈师道说他是‘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苏东坡则说陶渊明的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陶渊明的诗文,盖因感情真淳而毫无虚饰,语言平淡而不事雕琢,数百年来备受推崇。你祖师爷本是慧心灵性之人,平生素爱陶渊明,公务之余常以读陶诗为乐,久而久之,福至心灵,他竟从中悟出一套高明的剑法来。” 白衣雪心潮腾涌,遥想当年风落问自陶渊明的诗文之中,悟化出一套惊天泣地的绝世剑法,其内心定然也是思如潮涌,不禁悠然神往,叹道:“祖师爷爷能从陶渊明的诗文中悟出高明的剑法,恐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 百里尽染亦叹道:“是啊,你祖师爷当真是百年难遇的一位奇男子。”独自嗟叹了一阵,方才续道:“陶渊明鹤鸣之士,一生有三大雅好,喝酒、读书,弹琴,自言‘欣以素牍,和以七弦。’何以是七弦琴?相传伏羲路过一片桐林之时,见有两只凤凰,从云中栖落于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上,桐林顿时霞光万丈。因凤凰能通天应地,协五音、合九德,非竹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伏羲认为其栖落的大树必为神木,于是找来了能工巧匠,小心翼翼地将那棵梧桐砍来制琴。他法天地之道,将琴的底板作平,面板则是半圆的弧形,取天地上圆而下方之意,按照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琴长三尺六寸五,再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意,配上宫、商、角、徵、羽五弦,制成了乐器。” 白衣雪道:“因此伏羲造琴,造的是五弦琴?” 百里尽染道:“正是。神农造琴,舜弹琴而天下治,皆为五弦琴。其后文王丧子,加一根弦以制其哀,武王伐纣再加一根弦,共成七弦。陶渊明弹的便是七弦琴。他超然尘外,意趣真古,喝酒是逢喝必醉,读书却不求甚解,弹琴则清歌不绝。那一日你祖师爷夜读《晋书·陶潜传》,书中写道,陶渊明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友人问道:‘先生弹琴乃是世之妙手,理当拨弦弹奏一曲,以娱耳目,却为何没有琴弦?’陶渊明回答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白衣雪面露惑色,问道:“陶渊明一生三大雅好之一,便是弹琴,如何说他‘性不解音’,弹那无弦之琴?” 百里尽染笑道:“问得好。陶渊明自称‘少学琴书’,把琴与书并重,又说‘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可见他自幼便对世俗事务毫无兴趣,只喜欢在弹琴和读书中消磨时光。他的《归去来兮辞》中则说,‘乐琴书以消忧’,《时运》中则写道,‘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颜延之也说陶渊明‘陈书辍卷,置酒弦琴。’他焉能不懂琴哉?陶的《拟古》第五首写道,‘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陶渊明听了一位高士弹琴,就说上弦音距岳山近,琴音高亢激越,如夜半云上孤鹤,唳鸣不已,那叫声凄厉异常,响彻了云表;而下弦音近龙龈,琴音较为婉转低沉,如孤鸾低声哀叫,如泣如诉。” 白衣雪点头道:“李太白听蜀僧弹奏琴曲,写下‘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说的是自己听了蜀僧铿锵的琴音,自觉内心好像被水洗过一般畅快,洋洋兮若江河!一曲奏罢,余音不绝如缕,与暮钟融为了一体,他这才发觉天色已晚,‘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如此说来,陶渊明亦深谙琴道,对琴艺极有研究。” 百里尽染道:“正是。那位高士为何要弹奏《别鹤》、《孤鸾》?他虽是一句话没有说,但他的琴声,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心曲:久别的寡鹤,期盼着和鸣九皋的那一天;离散的孤鸾,也渴望着共栖仙山。陶渊明听了高士的琴声,大为感动,也是直吐心曲:‘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你看陶渊明听高士弹琴,听得如此明白,如何说他‘性不解音’?那真是大错而特错了。他有弦不张,有琴不弹,非是’不解音’,他不为人抚琴,只因世间知音难觅,心曲难诉,只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自赏真音,而不拘于音声的外在形迹。正所谓琴虽无弦,而意有余也。可惜世人懂得其间深意的,寥寥无几,萧统、李延寿等人,竟谓陶渊明不解音律。” 白衣雪点头道:“相识虽众,但其中却无一个知心知意的良友,他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心想:“杨草大哥对我赤诚相见,算得是人生的知音良友了。” 百里尽染道:“也有懂得陶渊明的知音,不过却是后世的,譬如李太白就说,‘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又说,‘抱琴时弄月,取意在无弦。’司空图也说,‘五柳先生自识徽,无言共笑手空挥。’本朝的欧阳文忠公也能会其意,他说,‘吾爱陶靖节,有琴常自随。无弦人莫听,此乐有谁知?’黄山谷甚至说,‘酒嫌别后风吹醒,琴惟无弦方见心!’只可惜他们的知音之言,陶渊明无法听到,否则他定然要邀约这几位异代的知己,在一起畅谈琴趣,痛饮一番。” 白衣雪笑道:“李太白的《山中与幽人对酌》写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想来也是他向陶渊明发出邀约,想请老先生和自己一起喝酒弹琴吧。” 百里尽染笑道:“你的这个解释倒挺有意思。不过陶渊明性情淳笃无伪,求于真而不拘于俗,‘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他穷困潦倒,琴弦断了,无钱去买新的,便抱着那张无弦琴抚拨一番,只要心中有曲,有没有发出琴声,又有什么关系呢?《晋书》上记载,‘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恐是后人臆想附会之语,当不得真。苏东坡就说,‘当是有琴而弦弊坏,不复更张,但抚弄以寄意,如此为得其真。’不过陶渊明确是好以琴寄意,可知其琴趣不在于音声。有弦也好,无弦也罢,追求的都是一种意趣,都只是适性任情,表达个人的心曲罢了。” 一席话白衣雪听了如饮醍醐,心折不已,说道:“前辈胸有万壑,妙见洞心,发此振聋发聩之语,令晚辈钦佩之至。” 百里尽染哈哈大笑,说道:“错了,你错了!老夫才薄智浅,哪能有此等的识见?这些都是你祖师爷爷记载在《金兰笺谱》‘剑法’一篇的后记中,老夫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白衣雪怔得半晌,说道:“祖师爷爷能从陶渊明的诗文之中,创出一套高明的剑法,足见其匠心慧眼,更见陶渊明诗文之高妙。” 百里尽染笑道:“非也,非也。你这话也只说对了一半。如果说你祖师爷匠心独具,能从陶渊明的诗句之中,运化出一套极其高明的剑法来,确是别出心裁的创新之举,但陶渊明琴尚未张弦,或已得琴中之趣,故而不必抚弹有弦琴,却非他首创,而是由来已久。《道德经》中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何谓大音希声?王辅嗣注解道,‘听之不闻名曰希,不可得闻之音也。’既是‘不可得闻’,也即是‘无’,正是音乐的本质之美,而非具体的一曲之美。故而庄子也说‘至乐无乐’,他认为,‘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天乐这等的天籁之音,当虚己、心斋、坐忘、悬解、破妄,以使自己与物俱化,遇物便了,精神自可得以逍遥无碍。陶渊明‘抚空器而意得,遗繁弦而道宣’,正是得此真义也,你祖师爷爷亦是由此而有所悟。” 说罢他站起身来,取过长剑,朗声说道:“雪儿,你看好了。你祖师爷一生孜孜不倦追求剑道,何谓‘道’?佛法言,悟明自性,万法归一;儒家言,存心养性,执中贯一;道家则说,性体圆明,抱元守一。道者,大而无外,广而无边,无所不有,无所不贯,一无所求,一无所为。”白衣雪听得热血沸腾,虽不甚明白,却也在心中细细揣思其意。 百里尽染用指一弹长剑,剑身嗡嗡作响,犹如龙吟,说道:“‘道’便落在这个‘无’字之上。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相生八卦,有从无来,‘无’恰是道的全部和本质。此套剑法共有九九八十一招,每一招又有九九八十一个变化,可谓应化万千、通达无穷。陶诗有田园、咏怀、咏史、行役等等,剑法全部从陶诗运化而来,每一招皆以陶诗命名,这第一招便是‘天道幽且远’……” 他一边阐说,一边比划,待得将这一招的各种细微的变化讲解完毕,已是过了两个时辰。百里尽染收了长剑,问道:“雪儿,你能记得几成?” 白衣雪略一回思,惭腆道:“晚辈愚笨,只……只记得了三四成……” 百里尽染哈哈一笑,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说道:“竟然还能记得三四成?呵呵,睡觉,睡觉,睡上他一大觉,明日醒来,全然忘了才好……” 次日清晨,二人吃早饭时,百里尽染见白衣雪神情恍惚,煮好的鸡蛋尚未剥完蛋壳,便放入了口中,浑然不知其味,不禁笑道:“雪儿,还在想着昨晚的剑法?今日醒来,还能记得几成?” 白衣雪道:“前辈昨晚说,睡上他一大觉,明日醒来,最好时全然忘了。弟子此时已是忘得差不多了。” 百里尽染斜睨了他一眼,笑道:“哦?全然忘记啦?” 白衣雪道:“是。前辈昨日的一番教诲,我躺下后又细细思量,祖师爷爷的这套素琴剑法,既是从陶渊明的诗文运化而来,当是极尽其‘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之妙,其妙处在于与敌过招,当淡忘招数,万万不可拘泥于一招一式的毫发不爽,须抓住剑意,弃其形而重其神,舍其末而逐其本。” 百里尽染哈哈大笑,直震得石屋顶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了下来,说道:“妙,妙!雪儿,看来昨晚这一觉睡得很好,很好!” 白衣雪道:“我也不知解得对不对,还请前辈指教。” 百里尽染伸出竹筷,夹起碗里的一块豆腐,说道:“豆腐清淡寡味,然而却是人人喜欢,为何如此呢?寄至味于淡泊也。苏东坡评价陶诗‘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说的便是陶诗无味而有味外之味,此为至味。陶诗正因‘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八字,而被奉为了清淡之宗。你祖师爷也是从其无味胜有味的诗文之中,体悟出‘似形无形,有意无意’的剑法大道来。” 白衣雪怔怔瞧着他筷子夹住的那块豆腐,脑子里默念的都是“似形无形,有意无意”这八个字。 他细一品味,只觉百里尽染所讲造微入妙,不禁有些痴了,正自入神之际,耳边听到百里尽染说道:“似形无形,有意无意,这个‘无’字,恰是从‘有’一点一滴积累而来。你看张旭的《古诗四帖》,落笔千钧,如金蛇狂舞而狂放不拘,似是毫无章法,然而他的每一帖、每一字,哪个背后不是数十寒暑的苦练?” 白衣雪连连点头。百里尽染续道:“雪儿,武无止境,艺海无涯。习武亦如练字,讲不得一点的投机取巧,只是你练到了一定的层次,万万不可再将招式理解为死架子。我先前跟你提过,招式是死的,但人的脑瓜子不能死,招式一旦定型,同时也就意味着除此固定的架势之外,其他都可变通,也就是说,任何一招皆有克敌制胜的功效,就看你会不会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了,而这个变通的能力,又来自平日踏踏实实的勤修苦练,那是半点也取巧不得的。” 白衣雪一听之下,心融神会,灵台一派空明,道:“这便是‘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百里尽染见他一闻千悟,心下甚喜,说道:“正是。尊师的雪流沙十三式,亦是以灵动多变见长,乘物游心以达佳境。你有此作为根底,再来习练素琴剑法,比之旁人白手起家练习此剑法,却又是占得不少的便宜了。” 白衣雪暗自欢喜,道:“是。”寻思:“雪流沙十三式是轩辕师祖当年深居雪山之时,创立出来的剑法,他既为祖师爷爷的得意弟子,谅必从祖师爷爷那里多有借鉴和参悟,是以二者之间,原有密不可分的渊源。” 百里尽染道:“雪儿,你身体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白衣雪道:“晚辈每日按照前辈的心法口诀调息吐纳,自觉身子渐渐好了起来,如今再无手脚发冷、腹痛腰寒之感。” 百里尽染点了点头,道:“很好。不过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日后还会有些反复,那也正常不过。雪儿,招式只是外形,辅之以内力,方显松静之功。这一套打坐调息的方法,也是由《金兰笺谱》‘心法’一章而来,只是当初你祖师爷他们三人合著此书,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位执笔而作,却是不得而知了……” 白衣雪轻轻“啊”了一声,暗想:“若是祖师爷爷和石老英雄执笔也还罢了,但倘若是那奸贼所著,岂不……岂不有点……那个……” 百里尽染见他凝神不语,脸上表情古怪,立时猜透了他的心思,微笑道:“雪儿,我和你说过,武学本无正、邪之分,所谓正邪,不在门派和技业的迥异,而在人心的善恶。再好再强的武功,坏人学会了,便是伤天害理的‘利器’,好人学会了,则可抑暴扶弱,匡扶正义。” 白衣雪心结顿去,喜道:“是!” 百里尽染道:“不过人非尧舜,谁能尽善?是好人还是坏人,原也难辨。所谓一半佛陀一半魔,天下既没有天生的至善之人,也没有天生的至恶之人。人人皆有贪嗔痴,爱憎恶,本是人性,人性中真善美的品质,是一体相通的,而圣凡之别,只在显隐而已。若是隐去了嗔恨心、嫉妒心和障碍心,即是有了佛心。有了佛心、慈悲之心,你便尽管去学,均可化害为利,又何必斤斤计较于其出处呢?” 白衣雪面上一红,心下好自羞惭,道:“是,只是晚辈秉性顽钝,一时难以明白其间的道理。” 第十六回 纵壑鱼(5) 百里尽染笑道:“你的师父胡忘归是一位剑气箫心的君子,颖悟绝伦,瞧人的眼光大抵是有的。你既为他的得意弟子,自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呵呵。” 白衣雪听到他夸赞自己的恩师,心下也甚感高兴,转念又想起他此前评价四大山庄,皆涉酒色财气的话语来,再也忍不住,问道:“能得前辈称赏,师父他老人家也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只是前辈对钟世伯他们,似是有点……误会。” 百里尽染长眉一扬,笑道:“酒、色、财、气,酒者烧身之焰,财者陷身之阱,色者戕身之斧,气者毒肠之药。四大山庄得此四字,那是不假的,只是此伤身四毒,他们有的中毒深一些,有的中毒浅一些而已。” 白衣雪听他如此断语,心知以百里尽染的为人,绝无妄下雌黄的道理,嗫嚅道:“难道我师父他……他……” 百里尽染怔怔地有些出神,过了良久,方才缓缓说道:“胡岁寒欹嵚历落,是当世的一位奇男子,只是人不荒诞枉少年,年轻之时做的一些事情,可能会伤了别人的心,那也是常有之事……”他神情一黯,夹起一块豆腐,那豆腐软嫩细滑,筷头微微一颤,复又落入盘中,口中叹道:“‘山谷易满,人欲难平。’人生在世,求不得是苦,不可求也是苦,即便是得了,焉知不会得而复失?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苦多而乐少也。” 白衣雪曾听师父谈及过袁珂君,只是语焉不详,一对爱侣到后来为何雨断云销,内情如何,他亦不知,呐呐地道:“前辈说的是我师父与……袁师母?” 百里尽染微微苦笑,说道:“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苦苦单相思了一辈子,而对方全无察觉?又有多少相爱的恋人,最终难成眷属?再有多少人成了眷属之后,却又鸾凤分飞,自此天各一方,一生再也难得见上一面?”他轻轻一叹,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当年猢猿双仙并肩闯荡江湖,一对侠侣着实令人倾羡,然而后来他们失和,个中原因,自不足为外人道也,旁人又何须饶舌?想是前世的怨家,可叹的是,人活在尘世中,生劫易渡,而情劫难渡。” 白衣雪隐隐觉得,当年师父胡忘归与师母袁珂君陡生情变,袁珂君负气出走,其事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其间的变故,时人多有猜测,盖因袁珂君色衰爱寝,而致胡忘归移情别恋。 百里尽染斜睨了他一眼,续道:“唉,如今他二人也都鬓发染霜,这些个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不过你四大山庄中另有两位,一人沾个‘财’字,见不得别人富,一人沾个‘气’字,见不得别人好,皆是人性之大恶。他二人日后若能够迷途知返,则善莫大焉,倘若陷溺日深,而犹不自知,嘿嘿……” 白衣雪一颗心怦怦直跳,知他所指的二人,一个是钟摩璧,另外一个是沐沧溟,又想百里尽染乃前辈高人,皮里阳秋,自是不会轻易臧否人物,他说出这番话来,言必有据,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百里尽染也不以为意,说道:“哎呀,话题扯得太远,不说了。雪儿,我们习武,俗人求之皮相,以为练得身强体壮,一味使用蛮力便是强者,那就大错了。须知习武的根基,在于伏气炼意,外形之强并非真强,气散于外,不过是外强中干。我传你的心法,为《金兰笺谱》所载‘参寥神功’的入门心法,日后须勤加修习。本固则枝荣,只要任真研习,假以时日,不仅能化去你体内化血神刀的寒毒,于你日后性命双修,亦是大有裨益。” 白衣雪听了又惊又喜,隔了半晌,方才说道:“晚辈谨当遵承,绝不辜负前辈的一片苦心。” 百里尽染道:“雪儿,西域三绝也就在这两三日内必到,嗯,在这两三日里要你学会三招,确实有点难为你了……” 白衣雪遽然一惊,道:“前辈是要我学会这三招剑法,去打败西域三绝?” 百里尽染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昨日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本是担心你不仅没有听明白,反而更加糊涂,但你昨晚这一觉睡得很好。我原本让你三招之内,便可打败游叔度,然而你的悟性上佳,能有此悟性,三招之内打败西域三绝,嘿嘿,却也不是没有可能。”语意之中满是傲意。 白衣雪嗫嚅道:“这个……这个……” 百里尽染笑道:“甚么这个那个的?一个人,最难打交道的,也最难看透的不是别人,往往正是他自己。人须看透自己,方能扬长避短,树立自信。自信之人,遇敌之时,你的本事可以发挥超常,而一旦没了自信,十成的功夫,便只能发挥三四成而已。武为技击,须以胆为第一,有胆始有力,有了胆力,方有克敌致胜的信心和决心。二人打架,本来半斤八两,其中胆力强者,打斗起来自然胜算就会大很多。” 白衣雪连连点头,说道:“所以《史记》里记载,赵奢以狭路相逢勇者胜的信念,大破秦军,解了韩国之围。” 百里尽染一声长笑,起身取了长剑,说道:“不错。取敌之道,在乎敌身,应敌无方,随手是招。雪儿,今儿我们再学习两招,这一招嘛,叫作‘寂寂无行迹’,是素琴剑法的第二招,第三招叫‘悠然见南山’,取自他《饮酒》的第五首…… 待得这两招详细讲解完毕,已近正午。百里尽染又道:“雪儿,应敌之时因敌而动,浑沦如一。招式虽是仅有三招,然而却可一招多变,招招互变,由此而生生不息。不要说一招中的各种变化,没有明显的界限,便是招与招之间,也无明显的界限,出手而不见手,出招而不见招。” 白衣雪听了这几句,心下狂喜不已。如果说先前经百里尽染一番钩深致远,令他憬然有悟,领会了“行云流水”四字的涵义,犹如穿过幽长不明的隧道,踏入到一个陌生而又新奇的武学新天地,那么此际则是蓦然顿悟,犹如一尾纵游于川壑中的鱼儿,出入无间,悠游自得。 他正自思绪如潮之际,耳畔听见百里尽染说道:“雪儿,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之大,不知有多少奇侠怪杰隐蔽其间。强中还有强中手,凡事当自省冲谦,万万不可托大。” 白衣雪道:“是。‘勿恃己善,不服人仁。勿矜己艺,不敬人文。’前辈的话,我谨记在心,日后当处处与人为善,绝不恃强逞能。” 百里尽染点了点头,正色道:“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习武之人,志在济世扶危,惩恶扬善,但凡遇到不平之事,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舍身赴难,那也是侠道的应有之义。” 白衣雪应道:“是。” 百里尽染脸色沉穆,说道:“雪儿,你记着,世相迷离,世路多风波。‘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底下最厉害、最难测的,并非是甚么绝世的武功,而是人心。老天爷尚有寒暑轮回、昼夜更替之常,人心却是瞬息万变,最为难测。你祖师爷何等的厉害,还不是为奸贼所害?” 白衣雪心中一凛,道:“是。前辈由中之言,晚辈时刻谨记在心。”心想:“石漱情虽未被奸贼害死,却也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不得不只身南下,在乡间隐居了下来,家仇国恨难以得报,最后郁郁而终。” 百里尽染道:“江湖即人心,人心就是江湖。‘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江湖广阔,游离于朝廷的法度之外,也有着自己的规矩,还有着正邪之分、黑白之别,以致纷争不断、恩怨不止,不过所争的多是利益罢了。你看,江湖中有多少快意恩仇的背后,躲不过‘利益’二字。风波江湖是非场,十丈软红恩怨会。强者不仅可以大肆欺凌弱者,更能将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了白的,哪有有什么道理可言?是以人浮迹于江湖,害人之心虽不可有,但防人之心断不可无。” 白衣雪恭声道:“是,晚辈记下了。” 百里尽染叹道:“唐人刘叉有两句诗,‘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世间纷杂,不平之事常有,只是我老啦,胸中的这把刀早已销蚀了,也挥不动了。雪儿,你须好自为之,终生不忘行侠义之道,锄奸斩恶,莫要损了四大山庄的清誉,堕了四大山庄的威名。” 白衣雪听得热血沸腾,道:“是。” 百里尽染肚中“咕咕”一阵直叫,抬头看了看窗外,笑道:“今儿就到这里吧,我肚子有些饿了,赶紧烧火做饭。待打发了西域三绝,新年也快到了,我们爷俩去山里打些野味,再到集镇上打些酒来,好好过上一个新年。” 白衣雪道:“前辈,眼见就到了新年,西域三绝……真的会来么?” 百里尽染哈哈大笑,说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元龙这几个小和尚,一日得不到《金兰笺谱》,也就一日不肯甘休。雪儿,我们若想安安静静过个好年,还是祈祷他们年前便来,打发干净了才好。” 白衣雪笑道:“前辈所言极是,要想不被贼惦记,最好是将蟊贼狠狠教训一顿,让他再也不敢来偷东西。”心中忽想:“以前的每一个新年,我都会和师父一起过,今年的除夕,虽说陪着百里前辈也很开心,却是生平第一回没能和师父围炉而坐,一起守岁了。”又想:“也不知翎儿这个新年如何度过?” 百里尽染目光闪动,说道:“雪儿,等过了年,你的身子便无大碍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还能赶上临安城的上元灯会。” 白衣雪听了,不仅没有一点儿的欣喜,反而生出一股惆怅之意:“等我身子好了,便要与百里前辈分别了么?”心中一酸,环顾室内,哽咽道:“我……我舍不得离开这里……” 百里尽染眼角湿润,微笑道:“傻孩子,我和一劫禅师定了赌约,让他一个月之后,来领你。你不走,难道是要老夫输了赌约不成?呵呵,尽说些孩子气的话。” 其后数日,百里尽染不再传授新的剑法,白衣雪倍加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每日里修习参寥神功,对素琴剑法亦勤加练习,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百里尽染对白衣雪是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尽量让他自己融会贯通,白衣雪修习参寥神功和素琴剑法,得以日进不衰。有了闲暇的时光,白衣雪便和百里尽染天南海北聊天,说些江湖中新奇之事,陪他解闷。 这一日已是腊月二十一,一老一少二人吃过了晚饭,坐在屋内闲聊。 到了人定时分,夜色深沉,天空数点稀星,闪着微亮的寒芒。蓦地一声低沉的佛号,打破了深冬寒夜的宁静,屋外有人说道:“殊方绝域后学元龙、元虎、元象,再来拜谒百里先生,多有打扰,尚祈百里先生宽宥。” 白衣雪听了,脸色遽变,一跃而起。百里尽染内力深厚,对屋外的动静早有知觉,他面色如常,微笑道:“雪儿,我身子有些倦乏,你代我会一会客人吧。”低声又道:“你尽管去,三个小和尚既不敢伤你,也伤不了你。” 白衣雪神竦心惕,沉声道:“是。”他提剑在手,推开粗糙皴裂的石屋板门,大步昂然而出,没入屋外的黑暗之中。 第十七回 僧眼碧(1) 一个时辰之后,白衣雪返回石屋,只见百里尽染于木床上端坐,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赶紧上前跪伏在地。 百里尽染微笑道:“雪儿,你回来了,很好。起来吧。” 白衣雪站起身,遂将方才与西域三绝如何过招,细细说了。百里尽染听后,沉吟片刻,道:“雪儿,你能击退西域三绝,委实可喜可贺,只是此次赢得有些讨巧。”说着将他对招中的不足之处,一一指摘了出来,又详加抉奥阐幽,直到白衣雪弄通悟透为止,如此又是过了一个多时辰。 待得全部讲解完毕,百里尽染说道:“雪儿,西域三绝此番前来,见我伤势并无大碍,他们已然有所忌惮,失了锐气,故而探明了虚实之后,仓促离去。不过尽管如此,你能一举击退驰名江湖的西域三绝,亦属不易了。” 白衣雪心下既感佩又惭愧,道:“是。”心想:“今日有百里前辈镇场,吓跑了西域三绝,算是一种狐假虎威,然而怎能总叫他老人家替我压阵?日后还须勤加修炼才行。” 百里尽染道:“雪儿,你体内的寒毒尚未完全尽祛,内力也还尚浅,素琴剑法虽是高妙,但若无精深的内力,与之相辅相成,终是难臻化境。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磨砖作镜,利杵成针,只要肯下苦工,莫要贪功冒进,八年、十年,又抑或二十年、三十年,功夫自能圆满具足。望你日后能够勤勉练功,悟有所得、习有所成,做一名真正的大剑客。” 白衣雪心下一阵激荡,颤声道:“是,晚辈谨记前辈教诲。” 过了这一晚,次日已是腊月二十二,小年将至。百里尽染和白衣雪一早进山,打了一头野猪和数只野兔,满载而归。路过皋埠镇时,白衣雪在集镇沽了酒,二人欢喜而归。 晚上一老一少将一只野兔剥皮清理干净,放了油、盐、酱、豉醯,下锅焖烧一个多时辰,香味扑鼻。百里尽染又做了几样素菜,二人坐倒一起对饮了几杯,连日来的倦乏一扫而空,甚感轻松。吃罢了晚饭,白衣雪陪着百里尽染又闲聊了一会,方才洗漱,准备早点安歇,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夜晚山岙之中,自是少有人来,白衣雪心中一凛:“小年夜莫非还有不速之客?此人不掩行迹,何以如此有恃无恐?” 却听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片刻间已然来到了石屋门外,停下了脚步。白衣雪自忖:“此人步伐极快,身手当是不弱。”提剑在手,站到木门之后,屏气凝神,准备应敌。 门外来人朗声说道:“百里先生安歇了么?” 百里尽染听到那人的声音,“啊呀”一声,又惊又喜,问道:“是成堃么?” 屋外那人道:“正是。” 百里尽染笑道:“‘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唯当明月。’故人来访,岂不乐哉?外面天寒地冻,成虞候快请进来。” 白衣雪方知是百里尽染的熟人来访,赶紧上前打开木门,那人带着一身的清冷寒气,踏步而入,见到百里尽染上前唱喏施礼。白衣雪见他年约四旬,生得轩昂魁伟,甚是英武。 百里尽染一一引见了成堃和白衣雪。成堃是殿前都指挥使司的一名诸班都虞候,从临安城中连夜急匆匆赶来。殿前都指挥使司诸班都虞候的职位,在殿前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明化砺、副都指挥使端木克弥和都虞候牟汉槎之下,而在荣骧等禁军首领之上。 成堃落座后环顾屋内,说道:“先生如此清寒,成某心中难安,太后她老人家倘若知晓了,定然怪责小人办事怠惰。先生,我回到临安之后,便差人来将这里……” 百里尽染淡淡一笑,插口说道:“山野之人早已清静惯了,虞候不必自责,也无须费事。”顿了一顿,问道:“虞候匆忙赶来,不知有何事相告?” 成堃扭头瞧了一眼白衣雪,面露难色,说道:“这个……” 白衣雪笑道:“我晚上酒喝多了,身上烦躁得紧,正想出去透透气。”说罢举步出了石屋。山中夜晚的空气清冷,冷风一吹,白衣雪酒意全无,便在屋外踱起步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只听木门“吱呀”一声,百里尽染和成堃走了出来。成堃高声道:“白兄弟,我尚有公务在身,这便告辞了。日后白兄弟到了临安,由成某做东,好好叙叙话。” 白衣雪心想:“成堃来得匆忙,也走得匆忙,想必临安发生了什么大事。”拱手道:“虞候客气了,一路小心赶路。” 二人送走了成堃,回到屋内,百里尽染怔怔地坐在木床之上,面容冷峻,眉头深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洒脱疏宕。白衣雪见了,心下不免惴惴,想必成堃定是从临安城,捎来了什么重大的讯息,心下虽是疑惑,一时却也不敢开口相询,打断了百里尽染的思绪。 一老一少无言对坐良久,百里尽染忽道:“雪儿,我明日去一趟临安。” 白衣雪颇感惊讶,道:“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前辈还要赶往临安,是……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百里尽染轻轻叹了口气,道:“太后本患有多年的目疾,前些日子,官家请来清虚庵的皇甫坦真人,替她治好了一只眼睛。官家为此十分高兴,重重赏赐了皇甫坦。官家想着太后的眼睛好了,还能再多享几年清福,可是……今岁入冬以来,太后的精神越来越差了,官家忧心如焚,一连多日没有视朝,敕令辅弼之臣祈祷于天地、社稷和宗庙,并下旨减免各地的租税,恩赦天下,就怕……就怕……太后她老人家熬不过……这个年关……”顿了顿,又道:“官家连日辍朝,无心理政,而成堃行色匆匆,巴巴地赶到宝山,告知这个讯息,我担心……” 白衣雪吃了一惊,道:“前辈担心太后……她老人家真的大限已到?” 百里尽染缓缓点了点头,脸色黯然,道:“太后毕竟是上了春秋的人,就算是小病小灾的,也保不齐……保不齐……唉,我终是放心不下,还是去一趟临安为好,正好也为她拜寿。” 白衣雪道:“好,我陪你一起去。”心想:“翎儿对太后十分孝顺,如今太后的身子骨越来越差,想必翎儿也担心不已。” 百里尽染一摆手,说道:“雪儿,此地距临安有百余里,你身子尚未康愈,经不起这一路上的仆仆风尘,还是在此安心静养。我快去快回,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也就回来了。” 白衣雪一听急了,说道:“据我所知,西域三绝都在临安城中,他们均非善辈,决计不会善罢甘休,还是我陪你一起去,路上也好多个照应……” 百里尽染打断道:“我自会小心。就这么说了,明日一早我便动身。雪儿,你替我准备一些路上的水和干粮。”白衣雪见其意已决,虽心有不甘,也只好作罢。 次日清晨,天尚麻麻亮,百里尽染便打点好了行装,动身起程。白衣雪依依不舍,一直将他送出十余里方回。 他回到石屋,闷闷不乐躺到了床上,本想睡上一觉,心里却怎么也难以平静,一会儿想,百里尽染此去路上是否顺利,太后的身子,不知是否好了一些?能不能听过这个寒冬?一会儿又想,太后病重,莫翎刹当会守在她的身边,不知百里尽染此行能否见到她? 躺在床上思前想后,但觉心浮气躁,眼瞅着天色已是大亮,依然没有丝毫的困意。他一番胡思乱想,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此时的莫翎刹,正经历着一场足以改变其命运的惊天变局。 人间之苦,最是离别愁恨苦。莫翎刹自与白衣雪在泰宁寺分别之后,一路上郁郁寡欢,柠儿不时想着法子逗她开心,也是难得展颜一笑。 回到了临安城后,她每日里将自己锁在绛萼阁中,柔肠粉泪,朝思暮想的无不是自己的心上人,虽玉食锦衣,却终日郁郁寡欢,心中充满了无奈与惆怅。 这天的晚上,莫翎刹胡乱吃了一些点心,又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了房中,她抱膝而坐,望着闺房里碗口粗的牛油蜡烛,呆呆地入神,心下悒悒不乐:“今儿派去泰宁寺的探马也回来了,依然没有暮郎的消息,眼见着一个月的期限就要到了,暮郎啊暮郎,你现在身子怎样了?恢复得好不好?你每天……是不是也像我这般度日如年,这般想你?” 凝眉又想:“一劫老和尚说是等到一个月,便能去寺里接暮郎,也不知老和尚说话算不算数?哼,一个月的期限一到,倘若不能还我一个好好的暮郎,我就将他的泰宁寺,拆个稀巴烂!” 她自幼长于深宫,骄纵任性,从小到大,凡是想得到的东西,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太后和皇上也都恨不得摘下来给她,而身边的人,更是谁也不敢稍忤其意。如今情窦渐开,既初尝到了两情相悦的甜蜜和幸福,却也深深品味到了与爱人分离的雨恨云愁。 她一番独自伤心难过,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抬眼再看窗外,夜色正浓,黑黢黢的没有一点儿亮色,呢喃道:“暮郎啊暮郎,冬至已过,为何想你的夜晚,反而越来越长了呢……‘落雪时节又逢君’,老天爷啊老天爷,你何时再下一场大雪来,让我能见到我的暮郎啊?” 她正自黯然神伤,突听有人轻轻地敲了敲房门,柠儿的声音在门外低声问道:“殿下,你安寝了么?” 莫翎刹陡然一惊,道:“怎么了?太后她……” 门外柠儿的声音略显慌乱:“殿下,你还是亲自去慈宁宫看一看吧。” 莫翎刹站起身来,打开房门,柠儿神色紧张,站在门口,一对清澈的眸子,还带着一丝惊恐,忙问:“太后她怎么了?” 柠儿带着哭腔,说道:“不好了,殿下,慈宁宫那边……那边……” 莫翎刹急得直跺脚,叫道:“唉呀,快说呀,真是急死人了。慈宁宫那边到底怎么了?” 柠儿道:“我听那边的小姐妹说,说……璩哥儿晚上去宫里看望太后,不知什么因由,惹得太后大发雷霆,太后被气得……气得……晕厥过去了……此刻正在紧急传太医局的大夫来呢……” 莫翎刹也不待她说完,急冲冲便向慈宁宫跑去。来到慈宁宫,离寝殿尚有数丈之远,就听到太后厉声道:“璩儿,你……许久都没有来瞧我,今晚过来,是成心要来气死我的么?”语气严厉,但声音显得十分虚弱。 莫翎刹听了一喜,紧跟着一惊,喜的是太后晕厥之后,又醒转了过来,料无大碍;惊的是不知赵璩又闯了什么天大的祸事,让太后如此大动肝火。 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寝殿门口,就听赵璩说道:“奶奶,这一回你若不帮我,爹爹……爹爹真的要将大位传给瑗弟了!” 太后冷冷地道:“你怎么知道的?你爹爹告诉你啦?” 赵璩大声道:“还用告诉吗?孙儿今日得到确切的消息,爹爹过几日就要晋封瑗弟为建王。他成了亲王,而我还是一位郡王,爹爹的心思不是明摆着的吗?” 莫翎刹在门外听得清楚,心道:“原来爹爹在两位哥哥当中,已经选定了瑗哥哥,这些日子我一直把自己锁在绛萼阁里,竟是没有得到一点儿讯息。璩哥哥知道了爹爹的心思,气急败坏,故而今晚跑到太后这儿闹,惹得她老人家生气。” 太后“哦”的一声,淡淡地道:“难怪我病了多日,也一直不见你来看我。今日你着急忙慌赶来,不是来瞧我好点了没有,却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赵璩道:“孙儿知道奶奶贵体欠安,也一直挂念在心,只是……最近确有要务缠身,一时难以抽出工夫来看你老人家。” 太后冷笑道:“我几次派人去找你,你都推说没有工夫,敢情今晚你听说瑗儿被封为了亲王,就有闲工夫啦?璩儿,你爹爹天纵英明,你暗地里搞的那些小手段,你真的当他全然不知情么?老话儿说得好,‘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老身劝你莫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那些个小聪明。” 赵璩一惊,呐呐地道:“这个……孙儿不明白老祖宗……说的什么……” 太后森然道:“咱们大宋的规矩,外臣不得结交内廷,皇室宗亲也不得与外臣过从甚密,你难道不清楚么?” 赵璩心底暗自吃惊,脸上不动声色,说道:“奶奶有所不知,孙儿私下里与他们确是有些交往,不过那都是为了咱大宋的江山社稷,为了替爹爹分忧,孙儿绝无半点儿的私心。” 太后阴沉着脸,“哼”了一声,默然不语。 赵璩又道:“老祖宗,你平日里最疼的就是孙儿,孙儿心里最是明白不过。此回你一定要帮孙儿,去给爹爹说一说……” 太后道:“说什么?” 赵璩迟疑片刻,说道:“老祖宗就说,晋封瑗弟为建王一事,朝中的文武大臣议论纷纷,眼下时机尚未成熟,可以缓上一缓。” 太后一张木然的老脸,肌肉微微颤动,道:“他若是不听我的呢?” 赵璩笑道:“爹爹对老祖宗百依百顺,一颗孝心天下人皆知,只要奶奶开了尊口,他如何会不听?嗯……爹爹他倘若为难,奶奶就让他晋封我也做个亲王,岂不皆大欢喜?” 太后冷冷地道:“你爹爹确是孝心可鉴,但你别忘了,咱们赵家还有一条祖训,就是后宫和外戚不得干政。你要我去找你爹爹,是要陷奶奶于不识大体、不明大义的境地吗?” 赵璩见她脸色愈发冷峻,,强笑道:“孙儿岂敢?奶奶待孙儿宠爱有加,孙儿又怎么会有害奶奶之理?”眉头微蹙,心中飞快地想着说服太后的言辞。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脸色稍和,说道:“难为你还晓得我最是疼你。璩儿,东宫之位,你爹爹自有他的决断,你就不要一意孤行了。你爹爹日夜操劳国事,黾勉朝政,你以后要多帮衬着他,就不要再胡作非为,添什么乱子啦。” 赵璩脸色遽变,道:“奶奶,爹爹是不是真的已经下了决心?他……是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什么?” 太后睁大了一只眼睛,凝视着他,缓缓地道:“和老身有没有说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爹爹已经下定了决心。” 赵璩忽地尖着嗓子,叫道:“下定决心又如何?难道爹爹他不能回心转意吗?”一张圆脸因心下愠怒异常,而显得有些狰狞。 太后面色木然,说道:“璩儿,不是你爹爹要回心转意,而是你自己要回心转意。” 赵璩怒道:“什么?!爹爹太偏心了,我们都是他的儿子,他为何要这样对我?” 太后道:“你说为什么?他为的是我们大宋的江山社稷。” 赵璩怒不可遏,大叫道:“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我到底哪一点不如他?爹爹安歇了没有?我这便去福宁殿找他,当面问个明白!”说着转身就往殿外走。 太后浑身发抖,嘶哑着嗓子叫道:“孽障,你……你给我回来……” 赵璩只作没有听见,快步而出,慈宁宫的一众宫女,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哪个敢拦?他低头疾行,忽地殿外有人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赵璩大怒,喝道:“混账东西……”抬起右手,正欲打来人一记耳光,那人冷笑道:“连我你也要打?” 第十七回 僧眼碧(2) 赵璩定睛一看,原来是莫翎刹,不禁一呆,呐呐地道:“你……你怎么来了?” 莫翎刹俏面含霜,说道:“我再不来,你就要闯下天大的祸事,还不赶紧回去,给老祖宗赔个不是?”一把拽着赵璩的胳膊,又拉回到了殿内。太后正气得浑身颤抖不已。 莫翎刹说道:“奶奶,璩哥哥一时糊涂,惹得你生气,他已经知错了,这不给老祖宗赔不是来了吗?”说着来到太后的身边,俯偎在她的腿边,柔声道:“老祖宗,你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太后冷冷地道:“我没有被他气死,就算不错了。” 莫翎刹轻抚着她的背,陪笑道:“璩哥哥的脾性,你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混世魔王一个,又何苦为了他,气坏了自个的身子?”扭头向着赵璩说道:“璩哥哥,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过来给老祖宗赔个不是?” 赵璩跪伏在地,低声道:“孙儿知错了,再也不敢惹奶奶生气了。” 太后“哼”的一声,缓缓闭上眼睛,不去瞧他。莫翎刹朝赵璩挤了挤眼睛,又向着太后说道:“老祖宗,璩哥哥情急之下,说话不知轻重,你就原谅他这一回吧,要打要骂,就打我骂我好了。”说着拿起太后枯干的手掌,在自己的粉颊上轻拍了几下。 太后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你们都起来吧,到我身边来。”赵璩和莫翎刹依言坐到了她的身边。 太后一只浑浊的独眼,瞧瞧赵璩,又转头瞧瞧莫翎刹,缓缓地道:“璩儿,瑧儿,还有瑗儿,在奶奶的心底,都是一样的疼爱,没有什么分别。奶奶老了,说走也就走了,奶奶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们好好孝顺你们的爹爹,兄妹间和和睦睦,不要闹矛盾,让我赵家的江山永世延续下去,奶奶便是立时死了,也瞑目了。” 莫翎刹道:“爹爹真的……已经选定了瑗哥哥继承他的大位?” 赵璩听了,不由身子一颤,怒道:“那还有假?”大殿内烛火上下吞吐,映照着他的一张脸,阴沉瘆人。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我已是油尽灯枯,你们的爹爹自明白我的心思,他……这样做,既是替赵氏的江山,选一位奋发有为的守成之主,也是希望我能够走得安心……我……我这把老骨头,还等着日后能归葬祖陵呢……” 莫翎刹再也忍不住,泪水潸然而下,哭道:“奶奶……奶奶……”赵璩低头沉思,默不作声。 太后伸出犹如鸡爪一般的干枯手指,轻轻摩挲着莫翎刹的秀发,柔声道:“‘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傻孩子,奶奶啊,活了这么久,又享了这么多年的清福,已是很知足啦。”轻叹一口气,口中低声念诵:“不杀不害,不嫉不妒,不淫不盗,不贪不欲,不憎不忌,言无华绮,口无恶声,齐同慈爱,异骨成亲,国泰民安,欣乐太平……不杀不害,不嫉不妒,不淫不盗,不贪不欲,不憎不忌,言无华绮,口无恶声,齐同慈爱,异骨成亲,国泰民安,欣乐太平……” 她垂目念诵良久,忽地抬起头来,睁着一只左眼端视着身前的赵璩,说道:“璩儿,从小老身对你就太过娇惯,让你养成了任性的脾气,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唉,你这般行事,如何能叫人信服?老身……走了之后,你要恪守臣节,万万不可做出出格的僭越之举,懂么?” 赵璩铁青着脸,鼻子“哼”的一声,暗思:“现今时局仍不明朗,我绝不能就此认输,东宫的那个位子,还没有到最后见分晓的时刻。” 太后脸上肌肉一阵微微的痉挛,道:“山锐则不高,水狭则不深。璩儿,你先前的锋芒太露,今后呢,没事就在家养养花,种种草,习习字,这也不失为一位王爷真正的福气。” 赵璩尚未作答,莫翎刹小嘴一撅,道:“奶奶,养花、种草、练字,那有什么意思?不把璩哥哥憋出病来才怪呢。” 太后斜睨了她一眼,道:“是憋出病来要紧呢,还是安安稳稳做个太平王爷要紧呢?” 莫翎刹吃了一惊,道:“奶奶,难道瑗哥哥……他……” 太后的脸上木无表情,说道:“瑗儿宅心仁厚,自是不会做出什么骨肉相残之事,可是倘若有人……”一只独眼冷光闪烁,盯视着赵璩,说道:“倘若有人不守臣节,图谋不轨的话,却又另当别论了。” 莫翎刹瞧了瞧赵璩,眼中露出一丝恐惧之色,呐呐地道:“不会的……不会的……璩哥哥他……” 赵璩脸色愈发难看,忽道:“瑧妹,要是真的有一天,我和你瑗哥哥变得生分了,你是帮我呢,还是帮他?” 莫翎刹一对明眸闪过一丝惊恐之色,嗫嚅道:“我……我……” 太后厉声道:“璩儿!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当真想要气死奶奶吗?” 赵璩状若癫狂,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哪一点比不上赵瑗?你们为什么都向着他?他……不过是个假仁假义的小人而已!” 太后大怒,颤颤巍巍站起来,伸出手欲打他一记耳光。赵璩侧身避过,叫道:“奶奶,你当真如此待我?不肯去和爹爹说一声?” 太后怒道:“说甚么?我就是去和你爹爹说,那也是劝他将你这个郡王的爵位给免了,替未来的新皇帝,去除一个身边的隐患。” 赵璩一呆,冷笑道:“好呀,他还没有当上皇帝,我就已经成为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杀了我,岂不是更省心?” 太后森然道:“你若是真的有了篡逆之心,为了我大宋的江山社稷着想,那也只好不得已而为之了。” 赵璩瞪大了一双眼睛,脸上一副全然不敢相信的表情,半晌说不出话来。莫翎刹见眼中闪烁着狠毒光芒,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准备择人而噬,心下感到一阵害怕,忍不住叫道:“璩哥哥……” 赵璩微微摇着头,涩声道:“好呀,好得很呀,为了他能当上皇帝,就连最疼我的奶奶……都不惜要……杀了我。”眼角流下泪来。 太后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道:“在祖宗的江山社稷面前,这又算得了什么?” 赵璩猛地抬起头来,瞪视着太后,冷笑道:“好一个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奶奶委身于虏酋,难道也是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 他此话一出,太后脸色大变,身子如筛糠一般抖动不已,颤声道:“你……你说什么……”急怒攻心,一口痰堵住了气管,又晕厥了过去。 赵璩这一番口不择言,原是说出了太后数十年来,心中最大的一块心病。 靖康之变中,金人满载虏获而归,韦氏时为龙德宫贤妃,亦随徽、钦二帝一起,被金人掳往了北方。俘虏中年轻貌美的女子,下场最为悲惨。《呻吟语》中记载,“被掠者日以泪洗面,虏酋皆拥妇女,恣酒肉,弄管弦,喜乐无极。” 韦氏被掳,亦冰操难守,被金人投到浣衣院充作奴婢,备受异族的凌辱。《金史·太宗本纪》载,“诏以昏德公(即宋徽宗赵佶,被金人辱封为昏德公)六女为宗妇。”金人可恭编撰的靖康稗史《宋俘记》“宫眷”一卷记载,“昏德妻韦氏……共三十五人,真珠大王设野马、盖天大王赛里、千户国禄、千户阿替计押解。” 韦氏为求活命,忍辱含垢,后来改醮金国盖天大王赛里,替盖天大王诞下了两个孩子。正因如此,盖天大王曾笑言,赵构若是见到了自己,须称他一声“阿爹”。 韦氏南归后,被赵构尊为“显仁太后”,其失节再嫁,自为朝廷上下所讳莫如深。韦氏回到江南,享尽了荣华,但她内心深处,身在异朝的这段屈辱经历,可以说是她心中永远难以抚平的伤痛,也是永远难以抹去的阴影。此前她曾因此,果断处决了一名自金国逃回来的“柔福帝姬”。 建炎四年(1130年),宋廷官兵在剿匪之时,俘获了匪眷中的一名女子,那女子自称柔福帝姬,是从金国逃跑回来的。带队剿匪的将领,听说她是赵构的妹妹,哪敢有丝毫的怠慢,赶紧将她护送到了临安。 赵构听说后,知道父皇赵佶确这么一个女儿,本名赵多富,小名嬛嬛,为懿肃贵妃所生,被封为柔福帝姬。但一别经年,他对这个妹妹早已没有了一点儿印象。 赵构心中犹疑不定,于是找来当年宫中的一名老宫女,对自称柔福帝姬的女子进行查验。老宫女一番详察,觉得这名女子的容貌,和当年的柔福帝姬确实很像,而且以一些宫中的旧事加以询问,她也能一一作答,唯有一双大脚,与柔福帝姬当年的一双纤足,完全对不上。询问之下,那女子哭道,自己乘间南逃以来,金人在后面紧追不舍,驱逐如牛羊一般。她为了躲避追捕,不得不一路赤脚跣行了上万里,哪里还能有旧时的一双小脚呢?赵构听了,心下恻然,遂下诏召她入宫,封为了福国长公主。其后不久,赵构心疼这位在外遭罪忍辱多年的妹妹,又为她选择了永州的防御使高世荣为驸马,赐予的嫁妆达一万八千缗之巨。 此后的十二年里,赵构对妹妹柔福帝姬十分宠渥,时不时召她入宫,问候起居,前前后后给她的赏赐,达到了四十七万九千缗。然而她的好日子,随着绍兴十二年(1142年)韦氏的南返而到了尽头。 韦氏历经磨难回国后,听到了柔福帝姬之事,当即变色说道:“柔福在金国的时候就已经病死了,哪里又冒出来一个柔福帝姬呢?”赵构听了母亲的话,不禁大吃一惊。他一番深思后,明白了母亲的深意,随即下旨将这名自称柔福帝姬的女子系狱,鞫审定罪,最终斩首于东市。 这名冒充柔福帝姬的女子消逝了,然而坊间关于韦氏在金国失节于虏酋的传闻,却远未消逝。如今真假柔福帝姬事件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坊间却依然会有一些风言风语,成为太后心中深深的隐痛。今日她最疼爱的孙儿,竟然当着自己的面提及此事,韦氏急怒攻心之下,眼前一黑,顿时昏厥了过去。 莫翎刹又气又急,冲着赵璩嚷道:“璩哥哥,你疯了吗?奶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和你拼命!”赵璩眼见闯了大祸,反而冷静了下来,面露冷意,默不作声。 莫翎刹从殿外喊来宫女,大家一起又是掐人中,又是抚胸口,忙活了好一阵,太后方才悠悠醒转了过来。 莫翎刹摒退了宫女,说道:“璩哥哥,你还不向奶奶……” 太后低声道:“瑧儿,你……让那个孽畜走吧,我……我没有这样一个孙儿……” 赵璩大声说道:“奶奶,你是不是老得糊涂了?赵瑗被世人称为贤王,其实不过是一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我到底有哪一点儿不及他?你和爹爹为何如此袒护于他?” 太后颤颤巍巍,伸出鸡爪般的干枯食指,指向殿外,说道:“孽畜,你……你给我滚……出去……” 莫翎刹跺脚叫道:“赵璩,你不再是我的哥哥,我再也不认你这个哥哥了!” 赵璩看看太后,又看看莫翎刹,呆了片刻,猛地爆发出一阵狂笑,说道:“好呀,好呀,你们都不认我,当我稀罕么?我还不想认你们呢,一个委身金贼,一个更是金贼的野种!” 莫翎刹身子剧震,双眸望向赵璩,满是疑惑和惊恐,道:“你……你说什么?” 太后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龙头拐杖向赵璩掷来,厉声叫道:“孽畜,你是要自绝于列祖列宗吗?” 赵璩侧身避开,大叫道:“我说错了吗?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太后走向赵璩,捡起地上的拐杖,要去打他,陡然间喉间“咕嘟”一响,一口气上不来,眼前一黑,顿时跌倒在地,不能动弹。莫翎刹怔在当地,脑中只盘旋着一个念头:“什么金贼的野种……野种……难道他说的是……我么?” 赵璩眼见闯下了大祸,转身就向殿外跑去,慌乱中在殿门处,与急忙忙赶来的御医撞了个满怀,直将御医手中的药箱,撞得飞了出去,箱内物品跌落一地。赵璩头也不回,撒开两腿出了慈宁宫。 第十七回 僧眼碧(3) 自百里尽染走后,白衣雪忧心忡忡不已,一边准备过年的酒食,一边数着日子,只盼着百里尽染能早日平安归来。 这一日已是腊月的二十八,再过两天就是除夕,白衣雪数回走出山岙,在百里尽染回来的必经之路上等他,然而一直等到暮色四合,却也不见他的踪影。白衣雪闷闷不乐回到石屋,一个人胡乱吃了几口米饭,胃口全无,便盘膝坐在了床上,练了三遍行功,便欲洗漱入睡。 忽听窗外有人朗声说道:“敢问百里先生睡了么?” 白衣雪心中一凛,暗自惊惭:“我这般浑浑噩噩,敌人如果突然来袭,岂不糟糕至极?”他尚未作答,屋外那人又道:“故人来访,还望先生赐见。”来人见到屋内点着油灯,推想石屋的主人尚未歇息。 白衣雪听到他再次发话,疑心顿起:“此人的声音,如何听来耳熟?”左思右想却又想不起是谁,来人是敌是友一时难以分辨,他不愿就此暴露身份,当下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听到屋里有人应答,喜滋滋地道:“萨狮陀国师座下弟子,神鹰坊独鹤谨奉师命,特来拜望百里先生。” 白衣雪大吃一惊:“怎么是他?”暗自忖度:“萨狮陀与百里先生能有什么交情?百里前辈在此隐世绝尘,没有几人知晓,独鹤何以知晓?独鹤、鹰翼等人自潜入宋境以来,隐踪藏迹,生怕泄露了行踪,何以深夜突然现身此地?难道……也是为了《金兰笺谱》而来?”他越想越是心惊,当下不动声色,沉着嗓子说道:“不必客气。” 屋外的独鹤丝毫不觉其异,听他口气中殊无敌意,心下暗喜:“百里尽染果然在此。师父说此人性情古怪,叫我一切相机行事,没想到此人原来这般好说话。待一会我好言相劝,说不定今晚大事可成。”言念及此,笑道:“百里先生隐身山林,逍遥自在,却叫小人好生难找。” 白衣雪捏着嗓子,冷冷地道:“你有何事?没事的话,趁早给我滚得远远的。” 独鹤赔笑道:“先生乃当世高人,在下怎敢有半点的欺瞒?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此回我奉师尊之命,特来向先生借手中的《金兰笺谱》一阅……” 白衣雪虽是早有预料,闻言还是心头一震:“果是为了《金兰笺谱》!这厮如此镇定,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还不知还有多少强敌,隐伏在附近?”他一边思索退敌之策,一边鼻中“哼”的一声,不置可否。 独鹤见他沉吟良久,并不作答,也不以为意,又道:“先生心中定是觉得奇怪,敝业师何以提出此等不情之请?” 白衣雪鼻中又重重“哼”了一声,说道:“你明白就好。”寻思:“是啊,西域三绝与百里前辈算是有些故旧之情,他们提出借阅此书,百里前辈也没有应允,何况萨狮陀?不打得你满地找牙就不错了,还能借书于你?且听你有何花言巧语。”又寻思:“此人声音颇为熟悉,定然是照过面的,他到底是谁?”一时心痒难揉,便想就此推门而出,瞧一瞧独鹤的真容,然而细一思忖,终是强忍了下来。 独鹤对此浑然无觉,道:“在下此次南下,临别之时敝业师说道,百里先生乃当世的第一高手,闳识孤怀,早已不理世间俗务,徒儿,你此行若能拜识他老人家的尊颜,便是莫大的造化,倘若他老人家还肯降尊纡贵,指点你几手,那更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 白衣雪心中暗笑:“萨狮陀身为金国的大国师,武功一流,没想到拍马屁的功夫也是一流,只不过大拍马屁的背后,不知又藏着怎样的险恶用心?”当下粗着嗓子“嘿嘿”笑了几声。 独鹤在门外听到他的笑声,似是已被自己的马屁功吹得飘飘然,心中一阵窃喜,笑道:“在下当时说道,百里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此回若能得睹先生的芝颜,已是三生有幸,心满意足啦,还怎敢奢望先生赐教一二?敝业师听了点头道,那也说的是,只不过百里先生虽为当世第一高手,心中却有一件难以言语的憾事……” 白衣雪笑骂道:“放屁!我老人家心中能有什么憾事?”暗想:“这厮一番花言巧语,且听听他到底有何图谋。” 独鹤笑道:“先生莫要生气,且听在下慢慢道来。在下当时听了敝业师的话,也是大感奇怪,心想,百里先生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怎会有什么终身之憾?敝业师见我面露惑色,微微一笑说道,百里先生虽生性淡泊,超然于物外,却也以未能一窥《金兰笺谱》的全本,而引为终生憾事!” 白衣雪听了不禁“咦”的一声,暗忖:“百里前辈的《金兰笺谱》得自于他的师叔蒋碧书,蒋碧书当时将书交给石漱情之时,确曾说过此书仅是一个残本,其中的一部分被陆忠平藏匿在了他处。” 独鹤听到他“咦”的一声,声音中满含惊诧之意,心中暗自得意,心想:“师尊说,当年陆忠平祖师曾将《金兰笺谱》扯去了约有三成,老头儿今日如此反应,看来手中的《金兰笺谱》,确非全本。”洋洋得意地道:“在下当时问道,难道百里先生手中的《金兰笺谱》也是残缺不全的么?敝业师叹道,正是,不过此事说来话长,待到日后有机会再详说不迟。徒儿,你此番南下,一件紧要之事,就是将《金兰笺谱》残缺的部分,奉送给百里先生,以弥补他心中之憾!敝业师为此还特意亲自誊录了一个副本,以示诚意。” 白衣雪脑中飞转:“萨狮陀怎会有如此好心,要将《金兰笺谱》残缺的部分双手奉送?不对,不对,其间必隐藏着一个极大的阴谋,我且诈他一诈,看他到底存何居心。”淡淡说道:“哦?很好,国师如此美意,那老夫就却之不恭了。”说着踏上两步,来到窗前,将窗板掀起一条缝隙,隔着窗子伸手出去,手心朝上,手掌一摊,道:“拿来吧。” 独鹤笑道:“是,是。”一时却不将怀中的《金兰笺谱》拿出来递与他。 白衣雪冷冷地道:“怎么?你敢戏耍老夫?” 独鹤陪笑道:“岂敢,岂敢!只是敝业师说道,好事要成双,他既然将《金兰笺谱》残缺部分交与先生,还望百里先生礼尚往来,也将你手中的典籍借他一阅。” 白衣雪恍然大悟:“原来说得那么动听,还是为了百里前辈手中的那本《金兰笺谱》。”说道:“我说老萨怎么这么好?绕来绕去,原是为了我的《金兰笺谱》。” 独鹤哈哈一笑,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百里先生,你与敝业师皆为当世的大宗师,若能就此让《金兰笺谱》得以合璧,继而发扬光大,泽被后人,岂不是武林一件天大的幸事和盛事?” 白衣雪心想:“不管独鹤说的是真是假,我且诓他一诓再说。”压低了声音,含含糊糊地道:“嗯,这个倒也好说,好说。”顿了一顿,道:“这样吧,你将带来的《金兰笺谱》拿来,待老夫查验无误后,老夫自也会投桃报李,将老夫手中的典籍交由你带回。” 独鹤微一犹疑,道:“这个……这个……”心中念头电转,一时拿不定主意。 白衣雪沉声怒骂:“他妈的,你小子是来寻老夫消遣的么?老夫是言而无信的人吗?速速拿来!”说着将手向前又伸了一截。 独鹤暗思:“百里老儿自视甚高,以他大宗师的身份,岂会诓骗于我?再说了,他若出了石屋要来强行抢夺,我又奈之若何?常言道,‘富贵险中求’,总之今晚要行的是一步险棋,这个险值得一冒,我先给他便是。”念及此节,从怀着小心翼翼取出那本《金兰笺谱》的残籍,双手捧着,正欲递与白衣雪,目光一瞥之下,但见窗板中伸出的那只手,手指修长,皮肤莹润,绝然不似一位花甲老人的手,不禁疑心大起,说道:“先生……” 屋内的白衣雪倏地伸手一探,已闪电般将那本《金兰笺谱》的残籍抓在手中,紧跟着手一缩,窗板“吧嗒”一声关上了。 独鹤大吃一惊,咋舌道:“百里先生……你……” 白衣雪见他已然上钩,心下甚是得意,捏着嗓子笑道:“老夫瞧一瞧是真是假,你安心待一会吧。” 独鹤虽是起了疑心,却也不能就此断定,屋内之人并非百里尽染,寻思百里尽染内力精熟,又多年过着清心少欲的生活,以致上了年纪,但保养极佳也未可知,当下只好惴惴不安守在屋外。 白衣雪借着灯光,仔细翻看那本《金兰笺谱》的残籍,书脊厚有寸许,字迹遒劲而又笔墨新鲜,果是新近誊写的。他逐一翻看,残籍分为“伤科”、“药科”、“暗器”和“指法”等数章,他翻到“暗器”一章,找到其中的蜀中唐门一节,只见开篇写道: “峡江唐氏,世居唐家堡,巴蜀之武学名家也,以暗器誉满寰中,门下逸群之才辈出,历数十载而不衰。 宣和四年,唐门变生肘腋、祸起萧墙,遂分显、密二宗,自此门内倾轧不休,不复昔日枝叶扶疏之气象矣…… …… 显宗之散花飞天、星流雷动、射潮弩、云烟神龙罩、诛仙筒诸器,皆镂冰劚雪,妙夺化工;密宗之鸩羽白、佛头青、僧眼碧,为其镇宗三大独门毒药,江湖传言性猛犹在鹤顶红、毒箭木之上,伤者无药可医。然何以性猛如斯?余百思不得其故也。 余尝问教百草老人,言亦不甚了了,推之当取材巴蜀奇花异卉、珍禽怪兽,秘制而成……” 白衣雪看到百草老人四字,心中一动:“百草老人是沈重的师父,泠衫妹子身子应是大好了吧?也不知施先生有没有告知她沈重亡故的消息,嗯,她大病初愈,施先生多半不会急着告诉她。” 再往下翻,便见有散花飞天、星流雷动、诛仙筒、射潮弩等机栝类暗器的制作图,图解极为精细,暗自赞叹:“祖师爷爷他们兄弟几人胸罗万壑、心游万仞,我等庸碌之辈,岂能望其项背?”又想:“这些制图想必也是萨狮陀一笔一划临摹而来,此人如此不厌其烦,一者知道百里前辈绝非容易诓骗之人,因此不敢偷奸耍滑,二者亦可表露自己一片诚意。” 他接着往下翻,看到“指法”一章,想起此前师父胡忘归曾对天下的指法有所评价,当即凝神细看,果见书上写道,少林派的无上菩提指和斩无明指,以及两浙路平湖陆氏的血刃指,皆为举世无双的高明指法,难分伯仲。其中少林派的无上菩提指,西域花教的点铁成金手,可谓难分伯仲,只是无上菩提指以深厚的纯阳内力为基础,而点铁成金手则以阴寒内力加以催动,二者指力虽已通神,却均以慈悲为怀,可谓异途而同归,制敌之时往往径点敌人的穴道,制其身而不害其身,以达降魔护法之目的;而斩无明指和血刃指,都是硬功指法,指力皆罡猛无俦,可断金裂石,二者亦不分轩轾。 白衣雪心想:“两浙路平湖陆氏?原来陆忠平是平湖人氏,血刃指的功夫是其家传绝学……”又想:“这个残本,仅为《金兰笺谱》的三成,可见这本巨著,何其煌煌。” 他正自凝神细思之际,门外的独鹤早已等得焦躁不安,说道:“百里先生,你老人家看好了没有?” 白衣雪笑骂:“他妈的,老夫不过才瞧了几眼,你就来催,也忒小家子气。” 独鹤赔笑道:“岂敢,岂敢!百里先生,这书不假吧?” 白衣雪“嗯”的一声,说道:“假倒是不假,不过老夫怎么知道你给的全不全?” 独鹤一听急了,哭丧着脸,道:“百里先生说笑了,敝业师诚心正意,只为玉成此桩武林盛事,又岂会欺瞒于先生?先生先前既已俯允,还望莫要食言。” 白衣雪一直在暗思此人是谁,此际听他的声音中,满是委屈和无奈,颇觉熟悉,脑中灵光一闪,当即醒悟,心底暗叫一声:“好呀,原来是你!”将《金兰笺谱》纳入怀中,笑道:“是吗?那好,老夫也非言而无信之人,你过来取吧。”说着将面前的窗板掀开一条缝隙,将手伸了出去。 独鹤狂喜之下,不明就里,也伸出手来,白衣雪听音辨位,手腕倏地一翻,已扣住了对方的脉门。独鹤浑身酸麻,难以动弹,不禁惊道:“百里先生,你……你……” 白衣雪左掌一挥,将窗板震落在地,探出头来,笑道:“贾老丈,你瞧清楚了,看看我是谁?” 灯光虽是幽暗不明,但二人相距甚近,白衣雪已然瞧清了对方的面貌,原来独鹤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此前曾打过交道的恩平王府老仆贾隐。 窗外的独鹤却还是懵头懵脑,白衣雪方才这一句,没有再捏着嗓子说话,嗓音突变,他心中更增疑惧,待得看清了白衣雪的面貌,不禁失声叫道:“是你?!怎么是你?!” 白衣雪见他满脸乖戾之气,一双眼睛更是精光湛湛,全无先前“贾隐”的唯唯诺诺、谨小慎微之状,简直判若两人,笑道:“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贾老丈,你不也骗得我好苦吗?!这叫做‘一报还一报’!”心中思量:“贾隐,贾者,假也;隐者,匿也。原来你这个名字,早就埋下了机关,只怪我当初没有想到。” 独鹤怛然失色,呐呐地道:“我与……仙童无冤无仇,何故如此戏弄于我?”他被白衣雪制住,全身酸软,没有半点力道,心中一边后悔,一边苦思脱身之计。 白衣雪听他口称“仙童”,知他想起自己曾乔扮撷英一节,认出了自己,当即轻轻一跃,来到窗外,笑道:“你倒好记性,还记得我。我与老丈不也是近日无冤远日无仇么?你又何故几次三番诈我?”环顾四周,一时并未发现暮鸦、鹰翼等人的身影,问道:“就你一个人吗?你那几名同伙呢?”暗自凝神戒备,以防有人躲在暗处突施冷箭。 独鹤今晚确是孤身前来,他原想独揽奇功,好在师父萨狮陀跟前邀功希宠,不想却弄巧成拙,反而束手被擒。到了此际,他对自己如此托大,早已后悔不迭,一心只想着如何能够脱困,当下谄笑道:“在下今晚特来拜谒百里先生,人来得多了,岂不有扰他老人家的清修?百里先生在不在?请告诉他老人家,在下冒昧求见,绝无恶意。” 白衣雪大笑道:“百里先生没空见你。贾老丈,那晚在沽衣巷,我曾想一睹独鹤先生的真颜,你蒙了面,怎么也不肯,今日‘真人’自己送上门来,当真妙极!妙极!” 独鹤脸色尴尬至极,赔笑道:“仙童……说笑了。” 白衣雪想起那日去锦里客栈送药之事,问道:“对了,我来问你,锦里客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实说来。” 独鹤的心底其实更有无数的疑问,想要问白衣雪,然而此际受制于人,不得不答道:“不知……仙童要问的是什么?” 白衣雪伸足在他肋下重重踢了一脚,冷笑道:“你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日我和揽秀去送药,你怎么识出了破绽?” 独鹤疼得龇牙咧嘴,额头直冒冷汗,说道:“仙童……道高术精,在下哪里……能识得出破绽?只是……此前施先生曾来问诊,在下与他座下的二位仙童,远远照过面,因此……” 白衣雪冷冷地道:“原来如此,那日我扮作撷英,其实你早已瞧出了端倪。” 独鹤苦着一张老脸,道:“当时我也不敢断定,只是心下起疑,待得……仙童伸手试探在下有无武功,这才……确信仙童是另有所图……” 白衣雪恍然大悟,想起那日自己确曾以大雪崩手试探过他,独鹤装作全然不会武功,竟是被他骗过,不由有些气恼,抬足又踢了一脚,笑骂道:“你奶奶的,骗得老子好苦!我再问你,冯家三兄弟中的老三,你们究竟是如何调包的?” 独鹤见他神色愈发不善,心下暗暗叫苦:“今晚好不容易找到了百里老儿的住处,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样一个煞星?当真是倒霉之至。”说道:“这个……这个……” 白衣雪见他言辞闪烁,眼神犹疑不定,知他不肯轻易就范,笑道:“你不乖乖如实招来,叫你晓得小爷的手段!”手底暗劲一吐,独鹤顿觉一只胳膊几乎就要折断,疼得脑门上全是黄豆般的汗珠,颤声道:“我说……我说……” 白衣雪脸色一沉,冷冷地道:“你如实说来,若有一句假话,休怪小爷翻脸无情。” 独鹤道:“是,是。”他初始被白衣雪出其不意制住,心底尚自不大服气,此时方知白衣雪的内力,远在自己之上,当下不敢哄骗,说道:“那日你走了之后,我心知事情要坏,找来大伙儿一商量,一边连夜将暮鸦转移了出去,一边由鹰翼去往冯家,偷偷劫了冯季圣,放到了锦里客栈之中。” 白衣雪冷笑道:“好个移花接木之计!那我问你,尚灵皋和阴法韩与此事有关吗?你为何对冯氏兄弟说,是他们接走了暮鸦?” 独鹤面露惊诧之色,道:“这个……你也……你也……”心中暗忖:“这个少年倒似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一般,什么事也瞒不过他。他既然冒充药童,断然不会是施钟谟的弟子,他究竟是谁?为何会在此出现?临安城撞见他,在这荒郊野外的,又撞见他,当真阴魂不散。” 白衣雪伸足一踢,笑道:“我自都知晓,你也不用打什么歪主意,从实说来,不得有半点隐瞒。” 独鹤疼痛彻骨,道:“是,是。我说,我说,绝无一句假话,此事与尚总管和阴提举,并无半点关系。” 白衣雪浓眉一扬,道:“哦?那你为何要栽赃于他们?” 独鹤微一犹豫,道:“我们听说,你们大宋的皇帝近来有了退位之心,准备在恩平和普安两位郡王之中,选一人来当太子。那日暮鸦的形迹暴露后,我们心知此事非同小可。你们的皇上本来……疑心就重,若能将此事牵扯到赵璩,宋主必定大加盘诘,朝局也就定然动荡,我们正好……正好……” 白衣雪心想:“好一条歹毒的计策。”冷冷地道:“正好浑水摸鱼?” 独鹤呐呐地道:“是,是。” 白衣雪喝道:“不可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你说的都可信么?” 独鹤道:“小人句句是实,不敢欺瞒。” 白衣雪冷笑道:“你姓‘贾’,单名一个‘隐’字,当真是假话连篇,隐藏不露。” 独鹤见他神色愈发不善,自己性命堪忧,怵慄不已,举手向天,发誓道:“仙童所问,小人尽言无隐,倘有半句假话,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白衣雪道:“好,我且信你一回。我再问你,冯季圣已然受了重伤,你何以还用血刃指的功夫,将他弄成了废人?你们忒也歹毒!” 独鹤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惊道:“你……也知道……血……血刃指……”暗思:“此人难道是百里尽染的徒弟?但师父说百里老儿鳏居日久,并无什么弟子。” 白衣雪淡淡地道:“这门阴毒的功夫,我还道江湖上早已失传,原来祸毒的根源,就在你们神鹰坊。今日小爷可以免你一死,不过……”说罢一摆手中的长剑,喝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须留下点记号。” 独鹤吓得六神无主,暗呼:“我命休矣!”哀叫道:“仙童饶命……大侠饶命……” 白衣雪想起当年陆忠平曾以血刃指的功夫,将风落问的全身经脉震断,不禁悲从中来,一声长笑,寒光一闪,长剑已将独鹤右手的五根手指,全部齐根削去,鲜血淋漓,滴滴嗒嗒溅落在泥土中,独鹤痛得差点晕厥了过去。 第十七回 僧眼碧(4) 白衣雪自忖:“苍天有眼。这一剑,是我替当年的祖师爷爷,还与你们神鹰坊的。”喝道:“你这门血刃指的功夫,从此作废也罢。今后倘若让我再看到你,绝无轻饶之理。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独鹤五指齐断,疼痛难忍,迅速从衣服撕下一块布条,将伤口简单包扎一番,听到一个“滚”字,当真如遇皇恩大赦一般,涩声道:“多谢……不杀之恩,在下告辞。”转过身子,举步便行,走了几步,忽地停下脚步,嗫嚅道:“那本……《金兰笺谱》……还望百里先生能够……归还……” 白衣雪双眼乜斜,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道:“怎么?你还要找百里先生讨回你的《金兰笺谱》?” 独鹤欲哭无泪,道:“百里先生是前辈宗师,岂能……岂能……” 白衣雪笑道:“他老人家不在,《金兰笺谱》是我拿的,偏不还你,你能怎样?快滚,快滚!” 独鹤呆立片刻,长叹一声,道:“告辞。”举步欲行,白衣雪心中陡然想起一事,叫道:“且慢!” 独鹤强忍着剧痛,愕然道:“仙童……还有什么吩咐?” 白衣雪微一沉吟,问道:“那晚与你一起的,除了鹰翼,还有一人是谁?” 原来独鹤转身之际,白衣雪陡然想起那晚与他一起,前来搭救暮鸦的,还有两名同伙,其中一名高高瘦瘦的,已经确认是“鹰坊四杰”之一的鹰翼,而另外一名身材矮胖的蒙面人,当时只觉其甚是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晚他始终一言不发,似是担心在白衣雪的面前,泄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事后白衣雪与杨草合议之时,曾猜测此人就是一直隐匿在宋境,长期刺探军情的密探首领鹰目。 独鹤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嗫嚅道:“这个……我……我不能说……” 白衣雪盯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道:“鹰目?” 独鹤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嘶声道:“我……我决计不能说……” 他先前被白衣雪制住,乃至削去了五根手指,废了他的血刃指功夫,也都没有如此惊慌之态。白衣雪鉴貌辨色,心下已然明了:“果是鹰目。此奸不除,后患无穷,今日定须问个明白。”手中长剑如一泓清水,在夜色中泛着幽冷的寒光,映照着他的一张脸,面沉如水,森然道:“他是谁?” 独鹤双目呆滞,微微摇着头,喃喃地道:“我……不能说……不能说……” 鹰目长期隐匿临安城,刺探宋廷的军情,此人的危害,较之独鹤、暮鸦和鹰翼,不可同日而语,今日有此良机,能够揭开鹰目的神秘面目,白衣雪焉肯轻易错过?纵身一跃,挡在了独鹤的身前,长剑一扬,笑道:“此事关切重大,你说出鹰目是谁,方可放你而去。” 独鹤思忖片刻,将心一横,大声说道:“神鹰七羽,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我……我决计不能说的,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白衣雪笑道:“我既说过免你一死,自是不会食言,不过你倘若不肯说的话,我只好带你去见一个人。” 独鹤脸色惊疑不定,期期艾艾地道:“谁……你要带我去见谁……” 白衣雪笑道:“皇城司的阴法韩阴提举,据我所知,他正在到处找你。” 独鹤脸色大变,嘶声道:“你……你……”猛地手腕一翻,左手已握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便向往自己心窝扎落。 白衣雪眼疾手快,喝道:“干什么?!”右掌疾拍,一股气劲顿时令独鹤难以抬起手臂,紧接着一个纵步,来到他的身前,笑道:“想死么?” 独鹤面如死灰,惨然道:“我求死也不成么……” 白衣雪悠然笑道:“我既答应免你一死,哪能让你轻易死去?好吧,你不肯说,我就送你去皇城司,阴法韩会有办法,撬开你的嘴巴。” 独鹤来到临安城已有数年之久,对皇城司的手段亦有耳闻,心知一旦落到阴法韩的手中,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中充满了惊恐之色,道:“我……我说……” 白衣雪大声喝道:“是谁?” 独鹤咽了一口口水,低声道:“是……” 他一个“是”字刚刚吐出口,倏地身旁的草丛中,数点寒芒激射而出,向着二人打来。白衣雪双掌齐出,将射向自己的三点寒星打落,却听独鹤“啊呀”一声,一个筋斗栽倒在地,一时不知死活。 白衣雪又惊又怒,凝目向暗器发来的方位瞧去,只见一个又瘦又长的黑影疾如鹰隼,从乱草丛中拔地而起,几个起落,已在二十余丈开外。白衣雪瞧得真切,大叫:“鹰翼,你往哪里逃?”拔足追去。 鹰翼一言不发,低头提气向前疾冲。白衣雪施展洪炉点雪行的功夫,奋力追赶。二人一前一后,风驰电掣般在荒郊野外追逐起来。 他二人一个天赋异禀,生就一双大长腿,双足轻轻一点,便有数丈之远,轻功独步天下;一个自幼在雪崖冰壁上,练就上乘的轻功,如风似电,当真是一番好追逐。 鹰翼一路埋头疾行,一口气奔出了有十余里远,来到一处荒岗,扭头一瞧,身后已然不见了白衣雪的身影,不由心中暗喜,渐渐放缓了脚步,哪知稍一松懈,就见身后不远处,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鹰翼对自己的轻功极为自负,生平难逢敌手,心底不禁暗暗称奇,赶忙又提气疾奔,而他身后的白衣雪,心中亦纳罕不已:“我曾与凌照虚小试过身手,可谓不分伯仲。此人轻功之神妙,只怕还在凌照虚和我之上。” 二人一前一后,又追逐了数里,一个甩不掉,一个赶不上,都不免焦躁起来。白衣雪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惦记着独鹤的生死,更感心焦,他猛提一口气,足尖点在土地上,发出“嗞嗞”的轻响,身后激起一股淡黄色的轻烟,身子向前猛地疾蹿数丈,口中大喝一声:“鹰翼,你往哪里走!”手中长剑脱手而出,寒光闪闪,剑尖直插鹰翼的背心而去。 鹰翼听到身后金刃破空之声,心下大骇,奋起神勇,双足猛地一蹬地,身子如一支离弦之箭,向着右前方斜刺里冲了出去。 白衣雪长剑掷出,去势奇疾,剑尖霎时离鹰翼的后背心已不足一尺,眼瞅着就要将他刺个透心凉,哪知鹰翼拔足急冲之下,剑尖瞬间离他又远了几分,他一个疾冲之后,力竭势缓,身后的长剑却势道不衰,离他的背心又近了几分,鹰翼提步再冲,长剑的力道逐渐衰竭,与他的后心差了数寸,终是难以企及。 如此一人一剑,再冲数丈,人的奔速不减,而那剑势穷力竭,“当啷”一声,坠落在地。鹰翼哈哈一笑,头也不回,迈开长腿,刹时消失在了前方一片密林中。 白衣雪默默拾起长剑,望向那片密林,但见薄雾弥漫,鹰翼已去得远了,心想:“此人轻功绝顶,真是世所罕见。” 他怅然而返,回到屋前,前去检视独鹤,哪知一瞧之下,登时目瞪口呆,原来独鹤的头颅竟然不翼而飞! 白衣雪怔怔地站在当地,瞧着眼前独鹤的尸身,只觉细思极恐:独鹤奉了萨狮陀之命,前来换取《金兰笺谱》,然而萨狮陀并不放心,担心独鹤有觊觎之意,因而又派遣他人在暗中监视独鹤。自己追逐鹰翼之时,暗藏之人见独鹤已然无救,动手割去了他的头颅,日后即便有人追查起来,也是无从对证。他唏嘘良久,取来锹铲,寻了一处小树林,在林中掘了一个大坑,将独鹤瘗敛了。 白衣雪对着坟茔拜了几拜,喃喃道:“老兄啊老兄,也不知你的名字,是不是取自韦庄的《独鹤》,当真是应了那句‘应为不知栖宿处’。” 月朗星稀,树林里风声萧萧,一座孤坟泛着清冷的光晕。 他独自感叹一番,心下恻然:“独鹤老兄,你名登鬼录,孤苦伶仃埋骨在此,皆是你咎由自取,又怨得谁来?老兄啊老兄,当真要怨,就怨你这个名字取得不好,这才落得个死无全尸、栖宿无依的下场。” 转眼已是除夕,天色欲曙,白衣雪便早早起了床,去往集市上买了爆竹、门神画像、攒盒、新历书和屠苏酒,以及晚上守岁时吃的蜜姜豉、蜜酥、市糕等消夜果。集市人头攒动,极是热闹,但他无心多逛,急匆匆地往回赶。 转过一处山坳,远远地便见石屋升起袅袅炊烟,他心下一喜:“百里前辈回来了!”快步来到屋前,果见出门前锁着的石屋板门大开,欢声叫道:“前辈,你回来了!” 屋内有人说道:“是雪儿吗?”正是百里尽染的声音。 白衣雪又惊又喜,旋风般冲入屋内,只见百里尽染正在灶下添柴生火,灶上的大锅里热气腾腾,香气弥漫,也不知在蒸什么食物。 他一瞥之下,灶膛的熊熊火光,将百里尽染的一张脸,映得红通通的,并无异色,心底的一块石头顿时落地。不知为何,霎时他只觉自己鼻翼微微发酸,百里尽染离去也不过数日,却仿佛隔了很久很久,即便是辞别了恩师胡忘归,南下至今已有数月,竟也无此思念之深、想念之切。 呆立片刻,他来到百里尽染的身边,蹲在他的腿旁,哽咽道:“前辈……我可是……把你盼回来了……” 百里尽染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笑道:“傻孩子,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哭什么鼻子?哦,我晓得了,是不是要过年了,担心没人给你做好吃的,没有新年礼物,伤心哭了吧,呵呵。”说罢捋须而笑,脸上露出一副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来。 白衣雪破涕为笑,道:“哪里的话,才不是呢……” 百里尽染微笑道:“难道不是吗?你瞧,锅里不正在给你蒸好吃的嘛。”转过脸来,见白衣雪含着一双泪眼,脸上满是关切的表情,其情其状,至诚至真。百里尽染独居山林十余年,平日少有人问,见他如此情状,心下不禁一阵感动:“这个孩子,至情如斯,倒也难得。” 白衣雪抹了抹眼泪,说道:“前辈回来就好,太后……她老人家还好么?”本想再问一句:“有没有见到熹嘉公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百里尽染神情一黯,道:“怕是……不太好。” 白衣雪心中一惊,问道:“前辈见到她老人家了?” 百里尽染缓缓摇了摇头,道:“这回去,竟是没有见上一面。我到了临安后,成堃便安顿我在他的家中住下,说是等他禀告了太后,改日便去觐见,谁知太后她……圣体违和,苦等多日,竟一直不得召见。眼见年关将至,成堃就说让我先回来,等到开过年,天气暖和了些,太后的圣体也康健了些,再去觐见。” 白衣雪点了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顿了一顿,低声道:“那前辈有没有……见到她?” 百里尽染拈须一笑,道:“谁?” 白衣雪脸上一红,说道:“就是……就是……” 百里尽染表情古怪,似笑非笑,道:“你说的是熹嘉公主吧?可惜我此行太过匆忙,也没能见到她。不过我听恩平小王爷说,她很好,只是最近消瘦了些,性子变了些,时常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少有出门。” 白衣雪心中又酸又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自己的身子渐渐好转,二人总有见面的那一天。隔了片刻,问道:“前辈见到了恩平郡王?” 百里尽染点了点头,说道:“恩平小王爷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我到了临安,就派人去成堃的宅子,将我邀请到了他的府邸,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 白衣雪听他说去了恩平王府,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丝心悸,道:“就是吃了一顿饭?” 百里尽染道:“是啊,席间聊了一些以前的往事,临行前他又送了些金银,实在推脱不掉,只好收下了。” 白衣雪稍觉宽心,道:“那就好。”暗想:“赵璩小时候,百里前辈曾带过他,此人再坏,心肠再狠,谅也不至于害他老人家。”转而又想:“前番尚灵皋来此,说不得是受了元龙等人的蛊惑,习武中人见到上乘武学的秘笈,又有几个能不动心的?赵璩应该并不知情,倘若他知晓此事,念及往日的情分,断然不会让百里前辈身陷险境。” 百里尽染柔声道:“雪儿,这些天我不在,都还安好吧?” 白衣雪便将独鹤突然登门、后被鹰翼灭口的情形,详细说了。百里尽染听罢,眉头深蹙,神色颇为不悦。白衣雪取出从独鹤手中赚来的《金兰笺谱》残籍,笑道:“这一回萨狮陀赔了夫人又折兵,前辈看看此书是否有假?” 百里尽染接过在手,凝神翻阅起来。他看得甚是仔细,看完了“伤科”、“药科”,又看“暗器”和“指法”等章,等到一页一页全部翻看完毕,已是过了一个多时辰。 百里尽染看完后,沉吟道:“萨狮陀为了得到《金兰笺谱》的全本,倒也诚心。这本残本固非完整,倒也缺失不多。”说罢欲将《金兰笺谱》交还给白衣雪。 白衣雪却不便接,笑道:“小子学浅才疏,这本《金兰笺谱》精奥无比,怕是无福消受,还是前辈代为保管吧,其间的隐微不明之处,若得前辈加以剖析阐发,实为武林之福。” 百里尽染微微一怔,道:“我若在此书上涂鸦,岂不是佛头着粪?雪儿,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武学典籍,有的人甚至拼了性命不要,也想得到,你可要想好了!” 白衣雪不假思索,笑道:“我想好了。” 百里尽染凝视着他,隔了片刻,道:“这本《金兰笺谱》是你从独鹤那里赚取而来,我未有寸功,岂能占为己有?再说了,《金兰笺谱》与你雪山派大有渊源,也算是物归原主,雪儿,你收着吧。”说罢将《金兰笺谱》塞到了他的手中。 白衣雪还欲推却,百里尽染皱眉道:“这些人当真是阴魂不散,竟然找到了这里,着实令人生厌。鹰翼此番逃脱,只怕后患无穷。” 白衣雪听出他话里有话,忙道:“神鹰坊的人,是不是为了《金兰笺谱》,一直纠缠不清?” 百里尽染凝视着灶膛里的火焰,呆呆地出了一会神,叹道:“可不是吗?当年我师叔悄悄地将《金兰笺谱》托付与我,其后隔了大半年,神鹰坊的穆羽璇、萨狮陀,便找上门来,极尽蛮横狡悍之能事,百般索要。” 白衣雪道:“被他们缠上,岂不是糟糕之至?” 百里尽染一拍大腿,说道:“是啊!亏得我一来将《金兰笺谱》藏在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自己也从未练习过书中的功夫,他们五次三番探试,未有收获;二来我自己始终守口如瓶,一口咬定与蒋师叔早已断了音讯,他们这才悻悻罢手。可惜后来我随太后的銮驾南归,路上一时退敌心切,不小心泄露了《金兰笺谱》上的功夫,自此便被他们盯上了,再无宁日。” 白衣雪道:“他们一路尾随而至?” 百里尽染苦笑道:“不错,即便我到了临安,神鹰坊的座下高手,为了那本《金兰笺谱》,不时前来袭扰,我虽不惧,却也不堪其扰,更担心他们危及太后和皇上的安全,这才在太后那儿,讨了个守陵的差事,只为求个清静。” 白衣雪心下恍然大悟:“原来百里前辈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在宝山隐避了起来。” 百里尽染叹了口气,愁眉不展,说道:“独鹤现身于此,想必我的行踪已被他们知晓,此地怕也难以久留了。” 白衣雪却甚是高兴,喜道:“等过了年,前辈不是要去看望太后吗?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便是。” 百里尽染悒悒不乐,道:“到时候再说吧。” 第十七回 僧眼碧(5) 这一天是除夕,天色晦冥。一老一少早早地就开始忙活起来。白衣雪将屋内打扫得一尘不染,又帮着百里尽染,一起做了一桌子的菜肴。到了申时时分,天色愈发阴沉,远处“噼里啪啦”,隐隐约约的有爆竹声传来。二人去到门外放过了爆竹,回到屋内准备吃年夜饭。 进了屋来,白衣雪在香炉中添放了苍术,心中暗暗祷祝:“此物可除恶气,消灾厄。遥祝师父他老人家,还有翎儿,施先生,沈家妹子,在新的一年里,都顺遂安康,尤其是沈家妹子,吉人天相,身子尽快好起来。” 百里尽染在香炉中插了三炷香,拜了几拜,说道:“今儿是岳鹏举岳元帅的忌日,雪儿,你也上几炷香吧。” 白衣雪应道:“是!”在香炉中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掌灯时分,小小的木桌之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酒菜,一老一少一边喝酒,一边拣些江湖上的逸闻趣事来谈,不知不觉已是两壶酒见了底。二人醉眼朦胧之际,已到了深夜子时,新岁将至。 百里尽染叹道:“这些年来,都是我一个人过年,甚是清冷。雪儿,今年的这个年哪,有你陪着我,过得最开心了。” 白衣雪不知他为何一直鳏居,想要开口问询,话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微笑道:“此地不宜久留,前辈不如搬回临安去住,既能时常与朋友们聚一聚,想要觐见太后的时候,也方便些。” 百里尽染听了不置可否,站起身来,从包袱中取了一件崭新的衣服,笑道:“雪儿,这是我在临安城义泰布庄扯的布匹,找城里最有名的‘潘一剪’,潘大裁缝给你做的,你穿上试试看,瞧瞧合身不合身?” 白衣雪没想到百里尽染去了一趟临安,如此紧的行程之中,竟还替自己买了过年的新衣,心中涌上一股暖意,将新衣接在了手里,瞬时泪盈于眶。 吃过了年夜饭,白衣雪在籸盆中添加了松柴,将炉火烧得旺旺的,小小的石屋,温暖如春。一老一少围坐桌旁,吃起了消夜果,一起守岁。 白衣雪自有记忆起,还是生平头一回,没有与师父一起守岁,也是生平头一回,与恩师分别如此之久。此回和百里尽染一起守岁迎新,虽也十分开心,然而念及恩师,再想到自己身上余患未尽,难免怅怏不乐,不禁想起欧阳修的两句诗来:“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次日便是新正,天色未明,白衣雪取了神荼、郁垒二位门神的画像,来到屋外,准备张贴在木门上。画像上神荼、郁垒二人,皆擐甲挥戈,威仪非凡,只是神荼面容英武,而郁垒的相貌,则是十分凶恶。他对着二神的画像,恭恭敬敬拜了几拜,心中默祷:“二位神仙,从今往后,就辛苦你们镇魔祛鬼、驱除邪祟,保佑百里前辈再也不受邪魅的侵扰。” 放过了开门的炮仗,白衣雪瞧着满地的碎红,嗅着空气里弥漫的硝石、硫磺的味道,不禁想起小时候师父带着自己放爆竹的情景,心中满满的都是回忆。他正自凝神沉思,就听百里尽染在屋内说道:“雪儿,我去躺一会,早饭你自个吃吧。”声音透着一股疲倦。 白衣雪应道:“是。”寻思:“百里前辈终是上了岁数的人,一夜未眠,再加上旅程辛劳,身子骨也有些吃不消了。”他服侍百里尽染躺下后,胡乱吃了几口,便在自己的小床上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也不知隔了多久,白衣雪忽地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哒哒”声。他心下好奇,睁开眼来,发觉声音正是从百里尽染的床榻传过来,暗思:“大白天的,有老鼠出来偷食?”他穿上了鞋,起身查看,但见百里尽染面里而卧,“哒哒”的声音,似乎正是从他的嘴里发出的。白衣雪暗自心惊,蹑手蹑脚走到床榻旁,俯下身子,这才惊觉细微的声音,竟是百里尽染的牙关在打颤。 白衣雪大吃一惊,暗想:“难道百里前辈路上染了风寒?”轻轻唤了几声,百里尽染睡得甚沉,竟是没有一点反应。白衣雪伸出手,去探百里尽染的额头,这一摸之下,唬得他呆立在地,大脑一片空白。原来他本以为百里尽染着了风寒,额角发烫,哪知一摸之下,触之冰凉,犹如触碰到一块冷铁:“百里前辈这是怎么了?” 陡然之间,脑中冒出一个念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栗:“中了毒?”想到这里,他手足发抖,俯身轻轻摇了摇百里尽染的肩头,叫道:“前辈,前辈,你醒一醒……” 晃了几下之后,百里尽染翻过身子,微微睁开双眸,口中含含糊糊地道:“嗯……是雪儿……什么时辰了?” 二人脸对着脸,白衣雪这一下瞧得仔细,惊得他差点失声叫了出来,原来百里尽染的脸上,隐隐罩上了一层碧油油的烟气,望之十分瘆人。他强自镇定心神,瞧了瞧窗外的天色,颤声道:“快到午时了,前辈……感觉怎么样?” 百里尽染眼神有些迷离,裹紧了被子,问道:“外面下雪了么?怎么感觉有些……冷……” 白衣雪见他脸上的青气,正在缓缓淡去,揉了揉眼睛,凝神再瞧,青气确是淡了一些,暗自劝慰自己:“莫非我疑神疑鬼,前辈只是着了风寒?”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下雪,前辈或是路上着了凉,身子有些不适。我再去生些火来。” 百里尽染“嗯”的一声,重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白衣雪再也不敢大意,添了火后,静静坐在他的床边,侧耳细听他的呼吸绵长细匀,心下稍定:“百里前辈神功无敌,何人能够对他暗中下毒?即便是有人想要下毒害他,又焉能没有一点的察觉?”念及此节,疑虑消了大半,坐了良久,渐觉双眼慵倦,双手抱膝,昏昏沉沉打起瞌睡来。 恍惚之中,突听百里尽染在自己的耳边说道:“雪儿。”白衣雪遽然一惊,顿时清醒了过来,睁开双眼,但见百里尽染已然坐起,脸上虽无青气弥漫,但面沉如水,眼神冷峻,显得忧心忡忡。 白衣雪心知不妙,镇定心神,问道:“前辈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百里尽染微微摇了摇头,缓缓说道:“雪儿,情形似乎有点不对劲。” 白衣雪心中“咯噔”一下,问道:“什么……不对劲?” 百里尽染神色愈发凝重,道:“雪儿,我敢情是……中了毒,体内的真气,一点也提不说来……” 白衣雪大惊失色,叫道:“中了毒?怎会中了毒?……那可……如何是好?”声音中已是带了哭腔。 百里尽染微微一笑,安慰他道:“我一时还死不了。雪儿,我要行一会功,你去替我把着门。” 白衣雪觉得他的笑容有点古怪,更加惴惴不安,赶紧站起身来,哽咽道:“是,是。前辈,是……什么人……下的毒?” 百里尽染微微苦笑,旋即二目垂帘,眼观鼻,鼻观心,打起了坐。白衣雪见状,收了眼泪,慢慢退出石屋,立在门外凝神戒备。 他虽静立不动,但心中思潮起伏,难以平静。百里尽染武学造诣已臻化境,何以会不知不觉中了毒?在宝山时,惟有他二人相处,百里尽染所食的酒菜,都是自己亲手从集镇买来,而且自己吃了之后,并无异状,可见这些酒菜,当无任何疑问。那么只会是百里尽染去往临安的途中,遭人暗算。思来想去,脑中猛地浮现出一个人来,不禁冷汗直冒。那人就是恩平郡王赵璩。 回想百里尽染所述,在临安城中,他一直住在成堃的家中,未有外出,唯一赴的宴会,便是恩平王府。但赵璩自幼便与百里尽染熟稔,感情甚深,他又何以要加害百里尽染? 一阵冷风吹过,白衣雪脑中灵光一闪:“是唐泣!”想起此人来,顿觉冷风砭骨,一股寒意袭遍全身:“就是唐泣!他受聘于恩平王府,即便赵璩没有伤害百里前辈之意,以此人的下毒本领,也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言念及此,白衣雪只觉两眼发黑,脑子一阵晕眩:“不错,就是他!就是他!百里前辈正是应了赵璩邀约,去了王府,自是不会存有戒备之心,这才……让唐泣有了可趁之机……唐门的毒药,天下无双,百里前辈纵有金刚不坏之躯,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前思后想,心中悔恨不迭:“前阵子西域三绝觊觎《金兰笺谱》,唐泣也伙同而来,藏在了暗处突施冷箭,差点就害死了百里前辈,此人之阴鸷狠毒,由此可见一斑。百里前辈此番去往临安,我当时为什么不坚持陪他一起去呢?他受赵璩邀约赴宴,我在身边的话,好歹有个提醒。” 他呆立在场,心中翻江倒海,无法平息:“唐泣下的是什么毒?以百里前辈的神通,饭菜中如果有毒,他焉能毫无察觉?普通的毒药,又怎能瞒过他的眼睛?难道是……难道是……” 他抬头见那天空漆黑如墨,眼瞅着一场骤雨将至。猛然间他脑中一个激灵,想起唐焯曾经说过,唐泣在唐家堡临行之前,带走了佛头青和僧眼碧。以百里尽染的武功修为,普通的毒药只怕还未入口,便已被他察觉,即便误食了下去,也断难伤身害命,要想取他性命,非要下一帖剧毒猛药不可。如今百里尽染的中毒情状,与佛头青迥然有异,难道竟是僧眼碧?言念及此,一股寒意自脊背倾泻而下。稍一定神,从怀中取出那本《金兰笺谱》,翻到“暗器”一章的蜀中唐门一节,找出僧眼碧的记载,只见文中写道: “传闻僧眼碧之毒,中者身无恫瘝之楚,反心生解脱之喜。垂殁之时,双目微阖,哂然而笑,犹如老僧圆寂,自在往生极乐。余忖量其名‘僧眼碧’,盖取此意也。此毒天下至毒,药石罔效。” 再往下翻看,白衣雪越看越是心惊,书中说道,僧眼碧的烈性虽不及佛头青,然而此毒五味五色,等到中毒之人有所察觉,毒质已侵入脏腑和气血,就算神仙也救不活了。 白衣雪看罢,怔了片刻,猛地缓过神来,恨不得立时推门进屋,当面向百里尽染问个究竟,然而石屋内,百里尽染正在运功御毒,绝不能有半点的差池。 他焦急万分,却也不敢就此鲁莽闯入,一时云愁海思,心绪久久无法平静,便在屋外来回踱步,苦思良策。 这一守就是一个多时辰。天空忽地一个炸雷,他举目瞧去,只见浓黑的乌云,渐渐遮蔽了远处的天际,冷风吹得松林沙沙作响。正自心急如焚之际,屋内的百里尽染低沉着嗓子说道:“雪儿,你进来吧。” 白衣雪听他声音平静,心中稍定:“前辈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就算是世上再厉害的毒药,说不定也能找到化解的法子。我身上的化血神刀之毒,经他妙手化解,不也化险为夷了吗?”高声应道:“是。”推门进屋,只见百里尽染元神守窍,在床上盘膝而坐,面色倒也无异,只是显得有点苍白。 白衣雪心下更是一宽,轻声道:“前辈眼下……感觉如何?” 百里尽染神气郁滞,缓缓地道:“此毒不知是什么来路,古怪得很。我行了半天的功,内息滞碍难行,竟似全无成效,颇为棘手。” 白衣雪暗暗心惊,小心翼翼问道:“前辈可否有……化解之道?” 百里尽染双眉紧蹙,叹道:“此毒来得十分蹊跷,以致体内的气海异变骤生,真气虽充盈澎湃,然而又有空荡荡之感,难以提起,当真是古怪之至。” 白衣雪沉吟片刻,低声说道:“会不会是……唐门的僧眼碧?” 百里尽染神色立变,问道:“僧眼碧?何以见得?”语声微微发颤。 白衣雪自与百里尽染相处以来,他松风水月,气度沉凝,喜怒哀乐极少入于胸次,更是从未有过如此惊疑的神情,心中更觉惶悚不安,心想生死攸关之际,来不得半点的隐瞒,遂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又翻出《金兰笺谱》中关于僧眼碧的文字,指给百里尽染阅看。 百里尽染看罢,良久不语,面上虽不动声色,却是心惊不已:“僧眼碧是天下剧毒,还没有听说过有中毒之人,能活过命来,这可怎生是好?我如何这般大意?”涩然一笑,说道:“‘僧眼碧,僧眼碧,华佗再世不敢敌。’老夫此前仅是耳闻,没想到今日竟身受其害,呵呵。” 白衣雪见他眼中似有说不出的凄楚之意,寻思:“百里前辈知晓了自己是在赵璩的府中,被唐泣施了暗算,心里定是伤心至极。”劝慰道:“前辈既可化去我体内的化血神刀之毒,想来这僧眼碧……亦能化解。” 百里尽染点了点头,说道:“嗯,我浑身都不得劲,此毒果是厉害。容我慢慢考虑。”心下却是恻然:“莫说二毒的毒性全然不同,单是中了这等天下第一等的至毒,到了此时方才惊觉,恐怕也早已错过了最佳的化毒时机。”转而又想:“此毒的毒性冠绝天下,偏又无色无味,当真令人防不胜防。” 白衣雪见他忧心忡忡,显是心中实无半分把握,不自禁攥紧双拳,说道:“前辈,若是一时难以化解这僧眼碧的毒素,我们索性去往恩平王府,找上门去,问他赵璩和唐泣讨要解药,看他给还是不给。” 百里尽染心想:“书中写得明白,‘此毒天下至毒,药石罔效。’唐泣即便有解药,赶到临安,怕也晚了。”苦笑道:“我们从长计议吧。” 其后数日,百里尽染除了吃饭、睡觉,便是一个人在石屋之内,苦苦冥思如何化解僧眼碧的毒素。白衣雪小心侍候在旁,见他连日来愁眉不展,似是一直未能找到解毒之道,心中虽担忧不已,无奈爱莫能助,只好每日里默默祈祷神祇保佑。 转眼到了正月初六,百里尽染行过功后,将白衣雪唤进屋来,说道:“雪儿,你离开雪山有多久了?” 白衣雪略一回想,道:“已有半年了。” 百里尽染点了点头,道:“好。雪儿,你体内的化血神刀毒质,已经祛除得差不多了,日后只须勤修参寥神功的心法,大可无忧。明日你便启程,去拜望浮碧山庄钟庄主和苍葭山庄的卢庄主,也好早日回复师命。” 白衣雪微微一怔,说道:“前辈,你的身子……无恙了?”折磨自己死去活来的化血神刀之毒,已然化解,本来心中应该十分开心,但想到百里尽染伤情不明,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百里尽染微笑道:“你不用担心我。雪儿,你此去浮碧山庄和苍葭山庄,嗯,卢庄主那儿倒也没有甚么,不过你到了浮碧山庄……还须谨慎小心一些,切莫大意。” 白衣雪奇道:“难道钟世伯的浮碧山庄,惹上了什么麻烦?” 百里尽染淡淡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见了钟摩璧钟庄主,须多留个心眼,省得你自己麻烦缠身,误了你师父的大事。” 白衣雪神色尴尬,只得答道:“是,我记下了。”暗想:“钟世伯与师父情同手足,断无害我之理。百里前辈生性疏淡,万事素来不萦于怀,却不知是何缘故,对钟世伯一直心有芥蒂。”问道:“不知前辈有何打算?要不然我先陪你去一趟临安城?正好临安城里,我还有……一两位朋友,要去和她们作个别。” 百里尽染道:“不必了,我在这儿早已待惯了,去了太热闹的地方,反而不习惯。” 白衣雪喜形于色,心想:“前辈果是神通,这些天里,定是想出了化解僧眼碧的法子。”说道:“你不去临安城?是不是身子……已无大碍了?” 百里尽染微笑不语。白衣雪见他笑得有点古怪,心底又不安起来,劝道:“此地虽然僻静,但已被神鹰坊打探到了。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前辈虽是不惧他们,还是暂且避一避为好。” 百里尽染道:“嗯,此事再议吧。”从怀着取出一本书籍来,书籍的封面纸质发黄,显是年代已经久远,说道:“雪儿,这本便是我蒋师叔的《金兰笺谱》,今日我交付与你,也算得是物归原主了。” 白衣雪大吃一惊,连连摆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百里尽染一把抓过他的右手,将《金兰笺谱》塞到他的手中,笑道:“有何使不得?此书与你四大山庄本就渊源极深,自当交还,再说了,交付与你,我也就放心了。雪儿,你须仔细保管,免得落入贪邪之人的手中。” 白衣雪推却道:“前辈慧然独悟,《金兰笺谱》在你手中,方能物善其用,小子愚拙冥顽,放在我这里,岂不是糟蹋了?” 百里尽染道:“此书问世以来,极尽坎坷颠沛,今日能够物归旧主,岂非天意?雪儿,你不要再说了。” 白衣雪见他态度坚决,只得收下,暗忖:“我且暂为保管,等日后回到雪山,交给师父,请他老人家定夺。”暗察百里尽染的神情之中,难掩一股寂寥之意,越想越不对劲,不由疑心大起:“前辈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将《金兰笺谱》交付与我?他明知神鹰坊那帮人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为何突然又不肯走了?” 百里尽染又叮嘱道:“恕我直言,四大山庄中,也不乏心术不正之徒。雪儿,对于他们,你更须小心谨慎才是,此书万万不可轻易泄露了出去。” 白衣雪应道:“是。我记下了。”顿了顿,问道:“前辈,你是不是还未找到僧眼碧的化解之法?” 百里尽染笑而不答。白衣雪瞧出他笑容背后,难掩萧索之情,顿时明白他此举大有托付后事之意,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声道:“前辈,我们明日便动身去往临安城,去找赵璩要解药,他若是不肯,我就将他的王府,翻个底朝天。” 百里尽染微微摇头,说道:“雪儿,不可胡闹。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人总有一死,那也是勉强不来的。” 白衣雪泪盈于眶,大叫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偏要勉强!谁害了你,我这就去找他,大不了大家拼得个你死我活!” 百里尽染见他情急之下,状若癫狂,心中大为感动:“雪儿对我一腔真情,说不定真的会去恩平王府大闹一场。”转而又想:“别的倒还罢了,若是因此惊扰了……太后的圣体,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岂不是糟糕之至?这可如何是好?”想到这一层,他暗下决心,招手说道:“雪儿,你过来。” 白衣雪依言走上前去。百里尽染沉吟道:“雪儿,僧眼碧之毒也并非不可化解……” 白衣雪听了,眼睛一亮,顿时转悲为喜,欢声叫道:“真的么?太好了,此毒该当如何化解?” 百里尽染略一犹豫,说道:“我倘若能得你从旁助一臂之力,应可化解。” 白衣雪大喜,忙问如何相助,只说即便是叫他上刀山、下火海,也再所不辞。百里尽染笑道:“大可不必。”命他盘膝坐到了床上,自己则坐到了对面。 百里尽染向他端详半晌,微笑道:“雪儿,你我四掌相对,待一会我催动真气到你体内,僧眼碧的毒素,也会随之流转进入你的体内,你怕不怕?” 白衣雪挺起胸膛,截然说道:“我不怕,前辈尽管运功便是!”心想:“我这条小命本就是你救过来的,今日即便是还与了你,又如何?” 百里尽染眼色柔和,喃喃地道:“好孩子,好孩子……”独自沉吟了片刻,蓦地抬起头来,双目如电,沉声说道:“雪儿,你闭上眼睛,我要行功了!待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切记,不可睁开眼睛,不可说话,更不可妄动,以免伤了自身。” 白衣雪应道:“是!” 他正襟危坐,闭上了双眼,伸臂向前,突觉掌心一热,百里尽染的双掌抵住了自己的双掌,紧接着两股内力,自百里尽染的掌心传来,顺着自己的手臂缓缓上升,热力犹如两道暖流,顺着经脉周转全身,浑身上下,瞬时如坐春风一般,说不出的舒适畅意。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两股醇厚的暖流,周转于白衣雪的体内,气润周身,令他只觉内外朗澈,生出意静性空之感,心下一片醇和。 正当白衣雪感到神融气泰之际,猛地心念一动:“百里前辈说让我助他疗毒,为何我有如此美妙的感觉?”侧耳细听,但觉对面的百里尽染口中,发出极为细微的喘息声,似是正在经受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 白衣雪忍不住睁开眼来,眼前的一幕,顿时唬得他面色如土,舌头僵硬,就连下巴,都差点掉了下来。 第十八回 泡影事(1) 白衣雪睁开双眼,但见百里尽染的头顶之上,一团白气氤氲缭绕,仿佛顶着一个巨大的笼屉一般,禁不住吓了一跳,凝神再瞧,更是惊觉面前的百里尽染,突然之间已然苍老了许多。 原本百里尽染相貌瘦健有神,虽已过了花甲之年,看起来却也不过五旬,此时他老态龙钟,须发皆白,脸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褶皱,尤其是一双湛然有神的眸子,变得黯淡无光,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就似完全变了一人。 白衣雪心知有异,双臂一振,振开了百里尽染的双掌,颤声道:“前辈,你……你……” 百里尽染眼中露出一丝笑意,缓缓说道:“雪儿,我方才已用‘移山回海’之术,将我体内数十年的参寥神功内力,全部传给了你,日后你再也不受化血神刀的寒毒之苦了。” 白衣雪惊道:“什么?数十年的……参寥神功内力?” 百里尽染颓然一笑,说道:“我……命不久矣,参寥神功由你传习,我……很是高兴……死也瞑目了……” 白衣雪听了直如五雷轰顶,两眼发黑,匍匐来到百里尽染的跟前,呜咽道:“为什么?为什么?” 百里尽染微笑道:“傻孩子,我命不久矣,还要这些内力作什么?你我有缘,参寥神功由你传世,那也是天意。” 白衣雪耳中只听到“命不久矣”四字,大叫:“我们……现在就动身,去找赵璩,找唐泣!” 百里尽染苦笑道:“晚了,晚了,僧眼碧的毒质,已经侵入了心室,雪儿,我大限即到,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活命啦。” 他声音虚弱低沉,但每一句却似惊雷一般炸响,炸得白衣雪神志恍惚,半晌说不出话来,陡然间,他身子猛地一颤,“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百里尽染微笑道:“形为罪薮,身为苦本。这副臭皮囊不过是几根骨头、一包血肉,原是没有什么可留念的。” 白衣雪想到百里尽染生性宕逸,向来无意卷入尘世的纷争,最后竟是想要了身脱命而不得,更觉悲从中来,只作放声大哭。屋外忽地狂风大作,黄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直打得窗棂飒飒有声。白衣雪的泪水犹如窗外的骤雨,也是滚滚而下。 百里尽染双眼亦是润湿,说道:“雪儿,《金兰笺谱》你须妥善收好了,一旦落入奸邪之手,将会遗祸无穷,武林更会深受其害。”白衣雪忍悲含泪点头。百里尽染又道:“你体内已有我数十年的内力修为,别人想要强夺,你自不惧,只是江湖上人心不测,险诈难防,须当万分小心,不可轻易叫人花言巧语给骗了。” 一席话白衣雪听了直如乱箭攒心,垂泪道:“是。” 百里尽染说道:“我自随太后的銮驾南下以来,不久便来到这深山之中,倒也逍遥快活。我本来想,等到大宋与金人的军事宁息后,恢复了中原,再到伊洛替先帝守陵,今日看来,是不成啦……不成啦……”说罢摇头苦笑。 他一番话,白衣雪听来,字字句句惊心,只是哭泣不已。 百里尽染叹了口气,道:“雪儿,别哭了。我本风烛残年,时日无多,我死之后,你便将我埋在这宝山中,日后……太后也会暂厝于此……” 白衣雪椎心泣血,大喊:“前辈,你不会死……你不能死……” 百里尽染微笑道:“傻孩子,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已经知足了,再说了,《金兰笺谱》托付与你,也算了却我多年的一桩心愿,夫复何求?人啊,蓬蒿一丘、黄土一抔,总要讲究叶落归根的。雪儿,我本东京人士,等到日后王师北伐,驱逐了胡虏,匡复了中原,你便将我归葬于祖茔……我的祖上是东京尉氏洧川镇……” 天地黯黲,悲风怒号。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屋内的百里尽染缓缓道来,白衣雪听得肝肠寸断,只是大叫:“我不让你死,我们这就去找唐泣……” 百里尽染气息渐弱,说道:“生乃寄也,死乃归也。人这一走,不过是脱掉了一身臭皮囊而已,你……不必如此难过。雪儿,你要答应……答应我一件事……” 白衣雪血泪盈襟,哭道:“什么……事?” 百里尽染断断续续地道:“雪儿,我走之后,你莫要去王府找唐泣寻仇,免生祸非,你只要自己好好的……好好的……我就安心地去啦……你肯答应么?” 白衣雪哭着点头。百里尽染微笑道:“很好……很好……”深吸一口气,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潮,口中轻轻吟哦:“‘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当朝揖高义,举世称英雄。归来无产业,生事如转蓬……’太后,老臣……我……先走一步了……”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已是声若游丝,几不可闻。 白衣雪大吃一惊,凝神再瞧,只见百里尽染端坐如常,双目微闭,面带笑容,一动也不动。 白衣雪颤抖着伸出手指,去探百里尽染的鼻息,他已溘然而逝。 荒烟中凉雨如幕,林涛如怒,犹似愁猿哀啸,寒雁悲啼,直教人肝肠寸断,不能自已。 正月二十一,临安城中悬灯结彩,华丽璀璨。上元节的热闹尚未散去,街衢里巷的人们,脸上也都还洋溢着新年的笑容。然而闹市之中,惟有一名少年,他焦眉愁眼,心情怫郁,周遭的这些欢乐与喧嚣,似是与他全无干系。 这名少年正是白衣雪。他瘗敛了百里尽染后,伤悼不已,守在百里尽染的孤坟边,久久不肯离去。一连数日,他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心底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百里尽染神通广大,说不定能够活转来。 到了第四日的中夜,他独立林间,一轮寒月,高悬于水天之上,四野空寂无声。 “呱”、“呱”、“呱”,蓦地一只夜栖的乌鸦,嘶哑着嗓子,扑棱棱振翅飞远了,没入暗夜中。白衣雪被这叫声猛地一惊,眼前但见一片清冷的月光,静静地洒在百里尽染的坟头之上,他哪里还能活转过来? 白衣雪擦干眼泪,对着百里尽染的冢墓,磕了三个响头。回到石屋,屋内空空如也,虽是还留有百里尽染的气息,却再也不见他的身影。 白衣雪泪水潸然,默默拾掇好了行囊,环顾屋内,耳畔仿佛又听到百里尽染的声音:“雪儿……” 他于空室之中呆立半晌,任由泪水顺着面颊滚滚而下,打湿了胸前的衣襟。过了良久,他终是举步出了石屋,向山外走去。 白衣雪在山中踽踽而行,寻思:“杨大哥在临安,也不知怎样了,还有沈姑娘,也须去看一看。不过一劫禅师一直在等着我的讯息,回临安之前,须到泰宁寺知会一声,免得他惦念。” 他打定主意,辨明了方向,径往泰宁寺行去,一路之上愁肠九转:“一劫禅师等来了我的好消息,却也等来了……百里前辈的噩耗。他和百里前辈相交甚深,虽是方外之人,早已看破了生死,只怕也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泰宁寺中,一劫见白衣雪安然无恙,自是十分欢喜,继而得知百里尽染竟已猝然离世,神色慈愍,呆立当场,久久黯然无语。白衣雪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一劫等他哭声稍止,缓缓说道:“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是为有生八苦。有一回,世尊与众弟子一起散步,他问弟子,‘你们认为是海水多呢,还是累生累世以来,人们因和爱人别离,流下的泪水多呢?’弟子答道:‘自无始生死以来,人们流转于六道之中,他们为爱人流过的眼泪,即便是四个大海的海水,也不能相比的啊!’世尊听了十分满意,带着众弟子继续散步。” 白衣雪听了,在心头细细回味,想到痴处,不禁呆了。一劫心中想起一事,问道:“这些日子,有一位杨草杨施主来到敝寺数次,向老衲打听少侠的消息。” 白衣雪大喜,暗思:“原来杨大哥已经痊愈了。”心中一阵暖意奔涌,说道:“那是我的义兄,他……身子大好了么?” 一劫道:“他初来之时,身子还有些虚弱,后来再见到他,气色大为好转,应无大碍。” 白衣雪喜道:“那就好,那就好。杨大哥住在临安城,我正要前往临安寻他。” 一劫微微点了点头,吩咐小沙弥备下斋饭。二人用过了素斋,白衣雪便即辞行。 一劫将他送到寺外,说道:“缘起假合,本性非有。一切世间,若众生,若法,皆无有始,生生死死、来来去去、起起灭灭,皆是因缘的实相。白施主这便上路吧,恕老衲不能远送。”合掌为礼,口颂偈子:“若无世间爱念者,则无忧苦尘劳患;一切忧苦消灭尽,犹如莲华不著水。”说罢转身进了寺内,飘然而去。 白衣雪怔怔立在当地,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他向着一劫离去的方位深深一揖,转身下山,往临安城行来,路上想起当初莲池禅师正是沿着此路,护送他来到泰宁寺求医,如今物是人非,不免又添悼怆。 一路无话。数日之后,白衣雪来到了临安城,时值中元节不久,城内四处喜气洋洋,大家都在庆赏佳节,他却无心欣赏,心中最为惦挂的自是杨草、莫翎刹和沈泠衫几人,略一思忖,杨草和莫翎刹一个在王府,一个在深宫,皆不可鲁莽行事,遂往施钟谟的宅邸寻去。 离施钟谟的宅邸不远,白衣雪路过一处十字街口,有一名灰袍老者正守着摊位,给人相面测字。他顿时想起年前自己曾找他测过字,当时还邂逅了赵瑗和张燕岱,昔日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如今张燕岱却早已亡故,不禁心中一酸,犹疑了片刻,走上前去,施礼道:“老丈,叨扰了!” 灰袍老者见有生意上门,赶紧起身还礼,说道:“敢问公子是相字呢,还是……” 白衣雪道:“老丈,你还记得我吗?” 灰袍老者眯着一双老眼,端详了半天,呐呐地道:“小老儿人老昏聩,小官人是……” 白衣雪微微一笑,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了一个“雪”字。灰袍老者身子一抖,叫道:“想起来了!小老儿眼拙,眼拙了!当真是对不住,对不住!” 白衣雪道:“不打紧的。”从怀着掏出一两纹银,递与灰袍老者。 那灰袍老者见他出手如此大方,不禁吓了一跳,连声道:“太多了,太多了,敢问公子,你的……那位朋友还好么?” 白衣雪微笑道:“劳你还惦记着,已经好多了。” 灰袍老者面露喜色,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公子今儿还是要相字么?” 白衣雪微一沉吟,说道:“今儿不相字了,我有一事,想向老丈请教。” 灰袍老者道:“不敢。请问公子问的是何事?” 白衣雪道:“那日与我一起相字的那位公子,我记得当时他在雪地之上,写了一个‘犬’字,老丈不肯明言,只说天机不可泄露。今日我想起此事,还望老丈指点迷津。” 灰袍老者面露得色,笑道:“其时天机确是不可泄露,不过今日说出来,倒也不妨了。” 白衣雪一愕,问道:“哦?愿闻其详。” 灰袍老者道:“公子可知近日临安城里的大事?” 白衣雪一征,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刚才外地回来,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灰袍老者笑道:“这就难怪了,公子知道那日与你一起来相字的王爷,是哪一位吗?” 白衣雪道:“我当时确是不认识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就是普安郡王。” 灰袍老者笑眯眯地道:“正是!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普安郡王了。” 白衣雪又是一愕,道:“此话怎讲?” 灰袍老者低声说道:“你是不知道,也就前几日,官家已经诏立他为皇嗣,进封建王,改名赵玮了。” 白衣雪眉头一扬,道:“当真?” 灰袍老者正色道:“小老儿怎敢拿此事开玩笑?千真万确。那日建王来到小老儿的摊位,小老儿见他火色鸢肩,已知他是潜龙在渊。”说到最后,脸上不禁微露得色。 白衣雪喜道:“那要恭喜他了。”心中念头一转,问道:“恩平郡王呢?官家有没有一并晋封?” 灰袍老者微微摇头,说道:“那倒没有。” 白衣雪长吁一口气。灰袍老者见他脸色释然,看了一下四周,低声道:“建王被官家立为皇子,恩平郡王则被定为了皇侄,这个……这个……一个皇子,一个皇侄,看来多少年的东宫储位之争,已是水落石出啦。” 白衣雪低声说道:“哦?老丈的意思是,建王将来会继承大统,登上皇位?” 灰袍老者大为得意,笑道:“那还能有假嘛,小老儿早有语谶。建王当时写了一个‘犬’字,公子请看,犬字的一点向下一挪,是个什么字?” 白衣雪道:“是个‘太’字。” 灰袍老者笑容诡秘,说道:“着啊!此人日后必为‘太’子也。他日这个犬字的一点再向上一移,不就是‘天’字了么?日后就是‘天子’。只是其时天机不可泄露,小老儿虽已知晓,却是不敢也不能明言。” 白衣雪恍然大悟,心道:“赵瑗是一位大大的贤王,素有北伐之志,将来他登上了帝位,恢复中原,一雪靖康之耻或是可望,如此看来,当今的这位皇帝,并不糊涂。”点头道:“不错,不错。皇上圣明。” 灰袍老者也笑道:“皇上圣明。” 白衣雪又想:“师父说仓颉造字,天雨粟而夜鬼哭,大伙儿相信这文字之中,隐含着神仙的意旨,谶纬相字之学,便是由此而来。这个老丈以字形来测字,倒也有几分神奇,几分有趣。”口中笑道:“老丈机测如神,真乃活神仙也。” 灰袍老者连连摆手,说道:“岂敢,岂敢!微艺薄技,养家糊口而已。”口中谦逊,脸上却满是得意之色,顿了一顿,说道:“不过小老儿那日得此谶兆,心中确是十二分的欢喜。” 白衣雪问道:“老丈何出此言?” 灰袍老者低声道:“我们临安城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位建王,还有岳飞岳爷爷,他们二人的心底,装着咱大宋的江山社稷。日后建王当上了皇帝,必能励精图治,赶走占我大好河山的金贼,也必会为岳爷爷平反昭雪。” 白衣雪一怔,寻思:“谁是真的忧公而忘私,忠心贯日,一心为了国家社稷,其实这些老百姓,早已看得透透的,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在百姓的心底,都有一杆能秤出世间忠奸善恶的秤。”拱手说道:“老丈,多有叨扰。” 第十八回 泡影事(2) 白衣雪辞别了灰袍老者,举步赶往施钟谟的府邸。叩过了门,前来开门的正是施钟谟的管家费仲,见到白衣雪不禁又惊又喜,说道:“白公子,你这一阵子都去哪儿了?老爷,还有沈姑娘,可都盼星星盼月亮,日日盼着你哪。” 白衣雪心中一酸,问道:“施先生他们都在么?” 费仲连声道:“在,在。”引着白衣雪来到花厅,又忙不迭地跑去通报。不一会功夫,施钟谟和沈泠衫快步来到花厅,三人此番相见,欢喜之余不免大生感喟。沈泠衫更是珠泪涟涟,欢喜得难以说出话来。 白衣雪见沈泠衫虽香消玉减,但气色却好了很多,雪白的脸上竟是有了一丝红晕,心下甚喜。自受沈重托付以来,到了此时,方觉肩上一副沉甸甸的担子,终于得以交卸,说道:“沈家妹子,恭喜你啦。”暗忖:“瞧她的神情,想必施先生考虑到她身子弱,沈重亡故的消息,尚未告知于她。” 沈泠衫见白衣雪脸上难掩憔悴,眼圈早已红了,强笑道:“多谢。你……这阵子过得好不好?” 施钟谟接口道:“是啊!这些日子,老夫四处打听,竟是没有一点儿的讯息,可把……”说着斜瞅了沈泠衫一眼,续道:“可把我和泠儿给急坏了。” 白衣雪惭仄道:“事发突然,有劳先生和姑娘惦念,惭愧。”三人落座后,遂将自己在明庆寺中遇袭受伤,后赴泰宁寺以及宝山求医,简约说了,言及莲池和百里尽染,他眼圈发红,数度哽咽难言。 施钟谟和沈泠衫俱是没有想到,其间分别不过月余,白衣雪竟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经历,不啻于死而复生了一回,二人又是高兴又是后怕,对莲池禅师和百里尽染,则又是感激又是难过,当得知那个老态龙钟、低声下气的贾隐,竟然就是神鹰七羽之一的独鹤,更是惊诧不已。 施钟谟叹道:“白世兄,你吃了这些个苦头,九死一生,好在命不该绝,平平安安回来就好。”朝着厅外高声叫道:“费仲,费仲!” 费仲远远应道:“来了,来了!”气喘吁吁跑进花厅,捋着双袖,手中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施钟谟笑道:“费仲,快去杀只鸡,再去打几角酒来,白世兄在这儿吃饭。” 费仲愁眉苦脸,举了举手中的菜刀,说道:“哪里还用得着你吩咐?小的这不准备去逮一只鸡来杀嘛,可是奇怪……奇怪……” 施钟谟笑道:“什么奇怪?” 费仲道:“昨个府中的几只鸡都还好好的,方才我要去逮鸡,才知道今儿一早竟然全死了。” 施钟谟吃了一惊,道:“全死了?大冷天的,难不成还犯了鸡瘟?” 费仲喃喃地道:“昨个还个个活蹦乱跳的,不见有何异状,怎么一夜之间就闹起了鸡瘟来?” 施钟谟眉头一皱,说道:“费仲,别管了,你亲自跑一趟,到集市去买些好酒好菜来。”费仲应着去了。 吃过了饭,三人重新坐下叙话。施钟谟道:“白世兄,眼下你有何打算?” 白衣雪心想:“唐泣那厮作恶多端,害死了百里前辈,此仇不能不报,却也不可告知施先生和沈姑娘,免得他们担惊受怕。”说道:“我自奉恩师之命南下以来,恩师还一直在等着我回去复命。如今沈姑娘的身子大好,我也就放心了,我还有一位结义的大哥,尚且不知他近况如何,待得辞别了他,不日便将启程,也好早日回复师命。” 沈泠衫听了身子微微一颤,暗想:“他……他这一走,也不知日后何时才能相见?”脸色发白,直想脱口说出要与他同行,自此相伴于天涯,但一来女孩子面薄,二来施钟谟在座,这个念头在心中虽是压了很久,到了此际,却终是说不出口。 施钟谟瞧了一眼沈泠衫,说道:“也好,这些日子你就住在我这儿。白世兄义薄云天,于我沈师弟危难之际出手相援,更是救了泠儿的命,老夫感激不胜。老夫备了一点盘资,聊表寸心,还望白世兄万万不要推辞。” 白衣雪知他诚心诚意,起身谢了。沈泠衫问道:“杨大哥现在何处?你要去哪里寻他?” 白衣雪道:“杨大哥在普安王府当差,那日他受伤后,我自顾不暇,便也失去了联系,后来听……一位朋友说,他受伤较轻,已无大碍,想来去往普安王府,定能寻得着他。” 施钟谟微笑道:“普安郡王不久前已被官家晋封为建王,制授宁国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你当去建王府寻他。” 白衣雪笑道:“啊哟,正是,此事小侄也听说了,罪过,罪过。” 施钟谟道:“圣明烛照,官家替咱们大宋选了这么一位东宫之主,真乃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白衣雪应道:“正是。杨大哥以前就曾和我说,他是一位谦冲自牧的贤王,日后也必定是位好皇帝。我这便去建王的府邸寻杨大哥。” 白衣雪出了施宅,信步向建王府走去,路过一处酒楼时,脚步不由慢了下来,原来那酒楼正是熙春楼,暗想:“她……会不会在这儿等我?”想起那个大雪之日,自己与莫翎刹在此相见,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情知莫翎刹此刻身在熙春楼微乎其微,白衣雪仍是抱着一丝希望,走了进去。掌柜马泰常见他到来,脸色微露诧异之色,旋即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笑道:“白公子,小可很久没见着你了,今日可是稀客。” 白衣雪见他身子愈发圆浑,笑道:“马大掌柜,新的一年祝你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马泰常深深一揖,笑道:“多谢公子金口。今儿是来请客呢,还是……” 白衣雪环顾店内,说道:“马掌柜,莫……莫大小姐,最近见到了么?” 马泰常皱起了眉头,摇了摇肥大的脑袋,说道:“唉,小可已有一个月没有见着她了。公子有事找她么?” 白衣雪大感失望,说道:“她……一直没有来过?” 马泰常道:“是啊,我心里也觉得挺奇怪的,不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白衣雪心中打了一个突,脸上微变,和他东扯西拉了几句,便即匆匆告辞,直奔建王府而去。到了建王府,递了拜匣,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杨草从府中疾步而出,远远地口中大叫:“兄弟,兄弟,可想死哥哥了!” 兄弟二人相见,紧紧搂抱在一处,皆是欢喜不胜。二人笑着跳着,忽然之间热泪横流,又相拥而泣。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杨草拭去眼泪,笑道:“今日你我兄弟久别重逢,该当高兴才是。” 白衣雪见他气色如常,神采犹胜往日,心下更感欣慰,说道:“大哥,你没事了么?” 杨草哈哈大笑,说道:“哥哥皮糙肉厚,不妨事啦,兄弟,你怎么样?我数回去往泰宁寺,一直没有你的讯息,叫人好担心。” 白衣雪神色一黯,说道:“唉,说来话长。” 兄弟二人手拉着手,进了王府,杨草引着他来到一处偏殿,说道:“兄弟稍坐,我出去一趟。”不一会回到殿内,道:“建王听说你平安归来,也是十分高兴。兄弟护驾有功,他也时常惦记着你呢。可惜今日他公务繁忙,一时抽不开身,要不然,说什么也得见你一面。不过他已经吩咐我好生接待,等忙过了这阵子,他要专门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白衣雪道:“建王费心了。” 杨草笑道:“建王今日没空,正好我们兄弟叙叙,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同你说呢。” 白衣雪笑道:“小弟也有千言万语要和大哥说。” 杨草哈哈一笑,说道:“不过你我兄弟且慢叙话,这儿还有一人,一直在等着见你呢。” 白衣雪听了,心跳猛然加剧,只觉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颤声问道:“是……是谁?” 杨草道:“是柠儿。” 白衣雪微感失望,继而心头微微一惊,道:“柠儿?她……一直等着见我?是什么事?” 杨草叹了口气,道:“你见到她自是清楚了。”说着出了房门,过了一会,果见柠儿随着杨草一起到来。 柠儿见到白衣雪,眼圈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往下直掉,哽咽道:“白公子,奴婢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白衣雪见她神色凄然,婉丽清秀的一张脸,全无昔日的光彩,心底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说道:“柠儿,你见我有何事?她……她……” 柠儿听了,低着头嘤嘤啜泣起来。白衣雪慌了神,忙道:“柠儿,别哭了,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一起计议便是。” 杨草虎目含泪,在一旁也柔声道:“是啊,柠儿,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说出来,我们一起合议合议,说不定就能想出一个法子来。” 柠儿抽泣着从怀中取出一封素笺,交给白衣雪,说道:“白公子,这是殿下她……写给你的,你自个看看吧。” 白衣雪接过素笺,打开后只见上面写有数行清秀的小字: “暮郎吾郎,见信如晤;匆匆分袂,曷胜其苦。自与君别,东阳销瘦;朝也思君,暮也思君。萦思千缕,愁肠日转;尊恙愈否,不胜悬念;相思之切,有加无已。妾遽罹厄,急不暇择;仓卒北去,望君怜宥;鸳盟既定,岂可违负?海天在望,定不负君;言浅辞拙,语不宣心。经年冬节,岁寒重逢;慎疾自重,莫误莫误;死生契阔,勿忘勿忘。 贱妾灯下泪笔” 白衣雪本满心期待见到莫翎刹后,与她一吐离绪,一诉衷肠,却没想到她突遭困厄,竟已匆匆离了临安城,怔怔地瞧着信笺上的字,呆了半晌,方才问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只身去了北方?” 柠儿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公主殿下日夜盼着公子平安归来,那些日子,她一直没有胃口,人也消瘦了很多……” 白衣雪心中一酸。柠儿续道:“但那晚……那晚她从慈宁宫回来后,便将自己一个人锁在了房间里,不吃不喝,只是哭泣。” 白衣雪问道:“去了慈宁宫?她是去看望太后么?” 柠儿道:“不是。那天上午,公主殿下一早就已经去过了慈宁宫,到了下午才回来。谁知傍晚时分,慈宁宫的宫女慌慌张张跑来,说是恩平王爷到了慈宁宫,顶撞了太后,惹得太后她老人家十分生气,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想请公主殿下前去劝一劝,或能劝好。因而公主殿下就去了慈宁宫,没成想,她……哭着跑了回来,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问她,却什么话也不说,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再后来……再后来……” 白衣雪急道:“再后来又怎样了?” 柠儿小嘴一撇,道:“再后来她唤我进去,将这封信交给我,嘱咐我拿了信,来找……杨爷,叫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公主殿下说,白公子要是回来了,一定会到杨爷这儿来,我在这里一定能等到你……”说着又嘤嘤哭了起来。 白衣雪道:“嗯,那然后呢?” 柠儿哭道:“我拿了信,见她脸上苍白,身子十分虚弱,就去……就去了膳房,想着给她拿点白粥,哪知道……哪知道……呜呜……哪知道我再回到房里,公主殿下已经……不见了踪影……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想活了。” 白衣雪听了痴眉钝眼,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只想,莫翎刹不辞而别,只身北上,自是慈宁宫出了惊天的变故,然而一时却也想不出个究竟。再想到如今世情崩坏,盗贼蜂起,她一个小姑娘千里迢迢,孤身赶路,无疑凶险万分,如今更不知零落何处,言念及此,当真是云悲海思,不可断绝。 杨草在一旁沉吟道:“柠儿,你可知恩平王爷是为了何事,顶撞了太后?惹得太后生气,又惹得公主殿下伤心。” 柠儿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听慈宁宫的小姐妹说,好像是……因为普安王爷晋封建王的事情……” 杨草听了,“唔”的一声,不再言语。柠儿哽咽道:“入冬以来,太后她老人家圣体每况愈下,这回又被恩平王爷气得不轻,眼见着……眼见着……” 杨草道:“官家知道这件事吗?” 柠儿道:“太后不让说,我们做奴婢的,哪个敢私下里嚼舌头?要不是白公子问起,我……也不敢乱说的。” 白衣雪心乱如麻,再看那信笺上的文字,心想:“经年冬节,岁寒重逢……我曾和翎儿说过,待身上的差事办完了,便要赶回雪山回复师命,筹备今年冬天的煖寒会。她信中既然这样说,当是会来雪山寻我。”转而又想:“她说北上,到底是因何而去?如今宋金虽已休战,但小规模的冲突,时有发生,江淮地区焦土一片,而中原更是早已沦丧,何况游匪流寇众多,道路多有不靖。她纵是身负武艺,但一个年轻女子,只身北上,那也是危险之至。”说道:“大哥……时下到处都是匪患,她……一个人……” 杨草心中也忧虑不已,却哪里忍心说将出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贤弟,公主殿下虽是一位女孩儿,但她机警过人,又有防身的武艺,对付那些游寇蟊贼,料无大碍,你也不要过于担心了。” 白衣雪听了,心下稍安。杨草又安慰道:“熹嘉公主不见了,建王也急得茶饭不思,他早已通告了沿途的州县,只要发现了公主殿下的踪迹,立即快马来报。兄弟,你少安毋躁,说不定明儿就有公主殿下的好消息。” 白衣雪点了点头,只得作罢。柠儿走了之后,兄弟二人落座相叙,自有说不完的话。白衣雪的这一番际遇,令杨草称奇不已,想不到世上还有百里尽染这样深藏若虚的高人,心中又是敬佩又是伤感。当他得知长期潜伏临安的神鹰坊细作独鹤,竟是恩平王府中的一名老仆,更觉惊诧莫名,只叹金人安插在临安城的细作总头目鹰目,至今仍未败露形迹,实为心腹重患。 白衣雪问起建王是否查清三名番僧的底细,杨草摇头说道,三名番僧行凶之后杳无踪迹,迄今尚未查清背后指使之人。白衣雪听了,遂将西域三绝与恩平王府应有莫大的干系说了。 杨草听了脸色煞白,沉思了良久,说道,此事殊非寻常,他一旦将此事禀报于建王,而西域三绝早已离开了临安,没了人证,赵璩必定矢口否,不免有在他们兄弟间挑拨是非之嫌,其罪不小,还是待日后寻到了西域三绝,酌情再定。 第十八回 泡影事(3) 过了两日,建王赵玮在王府中摆下筵席,为白衣雪接风洗尘。席间除了杨草,王府中的教授兼直讲官史浩,以及内知客龙大渊、曾觌等人皆在座。 赵玮要拉白衣雪在他的身边坐下,白衣雪见座中纡朱曳紫,无一不是显贵人物,年龄也都比自己大很多,如何肯依,只言自己年幼德浅,几番推辞之后,坐到了杨草的身边。 席间的一众座客心知建王今日宴饮,主请之人便是白衣雪,以感激他明庆寺舍身护驾,见他如此逊谦,毫无恃功自傲之态,也都十分高兴,纷纷与他举杯相饮。 白衣雪与赵玮饮酒之时,几次欲问有没有莫翎刹的音讯,终是觉得难以开口,心想杨草倘若从赵玮口中得到了讯息,必会即刻告知自己。 二人闲谈时,白衣雪想起那日在街头遇到的相字老者,便将老者的解字悄悄与他说了。赵玮听了颇感惊奇,心中想起那日还有张燕岱相陪在侧,如今他却已驾鹤西归,心下不免伤悼,几欲落下泪来。 酒至半酣,席间大伙儿说到时下的军事形势,均是忧心忡忡。赵玮双眉紧锁,神情悲愤,说道:“金主完颜亮近年来尽起天下民夫,在东京大兴土木,营缮宫殿,早已有了迁都之意。据前方传来的可靠情报,他欲以巡狩之名,完成迁都之举,看情形,也就是在这一两个月了。可叹我巍巍神京,浩浩皇城,沦落胡尘已久,竟是……竟是……”哽咽难言,眼中忍不住流下泪来。 众人听了,无不面面相觑,上前一番劝慰,赵玮方才略微平静了一点。 龙大渊道:“完颜亮说是迁都,其实不过是欲再兴兵革,犯我圣朝。去岁完颜亮强征汉人、渤海人和契丹人,谓之签军,得兵数万之众。此等的狼子野心,又能欺瞒得了谁?” 众人听了,顿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白衣雪心想:“宋金之间倘若真的再起战事,不要说我汉人,就是女真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也不知会有多少人战死在疆场,有多少人因此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一人气愤愤地道:“绍兴二十八年,孙道夫任贺金正旦使,回朝奏报说,完颜亮彼时即有南侵之意,却被人斥其妄言兵端,疑心为举荐张浚张枢密的托词。孙道夫后遭贬谪,在绵州当了一名知府。”又有一人道:“去年岁末,金人朝野间对完颜亮要兴兵南下议论纷纷,金廷为此还专门贴出文告,禁止老百姓私下里议论南侵之事。” 史浩脸色凝重,说道:“金国的贺正使施宜生去年来到江南,曾写下暗语,‘今日北风甚劲。’又将笔扣于几案之上,大呼:‘笔来!笔来!’暗示完颜亮欲逞爪牙之利,不日南下进侵。听说施宜生因泄露了完颜亮的南侵意图,回国之后,为副使耶律辟离剌告发,而被完颜亮烹杀了,也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龙大渊道:“完颜亮骄奢淫逸,生性残暴,对其宗室贵戚,尚且诛杀无度,毫不手软。烹杀施宜生之事,十之八九。” 赵玮道:“去往金国的贺正使虞允文本月上奏疏说,他一路北上,看到金人在大量建造船舰,道路上运送粮草的车队连绵不绝,一副要打大仗的态势。完颜亮更是当面对他说,自己要去洛阳看花,毫无避讳之意。虞允文上奏说,完颜亮其人野心勃勃,必然败盟南侵,朝廷当早作准备,并极言淮、海防备之重要。” 白衣雪听到虞允文的名字,顿时想起那晚在渠州文崇镇的客栈,与一众的文士喝酒畅谈的情景,暗思:“虞允文在四川官声甚佳,后受官家垂青,来到临安,果被委以重任。”又想:“宋金又要打仗,翎妹孤身北上,如何是好?”不免愁颜不展,闷闷喝酒。 曾觌道:“‘谷雨三朝看牡丹,立夏三照看芍药。’眼下已是正月,离谷雨也不过是一两个月了……” 赵玮道:“完颜亮篡位之后,在国内一番血洗,大力铲除异己,位子刚刚坐稳,且眼下粮储未丰,三军厌战,想来不会这么快用兵。我们理当利用这段时间,内修外攘,加紧做好边界的防备才是。” 史浩道:“建王英明。完颜亮为人奸黠,见到虞允文岂肯轻易泄露真实的心迹?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罢了。不过完颜亮的野心,已然表露无遗,亦是不可不防。虞允文说,加强淮、海的防务刻不容缓,那是不错的。”向着赵玮说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宋金间久未开战,如今大宋边防浸弛,军心涣散。依老拙看来,建王当向皇上进言,大敌压境已是迫在眉睫,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赵玮“啪”的一拍面前的酒桌,大声说道:“是。‘好战者亡,忘战者危,不好不忘,天下之王也。’只要金贼亡我之心不死,则武备一日不可弛阙。完颜亮那厮倘若真的胆敢犯境,小王誓与他决一死战。”众人一时议论纷纷。 白衣雪听到他们议及军国大事,自是不便插口,心下暗思:“大伙儿都说建王抱恨山河残缺,向来反对退守,锐志北伐,今日看来,果非虚言,日后他登上大宝,起用一批忠臣良将,收复中原或是可期。” 座中一人大声道:“战事已是箭在弦上,可笑还有不少人畏敌如虎,相信宋金能够通好。” 史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东京失陷,二帝北狩,殷鉴未远,如今边备宽弛,文恬武嬉,长此以往,则江南危矣!更不消说中州遗恨,何时能平?!想我泱泱华夏,子孙十倍、百倍于蛮夷,何以沉沦至此?” 杨草忽地想起一事,说道:“建王,卑职去年在淮南西路任职之时,曾在瓦肆之中,见伶人唱过一段杂扮,今日想来,倒也有几分意思,不知当说不当说?” 赵玮道:“哦?今日家宴,在座的也都不是外人,杨都校但说无妨。”杨草早年还是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副指挥使之时,赵玮便与他相识,喊他都校之职,如今杨草成了他王府的僚属,却是一直未曾改口。 杨草道:“那伶人说道,咱们汉人的数量,不知是金人的多少倍,若要战胜金人,必须人人都能与他相敌,这样的话,汉人就能战无不胜了。譬如金人有粘罕,我们有韩少保;金国有柳叶枪,我有凤凰弓;金人有凿子箭,我们有锁子甲;金人有敲棒,我们也有一样人人都有的宝贝,自也不惧,旁人忙问是何物?答曰:天灵盖……” 众人皆是一愣,旋即有人笑出声来,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则摇头叹息。席间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霍地站起身来,粗声说道:“杨都校,此等大逆不道之言,罪不可赦,还不赶紧将他抓起来送官?” 杨草尚未作答,白衣雪忍不住说道:“伶人演绎,不过是民间戏谑之言,不知是从何人说起,又有哪些人在说?你倘要一个个抓起来,抓得尽吗?” 那人怒道:“你说什么……” 赵玮将手一摆,说道:“小兄弟说的不错,你坐下吧。”那人不敢违拗,瞪了白衣雪几眼,只得忿忿坐了下来。 赵玮若有所思,说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如今夷狄骄盛,寇盗横炽,我大宋外癣内患不断,若是能有十个韩少保、岳……,金人何敢犯界?中原又何愁不平?” 众人听了,均是默然无言,有的人脸上现出惭惶之色。白衣雪心想:“国难思良将。偏偏像岳飞、岳云、张宪这样善于带兵打仗的将领,却被当作卖国贼给害死了。” 史浩高声说道:“不错。我汉人不要说以一敌一,若能以十敌一,金贼也不至猖狂如斯。”众人听了,纷纷附和,有的破口大骂金人残暴凶恶,有的喟然感叹汉人怯弱胆小,一时之间,酒席上大伙儿七嘴八舌的,人言啧啧。 待得众人的声音和情绪稍作平息,史浩朗声道:“中土隔绝,神京沦陷,想来中原之地决无英雄豪杰,倘若有的话,何不奋然而起,一举灭了金人?”众人听了,纷纷大声叫好,酒醪刺激之下,人人面色潮红,更显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个个都恨不得立即上马杀敌、为国捐躯。 白衣雪默然不语,心中却大大不以为然:“就连皇帝、文武大臣和士兵,见了金人也都望风而逃,一味退避,你叫老百姓如何去和金人拼命?那不就是送命吗?” 史浩瞧了一眼赵玮,大声道:“秦桧在世之时,曾力主‘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之策,一心只知媾和求安,毫无进取之意。他在朝中更是结党营私,凡有志北伐的文武官员,无不被他视为异己,一律加以倾轧,以致北伐难举,王业偏安。” 曾觌眼角湿润,说道:“不错,自古汉胡不两立。秦桧专权误国,安雌守弱,这才使得中原的大好河山,尽归别姓,此贼殊为可恶可恨!”赵玮凝眉不语。 龙大渊站起身来,道:“说得好!此等奸佞弄权之人,只有食其肉、饮其血、啃其骨、寝其皮,方能解我等心头之恨!” 席间众人无不愤慨不已,纷纷大骂秦桧。白衣雪心下一片茫然:“秦桧死去不过五六年,如今将战败的责任,全部推卸于他,好像都是他一个人的过错,大伙儿倒也会推得个干干净净。” 好不容易等到众人的情绪有所平复,史浩道:“今完颜亮豺狐之心,天下皆知,对我大宋早有犯意,再想媾和避战,已是几无可能,惟有积极整顿防务,与之血战到底,方是正途。” 余人纷纷附和道:“史教授所言极是。” 史浩向着赵玮说道:“建王,今我大宋皇帝恩被四方,威服海内,自北方归来之人,是络绎不绝,陛下仁慈宽厚,对他们多有录用,乃至委以重任。然而眼下局势混沌不清,难保其中没有心怀异心之人,即便没有异心,这些来投顺的人,也多是贪生怕死、胆小无能之辈。依老拙之见,这些归正人大可遣返回去,倘若他们真有忠君报国之心,真有本事,不妨回去后,与金人拼个你死我活,方是真英雄,真豪杰。” 史浩一番慷慨陈词,赵玮正自沉吟不语,白衣雪却是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来,高声说道:“教授此言差矣!”众人皆是一惊,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向他看来。 杨草连使眼色,叫道:“兄弟!”史浩德隆望尊,就连赵玮对他也是极为仰敬,自他到建王府中担任教授兼直讲官以来,平日里更是言听计从,忽见白衣雪出言顶撞史浩,赶紧从旁制止。 史浩艴然不悦,道:“哦?老拙的话如何不对了?还请小兄弟不吝赐教。” 白衣雪道:“不敢。教授这番评价北归之人,不免有武断之嫌,有失公允。他们中的多数,不过是普通的老百姓,不堪金人的盘剥欺压,做了外族的奴隶,这才不得不举家、举族背井离乡,一路南迁。途中饿死的、病死的,又不知有多少人。他们何以如此?老百姓们图的是过上一个安稳的日子,不想再受战乱之苦罢了。如若朝廷再将他们赶回北方,岂不是叫他们去送死?至于那些归来的文武官员,既是不远千里前来投顺,只要诚心相待,因材而用,又怕他们起什么异心?” 他一番话侃侃而谈,说得赵玮凝眉不语,座中亦不乏暗自点头称许之人。杨草见他直言顶撞史浩,不由吃了一惊,一把挽住白衣雪的胳膊,说道:“兄弟,你喝高了……” 史浩铁青着脸,心下恼怒不已:“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过是因护驾有功,而受建王的邀请,却不想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在此胡言乱语。”但他终是碍于赵玮的情面和自己的身份,鼻中重重“哼”的一声,冷冷地道:“老拙听说小兄弟也自北方而来?” 白衣雪挺起胸膛,大声道:“不错。” 就在此时,座中一名彪躯汉子站起身子,来到史浩的身边,附耳低语了数句。史浩听完,双眼乜斜,冷笑道:“你是岁寒山庄胡忘归的弟子?” 白衣雪瞧了一眼那名彪躯大汉,却是不识,转念一想,座中皆是赵玮的亲信,其中亦有不少的武官,自己的师承来历,多半他们与杨草平日交谈之时,有所得知,当下也不以为意,说道:“正是。” 史浩“嘿”的一声,说道:“那就是了!胡忘归,忘归……忘归……弭忘归正,这个名字取得倒好,好得很哪。敢情小兄弟一番陈词,不过是为了替你沦于外邦的师父开脱,当真是可笑之至。”说罢哈哈大笑,席间便有人跟着一起哄笑起来。 白衣雪脸色一变,正待发作,身旁的杨草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暗暗用力一握。白衣雪知他用意,当下强忍着怒意,说道:“正因我是从北方而来,了解北方遗民的处境,这才为他们说上几句公道话。”他年轻气盛,强抑盛怒之下,双手忍不住微微发颤。杨草紧紧握住不放。 史浩脸色一沉,冷笑道:“老拙先前就说过,中原决无豪杰之士,不敢去和金人拼个你死我活,尊师便是明证。今日一见,果然只会逞口舌之利。” 白衣雪热血上涌,大声道:“教授难道是叫这些遗民们,个个赤手空拳,去和金人拼命吗?” 史浩冷冷地道:“金人残暴如虎,他们为何都逆来顺受,不去反抗?凡是有血性的华夏子弟,都当奋起反抗,视死如归。像尊师这般的习武之士,更当奋力杀贼,以死报国。” 白衣雪虽酒意上涌,但心下一片澄明,微微摇头,朗声说道:“史教授,以高义责人,何其玄乎?以大德谪人,又何其易哉?要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反抗,盖因金人残暴如虎,凶恶似豺。我大宋养有百万计的军队,尚须避其锋芒,反而要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人人都去与金贼以命相搏,捐躯殉国?岂不是枉送了他们的性命?‘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也。’教授生如此苛责,恕我实难苟同。” 杨草听了大惊失色,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喝道:“兄弟,说你平日里不能饮酒,你今日一高兴,偏偏喝得多了……”一边挽住白衣雪,一边向着赵玮说道:“建王,白兄弟喝得醉了,有些胡言乱语,我带他先走一步……告罪了!”说着连拉带拽,拖着白衣雪急急忙忙离了建王府。 第十八回 泡影事(4) 到了正月二十七,白衣雪掐指一算,自己来到临安已有七日,莫翎刹始终杳无音讯,寻思着在此苦等下去,不过是徒耗时日而已,而离自己回复师命的日期,却愈来愈近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觅得一个良机,手刃了唐泣,报了大仇,然后远走高飞。 他打定了主意,便即去与杨草作别,兄弟二人离别在即,皆是不胜伤感。杨草身处公门,不得自由,二人遂相约明年的春上,白衣雪若是无事,再来临安相聚。白衣雪心想,如若一切顺利,今年的煖寒会当与莫翎刹相会,到那时再向师父请命,护送莫翎刹南归,自能与义兄重逢。他辞别之时,杨草拿出一个包裹来,说是建王赵玮听说他来临安不过逗留一段时间,不久即将远行,恐怕自己无暇送行,差人送来了五十两纹银,作为他路上的盘资。 白衣雪拿了银两,别过了杨草,又去与柠儿辞别。柠儿听说他要走了,忍不住流下眼泪,哽咽道:“公子,你……你一定要找到公主殿下……” 白衣雪强笑道:“你放心吧,她和我约着今年的冬天,在雪山相会,我会一直在山上等她。” 柠儿点了点头,一对眸子闪着晶莹的光芒,说道:“那你……会和公主殿下一起回来么?” 白衣雪微笑道:“会的。我一定会把公主殿下安全护送回来,还要来临安城看杨大哥呢。” 柠儿听了,破涕为笑,说道:“你……不许骗人。” 白衣雪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会骗你。” 柠儿歪着头瞧了他一会,浅笑道:“好,我相信你。”说着伸出右手的小指,道:“不过我们还是要拉钩钩为算。” 白衣雪见她一副小女孩天真浪漫的情态,不禁莞尔,也伸出自己右手的小手指,与她拉了钩。柠儿摇晃着手臂,口中嘟念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白衣雪笑道:“哪里需要一百年?一年足矣。” 柠儿冁然一笑,道:“那奴婢就在此伫候佳音了。” 白衣雪道:“我这一走,赶回来最快也须一年,你一个人苦苦等着我们,岂不心焦?” 柠儿笑道:“只要公主殿下和公子能够平安回来,柠儿什么都不怕的,再说了,杨大哥不也在等着你们平安归来吗?有他陪我,不会那么心焦的。” 白衣雪一怔,道:“杨……大哥?”暗想:“柠儿向来喊杨大哥作‘杨爷’,何时换作‘杨大哥’了?” 柠儿俏脸一红,娇羞不已,紧闭着嘴巴不敢说话。白衣雪哈哈一笑,道:“好,好!你和杨大哥一起安心等候佳音。” 作别了柠儿,白衣雪赶往施宅,心想待一会见到了沈泠衫和施钟谟,向他二人辞行,不知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不禁悒悒不乐,只觉月有盈亏,花有开谢,人生最苦的,莫过于这“离别”二字。想到离别,他霎时心中一酸,莫翎刹到底遇到了怎样的困厄?现在她又身在何处?有没有遇到危险?自己空负男儿八尺之躯,竟是爱莫能助。 他一路胡思乱想,来到了施宅,开门的是费仲。他见到白衣雪,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说道:“白公子,你回来得正好,老爷和沈姑娘都在花厅等着哪。” 白衣雪微微一怔,道:“施先生和沈姑娘都在等我?那是为了何事?”寻思:“莫非是施先生和沈姑娘,已经料到了我将要辞别?” 费仲似笑非笑,说道:“你去了便知道了,快走吧。” 白衣雪见他笑容颇为诡秘,心中不禁一动,隐隐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等的笑容,却也无暇细想,举步向花厅走去。来到花厅,果见施钟谟和沈泠衫正在等着自己。 等他落了座,施钟谟指着木桌上的一个已经打包好的包袱,说道:“白世兄,老夫知道你师命在身,难以久留,这里是一点盘缠,聊表寸心,里面还有泠儿亲手为你准备的换洗衣物,也都放在一起,你带在路上用。”他话尚未说完,沈泠衫已是红了眼圈。 白衣雪心底也很不是滋味,站起身来,对着施钟谟深深一揖,说道:“多谢施先生!”又转过身来,向着沈泠衫也是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妹子!” 沈泠衫款款起身,裣衽还礼。 施钟谟叹道:“俗话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白世兄热肠侠义,老夫钦佩不已,至于尊师胡庄主,老夫更是仰慕已久,曾听我沈重师弟说道,胡庄主文武双全,是当世第一奇侠,只可惜老夫缘悭一面,深以为憾。”说着斜瞅了一眼沈泠衫,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道:“等到秋高气爽之日,老夫想带着泠儿,前往雪山拜谒胡庄主,既是为了了却老夫心中多年的遗憾,更是为了当面拜谢胡庄主。还请白世兄回到山庄后,代向尊师禀告,否则我们冒昧前去,未免唐突,失了应有的礼数。” 白衣雪道:“是。”暗思:“施先生似是话中有话,难道……是要提亲之意?”忍不住侧头去瞧沈泠衫,恰好沈泠衫也正拿眼偷偷瞄向自己,二人四目一对,均是脸上一红,赶紧各自扭过头去。 施钟谟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琢磨的笑意,说道:“泠儿,若不是胡庄主教出这么一位侠义过人的高徒,你哪里还有小命在?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当面叩谢胡庄主?” 沈泠衫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垂下头来,芊芊素手搅缠着衣袂一角,低声道:“是……”声若蚊蚋,几乎细不可闻。 施钟谟哈哈大笑,说道:“好,那就这么定了。”转而向着白衣雪问道:“白世兄,什么时候启程,定了没有?手头上的事情,是否都办妥了?” 白衣雪见他表情有点古怪,想是舍不得就此分别,故作轻松之状,寻思:“我要去找唐泣替百里前辈报仇一事,须瞒住施先生和沈家妹子,以免他们替我担惊受怕。”恭恭敬敬地答道:“都办妥了,多谢施先生挂念。” 施钟谟点了点头,笑道:“该见的朋友,都见过了吗?” 白衣雪暗忖:“施先生如此问我,难道是另有所指?”顿时明白他指的是莫翎刹来,心中一酸,嗫嚅道:“嗯,也都见过了……” 施钟谟笑纹展露,道:“那就好,那就好。白世兄定好了启程的日子,老夫当备下筵席,为你饯行。” 白衣雪见他表情吊诡,心中陡然一惊:“这个笑容怎么像极了百里前辈中毒后的模样?难道施先生也……”心下一阵惊悸,颤声说道:“施先生厚情盛意,我……我……” 忽地费仲如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跑了进来,口中直嚷:“老爷,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施钟谟眉头一皱,道:“什么事情,如此慌张?成何体统?”白衣雪心中“咯噔”一下,隐隐觉出一丝不祥。 费仲期期艾艾地道:“老爷……家中的阿黄、小黑和花花,都……都死了。” 阿黄、小黑和花花正是施宅养的三条看家护院犬,施钟谟听了,不禁一惊,问道:“今儿早上不是都还好好的么?” 费仲道:“是啊,可是方才……也没听到一声叫唤,都……莫名其妙死了……” 施钟谟手拈须髯,一张黄澄澄的脸庞,显得有些阴郁。白衣雪道:“施先生,似乎……有点蹊跷。” 施钟谟瞧了他一眼,心中惊疑不定,向着费仲问道:“老费,前几日死鸡是怎么回事?弄清楚了吗?” 费仲眼中露出惊恐之色,道:“小人也去隔壁邻居打听了,没听说谁家也死了鸡。是不是……家里闹鬼?” 施钟谟叱道:“什么闹鬼?不过是死了几只鸡,几条狗。” 白衣雪听他们一说,也想起上回来到施宅,确是几只活蹦乱跳的鸡,莫名死了,只是当时未曾放在心上,此际他略一思忖,脑中蓦地闪出一个念头来,顿时唬得他不寒而栗:“施先生家的鸡死了,现在狗也死了,难道是……有人故意示威,要来个……鸡犬不留?”言念及此,霍地站起身来,问道:“老费,这几日家中还有什么反常的事吗?” 费仲歪着脑袋想了想,茫然道:“没有啊。” 施钟谟紧蹙双眉,沉吟道:“白世兄,你的意思是……” 白衣雪沉声道:“施先生,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怀疑是有人故意在做手脚。敌人躲在暗处,我们不可不防。” 施钟谟脸色凝重,微微点了点头,道:“白世兄,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干的?”沈泠衫花容失色,亦是大感不安。 白衣雪眼睛望着厅外,缓缓地道:“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应是……”话尚未说完,一个人从花厅外直闯进来,口中嚷叫:“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施钟谟认出来人正是府中的杂役周松,心下顿起一丝不祥之感,口中喝道:“什么事情?你慢慢道来。” 周松站定了脚步,但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颤声道:“程嵩死了!程嵩……死了!” 施钟谟闻言,不禁大吃一惊,道:“什么?程嵩……死了?”程嵩也是府中的一名老役,在家中打杂已有数十年。 周松脸色煞白,两眼发直,浑身觳觫不已,显示受了极大的惊吓,说道:“是……是……小人方才和他说话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忽然……他大笑了几声,就……死了……” 施钟谟怒道:“胡说!人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大笑一声就死了?” 周松惊魂未定,牙齿上下轻轻磕击不止,颤声道:“是……是真的……死了……大过年的,小人岂敢……小人岂敢乱讲……” 施钟谟促声道:“是得了什么急病么?” 周松道:“小人……也不清楚,我们约着晚上去赌上几把……他大笑了几声,就……就……”声音越说越低,忽地诡谲一笑,眼中的惧色尚未退去,身子已软绵绵松瘫在地,气绝而亡。 白衣雪见周松倒在地上,双目圆睁,脸上兀自挂着诡秘的笑容,顿时想起百里尽染临终前的笑容,与此十分相似,心中一个念头闪过,不敢有片刻的迟疑,低声惊叫:“僧眼碧!是僧眼碧!” 施钟谟和沈泠衫脸色遽变,一齐失声道:“什么?僧眼碧?” 蓦地一个声音飘飘忽忽传了过来:“‘僧眼碧,僧眼碧,华佗再世不敢敌。’你们既知我唐门宝贝的厉害,还不乖乖自行了断,免得老子动手。”声音缥缈不定,感觉极远却又极近,忽高又忽低,钻入耳膜之中,听来令人极不舒服。 白衣雪心中一凛:“果是唐门找上门来了。敌人在暗,我们在明,终是吃亏,须先激他们现身才是。”持剑在手,跃到中庭之中,高声叫道:“宵小之辈,只会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有种的出来见个真章!” 他话音未落,只见有数个人影,从屋檐的四个檐角,纵身而下,占据了庭院的四方,隐隐形成合围之势。白衣雪瞧清楚西首那人,不禁红了眼睛,那人一袭青衫,削腮薄唇,不是别人,正是唐门密宗的唐泣。 沈泠衫心知唐门素来心狠手辣,施毒的功夫更是防不胜防,心中担忧白衣雪的安危,紧跟着他来到了中庭。白衣雪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目注心凝,以防唐泣暴起伤人。 唐泣眼中闪过一丝揶揄之色,神色轻松,轻轻搓着修长的十指,笑道:“白衣雪,你跟我好像很是有缘。” 白衣雪听他一语道出自己的名字,不禁暗暗心惊,想来他早已盯上了自己,却一直在暗中观察,时至今日,方才突然登门发难,自是做好了万全之计。当下横剑胸前,全神戒备,淡淡地道:“缘份有好有坏,你我虽是有缘,但你遇到我,未见得是什么好事。”眼睛余光一扫,东首一人身材矮小瘦削,正是此前打过两次交道的七毒童丐,其余几人虽不识,但瞧身上的装束,也都是唐门的弟子。 唐泣脸色微变,瞬即又恢复宁定,笑眯眯地道:“不错,你遇到我,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白衣雪淡淡地道:“唐宗主心狠手辣,恶名远播,谁遇到你这样一位煞星,都只能感叹自己时运不佳。” 沈泠衫这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唐泣,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唐泣闻言,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连声道:“不错,说得有理,说得有理。”笑容忽地一敛,针芒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白衣雪,森然道:“唐滞是你杀的?” 沈泠衫看到他针芒般的眼神,心下又是嫌恶,又是害怕,忍不住往白衣雪的身后躲去。白衣雪目注心凝,挡在沈泠衫的身前,沉声道:“不错,唐滞是我所杀。” 唐泣盯视着他,隔着半晌,方才说道:“好,很好。”又拿眼斜睨沈泠衫,冷冷地道:“女娃娃中了佛头青,竟然没有去见阎王,能够活到今天,嘿嘿,真是命大。” 沈泠衫被他针芒般的眼神瞧得毛骨悚然,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他。 白衣雪道:“善者神佑,天相吉人。沈姑娘大难不死,那也不过是为了让你少造一点罪孽。” 唐泣面带寒霜,冷笑数声,说道:“你真个好本事,竟能诓得熹嘉公主盗走了佛头青解药,嘿嘿,了不起啊。” 白衣雪心中暗暗佩服他眼光毒辣,说道:“熹嘉公主深明大义,心地善良,岂能容你一再害人?” 唐泣冷冷地道:“‘佛头青,佛头青,阎王摸着也心惊。’沈重绰号‘起死回生’,就连他自己尚且不能复生,他的女儿倒能活下命来,白兄的能耐,大得很哪!” 白衣雪尚未作答,身后的沈泠衫花容失色,尖声叫道:“你……你说什么?” 白衣雪心知要糟,暗思:“沈重亡故的消息,施先生一直未曾告诉沈泠衫,时至今日,她都一直被蒙在鼓里,不承想却被唐泣道了出来。”微微转过脸颊,低声道:“妹子……我……” 沈泠衫眼中充满了惊骇和惶惑,脸上一副哀求的神情,颤声说道:“你……你告诉我,他说的不是……不是真的……” 唐泣观貌察色,心中瞬时明白了过来,双手一拍,笑道:“敢情沈姑娘还不知令尊已然亡故了?哎哟,沈姑娘,你瞧我这嘴,可真对不住啦,罪过,罪过!” 白衣雪和唐泣的表情,沈泠衫一一瞧在眼底,霎时心里全都明白了。她脸色煞白,只觉全身酸软无力,差点蹉跌在地,想要哭出声,却怎么也哭不出来。突然间眼前一黑,身子软绵绵的,便要往地上溜去,白衣雪赶紧一把扶住了她。 唐泣瞳孔开始收缩,森然道:“你杀了唐滞,搅了唐门的比武大会,不杀了你,只怕我连个安稳觉,也睡不了。” 白衣雪目注心凝,防他突起施暴,暗思:“此人施毒的功夫天下一流,僧眼碧更是无色无味,害人于无形,须当万分小心,不可着了他的道。”说道:“唐滞在白沙镇滥杀无辜,不知戕害了多少条性命,我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 唐泣不怒反笑,说道:“替天行道?你替得了天?你能替得了天?当真可笑之至。” 白衣雪一扬手中长剑,喝道:“奸邪之徒,滥杀无辜,人人得而诛之,他是死有余辜。” 唐泣嘿嘿冷笑,眼中露出讥谑之色,道:“奸邪之徒?你四大山庄自居名门正派,行的是侠义之道,做的事情,都是光明磊落的了?我瞧也未必。” 白衣雪想起杜砚轩处心积虑,骗得了唐门鸩羽白之事,一时无从辩驳,只得默然不语。唐泣又道:“唐滞的血仇,我自会与沙湖山庄去算。”右手向前一摊,说道:“拿来。” 白衣雪微微一怔,道:“什么拿来?” 唐泣冷笑道:“你装什么糊涂?自是《金兰笺谱》,还有那本《橘杏钩玄》了。” 白衣雪双目喷火,喝道:“百里前辈……是不是……你下的毒手?” 唐泣面露惊奇之色,道:“看你这么伤心,百里老儿死了么?” 白衣雪想到百里尽染遗世独立,孤身守陵一十七年,去了一趟临安城,就被唐泣下毒害死,不禁悲愤填膺,手中长剑“嗡嗡”作响,哽咽道:“是……是你,害死了他老人家……” 唐泣忽地大笑起来,说道:“元龙那几个秃驴,平时心高气傲,将谁也不放在眼里,不想竟被百里一个糟老头子吓破了胆,只说老头儿武功深不可测,天下无敌。嘿嘿,可惜老家伙再厉害,中了僧眼碧,也只好乖乖去见了阎王。” 白衣雪裂眦嚼齿,喝道:“卑鄙无耻的小人,只会冷箭伤人,他老人家这才……这才……” 唐泣冷笑道:“百里老儿自恃武功盖世,天下无敌,喝下唐门的毒药,那又如何?” 白衣雪悲愤不已,说道:“僧眼碧奇毒无比,是天下至毒之物,如若不然,他老人家也断然不会就此撒手而去…… 唐泣眼中忽地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道:“你错了,天下的至毒,绝非僧眼碧。” 白衣雪一愕,道:“你说什么?” 唐泣双手一负,昂首向天,说道:“天下的至毒,绝非什么药石无医、烈性无比的毒药,而是‘人心’。只要人心够毒够狠,一句蜜语,便是一剂杀人的毒药,一个笑容也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又何须下毒?天下只有最毒的人心,却没有最毒的毒药。” 白衣雪想起百里尽染曾经说过,江湖中人心不测,险诈难防,不禁点头道:“不错,人心深似海,岂能看透?唐泣,我正琢磨着去找你,今日你来得正好,我们痛痛快快作一了断,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唐泣阴森森地道:“好啊,你我间的恩恩怨怨,今日确该作一了断。” 白衣雪喝道:“好!看剑!”长剑一挺,正欲猱身而上,只听到花厅“咕咚”一声,施钟谟忽地从椅子上跌落,面孔朝下,伏在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白衣雪和沈泠衫大惊失色,一个叫道:“施先生!”一个叫道:“师伯!” 七毒童丐面色阴鸷,冷冷地道:“唐门办事,向来鸡犬不留,无一活口。” 唐泣背负双手,在一旁悠然笑道:“‘僧眼碧,僧眼碧,华佗再世不敢敌。’施钟谟医术精湛,可谓是当世的华佗,救人无数,可惜啊可惜,却救不了他自己的命。” 白衣雪又惊又怒,喝道:“唐泣!施先生曾去王府中替你瞧病,你……你如何忍心要害他的命?” 唐泣冷冷一笑,道:“见神杀神,见佛杀佛。谁挡我的路,与我作对,都是一个字,死。” 白衣雪大喝一声:“好,今日你我便决出生死!”长剑倏出,剑尖颤动,直刺唐泣。他悼心疾首,心中满是悲愤之气,出手绝不容情,这一剑似形无形,去势奇疾,且方位巧妙已极,正是百里尽染传授素琴剑法中的“寂寂无行迹”。这一招白衣雪不知演练了多少回,早已精熟,甫一出手,便下杀招,自是一心要以百里尽染传授的剑法,诛戮唐泣,替他报仇雪恨。 唐泣只觉眼前一花,敌人的长剑剑气森森,已至自己的胸前。饶是他一直暗中凝神戒备,却也没想到白衣雪出剑如此犀利迅捷,不禁大吃一惊。间不容发之际,唐泣双足足尖一点,身子疾向后撤,只听一声衣帛撕裂的闷响,白衣雪的剑尖已划破唐泣胸前的衣襟,差点令他当场开肠破肚。就在此时,只见一个五彩斑斓的小瓷瓶,从唐泣的怀着滑落而出。白衣雪眼明手快,俯身一抄,将那瓷瓶抄在了手中。 唐泣惊魂未定,眼见白衣雪拿走了小瓷瓶,脸色陡变,喝道:“快还给我!” 白衣雪瞟了一眼手中的瓷瓶,瓷瓶丰肩敛腹,器形与唐滞此前装盛佛头青的瓷瓶,并无二致,再见唐泣一副急赤白脸的模样,鉴貌辨色,顿时明白瓷瓶中装的是僧眼碧无疑,冷笑道:“这等害人的玩意,毁了最好。”当即将瓷瓶纳入怀中。 一旁的七毒童丐和唐门弟子见状,无不色变,其中两人赶紧伸手去探腰间的鞶囊。白衣雪心知唐门弟子腰间的鞶囊中,无不装着举世无双的暗器,倘若容得他们发射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他焉敢怠慢,长剑挥动之处,寒光一闪,两名唐门弟子的右手,均是齐腕而断。 两名唐门弟子从未见过世上还有如此迅疾的剑法,直到看见自己右手堕地,方始有所惊觉,刺心的疼痛之下,二人紧紧攥着鲜血淋漓的伤处,长声惨呼不已。 唐泣脸色大变,说道:“你……你……学会了……” 白衣雪一声长啸,喝道:“不错!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百里前辈的素琴剑法,专杀你等邪魔外道!”他再不容情,手中长剑直刺斜撩,“哎哟”、“啊呀”几声,又有数名唐门弟子中剑倒地。七毒童丐机敏异常,一见情势危殆,躲到了庭院中一棵粗大的无患子树后面,伺机而动。 白衣雪视唐泣为首恶,无暇他顾,持剑直奔唐泣而去,唐泣一见不妙,扭头奔逃。 却也这么缓了一缓,七毒童丐已然掏出鞶囊中的散花飞天,一按机栝,六十六枚毒针激射而出,如同一张针网,打向白衣雪的周身。白衣雪护住沈泠衫,挥舞长剑,在身前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毒针被他格挡之下,四下飞溅,纷纷钉入庭院里的树木、窗棂和木板之上,“噗哧”之声不绝于耳,听来令人胆颤心惊。 唐泣趁此间隙,站定了身子,右手一探,已取出诛仙筒,筒头对准了白衣雪的后背心,一按筒身的机栝,数十点寒星夹带着尖厉的破空之声,势如暴雨,射向了白衣雪! 沈泠衫在一旁瞧得真切,深知唐门暗器的威力,眼见暗青子呼啸而至,她无暇细想,合身扑了出去,挡在了白衣雪的身后。只听数十下密集的闷响,诛仙筒发射出的寒星,尽皆打入了她的体内! 第十八回 泡影事(5) 白衣雪转过身来,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了,怒喝一声:“狗贼,纳命来!”身形晃动,手中长剑寒芒闪处,唐泣只觉头皮一凉,一股热流顺着自己的额头,流到鼻尖,一直流到了唇边,入口腥热而又微咸。唐泣大骇之下,再次按下诛仙筒的机栝,数十点寒星厉声大作,从筒口激射而出。 他心寒胆落,也不看暗器是否打中了白衣雪,紧跟着脚尖一点,身子向后暴退开去,旋即一溜烟翻身上了墙头,跃到墙外,瞬时跑得远了。七毒童丐见机也赶紧跟着跑了。 白衣雪心中挂念沈泠衫的伤情,无暇去追,抛下手中长剑,俯身将沈泠衫抱在了怀中,但见她云鬓散乱,眼神迷离,伤口处的鲜血汩汩而出,不禁失声痛哭起来,口中大叫:“妹子……妹子……”迅速扯下自己的衣角,撕成一条条的长幅。 沈泠衫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大哥……无用的……我不成啦……” 白衣雪咽泣道:“你为何要这样……你傻不傻啊……”手忙脚乱地去包裹伤口,白色的布条瞬时便被汩出的鲜血,浸润成了红色。他吓得呆了,说道:“妹子,施先生这里有什么药可以止血,我去……找来……” 沈泠衫脸色凄苦,微微摇了摇头,断断续续地道:“大哥,你……你不用费劲啦……大哥,你瞒得我……好苦好苦……” 白衣雪心知她是在责怪自己隐瞒了沈重的死讯,将她揽入怀中,涕泣道:“是,妹子,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沈泠衫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我心底明白的……你……你都是为了我好……我不怨你……真的……” 白衣雪看见她的嘴角也沁出血来,脸色越来越白,当真是心如刀割一般疼痛,双臂不由地将她圈得更紧,垂泪道:“妹子,我救不了你的爹爹,现在又……又……是我不好,是我无能……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沈泠衫惨白的脸色挤出一丝笑意,道:“傻……哥哥,怎么是你的错?若不是你……我也早就随着爹爹……去了……”勉强抬起手臂,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道:“大哥……那本《橘杏钩玄》就在这里……我是没气力取了……你要收好……” 白衣雪心神大乱,依言将《橘杏钩玄》取了出来,还有一个白色的瓷瓶,识得是芝露霜华回天丹。旧物重睹,沈重伤重不治的一幕,似乎就发生在昨日,他眼泪飞洒,人早已泣不成声:“妹子……妹子……” 沈泠衫微笑道:“大哥……你是知道的……这几个月能和你在一起……我的心底……很是快活……很是知足……”口中喃喃低语:“心中万事喜君知……我的心事……你明白的……” 白衣雪只觉她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在扎自己的心,大叫:“我不要你死,妹子,我不要你死……我们说好的,等到春天来了,还要一起去赏花的……” 沈泠衫微微一笑,眼中闪露出一丝奇异的光芒,说道:“大哥,我……我是等不到了……大哥,我爹爹为了救我……才……才死的,他为了救心爱的人,是心甘情愿的……那我……我舍身救你……也是为了……为了心爱的人……也是心甘情愿的……你明白么?” 白衣雪泪水模糊住了双眼,眼前沈泠衫的容貌,渐渐瞧不真切,举袖拭泪,只想着看清楚她,点头道:“我明白……妹子……我明白……” 沈泠衫眼神涣散,惨白的脸色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喜道:“那就好……那就好……大哥,我就要走了……去找我的爹爹了……你不要担心我……大哥,我死后……你将我和爹爹埋在一起……”顿了一顿,又道:“大哥,我知道我一直就是你的负担,其实我自己心里……也都是负担……不过现在好了……我们都……解脱了……”她的嘴里汩汩冒出殷红的鲜血,声音愈来愈低,到了最后已是气若游丝。 白衣雪悲不自胜,只觉自己的心也要滴出血来,俯下头去,将自己的脸紧紧贴着沈泠衫的面颊,口中含混说道:“你怎么这么想,你哪里是负担……妹子,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泪水喷涌而出,滴溅在沈泠衫的脸上,和她的泪水混在了一起。 沈泠衫低声道:“大哥……我是不成了,我……死之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呢,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你能找一个爱你疼你的妻子……对了,那回来找你的姑娘,长得挺好看的……只可惜,我是等不到你们拜堂成亲的那一天了……”她的脸上现出一丝奇异的光彩,微笑道:“等你们成了亲,然后……生很多很多可爱的宝宝……有男孩儿,还有女孩儿……你们一辈子都要平平安安的,不许吵架,一直白头偕老……” 白衣雪肝肠寸断,恸哭道:“妹子,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大夫,我不要你死……” 沈泠衫不去理他,自言自语道:“大哥,你们生了宝宝之后,宝宝的眼睛随你是最好了……很好看……真的很好看……对了,我死以后,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每年我的忌日……大哥心里若是还能想起我这样一位妹子……我在地底下,就很知足了……” 白衣雪大叫:“妹子,我今生永远都记得,我有你这么一个好妹子。” 沈泠衫眸子绽放异样的光芒,微笑道:“真的么?你……不会又骗我吧?” 白衣雪哽咽道:“我不会骗你……我怎么会骗你呢……” 沈泠衫喃喃地道:“是啊,你不用骗我的……大哥……你抱紧我……我好冷……好冷……”声音越来越低沉,白衣雪的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猛然间他只觉怀里的沈泠衫身子微微一颤,吐出了嘴里的最后一口气,再也不动了。 白衣雪大惊,拼命摇晃着她的身子,大叫:“妹子!妹子!”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沈泠衫已然香消玉殒,没有了呼吸。 一个多月后,一名白衣少年形单影只,徒步在两浙东路的一条乡间小道上。 初春的江南,大地甦醒,草木发枝,放眼望去,阡陌处处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色,然而白衣雪心中悼怅,全无赏春观景的兴致。 他离开临安不久,但见沿途州县尽皆举哀,官员、百姓俱着素服。一问之下,方知韦太后已于日前崩逝于慈宁宫,寿登八十,谥号显仁。白衣雪想起韦太后在慈宁宫召见自己与莫翎刹时的情景,老人家还将手腕上的一副四时花卉纹金钏,作为见面礼,赠予了自己,如今追思昔日一幕,心中着实不胜伤感。 短短的时间里,他痛失百里尽染和沈泠衫两位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人,而另一个胜似亲人的莫翎刹,至今依然音信杳无,生死不明。如今乍闻韦太后驭凤骖鹤,他手抚那副四时花卉纹金钏,睹物兴悲,不禁潸然涕流。继而又想:莫翎刹倘若得知了韦太后的噩耗,不知又是怎样的伤悲?然而她现在身在何处?是在大宋的地界,还是早已渡过了淮河,到了金人的辖地? 那日施钟谟满门惨遭唐泣的毒手,沈泠衫亦月坠花折,白衣雪矢志要为他们和百里尽染复仇。哪知唐泣自那以后,竟是离了恩平王府,再无踪迹,就连元龙等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心想明庆寺西域三绝图谋不轨,意欲行刺赵瑗,奸谋败露之后,赵璩自是不敢再留他三人在自己的府中,以免授人口实。 唐泣没了踪影,白衣雪心有不甘,又知唐泣向来狡诈,他多方打听,方才得知唐泣确已遁返唐家堡去了。白衣雪师命在身,难以抽身追凶,只得悻悻作罢。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日后终是要寻得机会,诛杀此獠。 其间正巧凌照虚处理完了事务,回到临安。白衣雪遂遵照沈泠衫的遗嘱,将她的骨灰托付给了凌照虚,委托他跑一趟白沙镇,找到沙湖山庄的杜砚轩,将沈泠衫的骨灰与沈重葬在一处。 沈重的那本《橘杏钩玄》,他本待一起烧了,却又想到沈重、沈泠衫父女二人,一生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无数,如若付之一炬,那么书中所记载的各种良方妙药,也就自此湮灭,实是有违沈重普济世人的遗愿,便将《橘杏钩玄》妥善收了起来,思忖着等自己回到了雪山,再交由师父处置。 白衣雪离开之时,杨草忍悲相送。二人有金兰之契、断金之交,自是难舍难离,杨草直送出城外二十余里。分手之际,杨草怅然说道:“‘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兄弟,山河残缺,时势飘零,你一路之上,多加小心,要照顾好自己。哥哥在临安城日夜等着与你重逢的那一日。” 白衣雪哽咽道:“是。哥哥也请多加保重。”兄弟二人挥泪作别。 辞别了杨草,白衣雪一路南下,日夜兼程赶往浮碧山庄,以期早日回复师命,又想着若能早一日北上,说不定还能探听得到莫翎刹的讯息。 这一日他因急着赶路,错过了中午的饭点,来到一处名叫画水的集镇,镇上的饭店多已打烊,便寻了一家规模稍大的客栈,嘱咐店伴到厨下煮碗面条来充饥。 不一会,店伴煮好了面条,端上桌来。白衣雪正自埋头吃面,突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嚷道:“饿死了,饿死了!店家,还有什么吃的,快快拿来!”脚步声响,一名二十多岁的女郎,如一阵风似地迈进店内。 店伴迎上前去,赔笑道:“哎哟,姑娘,可是不巧了,饭菜都卖完了。你看,像这位客官一样,下碗面条,行不行?”说着用手指了指坐在客店角落里的白衣雪。 那女郎抬眼一看,脸色登时一变,冷笑道:“好啊,原来在这也等着我呢。” 白衣雪见她素腰袅娜,容色秀丽,只是一双明眸中,隐隐带有一丝忧郁之色,似是满腹的心事,却是不识。他心下虽觉得奇怪,心情抑郁也就懒得理会,权当她是认错了人,楞了一下,继续埋头吃面。 那女郎又是冷笑三声,拣了窗口的一个位子,坐了下来,说道:“好,来碗面条,不要放葱姜蒜末。” 白衣雪吃过面条,结了账,正要步出店门,只听得身后那女郎又是三声冷笑,显得敌意甚浓。白衣雪无奈一笑,走出店门,辨明了方位,大步向着东南方向走去。 风娇日暖,杨柳堆烟,他一路行来,心中颇感畅泰,早已将方才店中的一幕,抛在了脑后。如此行了约半个时辰,耳后传来一阵銮铃声,只见方才在画水镇遇到的那名女郎,骑着一头长耳灰驴,“哒哒哒”从身后赶来,驴蹄在路上扬起了一道又细又长的烟尘。 转眼间那驴子距离白衣雪不过咫尺,乡道狭仄,白衣雪侧身相让,那女郎举起手中的软鞭,有意无意地在白衣雪头顶上一划而过,口中喝道:“不中用的东西,没吃饱饭吗?跑得这样慢,看我不抽你。”手持鞭子,“唰”、“唰”抽打着灰驴的屁股,催其向前。 白衣雪微微苦笑,心道:“骂人还不带脏字,真有你的。”那灰驴受了鞭打,臀部吃痛,驮着女郎,转瞬去得远了。 白衣雪信步向前,行了约两里路,不禁停下脚步,眼前的一幕不禁令他忍俊不禁。原来那女郎坐在驴背之上,被一名身着短褐的中年农夫,紧紧拽住了灰驴的辔头。二人怒目相视,僵持不下。地上不远处躺着四五只死鸭,而路旁的水沟里,更有一大群鸭子在水中嬉戏。 那农夫大声叫道:“你赔我的鸭子来。” 那女郎杏眼圆睁,怒道:“我急着赶路,你老远看见我过来,怎地不把鸭子赶到路边去?踩死了活该。” 那农夫暴跳如雷,叫道:“你急着赶路,就要踩死我的鸭子?鸭子是牲畜,哪里知道避让?你一个大姑娘家,偏要和牲畜较劲?” 那女郎俏脸一沉,用手一提缰绳,说道:“我不是急着赶路么?” 那农夫双手紧紧攥住了灰驴的辔头,死活也不肯撒手,叫道:“就想走吗?你急着赶路,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赶紧赔钱来。” 那女郎扬起手中的软鞭,作势欲打,叫道:“我有急事,快撒手!不然本姑娘就不客气了!” 那农夫仰着一张黑黝黝的老脸,毫无惧色,怒道:“你踩死了我的鸭子,不赔钱,还想打人不成?” 那女郎终觉自己理亏,愣了片刻,脸色一软,说道:“好,好,我赔你,多少钱?” 那农夫道:“这些鸭子我是要拿到集市上去卖的,我也不讹你,一只母鸭一百文钱,一只公鸭五十文钱,嗯……”他点清楚了地上的死鸭,说道:“两只母鸭,三只公鸭,总共……三百五十文钱。” 那女郎一听急了,叫道:“这还叫不讹我?当我没有买过鸡鸭么?我看一只母鸭最多值五十文钱,一只公鸭三十文钱。” 那农夫笑道:“那些鸭子怎能和我家的鸭子相比?我家的鸭子都是吃菜叶稻谷、蚯蚓青蛙长大的,不比别人家的。” 那女郎冷笑道:“你怎么不说你家的鸭子是吃金粒儿长大的呢?最多给你两百文钱。” 那农夫哪里肯依,将灰驴的辔头攥得更紧了,道:“‘别人骑马我骑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姑娘你也不是没有身份的人,何必与我一个乡下人斤斤计较?三百五十文钱,公道得很,一文钱也不能少。” 那女郎“呸”的一声,道:“敢情你是要抢钱哪?姑奶奶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钱,你说怎么办?” 那农夫眼珠滴溜溜一转,笑道:“那你将驴子留下,回家讨得钱来,我再将毛驴还给你。” 那女郎冷笑道:“你倒会算计!我这驴才三岁多,可是值六十贯呢!丢在你这里,若是有个大病小灾的,你赔得起吗?” 那农夫听了心底暗暗吃惊,脸上却不露声色,说道:“你的驴子好好的,哪里就会生病?再说了,就算生了病,我……我们村里的张兽医,也能治得好……前阵子陈三家的骡子得了结症,走不了路,张兽医手到病除,不也给治好了么?” 那女郎道:“我这毛驴可比骡子金贵多了,万一治不好,你把全部的鸭子拿去卖了,也赔不起。”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时僵持不下。那农夫瞧见白衣雪走近,叫道:“小兄弟,你来得正好,你来评评理!”也不待白衣雪说话,便拉着他的手,滔滔不绝诉起苦来,说得是口沫横飞。 白衣雪好不容易听完了他的一番诉苦,笑道:“欠债还钱,自古以来便是天经地义。她虽不是欠了你的钱,但是踩死了你的鸭子,自然要赔你钱。” 那农夫喜道:“是啊!小兄弟一看就是明白事理的人。”有人撑腰,他的底气更足了,向着那女郎嚷道:“喂,小姑娘,快赔钱来!” 那女郎斜睨了白衣雪一眼,冷笑道:“明白事理的人?我看不过是个……轻薄的小贼!” 白衣雪一怔,说道:“姑娘,你怎么开口就骂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女郎蛾眉倒蹙,喝道:“本姑娘焉会认错人?你倒会装蒜。”一提手中的缰绳,不欲再行纠缠。 那农夫哪里肯依?他大步上前,一把拽住了灰驴的辔头,口中大叫:“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有人耍无赖啦,快来人啊……” 那女郎又羞又气,几次举起软鞭,作势要打他,口中喝道:“你撒不撒手?”那农夫上蹦下跳,又叫又嚷,自是无如论如何也不肯撒手的了。 白衣雪眼见那女郎气得嗔目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不禁哈哈大笑,不再理会,径自扬长而去。 他向前行了十余里,身后銮铃声响,那女郎又赶了上来,与白衣雪擦身而过之时,她手中软鞭一抖,鞭稍舞出几朵鞭花,向着白衣雪的面部和颈部打来。白衣雪轻巧一避,闪过了软鞭,身法灵动之极。 那女郎“哼”的一声,也不作停留,骑着驴子瞬时跑得远了,远远地只听她口中骂道:“小淫贼,下回……定是轻饶不得……” 白衣雪见她方才舞出的那一鞭,已知她身怀武艺,心中暗忖:“小淫贼?也不知是谁得罪了这位姑娘,偏她眼神又如此不佳,害得我代人受过。”当下也不以为意,继续大步而行。 暮气渐浓,眼见天色将晚,白衣雪正自想着投宿的事,忽地听到前方的一片小树林里,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有人吆喝道:“看你还往哪里逃?”声音突转急促:“啊呀,大伙儿四下里堵住了,别再让她跑了。”又有四五人齐声应道:“是!”听声音有男有女。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冷笑道:“凭你们几个人的能耐,也能截得住本姑娘?” 白衣雪听辨出正是那骑驴女郎的声音,想她先前对自己颇有误会,不知是否与这帮人有关,心下好奇,当即纵步进了小树林,躲在了一棵大树后,暗中探看,果见林中有六七名白衣少年和白衣少女,各自手持兵刃,将那骑驴女郎团团围在了垓心。 众人尽皆凝嘱不转地盯视着那名女郎,似是对她颇为忌惮。那女郎则手持一柄明晃晃的短剑,神色冷峻,凝神戒备。 白衣雪得了百里尽染体内数十年的参寥神功内力,轻功较之凌照虚、鹰翼也要高出一筹,踏地绝无半点声响,再加上一众白衣少年和少女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名女郎的身上,而那女郎也在全神应敌,众人对他的到来,竟是毫无察觉。 站在西首的一名白衣少年笑道:“姑娘,你就是跑到了天涯海角,也逃不脱我师父他老人家的手掌心,我劝你还是乖乖地依从了他。” 那女郎咬着嘴唇,怒道:“我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要依从了他?” 那白衣少年笑道:“你若是依了他,随了他的意,我包你日后欲仙欲死、欲罢不能,到那时,就是师父他老人家撵你走,你也是舍不得走了。”话音未落,身边的几名白衣少女,早已吃吃地掩口笑了起来,神态媟嫚。 白衣雪心中微微一惊:“这些少年少女都是什么来路?怎地如此邪里邪气。” 那女郎面带寒霜,冷冷地道:“你们愿意依顺了大淫贼,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不过依本姑娘看,你们这位师父贪花好色,恶名昭彰,迟早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那先前发话的白衣少年也不生气,笑眯眯地道:“师父他老人家说过,人生在世,风流二字。只要享尽了天下的艳福,就是死了,又有何遗憾?” 一名白衣少女格格娇笑,说道:“姐姐,你是不知何为这人间的至乐,故而执迷不悟。你倘若加入了我相思门,享受到了这人间的至乐,便要后悔入门入得晚啦。”几名少年齐声说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入我相思门,解我相思意。” 白衣雪暗忖:“相思门?那是什么门派,竟如此这般邪气?”耳畔听到那女郎骂道:“无耻之尤!” 微风阵阵,一名白衣少女忽地捂着鼻子,皱眉说道:“哎哟,姐姐,你身上沾的什么东西,臭烘烘的,师父他老人家见了……只怕……只怕会失了兴致,快让我们带你去溪边洗一洗。”一众的少年少女听了都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秽亵之意。 那女郎脸上微微一红,怒道:“天底下怎么还有你们这等寡廉鲜耻之徒?”但见她手中寒光一闪,短剑向着那名发话的白衣少女的肩头砍去。那少女侧身相避,却也险些被她砍中,不禁恼羞成怒,举剑回刺,其余的白衣少年和白衣少女不敢怠慢,纷纷上前夹攻。那女郎剑法娴熟,而一众的白衣少年和少女技艺平平,她虽是以一敌七,却也丝毫不落下风。 斗了一阵,那女郎心中愠怒异常,出手十分凌厉,不过片刻已有数名白衣人受了剑伤,伤势虽是不重,勉强还可再战,但白衣人的锐气却是大减,初始形成的包围圈,也渐渐变得松散开来。正在此际,白衣雪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待得那人走近,只听见一众的白衣人欢呼不已:“师兄,你来得正好!”“师兄快来快来,这小妮子凶得很呢。”众人一时停止了打斗。 来人哈哈一笑,口中吟哦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入我相思门,解我相思意,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那人挥拂宽大的双袖,大摇大摆走了过来。红日衔山,他顶着光秃秃的脑袋,金灿灿的霞光从他的脑后映射过来,一颗秃头亮晶晶的,甚是显眼。 白衣雪斜眼一瞧,不禁心中一乐,原来那人正是自己的老熟人,在他手里吃过苦头的寂光寺桃花僧。 第十九回 井波寂(1) 桃花僧笑吟吟走到那女郎的身前,将她上下一番打量,嘴里“啧啧”有声,合十说道:“女施主,小僧这厢有礼了。有话好好说,你干么要打伤我的师弟和师妹?” 白衣雪寻思:“师弟和师妹?敢情这个桃花僧,也是相思门的门下弟子?不知他的师父,又是什么邪魔外道。” 那女郎见他一双眼睛,贼兮兮的尽往自己的胸部瞄来,目光中满是狎亵之色,不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冷地道:“淫……淫贼,本姑娘恨不得一剑一个,将你们全部杀了。” 桃花僧倒吸了一口凉气,故意露出惊恐之色,说道:“哎哟,姑娘你这般凶横,将来有哪个婆家敢要你?” 那女郎脸上微微一红,短剑横胸一摆,喝道:“关你甚么事?再胡说八道,瞧本姑娘不撕烂你一张觜!” 桃花僧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道:“小僧这也是为了你好,姑娘何必如此凶巴巴的呢?我们走吧。” 白衣雪肚中暗笑:“这厮当初被我逼迫,已经做了‘太监’,想不到本性难移,还是这般的淫猥下流。” 那女郎一怔,问道:“去哪里?” 桃花僧讪皮讪脸,笑道:“去见我师父啊,让他老人家好好调教调教,教你怎么做个温顺的小绵羊,不要这么凶横……” 桃花僧话未说完,那女郎早已气得怒目切齿,手中的短剑向他当胸砍去。桃花僧一笑闪开,叫道:“哟,当真要拼命么?”旋即抽出腰间的戒刀,二人刀剑相交,缠斗在了一起。 桃花僧的兵刃功夫较之白衣人,高出不止一筹,二人拆了二十余招,那女郎手忙脚乱,已是难以抵挡,若不是桃花僧心存怜香惜玉之念,又怕当真伤了她,师父怪责下来,手底留情,那女郎恐怕已然受伤。一众的白衣人在一旁看得真切,纷纷大赞桃花僧武功了得,又纷纷劝诱那女郎罢斗认输。 桃花僧耳边听着一众白衣人的谄言媚语,脸上露出一副十分享受的表情,一柄戒刀游刃有余,一边高接低挡,一边好整以暇,口中说着一些浮言秽语,有意激那女郎心浮气躁不止。 那女郎愈斗愈发焦躁,陡然间手中的短剑剑法一变,“唰”、“唰”、“唰”,连砍三剑,桃花扇口中正自说着污言秽语,一不留神,右肩被那女郎刺个正着,伤势虽是不重,却也鲜血淋漓,染得整个肩头都红了。 白衣雪瞧得清楚,心中微微一凛:“这个剑法,怎生如此眼熟?” 原来胡忘归当年与爱侣袁珂君两情相悦之时,曾独创了一套轻灵的剑法,剑法不以气力见长,适合女子所使,取名“仙猿剑法”,传授给了袁珂君。 其后胡、袁二人反目,袁珂君负气出走,胡忘归情思深婉之时,常在雪山绝顶之上,演练此套剑法,白衣雪虽不曾学过,但自幼耳濡目染,对其一招一式,皆是十分熟稔。那女郎使出的三招,尽管尚不精熟,白衣雪仍是一眼便即识出,心中不禁疑窦丛生:“除了师父,这套剑法只有袁师母会使,难道她与袁师母有什么渊源?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叫我在江南遇见了袁师母的传人?” 那女郎这一剑轻灵迅捷无比,桃花僧肩头瞬时中了一剑,众白衣人来不及反应,在他中剑之后,兀自在一旁大声夸赞师兄神功如何如何无敌,倒似是有意讥讽一般。桃花僧满面通红,恼羞之下,蛮劲发作,将手中的一口戒刀舞得虎虎生风,顿时迫得那女郎惊惶失措,尖叫连连。 白衣雪眼见那女郎就要有性命之忧,当即从地上捡起三粒小石子,手指弹处,三粒石子呼啸而出,分别击中了桃花僧手臂上的内关穴、膝盖处的阳陵泉,以及脚踝处的昆仑穴。桃花僧“哎呀”一声,戒刀拿捏不住,落到了地上,紧跟着膝盖、脚踝各自一阵剧痛,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白衣雪一击而中,指上的准头和气劲,绝非昔日可比,自己也吓了一跳,略一沉思,当即明白原是自己的体内,已然得了百里尽染数十年的参寥神功内力使然,不禁悲喜交集。 那女郎不明就里,见桃花僧忽地跪在了地上,似是向自己讨饶一般,不免吃了一惊,一众的白衣人亦惊诧不已。桃花僧张目四望,喝道:“是谁?偷偷摸摸暗算你佛爷……” 他话未说完,耳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桃花僧,你的伤口好了吗?我还当你会笃培善根,消弭宿业,已经改恶从善了,如何好了伤疤便忘了疼,又来此为非作歹?”正是白衣雪以上乘的内功,向其遁音密语。 桃花僧听到白衣雪的声音,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嗫嚅道:“你……你……” 白衣雪笑道:“我什么?莫非你的光头,还想再吃我一剑?” 桃花僧脸色煞白,颤声道:“我……你……” 白衣雪笑道:“还不他奶奶的给老子快滚!”桃花僧闻言如蒙大赦,就连掉在地上的戒刀也不要了,爬起身子,抱头鼠窜而逃。一众的白衣人眼见情势不对,赶紧跟着逃远了。 那女郎怔怔地瞧着白衣人离去的身影,愣了一会神,转过身子,向着白衣雪藏身的大树处张望,高声道:“不知是哪位英雄好汉拔刀相助,还请现身,好让小女子当面言谢。” 白衣雪自知形迹暴露,当即从树后走了出来,笑道:“我没有刀可拔,只好赏他几粒小石子了。” 那女郎看清楚是他,甚感诧异,说道:“原来是……你。” 白衣雪笑了笑,瞧着她手中的短剑,说道:“是我。你不会也想着刺我一剑吧?” 那女郎神色尴尬,收了短剑,说道:“我……我见你穿了一身白衣,年龄和他们也差不多,我还以为你们是一伙的呢。” 白衣雪微微苦笑。那女郎又道:“这也不怨我,谁……谁叫你穿的和他们差不多的……” 白衣雪摇了摇头,笑道:“确是我的错,我给姑娘赔不是了。”说罢深深一揖。 那女郎“扑哧”一笑,道:“哎呀,你没有错的,都怪我自己眼拙啦。对了,那……贼秃驴怎会如此怕你?” 白衣雪笑道:“怕我?没有啊,他是打你不过,只好跑了。” 那女郎自是不信,贝齿咬着下嘴唇,一时不语。白衣雪笑道:“姑娘方才的几招当真是厉害至极,高明之至,在下浅见寡识,敢问是何剑法?” 那女郎俏脸飞霞,嗔道:“你……你何故取笑人家?” 白衣雪知她不肯轻易透露师承,也不再问,说道:“对了,这些人都是什么来路?怎的如此……卑劣?” 那女郎道:“敢情你是外地来的,故而对他们不甚清楚。他们都是‘相思门’情僧的门下弟子。” 白衣雪浓眉一轩,道:“情僧?那是什么人?”心中思忖:“情僧,情僧……此地正是情教的地盘,难道又与情教有关?” 那女郎微微摇了摇头,道:“我只知江湖上都唤这个恶僧叫作情僧,是个出家的和尚,俗家名字叫作齐执笙,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白衣雪道:“是情教中人?” 那女郎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白衣雪“哦”的一声,问道:“姑娘又是如何与他们结下了梁子?” 那女郎面上又是一红,吞吞吐吐地道:“我……能和他们结下甚么梁子?相思门平日里专门欺男霸女,尤其是……尤其是……尽欺负女孩儿家,当真是恶贯满盈,已成本地武林一大公害。” 白衣雪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既是武林公害,下回若再遇到他们,自当不可手下留情了。”瞥见那女郎干净的衣裙之上,沾了不少污秽,微风吹过,发出一阵臭味,不禁心下大奇,却也不便直说,转而问道:“姑娘,你……你最后赔了人家多少文钱?” 那女郎恶狠狠地盯视了他一眼,嗔道:“你还好意思问哪!你也不知道帮我?” 白衣雪只得苦笑。那女郎续道:“那家伙非要我赔他三百五十文,一文钱也不肯少,但我……走得匆忙,身上只带了二百一十文钱。后来我就说,你爱要不要,我就这么多钱,结果那家伙破口大骂,撒起泼来,抓了……抓了地上的鸭粪……”说着脸上露出嫌恶和后怕之色,显是其时乡间小道上粪便横飞,污言漫天,情势十分的凶险,着实令她受惊不已。 白衣雪肚中暗暗好笑,脸上却满是关切的表情,说道:“他抓了那些……腌臜之物来扔你?” 那女郎“嗯”的一声,又羞又臊,一张俏脸红到了耳根子。白衣雪一捋袖子,佯怒道:“此人如此……如此无理粗鄙,待我去教训教训他,替你解解气。” 那女郎忙道:“不用,不用……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还是……” 白衣雪一拍脑袋,说道:“正是,姑娘身上沾了这些……腌臜之物,须赶紧洗掉才是。我方才过来之时,瞧那边就有一条小溪,不如去溪水里洗一洗。” 二人举步向溪水走去,路上互相通了姓名,那女郎名叫汪琬,本地人氏,爹爹汪元通,是东阳城内最大的一家镖局通威镖局的总镖头。白衣雪说了姓名,但不便袒露师承,只说自己奉了师尊之命,来到南方探亲。汪琬路上随口问了一些北方的情况,二人说话间,来到了小溪边。 汪琬站在岸上,一边瞧着白衣雪,一边瞧着明澈见底的溪流,脸上露出犹疑之色。白衣雪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笑道:“汪姑娘请便。”说着一个人顺着小溪,踏着茵茵的草地,向着上游走去。 残阳西沉,在山谷中洒下最后一缕金晖。暮色苍茫之中,白衣雪信步而行,眼前的景景物渐渐模糊,耳边惟有溪水潺潺,发出“叮叮咚咚”的轻响,鼻子里闻到的是野花野草的清香,倒也惬意。 如此隔了约半个时辰,远远听见汪琬在下游呼叫:“你在哪?在哪……在哪……”清脆的叫声,在溪谷中一时回荡不绝。 白衣雪顺着溪水,走了回去,但见汪琬俏生生地站在岸边,已将衣物上的腌臜之物洗涤干净,只是初春时节,早晚犹凉,晚风吹拂之下,湿漉漉的衣物贴在身上,汪琬不禁冻得哆嗦起来。 白衣雪瞧在眼里,说道:“汪姑娘,你这样会生病的,我们还是赶紧去找家客栈,换身干衣服。” 汪琬牙关轻颤,说道:“离这儿……最近的客栈……也有三十多里路……再说,这么晚了,也不见得有客房了。” 白衣雪眉头一皱,道:“那如何是好?” 汪琬踌躇道:“你……你带了火镰火石么?” 白衣雪明白其意,道:“带了啊。”去溪水边捡拾了一些枯枝回来,又从怀中取出燧石、火镰和火绒等物,在避风处生起了一堆篝火。 汪琬依偎在篝火旁,身子渐渐暖和起来,说道:“我好多啦,只是口渴得紧,你……你带了水囊没有?” 白衣雪笑道:“带了,我去溪水边打点水来。”说着便将随身的包袱取了下来,放在草地上,解开了包袱,篝火照映之下,但见沈泠衫替自己准备的几件干净衣物,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如今人琴俱逝,心头顿时一酸,险些垂下泪来。 第十九回 井波寂(2) 汪琬见他神色有异,对着面前的衣物怔怔入神,似是想起了一件十分伤心的事情,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心想:“这些衣物应是母亲为他准备的,出门久了,睹物思人,也是难免的。” 白衣雪强笑道:“没甚么。”起身打来了溪水,二人一边烤着火,一边喝着水。汪琬到了此际,身心方才有所放松,想起先前的一番恶斗,心有余悸,说道:“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好谢你呢,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白衣雪笑道:“我可是什么忙也没有帮上,只能说汪姑娘你好人有好命,福与天齐。” 汪琬情知他在瞎扯,不过听到他夸赞自己,芳心也不免窃喜,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世上的坏人,脸上又不写着字,嘴上更不会说自己是坏人。” 白衣雪笑道:“以汪姑娘的身手,那个农夫别说有一个脑袋,就是有十个脑袋,也早被你砍下来了吧?姑娘不仅没有伤他,反而……反而受了他的鸭粪淋头之辱,如此的良善,此等的胸襟,须眉男儿亦自愧不如。” 汪琬腮晕潮红,也不知是因听了白衣雪的夸赞,羞喜交加之故,还是自己离得篝火近了,焰火烤炙的缘故。她想起自己被那农夫猛扔鸭粪,狼狈而逃之事,自己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好人尽被人欺负,还是不要当的好。” 白衣雪笑道:“汪姑娘的身手,可是俊得很啊,不知令师是哪位前辈高人?” 汪琬微微一犹疑,道:“我的功夫都是我爹爹教的。” 白衣雪道:“哦?你爹爹?”寻思:“难道她的爹爹是袁师母的弟子?她爹爹年纪也应不小了,袁师母怎会收他为徒?” 汪琬点了点头,说道:“是。我爹爹是通威镖局的总镖头,我们家祖上就是走镖的,武功属于家学传承。” 白衣雪“哦”的一声,道:“原来是这样。”寻思:“她所使的是仙猿剑法,确是无疑了。她这般说,想必他爹爹也未必知晓她另习了一套剑法。”又想:“仙猿剑法轻灵飘逸,适合女子所使,袁师母绝无将这套剑法传授给她爹爹之理,而且她使的那三招仙猿剑法,也很不精熟,似是并未学全,不知她从何处学来?和袁师母究竟有何渊源?” 汪琬见他凝眉沉思,问道:“你在想什么?” 白衣雪道:“没什么。汪姑娘,如今世道不是很太平,你怎么一个人孤身行路?” 汪琬闻言神色一黯,瞧着眼前的一堆篝火,发起呆来。白衣雪轻声道:“怎么了?我一时唐突发问,还望姑娘原宥。” 汪琬显得有些心神不定,说道:“你……你听说过笑面大盗么?” 白衣雪摇了摇头,道:“笑面大盗?没有听过。” 汪琬扭头瞧了他一眼,道:“嗯,你从外地来的,自是不知。大概……三个月之前,我们这儿忽然来了一位专门偷盗金银珠宝的大盗,本地的富户,几乎被他偷了个遍,官府却是连他的影子也没抓着。他每回来时,都戴着一副笑容可掬的面罩,作案之后,又会在墙上留下一张笑脸,大伙儿就都叫他‘笑面大盗’。” 白衣雪双眉一轩,道:“他这般刻意掩人耳目,想来就是本地人。” 汪琬道:“嗯。这个笑面大盗屡屡作案,官府缉盗却是一筹莫展,一时东阳城的有钱人,均是人心惶惶,纷纷来找镖局,要把值钱的家当,运往外地的亲朋好友家中寄存,避一避大盗的风头。我爹爹见有生意上门,情知那笑面大盗神通广大,但镖局自古便以运镖为业,挣些镖利养家糊口,他自无推却之理,也就接了三四趟镖,哪知……哪知…… 白衣雪目光闪动,问道:“也被那笑面大盗给劫了?” 汪琬眉间愁云不展,道:“是。爹爹接了镖后,便将那些贵重之物装了三大镖车,准备择个吉日出镖,谁知有一晚那笑面大盗趁着夜色而来,不仅将三大镖车的奇珍异宝洗劫一空,还打伤了守镖的十几位师兄弟。” 白衣雪沉吟道:“此等行径,是明取豪夺,已与强盗无异。”心道:“此人号称‘笑面大盗’,和‘千手灵猿’凌掌门,却非同一条路子。” 汪琬秀眉紧蹙,说道:“是啊,爹爹见失了镖,赶紧报了官。他平日里与官府素来交好,这回又失了如此多的贵重之物,县知事来了不说,就连州通判也来了,听说甚至还惊动了宪司,提点刑狱公事也派人过问此事,但是大伙儿折腾了半天,却全无一点笑面大盗的线索。更可恨的是,笑面大盗自此也不再犯案,仿佛凭空消逝了一般。” 白衣雪“啊呀”一声,说道:“他若就此收手,不再犯案,那可棘手得很了。” 汪琬道:“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爹爹正独自一人在房中以酒浇愁,那笑面大盗忽然不期而至,叫我爹爹替他准备好一千两纹银,七日之后他子夜来取,否则就要大开杀戒。他临走之时,冷笑三声,说道,你若是再敢报官,小心脑袋,犹如此杯,说罢伸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拍。爹爹喝酒的酒杯,被他拍得嵌入到桌面之中,等他走后,爹爹将那酒杯拿出来一瞧,已经几成齑粉。” 白衣雪心中一凛,道:“那是极高明的内家功夫。”暗忖:“此人的身手,当非泛泛之辈,何以作出此等恶劣行径?” 汪琬说道:“着啊!爹爹见了,自知绝非他的对手,这几天整日坐在房间里,不停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报官吧,那笑面大盗已有警告,绝非戏言,再说,他老人家又怎忍心拿全家的身家性命作赌注?不报官吧,又去哪里凑上这么多的银两呢?那些东主的金银财宝,都是在镖局被盗的,还不知怎生赔付呢!” 白衣雪心想:“镖局向来赚的是微利,那些金银财宝被笑面大盗夺了去,她爹爹怕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汪琬叹了口气,说道:“我不忍心爹爹终日里独坐愁城,便偷偷一人出来找我师父,想求她老人家帮忙,哪知道……出门没多远,就遇到了……那些坏人……” 白衣雪心想:“你果然还有一位授业的师父。”问道:“你师父?你的功夫不是你爹爹传授给你的么?” 汪琬道:“十多年前,我爹爹有一次走镖,遇到了一个十分蛮悍的剧盗,眼见镖车不保,性命堪忧,许是老天有眼,恰好我师父路过,见那剧盗心狠手辣,便出手赶跑了他,救下了我爹爹。我爹爹对她感激不尽,其后只要是逢年过节,他都亲自或是差人,给我师父送去贽仪,从未间断过。日子久了,我师父心中过意不去,见我也渐渐大了,便传授了我一点功夫。” 白衣雪一颗心怦怦直跳,道:“敢问你……你师父尊姓大名?” 汪琬幽幽地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她住在蹉跎谷中,自称‘蹉跎客’。” 白衣雪喃喃地道:“蹉跎谷,蹉跎客……”抬头问道:“你师父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汪琬见他神情极为关切,心中暗自感到奇怪,道:“我师尊是位女子,岁数嘛,四十多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白衣雪心中猜忖:“年纪是对上了。这个蹉跎客,莫非是袁师母给自己取的别号?”说道:“你三招避退强敌,是师父教你的功夫吧?尊师的武功很俊哪。” 汪琬眼中满是崇敬之色,说道:“那是。想当年我师父三拳两脚,就把那个剧盗给打翻在地,何等的厉害!” 白衣雪点了点头,道:“我先前见你刺伤桃花僧的那三招剑法,也端的厉害,不知是何剑法?是你师父传授的吧?” 汪琬脸上微微一红,道:“我……天资愚拙,师父他老人家就教了我这三招,我……只知道名字,一招叫作‘仙猿指路’,一招叫作‘霜猿啸林’,一招叫作‘灵猿听经’,却不知是何剑法。” 白衣雪听到这三招的名字,心道:“果是仙猿剑法。天可怜见,竟叫我在此地寻得了袁师母的踪迹。”微笑道:“名师出高徒,汪姑娘凭此三招绝妙的剑法,闯荡江湖已是绰绰有余了。” 第十九回 井波寂(3) 汪琬斜瞅了他一眼,道:“你就别吹捧我了。我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别说和我师父天渊之别,就是与我师姐比起来,也是相差甚远。” 白衣雪浓眉一轩,道:“哦?你师父还有一位徒儿?” 汪琬道:“嗯,她叫袁浅儿,是我师父的女儿,自幼便跟着师父她老人家学艺,比我厉害多了。” 白衣雪寻思:“袁浅儿,袁浅儿,嗯,那是随了袁师母的姓。原来袁师母后来生了一个女儿。”问道:“你师姐怎么也姓袁?她的爹爹呢?” 汪琬叹道:“我认识师父的时候,她已经孀居多年。我听袁师姐说,她的爹爹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 白衣雪暗思:“如此说来,想必袁师母后来改了嫁,生下了一个女儿,但丈夫却死得早。师父他老人家倘若得知了这个消息,也不知是悲是喜。”说道:“原来是这样。艺在精而不在博,尊师剑法精湛,姑娘如能将那三招学通练熟,那也是很好的。” 汪琬道:“是啊,只是我资质愚钝,其间的诸多精妙,实是难以领会。”抬眼望着满天的星斗,喃喃地道:“师父她老人家在蹉跎谷中清净惯了,极少外出,也不知她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白衣雪一拍额头,说道:“哦,我明白了,你是要去找你师父帮忙,请她捉拿笑面大盗。嗯,这儿离蹉跎谷还远么?” 汪琬道:“不远啦,明日一早动身的话,午时应该就能到,不过今晚……今晚……我们……” 白衣雪见她欲言又止,当即笑道:“今晚我们是赶不上宿头了,只好在此将就一晚。”说着取出从雪山带来的一块羊毛毡子,铺在了草地上,笑道:“汪姑娘,你且安息。”说着一指下游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道:“我到树上去睡。” 白衣雪走后,汪琬抱膝坐在篝火边,果见他跃上了大树,选了一根粗大的枝桠,躺了下来,隔了良久,也不见他有何动静,想是睡着了。汪琬心下稍定,这才铺好了羊毛毡子,躺下安歇。她朦朦胧胧还未睡着之际,忽听树上的白衣雪说道:“汪姑娘,你睡了么?” 汪琬睡意正浓,他这么一喊,忍不住身子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去了大半,警觉道:“怎……怎么?”黑暗中,她悄悄伸出手去,将短剑紧紧的攥在了手中。就听白衣雪问道:“我肚子饿了,你饿不饿?” 汪琬哑然失笑,听他这么一说,顿觉饥火中烧,说道:“嗯,我也有些饿了,可是没有带干粮啊。”心想白衣雪英风侠骨,实是一位正人君子,倘让对方发觉了自己戒心如此之重,岂不是难堪之极?不由得脸上、脖子上一阵炽热,缓缓地放开了手中的短剑,好在白衣雪全无察觉,只听他哈哈一笑,说道:“山人自有妙计。” 汪琬暗叫一声:“惭愧!”坐起了身子,问道:“你有什么妙计?说来听听。” 白衣雪笑道:“我看这树上鸟窝甚多,我们掏些鸟蛋来吃。” 汪琬一听,便觉口内生津,腹中更感饥饿,笑道:“好,好,山人果有妙计。” 白衣雪笑道:“那你等我一等。”昏暗之中,只见一团白影在树梢穿梭,林间一时鸟雀啁啾之声大作。不一会,白衣雪喜滋滋捧着十几枚鸟蛋下得树来。汪琬笑道:“你累了吧,歇息一会,我去溪水中洗洗干净。” 她在溪水中,仔细洗完了鸟蛋,回到篝火边,问道:“我们没有烧水的铫子,怎么办?” 白衣雪思忖片刻,笑道:“山人妙计多多,你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罢站起身子,来到溪边,捡拾了十余块又圆又滑的鹅卵石,兜在衣襟里,捧了回来。 汪琬心下大奇,问道:“你捡这些鹅卵石,有什么用?” 白衣雪笑而不答,将十余块鹅卵石,一一放入篝火之中。等到鹅卵石被大火烤得炙热,他折了两根细长的树枝,当作木筷,从火中夹出鹅卵石,又将鸟蛋置于鹅卵石上,再在上面洒上一些清水。鹅卵石遇水发出“嗤嗤”的轻响,冒出一股股白烟。 过了一会,二人的鼻子里闻到一股焦香,白衣雪笑道:“大功告成。” 二人对面坐倒,白衣雪拿起一枚鸟蛋,剥开蛋壳,欲递给汪琬,却见她双手合十,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口中正自念念有词。白衣雪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笑道:“你在念和尚的不杀生咒么?” 汪琬不去理他,独自念了一会,方才睁开眼睛,笑道:“罪过,罪过!我方才念的是白乐天的诗。” 白衣雪奇道:“好端端的,怎么念起诗来了?” 汪琬道:“看到这些鸟蛋,我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去掏鸟窝,那些雏鸟离开了爹娘,又惊又怕,要不了多久,就被我们几个玩伴给弄死了。我娘看见了,喊我进屋,给我念了一首白乐天的一首诗。” 白衣雪问道:“是他的哪一首?” 汪琬道:“‘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我娘说,你看你们掏了鸟窝,小鸟没了依靠,而这些小鸟的爸爸妈妈们,失去了孩子,也是伤心欲绝。” 白衣雪喃喃地道:“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唉哟,可是我们已经将鸟蛋都煮熟了,这可……” 汪琬笑道:“嗯,其实我们鸡鸭鱼肉也吃,倒也不必拘泥于此,不过下回就是饿极了,我们都须忍一忍,不能再去掏鸟窝了。” 白衣雪心想:“你我萍水相逢,明日一早便要分道扬镳,哪里还会有下一回?”说道:“是,姑娘所言极是。” 二人相视一笑,对坐吃了起来。那鸟蛋甚小,十余枚放在一起,也不过是塞个牙缝而已,但二人均觉月下溪边,围坐在篝火之旁,鸟蛋吃来实是鲜美无比。 明月清朗,幽溪澄澈。二人吃过了鸟蛋,意犹未尽,抱膝对坐,说了一会子话,方才各自安歇。汪琬白日里一番折腾和惊吓,早已倦怠不堪,又兼美味入肚,心满意足之下,没过多久,便眼皮沉重,迷迷瞪瞪进入了梦乡。 那一厢树上的白衣雪却并未入睡,他将头枕在胳膊之上,但见银河横亘于高天之上,万里一碧,心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天上的牛郎和织女,虽说隔着天河,遥相对泣,但每年的七月七日,也会有无数的乌鹊飞来,搭成了鹊桥,让他二人在天河上相会。他们有此惦念,想必心中不会很苦吧。可是师父和师母,二人动如参商,长久分离始终难以见上一面,牛郎和织女比起他们二人,实是强了很多。” 转而又想:“师父这些年虽未提及过袁师母,但他隔一段时间,便会将仙猿剑法演练一番,他的心中,对袁师母定是念念不忘。今日凑巧有了袁师母的讯息,该当去和她见上一面,即便不能相认,日后回到雪山,将她的近况转告师父,若能纾解一点他的挂念,也是好的。嗯,只是明日如何和汪姑娘提起呢?” 他呆呆地瞧着满天的星斗,心中忽地感到一阵苦楚:“翎妹不知现在身处何处?过得好是不好?我……和她,又何时能够再相见呢?”一番思来想去,夜至中宵,困意渐浓,终也迷糊地睡了。 第十九回 井波寂(4) 次日清晨,白衣雪被耳畔鸟儿的一阵喧叫声吵醒。他跳下树,来到溪边,汪琬已然梳妆打扮妥了。其时朝阳初升,溪水中金光点点,她腮凝新荔,眉间虽隐隐带着一丝愁绪,但一张俏脸,清丽夺目。 白衣雪料想她梳洗必费一番功夫,想是早就起了,却不忍心前来叫醒自己,微笑道:“姑娘早啊,昨晚睡得好不好?” 汪琬笑道:“我很好,只是昨晚可委屈你了,没有从树上掉下来吧?”心想此人一夜恭谨有礼,暗室不欺,如此品性实是难得,又想他一个晚上蜷缩在了树上,翻个身也都不便,当是整夜难以成眠,心中颇感不忍。 白衣雪笑道:“哪里,就是一不小心掏了鸟窝,又占了鸟儿睡觉的地方,惹得鸟儿们很不开心,一大早就叽叽喳喳的,向我发火呢。” 汪琬抿嘴笑道:“你吃了鸟蛋,占了鸟窝,鸟儿发发火也是应该的。嗯,前面十几里有处草市,这个时辰早点也该出锅了,我请你去吃早点吧。” 白衣雪正饥肠辘辘,笑道:“好,如此让汪姑娘破费了。” 二人收拾好了行囊,离了小溪,行了约大半个时辰,果有一处草市,廛肆兴盛,清晨时分就已人声鼎沸,甚是热闹。二人选了一家店铺,要了点心、羹汤,饱啖一顿。 分别在即,汪琬道:“你要去往哪里?你……你亲戚离这儿远吗?” 白衣雪道:“我要再往南边去。我的亲戚离此倒也不远,两三日应是能到。” 汪琬若有所思,贝齿轻轻咬着嘴唇,说道:“你是不是很赶行程?” 白衣雪道:“嗯,也不是很赶,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汪琬面颊一红,嗫嚅道:“我想请你陪我去一趟蹉跎谷,我担心……担心路上……” 白衣雪想见一见蹉跎客,正琢磨着如何向她开口,不禁微笑道:“担心路上再遇上那些坏人?” 汪琬点点头,道:“是。等见到我师父,我就不用怕他们了。” 白衣雪心中暗喜,笑道:“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陪你去就是。” 汪琬大喜,脱口说道:“你……你真好。” 白衣雪见她胸襟坦荡,全无半点的机心和伪饰,自己虽有难言之苦,不便向其明言,却总不免显得不够光明磊落,心中颇感歉仄,脸上一红,期期艾艾地道:“我……我……” 汪琬还道他是听到自己夸赞而羞赧,肚中不禁暗笑:“这人的脸皮,薄得很。”笑道:“那我们这就赶路吧。多谢啦。”白衣雪不禁惭色更甚。 二人离了草市,向着东南方向取道而行。道路渐见崎岖,再往前走,两侧的山岭愈发陡峭,山道几不可辨,更有杂草和断木枯枝挡道,须用手臂撩开,方能行进。又行半个时辰的光景,但见满目荆榛,山道两旁浓荫遮日,硕大的怪藤,缠绕着虬曲苍劲的古树,耳边时有潺潺的溪流声从山涧传来,景致虽幽,却是十分的荒僻,人迹罕至。 白衣雪一问之下,方知此去蹉跎谷已是不远了,暗想:“袁师母若不是万念俱灰,也不会选中这么一个地方,荒度余生。”心下不免有些悒悒不乐,脚步慢了下来。忽地前方传来汪琬的欢呼,叫道:“到了,到了!” 白衣雪追上她,问道:“这里已是蹉跎谷了么?” 汪琬指着前方不远处一块茕茕孓立的崚嶒巨石,说道:“那块石头叫作‘断肠石’,和蹉跎谷一样,都是师父她老人家起的名字。到了断肠石,也就到了谷口了。” 白衣雪喃喃地道:“断肠石,断肠石……”暗思:“景如心境,蹉跎谷,还有断肠石,袁师母起的这些名字,自是与她的心境相契合。” 幽谷清影,花谢花飞,斗转星移之间,当年如蓬青丝如今已是鬓白,而当年的千愁万绪,也早化作了今日一口幽深的古井,波寂纹平,难以泛起一丝涟漪。 汪琬道:“你在这儿稍微等一会,师父她老人家清净惯了,素来不喜见人,我先到谷口瞧瞧去。”说着一个人拨开道旁的草丛,向上攀援,身影渐渐隐没在前方的荒草密林中。 白衣雪只好在原地等待,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他心中寻思,自己此番不请自来,若是真能见到袁珂君,她一旦问起自己的师承来历,实不知如何回答为好,当真是冒昧之至。又想,师父与师母一别经年,虽说不上各自安好,却也已经各自习惯了孤灯只影的生活,自己回到雪山后,如将袁师母的近况如实禀报,真不知师父作何感想,只怕是悲喜交切之后,徒留伤心和憾悔。言念及此,他暗感后悔,正欲悄然离去,突听上方的山林中,传来汪琬的声音:“喂,你快来啊……快来啊……” 白衣雪只好沿着山道向上攀援,走得近了,远远地瞧见那方断肠石的阴影下,汪琬正与一人手拉着手,说着话儿。林深茂密,白衣雪一时也瞧不清那人的面貌,只隐隐约约觉得那人一袭青衫,身形苗条,是个女子无疑,不由地心中一紧:“莫非是袁师母?” 再走得近了,方始看清那人是一名少女,方当韵龄,长着一张瓜子脸,眉目如画,容色甚美。她与汪琬拉着双手,二人显得十分亲热。见到白衣雪到来,那青衫女郎停下了话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盯视着他。 汪琬笑道:“今日巧了,在谷口遇到了袁师姐,她正要去谷外集镇上买些油盐。” 白衣雪方知青衫女郎是师母的女儿袁浅儿,赶紧上前施礼,说道:“袁姑娘好。” 那青衫女郎正是袁浅儿。她回了万福,道:“我听汪师妹说,你这人功夫好,心肠也好,帮她打跑了……恶人,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一口清脆的喉音,如黄莺出谷,清泉过石,不疾不徐说出来,当真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白衣雪脸上一红,忙道:“姑娘过誉了,实不敢当。大家既为武林同道,汪姑娘遇险,在下绝无袖手旁观之理。”自忖:“师父倘若晓得袁师母生了这么一位美貌可爱的女儿,当是有所欣慰。”顿了一顿,向着汪琬说道:“汪姑娘,你既见到了袁姑娘,我也就放心了,那我先行告辞了。” 汪琬脸上微微露出失望之色,道:“啊?你急着要走么?”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现在下山,还能趁着天黑前,再赶上一段路程。” 汪琬抿着嘴唇,说道:“这个山路不是很好走,你一个人下山,别是迷了路,再说了……你远来是客,怎么也该吃了饭再走。你说是不是?”她转头瞧向袁浅儿,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师姐说的。 袁浅儿笑道:“不错,白公子,你辛辛苦苦将我师妹护送至此,不留下吃顿饭就走,如此怠慢,岂不显得我们不懂待客之道?” 白衣雪犹疑道:“这个……”他本是后悔冒失而来,此际见汪琬已然安全,恰巧又还没有撞见师母袁珂君,自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就此想着脱身了。 汪琬见袁浅儿帮着自己留客,心下甚是高兴,说道:“是啊,再怎么急,也吃过饭再走吧。”转而又向袁浅儿道:“师姐,师父……师父她老人家素喜清净,不见外人,我带了人入谷,她会不会怪责我?” 袁浅儿微笑道:“白公子救了她的心爱的徒儿,她感激都还来不及呢,怎会怪罪于你?” 汪琬长长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喜道:“那就好,那就好。” 白衣雪说道:“既然尊师不喜见客,那我还是告辞为好。” 汪琬斜睨了他一眼,嗔道:“你这人,婆婆妈妈的,不就是留下来吃顿饭么?再说了,我师姐做的精致小菜,色香味俱全,你当谁都有这个口福的吗?” 袁浅儿嗔笑道:“师妹,你这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白公子走南闯北,什么样的美味没有吃过?你也不怕人家笑话。” 白衣雪脸色尴尬,抱拳道:“是,是。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心中暗想待一会见到了袁珂君,若她开口相询,自己又当如何答话。 袁浅儿含羞敛眉,笑道:“好,既然我师妹说了,那我也就不怕露怯献丑,做上几个小菜,只是我厨艺不精,未必能合你的胃口,还请白公子多多包涵。” 白衣雪笑道:“哪里,哪里!想是我最近吉星高照,才能有此口福。” 袁浅儿笑道:“白公子一路护送我师妹而来……”话未说完,山下远远的有人忽地说道:“这个护花使者,不知小僧又当得当不得?”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润,极富磁性,仿佛带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 白衣雪、袁浅儿等三人俱是一惊,那人却是来得极快,一句话还未说完,声音已然近了许多,转瞬便到。 汪琬花容失色,一把抓住袁浅儿的胳膊,颤声道:“是谁?” 那人笑道:“是我。小僧这厢有礼了。”但见密林之中走出一名中年僧人,身着缁衣,面目清秀,脸上、手上的皮肤白皙光洁,保养极佳。 袁浅儿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和尚,虽神色慈蔼,心中不免惊惕,说道:“哦,敢问大师上下?” 中年僧人微笑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入我相思门,解我相思意。’小僧一生重情,一生多情,又一生为情所困、为情所累,故而江湖上的朋友送我一个绰号,情僧。”其实白衣雪和汪琬对他的身份,已猜个八九不离十,待到他亲口说出来,二人依然颇感惊异,不知他为何突然现身此地。 情僧将二人的神情瞧在眼底,对着汪琬和袁浅儿微笑道:“小僧是没有那个福气,来做姑娘们的护花使者,却不知有没有口福,能亲口尝尝姑娘的手艺?” 袁浅儿不知情僧的来历,寻思:“这个和尚,十有八九因情而伤,因此遁入了空门,说话痴痴傻傻。”心知自己和汪琬之间的对话,已被情僧暗中听了去,淡淡地道:“我手艺不佳,只怕大师难以下咽,再说了,大师是出家之人,这些辛荤之物,也是碰不得的。” 情僧一双眼睛紧紧地盯视着她,笑道:“出家之人,自当戒酒戒肉,不过若是姑娘的一双纤纤玉手做出来的,那就另当别论了,开斋破戒,轮回恶道而受无量苦,小僧也无怨言。” 他言词可谓佻浮狎昵至极,袁浅儿又羞又怒,俏脸一沉,“唰”的拔出腰间长剑,喝道:“你嘴里放干净点,蹉跎谷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第十九回 井波寂(5) 情僧涎皮赖脸,说道:“蹉跎谷?啧啧啧,小姑娘,在这荒谷之中,岂不是蹉跎了你大好的青春年华?阿弥陀佛,无情无佛种,慈悲乃大爱。我看你不如随小僧,到外面的花花世界耍一耍。” 白衣雪寻思:“淫僧尘心未除,这番妄言绮语,当真是色胆迷天,待一会还不知会说出怎样无耻的话来。”冷笑一声,踏上数步,说道:“秃驴,我看你当戒的不是酒肉,最当戒的该是华想绮念。” 情僧自是早已瞧清楚了白衣雪,见他不过是位乳臭未干的少年,却也没有放在眼里,当下冷哼一声,说道:“我那桃花徒儿……惨遭毒手,是你干的好事?” 白衣雪笑了起来,说道:“随缘消旧业,莫更造新殃。我那是为了你徒儿莫再造孽于世,你作为他的师父,失于管教,放任他胡作非为,罪孽也不在小。” 情僧冷笑道:“臭小子,凭你也配在这儿指手划脚?”右手手腕一翻,一个金光灿灿的环刃已拿在手中。 白衣雪仔细瞧去,那环刃通体滚圆,环刃的外圈,除了他手持之处,其余的部分,皆是布满了锋利无比的尖刺,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点点寒芒。白衣雪见他兵刃奇特,心中不敢怠慢,当即凝神屏气以待。 情僧右手一扬,环刃作势飞出,白衣雪正待迎敌,孰料他倏地一个转身,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条五彩斑斓的软带,软带犹如毒蛇出洞,迅捷无比地缠上袁浅儿的纤腰上,软带连续缠绕了几道,情僧左臂一使力,袁浅儿惊呼连连,被扯得直向他的怀里跌去。 白衣雪正要挥剑斩断软带,蓦地头顶的断肠石上有人厉声喝道:“恶僧,休伤吾儿!”一道寒光一闪,将情僧手中的那条五彩斑斓的软带从中截断,紧接着一条人影疾如鹰隼,从断肠石上飞落而下,一把将袁浅儿拉至自己的身旁。 情僧方始看清巨岩之下,立着一位中年美妇,四十岁不到的年纪,身材高挑,肤色细润如脂,粉光若腻,一袭长裙亦白如珂雪,远远望去,恍若远离尘嚣而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子,只是她面容清峻,眉眼盼顾之际,冷意逼人,不由肚中暗自嘀咕:“这莫非是隐居深山之中,在此修道的仙姑?” 袁浅儿和汪琬见到她,均喜形于色,一个叫道:“妈妈!”一个叫道:“师父!”白衣雪心中微感异样,暗忖:“此人显是蹉跎客无疑,袁姑娘喊她妈妈,应该也就是袁师母了。”又想:“袁师母虽已不再年轻,保养得却是极好的,江湖上传言她色衰爱寝,师父见异思迁而致分手,当是讹言。” 蹉跎客冷冰冰的眼神,在众人的身上一扫而过,最后冷睨情僧,说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胆敢欺负我的女儿?” 情僧见她出尘脱俗,飘飘有凌云之气,直似仙女下凡一般,早已心旌摇荡,痴呆呆地望着她,心中盘算:“造化,今日大造化!两个娇滴滴的雏儿已是美得惊艳,又来了一位冷艳的大美人儿,风韵犹存,滋味全然不同,正好一把都摄了去!”口中笑道:“仙姑说笑了,这儿哪里有令爱啊。” 蹉跎客一怔,瞧了瞧身边的袁浅儿,说道:“谁和你说笑?她就是我的女儿。” 情僧“啊呀”一声,脸上显得十分惊异,瞧了瞧蹉跎客,又瞧了瞧袁浅儿,微微摇了摇头,道:“仙姑何以诓哄小僧?” 蹉跎客冰冷的眼神掠过一丝愠怒之色,说道:“我干么要骗你?” 情僧将她薄怒轻嗔的情态瞧在眼底,当真是心痒难搔,道:“仙姑如此的年轻美貌,若说是这位姑娘的姐姐,小僧自是深信不疑,但若说仙姑是这位姑娘的妈妈,小僧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信的。”说着大摇其头。 世上若有一件事,能让天下所有的女人都难以拒绝,那必定是当面夸她又年轻又漂亮。蹉跎客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辞色稍和,道:“我说的自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情僧睁大了眼睛,将一颗光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道:“不可能,决计不可能。” 蹉跎客不再理会,说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到我蹉跎谷来无端滋事?” 汪琬叫道:“师父,他……他是坏人,先前欺负徒儿,方才又欺负师姐,你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情僧嘻笑道:“小妞儿净说瞎话,小僧是地地道道的好人。蹉跎谷?好名字,好名字!敢问仙姑芳名,何以栖居在这深山荒谷之中,岂不寂寞?” 蹉跎客脸色一沉,喝道:“干你什么事?你好大的胆子啊,胆敢欺负我的女儿和徒儿。嗯,你自己去了自己的右手,然后赶紧滚得远远的吧。” 情僧见她凛若冰霜,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冰美人神态,更觉销魂荡魄,心痒难挠:“冷美人当是别有一番滋味,今日无论如何,且先将她掳了去逍遥快活,至于两个雏儿嘛,日后再想法儿。”故意苦着一张脸,说道:“仙姑让小僧去了右手,仙姑的话,小僧自当尊奉。只是仙姑怕是有所误会,小僧只是钦羡仙姑,这才不辞辛苦来到谷中,又岂敢欺负仙姑的女儿和徒儿?小僧讨好都还来不及呢。” 蹉跎客淡淡地道:“你听我的话,那很好啊,你现在就去了自己的右手,滚出谷去,我或可饶你一命。” 情僧似笑非笑,说道:“仙姑不随我一起出谷么?仙姑如若不肯出谷,那小僧就想在仙姑的秘谷之中,住上一阵子。” 蹉跎客“呸”的一声,叱道:“我这蹉跎谷,如何能叫你一个外人居住?你再乱言乱语,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情僧是叱咤情场多年的老手,见袁珂君神情萧索,似是含有无限的哀矜,独栖幽谷,多半是因情而伤,当下故意一惊,捂着自己的嘴巴,笑道:“不知是哪个外人伤了仙姑的心,你说出来,交由小僧去给你出了这口恶气,杀了这个负心人。” 蹉跎客脸色大变,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以手扶着身边的山岩,说道:“你……你说什么?” 情僧看到她的神态,已知自己猜得多半不错,大感得意,笑道:“‘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天下男子大多薄幸,情劫至,则心魔生,仙姑何必如此难以勘破?不妨随小僧去往外面的花花世界,散散心,除祛心魔,你说好不好?” 白衣雪在一旁再也按捺不住,叫道:“前辈,休要听他一派胡言,这人是个大恶僧。” 蹉跎客本全神应对情僧,此际听到白衣雪在旁提醒,当即扭过头来,待得瞧清楚了白衣雪的相貌,脸色登时大变,连语声也都微微发颤,说道:“你……又是何人?为何也擅闯我蹉跎谷?” 汪琬忙道:“师父,他……他是我的朋友,他是好人,是……我带他入谷来的。” 蹉跎客心中默忖:“世上长得像的多了去,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冷冷地瞅了一眼汪琬,说道:“你的朋友?好人?哼,这世上的男子,哪有一个好人?” 情僧涎脸饧眼,说道:“仙姑此言差矣,世上的好男子确是不多,不过你的眼前,便有一个天底下难得的好男人。” 汪琬伸出纤指,轻轻刮着粉颊,说道:“你是好人?你羞也不羞,你尽知道……欺负人。” 情僧见她一副天真无邪的小儿女情态,不禁心荡神移,喉结上下蠕动,“咕嘟”一声,咽下一大口口水,吃吃地道:“小姑娘,小僧……哪里欺负人了?” 蹉跎客转过头来,正好瞧见情僧色迷迷地瞧着自己的徒弟,丑相毕露,心中不禁大怒,手中利剑一摆,喝道:“狗贼,瞧我不剜了你的一双贼眼!” 白衣雪拔出腰间长剑,叫道:“前辈何劳自己动手?由晚辈替你打发了这个恶僧就是。” 蹉跎客喝道:“蹉跎谷中,还不稀罕你小子在此讨好卖乖!”、口中一声长啸,高声吟道:“断肠石下肝肠断,蹉跎谷中花信蹉!恶僧,看剑!”剑气森森,斜刺里斫向情僧的右肩,出手迅捷无比。 情僧叫道:“好剑法!”右肩一沉,腰身一弓,手中的环刃“铮铮”作响,使了一个“铰”字诀,便来强夺蹉跎客的长剑。二人你来我往,剑环相交,就在断肠石下恶斗起来。 白衣雪立在一旁凝神观战,心想只要蹉跎客稍有不虞,便即出手相助,却见蹉跎客剑法精妙,钩、挂、截、抹、架、点、剪、扫、挑、剌、撩、劈,各种手法层出不穷,虽是破绽百出,却是异常的灵动好看,应付情僧绰绰有余。其间情僧的环刃,屡次想要绞断她的长剑,终是被她轻灵避过,功亏一篑。袁浅儿和汪琬看得叫好不迭,白衣雪亦是看得心旷神怡,暗自赞叹:“袁师母虽是女子,但她当年与恩师并称‘猢猿双仙’,手底的技艺端的惊人,若不是如今上了些年纪,这个恶僧只怕早已败在她的手下。” 那一厢情僧的心底也暗暗赞佩:“这个美貌的娘子,竟有如此的身手,偏又对她的来历几无所知。”他手底出招丝毫不缓,口中说道:“仙姑,我们如此打下去,就是打上个三天三夜,也难分胜负,我们不如罢斗,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喝上三天三夜的酒,比起打架来,岂不是有趣得多?” 蹉跎客一生之中,何曾有人敢当着她的面,出此污言秽语,闻言怒目睁眉,手中长剑剑法陡然一变,“唰”、“唰”、“唰”,连环刺出三剑,精妙绝伦,情僧“唉哟”一声,躲闪不及,左臂中了一剑,顿时鲜血淋漓。 第十九回 井波寂(6) 袁浅儿和汪琬见了,拍手大声叫好。白衣雪在一旁瞧得真切,蹉跎客方才这三剑,正是自己烂熟于心的“仙猿剑法”。她使的仙猿剑法比之汪琬,自是老辣甚多,但较之师父胡忘归来,却又尚逊一筹。这三招一现,白衣雪心下笃定眼前的这位蹉跎客,必是师母袁珂君无疑了,暗想:“时隔多年,袁师母对师父当年传授的这套剑法,依然如此熟稔,想是这些年来,她也和恩师一样常加演习,未曾有过半点的荒废。” 情僧左臂中剑,疼痛异常,脸上却是一副笑嘻嘻的神情,伸手在自己的伤口上抹了一把,将蘸了鲜血的手指放入嘴中,一阵吮吸,笑道:“小僧今日就算是死在仙姑的剑下,那也是做鬼也风流,死而无憾!” 他一笑之下,口中的白牙沾的满是血污,又任由血污流到了下巴之上,却不加拂拭,其情其状颇为诡秘,令人一时不忍直视。 情僧刀头舔蜜,蹉跎客哪里见过如此浪荡无耻之人?她气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却又不知如何怒斥对方,一时失语,怔在了当场。袁浅儿和汪琬一个瞠目结舌,一个满脸的鄙夷嫌恶之色,也都怔在了当地。 情僧大感得意,狎笑道:“仙姑若是不忍心再伤小僧,我们何不就此罢斗?” 蹉跎客缓过神,厉声道:“罢斗也可以,你先纳命来!”手中施展仙猿剑法,剑剑刺向着情僧的周身要害。情僧大叫:“妈呀,要杀人啦!”眼见蹉跎客攻势凌厉,自己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当下也不敢怠慢,抖擞精神,环刃上下翻飞,与蹉跎客再次战成一团。 白衣雪在一旁瞧得通彻,蹉跎客的剑法虽灵动纤巧,数回眼见着便能将情僧刺个透心凉,却始终差之毫厘,被情僧一一化险为夷。他自修习素琴剑法,领会到“似形无形、有意无意”的剑法大道,于对敌之时洞烛机先,又有了绝然不同的体悟,当下说道:“兑位,右肩!” 其时蹉跎客正好使出一招“穷猿投林”,迫得情僧向自己的身前右侧疾避,蹉跎客听到白衣雪的叫声,不假思索,使一招“神猿探月”,剑尖“嗤”的一声,已将情僧的右肩衣服刺出一个小洞,亏得他机变极快,身子疾冲之下,竟以铁板桥的功夫,腰身硬生生地向后仰天斜倚,终是未能伤及皮肉。 情僧心底叫一声:“好险!”袁浅儿和汪琬齐声叫一声:“可惜!” 白衣雪又道:“巽位,小腹!”“离位,左臂!”“乾位,眼睛!”激斗之中,蹉跎客无暇细思,“唰”、“唰”、“唰”,迅疾连环三剑,正是仙猿剑法中的“暮猿啼秋”、“惊猿脱兔”和“清猿吟风”。 她每一剑的刺出,都比情僧的动作早上须臾、快上半分,情僧本是下意识躲避她的凌厉剑招,这样一来,反似是他主动配合蹉跎客的剑招,每每将自己的要害部位送将上前,当真是险象环生。只听蹉跎客口中一声轻叱:“着!”长剑指处,情僧额头中剑,深及见骨,若不是他躲得快,这一剑已然刺穿了头颅,命丧当地了。 情僧斜睨了一眼白衣雪,如见鬼魅,嘶声道:“你……你……”间不容发之际,左手一扬,一团粉红色的烟雾,从僧袖之中喷撒而出。蹉跎客近在咫尺,无从闪避,鼻中嗅到一股淡淡的甜腻香气,顿觉头晕胸闷,双腿一软,身子便要向后倒去。幸得袁浅儿就在她的身后不远处,眼明手快,从背后一把扶住蹉跎客的腰肢,惊叫道:“妈妈!妈妈!”汪琬在一旁,见师父被毒雾迷倒,亦是吓得惊呼连连。 白衣雪又惊又怒,一掌凌空劈出。他体内数十年的参寥神功内力何其浑厚,掌力如同一道无形的利器,情僧的胸口受了重重一击,身子像断鸢般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向峻阪堕了下去。 一路之上,情僧的身子撞上枯桠、岩石,撞击之声连绵不绝,余声荡回,良久方息。 蹉跎客一时昏迷不醒,急得袁浅儿泪水涟涟,哀哭不已,汪琬也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雪上前搭了搭蹉跎客的脉搏,但觉舒畅平稳,安慰道:“袁姑娘,汪姑娘,不打紧,这只是一般的迷药,休憩一阵子便能好转。” 袁、汪二人见白衣雪一掌便将情僧打落山崖,武艺卓绝,对他早已心悦诚服,听了不禁转悲为喜。 三人稍一商议,袁浅儿回到谷中,喊来了平日服侍母亲的褚婆婆和邓婆婆,众人合力做了一个简易的担架,将蹉跎客抬上担架,返回谷中。 蹉跎谷谷外的山道陡峭曲折,异常难行,进了谷内却是别有洞天,四周群山拱卫,林木葱郁,山谷中地势开阔,道路十分平坦,白衣雪心中暗暗称奇。 行了约半个时辰,薄霭之中,前方溪水之畔,淡淡隐现出数间茅舍,走得近了,屋后的陡坡上种着大片的修篁,十分繁茂。汪琬低声向着白衣雪说道:“到啦,这就是我师父住的苦竹斋了。” 众人来到屋前,褚婆婆和邓婆婆抬着蹉跎客去了后堂,袁浅儿也跟着一起去了,汪琬则陪着白衣雪来到前厅。白衣雪进得屋内,但见陈设简陋,却是十分洁净,说道:“汪姑娘,尊师一直住在这个荒谷之中?” 汪琬点了点头,道:“从我认识我师父起,她老人家就一直住在谷中。” 白衣雪道:“那你袁师姐呢?她也一直住在谷里?” 汪琬神色一黯,说道:“是。在袁师姐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师公便去世了,我师父一个人把她拉扯大。” 白衣雪“啊”的一声,心下不免感伤:“敢情袁师母改醮之后,日子过得如此冷清,唯一欣慰的,是还有这么一位乖巧伶俐的女儿,在她身边陪伴,要不然,不知有多清冷。” 汪琬续道:“我师父怕袁师姐她过不了谷中这冷清的日子,每年都会让她到我家里,住上一阵子。立春之后,眼见着天气渐渐暖和了,她才从我家回到谷中来的。” 白衣雪暗自喟叹,心想袁珂君多年来在这幽谷中孑然独居,形影相吊,与外界尘世的喧哗热闹毫不相干,身边虽有仆妇照料,但她内心的孤寂究竟有多深,又有谁知? 二人聊了一会,白衣雪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就先行告辞,要不然出了谷去,怕是错过了今晚的宿头。尊师那儿,还请汪姑娘代为禀告。” 汪琬急道:“你……真的要走?” 白衣雪道:“尊师现在身有小恙,我在这儿,一来不甚方便,二来嘛,似也不是那么受她老人家的欢迎,还是告辞为好。” 汪琬道:“我师父她……她先前对你不是很欢迎,但你救了她,于情于理,也当请你吃顿饭再走的。我师父素来不喜外人,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蹉跎谷中,你还是第一个……第一个来的男子。” 白衣雪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尊师不喜欢有陌生人前来叨扰,我又何必违拗其意?” 汪琬见他执意要走,又慌又急,道:“你救了我师父,就是蹉跎谷的贵客。这个我可作不了主,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请示了师父再来。”说罢转身去了后堂。 白衣雪只好在前厅一边喝茶,一边耐心等候,如此过了三炷香的功夫,正自焦躁之际,耳边脚步声响,袁浅儿和汪琬从后堂走了出来。袁浅儿一对眸子晶莹透澈,宛如两潭秋水,道:“白公子,家慈说了,今日时辰已晚,她已安排褚婆婆打扫出一间客房,请你在此暂且安息一宿,待得明日,替你饯行了再走。” 白衣雪心想:“看来袁师母没有什么大恙。”说道:“令堂不嫌我在此叨扰贵府,已是不胜惶恐,如何还能……” 汪琬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一点也不爽快?我师父是诚心留客,你就留下来,明天再走也不迟的。” 袁浅儿瞅了一眼汪琬,道:“师妹,白公子是我们的贵客,你怎么这样和他说话?” 汪琬吐了吐舌头,朝着白衣雪做了个鬼脸,不再说话。白衣雪神色尴尬,道:“好,客随主便,叨扰了。” 袁浅儿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 汪琬喜形于色,说道:“就是啊,难道你不想尝尝我师姐的手艺?” 白衣雪笑道:“求之不得。对了,袁姑娘,令堂的身体怎样了?” 袁浅儿道:“多谢白公子挂念,她已无大碍,这会子只是还有些头晕,休憩一阵子便无事了。” 白衣雪道:“那就好。” 第十九回 井波寂(7) 当晚袁浅儿亲自下厨,烧了几样小菜,虽都是一些家常的菜肴,却色香味俱全。白衣雪早上吃过早点后,粒米未进,滴水未沾,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当下也不客气,连吃了三大碗米饭。 汪琬见状,不无得意,笑说师姐的厨艺世上一流,一般人哪有此等口福?白衣雪连连称是。袁浅儿听了,心下甚喜。 一宿无话。次日清晨,白衣雪走出屋外,沿着溪水溯流而上,谷中春风骀荡,环境清幽,他信步到四处转悠了一番,心情大为舒畅。 散了一阵子步,远远就看见汪琬跑来找他,原来袁浅儿已经烧好了早饭,喊他回去吃饭。这一早袁浅儿煮的是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白粥,盛上来之后,白粥的表面似是蒙上了一层毛茸茸的细白蚕丝,香气四溢,白衣雪不由大赞。 汪琬斜睨了他一眼,道:“我说你有口福,你还不信?这粥是我师姐昨晚三更半夜,起来用慢火熬了一晚上,早烧得烂了。嘿嘿,我也是沾你的光,吃到这么好吃的白米粥。” 袁浅儿脸上一红,啐道:“臭丫头,吃饭都堵不住你的一张嘴儿?” 白衣雪心中一酸,暗想:“俗话说,穷人家的小孩早当家。袁浅儿自幼失怙,跟着母亲生活,自是从小便学会了洗衣做饭,尝遍了生活的艰辛。”他拿起筷子,插入那白粥之中,“卡兹”有声,果是已经烂熟,入口更是软糯香甜,再配以一碟酸爽清脆的萝卜条,不觉胃口大开,吸溜吸溜喝了几大碗,方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 三人吃过了早饭,袁浅儿道:“师妹,我去瞧瞧母亲,你带白公子到外面去走走,记得早点回来吃饭。” 汪琬应了,领着白衣雪沿着屋旁的溪水溯流而上。白衣雪一打听,原来这条小溪叫作念灭溪,寻思:“若说真的忘记,并非是不再念起这个人,而是偶尔念起,心湖也不会泛起一丝涟漪。袁师母将这条小溪取名‘念灭’,恰恰是她根本无法忘记师父。” 二人顺着溪水一路向谷中走去,沿途但见崖树斜逸,异草遍被,环境愈发清幽,气温也渐渐降了下来。 白衣雪心道:“‘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袁师母选了这么一个幽谷居住,竹篱茅舍,形影相吊,若是不能心静如水,日子过得着实难熬。”问道:“尊师和袁姑娘一直住在谷中么?” 汪琬道:“是。” 白衣雪道:“尊师习惯了清静,倒也罢了,袁姑娘年纪轻轻,整日里也待在这荒谷之中,年复一年,如何忍受得住?” 汪琬叹道:“是啊,袁师姐也就比我大上几个月,自是向往谷外的繁华尘世。每年的春上,我都会邀请袁师姐到我家中住上一阵子。不过她是一个孝女,每回住不上几天,便想着回到谷中陪伴师父。” 二人沿着溪水边走边聊,汪琬想起二人溪水边露宿的情景,脸上不禁露出微笑,说道:“那晚你睡在树上,早上起来一定腰酸背疼的,昨晚睡得好多了吧?” 白衣雪笑道:“睡得都很好的,树上有树上的妙处,居高而思远,谷中有谷中的妙处,处静而聆幽。” 汪琬“扑哧”一笑,暗想:“真是一个傻瓜。”说道:“你的功夫那么好,一掌便把那个……恶僧打下了山崖,你是跟谁学的?” 白衣雪神色黯然,说道:“是一位……老前辈传授的。” 汪琬微觉奇怪,问道:“不是你的师父么?” 白衣雪心中猛地一阵绞痛,暗想自己虽得百里尽染的真传,但二人之间却并无师徒的名分,缓缓摇了摇头,道:“不是。” 汪琬见他神色凄然,猜想他包袱中的那些衣物,多半也是这位传他功夫的老前辈留下的,自己如此唐突,引起了他伤心的回忆,心中颇感自责,正要岔开话题,却听白衣雪说道:“不过他老人家与我,情比亲人,可惜……已经故去了。” 汪琬心下亦觉凄然,道:“对不起,我……我原是不该乱问的,你莫要往心里去。” 白衣雪低声道:“这也不关你的事。” 汪琬道:“这位老前辈武功旷世,定是一位松风水月的世外高人,可惜我福薄缘悭,无缘识得他老人家。” 白衣雪听她对百里尽染如此推崇,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说道:“汪姑娘,谢谢你。” 汪琬道:“嗯,我想这位前辈将一身惊人的技业传授与你,自是认定你侠骨义胆,能够将之发扬光大,造福武林。” 白衣雪叹道:“我学浅才疏,只恐要辜负他老人家的一番厚爱了。” 汪琬微一犹豫,道:“哪里话?白公子,我……我正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说不当说?” 白衣雪道:“请说。” 汪琬道:“我师父如今身染小恙,我也不知当不当向她开口相求,况且……她老人家多年来心如止水,早已不理尘世的俗务,我即便开了口,她也不见得肯应允,帮我爹爹抓住那个笑面大盗。” 白衣雪道:“你还没有和尊师说起此事?” 汪琬咬着嘴唇,道:“嗯,我见她脸色苍白,很不舒服,没个三五日恐难痊愈……白公子,你侠义心肠,不知……不知肯不肯……” 白衣雪微笑道:“你是想叫我帮你爹爹去抓笑面大盗?” 汪琬“嗯”的一声,说道:“我知道你有要事在身,我……我想了一个晚上,觉得实难开口,可是……那笑面大盗撂下狠话,让我爹爹准备一千两的纹银,否则他就要大开杀戒,可是……我爹爹去哪里筹出那么多的银两……”说着转身背向着他,举袖抹拭眼泪。 白衣雪见她俏生生地立在溪水边,瘦削的肩头上下颤动,啜泣不已,显得十分无助,心中顿生怜悯之意,寻思:“只要笑面大盗不爽约,不过也就耽误个一两日,回程抓点紧,总能赶回去回复师命。”说道:“汪姑娘,济困驱邪,本是我辈习武之初衷,尊府罹逢大难,我若能助上一臂之力,义不容辞。” 汪琬“啊”的一声,转过身来,面颊上兀自挂着几滴泪珠,更显娇艳。白衣雪武艺绝伦,他答应出手纾难解厄,事情自是大有转机,她顿时转悲为喜,敛衽施礼,说道:“你……你肯出手,我们一大家子总算有救了。” 白衣雪还了礼,微笑道:“不过此事你最好还是先禀明尊师,征得她俯允才是。” 汪琬久积在心头的一片乌云,终是云开日出,心情一时大好,笑道:“我明白的。对了,一会见到我师父,你说话要注意一点,她老人家的脾气,你是知晓的。” 白衣雪道:“是,我自有分寸。” 第十九回 井波寂(8) 二人说话间,已离蹉跎客的茅舍越来越远了,眼见着日上三竿,便沿着溪流返回,远远瞧见袁浅儿一个人立在竹篱前,人淡如菊。汪琬笑道:“师姐肯定做好饭了。” 袁浅儿见到他们二人并肩回来,笑道:“你们呀,回来得正是时候,我们一会吃饭。” 汪琬朝她扮了个鬼脸,笑道:“我们就是闻着饭菜香才回来的。” 袁浅儿笑道:“就你的狗鼻子灵。” 汪琬笑道:“好啊,你骂我们是狗。” 袁浅儿瞧了一眼白衣雪,笑道:“小妮子,我骂的就是你。”姐妹俩嬉笑了一会,汪琬问道:“师父好点了么?” 袁浅儿道:“已无大碍了,她方才吩咐了,中午她要亲自为白公子饯行。” 白衣雪忙道:“叨扰良久,心实不安。” 三人来到了前厅,褚婆婆等人手脚麻利地摆满了一桌子的菜肴,足有十余盘。菜肴虽是一些寻常的菜蔬果品,却都样样做得精致讲究,显示出主人的殷勤好客之情。尤其是一罐竹笋香菇汤,用新鲜的春笋和香菇熬制而成,汤色黄而淡,香气浓郁,令人食指大动。 三人分别落了座,褚婆婆、邓婆婆等人恭恭敬敬立在一旁。袁浅儿说道:“请白公子少安毋躁,家慈即刻便来。” 白衣雪忙道:“不急。” 如此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只听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蹉跎客走了进来,说道:“世外之人,已是久不揖客,幸空谷足音,得见君子,岂不令人跫然色喜?”口中十分客套,脸上却依然是一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神情。 白衣雪赶紧站起身来,说道:“君子二字,愧不敢当!前辈是竹中高士,晚辈冒昧而至,叨扰了前辈在此清修,心中实感惶恐。” 宾主落座后,蹉跎客凝注着白衣雪,说道:“山野村人,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还望少侠海涵。” 白衣雪忙道:“不敢。” 席间蹉跎客几道菜都是浅尝辄止,几未动箸,想是病后初愈,胃口不佳。袁浅儿和汪琬见了,均感局促,唯有白衣雪腹中饥饿,遍尝菜肴,对那罐竹笋香菇汤,更是赞不绝口。 袁浅儿瞧在眼底,秋波流转,显得心下甚喜,笑道:“老话说,‘不时,不食。’如今人们以非时之物为珍,其实大不然也。虽说冬笋味道也很鲜美,肉质更细密,然而终是竹鞭的侧芽,生长而成的笋芽,吃起来不免有涩麻之感。春笋新鲜破土而出,味道较之冬笋,就爽口多了,这个季节最宜吃了。” 白衣雪叹道:“江南四季皆美,又都有应时的美味,难怪有人说,来了江南就不想回去了。” 蹉跎客目光闪动,问道:“我听琬儿说,白少侠是从北方而来,到江南探亲访友?” 白衣雪应道:“是。” 蹉跎客淡淡地道:“不知白少侠年方几何?是何方人氏?” 白衣雪寻思:“师父说,我是他从平凉的一户农家收养的,那我就是平凉人氏。袁师母如此发问,当不可诓骗于她,但也不便如实告禀。”当下说道:“晚辈是壬戌年生人,自幼无父无母,由师父收养,听我师父说,我是渭州人氏。” 徽宗年间,渭州领有平凉、潘原、华亭、崇信、安化等五县。1141年,宋金达成和议,赵构向金称臣,割让部分土地,并向金交纳岁币,双方以淮水、大散关一线为界,宋金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金太宗天会九年(1131年),改渭州为平凉府,到了金熙宗天眷二年(1139年),平凉府复改称渭州。白衣雪答复自己户贯是渭州,地域较之平凉,广袤甚多,也算不得撒谎。 袁浅儿和汪琬听到白衣雪说自己是名孤儿,均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眼中露出矜怜的神色。蹉跎客却面沉如水,道:“你师父?这么说,你是由你师父养大的?” 白衣雪应道:“正是。” 袁浅儿见母亲如此寻根问底,颇有些不近人情,插口说道:“妈妈……”哪知蹉跎客此刻内心疑窦更甚,白了她一眼,又问:“你的功夫,也是跟你师父学的?” 白衣雪道:“是。” 蹉跎客凝注着他年轻的脸庞,面上虽很平静,但多年以来波寂纹平的心井,早已泛起了一层层的涟漪,心中不住在想:“真像……真像……这模样和他真的很像……眉眼和那个狐狸精,则有几分相似,难道此子,当真是那个狐狸精生下的孽种?”说道:“敢问尊师是何门派?他……高姓大名?” 白衣雪对她的问话,心中早有所料,微笑道:“敝业师生性淡泊,常年隐居乡野,无甚声名。” 蹉跎客“哦”的一声,凝眉沉思,不再追问。 白衣雪见她不语,暗暗舒了一口气,低头只顾吃菜,袁浅儿和汪琬见状,也都静静吃饭,桌上一时陷入沉默。 蹉跎客独自想了一会心思,双眸扫了一眼桌上的三人,转头向着褚婆婆说道:“我看大家也都吃得差不多了,你去厨房看一下,饭煮好了没有?” 褚婆婆应道:“是。”转身出了花厅。隔了一会,她气喘吁吁跑了回来,口中嚷道:“谷主,老婢我该死,该死!” 蹉跎客眉头一皱,道:“怎么了?” 褚婆婆苦着一张老脸,说道:“人上了岁数,忘性大,灶膛里的柴火忘了熄,饭……都叫老婢给煮糊了。” 蹉跎客神色倏地一变,霍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褚婆婆一双浑浊的眼睛,露出惊恐之色,嗫嚅道:“啊呀,谷主,我真是老糊涂了,老婢该死,真正罪该万死……” 白衣雪见她浑身哆嗦,显是心下害怕至极,暗思:“米饭煮糊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袁师母何以如此大动肝火?想是她一个人独居久了,性情不免有些孤僻怪异。” 蹉跎客冷冷地盯视着褚婆婆,道:“好呀,你来谷中也不少年头了,谷中的规矩,你是知晓的。你自己动手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把亮闪闪的匕首来,轻轻一掷。那匕首“啪”的一声轻响,不偏不倚,斜斜地插在了褚婆婆面前的地上。 白衣雪大吃一惊,袁浅儿和汪琬,也都花容失色。三人眼见蹉跎客神色冷峻,哪敢与之抗辩,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褚婆婆脸色惨然,说道:“老婢知罪。”踏上两步,弯腰拔起了地上的匕首,便欲往自己的左手斩落。白衣雪大惊,高声叫道:“且慢!” 蹉跎客眉头一蹙,淡淡地道:“白公子,你有何话说?” 白衣雪用手一指褚婆婆,道:“这位婆婆一时疏忽,煮糊了米饭,确是该罚,但还望前辈看着她年纪大了,又在谷中尽心服侍多年的份上,饶了她这一回吧。” 蹉跎客冷冷地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谷中既然早有规矩,谁违反了,就得责罚。” 白衣雪奇道:“什么规矩?煮糊了米饭,不过是无心之举,也要领受责罚?” 褚婆婆大声道:“白公子,多谢你替我老婆子求情啦。不过谷主早已立下了谷规,谷中谁也不能提一个‘糊’字。老婆子方才一不小心说了两回,罪不可赎。”转身向着蹉跎客说道:“谷主,老婆子既然坏了规矩,甘愿受罚便是。”说罢右手一挥,手中的匕首寒光一闪,已将自己左手的小指齐根削去,鲜血顿时喷洒了一地。 第十九回 井波寂(9) 白衣雪、袁浅儿和汪琬齐声惊呼。褚婆婆虽疼得脸色惨白,黄豆般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下,却强忍着剧痛,不吭一声。邓婆婆面无表情,取出怀中的金创药,敷在褚婆婆的伤口处。 白衣雪气塞胸臆,怒道:“这是什么规矩?当真是……闻所未闻。” 蹉跎客冷然道:“不论是谁,到了我的谷中,就要守我谷中的规矩。你方才不知者不罪,我不怪你,如今既然知晓了,只要你人还在我的谷中作客,这个字你也不要再提,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忽然间褚婆婆一声闷哼,粗壮高大的身躯,重重砸在地上,原是她剧痛之下,晕厥了过去。 白衣雪略一思忖,随即醒悟:“蹉跎谷中不能提一个‘糊’字,莫非是因师父姓胡?”又惊又怒,说道:“前辈定下的这个规矩,是不是太过霸道?” 蹉跎客柳眉倒竖,冷笑道:“霸道?蹉跎谷中,一切都是我说了算,还轮不到你小子在此指手划脚!” 袁浅儿和汪琬眼见她怒气冲冲,均感慌乱,一个叫道:“妈妈!”一个喊道:“师父!” 白衣雪瞧了一眼地上的褚婆婆,道:“这位婆婆也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何况她还上了年纪,怎可如此……如此妄作胡为?” 蹉跎客听到“妄作胡为”四个字,不禁脸色大变,森然道:“好小子,你是铁了心要与我作对么?休怪我之前没有提醒过你谷中的规矩。” 白衣雪顿时醒悟,自己方才的话中,也带了一个“胡”字。蹉跎客脸色愈发不善,喝道:“你是自行了断呢,还是我亲自动手?”二人剑拔弩张,吓得袁浅儿和汪琬呆立当地,说不出话来。 白衣雪热血上涌,大声说道:“前辈,因言获罪,你还讲不讲道理?” 他凝立当场,神色凛然,蹉跎客见了,不禁心头大震:“太像了,太像了,当初我与他行走江湖之时,他……他不也是这副神情么?难道这小子当真是他的……后人?”口中喝道:“我就是不讲道理,你又能奈我何?” 白衣雪双手一拱,说道:“前辈如此不讲道理,那我就此告辞了!”举步就往门外走去。倏地一道白影一闪,蹉跎客抢至门口,冷笑道:“蹉跎谷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坏了规矩,不留下点记号,就休想出得谷去。” 白衣雪也不搭话,右掌凌空一劈,身子便往外硬闯。蹉跎客闪身避开,柳腰款摆,伸出五根又细又长的手指,疾向白衣雪的面门抓来。白衣雪心中一凛:“雪龙金麟爪?” 原来这套雪龙金麟爪,也是当初胡忘归传授与袁珂君的,白衣雪见过师父胡忘归偶有演练,故而识得。他右足足尖一点,身子轻飘飘避向一侧,犹如云鹤游天,姿势潇洒俊逸至极,蹉跎客莫说要抓到他,便是想触及他的衣袂,也是绝无可能。 袁浅儿和汪琬心中忍不住暗自喝彩,一个想:“他的轻功功夫这么俊,妈妈为难不了他,还是赶紧跑吧。”另一个则想:“他的功夫比师父高明甚多,爹爹这回算是有救了。” 蹉跎客冷冷盯视着白衣雪,道:“你师父常年隐居乡野,无甚声名?嘿嘿,雪山派名震江湖的洪炉点雪行,何时变得没有声名了?” 白衣雪心下微微一惊:“袁师母眼光端的老辣,方才我这一步踏出,她便识出是恩师的轻功功夫。” 汪琬忍不住道:“师父,你误会了,他的功夫是一位武林前辈传授的,这位前辈已然故去了。” 蹉跎客闻言,身子猛地一震,喝道:“你说什么?”一对眸子中,既有震惊与伤痛,又有怨尤和怅恨,表情复杂。 袁浅儿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的情态,心里感到一阵害怕,轻声叫道:“妈妈!” 蹉跎客回过神来,颤声向着白衣雪问道:“你……你师父已经过世了?” 白衣雪忙道:“哪里,我师父身子健朗,汪姑娘说的是曾授艺与我的一位老前辈,并非我的恩师。” 蹉跎客“哦”的一声,神色登时缓和下来,隔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小子,就凭你这点道行,在我的面前还嫩着呢。好吧,我瞧在你师父的面子上,你自行废去武功吧,免得我亲自动手。” 白衣雪心想:“袁师母迁怒于我,也属常情,我又何必与她当真?”说道:“既是故人,前辈何以苦苦相逼?” 蹉跎客面若冰霜,目似利剑,森然道:“好一个故人,你不肯自己动手,是么?那好,今日我正要与你好好叙叙故旧之情!”使了一个眼色,邓婆婆等人会意,拦在了大门处。蹉跎客身形晃动,五指箕张,劲风飒然,恶狠狠地向他胸口抓来。 白衣雪见她出手狠辣,竟似是要取自己的性命,心底不禁暗暗叫苦,倘若硬闯,势必误伤邓婆婆等人,只得施展腾挪的功夫,与她周旋,然而屋内空间毕竟十分狭仄,蹉跎客出手凌厉,丝毫不留余力,白衣雪的轻功再是绝妙,也终被她渐渐逼至屋角。 游斗中,蹉跎客左掌翻飞,将白衣雪笼罩在自己的掌风之下,右手化掌成爪,向他面门抓来。白衣雪无处闪避,倘若再不还击,即刻便有脸花皮绽之虞。危殆之际,也不容他细想,左掌倏地挥出,与蹉跎客轻轻对了一掌,紧跟着右手一翻,使了一个“卸”字诀,蹉跎客的雪龙金麟爪被他一带,偏向了一边,将他身后的墙土抓下一大片来,灰土扑簌簌掉落下来,扬起一阵呛人的尘土。 蹉跎客瞧得真切,白衣雪这一招正是胡忘归绝技之一的大雪崩手,厉声喝道:“好小子,你不敢承认自己的师父,却敢和我动手?!” 白衣雪闻言不禁一呆,蹉跎客运指如电,“啪”、“啪”、“啪”,乘隙连点了他身上的数处穴位,白衣雪浑身酸麻,缓缓瘫软在地。 袁浅儿和汪琬见状大惊失色,齐声叫道:“妈妈,不要伤他!”“师父,手下留情!” 蹉跎客斜睨了二人一眼,冷冷地道:“哼,死不了!”用手一指白衣雪,向着邓婆婆说道:“将他给我捆绑结实了,拿到柴房看管起来。” 邓婆婆躬身说道:“是,谷主。” 袁浅儿大急,道:“妈,白公子救过师妹,又……又替我们打跑了坏人,你……不能如此对他。” 蹉跎客冷哼一声,说道:“我自有分寸,还轮不到你来教我。”说罢长袖一拂,转身进了后堂去了。 第十九回 井波寂(10) 邓婆婆面容蜡黄,身材异常枯瘦,哪知她提起白衣雪来,竟似拎小鸡一般毫不费力。白衣雪动弹不得,又惊又怒,大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邓婆婆只当没有听见,拎着白衣雪健步如飞,来到柴房,将白衣雪往地上一掷,旋即找来一根手指粗的麻绳,将他五花大绑反绑了起来。邓婆婆生怕时辰久了,白衣雪自行解开穴道挣脱了,捆绑时竟是非常仔细。她气力甚大,麻绳深深勒进白衣雪的皮肉之中,弄得他疼痛难忍,忍不住破口大骂了起来。 邓婆婆表情木然,一声不吭,将白衣雪绑定后,便出了柴房,从门外将门落了锁。白衣雪大骂了一阵子,门外始终寂然无声,邓婆婆想是走得远了,只好渐渐收了骂声。 他像个粽子一般,躺在地上无法动弹,想起此前也遭唐樨这般对待,不禁自嘲这辈子与老婆婆还真有缘。思忖片刻,他凝神静气,意欲默运玄功,汲引体内的真气,冲开被封的穴道,哪知蹉跎客的封穴手法十分独特,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也难以将穴道冲开,只好悻悻作罢。 他无计可施,索性躺在地上休息,眼见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心想:一个人爱一个人,可以一生一世,生死不渝,原来一个人恨一个人,也会如此长久,过了数十年,都难以忘怀。那么这世上究竟是爱比恨长久,还是恨比爱长久呢? 他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地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听到袁浅儿说道:“邓婆婆,我来给白公子送点吃的,你开门吧。” 白衣雪心下一征:“原来这个邓婆婆一直就守在门外,我还道她早已走远了。” 只听邓婆婆瓮声瓮气地说道:“大小姐,是谷主让你来送饭的么?” 袁浅儿道:“不是。是……我自己的主意。” 邓婆婆道:“大小姐,谷主的脾气你是晓得的,没有她的允许,恕老婢碍难从命。” 袁浅儿央求道:“好婆婆,好婆婆,你就让我进去吧,我送完了饭菜就走,绝不会让我妈妈知道的。” 邓婆婆道:“大小姐,你就别为难我一个下人了,这蹉跎谷中,不听谷主命令的后果,你又不是不清楚,就饶过我老婆子吧。” 白衣雪听到这里,忍不住大声说道:“袁姑娘,我在这儿躺着舒服得紧,肚子也不饿,你就先请回吧。” 袁浅儿听到他的声音,又是欢喜又是担心,说道:“你……你真的不碍事么?” 白衣雪笑道:“不碍事。我想谷主也不至于如此小气,等我肚子饿了,自会差人给我送饭来。” 袁浅儿沉默了片刻,道:“白公子,当真是……对你不住。” 白衣雪笑道:“我猜谷主是想用这个法儿,留我在谷中多待些时日,好好欣赏一下这儿的美景,我又何乐而不为?袁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请回吧。” 袁浅儿情知他是在安慰自己,说道:“嗯,你在这儿少安毋躁,我再去求求我妈妈。”脚步窸窣,转身离去了。 谁知她这一走,竟是一个多时辰未见回来,白衣雪暗自运气冲关,岂料被点的几处穴道,兀自酸麻不已。他被绑已有数个时辰之久,一时内急,忍不住大声叫道:“喂,邓婆婆,我……我要解手,你快放开我。” 门外的邓婆婆淡淡说道:“老婢奉了谷主之命在此看守,你忍着吧。” 白衣雪又气又恨,道:“你讲不讲道理?人有三急,如何能忍?” 邓婆婆道:“公子实在忍不住,就撒在裤子里吧。等到谷主说放了你,老婆子再给你赔不是,然后再伺候公子沐浴更衣就是了,嘿嘿。” 白衣雪一怔之下,哭笑不得,再次破口大骂起来。孰料邓婆婆在门外充耳不闻,任他百般辱骂,丝毫不为所动。眼见着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袁浅儿依旧不见踪影,白衣雪心中叫苦不迭:“一泡尿憋死了英雄汉,难道我今日当真要出乖露丑?” 他正自欲哭无泪,门外忽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就听袁浅儿说道:“邓婆婆,你开门罢,谷主马上就到。” 白衣雪腹中早已大急,听到她的声音,简直如聆仙乐,妙不可言。 邓婆婆瓮声瓮气地道:“大小姐,都等这么久了,也不急在这一会,等谷主驾到,老婢便来开门。” 白衣雪心中大骂:“你奶奶的,你爷爷的!你不急,老子我可快憋死了。糟老婆子,鬼老婆子,瞧小爷出去后,不狠狠地扇你几个大耳刮子,唉哟……当真是糟糕之至。” 门外传来汪琬的声音,说道:“邓婆婆,你连大小姐的话也不信么?” 邓婆婆不卑不亢,淡淡地道:“老婢不敢。” 汪琬冷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开门?” 邓婆婆脸色木然,根本不为所动,说道:“等见到了谷主,老婢自会将门打开。” 汪琬怒道:“你……你……”在门外气得直跺脚。 袁浅儿劝道:“算啦,算啦,师妹,你也不要难为邓婆婆,反正谷主片刻就到。咦,你看,她不是来了么?” 过了片刻,白衣雪听到门外“噗嗤”几声闷响,紧接着有人重重摔倒在地。他正感诧异,门外窸窸窣窣一阵轻响,旋即有人打开了门锁,走了进来,借着微弱的光线,白衣雪依稀辨认出正是袁浅儿和汪琬。 汪琬守在了门口,袁浅儿则快步来到他的身边,脸上满是歉疚之色,低声说道:“白公子,当真是对不住之至。”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手脚麻利地割断了捆绑的麻绳,又运指解开了他被封的穴道。 白衣雪缓缓站起身来,说道:“袁姑娘,令慈的点穴手法,端的高明。”活动了一下手脚,只觉全身酸痛不已,被麻绳勒紧的皮肉,更是瘀青了一大片,肿胀难消。 袁浅儿俏脸一红,裣衽施礼,说道:“白公子,我替我妈妈给你赔不是啦。” 白衣雪苦笑道:“也怪我坏了她这谷里的规矩。” 汪琬在门口轻声叫道:“你们别磨磨蹭蹭的了,师父她老人家来了,就谁都别想走啦。” 白衣雪和袁浅儿听了,赶紧出了柴房,但见邓婆婆横躺在门口的地上,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浑浊的眼珠透着惊怒,无奈身子却是动弹不得,想是方才袁浅儿趁她不备,点中了她的穴道。 汪琬道:“师姐,那我们就走了,师父……师父那儿你还得多担着点。” 白衣雪这才知道汪琬要和自己偷偷溜出谷去,心中甚感不安,道:“袁姑娘,我们这一走,令慈……” 袁浅儿微笑道:“你们不用担心我,赶紧走吧。我妈妈只是一时心情不好,等她明儿心情好了,也不会拿我怎样的。” 汪琬道:“好吧,改日我请我爹爹亲自来谷中,给师父登门谢罪。” 汪琬和白衣雪遂与袁浅儿作别,二人离了苦竹斋,向着谷口疾行。 白衣雪内急已久,风驰电掣般跑在了前面,一时将汪琬远远抛在了身后,弄得汪琬一边紧追不舍,一边惶愧不已:“也不知师父用了什么厉害的手段,折磨于他,竟将他吓成了这般模样,恨不得肋下生出一对翅膀,飞出蹉跎谷去。” 第二十回 萦心曲(1) 白衣雪和汪琬连夜出谷,等下了山,东方已是露出了鱼肚白。 二人一路行来,山道两侧遍布杂乱的灌木丛,出了谷后,才发现鞋子上沾满了泥土,衣服也都被灌木扯破了,颇为狼狈。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莞尔。 白衣雪回望蹉跎谷,但见远岫烟云,谷口被一片云雾遮蔽,已是模糊难辨,暗想:“袁师母经年生活在这与世隔绝的荒谷中,形单影只,其实是个可怜之人。师父他老人家倘若得知了袁师母的下落,不知他会不会前来寻她,再续前缘?二人相见,不知又是怎样的情形?” 汪琬见他望着山谷发呆,笑道:“怎么?你还想回到谷里去吗?不怕我师父再把你关起来?” 白衣雪苦笑道:“我是再也不敢踏入蹉跎谷半步了。” 汪琬心下歉疚,说道:“这都怨我,要不是我硬拽着你来,你也不会遭此困厄。” 白衣雪叹道:“那也怨不得你,只怨我坏了你师父谷中定的规矩。”顿了一顿,说道:“我们一溜烟走了,你师父会责罚你师姐么?” 汪琬笑道:“你放心吧,袁师姐毕竟是师父的亲生女儿,一直视为掌上明珠,师父不会过于为难袁师姐的。” 白衣雪听了,心中稍安:“是啊,袁师母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疼爱还来不及呢。”说道:“那就好,汪姑娘,事已至此,你师父是决计不能再去求她了。我们走吧,去会一会那位神秘的笑面大盗。” 汪琬本来掐指一算,离笑面大盗约定的期限已不过两日,但白衣雪被蹉跎客一番折辱之后,是否还肯施以援手,心中实难确定。一路上她都在暗暗寻思如何向他张口,听他自己主动提出,不禁心花怒放,一对眸子荧光闪闪,喜道:“‘口言之,身必行之。’白大侠言而有信,小女子不胜感佩。”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走吧。” 东阳城离蹉跎谷不过几十里,二人脚程甚快,晌午时分便进到城内,汪琬领着白衣雪直奔城南的通威镖局。 来到大门,白衣雪见那镖局绣闼雕甍,门顶的匾额四个遒劲的大字“通威镖局”,下面还有一行金光闪闪的小字:“婺州第一镖局”。 白衣雪心底暗赞一声:“好气派!”再行得近了,但见镖局漆黑的大门上,怒目圆瞪的螭首,獠牙叼住门环,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得威风凛凛,大门的两侧,则写有一副大红的对联,笔墨雄健,字体骨气劲峭: “镖行天下,带三分笑,走南闯北以和为贵,懋德是本;人在江湖,求一世稳,戴月披星惟安是福,大义当先。” 镖局的大门矗立着七八名精壮英武的汉子,见到了汪琬,人人脸上均露出喜色,纷纷迎将上来,口中嚷道:“大小姐,你可回来了!”更有人飞奔着去通报总镖头汪元通去了。 自从爱女不辞而别之后,通威镖局的总镖头汪元通可谓是度日如年。他四十多岁才生下了这么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儿,对之疼爱不已,如今女儿数日不见了踪影,如何不叫他心急如焚?连日来他尽遣手下的镖师、趟子手外出寻觅,却始终一无所获,弄得他茶饭不思,整日坐在屋里唉声叹气。今日乍闻女儿平安归来,自是欢喜得老泪纵横,原先满腹的怒火与埋怨,在见到女儿的那一刻,也都瞬时烟消云散了。 汪元通紧紧搂着宝贝女儿,连声说道:“琬儿,琬儿,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柔声安慰了许久,忽又举起手掌,作势欲打,说道:“你个死丫头,这些日子去了哪里?你看把你爹爹急的,白头发都不知长了多少根。” 汪琬见他形容憔悴,垂泪道:“爹爹,都是女儿不好,女儿知错了。” 父女二人哭哭笑笑,好不容易情绪稍微平复了些许,汪琬便将白衣雪引荐给汪元通。汪元通见他不过是位乳臭未干的小子,竟要前来擒拿笑面大盗,不免满腹疑云,担心女儿年幼无知,多半是受了白衣雪的蛊惑,名为助拳,其实不过是为了赚取一些酬金而已。 汪元通老于世故,自是不动声色,待得安排了白衣雪住下后,立时拉着女儿来到后堂,详细询问了一番。 汪琬将二人的际遇细细说来,汪元通方知人不可貌相,江湖之中英才辈出,这才打消了先前的重重疑虑。寻思着蹉跎客如能亲来,也未必敌得过那笑面大盗,此人功夫深不可测,犹在蹉跎客之上,当真是菩萨保佑,天降贵人,助他全家得脱大难。 汪元通对自己先前的诸多疑虑颇感歉仄,当晚便在镖局设下筵席,替白衣雪接风洗尘。席上东阳城内的知县、县尉和捕头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一一受他邀约而至,场面极为隆重。 那东阳的知县和县尉,见汪元通对白衣雪礼敬有加,心下均想,你老汪是不是老糊涂了,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如何能擒住令人闻风丧胆的剧盗?席间他们却也不加点破,只是对白衣雪赞不绝口,一个劲地说他武艺高强,擒住笑面大盗定然易如反掌。知县和县尉的一众属下观貌察色,见长官如此,也都纷纷上前给白衣雪敬酒,对他大加吹捧,唯有汪元通的大弟子邝天石神色倨傲,既不敬酒也不搭话,对白衣雪态度十分冷淡。 次日便是笑面大盗相约前来取钱的日子,通威镖局外松内紧,人人如临大敌,全神戒备,惟有白衣雪一人神情轻松,见到汪元通、汪琬父女俩说说笑笑,只字不提笑面大盗的事,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汪元通嘴上虽是不说,心底不免犯起嘀咕。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汪元通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少侠,今晚大盗就会到来,你需要多少帮手?老夫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白衣雪微笑道:“总镖头手下共有多少人?” 汪元通道:“镖局里的镖师和趟子手,加起来有三四十人,再加上知县和县尉安排的人手,总共有五十余人,少侠如若觉得不够,老夫再去他家的镖局请些人手来,如何?” 白衣雪见他神色颇为凝重,问道:“总镖头,那大盗当真是神出鬼没,在东阳城内能够来去自如?” 汪元通自忖:“老夫一家数十口的身家性命,可都系于你手,今晚容不得有半点的闪失。”正色道:“白少侠,老夫知道你本领高强,寻常的盗贼自是手到擒来,不过这个笑面大盗,万万小觑不得,就连鲁县尉都感叹说,他缉盗捕凶二十余年,也从未见过如此狡悍的剧盗。今晚须多布置些人手,务必将他缉拿归案。” 白衣雪笑了笑,说道:“总镖头不必了,我一人足矣,无需任何的帮手。” 汪元通听了,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面如土色,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暗想:“笑面大盗来去如风,手段狠辣,你如此托大,万一失了手,倒是一走了之,我这全家老小,数十口人的性命,可就危矣!” 他尚未作答,座上的邝天石一声冷笑,说道:“你以为那笑面大盗是一般的小蟊贼,等着束手就擒?” 汪元通喝斥道:“天石,不得无礼!”转而向着白衣雪道:“小徒出言莽撞,冒犯了少侠,还请勿怪。” 白衣雪微笑道:“不碍事。” 汪元通沉吟片刻,说道:“不过小徒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数月以来,笑面大盗在我东阳城内横行无忌,官府的捕快倾巢而出,竟是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古话说得好,凡事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老夫还是提前多备些人手,总是多一分成算。” 白衣雪笑道:“总镖头多谋善虑,原也不错,只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我现在只有一个担心。” 汪元通道:“哦?白少侠请说,只要老夫能够办到的,老夫全力去办。” 白衣雪摇了摇头,道:“我现在担心的是,镖局里的动静太大,笑面大盗倘若得知了风吹草动,今晚不肯现身,岂不误了总镖头的大事?” 汪元通呐呐地道:“这个……这个……” 汪琬站起身来,笑道:“爹爹,既然白少侠说无需帮手,那你就不要添乱了。” 邝天石脸上青筋凸起,斜睨了一眼白衣雪,心想:“一个小白脸,能有多大的能耐?你轻易骗得了师妹,可骗不了我。”高声说道:“师妹,捉拿笑面大盗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咱们通威镖局数十年的威名,还有数十口人的身家性命,可谓千钧系于一发,如何能够儿戏?” 汪琬冷冷看了他一眼,嗔道:“谁儿戏了?哪个儿戏了?你自己没这个本事,当别人也没有么?有本事你去将笑面大盗擒了来。” 邝天石闻言,霍地站起身来,一张脸涨得通红,瞧瞧白衣雪,又转头瞧瞧汪琬,大声道:“好啊,师妹,你也不用拿话激我,我邝天石虽技不如人,却也绝非贪生怕死之徒,今晚我便与笑面大盗拼个你死我活。” 汪琬白了他一眼,道:“呸,谁稀罕你去拼命了?拼得着吗你?”邝天石怒不可遏,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起来。汪元通的二弟子吴天风、三弟子康天河等人见了,纷纷出言劝解。 汪元通叱道:“琬儿,你怎么和你大师哥说话的?大敌当前,你还嫌不够闹腾么?”向白衣雪一拱手,苦笑道:“小女和小徒倒叫白少侠见笑了。” 白衣雪瞧了一眼邝天石,暗忖:“此人虽有些鲁莽,倒也不失为是条血性的汉子。”笑道:“既然总镖头有这番心意,我今晚就向总镖头借一个人。” 汪元通微微一怔,问道:“哦?借一个人?谁?” 第二十回 萦心曲(2) 白衣雪用手一指邝天石,道:“邝大哥有勇有谋,我今晚想请他助我一臂之力。” 汪元通、汪琬、吴天风、康天河等人俱是一怔,邝天石更是一脸的惊愕。白衣雪笑道:“怎么,邝大哥不肯么?” 邝天石捋起自己的双袖,露出满是肌肉的小臂,粗声粗气地道:“谁不肯了?我今晚哪儿也不去,定与那厮见个真章。” 白衣雪拱手道:“如此有劳邝大哥了!” 汪元通寻思:“天石这孩子快口直肠,说话不会拐弯抹角,言语中对白衣雪多有得罪。他忽然邀请天石,多半没安什么好心,只怕今晚凶多吉少。”微一沉吟,说道:“好,今晚天石舍命陪君子,与白少侠一起,擒拿笑面大盗。请问少侠,还需要老夫做什么?” 白衣雪笑道:“借得了一人,我还要和总镖头再借得一物。” 汪元通道:“请说,是利剑还是宝刀,少侠尽管开口,只要老夫能拿出来的,无有不遵。” 白衣雪笑道:“非也,非也!我还得借总镖头的内室一用,来招待今晚的贵客。” 汪元通一拍大腿,道:“不错。笑面大盗相约今晚子时,到老夫的内室来取银两。” 白衣雪道:“我和邝大哥今晚要等贵客上门,就不睡了。总镖头,汪姑娘,还有吴二哥、康三哥,今晚大伙儿就与往常一样,各自安睡便是。”汪元通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中不免犯起了嘀咕,也不好再劝,只得应了。 吃过了晚饭,汪元通领着白衣雪和邝天石来到自己的卧房,安顿好了之后,又找了个理由,说是要再叮嘱邝天石几句,单独将徒弟喊到僻静处,悄悄塞给他一个方布包袱。邝天石拎在手中,沉甸甸的,不禁吃了一惊,道:“师父,这……” 汪元通叹了口气,低声道:“天石,这是五百两纹银,是为师全部的家当了,你收好了。今晚倘若情形不对,你便将包袱交给笑面大盗,看他肯否手下留情,饶过了咱们。” 邝天石听了热血沸腾,道:“师父,弟子就是性命不要,也绝不能叫他伤害到师父……还有师妹。” 汪元通眼睛一瞪,道:“拼命?那你也要有和他拼命的本事,否则不过是逞匹夫之勇,枉自送了自己的一条小命。你忘啦,前阵子他来到镖局,将咱们的银货洗劫一空不说,还轻而易举打伤了十几个人。” 邝天石一呆,呐呐地道:“师父,只要能保得你和师妹周全,我这条小命,原也算不得甚么。” 汪元通深知这位徒弟的脾性,开口见喉咙,不会有半点隐曲和伪饰,不禁老眼润湿,拍了拍他的肩头,喃喃地道:“好孩子,师父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 邝天石见汪元通愁容不展,问道:“师父,你是不是也担心……那个……小白脸,并非笑面大盗的对手?” 汪元通仰起头来,望着黑黢黢的夜空,怔怔入了一会神,叹道:“俗话说,‘病急乱投医’,我们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为师担心我老眼昏花,一旦看走了眼,通威镖局……可就真的要大难临头了……唉,不过事已至此,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天石,你今晚机灵点,别和剧盗硬拼蛮干,伤着了自己。” 邝天石心想:“师父待我恩重如山,说什么也不能叫笑面大盗伤了他和师妹。”哽咽道:“是。” 师徒二人分手后,邝天石返回汪元通的卧房,白衣雪见他背着一个沉沉的包袱进来,眼睛红红的,笑道:“邝大哥,这么晚了还打包袱,你是要急着出门去搬救兵么?” 邝天石黝黑的脸上一红,忙道:“不是,不是。”赶紧将装有银两的包袱,藏到了师父床头的木柜中。 二人坐定说话,白衣雪问道:“邝大哥,你说今晚笑面大盗会不会来?” 邝天石搔了搔头皮,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说道:“这个……他应该不会爽约。” 白衣雪浓眉一轩,道:“哦?何以见得?” 邝天石道:“此人武功高强,神出鬼没,官府抓了他那么久,连根寒毛都没抓到。他既狮子大张口,要一千两的纹银,自是有恃无恐,绝不会爽约不至。” 白衣雪沉思片刻,说道:“邝大哥,笑面大盗真的那么厉害么?” 邝天石瞧了瞧窗外,眼中露出一丝恐惧之色,道:“我……我生平从未见过武功如此强悍之人。那晚他来到镖局,三拳两脚便打伤了四五位师弟,无一不是臂断腿折,就连师父他老人家都说,从未见过下手如此狠毒之人。”心底暗暗发愁:“白天见你人前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怕自己不是笑面大盗的敌手。” 哪知白衣雪目光闪动,哈哈大笑起来,道:“好极,好极!我唯一担心的是这个剧盗得了讯息,今晚不肯来。” 邝天石瞪大了眼睛,眼中满是迷惑之色,道:“你……你真的一点不担心打他不过?” 白衣雪见木桌的桌面,有一酒杯大小的破洞,想来正是先前笑面大盗留下的记号,微笑道:“邝大哥,我给你变个小戏法,你看不看?” 邝天石奇道:“小戏法?什么小戏法?” 白衣雪微微一笑,拿起桌上放着的一根银茶匙,双手轻轻一揉,银茶匙顿时被揉成了一个圆圆的银块。他用手轻轻一按,银块正好堵住了桌面上的破洞。邝天石瞧得目瞪口噤,伸手轻触了一下银块,只觉微微发烫,心知白衣雪方才是以极其深厚的内力,瞬间将银茶匙化作了一团,不禁骇然,心想:“此人年纪轻轻,内力竟是到了如此深厚的境界,比之师父还要高出甚多。”怔怔地道:“你……你……” 白衣雪笑道:“邝大哥,今晚劳你大驾助我一臂之力,我们可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堵住这个洞口一般,堵住笑面大盗,别叫他给跑了。” 邝天石生性豪爽耿直,到此方知白衣雪确有一手惊人的技业,绝非自己所想是个招摇撞骗的小白脸。他心悦诚服,霍地站起身,“噗通”一声拜倒在地,大声说道:“白少侠身手如此了得,今晚擒住了笑面大盗,你就是我们通威镖局的大恩人,请先受邝某一拜!” 白衣雪赶紧将他扶起,道:“邝大哥如此这般,可折煞小弟了。”二人重又坐下。邝天石道:“日间邝某言语之中多有得罪,还请白少侠勿要放在心上。” 白衣雪甚是喜欢他坦直的性情,笑道:“什么‘少侠’不‘少侠’的?你我兄弟相称。” 邝天石喜道:“是。我……先前言语多有冒犯,还望你别介意。” 白衣雪道:“邝大哥宅心忠厚,一时护师心切,小弟能够体会。对了,邝大哥,东阳城附近有什么有名的寇盗么?” 邝天石道:“若说有名,自是寒雁寨的古靖岚,和大悲寺的乌眼头陀了。白兄弟怀疑他们就是笑面大盗?知县、县尉,还有我师父,也都有此疑虑。不过寒雁寨和大悲寺山势险恶,易守难攻,官府拿他们也没有办法。” 白衣雪沉吟片刻,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古靖岚和乌眼头陀?决计不是他们了。” 邝天石道:“着啊,寒雁寨古寨主那里,逢年过节,师父他老人家都会遣人前去拜寨,从未失过礼数,可谓给足了面子,按理说古靖岚应该不会干此勾当。” 白衣雪说道:“我听汪姑娘说,笑面大盗是三个月前忽然现身此地,此后连续作案,是不是?” 邝天石道:“是。三个月来,东阳城的富户们几乎都遭了劫,少有幸免。” 白衣雪道:“这就对了,两个月前,我曾在……宝山见过古靖岚和乌眼头陀,他们绝无可能分身至此,犯下累累大案。”脑中想起百里尽染不厌其烦,讲解自己与古靖岚、乌眼头陀过招时的情景,传授剑法中大成若缺、大巧不工的至理,不禁心中一痛,神色黯然。邝天石见他情绪陡然变得低落起来,一时不知是何缘故,但不便相询,只好陪着他一起默然对坐。 突然之间,有人在窗棂处轻轻磕击了几下,说道:“白公子,你能出来一下么?”正是汪琬的声音。 第二十回 萦心曲(3) 白衣雪瞧了一眼邝天石,笑道:“邝大哥,你看,这么晚了还有人放心不下。”走到屋外,只见汪琬一个人站在庭院中,问道:“汪姑娘,有事么?” 汪琬咬着嘴唇,低声道:“我来问问你们需不需要茶水。” 白衣雪笑道:“总镖头给我们备过了,汪姑娘专门为了此事而来?” 汪琬转头瞧了一眼汪元通卧室的窗户,说道:“我师兄也在吧?你们……没有闹别扭吧?” 白衣雪笑道:“闹别扭?怎么会啊,我和邝大哥很好,已经成为好朋友啦。” 汪琬瞪大了一双明亮的眸子,显是不信他的话,低声道:“白公子,我大师兄性情直率,有什么话也不懂得藏着掖着,他先前出言冲撞了你,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小妹在此替他向你赔不是了。”说罢裣衽一拜。 白衣雪笑道:“你这是哪里话?我和邝大哥方才在屋里聊天,很开心的。” 汪琬低头摆弄着裙角,右足在地上轻轻踩来踩去,吞吞吐吐地道:“我不是说……聊天的事……” 白衣雪微笑道:“那你说的是什么事?还请姑娘明言。” 汪琬犹疑片刻,说道:“笑面大盗悍勇异常,心狠手辣,先前已将一众的师兄弟们都打伤了,你……你自是不怕他,但我大师兄他……他……” 白衣雪心想:“好啊,敢情你是觉得我心存报复,借笑面大盗之手,伤害你的大师兄。”说道:“你担心我袖手旁观?不管你师兄的死活?” 汪琬俏脸一红,急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衣雪笑道:“好吧,我说什么,你也难以相信,你自己当面问问你大师兄吧。”说罢也不等她答话,转身进了屋内,邝天石正焦急地在来回踱步,白衣雪笑道:“邝大哥,你师妹也有话要和你说。” 邝天石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禁喜形于色,叫道:“是吗?”一阵风似地跑出了屋子。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满面春风回到了屋里,显得心情大好。白衣雪笑道:“汪姑娘走了么?”邝天石点了点头。白衣雪道:“你们师兄妹感情深挚,她很是担心你呢。” 邝天石黝黑的脸上一红,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她……她就是叮嘱我,要好好协助你擒住笑面大盗。” 白衣雪笑吟吟地道:“好,今晚我们齐心协力,定要捉住笑面大盗,将他绳之以法。到那时,邝大哥就是为师门立下奇功一件,总镖头还有汪姑娘,都要感激你呢。” 邝天石心里甜丝丝的,笑道:“正是,正是。”暗想:“琬妹这么晚了还要过来,原是惦记着我的安危,在她的心底,还是有我这个师哥的。” 他手托着腮帮坐在灯前,望着眼前上下吞吐的灯苗,眼前似乎出现汪琬一张俏丽的脸庞,一时间魂不守舍,呆呆入神,想到甜蜜之处,忍不住咧嘴偷笑。 人定时分,西北方的屋角,忽地传来极其轻微的“咯咯”两声。白衣雪霍地站起身子,朗声说道:“贵客来访,我们已恭候多时了,就请进屋吧。” 屋外有人“嘿”的一声,房门旋即被人推开,一个戴着金光闪闪面罩的黑衣人闪身而进,烛光映照下,面罩上的一张脸笑容可掬,而面罩后的一双眸子精光湛湛,正是笑面大盗到了。 白衣雪笑道:“贵客踏月而来,请喝一盏热茶。”双袖一拂,面前的热茶凭空腾起,平平地向着笑面大盗飞去。 笑面大盗伸手一抄,将热茶托在了掌心,目光闪烁,盯视着白衣雪,道:“汪总镖头呢?你们又是什么人?” 白衣雪瞧得清楚,知其身形与古靖岚和乌眼头陀都相去甚远,瞧岁数也不过二十多岁,心道:“此人不知是何方神圣,竟如此胆大妄为,只身来取千两纹银,今晚倒要见见他的真面目。”用手一指身边的邝天石,说道:“汪总镖头今晚有些头疼,早早躺下睡了,这位是他座下的大弟子邝大镖头,奉命在此接待贵客。” 笑面大盗哑然失笑,说道:“汪总镖头今晚还能睡得着觉,心倒挺大的。他无缘无故怎么头疼起来?舍不得那些银子,心疼才对。” 白衣雪笑道:“哪里,哪里。汪总镖头吩咐过了,贵客上门,岂能空手而归?花上区区一千两纹银,能够结识到尊驾这位朋友,这笔买卖绝对不亏。” 笑面大盗微微一怔,心想:“汪元通这些年生意做得红火,果然财大气粗。”干笑数声,道:“好说,好说。银两都备齐了么?” 邝天石踏上几步,双手叉腰,粗声粗气地道:“都备齐了么,你有本事就来拿吧。” 笑面大盗见他横眉怒目,丝毫不以为意,右手向前一摊,懒洋洋地道:“拿来吧。” 白衣雪笑道:“尊驾何必如此匆忙?先喝口热茶,再取银子也不迟。” 笑面大盗冷冷地道:“谁有闲工夫喝茶?”左臂一振,手心的茶盏也平平飞出,落到桌面上,盏中的热茶,滴水不溅。 白衣雪暗思:“此人能在东阳城来去自如,果非泛泛之辈。”笑道:“汪总镖头有过吩咐,这一千两的纹银,我们双手奉上,只当是交个朋友,不过既是朋友,理当坦诚相见,就请尊驾取了面罩,让我们一睹尊容,日后道上相见,也好打个招呼。” 笑面大盗淡淡地道:“我看不必了,日后你们在道上再遇到我,未必是什么好事。” 邝天石气呼呼地道:“花一千两银子,尊驾连真容都不给我们见,你的脸面,难道比当今的皇上还金贵么?” 笑面大盗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冷声道:“你们如此胡搅蛮缠,我可没有这个闲工夫,银两拿来!” 白衣雪哈哈一笑,说道:“喝杯热茶,你嫌烫嘴,这一千两纹银,也很烫手的,你还是小心为妙。” 笑面大盗怒道:“你说什么?” 邝天石踏步而前,嚷道:“给你也行,不过你也要给我们瞧上一瞧,你到底长得怎样一副德性?”伸手一探,径向笑面大盗的面门抓去。笑面大盗飘身避开,喝道:“找死吗?!” 白衣雪凝神不动,寻思:“让邝大哥和他过几招也好,你隐藏得了相貌,却隐藏不了武功的路数。” 邝天石一击不中,挥拳再打。笑面大盗右掌平提于胸前,左掌倏地挥出,掌风飒然,直拍邝天石的面门。邝天石举臂格挡,哪知笑面大盗此掌为虚,掌到中途,右掌在胸前划了一个半圈,后发而先至,迅捷无比,邝天石顿时肩头中掌,饶是他皮糙肉厚,也被拍得龇牙咧嘴,疼痛难忍。邝天石又惊又怒,口中骂道:“你奶奶的!”挥舞粗壮的双臂,直上直下地向着对方砸了过去。 邝天石心中惊怒,殊不知站在一旁掠阵的白衣雪,心底更是惊诧:原来笑面大盗方才所使的掌法,他太过熟稔,招式虽刻意有所遮掩,但赫然便是浮碧山庄的裁云掌! 他不动声色凝神观战,不免满腹疑团:“难道这个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竟是钟世伯的门下弟子?此人裁云掌的掌力有如此火候,当是薛、黎、蔡、倪四大弟子之一。嗯,决计不是黎锦华,那么又是其他三人中的哪一位呢?他犯下这些个重案,是他一个人所为,还是得到了钟世伯的授意?”陡然间,百里尽染曾经说过的一段话涌上心头:“人来到世上,追逐荣名厚利,乃人之本性,无可厚非,是以荣贵、财利二关最是难过。但若惟利是视,因此而不择手段,巧取豪夺他人的财物,甚至于起谋财害命之意,嘿嘿,那就不免叫人齿冷了。”言念及此,白衣雪不由口舌发干,脊背一阵阵发寒。 他正自恍惚,场中的笑面大盗喝一声:“着!”邝天石胸口顿时中了一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双膝一软,委顿倒地。笑面大盗目露杀气,举起右掌,便欲往邝天石的头顶拍落。白衣雪瞧得真切,这一掌叫作“纸落云烟”,正是裁云掌法中的杀手锏,一掌拍落,邝天石立时就会颅骨碎裂而亡。 第二十回 萦心曲(4) 间不容发,白衣雪高声叫道:“休伤人命!”纵步上前,凌空拍出一掌,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笑面大盗的右胳膊已然折断。原来白衣雪情急之下,体内的参寥真气激荡而出,出掌时使出了七成力道,饶是如此,笑面大盗已然难以抵挡,他举臂一格,右臂的桡骨应声而断。 笑面大盗痛得闷哼一声,嘶声道:“你……你……” 白衣雪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低声喝道:“四大山庄,俱是行侠好义之辈,你是何人?如何要冒充钟庄主的门下,四处谋财害命,败坏他的声名?” 笑面大盗身子剧震,失声道:“你……你到底是谁?”他戴着一副笑容可掬的面具,但面具后的一双眼睛,却充满了惊惧,显得颇为吊诡。 白衣雪冷冷地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怎么会裁云掌法?” 笑面大盗苦笑道:“好,三日后你到杏花坞来找我,我自会告诉你我是谁。” 白衣雪不禁一怔,缓缓松开了手。杏花坞正是浮碧山庄庄主钟摩璧的住所,如此说来,此人确是钟摩璧的座下弟子无疑了。 笑面大盗见机一个鹞子翻身,撞开了长窗,窜出了屋外,只听庭院中吴天风、康天河等人纷纷喝问:“是谁?!”“往哪里走?”笑面大盗不敢恋战,身形晃动,纵身又跃上了墙头,瞬时离得远了。 汪元通等人冲入屋内,白衣雪正在救治邝天石,他伤势虽重,好在笑脸大盗那一掌未曾伤及肺腑,修养些时日,当可痊愈。 白衣雪脸有歉疚之色,说道:“汪总镖头,汪姑娘,都怪我一时照顾不周,害得邝大哥受了伤。” 汪元通和汪琬尚未作答,邝天石忍痛说道:“兄弟这是哪里话?要怪……只怪我自己学艺不精……又举止鲁莽,这才受的伤……” 汪元通以手轻拍邝天石的肩头,说道:“笑面大盗武艺精湛,出手又向来狠辣,天石虽受了小伤,但这等的勇气和胆量,没有堕了我通威镖局的名头,很好,很好。” 邝天石听了心下十分欢喜,一瞥眼瞧见汪琬一双妙目,正关切地瞧着自己,顿时胸口的剧痛,也感觉没有那么痛了,咧嘴一笑,道:“师父,只恨此回叫那厮给逃脱了,未得全功……” 汪元通正为笑面大盗负伤逃遁而忧心不已,沉吟道:“白少侠武功盖世,老夫钦佩之至!经此一折,谅必那厮再也不敢在东阳城内如此横行无忌了。”心下斟酌待一会如何措辞,请白衣雪除恶务尽,勿留遗患。 白衣雪见汪元通眉宇间隐隐藏着一丝忧色,猜到了他的心思,说道:“笑面大盗绝非易与之辈,他虽是负了伤,却也保不齐日后再来滋扰报复。‘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汪总镖头,待我查清此人的底细,定当为你除去此患。” 汪元通大喜,道:“白少侠真乃老夫命中贵人也,老夫也替东阳城的老百姓,一并感谢少侠的大恩大德!”说着便欲拜下身去。白衣雪赶紧一把将他扶住,道:“汪总镖头,万万不可!” 邝天石热血沸腾,大声道:“白兄弟,等我身上的伤好了,我陪你一起去,如何?” 汪琬笑道:“你自个的伤都没有好,这会子又逞什么能耐?”邝天石闻言一呆,见她半喜半嗔的情态,不禁有些痴了。汪琬俏脸一红,转过了身去。 白衣雪微笑道:“邝大哥眼下还是将身子调养好了要紧。那厮既然也受了伤,我想事不宜迟,明日便即启程,尽早了断此事。” 汪元通面露惑色,奇道:“白少侠要去哪里寻他?知晓他的下落?” 白衣雪寻思:“笑脸大盗多半就是钟世伯的座下弟子,只是此情却也不便如实相告。”说道:“我眼下手里已经有些眉目,只是一时还难以断定。汪总镖头,待我一切都查明了,定然叫他归还贵镖局的三车银货,并保证日后不再寻衅滋事,还东阳城一份安宁。” 汪元通知道他的本事,不禁喜出望外,道:“若能除去这个剧盗,不仅是我通威镖局之福,更是东阳城之福!” 次日清晨,白衣雪用过了早饭,便与汪元通、汪琬、邝天石等人作别。汪元通拿了五十两纹银,说是让他带在身上,以备路上不时之需,白衣雪温言推却。他别过了众人,径自出了东阳城,往东南方向走去。 行不多远,方才踏上一座小桥,只听背后急促的脚步声响,白衣雪转过头来,但见汪琬追了上来。白衣雪驻了足,等她到了面前,微笑道:“汪姑娘,是不是还有什么不放心之处,需要交待我的?” 汪琬说道:“哪里,我爹爹说,这个……这个给你。”说着取出一枚黑色的令牌,递与白衣雪。白衣雪接过在手,但觉沉甸甸的,不知是何种金属锻造而成,令牌上刻了一个“通”字,问道:“这是何物?” 汪琬道:“这是爹爹的总镖头令牌,他说我们通威镖局在各地设有十多个分局,见令牌如见总镖头,你拿着这个,或许有用。” 白衣雪微微一笑,道:“汪姑娘,如此贵重之物,我不能收。”说罢要将令牌归还于她。 汪琬却不便接,道:“爹爹说了,还请你万勿推辞,不然我回去也无法交差。” 白衣雪见她情真意切,不好再推,只得收下了,抱拳说道:“汪姑娘,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们就此别过了。贵局之事,我自会放在心上,处置妥善。” 汪琬脸上忽地一红,道:“好,我在此伫候佳音,你一路……平安……”二人身旁有一棵萌生新枝的垂柳,柳条随风摇曳,她上前轻轻撇下一根柳条,递与白衣雪,嫣然一笑,说道:“赠君一丝柳,祝君春常在。” 白衣雪接过柳条,用手轻轻摩挲嫩芽,微笑道:“多谢妹子。” 汪琬凝注着他,迟疑了片刻,问道:“那……我们还能见面么?”心中暗自叹息:“一株纤细的柳树,不知见过了多少离人的眼泪,树皮褶皱之下,又不知暗藏了多少情愫?然而……然而纵有千枝万枝,今日只怕也是留你不住。”言念及此,眼眸难掩黯然之色。 白衣雪微微一笑,说道:“世道崎岖,你我从此一别,恐后会无期。汪姑娘,你我虽萍水相逢,却是一起做过溪友,吃过鸟蛋,同苦共甘过的。我会永远记得你我这段难忘的机缘。我祝你今后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汪琬见他脸色诚恳,话语中更是充满了真挚,心中一酸,哽咽道:“嗯,你……你也一路珍重……一生顺遂……” 白衣雪微笑道:“多谢了。汪姑娘,邝大哥是个好人,你莫要辜负了他。” 汪琬俏脸飞霞,低声道:“我……明白的……” 白衣雪向她深施一礼,转身大步而行,再不回顾。汪琬手扶柳树,痴痴地瞧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低声吟道:“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白衣雪的身影转过前面一处小树林,终是消逝不见了,汪琬呆立当场,春风拂过,耳畔但闻柳枝娑娑有声,口中喃喃地道:“这辈子,这个人,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吧……”心中无限惆怅,远处的田野,忽地传来鹧鸪嘶哑的叫声:“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叫声凄厉,她再也忍不住,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眼前模糊一片。 杏花坞距东阳城有百余里,白衣雪脚程甚快,到了黄昏时分,已走了七十余里,来到了一个依水而建的古镇。远远望去,古镇氤氲在金黄色的夕照下,烟云袅绕,瓦屋垂影,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他沿着斑驳的石板路,步入小镇,镇内水道纵横交错,抬眼凝眸但见小桥流水、扁舟悠悠,水道、曲桥、深巷、幽弄和宅落融合为一,整个水镇,浸润在一片静谧安宁之中。 白衣雪向当地人一打听,此镇名叫纱箬镇,而杏花坞位于念湖,离纱箬镇已不过二三十里,寻思今晚住上一宿,明日一早正好去拜庄。他遂在镇上找了家客栈投了宿,当晚早早就睡下了。一夜黑甜无梦,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窗外天色已然大明。 白衣雪吃过了早点,离了纱箬镇,径往杏花坞行去。 时值阳春三月,日暖风轻,他一路大步而行,江南水乡莺啼烟柳,燕剪碧波,徜徉其间,直令人醺醺欲醉,心想:“江南向来是钟灵毓秀、人文荟萃之地,多得上天的眷顾。自古以来,这烟花三月的江南更是令人心生向往,正是应了那一句,‘三月江南看不足’。” 沿途但见港汊交错,水田蔬圃连绵不绝,三三两两的农户,扶着犁耙、赶着水牛,在田间地头辛苦劳作。路过村落,民房前时有老人晒着暖阳,悠闲地叙着家常,一派太平安乐。他想起此前经过江淮地区,因地处宋金边界,屡遭兵燹之苦,处处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的景象,触目不胜凄凉。眼前的情景与之相比,简直恍如隔世,暗思:“完颜亮倘若起兵渡江南侵,金人铁蹄肆虐之下,这儿的老百姓也要流离失所,此等光景也将不复了。” 第二十回 萦心曲(5) 正行间,眼前现出一处旷阔的大湖,水光接天,心想这定是念湖了。来到湖边,湖水澄碧如镜,数十只白色的水鸟,紧紧贴着水面掠过,又翩然飞去。放眼望去,远山叠翠,倒映在碧波之中,云山烟水,人处其间,宛如来到世外桃源一般,不禁目酣神醉。 白衣雪心想:“江南自古科甲鼎盛、繁华雅致,钟世伯选了这么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居住,真如神仙一般的快活。”他站在岸边,伫立良久,却没有见到一只渡船,心下不免焦急起来,当即沿着湖岸一路找寻。找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见到不远处的湖岸,停驻有一艘农家的渔船,顿时喜出望外,喊道:“船家,船家!”喊了几声后,从船舱探出一个头来,是名四十多岁的汉子,向白衣雪瞧了几眼,不耐烦地道:“什么事?”脸上隐隐有悲戚之色。 白衣雪微一拱手,说道:“渔家大哥,我要去杏花坞,还劳烦大哥辛苦送我一程,船费少不得你的。” 那船夫听到“杏花坞”三个字,脸色微微一变,拿眼上上下下将白衣雪打量了一番,神情戒备,说道:“你……你要去杏花坞?” 白衣雪道:“正是。” 那船夫眉头一皱,没好气地道:“那可不巧了,我眼下没有空闲,你到别处去问问吧。”说着便要返回船舱中。白衣雪心想好不容易才寻得了一条船,你叫我此刻去哪里再找到一条?他足尖一点,身子凭空掠起,轻飘飘地落在了船头,船身也只微微晃了一晃。那船夫大吃一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还当是自己眼花了,待得看清后,嗫嚅道:“你……你……”伸手将一侧的船桨抄在了手里。 白衣雪笑道:“大哥勿怪,我确有急事要去杏花坞,劳驾你渡我过去。”说着踏上几步,从怀中取出二十文钱,塞到他的手中。那船夫一愕,说道:“你给再多的钱,我也去不了。” 白衣雪见他双眼红肿,一脸悲伤之色,显是刚刚大哭过一场,说道:“敢问大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可否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上些忙。” 那船夫盯视着他,一言不发,似是踌躇难决。隔了片刻,他眼中忍不住流出眼泪,用手指了指舱内,悲咽道:“我……我家的宝儿……快……快不行了……” 白衣雪探头一瞧,船舱内果是躺着一名五六岁的小男孩,脸色苍白,双眼紧闭,问道:“是生了急病么?” 那船夫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是……被人打伤的……” 白衣雪道:“是小孩子间玩闹,打伤的么?” 那船夫哭道:“今儿一早,有几个恶人坐船去杏花坞,其中一个恶人,将宝儿……打成了这样……” 白衣雪心中大怒:“什么人如此凶恶,竟然忍心对一个小孩子下此重手?”说道:“渔家大哥,小弟略懂医术,让我进去来瞧一瞧孩子,如何?” 那船夫正自束手无策,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喜形于色,连声道:“多谢小官人,有劳小官人!” 白衣雪进了船舱,来到宝儿的身边,俯身替他搭脉,但觉脉搏虽是微弱,跳动还算匀畅,想是被人以内力震伤,寻思下手之人武功不弱,何以出手欺凌一名弱童,实是大违武德,令人愤慨,说道:“请问大哥贵姓?” 那船夫忙道:“不敢,小人姓罗,排行老五。宝儿……怎样了?” 白衣雪微微一笑,说道:“罗五哥,宝儿受了些惊吓,待我给他医治后,再安心休养一阵子,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你不用过于担心了。” 罗五听了,欢喜得又落下泪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宝儿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决计不想活啦。小官人若能医治好他,你就是我罗五的救命恩人。” 白衣雪扶起罗五,说道:“罗五哥快快请起,先救孩子要紧。”他旋即盘膝坐下,默运玄功替宝儿疗伤。罗五蹲在一旁紧张观望,心中焦急万分。隔了良久,宝儿忽地睁开眼睛,大叫:“爹,爹,宝儿好怕,宝儿好怕!” 罗五又惊又喜,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柔声道:“宝儿不怕,宝儿不怕,爹爹就在这里。”待得宝儿哭闹了一阵,重又沉沉地睡去,白衣雪问道:“罗五哥,究竟是什么人,竟然对一个孩童下得去手?” 罗五眼中露出惊恐之色,探头瞧了瞧舱外,低声道:“小官人,你为何要去杏花坞?” 白衣雪道:“家师与浮碧山庄的钟庄主乃是世交,我到杏花坞是去拜望钟庄主的。” 罗五长吁一口气,说道:“小官人面善心和,一看就是好人,与那帮去往杏花坞的恶人,不是一路人。” 白衣雪奇道:“他们也去了杏花坞?” 罗五道:“今儿一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大帮子恶人,很多都带着兵刃,吵吵嚷嚷的,说是要搭我们的船去杏花坞。钟大庄主,钟大小姐,还有薛大爷、黎二爷、倪三爷、蔡四爷、宋姑娘,他们平日里对我们照顾有加,我和朱三哥、陈四哥见他们来者不善,像是要去寻钟大庄主的不是,岂能带路?大伙儿自是不肯,哪知这些恶人发起狠来,拿刀逼着我们送他们去杏花坞,不然就要……砍了我们的脑袋。”说罢脸上满是惊悸之色。 白衣雪暗自忖度:“莫非是钟世伯惹上了什么厉害的仇家,上门寻仇而来?”皱眉道:“哦?什么人如此蛮横霸道?” 罗五脸色煞白,显得心有余悸,道:“可不是吗?朱三哥嘟囔了几句,就被一个头陀拿刀在腿上砍了一刀,划了个血淋淋的大口子。我们见他们人多势众,个个又如凶神恶煞一般,若再不肯,只怕小命难保,只得载着他们去了杏花坞。” 白衣雪问道:“他们是来寻仇的?” 罗五微微摇了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晓得了。不过钟大庄主为人和善,对我们打鱼的,都客客气气的,怎么会惹上这些凶神恶煞的家伙?我送他们去的路上,听他们说,好像是要去杏花坞讨要一个人。” 白衣雪沉吟道:“讨要一个人?”暗想:“钟世伯怎么会没来由藏匿一个人在庄内?是了,多半这些人上门寻仇,找的一个藉词。” 罗五道:“是。我一路上听他们说,钟大庄主若是不肯交出人来,今日就要踏平杏花坞。” 白衣雪冷笑道:“杏花坞岂是有人想踏平,就能踏平得了的?”心想:“四大山庄向来休戚与共,钟世伯如若真的惹上了厉害的对头,怎可坐视不管?” 罗五道:“是啊,不过这些恶人人多势众,气势汹汹而来,只怕钟大庄主也……” 白衣雪道:“罗五哥,他们过去有多久了?” 罗五瞧着舱外苍茫的水面,略一回想,说道:“大概有一个多时辰。” 白衣雪一拍大腿,道:“罗五哥,麻烦你速速送我去杏花坞。” 罗五迟疑道:“小官人,这帮人凶横得很,稍有不从,就动刀动枪,你一个人……” 白衣雪微微一笑,说道:“罗五哥,你开船吧,我自有理会。” 罗五见他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心想:“这位小哥儿别看年纪轻轻,武艺却高得很,他既这么说,自是有把握解了钟大庄主的危难。”站起身来,说道:“好,我这就送小官人过去,不过你可要小心。”说罢起身来到船头,解开了缆绳,朝着湖心划去。 二人一番攀谈,白衣雪得知朱二、陈四等人,皆被那帮恶客强行扣在了杏花坞,说是还要坐他们的船回来。罗五因家中尚有八旬卧床老母需要照顾,一直嚷着要走,看管他们的一个壮汉被他吵得心烦气躁,不得不放了他,临行前却又拿宝儿撒气,打了孩子一掌。白衣雪听了暗暗心惊,这些恶客找上门来,自是来者不善,他们竟能拿一个孩童撒气,当真凶恶异常,却不知钟摩璧缘何与他们结下了梁子。 罗五膂力过人,运桨如飞,念湖湖面虽广,也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就划到了湖心,远远只见湖心有一小岛,岛上大片的杏花正开得娇艳,粉红似霞,瑰丽万状。罗五见岸边停泊着数只渔船,说道:“那是朱二哥和陈四哥的船,不过他们安排了人看守,我们绕过去,悄悄上得岛去。” 白衣雪心想眼下敌情尚自不明,还是不打草惊蛇为妙,点头说道:“好,五哥说的是。”罗五划动船只,选了一处偏僻处,将船停好。白衣雪跳上了岸,罗五低声道:“小官人,你一切小心,若是情形不对,你就来此找我,我在这儿等你。” 白衣雪点了点头,疾步向岛心走去,一路之上,并无异状。行了不久,前方隐隐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颇为密集,似是有不少人激斗正酣,白衣雪心中一凛:“钟世伯和敌人已经交上手了?”循着声音寻去,前方绿柳红杏掩映处,显出一处偌大的庄院,激斗的声音愈发清晰可辨。 白衣雪来到庄前,庄院的周遭环绕着一条阔河,门外有一座吊桥,接着庄门,却是无人值守。白衣雪径自踏步而入,兵刃相格之声来自庄内的草堂,草堂外也空无一人。他悄悄走进草堂,只见场地的中央,七八个人或施肉掌,或持兵刃,分成了两派,正在忘我激斗,而堂屋的东西两侧,则又各自站着数十人,人人神情专注,瞧着场地中央的相争,竟是谁也没有留意到他。 第二十回 萦心曲(6) 白衣雪微一打量,站在东首的青年男女人人身着青衫,想来均都是钟摩璧的座下弟子;而西首的众人,不仅有老有少,有美有丑,还有僧有俗,有男有女,十余人高高矮矮站着,脸上的表情也是各异。这些来自三山五岳的人物,似是临时结集在了一起,显得颇为奇特。白衣雪寻思:“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大白日欺上门来,有恃无恐,分明是全然没有将四大山庄瞧在眼底。” 他蹑步来到东首,站在了一众的钟摩璧弟子身后,再探头细看场地中央,却又不禁一怔,原来场中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僧人,手持一个金光灿灿的环刃,与一名少年和一名少女斗得正紧。那中年僧人不是别人,正是在蹉跎谷被他打下山崖的情僧齐执笙,白衣雪心道:“好啊,原来你还没死,又跑到杏花坞兴风作浪来了。”转而又想:“这个情僧倘若真的是情教中人,那和他一起来的,多半也是情教的。他们说来要人,四大山庄和情教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钟世伯怎么会扣了情教的人?又莫非是情教欲称霸江南,将四大山庄视作了眼中钉,故意捏词,前来滋事生非?”言念及此,当真是疑云满腹。 他凝神再瞧,场地之中一名三绺黑须的红面老者,只凭一双肉掌,与一瘦一胖的两名汉子斗得正酣,一时难分胜负。此外还有一名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与一名锦袍秃头老者,各持长剑,厮杀在了一起。 白衣雪瞧了一会,心想:“这位黑须老者使的‘裁云掌法’精妙绝伦,较之黎锦华和笑面大盗,又不知高了几层,当是钟世伯了。他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但那厢的情僧和那名锦袍秃头老者,却都稳稳占了上风,再斗下去,只怕钟世伯的弟子就要败下阵来。”细一观察,场地中那名与钟摩璧相斗的矮胖汉子,身手尤为了得,手中的一对流星锤舞得虎虎生风,所到之处,疾风扑面,威力惊人。白衣雪不禁眉头紧锁:“敌人倘若真是情教的,单凭场中的这四个人,在江湖之中,俱是一等一的高手。” 再斗一阵,情僧的环刃渐显威力,与他相斗的青衫少年和少女纵使双剑合璧,也已难以抵挡,二人只得苦苦支撑。情僧面带微笑,手中的环刃十成攻势,倒有八成攻向了那名少年。少年一张俊脸胀得通红,左支右绌,奋力格挡,那少女受到的压力较小,将手中的长剑挽出朵朵剑花,招招刺向情僧的要害部位,一心想要减轻同伴的压力,然而情僧好整以暇,环刃遇到她的长剑,只是轻轻磕碰回去,并不趁势进击,竟是大有戏耍之意。 那少女见情僧的一双贼眼,不时偷瞄自己身上的敏感部位,不禁又羞又怒,出手愈发凌厉。情僧故作慌乱之状,口中更是调笑不断:“哎哟,欧阳姑娘,这一招可俊得很哪!改日你私下里教教我。”“欧阳姑娘,你下手太狠了吧?嘻嘻,幸亏差了一点,没刺着。” 对方的人群中之中,一名手持利剑的中年黑衣美妇叫道:“青阳护教,我看欧阳姑娘对你甚是手下留情,舍不得伤你,你不如收了她,到你相思门的门下。”她这一发声,白衣雪忍不住向她瞧去,但见她凤眸柳眉,手中的一柄利剑寒芒闪闪,冷气森森,宛如一泓秋水,锐冽异常,暗想:“青阳护教?莫非确是情教中人?她手中的这柄剑好生厉害,锋利似是不在师父的雪胎梅骨剑之下,不知是何宝物?” 情僧哈哈一笑,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入我相思门,解我相思意。’那敢情好啊,只不过不知道钟庄主舍得不舍得啊?”忽地抬高声音,大声道:“钟庄主,你的美貌徒弟儿,贫僧着实下不去手,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放在你浮碧山庄,岂不是可惜了?你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贫僧做个内弟子,如何?” 钟摩璧气得七窍生烟,只作不理,心想:“情教的这些人果然个个邪气得很。” 那中年美妇抿嘴笑道:“这般标致的美人儿,送给你做内弟子,还不迟早……迟早被你……钟庄主如何舍得呢?”她虽徐娘半老,但眼波流转之际,极尽妩媚,自有一种妖娆。 钟摩璧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只是加紧催动掌力,意欲一举击退与他缠斗的两名汉子。那名手持雁翎刀的瘦削汉子武艺稍逊,在钟摩璧的急促抢攻之下,被他一掌击中了肋下,只听“咔嚓”一声闷响,肋骨顿时断了两根。这一掌正是钟摩璧的绝技之一“排云手”,掌力雄浑,无坚不摧,足以开碑裂石,那瘦削汉子即便有真气护体,毕竟是肉体凡胎,如何能够经受得起? 孰料那瘦削汉子狠戾异常,口中骂道:“你奶奶的,要拼命么?老子奉陪就是。”竟是强忍着剧痛,雁翎刀上下翻飞,兀自酣战不退。钟摩璧没想到他如此悍勇,心下骇然,一时间竟被他的一把雁翎刀迫得手忙脚乱。矮胖汉子见状,当即抡起双臂,一对流星锤大开大合,直向钟摩璧身上猛砸,声势惊人。 二人一番夹攻,其间钟摩璧稍不留神,左臂险些被瘦削汉子雁翎刀砍中。钟摩璧终是老成持重,深知今日一战关系着浮碧山庄的存亡,生死之际,如何能够自乱阵脚?他极力宁定心神,与敌周旋。 钟摩璧这么一定神,浸淫数十年的裁云掌和排云手威力渐显,每一掌挥出,都令敌人但觉对方的掌力,如同一座大山般压来,气息都为之涩滞。二人又惊又佩,矮胖汉子更是将手中的流星锤,舞得风雨不透,法度严谨,紧紧地守住门户。钟摩璧几度想要冲破他的锤阵,都被他给逼了回来,自己反而是在瘦削汉子的干扰之下,右肩不慎被矮胖汉子的流星锤扫了一下,顿时火辣辣的,疼痛难忍。 那复姓欧阳的少女名叫欧阳枫榭,她遭情僧的连番调弄,惊羞之下,一张瓜子脸脸红筋暴,已是气恼至极。其时情僧正好闪躲那名少年的凌厉剑招,身子撞向她这一边,肋下露出极大的空档,欧阳枫榭瞅个正着,抬足便往情僧的肋下踢去,想要当场踢他个筋斗。孰料情僧腰身一拧,左手已闪电般抓住了欧阳枫榭纤细的脚踝,紧跟着低下头去,用牙一咬,已将欧阳枫榭的短靴扯脱了下来。 情僧膝不弯、脚不蹬,身子直溜溜地向后平滑丈余,站定了身子,将短靴凑到自己的鼻端,一阵狂嗅,脸上露出一副陶然沉醉的神情,赞道:“香,真香。” 观战的浮碧山庄众弟子见此情景,无不目瞪口呆,情教诸人之中,更是有人哗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狎亵之意。 欧阳枫榭失了短靴,一只脚单立在地,瞧着自己裸露的锦袜,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当真是羞愤难当。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她再也忍耐不住,豆大的晶莹泪珠,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那名手持利剑的中年美妇吃吃笑道:“护教法师的嗜痂之癖,倒也奇特。” 情僧生性浮浪,斜睨了她一眼,笑道:“‘美不美,看大腿;娇不娇,看小脚。’女孩子脸蛋儿生得再是好看,倘若小脚生得不美,那可不是美中不足,而是糟糕至极了。” 浮碧山庄的众多女弟子均处妙龄,听了情僧的浮言秽语,个个都面红耳赤起来,个别的女弟子忍不住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双足,暗暗挪动双脚,藏到了裙摆之中,心中暗想:“要是我在场上,怕是此会儿也被他脱了鞋去,幸好我的脚生得不难看。” 那名手持利剑的中年美妇笑道:“唉哟,护教法师,原来女人的脚丫子,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哪?今日我倒真的是见教了。” 情僧笑道:“柔情使,这个你就不懂了,女人的身子是大有学问的,哪天有空我来教教你。” 白衣雪听了,心中一凛:“柔情使?对方果真是情教中人!这个情僧还是甚么青阳护教法师。她二人这般没皮没脸调笑,自是想要叫钟世伯心浮气躁,失了定性,与他相斗的二位同伴便有机可乘。” 柔情使尹笛寒“呸”的一声,吃吃笑道:“谁稀罕学你的学问了?你的那些个学问,没有一门是正经的。” 情僧挥动手中的环刃,迫得与他相斗的少年手忙脚乱,口中笑道:“柔情使,若论手上的功夫,我是不如你,但若是要论……其他的功夫,只怕你远不及我。”说得对方的人群之中,顿时大声哄笑起来,而浮碧山庄这一边则是静默无声,有的女弟子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柔情使尹笛寒笑得花枝乱颤,说道:“是,是,小妹我甘拜下风,你确有一门功夫,只怕天下无人能及,你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情僧笑吟吟地道:“什么功夫?” 尹笛寒抿嘴笑道:“当然是……床上功夫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调笑起来,只气得一众的浮碧山庄弟子,人人瞋目切齿,却又无可奈何。钟摩璧被两名好手紧紧缠斗,竟也无暇顾及。 第二十回 萦心曲(7) 白衣雪正待挺身而出,忽听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说道:“大师,‘强不凌弱,众不暴寡’,这是大伙儿都懂的道理,习武之人更应大毋侵小,你又是佛门弟子,理当慈悲为怀,怎可如此欺负一个女孩子?快把鞋子还给我师姐吧。”白衣雪循音瞧去,但见那女郎站在一众浮碧山庄的弟子中间,她背对着自己,烟鬟雾鬓,身形窈窕,一时也瞧不见长得甚么模样。 女郎喉音绵柔,语气温和,自有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魔力,情僧闻言不禁一怔,呆呆地向她瞧了一眼,惊觉容色秀丽绝伦,心中一荡,情不自禁将手中的短靴,掷到欧阳枫榭的面前,道:“好说,好说。原是小僧造次了,罪过,罪过。” 那女郎微微一笑,道:“多谢大师啦。” 情僧见她梨涡浅笑,当真是百花为之羞容,云彩为之失色,心中大赞:“他奶奶的,钟摩璧这老小子艳福不浅,座下的女弟子个个貌美如花,不过论起模样来,还是这个小姑娘,长得最为俊俏可人!” 欧阳枫榭穿上了短靴,疾步退回到了己方的阵中,那名少年也停下了进招。情僧对二人丝毫不以为意,只痴痴瞧着那名女郎,说道:“敢问姑娘芳名?” 女郎文文静静地道:“我叫宋笥篟。大师,快快罢了打斗了,有话好说。” 情僧早已心醉魂迷,闻言如奉纶音,笑道:“好,宋姑娘有所吩咐,贫僧莫敢不遵。”转头高声叫道:“离情使周兄弟,恣情使车兄弟,危情使楚兄弟,你们也暂且歇上一歇,罢手了吧。”场地中的数人听了,都停止了争斗。那名肋骨受伤的瘦削汉子,正是危情使楚梦惊,心中虽是不忿,听到情僧的叫唤,却也不得不退出战团,拿眼恶狠狠地盯视着钟摩璧,只待伺机再战。 白衣雪心道:“情教的十大情使,一下子就来了四位,瞧这阵势,是不达目的,绝不肯善罢甘休的了。情教在江南根结盘据,势力一天比一天大,俗话说,‘一山不藏二虎’,钟世伯的浮碧山庄自是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两家恐是早已有了龃龉。不知钟世伯最近与他们结下的是什么梁子,惹得他们撕破了情面,大举来袭?难道钟世伯真的扣了他们的人不成?”暗下决心:“这伙人当中,情僧的武艺虽然不是最强,但在情教中的地位却最高。擒贼先擒王,待一会先拿住了他,余下的人也就好办了。” 宋笥篟微笑道:“多谢大师。” 情僧魂不守舍,痴痴地道:“不客气,宋姑娘。” 柔情使尹笛寒在一旁插口说道:“护教法师,楚兄弟叫他们给伤了哪。” 情僧回过神来,环刃一摆,向着钟摩璧说道:“钟庄主,我们可不是怕你,我们是瞧着宋姑娘的面子,不再使强。” 钟摩璧脸色铁青,冷冷地道:“我知道你们情教人多势众,不过四大山庄也非徒有虚名,岂能容你等如此放肆?” 楚梦惊一摆手中的雁翎刀,喝道:“好啊,那我们再真刀真枪地打上一百个回合,看看谁怕了谁?” 情僧笑道:“楚兄弟少安毋躁,要打架,我们又怕过谁来?”顿了一顿,又道:“‘宁挨一枪,莫惹一庄。’钟庄主,我也知道你们四大山庄的名头,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们岂敢擅闯贵庄?你只要将人交出来,再给楚兄弟赔个不是,今日之事,我们就一笔勾销。” 钟摩璧抬首向天,淡淡地道:“老夫早已说过,浮碧山庄并无你们要找的人,难道老夫说话,你们还信不过么?” 情僧微笑道:“钟庄主一言九鼎,我们自是信得过的,不过你座下这么多的弟子,保不齐有人瞒着你,扣了我们的人,也未可知,不是吗?” 钟摩璧脸色一沉,向着一众的弟子问道:“你们之中,有人扣了这位大师要找的人吗?” 众弟子齐声说道:“启禀师父,绝无此事。” 钟摩璧道:“他们既然说没有,自是没有的了,信与不信,都由得你。老夫奉劝各位,还是去别处寻一寻,定是你们弄错了。” 白衣雪暗忖:“钟世伯这般说,浮碧山庄之中,定无情教要找的人,情僧一口咬定,自是他的托言捏词,不知他们到底图的什么事?情教如此兴师动众,好手尽出,看来今日难有了局。”转念又想:“我四大山庄的风祖师爷,和他们情教的石祖师爷,当年是患难与共的兄弟,如今二位祖师的后人,大水冲了龙王庙,起了纷争,二位祖师倘若地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情僧“嘿”的一声,说道:“钟庄主,仅凭你一句话,就要打发了我们,叫贫僧好生为难哪,在众兄弟面前不好交代不说,回去也实难向苏副教主复命。” 钟摩璧用手一捋黑须,道:“那依你,又该当如何?难不成要老夫去拜谒苏眠愁,当面说个明白么?”心中暗自惊惧:“情教近年来在江南声名鹊起,还道是借着官府的官威,不过空有虚名罢了,今日看来却不尽然。四大护教、十大情使之中,仅仅来了四人,浮碧山庄便难以相抗,落尽下风,对方倘若倾巢而动,一举灭了浮碧山庄,也非难事。即便是四大山庄联手,只怕也不过能与之打个平手,难言胜算。” 情僧笑嘻嘻地道:“钟庄主,拜谒就不必了。这样吧,贫僧此回也是奉命行事,我们只好在贵庄搜上一搜,还望庄主宥恕。” 钟摩璧脸色立变,他尚未作答,先前独斗锦袍秃头老者恣情使车萤凉的,正是他座下的大弟子薛钧荣,忍不住冷笑道:“你们当杏花坞是什么地方?你们想搜就搜?” 使流星锤的离情使周岸孤喝道:“杏花坞又如何了?别人怕你,我情教可不怕你。” 眼见双方再次剑拔弩张,情僧笑吟吟地向着宋笥篟道:“宋姑娘,你说如何是好呢?” 宋笥篟细声细气地道:“我师父既然说没有,那决计就是没有的。” 情僧眉头一皱,道:“这个……这个……姑娘也如此说的话,贫僧着实难办了。” 宋笥篟微一沉吟,说道:“大家都是武林同道,打打杀杀终是不好的。大师,我看这样吧,我们武斗不如文斗。” 情僧目光闪动,笑道:“文斗?怎么个斗法,倒要请姑娘示下。” 宋笥篟微笑道:“我们石头剪刀布,三拳两胜,既公平,又不伤了两家的和气,你说好不好?”她态度诚恳,语气柔和,这番话说出来,情教中人先是一愕,接着无不哈哈大笑起来,有的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背过气去。 白衣雪也是忍俊不禁,心想:“这位宋师妹当真是不谙世事,你当和这帮江湖豪客玩过家家呢。”钟摩璧亦是微微苦笑,暗自摇头:“笥篟也太过天真,情教今日来者不善,要他们和你玩这等小孩子的游戏,自行退去,无异于是与虎谋皮。” 宋笥篟待得众人的笑声渐止,微笑道:“怎么?大师是不肯么?” 情僧心下亦觉好笑,但见宋笥篟瞪大一对星眸,皓齿微露,一副少不更事的纯挚模样,却又不忍心笑出声来,他强行忍住,正待开口回绝,一低头瞧见宋笥篟纤细修长的玉指,嫩如春葱,在阳光的映射下,泛着莹白的光,不禁心中大动:“今生能和这双青葱玉手赌上一局,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即便是输了又如何?”想到这里,心旌摇荡,柔声说道:“好,宋姑娘既然要文斗,那贫僧就陪姑娘斗上一局。”此言一出,不仅情教中人个个目瞪口呆,就连浮碧山庄的众人,也是惊诧莫名。 离情使周岸孤心道:“齐执笙贪色不顾身,却是将我等也一并给害了。”微一犹豫,踏上几步,说道:“护教法师,请恕属下冒犯,这个……这个……似是有点不妥……” 情僧右手一扬,面露不豫之色,说道:“周兄弟莫要说了,我自有分寸。 周岸孤眉头微皱,心道:“我方已是占尽了上风,你老齐色胆包天,见到了绝色美女,连道都不会走了,还要猜个甚么鬼拳,平添变数。苏副教主素来铁面无情,倘若输了,一旦怪罪下来,治我等办事不力之罪,谁能担待得起?这下大伙儿都要给你老齐害惨了。”他转过脸来,眼睛瞧向了柔情使尹笛寒,但见尹笛寒正自凝眉沉思,一时不置可否。 周岸孤武功虽高,但情僧和尹笛寒一个是青阳护教,一个是玄英护教,二人在教中的地位,均在他之上,而情教教中的教规向来极严,尊卑有别,周岸孤见状,迟疑了片刻,当即一声不吭地退了回去。 情僧面目含笑,说道:“难得宋姑娘有兴致玩上一局,贫僧自当奉陪。”寻思:“钟摩璧心高气傲,若是真的搜庄,只怕他誓死相拼,到时候难免两败俱伤,不如就和这位美人儿赌上一局,胜负也未可知。” 宋笥篟嫣然一笑,道:“好,大师真是爽快人。” 情僧见她冲自己一笑,明媚照人,更加美艳动人,顿时魂飞天外,愣了一会神,方才痴痴地道:“好,宋姑娘,我们怎么个赌法?” 第二十回 萦心曲(8) 宋笥篟细声细气地道:“当然是三拳两胜,大师如若赢了……”转头瞧了一眼钟摩璧,说道:“杏花坞就任由大师去搜……” 宋笥篟这微一侧首,白衣雪方才看清了她的一张侧脸,只见她肤色白皙莹润,玉鼻挺秀,长长的睫毛向上微微卷起,粉颊上梨涡浅现,果是一位极美的姑娘。 情僧转过头来,瞧向钟摩璧,问道:“钟庄主,不知你意下如何?”忖测:“瞧钟摩璧的神情,似是浮碧山庄中并未窝藏那人,也不知我们的讯息是否准确?” 钟摩璧正自苦思退敌良策,心想宋笥篟能拖住敌人一刻,便也多了一分转机,何况二人比试猜拳,比的是运气,武功、计谋和阅历均无作用,而他又素知自己的这个女弟子聪明伶俐,说不定赢面还大一点,当下不露声色,只鼻腔“哼”的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情僧笑道:“好极。”说罢捋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条白白的手臂来。他虽人至中年,但皮肤光洁细腻,保养极佳。 宋笥篟浅笑道:“大师且慢,倘若小女子侥幸赢了,大师又待如何?” 情僧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吟吟地道:“贫僧自当离去,日后也绝不再叨扰贵庄。”心下却想:“他奶奶的,这样一个美人儿,岂能就此放手?他日必当再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小妮子掳了去,也算不得违背今日之誓。” 宋笥篟哪里能猜到他的真实心思,微笑道:“好,痛快。大师,你我三拳两胜,愿赌服输。” 情僧见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中不禁泛起嘀咕来,嘴上自是不肯服软:“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决无反悔。” 人群之中忽有一名少女稚嫩的声音叫道:“宋师姐,你一定要赢哦。”那少女正是钟摩璧的独生女儿钟芫芊。宋笥篟微微一笑,向她眨巴了一下眼睛。 情僧忍不住瞧了钟芫芊一眼,心底暗赞一声:“钟摩璧的女儿,也是个美人坯子,瞧她这模样,钟夫人想必也是个大美人儿。他臭妹子的,钟摩璧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辈子掉进了美人窝中了。”口中笑道:“女娃娃,你怎么知道你师姐一定能赢?” 钟芫芊朝他扮了个鬼脸,说道:“你是个大坏人,大坏人必输无疑。” 情僧哈哈大笑,斜睨了一眼钟摩璧,说道:“不错,贫僧确实算不得是个好人,但比起世上有些戴着一副伪善面具的‘大好人’来,贫僧最多是个真小人罢了。” 钟摩璧脸色铁青,只当没有听见。 宋笥篟道:“大师,世上哪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每一个人,他既可能有善行,有的时候受了诱惑,不免又会生出恶念来。这个恶念嘛,在你们佛家看来,就是过去的烦恼种子。恶念招恶果,故而佛家提倡以清净心消除恶念、魔念,不造罪业。大师,不知我说的对也不对?” 情僧微笑道:“宋姑娘所言极是。” 宋笥篟道:“大师,你们佛门讲究的是三世因果、六道轮回。偈子云,‘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来生事,今生作者是。’《心经》上也说,‘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意思是说,今世当广行诸善,不得作恶。大师深明佛理,自是愿意多做救人济世的善事,又岂会轻易去害人?” 情僧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嘴巴这么厉害,不知道猜拳是不是也有这般厉害?” 宋笥篟莲步轻移,笑道:“哪里,大师可要手下留情哦。” 她笑靥如花,美艳令人不可逼视,情僧早已心神俱醉,痴痴地道:“好说……好说……” 本来一场江湖豪客间惊心动魄的恶斗,转眼变成了宋笥篟和情僧二人,如孩童般的猜拳游戏,大堂内的众人心中,无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忍不住都围拢了上来。只是情教这一边,人人心中虽觉不妥,但见情僧兴致勃勃,却是谁也不敢有所违拗,当场提出异议,只盼着情僧能够胜出,大伙儿不致受到牵连;而浮碧山庄这一边,人人均知今日山庄本已大败,如今转机陡现,好歹也有一半的胜算,每个人的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一些女弟子更是紧张得微闭双目,暗暗祈祷己方能有好运。唯有钟摩璧站得远远的,面沉如水,也不知心中是忧是喜。 白衣雪也忍不住凑上前去,心下暗自祈祷:“天灵灵,地灵灵,神仙菩萨一定要保佑这位宋师妹旗开得胜。” 宋笥篟一指身边的钟芫芊,微笑道:“大师,就由我钟师妹发令,你说好不好?” 情僧毫不犹疑,说道:“好。” 二人终于各自站定,将右手藏到了身后,大堂内响起钟芫芊清脆的声音:“猜拳豁指头,谁输谁是狗,一、二、三!”围观的众人之中,有人听到这稚嫩的童音,再瞧场中宋笥篟和情僧专注的神情,不禁莞尔而笑,有的则微微摇头,面露苦笑。 宋笥篟和情僧听到了发令,当即双手齐出。宋笥篟出的是“布”,而情僧出的是“石头”,只听得大堂内情教众人“哎呀”声一片,声音中充满了失望和惋惜,浮碧山庄这厢则是欢声雷动,就连远处的钟摩璧听了,嘴角也泛起一丝笑意。 宋笥篟先胜一局,心下微感得意:“这个游戏我平日里玩得多了,似你这般没有玩过的,心里难免紧张,多半会先出石头,果是不出我之所料。”朝着钟芫芊霎了霎眼睛,又转头对着情僧微笑道:“大师,小女子的运气似乎好那么一点点。” 情僧盯视着她瞧了片刻,笑道:“宋姑娘,好说。不过未到决出胜负的时候,贫僧还有机会。” 宋笥篟道:“不错。”二人接着比试第二局,情僧略一思忖,这一回他出的是“布”,哪知宋笥篟出的正是“剪刀”,浮碧山庄的众弟子顿时欢声雷动。 宋笥篟裣衽施礼,抿嘴笑道:“哎哟,大师,承让啦。” 情僧苦笑道:“看来宋姑娘果是精通此道,贫僧甘拜下风。”愣了一会神,向着钟摩璧说道:“钟庄主,恭喜你教了一个好徒儿!我们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眼睛却直勾勾地瞧着宋笥篟,显得颇不甘心。 钟摩璧眼望窗外,淡淡地道:“各位慢走,恕不远送。” 忽地一个女子的声音冷笑道:“钟庄主,你伤了我们的楚兄弟,难道就这样算了?你未免也太不把我情教不放在眼里了。”说话之人正是柔情使尹笛寒。 钟摩璧双眉一轩,道:“哦?柔情使还有何见教?” 尹笛寒道:“不敢。钟庄主只须向我楚兄弟赔礼道歉,再付上一百两黄金,今日之事,我们方可一笔勾销。” 原来尹笛寒眼见情僧输掉了猜拳,心想副教主苏眠愁掌管着教中的儆戒堂,向来严刑峻法,不留半分的情面。情僧色迷心窍,害得此回大伙儿无功而返,苏眠愁责罚起来,只怕谁也脱不了干系,言念及此,她当即打定主意,出言刁难,意欲再度挑起纷争。 钟摩璧面色一沉,尚未作答,他身后的大弟子薛钧荣叫道:“一百两黄金?你不如说打劫算了。” 尹笛寒冷冷地道:“浮碧山庄财大气粗,区区一百两的黄金,又算得了什么?” 钟摩璧不去理会她,向着情僧说道:“大师方才与小徒的赌约,还作数么?” 情僧笑了笑,道:“小僧的话,自然作数。” 钟摩璧道:“那么柔情使如此刁难,又是作何道理?” 情僧尚未答话,尹笛寒在一旁冷笑道:“贵庄打伤了人,难道就想不了了之?嘿嘿,你当我情教是软柿子么?” 薛钧荣闻言勃然变色,怒道:“你情教也是名门大派,如何这般的强词夺理,不守信用?当真令人齿冷。” 离情使周岸孤一摆手中的流星锤,朗声道:“我情教即便再不守信用,也比不上贵庄巧取豪夺,将人强行扣在庄内,暗地里干尽了卑鄙龌龊、见不得天光之事!” 钟摩璧脸色遽变,瞪起双眼,两道冷电射向对方。周岸孤面无惧色,向前踏上两步,说道:“钟庄主,周某久仰裁云掌和排云手的大名,方才一仗,打得不痛快,我们再好好切磋一番。” 眼见双方再度剑拔弩张,宋笥篟向着情僧说道:“大师,我知道你是恪守信用之人,但你手下的这些兄弟,未免……未免……” 尹笛寒道:“哎哟,小妹妹,你也不要用话激将护教大法师,他的话当然言而有信。” 宋笥篟淡淡一笑,说道:“那看来就是你言而无信啦。” 尹笛寒笑道:“小妹妹,我又没有承诺过你,何来言而无信?” 宋笥篟万万没想到她地位尊崇,竟会如此当众耍赖,不禁一愕,嗔怒道:“你……” 尹笛寒笑道:“小妹妹,你也不用生气,先前你和护教法师相约之时,是怎么约定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护教法师说的是,‘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决无反悔。’对不对?” 宋笥篟道::“是啊,大伙儿都听到了。” 尹笛寒笑道:“这就对啦,我一个女流之辈,可不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也就算不得承诺过你,是也不是?”一番话说得浮碧山庄众弟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尹笛寒这番说辞,虽有偷奸耍滑的嫌疑,却也并非完全的强词夺理,浮碧山庄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薛钧荣冷笑道:“柔情使,我知道你手段了得,不过我浮碧山庄也自不惧。” 尹笛寒手中长剑一摆,寒芒流动,道:“好啊,我听说你已得乃师真传,一柄利剑出神入化,今日正要讨教薛少侠的麾云剑法。” 白衣雪盯视着她手中寒光闪烁的宝剑,暗思:“她的这柄吹毛利刃,剑气如此之盛,端的有点古怪。” 先前和欧阳枫榭联手激斗情僧的少年,是钟摩璧座下的四弟子蔡镶贵,心想尹笛寒虽尊为情教的十大情使之一,但终是女流之辈,若能打败她,也多少挽回一点自己的颜面,言念及此,一提长剑,踏步出阵,说道:“大师哥,就由小弟来向柔情使讨教一二。” 薛钧荣暗想对方是一名女子,师父钟摩璧自是不能以长凌幼、以男欺女,下场与之比试了,那么己方这边,就以自己的武功最高,一旦败了,浮碧山庄便将面临难局,而四师弟蔡镶贵的武功仅次于自己,让他先上场与尹笛寒比试,一来他即便败了,好在还有退路,二来自己也正好借机瞧清楚尹笛寒的武功路数。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四师弟小心。” 蔡镶贵应道:“是。”长剑一抬,剑身横于胸前,左手捏了个剑诀,正是麾云剑法的起手式“千里暮云平”。 尹笛寒微微一笑,道:“客气了!看招!”手中的利剑剑芒一吐,化作一道白虹,向着蔡镶贵胸口径直刺去。 蔡镶贵心头火起:“我看你远来是客,又是女流,这才敬你三分,难道当我还怕了你不成?”还以一招“漠漠秋云澹”,抬剑回封,手底更是运足了气劲,欲将尹笛寒的利剑一举震落在地。孰料敌人的利剑距自己胸前尚一尺有余,利剑的森森剑气已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底暗叫一声:“不好!”然而为时已晚,二剑相交之下,只听“叮”的一声脆响,蔡镶贵手中长剑立时断为两截。 蔡镶贵从未见过如此锐利的神器,心头大震,紧接着只觉面前寒芒耀眼,尹笛寒的利剑向他脸部刺将过来。他大骇之下,不及细思,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断剑上撩,只听又是一声“叮”的一声脆响,蔡镶贵手中的断剑,立时又被削去了一截,仅余数寸剑身。 尹笛寒并不趁势迫击,负剑而立,笑吟吟地道:“蔡少侠,你再取兵刃吧。” 第二十回 萦心曲(9) 蔡镶贵侧首回顾,钟芫芊见状解下自己腰间的一柄短剑,说道:“四哥,你使我的剑吧。”她这柄短剑叫作凤灵剑,是钟芫芊十五岁生日之时,钟摩璧送与她的生日礼物,剑身柔软,小巧轻便,适合女孩子使用,但剑刃却是锋利异常,斫铁即碎。 蔡镶贵接剑在手,说道:“多谢钟师妹!”从剑鞘中拔出凤灵剑,持剑而立,说道:“柔情使,我们再来过。” 尹笛寒瞧了一眼他手中的凤灵剑,笑道:“好啊,既然是钟大小姐的佩剑,自是稀罕之物了。” 蔡镶贵道一声:“有僭了!”凤灵剑剑头挽出数个剑花,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正是麾云剑法中的“云生结海楼”,一招中又蕴含着九个变化,变幻莫测,引得浮碧山庄众年轻弟子彩声雷动。情教中的情僧、周岸孤、楚梦惊等高手见了,亦是暗自喝彩,然而在白衣雪的眼中,这一招固然神妙,却是华而不实,其右肩、左肋和下腹等三处的破绽尽显。 尹笛寒也道一声:“好!”对蔡镶贵剑招中的虚虚实实根本不作理会,仗着自己锋锐刃利,手中的利剑中宫疾进,又快又狠地刺向蔡镶贵胸口的膻中穴,正是取“出其所必趋,攻其所必救”之意。 蔡镶贵剑到中途,已觉对方的森然剑气袭体而至,心底一寒,手腕倏地一翻,凤灵剑柔软的剑身回护胸前,剑尖微颤,点刺尹笛寒持剑右手的虎口。尹笛寒右臂一拧,利剑旋即自上而下当空劈下,一道无形的凛冽剑气浩荡无匹,凌空斩落,蔡镶贵担心小师妹的凤灵剑难以与之抗御,只得向左跃开。尹笛寒的利剑如影随形,再次当胸刺到,二人就在场地中央,前后追逐起来。 情教中的车萤凉一声怪笑,朗声说道:“小朋友,你这般避而不战,是要耗到午时,请吃午饭吗?正好大伙儿早上都还没用食,中午可不能小气,管酒管肉,再叫你的一帮漂亮小师妹们陪着,将大伙儿伺候舒服了,大伙儿心情一好,说不定就不再为难你们。”情教众人听了齐声哄笑起来,其中不乏淫邪之意。 蔡镶贵激斗正紧,哪里顾得上车萤凉的嘲讽揶揄,暗忖:“不错,如此斗下去,难有胜机。钟师妹的这柄凤灵剑亦非寻常之物,未必便会输了你。”右足一点,减缓前冲之势,紧跟着身子一拧,恰好身后的尹笛寒疾步杀到,手中利剑寒光闪烁,当头劈下。蔡镶贵将心一横,举起凤灵剑上格,“叮”的一声脆响,凤灵软剑遇阻,尚未有一点曲折变形,剑身便即断为了两截! 浮碧山庄众人无不动容失色,情教那厢则是洋洋得意,叫好不迭。 尹笛寒格格娇笑,向着钟摩璧道:“钟庄主,实在不好意思,毁了令媛的宝剑,还望恕罪则个。” 钟摩璧面色阴沉,只当没有听见。浮碧山庄一众的女弟子,心中暗骂:“妖女果然妖里妖气!” 尹笛寒又向着钟芫芊说道:“小妹妹,你的宝剑被我弄断了,不过我可没钱赔你,你爹爹有的是钱,改日让他再给你买一个更新更好的。”钟芫芊紧紧咬着嘴唇,眼泪直在眼眶之中打转。白衣雪暗想:“柔情使的剑法倒也平常,并非蔡四哥的敌手,无奈手中的利剑实在太过锋锐,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神器。”又想:“钟世伯座下四大弟子,黎二哥我已经见过了,薛大哥和蔡四哥都在这里,还有一个倪三哥,不知在不在?那个笑面大盗,会不会就是他?”游目细看,浮碧山庄众弟子中,并未见有手臂负伤之人。 尹笛寒调侃完钟氏父女,又笑吟吟地道:“蔡少侠,你服不服输?” 蔡镶贵傲然道:“柔情使,你不过是仗着这把宝剑,若是平斗,我焉能输给你?” 尹笛寒笑道:“不错。不过这世上人与人相争,乃至国与国相争,以大欺小,以众暴寡,以强凌弱,古往今来比比皆是,哪里会有绝对的公平?是也不是?再说了,你我男女有别,这场比试本来就不公平。” 蔡镶贵低头瞧着断为两截的凤灵剑,呆呆地愣了一会神,抬头苦笑道:“是,我认输了。”他转身回到己方,走到钟芫芊的身边,面带惭色,低声道:“师妹,对不起,弄坏了你的心爱之物,改日四哥再买把新的赔你。”钟芫芊小嘴一撇,泪水在眼眶中盈盈欲滴,备感委屈。 场中的尹笛寒娇笑道:“哎哟,钟大小姐,弄坏了你的佩剑,实在是抱歉。”钟芫芊听了,再也忍耐不住,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滚落,蔡镶贵见了顿感手足无措,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尹笛寒举目四望,笑道:“钟庄主,尊夫人呢?我听说尊夫人是女中豪杰,不逊须眉,一套程氏‘流花烟雨剑法’,甚是精妙。小妹今日想见识见识,不知可有机缘?” 钟摩璧道:“拙荆这几日回家省亲,并不在庄内。” 尹笛寒面露遗憾之色,说道:“唉哟,那真来得不巧了,可惜,可惜。” 钟芫芊叫道:“我娘若是在家里,一定会教训教训你这个坏女人。” 尹笛寒哈哈一笑,说道:“是么?可惜你娘不在家。”她也不与小孩子一般见识,手中利剑一扬,大声道:“还有谁要下场与我比试?” 薛钧荣朗声说道:“在下想领教一下柔情使的神剑。”踏步上前,手中提着一柄黑剑。 尹笛寒目光在黑剑上一扫,但见那剑又细又长,通体黝黑,毫无光泽,不知是何种金属锻造而成,她也不以为意,淡淡地道:“浮碧山庄果是大户人家,庄中不仅藏人,还藏着不少的宝贝呢。” 原来就在蔡镶贵和尹笛寒相斗之际,钟摩璧命人去将自己的那柄“矟公剑”从剑室取了出来。此剑乃是钟摩璧年轻之时所使的利器,剑身轻柔,剑刃却锋利无比,罕逢对手。当年钟摩璧手持此剑闯荡江湖,当真是如虎添翼,矟公剑下,也不知饮过多少成名人物的鲜血。 薛钧荣微微一笑,说道:“此剑是我恩师当年荡妖除魔所使之剑,已是尘封多年,今日形势所迫,不得不再次出鞘,当拜柔情使所赐。” 尹笛寒听出他暗骂自己是妖魔鬼怪,心下愠怒至极,脸上却依然笑容可掬,说道:“是么?只是不知深藏多年,你师父的这把破铜烂铁,是不是还有一点用处?” 薛钧荣右手矟公剑剑尖指地,左手捏了个剑诀,傲然道:“即便是把破铜烂铁,诛魔降妖亦已足矣!” 尹笛寒脸色一变,冷冷地道:“姓薛的,徒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用?我们还是兵刃上见个高低。”也不待薛钧荣答话,手中利剑倏地挺出,当胸便刺。 薛钧荣心道:“你剑法平平,无非是仗着手中的利剑。兵刃上倘若占不到便宜,我又有何惧?”手中矟公剑使一招“轻素剪云端”,加以回封。他眼见对方手中的利剑着实锋锐无比,因而这一招并未敢以硬碰硬,而是以轻巧见长,只见二剑并举,细长的黑剑与尹笛寒手中的利剑瞬时相交,在空中“铮”的发出一声轻响,矟公剑竟未折断,薛钧荣不禁大喜,再举剑定睛一瞧,但见二剑相斫之处,矟公剑已然有了一处豁口! 尹笛寒见对方黑剑并未折断,也微感吃惊,一抚手中的利剑,完好无损,心中顿时一宽,口中笑道:“我倒要瞧瞧你这把破铜烂铁,还能支撑到几时?”运剑如风,“唰”、“唰”、“唰”,连环刺出三剑,一剑比一剑凌厉迅捷,剑气纵横,均是指向了敌人的周身要害。 薛钧荣手中的兵刃占不得半点便宜,哪敢正撄其锋,足下生风,侧身相避,然而他避开了第一剑和第二剑,尹笛寒的第三剑已如影随形,剑气笼罩之下,竟是避无可避。薛钧荣双足站定,身子向后仰天斜倚下去,使了一个“铁板桥”的功夫,当真是“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堪堪避过尹笛寒的凌厉一刺。 尹笛寒喝一声:“好!”提膝而起,利剑顺势下劈,薛钧荣不得不使了个“截字诀”,气劲贯达矟公剑剑身前端,举剑格挡。这一回二剑相交,以硬碰硬,矟公剑的剑身微微一曲,“喀嚓”一声脆响,应声断为了两截。 尹笛寒一声长笑,收了手中利剑,说道:“你浮碧山庄还有什么宝贝,一起都拿出来吧。”钟摩璧双眉紧蹙,一时沉吟不语,众弟子更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尹笛寒负剑立于场中,环顾眼前,神色极为得意,说道:“‘碧湖寒苍,天下四庄;宁挨一枪,莫惹一庄。’嘿嘿,四大山庄名震江湖,原来也不过尔尔,今日你们还有何话说?” 第二十回 萦心曲(10) 浮碧山庄众弟子面露惭色,尽皆默然。人群中忽地有人朗声说道:“前辈如此咄咄逼人,未免欺人太甚。四大山庄弟子,特来领教前辈高招!”那人言罢越众而出,剑眉星目,白衣胜雪,自是白衣雪了。 尹笛寒目光闪动,问道:“你是什么人?” 白衣雪微微一笑,不作理会,把眼瞧向尹笛寒身后的情僧,情僧乍一见到他,如见鬼魅,顿时吓得面色如土,之前的温润风雅之态,顷刻间荡然无存,咋舌道:“你……你……” 白衣雪笑道:“‘不毒不秃,不秃不毒。转毒转秃,转秃转毒。毒则秃,秃则毒。’前番蹉跎谷饶了你的性命,不承想你又来此兴风作浪。” 情僧尚未作答,就听到钟芫芊稚嫩的声音叫道:“什么兔子、兔子的,大哥哥,你说的什么意思啊?是绕口令吗?”她这么一插科打诨,说得本来神色严峻的浮碧山庄众弟子,齐声笑了出来,就连情教教众之中,也有人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 欧阳枫榭笑道:“钟师妹,他说的不是兔子,说的是秃子,意思是说,秃子是个大大的坏蛋。”她先前遭到情僧的轻薄,心中一直又恼又羞,正好借机将情僧羞辱一番,以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钟芫芊拍手笑道:“大哥哥说得好,秃子是坏蛋,坏蛋是秃子!” 情僧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神色极为尴尬,情教中的尹笛寒、周岸孤、楚梦惊等人瞧此情景,无不感到奇怪,心中均想:“难道护教法王此前与这小子有过过节,竟还吃了他的亏?” 白衣雪不再理会情僧,径自来到钟摩璧的身前,躬身说道:“雪山岁寒山庄座下弟子白衣雪,拜过钟世伯!” 钟摩璧暗自疑惑:“胡忘归的弟子何时来到的?是了,想是方才纷乱之际,来到屋内,竟是没有在意。今日浮碧山庄栽了个大跟头,可全然叫他瞧在了眼里,浮碧山庄算是颜面尽失了。”面上不露声色,微笑道:“贤侄不必客气,尊师身子骨还硬朗吧?” 白衣雪呈上胡忘归的拜帖,说道:“劳世伯惦记,我师父他老人家很好。” 钟摩璧接过拜帖,但见拜帖封面写有“如圭吾兄钧鉴平凉胡忘归敬拜”两行小字,字迹舞鹤游天,飘逸至极,正是胡忘归的亲笔,说道:“白贤侄一路辛苦了。”端视着眼前的白衣雪,心下疑窦顿起:“此子数年不见,相貌与当年的胡忘归越来越像了。莫非是他与那个番邦女子所生?” 白衣雪见他注视着自己,哪里能猜到他的心思,恭恭敬敬地道:“小侄本该早些日子前来拜见钟世伯,无奈一路上磕磕绊绊,耽误了行程,来得晚了,还请钟世伯勿要见怪。” 钟摩璧微笑道:“不碍事,来了就好。” 场地中央的尹笛寒见他二人叙起话来,忍不住叫道:“喂,小子,你也是四大山庄的么?你还打不打?” 白衣雪听了,说道:“钟世伯,小侄想要讨教柔情使的高招,还望俯允所请。” 钟摩璧本自一筹莫展,见他主动提了出来,又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想此时绝非讲面子的时刻,再说白衣雪乃是岁寒山庄弟子,四大山庄同气连枝,天下皆知,白衣雪下场比试,也算不得越俎代庖,当下微笑道:“好,白贤侄小心她手中的利剑。” 白衣雪道:“是。”转身来到尹笛寒的面前,抱拳施礼,说道:“四大山庄弟子白衣雪,前来领教柔情使高招,还望尹前辈手下留情。” 尹笛寒寻思:“浮碧山庄之中,怎么冒出个岁寒山庄的弟子来?”料想此人恰好在庄中作客,眼见浮碧山庄独木难支,他年纪轻轻,便欲逞血气之勇。他是胡忘归的弟子,与薛钧荣和蔡镶贵不过是半斤八两,武功自也不会高到哪里去,实是不知天高地厚,当下心中也不以为意,道:“好说,好说。四大山庄人才济济,弟子众多,今日本使正要一一讨教。喂,苍葭山庄和沙湖山庄的弟子,是不是也在?一并现身便是。” 白衣雪拔出腰间长剑,笑道:“你先打败了我再说。”盯视着尹笛寒手中寒芒流动的利剑,说道:“尹前辈,你的这把剑当真稀罕,不知是何宝物,还请赐教。” 尹笛寒用指轻轻一弹手中利剑,剑脊顿时发出龙吟般的声响,说道:“此剑名为潋光剑,夜间置于暗室,半尺剑芒吞吐不定,佛来斩佛,魔来斩魔。” 白衣雪赞道:“好剑!今日有幸一睹贵教的教中宝物,大开眼界。” 尹笛寒娇笑道:“潋光剑斩铁断金,吹毛断发,小兄弟见到了此剑是不是有幸,那可不好说哟。” 白衣雪正色说道:“正要讨教。” 尹笛寒道:“好,那我就来一一领教四大山庄的高招!” 人群中忽地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大哥哥,你一定要替我教训教训这个坏女人!”白衣雪扭头瞧去,说话之人正是钟芫芊,不禁冲她微微一笑,眼睛的余光,隐约感觉钟芫芊的身旁,还有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正在凝注着自己,忍不住迎着对方的目光瞧去,那人脸上梨涡微现,一双卧蚕眼含情凝睇,满是期盼、鼓励的神色,正是宋笥篟。白衣雪与她头一回正面相对,心头剧震,不想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美貌的女子,当真是惊为天人,顿生“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目成”之感。 白、宋二人四目交投,都不由自主地微微点了点头,心意相通,一个仿佛在说:“加把劲儿啊,师兄。”一个回道:“我明白的,师妹。” 白衣雪转过身来,尹笛寒笑道:“胡岁寒剑、掌、轻功,号称三绝,江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兄弟既是胡岁寒的高徒,剑法定然十分了得,待会可要剑下留情哦!” 白衣雪抱拳道:“不敢,你我比武切磋,点到为止,万万不可伤了两家的和气。”暗思:“四大山庄与情教的渊源极深,不想今日却要兵戎相见。日后若有合适的机缘,终须化解两家间的误会。” 尹笛寒心想:“你这般说,自是胆怯了,担心我的潋光剑不小心会伤了你。”一声长笑,道:“好,点到为止,看剑!”潋光剑倏地斜刺白衣雪的面庞。 白衣雪立觉剑气森森,一股凛冽的寒意直逼眉睫,心下暗赞:“此剑锋铦无双,当真是一把盖世无双的宝物。”潋光剑太过犀锐,稍一疏忽,便有折肢断臂之虞,他不敢大意,施展洪炉点雪行的功夫,脚下不起纤尘,轻灵异常,侧身避过,同时默运参寥神功,真气瞬时流转,护住了周身。 尹笛寒瞧出他十分忌惮自己手中的利剑,当下运剑如风,招招抢攻。她出剑快,白衣雪避得更快,身形更是不失潇洒飘逸,犹如闲庭信步一般,一一闪开尹笛寒凌厉的进招。浮碧山庄的众弟子见了无不油然钦佩,那一厢情教中的周岸孤、楚梦惊、车萤凉等好手,亦是看得心醉神迷,暗自叫绝,心想胡忘归轻功独步天下,此言非虚。 二人攻守趋避,十余招过后,白衣雪对尹笛寒的剑法,已了然于胸,激斗中移步避过了来剑,手中的长剑剑头微递,还了一招“雪照聚沙雁”。他自练习素琴剑法之后,剑术上的造诣早已今非昔比,这一招的招式虽然还是雪山派的雪流沙十三式,却形似而神不似,一招之内可谓应化万千,又不知暗藏着多少种的变化,瞬即将尹笛寒的周身上下,全部笼罩在自己的剑气之中。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钟摩璧乃当世武学宗师,见了心中不免吃了一惊,没想到数年不见,胡忘归的座下弟子,剑术竟一精至斯,暗自纳罕:“胡忘归这几年又研制出了新的剑法?这个少年剑法上的造诣,比起他年轻之时,要高明甚多,当真是教徒有方。” 情教的阵中,也有车萤凉这样的使剑好手,看了也是暗感惊惧,心想四大山庄名闻天下,果是人才辈出,一个年轻弟子的剑法,何以竟有如此的造诣?情教若想一统江湖,制霸武林,四大山庄便是头号的劲敌。 尹笛寒口中“咦”的一声,显是没有料到白衣雪的剑术如此出神入化,不过她仗着利剑,也自不惧,当下将潋光剑舞成了一道白圈,紧紧地封住自己的门户。白衣雪抬眼瞅去,她的剑法虽看似密不透风,但双肩和肋下破绽尽显,心下暗思:要不要一剑刺去?倘若伤了她,虽可退敌,但两家的仇怨日后只会更深,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于是运剑与她游斗起来。 薛钧荣和蔡镶贵一一败在尹笛寒的手下,对场内二人的争斗,凝神细观,到了此际,二人瞧得目眩神迷,只道此套剑法便是雪山派名扬天下的雪流沙十三式,心中均是暗自叹服:“师父曾说,胡世伯的雪流沙十三式,乃是当世剑法一绝,鲜有其匹,此人应是已尽得胡世伯的真传。” 如此过了十余招,尹笛寒见白衣雪剑法虽精妙绝伦,却是小心翼翼,未敢全力以赴,显是对自己的潋光剑极为忌惮,心中登时一宽,手中潋光剑渐渐由守转攻,剑气笼罩之处,亦是愈来愈广,渐将白衣雪裹入一团寒芒之中,一时间浮碧山庄众弟子尽皆神色凝重,而情教众人则表情十分轻松,周岸孤、车萤凉等人更是低声笑语,对场内二人的比试指指点点,一副稳操胜券的神态。 白衣雪暗忖:“如此相斗下去,我即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却也难以取胜,这可如何是好?”言念及此,正好尹笛寒的潋光剑刺到胸前,他举剑回封。二剑相交之际,白衣雪心想对方的潋光剑削铁如泥,自己若是以硬碰硬,只会重蹈薛钧荣和蔡镶贵的覆辙,手中的长剑定然不保,当即运起体内的参寥神功,力贯长剑,欲以雄浑的内力震飞尹笛寒的兵刃,孰料潋光剑实在太过锋利,二剑的剑刃甫一相交,参寥神功尚未传透出去,电光石火之间,“叮”的一声断金戛玉之声,在浮碧山庄众弟子的一片惊呼和惋惜声中,白衣雪的手中长剑,已然断为了两截。 尹笛寒心知对方剑术精绝,远在自己之上,此番能够一举成功,全是仗着潋光剑的锋锐无匹,笑道:“白少侠,尊师胡岁寒剑、掌、轻功三绝,威名素著,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我是甘拜下风啦,只可惜……” 白衣雪瞧着手中的断剑,苦笑道:“只可惜尹前辈神剑无敌,晚辈如之奈何?” 尹笛寒目光闪动,说道:“我听闻尊师的手上也有一柄宝剑,斩金截玉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叫作雪胎梅骨剑,不知比起我的这把潋光剑来,哪一个更厉害?” 白衣雪凝神瞧去,手中长剑的断口齐平,微一思忖,道:“只怕是半斤对八两,难分上下。” 尹笛寒沉思片刻,说道:“小兄弟,你没有带上尊师的雪胎梅骨剑,今日不能比试一番,实为遗憾。日后若有机缘,尹某想当面向尊师请教一二。” 白衣雪微笑道:“尹前辈倘若驾临岁寒山庄,敝业师必当扫榻以迎。”心想:“我师父可没你这般的争强好胜之心。” 尹笛寒负剑而立,笑道:“那可不敢当的。小兄弟,你还要比试么?” 白衣雪拱手道:“尹前辈神剑无敌,在下认输了。只是贵教与我钟世伯之间多有误会,还望尹前辈瞧我的薄面,就此罢手,两家坐下来说开了去,岂不是好?” 尹笛寒笑吟吟地道:“小兄弟,你初来乍到,并不了解情况,只怕这其间并未有甚么误会,你想充当这个和事佬,可没那么容易。”转头向着钟摩璧高声说道:“钟庄主,你说是也不是?” 钟摩璧鼻子里冷哼一声,不作理会。尹笛寒淡淡一笑,向着白衣雪道:“小兄弟,还要再行比过么?” 白衣雪眉头一皱,心道:“看来今日这个和事佬,确是不好当啊。尹笛寒的这把宝剑削铁如泥,没有任何兵刃能够与之相抗,倘若弃了兵刃,以内力伤了她,虽可退敌,但两家的仇怨只会更深,这可如何是好?”他正自凝神纠结之际,身后一个婉柔的声音说道:“白师兄,我这儿有一管家传的紫金箫,不惧任何利刃,你拿去使,瞧瞧是否使得习惯。” 白衣雪转过头来,说话之人明眸皓齿,一双玉手,捧着一管泛着淡紫色微光的琴箫,正是宋笥篟。 原来她也看出白衣雪的剑术比之尹笛寒,实是高出甚多,无奈浮碧山庄已无能与之匹敌的兵刃,大敌当前,已无退路,她略一思忖,决定将父亲的遗物紫金箫拿出来,试上一试。 薛钧荣知道这管紫金箫乃是宋笥篟父亲过世之后,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平日里她时常拿来把玩,十分珍惜,此箫虽有金石之坚,却也未必能够抵挡尹笛寒手中潋光剑的利刃,不由地惊道:“师妹,你独爱这管紫金箫,又是令先公唯一的……万万不可……” 白衣雪走到宋笥篟的面前,说道:“宋师妹,你的心意我领了。此物既是你的心爱之物,还是妥善收好吧,我另想他法。” 宋笥篟心想:“就连我师父的矟公剑也都敌不过,浮碧山庄哪里还有宝物,可供你使用?”微微一笑,低声说道:“白师兄,今日情势急迫,非同小可,先父倘若地下有知,也会让我拿出来的。” 白衣雪不禁一怔,道:“原来是令先公的遗物,我更是不便使了。”薛钧荣在一旁接口道:“着啊,师妹,你还是赶紧收起来吧。” 宋笥篟白了薛钧荣一眼,不去理会他,只向着白衣雪低声说道:“白师兄,大敌当前,今日一战不仅关乎四大山庄的威名,更关乎着浮碧山庄的生死存亡,若能退敌,即便是折了这管琴箫,又算得了甚么?万望白师兄勿再推辞。” 白衣雪见她神色凝重,语气决绝,想她一个小女孩能有如此胸襟和识见,不禁肃然起敬,当下接过紫金箫在手,正色道:“宋师妹请放心,我会万分小心的。” 宋笥篟点了点头,嫣然一笑,说道:“好。” 白衣雪低头瞧去,紫金箫通体泛着一层淡紫色的柔和荧光,拿在手中,顿时就有一股寒气,从箫身隐隐沁出,触手冰凉,不知是何种金属打造而成。他用手掂了掂,但觉着手竟是十分轻盈,而箫体之中似又别有玄机,凝神再瞧,箫身中间有一细微可辨的裂隙,他双手各执紫金箫的一端,双臂平伸于胸前,用手轻轻一拧,只听“吧嗒”一声轻响,紫金箫顿时一分为二,露出一柄又薄又窄的短剑来。其实太阳从窗外照射进来,那柄短剑正好沐浴在阳光下,剑脊如同箫身一般,也泛着一层淡淡的紫色寒芒,瑰丽夺目。 白衣雪心下大喜,向着宋笥篟说道:“多谢宋师妹!” 他哪知此时的宋笥篟却是心头大震,神摇目眩之下,若不是伸手扶住了身边另外一名浮碧山庄女弟子邱芸萝的肩头,差一点就瘫坐在地。她呆呆地望着白衣雪,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回响:“是他?!原来是他?!当真是他?!” 宋笥篟对白衣雪的道谢充耳不闻,白衣雪只道她是乍见父亲的宝剑遗物,一时心情激荡,方才有所失态,却没想到自己不经意打开了紫金箫的同时,竟也不期打开了宋笥篟封闭多年的少女心怀。 第二十一回 风木叹(1) 宋笥篟的父亲名叫宋君素,本是婺州的一名员外。他自幼饱读诗书,又生性喜武,习得一手好剑法,可谓文武双全。其后他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平静而又幸福。哪知在二十七岁的那一年,他因路见不平,打伤了经略安抚司的儿子,从而得罪了经略使,遭人诬陷而坐事系狱,差一点瘐死狱中。 宋君素倾尽家财,好不容易保住了自己的一条性命,他心灰意冷之下,遂落草为寇,成为情人尖宋家寨的寨主。他虽占山为王,靠打劫为生,但对附近的平民百姓秋毫无犯,反而常有劫富济贫之举,在当地颇具侠名。因他手持一柄紫箫宝剑,剑法卓然,人称其为“紫箫剑侠”。 宋家寨在宋君素的统领下,逐渐站稳了根基,又常有仰慕宋君素侠名的好汉壮士前来投奔,山寨的势力越来越大,日子过得好不红火。宋君素心下虽时感怅然,但眼瞅着山寨日益壮大,兄弟姐妹们在一起快活度日,也就暗自感叹老天待己不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十年前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伙蒙面强人突袭了情人尖的宋家寨,不仅将山寨里的金银财宝洗劫一空,还将山寨七十余口人,杀得干干净净,宋君素亦力战而亡。强人临行之时,一把火将宋家寨夷为了平地。威名赫赫的情人尖宋家寨竟然遭此灭顶之灾,竟是不知何人所为。 事后有人猜测是当地的官军,乔扮成了强人,剿灭了宋家寨;又有人说是当地的富户们不堪忍受宋君素,他们花重金聘请了一批江洋大盗,偷袭了宋家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成为当年轰动江南武林的一大疑案。 终是天可怜见,宋家寨遭遇灭顶之日,恰好宋夫人带着女儿宋笥篟回衢州娘家省亲,母女二人幸免于难。宋夫人得到夫君的噩耗,急匆匆赶回情人尖宋家寨奔丧,哪知在半路上,竟然遇到一伙强人的伏击,许是机缘巧合,恰好钟摩璧访友归来,路过此处,他当即出手相救,赶走了强人。然而宋夫人因伤势过重,不幸离开了人世。她生命垂危之际,将只有六七岁的宋笥篟,托付给了钟摩璧,嘱咐孩子好好习武,长大之后为父母报仇雪恨。 宋笥篟被钟摩璧带到了浮碧山庄。她家中罹遭剧变,不得不寄人篱下,自幼便乖巧懂事,深得钟摩璧和钟夫人的疼爱,待她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钟芫芊一般无二。 宋笥篟在钟摩璧和钟夫人的精心呵护下,虽衣食无忧,然而父母双双惨死,却是她心头始终难以抹去的伤痛。宋君素和宋夫人没有留下任何遗产和遗物,唯独留下了这管紫金箫。宋笥篟每每想起双亲之时,总是一个人找个僻静之处躲起来,将紫金箫拿在手中,把玩摩挲良久,聊以慰藉。 宋笥篟知道父亲的这管紫金箫中,藏有一柄利剑,心想日后若能报得血海深仇,当以此剑诛杀真凶,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宋笥篟把玩之时,也看到了紫金箫上的那条细细的隙罅,然而无论她如何研究,百般努力,却是怎么也打不开紫金箫来。此物既是她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自是不敢用强,弄坏了紫金箫。 如此过了数年,对于如何打开紫金箫,她始终一筹莫展,随着年龄渐长,师兄妹们也都长大成人了,宋笥篟找来和自己亲近的师兄师姐们一起琢磨,然而大伙儿想尽了办法,却是任谁也无法打开紫金箫,最后她不得不去求教师父钟摩璧。谁知钟摩璧拿了紫金箫,独自认真钻研了半个月,竟也束手无策,只得将紫金箫还给了她。宋笥篟自此也就绝了打开紫金箫的念头。 宋笥篟心想,恩师钟摩璧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尤擅机巧之术,他尚且破解不了箫中的机关,日后若是有人能够打开紫金箫,使得宝剑重见天光,冥冥之中岂非天意? 自那以后,宋笥篟便在心中暗暗许下一个盟誓:日后倘若有人能打开这管紫金箫,无论其老少、俊丑和贫富,她都委身嫁与他,认定此人就是她命中注定的夫君。 她的这番隐秘的心思,除了与她关系最为亲密的师姐邱芸萝之外,就连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的钟夫人,也不知晓。她自暗暗发下心誓以来,一个人时常在想,这辈子若无一人能够打开紫金箫,那她就独自一人过一辈子,有时候不免又想,要是直到自己青春已逝,人老珠黄了,那人方才出现,那也是命中注定,无可如何了。只是她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有算到自己的命中人,会在此时出现。那一刻,她呆立当场,心中百感交集。 白衣雪哪里能够知晓宋笥篟的这番隐蔽心思,他见邱芸萝伸手扶住了脸色发白的宋笥篟,心想还是早点打发了情教中人,方是正事,当下朝着邱芸萝微微点了点头,重又回到场中,说道:“尹前辈,我们再来比过。” 尹笛寒瞧他手中那柄短剑虽是又薄又窄,但剑身泛着一层柔和的紫色寒光,心知此剑绝非寻常之物,心底不禁暗自戒备,脸上依旧笑容满面,说道:“小兄弟看来是讨到了宝物了,好,我们再来比试比试,剑上较个高低。”她手中的潋光剑锋锐无匹,自问世以来无坚不摧,尚未遇到过能与之相抗之神器,当下左手捏了个剑诀,一招“穿花蛱蝶”,潋光剑立起下劈,气劲透达剑尖,寒意森森。 白衣雪心想:“不知宋师妹的这柄短剑能不能与之相敌?若是弄坏了,宋师妹定然十分伤心。”犹疑之际,尹笛寒潋光剑的剑气已然逼至眉睫,他当即足尖一点,身形轻飘飘地向后荡出一丈之远。 尹笛寒一声长笑,说道:“小兄弟,你是要去哪里?到底是打还是不打?”纵步而前,潋光剑舞出一团白光,将白衣雪全身罩在了剑气之中。白衣雪暗忖:“如此躲闪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我且先试上一试。”他将心一横,沉臂提腕,剑尖颤动,紫箫剑自上而下,分刺尹笛寒右肩的天髎穴、肩髎穴和臑会穴。 尹笛寒手腕一翻,立剑向上来截,白衣雪若不闪躲,二剑势必空中侧面相击,较之正面相击力道稍小,白衣雪心念一动,气运丹田,劲贯手臂,紫箫剑倏地递出,只听得“咯”的一声怪响,紫箫剑与潋光剑相交在了一起。二人各自心中一凛,同时撤剑察看,竟都丝毫无损。尹笛寒暗暗纳罕,白衣雪则是心中大喜。 他精神一振,伸指在紫箫剑的剑脊上轻轻一弹,响声清越,犹如龙吟,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尹前辈,我们再来比划比划。”当即运剑如风,施展雪流沙十三式,与尹笛寒斗在了一处。 二人此番再战,情形已是截然不同,白衣雪兵刃上不吃亏,剑术上比之尹笛寒却高明甚多,堪堪斗到第三回合,白衣雪使出一招“濯雪万里渺”,飘渺灵动,剑影重重,尹笛寒手忙脚乱之下,全身破绽尽显,右臂被白衣雪紫箫剑的剑脊轻轻一拍,顿觉酸麻难忍,手中的潋光剑再也难以把持,坠落在地,铮然有声。 白衣雪一个箭步,闪电般俯身抄起潋光剑,攥在了手中。尹笛寒只道他对潋光剑早已起了觊觎之心,面色骤变,失声道:“你……你……” 岂料白衣雪将紫箫剑插回琴箫之中,别在了腰间,双手捧起潋光剑,踏上两步,说道:“尹前辈,晚辈多有得罪,此剑绝世无匹,还请前辈妥贴收好。” 教中至宝失而复得,尹笛寒自是又惊又喜,接过潋光剑在手,凝视白衣雪片刻,说道:“胡岁寒剑、掌、轻功三绝,剑术更是登峰造极,小兄弟得其嫡传,尹某甘拜下风。” 白衣雪忙道:“不敢。” 尹笛寒对他不存觊觎之心的还剑之举,心中颇为感激,说道:“尹某技不如人,真心服输,小兄弟不必过谦。” 白衣雪道:“尹前辈,情教与四大山庄,素来无冤无仇,何苦因一点误会而大动干戈,以致不可收拾之境地?两家若能息争释怨,实为武林之福,还望尹前辈三思。” 尹笛寒抿着嘴唇,不置可否,隔了片刻,转头向着钟摩璧说道:“钟庄主,白少侠胸襟磊落,看来四大山庄并不乏品行俱佳的正人君子。今日既有他为贵庄出头,我们就此作罢。嘿嘿,情教和浮碧山庄的梁子,日后找机会再算。” 钟摩璧面沉如水,道:“钟某随时恭候。送客!” 尹笛寒冷笑道:“好,很好。”左手一挥,大声道:“咱们走。” 白衣雪向前踏上两步,叫道:“尹前辈,且慢!” 第二十一回 风木叹(2) 尹笛寒脸色微微一变,站定了身子,道:“白少侠还有何见教?” 白衣雪深施一礼,说道:“岂敢,晚辈先前乘船过来之时,见那些渔家大哥撑船挣些辛苦钱,十分不易,还望尹前辈莫要为难他们。” 尹笛寒轻笑道:“小兄弟生就一副好心肠,我知道啦,你放心吧。”身形微晃,衣袂飘动,眨眼间已是到了门口,留下了一串长长的笑声。情教众人跟着她一起纷纷出了大堂,瞬时走得一个不剩,惟有情僧恋恋不舍,不时回头张望。 傍晚时分,钟夫人从平江府的娘家省亲回来,就得知庄中突遇强敌,亏得白衣雪出手相助,心中不免对他大为感激,直言“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四大山庄雏凤清声,后生可畏,实足可喜可贺。白衣雪自是逊谢不已。当晚钟摩璧夫妇在杏花坞设下晚筵,替白衣雪接风洗尘。 众人说话间,庄丁已将各式的美味佳肴摆满了酒桌,白衣雪瞧着满桌的酌金馔玉,又见钟摩璧夫妇以及座下的弟子,人人衣着锦绣,富贵逼人,寻思:“恩平王府还有普安王府的酒席,我都参加过,也算见过了世面,论起华侈糜费来,王府的酒筵与此相比,竟是大大不如了。” 钟摩璧的四大弟子之中,大弟子薛钧荣和四弟子蔡镶贵均在座,二弟子黎锦华远在临安,唯独不见三弟子倪钊富,白衣雪想起笑面大盗一事,装作漫不经心,问道:“大伙儿都在,怎么不见我倪三哥?” 钟摩璧尚未作答,钟芫芊抢着道:“唉,别提他了,前阵子他外出办差,差事没办成不说,反而自己从马上跌下来,摔成了骨折。哼,谁让他平日尽欺负我,这就叫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席话说得众人哄笑了起来。 钟摩璧脸色一沉,愠道:“小芊,哪有你这样背后说师哥坏话的?” 钟芫芊朝他扮了个鬼脸,道:“谁背后说他了?就是当着他的面,我也这样说。” 钟摩璧微微苦笑,向着钟夫人说道:“这孩子都怪你打小太过娇惯,都惯得不成样子啦。” 钟夫人笑道:“怎么只怪起我一个人来了?小芊从小到大,闯的祸事也不少了,你舍得打过一次么?” 钟摩璧叹了口气,向着白衣雪道:“唉,倒叫白世侄见笑了。” 白衣雪见浮碧山庄的众弟子在一起嘻嘻哈哈,好不亲热,而自己却无一个同门,心下不禁有些莫名的怅然之意,微笑道:“师兄师弟,还有师姊师妹们,亲如一家,大伙儿偶尔开开玩笑,也无妨。”转而又想,当年轩辕师祖收了三名弟子,大师伯竺忘机英年早逝,而三师叔阎忘言更是背叛师门,均令轩辕师祖痛心不已,自己的师父胡忘归谨慎收徒,仅有自己一名弟子,一脉单传,想来也是受了轩辕师祖的影响。 钟夫人道:“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小芊,你三哥这一回吃了不小的苦头,心情也不好,你见到他,嘴里可要把着门,不要没大没小尽挖苦他。” 钟芫芊笑道:“娘,你是不知道,三哥平日骨头最懒,这下子真的遂了他的意,吃饭都有人侍候,他快活着呢。”钟摩璧和钟夫人听了,对望一眼,都不禁摇头苦笑。 钟芫芊道:“爹爹,我的那把凤灵剑折了,你何时再送我一把更好的?” 钟摩璧气笑道:“那是你的生日礼物,如今弄坏了,要想新礼物,也得等到明年你的生日再说。” 钟芫芊嘟嘴道:“明年的生日礼物明年再说,这个如何能算?”说罢眼巴巴瞧向钟夫人。 钟夫人笑道:“就算明年生日,要买新的礼物,这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今儿谁弄坏了你的凤灵剑,你就该找谁赔去,你爹爹可不能当这个冤大头。” 钟芫芊转动着乌漆漆的眼珠,瞧向蔡镶贵,蔡镶贵忙道:“小师妹,凤灵剑是我弄坏的,我赔,我照价赔你。” 钟芫芊“呸”的一声,道:“你赔得起么?” 蔡镶贵道:“我……我尽力赔你就是。”众人见他神色尴尬至极,都情不自禁哄笑了起来。 席间钟摩璧问及岁寒山庄、沙湖山庄的近况,白衣雪如实相禀,只是想到百里尽染对钟摩璧不无微辞,二人间或有不为人知的罅隙,自己受伤,并得百里尽染传艺这一节,却是只字未提。 其实白衣雪早已想过这个问题:倘若论起关系的亲疏来,四大山庄同气连根已逾五十年,白衣雪自当与钟摩璧更为亲密,但他与百里尽染一番交集之后,觉得百里尽染崖岸卓绝,其人更是自甘恬淡,不以世事为怀。若说是他好丹非素,刻意谤诬钟摩璧,白衣雪如论如何也难以相信。因此他每每想起此事,心底隐隐约约之间,深信百里尽染所言绝非捕风捉影,十之八九便是实情,为此时常感到不安,却又无法直面,因此也就不愿再深想下去。 钟摩璧叹道:“十几年前,我到岁寒山庄作客,与尊师彻夜长谈的一幕犹在眼前,日子过得飞快,转眼竟又到了新的煖寒会。”转头向着钟夫人道:“暮盐已经成材,能替师父办差了,小芊也都这般大了,钧荣他们更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夫人,你说我们如何不老?” 钟夫人微笑着看着众弟子,说道:“人的一生也就几十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薛钧荣笑道:“师父,师娘,你们可一点也不老,我们都还等着师娘再给我们生个小师弟呢。” 钟摩璧听了哈哈大笑,钟夫人眼波流动,双颊晕红,笑骂道:“臭小子,就知道胡说八道,一点把门的都没有,瞧我不撕烂了你的嘴。”薛钧荣吐了吐舌头。 众人言笑了一阵,钟摩璧向着白衣雪道:“四大山庄之中,子憺兄剑、掌、轻功号称三绝,尤其是剑法独步天下,你沐世伯、卢世伯亦不遑多让,我这点微末功夫,忝列其中,当真是辱没了他三人的盛名,惭愧啊惭愧。”说罢将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脸上满是抑郁之色。钟夫人和众弟子听了,知他想起日间情教前来寻衅,浮碧山庄一败涂地之事,心中苦闷抑塞,薛钧荣、蔡镶贵二人更是面露惭色,垂下头去。 白衣雪忙道:“钟世伯何出此言?今日世伯独斗情教两大使者,试问当今武林之中,又有几人能够?” 钟芫芊道:“是啊,他们以多打少,胜之不武。倘若单打独斗起来,谁也不是爹爹的对手。还有那个坏女人,不过是仗着那把宝剑罢了。” 钟摩璧叹了口气,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神情落寞。众人想起情教近年来声势愈发烜赫,皆是忧心忡忡。 白衣雪道:“‘摧心追魂,情教唐门。’小侄此次南下,与情教和唐门中人均有过交道,唐门的暗器固然名满天下,然而这些年来的内斗,却使其元气大伤,倒是情教门中好手如云,教主劳牧哀、副教主苏眠愁就不提了,单说教中的十大情使,无一不是一流的高手,实力不容小觑。” 钟夫人说道:“劳牧哀近些年少有抛头露面,倒是副教主苏眠愁声名鹊起,听说他的血蝠毒掌功夫,已臻武林一流,更兼其人手段了得,渐掌教中大权,江湖人送绰号‘翻云覆雨手’。” 白衣雪暗思:“翻云覆雨手?好霸气的绰号。” 钟摩璧点了点头,道:“我也早有耳闻,苏眠愁近年来在江南地区与官府交结颇深,听说婺州的孙知府,与他就私交甚笃。有了官府撑腰,情教更是大肆扩张,很多的江湖门派为了免遭鲸吞,都不得不依附于他们,致其势力愈发壮大。” 钟夫人沉吟道:“我们浮碧山庄久居江南,但一向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此次情教四大情使起衅突至,找上门来,如圭,只怕今后没有一天消停日子了。” 钟摩璧面色凝重,说道:“夫人所言极是,浮碧山庄早已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此回的煖寒会,我正要就此事与胡、沐、卢三位庄主,好好商议一番。” 钟夫人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白衣雪道:“弟子回到雪山后,也自会将此事禀报与师父他老人家。” 钟摩璧道:“好,如此子憺兄费心了,待我拜庄之时,再当面向他致谢。” 白衣雪忙道:“四大山庄本是一家,钟世伯不必客气。” 浮碧山庄的众弟子与白衣雪年纪相仿,有的孩提之时,还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时大家尚且年幼,记忆早已模糊。席间浮碧山庄的众弟子都争着与他喝酒,大伙儿初次相聚,竟是毫无生分之感,场面十分热闹。白衣雪心想四大山庄虽相隔甚远,毕竟均由风祖师一脉相承而来,数十年来四大山庄通情结好,感情自是非同一般。言念及此,想起自己在临安城,还和黎锦华有过小小的过节,实是不该,日后见到黎锦华,还须当面向他赔礼修好,猛然间又想起自己与黎锦华不相投合,正是因莫翎刹而起,心中不禁一沉:自己在此欢聚,有吃有喝,有说有笑,莫翎刹此刻又身处何地呢?她能吃上热饭热菜吗?她会不会正在忍饥挨饿? 想起莫翎刹,白衣雪的心绪顿时变得低落起来,喝酒便来者不拒。他酒量本来甚佳,却也架不住浮碧山庄众人的轮番敬酒,一杯接着一杯,不久就已微醺。 钟摩璧见一帮年轻人兴致颇高,心想强敌退去,今晚孩子们难得轻松一下,也就不加约束。到了中场,钟摩璧夫妇推说有些累了,先行回房休憩去了。钟摩璧和钟夫人离席后,浮碧山庄众弟子再无束缚,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片。 白衣雪恍惚之际,只觉席中有一人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始终未与自己喝上一杯酒,细一打量,那人正是宋笥篟。白衣雪走到她的面前,说道:“宋师妹,今日能够侥幸赢了柔情使,全仗师妹的紫箫剑,我敬你一杯。” 宋笥篟听到“紫箫剑”三个字,身子忍不住微微一颤,站起身来,神色略显异样,道:“白师兄,我……不胜酒力,就以茶代酒吧。” 欧阳枫榭坐在她的身边,笑道:“师妹,你的酒量大伙儿又不是不知道,白师兄远来是客,你这样未免失了礼数。”数个年岁差不多的女弟子听了,跟着一起起哄。 薛钧荣在一旁劝道:“宋师妹既然不想喝,就别喝了。白师弟也不是外人,她以茶代酒,白师弟不会往心里去。”说罢向着白衣雪道:“你说是不是?” 白衣雪尚未作答,欧阳枫榭斜眄了薛钧荣一眼,冷笑道:“薛师哥,宋师妹都没说什么,你倒先心疼起来了?” 薛钧荣脸上微微一红,道:“哪里,白师弟是自家兄弟,大伙儿亲如一家,我才这般说的。” 欧阳枫榭道:“哟,都亲如一家了?你和谁亲如一家?是白师兄呢,还是宋师妹呢?我怎么不是很明白。” 薛钧荣被她一顿抢白,脸色尴尬,一时哑口无言。邱芸萝向着欧阳枫榭笑道:“你这张嘴啊,谁也说不过你,大师哥是说我们大伙儿,还有白师兄,四大山庄亲如一家。” 白衣雪瞧了一眼宋笥篟,她面色苍白,默然不语,忙笑道:“正是,正是。我们四大山庄本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哪里有那么多的礼数?宋师妹以茶代酒便是。”说罢自己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宋笥篟呡了一口茶。 白衣雪向着薛钧荣道:“薛大哥,今日相聚,少了倪三哥,总是有些遗憾。倪三哥身体抱恙,小弟明日想去瞧瞧他,不知方不方便?” 薛钧荣微一沉吟,说道:“白师弟心念同门情谊,为兄十分感动,只是三弟他近来身子多有不便,还是等等再说吧。” 白衣雪见他神色如常,寻思:“不管是真是假,等碰了面,便见分晓。”道:“好,小弟全凭薛大哥安排。” 薛钧荣敬了他一杯酒,说道:“阳春三月,正是江南最美的季节。白师弟久居北地,难得来到江南,正好在杏花坞多住些时日,我陪着你四处走一走,看一看。等过些时日,三弟大好了,我们再去看他也不迟。” 白衣雪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江南的美景最是值得一看,只可惜小弟此次奉恩师之命南下,一路之上……颇为耽搁,已是误了归期,还须尽快赶路,方能及时回复师命,只怕难以久留。” 薛钧荣一拍大腿,道:“哦?那可真是太遗憾了。不知白师弟打算待上几天?” 白衣雪道:“师命在身,路上耽搁不得。小弟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便即启程。” 宋笥篟闻言,身子忍不住微微一颤。邱芸萝从桌子底下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双手,但觉她双手冰凉。 薛钧荣道:“好。这几日我陪你四下走走,看看念湖的湖光山色。” 白衣雪道:“多谢薛师兄。” 宋笥篟站起身来,以手抚额,蹙眉道:“我头有些疼,先回房休息了。” 白衣雪道:“宋师妹,你不碍事吧?”宋笥篟微微摇了摇头。邱芸萝道:“敢情日间一番折腾,她有点累了,不碍事的,我扶她先回房休息。” 宋、邱二人离席而去,欧阳枫榭盯着宋笥篟离去的背影,喃喃地道:“我怎么觉得宋师妹今儿有点怪怪的?” 蔡镶贵接口道:“是啊,宋师妹平日挺爱热闹的,今儿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莫非是生病了?” 薛钧荣道:“倘若真的病了,明儿一早须请马大夫过来瞧一瞧。” 欧阳枫榭道:“明儿一早还来得及么?最好今天晚上就去将马大夫请来,不然的话,只怕有人整个晚上都担心得睡不着觉了。” 蔡镶贵笑道:“宋师妹哪有那么娇气?晚上睡上一觉,说不定明日便好了。不说了,来来来,我们接着喝酒。”这一晚众人直闹到二更方才散去。 第二十一回 风木叹(3)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白衣雪一觉醒来,天色已然大亮。他微觉胸闷,起身来到窗前,推窗向外凝望,庭院中有一棵孤植于水池边的老杏树,粉红的杏花缀满了枝头,煞是好看。昨晚的一场春雨,花蕊上凝合着水滴,看起来就像女孩子晶莹的珠泪一般,暗藏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萦愁。 白衣雪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特有的香气。他正陶醉于这眼前的美景,忽听耳畔一个柔婉的声音说道:“白师兄早啊,昨晚睡得还好么?” 白衣雪转过头来,不禁一呆,原来不远处的廊庑花影下,宋笥篟怀中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猫,也正在欣赏院中的美景。她见白衣雪呆呆地瞧着自己,微微一笑,莲步轻移,走了过来。 走得近了,白衣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烟色梅花罗绣彩花边单衣,配以白色的罗印花褶裥裙,庭院微风过处,罗裙飞扬,当真是“百叠漪漪水皱,六铢縰縰云轻”。其人姿态曼妙,身后衬映着素雅的白色的粉墙,宛若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清丽之色,实是难描难画。 白衣雪瞧得目眩心花,心道:“这位宋师妹生得竟比翎儿还要美上几分,嗯,也只有这烟雨江南,方能孕育出宋师妹这样温润灵秀的女孩子来。”愣了片刻,笑道:“我睡得很好。宋师妹,你好点了么?头还疼不疼?” 宋笥篟微微一笑,道:“我好多啦,多谢白师兄惦记。” 她笑靥如花,与昨晚的神情迥然有异,似是心情颇佳,白衣雪笑道:“好了就好,薛大哥还说今儿一早,要去请大夫到庄上来瞧瞧呢。”他跃出窗外,来到宋笥篟的身边,见她怀中那只小猫全身雪白,小小的鼻头呈淡淡的粉红色,一双蓝绿色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白衣雪,见到生人毫不畏惧。白衣雪伸出手去抚摸小猫,笑道:“宋师妹,是你养的吗?” 宋笥篟也轻轻抚摸着小猫的头,说道:“是。才生下来两个月,刚刚断奶呢。” 白衣雪笑道:“她叫什么名字?” 宋笥篟脸上微微露出得意之色,说道:“叫作‘粉鼻’,是我起的名字,好听么?” 白衣雪笑道:“粉鼻?真好听。她会捕鼠吗?” 宋笥篟抿嘴笑道:“她还小着呢,不曾捉过老鼠,不过她的妈妈是个捕鼠的能手,等粉鼻长大了,也肯定是捕鼠的个中高手。” 白衣雪饶有兴味,笑道:“哦?她的妈妈很厉害了?” 宋笥篟微笑道:“是啊,她妈妈是捕鼠的高手,因为战功卓著,杀鼠如麻,师母就给她起了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叫作‘骠骑大将军’。” 白衣雪知道西汉的一代名将卫青,因善于用兵屡破匈奴,而被封为骠骑大将军,司马迁在《史记》中就写有卫青和霍去病的合传《卫将军骠骑列传》,不禁大笑道:“杀鼠如麻?端的厉害了。” 宋笥篟见到他的灿烂笑容,心头一颤,微笑道:“她妈妈每天都能捉到一只老鼠,算不算得是杀鼠如麻?” 白衣雪笑道:“算得,算得!粉鼻的妈妈,真不愧是令鼠辈闻风丧胆的‘骠骑大将军’。我能抱抱她么?” 宋笥篟将粉鼻放到他的怀里,粉鼻依偎在白衣雪的胸前,双眼半眯,静静地打起盹来,显得甚是享受。白衣雪轻抚着粉鼻的背,说道:“在我们雪山,有一种山猫,模样和粉鼻差不多,也是白毛蓝瞳,不过身形要纤细一些,尾巴要短一点,在雪山的悬崖峭壁上攀爬,如履平地。” 宋笥篟睁大了双眸,问道:“雪山猫?也捕鼠么?” 白衣雪见她一双大眼清澈明亮,宛如两汪清泓,心中微微一动,笑道:“是啊,雪山猫的身手十分敏捷,捕食的时候会先竖起耳朵,在雪地里倾听老鼠发出的细微声响,然后小心翼翼靠近猎物,等到时机成熟,雪山猫就会高高跃起,一头扎进厚厚的积雪之中,将藏在雪下的老鼠抓住。” 宋笥篟听得饶有兴味,道:“一头扎进厚厚的积雪里,要是雪里有岩石,那会不会受伤?” 白衣雪笑道:“不会。不过雪山猫并非每次都能捕食成功,有时候也会失手,鼠辈就逃之夭夭了。” 宋笥篟道:“你也养雪山猫么?” 白衣雪笑道:“怎么会?雪山猫野性十足,很难驯化的。我师父曾经逮过一只,关在铁笼子里,哪知雪山猫不吃不喝,整夜都叫得很是凄厉,师父于心不忍,天一亮便放了。” 宋笥篟道:“嗯,想必她家中还有小猫,等着她带食物回去呢。在我们江南地区,很多人家的猫儿都不会捕鼠,只是当作宠物来养。” 白衣雪奇道:“不会捕鼠?那养着有何用?” 宋笥篟笑道:“有些大户人家专门养这些狸奴来赏玩的。” 白衣雪微微摇了摇头,叹道:“难怪谚语说,‘猫来穷’。这些大户人家有闲钱和粮食,养这些不能捕鼠的狸奴,却不知还有很多很多的人,肚皮都还填不饱。” 宋笥篟笑道:“所以这些狸奴嫌贫爱富得很呢,该打!”说着用手在粉鼻的头顶,轻轻拍了几下。 白衣雪哈哈一笑,说道:“林和靖曾写过一首《猫儿诗》,‘纤钓时得小溪鱼,饱卧花阴兴有余。自是鼠嫌贫不到,莫惭尸素在吾庐。’都说狗不嫌家贫,猫比狗要势利得多,但在和靖先生看来,最势利的还是那些鼠辈,嫌他家里太穷,竟是不肯光顾。” 宋笥篟笑道:“林和靖梅妻鹤子,以湖山为伴,以布衣终身,自甘清贫,难怪鼠辈们都嫌弃他。” 白衣雪道:“是啊,鼠辈们知道浮碧山庄有好吃的好喝的,都奔这儿来啦。” 宋笥篟笑道:“那些势利眼的鼠辈,就算到了浮碧山庄,也没有什么好下场,都成骠骑大将军的盘中餐啦。” 白衣雪盯着宋笥篟的眸子,笑道:“鼠辈们经常光顾山庄,必是山庄里藏着好些宝贝,令他们垂涎欲滴。” 宋笥篟淡淡一笑,说道:“山庄有骠骑大将军镇守,已经很久没有闹过鼠患了。” 谈笑间,宋笥篟又问白衣雪岁寒山庄除了师父,还有哪些人。白衣雪便将从小带着自己玩耍的芮婆婆、翟婆婆、郑婆婆等人说了,宋笥篟一一记在心中。 二人逗弄了一阵粉鼻,宋笥篟道:“嗯,白师兄,待一会我想去瞧一瞧罗五哥家的宝儿,你说好不好?” 白衣雪道:“好啊,我也正有此意,不知宝儿好点了没有。” 宋笥篟嫣然一笑,说道:“那好,我们吃过了早饭就去。” 用过了早食,白、宋二人与众人说起要去看望罗五家的宝儿,钟芫芊听了,就吵嚷着要同去,三人遂一起同行。庄上的仆役备好了船只,载着三人向着罗五所住的青塘村划去。 青塘村离杏花坞不远,走水路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即到。钟芫芊第一个跳下船来,蹦蹦跳跳的在前面带路。罗五见三人到来,不禁又惊又喜,赶紧将三人让进屋来。宝儿的身体已无大碍,宋笥篟带了乳糖、干果和蜜饯给他,宝儿津津有味吃了起来,钟芫芊又领着他出去玩耍。宋笥篟进到里屋,看望罗五的老母亲,和她拉了一会儿家常,又在她的枕头下悄悄塞了一两纹银。 罗五感激不尽,陪着宋笥篟从里屋出来,说道:“宋姑娘,你每回来,都是带这带那的,叫我怎么好意思啊。” 宋笥篟微笑道:“我这回来,可不是为别的,是专程来向你道谢来的。” 罗五挠了挠头,茫然道:“向我道谢?谢我什么啊?” 宋笥篟瞧了一眼身边的白衣雪,笑道:“谢谢你给我们送来了一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罗五微微一怔,旋即恍然大悟,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功劳?白公子打跑了那帮子恶人,那是他本事大,我一点儿忙也没帮上的。” 白衣雪笑道:“宋师妹取笑了。要说本事大,你划上几拳,便兵不血刃退了强敌,本事可比我大得多啦。”宋笥思听了不禁也笑了起来,一对眸子光华熠熠,显得心下甚喜。 罗五道:“对了,白公子,朱三哥和陈四哥昨日还过来和我说,说是要是见到了你,一定要替他们好好谢谢你呢。” 白衣雪奇道:“他们谢我什么?” 罗五道:“他们说昨日那帮恶人出了念湖,下船之后,其中有一个妇人拿了文钱,要付渡资。朱三哥见他们先前凶神恶煞一般,没有再挨打就不错了,如何敢要渡资?没想到那个妇人态度很是和善,说是白公子吩咐的,坐船就该给钱,他们也就接了。” 宋笥篟笑道:“白师兄尚义任侠,生就一副好心肠,就连这些恶人也都被他感化了。” 白衣雪神色忸怩,道:“坐船给钱,自古天经地义,朱三哥他们也用不着谢我。” 宋笥篟道:“你还柔情使的那把潋光剑,乃是无价之宝,都够她买上几十艘船啦,让她付点渡船的费用,可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柔情使心底还不知道如何感激你呢。” 二人说笑了一阵。罗五在一旁想起一事,道:“对了,宋姑娘,眼瞅着清明快要到了,今年还是小人去庄上接你吧。” 宋笥篟道:“好,不过今年我想提前去给爹娘上坟,明日一早便动身,不知五哥方不方便?” 罗五忙道:“方便,方便。我们就这么说定了,明儿一早我在码头等你。” 宋笥篟微笑道:“有劳五哥了。” 罗五张罗着要备午饭,留宋、白、钟三人吃过了饭再走,宋笥篟推说还要赶回去准备清明的祭品,三人便离了青塘村。 到了船上,钟芫芊许是玩得累了,在船舱中躺着就睡着了。船至念湖,宋笥篟来到船头,远眺茫茫的湖面,久久不动。白衣雪想起方才宋笥篟与罗五的对话,得知她和自己一样,自幼父母双亡,心中不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意,又见她双肩瘦削,背影单薄,心想她瘦削的肩头,从小不知背负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痛和哀伤,忍不住走到她的身边,说道:“宋师妹,明儿我正好无事,我陪你一起去把清明做了,顺便也给尊先君和尊先堂磕上几个头,烧些纸钱给他们,不知你意下如何?” 第二十一回 风木叹(4) 宋笥篟听了,眼圈一红,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低声道:“好,多谢白师兄。”顿了一顿,问道:“昨日我听你说过几日便要启程,定下来了吗?” 白衣雪道:“是。我此番南下,原想不过数月,便能回复师命,不想路上行程太过……耽搁,后面若不赶一赶,不能如期回到雪山的话,我师父要担心了。” 宋笥篟“嗯”的一声,说道:“雪山叫作雪山,是不是常年都在下雪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雪山呢。” 白衣雪微笑道:“雪山也有一年四季,到了春天,山上也会开满了野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什么颜色的都有,只是山顶上的积雪,终年不化,故而叫作雪山。岁寒山庄的煖寒会,定在今年的冬至,再过几个月,钟世伯便要启程赴会,师妹不如一起前来,我带你在雪山好好玩一玩。” 宋笥篟眸子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喜道:“真的么?” 白衣雪笑道:“宋师妹能来,我求之不得,只是雪山乃苦寒之地,山顶终年被白雪岩冰覆盖,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玩的,与这锦绣江南的烟雨空蒙、姹紫嫣红,大大比不了,到时候不免要令你失望了。” 宋笥篟心想:“傻瓜,只要有你在,雪山哪怕再是苦寒,也胜过锦绣江南。”她双眸眺望远处的青山,幽幽地道:“哪里话。我自幼就生在江南卑湿之地,长这么大,也没有出过远门,早已待得倦了,再说了,我很想看一看雄伟的大雪山,瞧瞧雪山猫什么样子。嗯,到了雪山,你捉一只雪山猫给我玩,好不好?” 白衣雪笑道:“那还不简单,到时候宋师妹和众位师兄师姊们一起来,我在岁寒山庄恭候大家。得空的时候,我带你进山去捉雪山猫。” 宋笥篟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光说着快活,嗯,钟师妹没有去过雪山,她又是喜欢到处玩的,师父师娘肯定会带她去,大师兄么,肯定也会去……还不知师父师娘他不肯带我去呢。” 白衣雪道:“宋师妹真心想去,等有机会我来和钟世伯和钟夫人说。” 宋笥篟听了秋波流转,梨涡浅现,喜道:“好呀,你若开口,师父和师娘定会应允的。” 次日的清晨,白衣雪早早起了床,盥洗后便向着码头走去,沿途但见红杏灼灼,绿柳翩翩,景色十分怡人。行不多久,远远瞧见罗五已在码头等候。 二人一边闲聊,一边等待宋笥篟。白衣雪一问罗五,才知宋笥篟的父母均葬在了情人尖,再问起她的身世,罗五叹道:“宋姑娘人不仅长得漂亮,心眼也好,却……却是个苦命的孩子。”遂将宋笥篟父母先后不幸身亡,自己被钟摩璧收养诸情说了。 白衣雪起初还道宋笥篟的父母因病而亡,没想到竟是如此骇人听闻的一桩血案,大为震惊,问道:“那伙……天杀的强人一直没有归案?” 罗五恨恨地道:“可不是嘛,本地的官府对这起案子本就幸灾乐祸,他们最终给上司呈报,说是在宋家寨里,安排下了官府的耳目,成功挑拨宋家寨与另外一家山寨火并,从而以两家山寨‘黑吃黑’草草结了案,本地的官府,为此还得到了上司的嘉奖。可怜宋大侠和宋夫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去了,凶手至今都还逍遥法外,他们九泉之下倘若有知,也是难以瞑目啊。” 白衣雪泫然欲泣。罗五叹道:“宋大侠和宋夫人过世的时候,宋姑娘已经大了,有记忆了,想报父母之仇,却是无从报起,她的心底一定很苦很苦的。若不是钟庄主和夫人收留了她,待她又如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这些年都不知道她能不能熬过来。” 二人唏嘘感叹了一番,远远地便见宋笥篟和邱芸萝,手中拎着食盒,走了过来。白衣雪转头悄悄抹去眼中的泪水,迎将前去,接过二人手中的提篮,说道:“宋师妹,邱师妹,你们早呀。” 邱芸萝道:“往年的清明,都是我和罗五哥陪着宋师妹一起,今年有劳白师兄了。” 白衣雪忙道:“邱师妹这样说就见外了。我是晚辈,去给宋师妹的尊大人磕上几个头,那也是应该的。”宋笥篟听了,眼圈一红,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感激之色。白衣雪领着她们上得船来。 邱芸萝抬起脸,迎着清晨的阳光,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清明时节雨纷纷’,我记得往年的清明扫墓,总是在下雨,上山下山的路,一点儿也不好走。”说着向着白衣雪笑道:“今年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这都是托了白师兄的福,宋师妹,你说是不是?” 宋笥篟瞧了一眼白衣雪,低下头去,嘴里轻轻“嗯”的一声,几乎细不可闻。 罗五笑道:“是啊,今儿天晴,上情人尖的路好走,傍晚我们就能在天黑前赶回来。”说着跳上岸去,便欲解开缆绳,准备启程。邱芸萝忽地轻轻“哎哟”了一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宋笥篟惊道:“你怎么了?” 邱芸萝脸上微微一红,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我肚子有点疼……” 宋笥篟脸上露出惶急之色,道:“那怎么办?” 邱芸萝双眉紧蹙,道:“师妹,我……肚子疼得厉害,怕是陪不了你啦……” 白衣雪和罗五察觉到了异样,赶紧上前询问,宋笥篟道:“邱师姐突然有点不舒服,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在家休憩一阵子便好。” 罗五听了,说道:“邱姑娘既然不舒服,就留在山庄好好休息,我和白公子陪宋姑娘去就是。” 邱芸萝说道:“那就有劳二位了。”下了船去。三人与邱芸萝挥手作别,罗五解开缆绳,向着念湖的湖心划去。 念湖湖面宽广,阳春三月,湖水溶溶,远处峰岚隐现,景色甚是怡人。 罗五双臂运桨如飞,小舟穿过大半个湖面,转入到一条蜿蜒的河浜之中。小河流水淙淙,嫩黄浅绿时节,水边草木葳蕤,两岸更是遍植垂柳,间以花树。小船在河浜穿梭,两岸柳树的绿丝绦,吐出青翠欲滴的芽孢,摇曳生姿,景色较之念湖的湖光山色,又是为之一变。 舟行之际,宋笥篟从怀着取出紫金箫,轻轻放在唇边,飘逸清亮的箫声,顿时顺着流水,远远地传荡开去。 白衣雪不懂音律,此前也只听过师父胡忘归弹奏过古筝,此时静心聆听,但觉宋笥篟的箫声,与之迥然相异。师父的古筝,按、滑、吟、揉之间,其曲大多沉郁哀咽,颇有苍凉之意,而宋笥篟的箫声,音色清越,大有空灵雅致之感,令人仿佛置身于云雾缭绕的空山幽谷,徐徐的微风吹过,将人心头所有的愁绪忧情,都吹散了。 白衣雪凝神瞧去,宋笥篟星眸微垂,绛唇微启,一双细长白皙的纤纤素手,在阳光下泛出柔和的荧光,而这荧光与紫金箫发出的蓝紫色光晕相互辉映,更增瑰丽,令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 白衣雪一阵心慌意乱,不敢再看,觉得哪怕多看一眼,也是亵渎了佳人,扭转了头去,闭目细聆空灵的箫声。他正自沉醉在这美妙的乐曲中,突然之间,箫声一转,紫金箫的曲调遽变,变得缠绵悱恻起来,既像是远处天涯悠长而惆怅的倾诉,又像是耳边咫尺低回而深情的呢喃,向人诉说着不尽的思念之情。 原来宋笥篟所奏的曲子,叫作《空山忆故人》。相传此曲为东汉文学家蔡邕所作,全曲共分六段,音调起伏跌宕,旋律层层推进且多有重复,犹如思念故人之时辗转反侧,心潮时起时落,满腔的倾诉难以穷尽。 呜呜然的箫曲,在白衣雪耳畔萦绕,他不禁心下恻然:“宋师妹今日前去祭奠双亲,心中自是勾起了无尽的思念。” 小舟顺着河浜行了约一个多时辰,河面越来越窄,河水也越来越浅,越来越清。河浜拐了一个弯,进到山谷,河底遍布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偶尔可见嬉戏其间的鱼儿,而两岸则是翠峰簇拥,幽崖嶙峋。 第二十一回 风木叹(5) 罗五弃了船桨,从船舱取了一根长长的竹篙,撑着小舟渐渐进得山中。溪水清浅,船底时而触及河底的鹅卵石,“嘎嘎”有声,遇到浅滩,罗五索性卷起裤管,下到溪水中,奋力推舟。 如此又过了三炷香的功夫,到了一处浅浅的溪湾,小舟无法再向前行,停靠到了岸边。罗五指着眼前不远处的两座耸峙的山峰,说道:“白公子,那儿就是情人尖了,顺利的话,来回须要三个多时辰,我就在这儿等你们回来。”宋笥篟和白衣雪走下船来,与罗五作别,向着情人尖步行而去。 二人一路并肩上山,时值暮春时节,苍峦叠翠,满树灿锦,沿途景色极佳,只是愈向上走,山道愈发陡峭,到了后来,有的地方仅能容一人通过。 白衣雪心想当年宋君素来此落草,据险防扼,确是易守难攻,如此险峻的地方,何以叫作情人尖,实是令人费解,忍不住开口相询。宋笥篟道:“嗯,这倒有个传说。相传很久以前,有个穷苦孩子,名叫李方,幼年父母双亡,孤苦一人,靠着在山中打柴度日。有一天他进山打柴,回到家中,发现桌子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他甚是奇怪,向左右邻居一打听,邻居们也都说不知道。李方心想,定是哪位好心人看自己孤苦伶仃,悄悄做好了饭菜。没想到其后数日,他每天打柴回到家中,桌子上都摆放着热饭热菜,令他十分惊奇。这一日他又照常外出打柴,却是存了个心眼,中途偷偷溜回家中,想瞧瞧这位好心人到底是谁,这才发现家中来了一位十多岁的小姑娘,红唇皓齿,乌发披肩,正在生火做饭。” 白衣雪道:“是他的亲戚或是邻居么?” 宋笥篟微微摇了摇头,道:“都不是。李方见并不认识这个姑娘,于是走上前去,来到她的身边,鼻中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那姑娘猛然间见到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羞答答地低下头,不说一句话。李方就问道,‘姑娘,你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低声回答说,她叫阿仪,就住在深山之中。李方又问,那你为何来到我家,帮我每天都做好饭菜啊?阿仪听了,更觉娇羞,低着头半晌也不说话。李方见状,不好太过逼问,就说,我也不能让你平白无故为我烧饭,我每天给你家送一担柴吧。 此后的一个多月,阿仪每天都来为李方洗衣做饭,却始终没有让他往自己的家中送过一担柴。李方心中过意不去,有一天等到阿仪忙完了,他挑起一担柴,说要陪她一起送过去。阿仪推脱不了,只好说自己也是孤苦伶仃,无父无母,家中其实并无一人。李方听了又是伤心又是感动,二人相处的日子一长,情愫暗生,阿仪就住在了李方的家里,自此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虽然贫苦,却也平静而又幸福。” 白衣雪沉吟道:“这个阿仪,恐非寻常女子吧?” 宋笥篟嫣然一笑,道:“你真聪明。阿仪其实未敢说出实情,她本是山中的一颗千年人参,一个月之前,李方曾将她从深山中挖了出来,看她已修炼成人形,心下不忍,就又埋回到了土里。阿仪心中十分感激,便每日来到李方的家中,为他做些家务,二人才有了这样一段缘分。 这一天李方在山中打柴,遇到一位黑须道士。那道士拦住了他,说他身上有妖气,那妖怪善于变化形质,化身美貌少女,迷惑世人,与之久处恐命不久矣。李方如何肯信,只往家中走去,那黑须道士追上来说,我这儿有一道画符,你带回家去藏好,千万不可告诉别人,可以保你一世平安。” 白衣雪道:“这个道士必有蹊跷。” 宋笥篟眉间锁着一丝浅浅的哀伤,说道:“正是。李方将信将疑,将画符带回到了家中,也没有告诉阿仪。没过几天,阿仪忽地生起重病,李方四处求医无果,整日以泪洗面。阿仪问起自己的病情,见李方吞吞吐吐,心下起疑,一再追问,李方方才想起黑须道人的话来。阿仪叹道,‘李郎啊李郎,你好糊涂呀。’李方后悔不迭,赶紧将黑须道人给的画符拿了出来。就在此时,门口人影一闪,那名黑须道人走了进来,笑道,‘阿仪姑娘,你只要依了我,离开这个穷小子,我便饶你不死。’原来这黑须道人乃是山里的一头蜈蚣精,他贪恋阿仪的美色,一直想将她据为己有。” 白衣雪恨恨地道:“这厮果然不是好人。” 宋笥篟道:“阿仪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与蜈蚣精打斗起来,两人从屋内一直打到了山上,阿仪终因身子虚弱,败下阵来。蜈蚣精恶狠狠地问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究竟应允不应允?’阿仪冷笑着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蜈蚣精恼羞成怒,说道,‘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就用蜈蚣剪杀死了人参姑娘。 阿仪死后,她的魂魄去找李方作最后的告别,告诉他二人只有来世再做夫妻,说完便飘然离去。李方悔恨不已,一路追赶着阿仪的魂魄来到山上。他痛不欲生,沿途咯出的鲜血,化作了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当他追到了山顶之时,二人遇风而化石,变作了一高一低的两座山峰,自此他们再也不会分离了。你看,他们就在那儿。” 白衣雪顺着她的手势,抬头望向远处的山顶,果见有两座并峙相偎的山峰,一座比另外一座微微高出一点,神似一对情侣正在深情对视,窃窃私语。 白衣雪叹道:“一对恩爱夫妻竟落得如此下场,那个蜈蚣精委实可恶。” 宋笥篟道:“是啊。此事后来被王母娘娘知道了,她派人将蜈蚣精也化作了一块‘蜈蚣岩’,就在情人尖的山涧中。那蜈蚣高抬着头,每天都能看到情人峰,却是可望而不可及,让他的良心,永远都受到谴责和煎熬。” 白衣雪道:“王母娘娘这事做得大快人心。”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山腰处,山崖旁长着一棵硕大的松树,宋笥篟轻声说道:“到啦。”白衣雪见荒草中立有两座坟茔,墓碑之上写着“先考宋公讳君素先妣宋府君郭蘅之墓”,宋笥篟的父母死后正是葬在了这里。 宋笥篟神色凄楚,在坟前盈盈跪倒,泪水漫眶而出,一时雨泣云愁,哀哀欲绝。白衣雪心下亦觉恻然,想到宋笥篟少失怙恃,双亲俱作坟冢中的一对枯骨,钟摩璧夫妇对她虽视作己出,但毕竟寄人篱下,受人庇护,须看他人的脸色生活,这些年过得当是敬小慎微。转而又想,宋师妹好在还知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每年能来双亲的坟前祭奠,然而自己活了这么大,竟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不可知,言念及此,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潸然而下,比宋笥篟哭得更为伤心。宋笥篟见他如此动情,还道他是因为自己的身世而伤感,心底好生感激。 二人哭了好一阵,才慢慢收了哭声。白衣雪陪着宋笥篟,从食盒中取出红藕、青团等祭品以及酒具,在坟前一一摆好,又插上了三根香烛。宋笥篟将祭祀的纸钱点燃了,袅袅青烟飘向空中,她磕下头去,心中默祷:“爹,娘,我……我今日将他带来了,给你们见上一见,你们若是有什么话,就托梦带给我吧。” 白衣雪陪着她一起烧了纸钱,自己也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祭奠完毕,二人缓缓下山。白衣雪瞧着漫山红遍的杜鹃花,叹道:“这些花儿由李方咯血而化,竟是鲜艳如斯。” 宋笥篟道:“‘一朵又一朵,并开寒食时。谁家不禁火,总在此花枝。’此花名为丹霞,色丹如血,暖春时节漫山遍野绽放开来,灿若云霞。香山居士就十分喜爱杜鹃,为了便于欣赏,‘山下劚得厅前栽’。他将此花移植于庭院中,为此还写了不少专咏杜鹃花的诗,称赞说‘闲折两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花中此物似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 白衣雪笑道:“芙蓉高洁,芍药更被尊为‘五月花神’,不想在香山居士的眼中,竟都成了东施嫫母,他对杜鹃花也太过偏爱了。” 宋笥篟停下脚步,探身从道旁摘了一株鲜艳的杜鹃,笑道:“可不是吗?不过情人尖的杜鹃花可不比他处的,因是李方咯血而化,本地的人说……倘若情侣来到此山,对着此花许下心愿,便能……永结同心,白头偕老。”说到最后“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八个字,她悄悄瞄了一眼白衣雪,垂下粉颈,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白衣雪见她俏立风中,暖阳照射下,仙姿玉色,比起手中娇艳的的鲜花,竟是还要美上几分,当真明艳不可方物,又见她面色娇晕,眼神深婉,香唇欲说还休,言语中大有深意,不由一阵头晕目眩:“宋师妹……宋师妹难道喜欢我?”转而强自按下自己的绮念:“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薛大师兄与宋师妹自幼青梅竹马,我怎能有如此的想法?宋师妹对我,不过是同门的香火之情罢了。” 宋笥篟见他半晌不语,只呆呆瞧着自己,早已俏靥飞霞,低声说道:“白师兄,你要不要也采撷一枝?” 白衣雪只觉口干舌燥,心中更加慌乱,说道:“好。”手忙脚乱地也摘了一枝火红的杜鹃花,转头看时,但见宋笥篟双手合掌,将手中的杜鹃花含握其中,紧闭双眸,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樱唇微启,正自默祷。白衣雪赶紧也闭上了眼睛。 过了良久,白衣雪睁开双眼,宋笥篟已默祷完毕,一对盈盈妙目,正在凝注着自己,娇俏的脸上似笑非笑。白衣雪心跳加速,不敢逼视,不自禁垂下了头去。宋笥篟微笑道:“白师兄,你也许了愿么?” 白衣雪“嗯”的一声,头脑阵阵晕眩,说道:“是。”心中暗暗祈祷:“千万别问我许的是什么愿。” 宋笥篟说道:“那就好,你将愿望放在自己的心底,不要说出来,说出来可就不灵啦。我们走吧。” 白衣雪听了如释重负,暗忖:“不知宋师妹许下的又是什么心愿?”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宋笥篟,哪知她也正拿眼斜瞅了过来。二人四目相对,心下均是一阵羞慌,赶紧各自扭转了头去。 白衣雪和宋笥篟拾级而下,向着山下走去。二人心中各自想起方才的情景,一时谁也没有再说话,耳畔惟有鸟儿在轻快的鸣叫。一路行来,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红的、绿的、白的、黄的、蓝的、紫的……竞放开来,布满了山谷,这一路之上春光澹宕,旖旎无限。 白衣雪走在前面,始终觉得自己的身后,有两道热切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数度想转过身去,却终是没有这个勇气。 静默中,二人渐渐离开了山腰,远远地可见山谷的溪水边上,罗五的小船静静地泊在那里。突然之间,白衣雪听到身后的宋笥篟“哎哟”一声,他吃了一惊,急速转过身来,只见宋笥篟蹲在山道上,用手捂住了脚踝,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白衣雪快步来到她的身边,俯下身子问道:“宋师妹,怎么了?崴到脚了么?” 宋笥篟“嗯”的一声,蹲在地上难以起身。白衣雪急道:“很严重么?这可怎么办?” 宋笥篟轻声道:“不碍事,我自己揉一揉,看看能否站起来。”她如瀑的青丝遮住了玉颊,露出一截白皙如雪的粉颈,白衣雪不禁心中一荡,赶紧站直了身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欣赏眼前的景色。 白衣雪等到自己渐渐平和下来,见她兀自起不来身,小心翼翼问道:“还是不成么?” 宋笥篟秀眉微蹙,嗫嚅道:“我的脚……好象……崴得很严重……好疼……” 白衣雪柔声道:“我来看看,好么?”宋笥篟低声道:“嗯。”白衣雪来到她的身边,蹲在地上,伸手将宋笥篟的右脚,慢慢抬至自己的膝盖之上,用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脚踝。哪知他的手刚一触及脚踝,宋笥篟忽地全身猛地一颤,如被电流击中一般,白衣雪吓得赶紧停住了搓揉,呐呐地道:“对……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 宋笥篟脸上一红,说道:“没有……没有……” 白衣雪道:“那我轻轻揉一揉,看看能否减轻疼痛。” 宋笥篟道:“好。” 白衣雪轻轻搓揉胫腓前后韧带,但觉她的脚踝又软又腻,不盈一握,低头看时,脚踝处隐隐现出几条淡青色的细长静脉,在如雪的肌肤映衬下,显得灵动可爱,不由得有些痴了,心中更是胡思乱想:“宋师妹的这双脚,和翎妹比起来,各有千秋,各有各的好看。” 第二十一回 风木叹(6) 宋笥篟见他双手虽在搓揉,但一双眼睛,一直呆呆盯着自己的一双玉足,早已羞得耳红面赤,低声道:“我没那么疼了……你……你……” 白衣雪听了,猛然惊醒,无地自厝,心中忍不住大骂自己:“白衣雪啊白衣雪,你这般唐突佳人,宋师妹只道你是个举止不端的轻浮之人。”当即收摄心神,默运内力,一股暖流自他手心缓缓而出,对宋笥篟纤细的脚踝,轻轻加以搓揉。如此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抬起头来,说道:“宋师妹,你站起来,走两步看看,好点了没有。” 宋笥篟正支颐凝思,闻言身子一颤,从沉浸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支支吾吾地道:“哦……好……疼痛好些了……”缓缓站起身子,登感脚踝处的疼痛已是大为减轻,但心底不知怎的,隐隐生出一丝失落,只盼望着白衣雪能够再为自己揉一揉脚踝。 白衣雪见她蹒跚着走了几步,却眉头紧蹙,显是疼痛难忍,然而下山还有一段山路要走,不禁大感为难。宋笥篟伸手扶住身边的一棵小树,低声道:“白师兄,对不起,我……我一时走不了啦……罗五哥还在山下等着我们,怎么办?” 白衣雪游目四顾,说道:“若能找到几位担柴的、采药的大叔,做一副架子下山就好了,只是这山中走了半天,也没遇上一个人……”犹豫片刻,说道:“要不要……我背你下山?” 宋笥篟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如此……麻烦白师兄了。” 白衣雪笑道:“不麻烦,到了五哥的船上就好了。”半蹲下身子,宋笥篟慢慢伏在了他的背上,二人缓步下山。 赵宋一代经济繁荣,人文昌明,世风相对开化,男女之防并不似后世那般森严,两情相悦的青年男女见面约会,常有亲昵之举,实属平常。北宋、南宋交替时期的女词人朱淑贞,就写有《清平乐》,可以为证: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词中写的一位妙龄女子,在夏日与自己的心上人一起游览西湖,二人一路举止亲密,“携手藕花湖上路”,情到浓处,少女更是不顾羞怯,和衣睡倒在了心上人的怀中。 宋时商品经济勃兴,社会风气较为开放,女性有着前所未有的经济和社会地位。宋代的大家庭分家,女儿和儿子一样,可以参与家庭财产的分配,女儿分配的部分称之为“奁产”,即父母以办嫁妆之名,给予女儿的财产。 女子经济和社会地位的提升,也让她们在家庭中的地位,得到空前的抬高,河东狮、胭脂虎的故事,均发生在宋代,社会上男子惧内的现象,也十分普遍。苏轼、蔡卞、周必大、王钦若、晏殊、秦桧、沈括等等高官名人,皆是“季常癖”深度患者,家中大小事务,悉由夫人一言决之。譬如蔡卞,北宋大臣,蔡京的弟弟、王安石的女婿,曾官至枢密院事,然而这样一位朝廷的大员,“每有国事,先谋之于床笫,然后宣之于庙堂”,蔡卞怕老婆,可谓名闻朝野。 宋代的法律更是明文支持妇女“和离”。《宋刑统》规定:“若夫妻不相和谐而和离者,不坐。”意思是说,夫妻若感情不和,可协议离婚,法律不予干预。 宋法还保护女子有主动“和离”的权利:如果丈夫没有能力养活妻子,妻子可以主动提出离婚;“夫出外三年不归,听妻改嫁。”就是说丈夫如果离家三年未归,妻子有权“休夫”,更有甚者,丈夫倘若冷落了妻子,实施“冷暴力”,妻子也能提出“与之决绝”。 北宋李廌著有《师友谈记》,记录了苏轼、秦观、范祖禹、黄庭坚、晁说之、张耒等人治学为文的言论,其中就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章元弼与青梅竹马的表妹结了婚,夫人本想就此过上甜蜜的二人世界,孰料夫君章元弼是苏轼的铁杆粉丝,新婚后他有幸得到苏轼的《眉山集》,自此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手捧《眉山集》,看得废寝忘食,夫人只好天天独守空房,备受冷落。日子久了,夫人本来就嫌弃他长得丑,竟还天天看书,不看自己,向章元弼提出“求离”,一怒之下要休夫。 宋代女性休夫时有发生,以致时人叹道:“今尔百姓婚姻之际,多不详审。闺闱之间,恩义甚薄。男夫之家,视娶妻如买鸡豚;为妇人者,视夫家如过传舍。偶然而合,忽尔而离,淫奔诱略之风,久而愈炽,诚可哀也!” 白衣雪和宋笥篟同属天下四庄,数十年来四大山庄胶漆相投,相互间更是姻亲不断,钟摩璧的夫人,便是苍葭山庄庄主卢惊隐的表妹。正因如此,四大山庄的师兄妹们哪怕初次见面,较之他人自是多了几分亲近,几无初逢的陌生;更何况白衣雪那日无意间拔出了紫箫宝剑,宋笥篟自此情沸难抑,心迹时有表露,虽不甚明显,但青年男女相恋,一句不经意的话语和动作,乃至一个眼神,便能体会对方的爱意,白衣雪正值弱冠的青春年岁,他又如何不知?只是心中不敢往深处去想罢了。 白衣雪小心翼翼背着宋笥篟,缓缓向着山下走去。春日的山中花香四溢,然而白衣雪的鼻端,嗅到的是宋笥篟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香泽微闻,早已神魂恍惚,更有宋笥篟的几缕青丝,从头顶处垂落下来,拂在他的面颊之上,来回拂动,一时瘙痒难忍,但苦于双手无法抓搔,更不敢开口相告,这一段山路虽短,对于白衣雪来说,却是路远迢迢,不过他心中甜丝丝的,毫不觉累,心里反倒盼着下山的山路,越长越好。 软丝拂颈,温玉在背,白衣雪强自收摄心神,按下心中的绮念,负着宋笥篟到了山下,远远看见罗五正在船头休憩。宋笥篟在身后低声道:“你……你放我下来吧,别给五哥瞧见了……” 白衣雪将她放了下来,暗自长吁一口气,说道:“是。”宋笥篟体重不足一百斤,山路也不过百余丈,但他只觉自己的双腿酸软,仿佛负了极重的重物,步行了很久。 宋笥篟轻咬樱唇,道:“辛苦……辛苦白师兄了。” 白衣雪忙道:“宋师妹不用客气。”搀着宋笥篟缓缓向罗五走去。 罗五见到二人,跳到了岸上,迎了上来,他神色虽十分卑恭,但眼中却难掩一丝笑意,显是先前已经瞧见了白衣雪背负宋笥篟下山的一幕,问道:“宋姑娘是崴到脚了么?” 宋笥篟大羞,站在当地忸怩不语。白衣雪道:“是。下山的时候,不小心崴到了脚,来得有些迟了,累得罗五哥久等了,抱歉之至。” 罗五笑道:“白公子客气了,我今日也没别的事情,就是专门来伺候二位的。宋姑娘,你的脚碍事么?” 宋笥篟不敢看他,低着头,细声细气地道:“不碍事的。”她就像是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被家中的长辈察觉了自己隐秘的心思,羞得头也不敢抬起来。 罗五心想:“宋姑娘人好,心肠也好,若是能与白公子结成一对,那就太好了。”笑眯眯地道:“不碍事就好,时辰也不早啦,我们回吧。” 白衣雪道:“有劳五哥了。”罗五帮着他一起将宋笥篟扶到了船上,解缆回程。 船行水面,两岸烟村暮树,朦胧疏淡,如在一幅萧疏清旷的山水画中游览一般。小船转到念湖之时,抬眼但见四际淼渺,水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青雾,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弯眉月斜斜挂在天际。月色下,微风拂过湖面,漾起层层的縠纹,波光滟荡,宛似玉界琼田,令人情为之怡,神为之畅。 傍晚时分春寒料峭,微风吹过略带寒意,宋笥篟衣衫单薄,忍不住双手抱臂而坐。白衣雪见状,解下自己的襴衫,披在了她的身上。 罗五挥动着满是遒劲肌肉的双臂,奋楫驭舟,脸、脖子和胳膊上,都是绵密的汗珠。宋笥篟微笑道:“五哥,既然已经迟了,我们也不急在这一会,你歇歇吧。” 罗五应道:“是。”双臂放松,悠闲地地划起桨来。 第二十一回 风木叹(7) 白衣雪笑道:“此情此景,宋师妹似宜吹奏一曲。” 宋笥篟双手抱膝,抬头瞧了瞧天际的眉月,笑道:“白师兄,这你就不知道了,五哥是我们念湖有名的湖上好嗓子,何不叫五哥唱上一曲?” 白衣雪道:“哦?那就请五哥唱上一曲,宋姑娘和我洗耳恭听。” 罗五悠然笑道:“既然白公子和宋姑娘,都不嫌小人嗓音难听,那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唾沫,开口唱道: 劝郎莫爱溪曲曲,一棹沿洄,失却清如玉,奴有秋波湛湛明,觑郎无转瞩。 劝郎莫爱两重山,帆转山回,霎时云雾间,奴有春山眉黛小,凭郎朝夜看。 劝郎莫爱杏遮,雨余红褪,点点逐春潮,郎试清歌奴小饮,腮边红晕饶。 罗五虽是条五大三粗的汉子,但润腔纤细精巧,歌声轻盈婉转,更兼吴语软糯,甚是好听。宋笥篟听他唱到“奴有春山眉黛小,凭郎朝夜看”,忍不住眼波斜睇,瞧向身边的白衣雪,眼中尽是温柔之色,与她身边温柔的夜色,全然融为了一体。 暮色苍茫中,罗五悠扬清亮的歌声,在湖面远远荡漾开来: 劝郎莫爱樯乌啼,乌啼哑哑,何曾心向谁,奴为郎啼郎弗信,验取旧青衣。 劝郎莫爱维船柳,风乱飞花,故扑行人首,奴把心情紧紧拴,为郎端的守。 劝郎莫爱湖心月,短桨轻桡,搅得圆还缺,奴愿团圆到白头,不作些时别。 劝郎莫爱汀洲雁,一篙打起,嘹呖惊飞散,纵有风波突地邪,奴心终不变。 罗五唱罢,心想:“钟夫人是苍葭山庄卢庄主的表妹,嫁给钟庄主后,二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宋姑娘与白公子,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他们若能走到一起,四大山庄就又要成就一对神仙眷侣了。”他一边轻摇橹桨,一边笑吟吟地瞧着宋、白二人,便似一位长者见到了一对珠联玉映的璧人,眼神中满是嘉许之意。宋笥篟和白衣雪见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都不好意思起来,各自扭过头去,不敢互望,但心中均在细思罗五歌词中的缠绵之意、悱恻之情。 烟帆映山,湖天寥廓,一只白色的水鸟展开洁白的翅膀,优雅地掠过水面,忽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啼叫,打破了夜色的静谧。 白衣雪回过神来,说道:“五哥,你唱得真是好听。” 罗五道:“白公子远来是客,既然喜欢小人唱的乡野俚曲,那小人就再唱一曲,献丑了。”清了清嗓子,唱道: 郎爱子姐哩姐弗爱个郎,单相思几时得成双。郎道姐呀!你做着弗着做个大人情放我在脚跟头困介夜。情愿拨来你千憎万厌到大天光。 只要我爱他,那要他爱我。我爱我受用,他爱受用我。 碧波潋滟,歌声悠扬,宋笥篟耳畔回荡着歌词中最后的两句:“只要我爱他,那要他爱我。我爱我受用,他爱受用我。” 自白衣雪拔出紫箫宝剑以来,宋笥篟的一颗心念兹在兹,都萦绕在了身边这个男子的身上。她抱膝凝坐,鼻端嗅着白衣雪衣衫上淡淡的青年男子气息,竟是痴在了那里。 小舟抵达杏花坞之时,天色已然大暗,远远地只见有人打着灯笼,正在岸边等候。等船靠近了,方才看清楚是薛钧荣和邱芸萝二人。 薛钧荣踏步上前,接过缆绳,道一声:“五哥辛苦了!”却见邱芸萝扶着宋笥篟慢慢走下船来,不禁微微一惊,问道:“师妹你怎么了?” 邱芸萝道:“宋师妹不小心崴了脚,敷上几天药就好了,也没甚么大碍的。” 薛钧荣眉头微皱,道:“怎么那么不小心?很疼吧?”转头向着白衣雪道:“白师弟,你今日这个护花使者可是没有当好啊,该罚!” 白衣雪见他神色不悦,言语之中酸溜溜的,颇有醋意,心道:“他们师兄妹朝夕相处,薛大哥对宋师妹如此关心,怕是早就喜欢上了她。”说道:“是,是我没有照顾好宋师妹,该罚,该罚。” 宋笥篟白了薛钧荣一眼,说道:“与白师兄有甚么相干?要怪就怪我自己不小心,你莫要冤枉人。” 薛钧荣听了更为不悦,脸色愈发冷峻,道:“今日若是我陪你去,定然不会叫你受伤。” 宋笥篟淡淡地道:“那也不见得吧。听你这么说,倒似是白师兄害得我崴了脚,岂不是又在冤枉人家?” 薛钧荣怒意暗生,却又不敢与宋笥篟抗辩,向着白衣雪说道:“白师弟,往年做清明都是邱师妹陪着宋师妹去的,也从未见她受了伤,你倒好,此回殷勤相陪,却是这般不尽心……” 宋笥篟插口道:“大师哥,我不都说过了吗,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你无缘无故地指责白师兄,当真是莫名其妙。” 薛钧荣见宋笥篟一味袒护白衣雪,似是较之自己,竟然还要亲昵几分,不由地妒火中烧,一张脸憋得通红,大声道:“好呀,师妹,我关心你,你倒埋怨起我来了?亏得我在这里苦苦地等了你几个时辰。” 宋笥篟撇了撇嘴,道:“稀罕么?我又没有叫你在这儿等。” 白衣雪眼见师兄妹二人越说越僵,忙道:“薛大哥,今日确是怪我太粗心,没有照料好,累得宋师妹受了伤,我……” 宋笥篟道:“你向他道哪门子歉?不就是崴了下脚吗,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的?” 邱芸萝忙打圆场,笑道:“好啦,好啦,别吵了,大家都还没有吃晚饭,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还是赶紧去吃饭吧。五哥,你也早饿了吧?” 罗五也笑道:“正是,小人早已饿得头昏眼花,在这儿都能闻到饭菜的香味了。” 一行人这才向着山庄走去,薛钧荣怒意未消,独自走在了最前面,宋笥篟一路上与邱芸萝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轻笑,似是对他毫不在意。 用过了餐,罗五与众人告了别,独自划船径回青塘村。余人各自回房安歇。 白衣雪回到房中,想起不日就将启程,自己尚未拿到钟摩璧给师父的回帖,便喊来庄上的仆役,一问得知这个时辰,钟摩璧和钟夫人应是尚未歇息,于是他走出房门,向着钟摩璧夫妇的寝房走去。 浮碧山庄傍水而建,庄内开池垒土构园,既合乎地形骨架,又巧引自然活水入园,虽是人作,然而曲水、修竹、叠石、疏泉、彩榭、香廊、画桥、烟树,尽皆融为一体,宛如天成。白衣雪一路行来,步移景异,景以境出,曲径通幽处,令他顿发“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匠心会意时,心中又生“人间巧艺夺天工”的嗟叹,一路行来一路赞叹,心想此园不知是何能工巧匠所建,如此不落富丽俗套,花费想必十分惊人。 白衣雪行了一阵,抬头见前方千百竿的修竹间,掩映着一幢建筑,已离钟氏夫妇的寝房不远了,心中暗暗盘算,一会见到了钟摩璧,如何向他开口宋笥篟先前所提煖寒会之事,忽地听到前方的花木深处有人说道:“白衣雪……我们……作长辈的……岂能眼睁睁……”那人声音甚低,远远听来断断续续,很不清楚,但语调软糯,白衣雪听出来正是钟夫人的声音,暗忖:“大晚上的,钟夫人和谁在说话?还提到了我?哦,是了,想必是和钟世伯在院中一边散步,一边闲聊。” 他正欲出声与钟氏夫妇相见,却听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哼,程师姐,难道你还要护着那小子么?”那人语带怒意,声音颇高,白衣雪听来十分清晰,亦是十分耳熟,不禁心中打了一个突,原来竟是蹉跎客到了,当即闭上了嘴巴,寻思:“袁师母的蹉跎谷离杏花坞倒也不远,她深夜来找钟夫人,是不是为了我而来?”转而又想:“那天袁姑娘瞒着她母亲私自放了我,褚婆婆必定告诉了袁师母,也不知袁师母有没有责罚她。” 只听钟夫人斯斯文文地道:“袁师妹,孩子们就在附近,我们不便在此争吵,还是换个僻静的地方说话吧,你说好么?” 蹉跎客道:“好呀,客随主便。程师姐请。” 其时正值清明时节,天上一弯眉月如弓。钟夫人说道:“今晚月色颇美,湖边的景色更佳。请袁师妹移尊就赏。”二人说着便向庄外走去,白衣雪微一犹豫,心道:“袁师母冰雪聪明,我离开蹉跎谷后,她料定我会来浮碧山庄,此番必是来山庄寻我的,我且听听她们说些什么。”当即悄悄跟了上去。 钟夫人和蹉跎客各自施展轻功,疾逾良驹,两团身影一前一后,直奔浮碧山庄的西北方向去了。白衣雪跟在后面,心想:“原来钟夫人的轻功功夫,也是这般了得。” 他生怕跟丢了二人,当即施展洪炉点雪行的上乘轻功,一路提气疾追,但觉肋下生出一对飞翼,身子异常轻盈,足底生风,且无半点声息,以致前面不远处的袁、程二人竟是全无察觉。白衣雪一边疾行,一边心下也大感诧异,何以不知不觉间,自己的轻功竟是又精深了一层?微一思忖,旋即明白自己的体内已然积蓄了百里尽染数十年的内功功力,轻功得以突飞猛进,早已今非昔比,言念及此,一路上不免又悲又喜。 钟夫人和蹉跎客来到念湖的湖边,离得浮碧山庄远了,方才停下了脚步。白衣雪借物障形,慢慢靠近湖岸,掩身于不远处的一座巨石的阴影中。只听钟夫人说道:“袁师妹,你有些日子没来浮碧山庄啦。” 蹉跎客淡淡地道:“我一个人清净惯了,懒得四处走动,再说了,我与四大山庄早已没有了瓜葛,也没来由总是往你这儿跑,惹得人嫌弃。”白衣雪寻思:“原来钟夫人和袁师母一直都有联系,只是她和钟世伯瞒着师父,不肯透露袁师母的半点音问。” 钟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袁师妹,你这是哪里话?你若是肯来,我和你钟师哥高兴还来不及呢,八抬大轿子去抬你。你想在浮碧山庄住上多久,就住多久,我们姊妹也正好叙叙话,说说孩子们的事。” 蹉跎客沉默片刻,道:“我本是一个苦命的人,不像你程师姐命好,钟师哥这么多年,对你……始终疼爱有加。你比我还大上两岁,保养得这般好,看起来倒比我还年轻两岁。” 钟夫人叹道:“哎哟,妹妹你不知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姐姐我这些年来,受老钟的气,其实也是受够了……唉,这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不说也罢。袁师妹,你虽离开了岁寒山庄,但在我们的心底,始终认为我们还是一家人。浅儿还好么?小芊总是问,浅儿姐姐很久没来山庄作客了,她很是想念。” 蹉跎客道:“难为小芊还惦记着她的这位姐姐,等过阵子,我将她送到山庄,住上一些时日。” 钟夫人笑道:“浅儿能来,小芊肯定高兴坏了,没事的话,不妨多住些日子。嗯,前阵子你钟师哥还和我说,‘清明螺,赛只鹅。’这个季节,袁师妹最爱吃螺蛳了,他提醒让我给你送去一些呢。对了,妹子,最近我让人带了点官巷北染红王家的胭脂,大铺子的东西虽然贵,确是好用,到时候也一并捎给你。” 蹉跎客裣衽行礼,说道:“多谢钟师哥和程师姐,难为你们心底,还记得我吃螺蛳这个爱好。” 白衣雪暗思:“原来钟世伯和钟夫人,与袁师母一直都有往来,只是他们怕师父他老人家伤心,又或是袁师母一再告诫,他们这些年在师父的面前,竟是对袁师母的境况,只字未提,瞒得严严实实。” 第二十一回 风木叹(8) 钟夫人道:“我们怎么会忘记呢?记得那一年我们一起去赴沐师哥的‘沙鹤饮’,大家去河里捉螺蛳,忘归知道你最喜欢吃螺蛳,捉的最为起劲,天都黑了,还不愿意回来,恨不得将河里的螺蛳捉个干净。最后啊,还是沐师哥答应明天一早陪他再去河里捉,忘归这才悻悻作罢。” 蹉跎客幽幽地道:“陈年烂谷子的事,提他又作甚?” 钟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珂君,都过去这些年了,你……你何苦如此为难自己?” 蹉跎客沉吟半晌,方才缓缓说道:“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我也想放过我自己,可是……我放不过啊……”语声艰涩,暗夜中听来,话语间流露出无尽的幽怨和感伤,令人不忍卒听。白衣雪心想,隔了这些年,袁师母对师父的怨恨丝毫没有减少,当年师父定然将她伤得极深。 钟夫人道:“珂君,你放不过的其实并不是你自己,而是……而是忘归……” 蹉跎客听了身子猛地一颤,抬首瞧着挂在碧空的那轮新月,呆呆地出神。 钟夫人又道:“这些年我们见到忘归,虽是从未提及过你,但忘归每回都要问起我们,在江南有没有打探到你的讯息,大有向你忏罪悔非之意。” 蹉跎客怒道:“谁稀罕了?假仁假义!他可知我们娘俩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钟夫人道:“是。你们娘俩这些年过得太苦了,当年你离开雪山之时,已经身怀六甲,这些年个中的诸多艰辛,非常人所能体会。”蹉跎客默然不语。 白衣雪心下好奇:“听钟夫人说话的口气,难道袁浅儿并非袁师母改嫁之后所生,竟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亲生骨肉?也不知道师父对此知不知情?果真如此的话,他倘若得知自己在世上,还有这么一位漂亮可爱的女儿,定然欢喜得紧。啊,是了,袁姑娘的眉眼,与师父确是有些相似。”耳边只听见钟夫人又道:“珂君,你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如今我们都老了,孩子们也都大了,你不替自己想想,也要替浅儿想想吧。” 蹉跎客听她言及袁浅儿,心中一阵酸楚,忽地提高了声音,尖声叫道:“不错,如今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也都出息了,都能独自外出办差啦。”顿了顿,沉声说道:“程师姐,你到底将不将白衣雪那个臭小子交给我?” 白衣雪听到她猛然提及自己,语气中似是充满了怨毒之意,不禁心中一寒。 钟夫人道:“雪儿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他又有何罪?袁师妹,对不起,别的事情我们都好商量,此事嘛,作姐姐的可决计不能答应你。” 蹉跎客冷笑道:“我就晓得你会护着他,你和钟师哥其实心底都很明白,只不过在我面前装糊涂罢了。” 钟夫人淡淡地道:“雪儿来我浮碧山庄,便是我浮碧山庄的客人,岂有让他任由你带走之理?只要他在山庄一天,我和你钟师哥便不能让他受到一丁点的委屈。” 白衣雪听了心下一阵感动:“钟世伯和钟夫人念及四大山庄的情分,宁愿得罪袁师母,也不肯让她伤害到我。” 蹉跎客愠形于色,厉声喝道:“程锦嫦,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钟夫人毫不动气,微笑道:“姐姐愚笨,我实在不明白袁师妹所言何意?还请师妹明言。” 蹉跎客犹豫片刻,说道:“你不觉得那小子长得和……他很像么?” 钟夫人怔了怔,问道:“你说的是……忘归?” 蹉跎客冷笑连连,只不作声。钟夫人沉吟道:“你这么一提醒,我倒觉得神态确有几分相像。袁师妹,你难道……难道觉得他是……忘归的儿子?” 蹉跎客切齿道:“我不是觉得,我确定这小子就是他……与那个狐狸精生下的野种。” 此话一出,犹如一声惊天霹雳,震得躲在暗处的白衣雪如中电掣,心中疑窦顿生:“袁师母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竟是师父的……私生子?”想到自己和师父名为师徒,但情若父子,到头来自己竟是师父的亲生儿子?那师父为何这么多年,苦苦瞒着自己,不肯相认?自己的生母又是谁?为何这些年来,师父对她只字未提?诸多疑问霎时袭上心头,他呆立当地,只觉头晕目眩,双腿发软,险些跌翻,伸手扶住了身边的一块凸起的山石,方才勉强没有瘫倒在地。 钟夫人缓缓地道:“此事可不是闹着玩的,袁师妹何以如此笃定?其实世上相像之人,也不在少数……” 白衣雪心头一亮,想道:“是啊,是啊,我与师父朝夕相处,待得久了,也说不定相貌越来越像。” 蹉跎客冷笑连连,涩声道:“他的眉眼,他的神态,真是……像极了他,程师姐,你当我眼瞎了么?” 钟夫人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终是瞒不过你。”说道:“袁师妹,即便再像,也是你一番猜度罢了。煖寒会上等我见到了忘归,我再寻机当面问一问吧。” 蹉跎客淡淡地道:“那就不劳程师姐了。这小子且交由我带了回去,自能当面问个明白。” 钟夫人说道:“袁师妹,不是我不念你我之间多年的姐妹情分,只要雪儿还在浮碧山庄作客,外子和我便由不得你带走这孩子。至于他出了浮碧山庄,你再想怎样,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啦。” 蹉跎客柳眉剔竖,伸足将脚下的一块小石头踢得飞起,森然道:“说来说去,你都还是要护着那小杂种。” 钟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袁师妹非要如此说,我也没有办法。” 蹉跎客道:“浮碧山庄很了不起么?嘿嘿,我想要带一个人走,怕也不难。” 钟夫人淡淡地道:“只怕也非易事。” 蹉跎客一跺脚,怒道:“程锦嫦,你是铁了心要与我作对么?” 钟夫人毫不动怒,依然是温言软语,说道:“珂君,我们上辈子人的恩恩怨怨,又何必牵扯到下一辈的孩子身上?再怎么说,孩子们都是无辜的,不能由他们来承受上辈的恩怨。总之一句话,雪儿在我这儿,不能受得一丁点的委屈,否则我与你钟师哥,日后也无法向……忘归有所交待。” 蹉跎客冷笑不语。钟夫人道:“袁师妹,我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你何以苦苦相逼?你若执意相难,浮碧山庄也由不得你为所欲为。” 蹉跎客冷笑道:“好啊,你浮碧山庄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孤家寡人么?嘿嘿,我却也不惧。”黑暗中只听得“啪”的一声,二人单掌相交,已然动起手来。 那一厢袁、程叱喝连连,掌风飒然,激得周身数丈内的树叶、碎石,纷纷溅起,二人犹似身处惊涛骇浪中一般;这一厢白衣雪身子软绵绵的,斜倚在假山上,心底亦是波浪翻滚:“我是师父的儿子?我是师父的儿子?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他失魂落魄之际,袁、程二人掌影翻飞,激斗犹酣,只听“啪”、“啪”两声,一人肩头中了一掌,一人肋下也被踢了一脚,二人一声闷哼,各自跃开,暗黑中只听到二人喘息不止,显是均受伤不轻。 过了片刻,蹉跎客吐了一口气,说道:“好呀,程师姐,想不到这些年你的功夫一点儿也没有撂下,嘿嘿,兜罗绵手,厉害啊厉害,佩服啊佩服。” 白衣雪心中微感诧异,二人适才一番剧斗,似乎钟夫人还略占上风,暗忖:“兜罗绵手,那是少林寺的佛门绝技,钟夫人如何会使?难道她与少林派颇有渊源?”神思恍惚之际,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钟夫人捋了捋散乱的鬓发,说道:“彼此彼此,袁师妹的雪龙金麟爪,这些年不是也没有生疏吗?”心中寻思:“雪龙金麟爪是胡忘归传授于你,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如此精熟,你嘴上口口声声说是情断义绝,只怕你心里对他无时或忘。” 蹉跎客凝注着她,道:“好,今日之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日后若有机会,小妹再向程师姐讨教。” 钟夫人道:“好说,今日待客不周,姐姐改日再到蹉跎谷登门道歉。妹妹好走,恕不远送。” 蹉跎客冷哼一声,身形微晃,衣袂翩飞,顷刻间没入了黑暗之中。 钟夫人怔怔地瞧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一丝凄凉之意,口中发出一声长叹,喃喃自语道:“世间万般故事,千种过往,也不过是一个‘情’字。蹉跎谷中蹉跎客,枉自蹉跎了大好岁月。珂君啊珂君,你这又是何苦呢?” 她神情黯然,在湖边伫立良久,忽地低声吟哦起来:“昔君视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弃我沟渠;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吟罢,她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脚步沙沙,人渐渐地远去了。 第二十一回 风木叹(9) 这一宿白衣雪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毫无睡意,脑子里萦绕着的,都是自己的身世谜团:原来我并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而是师父的亲生骨肉?原来这些年来,师父都在一直刻意瞒着自己,就连钟世伯、钟夫人他们,也都在瞒着。我是师父的儿子,那我的母亲又是谁呢?她还在人世吗?师父又为何苦苦隐瞒,不愿提及她?当年轰动武林的胡、袁情变,难道背后的原因,竟是师父爱上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而致袁珂君负气出走?我若真的是师父的儿子,那袁浅儿岂不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诸多的疑问一齐袭来,每一个疑问,都如一座大山一般,重重积压在他的心头,直令他喘不过气来。这一晚他心乱如麻,彻夜难眠。 天色欲曙之际,他实在撑不下去,迷迷糊糊和衣睡了一会。不知睡了多久,猛然间一个激灵,又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天色已然大亮。他坐在床沿发起呆来,隔了良久,终于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须向钟摩璧夫妇当面问个明白,当即推门出房,却见庭院中宋笥篟翠羽明珰,怀里抱着粉鼻,正在独自散步。 宋笥篟瞧见白衣雪走出房门,当即微笑着走到他的面前,却发现他眼圈发黑,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更满是倦意,说道:“你……昨晚没有睡好么?” 白衣雪强笑道:“嗯,没有太睡好。”见她行动如常,问道:“宋师妹,你的脚好了么?” 宋笥篟脸上微微一红,道:“好多啦,你这是要去哪里?” 白衣雪道:“我准备去找……钟世伯和钟夫人。” 宋笥篟瞪大了眼睛,神色略显紧张,道:“你……是要向他们辞行?” 白衣雪道:“是,顺便去取钟世伯给我……师父的回帖。”“师父”二字在喉间打结,呼吸都感到不畅起来。 宋笥篟垂着头,踮起右脚脚尖,在青草上来回轻踏,低声道:“那你……别忘了我们说过的事。” 白衣雪微笑道:“我记得的。” 宋笥篟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说道:“好。你何时辞行,也记得和我说一声,我……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白衣雪道:“我知道了。”二人分手后,白衣雪向着钟摩璧夫妇的寝房走去。到了寝房,谁知庄上的仆役告知,钟氏夫妇一早外出访友去了,再问去了哪里,仆役却是不知,白衣雪心中微微感到失望,暗思:“钟世伯和钟夫人忽然外出访友,多半是去找袁师母了。” 他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要与钟摩璧夫妇当面详询,却走了个空,心中愈发抑郁,闷闷不乐往回走,走了不远,就看见迎面钟芫芊挎了个藤制的食盒,正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 看见白衣雪,钟芫芊满面笑容,欢声叫道:“雪哥哥,你好啊!” 白衣雪微笑道:“小妹子,你这是要去哪里?” 钟芫芊一提手中的食盒,笑道:“我去给倪三哥送吃的去,这家伙在床上躺得久了,嘴都变馋了。” 白衣雪心中一动,问道:“哦,都是些什么好吃的?” 钟芫芊道:“有荠菜香干春卷、浇切片、糖薄脆、油金枣、陈皮酥,对了,还有双喜糕,这个三哥最爱吃了。” 白衣雪笑道:“这么多好吃的啊,倪三哥有口福了。我到山庄几天了,还没去看望倪三哥呢,我陪你一块儿去。” 钟芫芊笑道:“好啊。” 二人来到倪钊富的屋前,钟芫芊叫道:“三哥,有人看你来啦。” 房内有一个男子应道:“是谁?” 钟芫芊推门而入,笑道:“见了面你就知道了。”白衣雪跟随她进得屋内,但见床榻上坐着一位玉面少年,笑容可掬,那少年待得看清楚白衣雪跟在钟芫芊的身后,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住了。 白衣雪也看清了他的相貌,心中一沉,倪钊富正是将东阳城闹得鸡飞狗跳的笑面大盗。他先前心中尚自抱有一丝幻想,自己最好是看走了眼,笑面大盗并非浮碧山庄的弟子,然而此际见到倪钊富的右臂缠着厚厚的麻布,再细瞧他的眉眼,笑面大盗不是他,又是谁? 二人对视片刻,白衣雪不动声色,踏步而前,自报了家门,施礼说道:“听说三哥最近贵体欠安,要紧么?” 倪钊富神情尴尬,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地道:“让白师弟……挂心了,愚兄……愚兄已经好得多了。”说罢欲起身还礼。 白衣雪一把将他扶住,说道:“三哥身体有恙,不必起身。按理说,小弟本该早点来看三哥的,实感抱歉。” 二人客套了几句,倪钊富见白衣雪神色自然,几无诘责之意,心下稍宽,向着钟芫芊说道:“小师妹,你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钟芫芊却将食盒藏在身后,伸出一只小手,笑道:“想吃好吃的,你得先将礼物给我。” 倪钊富瞧了一眼白衣雪,从怀中取出一根镶宝嵌玉凤鸟金钿,说道:“白师弟你来评评理,我吃她几块小点心,她却狮子大张口,讹我一件宝贝。” 钟芫芊喜上眉梢,将金钿接过在手。白衣雪见那金钿晶莹熣灿,显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笑道:“三哥,你这笔买卖做得可亏大发了。” 钟芫芊哪里听得出他话中有话,只将金钿仔细端量一番,爱不释手,笑道:“雪哥哥,你道谁都能吃上我做的点心哩?三哥,也就你有这口福。” 倪钊富干笑几声,说道:“那是,那是。” 白衣雪笑道:“钟师妹,你做的这些点心,又好吃又好看,把我的馋虫也都勾起来了,你看能不能再去厨房弄点来?不过我有言在先,我可没有什么好东西能够送你。” 钟芫芊笑道:“那用不着。我听说雪山的野兔肉质细嫩,将兔肉片成薄片,在汤锅中烫熟之后,再蘸上酱和花椒,味道十分的鲜美。今年的煖寒会,岁寒山庄是北道主人,到时候雪哥哥请我吃一顿兔肉暖锅就行了。” 白衣雪微笑道:“好啊,大雪纷飞之时,最宜一边赏雪,一边吃兔肉暖锅了。我们一言为定。” 钟芫芊喜形于色,蹦蹦跳跳地去了。待她走得远了,白衣雪脸色一沉,低声道:“三哥,你做的好事,我们该怎么说?” 倪钊富来到窗前,探头出去,确信屋外无人,方才转过身来,轻咳一声,嗫嚅道:“暮盐兄弟,多谢你前番手下留情,此回更是在师父、师娘,还有小师妹的面前,给我……留足了面子……” 白衣雪冷冷地道:“你不必谢我,我是不想让她们伤心。俗话说,是饭充饥,是衣遮皮,我看贵庄有田有产,衣食无忧,三哥何以作出糊涂之事?” 倪钊富道:“我……我……” 白衣雪道:“四大山庄向以侠义见称,武林中的朋友提及‘碧湖寒苍,天下四庄’这八个字,无不敬服,他们敬的不是别的,敬的正是咱们行的是侠义之道。三哥,你好大的胆子啊,难道就不怕四大山庄数十年的清誉,被你毁于一旦?” 倪钊富满脸通红,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白衣雪道:“欲人勿知,莫若勿为。你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令人心寒之事,更是要致钟世伯于何地?要他也成为四大山庄的罪人么?此事传将出去,他还有何颜面立于江湖之中?” 倪钊富颤声道:“暮盐兄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一时糊涂,犯下了如此弥天大罪,只道此事人不知鬼不觉。我只求你千万不能告诉师父,不然的话,师父他……定然会将我活活打死……” 白衣雪说道:“你知道其间的利害就好。那么眼下你打算怎么办?” 倪钊富道:“前两天大师哥来找我,说是你已经到了山庄,见过了师父和师娘,还说你也问及到我。大师哥说他答应你,等我的伤势好点之后,再带你来看我。我知道此事难以隐瞒下去,便将我做的错事,都如实告诉了大师哥。” 白衣雪双眉一轩,问道:“哦?大师哥怎么说?” 倪钊富说道:“大师哥知道后,也是震怒不已,本欲将我扭送到师父的跟前,由他老人家亲自来发落,后来经不住我一再苦苦哀求,他又念及多年的同门情谊,这才勉强答应给我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 白衣雪道:“你能够幡然醒悟,悬崖勒马,也不失为一件功德之事。” 倪钊富道:“是。我自知犯下大错,前几日已差人将通威镖局汪总镖头的财物,全部归还过去了。” 白衣雪紧盯着他,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身上还有别的事吧?” 倪钊富瞪大了双眼,连连摆手,说道:“没有了,绝对没有了。” 白衣雪冷笑道:“东阳城的富户,前阵子叫人给洗劫个遍,人人如惊弓之鸟,此事不是你做的?” 倪钊富神色一黯,说道:“我也有所耳闻。那些富户绝非愚兄所劫,想是附近的悍盗有心嫁祸于我。不过你放心,此事我也正在察访,定会有个水落石出。” 白衣雪冷冷地道:“当真?” 倪钊富正色道:“暮盐兄弟今日问起,愚兄如何再敢欺瞒?通威镖局的事,都怪愚兄一时糊涂,酿成了大错,自此当痛改前非,如若再犯,叫我……”说着拿起桌上的一个杯盏,用手一捏,杯盏顿时粉碎,道:“叫我有如此盏。” 白衣雪道:“你也不必发毒誓,你如若再犯糊涂,就是你自绝于人,自绝于师门。” 倪钊富面露惭色,连声道:“是,是。” 白衣雪道:“小弟还有一事不明,还盼三哥见示。” 倪钊富忙道:“不敢,暮盐兄弟但问无妨。” 白衣雪沉吟道:“浮碧山庄阡陌纵横,湖产丰盈,可谓地大业广,四大山庄之中也最为殷实,钟世伯和钟夫人对师兄弟们视同己出,大伙儿平日里的用度应该不少。‘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三哥何以还要做出夺人钱财的不法之事?” 倪钊富长叹一声,说道:“暮盐兄弟所言极是,师父和师娘对我们师兄弟几人,自是没有话说,吃穿不愁,每月还有不少的用钱,只是……前阵子听说有人在通威镖局押了一批金银首饰,我一时鬼迷心窍,为了讨得……钟师妹的欢心,这才……这才……” 白衣雪冷笑道:“你也不用往钟师妹身上栽赃,她倘若知道你送给她的礼物,尽是些不义之财,她还肯拿么?” 倪钊富满面羞惭,嗫嚅道:“是,小师妹若是知道了,只怕……再也不会理我了。” 二人说话之间,门外脚步跫然,紧接着清香袭人,钟芫芊拿了新的点心,笑吟吟走了进来,口中说道:“雪哥哥,你运气真好,厨下还剩些点心,没叫那些贪嘴的丫鬟们给偷吃完了。” 第二十一回 风木叹(10) 是夜白衣雪盘膝坐在床上,默运了一遍功,但觉神融气泰,心中不免窃喜。洗漱之后,他正欲着枕入睡,忽听窗外有人低声说道:“暮盐兄弟,你歇息了么?” 白衣雪听出是倪钊富的声音,道:“还没有,三哥有事?” 倪钊富道:“请暮盐兄弟移步,黎二哥回来了,他在湖边等你,想找你说会话儿,不知方便不方便?” 白衣雪暗自忖度:“黎锦华回来了?他这么晚了来找我,会有什么事?嗯,当是担心我泄露了倪钊富的不法之事,给倪钊富说情来了,我且听他如何说。”口中应道:“好啊,二哥回来了。我们这就去见他。” 白衣雪出了房门,只见倪钊富神色恭谨地站在庭院中,见到他满脸堆欢,说道:“深夜来访,不胜叨扰,万请暮盐兄弟见谅。” 白衣雪道:“三哥不必多礼。二哥回来了,自是要见上一面的。” 倪钊富道:“请暮盐兄弟随我来。” 白衣雪跟着他出了碧湖山庄,直向念湖岸边走去。行不多时,只见一棵粗壮的大柳树下,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在来回踱步,听到二人的脚步声,那人迎上几步,问道:“是暮盐兄弟到了么?”正是黎锦华的声音。 倪钊富应道:“是,二哥,小弟将暮盐兄弟请来了。” 白衣雪迎上几步,与黎锦华叙过了礼,笑道:“黎二哥,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黎锦华笑道:“哪里话?暮盐兄弟是我们浮碧山庄的贵客,怎能让你去接我?我一回到山庄,听说你来了,这不赶紧过来见你吗?” 白衣雪心想你不去房间找我,却选了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定是不想叫倪钊富的丑事让人听了去,说道:“多谢二哥。前些日子我还和薛大哥提起,说是在临安城见到了黎二哥,未及畅谈,也不知二哥你何时回到山庄,能否还能见上一面?” 黎锦华心道:“好小子,在熙春楼,当着莫姑娘的面,你丝毫不留情面,此事岂能轻易就这么过去?今日你想着见我一面,无非是找个机会再羞辱我一番,哼,今夜定不能饶过了你。”脸上不动声色,笑道:“不错,临安城匆匆一别,咱们兄弟竟是未能好好叙上一叙,我每每念及,心中甚觉遗憾。暮盐兄弟来到浮碧山庄,我们正好亲近亲近,免得兄弟们之间反而显得生疏了。” 白衣雪道:“多谢二哥。” 黎锦华道:“不必客气,若说感谢,理应是我们哥几个要多谢你才是。钊富一时糊涂,做了天大的错事,他如今也是悔恨万分。我这次回到山庄,他找到了我,提及此事来,忧心忡忡。我安慰他说,暮盐兄弟没有将此事告诉师父和师娘,也没有告诉小师妹,表明他毕竟是自家的兄弟,念着同门之谊,绝不会出卖于你。” 白衣雪淡淡地道:“我是担心我一旦说出来,钟世伯和钟夫人,还有小师妹,她们会伤心不已。” 黎锦华道:“正是。钊富终是年轻,为了讨小师妹的欢心,做出如此荒诞不经的事来,现在他也很后悔,还请暮盐兄弟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转头向着倪钊富喝道:“三弟,你知道你闯下多大的祸事吗?” 倪钊富见他声色俱厉,不禁浑身一颤,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期期艾艾地道:“小弟……小弟知错了……” 黎锦华冷笑道:“哼,知错了?不是你的财,别落你的袋。我们浮碧山庄的弟子,怎能做此巧取豪夺之事?” 倪钊富愧不能言,黎锦华续道:“三弟,此事一旦泄露了出去,你自己送官下狱也还罢了,那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只是我们四大山庄素为江湖所敬仰,可不是因为我们的功夫比别人高,本领比别人大,而是因为四大山庄的男儿,个个都有一副侠肝义胆,你怎能做出如此亲痛仇快之事?你叫师父他老人家的颜面往哪儿搁?四大山庄的颜面又往哪儿搁?” 白衣雪见他疾言厉色,心道:“黎二哥虽说心高气傲了一点,实是个明大理、识大体之人。” 倪钊富满面羞惭,颤声道:“小弟……小弟有负师父和二哥多年的教诲,铸此大错,甘领……二哥任何的惩戒……” 黎锦华冷冷地道:“好,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你良心未泯,尚可救药。今日我就代师行罚,让你好好长长记性。”说罢双掌一翻,纵身而前,只听“啪”、“啪”两声,倪钊富胸口已然中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胸前的青衫上洒上点点猩红。 这一下兔起鹘落,直是瞬息间之事,白衣雪想要阻拦已然不及,惊道:“二哥,手下留情……” 黎锦华举起手掌,喝道:“暮盐兄弟,你不用劝我,这等辜恩负义之人,实难容恕!” 白衣雪万万没有想到黎锦华会对自己的师弟骤下毒手,大惊道:“不可!”眼见黎锦华缓缓举起手掌,便欲往倪钊富的头顶拍落,不容细想,一个箭步来到二人中间,挡在了倪钊富的身前,说道:“黎二哥,有话好说。” 黎锦华脸色冷峻,道:“暮盐兄弟,今日我要代师父清理门户,请你让开。” 白衣雪道:“二哥,你……”他话未说完,只觉右肩、背心和腰眼处均是一麻,已被倪钊富从身后点中了自己的穴道,顿感骨软筋麻,紧跟着脚底一空,好端端的地面,忽地现出一处窟窿,一块铁质的翻板一翻,身子便直堕了下去。 白衣雪暗叫不好,下意识地双臂挥出,欲用手撑住身下的草地,借力跃起,岂料倪钊富点穴的功夫十分老道,中了暗算之后,双臂绵软无力,这一撑竟是无从使力。 他正自惊惶之际,黎锦华纵身而前,冷喝一声:“下去吧!”双掌当头拍下,掌风飒然,白衣雪“哎哟”大叫,身子往下跌落,尚未触底,便听见头顶上“啪”的一声,翻板已然被人从上合上,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第二十二回 羊公鹤(1) 白衣雪身子不断下堕,直落了三四丈之深,足下踩到软绵绵的泥土,方才落地。 他立定之后,抬头向上望去,黑黢黢的不见一丝光亮,心知自己因一念之仁而受欺中计,不由痛骂自己:“白衣雪啊白衣雪,你真是一头蠢驴,怎地又着了别人的道?” 黑暗中,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忽地想起百里尽染曾提醒自己到了浮碧山庄后,须多留个心眼,不禁愧悔不已,朦朦胧胧间,只觉百里尽染站在眼前,面露讥讽之色,口中说道:“我早就和你讲过,老天爷尚有寒暑轮回、昼夜更替之常,而人心却是瞬息万变,最为难测。你小子怎么就不长点记性呢?嘿嘿,今日你受此困厄,活该啊活该。” 他心烦意乱,自怨自艾了良久,方才渐渐定下心神,细思脱身之策:“既是囚人之所,或许暗藏有秘密的出口。” 地牢中全无光亮,他待得久了,眼前依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好挪动脚步,向前缓缓摸索着走去,但觉地面湿漉漉的,潮气甚重。行了约两丈多远,便即触到了地牢的一堵墙壁。一摸之下,不由地心惊不已,原来那墙壁竟是精铁所铸,壁面没有一点凹凸之处,光滑异常,想要运用“壁虎游墙功”,沿着墙面攀升而上,几无半点可能。 转而又想,地牢中说不定设有机关,当即沿着铁壁四下摸索了一圈,触手皆是光滑冰凉的铸铁,并无异处,心底不禁凉了大半截:“这儿定是浮碧山庄私下里囚人的地牢,既是监牢,又怎会在牢内安装可以逃脱的机关?” 他一番折腾,只是徒劳,不免销神流志,颓然坐倒在地,呆呆坐了半晌,依旧不肯死心,又自我安慰起来:“黎锦华、倪钊富与我无冤无仇,心里害怕的,无非是我会将他们的不法之事说出去,他们这般陷害于我,想是关我几天,吓唬我一番,等到钟世伯和钟夫人问起我来,自会放我出去,难不成还能关我一辈子?”言念及此,心下稍定,不禁又想起方才遭人暗算的一幕,忍不住破口大骂黎、倪二人的行径,实是卑鄙无耻至极。骂了一阵,只觉声音已然嘶哑,甚是难听,当即住了口,呆坐在地,心中充满了懊悔。 暗黑中过了良久,一个念头猛地涌上他的心头:“百里前辈说四大山庄,沾惹的是‘酒色财气’四字,师父……”想起师父,心中隐隐一痛:“师父……和袁师母反目,是因一个‘情’字。卢世伯每日都喝得酩酊大醉,说他嗜酒如命,这话倒也不假。沐世伯气量是否褊狭,不得而知,但他座下的那些个弟子,方心达、丁心怡、戴心豪等人,确非胸襟旷达之人。黎锦华等人表面上辞严义正,背地里却都是卑鄙贪婪之人,如此说来,百里前辈说钟世伯……贪财无义,只怕也是……也是……” 想到这一层,只觉浑身冰凉:“好端端的,浮碧山庄为何要建造一个地牢?可见其确有不可告人之事。倘若此番陷害的背后,指使之人正是……钟世伯,那我……那我真的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又想:“糟了,别说关一辈子,就算关上十天半个月,只要不送水送饭,我也死在了牢里了。”他怔了半天,眼前浮现出钟摩璧一张严峻的脸来,口中向他说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这是你自找的,可怨不得我。” 他越想越是害怕,想到这暗无天日的地牢,说不定就是自己的归宿,死得竟如此不明不白,心底顿时充满了恐惧,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哭了一阵,恐惧稍减,生出一股怒意,充塞胸腔,忍不住又破口大骂了起来。他这一骂就是半个时辰,从钟摩璧一直骂到黎锦华、倪钊富、薛钧荣和蔡镶贵,直到口干舌燥,嗓子几乎都要冒出烟来,方才住了口。 忽地黑暗中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他奶奶的,你就是叫破了嗓子,又有甚么鸟用?” 白衣雪落入地牢已有一个多时辰,万万没有料到牢中竟然还另有他人,不禁吓了一跳,霍地站起,身子紧紧贴住铁壁,双掌交叉护于胸前,喝道:“你……你是谁?” 那人冷笑几声,却不言语,黑暗中只听见他平缓的呼吸声。白衣雪听声知道此人应是位成年男子,寻思:“牢中有人,我怎地没有一点察觉?此人被羁押在此,当是浮碧山庄的对头了。”转而一想,顿时醒悟过来:那人不知自己是敌是友,是以一直轻呼缓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声息,再加上自己堕入地牢后,心浮气躁之下,失去警惕之心,竟是没能察觉身旁有人。直到此际,那人见他破口大骂钟摩璧和其座下的一众弟子,觉得白衣雪是友非敌,这才发声现身。 白衣雪见他并不答话,又问:“尊驾是谁?怎么也被关在了这里?” 那人打了一个哈欠,方才冷冷地道:“浮碧山庄,尽是些卑鄙龌龊之徒,若非暗箭伤人,老子怎会在此受难?他奶奶的!”他似是骤然想起自己在牢中所受的诸多苦楚与磨难,也破口大骂了起来,从钟摩璧到钟夫人,乃至钟摩璧门下的四大弟子,无一不漏,挨个骂了个遍,其词之粗鄙,较之市井流氓,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暴怒之下,竟是大为失态。 白衣雪愈听愈奇:“听他所骂之言,好像也是遭到了浮碧山庄的陷害,此人究竟是谁?”耳边但听他扯着嗓子,越骂越是起劲,心头又不禁一怔:“这人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是谁?” 那人狂骂了一阵,终是累了,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到了最后,嘴里嘟囔不休,兀自不肯住口。 白衣雪叹了口气,暗思:“此人所受的委屈,似乎比我更大更深。”一股同情之意油然而生,劝道:“尊驾还是省省气力吧,如今已是深夜,这几个狗贼早已躺尸去了,你再骂,他们也听不见。” 那人一怔,停止了咒骂,喃喃地道:“深夜?他奶奶的……将老子关在这么个黑牢里,一帮乌龟王八蛋却睡在软绵绵、香喷喷的舒适大床上……”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扯着嗓子咒骂不止。 白衣雪道:“尊驾还是歇息歇息,养养精神,想想我们怎么能够出去。” 那人听了,口中含糊道:“不错,养好了精神,才有气力出去……他奶奶的……在这鬼地方待了一个多月,天无绝人之路,终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白衣雪心想:“此人在这儿关了一个多月,还没有死,看来不至于断水断食,活活渴死饿死在这里。”心念忽地一动:“情教的情僧、尹笛寒等人前几日突然来到庄上,口口声声说是要来讨人,当时只道是他们上门寻衅的托辞,莫非他们要找的,就是此人?”说道:“正是,等养足了精神,自会有人来救我们脱困。” 岂料那人并不上当,鼻腔重重“哼”的一声,不置可否。白衣雪见他不语,问道:“尊驾与浮碧山庄怎么结下的梁子?” 那人嘿嘿冷笑,黑暗中呼吸甚是粗重急促,显是白衣雪的话勾起了他心底的痛处,心绪难平,说道:“你们这等的阴谋诡计,岂能骗得了我?他奶奶的,你以为你扮作他们的对头,趁机接近于我,我就会上你的当?小子,你就省省吧,你出去告诉钟摩璧,想要套我的话,说出宝藏,别做他奶奶的春秋大梦啦。” 白衣雪奇道:“什么宝藏?”心中疑窦顿生:“难道此人知道一处宝藏,因而被钟世伯关在了这里,想逼问出宝藏的地点?”念及此节,一股寒意自心底油然而生,原本漆黑潮湿的地牢,忽然间觉得阴森恐怖起来。 那人冷笑道:“你装得倒是挺像,可惜老子早已识破了你们的诡计,决计不会上你们的当。” 白衣雪道:“尊驾误会了……” 那人怒笑道:“误会?他奶奶的,钟摩璧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却是无恶不作、心狠手辣,老子如若说出了宝藏,焉能活命到此刻?嘿嘿,你也不必费心思套老子的话,还是给老子滚得远远的吧。”说罢任由白衣雪再怎么与他搭话,竟是一语不发。 白衣雪心中疑云重重:此人身份虽是不明,但听他言中之意,想必他知道一处藏宝,故而被浮碧山庄秘密关押在了这里,倪钊富、薛钧荣等人企图逼迫他说出藏宝地,然而此人始终不肯就范。其后浮碧山庄又百般施计,想要诓骗他吐露出藏宝地,此人十分警觉,始终守口如瓶,这一回竟是将自己也当作了浮碧山庄的内应,故意落入地牢,想要套他口风。 白衣雪叹了口气,先前摸索到地牢的一角,铺有一层厚厚的稻草,当即辨明了方向,走过去躺下,闭目养起神来。 第二十二回 羊公鹤(2) 今晚的一番折腾,他早已身心俱疲,不久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睁开双眼,地牢之中依然漆黑一片,那人倒卧在自己的不远处,呼吸匀缓,还发出轻微的鼻鼾,似乎仍在熟睡当中。 白衣雪只觉他的声音似曾听过,苦想了良久,将他见过的情教中人,想了个遍,也没想起此人到底是谁,只好作罢。 他倚墙而坐,睁大了眼睛,将自己昨晚遭黎、倪二人陷害的情形,又重新在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要说此事背后的指使之人,竟是钟摩璧,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想到钟摩璧和钟夫人日间外出访友,十之八九尚未归来,他有怎会指使黎锦华和倪钊富来暗算自己? 想起钟氏夫妇,他不禁想到他们二人与师父胡忘归交情匪浅,岂会对己突然起了谋害之心?多半还是黎、倪等人担心自己泄露了他们的丑行,被外人知道后身败名裂,因此布下了机关陷阱,人性之幽暗而不见底,当真是深不可测。 转念又想:那晚钟夫人为了他,不惜与蹉跎客交恶,还说决计不许自己在庄内受到一点委屈,二人甚至动起手来,其舐犊慈爱之情表露无遗。想到这一层,他更加笃定钟摩璧夫妇,至少是钟夫人,绝无害己的道理。 想到钟夫人,不由地又想起一个人来,黑暗中他不禁面露微笑,那人自是宋笥篟了。 若说他对钟夫人还有那么一丝的疑虑,那么对于宋笥篟,不知为何,在内心的深处,坚信这位谋面不久的师妹,宁可她自己陷入地牢之中,也不愿见到他遭此劫难,倘若她知道了自己被囚禁在这地牢里,定会奋不顾身前来相救,如同罗五情歌里唱的一样:“纵有风波突地邪,奴心终不变。”啥事他心中升起一股暖流,精神为之一振,眼前似乎现出一大片光明来。 如此这般,在黑黢黢的地牢中,他独自倚墙而坐,一会焦虑,一会喜慰,一会伤感,一会彷徨,思潮起伏,当真是难以自抑。 不知过了多久,腹中忽地“咕噜噜”一阵响,方才想起自堕入地牢以来,约莫十几个时辰,一直滴米未进,到了此际已是口渴难忍、饥火难耐,不禁开口大骂了起来。 白衣雪正自骂得畅快,忽地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你不睡觉,也不要吵得老子睡不安稳。”原来牢中那人不知何时被他的骂声给吵醒了。 白衣雪微感歉疚,说道:“我……腹中饥饿,吵到了你,抱歉之至。难道没有人送饭吗?” 那人坐起身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道:“你怕什么?只要老子在这里,他们就不敢不送饭,自也就饿不着你。” 白衣雪笑道:“不错,有尊驾在此,他们就会乖乖送饭送水进来。” 那人“嘿”的一声,不再言语。果是没过多久,只听见头顶上的盖板“吱呀呀”直响,现出一道光亮来,紧跟着一根麻绳吊着一个竹篮,被人缓缓放了下来。 白衣雪见到光亮,不禁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上面却始终无人应答,竹篮落地后,吊钩迅速收回,盖板随即合上,地牢重新陷入到一片黑暗中。 那人冷冷地道:“你不是饿了吗?等吃饱了饭,养足了气力你再喊也不迟。”说着走到竹篮边,摸索着取了筷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白衣雪大失所望,愣了一会神,这才想起方才自己只顾着仰头大叫,竟是没有借机瞧清楚那人的相貌。 地牢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却也盖不住热饭热菜冒出的阵阵香气。白衣雪饥火烧肠,来到竹篮边,用手一摸索,竟然还有一只肥腻的烧鸡。他也不客气,捧起碗筷,风卷残云般的将竹篮里的菜肴和米饭吃得干干净净。 那人胡乱吃了几小口,便停下了筷子,将碗筷丟置在地,冷笑道:“小子,你的胃口倒好得很哪。” 白衣雪笑道:“吃饱了才有劲逃出去。” 那人却不接他的话,说道:“他奶奶的,老子在外面吃的是凤髓龙肝,喝的是琼浆玉液,这等的粗茶淡饭,简直难吃至极,还不如扔了去喂猪喂狗……”说到一半,顿时醒悟此话无异于在骂白衣雪,当即住口不语。 白衣雪也不以为意,笑道:“千事万事,吃饭大事。” 那人“嗯”的一声,道:“你又是何事被他们弄到了这里?你家里很有钱么?” 自牢中相处以来,那人一直戒意十足,如今他主动发问,白衣雪暗自得意,心想我以退为进,忍住不再问你,你果然忍不住要来问我,口中笑道:“我穷小子一个,囊空如洗,他们抓我,一文钱也弄不到不说,还得管吃管喝。” 那人奇道:“那他们抓你做什么?”略一思忖,猛地一拍大腿,笑道:“定是你小子瞧上了他们哪位美貌小师妹,惹得他们生气,抓了你来。” 白衣雪苦笑道:“尊驾说笑了。”脑中却闪过一个念头:“薛钧荣对宋师妹显是心仪已久,宋师妹对我稍示亲近,便会惹得他不开心,不知此番我被关进地牢中,薛钧荣背后是否也有授意。” 那人“嘿嘿”干笑了几声,说道:“妈的,填饱了肚皮就犯困,老子躺尸去了。”说完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竟自睡了过去。白衣雪见状颇觉无趣,正好自己的睡意上来,便也和衣躺下。 迷迷糊糊之中,忽地头顶上透下一束光亮,地牢的盖板被人从上面抬了开来,有人探头向下大叫:“白师兄,白师兄,你在么?”那声音略带哭腔,正是宋笥篟。白衣雪又惊又喜,急忙大叫:“宋师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声音在地牢中久久回荡。宋笥篟听到了他的回应,欢声叫道:“白师兄,你没事吧?我救你来了……”紧接着她纵身跃下,来到他的身边,方才惊觉白衣雪的手脚皆被粗大的铁链束缚住,急得掉下眼泪,口中喃喃说道:“怎么办……怎么办……”白衣雪道:“你的紫箫宝剑带在身上么?”宋笥篟破涕为笑,道:“你看我竟然糊涂了。”说罢解下紫金箫,交到了白衣雪的手里。白衣雪大喜,说道:“多谢师妹!”用手轻轻一拧,紫金箫从中一分为二,露出了藏于其中的那柄又薄又窄的短剑来,紫光大盛,地牢中顿时一片亮堂,直晃人眼…… 猛然之间,有人一边推他,一边在他的耳边大叫:“小兄弟,小兄弟,你快快醒来!” 白衣雪茫然睁开双眼,坐起了身子,眼前真的现出一片微光,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是梦非梦?是真是幻?定睛再看,方始看清面前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最靠近自己的那人,手上举着一枝火折子,火苗吞吐,面貌却是看不甚清,而他身后的人,有的手上则拿着明晃晃的兵刃。他猛地清醒过来,心下一惊:“难道黎锦华竟要杀人灭口?”正欲一跃而起,挥掌拍出,举着火折子的那人笑道:“小兄弟,是我,我来救你来了。” 白衣雪愕然道:“你……是谁?” 那人将火折子向自己的脸上靠近了一些,笑道:“是我,我是桑鹫。” 白衣雪听他自报家门,略一回想,顿时想起在临安城的熙春楼,自己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后来他还到施钟谟的宅邸送过五十两纹银,只是二人并未碰上面。桑鹫的底细,自己虽然并不清楚,但对方一直颇有结纳之意,是友非敌确是无疑了,此际桑鹫陡然现身地牢,脱困有望,不禁又惊又喜,说道:“原来是桑大哥,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桑鹫尚未作答,旁边一人笑道:“算你命大福大,他们不是来救你的,是来救我的,今日我们可以一起脱身啦。” 白衣雪听出他正是那名牢伴,声音虽似曾熟悉,却一直没有瞧清楚他的面貌,闻声扭头向他瞧去,借着昏暗的火光,多日以来总算头一回看清了他的模样,是位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胡子拉碴,但眉眼依稀相识,失声道:“原来你是……你是……” 那胖子笑道:“是我,钱通神。”原来他正是那日在熙春楼设宴的“金刀门”掌门钱通神。 四大山庄与金刀门素无往来,钱通神何以被浮碧山庄扣押在了地牢中?白衣雪暗自猜度:“难道金刀门也被情教吞并了,情僧、尹笛寒等人得知钱通神在此受难,故而大举上门来要人?” 桑鹫抬头看了看头顶,低声道:“此处不宜久留,大伙儿还是先出去再说。” 他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右手向上一弹,小石子击中头顶的地牢盖板,发出轻微“咚”的一声响,盖板旋即被人从外面打开,一根长长的软绳缒了下来。众人拽住了软绳,攀援而上,鱼贯而出。 第二十二回 羊公鹤(3) 其时草虫唧吱,明月在天,正是夜深人静之时,月色下的念湖湖水溶溶,一片宁静。 白衣雪与余下数人一一相见,方知额头上长着一个肉瘤的汉子叫作屠蛟,另一名清瘦的汉子唤作申螭,还有一名年轻女郎,姓高名鸶,皆是桑鹫和钱通神的朋友。白衣雪抱拳团团施礼说,说道:“各位相救之恩,在下没齿不忘。” 钱通神面露歉然之色,说道:“白公子,这几日钱某言语中多有得罪,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白衣雪道:“钱掌门言重了。关在这暗无天日的黑牢里,搁在谁身上,谁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话说回来,我还得多谢钱掌门,若不是借你的光,这会子我还在黑牢里关着呢,哪里能够重见天日?”抬头瞧了一眼头顶那轮新月,笑道:“不对,哪里能够重见天月?” 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桑鹫寻思:“白衣雪与黎锦华虽说互相不待见,还谈不上深仇大怨,谁知竟也被黎锦华秘密关在了地牢之中。浮碧山庄的手段,也忒阴狠歹毒。”笑道:“白兄弟不必客气,我们也是歪打正着。申二弟探得这两日钟摩璧夫妇外出未归,大伙儿约着来救钱兄弟,不想你竟也被关在了这里,看来我们颇是有缘。”说罢轻轻拍了拍白衣雪的肩头,语气和神色之中,满是亲近之意。 白衣雪道:“是。”暗自忖度:“那日杨草大哥和我离了熙春楼,桑鹫曾追了出来,说是他家的主人专好结交天下的英雄豪杰。这伙人个个精明强干,身手不凡,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嗯,说不定也是情教中人,要不然,尹笛寒等人为何要来山庄索人呢?属下尚且如此英武,他家的那位神秘主人,必非一般的等闲人物。”桑鹫等人精干英豪,他心中颇有好感,只是转念又想,倘若桑鹫的那位主人,是情教中的某位显赫人物,自己还是尽早抽身,少些沾染为妙。 桑鹫哪里能够想到他的心思,说道:“我们这就走吧,待一会给浮碧山庄察觉了,少不得又须费一番手脚。” 白衣雪那晚被倪钊富诓骗出门,《金兰笺谱》和《橘杏钩玄》虽是贴身带着,但装有衣物的包袱,却丢在了房中,不可不取,当即说道:“桑大哥,小弟有些随身之物忘在了房间,我去去就回。” 申螭眉头一皱,道:“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万一打草惊蛇,我们就都……” 桑鹫斜睨了申螭一眼,笑道:“二弟,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小兄弟速去速回,我们在此等你便是。”他显是这帮人当中的头领,申螭听他如此一说,虽是心中不快,也即闭嘴不语。 白衣雪道一声:“多谢。”借着夜色返回到了自己的屋内,微一检视,自己的包袱果然已经被人翻动过,不禁暗自庆幸《金兰笺谱》和《橘杏钩玄》都随身携带了。他收拾好了衣物,旋即掩好了房门,走出屋外。 明月当空,他在庭院中静立,四下里一片寂谧,心想黎锦华和倪钊富如此待己,自是不能就此算了。不过自己终是在此作客,即便要料理黎、倪二人,出一出胸中的恶气,也须钟摩璧和钟夫人替己主持公道,造次不得,但钟摩璧夫妇外出访友,归期难定。想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心想不如就此离去,等到煖寒会上,自有师父和四大山庄的前辈,替自己讨还公道。 他打定了主意,郁闷之气略消,举步向湖边走去,经过宋笥篟所住的瑧珏水榭时,却见屋内微微透着光亮,不禁心念一动:“这么晚了,宋师妹还没有安歇。我若不辞而别,她定然十分伤心,还是向她告个别再走。” 他蹑手蹑脚来到窗前,果见窗牖上透出一个苗条的剪影,听见屋内宋笥篟喃喃说道:“你这个冤家,为何一声不吭就去了呢?连个影子也见不着。” 白衣雪心下大奇:“夜深人静的,宋师妹在和谁说话?”踏上几步,来到槛墙,侧耳细听,屋内忽地“喵呜”一声,有小猫发出声响,令他忍俊不禁:“原来宋师妹是在和粉鼻说话儿。”屋内传来宋笥篟的低声吟哦: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白衣雪听出声音中大有怅惜之意,暗忖:“小姑娘的心思总是稀奇古怪,叫人猜不透。”正待出声相认,却听宋笥篟说道:“白衣雪啊白衣雪,难道……难道你不懂我的一颗心……全都系在了你的身上么?” 夜深人静,窗外的白衣雪听得真切,听到她喊着自己的名字,如此直白诚挚地吐露心迹,语声中更是充满了缠绵之意,不禁痴了。 宋笥篟的情愫,白衣雪一直隐隐有所感觉,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对宋笥篟一直惊为天人,未敢生过一丝的亵渎之意,此际隔着一扇薄薄的窗牖,听到如此直白的倾诉,他脑中顿时一片混沌:“她……她对我竟是如此一往情深?可是……我又有什么好,值得她这般对我?” 只听屋内的宋笥篟又轻声说道:“粉鼻,你说他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会是去了哪儿呢?是了,他定是遇到了什么急事,赶着去处理了,他……过两天就会回来的。粉鼻啊粉鼻,你说他……会回来的吧?” 白衣雪心荡神摇,忍不住伸指在窗棂上轻轻一磕,低声说道:“宋师妹,我回来了。” 屋内的宋笥篟乍地听到这个令她魂牵梦萦的声音,发出“啊”的一声,显是又惊又喜,又娇又羞,竟是久久不语。 白衣雪低声道:“宋师妹,你……” 宋笥篟说道:“你……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大半夜的,偷听……偷听人家讲话……”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已是细不可闻,语气娇嗔,却难掩无尽的喜悦。 白衣雪见她薄嗔佯怒,不觉心魂俱荡,柔声道:“宋师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你说话,我是……特意来向你道别的。” 屋内又是“啊”的一声,紧跟着房门大开,宋笥篟赤脚跑了出来,快步来到他的身前,一下子扑入他的怀里,将头深埋起来,一边嘤嘤哭泣,一边梦呓般说道:“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又……要走?你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温玉入怀,白衣雪惊得手足无措,竭力镇定住自己的心神,宋笥篟只嘤嘤哭泣。隔了良久,他方才用手去轻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微风吹拂,鼻端嗅到宋笥篟秀发上的淡淡清香,心中只感到无比的甜蜜。 宋笥篟啜泣良久,慢慢抬起脸庞,但见她云鬓蓬松,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晶莹的泪珠,当真是晓露凝花,我见犹怜。白衣雪不禁看得痴了。她凝视白衣雪片刻,见他眼中满是柔情,方才惊觉自己情急之下,伏在了一个青年男子的怀里,脸上一红,身子猛地向后退了两步,躲到一棵芭蕉树下,心头撞鹿,一时娇羞不语。 自白衣雪拔出紫箫宝剑以来,宋笥篟便对其心有所属,只是碍于少女的矜持和娇羞,一直未敢直白心意。这几日白衣雪莫名失踪,竟似不辞而别,令她几欲癫狂。今夜她独自一人倾诉衷肠,本是“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孰料日夜相思的心上人,竟真的来到窗前,当真恍如做梦一般。然而白衣雪去而复回,自己的梦尚未做完,却是又要回而复去,直令她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少女的矜持和平日的理性,向他直抒胸臆。好在黑暗之中,自己面颊虽像火烧一般发烫,还不致太过窘促。 白衣雪情不自禁走上两步,握住了她一双温腻软滑的小手。二人紧紧依偎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都生怕一说话,就会打破这难得的片刻宁静与喜悦。 蓦地远处的湖边传来一声怪鸟的夜啼,白衣雪心知是桑鹫等人在催促自己,轻声说道:“宋师妹,我真的要走啦。” 宋笥篟被他握住了一双手,正自意乱情迷,闻言微微一惊,道:“怎么了?为何这么急着要走?这两天我也见不到你人,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白衣雪轻轻一叹,说道:“一言难尽,日后你到了雪山,我再与你慢慢细说。” 宋笥篟明白他必有极大的难言之隐,也不再追问,幽幽地道:“好,你放心……我会去雪山见你……你路上要照顾好自己。” 白衣雪道:“我会的。钟世伯和钟夫人回来了么?” 宋笥篟摇了摇头,说道:“还没回来。” 白衣雪道:“好,你见到他们,就说我有急事,先行告辞了,还请他们见谅。” 宋笥篟道:“好。对了,你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转身从屋内拎了一个包袱出来,递与白衣雪。 白衣雪问道:“这是什么?” 宋笥篟道:“你头一回来江南,须给胡世伯他们带些礼物回去。我怕你选不好,就替你选了。有给胡世伯的,还有芮婆婆、翟婆婆、郑婆婆她们,每人都备了一份小礼物。” 白衣雪心下一阵感动,说道:“宋师妹,你真好。”本想着与宋笥篟多呆片刻也好,然而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待得久了,实是有累宋笥篟的清誉,也担心桑鹫等人在湖边等得急了,说道:“你……也要保重,我走啦。” 宋笥篟身子微微一颤,两滴晶莹的珠泪,夺眶而出。 白衣雪凝视着宋笥篟的脸庞,缓缓地放开她的双手,转身欲行。忽地宋笥篟抢上一步,来到他的面前,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深深一吻,低声说道:“你……不许忘了我……永远也不许忘……”说完掩面疾奔进了闺阁。 玉人已去,白衣雪但觉口颊留香,立在当地一阵神摇目眩,险些站立不住。他呆呆地瞧了一会窗扉透着的淡淡倩影,那倩影正在低头抹泪。白衣雪轻轻一声叹息,一跺右脚,抬足便行,行得远了,忍不住回头频频回望,脑中想起宋笥篟方才的嘤嘤呓语、款款深情,心道:“你不会忘了我,我又怎会忘了你?” 第二十二回 羊公鹤(4) 白衣雪来到念湖湖边,桑鹫等人早已等得焦躁不安。申螭铁青着脸,冷冷地道:“白兄弟是与哪位小师妹道别去了?去了这么久,让人好生焦急。” 高鸶掩口轻笑道:“二哥你也是过来人,一对小情侣就要分别了,自是情意绵绵,难舍难分。” 白衣雪脸上一红,无从抗辩,说道:“让申二哥还有各位久等,抱歉之至。” 桑鹫笑道:“小兄弟来了就好。”嘬唇一吹,口中发出水鸟夜啼一般的声音,过了片刻,只见一叶小舟自烟波缥缈的湖上飘来。舟上一条大汉迎风而立,英气勃勃,挥动着双臂,不消片刻,已将小舟划到了岸边。 众人登上船去,桑鹫一介绍,白衣雪得知那大汉名叫蒯狻,一双胳膊尽是隆起的肌肉,甚是健硕,桑鹫唤他叫作四弟。白衣雪暗自纳罕:“这伙人相互之间称兄道弟,个个英武精干,却又都在江湖中没有什么声名,当真奇怪之至,这种行事作风,确与情教极为相似。”他心中老大一个疑团,只是桑鹫等人没有自报家门,也就不便开口相询。 蒯狻对念湖似是十分熟稔,手持一对铁桨,棹桨如飞,小舟离杏花坞越来越远。桑鹫扭头回望,浮碧山庄已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此番行险潜入庄中救人,可谓大功告成,忍不住扣舷长啸,惊得湖面的水鸟纷纷振翅飞起。 桑鹫哈哈大笑,笑声中极尽豪横之意。 白衣雪望着夜色下的杏花坞,想到自己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与宋笥篟再次相见,心中不禁怊怅若失。烟湖浩淼,耳边传来的是蒯狻有节奏的桨声,然而罗五婉转悠扬的情歌,却似乎从远处的湖面上隐隐飘荡而来: 只要我爱他,那要他爱我。我爱我受用,他爱受用我。 小舟终于靠了岸,众人趁着夜色向东而行。破晓时分,东方黛色的天空,透出淡淡的橙红色。桑鹫长吁一口气,笑道:“他奶奶的,总算是安全了。折腾了一个晚上,大伙儿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钱掌门,你是不是该请我们兄弟们去饱餐一顿?” 钱通神笑道:“该当之至。”众人轰然叫好。钱通神喃喃自语道:“老子在地牢里待了这么久,嘴里早就淡出鸟来了……” 当下一行人折而向南,取道而行,走了约半个时辰,来到一处乡间的集市。那集市虽是热闹,众人寻了半天,却无一家像样的酒肆,无奈之下,只得随意选了一家早点铺子,胡乱点了些馄饨、肉包、肉饼、糖粥来吃。 桑鹫等人早已饿得狠了,顿时狼吞虎咽起来,只有钱通神愁眉苦脸,咬了一小口肉饼,勉强咽了下去,叹道:“这也能叫肉饼?真是难吃死了……” 桑鹫胃口甚佳,一口将一个大肉包放入嘴中大嚼,含含混混地说道:“‘富人一餐饭,穷人半年粮。’钱掌门常年吃香的喝辣的,吃不下我等粗人吃的食物,原也不奇怪。” 钱通神一张胖胖的圆脸神情沮丧,撂下手中的肉饼,说道:“我实在是难以下咽。桑老大,晚上钱某坐庄,找一家大的酒楼好好吃上一顿。” 屠蛟笑道:“钱掌门最好再去找一家浴堂,泡上一个热水澡,洗洗这一身的晦气。” 高鸶斜睨了钱通神一眼,抿嘴笑道:“钱掌门,小妹我有一事不明,还望见示。” 钱通神道:“哦?七妹请说。” 高鸶瞧着他硕大滚圆的肚皮,笑道:“钱掌门受此缧绁之厄,怎么也没见清瘦一点?” 屠蛟喝了一大口粥,笑道:“七妹,你没听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吗?钱掌门其实还是清瘦了些,只是他这峰骆驼,实在太过肥大,瘦了些许,却也忽略不计。”众人听了,无不哈哈大笑起来。 钱通神也不生气,笑眯眯地道:“五弟,七妹,这个你们就不懂了,浮碧山庄的伙食可不差,我在牢里有人好吃好喝伺候着,虽比不上外面的日子逍遥自在,可吃下去的油水,一点儿也不见少。不信,你们问问白公子。” 白衣雪笑道:“钱掌门此话不假。” 申螭冷冷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钟摩璧还有情教那帮人,哪个不想将钱掌门扣在自己手中?钟摩璧虽先下手为强,却哪敢将你这尊大财神饿坏了?他不仅不敢有半点怠慢,还恨不得将钱掌门当作活菩萨,供奉起来才好。” 桑鹫揶揄道:“正是,正是。我们兄弟本来担心老钱在里面吃不好、睡不好,早知道你在牢里吃香喝辣,我们兄弟也就不忙着去救你了。” 桑鹫等人说笑,白衣雪扮作漫不经心吃饭,却一直在凝神细听,听到这里,心中隐隐一惊:“钱通神是‘金刀门’的掌门,富可敌国,江湖之中人人皆知。钟世伯将他扣押在了庄内,自是……自是不图别的,图的是他的钱财。听钱通神先前在牢中的口气,他名下应是有一处藏着无数金银财宝的宝藏,十分惹人眼红。如此说来,他们亦非情教中人,乌夜凄等人到浮碧山庄来讨人,无非也是想要得到钱通神的金银财宝。”言念及此,心中隐隐作痛:“钟……钟世伯暗自扣住了钱通神,情教找上门来,情势危殆之际,却也始终不肯交出钱通神,于一个‘利’字看得极重,且不择手段。如此看来,百里前辈倒是没有冤枉了他。” 在白衣雪的内心深处,即便百里尽染数回点拨敲打,他始终不愿承认钟摩璧暗地里会有巧取豪夺之举,只盼着百里尽染成见在先,看人看走了眼。然而自从他来到浮碧山庄,诸多的线索却又都指向了钟摩璧,如今亲耳听到桑鹫、申螭等人当面说出来,再也由不得他不信。只是钟摩璧如此薄情重利,他去除了一大疑虑后,心下反而空荡荡一片,怅然若失,想到日后回到雪山,真不知该如何向师父开口说起此事,一时郁结于心,独自闷闷不乐。 桑鹫等人又是说笑了一阵,似是谁也没有察觉到他神色有异。众人说笑完了,高鸶瞧了一眼身边的白衣雪,道:“白兄弟,你眼下有什么打算?” 白衣雪此番来到浮碧山庄拜谒钟摩璧,不想却被人陷害,险遭不测,更是无意间窥破了浮碧山庄惊天的秘密。按照计划,他拜谒了钟摩璧之后,应当赶赴雁荡山的苍葭山庄,拜谒卢惊隐,然后再北上回复师命,如今高鸶乍然问起,心下茫然,说道:“我……我……” 高鸶道:“我们兄妹几个要向东行,与那边的兄弟会合,小兄弟倘若顺路,我们正好一起走上一程,也好有个照应。” 白衣雪尚未作答,钱通神笑道:“白兄弟即便是不同路,也要等到吃过了晚饭,到那时再分别也不迟,否则我老钱岂不成了说话不算数之人?”众人皆大笑起来。白衣雪心想自己正要去往雁荡山,也是往东,反正不走冤枉路,当即应允。 众人吃罢了早饭,便向东而行。一路之上,桑鹫等人极为谨慎,专拣僻静的小路,似是不想被人发现行踪。白衣雪心想这帮人来路蹊跷,又如此变服诡行,即便不是情教中人,也算不得光明磊落之辈,说不定要去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还是少与他们沾惹。想到这里,心中暗自后悔,打定主意等到吃过了晚饭,便即辞行,与他们尽早分手为妙。 众人一路向东,藏踪蹑迹,绕开了沿途的大小集镇和村庄,只拣少有人迹的荒野小路而行。午牌时分,蒯狻取出干粮,分与众人食用。钱通神拿着干粮,只是唉声叹气,吃了几口便即不吃了。 吃过了干粮,众人继续取道东行。日暮之际,前方现出一座城池,原来是到了丽州。 第二十二回 羊公鹤(5) 赵宋依据各州、县地位的轻重、辖境的大小和人口的多少,来划分州、县的等级,将州、县分为了辅、雄、望、紧、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等十三个等级,其中县级的建置,“三千户以上为紧”,丽州的等级便是紧县。 众人入到城内,但见人烟浩穰、市井繁华。钱通神十分开心,向当地人一打听,得知城中最有名的一家酒楼,叫作玉觞楼,当即笑道:“我们中午便去玉觞楼,大伙儿连日辛苦了,正好去喝个痛快。”蒯狻、屠蛟纷纷叫好。申螭却鼻子微微一哼,道:“我不喝酒。” 桑鹫说道:“二弟言之有理,我们还有大事要干,不可喝酒误了大事。”顿了一顿,笑道:“钱掌门,白兄弟,你们二人大鱼大肉再加美酒,尽请自便。” 白衣雪笑道:“我和钱掌门难兄难弟,是该补补了。” 钱通神脸上露出失望之情,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要说什么,终是忍住不言,蒯狻和屠蛟也都默然。 白衣雪瞧了一眼钱通神,笑道:“好,既然各位还有要事在身,那就由小弟陪钱掌门浅酌几杯。”暗忖:“他们说还有大事要干,却不知是何事,留心观察一番再说。” 众人来到玉觞楼,酒楼的一楼食客盈门,十分热闹。玉觞楼的掌柜引着众来来到二楼,楼上的食客倒是不多,大家选了一处临街的桌子坐了下来。 钱通神取下手指上的一枚翡翠扳指,笑眯眯地道:“掌柜的,你店里有什么好酒好菜的,全都上上来。” 那掌柜的接过翡翠扳指,入手便有一种沉甸甸之感,再看那扳指石纹明显,色泽晶莹通透,通体青翠欲滴,他亦是识货之人,不禁暗暗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道:“全都上?” 钱通神脸色一沉,道:“怎么?我这饭钱难道不够么?” 掌柜的心想,你这枚翡翠戒指别说一桌了,就是几十桌的菜肴也够了,忙道:“够了,够了!只是小可见客官人也不多,若全都上来,岂不那个……那个……” 钱通神伸手一拍木桌,震得桌上筷筒里的木筷四下溅落,怒道:“千金难买老子愿意,你只管拣最好的酒菜,快快上来就是!啰嗦甚么?” 那掌柜的吓得面色如土,赶紧下楼安排酒菜去了。少顷各种荤素菜肴和整坛的美酒,如流水般上得桌来。桑鹫、屠蛟等人放开肚皮,举箸大吃了起来,只是每人皆滴酒不沾。白衣雪早已饥肠辘辘,当下也不客气,一边大口吃着菜,一边与钱通神频频举杯畅饮。 数杯酒下肚,钱通神忽地停杯叹道:“外面的花花世界,那是何等的快活?老子倘若再在黑牢里待上一个月,不说别的,光是闷,也得闷出病来。” 白衣雪笑道:“他们再将你关上个十天半个月的,见你钱掌门铁骨铮铮,誓死不说,自会放了你。” 钱通神冷笑道:“你倒会替他们说好话。你当浮碧山庄肯心慈手软吗?嘿嘿,只要我一日不说,那便一日出不来,一辈子不说,我就得在黑牢里待上一辈子,永无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白衣雪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寻思:“钱通神的话如果是真的,黎锦华将我诓入地牢,若无桑鹫等人前来营救,我……我岂不是也要在牢里待上一辈子?”言念及此,一股寒意直涌心头,怔了半晌,心中悲愤莫名,提起酒壶,仰脖将壶中的烈酒,“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不想竟饮得过急,酒水呛住了咽喉,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钱通神也将自己的杯中酒干了,笑道:“小兄弟,慢点喝,美酒管够。” 二人酒至半酣,忽听楼梯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像是有人用一件硬物,倒击着木质的楼梯,缓步走了上来。 桑鹫不动声色,拿眼斜睨着楼梯处,过了片刻,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拄着一根又细又长的手杖,慢慢走上楼来。桑鹫凝神一瞧,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位卖艺的盲人。 那人上楼之后,侧耳细听了片刻,径直来到桑鹫等人吃饭的桌边,微笑道:“各位大爷,要不要听段小曲儿?” 屠蛟兴致勃勃,额头上的那颗肉瘤愈发光亮,说道:“好啊,大爷们正嫌这儿太清静。你都会什么曲子?” 掌柜的一直在旁伺候,插话道:“回客官的话,我们丽州当地的曲子,叫作鼓词,城里的人都喜欢听。” 屠蛟道:“好,那就唱上一段鼓词来听听。”说着一指身边的钱通神,笑道:“唱得好了,这位大爷少不得你的赏钱。” 那盲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应道:“是,是,大爷。”掌柜的搬来了一张木凳,那盲人坐了下来,从肩上斜跨的帆布大口袋里,取出一只鼓盆,搁置在自己的右腿膝盖之上,又取出鼓箸和竹板。他右手执着鼓箸,左手拿着竹板,一阵快慢敲击之后,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富如龙游五湖四海,穷如虎断九眷六亲。门前吊头高头马,举人官员客满门。门前若戤讨饭棍,六亲九眷勿到门……穷鬼若能有功名,黄犬生角变麒麟;穷鬼若得做高官,仓前老鼠当驴骑;山上老虎会背旗,溪滩石子会起飞。穷鬼若能做老爷,我家猪娘会耕田,猢狲上山会担柴,家狗都会叫老爷…… 他的唱词生动直白,流畅押韵,辅之以鼓点和板声作为过门,腔调起伏跌宕,脸上的表情亦是十分丰富,一曲唱罢,惹得邻桌的当地食客纷纷鼓掌叫好。 钱通神喝得微醺,白白的一张胖脸变成了酱紫色,口中嘟囔道:“穷鬼若能有功名,黄犬生角变麒麟……”将手一拍大腿,喝道:“甚么穷鬼、猢狲、家狗的,太煞风景,太煞风景,不好,不好。换一曲,赶紧换一曲!” 屠蛟笑道:“这位大爷不喜欢听,你换个有意思的。” 那盲人听了,微微一笑,说道:“是,是。”重又开口唱道: 生同罗帐死同坟,不愿夫妻两路分;不愿龙床盖锦被,但愿稻秆盖蓑衣;不愿宦家吃鸡羊,愿跟郎家喝清汤。 钱通神手持杯盏,皱眉道:“这个……也太……” 高鸶喃喃地道:“‘生同罗帐死同坟,不愿夫妻两路分……不愿龙床盖锦被,但愿稻秆盖蓑衣……’这个很好听啊。”钱通神闻言一怔,便即住了口,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白衣雪听了这段婉转缠绵的曲子,耳畔不禁响起罗五唱的情歌:“劝郎莫爱两重山,帆转山回,霎时云雾间,奴有春山眉黛小,凭郎朝夜看。”一边听曲,一边连连举杯,心情一时难以平复。 就在这时,楼梯“咚咚”直响,又有数人走上楼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位老者,一人顶着一颗油光锃亮的大秃头,身形魁梧,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另外一名矮胖老者尨眉皓发,笑容可掬,胸前飘垂着花白的长须,颇有一股仙风道气,令人望之顿生亲近之意,二人倒也相映成趣;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名中年僧人,神情凝重,脸色苍白,似有满腹的心事;他的身后是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头戴一顶软脚幞头,服饰华丽,手中拿着一把折纸扇,神态甚是潇洒,惟有两条长长的眉毛斜斜下垂,面相吊诡;最后一位,乃是一名慓鸷的魁伟大汉,须髯戟张,双目炯炯有神。 五人环顾了一下二楼的环境,那文士不经意瞅了一眼桑鹫,笑嘻嘻地指着邻座的一张桌子,向着高矮两位老者笑道:“二位老爷子,我们就坐这里。” 桑鹫瞧见那名中年僧人,脸色顿时一变,膝盖一动,便要站起身来,却又忍住,冷笑了一声,只端坐不动。申螭等人见了,也都微微变色,齐齐地盯视着那名中年僧人。白衣雪将他们的情状瞧在眼底,暗想:“桑鹫一路上小心翼翼,莫非就是与这些人有过节,想要避开他们?不想还是暴露了踪迹,对头找上门来了。” 秃头老者“嗯”了一声,白须老者则笑吟吟地道:“甚好,甚好。”几个人依次坐了下来,自顾叫了酒肉来吃。那名中年僧人则点了一份素面,吃了两口,似是胃口不佳,便即停箸。 第二十二回 羊公鹤(6) 那文士吃了一会酒,忽地站起身来,向着那盲人说道:“喂,我说这位唱戏文的,你这咿咿呀呀半天,唱的是什么?” 那盲人止住了弹唱,恭恭敬敬站起身来,微笑道:“小人唱的是本地的鼓词。客官想要听什么曲子?但请说来。” 那文士一摇手中的折扇,笑道:“你唱的鼓词是好是坏,区区也听不出个所以然。这样吧,这儿坐的都是好朋友,我来唱上一段,给众位喝酒助兴,如何?”说罢也不等卖艺的盲人应答,他径直走到场地中央,手中的折扇轻打节拍,亮开嗓子清唱了起来。他唱的是一段新君登基的戏文,却也嗓音清亮,唱腔圆熟。 等他一曲唱罢,除了桑鹫等人冷眼旁观之外,酒楼中余下的食客纷纷叫好。那文士团团一揖,神采飞扬,显得甚是得意。 那盲人等到众食客的喧嚣声渐止,轻咳一声,说道:“客官这段戏文唱得虽好,却有不妥之处,不知小人当讲不当讲。” 那文士长眉一挑,讶然道:“哦?还请赐教。” 那盲人道:“古称,‘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客官方才唱的是新君登基,新皇帝既然应天受命,必有禾生双穗、地出甘泉的祥瑞之兆,阁下唱的这位新皇帝,怎么没有符瑞呢?” 那文士笑道:“怎么没有呀?就在新君即位的头一天,天空之中有一颗星,聚在东井,这不就是祥瑞之兆么?” 那盲人微微摇头,说道:“非也,非也!当年汉高祖刘邦登基之时,金、木、水、火、土五星连珠,五星同时并见于井宿,方能称得上一个‘聚’字,方有‘汉之兴’。这位新君初登大宝,只有一颗星出现在天空,如何能称得上‘聚’呢?” 那文士笑道:“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这位新君的德行比起汉高祖来,少了四颗星,只剩下一颗‘金星’了。” 那盲人一拍脑门,恍然道:“金星?原来客官说的这位新君,是倒行逆施、助金为虐的刘豫呀!” 那文士斜睨了一眼桑鹫等人,哈哈大笑,说道:“正是,正是!区区说的正是刘豫这个伪皇帝、儿皇帝!” 桑鹫等人听了,脸色立变,不约而同地怒视着那文士和盲人。蒯狻和屠蛟更是按捺不住,揎拳掳袖,纷纷亮出兵刃来。蒯狻的兵刃是一柄重达三十八斤的铁桨,通体黑黝黝的,十分沉重;屠蛟使的是一把鬼头刀,背厚面阔,开卷云纹的血槽贯通刀体,刀柄柄尾处镂有一个鬼头,相貌狰狞可怖。 那盲人听到兵刃出鞘之声,却坦然自若,挺胸坐在木凳之上,动也不动;那文士亦面无惧色,手中折扇轻摇,盯视着桑鹫等人,说道:“区区说的就是屈膝降金、甘当儿皇帝的狗贼刘豫!还有那些与刘豫一起附逆作贼的,老子也一并骂了,怎得?” 屠蛟霍地站起身来,喝道:“好一张臭烘烘的嘴巴,老子今日便给你撕烂了!”纵身一跃,手中的鬼头刀恶狠狠地向着那文士搂头砍去。 也不见那文士有抬腿迈足的动作,身子忽地迅速滑向一边,避开了屠蛟的单刀,口中叫道:“你臭妹子的,这些附逆的贼子凶霸得很,要杀人害命啊!” 白衣雪心中一动:“这人的轻功功夫确也了得,与那盲人一唱一和,兜了个大圈子,原来是绕着弯子要辱骂桑鹫等人。”他对金人扶持的傀儡皇帝刘豫也有所了解,鉴貌辨色之下,桑鹫等人的反应,心知那文士所言非虚,心底不禁暗暗叫苦:“原来这帮人果非情教中人,而是与伪齐的刘豫大有干系,我与他们这般不清不楚,大义当前,是非不明,岂不是糊涂至极?” 宋建炎二年(1128年),刘豫任知济南府。金兵南下围城,刘豫隳节败名,便即献城投了金。宋建炎四年、金天会八年(1130年),刘豫受金册封为“大齐皇帝”。 刘豫僭号称帝后,与此前同样为金扶持的伪帝张邦昌截然不同,他甘为金人的前卒先锋,屡次派子刘麟、侄刘猊,以及宋廷的叛将李成、孔彦舟等人,起兵伐宋,却是屡战屡败。 金人扶持刘豫的傀儡政权,本是指望他“辟疆保境”,让己方能够休养生息,然而刘豫伐宋以来,“进不能取,退不能守,兵连祸结,休息无期”,渐遭金人的嫌弃。到了金天会十五年(1137年),金人忍无可忍,遂废黜刘豫为蜀王,并在汴京设立了行尚书台,直接管理伪齐管辖的河南、陕西等地。金皇统六年(1146年),刘豫死于流放之地。 此时距刘豫死亡已有十余年,其子刘麟死去也有数年,而刘豫伪齐的统治范围在中原一带,在这远隔千里之外的江南,陡然听到有关伪齐刘豫、刘麟父子的讯息,自是让人颇感意外。白衣雪暗想:“刘豫、刘麟已经过世多年,桑鹫等人的主人,自不会是他们父子二人,却不知又是何人?伪齐覆灭多年,想不到还是阴魂不散。”转而又想:“原来钱通神是伪齐的孽臣遗民,钟世伯扣留住他,或许并非是贪图他的金银财宝,而是识破了他们的图谋,要为民除害。”念及此节,郁结的心绪稍有疏解。 那文士并不与屠蛟过招,仗着脚步轻灵,在酒楼中四处闪避,屠蛟明晃晃的单刀在其身后削掠,利刃劈空,呼呼有声,然而不是砍空了,就是砍在了桌、凳之上,总是差之毫厘。二人一前一后便在店内追逐起来。 楼上的食客看到屠蛟明晃晃的鬼头刀,早已吓得逃到了楼下,只有那掌柜的心疼自己的酒楼遭殃受损,心下虽是害怕,却又不忍心离去,躲在一处旮旯,浑身瑟瑟发抖,满脸惊恐之色。 白衣雪瞧了一会,心知那文士口中虽哇哇大叫,显得情状危急,但其轻功较之屠蛟,却高出甚多,实是游刃有余。申螭也瞧出那文士颇有戏耍之意,当即伸手到桌子底下,从革囊中悄悄取出一柄飞镖,扣在了掌心,等到那文士离得自己近了,他右手一扬,飞镖向那文士的胸口疾射而去。 飞镖到了中途,忽地空中一道白光一闪,只听见“叮”的一声脆响,一物与飞镖在空中相撞,一起跌落在地,众人凝神瞧去,原来是一枚铁蒺藜。 申螭暗暗吃了一惊,转头向着铁蒺藜的来处瞧去,但见那盲人双目炯炯,正凝注着自己,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申螭暗思:“好呀,原来你的眼睛并不瞎。” 那文士手舞足蹈,口中大叫:“你奶奶的,暗箭伤人哪,暗箭伤人哪!” 桑鹫一直端坐不动,待得那文士离得自己近了,倏地右臂一舒,轻轻挥出一掌,一股凌厉的掌力劲吐而出,不偏不倚击在那文士的身前。酒楼的二楼地面铺的是木板,这一掌直激得木屑四溅,竟是硬生生在木板上拍出一个碗口大小的坑洞来。 桑鹫这一掌的威力如此惊人,那文士不禁一呆,心想敌人掌力如此罡猛,倘若拍在了自己的身上,不死也是重伤。 座中的众人,不论是敌是友,对桑鹫露的这一手,无不暗自钦服,惟有那名白须老者熟视无睹,手抚长须,笑吟吟地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对此似是丝毫不以为意,显得高深莫测。 酒楼的掌柜的看了,一时心疼如绞,但眼见这帮人个个凶神恶煞一般,哪里敢吱声。 桑鹫暗忖:“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等此番南下,原是为了主公的复业大计,少不得江南这些武林同道的帮衬,不到万不得已,不必与他们翻脸。”口中叫道:“五弟,且慢打斗。” 屠蛟闻言收住了脚步。桑鹫站起身来,走到那文士面前,说道:“请问尊驾便是‘辣手书生’上官凤桐么?” 那文士正是“辣手书生”上官凤桐,别看他面貌清雅,服饰华丽,俨然一位玉堂人物,实是两浙西路一带恶名昭彰的独行大盗。他见桑鹫竟识得自己,心下微感得意,一展手中的纸扇,扇面展开,上面画有一副气韵生动的江南山水,纸扇背面题了一行小字:“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他纸扇一张一合,神色飞动,口中哈哈笑道:“不错,正是区区。” 第二十二回 羊公鹤(7) 白衣雪此前也曾听师父胡忘归说起过辣手书生上官凤桐,在江南武林之中,算是数得着的厉害人物,心想上官凤桐素以打家劫舍为生,突然现身此地,必是图财而来。 桑鹫盯视着那扮作盲人的中年汉子片刻,又道:“这位朋友暗青子的手法高明得紧,想来是‘灵溪门’的穆子修穆老师了?穆老师什么时候改行唱起戏文来了?倒令桑某走了眼。” 那卖艺的汉子正是灵溪门的穆子修,闻言心中暗暗一惊:“此人眼光真是毒辣。”口中干笑道:“在下平时闲来无事,喜欢哼唱几句,献丑,献丑啦。” 灵溪门是两浙东路的一大暗器门派,名气虽不如唐门响亮,但在江南地区却是名声显赫,门中翘楚乃是一对师兄弟。其中的师弟叫作陈濛,艺成之后入了公门,在临安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当差,曾用暗器打伤过杨草;还有一位技艺精湛的师兄,便是穆子修了。 桑鹫微微点头,说道:“请恕在下俗眼不识尊仪,这几位朋友又是……”说罢拿眼瞧着邻桌的秃头老者等人。 上官凤桐一指那秃头老者和白须老者,笑道:“这两位老爷子,便是威名素著、声震江湖,无人不敬无人不服的‘逍遥二仙’,葛神翁葛老爷子,瞿奇叟瞿老爷子。” 那秃头老者葛神翁微微欠身,向众人点了点头,白须老者瞿奇叟手捋长须,大剌剌地端坐在座位上,自斟自饮,竟是毫不理会。 桑鹫心中有气:“逍遥二仙?那是哪一路的货色?他奶奶的,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老气横秋的老家伙?”嘿嘿一笑,说道:“哦?原来是葛老爷子和瞿老爷子,久闻大名。桑某今日得睹芝仪,足慰平生。初次见面,桑某就请二位前辈喝上一杯,不成敬意。”说罢取了两只酒盅,斟满了酒,右手轻轻一拂,两只酒盅一前一后,向着葛神翁和瞿奇叟平平地飞去,途中竟是一滴酒水也不外溢。众人见了,心底俱是暗暗喝了一声彩。 秃头老者葛神翁待得酒杯到了面前,长臂一探,闪电般将酒盅拿在了手中。岂料桑鹫这一掷,酒盅的去势虽缓,却暗含内劲,他手心与酒盅甫一接触,顿感酒盅滚热,便如被火灼了一般,手腕不禁一抖,顿时酒水淋漓,洒了他一手。葛神翁老脸不禁微微一红,扬起脖子,将酒盅的余酒一饮而尽。 那白须老者瞿奇叟自现身以来,始终笑容可掬,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酒盅飞到了面前,却见他不慌不忙,忽地颏下长须一甩,修长的须髯瞬时展开,宛如一个托盘,轻轻托住了酒盅,紧接着他一伸舌头,将酒盅中的酒水吸得干干净净,哈哈大笑道:“好酒,好酒!”长须一抖,酒盅顺着长长的胡须滑落到桌面,须髯之上滴酒不沾。 上官凤桐、穆子修等人哄然叫好,瞿奇叟微微颌首,从怀里掏出一把木纹雅致的桃木梳子,旁若无人地梳理起自己的长须来。白衣雪心下却是暗笑:“这个老儿胡须有点邪门,倒跟变戏法一般。” 上官凤桐又指着同座的魁伟大汉说道:“这一位是玉苍山摩天岭松风寨,褚敬宗褚寨主。” 桑鹫心知褚敬宗乃是一名愍不畏死的江洋大盗,暗思:“这帮人的鼻子当真比狗还灵,寻着味道都来了。”向着褚敬宗微一抱拳,淡淡地道:“褚寨主,幸会。” 褚敬宗还了一礼,道:“褚某久仰‘舜耕八圣’大名,今日得睹尊范,至感欣甚。” 白衣雪心道:“原来桑鹫这伙人叫作甚么‘舜耕八圣’。如此说来,他们总共应该有八人,桑鹫是他们的老大,申螭行二,蒯狻和屠蛟排行第四和第五,高鸶是老七。嗯,还缺三人,眼下不知他们身在何处,说不定正往这边赶来。” 上官凤桐又指着那名中年僧人,说道:“这位是……” 桑鹫双目如电,鹰瞵鹗视,缓缓说道:“这一位大和尚就不用介绍了,少林派的庭云禅师,我们是老相识了。” 中年僧人双手合十,口宣佛号。白衣雪见庭云脸色苍白,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但双目澄澈,精华隐隐,俨然是一位佛法精深的得道高僧,心下暗奇:“少林派的高僧向来寸丝不挂,不问尘务,且又远在嵩山,这位庭云禅师现身此地,难道和这些江洋大盗一样,也是为了宝藏而来?啊,是了,想必是桑鹫等人潜入江南,图作不轨,庭云禅师得到了讯息,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赶来予以阻截。” 少林寺创建于北魏的太和十九年(495年),到了唐初,少林寺的十三棍僧善护、志操、惠玚、昙宗等人,因助唐护驾有功,受到唐太宗李世民的封赏,从此,少林寺名扬天下,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刹”。如今少林寺的掌门方丈是性枚禅师,庭云是他的师弟性常禅师的座下大弟子。 庭云道:“是。小僧与众位施主确有数面之缘。” 桑鹫环视一圈,冷然道:“这几位好朋友,敢情都是大师邀约而来的?” 庭云道:“不错。这几位江湖上的好朋友,听说桑施主,还有各位施主,要来江南兴风作浪一番,大伙儿心中焦急,特意赶来助阵,相劝各位施主忏悔前非,回头是岸。” 桑鹫冷冷地道:“一个月之前,大和尚与我们在江北照过面,然后一路尾随我们南下至此,当真是形影不离,辛苦得紧。大和尚,你的伤势好点了么?” 庭云手捂胸口,轻咳数声,说道:“承蒙桑施主手下留情,小僧一时还死不了。” 白衣雪恍然大悟:“庭云禅师果是得了讯息,只身南下,只为揭穿桑鹫等人的阴谋诡计。想必双方此前已经交过了手,庭云为此还受了伤。”又想:“佛门广大,佛海无边。似舜耕八圣这等为恶不悛、执迷不悟之人,少林高僧也想着千方百计予以济渡,不肯轻易绝了他们的向善之路。” 桑鹫道:“虽说佛门弟子观身不净,肉体只是一副臭皮囊,终化烂泥归于尘土,但世尊在宣说修行之时,曾主张不苦不乐行。过于爱惜自己的身体,稍微有点小病小灾,就大把吃药养身,此为‘执有’;若将自己的身体看得一文不值,任其损毁,却也是一种执著,此为‘执空’,同样是不可取的。禅师乃少林得道高僧,如想继续行善修福,还须藉著这副臭皮囊,勘透我执,何以如此不惜自己的身体,苦苦相逼?” 庭云微微摇头,说道:“一切色法,不外四大和合而成,小僧此身原无足系念。” 上官凤桐忽地冷笑道:“庭云禅师抛却己身,专为人忧,是不忍众生苦的大慈悲心怀,你个凡夫俗子,如何能懂?” 桑鹫脸色一沉,转头瞪视上官凤桐,上官凤桐面无惧色,怒目相向。 庭云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上官施主,你这句话却是错了,桑施主绝非凡夫俗子,而是具大智慧、大自在之人,小僧实感钦佩。” 桑鹫道:“禅师过誉了。” 庭云说道:“心若菩提,则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诸般业障尽皆雪消。桑施主具大智慧、大自在,何不断妄心、消恶业,而诸福圆具?”他目光殷切,脸色诚恳,决无半分的虚情。 桑鹫背负双手,淡淡地道:“桑某行走江湖多年,于生死早已看淡,于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么,却始终放不下。在下凡夫俗子一个,身无佛性,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如明镜蒙尘,皆不清净。禅师至心奉法,已臻性空圆明之妙境,桑某实难企望,也不抱此奢望。” 庭云叹道:“佛性众生本自具足,犹如日轮,体明圆满,只因云翳遮覆,而不自知。桑施主,人世间的是是非非,江湖中的恩恩怨怨,何时能有一个尽头?施主这般放不下,到头来……” 桑鹫打断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桑某不过一介武夫,所作所为,求的无非是一个‘果’字,至于这个‘果’是好还是坏,最终是赢了还是输了,在下自甘承受。禅师无需再劝。” 庭云沉吟片刻,问道:“若是一枚‘苦果’呢?” 桑鹫道:“若是‘苦果’,皆系在下自作自受,那也怨不得旁人。” 庭云眼睑微垂,说道:“因果不空,善恶有报。桑施主不听劝告,不肯就此忏罪消业,而一意孤行,小僧就算赔上这条性命,也只好奉陪到底。” 白衣雪心中大为感佩:“慈故能勇。这位庭云禅师真乃慈悲心肠,明知情势十分凶险,也自义无反顾。” 上官凤桐手中纸扇“啪”的一张,轻摇数下,说道:“不错,世间的善恶业报,各有缘由,自成因果。金人占我河山,欺我百姓,华夏儿女无不奋起反抗金人的残暴,各位何以逆天下之大流、反天下之大势,行此螳臂当车之举?庭云禅师是得道高僧,于诸众生,恒起大悲。他千里迢迢赶来,只为替各位除断嗔念、害念,使忧恼不生。区区也奉劝各位,大节大义含混不得,还是早日识破迷津,不做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死后犹留骂名。” 第二十二回 羊公鹤(8) 桑鹫鼻中冷哼一声,凝神不语。申螭霍地站起身来,喝道:“好呀,这般斗嘴,就是斗个三天三夜,也分不出个胜负。舜耕八圣今日便会一会江南道上的各位好朋友,在兵刃上见个输赢。”说罢双手在身后一抹,已掏出一对镔铁判官笔,笔身粗圆,中间部位有一环套,两端均为尖尖的笔头。蒯狻、高鸶见状,纷纷抽出兵刃。那一厢的葛神翁、穆子修、褚敬宗见状,也都屏气凝神,准备应敌。惟有瞿奇叟神色夷然,只坦然自若端坐不动,对眼前剑拔弩张的情势,竟是丝毫不放在心上。 桑鹫眼中精光爆射,森然道:“辣手书生,你不在两浙西路的道上发财,今日是铁了心,要趟这里的浑水么?” 上官凤桐正色道:“区区此回并非冲着金银财宝而来,为的是民族大义和华夏重光。” 桑鹫心下暗骂:“你奶奶的,除了少林的和尚,余下的狗贼个个道貌岸然,明明是图财而来,嘴上却说得动听。” 申螭一挺手中的判官笔,冷笑道:“好呀,那我们今日便拼个你死我活!”蒯狻、屠蛟亦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庭云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一念之恶,万劫不复;一念之善,力可回天。如今夷狄腥膻,污染华夏,各位施主若能忏除前愆,弃恶向善,实为我武林之幸,黎民之福。” 桑鹫“哼”的一声,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庭云,说道:“敢问大和尚,何为善,又何为恶?” 庭云道:“杀生为不善,不杀为善;不与取为不善,与取为善;淫泆为不善,不淫为善;妄语为不善,不妄语为善;绮语为不善,不绮语为善;两舌为不善,不两舌为善;斗乱彼此为不善,不斗乱彼此为善;贪他为不善,不贪他为善;起恚为不善,不起恚为善;邪见为不善,正见为善。万法从心生,心能生善,亦可起恶,善恶由心而发,各位施主若能诚心忏罪消业、不造新恶,发心不贰过,定能种善因而得善果。” 葛神翁、上官凤桐等人见他絮絮叨叨,均不禁微微皱眉:“这位少林派的和尚,与这个大魔头大谈是非善恶,当真迂腐得紧。” 桑鹫朗声道:“大和尚,我告诉你,世上哪里有什么善恶之分?不过是评判的立场迥异罢了。你行的‘善’,在你的敌人的眼里看来,却是一种‘恶’,而你行的‘恶’,在你的朋友看来,恰是一种‘善’。不同的人,得出的善恶便会截然不同。” 上官凤桐喝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阁下以身侍贼,做的是恶事,杀的是好人,偏偏还要弄出一番说辞来,当真是辩口利辞,颜之厚矣!” 桑鹫眼中突现一丝杀气,说道:“上官先生,今日我若杀了你,那些当年被你劫去了财物,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定然说我杀得好,为民除害,但上官先生的家人定然不会这么想,你的老婆自此成了寡妇,生活无依,对我恨之入骨,你的儿子也会将我视作杀父的大仇人、大恶人,日后长大了,定当要找我寻仇。上官先生,你说我到底是大善人呢,还是大恶人?” 白衣雪听了,不禁心中一动:“这话原也不错。” 上官凤桐长眉挑动,冷冷地道:“阁下无疑就是一位寡廉鲜耻、杀人如麻的大恶人了。” 桑鹫冷笑道:“上官先生绰号‘辣手书生’,单是‘辣手’二字,嘿嘿,请问这些年打家劫舍,死在你手里的冤魂就有多少?” 上官凤桐道:“我与尊驾杀人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惟有甘拜下风了。” 桑鹫哈哈一笑,道:“杀一个人是杀,杀一百个人也是杀,何来小巫见大巫?上官先生五十步笑百步,岂不谬哉?” 庭云眼睑微垂,口宣佛号:“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善哉,善哉。” 桑鹫扫了一眼上官凤桐身前满桌的酒肉,说道:“‘欲知世上刀兵劫,但听屠门夜半声。’一切有情众生,都在三世六道中轮回,我们为了贪图口腹之欲,一生又是造下了多少的杀业?这同杀人又有何区别?” 庭云面露慈愍之色,说道:“阿弥陀佛!‘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是等则以盗贪为本。’桑施主有此大慈大悲之心,又何以执迷不悟,不能回头是岸?大伙儿就此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皆大欢喜?” 桑鹫眉头微蹙,说道:“执迷不悟?请问大和尚,你一心清修向佛、耽于禅悦,是为‘禅魔’,难道不也是一种执著?同为执著,你我又有甚么分别?” 庭云一呆,举手搔了搔头皮,茫然道:“这个……这个……” 上官凤桐喝道:“巧言偏辞!刘豫本为宋臣,世食宋禄,却僭越称帝,奴颜事金,岂止是执迷不悟,简直是罪大恶极。此等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桑鹫冷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赵匡胤当年本是周之武将,陈桥兵变而黄袍加身,坐上了龙椅。他赵氏的江山,不也是从柴周的手中夺取来的吗?如今赵氏气数已尽,我主应天承运,从他的手里夺下江山,又有何不可?” 一席话说得上官凤桐等人俱是脸色大变,就连一直悠然自得的瞿奇叟也不禁微微变色。褚敬宗大呼:“反了,反了!”庭云口称:“罪过,罪过!” 葛神翁猛地一拍木桌,震得桌子上的碗筷杯碟乱颤,喝道:“尊驾大逆不道,一派胡言,嘴上的功夫着实了得,就不知手底的功夫又如何?” 桑鹫脸色一变,暗忖:“主人此番南下,原是为了拉拢联络一批江南的奇人异士,为复兴大业助力,他曾叮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得与江南武林撕破脸面。不过今日他们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少不得费一番拳脚,也让他们知道舜耕八圣的厉害。”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葛神翁的脸上转了两转,道:“好啊,我正要向葛前辈讨教几招。” 葛神翁霍地站起身来,道:“好,听说尊驾绰号‘只手遮天’,老夫倒要看看到底有几分能耐?”说罢纵身跃到空中,扬起一双肉掌,恶狠狠地扑向桑鹫。 白衣雪心道:“‘只手遮天’?黄公义人称‘手到擒来’,此人的绰号是‘只手遮天’,更为霸气,掌上的功夫定然十分了得。” 上官凤桐叫道:“好,今日是打是降,各位给个痛快的话儿!” 桑鹫眼见葛神翁如饿虎扑食一般向自己扑来,暗思:“今日若不展露几手,难以打消对方的嚣张气焰,也好令其知难而退。”气运丹田,大喝一声,直如一声霹雳,声震屋瓦,震得屋椽上的灰尘簌簌而落。众人的耳中一阵轰鸣,一直躲在一旁的掌柜,更是心头一惊,顿时晕厥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葛神翁掌风飒然,已欺至桑鹫身前。桑鹫叫道:“来得好!”双足站定在地,掌心和掌缘皆是布满了真气,举掌相迎。二人四掌相交,顿时激起一股劲风,直吹得二人衣袂飘荡,宛似置身于狂风之中。葛神翁正欲撤掌再都,孰料对方的一双肉掌带着极强的黏力,竟是挣脱不得。 葛神翁人在半空,势成骑虎,只好奋力下压,希冀桑鹫力怯而退,然而桑鹫举掌相就,毫无退却罢手之意。 二人一上一下,凝身不动,四只手掌黏连在一起,犹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如此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只见葛神翁悬空的身子,开始微微摇晃,黄豆般大的汗珠顺着鼻子、额头和面颊,汇聚到油光滑亮的秃头头顶,再滴落到木板上,渐渐形成一汪水渍。他苦苦支撑,然而桑鹫却是神闲气定,全身岿然不动,显已稳稳占据了上风。 一直怡然自饮的瞿奇叟面色通红,提了一把酒壶,端了一只酒盅,晃晃悠悠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说道:“这位朋友,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夫也来敬你一杯酒。”他脚下踉踉跄跄,直向桑鹫走去。 申螭低声骂道:“活了一大把年纪了,究竟要不要脸?”判官笔一挺,拦在了瞿奇叟的面前。瞿奇叟双眼乜斜,口中嘟囔着,竟是脚下不停,申螭暗思:“这个老儿一直深藏不露,说不定身负绝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当下全神戒备,眼见瞿奇叟摇晃着,已然到了自己的跟前,喝道:“瞿前辈,你若再不站住,恕在下不客气了!” 瞿奇叟身子晃晃悠悠,眼睛半睁半闭,愕然道:“你……是谁?也要和老夫喝上一杯么?”袍袖一摆,举起手里的酒盅,笑道:“来,来,来,你陪老夫喝上一盅。” 申螭眉头一皱,心想:“难道竟是个酒鬼?”蓦地鼻子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顿感头晕目眩,心中一阵烦恶,暗叫不好,欲待出声喝斥,却是“咕咚”一声,向后仰翻在地。 蒯狻和屠蛟见势不妙,叫道:“二哥!”双双跃出,各挺兵刃,护在了申螭的面前,心下均惶悚不已,只道瞿奇叟武功深不可测,须臾间申螭已然着了他的道。 瞿奇叟笑吟吟地道:“这位朋友的酒量怎地如此不济?一杯酒还没喝到嘴,就醉倒了。二位是不是也想喝上一盅?”说着将酒盅向前一送。 蒯狻鼻子里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只觉胸口一阵烦恶,几欲呕吐。他为人十分机敏,赶紧屏住了呼吸,疑心大起:“以二哥的武功造诣,世上能在一招之内将他打倒的人,恐是寥寥。莫非这个老儿是在暗中使诈?”一声不吭,手中的铁桨向着瞿奇叟当头拍去,虎虎生风,声势赫人。 瞿奇叟身形晃动,轻飘飘地侧身相避,口中笑道:“哎哟,不喝老夫的酒就算了,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蒯狻只不搭话,屏住了气息,手中的铁桨上下翻飞,舞成了一团黑光,将瞿奇叟笼罩其中。瞿奇叟一边闪躲,一边挥动着双袖,见蒯狻嘴巴紧闭,只是闷头进攻,显是已然有了戒备。 瞿奇叟一声长笑,心下又生一计,只见他将手中的酒壶凑到嘴边,嘴巴一嘬,喝了一大口酒水,紧接着嘴巴一张,一团火焰喷薄而出,足有尺余。蒯狻大吃了一惊,猝不及防之下,不及闪躲,瞬时面颊、胳膊等处裸露的肌肤,皆被灼伤,火辣辣的生疼。 瞿奇叟口内喷火伤人,这一幕当真令人匪夷所思,众人尽皆错愕不已。白衣雪心下暗笑:“这个白胡子老儿喜欢装神弄鬼,当真就是个变戏法的,手底下并无什么真材实料。” 高鸶一抖手中的“素蟒鞭”,叱道:“一大把年纪,这般不要脸!”素蟒鞭如灵蛇出洞,倏忽间闪至,向瞿奇叟面部卷来! 瞿奇叟袍袖一扬,伸手径直欲夺素蟒鞭。蒯狻叫道:“七妹,小心老儿袖中有诈!” 高鸶笑道:“我的鞭子上更是有毒!”瞿奇叟指尖本已触及素蟒鞭,正欲使力相夺,闻言不禁一怔,赶紧缩回手来。 高鸶笑道:“老先生,我骗你玩的。” 瞿奇叟骂道:“你个鬼丫头!” 高鸶风姿秀逸,鞭法精奇,一根软鞭在桑鹫的身前丈余处,抖、劈、撩、扫、缠,舞得滴水不漏,瞿奇叟数度仗着脚下步伐灵动,欲强行闯入鞭阵,都险些被素蟒鞭打中,虽没受伤,却也颇为狼狈。 再斗片刻,瞿奇叟故技重施,又将一大口酒水含在了嘴里,向着高鸶喷去。孰料高鸶早有提防,就在他张口喷酒的瞬时,手中的素蟒鞭鞭梢一扫,劲风飒然,瞿奇叟颏下的长须被吹得扬了起来,酒水全都喷洒在了自己的须髯之上,顿时火苗腾空而起,夹杂着“嘶嘶”的烧灼声,众人鼻子中闻到了一股焦糊味。 瞿奇叟好不容易手忙脚乱地拍灭了火苗,然而一大把飘逸的长须,顷刻间已被烧得干干净净,就连一对白眉,也被烧掉了一半,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黑一块,当真是狼狈至极。 第二十二回 羊公鹤(9) 那一厢桑鹫哈哈大笑,说道:“七妹,烧得好,烧得好啊!看哥哥我的!”猛地大喝一声,双臂一振,一直悬在半空的葛神翁登时跌翻在地,神情萎顿,大口大口直喘粗气,与之先前鸷戾的神态相比,宛如换了一个人。 原来二人这番对掌,渐渐变为了内力的比拼,其间的凶险,惟有比试之人心知肚明。弱者一旦被强者压过一头,内劲岔溢,纵非立时气绝而亡,也不免走火入魔,武功全失。二人比拼良久,渐渐分出胜负。桑鹫的内力浑厚绵长,显是更胜一筹,葛神翁支撑至此,实已心余力绌,只是他形禁势格,只得苦苦相撑,到了此际,已是力脱气竭,虚弱不堪。 桑鹫瞧了一眼申螭和蒯狻,举掌悬在葛神翁的头顶,向着瞿奇叟喝道:“搞鬼的老儿,快将解药拿来!” 瞿奇叟知道他手掌轻轻拍落,葛神翁便即头骨碎裂而亡,哪里还敢怠慢?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瓷瓶,倒出里面红色的药丸,用手一指申螭,说道:“给这位兄弟内服三日,每日一粒,即无大碍。” 桑鹫接过在手,冷笑道:“谅你也不敢诳我。” 瞿奇叟神色尴尬,说道:“岂敢,岂敢!”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的瓷瓶,递与蒯狻,道:“这是‘白芷紫玉膏’,外敷数日,灼伤处当可消肿止痛。” 桑鹫冷眼斜睨,道:“各位好朋友怎么说,是留下来喝上一杯呢,还是大路朝天,咱们各走一边?” 上官凤桐和褚敬宗、穆子修对视了一眼,笑道:“桑老大,喝酒就不必了,我们兄弟辛辛苦苦而来,总不成叫大伙儿走了空?俗话说得好,‘年尾打山猪——见者有份’,我们兄弟分上一杯羹,马上拍拍屁股走人。” 桑鹫纵声大笑,声震屋宇,说道:“他奶奶的,你们终于讲实话了,分上一杯羹?老子凭什么要分给你们一杯羹?你们又有什么能耐分上一杯羹?” 褚敬宗脸色倏变,冷笑道:“不义之财,人人见而有份!” 白衣雪心想:“义动君子,利动贪人。上官凤桐等人果真都是冲着钱通神而来,少林派的大和尚,算看走了眼。” 桑鹫向着庭云喝道:“大和尚,这就是你找来的义士?” 上官凤桐笑道:“‘干纪犯顺,违道悖德,逆莫大焉!’当年你们强取豪夺,挖坟掘墓得到的那些金银财宝,本来就不是你姓‘刘’的,你们据为己有多年,也该吐些出来了。” 桑鹫等人听了,均是脸色大变。白衣雪自忖:“钱通神富可敌国,敢情这些钱都是刘豫父子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这些盗匪说是不义之财,那也没有冤枉了他们。” 原来刘豫降顺变节、僭号称帝,心里也明白这皇帝的宝座,自己不知能坐几时,故而僭位后削脂剥膏,挥霍无度。伪齐政权建立的第二年,即金天会十年、宋绍兴二年(1132年),刘豫迁都汴京,为了搜罗更多的奇珍异宝,满足个人私欲,他竟然盯上了中原地区众多的冢墓,包括地宫中藏有稀世之宝的皇家陵墓。 刘豫的儿子刘麟,征召乡兵组成了“皇子府十三军”,在军中专门设立汴京淘沙官和河南淘沙官,假以淘沙之名,大肆毁掘开封、洛阳一带的陵墓,致使两京的“冢墓发掘殆尽”,历代的帝陵也都惨遭盗掘,就连位于嵩山以北,洛河以南的北宋“七帝八陵”,也均未能幸免,尽遭劚掘。 江南的赵构闻讯之后,十分震惊,对其恨之入骨,曾多次为此发兵征讨刘豫。 刘豫僭帝位八年,终被金人废黜。《大金国志》记载,刘豫、刘麟父子对外向以节俭形象示人,然而刘豫被废黜之时,仅汴京一地就有家产“钱九千八百七十余万缗,有绢二百七十五疋,有金一百二十万,有银六千万两,有粮九十万石。”刘麟的侍婢达到一百二十多人,父子二人可谓淫妷无比。 刘齐僭伪政权灭亡后,其子刘麟仕金,历任金国的参知政事、尚书右丞、转运使等职,死于六十四岁,至今亦有十年之久。 然而刘豫父子虽死,他的侄子刘猊,自伪齐亡后心中却念念不忘“复国”,希冀恢复刘氏昔日的“荣光”。刘猊为人极富心机,多年来他在中原地区,一边秘密招募大批刘豫和刘麟当年的亲信和旧人,其中就包括舜耕八圣、钱通神等人,一边又利用刘豫父子当年搜刮来的大量金银财宝,大肆结交买贿江湖人士,游说他们为恢复“大齐”卖力。刘豫、刘麟父子生前巧取豪夺的金银财宝,被秘密藏在了一处山中,由刘豫册立的伪后钱氏着人加以守护。钱通神正是当年护宝人之后。 不过多年以来,尽管刘猊以金银财宝开路,四处兜售他的“复国大计”,却始终未有大的进展。一者宋金自绍兴和议以来,两国止戈散马多年,人们早已厌倦了兵燹不绝的日子,好不容易盼来了和平,刘猊想要“复国”,不免又要经历一番腥风血雨,而天下人心思安、人心思定,自是应者寥寥;二者刘豫僭位八年,对外屈膝于金,甘为伐宋的急先锋,为虎作伥,对内则实行严刑峻法、重赋苛政,以致民怨极大,即便是一些贪财忘义之徒,经过利弊权衡之后,也大都萌生拒意。 刘猊在中原地区为了复兴“大齐”,暗地里奔走多年,却收效甚微,心中原本升腾的熊熊火焰,也渐渐熄灭了下来,惆怅之余,只能徒叹“复国无望”。 然而近年来金主完颜亮南下侵宋的意图越来越明显,宋金一旦开战,天下必定重新大乱,刘猊自感终于等来了一个“复国”的绝好时机。他重整旗鼓,开始新的游说,此番更是冒险南下,来到江南地区,一边暗暗地结交宋廷的文武官员,一边联络各路的江湖人士,对他们许以高官厚禄,妄图让他们为复兴“大齐”出力。少林派的庭云禅师,正是偶尔在中原得知刘猊南下的讯息,担心他要谋逆不轨,故而一路追踪而来。上官凤桐等人受他邀约,前来助拳,但心底真正惦记的,不过是刘氏的宝藏。 屠蛟一摆手中的鬼头刀,冷笑道:“辣手书生,你想分一杯羹,只怕你没那个胃口吞得下去。” 上官凤桐哈哈大笑,说道:“老子的胃口大得很,你有多少,我都能吞咽下去。” 第二十二回 羊公鹤(10) 屠蛟喝道:“好,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几分能耐?”鬼头刀刀光一闪,照着上官凤桐的面门砍去,去势又疾又狠。上官凤桐侧身避开,收起手中的纸扇,扇柄的柄尾颤动,分点屠蛟的右肩的肩髃穴和前胸的膻中穴。原来他的扇骨共分十一档,均为精钢所铸,合拢起来便是一件近身格斗的短兵刃。二人一来一往,便在场中激斗起来。 褚敬宗也自按捺不住,手持一柄朴刀,大叫:“谁来与褚某一战?” 其时正好高鸶为蒯狻涂抹好了外敷的白芷紫玉膏,他闻言一抄铁桨,喝道:“我来领教褚寨主的高招!”神威凛凛,站在了褚敬宗的身前。白衣雪心中暗自喟叹,此人如此悍勇,本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可惜竟委身于贼。 蒯、耿二人双臂肌肉虬结,皆有一身神力,膂力惊人,朴刀和铁桨以硬碰硬,一时火星四溅,金属相击“嘎嘎”之声,不绝于耳,这一番相斗的声势极为赫人。 庭云眼睑微垂,神情悲苦,口中喃喃地道:“好端端的,此间的戾气何以大盛?善哉,善哉!” 场中四人斗到分际,上官凤桐仗着步法轻灵,与屠蛟周旋,二人尚属难分伯仲,而褚敬宗与蒯狻是以硬碰硬的外家功夫,双方均使不得一点便宜和机巧,渐渐地褚敬宗一柄朴刀越来越凝滞,呼吸也愈发粗重起来,已是勉力苦撑。 穆子修眼见情势危殆,心想如此相斗下去,今日只怕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手中扣住一大把铁蒺藜,叫道:“上官兄弟,褚兄弟,风紧,扯呼啊!”右手一扬,数十枚铁蒺藜疾射而出,打向桑鹫等人。 桑鹫嘿嘿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一掌挥出,真气激荡,数十枚铁蒺藜尽数反射回去,纷纷嵌在了阁楼的木墙之上。 桑鹫喝道:“各位就此住手吧,桑某不送!”场中的四人停止了打斗,众人凝神瞧去,只见数十枚铁蒺藜打在墙上,正好拼接成了两个汉字:“不送。” 申螭、高鸶等人轰然叫好,那一厢的上官凤桐、褚敬宗、穆子修、葛神翁、瞿奇叟等人见了如此惊见骇闻的神技,也都一个个张大了嘴巴,难以合拢。 白衣雪心中亦佩服不已,暗忖:“此人竟有此等的神通,只可惜入了歧途,附逆作恶。他本领越大,危害也就更大。”又想:“虽说桑鹫他们于我有相救之谊,然而大是大非在前,须讲不得半分的情面,等寻着了合适的时机,须将他们一并擒了,送官严惩,以绝后患。” 桑鹫显露了这手神功,葛神翁、穆子修等人均心寒胆落,再无斗志,垂头丧气地鱼贯下楼而去。 庭云脸色更加苍白,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桑施主如此的大好身手,不如在疆场上多杀一些金狗,何以忍心事贼?” 桑鹫一摆右手,淡淡地道:“知遇之恩当衔环以报,桑某胸中惟有一颗事主的忠心。大和尚不必再劝,你去吧。” 庭云瞧了他半晌,叹了口气,缓缓向楼梯走去。申螭低声向着桑鹫说道:“大哥,放走了此人,贻害无穷。” 桑鹫心念一动:“不错,这个和尚今日走了,日后还会邀人不断前来滋扰,别的倒也罢了,只怕会误了主公的大事。”眼中精光一闪,厉声喝道:“大和尚,留下慢走!”右掌一展,一股凌厉的真气犹如一道气刃,打向庭云的背心。庭云本就伤势颇重,闪躲不及,顿时喷出一大口鲜血。鲜血喷涌而出,全都喷射在楼梯的扶手上,又顺着扶手滴溅到了楼下。 庭云敛步,慢慢转过身来,胸前的僧袍也滴染了大片的血渍。他心知桑鹫心狠手辣,动了杀机后自己难逃一劫,苦笑道:“桑施主果真要取小僧的性命,尽管来取便是。”说罢结跏跌坐,双目垂视,口中轻诵:“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夷变灭……” 桑鹫本凶光毕露,见他宝相庄严,安详舍身如入禅定,一时竟也踌躇难决,手掌数度虚悬在半空,终是重又放了下来。 申螭心道:“无毒不丈夫。大哥如此婆婆妈妈,心肠实在太软,如何能成大事?”他跨上几步,来到庭云的面前,说道:“大和尚,我送你上西方极乐世界,也好早日超度。”举起右臂,手中的镔铁判官笔的笔尖向着庭云的心窝扎去!高鸶一声惊呼,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不忍直视,蒯狻也忍不住别过了头去。 眼见着申螭的判官笔就要扎进庭云的心窝,忽有一物从众人的身后呼啸而至,“叮”的一声脆响,申螭手中的判官笔拿捏不住,被那物震落在地,虎口更是一阵酸麻。 申螭凝神瞧去,见那物竟是一根竹筷,转身喝问:“是谁?”众人也都齐齐地扭过头来,但见白衣雪凭空掠起,衣袂飘飘,犹如一羽白鹤腾空而起,翩然落至申螭的面前,一伸手抓住了他的判官笔,笑道:“申二哥,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这位庭云禅师一副慈悲心肠,何至下此毒手?” 申螭怒道:“你撒手!”运力回夺判官笔,哪知连连运了几次气力,那笔竟是纹丝不动。申螭怒意更盛,五指箕张,恶狠狠地向着白衣雪的肩头抓来。白衣雪不闪不避,待得他的手指碰触到自己的肩头之时,体内数十年参寥神功的内力应激而生,真气瞬时布满周身,申螭只觉自己的五指,犹如抓到一块炽热的络铁一般,灼痛难忍,口中“唉哟”一声,赶紧抽回手去,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桑鹫是武学的大行家,急叫:“白兄弟,手下留情!” 白衣雪微微一笑,说道:“申二哥,咱们有话好说,何必动粗?”右手一松,将判官笔还与了申螭。 桑鹫踏上几步,哈哈一笑,说道:“白兄弟误会了,我二弟对兄弟绝无恶意,误会,误会!”心下暗暗称奇:“那日在熙春楼,此人的功夫虽是不俗,却也算不得顶尖,不想数月不见,竟是已臻化境,短短的时间内精进如斯,不知是何缘故?” 白衣雪笑道:“我也是和申二哥闹着玩的。桑大哥,这位庭云禅师……” 桑鹫笑道:“庭云禅师是少林派的高僧,我等亲近还来不及呢,岂会伤害于他?”说着上前搀扶起庭云,深施一礼,说道:“禅师,桑某多有得罪,还望恕罪!” 庭云苦笑道:“小僧的这条性命本也算不得甚么,只要施主肯迷途知返……” 桑鹫眉头一皱,道:“禅师,这个……” 白衣雪一把抓住庭云的胳膊,轻轻掐了一下,笑道:“大师,你现在身子多有不适,还操此闲心?我看赶紧寻个僻静之处,好生静养一阵子,以免留下疾疴。来,我送大师下楼。”说着搀着庭云,缓缓下得楼去。 白衣雪将庭云送至酒楼的大门,说道:“大师,你一个人走,成么?” 庭云捂住了胸口,咳嗽数声,微笑道:“多谢少侠,小僧……小僧一时倒还……死不了。” 白衣雪微笑道:“那就好,大师请保重,一路好走,离这帮人越远越好。” 庭云转身欲行,犹疑了片刻,又转过身来,道:“少侠,小僧临行之前,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否?” 白衣雪道:“大师但说无妨。” 庭云目光温润,凝注着他,缓缓说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少侠岸芷汀兰,但若与这些……这些施主纠缠不清,只怕会……会累及少侠以及贵派的令誉。” 白衣雪向他眨了眨眼睛,低声道:“多谢提醒。不过大师请放心,大是大非当前,我岂敢有半点含糊?不瞒大师,我的心中早已有了计较。” 庭云眼睛一亮,微笑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原是小僧多虑了,罪过。桑施主以及各位施主,皆有一副好身手,若能劝得他们弃恶从善,多为天下苍生造福,实为一桩幸事。少侠不到万不得已,还望莫要伤了他们的性命。” 白衣雪心想:“方才桑鹫等人还要取你性命,你却以德报怨,背后替他们说情,少林派的高僧,当真是菩萨心肠。”恭恭敬敬地道:“大师所言,在下谨记在心。” 庭云微微一笑,转身迈足,口中吟道:“但求一席安心地,谁与龙蛇论是非。少侠,小僧去也。”说罢飘然而去。 第二十三回 去梯言(1) 庭云的身影隐没在了街角,白衣雪转身上得楼来,桑鹫见到他纳头便拜,申螭、蒯狻、钱通神等人也都跟着拜倒在地。 白衣雪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住桑鹫,说道:“桑大哥,你这是为何?当真折煞小弟了,各位快快请起!” 桑鹫匍伏在地,朗声道:“桑某今日有一事相求,白兄弟若是不答应,桑某……情愿……跪死在这里。” 白衣雪心想,桑鹫行此大礼,说是有事相求,此事必定非同一般,我且看他所求究竟何事,再相机而行便是。他打定好主意,上前相扶,说道:“桑大哥行此大礼,小弟如何承受得起?有什么事,还请起身慢慢说来。” 桑鹫依旧不肯起身,哽咽道:“我家主人……还有两位兄弟,如今身陷情教的秘牢,生死不明,桑某和一众的兄弟,恳请白兄弟能够鼎力相助,救出……救出我家主人和兄弟。” 白衣雪微感惊讶:“桑鹫的这位神秘主人,身份虽尚且不明,但与伪齐刘豫、刘麟父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确是无疑。他一直没有露面,原来竟是被情教擒住了,内情到底如何,我且慢慢套来。”脸上露出关切之色,说道:“哎呀,原来尊主竟是身陷情教的大牢之中。桑大哥,你且起来说话,容我们从长计议,徐图良策。” 桑鹫听出他语气大可商榷,顿时喜形于色,说道:“那兄弟是答应哥哥了?” 白衣雪假作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道:“是。” 桑鹫等人喜滋滋站起身来,众人重新落座叙话。白衣雪心下思忖:“伪齐阴魂不散,桑鹫的主人还幻想着东山再起,于宋廷极为不利,此事非同小可。若要将这伙人连同他们的神秘主人斩草除根,还须与他们说开了去,藏着掖着反而令对方生疑。”脸上露出关切之色,问道:“请问桑大哥,尊主人是哪一位?为何会陷入情教的大牢?” 桑鹫说道:“我家主人姓刘,单名讳一个‘猊’字。至于我家主人,还有三弟和八弟,缘何会落难于情教,唉,说起来话就长了。”言罢重重叹了口气,紧锁双眉,一时满面愁容。 原来刘豫的侄子刘猊,眼见完颜亮在国内厉兵秣马,准备南下侵宋,自觉东山再起的良机到来,立即蠢蠢欲动起来。不久前他带着舜耕八圣中的老三毛骢、老八柴獬,潜入江南,四处联络江湖各路豪杰,更是亲赴情教的总坛冷翠峰,欲与情教教主劳牧哀拜盟,共襄大业,结果却被劳牧哀关进了大牢,至今生死未卜。 钱通神之所以陷落浮碧山庄,也是奉刘猊之命,前去游说钟摩璧,而被关进了地牢。桑鹫等人此番南下救主,便先将钱通神从浮碧山庄解救出来,只是他们不曾想到,白衣雪竟也受困浮碧山庄的地牢之中。 白衣雪只知刘豫、刘麟父子,心下忖测:“扣得好!情教虽说行事诡秘,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一点也不含糊。刘猊,刘猊,他们的那位神秘主人,果是姓刘,由此看来,当是伪齐的余孽无疑了。这伙人妄图复辟伪齐,要想将他们一网打尽,还须多了解他们的底细才是。”脸上不动声色,叹了口气,说道:“小弟前几日身陷浮碧山庄的地牢,若非承蒙各位哥哥相救,此时只怕还在地牢里难见天日。俗话说得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弟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今尊主有难,自当假以援手,只是……只是……” 桑鹫见他面露难色,言辞闪烁,不禁紧张起来,问道:“只是什么?小兄弟还请明言。” 白衣雪沉吟道:“情教势焰熏天,教中好手如云,就我们……几个人,想从情教的大牢中救出尊主……”说着眼睛在钱通神、申螭等人脸上一一扫过。 桑鹫心中一宽:“我道是什么原因,原来你是怕得罪了情教。”笑道:“这个兄弟且放宽心,桑某也知情教势力强大,更何况江南是其总坛所在,倘若莽撞行事,岂不令兄弟们以身犯险,说不定还因此害了大伙儿的性命。此事若要成功,只可智取,不能强攻。” 白衣雪寻思:“桑鹫说要智取,应是起了劫狱的念头,却不知他有何盘算。”点了点头,道:“不知桑大哥有何妙计?小弟愿聆高见。” 桑鹫哈哈一笑,说道:“不敢。敌人在明我在暗,只要我们筹划充分,做好应急之策,一举救出我家主人及两位兄弟,也非难事。不瞒兄弟,我心中已经有了谋划,只等时机成熟便即行事。此事本有七分的成算,如今再有兄弟你贵人相助,又添了两分成算,嘿嘿,真是天助我也。”其实桑鹫对从情教的重地救出刘猊,实无半分的把握,他担心白衣雪知难而退,打起退堂鼓来,故而说已有九分的成算。 白衣雪见他答非所问,不肯透露半点劫狱的计划,暗骂:“老狐狸!”心想:“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既叫我知道了你等的奸谋,总不能半途而废,叫刘猊给走脱了。”笑道:“桑大哥如此瞧得起小弟,只怕小弟艺微技薄,有负厚望。” 桑鹫笑道:“小兄弟何出此言?小兄弟年纪虽轻,却艺高技绝,我等皆是拜服不已。”钱通神、申螭、屠蛟等人纷纷附和,大加恭维。 原来先前白衣雪出手救了庭云,可谓技惊四座。桑鹫知机识变,心下盘算刘猊带着三弟毛骢、八弟柴獬,去往情教的总坛冷翠峰,拜谒教主劳牧哀,本欲许以重金,说服劳牧哀为复国大业效力,不料情教不仅没有应允,反而将刘猊等人扣押了下来。舜耕八圣此番悉数南下,正是要赶往情教的总坛冷翠峰,营救刘猊等人。 桑鹫眼见白衣雪一招便即制伏了二弟申螭,其武功之高,较之当日在熙春楼,已是不可同日而语,实属当世罕见。若能劝得白衣雪相助,邀他一同前往冷翠峰,营救刘猊之事,算是平添了几分成算。趁着白衣雪下楼送行庭云之际,他与申螭、钱通神等人稍一合议,众人决定以重利相诱,无论如何,要说服白衣雪伸以援手,助以一臂之力。 钱通神道:“白兄弟,你若肯帮忙救出我家的主人,天下的奇珍异宝,你尽管开口,要多少,钱某都双手奉上。” 白衣雪心想:“我若说不图钱通神的钱财,难免会叫他们起了疑心。”笑道:“好说,好说,只是钱掌门的奇珍异宝虽好,小弟只怕无福消受。”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自己归音无期,师父胡忘归在雪山早已望眼欲穿,为免师父挂怀,本应马不停蹄赶往雁荡山的苍葭山庄,拜庄后便可踏上北上的归途,回复师命。但自那晚在念湖边,从蹉跎客的口中听到自己的身世,他对回雪山面见师父,一直隐隐感到不安,甚至莫名的害怕起来。如今桑鹫等人拉他入伙,去情教解救刘猊,回雪山势必要拖延一段时日,想到此节,心底竟暗暗感到一阵轻松,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钱通神愕然道:“小兄弟此话怎讲?” 白衣雪道:“情教的总坛无异是龙潭虎穴,大牢重地更是戒备森严,小弟虽有相助之意,却怕没有本事救出尊主……” 钱通神踌躇道:“这个……这个……” 白衣雪笑道:“我只能试上一试,尊主天相吉人,说不定也能绝境逢生。”暗想:“逆贼已经束手就擒,绝境是绝境了,落到我的手里,偏偏叫你‘逢生’不得。” 桑鹫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喜道:“小兄弟,只要你肯出手相助,不管最终能不能救出我家主人,钱掌门的这份谢仪,总是少不了的。” 钱通神等人也都纷纷上前与他施礼,白衣雪一一逊谢,暗思:“良机难觅,若能就此擒住伪齐的余孽刘猊,让其伏法,哪怕迟些日子赶回雪山复命,师父……必定十分欢喜。” 钱通神救醒了昏迷的玉觞楼的掌柜,取了五两纹银给他,算作打烂店里物什的赔偿。掌柜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接了。 第二十三回 去梯言(2) 众人离了玉觞楼,当夜就在城内选了一家客栈住下。次日一早,众人出了城来,向着东南而行。这一回桑鹫却不专拣僻静无人的小道,而是沿着官道直行,似是不欲再掩人耳目。 众人脚程甚快,到了晌午时分,来到处州缙云县境内,此地距离情教的总坛冷翠峰已是不远,桑鹫等人赶路,变得谨慎起来。 穿过一处山谷时,前方忽地传来激烈的兵刃相格之声。众人神色一变,高鸶说道:“我去瞧一瞧。” 桑鹫点点头,道:“七妹小心,倘若情形不对,速速来报,莫与敌人纠缠。” 高鸶应道:“是,大哥。”衣袂带风,身影渐渐隐没在前方的一片荒岗中。 桑鹫等人也不敢怠慢,纷纷发足尾随而去。未跑多远,便听见前方高鸶娇呼连连,已然和敌人交上了手。众人越过一片荒岗,但见山谷的乱石堆中,高鸶手持素蟒鞭,和一名使双刀的青衣大汉,正合斗一名使剑的黄衫少年。那青衣大汉双刀霍霍,招法凶恶,但胳膊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鲜血淋漓,显是被那黄衫少年所伤。 蒯狻叫道:“是六弟!”白衣雪心道:“原来这汉子是舜耕八圣中的老六,嗯,再加上和刘猊一起陷落在情教的老三、老八,正好是八个人。” 桑鹫眼见老六毕骅和高鸶联手,仍被那名黄衫少年迫得手忙脚乱,不禁眉头微蹙:“江南武林的青年才俊之中,竟有此等的好手,莫非也是情教中人?”一声长啸,喝道:“快快住手,休伤吾弟和吾妹!”率先冲了过去。 那黄衫少年听到他的啸声,知是来了劲敌,手中长剑连环刺出三剑,其中两剑刺向了毕骅,一剑刺向高鸶,虽是三剑,又分攻二人,却迅捷无伦,一气呵成,便似在一招之内,分袭辛、高二人一般。 桑鹫瞧得真切,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此人年纪轻轻,剑法竟如此精熟老道。”霎时只觉意沮气丧:“罢了,罢了,我还道此番来到江南,原可扬名立威,想不到江南武林,一个小小的少年,都有如此的本领。” 他自南下以来,横行无忌,可谓罕逢敌手,直到见了白衣雪神功初露,方才稍稍收了睥睨天下之心,寻思短短数月之内,白衣雪内力及剑术精进如斯,其间必有蹊跷,日后还须弄个明白。 黄衫少年迫开了毕骅和高鸶,并不趁势追击,长剑一扬,朗声说道:“是舜耕八圣的桑老大么?” 桑鹫戒心更剧:“此人早已知晓我的身份,却气定神闲,没有丝毫畏惧之意,要么自恃武艺不凡,要么还有强援在侧。”口中哈哈一笑,说道:“不错,在下正是桑鹫,敢问少侠尊姓大名?”斜睨了一眼毕骅,但见毕骅冲着自己微微摇头,显是也不知这黄衫少年的来历。 黄衫少年微微一笑,说道:“江湖小辈,微名不足一提。” 桑鹫一怔,凝神瞧去,黄衫少年阔颡方面,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年纪,一对明亮的眼睛,精光闪烁,心底暗暗纳罕,问道:“小兄弟敢情是劳教主座下的尊使么?”近年来的江南的武林,情教的十大情使杀伐四方,立下了赫赫威名,风头一时无两,此地又是情教的总坛地界,黄衫少年武艺不凡,桑鹫故而有此一问。 黄衫少年大笑道:“我还道舜耕八圣的桑老大见识广博,心襟不同于常人,今日一见,却也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一席话说得申螭、屠蛟等人纷纷怒喝起来。 桑鹫手一摆,申螭等人止住了喝骂。桑鹫淡淡地道:“桑某不才,承蒙江湖上的朋友们瞧得起,博了点虚名,原也算不得甚么,倒令少侠失望了。”申螭等人乘隙掩身而近,悄悄占据了山谷的四角,隐隐对黄衫少年形成合围之势。 桑鹫气度沉穆不凡,如岳镇渊渟立在当地,黄衫少年心下早已暗自戒备。他本欲激怒桑鹫,好令敌人心浮气躁,待一会动起手来,自己占得先机,岂料桑鹫凝神卓立,竟是毫不动气,心底不禁暗赞:“桑鹫胆大心细,临事而有静气,从容处之,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笑道:“不错,江南朗朗青天,焉能容得你等在此撒野?既是虚名,尊驾‘只手遮天’这个绰号,今日便去了吧。” 桑鹫哈哈一笑,说道:“桑某虚名虽微不足道,却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似阁下藏藏掖掖,不是那么的爽快磊落。” 黄衫少年见他反来激将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桑老大此番来到江南,一路上鬼鬼祟祟,不敢以真相示人,那才真的叫藏藏掖掖,非磊落行径呢!我与桑老大相比,惟有甘拜下风了。” 桑鹫脸色微变,道:“小娃娃好一副伶牙俐齿。这样吧,我与你过上十招,十招之内,我若瞧不出你的师承来历,便算我输。” 白衣雪寻思:“桑鹫武艺超绝,心高气傲,先前击退上官凤桐等人,是何其的威风凛凛。他说十招内试探出这位少年的武功路数,算是极给对方面子了。” 黄衫少年见他如此托大,气极反笑,道:“好,好!我们一言为定,十招之内你若能说出我的师承,任你在江南四处行走,我绝不插手过问便是!” 申螭等人听了,都忍不住怒骂讥讽起来:“臭小子,大言不惭,待一会打起来,老大非让你跪地求饶不可。”“卵与石斗,可笑啊可笑。”“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老大哪里用得着十招,三招就叫你跪地求饶。” 桑鹫脸色铁青,待得众人的喝骂声稍止,冷冷说道:“江南桑某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只怕谁也阻挡不住。进招吧!” 黄衫少年暗思:“桑鹫武功了得,倘若被他抢攻,说不定十招内还真的被他逼出本门的功夫来,不如我先抢攻,十招之后叫他无话可说。”打定了主意,一声长笑,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得罪了!”手中长剑当胸直刺过去,如松之劲,似风之疾。白衣雪识得乃是青城派青松剑法中的“霜皮剥落紫龙麟”。 桑鹫心道:“青城派?哼,这有何稀奇?”斜身闪开,正待劈空一掌,孰料黄衫少年招式未老,剑花一翻,第二招又抢攻而来,桑鹫认出这一招是钟摩璧麾云剑法中的“日暮黄云高”,较之青松剑法高明甚多,一时竟瞧不清对方剑尖究竟要攻己何处要害。桑鹫绰号“只手遮天”,索性伸手径直往对方的剑刃上抓来。 黄衫少年暗自吃了一惊:“此人难道竟不惧剑锋,又或是手上有什么古怪?”斜眼一瞥,也未觉桑鹫的手上戴有可空手夺人利刃的手套,电光石火之间,也不容他细想,担心长剑一旦被敌人夺去,实是生平奇耻大辱,当下不敢轻易犯险,撤剑回避,手腕一抖,又是一招凌厉的抢攻,却又变作点苍派的兰峰梅溪剑法。 桑鹫见他连使三招,皆是当今名门大派的镇派绝学,剑法较之各派的正主虽略显稚嫩,却也颇得其精髓与神韵,心底不禁暗暗称奇。他有心试探,并不急于进招,黄衫少年紧接着又分别使了崆峒派、昆仑派和少林派的剑法,招招神妙绝伦,竟是无一重复。 桑鹫心中暗赞:“这个少年人年纪轻轻,于各家各派的剑法,竟似均有精研,若非天资卓落,也难有如此造诣。”一边游斗,一边细细观摩对手的出招,正自看得心悦神怡,耳畔忽地听到申螭叫道:“大哥,已经第六招了!” 桑鹫暗叫一声:“不好!”心想自己别只顾着欣赏对方的剑法,以致输了二人间的赌约,大喝一声道:“小娃娃,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吃我一掌!”右掌凌空劈出,一股罡猛的真气,犹如一道无形的利刃,砍向黄衫少年。 黄衫少年只觉厉风扑面,如刀割斧斫一般,心下大骇,足尖一点,身子向后暴退,乘隙又还了一剑,当真是临危不惧。 白衣雪心中不禁轻轻“咦”的一声。 第二十三回 去梯言(3) 原来黄衫少年这一招飘渺灵动,竟是雪流沙十三式中的“燕塞雪满山”,不过白衣雪习艺百里尽染之后,深谙剑法“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之道,剑术早已今非昔比。若在数月之前,他乍见黄衫少年使出这一招,势必令他惊呼出声,而此际黄衫少年这一招虽灵动绝妙,但在他眼中看来,略显华而不实,周身破绽尽显。 桑鹫武学庞杂,于剑法上的造诣虽难以企及白衣雪,却也颇深,眼见黄衫少年这一招燕塞雪满山,在一招内遍袭自己胸前七处要害,不禁喝道:“好剑法!”举掌一引,将黄衫少年的长剑带向一边,紧接着双掌回封。他眼见黄衫少年剑术精妙,一时心痴,只盼着多看几招,竟是凝掌不发。 黄衫少年也看出桑鹫的意图,寻思:“已经第七招了,再过三招,叫你输得心服口服。”剑招陡变,连削数剑,分别又是不同门派的精妙剑招,桑鹫一一避过,耳边听到黄衫少年笑道:“十招已过,桑老大,你输啦。” 桑鹫不由一征,自己一味贪看对方的精妙剑法,并未倾尽全力,竟致输了赌约,哈哈一笑,说道:“不错,小兄弟剑法高明,是桑某输了。”心中暗忖:“此人剑术高绝,若能化敌为友,招至主公麾下,实乃主公之幸,大业之幸。” 黄衫少年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寻思:“桑鹫武艺高强,又兼有胆有识,此害不除,遗祸无穷。”眼见对方人多势众,料知今日难以讨得便宜,笑道:“桑老大身为舜耕八圣之首,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日后相见,我们再决个生死高下。” 桑鹫淡淡地道:“好,既是各为其主,原也该当拼个你死我活。” 申螭冷笑一声,越众而出,说道:“你伤了我们的兄弟,今日这样就想走了吗?”蒯狻、屠蛟、毕骅等人手持兵刃,纷纷聚拢上来,将黄衫少年围在了垓心。 黄衫少年傲睨四顾,脸上全无惧色,大笑道:“怎么,舜耕八圣今日要恃众欺寡么?你们就算一拥而上,小爷又有何惧?” 白衣雪在一旁察形观势,眼见黄衫少年陷入重围,心下电转:“此人英风豪气,令人心折。不论他是何门何派,待一会遇了险,总须想个法儿助他脱困才是。”他知桑鹫外貌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凝神苦思如何能助黄衫少年一臂之力。 桑鹫一举右手,高声说道:“各位兄弟,我与这位小朋友已有言在先……” 申螭叫道:“大哥,如今我们步步凶险,稍有不慎便有杀身之祸,怎能顾得上这些个江湖道义?” 屠蛟道:“不错,不是做兄弟的不听你老大的话,此人已知我们的行踪,万万留不得。” 桑鹫心想黄衫少年武艺超凡,倘若自己一时心软,纵虎归山,日后必是一名劲敌,更何况己方的形迹,也已全然暴露,处境实是凶险至极,听了申螭、屠蛟的话,不禁犹疑起来。 黄衫少年乘此间隙,迅速观察清楚了敌人的站位,一声长笑,说道:“舜耕八圣,今日到了七人,即便是都到了,我又有何惧?”他不知白衣雪的底细,还当白衣雪也是舜耕八兄弟中的一员。 申螭一挺镔铁判官笔,口中大呼:“四弟,五弟,六弟,七妹,大伙儿并肩子上啊,别让敌人走脱啦!” 黄衫少年冷笑道:“就凭你们几个,也能留得住我?”飞起一脚,将面前的一块石头踢碎,溅起的石块四下乱飞,在空中呜呜作响。申螭等人见状,纷纷挥舞兵刃格挡碎石,屠蛟手脚稍慢,被一块小石头不偏不倚砸中了额头上的肉瘤,疼得他龇牙咧嘴,哇哇直叫。 桑鹫眉头一皱,正欲迈足相助众人拦截,黄衫少年大笑声中,早已瞅准了蒯狻和高鸶二人间的空档,长剑挥出,化作一道银白色的寒光,迫开了蒯狻。他足下生风,于乱石堆中瞬时去得远了,笑声在空中犹自未绝。 黄衫少年离去后,众人免不得唏嘘一番,感叹江湖后浪推前浪,后生着实可畏。 桑鹫拉着白衣雪的手,与毕骅相见,紧接着问起毕骅因何与那黄衫少年起了争斗。众人方才得知毕骅作为舜耕八圣此回南下的先锋,早于半个月之前,悄悄抵达了情教的总坛冷翠峰。他在冷翠峰山下的东渡镇,寻了家客栈悄悄住了下来。毕骅备好了干粮,每天清晨一早便上山,暗中观察情教总坛的动向,到了傍晚时分再下山,回到客栈,苦思营救刘猊之策。 按照舜耕八圣事先约定的日期和地点,毕骅今日急匆匆赶来,欲与后期抵达江南的桑鹫等人会合,不料途中撞到那名黄衫少年,竟被对方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身份。毕骅自是吃惊不小,双方没说几句话,言语不和便即动起手来。 屠蛟摸着额头兀自隐隐作痛的肉瘤,说道:“此人一路尾随六弟,又如此年轻,竟有这般的身手,莫非……真的是情教中的情使?” 毕骅缓缓摇了摇头,道:“这个小弟确实不知,我与他交手之前,也曾好言好语相询,他始终不置可否。” 高鸶花容失色,颤声道:“他若真的是情教中人,知道我们到了江南,主人还有……三哥,以及八弟,他们岂不是很危险?” 桑鹫柔声道:“七妹,你放心,我们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救出主人,还有三弟和八弟。” 高鸶脸色苍白,神情哀戚,眼中盈满了泪珠。白衣雪在一旁瞧得真切,心中感喟:“这些人虽附逆作恶,但对其主人忠心耿耿,兄弟姐妹间也心心相印,情深谊厚。” 申螭沉吟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他若不是情教的使者,倒还罢了,若真的是情教中人,我等的行踪……”说着止语不言,众人均知其意,自是指黄衫少年倘若果真是情教中人,那情教对于舜耕八圣的行踪,恐是早已了如指掌,再谈去冷翠峰营救刘猊及毛骢、柴獬等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蒯狻说道:“据小弟所知,情教的绝情使等十大使者,还有青阳、朱明、玄英、白藏四大护教,均是成名已久的人物,理应不会如此年轻。”他为人老成持重,极少发言,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高鸶眼中忍不住露出一丝喜色。 申螭摸着下巴,道:“不错。那此人会是什么来路?”众人商议良久,也是莫衷一是。毕骅忽道:“江南地区,除了情教,还有天下四庄的浮碧山庄,嗯,苍葭山庄位于雁荡山,离此地也不算远,他会不会是四大山庄的弟子?” 屠蛟笑道:“这个六弟就有所不知了,天下徒有虚名之辈也大有人在。听说前阵子情教的几位使者,突然造访了浮碧山庄,大闹一场后全身而退,钟摩璧那老儿,还有他那些不成器的徒弟,被敌人欺上门来,竟是一筹莫展,嘿嘿。”说着大摇起头。 白衣雪心道:“这些人的消息,倒很灵通。不过情僧等人擅闯浮碧山庄,不是去寻钟世伯的晦气,正是为了钱通神而来,看来他们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毕骅奇道:“哦,有这等事?” 钱通神道:“正是。他奶奶的,情教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浮碧山庄剿灭了,两家就此火拼,那才叫好呢。” 桑鹫笑道:“老钱落难浮碧山庄,心中的一口恶气,至今难平啊。” 屠蛟揶揄道:“钱兄,浮碧山庄每日好酒好肉的,像供佛一般供着你,也不曾亏待你啊。” 钱通神白了他一眼,怒道:“他奶奶的,老五,你要是觉得浮碧山庄的地牢舒服,你去住上一阵子,老子也每日好酒好肉的供着你,瞧你愿意不愿意?” 屠蛟见他动了真怒,暗悔自己方才有所失言,口中却是不依不饶:“我穷得叮当响,身上一文钱也拿不出来,怕是不受人家的待见,哈哈,哈哈。” 桑鹫道:“五弟,你少说两句吧。不管如何,如能叫四大山庄与情教就此结下梁子,两家打将起来,势必十分热闹,我们正好趁乱救出主人。”众人听了,纷纷点头。 第二十三回 去梯言(4) 白衣雪倒吸一口凉气,寻思:“四大山庄一旦与情教起了纷争,确是给了他们可趁之机,走脱了逆贼不说,两家必然两败俱伤。好个歹毒的计策。” 桑鹫有意无意瞧了一眼白衣雪,问道:“小兄弟,你有何高见?” 白衣雪道:“情教和四大山庄,均不乏睿智之人,想要挑动两家争斗,我们能够趁虚而入,并非易事,还须徐徐图之。以小弟愚见,眼下应以我为主,争取主动才是。” 桑鹫点头道:“小兄弟所言极是。我等此番南下,一切以营救主人为重,大齐的继绝存亡在此一举,务必功成。如今咱们已经深入敌境,可谓步步荆棘,往后大伙儿事事均须万分小心。” 申螭等人神色凝重,齐声应了。 桑鹫本欲当晚赶到毕骅事先在东渡镇定好的客栈投宿,然而黄衫少年的出现,令他心中惊疑不定,临时决定改投他处。众人略一商议,便在离东渡镇尚有三十余里的芷湫镇,找了一家僻静的客栈歇了脚。 吃过了晚饭,除了蒯狻留在门外把风,余人一齐聚集到了桑鹫的房间,商酌下一步的行动。 桑鹫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缓缓说道:“众位兄弟,主人有难,且危在旦夕,我们此番动身南下之前,已对天盟誓,即便粉身碎骨,也势必要救主人于危难。” 申螭等人血脉偾张,站起身来,齐声道:“我等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众人一脸凝重,均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白衣雪见此激越悲壮之景,听到他们铿锵之言,不禁微微动容,心下寻思:“舜耕八圣对其主人,这份忠心着实令人敬佩。只可惜他们的忠,却是愚忠,实不可取。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桑鹫若不附贼为逆,而肯弃逆归顺,遇上一位圣君明主,他们中的哪一个,不是国之栋梁?” 桑鹫微笑示意众人坐下,续道:“事贵制人,勿制于人。只要我们兄弟姊妹精心谋划、戮力壹心,焉有不成之理?再说如今又有白兄弟慷概相助,当真是如虎添翼,营救主人之事,我心中更加有底了。” 白衣雪微笑道:“承蒙桑大哥瞧得起,小弟自当为助尊主脱困,尽一份绵薄之力。” 桑鹫道:“我等足感兄弟大德,事成之后,必有重酬。”顿了一顿,又道:“众位兄弟,我们自今日起,须打足了十分的精神,一举深入敌人的巢穴,救出主人和毛、柴二位兄弟,大伙儿若能全身而退,自是天佑吾主,天佑大齐。” 众人齐声称是。桑鹫问道:“六弟,情教那边的情形如何?” 毕骅道:“小弟这些日子一直在暗中观察,眼下情教教主劳牧哀的七十大寿将至,冷翠峰上一片忙碌,都在布置寿堂,筹备劳牧哀的寿筵。” 桑鹫叹道:“哦?‘庆九不庆十’,转眼间,劳牧哀也是六十有九的老人了。他们教中忙着替教主过寿,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毕骅眼中闪过一丝忧色,说道:“正是。他们都在忙碌劳牧哀庆寿之事,本有可趁之机,但小弟听说那些不在总坛的护教、情使,这几日也都从外地赶回来贺寿,此事……怕是有些棘手。” 众人听了,皆是忧心忡忡,心想情教的这批好手云集冷翠峰,营救刘猊的计划一旦泄露,双方动起手来,舜耕八圣无疑毫无胜算。 桑鹫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情教的好手纷纷归来,虽说棘手,却也给了我们浑水摸鱼的机会。嘿嘿,听说情教的副教主苏眠愁绰号‘翻云覆雨手’,桑某的绰号是‘只手遮天’,我正要与他比试比试,到底是他翻云覆雨手厉害,还是我遮天手更胜一筹。”说到最后,脸上满是傲气。 申螭等人纷纷道:“大哥倘若与他比试一番,定叫他磕头认输,自此改了这个绰号。” 桑鹫缓缓地道:“苏眠愁绰号‘翻云覆雨手’,一者是说他足智多谋,惯使手段,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也;二者听说此人的毒掌功夫已臻化境,内力稍逊之人中了他的毒掌,多是不治身亡。” 屠蛟道:“大哥,他的血蝠毒掌功夫虽然霸道,终属旁门左道,只因内力修为欠佳,方才另辟蹊径,修炼这等阴毒的功夫,如何能与大哥相比?”众人纷纷称是。 高鸶却眼眶微红,说道:“苏眠愁老谋深算,又心狠手辣,他们……陷入大牢已经有些时日了,还不知……如今怎样了?” 毕骅微笑道:“七妹,你且放宽心,我前几日在冷翠峰,悄悄擒住了一名情教看守大牢的教众,问了主人,还有三哥和八弟的近况,那人说他们现今都还关在大牢中,尚无性命之忧。” 高鸶闻言脸上一喜,眼中闪动着喜悦的光芒,申螭等人也都面露喜色。 桑鹫却脸色一沉,喝道:“六弟,你如何能擅自擒了情教的人,难道不怕打草惊蛇么?你好糊涂啊。” 毕骅嗫嚅道:“大哥,我……我……”眼见桑鹫神色愈发严厉,吓得他张口结舌,一时不敢再往下说。 申螭心知毕骅平素和毛骢关系最好,而高鸶与毛骢又暗生情愫已久,关心则乱也属常情,说道:“大哥,六弟此事虽做得鲁莽了些,难为他对主人和兄弟的一片真情,你就……” 桑鹫冷冷地道:“二弟,你怎地也如此不识大体?你当情教是吃素的吗?苏眠愁绰号‘翻云覆雨手’,嘿嘿,武学造诣倒是其次,那自是说他手腕了得。我们如今到了他的巢窠,到处都是他的眼线,只要稍有不慎,泄露了踪迹,就会满盘皆输,我们的性命倒还罢了,倘若由此而害了主人,谁能担得起这个重责?” 申螭脸上一红,羞愧得垂下头来。毕骅心知这位二哥面冷心热,此刻为了自己遭到大哥训斥,在众人面前一时下不了台,忍不住道:“大哥,大不了我不要这条性命……” 桑鹫嘿嘿冷笑,说道:“你一条小命算得了什么?” 高鸶眼见几人越说越僵,道:“大哥,你别怪六哥,要怪就怪小妹我吧。”屠蛟也在一边劝解。桑鹫眼中射出两道冷电,在众人的脸上逐一扫过,扫到了其中一人,那人都情不自禁低下了头去,不敢与他凌厉的眼神对视。 隔了良晌,桑鹫叹了口气,脸色稍缓,说道:“我何尝不知道六弟的心思?不是大哥心肠硬,实是此行太过凶险,倘若大伙儿都擅自行动,自以为是,营救之事焉有成算?” 毕骅一张脸皮涨得通红,嗫嚅道:“大哥,我……我错了……请你责罚。” 申螭亦满脸羞愧,说道:“大哥训斥的是。” 桑鹫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为万安计,六弟,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毕骅垂首道:“是。” 屠蛟问道:“六弟,你拿了那名情教的教众,后来怎样了?” 毕骅伸出右掌,缓缓做了一个横切的手势。桑鹫道:“死人并非不能说话。此人虽然死了,然而他们总坛莫名其妙失踪了一个人,大牢的看守,势必更为森严,我们须好好议一议,别作良图。”申螭等人纷纷点头称是。 众人一番密议后,决定明日一早,先派一个人去往东渡镇刺探一番。毕骅想到自己差点闯了大祸,便自告奋勇愿意前往。桑鹫摇了摇头,说道:“六弟,你在东渡镇虽万分小心,不过毕竟抛头露面已久,还是换一位兄弟前去。” 屠蛟道:“我去。” 桑鹫笑道:“五弟若去,我本也放心,只是你相貌奇绝,只怕……”众人忍不住一齐瞧向屠蛟额头的那块大肉瘤,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申螭道:“大哥,明日还是我去吧。” 桑鹫喜道:“二弟心细,你去我尽可放心。” 白衣雪心想:“不如我提出明日与申螭同去,一者能实地一探虚实,二者到时候也能见机行事。”说道:“桑大哥,明日我陪申二哥一同前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如何?” 桑鹫笑道:“小兄弟愿意前往,那是再好不过了。二位兄弟路上务必小心谨慎,探明了敌情便抽身回来,万万不可与敌人起了冲突。” 白衣雪和申螭应道:“是。” 桑鹫沉吟片刻,转头瞧向高鸶,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七妹,还劳驾你明天一早帮他们两个捯饬捯饬。” 高鸶微笑道:“小妹知道了,大哥放心吧。”原来高鸶会得一手精妙绝伦的易容术,令人真伪难辨。 第二十三回 去梯言(5) 次日一早,高鸶备好了易容的材料,来到的申螭房中,给他乔装打扮。白衣雪就在一旁等待。 高鸶的易容术果真奇妙,一番捯饬,申螭变成了一位须发灰白的老者,若非亲见,委实瞧不出一点破绽。 白衣雪连连称奇,笑道:“高姐姐易容之术当真神工鬼斧,倘若不是亲眼得见,二哥就算站在我的面前,我也认不出他来。” 高鸶笑道:“要想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尤其是年轻俊俏的,想要变老变丑,并非难事,难的是改变他说话的口音,还有举止习惯。二哥,你走路时要弓背弯腰一点,步子也不要太快。” 白衣雪笑道:“申二哥经你这么一装扮,顿时老了十几岁,桑大哥见到你,该当喊你一声‘大哥’了。” 申螭哈哈大笑,说道:“白兄弟,我本来年纪就老大不小,长得也难看,老一点、丑一点,那也无关紧要,只是你这般唇红齿白的小伙子,要想变个难看的模样,可真难为我七妹了。” 高鸶端视着白衣雪,口中啧啧有声,道:“这么漂亮的一个小伙子,将来也不知谁家的姑娘,几世修来的好福气,能够嫁给你当老婆。” 白衣雪面上一红,忸怩道:“姐姐取笑了。”高鸶取了材料,替他细细易容。白衣雪身子端坐不动,但方才高鸶的一番话,却令他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眼前浮现出两张俊俏的脸庞,一个是莫翎刹,一个是宋笥篟,两个人均笑吟吟瞧着自己,似是有话要说,却又都欲言又止,霎时他只觉目眩神迷,恍如置身梦境。 高鸶一番忙碌,在白衣雪的脸上敷了一层黄粉,又在他的唇上和颏下,都贴上了黑髭,俨然成了一名中年男子。白衣雪自己对着铜镜照了,容貌果是大变,笑道:“高姐姐的手可真是巧。” 高鸶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二位还缺一套衣裳……”就在此时,屠蛟捧了两套新衣服走了进来。高鸶笑道:“五哥来得正巧,衣裳都买好了么?” 屠蛟道:“早上在镇上转了一圈,都照七妹的意思,买齐全了。”白衣雪这才知道屠蛟一早便按高鸶的要求,出去替自己和申螭购置新衣。二人将新买的衣服换上,申螭的是一件墨绿色的罗衫,质料考究,扮作一位常年奔波在外的富商,白衣雪的则是一件素色布衫,装扮成申螭的贴身管家。 二人准备妥当,出了客栈,向着东渡镇走去。申螭说道:“白兄弟,到了镇上,我们先去六弟的那家客栈转转,瞧瞧有没有什么收获。” 白衣雪道:“全凭二哥做主。” 一路之上,申、白二人担心露出马脚,不敢施展轻功功夫,只得慢慢赶路,到了东渡镇上,已是晌午时分。二人便来到毕骅先前入住的小客栈,店内并无异样。申螭向掌柜的一打听,尚有数间客房空着,于是定了两间客房。 稍事休息,二人来到大堂吃饭,大堂里食客不多,拐角处一张桌子坐着两名汉子,一边吃着酒菜,却不时向着大门张望,神色焦急,立时引起了申螭的注意。他向着白衣雪微微使一眼色,二人便在两名汉子的邻桌坐了下来,点好了饭菜,漫不经心吃了起来。二人稍一观察,那两名汉子的桌子上还摆着三副空碗筷,显是还有同伴要来。 吃到一半,就听见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果是又有三名汉子风风火火进了客栈,就在邻桌坐了下来。三人额头上满是汗水,神情也都颇为焦躁。 原先座上的一名矮胖汉子低声问道:“拿下了么?”声音虽低,但白衣雪和申螭均听得清清楚楚。 新来的一名脸上有一颗黑痣的汉子缓缓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棘手得很哪。”他十分警惕,四下张望,白衣雪和申螭只埋头吃饭,口中咀嚼有声。 矮胖汉子叹了口气,道:“千事万事,吃饭大事,几位兄弟辛苦了,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新来的三名汉子拿起碗筷,狼吞虎咽般吃了起来。几个人正吃着,店外“窟察”一声巨响,一声惊雷震耳欲聋,似乎将天空都劈了开来。 那名黑痣汉子抬头瞧了瞧店外,喃喃地道:“才几月份,天气已经闷热成这样了。”新来的三名大汉风卷残云,将桌子上的饭菜一扫而空。几人刚刚放下筷子,门外有人高声说道:“曹兄弟在么?”话音未落,一名头戴混元巾的青袍道士快步走了进来。 那名黑痣汉子站起身来,说道:“灵翼道兄,你来得倒快,我们也是前脚刚到。吃饭了么?” 青袍道士显是饥火中烧,抓起桌上的一副鸡骨架,就往嘴里塞,一阵乱嚼,口中嘎嘣作响,竟连碎骨头都咽了下去。 黑痣汉子笑道:“灵翼道兄,你慢一点吃。” 申螭和白衣雪对视一眼,心下均想:“出家人当戒断荤腥,这个灵翼道人犯违斋禁,江湖习气倒是更重一些。” 灵翼道人吃完了鸡骨架,又拿起桌上的酒壶,仰起脖子,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将一壶烧酒喝得点滴不剩。 那名黑痣汉子笑道:“道兄饮啖过人,真好酒量。” 灵翼道人哈哈一笑,用手一抹油嘴,道:“走吧。”说罢转身带头出了客栈,坐着的几名汉子迅速起身,也都跟着去了。 申螭低声道:“我们也瞧瞧去。”二人结了账,顺着灵翼道人等人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出了东渡镇,果见前方的田塍上,灵翼道人等人正疾步赶路,众人头顶上的天空乌云翻涌,田野间狂风大起,一场暴雨将至。 申螭和白衣雪生怕泄露了行迹,不敢靠得太近,好在一来此处岗冲相间,地形起伏多变,便于跟踪隐匿;二来灵翼道人等人在前方埋头匆匆赶路,并无一人有暇回顾。 行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天上的乌云越积越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开始洒落,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新鲜的土腥味。 申螭和白衣雪尾随在后,转过了一处荒僻的岗冲,眼前的一幕让二人吓了一跳。原来前方不远处的泥沼地里,竟然黑压压站满了人,灵翼道人等人匆匆赶到,也都列入其中,总数共有三四十人之多。众人围成了一个大圈子,而圈子中间又有数人相向而立。 申螭缓缓打了个手势,二人借着连绵起伏的地形,蛇行兔伏,来到了一处缓坡的背面,悄悄潜伏下来。 风雨晦暝,黄豆大的雨点,打在二人身边的杂草上,萧飒有声。 第二十三回 去梯言(6) 二人匍匐下来,方始看清站在人圈中间的共有六人,其中四人站作了一排,另外二人又并肩而站,双方各持兵刃,相向而立,显是分作了敌我两派。 那并肩而立的二人,正好面向着白衣雪,他伏在杂草丛里凝神瞧去,雨幕之中,依稀可见站在东首的,是一名干瘦的黑衣老者,手持一把青钢剑;西首的乃是一名身形魁岸的大汉,兵刃是一对沉甸甸的方棱锏,显是膂力过人。 背对着白衣雪的四人之中,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大声说道:“曲兄、元兄,大伙儿好兄弟一场,怎么连个招呼不打就走?”大雨如注,雨声哗啦哗啦甚响,但那老者中气沛然浑厚,字字清晰地送到每个人的耳中。 黑衣老者怒道:“乌夜凄,你又何必如此假惺惺的?时至今日,我们何谈‘兄弟’二字?” 白衣雪和申螭听了,心中皆是一惊:“原来这个老者便是情教的绝情使乌夜凄。不知又是何人得罪了他们,追杀至此。” 只听乌夜凄哈哈大笑,说道:“曲兄,你这是什么话?兄弟们个个重情重义,都大老远特意来为你们送行。” 姓曲的黑衣老者只是“嘿嘿”冷笑。乌夜凄道:“曲兄、元兄,你们这般急匆匆离去,欲往何处?” 姓曲的黑衣老者嘴角带着冷笑,说道:“老夫和元兄弟去往何处,难道还需等你乌兄示下么?” 乌夜凄笑道:“那倒不必,兄弟只是好奇,二位这是要去临安城搬请救兵么?是去找金杵悲兄弟呢,还是朱明护教?” 白衣雪听得清晰,寻思:“情教中的伤情使金杵悲先前在临安打过照面,不想他们的朱明护教,原来也在临安城中,却不知又是何人。” 姓曲的黑衣老者心道:“这厮消息倒很灵通。”脸上不动声色,淡淡地道:“教主他老人家寿诞将至,元兄弟和我私下商量,都还没有拿得出手的拜寿礼,我们正要赶往临安城去置办。” 白衣雪和申螭均想:“原来双方皆是劳牧哀的属下,看得出都很有敌意。” 乌夜凄扭头向着身旁一名锦袍秃头老者笑道:“哦?正巧车兄弟和我多备了一些寿礼,二位拿去孝敬教主便是。车兄弟,你不会舍不得吧?” 那姓车的秃头老者笑道:“乌兄这么说,车某岂不成了小气之人?曲兄和元兄只要不嫌车某的礼轻物薄,尽管拿去便是。” 白衣雪听到他自报姓氏,顿时想起此人正是那日闯入浮碧山庄的情教“恣情使”车萤凉。 姓曲的黑衣老者哈哈一笑,说道:“车兄和乌兄备的礼品,自是稀世之珍,哪有不好的?只是君子不掠人之美,曲某怎好意思拿去?此为一也;我等对教主皆忠诚不渝,教主他老人家七十岁大寿,筹备寿礼自当亲力亲为,方显对教主的一片诚心,此为二也。” 车萤凉笑道:“曲兄对教主果然忠心耿耿,难怪教主这些年虽深居简出,对你却是厚爱有加。” 姓曲的黑衣老者大声说道:“恣情使,教主他老人家宽厚仁慈,这些年未曾亏待过我们这群老兄弟,你此话未免有些言不由衷吧。” 车萤凉冷笑道:“曲兄是教主面前的大红人,我等可不敢与你相提并论。” 姓曲的黑衣老者对他怒目而视,道:“老车,你身居教中要位,教主哪一点对不起你?你敢怀有二心?” 乌夜凄忽道:“教主他老人家虽英明神武,可惜人老了之后,脑子难免糊涂……” 姓曲的黑衣老者脸色一变,喝道:“乌夜凄,你口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该当自戕谢罪!” 乌夜凄笑道:“我说的不对么?唐玄宗李隆基在位前期重用姚崇、宋璟,励精图治,国家景气融朗,有了开元之治,何其盛也!年老后他却沉湎酒色,倦勤失德,从一位明君变成了昏聩老翁,以致国家大乱,泱泱大唐也由此转衰。为我圣教百年大业计,兄弟们另立新主,何错之有?苏教主英武睿智,乃武林百年难遇之……” 姓曲的黑衣老者遽然变色,插口喝道:“乌夜凄,你妖言惑众,犯上作乱,难道不怕死无葬身之地么?你还是自行了断了吧!” 白衣雪和申螭听了,忍不住互望了一眼,均想:“情教教中似是出了大乱,乌夜凄等人欲推举苏眠愁为新的教主,他们为了在新教主面前邀功希宠,不惜对老兄弟痛下杀手?”二人对视之下,却又忍不住窃笑起来。原来一场大雨将二人的妆容洗涮得干干净净,脸上原有的膏粉等物,早已荡然无存,流淌下来,将颈脖处的衣领也都染得又黑又黄。 乌夜凄哈哈大笑,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昧先几者非明哲。’曲窗叹、元坞恨,老夫劝你们及早回头,免得死到临头才后悔莫及。” 白衣雪和申螭心下均是一震:“曲窗叹、元坞恨,原来此二人就是情教中的痴情使和至情使。”申螭又想:“妙哉!妙哉!情教起了内讧,教中的高手互相残杀,正好趁乱救出主公和两位兄弟,真是天助我也。”想到这里,不禁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盯视着场中,只盼着双方越说越僵,两败俱伤才好。 痴情使曲窗叹一摆手中的青钢剑,冷笑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再说了,为了荡除尔等叛教的逆贼,曲某虽死无憾!” 乌夜凄脸色一沉,森然道:“曲窗叹,你硬充好汉不怕死,你的老婆、儿子、女儿,还有几个小妾,难道也都不怕死吗?” 大雨滂沱,曲窗叹浑身凉透,心下也被凉透,怔了片刻,瞪视着乌夜凄,喝道:“乌夜凄,你……你若是害死我的家人,我……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乌夜凄悠然笑道:“曲兄,这可怨不得我,我也是遵令行事。说实话,曲兄那几位娇滴滴的小妾,细皮嫩肉的,嘿嘿,乌某还真舍不得下手。”语声中充满了淫邪之意,围观的人群顿时有人忍不住哄笑起来。 使方棱锏的魁梧大汉扭头向着哄笑之人怒目而视,众人被他犀利的眼神一扫,均是心下一寒,纷纷敛起笑容。曲窗叹双眼直欲冒出火来,持剑的右手不住地颤动,恨不得一口吞了乌夜凄。 与乌夜凄并排而立的一名矮胖汉子说道:“二位兄弟,我看你们已是穷途末路,还不束手就擒?随我们一同回去,在苏教主面前认个错,苏教主大人有大量,说不定不计前嫌,免除一死。等到教中大事已定,兄弟们再跟着苏教主,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岂不是好?” 白衣雪听他声音颇为熟悉,再瞧他手中把玩的一对流星锤,霎时想起此人正是离情使周岸孤。大雨之中,他和申螭紧紧贴在杂草丛中,不敢稍动,二人的脑中却都在电转:“他们口口声声‘苏教主’,难道苏眠愁不肯屈居人下,觊觎劳牧哀的教主宝座,竟欲取而代之?” 曲窗叹冷冷地道:“大事已定?你们果真是起了叛心。嘿嘿,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尽管走你们的阳关道,曲某自走独木桥便是。” 周岸孤道:“既知是独木桥,二位又何必要一条道走到黑?只要你们回心转意,苏教主……” 曲窗叹大声道:“苏眠愁掌管教中的儆戒堂,手握生杀大权,本应秉公执法,然而这些年,他为了剪除异己,有多少兄弟死于非命?周兄,你让我们回去,那不是回去送死的么?反正都是一个死,还不如今日一决生死来得痛快!” 乌夜凄笑道:“元兄,曲兄,即便各为其主,好歹我们几十年的兄弟,你们也当吃顿散伙饭,喝杯分手酒再走。” 曲窗叹喝道:“乌夜凄,你又何必假惺惺的?你们以下犯上,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兄弟之情可言?” 乌夜凄道:“以下犯上?非也,非也。教主年老昏聩,多年不理教务,早当退位让贤了。”用手一指身边的周岸孤等人,说道:“兄弟们另择英主,也都是为了我情教日新月著、扬威武林着想。曲兄、元兄本非识见短浅之人,何以如此冥顽不化?” 曲窗叹怒极而笑,骂道:“巧言令色!无耻之尤!” 周岸孤向着那名手持方棱锏的魁梧大汉说道:“元家兄弟,你怎么不说话?” 那魁梧大汉元坞恨屏气凝神,全神戒备,竟是不敢分心讲话,显是对他极为忌惮。 第二十三回 去梯言(7) 周岸孤见他默然不语,续道:“元家兄弟,我们把话说清楚了,再动手也不迟。我且问你,你也如此执迷不悟么?” 元坞恨双锏谨守胸前的门户,缓缓说道:“马有垂僵之义,狗有湿草之恩,生而为人,岂可辜恩负义?元某的心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位教主,叫我背叛他老人家,那是决计不肯的。各位兄弟,教主平日待你们亦自不薄,你们此时悬崖勒马,犹未晚也。”他语声平缓,不带丝毫的愤怒情绪,但语气决绝,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曲窗叹仰天大笑,说道:“元兄弟,说得好!好兄弟!” 白衣雪和申螭心中均想:“听他们的口气,苏眠愁虽身居情教的副教主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还是心有不甘,想要谋逆篡位。教中的十大情使,有的欲拥立苏眠愁为新教主,有的则对老教主劳牧哀忠心不二,以致双方同室操戈起来。”白衣雪又思:“劳牧哀这些年将教中的教务都交由苏眠愁打理,视之为干城,倚之为股肱,不想苏眠愁图谋篡位,竟是这般以德报怨的小人。”申螭又想:“情教生此大变,怎地六弟先前竟是没有得到一点儿讯息?” 周岸孤身边一名瘦削汉子忽地喝道:“曲窗叹、元坞恨,你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白衣雪见那瘦削汉子的手中,似有一件黑黢黢令牌一般的物事,朝着曲窗叹和元坞恨一扬,曲、元二人顿时神色大变,脸上俱是惊恐的神情。 那瘦削汉子厉声道:“见情天恨海令,如见教主。曲窗叹、元坞恨,还不快快跪下!” 曲窗叹和元坞恨互望一眼,再一起瞧向那瘦削汉子手中的情天恨海令。那黑黢黢的令牌似乎有着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二人目光闪烁,嘴角的肌肉一阵微微抽搐,显是心下委实难以绝决,终于还是膝头一软,双双抛下兵刃,跪倒在地。 那瘦削汉子哈哈大笑,甚是得意。他高举情天恨海令,绕着曲、元二人转了一个圈,说道:“老曲,你知罪了么?” 他这么一转圈,白衣雪瞧清了他的相貌,其人长颈鸟喙,正是那日和周岸孤齐斗钟摩璧的危情使楚梦惊,寻思:“楚梦惊那日在浮碧山庄受伤不轻,恢复得倒快,想必是服用了情教疗伤的灵药。此人伤势有所好转,今日就充当起向苏眠愁献媚邀功的急先锋。也不知他手里拿的这个情天恨海令,是个什么厉害东西,让曲窗叹和元坞恨如此害怕?” 阑风伏雨,曲窗叹跪在泥水之中,涩声道:“属下不知犯了何罪,还请令使示下。” 白衣雪见他脸上肌肉扭曲,显是心下既愤怒又无奈,痛苦至极,一时心中犹疑不定:“这曲、元二人都是忠心耿耿的铁骨汉子,待一会情势不对,要不要出手相救?” 楚梦惊站定了脚步,将情天恨海令纳入怀中,冷笑道:“痴情使,我教十大戒律第七条,你背来听听。” 曲窗叹颤声道:“见情天恨海令,如见教主,若有不遵……视作叛教,永革教籍……” 原来情天恨海令乃是情教的圣物,象征着教主之尊。当年由情教的创教教主石漱情,以钨钢和玄铁等物混合铸成,持令之人称为令使,可权行教主之职,故有“见情天恨海令,如见教主”这一戒律。 楚梦惊点头道:“不错,你记得很熟。元坞恨,叛教者该当何罪?” 元坞恨抬起头来,怒视楚梦惊片刻,重又垂下了头,说道:“凡叛教变节者,罪不可赦,由……儆戒堂审处定罪,予以刑戮……其亲属……无论间疏,一律刑谳,孩稚无遗……”他牙关打颤,越说心下越是害怕,说到最后,偌大的身躯跪在泥水之中,觳觫不已。白衣雪远远见了,见他一条大汉如同孩童般惊恐万状,心中颇觉不忍。 楚梦惊笑道:“很好,很好。元兄,你是自行了断呢,还是我亲自动手。” 元坞恨又惊又怒,心想今日倘若束手就擒,落入对方的手中,实难活命,殊死一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猛地抬起头来,说道:“危情使,你的情天恨海令,从哪里得来的?” 楚梦惊一声冷笑,说道:“怎么?你怀疑我的情天恨海令有假么?” 元坞恨微微摇头,道:“情天恨海令虽真,但……来路却是不明,说不定是有人拿了教主的圣令,矫言伪行……” 乌夜凄一摆手中的蝎尾钩,蝎尾钩的钩身泛着蓝莹莹的光芒,显得颇为诡异,厉声喝道:“至情使,你好大的胆子!我明白告诉你也无妨,情天恨海令是苏教主所授,令我等前来捉拿叛教之徒。” 元坞恨和曲窗叹闻言,心下皆是一惊:“教主他老人家这些年虽深居简出,极少过问教中的事务,以致苏眠愁大权独揽,但这枚情天恨海令,教主却始终未曾交给他,此时竟然到了苏眠愁的手中,难道教主已然身遭不测?”言念及此,元坞恨伸臂取过双锏在手,挣扎欲起,口中大叫:“情天恨海令向来为教主贴身收藏,苏眠愁如何能够得到?啊,是了,你们是不是害死了教主他老人家?是不是?”一席话引得围观的众多情教教众顿时骚动起来。 楚梦惊森然道:“至情使,你见了情天恨海令,还敢如此信口雌黄,妖言惑众,那是你自绝于圣教,自绝于教主,可怨不得我们兄弟!”微微使一眼色,早已悄然站在元坞恨身后的车萤凉长剑一递,“噗哧”一声,剑身从背后搠入元坞恨的体内,剑尖又从胸前透出。元坞恨大叫一声,身子向前俯伏,面孔朝下,栽倒在了泥泞之中,一动不动,就此气绝。 大雨倾泻而下,顷刻间,元坞恨身下的泥水化作了一大摊血水。 白衣雪和申螭乍见车萤凉骤下毒手,杀了元坞恨,都差点惊得叫出声来,均想:“情教行事历来诡秘,手段毒辣,想不到对待同门,也是这般无情。” 曲窗叹脸色大变,俯身拾起地上的青钢剑,连舞几个剑花,护住了身前身后的要害,紧跟着长身而起,向着西北角疾闯。 车萤凉挥动手中的长剑,大叫:“莫要走了叛贼!”围观的灵翼道人等情教教徒,纷纷上前阻截。情势危急,曲窗叹出手狠辣,“唰”、“唰”几剑,已将拦在身前的数名情教教徒刺翻在地。 乌夜凄冷笑道:“有这等好事?”身子掠起,大雨中犹如一只怪鸟展翼而翔,轻盈地落在曲窗叹的去路,手中的蝎尾钩一搂一锁,与曲窗叹的青钢剑缠斗在了一起。 曲窗叹眼见身陷重围,性命攸关之际出手更不留情,一柄青钢剑舞成一片青光,招招剑指乌夜凄的要害。乌夜凄见他全然不顾自身门户大开,只管全力进击,完全是一副两败俱伤的打发,一时也被迫得手忙脚乱,叫道:“老曲,你拼命干么?你和我等回去,当面向苏教主负荆请罪,岂不妙哉?” 曲窗叹方才亲见元坞恨命绝当场,如何肯信他的话,喝道:“乌夜凄,你身为绝情使,你的绝情,曲某难道不知道么?这会子你焉会手下留情?老子今日就是死了,也要拉你垫个背!”说罢直往外闯。 他眼中充满了惊怖、愤懑、伤心之色,口中悲嗥大叫,如困兽犹斗。饶是乌夜凄艺高胆大,心底也不禁一寒,眼见曲窗叹朝着自己疾冲而来,不敢正撄其锋,只得侧身相避,曲窗叹趁势从他身旁倏地窜了出去。 就在此时,空中有物呼啸而至,一团黑乎乎的物什带着劲风,穿透雨幕,重重地击中曲窗叹的后心。曲窗叹“啊”的一声惨呼,喉间一甜,一口老血喷了出来,脚下更是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泥水之中。紧接着那物快速回收,众人方才瞧清那物还系着一根又长又细的铁链,原来是周岸孤掷出了手中的流星锤,截拦住了曲窗叹。 白衣雪心道:“这个矮胖子身手着实了得,曲窗叹恐非敌手。” 曲窗叹受伤不轻,咯血连连,血水洒在了面前的地上,瞬时便被大雨冲淡稀释。他披头散发,嘴里满是血污,神情十分可怖。 周岸孤大声说道:“曲兄,快快降了吧,周某愿在苏副教主面前,保你留下一条性命。” 曲窗叹手抚胸口,深深喘了几口粗气,瞪视着周岸孤,说道:“离情使的这招‘星流霆击’,果是……不凡,可惜……可惜没有用在敌人身上……却用在了兄弟我的身上……嘿嘿,好得很哪……好得很哪……” 周岸孤与曲窗叹虽无过密的交情,然而二人共事日久,心知对方为人耿介,不免心生怜悯之意,他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之色,说道:“痴情使,如此一位不理教务的惛懵老叟,你何以如此死心塌替他卖命?你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该为家人考虑考虑吧?” 曲窗叹低头沉吟片刻,猛地抬起头来,说道:“曲某得了这个‘痴’字,本是愚痴之人,却不是是非不明、善恶不分的痴人。叫我作乱犯上,背叛教主他老人家,如何能够?曲某一生追随教主,痴心不改,即便是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曲某也在所不惜!” 他表情决绝,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一席话说得周岸孤等人无不动容。 乌夜凄一声冷笑,说道:“好呀,曲兄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你要做‘孤臣’,那老夫就成全了你!” 他话音未落,车萤凉从背后“唰”的一剑,曲窗叹竟不知闪避,这一剑正砍在了他的背脊,深入皮骨,顿时鲜血淋漓。原来周岸孤先前的那招“星流霆击”势大力沉,将他的肝脾尽皆震裂,已是伤重无治。 曲窗叹脸色苍白,俯身咯出几口血水来,惨笑道:“各位老兄弟真的要对曲某赶尽杀绝么?” 乌夜凄道:“这都是你自取其祸,又怨得了谁?” 曲窗叹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愤,一时口中鲜血狂喷。他笑了一阵,嘴巴、鼻腔都被血水呛住,又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等到咳嗽稍止,又哈哈大笑不已。 乌夜凄皱眉道:“失心疯了么?” 曲窗叹好不容易止住了大笑,口中狂呼:“你们……你们图谋不轨,个个都不得好死,哈哈,哈哈……教主不会放过你们的……” 乌夜凄向着车萤凉使个眼色,右掌做了个凌空虚劈的手势,车萤凉长剑削出,寒光一闪,曲窗叹的一颗头颅飞了出去,颈项处向天喷射出一注血箭,势如喷泉,足有三尺之高。他兀自站立在地,恰有一阵急雨扫过,身子就此晃了两晃,砰然倒地,气绝而亡。 第二十三回 去梯言(8) 乌夜凄等人收拾了曲窗叹和元坞恨的尸身,匆匆离去。白衣雪和申螭从隐身处出来,那雨下得甚急,将泥土中、草丛上的血迹,洗刷得干干净净,情教名震江湖的痴情使和至情使,就这样横死荒野,双双殒命,白、申二人一时唏嘘不已。 申螭抬头见雨势没有变小的迹象,说道:“白兄弟,情教遭此变故,必定大乱,我们还是速速赶回,向桑大哥禀报。” 二人返回东渡镇上,买了雨笠,再冒雨赶回芷湫镇。大雨滂沱,路上行人稀少,二人不再隐匿踪迹,各自施展轻功赶路,这一番比试,高下立判,每行数里,白衣雪便将申螭远远抛在了身后,不得不放慢了脚步等他撵上来,弄得申螭心悦诚服之余,不免暗暗称奇,不明白这位少年年纪轻轻,如何修得一身的惊人技业,心下更加钦佩桑鹫慧眼识人。 二人回到芷湫镇的客栈,申螭脸色发红,颇为兴奋,当先一把推开桑鹫客房的木门,口中嚷道:“大哥,造化,大造化!” 二人迈步而入,却见桑鹫并不在房内,而是高鸶和一名面容憔悴的高瘦老者对面坐着,正在说话。白衣雪凝神再瞧那名高瘦老者,差点失声叫了出来,原来那老者竟是情教的“伤情使”金杵悲,自己曾与他在熙春楼有过一面之缘。申螭乍见金杵悲,不知他的身份,心下虽感狐疑倒也罢了,白衣雪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心下电转:“金杵悲何以现身于此?难道桑鹫等人欲往冷翠峰营救刘猊之事已经败露?来得好快啊!” 高鸶见申螭和白衣雪皆是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不禁嫣然一笑,站起身子说道:“二位兄弟可算回来了,大哥等你们都等得急了。” 申螭呐呐地道:“大……大哥呢?” 高鸶捋了捋额前的秀发,笑道:“你说大哥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申螭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忍不住用手搔了搔头皮,茫然道:“七妹,你……” 金杵悲大剌剌端坐不动,脸上不见喜怒,缓缓说道:“老夫若是没有猜错的话,尊驾便是‘翻江龙’申螭申二哥吧?” 申螭略一迟疑,抱拳说道:“不错,正是在下。敢问尊姓台甫?”眼见对方殊无敌意,又与七妹相安无事,心中放松了一大半。 孰料金杵悲并不理会他,又向着白衣雪道:“这位小兄弟面生得很哪,请教尊姓?师承何方?” 白衣雪见他全然识不自己,略感奇怪,转念又想金杵悲与自己不过一面之缘,且年事已高,记性不好也在情理之中,笑道:“金老前辈好大的忘性,你不记得我,我可还记得你啊。” 金杵悲木然的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问道:“哦?我们见过面么?” 白衣雪斜眼一瞥,一旁的高鸶笑容诡谲,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又想起她先前的话,心下蓦地一动,笑道:“桑大哥,是你呀,瞒得我们好苦。” 申螭闻言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你是……” 金杵悲忽地哈哈大笑,站起身子说道:“不错,是我!哥哥和两位兄弟开玩笑呢!”又向着白衣雪翘起大拇指,赞道:“白兄弟,真有你的,你是如何瞧出破绽来了?”原来他就是桑鹫,只不过扮作了金杵悲的模样,二人年龄相仿,身形高高瘦瘦,本也相似,再加上高鸶妙手易容,真假难辨,竟连申螭这样朝夕相处的兄弟,也没能识破。 白衣雪笑道:“小弟哪有这等眼力?一来我和这位伤情使曾有过一面之缘,也算认得他;二来嘛,也是高姐姐在一旁有所提醒,我方才醒悟过来。” 桑鹫哈哈大笑,向着高鸶说道:“七妹,不是你技艺不佳,要怪只能怪白兄弟聪颖过人,什么也都瞒不过他。” 白衣雪笑道:“哪里,我也是瞎猜猜中的。” 高鸶笑道:“白兄弟,你也不要太过谦逊,还是姐姐我学艺不精,给你瞧出破绽来了。” 申螭面露惭怍之色,说道:“还是白兄弟眼神锐利,我和大哥相处日久,竟是……没能瞧出来。” 桑鹫瞥了他一眼,笑道:“老二,亏是你我相处这么多年,你又是老江湖,白兄弟都瞧出来了,你还没瞧出来。” 申螭道:“是,是。小弟惭愧之极。”心中暗自盘算:“白衣雪武功既高,人又聪明,为我所用固然是好,倘若与我们并非一条心,日后必是大患,事成之后,须找个机会除掉才好。” 白衣雪道:“桑大哥,你怎么想起扮作情教中人来了?” 桑鹫哈哈一笑,说道:“说来也是机缘凑巧。你们今早去了之后,金杵悲忽然来到客房找我,我当时还道行迹暴露了,心底吃了一惊,和他坐下叙话方才得知,原来他也是赶回冷翠峰,来给劳牧哀贺寿的,正巧也住在这家客栈。清晨我出去散步,他远远地瞧见了,故而前来相见,与我叙叙旧。” 白衣雪若有所思,道:“于是桑大哥你将计就计……” 桑鹫瞪大了眼睛,瞧了白衣雪片刻,抚掌大笑道:“白兄弟当真是聪明绝顶,一猜就中!” 那天在熙春楼,金杵悲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离索之态,而眼前的这位“金杵悲”却神动色非,相貌虽是一模一样,神态却是全然不同,一时之间白衣雪不禁有些神魂恍惚。 高鸶笑道:“白兄弟说得不错。当时大哥一边和金杵悲叙话,一边就想,劳牧哀七十寿辰将至,情教的总坛势必戒备森严,我们正愁着怎么混入冷翠峰。金杵悲来访,这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么?再一问他,就连寿礼都替咱们准备好啦。”说得申螭和白衣雪也都笑了起来。 桑鹫道:“于是我就趁他不备,一掌从背后击晕了他,捆绑起来,塞到了床下。” 申螭和白衣雪听了,都不禁扭头朝着床底瞧去。桑鹫笑道:“别瞧了,他此会怎么还会在这里?嘿嘿,他已经喂鱼去了。” 申螭奇道:“喂鱼?” 高鸶道:“大哥将他捆了,藏到了床底下,又喊来我们兄妹几个前来商议,大伙儿均觉这样一个大活人,藏在房里,终是不妥,最后大伙儿依了五哥的建议,来个……” 桑鹫右掌轻轻一挥,笑道:“来个剪草除根,永绝后患。七妹帮我化了装,扮作伤情使的模样,大伙儿都说很像,就等你们回来,再让你们甄别甄别。五弟则趁着大雨,将他装进麻袋,沉到了荒郊的一处池塘里。” 申螭笑道:“神不知鬼不觉,妙哉,妙哉!”也不知他说的是桑鹫假扮金杵悲,几可以假乱真,还是屠蛟将金杵悲溺毙之事。 白衣雪听了心中突的一下,暗忖:“这些魔头杀人不眨眼,为了达到目的,是不择手段。‘斩一毒蛇,百众得救。’日后倘若寻得了良机,除恶须务尽,对他们也容不得半分情面。” 桑鹫斜睨了一眼白衣雪,见他面色不豫,说道:“白兄弟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们下手太过狠毒?” 白衣雪微一犹豫,道:“是。此人虽是情教中人,与我们也算是有缘,亦非大奸大恶,桑大哥何不留他一条性命?” 申螭冷笑道:“妇人之仁,如何能成大事?” 桑鹫朝申螭一摆手,说道:“小兄弟宅心仁厚,不忍害了他的性命,那也是没错的。”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是我等深入敌境,前来营救主人,实是凶险万分,桑某岂敢将兄弟姐妹们的身家性命拿去行险?‘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桑某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白衣雪默然不语。 高鸶瞧了瞧桑鹫,又瞧了瞧白衣雪,道:“不说了,不说了。二位兄弟说说此番前去打探,有何收获么?” 申螭笑道:“我和白兄弟此番前去,也是造化。”当下要言不烦,将二人所见情教起了内讧,自相残杀之事说了。桑鹫和高鸶听了,均是喜上眉梢。 桑鹫脸上满是兴奋之色,搓着双手,说道:“劳牧哀这些年将教中的大权交与苏眠愁,这就叫作倒持泰阿,反受其害。看来情教的形势已不为他所控。哈哈,他们越乱,我们就越有机会,真是天助我也。” 申螭道:“大哥这里除掉了伤情使,情教生了内乱,又折了痴情使和至情使,嘿嘿,情教十大使者已去其三,元气必然大伤。” 桑鹫微微点了点头,道:“你这话是不错,但劳牧哀虽有肘腋之忧,不过情教人才济济,教中的好手不计其数,亦不乏睿智之人,大伙儿万万大意不得。” 申螭和高鸶齐声应道:“是,谨遵大哥所嘱。” 桑鹫抬头瞧着屋顶的木椽,一只蜘蛛静静地结好了网,正等待猎物落网,美餐一顿。他若有所思,怔怔地瞧了半晌,说道:“情教内部起了乱子,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后天便是劳牧哀的七十寿诞,我们毕其功于一役,赶到冷翠峰去,救出主人和两位兄弟!”顿了一顿,向着高鸶微笑道:“七妹,你就快要见到三弟啦。” 高鸶珠泪盈眶,喃喃地道:“也不知他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第二十三回 去梯言(9) 次日清晨,云散雨霁,桑鹫召集了众人来到他的房中,秘议上山营救刘猊之事。 桑鹫心中其实早有谋算,等到申螭等人都说完了,方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当下众人议定由桑鹫扮作伤情使金杵悲,申螭、蒯狻、毕骅和白衣雪四人扮作他的随从,一起上山去给劳牧哀贺寿,到了山上再见机行事,潜入大牢救出人来。至于大伙儿如何称呼,又如何分工,行事之时又以何为号,桑鹫都一一作了细致部署。桑鹫最后嘱咐道,倘若到了山上,良机难寻,便由蒯狻和毕骅四下里放火,余人则趁乱前去劫狱,救出刘猊等人。屠蛟、高鸶和钱通神等三人则在山下提前安排好渡船、衣物、干粮等等,做好接应,以备不虞。 申螭等人对他自是言听计从。白衣雪听了暗暗钦佩,只觉桑鹫其人武功既高,心思又极其缜密,实是一位厉害角色。 一切商议妥了,高鸶就为桑鹫在房中化起装来。白衣雪想起自己与情僧齐执笙、周岸孤、车萤凉、楚梦惊等人都曾照过面,便也请高鸶为自己易容了一番,乔装成一名三十余岁的中年汉子。等到桑鹫和白衣雪二人修饰好了容貌,高鸶、屠蛟和钱通神三人早已离了客栈,分头准备去了。 高鸶临行之前,怔怔地瞧着桑鹫,欲言又止。桑鹫面露微笑,柔声道:“七妹,你且宽心去准备,等着我们的好消息便是。”申螭、蒯狻和毕骅也都温言宽慰,高鸶红着眼睛去了。 留在客栈中的众人吃过了午饭,各自回房休息,为明日上山救人养精蓄锐。白衣雪躺在床上,颇感心烦意燥,一时难以入睡,便起身去找桑鹫,想着能否从他的口中套出一些隐情来,自己也好有所谋划。 桑鹫住在金杵悲原先的房间,他前去敲门,恰巧桑鹫独自一人在房中,正在苦思白衣雪的武学来历,见他登门,正中下怀。二人坐倒后叙起话来。 二人说了一会闲话,桑鹫笑道:“白兄弟,你不来找我,我也正寻思着去找你呢。” 白衣雪道:“哦?不知桑大哥找我有何事要吩咐?” 桑鹫正色道:“不敢。此番贤弟甘冒风险,拔刀相助,做哥哥的心底感激不尽。明儿大功告成之后,我们接了主人要往北去,不知小兄弟又作何打算?” 白衣雪道:“小弟离开临安城,本是到南方来探亲的,受黎锦华之邀,顺路去他浮碧山庄玩上几日,却不曾想被那厮陷害,幸得桑大哥相救。明日救出尊主人后,我还要南下,我们只能分道扬镳了。”他这番话虚虚实实,倒也令对方难辨真假。 桑鹫听了脸上露出遗憾之情,叹道:“小兄弟是人中之龙,桑某能与小兄弟结识,幸甚至哉!可惜你我竟要各奔东西,还不知日后能否再相见。” 白衣雪暗思:“桑鹫说是救了刘猊之后,便即北上,阴谋未能得逞,便想溜之大吉,岂有这等好事?”说道:“小弟能结识桑大哥这样的英豪人物,也是欢喜得紧,说到分别,小弟的心里更是万般不舍。不知桑大哥北上要去哪里,还请告知,日后小弟想见桑大哥了,好去寻你。” 桑鹫笑道:“这个容易,你到舜耕山的堆云洞,就能找到我。” 白衣雪道:“好。”心想:“刘豫曾任济南知府,统领黄河以南的大片土地,舜耕山算是他的盘踞地。” 二人正叙着话,忽听门外有人朗声说道:“金兄在么?小弟乌夜凄瞧你来了。” 屋内的白衣雪和桑鹫都吓了一跳,均想:“此人怎么会突然找上门来?难道金杵悲之死已然败露?”二人正自面面相觑,门外的乌夜凄又道:“金兄在休憩么?” 白衣雪低声道:“来者不善。我去开门,且瞧他怎么说。”桑鹫缓缓点了点头。白衣雪起身,打开房门,果见乌夜凄站在了门口,后面还跟着数名情教教众装束的精悍大汉。白衣雪躬身说道:“原来是绝情使大驾光临,请进。” 乌夜凄瞧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大剌剌地走进房来,哈哈笑道:“老金,你是何时到的?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怎么也不提前言语一声,好叫乌某备下好酒好菜,替你接风洗尘。” 桑鹫站起身来,淡淡地道:“金某此番回来,是专程给教主他老人家拜寿的,祝完了寿,还得赶回临安城去。没有别的紧要事,又岂敢惊动绝情使?” 乌夜凄见他虽还是一副疏淡的神情,但言辞十分谦逊,不禁微微一怔,心道:“金杵悲在教中的地位比我高,为人又向来孤傲,不大将人放在眼里,何时改了习性?看来在临安的官场混迹久了,也学会了溜须拍马,逢人说起好话了。”笑道:“金兄,你这样说就见外了,咱们兄弟很久没有见面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也该赏脸叫兄弟我作个东,聊表心意才是,否则做兄弟的,如何过意得去?” 原来情教的十大情使,在教内尊卑有别,按照“伤离绝至痴,幽柔恣绮危”,有着严格的排序。金杵悲身为“伤情使”,位列十大情使之首,颇受教主劳牧哀的器重和赏识,其人武功既高,地位也十分尊崇。至于“柔情使”尹笛寒,在十大情使中,虽只排名第七,但她身兼教中职位更高的四大护教之一的玄英护教之职,自又另当别论了。 桑鹫道:“老夫此次回来,行程甚紧,临安那边实在离不开人,只恐是有负盛情。乌兄的心意,金某心领了。” 乌夜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吧。不过日后乌某到了临安城,可不会客气,一定要去叨扰金兄的。” 桑鹫道:“乌兄惠然肯来,金某当扫榻以迎。” 白衣雪暗中观察,见桑鹫神情寡淡,态度不冷不热,给人一种疏离之感,确与金杵悲十分相似,乌夜凄似是未能瞧出破绽。若说不足之处,伤情使金杵悲寡言少语,通常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桑鹫难免显得话有些多了。 桑鹫、乌夜凄寒暄了一番,双双坐下叙话。乌夜凄呡了一口茶水,瞧见木桌上摆放着一个精致的榆木礼盒,说道:“这回教主他老人家七十大寿,不知金兄备办了什么稀世宝贝作为寿仪?” 桑鹫道:“老夫请临安城有名的李博士桥邓家金银铺的师傅,特地打造了一对金寿桃,献给教主,祝他老人家天保九如,福寿齐天。” 乌夜凄啧啧称赞,说道:“金兄为教主办事向来尽心竭力,忠心不二,这一对金寿桃献上去,教主必定大悦,重赏是少不得的。” 桑鹫面露淡淡的笑容,只是不语。乌夜凄闲扯了几句,像是猛然想起某事,扭头瞧了瞧站在桑鹫身后的白衣雪,问道:“这位兄弟面生得很哪,怎地以前没有见过?” 桑鹫心中喊一声:“要糟!”神色不动,说道:“哦,这位兄弟是在临安城跟着我的,武艺很好,人也机警。” 白衣雪上前向着乌夜凄躬身行礼,道:“小人钱斯嵩,见过伤情使者。”他眼见乌夜凄问起自己,灵机一动,将宋笥篟的名字倒了过来,临时诌了个名字。 乌夜凄“哦”的一声,将白衣雪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道:“金兄看重的人,自是不错的,日后必是我圣教的柱石之士,嘿嘿。”顿了一顿,挥手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和伤情使有几句要紧的话儿要说。”白衣雪和那几名情教教徒听了,依言出了房去。 第二十三回 去梯言(10) 白衣雪等人出去后,乌夜凄却喝着热茶,半晌并无一语。桑鹫问道:“教主他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吧?” 乌夜凄放下茶盏,笑道:“硬朗着呢,他老人家每日深居简出,与水姬烟花风月,尽享闺房之乐,大伙儿提起来都艳羡不已啊。”桑鹫微笑不语。乌夜凄道:“对了,老金,嫂夫人最近还好吧?” 桑鹫微笑道:“是。拙荆很好。” 乌夜凄笑道:“临安城花天锦地,好玩吃、好吃的,多了去了,热闹得紧,想必她们女人家是欢喜的,只是每月的银子,要像流水一般,哗哗地去了。金老兄,你可要把钱袋子捂紧喽。”说罢哈哈大笑。 桑鹫微笑不语。乌夜凄翘起二郎腿,将房内仔细打量一番,接着端起茶盏凑到唇边,却又放下,目光落在几案上竹筒中扦插着的数株娇艳的山茶,叹道:“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情人更惜。” 他念诵的是司空图词作《酒泉子·买得杏花》中的两句,是词人感叹盛景不长、韶华易逝,悲物亦是悲己。桑鹫虽不知是何人所写,但这两句的字面意思十分浅白易懂,不知乌夜凄为何突生感喟,不禁微微一怔,问道:“乌兄,你怎地也多愁善感起来了?” 乌夜凄却不理他,自顾自地说道:“花儿开得快,也落得快,功名利禄,转瞬成了过眼云烟。像教主他老人家这样的多情之人,更是易生华发。”说罢又是一声叹息。 桑鹫寻思:“他话题忽然转到劳牧哀的身上,莫非是来作说客,要金杵悲一起反水?”说道:“教主他老人家了,虽说精神健旺,雄风也不减当年,但转眼已是到了古稀之年。乌兄,就连你我兄弟二人,如今也都两鬓星白,老喽,老喽。”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乌夜凄眼中难掩惑色,侧头凝视桑鹫,半晌不语。桑鹫见他神色古怪,心底微微一惊:“我这话有什么不对么?”说道:“乌兄,你看我说错话了。做哥哥的已经老了,兄弟你还是宝刀未老。” 乌夜凄斜睨了他一眼,笑道:“我也老喽,不比当年了。”笑容一敛,神色诡秘,低声说道:“金兄此番回来,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么?” 桑鹫心中不禁一凛,念头电转:“情教起了内讧,曲窗叹和元坞恨已被秘密剪除,此事极为机密,又刚刚发生,金杵悲匆匆赶来,十之八九还蒙在鼓里,对此应是一无所知。”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水,问道:“什么风声?我如今耳背得很,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啊。” 乌夜凄哈哈一笑,漫不经心地瞧了他一眼,道:“没甚么,没甚么。” 桑鹫问道:“苏副教主还好吧?” 乌夜凄笑道:“苏副教主为了教主的寿诞,已经很多个晚上没有睡上一个好觉了。他常和我们说,自己虽辛苦劳累,却也甘之若饴,只盼着教主的寿诞能办得风风光光,让他老人家开心就好。” 桑鹫道:“苏副教主如此殚精竭虑替教主办事,教主他老人家心里是有数的,日后定然对苏副教主委以重任。” 乌夜凄眼神闪烁,说道:“金兄长期被教主派往临安城,广结权贵良士,为我圣教开疆拓土,可谓劳苦功高,教主他老人家心底还不是一本明白账?老兄的前程,也是不可限量。” 桑鹫暗忖:“乌夜凄此番不请自来,原来是看重金杵悲位高权重,与他套近乎的。我且也来套他一套。”说道:“乌兄说笑了。对了,我们一帮子老兄弟呢,也都还好吧?” 乌夜凄哈哈一笑,站起身来,道:“都很好,都很好。金兄,明日大伙儿要忙碌一天,你也早点歇息,乌某就不叨扰了,告辞!” 桑鹫知他心中有鬼,不愿多谈,也站起身来,道:“好。乌兄慢走,恕不远送。” 乌夜凄大笑一声,说道:“明日乌某在冷翠峰恭迎金兄大驾。” 白衣雪见乌夜凄走出房来,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了客栈。回到房中,但见桑鹫神色凝重,正在来回踱步。白衣雪问道:“桑大哥,有什么不对么?” 桑鹫停下脚步,神情焦躁,全无平素的沉稳从容之态,道:“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总觉得他的话别有深意,我这心底,实是有些莫名的心惊肉跳。” 白衣雪道:“我看乌夜凄不过是来与金杵悲套套近乎,应无他意,桑大哥多虑了。今晚早些安歇。” 桑鹫叹了口气,说道:“嗯,许是我有些疑神疑鬼了。”顿了一顿,又道:“主人危在旦夕,桑某心底如何不急?这些天来,我时常莫名地感到心惊肉跳,晚上也是彻夜难眠。” 白衣雪道:“桑大哥对令主人忠心耿耿,小弟备受感动。天可怜见,此回必能救出令主人。” 桑鹫怔怔地瞧着木桌上摆放着的榆木礼盒,口中喃喃地道:“不错。明日须一举奏功,容不得半点的差池……” 一夜无话。次日天还麻麻亮,众人已经起身,盥洗之后又饱餐一顿,便即出了客栈,向着冷翠峰行去。 众人脚程甚快,辰时距冷翠峰已不过十余里路,正默默赶路,忽见前方的溪边搭了一处偌大的凉棚,凉棚内有数人远远地瞧见了桑鹫,快步迎将上来。领衔一人是位黄眉老者,高声说道:“是金老爷子么?” 桑鹫道:“是我。” 那黄眉老者道:“属下奉苏副教主之命,在此恭候伤情使多时。请随我来。”说罢引着桑鹫等人进到凉棚歇息。棚内还有数十名情教教众,见了桑鹫纷纷上前行礼,桑鹫大剌剌地端坐不动,微微点头示意。 众人胡乱吃了些瓜果,歇息了片刻,桑鹫抬头瞧了瞧天色,起身说道:“时辰不早啦,我们这就上山吧。” 申螭等人应道:“是。”大伙儿正欲迈步而出,一名情教教众叫道:“且慢!” 申螭眉头一扬,道:“怎么?” 那名教众躬身说道:“奉苏副教主之命,教主大寿,任何人不得带兵刃上山。还请几位上山之前解下兵刃,由我等代为保管。”原来除了蒯狻因那柄大铁桨太过显眼而未随身携带之外,白衣雪、申螭、毕骅三人皆腰悬刀剑。 桑鹫心道:“看来苏眠愁当真是要叛上作乱,举事或许就在今日,将劳牧哀的庆寿喜事,变为自己登上教主宝座的喜事。” 那黄眉老者见他沉吟不语,还道他心中不悦,抱拳陪笑道:“苏副教主吩咐,教主古稀寿宴,任何人都不得携带利刃。小人也是遵令办差,还望金老爷子体谅,莫叫小人为难。” 桑鹫淡淡地道:“既是苏副教主之令,你们都除了兵刃吧。”白衣雪、申螭、毕骅三人解下腰间兵刃,交由对方。 申螭冷冷地道:“可以走了么?” 黄眉老者笑道:“岂敢,岂敢!”转身向着身后一名黑衣大汉喝道:“马忠,快去禀报,就说金老爷子为教主拜寿,即刻上山。”那黑衣大汉躬身凛遵,飞步去了。 桑鹫眉头微蹙,暗思:“苏眠愁这番阵势,显是对教中的一帮老兄弟存有戒心,担心他们心中不服,坏了自己好事。”也不再理会那黄眉老者,带着白衣雪等人出了凉棚,径直向山上走去。身后只听那黄眉老者拖长了声调,高声喊道:“属下恭送伤情使。” 众人沿着溪水溯流而上,暴雨初歇,河水盈岸。一路之上,林翳谷深,泉瀑飞泻,众人在山谷中曲折萦回,道旁满是浓密的藤蔓,缠络虬曲,入眼锦花绣草,耳畔潺潺溪声,无不心爽神怡。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原本忐忑紧张的心绪,竟然渐渐平复了下来。 行了约大半个时辰,忽见前方屹立一峰,状如春笋,直刺天穹,众人不免咨嗟不已。 桑鹫立在溪水边,笑道:“此溪名叫银练溪,那里便是冷翠峰了。相传轩辕黄帝感叹此峰夺天地造化之功,因而舍弃了天上的明堂‘合宫’,来到此峰居住,并置炉炼丹,当真是‘莫道仙境乐逍遥,不及人间山水游。’” 白衣雪遥望那冷翠峰,心道:“当年石漱情石老前辈心灰意冷之下,来到江南,选择一处隐居之地,开宗立派,创建了情教,原来就是这里,他老人家的眼光倒好。” 毕骅说道:“大哥学识渊博,小弟钦佩不已。” 桑鹫“嘿”的一声,笑骂道:“六弟少拍马屁,你哥哥我肚子里有多少文墨,你还不知道么?” 蒯狻道:“哥哥为了此行,必是提前做了不少的功课。”他为人稳重,向来言不轻发,然而但凡说出来的话,却是颇有分量和见地。 桑鹫笑道:“四弟说得不错,我是做了功课,现学现卖而已。” 白衣雪笑道:“看来天上还不如人间逍遥快活,黄帝也都思凡下界来了。” 桑鹫道:“那倒不见得。”手指山岩缝隙间一种细长的杂草,说道:“你们认识这是什么草么?”众人皆说不识。 桑鹫道:“这叫龙须草,据说黄帝炼丹已成,准备重返天界,升天之时龙须坠落而化成的。别名又叫野灯草、灯心草,性寒味淡,有利湿热、散风火、止血等功效,乡野村医常拿来入药。” 申螭、蒯狻、毕骅三人听了频频点头,白衣雪心下却是一酸,自忖:“泠衫妹子倘若还活在世上,她焉能不识这种龙须草?她讲解起龙须草的药性来,定然比桑鹫细致专业得多。” 忽地远处传来“呜呜”的号角之声,只见溪边有一茅亭,茅亭内有人手舞旌旗致意,众人循着其意走了过去。待得走近了些,白衣雪瞧清楚亭外当先站立一位身材高大的秃头锦袍老者,正是车萤凉,当即掩口低声向桑鹫说道:“此人是恣情使车萤凉。” 桑鹫微微点头,走上前去,朗声说道:“车兄,别来无恙否?” 车萤凉迎将上来,笑道:“金兄,车某在此恭候多时了。哈哈,数月不见,金兄是越来越精神了,看来临安城是个好地方。” 桑鹫笑道:“哪里,临安再是繁华,也比不得这里的山清水秀。” 白衣雪见那茅亭颇具山野林泉之韵,亭檐下悬有一匾额,匾额上写着篆体的“空氲亭”三个大字,字体古朴凝重,只是款识漫漶,已不知是何人所写。 桑、车二人言笑了几句,步入亭内。车萤凉道:“金兄,大伙儿差不多都到啦,就等你了。” 桑鹫道:“好,倘若叫教主他老人家等我,那可就罪莫大焉。我们这就上山去。” 冷翠峰孤峰拔地而起,形成直上直下的陡壁,白衣雪心想这如何上得?却见桑鹫背负双手,神色轻松,似是不以为意。 两名情教教徒举起硕大的铜角,“呜呜”地吹了起来,角声三长两短,过了一会,便见从头顶的半山崖处垂下两个大吊篮,系在碗口粗的钢丝绳上。 桑鹫和车萤凉上了一个吊篮,白衣雪四人则上了另一个吊篮,紧接着吊篮缓缓上升,显是山崖之上安装了悬吊设备,有人扯动齿轮啮合的槽轮,带动槽中的钢丝绳旋转上升。白衣雪见桑鹫等人神色如常,醒悟到毕骅此前曾多次探访冷翠峰,吊篮上山一节,自是提前告知了他们。 吊篮缓缓上升,身边的白云轻若鲛绡,宛似到了仙境一般。如此半盏茶的功夫,到了位于半山崖的悬吊平台,接着崖顶又有吊篮放下,众人换了吊篮,向着冷翠峰的峰顶升去。吊篮渐渐地越升越高,身下云雾缭绕,已是看不甚清,又过半炷香的功夫,终是抵达了顶峰。白衣雪估摸这冷翠峰总有四五十丈之高,心想桑鹫即便从情教的大牢之中救出刘猊,想要下得山去,却也不易。 白衣雪原先心想情教的总坛设在这悬崖绝顶之上,必是十分逼仄,谁知上了峰顶之后,才发现这里地势平坦,苍松翠柏掩映之下,建有十余幢古色古香的木质建筑,建筑合围的垓心,还有一方清幽的小湖,心底不免暗暗叫绝。 沿途但见松柏下、游廊中,站满了手执利刃的彪形大汉,桑鹫等人心中不免泛起嘀咕:“如此戒备森严,哪里像是要办喜筵的样子?”岂料众人来到一处堂屋,情形迥乎不同:屋内张灯结彩,墙壁上张贴着红色的松鹤、梅竹、绶带鸟、锦鸡等祝寿画,以及寿字图案,数十张八仙桌也都铺上了红色的台布,地上则铺了红地毯。堂屋里人头攒动,蜡扦上碗口粗的牛油寿烛,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均是喜气盈盈。 这时就有知客引着众人落座,桑鹫和车萤凉坐到了靠近堂屋中央的一桌,而白衣雪等人则被带到了堂屋西南角的一桌坐下。那一桌已有数人落座,大伙儿稍一寒暄,皆是情教十大情使的部属。 白衣雪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暗中观察:寿堂北端的墙壁上写有一副寿联,中间则高悬一个斗大的红底金色“寿”字。“寿”字下摆放着一张宽厚的寿星椅,披着红色的椅披,上面铺上了喜庆的锦缎座垫。寿椅的两端,各摆放有一大一小两张礼案,案几两侧垂着黄钱、纸元宝等物,案几上则摆放有福、寿、禄三星,和面粉制成的寿桃、寿糕,以及寿酒、寿鱼等祝寿物品。 他凝神细看,情僧、乌夜凄、尹笛寒、周岸孤、楚梦惊、季篱苦等人皆在座中,相互间叙着话,不禁戒心更剧,再也不敢左顾右盼,暗想:“此刻他们还在言笑晏晏,再过一会,说不定其中就有人要血溅当场了。” 纷杂喧嚣之际,忽听堂外远处有人高声说道:“教主到!”寿堂内人人都站起身来,一时肃静无声。过了一会,又有人扬声说道“教主到!”声音又近了几分,如此往复,直到大门处有人粗声粗气地喝道:“教主到!” 白衣雪心下好奇,不知这位统领着无数江湖好手的武林大豪是何等模样,引颈望去,但见门外走进一名龙钟支离的白发老者,面颊狭长,胸前带着一朵大红花,自是情教教主劳牧哀了。 他进得屋来,双眼无精打采地瞧了瞧众人,紧接着缓步来到寿星椅坐下,抬起双手,示意众人落座。 白衣雪见劳牧哀背曲腰躬坐在寿堂之上,与寻常百姓家中过寿的老人一般无异,心想倘若不知他的身份,谁能想到眼前这位鹤骨霜髯的老人,竟是威震当今武林的情教教主? 创派艰难,守成不易,劳牧哀自接任情教教主之位以来,将一个没有什么名气的江南三流教派,发展成可与四大山庄、唐门、崆峒、点苍等名门大派分庭抗礼的教派,兴旺如斯,其人必有过人的才干。然而威震江湖的一代枭雄,如今已是这样一位皓首苍颜的老人,难怪教中大权旁落,今日更是有人要在他七十岁的寿筵之上,欲取而代之。言念及此,他不禁心下黯然,暗自感叹人生几番离合,英雄便成迟暮。 第二十四回 翻覆手(1) 白衣雪正暗自唏嘘,忽又听到门外有人高声喝道:“苏副教主到!” 寿堂内顿时一阵骚动,有人立刻站起身来,神色恭谨,有人迟疑了片刻,终也勉强站了起来,却也有三成的教众端坐不动。这些人中有的神色木然,有的神情鄙夷,极少数性情耿介的,面带怒色,更是低声咒骂,还有人扭头瞧向劳牧哀,却见他面带微笑,似是不以为意。 白衣雪心想:“苏眠愁乃是劳牧哀的副手,竟故意比教主来得还迟,接受所有人的迎候,难怪惹了众怒。” 白衣雪、申螭等人也都端坐不动,同桌的倒有一名老者和一名青年,恭恭敬敬起身迎候。白衣雪斜眼睨去,但见申螭、蒯狻、毕骅三人嘴角微微带着一丝笑意,表情古怪,显是心下幸灾乐祸,巴不得情教内部干戈相见才好。 隔了片刻,只见门外大踏步走进一人,那人年逾四旬,面容沉穆,骨姿清瘦,抬眼向着堂内逐一扫视,眸中两道精光湛湛,尚自端坐不动的人当中,在他凌厉的目光扫视之下,又有十余人犹豫着站了起来。 苏眠愁向着众人微一点头,径自走到劳牧哀的身前,躬身说道:“启禀教主,属下方才想起寿筵的回礼,尚未备办齐全,故而来晚了一步,还请教主恕罪。” 白衣雪见他行走之时,左臂一直拢在宽大的袍袖中,未有丝毫的摆动,方知这位威名赫赫的情教实权人物,原是身患残疾。 劳牧哀微笑道:“辛苦你了。大伙儿都到齐了么?” 苏眠愁道:“除了朱明护教因教务缠身,难以亲至,余下的老兄弟们也都在了。” 座中的绮情使季篱苦站起身子,朗声说道:“启禀教主,近来朝局动荡,又兼金人大有南侵之意,朱明护教实难脱身。他令属下带来了十大坛上等的宜城金沙竹叶青,作为恭进寿礼,并遥祝教主寿元无量,福乐绵绵。” 劳牧哀叹道:“京畿重地,诸事千头万绪,又非同小可,朱明护教为我圣教殚精竭虑,辛苦他了。” 季篱苦肃立在地,道:“教主英明。” 劳牧哀道:“绮情使,这些年你们在临安,勤勤恳恳辅佐朱明护教,难为你了。” 季篱苦大声道:“属下为圣教鸿祚永续,薪传绵延,即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劳牧哀面露微笑,摆手示意他坐下,眯眼在旁边一桌瞧了片刻,说道:“伤情使,你也辛苦了。” 桑鹫赶紧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道:“只要能为教主分忧,属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属下恭祝教主龟鹤遐寿,长生久视。” 劳牧哀微笑道:“很好,很好。你们都坐下吧。”季篱苦和桑鹫再施一礼,这才坐下。 苏眠愁道:“教主,良辰已到,是否开始拜寿?” 劳牧哀瞧了一眼寿堂的大门,说道:“不忙,水姬待一会便到,我们还是等她一等。” 苏眠愁道:“是。” 劳牧哀命人抬了两张红木锦椅,分置自己左右两侧,指着其中一张锦椅,向着苏眠愁说道:“你就坐在这儿吧。” 苏眠愁在旁席设有席位,当即推辞不肯就座。劳牧哀笑道:“你敢不听寿星的话?叫你坐,你便坐。”苏眠愁只得坐了。 他刚刚落了座,就见门外走进一名丽人,怀中抱着一名三四岁大的孩子。那丽人楚腰蛴领,神态娇媚,自是劳牧哀最为宠溺的水姬了。怀中的孩子是她与劳牧哀所生的幼子劳沚菁。 劳牧哀笑吟吟地向她招了招手,水姬腰肢款摆,走到他的身边。苏眠愁赶紧站起身来,等到水姬在另外一张锦椅上坐了,自己方才落座。 又过片刻,苏眠愁招来司仪,低声叮嘱了几声。劳牧哀嘴里喊着:“菁儿,菁儿。”只顾低头逗弄着水姬怀中的那个孩子,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慈爱之情。 “砰”、“砰”、“砰”,三声号炮响过,吉时已届,只听见寿堂外磬钹激越、乐声喧天,寿筵正式开始。除了水姬和苏眠愁,余下众人依次穿堂向劳牧哀拜寿。桑鹫、白衣雪等人也都一一按照司仪的报咏,依序上前行礼。 拜寿礼毕,寿筵便即开席,一时间寿堂内杯觥交杂,热闹非凡。白衣雪见申螭和蒯狻均推说自己不善饮酒,滴酒不沾,惟有毕骅来者不拒,与同座饮酒之人频频举杯,而申、蒯二人也并不相劝,任其痛饮,心想毕骅必是酒量甚豪,待一会动起手来,饮了酒反而更添神勇。 寿筵接近尾声,苏眠愁举杯站起身来,走到劳牧哀跟前,伸出手指,用指甲在杯中略蘸一下,弹出数滴酒液,朗声道:“属下再祝教主贵寿无极,春秋不老。”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劳牧哀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也将面前的一杯酒喝了。苏眠愁道:“教主,是否让优人进场,献技助兴?” 劳牧哀笑道:“好啊,都准备了哪些剧目?” 苏眠愁道:“有《王母上寿》、《三星庆寿》,还有《蟠桃会》……”他尚未说完,一旁的水姬秀眉头一蹙,掩口打了个呵欠。劳牧哀斜睨了她一眼,笑道:“有没有《人面桃花》、《莺莺六么》之类的?” 苏眠愁微一犹豫,说道:“那属下吩咐下去就是了。” 他举步欲行,劳牧哀忽地“咦”的一声,说道:“且慢,今日座中怎么不见曲兄弟和元兄弟?” 桑鹫、白衣雪等人见他到了此际方才注意到座中并无曲窗叹和元坞恨,不禁心下暗叹劳牧哀古稀之人,当真是老得有些糊涂了。 苏眠愁面无表情,似是没有听清。劳牧哀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勾着背,眯眼向着桑鹫这一桌瞧了片刻,又问:“我曲兄弟和元兄弟呢?” 乌夜凄起身说道:“启禀教主,痴情使和至情使前两日一同下山,说是要去为教主置办庆寿的礼物,至今未归。” 劳牧哀面露诧异之色,转脸瞧向苏眠愁,问道:“至今未归?不会出了什么岔子吧?” 苏眠愁笑了笑,道:“曲、元二位兄弟本领高强,久经江湖,能出什么岔子?再说了,有谁吃了熊心豹胆,敢在冷翠峰下寻我圣教的晦气不成?” 乌夜凄笑道:“不错,我看定是曲、元二位兄弟,下山没有采办到像样的寿礼,心中愧疚,无颜面对教主,因而遁藏了起来,打算过些日子,等教主的气消了,再来向教主负荆请罪。” 劳牧哀轻轻叹了口气,坐回椅中,说道:“只要二位兄弟能来,便是最好的寿礼了,这又是何苦呢?” 水姬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道:“别管他们了,是死是活,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吃完了寿面,我们好看戏。” 桑鹫斜眼看去,座中的白藏护教归泰之、绮情使季篱苦、幽情使秋脂冷等人脸上皆有忿色,只是敢怒不敢言。 劳牧哀干笑道:“好,好,听你的,先吃面,再看戏。” 这时就有厮役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鸡蛋寿面。水姬娇笑道:“我来。”说着起身挑了一根又细又长的面条,放在劳牧哀的碗中。她裣衽为礼,娇滴滴地道:“教主今日仙椿大喜,贱妾恭祝教主寿比河岳,长生不老。”劳牧哀夹起寿面,微笑着尝了。众人的餐桌上也都纷纷上了寿面。 第二十四回 翻覆手(2) 等到众人也都吃过了寿面,苏眠愁说道:“教主,节目准备好了,就让优人进场献艺吧。” 劳牧哀沉吟片刻,道:“不忙。今日难得一帮子老兄弟们都在,有件紧要的事,要与大伙儿一起议议。” 苏眠愁垂手而立,说道:“是。” 劳牧哀缓缓地道:“今日大伙儿给我庆寿,说了很多的吉祥话,我心底甚是高兴。只是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到这个岁数,我已经很知足了……” 苏眠愁道:“教主哪里话?教主立我圣教千秋万世不朽之基业,天下英雄豪杰无不拜服。如今教主齿德兼隆,属下们还商议着,等到教主的期颐之寿,大伙儿再一起热热闹闹庆贺一番。” 劳牧哀微微摇了摇头,道:“古往今来,能有几人活到百岁?多少帝王追求灵丹妙药,以求长生不老,到最后不都还是一抔黄土?我这把老骨头,自己最是清楚不过了,唉,老啦!”说罢身子向后一靠,发出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了萧瑟凄凉之意。 水姬道:“教主,大喜之日,说这些悲伤的话儿作甚?我们还是看戏吧。” 劳牧哀冲她摆了摆手,道:“人有生老病死,此为天地万物运转的常道,再是忌讳,人也终有寿尽归天之日。”水姬还待再劝,见他面色愈发凝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劳牧哀环视身前,说道:“当年老教主将这千钧重担托付与我,数十年来,我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生怕有负他老人家的重托。” 白衣雪心想:“劳牧哀所说的老教主,想必也是石漱情老先生的后人,只是情教那时声名不显,是以寂寂无闻。” 归泰之朗声道:“教主为我圣教殚思极虑,令我圣教扬威武林,声誉日隆,江湖上提及我圣教的,即便是少林、四大山庄,也莫有一家敢小觑了咱们。老教主倘若地下有知,必感欣慰。” 劳牧哀道:“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即便有三头六臂,没有众位老兄弟们的帮衬,又有何用?不过我圣教创教之初,并非是要扬威武林。‘宁挨一枪,莫惹一庄;摧心追魂,情教唐门’。嘿嘿,那又有甚么用?再过五百年,又有几个知道当年还有‘情教’这么个教派?” 众人尽皆默然。白衣雪心想:“劳牧哀这话原也不错,武林中能够存续百年的教派,能有几个?更别说五百年了。少林派武技名显于世,誉为天下第一门派,迄今也不过六百多年,算得是凤毛麟角。” 劳牧哀续道:“当年老教主于冷翠峰弥留之际,将我喊到他的身边,再三叮嘱,金人狼子野心,背盟负誓,兵锋所指更无整土完城,我圣教大好男儿,一定要匡扶宋室,誓死以抗。他老人家这一辈子最遗憾的事,莫过于没有等到王师北伐的那一天。” 苏眠愁等人听了均面色黯沮,偌大的寿堂方才还是欢声笑语一片,此际变得鸦雀无声,就连水姬怀中的那个孩子,见了这等阵势,也都停止了哭闹,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会儿看看劳牧哀,一会儿瞧瞧水姬,不明白大人们为何忽然变得如此严肃。 白衣雪想到石漱情的后人身负国愁家恨,空有一身本领、一腔碧血,却也郁郁终老于这江南的孤峰绝顶,心下不禁恻然。 劳牧哀瞧着寿烛的火苗怔怔出神,隔了半晌,说道:“金贼铁蹄肆虐,逞其凶残悍恶之性,可谓强矣,然不施仁义,终遭天弃。只要我大宋人人舍生取义,同仇敌忾,定能清除妖孽,复我大好河山。” 众教徒纷纷站起,目光坚毅,齐声道:“誓逐胡虏,光我华夏;涤荡夷狄,以雪前耻!”声音高亢嘹亮,在寿堂上空久久回荡不绝。 白衣雪身处其境,只觉热血沸腾,心想:“情教若能遵行石漱情老前辈的遗愿,为国杀敌建功,实是一支令人不可小觑的强劲之旅。”又想:“情教与金贼势不两立,刘猊到冷翠峰以重金高官游说劳牧哀,为覆灭的伪齐效力,无异于是与虎谋皮,不过枉费心机罢了。”想到这里,眼前老态龙钟的劳牧哀,形象忽地变得高大威猛起来。 劳牧哀示意众人坐下,目光在苏眠愁、齐执笙、尹笛寒、归泰之等人脸上一一扫过,说道:“如今我已老啦,老教主的遗愿,在我手上,怕是难以完成了。为我大宋千万苍生计,为我圣教洪图赓续计,今儿趁着大伙儿都在,就一起议议门户传人之事。” 他此话一出,原本静谧无声的寿堂顿时一片骚动,更有人惊得“啊”了出来,大多数的人都忍不住瞧向苏眠愁,但见他表情淡然,不知心底作何感想。 喧嚣间,归泰之越众而出,说道:“教主宝刀不老,风采不减当年,我们这帮老兄弟还想教主带领我们北上杀贼,这衣钵之传,我看也不急在一时。” 他话音刚落,乌夜凄踏上两步,朗声说道:“归兄此言差矣。教主衣钵传承,关系到我圣教的绵延兴旺,非同小可。教主既有此意,还是尽早定下为宜。” 经年以来劳牧哀深居冷翠峰的霞鹜苑,极少管理教务,副教主苏眠愁得以大权独揽。只是未来教主的宝座究竟要传与何人,劳牧哀却态度暧昧,始终没有明言,似乎是在苏眠愁和青阳、朱明、玄英、白藏四大护教之中,举棋不定。 然而去年以来,劳牧哀时常在众人面前夸赞朱明护教可担大任,大有将教主之位传与他之意,似是在接位人选中,有了决断,这也是苏眠愁和乌夜凄、楚梦惊、车萤凉等亲信铤而走险,准备武力夺取教主之位的重要缘故。乌夜凄今日眼见劳牧哀主动提出衣钵传承一事,而四大护教中呼声最高的朱明护教,恰恰远在临安城,时机自是千载难逢,欲一举力助苏眠愁登上教主宝座。 归泰之与苏眠愁向来不和,当即斜睨乌夜凄,说道:“老乌,你这般火急火燎的,为了什么?莫非是有人为了登上教主之位,提前对你许了重金高位么?” 乌夜凄大怒,叫道:“归泰之,你莫要血口喷人,你若拿不出真凭实据出来,今日定要与你见个真章。” 归泰之冷笑道:“明人不做暗事,你做了什么,心里难道不清楚么,又何复多言?” 第二十四回 翻覆手(3) 二人攘臂嗔目,眼见就要动起手来,苏眠愁喝道:“今日是教主七十大寿,又都是自家兄弟,你们成何体统?还不速速退下。”他在教中的地位高于归、乌二人,为人又素来冷心冷面,声音不高,却是自有一股威严之气,归泰之和乌夜凄闻言退回座中,隔着数人兀自怒目相向。 劳牧哀道:“好了,大伙儿都说说吧。” 水姬道:“教主,既是议论教中大事,那贱妾先行告退了。” 劳牧哀微笑道:“你也听听吧。”顿了顿,说道:“今日大伙儿畅所欲言,言者无罪。” 情僧齐执笙等在教中地位较高的,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举荐副教主苏眠愁,言其这些年将圣教打理得井井有条,劳苦功高;有人推举朱明护教,说他在临安居中调度,为圣教开疆拓土殊为不易;此外青阳护教齐执笙、玄英护教尹笛寒、白藏护教归泰之,乃至伤情使金杵悲、离情使周岸孤、绝情使乌夜凄、绮情使季篱苦,也都有人遴荐,还有人力劝劳牧哀事缓则圆,此事大可从长计议,可谓是众口纷纭,莫衷一是。不过其中半数以上的人,推举的都是副教主苏眠愁。 桑鹫暗思金杵悲既然与季篱苦一起,被劳牧哀派往临安辅佐朱明护教,也就举荐了朱明护教为新教主的人选,惹得齐执笙、尹笛寒、周岸孤、车萤凉、楚梦惊等人为之侧目,各人脸上表情复杂,既有惊诧,又带不满。 桑鹫将他们的神色尽皆瞧在眼底,心下泛起嘀咕:“那日乌夜凄到客栈来找金杵悲,似是有事而来,其间却欲言又止,莫非就是为了推举新教主的人选,前来游说他转而支持苏眠愁?如此说来,这些人应是暗中有所谋划和联络,准备合力将苏眠愁推上教主的宝座。”桑鹫此行只图能将刘猊从情教的大牢中解救出来,这个念头在他的心中也就一闪而过,并不以为意,反而是盼着出来争夺教主的人越多越好,自己正好趁虚而入。 苏眠愁则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不论是有人推举他或是反对他,都似是当作过耳春风,脸色未有丝毫的变化。桑鹫将苏眠愁的表情尽皆瞧在眼底,心道:“此人城府极深,他既觊觎教主之位,自是志在必得,且看好戏如何开演。” 等到众人都说完了,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劳牧哀背靠寿椅,面露疲惫之色。 归泰之道:“教主,大伙儿意见不一,恐怕一时难以决断。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待一会还要看戏庆寿,不如改日再议。” 劳牧哀沉吟片刻,忽地向着身边的水姬说道:“菁儿是四月十七的生日,今年有三岁了吧?” 水姬笑道:“教主好记性,菁儿确是四月十七,过三周的生日。” 劳牧哀低头伸手在劳沚菁的头上轻轻摩挲,喃喃地道:“菁儿三岁了,三岁了。这孩子聪明伶俐,越来越有出息啦……” 归泰之微微一怔,寻思:“教主老蚌生珠,对这个幼子十分宠溺,莫非他早有传位给劳沚菁之意?哎哟,俗话说,‘瘌痢头的儿子自己好’,原来教主的心思,我等竟是毫无察觉。”言念及此,他朗声说道:“教主,小公子聪颖过人,如今渐渐大了,假以时日,日后定能驰骋才情,传承教主的衣钵,担荷起驱逐夷狄、昌盛圣教之重任。属下愿举荐小公子为我情教新任教主。” 此话一出,座中不无精明圆滑之人,顿时便有数人站起身来加以附和,更有人一边口中称颂虎父无犬子,劳沚菁将来必成大器,一边肚里暗骂自己先前举荐新教主之时,怎么没有想到父位子继这一节,以致错失了拥立新主的不世之功。原先拥立朱明护教的,不免空欢喜一场,而齐执笙、乌夜凄等苏眠愁的亲信,方才醒悟劳牧哀心中的新教主人选,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至于那些慑于苏眠愁淫威的教众,口上虽是不言,心中却大都暗自幸灾乐祸。 劳牧哀等到众人口沫横飞,都慷慨陈词完了,方才抬起头来,笑道:“你们都有这个意思?” 方才尚有几个犹豫不决之人,此际见到教主笑容满面,再也不敢迟疑,纷纷说道:“教主英明。我等也都举荐小公子继承教主衣钵。” 眼见情势已非,齐执笙、乌夜凄等人忍不住都向苏眠愁瞧去,但见他面沉如水,难辨喜怒。劳牧哀也扭头瞧向苏眠愁,说道:“眠愁,你的意思呢?” 齐执笙、乌夜凄等人均以为苏眠愁即便碍于今日的情势,说上一些违心的逢迎之语,也断然不肯答应就此议定劳沚菁接任教主宝座。孰料苏眠愁听到劳牧哀问询,当即跪拜在地,高声说道:“方才白藏护教说道,小公子聪颖过人,若能传承教主的衣钵,日后定能担荷起驱逐夷狄、昌盛圣教的重任,属下深以为然。属下也愿举荐小公子为我情教的第三任教主。” 他这番话说出,不仅与他素有嫌隙的归泰之、秋脂冷等人无不大感意外,齐执笙、乌夜凄等亲信更是惊诧莫名,面面相觑,不知苏眠愁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而那些不属任何派别的人当中,有的暗赞苏眠愁深明大义,眼见众人为了教主的宝座而争论不休,甘愿自己退出以保全大局;有人则认为他虽垂涎教主之位已久,然而今日见劳牧哀原是有意传位于其子,苏眠愁畏之如虎,便即当起了缩头乌龟,毫无血性可言,脸上忍不住露出鄙夷之色。 白衣雪冷眼旁观,心想:“苏眠愁大奸似忠,日思夜想的就是这情教教主之位,如何肯就此轻易放弃?且看他到底设下了怎样的阴谋诡计。” 劳牧哀凝眉锁目,注视着跪伏在地的苏眠愁,久久不语,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也不知是狐疑还是愤怒,是伤心还是懊悔,总之古怪之极。过了良久,他蓦地抬头向着水姬问道:“你的想法呢?”声音微微发颤,显是心下颇为激动。 水姬脸上也是一副复杂的神情,偷偷瞄了一眼一直跪伏不起的苏眠愁,强笑道:“教主怎么问起贱妾来了?这教中的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不敢乱言。” 劳牧哀死死地盯视着水姬的双眼,说道:“我要将教主的宝座,传给你的儿子,难道你不开心吗?”他手捋银髯,本来浑浊无光的双眸忽地精光湛湛,大有威严之势。 水姬被他如冷电一般的眼神瞧得愈发惊惶,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笑道:“教主如此……如此看得起菁儿,贱妾……自是万分感激……开心得很……”她虽是在笑,但众人都看出她表情僵硬,笑得极其勉强。 劳牧哀“嘿”的一声,不再理她,向着苏眠愁说道:“你起来吧。” 苏眠愁听了,方才站起,脸上表情木然。劳牧哀环顾身前,缓缓地道:“苏副教主荐举的也是犬子,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吗?” 座下一人忽地高声说道:“属下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回 翻覆手(4) 众人循音瞧去,那人矮矮胖胖,正是离情使周岸孤。 劳牧哀眉头微微一皱,道:“哦,离情使,你有何话说?” 自去年以来,劳牧哀屡屡在众人面前夸赞朱明护教,似是心意已决,要将教主之位传与朱明护教,令苏眠愁忧心不已。他与齐执笙、乌夜凄、周岸孤、楚梦惊、车萤凉等亲信一合议,均觉不能就此坐以待毙,众人议定在劳牧哀七十寿诞之后,便即举事,将苏眠愁推上教主宝座。今日寿诞之上,劳牧哀主动提出教主的衣钵传承,众人虽大感意外,却也并不惊慌,一则朱明护教远在临安,对推举新教主一事鞭长莫及;二则今日参加寿诞的,六成都是苏派的,由大伙儿推举新任的教主,苏眠愁成算极大。 只是众人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苏眠愁对劳牧哀欲将教主之位传给他自己的儿子,竟然泰然处之,齐执笙、乌夜凄等人机深智远,料定苏眠愁必有难言之隐,或是另有谋算,因而各人虽满腹疑团,也都隐忍不言,惟有周岸孤脾性憨钝,只道苏眠愁就此放弃教主之争,心中大急,当下说道:“教主,小公子毕竟年幼,此时立为一教之主,难免……难免……” 劳牧哀冷冷地道:“今日老兄弟们聚在一起,畅所欲言。离情使,你但说无妨。” 周岸孤微一犹豫,猛地一跺脚,大声道:“教主此时立幼子为嗣,难免有些操之过急了……” 劳牧哀尚未作答,秋脂冷大声道:“离情使,苏副教主对小公子承袭教主衣钵,也无异议,你还在此大放厥词,难免臭不可闻,简直臭不可闻。”说罢以手扇鼻,脸上满是鄙夷之色。 周岸孤怒道:“幽情使,你嘴里放干净点,你当我怕了你不成?” 秋脂冷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功夫很好,很了不起,是么?倘若以武功高下决出教主之位,你离情使怕是还没这个能耐。” 周岸孤横眉怒眼,叫道:“好呀,我先打败了你再说。” 二人揎拳捋袖,便要下场动起手来。苏眠愁眉头一皱,喝道:“幽情使,我们推举新教主,并非比试武艺的高下,小公子手无缚鸡之力,难道也要下场比试一番么?”秋脂冷听了,顿时语塞。 苏眠愁又道:“离情使,小公子继承教主大位,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大伙儿都没有意见,你偏要与教主和大伙儿离心离德,是么?” 周岸孤大声道:“属下不敢妄言,只是玉不琢不成器,小公子……” 苏眠愁脸色铁青,叱道:“小公子凤雏麟子,非常人所能及,你懂得什么?还不速速退下,休得再言。” 他平素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这般疾言怒色,实属罕见,周岸孤嗫嚅道:“我……我……” 劳牧哀轻咳一声,向着苏眠愁摆了摆手,道:“今日我既是让大伙儿推举新教主,自是言者无罪。离情使,你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周岸孤犹疑片刻,道:“是。属下以为,小公子虽是人中龙凤,然而毕竟年幼,而本教事务又极为繁重,恐一时难以胜任。属下想,教主不妨先请苏副教主暂摄教主之位,待公子长大成人后,再行接位,似是较为妥当。” 他一番侃侃而谈,归泰之、季篱苦、秋脂冷等人早已怒气冲天,只是他们都是老江湖,均隐隐觉得教主今日之举,似是颇有深意,而苏眠愁的反应,与他平素的作风大相径庭,更是不免令人生疑,因而也就冷眼相视,静观其变了。 劳牧哀干笑数声,道:“暂摄教主之位?好,好,好得很哪。” 他连说几声“好”,众人也不知他是真心赞同,还是语含讥讽,一时谁也不敢接腔,周岸孤却道:“教主既说很好,那大伙儿自当凛遵……” 苏眠愁厉声喝道:“离情使,你当自己是谁?敢在教主面前大言不惭。”身形微晃,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苏眠愁已闪电般来到周岸孤的身前,一掌击在周岸孤的胸口。 这一下兔起鹘落,周岸孤瞬间中掌,喉间一甜,顿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人也瘫软在地,兀自抬头直勾勾地瞧着苏眠愁,眼中充满了惊愕之色,对苏眠愁会对自己蓦地痛下杀手,感到难以置信。 本来以周岸孤的身手,苏眠愁难以一击而中,只是他平日对苏眠愁又敬又畏,从未想过与之交手过招,是以仓猝之间全无防备,骤然中掌。 情教教众对眼前的这一幕皆是震惊无比,寿堂内一时寂静无声,惟有周岸孤受伤之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劳牧哀忽地一声长笑,说道:“眠愁,你处事果断,对自己的老部下也能铁面无情,好,好,好得很哪。”他又是连说了几个“好”字,众人仍然不明是真心夸赞,还是意带嘲谑,只觉教主今日举止颇为怪异。 这时就有周岸孤的部属上前,将他搀扶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尹笛寒、楚梦惊等一众的亲信,瞧着苏眠愁的眼神之中,惶惑之余已是微露诘难之意。 苏眠愁面色不变,淡淡地道:“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离情使口出妄语,实是罪不可赦,属下替教主教训一番,也好叫他幡然醒悟,莫再口出悖逆之言。” 劳牧哀盯视了他片刻,“嘿”的一声,站起走到周岸孤的身边,从怀中取出一粒白色的药丸,说道:“周兄弟,赶紧把这粒‘雪莲长生丹’服下。” 周岸孤接过灵丹,放入口中,苦笑道:“多谢……教主……我……”他重伤之下,说话引起胸口剧痛,眼前一阵发黑,直欲昏倒。 劳牧哀道:“你不要说话。”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说道:“菁儿,坐到我的身边来。”水姬闻言将劳沚菁抱了过去。 劳牧哀将孩子搁在自己的膝头上,轻抚他的脑袋,眼睛瞧向苏眠愁,似笑非笑地道:“眠愁,看来为了能让菁儿当上这个新教主,你比我这个当亲爹的还上心哪。” 苏眠愁心中突的一下,脸上神色不动,淡淡地道:“属下对教主和圣教一片赤诚,全凭一颗公心。” 劳牧哀笑道:“是么?你当真全凭一颗公心?”猛地提高嗓门,大声道:“今日本欲推举一位新教主,日后可光大门楣,驱逐胡虏,完成创派石教主之遗愿。嘿嘿,菁儿这样一名黄口小儿,焉能担此重任?我看你们哪里有什么公心,无非都是口是心非,一颗私心在肚中作祟罢了。”他脸色愈发严峻,两道白眉渐渐竖起,眼神也变得犀利明亮起来,原本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瞬间变得威风凛凛,俨然还是当年那位叱咤江湖、唯我独尊的一代武林雄杰。 苏眠愁等尽皆默然。有人不以为然,也有人汗颜无地,羞惭得低下头去,还有人心中大感疑惑:“教主今日这葫芦里到底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劳牧哀冷冷地道:“推举新教主,事关我圣教的兴衰存亡,事关我大宋的江山社稷,非同小可,不想却因这个孩子而令兄弟反目,乃至血溅当场,实是大不吉利,须留他不得。”他的右手一直在劳沚菁的头顶摩挲,说罢手掌向下轻轻一拍,那孩子顿时颅骨碎裂,软瘫成一团,眼见不活了。 劳牧哀言辞虽重,但是寿堂内数百人,没有一人想到他竟会对自己的儿子骤下杀手。人伦惨剧瞬时发生,只骇得众人目定口呆,水姬更是“啊”的一声惨呼,晕厥了过去。 第二十四回 翻覆手(5) 热闹喜庆的寿堂如死一般的沉寂。 劳牧哀谛视苏眠愁良久,忽地冷笑道:“眠愁,你如今体会到丧子之痛,有多痛了么?” 他话音甫毕,苏眠愁脸色惨白,双目瞪视着劳牧哀,浑身颤栗不止。众人见了这等情势,无不大感震惊,人人心中都升起了一个大大的疑团:“教主为什么对苏眠愁说是‘丧子之痛’?难道……劳沚菁竟是苏眠愁的儿子?” 苏眠愁瞧着劳沚菁的尸身,眼中渐渐流下泪来。隔了良久,他身子猛地一颤,咬牙勉力镇静,紧握双拳,向着劳牧哀涩声道:“教主,你害死……我的儿子,你真好手段。”悲愤之下,嗓子已然嘶哑了。 情僧、尹笛寒等人察言辨色,已然明白原来劳沚菁并非劳牧哀的儿子,而是苏眠愁的骨血,也正因如此,苏眠愁一反常态,对劳沚菁袭承教主之位并无异议。 周岸孤身负重伤,躺在椅子上,想明白了其间隐藏的关节,心中的怨恨消了大半:“原来他……他是要将教主的位子,让给自己的儿子。” 劳牧哀手拈白须,眼中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快意,道:“你的手段也厉害得紧啊,姑孰奚家的‘五彩斑斓手’,嘿嘿,了不得。” 苏眠愁心头剧震,情不自禁向后退了数步,惊道:“你……你……” 劳牧哀目光如两道冷电,冷然道:“五行五脏合化相生,木青、火赤、土黄、金白、水黑,是五行所化之正色;肝青、心赤、脾黄、肺白、肾黑,则是五脏所化之正色。然而伤者身中五彩斑斓手,五脏六腑皆损,正色皆变为病色,青而兼白,白而兼赤,赤而兼黑,黑而兼黄,黄而兼青。嘿嘿,五色皆变,阎王收人,哪里还能活命?” 劳牧哀这番话旁人听了也还罢了,苏眠愁听了,却不啻是巨雷轰顶。他盯视着劳牧哀,如同见到鬼魅,眼中的愤怒之色,已转为惶惧。 苏眠愁何以如此惊惧,原是这其间牵涉到一桩当年极为轰动武林的公案。 劳牧哀早年忙于教务,直到四十多岁时方才娶妻,婚后一年生下一子,名叫劳恪诚。 劳恪诚为人聪慧,性情谦逊,深得劳牧哀的喜爱。他长到十余岁时,便协助父亲打理教中的事务,处事成熟稳重,颇有乃父风范,全教上下无不对其赞誉有加,劳牧哀对其亦期望甚高,欲待儿子经过一番淬火历练,日后继承自己的衣钵。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劳恪诚二十一岁那一年的冬天,被派往江南东路姑孰城处理一件紧急教务,不想竟被人一掌击毙,横死在了道上。 情教教主的独生爱子遭人毒手,死于非命,在江湖上引起极大的震动。劳牧哀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悲痛万分?他亲率情教一众的高手,齐赴江南东路,查访凶手,誓要替子报仇。在检视了劳恪诚的伤情后,众人却对其究竟死于谁人之手,争论不休。 原来劳恪诚的心、肺、肝、脾、肾,皆被人以极其罡猛的掌力震裂,凶手竟是一掌将之击毙。劳恪诚自幼习武,已得劳牧哀六七成的真传,又兼年轻体壮,寻常人物焉能轻易将他一掌打死?众人一番合议,均觉若非亲近熟识之人趁其不备,决然难以偷袭得手。至于如此狠戾的手法,有人说是崆峒派的截心掌,有人说是少林派的千佛降魔手,又有人说是嘉兴府常氏的无常幻灭手,一时言人人殊。 劳牧哀伤心欲绝,着人将儿子的尸身运回冷翠峰,放入冰窖之中保存,自己则赶赴嵩山少林寺探寻真相,又另派教中的情根长老和情叶长老,分赴渭州的崆峒山和两浙西路的嘉兴府两地,进行查访。 劳牧哀来到少林寺,其时的少林方丈崇证禅师亲自接待了他。待得了解劳牧哀的来意后,崇证禅师说道,寺中修习千佛降魔手的僧侣众多,然而修习此功,能打伤劳恪诚的高手,惟有他的师弟崇光禅师一人。不过崇光禅师为人质朴,空心无挂,平日里农禅并举,习武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且一生从未踏出过寺门一步,况且他与劳恪诚无冤无仇,绝非凶手。 劳牧哀听了,心中虽觉有理,然而爱子横死,兹事体大,哪肯轻易相信?便请崇证禅师招他师弟崇光前来一见。 崇证禅师尊为少林的掌门方丈,岂是口出诳语之人?劳牧哀的这番言语,顿时惹得少林寺一众高僧勃然变色。 崇证禅师佛法精深,向以慈悲为怀,他矜恤劳牧哀丧子之痛,尽管心中也很不悦,依然着人喊来了自己的师弟崇光禅师。劳牧哀与崇光禅师交谈良久,只觉其人纯和,且不谙世事,断无在外无端伤人害命之理。劳牧哀大失所望,只得郁郁而归。 他回到冷翠峰,去往嘉兴府的情叶长老已然查案归来。情叶长老到了嘉兴府,先暗中进行了一番查访,得知劳恪诚被害之时,善使无常幻灭手的常棠正在家中忙着纳娶小妾,未曾远行。情叶长老仍是放心不下,又找上门去,以言语相激,二人动起手来,情叶长老在第二十八招,一掌打伤了常棠,遂知无常幻灭手徒有虚名,实是稀松平常,常棠绝非杀害劳恪诚的真凶。 劳牧哀在悲痛中煎熬了两个多月,终于等到了从崆峒山匆匆赶回的情根长老。但令他失望的是,情根长老带回了消息,崆峒派以截心掌雄峙西北武林的名耆辟尘子,已于年前过世了,他自也不会是杀害劳恪诚的凶手。至于崆峒派门中其他修习截心掌的彭大痴等人,均功力尚浅,不足为道。 真凶难觅,劳牧哀只得暂且作罢。他本欲让劳恪诚嗣袭自己的教主之位,不承想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最大的悲伤,莫过于此。劳牧哀心念爱子,始终不肯将儿子落土安葬,而将其的尸骨,一直冷冻在冷翠峰的冰窖之中。 他晚年方才得子,受此打击,万念俱灰之下,自此便将情教的教务,逐渐交与时任绝情使的苏眠愁打理。苏眠愁为人精明能干,教中事务虽是繁杂,却也打理得井然有序,颇受劳牧哀的赏识。一年之后,苏眠愁升为情茎长老,成为教中最年轻的长老,又过了大半年,因其勤勉再获擢升,以情茎长老的身份兼任儆戒堂堂主,执掌教内的司法戒律,可谓大权独握。 苏眠愁为人极富心机,当上儆戒堂的堂主后,利用手中的刑谳大权,一方面清除教中的异己,一方面暗中大力培植自己的势力,乌夜凄正是由他从一名普通的分舵舵主提拔为绝情使。如此不过两年,苏眠愁已然成为教中权势煊赫的实权人物。 苏眠愁春风得意,却也不忘献媚讨好劳牧哀。劳恪诚的生母因丧子而终年哀戚伤心,数年之后,也撒手人寰。其后不久,苏眠愁不知从何处物色了一名美艳的妙龄女子,叫作水甜,献与劳牧哀。 水甜年轻娇媚且善解人意,令劳牧哀凄冷的晚年生活渐渐有了一丝暖意。美人在侧,软玉温香在怀,劳牧哀慢慢从失子之痛中走了出来,在霞鹜苑与水甜日夜缱绻,日子过得倒也平静喜乐。然而有一天,冷翠峰忽地来了一个人,此人的到来,彻底打破了劳牧哀平静的生活,重又将他抛入新的无尽的悲怆、焦灼和痛苦之中。 第二十四回 翻覆手(6) 原来情叶长老宅心忠厚,眼见劳牧哀丧子之后,一蹶不振,便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出杀害劳恪诚的真凶。多年以来,只要出现任何的蛛丝马迹,情叶长老均不肯放过,都会亲自前往查验一番,虽回回无功而返,却始终没有灰心放弃。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年的暮秋,他偶然得到一个讯息,少林派有一俗家弟子,亦是修习千佛降魔手的高手,当年劳牧哀拜谒少林寺之时,崇淳禅师并未提及此人。 情叶长老当即找到了这名少林派的俗家弟子,当面向他质询,那人本是当地的一方大豪,又背靠着少林派这棵大树,见情叶长老如此咄咄逼人,如何能忍?二人话不投机,便动起手来,情叶长老武功精湛,将其打成重伤。那人气愤难平,立即着人去嵩山搬来了自己的师父崇淳禅师。 崇淳禅师见到情叶长老,责问他为何不分青红皂白,打伤了自己的徒儿。情叶长老详言情由,并说如若是己方搞错了,他愿意自戕谢罪。崇淳禅师听了冷笑说,要想查出真凶,又有何难?情叶长老听了,不免又惊又喜,忙问详情。崇淳禅师道,只要带他去亲自查验一番劳恪诚的尸骨,自有分断。 崇淳禅师是少林方丈崇证禅师的师弟,道行高深,身份尊崇,他既如此说,定非戏言。情叶长老当即向他磕头认罪,说道只要崇淳禅师能找出杀害劳恪诚的幕后真凶,那便是情教的大恩人,情教每年都少不得各类财物的供施不说,自己亦当践诺自戕,以谢其罪。 崇淳禅师的到来,令劳牧哀原本渐趋平静的心湖,又起风波。他带着崇淳禅师来到冰窖之中,打开冰棺,重新检视劳恪诚的伤情。崇淳禅师细细查看之后,一时却凝眉不语,神情庄重。劳牧哀见此情状,不免心下忐忑,再三追问之下,崇淳禅师方肯说出实情。 原来劳恪诚之伤,虽非少林派的千佛降魔手所致,却也与其有着极深的渊源。 崇淳禅师武学造诣高绝,于江湖中各门各派的武学,无一不通,无一不熟。当年劳牧哀到少林寺查询真凶,崇淳禅师恰恰在外云游,并不在寺内。等他回到少林寺,师兄弟们偶尔在他面前言及劳恪诚被害一案,众僧对劳牧哀登门来访而颇有兴师问罪之意,大都心感不快,多是寥寥数语,不愿深谈,因此崇淳禅师对劳恪诚究竟死于何伤,并不知情。 此回崇淳禅师亲自检视完伤情之后,瞧出劳恪诚实是死于姑熟奚家的五彩斑斓手。姑孰奚家的创派祖师,当年本是少林弟子,后来他还了俗,在少林派千佛降魔手的基础上,创出了五彩斑斓手。 千佛降魔手既名“千佛”,掌法节制醇厚,只以降服敌人为目的,并不取人性命,而这位重返红尘的少林弟子创出的五彩斑斓手,招招力取对方要害,凌厉凶戾,完全是以性命相搏,置敌人于死地的招法。二者相较,根本同源,手法却是大相径庭。 崇淳禅师道明了原委,劳牧哀至此方知杀害儿子的幕后真凶,自是百感交集。崇淳禅师想到劳恪诚虽非死于少林弟子之手,却也与少林有着极大的干系,对情叶长老打伤自己的徒儿一事,也便不再追究,飘然下山而去。 情叶长老亦是工于心计之人,他此番邀请崇淳禅师深夜上山,心知此事关切重大,因而办得极为隐秘,除了自己和劳牧哀之外,并无第三人知晓。 崇淳禅师下山后,劳牧哀和情叶长老在冰窖中抱头痛哭一场,二人再提及劳恪诚被害一事,均是满腹狐疑:当年众人梳理凶案线索之时,因姑孰奚家离事发地并不远,也曾有人提出过怀疑,只是姑孰奚家没有什么声名,且其掌门人奚云鸥性格怯懦,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因此并未深究。 其后等到少林派、崆峒派、嘉兴府常氏等一一被排除了嫌疑,情叶长老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去往姑孰见到了奚云鸥。他一番明察暗访,发现奚家五彩斑斓手的功夫虽狠辣高明,然而奚云鸥禀赋寻常,修习奚始终未得其要旨,武艺低微,也就将奚云鸥的嫌疑给排除了。 如今旧案重提,冰窖中虽冰寒至极,劳牧哀和情叶长老却面色潮红,身上冷汗淋漓。二人言道,以崇淳禅师的武学造诣,断然不会看走了眼,劳恪诚死于姑孰奚家的奚,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这其间又有极大的纰漏:姑孰奚家与情教素无争持,更谈不上有何深仇重怨,断无对劳恪诚下此毒手,而令劳牧哀绝户之理,此为一也;姑孰奚家身微力薄,即使被人许以重利而受人唆使,也绝无可能在自家的地盘上行凶杀人,引火烧身,此为二也;姑孰奚家的掌门奚云鸥武功低微,倘若暗中偷袭,也很难一掌击毙劳恪诚,此为三也。 二人一番商酌,均觉劳恪诚之死,只剩下一种可能,那便是修习姑孰奚家五彩斑斓手的,另有高手,只要能找出此人,也就能找出幕后的真凶,而此人心机之深、手段之狠,叫人不得不大为叹服。 这一晚之后,劳牧哀和情叶长老二人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劳牧哀每日依然与水姬如胶似漆,尽享闺中之乐,而情叶长老则暗中秘密调查那位会使五彩斑斓手的神秘人物,究竟是何人。 如此又过数年,水姬诞下一子,聪明可爱,令劳牧哀喜不自禁,她也因而更得劳牧哀的宠溺。 劳牧哀为了陪她,再加上水姬枕风劲吹,索性擢升苏眠愁为副教主,兼任儆戒堂的堂主,教中的大事小事,尽皆交由他去全权处理。苏眠愁自此在情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权势熏天。 苏眠愁坐上副教主宝座后,挟势弄权,对情叶长老、情实长老、朱明护教、白藏护教,以及痴情使、至情使等异己者,是百般摈斥,大力加以排挤,众人慑于其权势,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时光匆匆,几年间情实长老、情根长老等教中的老人,先后离世,情叶长老也到了花甲之年。苏眠愁没有了几大长老从旁掣肘,势焰愈发可畏。也就是在这一年,情叶长老过寿之时,从一名贺客的口中偶然得知,苏眠愁似与姑孰奚家有着某种联系。尽管那人酒后语焉不详,情叶长老听了仍是不禁心头大震,他不动声色,将那名贺客悄悄留在了自己的宅舍,盘桓了数日。 其后二人攀谈,情叶长老方知那人本是苏眠愁的一位远方亲戚,此前曾数回找到苏眠愁,欲谋一份吃香喝辣的好差事,只是苏眠愁知他游手好闲惯了,始终没有应允。那人在苏眠愁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不免怀恨在心,他素知情叶长老与苏眠愁不睦,因此转而趋奉起情叶长老。 情叶长老明白那人的心思,当面痛骂苏眠愁没有眼力,以致埋没了难得的人才,然后秘密在自己管辖的情教楚州分舵,给那人安排了一个肥差。情叶长老为了掩人耳目,隔了一个多月,方以公干的名义,前往楚州,与那人进行了一次深谈。那人获得了一个肥差,对情叶长老感激不尽,自是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情叶长老这才从他口中得知,苏眠愁是太平州人氏,自幼家境贫寒,虽天生残疾,但生性好武,七八岁时被父母送往姑孰城,拜了城内一名老拳师门下习武。老拳师教了两年之后,见他习武颇有天分,便又将苏眠愁介绍给了姑孰城内武学名家奚刀岩的门下。奚刀岩正是如今姑孰奚家掌门奚云鸥的父亲。 第二十四回 翻覆手(7) 奚刀岩武艺精湛,见苏眠愁确是块习武的好材料,便将其收为入门弟子,并将自己生平之绝学,悉心传授与他。如此过了数年,苏眠愁艺有所成,渐渐变得骄横起来。他性情暴戾,心胸狭隘,一次与奚刀岩的大弟子,也就是自己的大师兄起了纠纷,竟出重手将其打残。奚刀岩震怒之下,将苏眠愁革出师门,永不录用。 苏眠愁被逐出奚家之后,改头换面,独自闯荡江湖,与奚家再无联系,而奚刀岩因收了这么一位辜恩负义的徒弟,颇觉脸上无光,将其从奚氏的传承谱系中彻底革名。奚刀岩的家人亲属,乃至门下弟子都不敢忤逆其意,自此也均对苏眠愁绝口不提,只当此人从来没有拜师学艺过。是以时隔多年,情叶长老找到奚云鸥当面质询,而苏眠愁被革出师门之时,奚云鸥尚自年幼,基本没有留下什么记忆,也就想不起这段隐秘的往事来。 情叶长老心知此事关切重大,他一边将那人藏到了一处安全隐蔽的地方,着人严加保护起来,一边亲赴真州的扬子县查访。原来当年劳恪诚暴毙之时,苏眠愁正在扬子县办差,得知噩耗后,他是连夜从扬子县匆匆赶到了姑孰。情叶长老此行的目的,正是要查一查苏眠愁当时是否真的在扬子县办差。 情叶长老找到当年负责接待苏眠愁公干的真州分舵郑老舵主,郑老舵主年逾六旬,已乞退多年,如今重被问起当年的情形,记忆早已模糊,只隐隐约约记得苏眠愁来到真州,似乎比约定的时间迟了一两日。 情叶长老越想越是心惊,叮嘱郑老舵主此事万万不可再向第三人提及,否则他二人皆有性命之忧。情叶长老随即匆匆赶回冷翠峰,将自己探得的情报,一五一十告诉了劳牧哀。劳牧哀听了,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呆住了。这些年来,他不知多少次在脑海中想过杀害自己儿子的真凶,却是从未怀疑过苏眠愁,不曾想,真凶竟是自己身边最为亲近也是最为信任的一个人。霎时,伤心、怨毒、悲愤、自责、凄苦、懊悔……百般滋味一股脑涌上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心头。 情叶长老年事已老,心情激荡之下,再加上数月来的辛苦奔波,竟一病不起,抱憾终天。劳牧哀送走了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兄弟,自己也大病一场。病榻上的劳牧哀,每日还要应付前来问候的苏眠愁。胸中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几欲将这位躺在病榻上的枯槁老人焚烬、吞没,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 好在苏眠愁只道他形销骨立,是心中哀痛情叶长老离世之故,未有丝毫的察觉。劳牧哀在病榻上躺了一个多月,身子方才慢慢有所好转。劳牧哀心知苏眠愁在教中的势力极大,已是滋蔓难图,其后他不露半点声色,每日的起居照旧,只是安排了极为心腹之人,从旁严密观察苏眠愁,这一回更有惊人的发现,原来苏眠愁和水姬二人之间早有奸情。 当初苏眠愁将水姬献给劳牧哀之时,他何曾想到水姬竟是对方安插在自己枕边的眼线?水姬不安于室,而苏眠愁这些年来对劳沚菁无比疼爱,待之视若己出,顿令劳牧哀对劳沚菁是否确是自己的骨血,起了大大的疑心。 劳牧哀思前想后,擘画良久,终于想出了一条鉴别真伪的计策。他心知苏眠愁对教主之位觊觎已久,暗害劳恪诚、安插水甜、排挤情叶长老、朱明护教等等,如此处心积虑,无一不是为了教主之位。除非人死身亡,苏眠愁断然不肯放弃教主宝座之争,但倘若传位给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劳牧哀静不露机,直到今日方才有心试探,苏眠愁果然言行有异,甚至不惜打伤了自己的亲信离情使周岸孤,也就是在那一刻,劳牧哀的心里跟明镜似的,甚么都明白了:他苦苦寻觅的杀子真凶,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就是这位自己一直最为信任、最为亲密的助手,而自己钟爱的幼子,并非亲生,竟是这个仇人的骨肉。 劳牧哀在一掌拍死他疼爱了多年,也错爱了多年的仇人之子时,复仇的快意,让他瞬时感到有一股电流透过全身,毛发尽竖,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苏眠愁听到劳牧哀道出五彩斑斓手的伤势特性,心头登时一片雪亮:今日劳牧哀早早设好了圈套,只等自己来钻,可叹自己自负足智多谋,对此竟是全然无觉。他怔怔瞧着地上瘫软不动的劳沚菁,凝立当场,眼中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是悔恨还是恐惧。 苏眠愁一生未曾婚娶,当水姬告诉他,劳沚菁其实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之时,他为此高兴得手舞足蹈,从不饮酒的他,为此竟酩酊大醉了一场。 苏眠愁不好女色,一生只热衷于攫取权力,起初他与水姬暗地通奸,其实并无多少的真情,不过是想通过水姬这个劳牧哀的枕边人,更多地窥探、掌控劳牧哀。然而水姬意外有了身孕,诞下劳沚菁后,苏眠愁看着孩子与自己相貌颇有几分相似,他坚硬如石的一颗心,竟也渐渐变得柔软起来,几乎每日里都借着致候劳牧哀起居的机会,前去看望儿子。这些年来,他对劳沚菁的怜爱,并不亚于劳牧哀,而他费尽心机谋取教主之位,也想着等到日后自己老了,再传位给劳沚菁,而得以克绍箕裘。此计可谓暗度陈仓,神不知鬼不觉。也正因如此,当劳牧哀提出将教主的大位传给劳沚菁,苏眠愁想到自己如若取得了教主之位,日后也是传给儿子,犹豫了片刻后,便即暗定决心力促此事。 恰在这时,水姬悠悠醒转过来,跌跌撞撞抢到劳沚菁的身旁,将尸身紧紧抱在怀里,啼天哭地起来:“菁儿啊,我的菁儿啊……娘也不想活了……菁儿……” 劳牧哀冷眼相睨,苏眠愁怔怔出神,二人均是任由她嚎啕大哭。寿堂内余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水姬哭了一阵,猛地抬起脸来,睁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睛,谛视着盯着劳牧哀,眼中全是怨恨之色,嘶声道:“你……你……为何打死……我们的儿子?” 劳牧哀嘴角现出一丝嘲讽而又苦涩的笑意,道:“我们的儿子?水甜,你脑子是不是糊涂了?这……便是你给我生的……好儿子么?” 水姬一呆,忍不住瞟了一眼苏眠愁。苏眠愁呆立当地,心乱如麻:“我的儿子死了,我的儿子死了……他把我的儿子……打死了……”他年过四旬,处心积虑谋取教主之位,与其说是为了自己,不如说更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如今劳芷菁惨死劳牧哀掌下,一番心血就此付诸东流,如何不叫他锥心刺骨? 苏眠愁征了半晌,耳畔传来水姬的阵阵哀哭,此刻听到劳牧哀对她的质询,陡然间全身一震,仰天发出一声狂啸,犹如虎吼狼嚎,凄楚中裹挟着无尽的愤怒与哀伤,直震得寿堂屋梁椽柱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下,一些内力较弱之人,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双耳。水姬本就极度虚弱,啸声震荡之下,再次晕厥过去。 劳牧哀斜眼相睨,冷笑道:“你好威风,好狠毒!”声音不高,但苏眠愁的狂啸声,竟也无法掩盖他说的每个字。 苏眠愁倏地收了啸声,双目喷火,喝道:“老匹夫,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纵身跃起,向着劳牧哀一掌凌空疾拍,劲力直吐,掌风飒然。就在此时,寿堂内一道灰影一闪,一人抢上几步,挡在了劳牧哀的身前,电光石火间与苏眠愁对了一掌。众人凝神瞧去,那人正是白藏护教归泰之。 苏眠愁受此一阻,借力飘然落下地来,脸色不变。归泰之与之对了一掌,顿感胸口气息窒碍,烦恶难当,心知对方的毒掌功夫十分阴毒,一时伫立当地,凝神调匀内息,不敢吐气说话。 苏眠愁并不伺机迫击,厉声大叫:“兄弟们,抄家伙,并肩子杀啊!” 第二十四回 翻覆手(8) 情僧、乌夜凄、车萤凉等人听到喊声,纷纷从寿堂的暗处取了兵刃,将劳牧哀及其亲信约有二十余人,团团围在了垓心,而一些中立的教众为怕伤及自身,纷纷躲到了边上,也都被手持兵刃的苏眠愁的部属,一一控制了起来。 苏眠愁及其党羽虽未曾计划今日举事,却也做了两手准备,在寿堂的屏风、寿幛等处,皆事先藏有利刃,以备不时之需。原本一派喜气祥和的寿堂,霎时杀机四伏、戾气冲天。 白衣雪眼见情势突转,也就混在中立的人群当中,静观其变。他虽一时难以明白劳牧哀与苏眠愁二人之间的恩怨,但劳牧哀亲手拍死劳沚菁之举,实在太过骇怖,心想人尽入土,寿老归真,然而劳牧哀心机之深、手段之狠,思之令人不寒而栗。 劳牧哀被归泰之、季篱苦、秋脂冷等人团团护在了中心,变生肘腋,本在他意料之中,倒也不如何在意,但苏眠愁等人竟在自己的寿堂内藏了大量的利刃,不禁又惊又怒,厉声喝道:“苏眠愁,你要犯上作乱么?” 苏眠愁双目赤红,状若癫狂,口中叫道:“老匹夫,今日既是你的寿辰,也是你的死期!”右掌疾拍,挡在劳牧哀身前的两名教众,已然一个胸口中掌,一个头颅中掌,双双哼也不哼,便即毙命。白衣雪凝目瞧去,那二人皆是脸色发黑,眼珠外凸,死状甚是可怖,心下骇然:“好厉害的毒掌功夫。” 苏眠愁旋即一掌又向劳牧哀拍去。劳牧哀也不搭话,举起右掌相迎,二人闪电般对了一掌,各自跃开。劳牧哀多退了三步,方才拿定了桩子,一层淡淡的黑气,自他脸上从上而下掠过,转瞬即逝。那一厢苏眠愁则脸色苍白,浑身微微发颤,赶紧暗自运气调息。 劳牧哀喘了几口粗气,冷冷地道:“翻手为云覆手雨,嘿嘿,果真好手段,好厉害。” 苏眠愁轻轻吐了口气,但觉一股滞气堵住了胸口,身上寒意甚深,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缓缓说道:“想不到这些年你的‘玄阴苦寒手’,也不曾拉下半天。” 白衣雪听得真切,“玄阴苦寒手”五个字,顿时想起曾令自己备受折磨的化血神刀来,而百里尽染则提过,情教的玄阴苦寒手,乃是一门以纯阴真力催动的至阴掌法,阴寒狠毒与西域花教的化血神刀不相上下。 劳、苏二人对峙片刻,不再多话,身影翻飞,再次激斗起来。苏眠愁虽是残疾之身,只能以单掌应敌,但毕竟比劳牧哀年轻了二十余岁,身法、气力皆占优势,兼之二人彼此顾忌对方的绝技,各自小心翼翼,一时倒也斗得旗鼓相当。 就在劳、苏二人激斗之际,情僧、尹笛寒、车萤凉等人,与归泰之、季篱苦、秋脂冷也早已战作了一团。幸好此前周岸孤受了重伤、楚梦惊旧伤未愈,未能出战,苏眠愁一方少了两名好手,归泰之等人尚可勉强支撑。饶是如此,情僧一方人多势众,且利刃在手,尤其是尹笛寒手中的潋光剑凌厉至极,寿堂内寒光闪烁,不时有人伤在她的剑下,或断臂、或削足,惨呼连连,甚是血腥。 白衣雪全神贯注着场内的激斗,猛然发觉寿堂内桑鹫不见了踪影,不由吃了一惊,环目四顾,不仅桑鹫不见了,就连申螭、蒯狻和毕骅,也都不知去向。他略一回想,方才劳牧哀和苏眠愁动手之前,桑鹫等人都还在当场,定是其后趁乱出了寿堂,去往情教的大牢营救刘猊去了。 此刻苏眠愁等人形成的包围圈越缩越小,秋脂冷被尹笛寒的潋光剑刺中了左肩,血流如注,他狞髯张目,兀自苦斗。苏眠愁一边施展辣手,狠斗劳牧哀,一边大声呼喝亲信,欲将劳牧哀等人予以全歼。归泰之手持两截凳腿,上下挥舞,大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属下我等死战,教主快走!” 劳牧哀一掌打死了劳沚菁,眼见苏眠愁伤心欲绝,心头久积的郁愤宣泄而出,畅美难言,只盼着多瞧一刻对方的痛不欲生之状,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说道:“归兄弟,今日我定要与负心贼子作个了断!” 他决意不退,归泰之等人只好拼死相抗,顷刻间又有数人命丧当场。 苏眠愁冷笑道:“想死还不容易?正好送你们共赴黄泉路,免得路上寂寞。”高声大呼:“弟兄们,今日便是你们立功之时,凡立功者皆重重有赏!” 情僧、尹笛寒、乌夜凄、车萤凉等人听了群情激昂,蜂拥而上,一时间利剑、阔刀、短枪、铁鞭……纷纷向着包围圈内一阵乱刺猛斫。混战中,秋脂冷本已受伤,身形凝滞,被情僧在胸口拍了一掌,浑身劲力顿失,难以动弹,车萤凉乘隙长剑疾挺,在他身上搠了个血窟窿。秋脂冷大叫一声,倒地毙命,双目兀自怒睁。 归泰之等人见状又惊又怒,发一声喊,奋力向外猛冲。这一番猛冲猛打,竟也冲至寿堂大门的不远处。然而双方实力终究悬殊过甚,在苏眠愁的指挥之下,包围圈刚刚冲开的一道口子,重又合上,依然将劳牧哀等人围得跟铁桶一般。 第二十四回 翻覆手(9) 场内的情势愈发危急,须臾间劳牧哀等人均有性命之忧,白衣雪心下忖度,情教与四大山庄渊源颇深,倘若论起辈分,劳牧哀还是自己的师祖一辈,岂能袖手旁观,任由苏眠愁肆意戕害?情势危殆至极,他无暇细想桑鹫等人此刻是否已经劫狱得手,右臂一探,顺手夺了身边一名负责监视的教众手中长剑,再随手一拍,将其打翻在地,径直向着场内闯去。 白衣雪痛恨苏眠愁一党辜恩负义、阴险凶残,此回下手再不容情,剑花闪处,已有数人中剑。他出剑极快,中剑之人愣了片刻,方才醒悟自己已然受伤,伤处剧痛,忍不住大声哀嚎起来。旁人见状无不惊惧,纷纷怒喝拦截,白衣雪更不搭话,一柄长剑似紫电清霜,指点处便有人或手或胸,或腿或腰,纷纷中剑,真如虎荡羊群一般,所向披靡,一时众人发一声喊,纷纷辟易。包围圈外围的一阵骚动,引起了垓心的劳牧哀、苏眠愁等人的注意。车萤凉转过身来,厉声喝道:“什么人?” 白衣雪笑道:“打抱不平之人!”手下不缓,“唰”、“唰”两剑,又将身前的两名情教好手刺伤在地。 车萤凉见他穿着教徒的服饰,相貌陌生,只当是秋脂冷或是归泰之的下属,喝道:“你找死!”手中长剑挽了一个剑花,中宫疾进,剑尖直刺白衣雪的面门。白衣雪一声轻笑,手中长剑斜斜地劈出,这一剑平平淡淡,似是随性而挥,然而剑招后发先至,出剑的角度更令车萤凉所料不及,瞬时他便如自己撞上白衣雪的剑尖一般,只听见车萤凉“哎哟”一声,肋下中剑,顿时委顿在地。 白衣雪一招便将大名鼎鼎的恣情使刺倒,剑法之精绝,众人竦魂骇目,只觉太过匪夷所思,无不暂时停了打斗,齐刷刷地瞧向白衣雪,只是苏眠愁等人的眼神是又惊又怒,而归泰之等人则是又惊又喜,劳牧哀更是满腹疑窦:“此人怎么会使素琴剑法?难道是百里尽染的传人?百里早已遁迹多年,不问江湖了啊。” 其实此刻白衣雪的心底亦是惊喜交集。他自勤修素琴剑法以来,已然领悟到了洞烛机先、似形无形的剑术大道,不过直至今日方始真正一展身手,自己也没有料到一招“夕露沾我衣”,竟能一举制伏江湖一流好手的车萤凉,运剑那一刻,但觉中节空灵而意随流水,四肢轻盈便似能无限伸展开去一般,手中的长剑挥洒自如,指哪打哪。白衣雪哪里知晓,百里尽染注入他体内的参寥神功,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息行功,周天循环,逐渐被消化吸收,已能为我所用,身体的潜能在不经意间,得到极大的释放和扩展。他运剑之时,数十年的参寥神功随着心意而运转无碍,意在剑先而驭剑无极,自是大显神通。 苏眠愁见白衣雪一身教众的装束,只道他是本教的教徒,一时却不知此人为何剑术精绝如斯,而又这般胆大妄为,心中惊疑不定,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白衣雪道:“天下人。” 苏眠愁一怔,道:“你说什么?” 白衣雪笑道:“天下人管天下事,今日路见不平,便来管上一管。” 苏眠愁见惯了大风大浪,寻思白衣雪虽露了一手精妙无匹的剑法,但若无强援来助,终是孤身一人,两拳难敌四手,惊悸过后渐渐稳定住了心神,冷冷地道:“我劝尊驾还是莫要多管闲事,否则只怕没有好果子吃,枉自送了自己的性命。” 白衣雪笑道:“你吹什么大气?你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来操心旁人?我倒要劝你莫要一意孤行,听从劳教主的发落方是正途。” 情僧见他相貌陌生,但声音似乎颇为熟悉,心中一直迟疑不决,到了此际再也按捺不住,一摆手中的金色环刃,叫道:“哪里来的无名鼠辈,敢在此大言不惭?”猱身而上,环刃寒芒闪烁,径取白衣雪的颈项。 白衣雪侧身避过,长剑递出,刺向情僧的肋下,情僧手腕倏翻,环刃使了一个“铰”字诀,横胸相封来剑,孰料素琴剑法之妙,妙就妙在一招一式皆能应敌而发、见招而变,白衣雪手中长剑顺势一抹,情僧只觉右手一凉,小拇指已被白衣雪的利剑齐根削去。 情僧又惊又怒,厉喝声中,猛地掷出手中的环刃,环刃在空中飞速旋转,夹带着强烈的“呜呜”破空之声,化作一团黄光射向白衣雪,声势甚是惊人。白衣雪觑准环刃来路,长剑一引一搭,轻轻巧巧地将环刃带向一边,去势丝毫不减,那环刃通体滚圆,外圈却布满了锋利无比的尖刺,白衣雪身边数名情教教众不及躲闪,被急速旋转的环刃划伤,伤处顿时血肉模糊,深可见骨,伤者无不长声惨呼。 情僧失了兵刃,大骇不已,但觉白衣雪形容虽陌生,但其神妙剑法却十分眼熟,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白衣雪笑道:“不毒不秃,不秃不毒。佛家讲究六根清净,安禅可制毒龙,你倒好,不去把素持斋,反而处处滋事生非,更无半点的慈悲心肠,如何做得了出家人?” 情僧听了“不毒不秃,不秃不毒”八个字,不禁瞪目呆视,嗫嚅道:“啊,原来你是……你是……” 白衣雪脸色一沉,冷然道:“前番饶你性命,只盼你能虔心拜忏、痛改前非,没成想你却助纣为虐,死不悔改,今日定然饶你不得。” 情僧知道他的手段,吃过他的苦头,顿时冷汗涔涔,说道:“我……我……”二人此番对话,一旁的柔情使尹笛寒已然猜到白衣雪的身份,她一声娇笑,说道:“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小兄弟你在此故弄虚玄。” 她一声“小兄弟”喊出,场中众人皆是一愕,又听她说到“故弄虚玄”四字,眼前这名汉子声音清脆、身法矫健,分明是一位年轻人,旋即明白白衣雪定是乔装打扮,不想以本来面目示人。只是尹笛寒这一声“小兄弟”叫得颇为亲热,二人显是故旧,苏眠愁等人听了又惊又喜,劳牧哀等人的心底则是凉了半截。 白衣雪笑道:“尹前辈别来无恙。前辈那日如数付了渡资,晚辈还要代罗五哥他们多谢前辈。” 尹笛寒轻笑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顿了一顿,道:“小兄弟,四大山庄与情教两家素无瓜葛,前阵子虽有一点小误会,倒也无伤大雅,今日何以要趟这趟浑水?” 劳牧哀、苏眠愁皆不免心下凛然,均想白衣雪既是四大山庄弟子,突然现身于此,又不肯以真相示人,必是有所图谋,说不定还有大批的四大山庄同伴藏在了暗处,心中大增戒惧之意。 白衣雪瞧出劳牧哀的狐疑,笑道:“前些日子尹前辈去浮碧山庄要人,两家闹得不甚愉快,其间确有误会之处,晚辈今日前来,还想向劳教主当面澄清,以免伤了你我两家的和气。” 劳牧哀面露惑色,茫然不知白衣雪所云。苏眠愁却道:“不错,情教与四大山庄确是有些小误会,青阳、玄英护教擅闯浮碧山庄,多有得罪,还望钟庄主海涵。苏某改日再登门谢罪,重修两家旧好。”他只道前阵子情僧、尹笛寒等人到浮碧山庄要人,双方就此结怨,四大山庄趁着劳牧哀七十大寿之机,大举兴师问罪而来。今日正值生死紧要关头,岂可再树强敌?自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愿旁生枝节,故而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白衣雪一看劳、苏二人的反应,鉴貎辨色,旋即明白情僧等人到浮碧山庄拿取钱通神,当是苏眠愁授意,而劳牧哀全然不知情,当即笑道:“好说,好说。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叨教。” 第二十四回 翻覆手(10) 苏眠愁道:“不敢,请说。” 白衣雪瞧了瞧劳牧哀,又瞧了瞧苏眠愁,说道:“情教要去浮碧山庄拜庄,那是很好的,四大山庄当扫榻以待。不过我想,去拜庄的自是情教的教主,请问,到时候去拜庄的,是劳教主呢,还是苏教主?” 白衣雪语带揶揄,苏眠愁平素颐指气使惯了,怎能忍受这般嘲讽,不禁脸色一沉,正欲发作,尹笛寒忽道:“大道朝天,各行一边。小兄弟,今日是我情教处理内务,小兄弟莫要插手为好,日后我教自有新任教主前往浮碧山庄,与钟庄主重修旧好。” 白衣雪道:“劳教主齿德俱尊,是为武林泰斗,人所共仰,四大山庄也只知道情教的教主,是劳老前辈。至于其他的人么,嘿嘿,恕不接待。” 归泰之等人瞧出白衣雪对苏眠愁颇有敌意,心底都暗暗盼着他能化解这场危机。 苏眠愁脸上罩了一层厚厚的云翳,心中暗骂四大山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此紧要关头要坏了自己的大事,傲然道:“小兄弟是执意与苏某做对到底了么?‘碧湖寒苍,天下四庄。’苏某也素知四大山庄的威风,嘿嘿,苏某不才,日后也少不得要到四大山庄一一讨教。”语气中已是满含威胁之意。 白衣雪神情悠然,笑道:“苏先生有翻云覆雨之能,四大山庄却也不惧,一一接下便是。” 尹笛寒道:“小兄弟,情教与四大山庄井水不犯河水,尊师胡岁寒远在北地,更是素无瓜葛。情教与四大山庄不起纷争,实乃武林莫大的幸事,两家倘若起了纷争,无异于江湖一场浩劫。今日情教处理教中内务,四大山庄也用不着在此指手划脚吧?”她贵为情教玄英护教,对一名四大山庄的年轻一辈弟子如此低声下气,已实属不易。众人这才得知,白衣雪乃是雪山派岁寒山庄庄主胡忘归的弟子。劳牧哀凝眉沉思:“真是奇哉怪也,胡忘归的弟子,怎么修习了素琴剑法,拜在了百里尽染的门下?” 白衣雪正色道:“尹前辈,苏先生为了一己私欲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图谋不轨,岂不令江湖齿冷?又如何对得起情教的创派祖师?” 归泰之听了,忍不住鼓掌大声道:“小兄弟,说得好!” 苏眠愁脸色愈发阴郁,冷冷地道:“你是铁心铁意要和苏某过不去么?” 白衣雪长剑一扬,朗声说道:“苏先生,你现在醒悟还为时不晚,倘若孤行己见,非要行此不仁不义之举,在下说不得要管上一管了。” 苏眠愁“哼”的一声,并不答话。尹笛寒脸色也十分难看,说道:“小兄弟真的一点情面也不讲么?” 白衣雪朗声道:“尹前辈,你们只要不作乱犯上,我自是不管,劳教主宽大为怀,也定会不予追究,宽饶了大家。”转头向着劳牧哀道:“劳教主,是也不是?” 劳牧哀微一沉吟,高声道:“不错。我知道你们并非真心造反,全是受了苏眠愁的蛊惑,除了首恶苏眠愁,余下之人皆可赦免无罪。”一番话说得部分作乱的教众不禁犹豫起来,归泰之见状大喊:“众位兄弟还不速速悬崖勒马,抛了兵刃,难道真的要陷教主于不仁不义吗?”顿时便有十余名教众抛下了手中的利刃。 白衣雪向着尹笛寒道:“尹前辈,劳教主待你不薄……” 苏眠愁厉声喝道:“玄英护教,替我拿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尹笛寒对苏眠愁素来是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拗,应道:“是!”眼见白衣雪手中并无那把紫箫剑,惧意去了大半,潋光剑倏地刺出,直指白衣雪肋下,下手已是毫不容情。 白衣雪领教过潋光剑的锋锐,当下施展轻功,侧身避其锋芒,尹笛寒清楚此战关系着一众人的身家性命,实是非同小可,焉敢留有余力,不待招式用老,手腕疾翻,潋光剑斜刺里掠向白衣雪的面部。白衣雪双足如钉子般钉在了地上,腰身向后一仰,寒意森森的潋光剑从他面前划过,仅隔数寸,寒气激得白衣雪脸上的汗毛尽皆竖起。 尹笛寒手腕一抖,潋光剑连舞几个剑花,分刺白衣雪头部的神庭、眉心,胸腹的巨阕、关元以及前膝的鹤顶等七处穴位,一时间寿堂内剑影闪烁,剑气弥漫。归泰之大叫:“小兄弟,小心她手上的宝剑!” 白衣雪笑道:“多谢前辈提醒。”尹笛寒这一剑乃是其剑法中的杀招,此前也不知有多少英雄好汉因此而命丧潋光剑下,岂料白衣雪一声长笑,身形飘忽,有如鬼魅一般从剑影中穿插而出,说道:“尹前辈,三招已满,晚辈可要得罪了!”众人这才明白他念着与尹笛寒有故旧之情,原是有意相让三招。 尹笛寒骤下杀手,而白衣雪毫发无损,心下不禁暗自吃惊:“这个少年剑法高明不说,轻功也很不凡。”硬着头皮道:“不用客气。”她自觉潋光剑劚玉如泥,而白衣雪并未携带可与之匹敌的紫箫剑,手中不过是把寻常的铁剑,微微慌乱后旋即宁定,捋了捋额前的头发,问道:“小兄弟,你的紫箫剑呢?” 白衣雪心知今日若不施展过人的绝技,难以镇住场面,笑道:“紫箫剑乃是宋师妹的家传宝物,我岂能夺人所爱?不过这些兵刃在前辈的潋光剑面前,无异于废铜烂铁。我就用双手领教领教尹前辈的高招。”说罢将手中的长剑抛掷于地。 围观的众人皆是吃了一惊。潋光剑锋锐无匹,过去情教摧锋陷坚,潋光剑也不知饮过多少江湖好手的项下鲜血,立下过无数的赫赫战功,被视为无上神器,乃是镇教宝物之一,何时受过此等轻慢?归泰之只道他不识潋光剑,叫道:“小兄弟,此剑异常锋利,万万不可大意。” 尹笛寒见他如此托大,气塞胸膺,叫道:“小兄弟,姐姐我好话歹话说尽了,你听不进去,休怨我手中宝剑无情。有僭了!”一挺手中的潋光剑,寒芒吞吐,剑气纵横四溢,立时将白衣雪罩在一片寒光之中。 白衣雪有心要逞威人前,好令他们知难而退,当即施展洪炉点雪行的轻功,在一片剑气寒光之中窜上纵下,来回穿梭,其间数次潋光剑与他相离不过数寸,须臾便有开膛破肚、折臂断足之虞,惹得归泰之等人惊呼连连,好在都是有惊无险。 旁人看来只道白衣雪险象环生,其实他自己却是成竹在胸,体内浑厚的参寥神功发挥出来,步履轻疾灵动,地上微尘不扬,将洪炉点雪行上乘轻功的灵逸,演绎得淋漓尽致。 劳牧哀、归泰之等人也都是武学的大行家,渐渐看出尹笛寒的剑法虽是凌厉,但白衣雪在一片剑气之中姿势飘逸潇洒,应付裕如,尹笛寒剑招声势夺人,却哪里能伤到他一根汗毛?众人原先的担心就都转作了佩服,归泰之忍不住大声赞道:“久闻胡岁寒胡庄主的洪炉点雪行出神入化,天下无双,今日一见,名不虚行!归某佩服,佩服!” 苏眠愁一方擅长轻功的也大有人在,各人看了无不自叹弗如,均想:“胡忘归号称剑、掌、轻功三绝,他的弟子剑法和轻功都有如此造诣,其师父岂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尹笛寒运剑如风,却连白衣雪的衣角也没有沾上,狂攻不下,不免心头微感寒意,一声清叱,剑法陡然一变,出剑徐缓,一招一式,俱是十分凝重,彷佛剑身突然带了千钧重物一般。 白衣雪心知女子囿于自己的膂力,剑风大多趋于灵巧飘忽,尹笛寒剑法如此端凝沉敛,那是以浑厚的内力在驭剑行招,倘若此际被她手中的潋光剑刺中,便有性命之忧。他自也不惧,更有意要在众人的眼前卖弄神通,挫抑对方的锐气,数招过后,待看清了尹笛寒的行剑招法,故意卖了个破绽,引得尹笛寒一剑刺向自己的右肋,伸出右手食指,疾如雷电般的在潋光剑的剑脊弹了一弹。这一弹蕴含着极为醇正浑厚的参寥神功,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尹笛寒手臂剧震,如被电掣,潋光剑再也难以把持,顿时飞了出去。 潋光剑尚在空中,白衣雪右臂一探,已将潋光剑抄在了自己的手中。 浮碧山庄一战,白衣雪也曾震落过尹笛寒的潋光剑,当时他旨在化解两家的误会,而将潋光剑当即交还给了对方,今日时移势易,他微一思忖,双手捧着潋光剑,走到劳牧哀的身前,说道:“劳教主,贵教神器,原物奉还!” 劳牧哀接过潋光剑在手,微笑道:“多谢少侠。不知百里先生与少侠是何渊源?” 白衣雪微微一怔,暗自叹服他眼光老辣,恭恭敬敬地道:“百里先生是我最为崇敬的老前辈、大宗师。” 劳牧哀点了点头,凝眉若有所思,心中大感不解:“百里尽染霞友云朋,隐世多年,早已不问尘务,这个少年何以得到他的真传?参寥神功如此神通,可惜当年老教主传授的那本《金兰笺谱》残本,偏偏缺失了参寥神功大部分内功心法修习的章节。” 尹笛寒面如死灰,黯然退下。归泰之上前伸手拍了拍白衣雪的肩膀,又伸出大拇指,笑道:“小兄弟神技无敌,佩服,佩服。” 白衣雪逊谢了几句,转过身来,朗声说道:“苏先生,情教的教义是吴越同舟、共抗金贼外辱,怎可自相残杀?贵派创派的石老前辈倘若地下有知,想必也是痛心疾首。今日我来做个和事佬,大家罢手休斗,如何?” 他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归泰之等人固然纷纷叫好,就连苏眠愁的亲信部属之中,也不乏暗自点头之人。 劳牧哀和苏眠愁则皆想:“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劳牧哀冷然道:“小兄弟,如此无情无义之人,你和他讲‘情义’二字,不过是白费口舌。” 白衣雪毫不费力连败车萤凉、情僧、尹笛寒三大高手,苏眠愁心知他是生平从未遇过的劲敌,武学造诣似乎较之年轻时的劳牧哀,还要高上几分,然而形格势禁,自己焉能在一众的部属面前示弱认栽?何况他与劳牧哀已是仇怨难解,绝无回头之路可走了。言念及此,他踏上两步,冷冷地道:“你若能打败了苏某的这只肉掌,一切但凭你处置便是。” 白衣雪见他凝神伫立,霎时如山岳岿然,似渊水停滞,俨然一派武学大宗师的卓然气度,心中也自一凛,抱拳正色道:“苏先生听不进晚辈的苦口良言,真是无可如何了。既然如此,那晚辈不自量力,想领教苏先生的高招。” 苏眠愁淡淡地道:“客气了,你用什么兵刃?”他自恃宗家的身份,情势如此危笃之际,偏是不肯在后辈面前占得半分便宜。 劳牧哀知道苏眠愁绰号“翻云覆雨手”,不仅是指其人惯于玩弄手段,亦指其武学精深博杂,功夫繁复,可谓层出不穷,尤其是在成名绝技血蝠毒掌上浸淫日久,实是不可小觑,当下高声说道:“小兄弟,这把潋光剑你若使得惯,你拿去使吧。”说罢便欲将潋光剑抛给白衣雪。 白衣雪微笑道:“多谢劳教主美意。久闻苏先生这双手有翻云覆雨之能,晚辈便以一双肉掌叨教一二。” 劳牧哀“嘿”的一声,将剑收回,心想:“少年人到底是血气方盛。”说道:“此人毒掌功夫了得,少侠一切小心。” 苏眠愁心中恼怒异常,却面沉如水,淡淡地道:“好啊,胡岁寒轻功、剑、掌三绝,天下皆知。方才苏某已经见识过了轻功、剑法二项绝技,想来大雪崩手的掌法也超群绝伦。请进招吧。”他却不知自己这番话原是说错了,白衣雪所使的轻功固然是洪炉点雪行,但剑法却非雪山派的雪流沙十三式,而是百里尽染传授的素琴剑法。 白衣雪微微一笑,说道:“好,那晚辈献拙了,还请苏先生不吝赐教。”心知苏眠愁成名已久,岂能等闲视之,左臂在身前划了一个圆圈,右掌横于胸前,似发未发,正是大雪崩手的起手式“柴扉暮雪夜揖客”。 苏眠愁是武学的大行家,见他气凝如岳,全身竟是不露半分的破绽,禁不住喝一声:“好,不必客气!”扬起蒲扇般的右掌,便向白衣雪当头罩下。 他肉掌未到,白衣雪已感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腥风扑面而至,抬眼瞧见他的掌心漆黑似墨,惟有正中处一块榆钱般大小的肌肤,却殷红如血,颇为瘆人诡异,倒也吃了一惊,当即右肘微沉,伸臂将苏眠愁的毒掌牵向身子一侧,左掌旋即拍向对方的右肩。苏眠愁侧身闪过,瞬息间还了一掌,二人便在场内游斗起来。 众人皆知这一战关系重大,无不凝神细观。但见苏眠愁身形凝重,掌如流星,一上来便即施展血蝠毒掌的绝学,占得了八成的攻势,而白衣雪身法飘忽,施展雪山派洪炉点雪行的无双步伐,与苏眠愁的血蝠毒掌加以周旋,间或乘隙反击一掌,虽一时不致落败,却无胜机可言。劳牧哀等人瞧了,不免皱起眉头,心下暗暗焦躁起来。白衣雪心中也暗自骇异苏眠愁的毒掌功夫,他屏气凝神,小心翼翼不与其血蝠毒掌正面撄锋,又兼有参寥神功护住了心脉,虽心中微感烦恶,却也尚能抗御。 苏眠愁掌风劲疾,吹得寿堂内的寿烛忽明忽暗,血蝠毒掌的腥风令一些内力较弱的,闻之欲呕,围观的众人,不知不觉之中,渐渐越退越远。 他们不知此际场内的苏眠愁亦是焦躁不已。苏眠愁仗着浸淫了数十年的血蝠毒掌,全力相搏,心中盼着即便伤不着对方,血蝠毒掌蕴含的毒风,也可令白衣雪神志不清,渐渐失去抗御之力。哪知数十招过后,白衣雪吐息匀缓,步履轻灵,竟是毫无中毒的迹象,间或以大雪崩手的精妙掌法施以反击,倒有数次差点击中自己。不过正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白衣雪不惧毒掌,苏眠愁这般疾风暴雨般的全力抢攻,终有力屈势穷之时,难以持久。 苏眠愁狂攻不逞,心想对方似乎对血蝠毒掌颇为忌惮,无论如何也要逼着白衣雪与自己对掌。他打定了主意,右掌凌空虚拍,幻出漫天掌影,将白衣雪罩在自己的掌风之中,紧跟着猱身疾进,手臂暴涨,血蝠毒掌直拍白衣雪的面门。 白衣雪喝道:“来得好!”不闪不避,气吐丹田,右臂径出,正是大雪崩手中的“雪风横急雁声长”。只听“蓬”的一声,二人双掌相接,粘在了一起。苏眠愁心中又惊又喜:“好小子,今日便让你尝尝我血蝠毒掌的滋味。” 原来情教总坛银练溪一带的深山绝壁上,有一深幽的血蝠洞,洞中栖息着一种当地独有的吸血蝙蝠。这种血蝠常年以山中的赤蛇、黑蜈蚣、红蜂、花蛛等为食,毒性极强。苏眠愁的血蝠毒掌,正是取这种血蝠的毒液修炼而成,阴毒无比,伤者无一不在三日之内毒发身亡,无药可医。 苏眠愁见白衣雪如此托大,硬接自己的毒掌,心中大喜过望,加紧催动血蝠毒掌的掌力,源源不断地向着白衣雪袭来。他哪里知道白衣雪体内蓄积着百里尽染数十年参寥神功的精纯内力,苏眠愁连番催动掌力,却犹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也未觉对方有任何劲力予以反弹回击,令他心中惊疑至极。 如此过了片刻,二人双掌相抵,有如两尊石像一般,全身皆是纹丝不动。 要知内力的相拼,与外家功夫相争决然不同,来不得半点的机巧。白、苏此番对掌,较之先前的酣斗,场面上后者静止,前者激烈;后者寂然无声,颇为沉闷,前者呼喝连连,场面煞是好看,然而无声处有隐隐惊雷,高手内力比拼,逊弱一方随时会有性命之忧,其间隐藏的种种凶险,实与外家拳脚、兵刃相争不可同日而语。 渐渐的,白衣雪的头顶似是被罩上了一个蒸笼一般,散发出一丝丝的白气,那白气愈来愈浓,缥缈弥漫,就连他的面目都变得模糊起来。旁观的劳牧哀、归泰之、周岸孤等人皆是武学大师,知道他此刻正在全力抗御苏眠愁的血蝠毒掌,将血蝠毒掌的毒气逼出体外,而二人的比拼也到了紧要关头,须臾便会分出胜负,甚至是生死。一时间寿堂内谁也大气都不敢透,静谧得仿佛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苏眠愁汗水淋漓,将体内残存的真气全部聚于掌心,连番催动血蝠毒掌的阴毒掌力,岂料白衣雪头顶上的白气虽越来越浓厚,却始终未有中毒的迹象,反而对方掌心一股醇和的内力,竟是渐有反攻之势。 白衣雪予以反击的内家真气醇正阳和,令苏眠愁如沐春风,周身生出一种暖融融、热烘烘之感,但他心中的寒意却是更盛,心知倘若再挨上片刻,白衣雪的内力一旦全面占了上风,血蝠毒掌的阴毒瞬时便将反噬,自己反而要落得个毒发身亡的下场。 生死攸关之际,再也容不得苏眠愁有半分的迟疑,他那只本已残疾、一直拢在宽大的袍袖之中的左臂倏地挥出,“蓬”的一声,电光石火间,左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白衣雪的胸膛! 第二十五回 扫愁箒(1) 苏眠愁左手五指又短又小,残畸多年,如何能够运掌如飞,发出雷霆一击?这一掌的威势如此惊人,显是常年加以勤修苦练的结果,劳牧哀、情僧等人与他朝夕相处,竟都全无察觉? 凝神观战的情教好手,大都在教中颇有身份和地位,也都与苏眠愁相识多年,眼见他左掌拍中白衣雪,无不失声骇叫,人群中“啊”、“哎呀”、“哦”声一片,只是大伙儿的骇异,少部分固然是白衣雪陡然受到了重击,更多的倒是来自苏眠愁忽然恢复如常的左手。 就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只听得苏眠愁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惨呼,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又烂泥般的落在地上,血肉模糊,显见难以活命了。水姬本是悠悠醒转了过来,见状一声惊呼,又自晕厥过去。 众人错愕之际,只见白衣雪脸色煞白,缓缓吁出一口长气,紧跟着浑身一颤,向后缓缓便欲摔倒。归泰之眼疾手快,一抬足,将身边的一只椅子踢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接住白衣雪后仰的身子,他就势一屁股坐了下来。 原来白衣雪也只道苏眠愁身为残躯,因而与之比拼内力之时,仅以右掌与之相接,对于苏眠愁一直拢于袖中的左臂,全无防备。等到苏眠愁左手出人意料的惊天一击,白衣雪猝不及防之下,胸口顿时重重地中了一掌。只是他中掌之际,体内的参寥神功也就应激而发,护体罡气瞬时流布周身。参寥神功作为《金兰笺谱》中记载的最为无上的一种内家心法,不仅可随心随念而发,更能遇强则刚,遇弱则柔,倘若敌人攻击的力道十足,则反击之力亦是十足,乃至更甚。因而苏眠愁的雷霆一击固然凌厉至极,但百里尽染数十年的内力修为,又是何等的雄浑?苏眠愁偷袭得手,瞬时白衣雪体内参寥神功应激澎湃而生,汹涌的内力如排山倒海般地反攻过来。苏眠愁这一掌至刚至烈,白衣雪反击的无俦罡风也就足可裂碑断石,苏眠愁血肉之躯如何经受得住?他左臂的尺桡骨和肱骨瞬时便被震裂,整个人如同断线的纸鸢一般飞了出去,五脏尽碎,经脉俱断,出气多而进气少,就是神仙也难以救活了。 不过苏眠愁的惊天一击毕竟非同小可,白衣雪立觉一股阴冷无比的寒气遍袭全身,气息一时为之滞碍,浑身说不出的难受,颓然坐在椅子之上,浑身冷汗涔涔,难以动弹半分。 劳牧哀见他脸上隐隐现出一层黑气,不禁大吃一惊,心知这正是中了玄阴苦寒手的迹象,心下惊疑不定:“苏眠愁这厮何时偷偷摸摸修习了玄阴苦寒手?”当即从怀里取出一粒雪莲长生丹,递到白衣雪的嘴边,让他吞服。白衣雪向他微微点头,以示谢意,吞服了雪莲长生丹后,闭目坐在椅子上,默运参寥神功,全力化解侵入体内的血蝠毒掌之毒。 劳牧哀略一思忖,旋即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对水姬恩宠有加,那本《金兰笺谱》的残本也一直交由她代为保管。水姬红杏出墙,定是她偷偷誊抄了《金兰笺谱》的副本,交与苏眠愁。苏眠愁为了掩人耳目,这些年来便以残畸的左手,暗地里修习了玄阴苦寒手。 言念及此,劳牧哀羞怒交并,暗骂:“好一对奸夫淫妇!”手起掌落,伏在他脚底的水姬顿时玉殒香消,跟着一个箭步,落到苏眠愁的身前,怒喝道:“狗贼,你也有今日!” 苏眠愁气息奄奄,目光呆滞,怔怔地瞧着劳牧哀,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嘴里含含糊糊说道:“教主……你……心底是不是……很痛快?” 劳牧哀哈哈大笑,说道:“你说呢?我心里痛快极了。” 苏眠愁道:“你心里……当真痛快了么……舒服了么……” 劳牧哀一呆,问道:“你说什么?” 苏眠愁气若游丝,强笑道:“教主……我先你一步……去见我的孩儿了……嗯,还有他娘……我们三个人到了阴间,还能在一起……我们很是快活……而你……你虽还活在世上……却孤苦伶仃一个人……生不如死……还不如……不如……” 劳牧哀身子颤抖不已,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忽地大叫一声:“狗贼!纳命来!”搂头一掌,拍在苏眠愁的天灵盖上。苏眠愁哼也不哼一声,便即气绝而亡。 归泰之越众而出,厉声大叫:“首恶已经伏诛,你们还不快快向教主请罪,求他老人家饶恕,更待何时?” 苏眠愁被劳牧哀毙于掌下,其亲信群龙无首,本自惊惧,归泰之厉喝之下,顿时便有人抛下了手中的利刃,跪伏在地。 归泰之冷眼斜睨情僧、尹笛寒等人,大声喝道:“齐执笙,尹笛寒,你们还不求教主他老人家法外施仁,赦免了你们的死罪,难道真的要让教主背负残杀自家兄弟姊妹的骂名么?” 情僧和尹笛寒面如死灰,二人对视一眼,双膝一软,一起跪伏在地,齐声说道:“属下犯上作乱,罪该万死,请教主责罚!”周岸孤挣扎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也匍伏在地。余人见了,纷纷将手中的兵刃抛掷于地,一时寿堂内“哗啦”、“哗啦”之声不绝于耳。 寿烛的烛火明灭闪烁,映照着劳牧哀满是褶皱的一张脸,阴晴不定。按理说杀子的真凶今日伏法受诛,大仇得报,反叛的部属也都归顺,劳牧哀的心里应当感到高兴才是,然而此刻他瞧着地上苏眠愁和劳芷菁的尸身,瞧着跪在自己面前黑压压的一片的属下,猛然间一股难以言状的凄凉之意涌上心头,无可消弭。 情僧趴伏在地,瞧不见劳牧哀的表情,又见他久久不语,只道教主心中气恼,难以宽恕众人,心中惴栗,战战兢兢地道:“启禀教主,我等皆是受了苏……苏眠愁那厮的蒙蔽,这才猪油蒙了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劳牧哀神情阴郁,鼻腔重重“哼”了一声。 情僧又道:“苏眠愁包藏祸心,教主洞烛其奸,实是英明神武,我等不胜感佩……” 白衣雪闭目运功,耳畔听到情僧乞哀告怜,不禁皱起了眉头,心下大感鄙夷:“这个秃驴如此狡狯,眼见情势不对,竟是要将自己的罪责,推得干干净净。”忽又听见周岸孤说道:“齐执笙,我们错了便是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实属罪不可赦。如今苏眠愁死了,你又何须将我等的罪愆,推给一个不能说话的死人?” 劳牧哀盯着情僧一颗光晃晃的秃头,眼中露出一股嫌恶的光芒,一瞥眼,瞧见地上秋脂冷的尸身,他双目兀自圆睁,当真是死不瞑目,心里道一声:“秋兄弟,我的好兄弟!”一对长长的白眉渐渐拢起,脸上隐隐现出一层青气,更显狰狞,冷笑道:“篱牢犬不入,你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旁人能奈你何?当真是个奸邪谗佞之徒!”缓缓举起右掌,微微颤动,作势便欲向情僧的秃头拍去。 归泰之心想好不容易稳定住了局面,当务之急须是安抚好苏眠愁的一众党羽,至于如何处置他们,当日后徐图良策,眼下倘若杀了情僧,势必激起新的变故,眼见劳牧哀神色愈发不善,快速抢上一步,挡在情僧的身前,说道:“教主,青阳护教虽有自辩脱罪之嫌,但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苏眠愁那厮两面三刀,善于蛊惑人心,着实可恶得紧。”说罢向着劳牧哀眨了眨右眼,示意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劳牧哀老于世故,焉能不知其间的利害得失?只是他心情悒郁之下,竟是懒得去计较后果,厉声喝道:“你闪开!” 周岸孤跪伏在地,禀道:“教主,属下自知罪责深重,原也不指望教主原宥,属下甘领任何责惩。” 劳牧哀骤然想起亲生儿子遭人暗算,英年早逝,自己还抚养疼爱了仇人的孩子多年,顿时一股冲天的怨气直涌心头,怒道:“他奶奶的,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子今日一个也绕不过你们!”猛地抬起一脚,将周岸孤身子踹得顿时飞了出去。周岸孤受伤本重,这一下触及伤处,又是“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跪伏在地的苏眠愁党羽顿时一阵惊喧。 第二十五回 扫愁箒(2) 归泰之和季篱苦眼见劳牧哀举止有异,显是失了心性,担心激起苏眠愁党羽新的变故,二人互视一眼,心意相通,双双抢至劳牧哀的身前,便要阻止他再次发难。正在此时,一直默运玄功疗毒的白衣雪“嘿”的一声,长长吐了一口气,说道:“劳教主且慢动手。” 劳牧哀正自狂躁之际,陡然听见白衣雪的喊叫,不禁一怔。他对这位替自己报了深仇血恨的恩人自是十分关心,凝神看去,白衣雪脸上的那层黑气竟然已经褪去,大吃一惊:“苏眠愁的玄阴苦寒手虽只修习到了第五重,未臻化境,然而其阴寒真力也非同小可,这个少年人中此寒毒,如何能够在这么短的功夫恢复如常?”踏上几步,来到白衣雪的身边,说道:“小兄弟,你……” 白衣雪连连摆手,急道:“不,不!劳教主,我是晚辈,这个‘小兄弟’是万万称呼不得的。”说罢抹去了脸上的乔妆,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向劳牧哀行了叩拜之礼,说道:“雪山胡岁寒座下弟子白衣雪,见过劳教主。” 劳牧哀心中微微一凛,虽已知白衣雪乃是乔装打扮,但也没想到一名弱冠少年,内力竟如此惊世骇俗,赶紧伸手去搀白衣雪,道:“白少侠太客气了,快快请起。尊师胡岁寒卓异磊落,老夫钦慕已久,只可惜缘悭分浅,未曾得睹尊颜,实为人生至憾。常言道,明师出高徒,老夫今日能够得识胡岁寒的高徒,也足以大畅老怀,哈哈。” 白衣雪逊谢了几句。劳牧哀伸手搂住白衣雪的双臂,但觉其肌体温润,心下更是暗暗称奇:“短短的功夫,此子便能将侵入体内的玄阴苦寒手阴寒之气,消融得干干净净?”略一思忖,随即醒悟:“此子与百里尽染缘份匪浅,自是修习了参寥神功之故。世上竟有如此绝诣奇技,当真是神妙无双。”想到玄阴苦寒手霸道凌厉,苏眠愁数十年的内力修为自是非同小可,心下兀自难以置信,问道:“少侠感觉如何?” 白衣雪吐了吐舌头,道:“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 劳牧哀哈哈大笑,暗思:“此子虽为胡忘归的座下弟子,却已得了百里尽染的真传,且他年纪轻轻,内力竟似不在百里之下,何以会有如此深厚的修为?当真奇哉怪也。若能将此子留在教中,迟早必能弄个水落石出。”饶是他七窍玲珑、经多见广,也猜不到百里尽染暗度金针,将自己数十年的参寥神功内力,悉数传给了白衣雪。劳牧哀伸手在白衣雪的肩头轻轻拍了几拍,以示嘉许,说道:“你替老夫诛杀了叛教的奸人,实是劳某和情教的恩人、贵人。嗯,你立此奇功,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老夫能够办到的,决计不皱一下眉头。” 白衣雪笑道:“这种忘恩负义之辈,人人得而诛之,教主不必客气。” 劳牧哀心中猛地闪出一个念头:“哎呦,白衣雪乔妆混入冷翠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显是有所图谋。苏眠愁说前阵子青阳、玄英护教擅闯浮碧山庄,莫非四大山庄是来寻麻烦的?”微一沉吟,顿时有了一个主意,说道:“嗯,如今苏眠愁这个恶贼已死,教中副教主之位虚悬,白少侠于敝教有天大的恩德,不知你肯否屈尊暂摄副教主之位?尊师那里,自有老夫和他前去说项……” 江湖之中倘若有人未得师尊首肯,背弃师门而改投别派,实是重逆无道的行径,素为武林同道所不齿。然而情教乃江南第一大门副教主之位可谓一人之下而万人之上,位尊权重,不知有多少人对这个位子垂涎眼热,劳牧哀此举虽有悖江湖道义,却也足显其谢忱之诚。情教的一众部属听了,无不感到吃惊,有的人脸色不豫,暗思大伙儿折腾了半天,死的死、伤的伤,到头来倒是叫一个外人捡了现成的便宜,心中难免不忿;有人在想,白衣雪诛除了叛教的首恶,立下了不赏之功,授予其副教主之位,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还有人则想,这些年情教内部争斗不休,以致元气大伤,一旦白衣雪接下了副教主之位,日后必是新教主的不二人选,假若借此能够顺利完成教主权柄的交接,教内多年的纷争自此得以平息,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不禁暗叹劳牧哀观变沉机,姜还是老的辣。 劳牧哀竟要将情教的副教主之位相授,白衣雪颇觉意外,笑道:“劳教主,晚辈功薄蝉翼,且又年幼无知,如何能担得起如此重任?劳教主的美意,晚辈心领了,不过晚辈确是想讨要一样东西,不知教主舍得舍不得?” 劳牧哀白眉一轩,寻思:“果是有所图谋,且听他索要何物。”道:“哦?请说,只要是劳某身有之物,但君所求,无有不允。” 白衣雪笑道:“朱明护教献上了十大坛上等的宜城金沙竹叶青,作为教主的贺寿之礼,不知教主能否惠赐一二?晚辈感激不尽。”他此话一出,不仅劳牧哀为之一怔,归泰之等人也是大感意外。 劳牧哀目光闪烁,笑道:“区区几坛美酒,何足道哉?你都拿去便是。”寻思:“我还道你瞧中了那把削铁如泥的潋光剑,你若真的开口,也只得送你了。” 白衣雪笑道:“两坛就够了。晚辈不日要去雁荡山苍葭山庄拜谒卢世伯,他老人家生平也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喝上几口美酒,因此晚辈斗胆还请教主惠赐两坛金沙竹叶青。” 劳牧哀知他无意副教主之位,也就不再勉强,道:“卢庄主与老夫倒有数面之缘。少侠既然要去苍葭山庄,老夫也当备下一份贽仪,着人和那两坛金沙竹叶青,随少侠一起,一并送往雁荡山。” 白衣雪施礼道:“多谢教主。”瞧了一眼身前地上血肉模糊的苏眠愁,再瞧一眼劳芷菁小小的尸身,心下不禁黯然,寻思苏眠愁虽罪大恶极,终是情教中极为显赫的人物,如何处置,该当由劳牧哀亲自定夺,说道:“劳教主,适才晚辈情急之下,出手没了轻重……” 劳牧哀盯视着苏眠愁的尸骸,眼中露出憎恶之色,道:“这个绝情负义的小人,死有余辜,少侠何须……” 白衣雪脸色遽然一变,忍不住“唉哟”失声叫了出来。劳牧哀还当他伤势突然发作,心下也自一惊,急问:“怎么?” 白衣雪环视寿堂,呐呐地道:“乌夜凄,还有……金杵悲,都不见了……”原来他听到“绝情负义”四字,猛然想起桑鹫等人先前趁乱出了寿堂,当是去往大牢营救刘猊,而绝情使乌夜凄似也尾随而去,不见了踪影。 劳牧哀眉头一皱,归泰之大声喝道:“有谁看见了绝情使、伤情使,他们都去了哪里?” 情僧禀道:“启禀教主,伤情使举止有些异常,恐对我教不利,绝情使暗中盯梢去了。” 劳牧哀冷冷地道:“笑话,伤情使对本教、对本教主忠心耿耿,我就不信他会做出你等这样的不轨之事?”情僧听出他言语极为不悦,吓得赶紧闭上了嘴巴。 白衣雪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说道:“教主,此间颇多曲折,实是一言难尽,容后详禀。请问贵教的大牢,是否羁押了一位名叫刘猊的人?” 劳牧哀心中一凛,道:“少侠如何知晓?” 白衣雪急道:“先别问我是如何知晓的,他们多半去往大牢解救此人了,我们还是抓紧去看一看,免得叫刘猊走脱了。” 劳牧哀心知情势紧急,当下不再多问,吩咐教中的职司者照常奉行,又点了归泰之、季篱苦等人,带领各自的部属,急匆匆赶往位于冷翠峰枕云洞的大牢。 白衣雪瞧着归泰之等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大感忧愧,倘若桑鹫等人已然解救出了刘猊,下得冷翠峰去,自己难以抹去助纣为虐之嫌,实是罪莫大焉。只是他不曾想到,桑鹫虽如他所料,去往枕云洞的情教密牢解救刘猊,却是遭遇了惊魂一刻,死生未卜。 第二十五回 扫愁箒(3) 劳牧哀一掌拍死了劳沚菁,桑鹫和申螭、蒯狻、毕骅四人趁着纷乱之际,匆匆出了寿堂。毕骅早已将冷翠峰上的情教密牢打探清楚,当下便由他带路,直奔枕云洞而去。沿途之上,遇有不少的情教教徒,他们大多认识金杵悲,对桑鹫也就十分恭敬,多数人打过了照面,便即行色匆匆赶往寿堂的方向,皆是未有半分的怀疑,因而一路畅行无阻。 到了枕云洞,只见洞口被一道铁栅栏封住,门口伫立着十余条持枪拿刀的大汉,守卫森严。领头的一名黄脸汉子远远瞧见了桑鹫,趋步迎了上来,神色颇为讶异,施礼问道:“金老爷子,今儿是什么风,把你老人家吹来了?那边……真的动起手来了?”他显是已然得到了寿堂那边的讯息,只是一时还不清楚具体的情形。 桑鹫故意面露忧色,说道:“正是。教主担心此地有失,特意遣我前来瞧一瞧,别叫重犯走脱了。你速速打开牢门。” 黄脸汉子心下不免狐疑:“枕云洞属于绝情使乌夜凄掌管,为何他没有来,反而是金杵悲。”又见桑鹫身后三人神色颇为紧张,疑心更甚,说道:“这个……这个……没有苏副教主的手谕,属下不敢擅自做主,还请金老爷子见谅。” 桑鹫冷冷地道:“寿堂那边情势紧急,如何能有苏副教主的手谕?你只管将牢门打开便是,有事由我替你顶着,与你自不相干。” 黄脸汉子赔笑道:“金老爷子既这么说,属下岂有不开门之理?只是你也知道,苏副教主素来铁面无情,他一旦怪罪下来,小人怕是……” 申螭厉声道:“苏眠愁窃势拥权,以下犯上,教主已经将他拿下,等候发落。如今苏眠愁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还害怕他作甚?” 黄脸汉子大吃一惊,嗫嚅道:“此话……当真?” 桑鹫冷笑道:“老夫何等身份,还能诓你不成?”黄脸汉子心知金杵悲与苏眠愁素来不睦,今日是他而非苏眠愁的亲信乌夜凄前来,只怕所说多半不假。申螭见他尚自犹豫,又厉声喝道:“快快打开大门,倘若耽误了教主的大事,叫你吃不了兜着走!”黄脸汉子不敢再有犹疑,命人打开了铁栅栏,举了一个松油火把,亲自引着桑鹫等人向洞内走去。 枕云洞幽黑深长,众人行了一阵,但觉气温骤降,寒气逼人,地面时有积水,潮气颇重。再行片刻,眼前忽地豁然开朗,现出一大片空地,岩壁的两侧凿有十余个牢房,部分空着,部分关押有人,只是光线幽暗,瞧不清牢内关押之人的面貌。 桑鹫路上得知这黄脸汉子名叫鞠文恭,乃是乌夜凄手下的一名堂主,平日负责枕云洞的值守,问道:“鞠兄弟,刘猊关在何处?” 鞠文恭道:“金老爷子,这边请。”引着桑鹫等人来到左侧最里头的一间牢房,桑鹫探头向内瞧去,牢房的一角隐隐约约躺着一人。桑鹫道:“把门打开。”心情激荡之下,语音已是微微发颤。 鞠文恭犹疑道:“这个……这个……” 毕骅冷冷地道:“教主得到讯息,近日有人要来劫狱,特命伤情使将此人及其同党,转移到别处去。你要抗命吗?” 鞠文恭忙道:“不敢,不敢!”取了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将牢门打了开来。桑鹫强自镇定心神,踏步而入,那人本是仰面卧在草席上,听到桑鹫的脚步声,缓缓坐了起来,昏暗之中,两道目光闪动着惊疑的光芒。桑鹫这下看清了他的面貌,心下一阵狂喜,低声说道:“是汴京留守么?” 那人身子猛地一震,说道:“你……是谁?”原来刘豫僭号称帝之后,曾授其侄刘猊为汴京留守。伪齐灭亡多年,然而桑鹫等从属,还是时常以此身份来称呼刘猊,外人绝难知晓。刘猊见身前这人面貌虽生,但“汴京留守”四个字自他口中喊出,不禁心头一颤,紧跟着眼睛一亮。 桑鹫来到刘猊的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含含糊糊地道:“跟我走。”刘猊依言站起身来,随他一起出了牢房。桑鹫道:“鞠兄弟,此人的同党呢?教主有令,须一并转移至他处。” 毛骢和柴獬二人关在了另一处牢房,鞠文恭又将他们的牢门打开。毕骅瞧清楚了二人,喝道:“好朋友们,都起来吧,随我们走一趟。”毛骢和柴獬见刘猊亦与来人一起,并未察觉有异,自也不作任何的反抗。 一行人沿着长长的隧道向着洞口走去。快到洞口时,鞠文恭道:“金老爷子,你这是要将人带往何处?” 桑鹫“唔”的一声,不置可否。毕骅冷冷地道:“不该你过问的事,你不要问。” 鞠文恭素知伤情使金杵悲性情乖戾,呐呐地道:“是,是。”心下盘算着如何想个法儿才能拖住他们,好歹等待乌夜凄的到来。众人转过一处隧道弯角,前方的洞口透出一片光亮来,桑鹫等人心中窃喜,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桑鹫大步流星,离洞口不足三丈时,岩壁的幽暗处忽地传来一声阴恻恻的笑声,桑鹫只觉肋下一凉,有人手持锐器从暗处偷袭,他心知不妙,却已然中了敌人的暗算。好在他应变极快,原地疾拧胯部,躲过了敌人第二下的偷袭,同时右掌倏地拍向敌人藏身的方位,“咔嚓嚓”巨响,岩壁被他的罡猛掌力击中,顿时碎石乱飞。那人却早有预料,轻轻避过了这一掌,口中发出一串长笑,从隐身处纵跃而出,几个起落,瞬时便奔到了洞口。 申螭心知行踪必已暴露,趁着鞠文恭错愕之际,反手一掌,掌缘切中他的脖颈,鞠文恭顿时重重摔倒在地,晕死了过去。鞠文恭手中擎着的松油火把随之掉在地上,正巧落在一汪水洼中,火把熄灭,众人眼前一片漆黑,惟有不远处的洞口透过一束光亮。 毕骅惊道:“大哥,是谁?”顺手从地上解下了鞠文恭腰间的佩刀,拿在手中。 黑暗中只听桑鹫说道:“是乌夜凄。”申螭等人听到他语声无异,心下稍安。桑鹫等人没有再捏着嗓子说话,毛骢和柴獬顿时辨听了出来,一齐颤声道:“是……是大哥么?” 桑鹫道:“是我。”顿了一顿,道:“主公,我等姗姗来迟,让主公在此受苦了,还请恕罪。” 黑暗中刘猊“嗯”的一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 桑鹫应道:“主公说的是。三弟、八弟,你们都还好么?” 毛骢和柴獬道:“大哥放心,只是些皮肉之伤,不碍事。” 桑鹫提高嗓音,喝道:“好!二弟、三弟、四弟、六弟、八弟,咱们一起护着主公冲出去。”众人发一声喊,护着刘猊齐齐向洞口奔去。毕骅将一柄钢刀舞得跟泼风也似,率先冲出了洞口,陡然之间,四下里飞镖、柳叶飞刀、铁蒺藜、飞蝗石、梅花针、飞爪、袖箭……数十枚暗器如雨点般袭射而至,毕骅狂舞手中的钢刀,一一拨挡。突然间他一声闷哼,腿上中了一枚柳叶飞刀,那发刀之人指力甚强,飞刀深深嵌入肉中,剧痛之下,毕骅忍不住单膝跪在了地上。 桑鹫运转体内真气,紧跟着冲出洞口,一双肉掌上下翻飞,将袭来的暗器悉数震回,不少人被他罡猛无俦的掌风震回的暗器打中,一时间“哎哟”之声不绝于耳。 桑鹫舌绽春雷,厉声大喝:“还有哪个不要命的鼠辈,速速前来受死!”他双手叉腰立于洞前,双目如电环视身前,洞口的疾风吹得衣袍“噗啦啦”作响,当真是神威凛凛。 第二十五回 扫愁箒(4) 白衣雪得知桑鹫等人从枕云洞救出了刘猊,下了冷翠峰,已是没了踪迹,不禁大感懊丧。劳牧哀问清楚了来由,一边闻言宽慰白衣雪,一边立遣归泰之、季篱苦等人,分头下山搜索。 劳牧哀安排停当之后,当晚在冷翠峰设下筵席,款待白衣雪,教中一众的地位较高的部属,悉数到场相陪。众人对白衣雪力助平乱、铲除奸宄十分感激,纷纷向他敬酒,酣饮方散。 白衣雪回到房中,取出《橘杏钩玄》,果见其中有血蝠毒掌的记载,细阅之下,方知劳牧哀所赠的雪莲长生丹,正是化解此毒的良药,方知倘若只以参寥神功来驱散体内的毒素,没有个十天半个月难竟全功。 次日一晨,白衣雪盥洗完毕,得知昨夜劳牧哀回到霞鹜苑,竟是一卧不起。白衣雪心想劳牧哀虽乃当世武林豪杰,毕竟已是古稀老人,昨日一场惊变,心力交瘁之下,不免缠绵病榻了。 他胡乱吃了几口早饭,便前往霞鹜苑探望劳牧哀,路上从陪同的教众口中得知,冷翠峰的戍卫总管已由乌夜凄换作了归泰之,情天恨海令也交由归泰之保管,峰顶的护卫,连夜也都全部予以了更换。 到了霞鹜苑,归泰之、尹笛寒、季篱苦等人早已候在了劳牧哀的寝房外。白衣雪问起桑鹫的行踪,众人昨夜四下搜寻,均无功而返,料是已经走得远了。白衣雪听了,心下怅然。 劳牧哀听说白衣雪前来看望,当即召他进房。他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脸颊凹陷,脸色蜡黄,仿佛一夜间又苍老了几岁,白衣雪不免心生感喟:“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如何能经受住如此的打击?”二人叙了一会话,白衣雪提出辞行,劳牧哀见他去意甚坚,而自己的身子,非一日两日便能好转,也就不再挽留。 劳牧哀唤了归泰之进来,命他代自己为白衣雪饯行,又叮嘱归泰之备好四大坛金沙竹叶青,以及自己送给卢惊隐的书信、贽仪,派遣丽州分舵的舵主吕戈,一并送往苍葭山庄。吕戈领命后,当即赶回丽州,挑选教徒装载贽仪,取道赶往雁荡山。 当日中午,归泰之设下筵席,替白衣雪送行。传杯弄盏之际,白衣雪想起情教叛乱已定,然而对劳牧哀忠心耿耿的痴情使曲窗叹、至情使元坞恨,却是惨遭同门屠戮。他们倘若地下有知,必是死不瞑目,断不可令此等忠烈之人死得不明不白,便与归泰之细细说了那日雨中田垄见到的一幕。 归泰之听了,唬得酒立时醒了一半,沉吟半晌,说道:“如今教内大乱方定,人心不稳,况且教主贵体染恙,再也经受不得任何的打击。此事还是等到教主康愈之后,再请他老人家裁夺。”白衣雪点头称是。 吃过了午饭,白衣雪与众人一一辞别,便即下了冷翠峰,大步流星,向着东南方向行去。他过处州、经青田,一路投宿打尖,处处留意有无桑鹫等人的行踪,却是没有一点儿的讯息,心中寻思自己一路向南,而刘猊、桑鹫等人脱离险境,当是向北去了,遇上对方原也希望渺茫。 这一日晌午时分来到巨屿镇,离雁荡山已是不远。白衣雪在集镇上随意选了一家客栈吃饭,吃到一半,门外一个黄色的人影一闪,走进来一人,与白衣雪打了个照面,双方均是一愣。原来他正是那日在缙云乱石堆力斗桑鹫的黄衫少年。 黄衫少年见到白衣雪,脸上微微露出惊异之色,旋即恢复宁定,冷笑一声,径自在店内旮旯处选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自顾自地点了饭菜,吃将起来。白衣雪见他衣衫污秽,沾了不少的泥水,似是与人刚刚激斗过一番,凝神再瞧,黄衫少年印堂发黑,胸口起伏不定,气息颇为不顺,显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二人各自用完了餐,黄衫少年也不理会他,结账出了客栈,飘然而去。白衣雪心下虽感好奇,却也不想再生事端,辨明了方向,只往雁荡山赶路。 一路无事。这一日白衣雪抵达南雁荡山脚下。雁荡山因峰顶有泥塘沼泽,芦苇遍生,结草为荡,南归的秋雁多栖宿于此,故名“雁荡”。雁荡以瓯江为界,又分为北雁荡山和南雁荡山,苍葭山庄正是位于南雁荡山。 白衣雪在山脚稍作休整,正巧遇到下山的樵夫,问清了苍葭山庄的方位,便即徒步上山。南雁有六十七峰、二十四洞、十三潭、九石、八瀑,因山得势,因水成景,素以奇峰、石堑、秀溪、景岩、银瀑等“南雁六胜”闻名于世。山水诗鼻祖谢灵运曾赋诗“威摧三山峭,瀄汩两江驶”,赞其高峻险巇。 南雁的开发始于唐朝,盛于五代、赵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年),平阳陈经邦、陈经正、陈经德、陈经郛四人兄弟四人,同慕伊洛之学,师从著名理学家程颐、程颢。四兄弟学成归来,在南雁东西洞建有会文书院,开江浙理学之先河,至此高宗绍兴年间,书院远近闻名,膏火丰裕。 白衣雪沿着蚕丛鸟道一路攀援而上,沿途烟峰秀岩、叠瀑碧潭,远观山下的平原,则是千里如茵,令人目醉神酣。山路虽崎岖难行,他内力绵长,脚下甚快,不消一个时辰,已至山顶。站在山巅,游目所及皆是茫茫的云海,凭台远眺,云海动似浮波、静若堆絮,令人顿生遗世独立之感。他良久伫立,想到自己的身世亦如眼前的云海,迷蒙不清,而茫茫云海之中,莫翎刹更不知身在何处,心中悒怅不已。 第二十五回 扫愁箒(5) 正自愁绪满怀无释处,风中忽地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白衣雪心下微微一惊,循声而行,不远处的密林中,情教丽州分舵舵主吕戈手持一柄朴刀,正与一人恶斗,余下的七八名情教教众,散立在载运贽仪的独轮车前,全神观战。与吕戈相斗的那人手持一柄长剑,背对白衣雪,他一时瞧不清面貌,心下忖测:“吕戈莫非是遇到了山贼?” 北宋末年及南宋初期,宋金交战的中原及荆湖地区兵燹连连,当地的老百姓啼饥号寒,受尽了苦难。江南地区虽相对安定,然而官虎吏狼,百般盘剥,老百姓饱受剥削压迫之苦,日子过得亦很艰难,以致当地民心散畔、流寇四起。 徽宗宣和二年(1120年)十月,方腊率众起义,自号“圣公”,建元“永乐”。方腊政权盛极之时,据有杭州、歙州等六州五十二县,东南为之震动。此时距方腊兵败被杀已有三十余年,不过江南地区依旧流寇横行、盗贼丛生,世道颇为不靖。 白衣雪脚步轻盈,慢慢靠近,观战的情教教众皆凝神场内的剧斗,竟是无人察觉。他离得近了,方始看清与吕戈相斗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在巨屿镇撞见的那名黄衫少年。他武艺本较吕戈高出甚多,无奈身负重伤,难尽全力,二人一时刀剑并举,倒也斗得旗鼓相当。 那少年连使“鸿雁不堪愁里听”、“鱼沈雁杳天涯路”、“去雁声遥人语绝”、“云边雁断胡天月”,剑法迅捷精妙,白衣雪看得分明,竟是苍葭山庄的“雁聚沙连环剑法”,心下大吃一惊,纵身跃入场内,叫道:“都是自己人,二位快快住手!” 吕戈和那少年听了,各自跃开,一个满脸愕然,一个神情冷峭。吕戈一摆朴刀,道:“白少侠,你来得正好,这厮要强买我们的金沙竹叶青,我不肯卖,他便耍横使强,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那少年冷笑道:“偏你情教耍横使强惯了,旁人便行不得么?” 白衣雪抱拳道:“都是好朋友,误会,误会!小弟白衣雪,草字暮盐。敢问台甫?” 那少年本来敌意甚浓,没料到他如此这般客气,也便微一抱拳,道:“请了!贱姓秦,名方霈,字兆澍。” 白衣雪“哎哟”一声,心下再无怀疑,上前拜倒,说道:“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四哥请受小弟一拜。”原来他南下之前,曾听师父胡忘归说道,卢惊隐座下有八大弟子,其中一人正是秦方霈,排行第四,是苍葭山庄年轻一辈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才俊。 秦方霈赶紧回拜,脸上露出惑色,说道:“请恕在下眼拙,兄弟你是……” 二人站起身来,白衣雪一把拉住秦方霈的双手,笑道:“小弟是从雪山来……” 秦方霈“哎哟”一声,大笑道:“原来是暮盐兄弟!前些日子师父还说,已是深春时节了,怎么还未有胡世伯的音信?原来暮盐兄弟早已到了江南,我竟如此眼拙。罪过,罪过!” 白衣雪当下将他引见给了吕戈,二人只道不打不相识,一笑了之。秦方霈得知四大坛金沙竹叶青,本就是白衣雪送与自己恩师的见面礼,更是大笑不已,连称惭愧。 秦方霈、白衣雪并肩向苍葭山庄行去,吕戈等人跟随在后。秦、白心中皆有诸多疑团,一路上二人娓娓而谈,终是厘清了其间的种种误会。 原来数月之前卢惊隐接到讯息,说是伪齐的余孽刘猊悄悄潜入到了江南,欲以高官重利相贿,诱使部分江南武林人士助其复国。卢惊隐心想武林中不乏贪荣慕利之徒,此事非同小可,当即派出座下的八大弟子,分头下山,见机予以阻截。 秦方霈下山后,多方打听,得知刘猊已然去了情教的总坛,拜谒情教教主劳牧哀。他不敢有丝毫的耽搁,匆匆赶往情教的总坛。他尚未赶到冷翠峰,路上无意间从情教教众的口中,得知刘猊已被苏眠愁扣了下来,关在了情教的密牢。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秦方霈要回复师命,自是乔装一番,数度潜入到了冷翠峰,实地一探虚实。他一番刺探,方知刘猊及其属下,确是被羁押在了枕云洞,不过苏眠愁扣住了刘猊,却非出于楚囊之情,而是盯上了刘氏的宝藏。 秦方霈一番打探,不想还有意外之获,那就是发现了舜耕八圣中毕骅的行踪。他连日暗中观察,但觉毕骅行迹诡秘,屡屡来到枕云洞探察,便猜测对方或是刘猊的党羽。那日在缙云的荒谷之中,秦方霈一路追踪毕骅,终被对方察觉。秦方霈遂以言语相激,得知了对方的身份,二人当即动起手来。 秦方霈说到此处,扭头瞧向白衣雪,眼中透出迷惑之色。白衣雪也便将自己为何混迹于舜耕八圣当中,后随他们深入情教总坛等情说了。二人一路攀谈,极为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心中皆是爽畅难言。 白衣雪叹道:“四哥,桑鹫武艺高强,足智多谋,此人这一回逃脱了,无异于放虎归山,只怕后患无穷。” 秦方霈微微一笑,道:“桑鹫已死,诚不足虑也。” 白衣雪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秦方霈言道,他与桑鹫交过手后,想到舜耕八圣一齐潜入江南,定是为了营救刘猊而来,自当全力阻截。正巧那日他来到冷翠峰下,在银练溪徘徊,远远瞧见屠蛟、高鸶、钱通神等人备好了渡船,在渡口焦急等待,形迹十分可疑。 秦方霈生长于南雁荡,山中湿地、山瀑众多,自幼便嬉戏其间,水性精熟。秦方霈见状,潜入银练溪中,悄悄来到渡口,躲在了船底偷听屠蛟等人交谈,他们果是在此接应桑鹫等人下山。秦方霈便藏身于渡船的船底,静候桑鹫的到来。 等到刘猊、桑鹫等人来到渡口,上船准备启程,秦方霈冷不防从水中跃出,施以暗袭。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桑鹫身负重伤,行动凝滞,猝不及防之下,秦方霈竟得以一击得手,刺中了桑鹫的数处要害,不过他自己也被桑鹫在胸口印了一掌,受了内伤。 申螭等人见有人从水底窜出突施冷箭,无不大惊失色,众人想要从侧相救已然不及。秦方霈得手后,也不多作纠缠,再次遁入水中。申螭等人皆是北方生人,本领高强却不谙水性,哪敢轻易下水?他们站在船上一边大嚷大叫,一边飞掷兵刃、暗器,却都徒劳无用,眼睁睁看着秦方霈扬长而去。 白衣雪听了,喜道:“四哥,你手刃大名鼎鼎的只手遮天,舜耕八圣的首恶,这件功劳着实不小啊。”心想:“桑鹫在枕云洞被乌夜凄暗袭受了伤,只是大伙儿不知伤势如何。如此看来,他伤得当是极重。乌夜凄这厮虽然可恶,倒也办了一桩大快人心的好事。” 秦方霈正色道:“如今国家贫弱,而四周强敌环伺,贼逆猖獗,我辈均当抱青肝碧血之心,誓诛敌贼寇雠,死而后已。” 白衣雪心下钦佩不已,道:“四哥说得极是。” 秦方霈道:“你在冷翠峰诛恶惩凶,助劳牧哀平定了情教教中的叛乱,不仅功劳甚大,更是一战成名,用不了多久,江湖上便会传扬开了。妙龄驰誉,四哥打心眼替你感到高兴。再说了,我能手刃强敌,也少不得贤弟暗中襄助。” 白衣雪笑道:“首恶伏诛,小弟岂能掠人之美?”想到桑鹫武艺深湛,又极富谋略,本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然而愚忠附逆,在大节大义之上不明是非,最终客死江南,死后犹自遭人唾骂,不免心生唏嘘。转而又想,逆首刘猊成了漏网之鱼,除恶不尽,恐怕遗祸无穷,只是事已至此,也就无可如何了。他见秦方霈气色不佳,问道:“四哥,你的身子没有大碍吧?” 秦方霈捂着胸口,苦笑道:“桑鹫绰号只手遮天,当真了得,即便是身负重伤,这一掌也叫我连日来腹内如翻江倒海一般,气息窒碍不畅。回去恐怕要躺上个十天半个月了。” 第二十五回 扫愁箒(6) 二人一路并肩而行。离苍葭山庄尚有里许,一处凉亭里立着二人,远远地见到他们过来,一人挥手高声大叫:“四哥!四哥!” 秦方霈也瞧清了对方,笑道:“是二哥和七弟。”相迎之人正是卢惊隐的二弟子云方雹和七弟子卓方霖,二人也是昨日方从外地回到山庄。众人一一相见,自是欣喜不已。卓方霖比白衣雪还小一岁,稚气未消,拉着白衣雪的手,唧唧喳喳问个不停。 进了山庄,众人齐奔花厅拜见卢惊隐。卢惊隐见到白衣雪到来,心下甚是高兴。卢惊隐看了劳牧哀的手札,写有“苍葭、情教比肩而立,然余音问久疏,歉忱良深”,“薄具菲仪,尚祈笑纳为幸”等语,自是一番辞谢。 吕戈说道:“千里鹅毛,聊表寸心,卢庄主倘若不肯收下,小人实是无颜回去向劳教主交差。” 卢惊隐见其诚意十足,若再推辞,不免却之不恭,也就收下了说道:“劳教主高谊厚爱,卢某铭感不已,当具报章一封及谢仪一份,敬叩劳教主金安,还请吕舵主带回去。”吕戈听了,千恩万谢。 白衣雪到来,卢惊隐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笑道:“今日贵客佳朋盈门,当浮一大白也。”一边令大弟子闻方霓引吕戈先去歇憩,一边又命庄客速速整备酒筵。 卢惊隐见秦方霈神情萎靡,一搭他的脉搏,不禁暗暗吃了一惊。秦方霈长话短说,将自己受伤的缘由,简约地说了,其间的诸多艰辛凶险,皆是不提。卢惊隐听了大笑三声,心想:“八大弟子撒出去,如今惟有四儿立下了奇功一件。”轻拍秦方霈的肩头,连声说道:“好孩子!好孩子!” 白衣雪恭恭敬敬呈上胡忘归的拜帖。卢惊隐见那信中写道: “元晦尊兄,谨白。雁陂樽与兄觏晤,兄之隆情厚谊,铭感五内,不可涯量。数月前顷奉华翰,字字珠玑,良解烦忧,余心甚悦。庚辰清冬,煖寒际会,容弟以为北道主人,置酒高会,与兄一醉方休是也。端勒干请,务祈垂许。草率书此,原宥是幸。伫候明教。顺颂 时祺。 弟忘归顿首 八月二十日灯下” 卢惊隐问起胡忘归的近况,瞧着眼前眉目俊朗、长身鹤立的白衣雪,心下不免暗自嘀咕:“忘归和珂君鸾分凤离,皆是因那名番邦女子而起。这个孩子面貌神态除了像极了年轻时的忘归,似乎也有那番邦女子的影子。难怪表妹派人送来了书信,说是珂君对这孩子恨意甚深,千万要保护好他,莫让他受了委屈。”四大山庄素有联姻,卢惊隐的表妹正是钟夫人程锦嫦。 当晚卢惊隐在病酒轩设下筵席,款待白衣雪和吕戈。大弟子闻方霓带着二师弟云方雹、七师弟卓方霖、八师弟笪方霄等已经回到山庄的弟子,悉数到场作陪。秦方霈身体虽感不适,也强撑着执意相陪。 卢惊隐心情甚好,酒量又颇豪,席间频频劝酒,笑说人生苦短,日月似石中火,倏忽即逝,该当“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白衣雪和吕戈哪敢推辞,一番鲸饮,当夜二人大醉而归。 好在当地盛产一种叫作“雁荡云雾”的茗茶,时值谷雨时节,新茶刚刚制作而成,色泽翠绿,汤汁浓酽醇厚,正好借以解酒,不致宿醉难醒。 次晨卢惊隐邀请白衣雪与他共进早餐。席间仅他二人,卢惊隐说道,去年的暮秋便接到了胡忘归的书信,说是白衣雪已经启程。他掐算日子,一个月之前当可抵达,然而始终不见人影,令他十分担心。白衣雪便将自己南下遇到的诸种羁绊,粗略告禀,只是隐去了钟夫人和蹉跎客湖边对话的一节。 卢惊隐听了,对沈重、百里尽染亡故大感震悼;情教变生肘腋,令他惊异之余不免大发喟叹,说道:“四大山庄与情教和则两利,斗则俱伤。劳牧哀此回送来厚礼,颇有结交示好之意。四大山庄正好借此化除畛域,与情教修复旧好,联手共御外敌。”白衣雪点头称是。 一连数日,卢惊隐设筵置酒相待,那四大坛上等的金沙竹叶青,也都一一见了底。日日宿醉,白衣雪和吕戈渐感不支。吕戈本是好酒之人,竟也难以招架,到了第三日,推说要早日向劳牧哀复命,辞行离了苍葭山庄。 这一日的午后,白衣雪来到秦方霈的房中探望。秦方霈服了灵药,经过数日的卧榻静养,红光满面,气色已然大好,倒是白衣雪精神略显萎靡。秦方霈问起缘由,白衣雪苦笑道:“卢世伯盛情相待,小弟心中感激不已,只是小弟不胜杯酌……” 秦方霈笑道:“师父他老人家很是喜欢你,倘是一般的人,别说请你喝酒,就想见上他老人家一面,也是难的。” 白衣雪连声道:“是,是。” 秦方霈道:“师父此回听说你平定了苏眠愁的叛乱,劳牧哀极感我们四大山庄的这个恩情。师父在我们师兄弟们面前提及你,是赞不绝口。若非你不日要启程回复师命,他老人家真心想留你在山庄多盘桓些时日,好好游玩游玩这雁荡山的山水。” 白衣雪心下惭疚,说道:“四哥,小弟年幼无知,不会说话,还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秦方霈神情忽地一黯,沉吟片刻,涩声说道:“你道师父他真的是在喝酒么?” 白衣雪奇道:“卢世伯喝的难道不是酒么?” 秦方霈呆呆地瞧着头顶上木床的承尘,隔了良久,重重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师父喝下去的都不是酒,是孤寂,是难解的哀伤。” 白衣雪怔怔地说不话来。秦方霈道:“我们是自家兄弟,我与你说说,倒也无妨。” 第二十五回 扫愁箒(7) 秦方霈娓娓说道:当年自己的祖师奉命南下,路过雁荡山时,叹其万峰争雄,悬嶂蔽日,是为寰中绝胜之地,便即停驻下来,于南雁创建了苍葭山庄。祖师筚路蓝缕,广收门徒,传授他们武艺,匆匆不过数年,山庄日益兴盛起来。雁荡地区本来盘踞着一位姓姬的剧盗,专靠打家劫舍营生。祖师门徒之中,多为当地的青壮乡民,他们习武之后,屡屡抗御姓姬的剧盗及其党羽,令其无法再鱼肉乡民,胡作非为。 姓姬的剧盗不堪受辱,一日孤身来到苍葭山庄,要与祖师决斗。二人你来我往,激斗二百余回合,祖师一剑将其刺成重伤。姓姬的剧盗倒地求饶,起誓自此不再踏入雁荡山半步。祖师宅心仁厚,也便饶过了他的性命,只挑断了他的琵琶骨,令他无法再为非作歹。 岂料当年祖师的一念之仁,却就此埋下了祸根。如此又过了二十余年,忽一日有人来到南雁,自称姬峰,乃是那名销声匿迹多年的剧盗后人,今日登门,要替其父报取当年的一剑之仇。 祖师其时已经仙逝,苍葭山庄的庄主正是卢惊隐。仇家之子寻上门来,自是由卢惊隐替师接下。二人此番剧斗,激烈不下当年的那一场,胜败却是迥异。原来那姓姬的剧盗逃到外地之后,无意间得了一部稀世的武学秘笈。他琵琶骨被挑断,武功已然全失,且无法再行恢复,便令其子姬峰潜心修习武学秘笈中的精绝剑术。倏忽十余年,姬峰长大成人,自许剑术天下无双,便上山为父寻仇而来。 姬峰修习的这套剑术确是绝卓,武学的造诣已在当年其父之上,而卢惊隐不过得了师父的八成真传,此消彼长,高下已判。姬峰隐忍多年,为的就是出一口郁积在胸的恶气,眼见卢惊隐伤在自己剑下,却不急着痛下杀手,傲然说道,只要是苍葭山庄中人,无论是谁,也无论几人,只要能打败他,两家的世仇便可一笔勾销,否则苍葭山庄就此搬出南雁,永远不得入境一步。 姬峰自负神剑无敌,本意只为将卢惊隐羞辱一番之后,再行驱逐。然而他只道自己算无遗策,却不想苍葭山庄却隐有一名武学高手,那便是卢惊隐的夫人。卢夫人亦是出自武学世家,她与卢惊隐结婚后,夫妇二人鸾凤和鸣,极为恩爱。闲暇之余,卢夫人与卢惊隐共创了一套剑法,夫妇双剑合璧,可谓精妙绝伦,只是江湖中无人知晓。 伉俪情深,卢夫人眼见夫君临此危难,岂会袖手旁观?她不顾自己有孕在身,当即下场与卢惊隐联手抗御姬峰。 他们夫妇这套自创的剑法,是从四象八卦中衍化而来,变幻繁复,施展出来气象万千:雄剑古朴凝重,一招一式全无半点的花俏,却是驭以浑厚的内力使将出来,中者非伤即死;雌剑灵动飘逸,兔起凫举,漫天的剑影之中亦是杀机潜藏。 双剑联壁,威力惊人,姬峰将所学剑术全部施展出来,依然惨败于卢惊隐夫妇之手。双方斗到紧要处,卢夫人挥出一剑,更是在姬峰的脸上,自上而下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若非卢夫人心慈好善,手下留情,这一剑足可开颅破脑,令其命丧当场。 卢氏夫妇心想冤家宜解不宜结,又念其为人恭孝,并无大恶,也便不与他为难。姬峰自此销声匿迹,江湖之中再无讯息。 苍葭山庄躲过一劫,上上下下无不欢喜异常,事过之后,大家又都心有余悸。不料这一场剧斗,卢夫人就此动了胎气,最终导致胎死腹中,卢夫人亦难产而亡,酿成一尸两命的惨剧。 卢夫人撒手长逝,令卢惊隐凄入肝脾,悼楚不已。他深觉夫人的死,实系自己无能之故,是以多年以来,他孤鸾寡鹤,始终未再续弦。他每每念起亡妻,常自借酒消愁,然而酒入愁肠,化为万千烦忧更是难解,久而久之,到了后来,竟至每日必饮,无酒而不欢了。 白衣雪听了秦方霈道出这其中的原委,心下嗟吁:“卢世伯嗜酒如命,原是这个缘故。卢世伯对夫人镂骨铭心,实是一位重情重义的痴情男儿!”转而想起那一回与杨草饮酒,杨草说文人墨客谓酒是钓诗钩、扫愁箒,他则认为酒是豪胆药,是勃兴君。其实酒还是酒,只不过是喝酒的人心境不同,酒的滋味也就不同罢了。继而又想起自己的奇幻身世,一时愁绪直涌心头,回到了房中,独自悒悒不乐良久。 这一日未至卯时,白衣雪早早醒了。昨夜一场春雨,山中雾气弥漫,空气湿漉漉的,略带寒意,想到山庄周围景色极佳,尚未得空玩赏一番,白衣雪便出了山庄,信步而游。一路之上,布谷鸟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清亮悠长。 他来到一处崖顶,凭栏凝眺,山间岚气襞积,缥缈的云烟一铺万顷,波起峰涌,如临大海之滨一般,心情不禁为之豁朗,想起昨夜自己惆怅难眠,其实个人的悲欢离合,与这悠悠天地相比,是何其的微不足道? 他临风伫立,渐渐的,眼前的天空由湛蓝转为橘黄,白茫茫的云海上,现出一簇黄色的光晕来,黄色的光晕越来越亮,突然之间,一道霞光从云际迸泻而出,红日初照,浮光跃金,令白衣雪大为惊叹,脑中不由想起百里尽染吟咏的诗句:“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正自伤感之际,耳边蓦地听到有人高声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语声凄婉,蕴含了无尽的悔怅和伤痛,当真是沉哀入骨,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那人隐匿在一处山崖背后,白衣雪虽看不见其人,但听出声音正是卢惊隐,心想:“原来卢世伯比我起得还要早。”循声踱步过去,果见晨曦中的一处悬崖边上,卢惊隐茕茕孑立,山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身子却纹丝不动,仿若木雕泥塑一般。 白衣雪正待轻咳一声,卢惊隐忽道:“暮盐,谷子雨一下,布谷鸟催耕,农夫们跟着就要忙活起来啦。” 白衣雪才知他早已发现了自己,急驱数步,来到他的身后,说道:“卢世伯早。” 卢惊隐微微点头,说道:“谷雨前后,种瓜点豆。这春雨贵如油,但愿今年老百姓能有个好收成。” 白衣雪望着云雾缭绕的山谷,道:“老百姓盼的是太平,不然就算有了好收成,还不都叫官府征了去?种粮的反而忍饥挨饿,没有粮食吃。” 卢惊隐长叹一声,半晌不语。隔了良久,他缓缓转过身来,道:“我本想留你在山庄多住些日子,但你此行耽搁日久,你师父必定十分担心。你明日便启程吧,世道多艰,一路须多加小心。” 白衣雪道:“是。煖寒会小侄恭候世伯大驾。” 卢惊隐沉吟道:“听说金主完颜亮数年前迁都中都,近年又有南侵之意,恐怕又要大仗要打啦。宋金一旦开战,你师父的日子过得就更难了。等我见到你师父,还是力劝他就此南下,免受金人的腌臜之气。” 白衣雪道:“是。” 二人伫立良晌。卢惊隐忽道:“暮盐,你知道世上哪儿的露珠最美么?” 白衣雪微微一征,茫然道:“小侄不知,还请世伯赐示。” 卢惊隐转身蹲了下来,指着脚旁一丛金星草上的露珠,说道:“暮盐,你看这露珠,个个晶莹剔透,仿佛女子的珠泪一般。世上最美的露珠,莫过于这南雁春日的朝露了。” 白衣雪凝目瞧去,金星草的枝叶上缀着一粒粒饱满晶圆的露珠,煞是好看,心中一酸:“卢世伯说这露珠就似女子的珠泪一般。他眼底瞧的是露珠,这些年心底流淌的,不都是思念亡妻的泪水么?” 第二十五回 扫愁箒(8) 次日白衣雪向卢惊隐辞了行,动身北上。秦方霈心中依依不舍,一直将他送至山下,二人洒泪而别。 白衣雪一路取道向北,自去年初秋南下以来,至此总算踏上归途,想起自己南行以来经历的诸人诸事,心中感概万千,再想到莫翎刹数月前也是一个人孤身北上,至今音问全无,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他一路北上,谷雨时节,布谷啾啾,沿途的田间、河湖、茶园,农夫村妇们戴笠穿蓑,忙于农事,一派春耕劳碌的喜悦景象。然而渡长江,过淮水,到了金人统辖的地界,景象却是为之一变。 入了金境,但见陆上运送粮草的平头牛车、骡车和驴车络绎不绝,通济渠大部分河段虽已湮塞断流,但部分通航的河段上舟楫穿梭往来,亦是十分繁忙。他细一观察,船上运送的都是粮草,完全是一副要打大仗的阵势。 白衣雪心想,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那日在赵玮的府上,听赵玮说,出使金国的贺正使虞允文看到此情景,曾写了奏章,提醒朝廷当加强淮、海的防务。转念又想起完颜亮曾有谷雨时节看花洛阳之语,更觉心惊。 一路向北,春雨连绵,道路颇为泥泞难行,沿途运送粮草的车队、船只丝毫不减,更有大批的金兵南下。白衣雪每日天麻麻亮便即起床,直到天色黑了下来方才投宿客邸,中途打尖也均小心翼翼,以免滋事,只管趱程赶路。 这一日来到滕县,不日便可折而西行。连日跋山涉水,饶是他年轻体壮,亦有倦乏之感。在城中投了店,当晚打坐调息之后,早早就着枕睡了。 次日吃过了早饭,喊来店伴一问,得知城中有一处“滕王阁”,在当地颇为有名。江南西路的洪州也有一座滕王阁,因王勃的一篇《滕王阁序》闻名天下,白衣雪不禁心下甚奇,一问店伴,这才知道此地的滕王阁不仅大有来历,与洪州的那座滕王阁还颇有渊源:贞观年间,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李元婴曾被封于滕县,故名滕王。这位滕王生性骄奢淫逸,在当地大兴土木,广建宫殿楼阁,其中就有这座滕王阁。 李元婴穷奢极欲,滥用物力民力,终是引起了极大的民愤。为安抚士绅百姓,唐高宗李治将他贬至苏州为刺史,后又调赴洪州(今江西南昌)任都督。 李元婴到了洪州之后,积习难改,在当地广聘能工巧匠,又在赣江边上兴建了一座朱楼翠阁。李元婴为纪念自己的诏封地滕县,也将之命名为“滕王阁”。洪州的这座滕王阁虽是后建,但因王勃的名篇《滕王阁序》而蜚声宇内,声名远在滕县的滕王阁之上了。 白衣雪遂问了滕王阁的大致方位,抽出半天功夫前去游览一番。来到滕王阁,见那魁阁自台座巍然拔起,阁高五丈有余,雕梁画柱,屋顶黄色的琉璃瓦在朝阳的照射下,飞阁流丹,更是显得金碧辉煌。 游历完了滕王阁,时辰还早,白衣雪漫步城内,想着城中许是还有别处名胜古迹,便找了一位文士装扮的路人打听,方知此处不仅是墨子、孟尝君的故里,也是大词人秦观赍志而殁之地。 他再一打听,当年秦观醉亡的光华亭早已湮隳无存了,心下不免怅然:“秦少游一生仕途坎坷,屡遭贬谪。徽宗初登大宝时曾大赦天下,秦少游奉诏北返途中,经过此地,不想心情抑郁,不幸醉亡于光华亭中。可叹他曾有词作,‘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日后殁于滕县,竟成诗谶。” 白衣雪漫无目的在城内闲逛,眼见将近午牌,便择了一家酒楼吃饭。店内客人不多,他选了一处临窗的位子,点了几样下酒菜,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 三杯酒下肚,门帘一动,又有三名汉子步进店来。店伴热情招待着客人在另一处临窗的桌子坐了。领头的是名汉人,挺胸凸肚,身形甚是魁梧。瞧另外两人的相貌和打扮,一个为女真人,另外一个则是奚人。三人皆腰悬兵刃,进了店后颐指气使,显是官府中人。 奚人属东胡鲜卑族的一支,隋唐两朝活动于西拉木伦河上游一带,世代以游猎、畜牧为生。契丹人建立了辽国后,奚人与其交好,曾共同抗御女真族的征伐。辽国被灭之后,归附女真的奚人降为奴隶,编入猛安谋克,为金开疆拓土出力。金是女真贵族建立的多民族国家,历史上首次提出民族平等、不分夷夏的朝代。在历经了太宗、熙宗两朝后,到了完颜亮一朝,汉人、奚人等民族的地位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金廷的宰相官与执政官中,均有汉人和奚人、契丹人、渤海人当值。奚人萧裕就曾任右丞相兼中书令,深得完颜亮倚信,可谓权倾朝野。 三人落座之后,点了一大桌的酒菜,一边吃喝,一变低声密议。女真人和奚人对那汉人颇为恭敬,频频向他敬酒,显是汉人的职位更高。白衣雪起先倒也不以为意,中途忽地听到那汉人低声向着奚人说道:“涅剌拾离奴,那名美貌的女子……如此泼辣……擒了来……白生生的……销魂无比……”桌上三人同时笑了起来,大有媟狎之意。 那汉人声音既低,口中又含着食物,白衣雪听得断断续续,但陡然听到他们言及一位泼辣的美貌女子,心中不免一动,虽说几无可能是莫翎刹,却也忍不住留起了心,当即佯作欣赏窗外的街景,凝神细听。 那奚人涅剌拾离奴双眼放光,笑道:“西门老兄,若能擒住她和她的同党,你是头等的功劳。如此美丽的女子送给了我,你老兄舍得么?” 姓西门的汉人尚未回答,一旁的女真汉子笑道:“涅剌拾离奴,这个你就不知内情了。西门兄家中养了一头凶猛的母老虎,他即便有这份贼心,也没这个贼胆……” 涅剌拾离奴瞪大了双眼,奇道:“母老虎?西门老兄家中养此猛兽,却是何故?” 那姓西门的汉人和女真人一怔之下,尽皆大笑起来。涅剌拾离奴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满脸疑惑,问道:“二位为何如此发笑?” 那女真汉子笑道:“当年西门恭柳老兄还是小白脸的时候,养了这头母老虎,也没想到她年纪大了之后,性情会变得如此凶恶,只要是见了年轻貌美的小娘们,就扑上去又撕又咬。只是西门老兄养了十几年,有了深厚的感情,如今也就舍不得将她撵出门去了。” 涅剌拾离奴将信将疑,道:“纥斡劾,你此话当真?” 那女真汉子纥斡劾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笑道:“你不信?你问问西门老兄自己,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涅剌拾离奴转过头来,眼中满是询问之色。西门恭柳苦笑道:“纥斡劾说得没错,句句是真。” 涅剌拾离奴眼中满是同情之色,伸手在西门恭柳的肩上轻拍数下,以示宽慰,说道:“西门老兄,这些年可真是苦了你啦。你倘若下不去手,又信得过兄弟我,改日我到你府上,替你除了……” 西门恭柳吓了一跳,手一抖,半杯酒洒在了桌上,忙道:“兄弟家事,不敢有劳哥哥出手!” 纥斡劾见了西门恭柳的神态,不禁哈哈大笑,说道:“此事以后再议,眼下还是办正事要紧。”三人又密议良久,方才离去。白衣雪隐约听出三人此行的目的,是要去缉拿活跃在滕县附近一支起义军的首领。 金朝连年穷兵黩武,国内的赋役十分沉重,百姓苦不堪言,纷纷奋起抗击。金太宗、熙宗时期国内农民举义不断,先后有红巾军、王会、张贵、梁小哥、张横等较大规模的起义。 完颜亮改元正隆以来,为了筹备对宋的战争,愈发暴役横敛,国内几乎所有的青壮男子都被强制服兵役,百姓不堪苦虐,一时各地大小起义风起云涌,达数十起之多。正隆三年(1158年),山东东路爆发了赵开山起义,起义军接连攻克密州、日照等地,盛极之时,人数达到三十余万人,震动朝野。今岁的春季,海州又爆发了张旺、徐元武装运动,杀死当地大小官员,聚众数千;西北路也爆发了契丹撤八、移剌窝斡、括里等人领导的反叛。 白衣雪自入金界以来,对各路的起义军早已有所耳闻,心想西门恭柳等人所要缉拿的义军首领,都是不畏残暴的草泽英雄,既叫自己碰上了,焉有袖手之理?此外他心底却还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看看他们口中所说的那名泼辣女子,到底是不是莫翎刹。待西门恭柳三人离去后,他当即付了酒资,尾随其后出了城门,向西而行。 第二十五回 扫愁箒(9) 出城行了约四余里,路边有一短亭,西门恭柳等人便进了亭内,一边休憩,一边张望,似是在等人。白衣雪远远找了一片草坪躺下,曲臂作枕,翘起二郎腿,双目微闭,懒洋洋地晒起太阳来。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远处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耳畔听到兵刃相格之声,有人激斗甚酣。白衣雪站起身来,借着灌木丛慢慢靠近,只见短亭外四人分作了两边,刀光剑影,战作了一团。 与纥斡劾交手的是一名白衣少女,身材高挑,素齿朱唇,相貌生得甚美,一柄长剑出手凌厉,却非莫翎刹。白衣雪对此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却也不禁微感失望;她的同伴则是是一名面色黧黑的朴勇青年,大约二十三四岁,手中的钢刀被西门恭柳的一对软鞭迫得左支右绌,兀自闷声奋力遮挡。 白衣少女长剑出手迅捷、招式狠辣,无奈纥斡劾的狼牙棒势大力沉,抡舞起来犹如一团黑光,将白衣少女挟裹其中。涅剌拾离奴在一旁掠阵,忍不住连连提醒:“纥斡劾,你这一棒轻一点……哎哟……出手别那么重,伤到美人儿了……” 白衣少女听了粉面含霜,出手更为迅疾,心烦意燥之下反而门户大开,纥斡劾哈哈一笑,狼牙棒荡开白衣少女的长剑,伸手一戳,点中了她肋下的章门穴。白衣少女“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黧黑青年见状,惊怒交集,钢刀“唰”、“唰”、“唰”连砍三刀,招式精妙。西门恭柳一不留神,险些被他钢刀砍中右肩,怒道:“好小子,要拼命么?”加紧催动手中的一对软鞭,黧黑青年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纥斡劾笑吟吟地道:“小子,这位西门先生乃是神鹰坊的大高手,能让他指点你几招,那是你的造化。” 白衣雪心道:“原来这厮是神鹰坊的,怪不得如此神气。” 黧黑青年面露鄙夷之色,吐了一口唾沫,说道:“你是汉人吧?你有此等的身手,却甘为金贼的走狗,呸!呸!” 西门恭柳脸色铁青,手臂挥动,一对软鞭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攻向黧黑青年。他身形魁健,但一对软鞭上的功夫,却灵动至极,扫如蛟龙汲水,劈似鹰击长空,刺若毒蛇吐信,矫揉而至,黧黑青年顿时险象环生,其间一不留神,避闪稍缓,右肩被鞭尾扫中,豁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肩头鲜血淋漓。 白衣雪在一旁注视良久,眼见再不出手,黧黑青年便有性命之忧,当即从脚边捡起数枚小石子扣在手中,中指连弹,只听“噗哧”、“噗哧”、“噗哧”三声,两枚石子击中了西门恭柳手腕的阳池穴和列缺穴,他双臂酸麻,软鞭拿捏不住,掉落在地,紧接着又有一枚石子打中了他的鸠尾穴。西门恭柳“哎哟”一声,跌翻在地。 纥斡劾和涅剌拾离奴吃了一惊,齐声喝问:“谁?”二人尚未回过神来,只觉颈后的衣领一紧,已被人从身后一把揪住,紧跟着脚下一空,整个身子又被人拎在了半空,听到头顶有人笑道:“你们一身的臭汗,臭也臭死了,都到河里洗一洗去!”二人只觉腾云驾雾一般,身子顿时飞了出去。凉亭边正好有条小河,“噗通”、“噗通”,二人头下脚上,落入河中。偏偏纥斡劾不识水性,几口水呛入鼻孔口腔,心下慌乱,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 白衣雪掷石、飞身、抛人,不过须臾之间,其身形之快、出手之疾,当真是如鬼似魅。黧黑青年、白衣少女和西门恭柳也都吓了一跳,三人直眉楞眼,对眼前发生的一幕简直难以置信。 西门恭柳挣扎着站起,嗫嚅道:“你……你是何人……” 白衣雪笑道:“你又是何人?” 西门恭柳定了定心神,说道:“官府在此办差,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白衣雪笑道:“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少一件不嫌少,再多一件也不嫌多。”西门恭柳还待出言恫吓,白衣雪笑道:“你还不走?你是不是也想去河里凉快凉快?”身形微晃,西门恭柳只觉眼前一花,白衣雪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前咫尺,二人的眼睛和鼻子几欲相触。西门恭柳大骇之下,也顾不得捡拾地上的软鞭,伙同湿透了的纥斡劾和涅剌拾离奴,狼狈逃去。 黧黑青年和白衣少女见白衣雪轻而易举打败了强敌,既是感激又觉倾佩,一齐上前施礼道谢。双方通了姓名,黧黑青年姓伍名去非,白衣少女叫作龙映湖。再一细叙,龙映湖乃是附近狼山一支起义军首领龙赤池的独生女儿,伍去非则是其帐下的一名头领。二人此行原是去联络他处的义军,共同抗金,只道自己行踪隐秘,官府未有觉察,不想竟早已泄露了踪迹。 白衣雪问了问义军的近况,叮嘱他们西门恭柳是神鹰坊的武士,附近多半还有同伴,务请多加小心才是。龙映湖和伍去非称谢不已。 与龙、伍二人辞别之后,白衣雪心想倘若再回滕县,城内官府耳目众多,恐怕多生是非,索性趁着天色尚早,向西赶路。傍晚时分,见前方炊烟袅袅,瓦屋麟列,有一处村庄,便前去准备寻一农户借宿,哪知连问了几家,每一户均是面露惧色,死活不肯借宿。 白衣雪心下微感奇怪,后来遇到一名胆子稍大的村民,细问才知村西有一粮仓,新近驻扎了大量的金兵,任何陌生人等都不得靠近。那金兵首领凶恶异常,每日会纵兵进村抢掠一番,还有谁敢在家中留宿外人?白衣雪听了愠怒不已,向那村民道了谢,来到村外,寻了一处僻静的荒坡躺了下来,闭目休憩,打定主意静待天黑后,悄悄摸过去将那粮仓一把火烧了。 二更时分,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正欲动身,抬眼却见村西头火光冲天,将半个天空都映红了,正是粮仓的方向,心想:“难道有人早于我动了手?”当即施展轻功赶了过去,果见偌大的粮仓浓烟滚滚,大火借着风势烧得正旺,数百名惊惶失措的金兵在扑火。白衣雪正自诧异,忽见滚滚浓烟中冲出来十余个黑影,每个人手持明晃晃的兵刃,甚是耀眼,他们齐声呐喊,向着金兵一阵猛力砍杀,现场顿时一片狼哭鬼嚎。 第二十五回 扫愁箒(10) 白衣雪纵身向前,大火映照之下,辨出其中的两人正是日间偶遇的伍去非和龙映湖,不禁又惊又喜,叫道:“伍大哥!龙姑娘!” 伍去非和龙映湖看清来人是白衣雪,也是惊喜交加。龙映湖向着身边一名白须黑袍的老者叫道:“爹爹!这位就是日间救了我们的白少侠!” 那白须黑袍老者正是义军首领龙赤池,哈哈一笑,说道:“原来是白少侠,你来得正好,咱们一起杀光这帮金狗!”口中说话,手下丝毫不缓,“唰”、“唰”两刀,两名金兵顿时身首异处。 白衣雪笑道:“龙老英雄宝刀不老,晚辈佩服!”众人合力砍杀,金兵四散奔逃。义军中一名中年僧人挥刀斫翻了一名伍夫长,瞥眼瞧见那伍夫长的腰带上嵌有数颗宝石,异常珍贵,当即上前俯下身子,伸手一把将腰带扯了下来。 伍去非知道这名中年僧人投入义军之前,本是一个不守清规戒律的花和尚,敛了不少财,只因遭了金兵的劫掠,这才加入了义军。他没想到大伙儿奋力杀敌之际,此人却乘机浑水摸鱼,不禁怒喝:“义端,你干什么?” 义端和尚将腰带纳入怀中,笑嘻嘻地道:“这些宝贝都是金狗从老百姓那里抢来的,老子不拿白不拿。” 伍去非赶上一名逃窜的金兵,挥舞钢刀将他劈倒,怒道:“大伙儿都在奋力杀敌,你还有这般心思?”义端和尚也不生气,瞧见不远处一名十夫长一对金灿灿的耳环甚是惹眼,当即追撵过去。 突然之间,惊雷般的马蹄声从远处隐隐传来,有大队人马转眼将至,众人不禁脸色遽变。强援到来,守卫粮仓的金兵则在百夫长的带领下,呈现回勇之势。伍去非撮唇作哨,叫道:“大批的金狗快到了,风紧,大伙儿扯乎!” 众人发一声喊,齐齐向东南方向退去。火光之中,却见一名铜筋铁骨的青年运剑如风,与七八名金兵缠斗在一处,兀自酣战不退。 伍去非大叫:“辛二,快走!”龙映湖也高呼:“辛二哥,莫要恋战!” 那壮硕青年剑法精绝,须臾间将身边的金兵一一刺翻在地,方才尾随众人一起向外冲。一名金军裨将挥舞着宣花斧紧紧追赶,名壮硕青年倏地转身,一声厉喝犹如晴天霹雳,那金军裨将一呆,壮硕青年轻舒猿臂,“唰”的一剑疾刺,顿时在他的身上搠了个透明窟窿,喝道:“不要命的就上来受死。” 白衣雪心下暗暗喝彩:“好一条威风凛凛的齐鲁大汉!”余下的金兵大嚷大叫,却只是佯作追赶,吓得再也不敢卖力来撵。 众人乘隙一阵提气疾奔,离村庄渐渐远了。金兵的大队人马忙于救火,亦未放马追来。众人直到身后冲天的火光再也瞧不见了,方才放慢了脚步,有人点燃了火折子。一场夜战,各人的脸上被火熏得黑一块、红一块,身上均滴溅了斑斑血渍,好在无人伤亡,不禁相顾莞尔。 白衣雪见那壮硕青年年约二十,一双黑漆漆的眼珠棱棱生光,气豪神逸,心中大起亲近之意,快步来到他的身边,冲他竖起大拇指,赞道:“辛二哥,真好身手!” 辛二微微一笑,抱拳回礼,说道:“白兄弟你的身手才叫好呢。纥斡劾和涅剌拾离奴都是滕县官府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还不是叫你轻松给打发了。” 白衣雪微微一笑,只说大家都是武林同道,既逢危难自应倾力相助,义所当为。二人一面如旧,彼此惺惺惜惺惺,颇为亲热。白衣雪得知辛二与伍去非并称“狼山双英”,均为龙赤池手下的头领。 龙赤池对白衣雪日间解救女儿及伍去非之难,心中感激不尽,盛情邀请他去狼山逗留数日,以谢襄助之恩、以尽地主之谊。白衣雪想着自己须早日赶回雪山回复师命,婉言谢绝了,又想着此地不宜久留,遂团团抱拳,与众人一一作别。 他迈步而行,忽听身后的龙赤池叫道:“小兄弟,日后倘有机会来到山东西路,务请惠临狼山。敝寨敬备菲酌,上上下下百余口,无不恭候少侠光驾。” 白衣雪转身一揖到地,朗声说道:“是。晚辈若得机缘再登宝地,说不得要叨扰龙老英雄。” 第二十六回 松萝倚(1) 白衣雪取道向西,一路草行露宿,经辉州、开封府、郑州、金昌府,时隔数月,终于再次踏入凤翔路的地界,去往岁寒山庄不过十余日的路程了。他屈指一算,自去年的秋天离开雪山南下以来,到今日重回旧地,已逾半年之久,回想其间的种种经历,心中感概万千,恍若梦寐。 他本待日夜兼程,早日回到山庄,岂料甫一进入凤翔路,连日天空乌云密布,大雨滂沱,道路泥泞不堪,每日仅行得四五十余里。夜宿客邸,辗转反侧之际,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大雨声,心想:“以前读诗,读到‘近乡情更怯’,还道是诗人刻意的矫情与造作,不想我今日也是这般踌躇不安。” 白衣雪自幼为胡忘归收养,跟随师父学艺,师徒二人感情甚笃。他此回奉师命南下,与师父从未分离如此之久,思师之念渐盛,然自浮碧山庄偶然得知自己的身世之谜,对回到雪山面见恩师,心中忽然感到莫名的畏怯,如今想到大雨阻路,还要耽延些时日才能见到师父,心底竟无端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轻松之感。连日乌云漫天,而这潜结的意绪,也犹如罩在他心头的大片乌云,难以驱散,回程的脚步,就在这雨程中一日比一日变得沉重起来。 雨僝云僽,道路再是难行,终有抵达的那一天。孟夏之初,他来到了雪山脚下,抬眼望去,近处草木葱茏,山坡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逞妍斗色,而远处群山稠迭连绵,数座雄峰的峰顶白雪皑皑,在阳光照耀下银光熠熠,望之皓然。虽是孟夏时节,山顶的积雪并未尽化。 岁寒山庄建在轩辕峰的峰顶之上,白衣雪一路向上攀行,山道虽陡峭湿滑,但他从小到大,不知攀行过多少回,自是难不倒他。时隔大半年,他再次登山,体内蕴藏着的数十年参寥神功,内力绵长,功力愈发显现出来,一口气攀登了近两个多时辰,竟丝毫不觉疲乏,反而气息匀畅,反而有一种气力使不完的感觉,心下不免窃喜。不过山高路险,他也花了大半日的功夫,方才登上了轩辕峰的峰顶。 未到岁寒山庄,远远地便瞧见从小带着自己玩耍的老仆芮婆婆,拿着一把大扫帚,正在清扫门前的山路。他心下忽起顽皮之意,蹑手蹑脚走过去,来到芮婆婆的身后,双手一圈,从后捂住了她的双眼。芮婆婆先是微感惊讶,举手去掰白衣雪的双手,二人手掌刚一相触,芮婆婆立时欢声笑道:“雪儿,是你吗?!你回来啦?!”时隔大半年,一老一少乍地相逢,皆是又惊又喜。 芮婆婆捧着白衣雪的脸,将他仔细端详一番,眼中满是关切之情,说道:“雪儿,你瘦了,也黑了些……” 白衣雪笑道:“我吃得好,睡得好,还长高了呢。” 芮婆婆啐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你孤身在外这么久,又不会自己照顾自己,怎能吃得好、睡得好呢?” 白衣雪从包袱中取了一顶罗娟山口花冠,说道:“婆婆,这是给你带的礼物。”此物正是宋笥篟替他准备的,此刻拿在手中,心中暖意融融。 芮婆婆接了花冠,一番摩挲打量,大赞他礼物买得逞心如意,说得白衣雪倒不好意思起来。芮婆婆絮叨了几句,忽地一跺右脚,道:“你瞧我是不是老糊涂了?老身这就带你去见庄主。还不知他见到你,欢喜成什么样呢!” 白衣雪心中突的一下,说道:“是。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吧?” 二人举步进庄。芮婆婆笑道:“好,很好。就是太过想你。自打今年立了春,庄主每日都要在心中念叨几遍,雪儿怎么还没回来啊?雪儿怎么还没回来啊?” 白衣雪眼角微湿,强笑道:“婆婆,你又不是师父肚子里的蛔虫,你怎生知道的?” 芮婆婆笑眯眯地道:“老身伺候庄主一辈子,倘若连他的心思都看不出来,那老身这一大把年纪,岂不是白活了?” 一老一少边走边说,来到了胡忘归的寝房,尚未走近大门,屋内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说道:“是雪儿回来了?”语声微颤,显是心下极为激荡。 白衣雪心中一酸:“师父他老人家听出我的脚步来啦。”急趋数步,来到门前,说道:“师父,是……我!”推开房门,但见师父胡忘归坐在椅子之上,脸上、眼中满是笑意,本就清癯的面容似乎又清瘦了一些。 白衣雪抢进房中,颤颤巍巍跪伏在地,哽咽道:“师父!我……我回来了。” 师徒暌违日久,此番重逢,均是百感交集。 见过了师父,白衣雪心情异样回到自己房中,香汤沐了浴,更换了新的衣衫鞋袜。当晚芮婆婆等人烧了一大桌白衣雪自小爱吃的菜肴,师徒二人边吃边聊。白衣雪便将自己南下的际遇,一一陈报。恩师面前,他对自己先为唐思幽所暗算,后被唐樨所擒,以及又被西域三绝所伤等情,俱是没有丝毫的遮掩隐瞒。 胡忘归听了,虽知他已经平安归来,说到惊险处,却也嚇得心惊肉跳,思之犹感后怕,说到后来,手心之中竟然全是冷汗。转而又想,白衣雪体味江湖的尔虞我诈,经此淬火历练,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倒也并非坏事。 说到唐滞、唐泣兄弟,胡忘归眉间隐有忧色,白衣雪心头直似十五只桶吊水,七上八落,呐呐地道:“师父,弟子是不是闯了大祸了?” 胡忘归捋须一笑,道:“此事须怪不得你。弱小良善之人受人欺辱,自要济弱扶倾、打抱不平,我辈侠肠义骨,本当如此。再者说了,古人云,‘好船者溺,好骑者堕。’唐滞、唐泣兄弟专以毒物祸人,以其所好反自为祸,那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白衣雪对自己与唐门结下梁子,由此给四大山庄埋下了一个巨大的祸根,一直忧心忡忡,如今听了师父的开导,笼罩在心头的愁云瞬时散去,顿感一阵轻松。 胡忘归眉头一蹙,说道:“杜砚轩处心积虑偷取了唐门的鸩羽白,潜匿在你沐世伯的庄上,自有寻求蔽护之意。唐泣那人鸡肠小肚,素来睚眦必报,不肯吃上半点亏的,你沐世伯收留此人,那不是惹火烧身么?” 白衣雪道:“是啊,只是沐世伯一直蒙在鼓里,对此人信任有加。” 胡忘归沉吟道:“唐门以毒物、暗器叱咤江湖,鸩羽白和佛头青、僧眼碧乃是其三大绝顶的暗器。杜砚轩盗了他们的鸩羽白,栖身沙湖山庄,唐门一旦得知了他的下落,如何能够善罢甘休?况且唐门历来行踪诡秘,下手从不容情,沐世伯身在明处,实是不可不防。等到煖寒会上,我与你沐世伯、钟世伯,还有卢世伯他们好好合计合计,以策万全。” 白衣雪道:“弟子也是这么想。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不能叫沐世伯替他背上这个黑锅,但愿此事能有一个妥善的了局。” 胡忘归喝了一盅酒,道:“嗯,等我见到了你沐世伯,再当面详询。” 胡忘归听到沈重、沈泠衫父女二人,也都死在了唐门的手中,停箸良久,面露戚然之色,唏嘘不已:“沈氏父女一生悬壶济世,造福天下苍生,不知减轻了多少黎民百姓的疾病之痛,俾益世人,实非浅鲜,岂料竟是不得善终。” 白衣雪想起自己历尽磨难,到头来沈泠衫还是香消玉殒,心中一阵酸痛,泣道:“师父,我……我是不是很是无用?” 胡忘归抚慰道:“这也怨不得你。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只须尽力,问心无愧就是了。”将那本《橘杏钩玄》拿在手中,其中“伤科”一节中的“掌伤”,对大雪崩手掌力伤人的伤情症状、救治方剂等等,皆有详细的注解,心底称奇不已。翻阅良久,胡忘归掩卷叹道:“沈重真乃当世华佗、江湖异人也!”将《橘杏钩玄》递与白衣雪,道:“此书凝结沈神医一生的心血,他既郑重委托于你,还是交由你妥善保管吧。” 第二十六回 松萝倚(2) 师徒二人说到杨草,胡忘归竖起大拇指,赞道:“雪儿,你的这位义兄,真乃一位有情有义的铮骨汉子。”对其先父杨蓉洲,以及杨氏自创的“折柳手”,胡忘归寻思良久,竟是没有半分印象,心中暗暗纳罕,说道:“四大山庄承蒙江湖上的朋友高看一眼,这些年名声在外,但是咱们万万不可就此妄自尊大。殊不知草莽之中,隐匿着多少不慕虚名的英雄好汉、奇人异士。” 白衣雪提到与莫翎刹的结识,胡忘归初始面色平静,时而发笑插话,神情颇为轻松,甚至还有一丝揶揄之色,但当得知莫翎刹的真实身份竟是当今的皇室公主时,胡忘归脸色骤变,半晌蹙眉不语。 白衣雪深自惶窘:“她是金枝玉叶,而我不过是一介平民,原也门不当户不对。我这番任性行事,难免叫师父十分为难了。”心下惴惴之时,果然听到胡忘归说道:“雪儿,这位莫姑娘人品是极佳的,只不过……她是金枝玉叶之体、皇亲国戚之尊,咱们寻常百姓人家嘛……” 白衣雪低声道:“弟子明白。只是如今莫姑娘音信杳无,她……她……” 胡忘归暗自叹息:“雪儿的妈妈就是贵为金枝玉叶,想不到雪儿的心上人,竟也是一位朝廷的公主,难道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使然?”沉吟道:“莫姑娘不辞而别,想必是事出有因。雪儿,四大山庄江湖上的朋友众多,不乏长目飞耳的灵通人士。她既是只身北上,我们委托这些好朋友们一并代为打听,说不定能探听到她的讯息。至于余下之事,还是等到先找到她人,然后再从长计议吧。” 白衣雪喜道:“是。”想起莫翎刹信中所说“岁寒重逢”的话,又道:“她……她说今冬的煖寒会,会来雪山找我。” 胡忘归眉头一扬,道:“哦?那敢情好。不过她孤身一人北上,到处兵荒马乱的,一个姑娘家终究令人放心不下,还是尽早寻到她才好。” 白衣雪眉间愁云深锁,道:“是。” 胡忘归道:“金主完颜亮已经起了侵宋的决心,眼下正在四处筹备精兵粮草,克日便会南下,朝廷那边万万大意不得,务必早早做些准备才好。” 白衣雪道:“在临安之时,建王赵玮曾在府中设下筵席,弟子有幸叨陪末座。席间谈到完颜亮的狼子野心,赴金的贺正使虞允文早已瞧出来了,他上书朝廷,断定完颜亮会弃信败盟、挥师南侵,书中更是极言淮、海防务的重要。建王赵玮深以为然,已经采纳了他的建议。” 胡忘归点头道:“守江必先守淮。虞允文的御戎之策甚好,当务之急正是要作好淮、海一带的守备,建王有度有识,对此必有妥善安排。” 白衣雪想起此前史浩指责北方豪杰之语,说道:“师父,完颜亮野心极大,宋金再次开战只怕在所难免,我们何不趁此南下,好去沙场杀贼报国?” 胡忘归斜睨了他一眼,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苦笑道:“人活世上,哪有那般容易下决心?倘若事事都能痛快行之,岂不畅意?”语声充满了苦涩与无奈。 白衣雪寻思:“师父顾虑重重,想必是囿于当年祖师爷爷的遗训之故,不敢擅离。”说道:“师父,当年轩辕师祖来到雪山开宗立派,韬光养晦,图的正是驱尽胡虏、光复中土,如今时移世易,我们南下奔赴杀贼的一线,也算不得违背他老人家的遗训,大不了日后再回到雪山便是。” 胡忘归面沉如水,缓缓说道:“为师何尝不知你轩辕师祖的心思?我也不是死守着遗训,冥顽不化之人。若说要走,我十多年前早就走了,又何必屈居金人的地盘多年,以致俯仰由人,瞧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白衣雪道:“弟子鲁钝,不明这其间的缘故,还请师父明示。” 胡忘归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雪儿,这回你南下一番历练,江湖中的风风雨雨,见识了很多,也着实长进了很多。如今你渐渐大了,有些话可以向你说了。金人窃据中土以来,素来将北方的英雄豪杰视作心腹之患。北方的武林,自以少林为尊,金人对他们数次敕封嘉赏,不外乎是要笼络人心,以为己用。” 白衣雪道:“少林乃是武林的泰山北斗,寺中高手如云,如何甘心受金人的拉拢摆布?” 胡忘归苦笑道:“少林方丈性枚大师,还有其师弟性空、性慈、性常等大师,不仅武艺高绝当世,更是慈悲为怀,处世恬退隐忍的高僧硕德……” 白衣雪霎时想起那晚在沽衣巷中封野寺与暮鸦的对话,一拍额头,说道:“我明白了。性枚大师以证悟圆融通达佛法,明见佛性。他之所以如此,既是不忍心少林派的数百年基业,毁于己手,更是不忍心一旦与金廷起了争端,徒增世间的灾厄,而致更多的生灵惨遭涂炭。” 胡忘归微笑道:“雪儿,你确是长进了很多。”双目炯炯,露出嘉许之色,显得心下甚是欣慰。 白衣雪惭忸道:“弟子这也是听一位少林俗家佛弟子说的。” 胡忘归道:“性枚大师虽受金人的敕封,却以佛门弟子不问世务为由,断然不受金人的驱策,并承诺少林派的俗家弟子,不得参与任何的抗金组织。金人也不傻,倘若他们真的出兵剿灭少林,不仅自身损失惨重不说,只怕还会激起整个中原武林的激愤,权衡利弊之下,对此也就加以默许。多年以来,双方倒也相安无事。” 白衣雪叹道:“性枚大师以一己之辱,而玉成整个武林躲过一场浩劫,此等的慈恕安忍心肠,非常人所能及也。” 第二十六回 松萝倚(3) 胡忘归道:“不错。不过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少林隐患既消,四大山庄便成了金人的头号眼中钉、肉中刺。这些年金人数度找上门来,软硬兼施,要为师出山,替他们朝廷效命。” 白衣雪自有记忆起,便见时有金廷官员模样的人来到山庄,每回与师父密谈一番之后,或是忿而离去,或是扫兴而归。每回金廷的说客离去后,师父大都多日愁眉不展,显得忧心忡忡。以前他不明何故,胡忘归不主动说起,自己也不便询问,到了此时方知师父这些年始终受到金廷的威逼利诱,而金人向来行事霸道,胡忘归说得轻描淡写,但其身上承受的压力,定是重如千钧。 胡忘归续道:“本来有一个神鹰坊的萨狮驼,就已经够难缠了,近年来,金廷有一位老成谋国的摩天大王,深受完颜亮的赏识,渐掌权柄。摩天大王城府既深,且又手段狠辣,雪儿,在金人地盘之上,这寄人篱下的蛰居日子,是越来越艰难啦。”“咕嘟”一声,他一口饮下杯中酒,眉间深有忧色。 白衣雪心下惶愧,说道:“弟子不能替师父分忧,实是无能之至。”寻思:“少林派的诸位高僧不问俗务,又受了金人的敕封,师父享负盛名,俨然便是北方豪杰的魁首。摩天大王对他百般胁降,要其归顺,以此来控驭整个北方武林,其用意再是明白不过了。师父他这般隐忍的功夫,较之少林寺的诸位高僧,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胡忘归舒眉一笑,道:“你终是年幼,如何能够怪你?” 白衣雪道:“师父,既然这个摩天大王如此步步紧逼,情势今非昔比,我们何不一走了之?” 胡忘归缓缓地道:“这个摩天大王诡计多端,他早也料想到了,胁迫得紧了,说不定哪一天我真的溜之大吉了。一年前摩天大王着人来和我说,倘若我不辞而别,擅自离开了雪山,他就诛灭北方及中土武林的各大小门派,我一日不北归,他便一日不收手,直至尽灭。” 白衣雪惊得“啊”的一声,心想这个摩天大王当真阴险狠毒,如此一来,师父念及武林同道的存亡,受此羁系,自是不敢擅离雪山半步。转而又想:师父受金人的威胁,陷滞于山庄之内,丝毫动弹不得,而江湖之中,对师父淹留北方又向来颇有微词,这其间的隐情,旁人无从知晓,师父也就无从替自己辨冤白谤。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些年师父承受的来自武林同道的压力,只怕较之金廷摩天大王的压力,还要大得多。念及此节,他凝注着胡忘归并不宽厚的双肩,方知这对肩膀上的担子,实若千钧之重。 胡忘归夹起一块羊肉,停箸不动,怔怔地瞧了片时,叹道:“如今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当真是无法可施了。只有等到今冬的煖寒会,我和你沐世伯、钟世伯和卢世伯他们几个,共谋良策。” 白衣雪道:“是。”跪伏在地,说道:“师父,弟子做了僭叛师门之事,还请师父责罚!” 胡忘归微微一笑,捋须说道:“你且起来说话。”白衣雪遂将自己求医百里尽染,以及得他传授素琴剑法之事说了,最后说到百里尽染为唐泣所害,临终之前将自己体内数十年的参寥神功,尽皆相授一节,心中酸痛难当,已是泣不成声。 胡忘归听完后心中惊疑不定,说道:“雪儿,你逢此坎坷,性命危在旦夕,还管那些个虚文缛礼作甚?你将手伸过来,为师替你把把脉。”白衣雪依言伸出手臂。 胡忘归搭完了脉,但觉白衣雪脉搏匀缓有力,内力之精纯雄浑,果是今非昔比,不禁又惊又喜,说道:“雪儿,想不到你蒙百里前辈如此厚爱,竟有此等造化。”白衣雪听了,想到百里尽染平居清澹,却也饮恨而殁,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转而又想,百里尽染曾对四大山庄颇有微词,就连师父也不例外,心中不免惴惴不安,小心翼翼问道:“师父,你……也认得百里前辈?” 胡忘归微微摇了摇头,道:“百里前辈于数十年前扈从韦太后南归,为师哪有机缘能见上他老人家一面?你能得他老人家耳提面命,这等造化,确也难得。”言罢脸上满是遗憾之色。 白衣雪听了,始知师父对百里尽染全无成见,心下稍宽。胡忘归叹道:“百里为人孤峭,不受尘世的羁勒,是前辈中的高人,然则江湖虽广、山林虽深,竟也容不得他老人家独善其身,实堪嗟叹。唉,万物尽处,一切皆归尘土,花锦世界,不过一掬细沙。” 白衣雪哽咽道:“若非百里前辈相救,我……我的这条小命……早就没了。弟子受恩倍深,却……却……”忍不住泪如雨下。 胡忘归神色沉郁,说道:“雪儿,百里前辈与我四大山庄渊源可谓极深,你有此番造化,也可以说是天意使然。”站起身来,引着白衣雪来到正厅的中堂前,指着画中那位气宇轩昂的中年汉子,说道:“雪儿,这位便是本门的风祖师爷,他老人家名讳上‘落’下‘问’。”白衣雪赶紧叩拜在地。 叩拜既毕,白衣雪凝视着淡黄色的画像,画中的风落问手持一本书籍,正在秉烛夜读,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心融神会的笑容,神仪明秀,想到风落问当年正是从陶渊明的诗文之中,悟出了一套惊天地泣鬼神的无双剑法,今日再观此画,画作未变,但心境与往日已然大为迥异,凝思之下不禁热血沸腾,身子忍不住微微发颤。 师徒二人重新落座。胡忘归饮了一杯酒,缓缓地道:“‘一花分四叶,同气又连枝。’四大山庄同出一脉,百里前辈所说句句是实。当年风祖师爷命手下四大弟子分赴天南海北,虽是着了陆忠平的道,不过其时金人大举南侵,他心底也有让四大弟子开枝散叶、待时而举之意。我们轩辕师祖凛遵风祖师爷之命,选了这么一处苦寒之地,创建了雪山派。” 白衣雪取出一直珍藏在怀的《金兰笺谱》,恭恭敬敬递与胡忘归。他再见此书,想到人琴俱亡,心下不觉凄然,泫然欲泣。 一灯荧荧,胡忘归拿起那本《金兰笺谱》,就着光亮慢慢翻阅起来。这一翻就是一个多时辰,白衣雪见师父时而面露笑容,时而双眉紧蹙,时而呆呆出神,时而舌挢不下,显是心情颇为复杂。他不敢出声,在一旁默默陪坐。 白衣雪起身剔了三回灯芯,终于胡忘归检阅到了最后一页。他合上典籍,瞧着眼前的火苗又发起愣来。直到芮婆婆走进屋内,说是酒菜都凉了,拿到厨下去热一热,胡忘归方始回过神来,叹道:“我先前对此书也是所有耳闻,今日观之,方知此书之卷帙浩繁、博大精深,一至如斯!凡江湖四百一十七家门派,不论大小强弱,竟是无一遗漏。更难得的是点评一家武学之长短是非,又皆以别家同一品类的武学,甚至非同一品类的武学,加以淹会贯通,‘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 白衣雪道:“正是。百里先生说《金兰笺谱》是自中华武学滥觞以来,一部集大成的旷世奇书。之所以是一部奇书,奇就奇在‘无所不容’四个字,这个可‘容’,亦可作融会贯通之‘融’来解。” 胡忘归点头道:“当年风祖师爷三人霞思云想,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寒暑,呕心沥血著成此鸿篇钜制。若非蒋碧书蒋老前辈舍命相护,只怕早已落入奸人之手,武林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顿了一顿,问道:“雪儿,西域三绝是否已知百里前辈将此书传与了你?” 白衣雪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自宝山一别,再无西域三绝的音讯,说不定眼见夺书无望,已经西去了。”心中忖度:“百里前辈说我还有一位师叔,名叫阎忘言,已经投靠了神鹰坊,此事多半不假。师父这些年未曾提及过这个人一句,想必对此十分伤心,我还是不提也罢。” 胡忘归拈须沉吟道:“西域三绝绝非善罢甘休之人,他们一旦得知《金兰笺谱》的下落,势必前来抢夺。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嗯,着实有些棘手。” 白衣雪想起西域三绝不计手段的死缠硬磨,心头微微一惊,道:“这可怎生是好?” 胡忘归道:“此书为风祖师爷三位合著,历经磨难传布至今,殊为不易,我们也无权擅作处理。再过数月,煖寒会将至,届时请你钟世伯、沐世伯和卢世伯一起参详参详,想一妥贴的法儿,勿使此书落入奸人之手。” 白衣雪喜道:“如此甚好。” 胡忘归眉头一扬,问道:“刘猊当真还活着?我还道这些伪齐的余孽早已销声匿迹了呢。” 白衣雪说道:“是。”将自己与舜耕八圣的际遇,以及后来情教发生叛乱,一一说了。胡忘归赞道:“方霈小的时候一双眼睛雪亮,一看就是个精明的孩子,那时候为师就知道等他长大了,必定出息。如今手刃强敌,有勇有谋,了不起。呵呵。”又道:“惩恶扬善、锄强荷弱,正是我辈应有之义,刘猊这等乱臣贼子,祸国殃民,撞见了断然客气不得,斩草除根方是干净。雪儿,你做得很好,为师心里甚感欣慰。” 白衣雪道:“师父教诲,弟子未敢或忘。” 第二十六回 松萝倚(4) 胡忘归接着又问起了情教内讧的具体情形,叹道:“虎生犹可近,人毒不堪亲。苏眠愁这等大奸似忠之人,得此下场,那也是罪有应得。” 白衣雪说道:“是。苏眠愁绰号‘翻云覆雨手’,确是工于心计,惯于玩弄手段。” 胡忘归点了点头,道:“四大山庄和情教说起来,渊源极深。情教出此奇变,不知情也还罢了,既叫你碰上了,断无坐视不管之理。只可惜走脱了刘猊那乱臣贼子,遗祸匪浅。” 是夜白衣雪将自己南下的经历,无不照实陈禀,只是他思忖再三,蹉跎谷以及浮碧山庄两节,却是隐瞒了下来。 蹉跎谷一节,他料定师父忆及与袁珂君的往事,必会引得他万分伤感,其间又牵涉到自己的身世之谜,而时至今日尚未考虑周全,是以绝口不提。浮碧山庄自己遭黎锦华等人陷害一节,初始他闷忿异常,本待见到了师父,请他替自己主持公道。然而事过境迁,心情平复了下来之后,心想还是等到煖寒会上,黎锦华、倪钊富自也会来,到那时与他们当面辩个是非对错,倘若对方百般狡赖,再请各位长辈一起出面主持公道,谅来钟摩璧夫妇也无从护短。至于宋笥篟对他吐露情愫,既涉及到女孩子的隐秘心思,他自己又尚未想好如何面对,自也不提。 这一晚,师徒二人久别重逢,娓娓而谈,直至夜深人静时分,方才散场。 在与师父分别之际,白衣雪瞧着胡忘归清瘦的面颊,心中一冲动,忍不住就想将袁珂君一节和盘托出,但见胡忘归心情甚好,终是强忍了下来。他回到自己的房中,脑子始终无法平静:说还是不说?如果说,又在什么场合、什么机会来说?如何开这个口? 翟婆婆和郑婆婆等人,早已将白衣雪的睡床铺好,白衣雪躺下之后,睡在再为熟悉不过的床榻之上,嗅着再为熟悉不过的棉被香味,本待美美睡上一觉,谁知着枕之后,转侧不安,竟是彻夜难以安寝。 这一日的午后,芮婆婆来到白衣雪的房间,一老一少有一句没一句叙着闲话。芮婆婆做着针线,说道:“雪儿,你送给师父的那件裘衣,我看你师父喜欢得紧。这些天时不时从柜子里拿出来,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白衣雪微笑道:“师父喜欢就好。” 芮婆婆笑道:“喜欢,喜欢!他还赞你这回到江湖中历练一番,大有长进哪。你这孩子,还别说师父没有白疼你,给他买了这么件称心的礼物。” 白衣雪脸上一红,嗫嚅道:“不是我……买的……” 芮婆婆微微一怔,笑眯眯地道:“哦?那一定是一位姑娘买的。嗯,让老婆子来猜一猜,我看哪,这位姑娘不仅眼光好,会挑礼物,人也长得美,是不是?” 白衣雪低声道:“不是……啊……是……” 芮婆婆大笑道:“这位姑娘瞧上了我们又俊美又聪明的雪儿,那不是眼光很好么?姑娘今年芳龄几何?是哪家的啊?” 白衣雪面耳皆赤,说道:“这个……我……”耳畔隐约响起罗五婉转缠绵的歌声: “只要我爱他,那要他爱我。我爱我受用,他爱受用我……” 他自与莫翎刹情投意合以来,对她人心中别无绮念,然而浮碧山庄遇见宋笥篟之后,这位师妹的千种温柔、万般深情,却又不免令他怦然心动。尤其是那个良夜深宵,他偶然撞见宋笥篟吐露心迹,白齿青眉的他,自是难以抵御。二女的相貌、性情可谓迥然相异,然而春兰秋菊,各有专美,自己既与莫翎刹已经缔结鸳盟,断不可负,那么宋笥篟一片深情,又该如何面对呢?为此他深感苦恼,此际芮婆婆问起,忍不住蹙起双眉,深深叹了口气。 芮婆婆将他的神色瞧在眼底,说道:“雪儿,婆婆和你说个婆婆以前的故事,你听不听?” 白衣雪虽是芮婆婆从小带到大,对她的身世却知之甚少,道:“好啊。” 芮婆婆停了针线活,怔怔地瞧着屋外,缓缓地道:“婆婆年轻的时候,喜欢上了隔壁村子的一位青年。他姓窦,家中排行老三,我就喊他三哥。三哥十几岁那年,父母死于饥荒,兄弟几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贫苦。后来爹爹知晓了我和他的事情,担心我嫁过去会吃苦,便不同意我们交往。可是婆婆年轻那会儿啊,性子倔得很,任爹爹再怎么劝说,都听不进去,整日心里想的念的,全是他……” 白衣雪微笑道:“婆婆,你的这位三哥定然生得很好看。” 芮婆婆一双浑浊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彩,说道:“农村的贫苦家孩子,哪里谈得上有多好看?不过他的鼻梁又挺又高,浓浓的眉毛下面嵌着一双大眼睛,乌黑眼珠子瞧人的时候,让你不由地心跳加速……” 白衣雪笑道:“难怪婆婆这么喜欢。” 芮婆婆眉间神色一黯,道:“我喜欢有什么用?我爹爹瞧不瞧得上他,喜欢不喜欢他才是紧要的。爹爹为了阻止我和他见面,经常将我锁在屋子里面,不给我出去。可是我们呢,总是想着法儿见上一面,说上一会子话。有时候我半夜悄悄出去见他,有时候他来到我的窗前,和我说上几句情话儿……” 白衣雪问道:“你爹爹没有发现吧?他后来回心转意了么?” 芮婆婆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爹爹就我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哪里忍心我嫁过去受苦?有一回我爹爹发现我偷偷地去见他,就将我狠狠训斥了一番,又赶到三哥的家中,将他痛打了一顿。” 白衣雪面露矜怜之色,说道:“婆婆,你们可真是不容易。” 芮婆婆斜睨了他一眼,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子不知父母恩。我爹爹再怎么对我,其实都是为了我好。可是……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那一年冬天,有一天下起了鹅毛大雪,我爹爹从外面回来,神色很是紧张,他和我说,‘闺女,隔壁窦家村来了很多金兵,凶恶得很,你再也不许乱跑了。’因为三哥的缘故,我和爹爹闹得很僵,听了他的话,我只当他是在吓唬我,那天晚上,我听他屋子没有动静,只道他睡熟了,便又悄悄跑了出去,去窦家村找三哥。” 白衣雪心中突地生出一丝不详之感,道:“婆婆,你……你找到他了么?” 芮婆婆惨然一笑,道:“我冒着大雪来到窦家村,还没走到三哥家,就遇到了几名金兵。那几名金兵见到我,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全都围拢了上来。我心里害怕极了,大声叫了起来,三哥从屋内听到我的叫声,拿了一把锄头就跑出来救我。可是那几名金兵跟凶神恶煞似的,其中一个拿刀一挥,三哥……三哥的脑袋……就被削去了半边……” 白衣雪“啊”的一声,惊得呆了。芮婆婆续道:“金兵砍死了三哥,又合拢过来捉我,我见三哥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身下的积雪都染成了红色,早已吓得腿脚都软了,哪里还逃得动路?就在这时,我爹爹从暗处冲将出来,他夺了一名金兵手中的刀,将金兵一一砍死。我这才知道,原来当晚爹爹早已潜入了窦家村,准备乘着夜色,将三哥从村里接应出去。他本来都算计好了,哪知道……哪知道到头来他自己的女儿,坏了他的事……”说到最后,已是哽咽难言。 白衣雪伸手拉住芮婆婆的一双粗糙的手,但觉其冰凉如水,宽慰道:“婆婆,这也……这也怨不得你……” 芮婆婆叹道:“怎么不怨我?我爹爹背着我向村外走去,没走多远,大队的金兵循着雪中的脚印追了上来,我爹爹拼死护着我,终是寡不敌众,也……也死在了金兵的刀下……” 白衣雪双眼含泪,道:“那……后来呢?” 芮婆婆道:“我见爹爹惨死在金兵的刀下,心想我也不能独活了,就狠狠地在抓住我的金兵手上咬了一口。那金兵大怒之下,提刀便砍。也是我命不该绝,其时恰好你轩辕师祖路过此处,见到金兵施暴,就出手救了我一命……” 白衣雪又是“啊”的一声,大感惊讶。原来他自幼由芮婆婆带大,对其身世一无所知,只道她本是山庄的一名仆役,不想竟是轩辕师祖从金兵手中救下的孤女。芮婆婆又道:“你轩辕师祖赶跑了金兵,料理了我爹爹还有三哥的后事。他见我孤苦伶仃,便将我带回了山庄。我来山庄的时候啊,你竺师伯不过十二三岁,你师父才四五岁……” 白衣雪心中登时想起一事,问道:“婆婆,竺师伯很早便过世了,我从未见过他。我是不是还有一位小师叔?” 第二十六回 松萝倚(5) 芮婆婆面露惊诧之色,怔怔地道:“你……你是听谁说的?” 白衣雪道:“我是从一位和我们四大山庄颇有渊源的老前辈那儿听来的。” 芮婆婆“哦”的一声,眼皮微微跳动,脸色变得阴沉起来,缓缓说道:“不错,你还有一位小师叔,唤作阎忘言。他比你师父小上两三岁,小的时候我也曾带过的。唉,此人天资虽佳,无奈品性极差。你轩辕师祖本是要清理门户,终是念及师徒之缘、香火之情,没有取他的性命,只是逐了出去,自此再也不提,只当没有收过这么一个弟子。怎么,你这回南下,见到他了?” 白衣雪见她脸色颇为难看,显是提及阎忘言的往事,勾起了她诸多极不愉快的回忆,忙道:“没有,我也仅仅是听说而已。” 芮婆婆道:“嗯,那你以后不要再提了,尤其在你师父面前,千万不要提及此人的名字,以免惹得他生气。” 白衣雪道:“是,我记下了。对了,婆婆,你……你后来嫁人了么?” 芮婆婆摇了摇头,说道:“三哥死了,我的心也就跟着死了。我来到山庄时,你的师父,还有……阎忘言,尚自年幼,轩辕师祖教授他们武艺,我便在山庄照看他们的生活起居。”她翻转手掌,摩挲着白衣雪的双手,脸上爱怜横溢,微笑道:“后来啊,又有了你,打小又乖巧又聪明,老婆子我喜欢得紧,就专心照料起雪儿来了。一晃的功夫,你也都这么大了。唉,我也老啦。” 白衣雪没想到她的身世悲苦如斯,心中一阵酸涩,喃喃地道:“婆婆,婆婆……” 芮婆婆缓缓说道:“雪儿,你知道我为何要和你说起这些往事吗?婆婆这辈子啊,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信任这个世上最爱自己的那个人。有些事呢,不要闷在心底,对最亲近的人,要敞开心扉说出来。” 白衣雪呐呐地道:“是。” 芮婆婆神色变得黯然,道:“我若是相信爹爹,相信他最疼爱我这个女儿,那晚就不会稀里糊涂去邻村找三哥,就不会撞见金兵,三哥也就不会死,爹爹他……也不会死……雪儿,你要记着,这个世上最爱你、最疼你的人,不会忍心你哪怕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当你感到无助、痛苦和疑惑的时候,这个人会耐心去倾听,尝试着去了解,他会永远站在你的身边,念着你,护着你。当你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你,为此他甚至甘心付出他的性命……” 白衣雪知道她兜了一大圈子,原是见到自己这些日子愁眉不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故而开导自己,心下暖流涌动,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婆婆,我明白了……” 芮婆婆站起身来,拔脚就向外走,说道:“哎哟,你瞧瞧我这记性,锅灶上炖着老鸡汤呢,还不知烧干了没有……” 经过几个晚上的苦思冥想,这一日天气晴好,白衣雪下定决心去找胡忘归,准备和师父好好谈一谈。到了胡忘归的书房非蕊非萼斋,他却不在房中。白衣雪找来翟婆婆一问,才知师父一早去了后山的雪瀑宫。 雪瀑宫建在后山的僻静之处,人迹罕至。一年中除了胡忘归时而前去住上几日,平素并无人居住。白衣雪心想师父身边没有旁人在侧,倒也正好,便出了山庄,向后山走去。 到了雪瀑宫,只见大门虚掩,隔着门缝向内瞧去,黑黢黢的看不甚清,凝神聆听,里面寥阒无声。 白衣雪不敢擅入,再加上临事之际,心中又踌躇难决起来,便在门外踱起步子。不知不觉间,太阳渐渐西沉,他低头瞧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 眼见天色就要完全黑下来,终于他一跺脚,来到大门,朗声说道:“师父,你在么?”门内空旷而幽长,喊声久久回荡。他连问了数声,却是无人应答,微一犹豫,便推门直入。进来之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浓荫匝地,树木枝桠繁盛,相向合拢,偶有几缕金黄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方知宫内别有洞天,只是冷火秋烟,显得全无生气。 他沿着甬道行了半盏茶的功夫,前方是一处厅堂,大门亦是虚掩,探头向内瞧去,但见师父胡忘归背对着大门,抬头凝视眼前侧墙上的一幅画像,隔了良久,身子竟是动也不动。白衣雪忽地觉得师父的背影无比的寥寞冷清,不敢打扰,就在门口垂手肃立。 岂料胡忘归双手背于身后,一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画像,始终如泥塑木雕一般纹丝不动。白衣雪心下好奇,忍不住凝眸瞧向那幅画像,隐约可见画像画的是一位浅笑嫣然的女郎,体态娇娆,一袭裙裾迎风翩飞,灵动异常,似要从画中款步走将出来,寻思:“这画中的女子,莫非是年轻时候的袁师母?”环视大厅,中堂及侧壁还挂了一些字画,板壁前置有一长条案,条案前则是一张方桌,左右各有一把交椅,陈设甚是简朴素雅。 胡忘归伫立良久,白衣雪不敢稍动,便凝目欣赏起靠近大门侧壁上的一幅字。那字鸾翔凤翥,笔势生动舒展,他识得正是师父的字迹,书写的则是宋真宗、仁宗时期名臣蔡襄之孙蔡伸的一阕《水龙吟·重过旧隐》: “画桥流水桃溪路,别是壶中佳致。南楼夜月,东窗疏雨,金莲共醉。人静回廊,并肩携手,玉芝香里。念紫箫声断,巫阳梦觉,人何在、花空委。寂寞危栏触倚。望仙乡、水云无际。芸房花院,重来空锁,苍苔满地。物是人非,小池依旧,彩鸳双戏。念当时风月,如今怀抱,有盈襟泪。” 第二十六回 松萝倚(6) 词作凄恻哀婉,寄意遥深,白衣雪正自凝思其意,忽地听到胡忘归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雪儿,你怎么来了?”他身子并不回转,仍对着那幅画像怔怔出神。 白衣雪赶紧走上前去,跪伏在地,说道:“是。弟子鲁莽,请师父治弟子擅闯禁地之罪。” 胡忘归缓缓转过身来,脸上瞧不出喜怒,淡淡地道:“你起来吧。有事么?” 白衣雪吞吞吐吐地道:“是。弟子此番南下,遇见了……师父的一位故人,思前想后,不知……当讲不当讲?” 胡忘归捋须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事,不能和师父说的?来,我们坐下说话。” 师徒二人便在交椅上落了座。胡忘归道:“雪儿,何事让你如此顾虑重重?说来听听。” 白衣雪道:“是。”他早已暗自下过了决心,于是便将自己如何遇到汪琬,以及在蹉跎谷的经历,一五一十详细说了。 叙述之时,胡忘归的脸色初是惊奇,到后来愈发凝重,其间数度欲启唇相问,却都强忍了下来,脑中寻思:“珂君一直杳无音问,原来一直幽居在江南的荒谷中,然而这些年都没有撂下仙猿剑法,她的……心底,其实一直还是在想着我、念着我的。”等到白衣雪说到在袁浅儿的帮助下,终是逃离了蹉跎谷一节,又想:“珂君冰雪聪明,这般对待雪儿,多半是猜到了雪儿的身世,她在蹉跎谷中定下如此古怪严苛的规矩,任何人都不能提一个‘胡’字,那又是……又是怎样地恨我!”眼前发黑,一颗心不由地阵阵绞痛。 待到白衣雪讲述完毕,胡忘归呆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语,隔了良久,发出一声长叹,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奇异的光芒,忍不住颤声道:“这位袁浅儿姑娘大概多大的岁数?” 白衣雪想起汪琬曾说袁浅儿与她同岁,只是袁浅儿比她大上数月,道:“许是比我稍长一两岁。” 胡忘归皱眉凝思,道:“袁浅儿,袁浅儿……是……是她后来生的女儿吗?怎么跟了你袁师母姓?” 白衣雪略一思忖,回想起那晚钟夫人和袁珂君之间的对话,当年袁珂君负气离开雪山时,已经身怀六甲,只是师父其时并不知情。然而此节他却难以言说,道:“我听袁师母的徒儿汪琬汪姑娘说,她也未曾见过袁姑娘的爹爹,说是她的爹爹,在袁姑娘很小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她们这些年住在蹉跎谷中,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除了去山下的集镇买一些油盐米面,极少出谷去。” 胡忘归喃喃地道:“她……长得像谁?像她妈妈吗?” 白衣雪心下一阵酸楚:“她长得很像你。”说道:“是。她长得很像……袁师母,出落得十分美丽。” 胡忘归连声道:“好,好……甚好……”口中轻轻念叨:“袁浅儿,袁浅儿……”凝思良久,突然间灵台一派清明,忍不住一拍大腿,“啊呀”一声,大声叫了出来。白衣雪大吃一惊,急问:“怎么了,师父?” 胡忘归自顾自仰头纵声大笑,声震屋宇,白衣雪见了,错愕不已。原来胡忘归口中念叨着袁浅儿的名字:“袁浅儿,袁浅儿,啊,是了,岂曰情深,奈何缘浅,她的名字不正是‘缘浅’之意么?珂君给她取这个名字,心底惦念着的,始终还是她和我的这段情缘。”心中再一暗中计算袁浅儿的年龄,算定袁珂君负气出走之时,便已身怀六甲,如此说来,袁浅儿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想到自己在世上竟然还有一位可爱美丽的女儿,再细思其名字的含义,百端交集之下,胡忘归忍不住纵声大笑大哭起来,笑声在厅堂内回荡不绝,只是这笑声之中,既有无限的欣喜与癫狂,又蕴含着无尽的感概与悲凉。笑着笑着,他的眼中忽然流出泪水来,眼泪潸然而下,瞬时打湿了胸前的一片衣襟。 白衣雪自幼年有记忆时起,胡忘归无论遇到何事,皆能处变不惊,冷静加以处理,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失态,暗思:“师父是何其聪颖之人,定是已然猜到了袁浅儿便是他的亲生女儿,难怪他会如此欣喜若狂。”转念又想:“师父若是见到了袁浅儿,必定前去相认,而我……倘若真的是他的儿子,这些年来一直就在他的身边,他为何却不肯相认呢?”言念及此,只觉心中悲苦万分。 胡忘归哪里能够猜到白衣雪此际的心绪,他纵声大笑,寻思:“我已经有一个儿子,想不到还有一个女儿,可谓儿女双全,老天啊老天,你对胡某人当真是眷顾之至了!”泪眼模糊之际,猛然间瞥见白衣雪的眼中透出一丝幽怨之色,而这种眼神,他此前从未见过,心头剧震,止住了笑声,扭过了头去,用袍袖拭去眼角的泪痕,转头问道:“雪儿,你没事么?”暗想:“雪儿为何会有这样的眼神?”心突的一沉,不敢再往下深想。 白衣雪身子微微一颤,道:“我……没事。” 胡忘归勉力镇定心神,说道:“你袁师母,还有……你袁师姐,她们都还安好么?过得顺遂么?” 白衣雪涩声道:“是,她们很好……只是这些年她们一直住在荒谷之中,日子着实过得冷清了些。” 蹉跎谷、断肠石、苦竹斋、念灭溪……断肠石下肝肠断,蹉跎谷中花信蹉!胡忘归在心中一一默念,胸口隐隐作痛,长叹道:“自她离去之后,这些年来,我未曾有过她的半点音问。她究竟是生是死,始终不得而知……” 白衣雪道:“钟世伯和钟夫人这些年来,与袁师母偶有联络,蹉跎谷与浮碧山庄离得也不远,袁师母还曾带着袁师姐,一起去往庄上,住过些时日。” 胡忘归“啊”的一声,显得十分惊讶,沉吟良久,苦笑道:“每回见到你钟世伯,我都曾拜托他们夫妇二人打听你袁师母的音讯,想不到……想不到……唉,他们竟是瞒得我好苦。” 白衣雪道:“师父,那也怨不得钟世伯和钟夫人。袁师母似乎……似乎不想让你知道她的近况。” 胡忘归神色略显尴尬,说道:“我明白的,不怨你钟世伯。” 白衣雪想起那晚钟夫人和袁珂君的对话,想到自己的身世,本待此回当面向师父问个明白,然而事到临头、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了起来。胡忘归见他数度欲言又止的模样,说道:“雪儿,今日只有你我师徒二人,你有话但说无妨。” 白衣雪暗自攥紧了拳头,横下心来,说道:“师父,徒儿这些年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我……我的生身父母是谁?他们……真的都不在人世了么?”激荡之下,舌头竟自有些僵硬。 胡忘归心中突的一下,脸上神色不动,缓缓地道:“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白衣雪泫泣欲泪,道:“方才说到……袁师姐的身世,弟子不免想起自己的身世来。” 胡忘归叹了口气,道:“雪儿,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你的生身父母一辈子守着田园过活,他们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可惜已经不在人世了。” 白衣雪心中暗叫:“你骗我,你骗我!”哽咽道:“他们……他们都葬在了哪里?我想……我想去他们的坟头……” 胡忘归霍地站起身来,踱了数步,苦笑说道:“兵荒马乱的年月,又过去了这多年,哪里还能寻得着他们的墓穴?雪儿,你怎么啦?这些伤心之事,还是少提吧。” 白衣雪见胡忘归的身后,正是方才他凝视良久的那幅画像,画像中的女子面容娇妍,莞然而笑,然而眉梢眼角的神情,却绝非袁珂君,不禁心下一动,问道:“师父,这画中的女子是谁?” 胡忘归心中一颤,故作镇定,淡淡地道:“她……是我的一位故人。” 白衣雪心下激荡,轻声道:“她……还活在人世么?” 胡忘归涩声说道:“她……已经离世了。”顿了一顿,背过身去,道:“雪儿,时辰不早了,今日到此为止,你先回去吧。为师过两日便回。” 白衣雪见他态度疏淡,显得意兴阑珊,不敢违拗,只好告退出来。 离了雪瀑宫,返回岁寒山庄的路上,心想芮婆婆来到山庄日久,想必知晓自己的身世,师父这两日住在雪瀑宫,正好问她一问。 第二十六回 松萝倚(7) 次日白衣雪起了个大早,盥洗毕了,到厨下端了稀饭、小菜,来到芮婆婆的房间。芮婆婆见到他来,笑道:“小鬼头,今日怎么这般讨好起婆婆来了?” 白衣雪在桌上摆好了饭菜,笑道:“孝敬婆婆那不是应该的吗?我今后天天过来,伺候婆婆吃早饭。” 芮婆婆“哎哟”一声,笑道:“那可不敢当。老身是下人,怎能让小主子伺候?那不是太不成规矩了么?”说着笑眯眯地坐了下来。二人一边吃着早饭,一边闲聊。白衣雪道:“婆婆,你知道我昨天去哪儿了么?我去雪瀑宫了。” 芮婆婆心知雪瀑宫乃是禁地,除了胡忘归,别人不得擅入,不禁微觉讶异,问道:“哦?见到庄主了么?” 白衣雪道:“是。他和我说了很多。” 芮婆婆不动声色,喝了几口稀饭,说道:“庄主怎么说?叫老身猜啊,只要是雪儿喜欢的女孩子,庄主都会喜欢的。” 白衣雪缓缓摇了摇头,心想:“今日无论如何,都要问个明白。”说道:“我和师父说的不是这个……婆婆,我妈妈她是怎么认识师父的?” 芮婆婆心头剧震,右手一颤,一双筷子掉落在桌上,强笑道:“婆婆老啦,真的是不中用了,就连筷子都拿不住了。”她只道白衣雪回到山庄后,心绪显得颇为不佳,是年轻人遇到了感情上的纠葛,一时云愁雨恨,难以消解,不承想自己竟是猜错了。 白衣雪凝视着她,说道:“婆婆,我的妈妈是怎么死的?” 芮婆婆心下更感慌乱,低头捡起掉落的筷子,嗫嚅道:“庄主……都跟你说了?” 白衣雪哽咽道:“她……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芮婆婆嘴角微微下垂,神情变得黯然,说道:“你……你真的想知道?” 白衣雪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眼中流下泪来,毅然点了点头。芮婆婆心中暗自叹息,说道:“好吧,既然你已经都知道了,容婆婆慢慢跟你说。那是十几年前,你还没有出世……”掰着手指头默默算了一会,续道:“应该是辛酉年的春暖花开时节,庄主准备陪夫人……也就是……” 白衣雪道:“袁师母。” 芮婆婆斜瞥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嗯”的一声,道:“是。庄主准备陪着夫人回娘家看望病重的泰山老大人,大伙儿都收拾好了,临行之际,庄上忽然来了几名南宫派和太白派的同道,神色焦急,有的身上还挂着彩,说是有要事相求。 庄主听了,便在花厅奉茶相待。那几个人说道,金廷神鹰坊的‘四大尊者’齐齐出动,意欲一举剪灭南宫和太白两派。双方一番恶斗,南宫派和太白派死伤惨重,太白派的掌门伤重而亡。眼见两家就要遭受灭顶之灾,这些人不得不星夜赶到岁寒山庄求助,恳请庄主施以援手。 南宫派和太白派遭此劫难,庄主念及武林同道之情,自是不会袖手旁观,更何况这两家暗地里多有抗金义举,庄主当即应允了下来。他回到内堂,和夫人一商量,决定夫人先行回家照料病重的老父,庄主处理好了手头上的事情,再赶过去。 庄主随着来人赶到太白山斗母宫,太白派正被四大尊者带领的神鹰坊众武士围攻,已是到了最后的绝境。四大尊者见太白派来了强援,暂且罢了斗。庄主上前一番好言劝解,他们如何肯听?只说是奉了神鹰坊坊主之命,前来剿灭太白派。 庄主见对方人多势众,想要仅凭一己之力,解救太白派上上下下数十人口,绝无可能。他见四大尊者盛气凌人,全不将己方放在眼里,心中生出一计,说道,自己若能连败四大尊者,神鹰坊便鸣金收兵,不再寻太白派的不是;倘若他输了,太白派连同他自己在内,任凭对方处置。四大尊者听了,见庄主不过是位二十余岁的青年,竟然如此大言不惭,无不怒火中烧,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一口将庄主吞了。双方便约定了下来,下场比试……” 白衣雪未曾听过四大尊者的名头,忍不住插口问道:“神鹰坊的四大尊者很厉害么?” 芮婆婆微微一笑,说道:“如今神鹰坊名气最大的是谁?好像叫甚么‘神鹰七羽’、‘鹰坊四杰’吧?二十年前,他们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嘿嘿,鹰目、鹰翼、鹰爪、鹰喙,这鹰坊四杰的师父不是别人,便是四大尊者中的苍鹰。” 白衣雪“哦”的一声,心想:“鹰坊四杰个个能耐过人,他们的师父,当是更加厉害了。” 芮婆婆双眼直愣愣地瞧着远处,幽幽地道:“想当年太白山巅、斗母宫内,你师父白衣似雪、寒剑如霜,一人力斗不可一世的苍鹰、饥鹰、血鹰、云鹰四大尊者,怒涛四连胜,那是何等的威风,又是何等的酣畅?” 白衣雪听了,遥想师父当年大战四大尊者的情景,定是刀光剑影、天昏地暗,不禁心为之动、神为之荡,脱口问道:“婆婆,你也随师父一起去了么?你都看到了么?” 芮婆婆苦笑道:“傻孩子,婆婆手无缚鸡之力,庄主怎会带着我一起去?我那时已经陪着夫人,回到了她的娘家去了。” 白衣雪道:“哦,这样啊。” 芮婆婆斜睨了他一眼,缓缓说道:“这一幕我虽未亲见,但……但是你妈妈却亲眼瞧见了。这些都是她后来告诉我的,跟我说了很多很多回。唉,你妈妈当时若不在场,这个世上也就不会有你了。” 白衣雪心头剧震,惊道:“我……我妈妈……她……她……”这是他平生头一回,确切地听到自己生母的讯息,心情激荡之下,嗓子竟是有些嘶哑了。 芮婆婆叹道:“当年你妈妈正在斗母宫的现场,她亲眼目睹了庄主白衣飘飘,一人尽败神鹰坊四大尊者的一幕。你妈妈她对庄主一见倾心,自此芳心暗许、情苗深种,在她的心底,世上再也没有旁的男子,就只有庄主一人了。唉,这也都是前世的情缘,命中注定了的,谁也勉强不得。” 白衣雪心下一阵怅恍,茫然道:“我妈妈……她也在现场?她……是太白派的?” 芮婆婆缓缓摇了摇头,道:“她不是太白派的,她……她是金廷的岐国公主……” 白衣雪“啊”的失声叫了出来,自己的生母竟而是金廷一位皇室的公主,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登时怔在了那里,隔了良久,呐呐地道:“我妈妈是……女真人?” 芮婆婆叹了口气,说道:“是。不过呢,你妈妈自从遇到了庄主之后,便改了汉人的名字,因是在太白山遇到了白衣如雪的庄主,一见钟情,故而你妈妈取了‘白’姓,名‘雪姑’。” 白衣雪至此方知自己生母的名讳,而自己原是随了母姓,心情激荡之下,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眼前模糊一片,低声喃喃地道:“白雪姑……白雪姑……” 芮婆婆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粗糙的手心里,轻轻拍着他的手背。隔了半晌,白衣雪涕泣道:“我妈妈……她……她真的是女真人?” 芮婆婆点了点头,道:“是。她的女真名字叫作完颜活离罕。其时各地抗金的活动很是猛烈,金廷为此派出了多路人马,分头剿灭抗金的队伍。你妈妈正是奉了朝廷之命,率领神鹰坊四大尊者前来剿灭太白派、南宫派的。只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太白山巅那一战之后,她心中再也没有了什么汉夷之别、公主之尊,心里念着的、想着的啊,惟有庄主一人而已。 其后一个多月,庄主赶往泰山大人的家中,陪着夫人一起照料病重的冰翁。那时冰翁病情甚重,他们在床头服侍了一个多月,一时并无起色,而山庄的事务又需打理,庄主便向泰山老大人和夫人告了罪,独自一人返回山庄处理庄务。 他途经雪山之时,正遇几名金兵为非作歹,企图强暴一名落单的少女,庄主自是出手,料理了金兵。他问起缘由,那少女说道,自己乃是山中猎户的女儿,前几日山中突然来了一队金兵,四处掠夺人畜财物,她爹爹惨死在了金兵的刀下。她独自一人侥幸逃了出来,不料金兵尾随而至,见她长得花容月貌,便要欲行不轨,幸亏庄主路过,方才得脱大难。庄主听了,心下甚是怜悯,问她家中还有何人,日后又有什么打算。那少女说道,自己和爹爹相依为命,如今爹爹身亡,她已是无家可归。 庄主见她委实可怜,便将她带回到了山庄。她来了之后,人长得既漂亮,嘴又甜,大伙儿都很喜欢她,只是做事嘛,怎么也不像普通猎户家的女儿……” 白衣雪心中已然猜测到了几分,说道:“她……就是我妈妈?” 芮婆婆微微一笑,说道:“是。她自称叫作雪姑,是山脚下猎户的女儿。雪姑心地良善,性子温柔,大伙儿都喜欢她,虽然不怎么会做家务和女工,但大伙儿只道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自小也娇生惯养,就不放在心上,谁也没有起半点疑心。” 白衣雪心想:“妈妈如此处心积虑,扮作猎户家的女儿,不过是为了能够接近师父,看来妈妈还是挺有心机的。”脸上忍不住现出一丝笑意,脑中想起雪瀑宫中的那幅画,问道:“她长得是不是很漂亮?” 芮婆婆慈爱地端详着他,微笑道:“是啊,很漂亮,皮肤特别的白。雪儿,你的眉眼,倒有几分像她的。” 白衣雪凝眉沉思,问道:“妈妈那日在斗母宫见到了师父,就再也忘不了他,难道师父没有见过她么?” 芮婆婆道:“这个也是你妈妈后来告诉我的。她那日是坐着轿子,由人抬着上了太白山。斗母宫里庄主大战苍鹰等四大尊者,她坐在轿中,掀起轿子的篾席一角偷偷瞧见的,庄主并未在意。那日上山的神鹰坊武士和官兵极多,倘若你妈妈并不理会庄主和四大尊者之间的约定,她一声令下,斗母宫只怕会血流成河,死伤无数,就连庄主也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白衣雪道:“她……她是女真人,会说汉人的话?” 芮婆婆笑道:“会啊,你不知道的,你妈妈说得很好。” 太白派、南宫派大举抗金,其时正值金熙宗在位时期。熙宗女真名合剌,汉名完颜亶,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嫡长孙。完颜亶登基之前,受其养父的影响,崇尚汉文化,能用汉文赋诗作字,此外分茶焚香,弈棋象戏等等,也都无所不会,因此女真的贵族乃至皇族,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也并不稀奇。完颜亶当上皇帝之后,曾指着开国的老臣,叱责其“无知夷狄”,可见其受汉文化濡染之深。而在众多老臣的眼中,完颜亶的言谈举止,已经完全像是一名汉人的少年子弟,私下里常常骂其“不肖”。 芮婆婆续道:“那时候庄主的冰翁一直卧病在床,夫人便留在娘家悉心照料,庄主则在庄务不忙的时候,前去帮衬帮衬。”顿了一顿,脸上扬起笑容,眼神也变得明亮起来,说道:“那段时光啊,如今回想起来,真是难得。雪姑虽不会女工,但琴棋书画却是样样精通……” 白衣雪心想:“师父文武全才,妈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是极合他的心意。”果然听到芮婆婆接着说道:“庄主和雪姑情投意合,整日里就听见他们的欢声笑语,相互间从来没有拌过半句嘴,红过一次脸,日子过得是多么的逍遥快活。如此过了半年,冰翁的病情渐渐有所好转,能够下地了,夫人也便搬回了山庄。她初始见到雪姑,也很喜欢,然而女人啊,天性都是敏感的,渐渐地她发现雪姑与庄主之间的感情,似乎……似乎并不单纯……” 白衣雪心想:“袁师母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妈妈和她比起来,定是温柔可人得多。” 第二十六回 松萝倚(8) 芮婆婆幽幽地叹了口气,脸上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遗憾神情,说道:“夫人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照料老父,早已身心俱疲,然而庄主这边,竟是不懂体贴,反而乘隙另结了新欢,她怎么也接受不了。终于……终于夫人震怒之下,没有和任何人打声招呼,一个人离开了山庄……” 白衣雪道:“袁……袁师母负气出走,再也没有回来过?” 芮婆婆微微一叹,道:“是。夫人不辞而别,庄主曾四处寻觅,却始终没有她的音讯。又隔了数个月,庄主发现夫人不知何时,悄悄地回到娘家,接走了冰翁,自此再无踪迹……” 白衣雪紧缩双眉,心中五味杂陈。他至此方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胡、袁情变,原是因自己生母而起,也难怪在蹉跎谷,以及后来在浮碧山庄,袁珂君会屡屡为难自己,说道:“婆婆,我这回去南方,倒是遇到了袁……师母。” 芮婆婆瞿然一惊,“啊”的一声喊了出来,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显得甚是讶异。白衣雪便将蹉跎谷一节说了,至于袁珂君诸多刁难的细节,自是轻描淡写带过,不多作叙述。芮婆婆听完,苦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夫人的脾性倒是没有多大的改变。”独自发了一会呆,轻声问道:“原来夫人负气出走之时,已经有了身孕。庄主……庄主知道自己在世上还有这么一位女儿么?” 白衣雪点了点头,道:“我和他说了。” 芮婆婆微笑道:“那他必是欢喜得紧了。可惜就是这个女娃娃从小没了爹,跟着夫人受了不少苦。其实呀,男人有个媵妾什么的,原也不是大事,夫人这般赌气,闹了个不可收场……唉,一言难尽啊。” 白衣雪想起袁珂君一个人带着女儿,幽居荒谷多年,母女二人殊为不易,心中颇为伤感,说道:“‘久病床前无孝子’,袁师母照料她身患重病的爹爹,心情本自不佳,再加上她性子刚烈,负气出走也就情有可原了。只是她这一走,音尘全无,即便她后来心中有所后悔,与师父终是……覆水难收,难以破镜重圆了。” 芮婆婆心下叹息:“这孩子的心肠倒也真好。”说道:“可不是么?夫人走后,庄主深感内疚,时常自责,只是在你妈妈面前不表现出来罢了。但你妈妈又是何等的聪颖之人,岂能瞧不出来?后来啊,她便寻了个理由,搬出了山庄,在后山另建雪瀑宫,住了下来。” 白衣雪到了此时,方知雪瀑宫原是自己母亲生前的住所,也终于明白师父为何隔阵子便会去往雪瀑宫,独自住上几天,寻思:“师父久久凝注的那幅画像,自是妈妈无疑了。妈妈当年主动搬离岁寒山庄,既有对袁师母的愧疚之意,亦有减轻师父心头负累的考虑,她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想到这里,心中不禁隐隐为妈妈感到骄傲。转念又想:“师父与袁师母分钗破镜,虽说与自己的生母有着莫大的干系,却也算不得母亲横刀夺爱,生生拆散了他们,与袁师父的性子太过刚烈,也不无关系。”念及此层,心下略感轻松了一些。 突然之间,一个念头蹦了出来,身上顿冒冷汗,坐立不安起来:“妈妈是金国的公主,她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又能瞒得多久?师父一旦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不知会作何感想?”想到宋金之间有着深仇积恨,殊为难解,心中一股寒意油然而生。耳边听到芮婆婆说道:“后来呀,你妈妈生下了你,全庄人都喜欢得不得了,庄主更是整天抱着你,乐呵呵,片刻也舍不得放手。” 白衣雪心中隐隐作痛,暗思:“他……是我亲生父亲,为何这么多年,儿子就在自己的身边,却是不肯相认?真是铁石心肠之人。”言念及此,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落下来。 芮婆婆沉浸在往事的回忆当中,没有觉察到他情绪的变化,续道:“这样的快乐日子没过多久,在你两个月的一天,庄上忽然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黑须汉子,说是故人来访,求见你的妈妈。大伙儿心底都很纳闷,雪姑独身孤立,爹爹是她唯一的亲人,也已经过世了,哪里来的故人?你妈妈见到那人之后,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两个人在客堂低声说了很久的话,其间就听到你妈妈轻声啜泣不已。” 白衣雪想起母亲的身份,问道:“来人莫非是金廷派来的?” 芮婆婆道:“正是。你妈妈是金廷的岐国公主,她失了行踪之后,她的父兄自是派出大批的侦骑,四处遍访,终是叫他们寻得了你妈妈的落脚之处。来人正是你妈妈的哥哥,也就是你舅舅的心腹亲信。” 白衣雪心想:“他们得知了妈妈的下落,定会派人来叫她回去。”呐呐地道:“我妈妈……跟着他去了么?” 芮婆婆叹了口气,眼中充满慈爱,瞧着白衣雪,说道:“那时候你还在襁褓之中,你妈妈如何舍得抛下你?再说了,她自遇见了庄主,早已下定了决心,今生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险阻,都要生死不渝,永不离弃。但那人却带来了金廷郎主的口谕,数番劝说乃至威胁之下,雪姑心乱如麻,只是呜呜哭泣不止。庄主在门外不明就里,听了雪姑哭声不止,再也按捺不住,踹开板门闯了进去……” 白衣雪心下一惊,呐呐地道:“师父……不会将那人杀了吧?” 芮婆婆缓缓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庄主进去之后,见到二人的神情,心知其中必有蹊跷,只是当着那人的面,不好相问,于是下了逐客令,将那人打发走了。那人离开之后,雪姑在庄主的再三追问之下,心知无法再行隐瞒下去,终于说出了实情。” 白衣雪寻思:“妈妈是女真人,别的尚且罢了,只怕华夷有别、汉胡相争,师父对此一时难以接受。” 芮婆婆续道:“庄主得知雪姑竟是金廷当朝的公主,实是难以置信,他愣愣地瞧着雪姑,眼中满是伤心和痛苦,半晌说不出话来。雪姑见他瞧着自己的眼神,便如瞧着一个陌生人一般,心里害怕极了,也吓得傻了,只说,‘忘归,我不是存心要欺骗你的,你要相信我……’过了良久,庄主忽地大喊一声,‘雪姑,你……你骗得我好苦!’说罢掩面飞也似地去了。” 白衣雪听了,心中一阵阵绞痛:“宋金势不两立,数十年间积下极大的恩怨。师父知道了妈妈是女真族人,还是金廷的公主,而金人入主中原,僭越神器,掳走了徽、钦二帝,与大宋有不世之仇、切齿之恨,自是万难接受。” 第二十六回 松萝倚(9) 芮婆婆续道:“庄主去后,雪姑呆坐在大堂之中,直到天黑,身子一动也不动。我见她这样,也没法子可想,端了一杯水递给她。雪姑问我,‘芮姨,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说来也真是奇怪,我的爹爹,还有……三哥,都惨死在金人的手中,我对金人恨之入骨,然而……然而我知道了雪姑也是金人后,却怎么也对她恨不起来……她是多好的一个人啊,平常对我们这些下人,连一句重话也不会说。我安慰她说,‘雪姑,你千万不要瞎想。我们只知道我们的雪姑,是一位好姑娘。’” 白衣雪心中一股骄傲之情油然而生:“我妈妈实是一位美丽又善良的女人,芮婆婆她们都很喜欢她。”哽咽道:“婆婆,婆婆,你的心肠才好呢……” 芮婆婆道:“我就劝慰她说,‘雪姑,你对庄主的一片痴情,大伙儿都是知晓的,谁也不会怪你。再说了,你生在金廷帝王之家,那也是你自个选择不来的,不要太过自责了。庄主过几日想通了,也便回来的。’雪姑凄苦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是女真人,他……他再也不会理我了。’我就说,‘不会的,你对庄主一片深情,他不会弃你而去的,何况你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雪姑脸色惨白,紧紧地咬着下嘴唇,都咬出了血来,说道:‘可是……可是我是女真女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的。’我又说,‘女真人又怎么了?女真人、汉人、奚人、渤海人,还有回鹘人、契丹人,不都有通婚的么?在我的眼里,只知道你是雪姑,大伙儿都喜欢的雪姑,你是女真人也好,是汉人也罢,跟我们都毫不相干。’” 白衣雪将芮婆婆一双粗糙的大手紧紧握在手中,呜咽道:“婆婆,你……你真好……” 芮婆婆嘴边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凄凉之意,缓缓说道:“果然过了几日,庄主回到了山庄。他胡子拉碴,衣服上也沾染了不少的污泥,见到了你妈妈之后,说道,‘雪姑,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很多。虽胡汉有别,然情之所钟,犹当不离不弃。我是这样想的,希望你也这样想,好么?’雪姑听了‘不离不弃’四个字,顿时笑靥如花,几天来的无尽哀愁、忧烦,霎时烟消云散。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日,山庄又来了一人……” 白衣雪尚未高兴片刻,听了心中不禁一沉,问道:“又是金廷派来的?” 芮婆婆叹道:“不错。这回此人带来了金廷郎主的口谕,说是……说是你妈妈明日倘若不肯下山,回到他的身边,他便要遣派大军,血洗岁寒山庄,将全庄杀个干干净净。” 白衣雪“啊”的一声,惊呼出声。芮婆婆续道:“那人传了金廷郎主的口谕之后,也不多作劝解,径自去了。他之如此这般,自是表明金廷郎主的决心,他的口谕绝不可违抗。金使走后,庄主和雪姑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到了次日,庄主对雪姑说道,‘我考虑了一个晚上,我们既然无法和你父兄相抗,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雪姑见他竟肯为了自己,舍却山庄数十年的基业,大是感动,流泪说道,‘不成的,那不成的……’” 白衣雪心中亦觉别无他路可行,惟有远走高飞,忍不住问道:“为何不成?” 芮婆婆道:“庄主当时也是这般相问,雪姑苦笑着说,她最是了解父兄的手段,此时只怕朝廷的大队人马,已经将山庄围得水泄不通了。庄主听了,半信半疑,他悄悄出了山庄打探,果然金兵已经扼守住了所有的下山通道,不要说是人了,便是一只鸟也飞不出去。庄主垂头丧气地回到山庄,面色凝重,大伙儿见到他的神情,不用问也都知道了雪姑所言非虚。日上三竿,太阳越升越高,大伙儿的心,却是渐渐沉了下去。彷徨无措之际,又有人来到山庄,求见雪姑。这回来的是雪姑当年的一位亲信,叫作徒单斜速烈。他对雪姑说道,山下亲领大军的,正是雪姑的兄长,一旦过了午时,雪姑若还不肯下山,她的兄长就会下令进攻,到那时大军开到,任谁都无幸免之理。徒单斜速烈不忍心他们兄妹手足相残,故而主动请缨,上山再作说客,实则是为示警而来。” 白衣雪呐呐地道:“他……他是我妈妈的兄长,难道忍心杀死……自己的亲妹子?” 芮婆婆叹道:“徒单斜速烈走后,雪姑眼中露出绝望的神色,说道,‘你们有所不知,我的这位兄长自幼便在军中长大,性情刚硬,向来铁面无情。如今他既得了我父皇的旨意,是绝难得他照望的。’庄主毅然说道,‘雪姑,既然如此,我们生而同衾,死亦同穴,死在一起便是了。’雪姑瞧了一眼抱在怀中的你,凄苦地摇了摇头,说道,‘雪儿这般小,都还没有见过世华,怎能忍心叫他和我们一起共赴黄泉?’庄主听了,脸如死灰,默然难言。雪姑又说,‘我现在就下得山去,去见我的哥哥。他毕竟是我的亲人,我求他放过你们,总有一线生机,好过大伙儿在这坐以待毙。’庄主泪水夺眶而出,说道,‘雪姑,你还回来么?’雪姑凄然道,‘只要有一丝的机会,我都会回到你的身边。’庄主泪如雨下。雪姑强忍着眼泪,又安慰说,‘憺哥,我们此刻是生离,还未到死别的时刻。我走了之后,你要将雪儿健健康康抚养成人……’庄主哽咽道,‘是,你放心吧……’” 白衣雪怆然泪下。芮婆婆眼中也是噙满了泪水,说道:“雪姑将你亲了又亲,眼见时辰将至,方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去。庄主直到她瘦小的身子转过一片山坳,再也瞧不见了,忍不住放声悲哭。他深知自此一别,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大伙儿也都跟着哭了起来。雪姑忽地又跑了回来,对着庄主说道,‘憺哥,你要等我回来……即使我再也回不来,我的余生没有了你,但我的心底,就只有你,只有雪儿……’说罢掩面哀泣而去。庄主听了她这话,哭得更是伤心。” 白衣雪抽泣道:“我妈妈她……她后来……回来了么?” 芮婆婆道:“你妈妈下山后,料是说服了她的兄长,也就是你的舅舅,当天金人的大队人马消失得干干净净。可是……可是自此以后,你妈妈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一点音问。庄主曾秘密潜入金都上京,意欲能够见到雪姑一面也好,无奈皇宫殿宇极多且宫禁森严,竟是没有雪姑丝毫的讯息和行踪,庄主只得悻悻而归。一年多之后,有一天徒单斜速烈忽然来到山庄……” 白衣雪心头一颤,道:“他……他来做甚么?” 芮婆婆搬过凳子,坐到了白衣雪的身边,将他半搂在自己的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缓缓说道:“徒单斜速烈说,雪姑回到皇宫之后,受到了父兄的严加看管,先是被送到了生女真完颜部世居的按出虎水,日夜由人监视,以示惩戒。庄主这才明白他到得上京之时,雪姑远在关外的按出虎水受戒思过,如何能够寻得她的踪迹?徒单斜速烈又道,其后金廷郎主思女心切,有所回心转意,着人去往按出虎水接雪姑回京,岂料路上雪姑染了风寒,且她因日夜思念庄主和儿子,郁久成疾,身子本就虚弱,回到京城病情愈发重了,一卧不起。金廷郎主找来了太医,就连京城内的名医也都请到了宫中,替雪姑会商集诊,无奈病疴难愈,无力回天……” 白衣雪“啊”的一声,到了今日方知生母原是病故而亡,不禁凄然泪下。 芮婆婆老泪纵横,说道:“徒单斜速烈从怀中取出一枚白玉指环和一张花笺,说是雪姑临死之前,托他带给庄主,并请他转告庄主,她此生能够遇见庄主,虽死无憾,惟愿庄主好好活下去,将孩子带大成人。徒单斜速烈既完成公主之遗命,便即洒泪而别。待他走后,庄主打开花笺,上面写的是: “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 字迹秀媚清丽,庄主认得正是雪姑的亲笔,而其间数字字迹模糊,似为泪水浸染。庄主手捧花笺,指摩玉环,想到见指环如见其人,本待会面尚自可期,然而斯人已逝,自此阴阳永隔,指环虽可永久持玩、循环无极,却是徒留无限的怅恨罢了。他悲从中来,泣不可抑,泪水滴落下来,将花笺上的那些字,全都打花了……” 白衣雪心中默念:“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细细揣思其意,泪如泉涌,抽泣道:“我妈妈……她葬在了哪里?”又想:“玉瀑宫挂的那幅蔡伸的词作,‘人何在、花空委’,‘念当时风月,如今怀抱,有盈襟泪’,他……他应该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我娘。” 芮婆婆道:“徒单斜速烈说,雪姑病故之后,金廷郎主以公主之礼,将她安葬在了上京北城外的睿陵附近。庄主曾去往上京,无奈陵区驻有重兵,无从祭奠。后来听说又改葬胡凯山,前几年又改葬中都的大房山。” 白衣雪暗下决心:“日后须寻个时机,到妈妈的坟头上香祭拜一番,让她瞧一瞧我这个儿子。”芮婆婆轻抚白衣雪的头发,说道:“雪儿,你心底是不是怪庄主这些年来,一直不肯认你?” 芮婆婆此问,正是困扰白衣雪的谜团,见她主动问起,倒是一怔,道:“是。他……他为何不肯相认?” 芮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在庄主的心底,你比他的性命还重,若能相认,他岂有不认自己亲生儿子之理?这其间的缘故啊,只因雪姑病逝之后,金廷的郎主迁怒于庄主,数回派人前来,寻他的不是。庄主担心金廷的郎主,一旦得知雪姑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儿子,势必要强行夺走,再说了,江湖中若是知晓了你的身份,只怕那些人的唾沫星子,也会把你们父子给湮没了。因而……因而这些年来,他一直隐忍不发,只说你的父母早已双亡,你是他自幼收下的关门弟子,然而他的心底,又是有多苦呢。” 白衣雪恍然大悟,想到胡忘归十余年来,日夜守着身边的儿子,竟是不能相认,其内心的苦楚和煎熬,自是可想而知,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先前对师父胡忘归的诸种不快、猜疑和嫌怨,也都随着这泪水,一起流逝了。连日来的阴云,一直沉甸甸的积压在心头,到了此时,全部烟消云散,浑身上下,蓦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转念又想,妈妈一生虽是短暂,未能与心上人相守到老,然而二人松萝共倚,处过了一段极尽恩爱缠绵的日子,人间至乐,不外如是。想到这一层,心中又是欣慰,又是伤感。 第二十六回 松萝倚(10) 日升月落,四季更迭。夏日的雪山,草地上开满了五彩缤纷的野花,融化的雪水,从峭壁断崖上飞泻而下,声似雷鸣;秋水潺湲时节,远山莽荡,寒林漠漠,天地间道不尽的苍凉与萧索;入冬以后大雪纷飞,群山堆银垒玉,静穆寒寂,一派肃杀气象,等到雪过天晴,一碧如洗的天空下玉山亘野,渊潭冰寒,巍巍雪山宛如琉璃界、水晶宫。 白衣雪自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心绪变得平静,与胡忘归一如既往地以师徒相称,并没有当面说破,只是每回见到胡忘归,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胡忘归不明就里,只道是男孩子情窦初开,为情所困之故,他既不愿多说,也就不加多问。 白衣雪自从修习素琴剑法以来,虽是勤勉,却因一路趱行,只有利用余暇加以勤修。如今回到岁寒山庄,方有充裕的时间和精力,心想只要日拱一卒,剑术终有精进,遂静下心来细细研磨。他心绪平复下来,澄心定意恰是修习素琴剑法的真诀所在。素琴剑法共有九九八十一招,全部从陶诗运化而来,每一招皆以陶渊明的诗句来命名。自“天道幽且远”始,至“终当归空无”止,九九八十一招,每一招又含有九九八十一个变化,愈练愈觉这套素琴剑法变幻多端,玄妙无穷。 他既得闲暇,潜心研修素琴剑法不说,每日驭气行功亦是不曾拉下。如此日日瞑目静心、吐故纳新,数月之后渐成自然,行功之时,即便不用意领,真气在体内周天循环流布,冲通任督、贯通经络,也能自回丹田之内。气息去时由弱而强,澎湃似海啸山崩,归时气息绵渺蕴藉,平静如波澜不惊,可谓静极生动,而后动极复静。 如此往复,及至后来,动静相育,形气合一,打坐行功但觉气如根根银丝,透入毛孔,活泼泼一派生机,心中更觉空明畅快,妙不可言。他翻阅《金兰笺谱》,方知自己参寥神功的修习,已臻八窗玲珑之境,精进如斯,自是暗喜不已。 数月内,胡忘归不时嘱托长目飞耳的江湖朋友,打探莫翎刹的行迹,然而莫翎刹杳如黄鹤,始终芳讯全无。白衣雪计日以俟,心中忧苦与日俱增,却也无可奈何。一人独处之时,他时常打开莫翎刹留下的那封素笺,默默品读,佳人难觅,惟有莫翎刹信中煖寒相会之约稍可慰怀,然而每每读到“匆匆分袂,曷胜其苦”、“鸳盟既定,岂可违负”、“死生契阔,勿忘勿忘”等语,忍不住泪洒衣襟,想到痴绝处,不禁回忆起那晚在唐家堡撞见唐樨夜半独思的一幕,心想情之累人,自古便如出一辙,只要堕入其中,谁也不能幸免。 石火光阴,雪山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变得寒冷起来,煖寒会的日子渐渐近了。芮婆婆、翟婆婆等人隔三差五,便要下山置办酒菜、碗碟,山庄之中逐渐忙碌起来。 四大山庄轮流坐庄,每四年举行一次聚会,春有沙鹤饮,夏有菱歌宴,秋有雁陂樽,冬有煖寒会。因四庄相隔遥远,难于相见,因而每次聚会,大伙儿格外珍惜,极尽热闹。 岁寒山庄上回作东之时,白衣雪尚是髫龄,只记得来的人着实不少,人人喜气盈盈,大人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还有就是吃不完的糖果糕点,其他已无太多的记忆。 这一日已是过了小雪节气,大雪将至,雪山天寒地冻。午后胡忘归穿着白衣雪送他的崭新白狐裘衣,嘴里呵着白气,喜滋滋地来到他的房中,说道:“雪儿,你卢世伯不日将到山脚下的石峡镇,我们这便下山迎候。” 白衣雪大喜,说道:“论说卢世伯路途最是遥远,想不到倒是先到了。” 胡忘归微笑道:“他上回来信说,考虑雪山路途遥远,今年早早地启程,想来一路上甚是顺利,因而比计划早到了些时日。” 白衣雪自与秦方霈一别之后,甚是想念,笑道:“卢世伯的八大弟子,不知是否都来齐了?” 胡忘归知道他的心思,笑道:“见到面就知道啦。” 师徒二人稍作准备,便即下山。山下的石峡镇规模不大,人口不过百余,镇上惟有一家小客栈,二人前去投了宿,要了几间客房,叮嘱了店伴几句,就在客栈中静候卢惊隐。 次日清晨,飞雪如玉沙银粟由天而降,漫天遍地。师徒二人吃过自带的干粮,正在房内闲聊,店伴走进来说道:“胡爷,你的客人已经到十里铺了。” 胡、白二人出了客栈,到镇南相迎。漫天大雪之中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迎面影影绰绰的,有十余人冒雪而行,胡忘归叫道:“是元晦兄么?” 对面有人朗声说道:“风雪天有累子憺兄亲迎,何以克当?”正是卢惊隐到了。 胡忘归急趋向前,笑道:“元晦兄驾临,天上就是下刀子,小弟也当迓迎大驾。”卢惊隐哈哈大笑,二人环拥在了一处。天气虽寒,众人相见甚欢,心中均是暖煦如春。卢惊隐座下八大弟子来了六人,除了三弟子和五弟子,大弟子闻方霓、二弟子云方雹、四弟子秦方霈、六弟子龚方震,以及七弟子卓方霖和八弟子笪方霄,都一齐到了。 白衣雪与秦方霈相互投契,二人腹心相照,见面后毫无别久情疏之感,格外亲热,紧紧拉着对方的手,有着说不完的话。 胡忘归与卢惊隐在风雪中并肩而行,问道:“元晦兄,这一路上还顺利吧?如圭兄和季鲸兄都还在道上,你是头一个到的。” 卢惊隐眉间微有忧色,说道:“入冬之后,听闻各地灾异频仍,天象错乱,恐有大的战事发生。我担心这兵荒马乱的,路上有所耽搁,因而启程比往年早了些,路上也是未敢耽搁片刻,好在还算顺利,赶在大雪之前到了。谚云,‘小雪封地,大雪封山。’雪下得大了,进不了山,岂不是误了大事?” 天地一片苍茫,胡忘归抬眼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叹道:“小雪飞满天,来岁必丰年。这雪下得倒也及时。” 卢惊隐“嘿”的一声,道:“老百姓现在最盼的,不是丰年,最盼的是能过上安生日子。” 众人回到客栈,稍事休整,胡忘归便在店中替卢惊隐设宴洗尘。大家久未谋面,当夜传杯送盏,直到人定时分,方才尽兴而散。 其后数日,沐沧溟以及钟摩璧夫妇,也都披霜带露,带领众弟子如期而至。 沐沧溟的座下弟子方心达、丁心怡、戴心豪等人见了白衣雪,均微觉尴尬,有人就在想,如今到了岁寒山庄的地头上,白衣雪会不会伺机报复一番。孰料白衣雪见杜砚轩并未一同前来,他与唐樨之间的恩怨,也就无须当面对质,心中先是舒了一口气,等到见到方心达等人,也就客客气气,不露丝毫不快之色。方心达等人见了,心下也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白衣雪陪同师父下山迎候钟摩璧伉俪之时,大感兴奋,但不知宋笥篟是否也来了,心中惴惴难安。及至见到钟氏夫妇,大伙儿一番寒暄,钟芫芊、欧阳枫榭和薛钧荣、蔡镶贵等人都来了,宋笥篟却是不见踪影,心中不免惋怅若失。钟芫芊见到白衣雪,显得十分开心,唧唧喳喳问东问西,偏偏只字不提宋笥篟。他内心备受煎熬,然而当着众人的面,终是难以启齿相询。 回程之时,薛钧荣快步来到白衣雪的身边,道:“白师弟,最近过得好么?” 宋笥篟爽约未至,白衣雪正没好气,淡淡地道:“很好啊,这儿又没有人会挖个地牢来害我。” 薛钧荣脸上一红,低声道:“那日二弟和三弟将你陷入地牢之中,本是想与你开个玩笑,过几日便将你放出来。他二人后来也知道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实是无颜来雪山见你,因而此回向师父、师娘告了假,未曾前来。我临行之前,二弟和三弟一再叮嘱,说是让我见到了你,一定要当面向你赔罪,等到日后相见,他们再当面负荆请罪。” 白衣雪冷冷地道:“是么?黎二哥和倪三哥若来雪山,小弟倒备好了一份厚礼,想当面送给他们。” 薛钧荣一愣,问道:“什么礼物?”心中暗忖:“究竟是何人从地牢之中救出了钱通神,须找个机会从他的嘴里套出来才是。” 白衣雪道:“我们雪山的猎户,为了捕获野兽,常会在山中布下致命的坑洞和捕兽夹,总有捕获。黎二哥和倪三哥来了,我想请他们前去品尝品尝捕兽的坑洞滋味如何,包管他二人毕生难忘。” 薛钧荣一张白净的脸皮涨得通红,神色尴尬之极,讪讪地道:“白师弟说笑了。” 白衣雪心想若是向薛钧荣问起宋笥篟,必会遭他猜妒,说不定还惹得一肚子的气,当下不再多作理会,径自疾步向前去了,耳畔听到钟芫芊、欧阳枫榭、蔡镶贵等人一路欢声笑语,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愁闷之气:“她说好的会来雪山,还说要让我带她去逮雪山猫,为何却又自食其言了呢?” 第二十七回 煖寒会(1) 岁寒山庄贵客盈门,除了钟摩璧夫妇和卢惊隐、沐沧溟等人,余下的全是年轻一辈的弟子,日日语笑喧阗,寒寂的山庄变得热闹非凡。白衣雪虽与薛钧荣、方心达等人心有隔阂,但他生性洒脱,均是一视同仁、热情以待,陪同他们游历玉山琼林,每日虽感疲乏,却也毫无怨言。只是夜深人静之时,每每想起人群中少了宋笥篟,心中不免鲠怅。 一日钟芫芊单独来找白衣雪玩耍,白衣雪便带着她去看莽霄、苍照等诸峰。路上他装作无意,问起宋笥篟为何没有一同前来,钟芫芊瞪大了一双大眼睛,笑道:“雪哥哥,你是不是很想见到我宋师姐?” 白衣雪没料到她如此直言无隐,脸上不禁一红,嗫嚅道:“哪里……你……不要瞎说……” 钟芫芊笑道:“雪哥哥,你也不必害羞,这个事我爹爹都已经知道啦。” 白衣雪吃了一惊,道:“钟……钟世伯知道……什么?” 钟芫芊将他的情状瞧在眼底,大感得意,笑道:“我爹爹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和宋师姐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爹爹还夸你在四大山庄年轻一辈的子弟中,模样自不用说了,人品也是一流的。” 白衣雪呐呐地道:“你爹爹……真这般说?” 钟芫芊白了他一眼,嗔笑道:“那还能有假?骗你我是小狗。” 白衣雪赔笑道:“小妹妹的话,自是真的。” 钟芫芊道:“爹爹说了,宋师姐与你郎才女貌,又情投意合,正是天造地设的良配。此回煖寒会,他找个机会,与胡世伯把你们的事就定下来。”白衣雪听了,心中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钟芫芊见他默然不语,只道他害羞,笑道:“雪哥哥,我跟你说,宋师姐其实也很想见到你。” 白衣雪“啊”的一声,臊得满脸通红,没想到小孩子家如此直言快语,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钟芫芊斜瞥了他一眼,面露得色,说道:“你是不是很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白衣雪惟有报以苦笑。钟芫芊歪着头,一对灵动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芒,问道:“那我有什么好处?我可不能平白无故的告诉你这个秘密。” 白衣雪大感窘促,说道:“我……我也没有什么好玩意能够送你……就是有东西可送,只怕小妹子你也不稀罕……” 钟芫芊瞧着远处的莽霄峰,笑道:“嗯,这样吧,你答应过宋师姐去捉雪山猫,她既然不来了,你带我去捉了来玩,我就告诉你这个秘密。” 白衣雪不禁莞尔,说道:“好吧,我答应你。” 钟芫芊拍手欢呼不已。二人翻过了一处山峦,极目远眺,但见白云流散,在山峰壑谷间投下一片片的阴翳。钟芫芊道:“前阵子我爹我娘召集众位师兄、师姐,大伙儿一起商议共赴煖寒会事宜。我爹爹点了将,有大师哥、四师哥,还有欧阳师姐、邱师姐她们,这其中就没有点宋师姐的名,我看她当时脸色就不佳,豆大的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快要哭了……” 白衣雪听了,心下歉仄:“我当时答应过她,去跟钟世伯还有钟夫人说的,让她一起来雪山。后来虽因落入地牢,走时太过匆忙而没有来得及去说,却也怪我没有早一点去和钟世伯、钟夫人提及。” 钟芫芊续道:“事后宋师姐找到了我,将那根她最珍爱的玉髻簪送给我,央求我去跟爹爹、妈妈说一声,带她一同前往。我就说,这事爹娘已定,我只能去试上一试,成与不成,可不能打包票的。宋师姐听了,很是高兴,说只要我肯去说,即便不行,她也承我的情。我就问她,你干么非要去雪山呢,二哥和三哥他们,不是也都不去了吗?宋师姐这才说道,当初你答应她到了雪山后,带她去捉雪山猫玩儿。雪哥哥,雪山猫真的那么好玩么?” 白衣雪微笑道:“比起你家中养的那些猫儿,好玩多啦。” 钟芫芊瞧着莽莽雪地,眼中放出光彩,喜道:“宋姐姐果然没有骗我。我们明儿就去山上捉雪山猫。” 白衣雪笑道:“好呀。不过冬天食物难觅,雪山猫出来少,而且异常灵活,能不能捉到,还要看运气……” 钟芫芊嘟起小嘴,嗔道:“哼,你本事那么大,怎么会捉不到?倘若没这本事,你又干嘛要答应了宋师姐?” 白衣雪连忙赔笑道:“小妹子别生气,我一定想法儿去捉了来。” 钟芫芊重又高兴起来,说道:“这还差不多。不过我去和爹娘求情,求他们带宋师姐一起来,爹娘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管,还让我把玉髻簪还给宋师姐。” 白衣雪问道:“后来呢?” 钟芫芊白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后来?我爹娘既然说不准,那自是不准的了,哪个有胆子违拗?邱师姐见宋师姐不能来,便也提出不来了,留在山庄陪她。” 白衣雪听了心里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然而钟芫芊久居江南,从没见过高耸入云的巍巍雪峰和一望无际的莽渺雪原,兴致颇高,白衣雪不忍拂了她的意,虽兴味索然,也只得勉力相陪,直至她尽兴方归。 第二十七回 煖寒会(2) 这一日已是冬至,岁寒山庄彤云密布,天空飘起了雪花。白衣雪一早吃过了饺饵,在房中琢磨着莫翎刹一直音问全无,不知今日是否真的会如约而至。正自心神不宁之际,芮婆婆来到房中,说是胡忘归让他速去正堂,大伙儿有要事相商。 白衣雪来到堂屋,胡忘归和卢惊隐、沐沧溟以及钟摩璧夫妇,尽皆到了。各人脸上表情甚是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过了不久,闻方霓、方心达、薛钧荣等年轻一辈的弟子,也都陆续赶到。众弟子本是喜笑盈腮,眼见各位尊长神情肃穆,也都收敛了笑容,各自肃立在师父的身后。 胡忘归怔怔地瞧着中堂风落问的画像出了一会神,转过脸来,目光从众年轻弟子的脸上自左至右逐一扫过,朗声说道:“今日大伙儿都到齐了,有一桩要紧的事情,须要一起议一议。”顿了一顿,向着卢惊隐说道:“元晦兄,就请你和大伙儿说说吧。” 卢惊隐道:“是。今日请大家来,是议一议岁寒山庄南迁之事……”话音甫落,客堂内顿时惊诧声一片。白衣雪更觉讶奇:“岁寒山庄要南迁?怎么从来没有听师父提起过?” 待得众弟子的议论声稍减,卢惊隐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大伙儿可能觉得奇怪,我们四大山庄各居一方,不得擅离,那是早就定下来的规矩,由来已久。如今岁寒为何忽然要南迁呢?难道老规矩不作数了么?岁寒苦苦经营数十年的基业,也不要了么?”他所问的,正是众弟子心中疑惑之处,一时客堂内鸦雀无声,人人竖起了耳朵,凝神细听,生怕遗漏了半句。 卢惊隐却是不慌不忙,向着沐沧溟说道:“季鲸兄,请你将路上的见闻,说上一说吧。” 沐沧溟道:“好。我此番北上,过汉水、经商州,就算是到了金人的地界。当初启程之时,我便和心达他们说,自绍兴十一年以来,大宋与金休战已有二十年,期间虽时有冲突,但双方均颇为克制,未曾发生较大的战事,老百姓算是过了二十年的太平日子。然而金主完颜亮去年在汴京大建宫室,广征民夫、工匠,共计二十余万人,又在国内征兵括马,听说凡二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皆被收籍军中,得兵百万。” 卢惊隐脸色一变,惊道:“百万之众?” 沐沧溟神气郁结,道:“金军号称百万,虽有夸大之嫌,但水军、陆军加在一起,六七十万总是有的。此外,韩国公斜卯阿里、工部尚书苏保衡、都水监徐文等人在通州日夜打造战船,参知政事李通则在中都,锻造利刃弓弩。与此同时,各地大量的粮草,也都被源源不断地调运到了南方。” 白衣雪想起自己北上之时,沿途看见江河中运粮船往来穿梭,不禁连连点头,余光瞧见秦方霈等人也都点头不已,想是大伙儿路上所见所闻,大略相同。 沐沧溟一张青色的脸皮显得愈发凝重,说道:“完颜亮如此不恤民力、督催苛急,自是准备败盟南下,要打大仗了。” 四大山庄的众多年轻弟子听了,神情也都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沐沧溟又道:“正因如此,临行之前我和心达他们说道,此回北上,一路上须万般小心,不得闯祸。哪知那日刚到商州地界,迎面便遇到了一大队金兵。那领头的猛安勃极烈见到心达、心豪他们,脸露喜色,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通蛮语,便要……” 忽地一个清脆的童音说道:“沐伯伯,你又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的名字?”问话的正是钟芫芊。 沐沧溟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笑道:“我哪里能够认得他?猛安勃极烈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的官职。”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大厅内肃穆的气氛为之稍有缓解。 钟芫芊似懂非懂,问道:“那他是很大的官了?” 沐沧溟拈须道:“恩,也可以这么说。金人行军打仗,千夫长便叫作猛安勃极烈,百夫长叫作谋克勃极烈,十谋克为一猛安。谋克勃极烈是从四品,既掌管军务,又劝课农桑,手下的人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官儿,嘿嘿,做得也不小啦。” 钟芫芊“哼”的一声,道:“大官就很了不起么?就可以随意欺负老百姓么?” 沐沧溟微微一笑,说道:“那猛安勃极烈说了一大通蛮语,便指挥手下前来拉拽心达、心豪他们,神情甚是凶恶。我们虽听不懂他的话,也料想那猛安勃极烈见了心达、心豪他们年轻力壮,便要强行征召入伍。我不愿就此生出事端,赶紧上前与那猛安勃极烈说了很多好话,又偷偷塞给他些银两。不料对方毫不理睬不说,反而对心怡起了歹心。无奈之下,我跟心达他们使了个眼色,大伙儿唿哨一声,抢了金兵的兵刃,杀将起来。既然动起了手,自当不能叫他们走脱了一个,大伙儿奋力将金狗杀了个干干净净。不过心广为此也受了点伤。” 他话音刚落,堂屋内已是一片喝彩叫好声。四大山庄众年轻弟子先前见到路心广右臂缠了厚厚的绷带,还道他修习武艺,或是师兄弟之间切磋时,不慎受的伤,只是不便开口相询,到了此际方知缘由,心中对他手刃金兵、奋力杀敌,又是钦佩又是羡慕。丁心怡的脸上带着一丝惊惧之色,想是其时金兵凶神恶煞一般,如今思之,犹感后怕。男弟子中,管心阔、方心达等人面带笑容,团团抱拳,施礼以谢。惟有路心广一张黝黑的脸涨得通红,神情尴尬,显是对自己学艺不精,在与金兵的激斗中挂了彩,颇感羞惭和懊恼。 沐沧溟郁结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得色,目光在众弟子身上一一扫过,说道:“当年契丹人畏敌如虎,传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战’,然而岳飞岳太尉不是以数千精锐之师,便打败了完颜宗弼的十万大军吗?金狗吹什么大气?完颜亮暴虐成性,在国内大肆征兵、广造战船,却也失去了民心,虽得百万兵马,我看不过是乌合之众,成不了什么气候……”他侃侃而谈,忽地轻轻“咦”的一声,问道:“心达,怎么不见心豪?他去哪儿了?”众人这才发觉沙湖山庄的戴心豪并未现身。 方心达瞄了一眼卢惊隐,嗫嚅道:“启禀师父,心豪他……他……” 沐沧溟两道目光如冷电一般射向他,道:“心豪怎么了?” 方心达道:“心豪他一大早就和……苍葭的卓师弟,出门去看雪景了。” 卢惊隐转头瞧向身后,果然不见了七弟子卓方霖。大弟子闻方霓脸皮通红,踏上一步,惭惕道:“七弟确是一早出门了。弟子管束不严,还请师父责罚。” 卢惊隐“嘿”的一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来,向着沐沧溟说道:“季鲸兄,我这老七从小玩性就重,想是他拽着心豪去的。等他回来,我必严加申饬。” 白衣雪肚中暗暗发笑:“南犬吠雪,卓七弟自幼在江南长大,到了雪山,只怕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也怪不得他,只是拖累了戴心豪。” 卓方霖和戴心豪在年轻一辈弟子中,年岁较小,沐沧溟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小题大做,说道:“不过我们经此一战,大道是不敢走了,只得拣僻静的小道而行。白天若是见到大队的金兵,大伙儿就投宿店中,深居简出,等到晚上天色黑了下来,再连夜赶路,因此路上耽搁了些时日。” 大厅内众人七嘴八舌,低声议论起来。大家心中隐隐觉得,岁寒山寨此次南迁的动议,或与完颜亮南侵不无关联。 卢惊隐轻轻咳嗽一声,说道:“此回不仅沙湖,浮碧和苍葭两家北上,也都遇到了相似的情形,只是未与金狗起正面冲突罢了。子憺兄,请你也说说这边的情形吧。” 胡忘归道:“是。近年来,金廷有个厉害的摩天大王,屡屡派人来到山庄,或是哃吓,或是利诱,要我效力于金廷,教授神鹰坊的武士技艺……” 白衣雪先前听胡忘归说过此事,倒还没觉得什么,余下的年轻一辈弟子,皆是头一回听说,不少人“啊”的一声,大感惊愕。卢惊隐、沐沧溟和钟摩璧夫妇神色如常,想是早已知情。 胡忘归续道:“我心想,我多教一名神鹰坊武士,便是让他去多杀几名宋人和抗金的义士,这与我亲手去杀了他们,也没甚么两样,自是坚决不允,尽量敷衍搪塞。到了今年,摩天大王逼得更加紧了,信札中的言语也越来越严厉。唉,岁寒坐落在金人的地盘,仰人鼻息,苟且偷生,摩天大王当真翻起脸来,率领大军一旦杀至,山庄便会遭受灭顶之灾。” 钟摩璧道:“‘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金人虎视眈眈在侧,子憺这些年蛰居于此,苦苦支撑,对外还背负着骂名,真不知日子是如何熬过来的。” 白衣雪心中一酸:“他……他这些年来一直背负巨大的压力,却始终一个人默默独自承受,从不肯与我说上一言半句。” 第二十七回 煖寒会(3) 卢惊隐点头道:“金人性子多变,凶残如豺狼虎,子憺苦撑这些年委实不易,我看这般俯仰由人的日子,原也不要再过了。”向着胡忘归道:“子憺,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胡忘归微微一笑。钟摩璧一拍大腿,说道:“着啊!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岂能久居人下?‘或跃在渊,无咎’。当年四大山庄受命各自分居一方,意在韬光养晦,待时而举。如今数十年过去了,中原山河易主,尚难光复,江南又将岌岌可危,早已不复当年的情形。倘若守着祖宗的成规不变,摩天大王带兵杀到,岁寒山庄不免就要玉石俱焚了。” 胡忘归叹道:“人在江湖,又寄身异朝乱世,如浮萍飘零而不由己,那也是无如之何。” 钟夫人一直默不作声,此际站起身说道:“事不凝滞,贵在变通。眼瞅着敌人的大刀都砍过来了,难不成我们还要挺着脖子,任敌人砍么?几十年过去了,时移势易,我们这么做,老祖宗如若地下有知,想来也不会有所怪责。等到日后情形变好了,胡师哥再回到雪山,也无不可。”她说的是吴侬娇语,语调平和而不失抑扬,语速适中又不失顿挫,听来十分悦耳,一席话说得众人频频点头。 卢惊隐道:“妹子说得是。既然大伙儿都无异议,那么煖寒会之后,等到物什都收拾妥了,岁寒山庄的老老少少,便同我们一起南下。”程锦嫦是卢惊隐的表妹,是以他并不称呼钟夫人,而以妹子相称。 白衣雪听了,心中又忧又喜:忧的是煖寒会上,莫翎刹若是无法如约而至,南迁之后,只怕更难相见;喜的是一旦南迁,岁寒山庄算躲过了一劫,芮婆婆她们得以安享晚年,免遭金人的屠戮。忧喜交加、患得患失之际,想要听听岁寒南迁,究竟是迁往何地,然而师父和沐沧溟等人议来议去,却始终未有提及,耳畔就听到胡忘归苦笑道:“事急从权,眼下别无他法,避得一时,是一时吧。等到克复神州的那一日,再回雪山。” 钟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唉,老百姓盼的无非是天下太平,乱世凶年的,谁也没个清净日子过。”顿了一顿,向着胡忘归问道:“当年靖康之变,金主完颜吴乞买攻下了东京,掳走了徽、钦二帝,随即北归,却也未敢悍然南下。其后岳飞、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刘锜、吴玠等将领,奋勇抗金,宋金互有胜负,战事胶着不下,双方遂订下合约,我大宋得以保住江南的半壁江山。胡师哥,这个完颜亮,难道比起完颜吴乞买来,野心更大么?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胡忘归沉吟片刻,转身向着白衣雪道:“雪儿,你去将我书桌上的那张笺纸拿来。”白衣雪依言去往非蕊非萼斋取了过来。胡忘归将笺纸递与钟夫人,说道:“嫂嫂请看。”钟夫人不明其意,接过在手,但见笺纸上写了一阕《念奴娇》: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钟夫人看罢,钟摩璧、沐沧溟和卢惊隐也都一一接过看了。卢惊隐赞道:“好字!” 胡忘归微微一笑,说道:“信笔涂鸦,有污清目,倒叫元晦兄见笑了。” 卢惊隐凝目词作,惊叹道:“此词意境奇峻,气势磅礴,一扫前人咏雪之窠臼,是子憺兄的新作么?” 胡忘归苦笑道:“非也,非也。此乃金主完颜亮的一阕旧作。”卢惊隐等人听了,不免面面相觑。 胡忘归道:“雪山是苦寒之地,八月北风即起,入冬更是大雪纷飞。我久居此地,故而对‘雪’情有独钟……” 白衣雪听了心中一酸:“难怪他给我起的名字之中,带了个‘雪’字。”又想:“妈妈的名字之中也带有一个‘雪’字,他……他当着众人之面,自是不能说的。”胡忘归续道:“依在下拙见,古往今来,写的最好的咏雪诗词,莫过于柳河东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白乐天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以及这阕《念奴娇·咏雪》,足可位居咏雪三甲之列。完颜亮的这阕词意象雄奇飞动,豪气酣畅淋漓,‘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等等,足可媲美岑嘉州的传世佳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卢惊隐细细品味词作中鼓荡着的豪情与杀气,点头道:“子憺琴心剑胆,如此评论,当是不失公允之言。” 胡忘归微笑道:“元晦兄谬赞了。一家之言,不足为外人道也,在下姑妄言之,大伙儿姑妄听之。” 沐沧溟一张青郁郁的脸皮神情寂寥,说道:“子憺兄,完颜亮的这阕《念奴娇》虽是不错,但我泱泱华夏,文脉昌隆,妙诗佳词灿若繁星。别的不说,单单刘文房的‘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还有裴几原的‘飘洒千里雪,倏忽度龙沙’,与之相比,大抵也都是不输的。” 胡忘归微笑道:“季鲸兄说得是。愚弟先前所言,个人拙见,本也不足一哂。” 卢惊隐骈起食指和中指,点着笺纸,说道:“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珍珠索……,文思奇诡,气韵苍凉,若说帝王咏雪词作,此阕确属上佳之作。” 沐沧溟神气郁悒,缓缓说道:“我看也不尽然。唐太宗的‘不妆空散粉,无树独飘花’,唐玄宗写过‘赋象恒依物,萦回屡逐风’,也都是不落窠臼的咏雪臻品。” 钟摩璧微笑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诗词的高下优劣,因人而异,也因时而异,大可不必求同。” 卢惊隐道:“不错。诗无达诂,既无定解,也就难以辨出个孰优孰劣,正所谓‘百家之言,各执一词’。”顿了一顿,向着胡忘归道:“此词鸿笔丽藻,意境雄豪遒隽,且看这一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可体味出其人不凡的胸襟。方才子憺兄说是完颜亮的旧作,不知是他何时所作?” 胡忘归道:“是其当年做藩王时的旧作。再看他所作的这首《赤壁述怀》:‘蛟龙潜匿隐苍波,且与虾蟆做混合。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 卢惊隐瞿然而惊,沉吟道:“诗言志。完颜亮想必早就有了不甘人臣的谋逆之心。” 沐沧溟冷冷地道:“此句正是其自大寡谋、刚愎自用的写照。” 胡忘归道:“季鲸兄所言极是。完颜亮女真名叫作迪古乃,完颜亮乃其汉名。他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庶长孙,完颜宗干的次子,是金熙宗的堂兄弟,自幼聪颖玲珑,颇知书,好文词。其人野心勃勃,早年便有不臣之心。他在做藩王之时,也有表露心迹的诗作。有一回他与妻子闲坐聊天,见房内胆瓶中的木樨花开得流金溢彩,秋香满屋,当即题诗一首,‘绿叶枝头金缕装,深秋自有别般香;一朝扬汝名天下,也学君王著赭黄。’” 白衣雪心中一凛:“此诗托物言志,当真雄霸至极!其鸿鹄之志、问鼎之心,已是跃然纸上,喷薄欲出。”耳畔就听卢惊隐叹一声:“好一首霸气十足的诗!” 胡忘归道:“当年汉高祖刘邦击破英布,途径故乡沛县,邀请乡邻喝酒。汉高祖酒酣之际,击筑而歌,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风起,云飞扬!那是何等的自负,又是何等的豪雄!唐末起兵称帝的黄巢,在长安参加科举,落第之后,写下‘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一个‘杀’字,道尽凌越万物的王霸之气。完颜亮一朝扬名,也学君王,其远志和气魄,与刘、黄二人相比,可谓轩轾不分。” 钟摩璧点头道:“此人这等的胸襟、志向,后来弑君篡位,也就不足怪也。” 完颜亮为金朝开国后的第四位皇帝,却非顺承帝位。金肇兴于白山黑水之间,女真人的第一代祖先源起于黑水靺鞨,以渔猎为生。收国元年(1115年)正月,女真族完颜氏的首领完颜阿骨打,在统一了女真各部之后,于会宁府称帝,国号“大金”,是为金太祖。经金太祖完颜阿骨打、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开疆拓境、成就王业,传至第三位皇帝金熙宗完颜合剌。完颜合剌自幼便随辽国汉人进士韩昉学习汉文经史,深受汉文化影响,尤尚儒风,取汉名完颜亶。他即位后,渐兴鼎故革新之风,开始在国内全面推行宋、辽官制,以期怀柔靖远。 第二十七回 煖寒会(4) 完颜亶在位之时,作为堂弟的完颜亮,备受完颜亶的信任。金皇统八年(1148年),完颜亮升任右丞相,次年的正月,兼任都元帅。其后因其在朝中声威太盛,引起熙宗完颜亶的猜忌和不满。完颜亮本就早有篡逆之心,遭到猜忌之后,索性于皇统九年(1149年),弑杀了完颜亶,自己登上皇位,迄今在位已有十二年。 十余年间,完颜亮开科取士,完善礼制,大量使用契丹、渤海和汉人中的才人能士,厉行革新、缮甲治兵,金国国力日隆,其一统华夏之意日显。 沐沧溟忽道:“我看此人的胸襟、气魄,较之我大宋朝艺祖,大大不如,差之远矣。” 众人一愕,目光尽皆向他瞧来。沐沧溟道:“当年艺祖尚未登上大宝,有一天来到灵山寺,正值山中旭日初升,一时金光万丈。艺祖脱口吟道,‘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嘿嘿,一轮红日普照大地,星月为之黯淡无光。艺祖此等的境界与气势,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酋首此作,焉能与艺祖相比?” 众弟子听了,纷纷点头称是。白衣雪心想:“艺祖当年以神武定天下,可惜历经数朝,艺祖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君王气度、英雄气概,日渐式微,如今他的后嗣早已怯弱不堪,只得跼蹐江南了。更可叹的是,赵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可惜做皇帝,却做得一塌糊涂,最后竟落得个客死异邦的下场。”想到这一层,神情黯然。 钟摩璧道:“季鲸兄所言极是。艺祖此首《咏初日》诗意素朴,境界恢阔,乃述志之作中的绝品。” 胡忘归说道:“完颜亮篡位称帝之后,无功自伟,骄矜暴戾,淫嬖不择是亲非亲,刑杀不问有罪无罪,三纲可谓绝矣。然而其人强毅果敢,厉行革新,大有混一天下之心。” 沐沧溟“啪”的一声,一拍大腿,道:“金人用武得国,完颜阿骨打、完颜吴乞买也都算得上是能征善战之辈,完颜亮一心想要学他的先祖,只怕还没这个本事。” 卢惊隐眉间满是忧色,道:“完颜亮狼虎野心,其志不小,垂涎富庶江南已久。摩天大王近来又如此催迫,想要子憺兄传授神鹰坊的武士技艺,看来完颜亮执意侵我汉疆,为期已是不远了。” 众人想到金人侵轶之势已形,完颜亮的百万大军不日便要南下,而赵宋防务懈弛、军队疲弊,大宋朝廷岌岌可危不说,宁静昌富的江南也将是焦土一片,不禁目露危惧之色。 钟摩璧沉吟道:“子憺,你以为会是何时?” 胡忘归道:“眼下完颜亮兵马未壮,粮秣未丰,且是隆冬季节,天气严寒,想来不会就此发兵南下。等到明年的秋爽季节,其时粮秣充足,弓劲马肥,胡骑便可纵横驰骋于江南的水乡丘陵,我想到那时这半壁河山……” 卢惊隐等人听了,俱皆变色,想到日后金人的大军渡过淮河、长江,铁骑便能在水乡泽国长驱直入,恬静的江南必将支离破碎,生灵惨遭涂炭,客堂内一时寂然无声。 隔了半晌,卢惊隐凛然说道:“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完颜亮倘若一意孤行,那也是无可如何了。大敌一旦压境,我辈青肝碧血,当捐躯沙场共赴国难,决无贪生怕死、惧敌避战之理。” 胡忘归目光炯炯,朗声道:“说得好!‘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完颜亮孤行己见,失了民心,军队厌战不免士气低落,只要咱们大宋君臣同心,与他殊死一战,未必不能扭转乾坤,战而胜之。” 众人听了无不热血沸腾,想到那时四大山庄势必奔赴沙场,奋勇杀敌,在场的不知还有几人能活,言念及此,众人心下又无不黯然。 胡忘归道:“安土重迁,黎民之性。岁寒山庄虽久居苦寒之地,却也早已住得习惯了,若非迫不得已,有谁愿意离乡背井?眼下情势愈发紧急,不得不做些准备。前阵子雪儿南下去给各位伯伯拜庄,在临安城倒是有些耳闻。雪儿,你说来听听。” 白衣雪道:“是。”遂将自己在赵玮府上的所见所闻,详尽说了。 卢惊隐道:“完颜亮南侵已是图穷匕见,媾和避战已无可能。这位贺正使虞允文明察秋毫、防微虑远,说要加强淮、海的防务,所言切中要害。官家明目达聪,朝廷只要能未雨绸缪,及早做好战备,不惜与之决一死战,则胜负还未可知。” 众弟子听他这么一说,心下稍安,纷纷点头称是。 沐沧溟冷哼一声,说道:“完颜女真乃蛮夷偏邦,闰位本非天命,而完颜亮篡政谋逆,荒淫无度,更是为人神之所共忿,天地之所不容。如今天下人心思治,他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犯我大宋疆界,此等无道之人,必不得善终。” 钟摩璧拈须说道:“完颜亮屠灭宗族,残害忠良,金廷内部尚自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他若真的倒行逆施,执意南侵,说不定到那时后院起火,进退两难了。” 胡忘归点头道:“这话不错。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民间也有‘富不过三代’的俗语,其意是一代创,二代守,三代耗,四代败。创业固难,守成亦属不易,由盛转衰、由治到乱的先例,自古比比皆是。金自完颜阿古打建国称帝算起,其后完颜吴乞买和完颜合剌先后继位,传至完颜亮已是历经四朝,前后四十余年。完颜亮骄、奢、淫、逸,处处占全,怕是也难逃此宿命。” 卢惊隐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自始皇帝扫平六国,统一天下,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功业……”正在此时,客堂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大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两个人。众人凝神瞧去,正是一早出门欣赏雪景的戴心豪和卓方霖。 戴心豪晃晃悠悠向着沐沧溟走了几步,叫道:“师父……” 沐沧溟眉头一皱,说道:“长辈们都在,你如此莽撞,成何体统?有事慢慢讲来。” 戴心豪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软,瘫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众人大吃一惊,方心达抢前来到戴心豪的身边,但见他脸色如常,并无异状,伸手探到他的鼻端,竟是没了气息,不禁大叫:“心豪!心豪!”声音已然哽咽。大堂内一阵骚动。 卓方霖身子也是摇摇欲坠,双手挠扯着自己胸前的衣襟,似是难受至极,嘶声道:“师父,金……金狗来了……” 卢惊隐遽然变色,一个箭步来到他的身边,伸手将他扶住,口中急问:“你说什么?金狗来了?来了多少人?是谁伤得你?”掀开他胸前的衣襟,一瞧之下不禁呆了。原来卓方霖的胸口,被人印了五条淡青色的爪痕,在他白皙的肌肤映衬下,若隐若现,显得颇为吊诡。卓方霖目光呆滞,涎水自口角流出,已不能言。 胡忘归纵身而前,急问:“怎么?”瞥眼瞧见卓方霖胸口的爪痕,亦是一呆,失声道:“摩诃钵特摩爪?!” 白衣雪听得真切,想起百里尽染曾说,摩诃钵特摩爪与玄阴苦寒手、化血神刀,乃是当世最为阴毒的三门武功,而摩诃钵特摩爪正是神鹰坊坊主萨狮陀的独门绝技之一,寻思:“难道是萨狮陀到了?” 卢惊隐面色凝重,伸掌贴住卓方霖的前胸,一股真气缓缓注入他的体内。卓方霖脸上隐隐现出一层青气,精神稍振,断断续续地道:“师父,外面……来了好多……人……” 白衣雪道:“我去外面瞧瞧。” 就在此际,客堂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飘飘忽忽而来:“大金国昭懿郡主奉摩天大王之命,光降岁寒山庄,尔等还不速来拜见。”声音忽高忽低,似是中气不足,但每一个字却又如尖针一般,扎入众人的耳鼓,极为清晰,又极为刺耳。 第二十七回 煖寒会(5) 堂屋内众人尽皆变色,方心达、丁心怡、欧阳枫榭、龚方震等人更是目露惧色,身子禁不住微微发颤。 卢惊隐低声向着胡忘归问道:“这个昭懿郡主是什么人?” 胡忘归缓缓摇了摇头,凝眉暗思,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今日煖寒之会,四大山庄济济一堂,摩天大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择此时来访,既是有恃无恐,更隐隐含着要将四大山庄一网打尽之意。” 卓方霖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忽地大叫一声:“师父!”双脚一蹬,就此气绝,双目兀自圆睁。卢惊隐神色黯然,伸手为他合上了双眼。众人眼见戴、卓二人惨遭毒手,皆是悲愤不已,钟芫芊、管心阔、路心广、笪方霄等年轻弟子,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 那阴恻恻的声音又道:“岁寒、浮碧、苍葭和沙湖,四庄齐聚煖寒会,好不热闹,我们也来讨杯热茶喝喝。喂,四大山庄还不出来拜见郡主,今日难道要做缩头乌龟么?可笑啊可笑!”说罢“嘿嘿”、“桀桀”笑了起来,笑声如午夜枭啼一般,阴森刺耳至极。 胡忘归心中凛然:“人还未曾照面,便连杀两人立威,果是冲着四大山庄来的。”气沉丹田,喝道:“昭懿郡主光驾敝庄,远来是客,胡某自当奉迎,但汝等何以不问青红皂白,一来便害我两条人命,却又作何道理?”他声音清朗,中气完足,一句句传送出去,顿时将那人的阴森森的笑声,盖了下去。 那人止住了笑声,沉默了片时,阴阳怪气地说道:“久闻胡岁寒内力深厚,今日一见,佩服啊佩服。” 胡忘归低声道:“善者不来。我出去迎客,大伙儿做好戒备。”说罢弹冠振衣,昂然而出,来到滴水檐的廊下,但见大雪之中,雪松下、修篁旁、寒梅间,站着二十余人。这些人有高有矮,有僧有俗,从相貌和服饰看,骇状殊形,大多不是中土人士,其中还有数人用厚厚的布襟遮住了脸,也不知是天气严寒之故,还是不肯以真相示人。他们四散站开,又都簇拥着一顶枣红色轿顶和轿帏的轿舆。那轿舆的左右两侧及后方,垂着厚厚的帏幔,前面毡帘低放,瞧不见里面坐着何人,但一坐一站,尊卑有别,显然轿中人乃是这伙人的首领。 胡忘归心中忖度:“轿子里坐的莫非就是甚么昭懿郡主?仅凭你们这些人,便想挑了四大山庄,当真是痴心妄想,就是不知敌人外围是否还有强援?” 一名矮胖的阔鼻汉子踏上一步,双手叉腰,大剌剌地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听他说话的腔调和声音,正是先前出言不逊之人。 胡忘归背负双手,淡淡地道:“自古强宾不压主,我便是此间的主人,此话该由我来问你才是。”见他胸前衣襟绣着一头昂首展翅的海东青,神态凶狠狰狞,翅翼上又绘有熊熊的烈焰,暗忖:“果是神鹰坊的人到了,他们今日不请自来,绝非好事。” 阔鼻汉子微感讶异,自忖:“胡忘归威名素著,想不到样貌清雅文弱,好似一名饱读诗书的文士。”一对小眼睛将胡忘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将信将疑,隔了片刻,用手一指身旁的轿舆,瓮声瓮气地道:“大金国昭懿郡主在此,胡庄主还不快快前来拜见!” 胡忘归尚未作答,就听见轿中有人轻轻拍了一下手掌,阔鼻汉子闻声疾走到轿前,附耳过去。轿中人掀起毡帘,露出一条缝隙,低语了几句,阔鼻汉子连连点头。轿中人言讫,毡帘复又放下。 阔鼻汉子抬头瞧了瞧漫天的飞雪,大声道:“胡庄主,天寒地冻的,将我们这般晾着,岂是待客之道?还不请大伙儿进去喝上一杯热茶,暖和暖和身子。” 胡忘归暗思:“轿子里的自是甚么昭懿郡主了,不知这个郡主是何方神圣?对方意图尚未弄清之前,倒也不必就此撕破脸。”朗声道:“昭懿郡主光降敝庄,不肖自当肃客奉茶,只是有人戕害无辜,待一会胡某倒要请教!各位,请!”说罢微微欠身,退在一旁。 八名大汉抬起轿舆,率先进了堂屋,余人跟着鱼贯而入。阔鼻汉子挺胸凸肚,高视阔步,与同伴一起步入。他前脚刚刚跨过门槛,不想身后一股气劲无声无息袭来,右腿顿时酸麻难忍,脚下一个踉跄,身子向前一栽。幸好他身形本来矮胖,重心较低,反应又是极快,伸手在地上轻轻一撑,总算没有双膝跪地,紧跟着腰板一挺,站直了身子。饶是如此,也是当众出丑,好似他进门之后,便即向着风落问的画像,行了跪拜大礼。 就听见身后的胡忘归“嘿嘿”一声冷笑,说道:“贵客当心脚下,无须行此大礼。”原来胡忘归恼他出言无状,趁他进门之际,伸指一弹,一股气劲凌虚而发,正中阔鼻汉子右腿膝后腘窝的委中穴,跌了一跤,当众出丑,借此杀一杀他的嚣张气焰。 阔鼻汉子一张脸皮臊得通红,心知胡忘归在他背后捣鬼,一不小心已然着了他的道儿,吃了暗亏,终是自己学艺不精,也只能认了,当下一声不吭站到了同伴中间。 戴心豪、卓方霖横尸在地,四大山庄众弟子脸露悲愤之色,对着来客怒目而视。白衣雪想起在苍葭山庄初见卓方霖的一幕,不禁攥紧了双拳,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第二十七回 煖寒会(6) 胡忘归凝睇瞧去,敌人共计二十六人,既有女真人、汉人,也有契丹人、奚人和渤海人,大多髡发短袍,其中多数人的胸前衣襟,绣有一头狰狞的海东青,当是神鹰坊中的高手,余下的不知是什么身份,想必也是金廷重金聘请的江湖好手。 他这么一端详,便有两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位是站在轿舆左首一名脸色苍白的瘦癯青年,其人虽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偶尔轻轻咳嗽一声,然而气度渊沉,不经意间双眼一翻,眸中更是光华熠熠,显是一位内力深厚的劲敌;还有一人蒙着厚厚的面巾,目光游离,不与自己相接,但眉眼瞧着颇为熟悉,一时却也想不起此人究竟是谁。 轿旁一名黑面黑须的汉子满脸骄戾之色,冷笑一声,踏上一步,阴鸷的目光在四大山庄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大声说道:“‘神鹰展翅,遮天蔽日。’大金国昭懿郡主驾到,各位庄主,还不速来拜见哪!” 胡忘归朗声说道:“昭懿郡主金枝花萼,顶风冒雪光降敝庄,不肖不胜惶恐。不知郡主屈尊驾临,有何见教?郡主的属下不分皂白,一来便连伤两条人命,小民斗胆相问,他们何错之有?倘若是逞凶行恶,滥杀无辜,朝廷向以威刑肃物,想来郡主必定不徇私情,严惩凶顽,还我等百姓一个公道。”说罢深深一揖。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四大山庄众多年轻弟子均暗感佩服:“胡世伯腹隐珠玑、老成持重,要说姜还是老的辣。” 胡忘归一番问话,轿中人却是默然不语。卢惊隐等人心知神鹰坊历来诡计多端,说不定轿子之中藏着甚么古怪,心下均感惴惴。 黑面黑须的汉子清了清嗓子,说道:“胡庄主这话,在下倒是有些不懂了。江湖草莽,拿刀子动枪,动辄打打杀杀的,那也寻常得紧。倘若技不如人,功夫太过稀松平常,伤在了或是死在了对方的手上,又怨得谁来?” 胡忘归闻言,不禁怒意填膺:“会使摩诃钵特摩爪的,绝非江湖泛泛之辈,对方竟是不顾自己的身份,对两名年轻弟子突下杀手,如此阴狠毒辣,其意无非是要给四大山庄先来个下马威。”冷笑一声,说道:“好呀,尊驾既然自承江湖草莽,那我们便是武林同道,朝廷的明刑峻法,大可不作理会。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黑面黑须的汉子神飞色动,哈哈一笑,道:“神鹰坊,残庵。胡庄主名动天下,在下一直未能得便前来拜庄,今日得以识荆,实感荣幸。” 胡忘归心中一凛:“神鹰坊的四大尊者有的已经过世,在世的也已年高,近年来神鹰七羽和鹰坊四杰声名鹊起,乃是神鹰坊年轻一辈好手中的翘楚,万万不可托大。”瞟了一眼那名瘦癯青年,见他神色漠然,似是对眼前的一幕丝毫不敢兴趣,当下冷笑道:“原来是神鹰七羽到了,果然好大的气派,好大的威风。” 白衣雪纵目四顾,人群之中并未发现暮鸦的身影,自忖:“独鹤已然埋骨荒野,暮鸦那晚身负重伤之后,至今生死不明。神鹰七羽今日除了残庵,不知是否还有他人?” 残庵瞧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戴心豪和卓方霖尸身,淡淡地道:“胡庄主若要寻仇,就由在下接着便是。”暗思:“当年你连败四大尊者,神鹰坊声名大损,这笔帐迟早也要与你算上一算。” 卢惊隐心伤爱徒横死,森然道:“血债自当血偿,卢某待一会想要向尊驾讨教一二。” 残庵尚未作答,他身旁一名年轻的美貌道姑高声说道:“敢问阁下是不是苍葭卢庄主?” 卢惊隐眉毛轻扬,侧目而睨,道:“正是区区。” 那年轻道姑环视身前,娇笑道:“‘碧湖寒苍,天下四庄。’今日煖寒盛会,想必沐庄主、钟庄主也都来了,四大山庄都聚齐啦,今日得识各位高贤,大慰平生。”顿了一顿,又道:“我家郎主求贤若渴,意欲广纳天下的英雄豪杰。郎主素闻四大山庄技艺冠绝江湖,想请胡庄主及各位庄主,移步中都大兴府,传授神鹰坊众武士功夫,郎主愿予厚酬。如蒙各位庄主俯允,不胜感幸。”说罢纤腰微弓,稽首为礼,又道:“各位庄主,这就随我们走一趟吧。” 残庵笑道:“不错,还望各位庄主莫叫小的们白跑一趟,回去难以向郎主和摩天大王复命。” 卢惊隐、沐沧溟、钟摩璧等人听了,无不惊怒交并。对方的语气虽是客气,其实并无商榷的余地,反而隐隐含有胁迫之意。 沐沧溟神气郁结,向着那名青年道姑说道:“敢问道长道号上下?” 年轻道姑微微一笑,道:“神鹰坊,枯荷。”她虽已有二十七八岁,但保养极佳,皮肤白净紧致,相貌也是甚美,一副娇弱婉媚之态,不想竟是神鹰七羽中的枯荷。四大山庄年轻弟子之中,有数人不禁惊讶得“啊”的一声。 沐沧溟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俗话说,‘主人让客三千里’,像道长这般喧客夺主,一味地咄咄逼人,果是未受礼仪教化,难脱番邦蛮横之气。” 枯荷本来笑意盈盈,闻言不禁愀然作色,说道:“阁下想必是沙湖山庄的三水先生?” 沐沧溟冷冷地道:“正是老夫。” 枯荷不答,抬起右手轻轻一挥,身后一名魁梧大汉见状,快步走出客堂,从怀中掏出一枚鸣镝,射向天空,箭去宛似流星,在空中“呜呜”作响。沐沧溟等人不明其意,正自迷惑,忽地远处的山下,传来地动山摇般的呐喊声,喊声大震,怕是不下数万之众。沐沧溟、胡忘归等人相顾变色,方知金军早已将岁寒山庄围得水泄不通,不禁怯意顿生。 隔了半响,沐沧溟“嘿”的一声,说道:“原来神鹰坊说以武林同道身份前来相会,到头来还是要仗着人多势众,以势压人,哈哈,佩服啊佩服。” 那阔鼻汉子先前吃了胡忘归的暗亏之后,一直默不作声,到了此际,再也按捺不住,纵身一跃,来到场地中央,冷笑道:“谁说神鹰坊要以势压人了?四大山庄名动江湖,莫非只会逞口舌之利?我家郎主御极以来,广纳天下英才,不过郎主请的是有真本事的英雄好汉……”顿了一顿,眄视了一眼地上戴心豪和卓方霖的尸身,嘴角露出一丝讥谑之意,又道:“倘若只是徒负虚名的脓包,嘿嘿,死了倒也干净,省得丢人现眼。” 四大山庄众人听了,尽皆变色,路心广、笪方霄等沙湖、苍葭山庄较为年幼的弟子,更是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哪里来的一条疯狗,在此狂吠不已?”“有种的与小爷战上一百回合,叫你认得你小爷是谁。”“他奶奶的,什么鸟人口出狂言,满嘴喷粪,简直臭不可闻。” 阔鼻汉子神情倨傲,抬首抱臂,口中“嘿嘿”冷笑不止。 沐沧溟脸上隐现出一层淡淡的青气,沉声道:“尊驾是谁?何以如此没有口德?” 阔鼻汉子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神鹰坊一等武士纥石烈兀颜是也。” 沐沧溟座下三弟子路心广纵步而前,喝道:“好一个一等武士!阁下大吹法螺,就不知道手底的功夫,又算得几等?你划下道来,小爷今日与你见个真章!” 纥石烈兀颜斜眼相睨,道:“我与你师尊长辈说话,这儿还轮不到你小子多言多语。” 路心广以手扇鼻,冷笑道:“好臭,好臭!那阁下有屁快放。” 纥石烈兀颜手按腰刀的刀柄,怒道:“你是何人?难道老子还怕了你不成?” 沐沧溟不愿别生枝节,淡淡地道:“心广,且听这位官爷有何见教,有机会你再向他慢慢讨教也不迟。” 路心广不敢违拗师尊,应道:“是。”退了下去,兀自对纥石烈兀颜怒目而视。 纥石烈兀颜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不去理他,说道:“今日煖寒盛会,看来四大山庄都到齐了,那是再好不过了,也省得我们一家一家去拜访。” 胡忘归等人听了,心中都是一惊:“听他的话意,这是要将四大山庄一网打尽。” 纥石烈兀颜续道:“郎主有心请各位庄主去中都大兴府做官授艺,我看这样吧,胡庄主的本领,大伙儿即便没有亲见,也早有耳闻,那也不必再行考究了……”数年之前,完颜亮将金廷的都城,自上京会宁府迁到了燕京,并改燕京为中都,定名为中都大兴府。纥石烈兀颜大言不惭,宛如自己就是武场的考官一般,四大山庄众弟子忍不住纷纷诟骂起来。 卢惊隐待众弟子的叱骂稍止,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四大山庄都是草莽人士,闲散惯了,受不了官场的约束,这官儿嘛,只怕做不得。” 残庵笑道:“做得做不得,须先做做看才能知道,还望各位庄主莫要辜负我家郎主的美意。” 纥石烈兀颜大剌剌地道:“‘碧湖寒苍,天下四庄。’胡庄主的本事我们是知晓的,依照排序么,浮碧、沙湖在前,岁寒、苍葭其后,就是不知这样的排名合理不合理?” 钟摩璧、胡忘归等人听出他颇有挑拨离间之意,尽皆皱起了眉头。纥石烈兀颜哈哈一笑,说道:“今日既是武林同道相会,我们来一个以武会友,正好也见识见识四大山庄排名是否妥当,还是有的名高难副。这样吧,我们设下三场比试,我方分别对阵苍葭、浮碧和沙湖三家山庄,三局两胜。各位庄主,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胡忘归和卢惊隐、沐沧溟、钟摩璧听了,见对方浑然没有将四大山庄放在眼底,皆是又惊又怒。卢惊隐强忍怒意,朗声道:“三局两胜,胜了如何,输了又如何呢?” 纥石烈兀颜道:“四大山庄倘若输了,那便随我们一同去中都,各位就在中都传艺授业,嘿嘿,这辈子也就不必回去了。” 卢惊隐心想:“四大山庄如若输了,无非自刎以谢武林而已,又岂能随你们去往中都,助纣为虐?”冷冷地道:“倘若四大山庄赢了又如何呢?” 纥石烈兀颜哈哈一笑,道:“四大山庄若是赢了,我们立马拍拍屁股走人,绝不为难各位。” 卢惊隐将信将疑,道:“你能做得了主?” 纥石烈兀颜哈哈一笑,道:“不错,待我上请郡主再行定夺。”说罢走到轿舆轿前,躬身向轿中人低语了数句,轿中人却一语不发。隔了片刻,只见轿子的毡帘被人从里面轻轻掀起,露出一只纤纤玉手,手中拿着一张花笺。 四大山庄众人看到那只伸出来的玉手,肌肤细腻,如莲花一般洁白,心中疑虑皆消:“轿中坐着的,果是金廷的郡主,看来还很年轻。”除了胡忘归先前在门外见过轿中人曾与纥石烈兀颜有过交谈,余人见此情景,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疑惑:“难道这个大富大贵的金廷昭懿郡主,竟然是个哑巴?” 纥石烈兀颜恭恭敬敬接过花笺,看了一眼,恭声道:“属下明白。”拿了花笺,回到场地中央,说道:“郡主已有成命,请卢庄主过目。”右手一扬,那花笺便似有人在空中拿着一般,平稳地向着卢惊隐飘来。 四大山庄众年轻弟子心下皆是一凛,要知道纸笺薄如蝉翼,不似一般的重物,想要如此平稳飘行,须以深厚的内力加持不可。 卢惊隐眼见他故意在众人面前炫技卖弄,微微一笑,说道:“不必客气。”待得那花笺离自己不足三尺,张嘴吐出一口长气,花笺受到气息的阻遏,“噗啦啦”作响,停滞在了空中。四大山庄众弟子彩声大作。喝彩声中,卢惊隐拿眼瞥去,见那花笺上写着一行清秀的小字:“一言既定,金玉不移。” 卢惊隐哈哈一笑,猿臂一探,将花笺拿过在手,递与身边的沐沧溟,沐沧溟看后,钟摩璧和胡忘归也都一一看了。四人互相对视一眼,心意相通,均想:金人的大军就在山下,双方一旦闹僵,大军掩杀过来,不仅四人无一幸免,在场的数十名年轻一辈弟子,也都将惨遭金人的屠戮,四大山庄无疑蒙受灭顶之灾。如今双方以武相会,比试三场,对方看似对比试的输赢,已然成竹在胸,其间更是隐隐含有光明正大赢下比武,一举挫抑四大山庄锐气之意。然而高手比试,场上的情形可谓瞬息万变,胜负往往只在毫厘之间,谁赢谁输,犹未可知。 第二十七回 煖寒会(7) 卢惊隐说道:“好,一言既定,金玉不移。我们比试三局,倘若一方连胜两局,第三局便不再比试。” 纥石烈兀颜笑道:“好,好!敢问四大山庄,又是如何一个出场顺序?” 卢惊隐暗忖:“四大山庄是存是亡,就在今日,自是一切当以存亡为重,个人的浮名虚誉,又算不得什么?若论武艺的高下,子憺在我们四人中略胜一筹,我次之,元晦和季鲸伯仲之间,倒也无所谓先后。”说道:“卢某本领低微,也不怕献丑,打个头阵好了。就由苍葭、浮碧和沙湖山庄,一一讨教贵方高招。” 纥石烈兀颜大声道:“好!四大山庄名动天下,今日能够亲睹各位庄主的风采,幸何如之!不过俗话说得好,武不善作,既是比武,刀剑、暗器不生眼睛,待一会动起手来,难免会有死伤,到那时,要怪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可怨不得别人。” 卢惊隐淡淡地道:“倘若是平手呢?” 纥石烈兀颜笑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三局两胜,终须生死相搏,直至分出高下。” 卢惊隐听他这么说,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一凛,眼见对方盛气凌人,对此番比试似乎胸中早有成算,不禁颇感惴惴,环视身前,不知对方的阵中暗藏了何等的高人。 纥石烈兀颜笑道:“那么这第一场的比试,就是卢庄主亲自下场了?” 卢惊隐瞥眼瞧见七弟子卓方霖的尸身,想他年纪尚幼,生前时常在自己的面前撒娇使性,心中一酸,沉声道:“不错,卢某不才,就由在下先来领教贵方的高招。”转头喝道:“取剑来!”大弟子闻方霓闻声恭恭敬敬将他的佩剑,递与过来。 纥石烈兀颜凝注着卢惊隐的佩剑,说道:“卢庄主的‘雁聚沙连环剑法’精妙无双,名震武林,嘿嘿,今日大伙儿大有眼福了。” 卢惊隐说道:“过奖了。不知贵方是哪一位好汉打这头阵?” 纥石烈兀颜诡谲一笑,说道:“我方打头阵的么,与卢庄主倒是旧相识,嘿嘿。” 卢惊隐闻言一愕,正自困惑,纥石烈兀颜举起双掌,拍了三下,就见对方阵中一名脸上蒙着布襟的汉子,应声而出,走到场地的中央,双目炯炯,与卢惊隐相向而立。 卢惊隐将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暗自忖度:“纥石烈兀颜说他是我的旧相识,但此人不肯以真相示人,不知是什么厉害角色。”但见对方的腰间亦是悬佩一柄普通的青钢剑,而自己认识的朋友和对头当中,使剑的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人之多,如何能够猜得出来? 纥石烈兀颜向着那汉子说道:“卢庄主神剑无敌,你小心应付。”说罢径自退回到己方的阵中。 那汉子躬身答道:“是。”神色甚是恭谨。 胡忘归自忖:“纥石烈兀颜功夫虽是不弱,却也不足为惧。瞧他二人神态,纥石烈兀颜职位似乎尚在此人之上,如此说来,此人不过是神鹰坊的二流角色,丝毫不露锋芒,何以派他来打头阵?其间必有蹊跷。”但若说有到底何蹊跷,却是全然猜不出来,伫立当地,凝神苦思。 纥石烈兀颜高声道:“既是以武会友,大伙儿该当以诚相待,你去了蒙巾吧。” 那汉子应道:“是。”伸手将面上的蒙巾缓缓取下,露出一张脸来。 众人凝神瞧去,不禁都是微微一惊,原来那汉子的脸上,自右额至左颚,斜斜的有一道长长的伤痕,伤痕处的皮肉外翻,呈现暗红之色,由于伤口较深,鼻梁和嘴巴都略微歪撇,面貌显得颇为狰狞。不认识他的人也就罢了,卢惊隐见到这道长长的剑痕,不禁失声叫道:“是你?!” 那汉子目光闪动,表情古怪,涩声道:“不错,是我。” 原来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败在卢惊隐夫妇手下的剧盗之子姬峰。当年卢氏夫妇联剑恶斗姬峰,卢夫人曾在他脸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剑伤,是以时隔多年,姬峰一直匿迹潜形,卢惊隐乍见他脸上的这道剑疤,一眼便认出他来,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姬峰出走雁荡之后,竟已投靠了神鹰坊。 卢惊隐认出了姬峰,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转念想道:“神鹰坊以重金广募天下武人,姬峰在雁荡无法立足,他自忖身手不凡,远赴中都前去应募,倒也合情,只是因此而委身寇雠,着实令人鄙恶。”说道:“卢某想来想去,怎么也没想到原是姬兄这位故人。” 姬峰冷冷一笑,道:“卢庄主贵人多忘事,不过小人这些年时常倒是想起贤伉俪。” 卢惊隐自忖:“姬峰心机颇深,他甘做金人的鹰犬,必是为图今日能在众人面前报得昔日之辱。只是当年我们夫妇联手,方才打败此人,如今夫人……早已不在人世,今日再战,恐是凶多吉少。”转念又想:“数十年不见,姬峰忽然现身,看来神鹰坊早已将四大山庄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此番前来寻衅,事先已然做了精心的谋划,不达目的,断然不肯善罢。”一时沉吟不语。 姬峰见他面色苍白,冷冷地道:“卢庄主,小人今日想再请教贤伉俪的联剑,不知卢夫人在不在庄中?” 胡忘归、沐沧溟等人听了,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料定此人从前与卢氏夫妇必定结下过梁子,但不知何时又是为了何事结下了雠衅。他们对卢氏夫妇当年联手大战姬峰之事,虽曾耳闻,只是谁也没有见过姬峰,不知他的模样,且其人销声匿迹已经多年,只道早已死了,自也无从猜中。胡忘归等人心下不免疑惑:“此人不过是神鹰坊的一名普通武士,难道竟也身负绝技?” 卢惊隐想起夫人难产而殁,未曾见面的孩子亦腹死胎中,心口一阵扎心的酸痛,缓缓说道:“拙荆……拙荆已经过世多年了。”语声充满了苦涩。 姬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显得既惊讶又失望,呆立半晌,喃喃地道:“过世了……过世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忽地想起卢惊讶座下弟子众多,眼睛不禁一亮,问道:“那贵庄之中,是否还有人会使联剑剑法?” 卢惊隐微微一叹,心想:“此套剑法为我夫妇所独创,她既是去了,剑法也就不复人间了。”说道:“这套联壁剑法嘛,自拙荆走后,世上便无人再用啦……”言语中满是人亡剑绝的凄凉之意。 姬峰闻言默然无语,隔了片刻,道:“好,那小人便向卢庄主讨教几招。”话虽如此,但语气索然,脸上更是难掩失落之情。 卢惊隐听声辨貌,饶是他涵养甚佳,受此轻慢,也不禁怒容满面,但旋即恢复宁定,心念电转:“姬峰不惜以身委敌,如此处心积虑,自是为了找我夫妇寻仇,以雪当年所受之辱。他既有备而来,对这场比试定然志在必得。今日一战,不仅关乎个人的生死,更是干系着四大山庄的存亡。大敌当前,我当破釜沉舟,与之决一死战,个人受点侮慢,又算得了什么?哪怕是血溅当场,那又如何?总而言之,决不可损了四大山庄的颜面,折了四大山庄的锐气,以致影响后场元晦和季鲸出场应敌。”言念及此,胸中豪气顿生,朗声说道:“不敢。姬兄请!”左手捏个剑诀,剑尖微微朝下,正是雁荡派雁聚沙连环剑法中的起手式“堪嗟回雁峰前过”。 姬峰从剑鞘之中拔出长剑,道一声:“有僭了!”剑头微颤,中宫疾进,刺向卢惊隐的肋下。卢惊隐举剑格挡,手腕倏翻,还了一招“云边雁断胡天月”。 雁聚沙连环剑法既名“连环”,自以迅捷绵密见长,卢惊隐心知此战干系重大,而姬峰实乃劲敌,是以一上来便凝精聚神,将生平所学悉力施展出来。这一招“云边雁断胡天月”,虽是应敌拆招,却去势奇疾,后发而先至,倒似是他在抢攻一般。 闻方霓、秦方霈等弟子对雁聚沙连环剑法均再为熟稔不过,如今见了师父陡遇强敌使将出来,其剑势之疾、力道之劲、角度之精,高出自己甚多,众弟子无不暗自叹服。孰料卢惊隐的这一招“云边雁断胡天月”固然精妙,姬峰的青钢剑只简简单单横剑一封,招式平淡无奇,直似随手应招,却将卢惊隐的精妙剑法,瞬时予以化解。 闻方霓、秦方霈等弟子见他如此轻易化解了师父的凌厉剑招,心中不禁又惊又忧,不知师父何时沾惹了这样一个厉害的对头。当年姬峰上门寻仇,其时闻方霓、秦方霈等弟子年纪尚幼,并未在旁观战,再加上事隔经年,还道姬峰早已远走他乡或已不在人世,是以众弟子之中,也是谁也都没有猜到姬峰的真实身份。 胡忘归、沐沧溟、钟摩璧夫妇等人见到姬峰的剑法,无不心惊,料想以此人的身手,绝非一名泛泛的神鹰坊武士,对方显然对今日的三场比试,早有谋定。 白衣雪回到雪山之后,潜心修习素琴剑法,于剑法上的闳意妙指已有神悟,见到姬峰的剑法,竟是少有破绽,心下亦感惊骇,一边细细观摩姬峰的绝妙剑法,一边暗想:“此人的剑法大巧若拙,甚是高明,卢世伯须认真应付。” 其实此刻卢惊隐的心中更感惊悸。高手之间甫一交手,便能感知对方的武学功底。姬峰轻描淡写化解了卢惊隐的剑招,看似无意,背后却是他数十年在剑法上下的苦功夫。 当年姬峰学得了一套上乘的剑法,上门为父寻仇,初时卢惊隐便败在姬峰的剑下,后来卢氏夫妇二人联手,方才击退了强敌,然而卢夫人也因一番剧斗动了胎气,最终难产而早早离世,卢惊隐对此深自悔惭,没有一日不活在深深的自责当中。 这些年来,卢惊隐勤修苦习,未敢有丝毫的懈怠,剑法上的造诣较之当年,实是不可以道里计。而那一厢的姬峰,隐忍多年,为的便是今日再战卢氏夫妇,这些年来对当年那本武学秘笈中的精绝剑术勤勉不辍,未敢懈怠一日,剑术也是今非昔比。 姬峰本是冲着卢惊隐夫妇而来,一心要在众人的面前,打败他们夫妇的联剑,一雪前耻,他乘兴而来,哪知卢夫人已然亡故,阴阳永隔,自己再无雪耻的机会,不免有些意兴阑珊,然而二人时隔多年再次交手,卢惊隐的剑法已然精进甚多,姬峰方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即收了阑珊之意、小觑之心,抖擞精神,挺剑反击。场中二人双剑相交,铮然有声,激斗在了一处。 第二十七回 煖寒会(8) 卢惊隐的雁聚沙连环剑法,以快见长,“雁下平沙万里秋”、“鱼沈雁杳天涯路”、“去雁声遥人语绝”、“云边雁断胡天月”等招数繁复奇幻,剑法迅捷精妙,瞬息间往往迅捷刺出四五剑,剑气更是纵横四溢,犹如万千神辉匹练当空狂舞,令旁观之人大呼过瘾;而姬峰的剑法素朴古拙,一招一式均十分凝重,仿若剑身有着千钧之重一般。 倘若只论姿态,自以卢惊隐的雁聚沙连环剑法,更为潇洒好看,然而无论他的剑招出手再是迅疾,姬峰左萦右拂,均能举重若轻,一一予以化解,可谓深得剑法上以拙胜巧、以慢打快的诀要。 旁观的人群中不乏高手,如何能不明白姬峰剑法中藏巧于拙的奥妙?钟摩璧、沐沧溟、胡忘归等不禁都替卢惊隐暗自捏了一把汗,胡忘归更是忧心忡忡。他数回凝眸瞧向神鹰坊阵中那名甚为眼熟的蒙面人,那人始终目光游离,不愿与己有片刻的相对,一番劳神苦思,却是没有半点头绪,寻思今日神鹰坊冲着四大山庄而来,居心叵测,不知还暗藏着什么样的阴谋诡计。 四大山庄这一边人人面带忧容,那一厢的残庵、枯荷、纥石烈兀颜等人的表情,则显得颇为轻松。惟有站在轿舆一侧的那名脸色苍白的瘦癯青年,神情落寞,对场中卢、姬二人的剧斗,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卢惊隐一招甫发,次招又至,招式之间毫不容缓,一番骤雨暴风般的抢攻。姬峰藏锋守拙,凝神应战,见招拆招一一予以化解,偶尔乘隙还击一招或是半势,卢惊隐但觉对方的一柄青钢剑又沉又黏,显是在剑身上附带了极为雄浑的内力,心中暗忖:“此人对于当年败在我们夫妇手下,一直耿耿于怀,这些年来,不仅剑法大涨,就连内力也是今非昔比。”眼见对方内力浑厚绵长,当即施展轻功,脚下步伐轻盈,与姬峰在场中周旋起来。 再斗片刻,姬峰见卢惊隐出剑已较之前稍缓,脚下的步伐的移动,也不似先前那般轻灵,忽地大喝一声,剑法陡变,出招亦变得疾如迅雷烈风一般。一时之间,双剑并举,双方全力抢攻,场中人影翻飞、剑气弥漫,剑刃相交之声急如骤雨、密若炒豆,众人无不屏气凝神观斗。闻方霓、秦方霈等弟子的手心,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满是汗水。 斗到分际,卢惊隐施展神通,“残星几点雁横塞”、“边城暮雨雁飞低”、“衡阳雁去无留意”,连环三招,俱是雁聚沙连环剑法中的杀招。剑招虽有先有后,然而剑势奇疾,使出来便如一招,霎时剑刃劈空,嘶嘶有声。姬峰识得厉害,左掌斜刺里拍出,一股激荡的真气,牵引着卢惊隐剑脊微摆,右手青钢剑中宫疾进,径刺卢惊隐肋下的腹哀穴。卢惊隐不等剑招用老,手腕一翻,不顾敌人刺向自己肋部的青钢剑,长剑剑尖微颤,一招“雁下平沙万里秋”,直刺敌人面门,这是临危而攻敌所必救之意。姬峰“嘿”的一声,回剑格封。 二人忘我相斗,众人只觉场中两团影子倏分倏合,手中的长剑亦是化作两道寒光,已然看不甚清二人谁攻谁守、孰高孰下。突然间,只听“嗤嗤”两声,卢惊隐和姬峰各自跃开,二人挺剑于胸前,相向而视,皆是一语不发。 围观的众人心知二人已然决出了胜负,只是一时还不明战况,大伙儿凝神瞧去,只见卢惊隐的剑尖沾满了鲜血,鲜血一滴滴的溅落在地,“嗒嗒”有声,而姬峰的剑尖锃亮如新,左肩上则是鲜血淋漓,显是方才双方忘我比拼之下,姬峰被卢惊隐刺中了肩头。 闻方霓、秦方霈等弟子眼见师父获胜,正自欣喜异常,却见卢惊隐忽地“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射而出,喷溅在手中的长剑之上,身子更是摇摇欲坠。闻方霓、秦方霈等弟子大吃一惊,飞步抢出,扶住了卢惊隐。 卢惊隐面色惨白,凝视姬峰半晌,苦笑道:“姬兄技高一筹,卢某……输了……” 此话一出,大堂内顿时一阵嚣喧。原来二人殊死相搏,激斗之中姬峰右足踩着地上一块凸起的青砖,脚下不禁微微一个趔趄,出剑也便偏了寸许。高手之间过招,差之毫厘往往谬以千里,良机虽稍纵即逝,却又怎能轻易放过?卢惊隐当即一招“鱼沈雁杳天涯路”,长剑指处,正中姬峰的左肩,他心下正自暗喜,忽然胸肋一阵剧痛,敌人凌厉的剑气直透过来,立时醒悟对方乃是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待要回剑格封门户,已然不及。 双方各自跃开,姬峰不过受了一点皮肉之伤,而卢惊隐被他剑气伤了经脉,身负重伤,无法再斗,胜负自此决出。姬峰脚下一个趔趄,故意引诱卢惊隐贸然出手,其时全场惟有白衣雪瞧出了端倪,只是他囿于双方的约定,无法发声示警,等到瞬时胜负已定,只能徒呼奈何,心下暗忖:“此人剑法高明,几无破绽,又极富心计,端的是个厉害角色。” 姬峰涩然一笑,抱拳说道:“承认,承认。”旋即返回己方阵中,低眉肃立,又恢复到先前不露锋芒的神态,只是脸上露出一丝寂寥的神色,丝毫不现获胜后的喜悦之情。他自败在卢氏夫妇的联剑之下,心心念念的便是日后寻着良机,破了卢氏夫妇的雌雄双剑,一浇胸中块垒,不想卢夫人早已过世,此生再无机缘,是以一场力战之后,替神鹰坊赢下了三场比试中的头阵,邀得头功,然而中心抑郁,殊无半分欢愉之意。 闻方霓和秦方霈等弟子心中早已暗暗起疑,均猜测此人是否就是当年走脱的姬姓大盗之子。众弟子欲将师父扶到后堂歇息,卢惊隐忧心眼下四大山庄情势危殆,理当同仇敌忾,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众弟子虽是老大不情愿,却也不敢违拗师意,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好在姬峰的剑气虽伤到了他的肋膜,伤势甚重,一时倒无性命之忧。卢惊隐吞服了苍葭山庄的灵药,斜倚着椅背,紧蹙双眉,勉力相撑。 第二十七回 煖寒会(9) 神鹰坊胜了第一场,纥石烈兀颜神态跋扈,踏上一步,朗声说道:“承蒙卢庄主关照,敝方先赢了一局,这第二局嘛,钟庄主的裁云掌威名素著,武林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就请钟庄主下场一展神技,让大伙儿开开眼。” 钟摩璧冷哼一声,不置可否。神鹰坊阵中枯荷一声轻笑,腰肢款摆,翩然越众而出,微笑道:“久闻钟大庄主神掌无敌,贫道不揣冒昧,想请钟大庄主指点几招。” 钟摩璧不禁微微一征,本来他想卢惊隐折了头阵,四大山庄已被逼至绝境,再无退路,若要挽回一局,自己亲自下场把握当然最大,然而对方出阵的却是枯荷,虽也位列神鹰七羽之列,终是女流,胜之不武,不胜则更会沦为笑柄。他本已打定主意下场,见此情景,不由眉头微蹙,立在当场踌躇了起来。 他正自犯难之际,身后一个女子轻柔的声音说道:“神鹰坊有女中豪杰,难道四大山庄便没有巾帼英雄么?”这话说得本来大有一股豪气,然而其人语声软糯,倒似在低吟浅唱一般。 钟摩璧转过头来,说话的正是钟夫人,只见她一对眸子,荧光璨璨瞧着自己,夫妇二人相视一笑。大敌当前,二人间并无多言,然而数十年的相濡以沫,感情笃挚无比,双方仅凭一个简单的眼神交流便已足够,瞬时心中皆生故剑情深、生死不渝之意,虽处险境,但二人却是颇为宁定。 枯荷微微一愕,寻思:“这个看着弱不禁风,娇滴滴的钟夫人,原来也会武功,倒是瞧走了眼。”说道:“原来钟夫人也是道中高人,原是小妹眼拙了!” 钟夫人微振衣袂,轻移莲步,来到场地中央,微笑道:“神鹰七羽,威名远播,妹子跻身其中,想必手底有着惊人的技艺。姐姐我虽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但自从生了孩儿,就连这三脚猫的功夫也都已荒废了,待一会还请妹子手下多多留情。” 枯荷见她山眉水眼,笑语盈盈,口气极为诚恳,全无半点的讽嘲之意,不禁拿眼将钟夫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满腹狐疑,口中轻笑道:“钟夫人言重了。不知钟夫人使的什么兵刃?” 钟夫人斯斯文文地道:“我们女流之辈,不能像他们老爷们动刀动枪,砍砍杀杀的,别说是没有伤到腿脚,哪怕是在脸蛋上轻轻划上一刀,那也不妙得紧。妹子,你说是不是?” 她语声绵柔,带着一副商量的口气,然而似乎又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令人实难拒绝,枯荷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钟夫人微微一笑,续道:“听说妹子掌上功夫十分了得,那我们姐妹俩便切磋一下拳掌。一者嘛,拳掌不比利刃,戾气不至太重;二来嘛,就算咱们姐妹之中谁有个疏虞,中个一拳两掌的,也无伤大雅,你说好不好?” 她语调软糯婉转,一番燕语莺声,仿若在和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姐妹在拉家常一般,只听得枯荷心里麻麻的,又情不自禁点了点头。人群中忽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妈妈,妈妈,你一定要赢啊。” 众人循音瞧去,那人穿了一件雪白华丽的狐裘,薄施粉黛,一双乌漆漆的眼瞳带着一丝不安,正是钟芫芊。 钟夫人微笑道:“芊儿,你乖乖地待着,不要乱动。” 枯荷讶然道:“这是你……你的女儿?” 钟夫人微笑道:“是啊。” 枯荷轻抿着嘴唇,默然不语。她虽是出家之人,但向来对自己的容貌和魅力极为自负,今日见到钟夫人年龄比自己大出甚多,女儿也都这般大了,依然身材窈窕,举止娴雅,骨子里浸润着一股江南水乡女子的柔媚,直叫人心生好感,大起亲近之念。枯荷伫立在地,一时也不知心底是羡是妒,思潮涌动之下,对江南那遍地绮罗、盈耳丝竹的丝绸府、佳丽地、鱼米乡,不禁悠然神往。 钟夫人嫣然一笑,说道:“妹子,姐姐这把老骨头啊,脆得很,妹子出手不要太重才好。” 枯荷缓过神来,笑道:“姐姐说笑了!看掌!”笑容未敛,衣裾飘动,倏地便是一掌朝着钟夫人的胸口击来。 钟夫人轻笑道:“唉哟,妹子怎么说打就打,给老姐姐先活动活动筋骨,成不成啊?”口中调侃,脚下却丝毫不缓,身形微晃,侧身避过枯荷的当胸一掌,反掌斜劈枯荷的颈项。二人你来我往,各施小巧的近身搏击功夫,在场中游斗起来。 这第二局的景象,较之第一局又有着云泥之别。第一局的较量,卢惊隐、姬峰双剑大开大合,招式罡猛劲疾,气势磅薄酣畅,其间二人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血溅当地,非死即伤。而钟夫人和枯荷施展的皆是小巧阴柔的近身搏斗功夫,劈、斩、搂、切,格、封、踢、蹬,二人蹿高纵低,闪转腾挪,看似不如第一场利刃相向那般凶险,然而武谚云:“拳击表皮,掌击至里。”二人的掌上各自凝聚内力,倘若有人稍有疏虞被对方击中一掌,立时就会落得人伤局尽的下场,是以不仅激斗的二人心无旁骛,凝神应敌,围观的双方也都敛声屏气,目不转睛注视着场内的打斗。 二人你来我往,运掌如飞,顷刻间已是拆解了一百余招,却也难解难分。忽听得一声清叱,钟夫人掌法陡变,只见她十指轻柔,运劲绵软,每一掌拍出,如清风拂柳、熏风吹面,似乎全不着力,然而身与心合、气与力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意之所动气即赴之,挥掌轻描淡写,却迫得枯荷手忙脚乱,连连后退。 神鹰坊那名脸色苍白的瘦削青年本来对场中的比试,显得漫不经心,等到钟夫人打出这套掌法,姿势清雅,气度闲逸,当真是说不出的好看,也引得他忍不住注目凝视,瞧了片刻,眼中露出一丝钦佩之色,口中叫道:“兜罗绵手!好掌法!” 白衣雪听到他的叫声,心中一动,顿时想起那晚在念湖岸边,曾听袁珂君提起过钟夫人所使的掌法,乃是佛门的兜罗绵手。只是昏暗中钟夫人和袁珂君湖边争斗,他藏身附近,生怕被二人发觉,是以并未亲见钟夫人的招式,对兜罗绵手也就全无直观的印象,乃至渐渐淡忘,再加上其时他猛然间得知自己的身世之谜,神思恍惚,未曾再过深想。今日陡然再次听到“兜罗绵手”四字,心下不禁大感疑惑:“兜罗绵手是少林派的绝技之一,听说只有寺内辈分极高的高僧修习过,钟夫人如何会使?” 第二十七回 煖寒会(10) 钟夫人听到那名削瘦青年的叫声,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赞道:“阁下好眼力!”裙裾翩跹,出掌却是连绵不绝。 兜罗绵又名兜罗毦,是一种生于兜罗树上的细棉,洁白纤软,如云似霜,佛家以此赞叹世尊软绵绵的佛手。兜罗绵手作为少林寺十大绝技之一,乃是少林派不传之秘,世所周知,钟夫人与其素无渊源,如何会使少林派的兜罗绵手?一时间场内与白衣雪同样感到困惑的,大有人在,甚至有人在想:“钟摩璧的老婆怎么会使少林绝技?莫非钟摩璧以前是少林派的,后来还了俗?” 殊不知钟夫人的娘家姓程,父亲是平江府当地一位有名的拳师,家境殷实。程老拳师为人豪爽仗义,不欺弱、不欺穷,口碑可谓极佳。钟夫人八九岁的那一年,家中忽然来了一名化斋的断臂云游僧人,程宅的管家见他衣衫褴褛,浑身酒气,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不禁大为嫌恶,对其厉声喝斥不止。正巧程老拳师在外访友归来,见状痛责了管家一番,并将云游僧恭恭敬敬请进家中,大张筵席,热情相待。那云游僧也不客气,将满桌的美酒佳肴,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 酒足饭饱之后,云游僧哈哈一笑,说道:“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抹了抹油嘴,便即扬长而去。 云游僧走后,家中的管家、厮役都是大摇其头,说此人不过是个混吃混喝的酒肉和尚,程老拳师听了,一笑置之。 其后数日,程老拳师早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这一天他与几位老友相约一起到城内的玉狮楼喝上几盅,巳时时分,他来到玉狮楼,不巧来得早了,几位老友都还没到,程老拳师便在楼下选了一个临窗的座头,要了一壶好茶,边饮边等。 他百无聊赖之际,却见不远处的街角,有一跛足老丐和一断臂老僧正靠在墙根处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老丐满脸污垢,浑身疮痂,此前在城中从未见过,而那断臂老僧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到家中化斋的云游僧。 他正欲起身上前与云游僧寒暄几句,眼前的一幕却又让他坐了回去。原来那云游僧与老丐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捉着跳蚤,不过二人捉跳蚤的方法令他委实大感惊奇:在一僧一丐面前不远处的地上,分别摆放着一个脏兮兮的钵碗,二人敞着怀,斜倚着墙角,食指弯曲,向着对方的身上凌虚而弹,口中各自喃喃地道:“跳子七个……八个……九个……”“跳子八个……九个……十个……” 跳蚤既小,又极其善于跳跃,二人手指连弹,以指上发出的虚劲,将对方身上的跳蚤,一一弹落到面前的钵碗之中,当真是神乎其技,令人匪夷所思。程老拳师一见之下,心中大奇,忍不住踱步上前检视,果见一钵一碗之中,均盛有十几个跳蚤的尸身。 程老拳师方知眼前的一僧一丐,实乃功夫深不可测的世外高人。他本是广结善缘之人,平日里最喜呼朋引友,见此奇人异士,若不好好结纳一番,岂肯甘休?遂将一僧一丐接到了自己的家中盘桓。程老夫人以及家人见了,素知老拳师广订杵臼之交,家中常年三教九流的宾朋不断,倒也不以为意。 如此过了月余,一僧一丐在程宅被奉若上宾,整日吃吃喝喝,再也不受饥寒之苦。这一日的酒后,那云游僧说道:“程老施主,我二人在贵府叨扰多日,足感盛情,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你有甚么要求,只要是我二人能够办到的,绝不含糊。” 程老拳师笑道:“二位乃是世外高人,光降敝舍,程某已是莫大的荣幸,怎敢还有他求?” 云游僧与跛足老丐相视一眼,微笑道:“无功不受禄。我们哥俩承蒙老英雄瞧得起,在你府上吃香喝辣,敬若上宾,倘若不传授点甚么,心底实在过意不去。” 跛足老丐也笑道:“正是,正是!若非如此,旁人岂不要在背后乱嚼舌头,说我二人不过是好佚恶劳之人、惑世盗名之辈?” 程老拳师见他二人诚心实意,便道:“那好吧,我有一名小女,叫作锦嫦,自幼嘛,却是喜武不喜文。二位若不嫌小女根器钝拙,教她一些防身的功夫,不知可否?” 跛足老丐哈哈大笑,说道:“老丐的功夫路子过于罡猛,女公子学起来只怕不太合适。崇明老友,你的兜罗绵手姿势曼妙,出手阴柔,不妨传授给女公子。” 程老拳师见多识广,听了大吃一惊,方知云游僧原是少林寺“崇”字辈的高僧,只是他武功卓绝,却断了一臂,着实令人费解。 云游僧沉吟片刻,道:“令媛今年几岁?” 程老拳师又惊又喜,道:“小女今年九虚岁。” 云游僧道:“好。明日日始,请令媛到后花园来,老衲在那里等她。”其后程锦嫦便跟着云游僧,戮力修习兜罗绵手。兜罗绵手作为少林寺的镇寺绝艺之一,掌法繁复,极不易学。好在一者云游僧兜罗绵手上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因而传授之时尽量芟繁就简,使之易懂好学;二者程锦嫦天生爱武,又是一副柔中带刚的性格,潜心修习,竟也小有所成。云游僧看在眼底,自是暗暗欢喜。 斗转星移,转眼过了半年。这一日的清晨,云游僧和跛足老丐来与程老拳师辞行。程老拳师大惊失色,说道:“不知老拙有何招待不周之处,但请指谪。” 云游僧道:“老英雄这是哪里话?我二人在贵府叨扰日久,也是时候离开了。令媛所习兜罗绵手,已有小成,日后须勤以自修,不可荒废了。只是我与她的这段缘份,休在外人面前提起。” 程老拳师应了,垂泪不止。跛足老丐道:“我二人孤云野鹤,散漫惯了,受不得羁縻,告辞,告辞!” 云游僧又叮嘱了几句,吟道:“聚散离合浮萍似,人生何处不相逢?”吟罢与跛足老丐携手飘然而去。 程锦嫦到了摽梅之年,经人说媒,嫁给了东南武林大豪钟摩璧,自此便在浮碧山庄一心一意相夫教子,江湖中的恩恩怨怨,从不过问。只是这些年来,她喜武厌文的性格却没有改变,当年崇明和尚传授的这套兜罗绵手,每日依然勤修不辍,未敢荒废。如此浸淫数十年,程锦嫦兜罗绵手上的修为,已是别具炉锤。 钟夫人心知此役关切重大,双掌翻飞,掌法灵动绵柔,姿势娴雅清隽,将数十年在兜罗绵手上所下的苦功夫,淋漓尽致使将出来,迫得枯荷左支右绌,一时难以抗御。她十指纤长,一双手掌莹洁如玉,使动起兜罗绵手,当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观战的众人神为之夺,魂为之消,无一不想:“少林派的兜罗绵手,倒似是为钟夫人度身定造一般,竟是如此这般相得益彰。” 掌影重重之中,枯荷只觉脸上蓦地一凉,钟夫人柔腻温香的手掌,在自己的面颊上轻轻划过,她大骇之下,足尖点地,身形向后暴退丈余,定睛瞧去,但见钟夫人笑吟吟立在当地,并未乘隙而进,手上一个明晃晃的物什微微晃动,竟是自己佩戴的银耳坠,不禁花容失色。 钟夫人笑道:“妹子,你的皮肤保养得真是好,改天教教姐姐,用的是什么法儿。” 枯荷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心知她这一掌若是使上力量,自己已然颅裂骨碎,命丧当场了,余悸未消之下,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钟夫人踏上几步,将手中的银耳坠递与她的手中,说道:“妹子,这般贵重的物什,可得收好啦。” 枯荷心下黯然,道:“小妹技不如人,今日栽在姐姐的手底,还有甚么话说?” 钟夫人道声:“承让。”一声轻笑,衣袂飘飘,站到了钟摩璧的身边,脸上笑容不敛。钟摩璧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钟夫人的手,方觉自己的手心冰冰的,满是汗水。 第二十八回 蕉鹿梦(1) 神鹰坊沉谋研虑,安排枯荷来战第二局,本是料定钟摩璧碍于自己宗家身份,绝然不会亲自下场,只能在一众的年轻女弟子当中,选出一位武艺较高的来比试第二场,以枯荷的身手,赢面自是极大。双方约定三局两胜,神鹰坊倘若再胜一场,这第三场的比试也就免了。神鹰坊早已打好了如意算盘,岂料半路杀出个女“程咬金”,双方重又回到了均势,三场较量,变作一场定输赢了。 枯荷脆败,令神鹰坊一方陷入沉默,暗自懊悔之前的谋划百密一疏,竟是不知钟夫人真人不露相,能耐暗中藏。 隔了良久,纥石烈兀颜揉了揉大鼻子,踏上一步,大声道:“巾帼不让须眉,方才钟夫人和枯荷道长献技较艺,令我等大开眼界,大饱眼福,佩服啊,佩服。”言语之中只字不提输赢,顿时引得四大山庄的年轻一辈弟子纷纷斥骂,群起攻之。纥石烈兀颜只作没有听见,又道:“强宾不压主。神鹰坊远来是客,倘若连赢两场,岂不令四大山庄颜面无存?枯荷道长有意相让,那也是以和为贵之意……” 四大山庄年轻一辈弟子个个怒目睁眉,骂声更响。 沐沧溟青郁郁的脸上罩满寒霜,冷冷地道:“阁下嘴巴之臭、脸皮之厚,当真是空前绝后,领教了。” 纥石烈兀颜哈哈大笑,道:“看来沐庄主按捺不住,这第三场是要亲自下场了?” 沐沧溟心想:“生死攸关之际,不管对方有何诡计,我都当义不容辞应接下来,至于甚么浮名虚誉、安危生死,都只能一概置诸度外了。”凝神定气,缓缓说道:“不错。不知贵方是哪一位高人出场?” 那名自从进了大堂,始终一语不发的瘦癯青年,苍白的脸上忽地露出一丝笑容,越众而出,走到沐沧溟的身前,微一抱拳,说道:“沐庄主,神鹰坊荒泉,特来恭领教益。” 他话音未落,四大山庄众人“啊”、“哦”声一片,尽皆震诧。近年来,神鹰七羽在江湖上名声赫赫,其中荒泉身居神鹰七羽之首,武艺远高同侪,名头也是最响。胡忘归等人只道享誉盛名的荒泉是位老者,均没有想到他年纪不逾三旬。 沐沧溟心中一凛:“荒泉如此年轻,就在神鹰七羽中排名居首,定有常人所不能及的过人之处。”抱拳回礼,说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荒泉微微一笑,说道:“素闻沐庄主的‘空庭春花掌’至刚至猛,若能指点一二,何其有幸?得罪了!”话音甫落,随即欺身而近,一掌直拍沐沧溟的面门。他说打就打,全无半点征兆,其身形之快、出手之疾、力道之劲,世所罕见,四大山庄年轻一辈的弟子之中,大多数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荒泉的一张肉掌已然拍到了沐沧溟的鼻端,不禁惊呼出声。 好在沐沧溟临敌之际,聚神凝气已久,得知对方便是神鹰七羽之首的荒泉,全身更是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荒泉突然发难,掌风拂面,虽令他有些猝不及防,却也并不慌乱,右掌倏地挥出,使出一招“空山凝云颓不流”,加以格封,左掌自下而上,使的是“林空色暝莺先到”,掌上蕴含着雄劲的内力,飒飒有声,径撩荒泉肋下的要害。荒泉拧腰转胯,侧身避过,口中赞道:“好掌法!”立掌斜劈沐沧溟的臂胛,掌缘如刀,亦是呼呼有声。二人你来我往,激斗在了一处。 二人一个威名素著,年近六旬却老当益壮,汪洋恣肆的空庭春花掌使动之际,方圆两丈之内,掌影漫天,隐隐伴有风雷之声;一个头角峥嵘,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或拳或掌,无不精熟超卓,且气度雍穆,俨然一派武学宗师的大家风范,当真是一场难分伯仲的好比试。 胡忘归等人凝神观战,各自寻思:“荒泉年纪不大,武功就有如此的造诣,固然有勤学苦练的因素,更少不得天赋的成分。此人能够排名神鹰七羽之首,当非幸至。” 场中二人翻翻滚滚,斗了一百余招,兀自难分高下。沐沧溟自知年岁老迈,这般纠缠下去,势必是自己先行力怠劲竭,非输不可,当下气沉丹田、劲贯掌心,一件灰袍慢慢鼓荡开来,袍内布满了气流,每一掌挥出皆有风雷之声,头顶之上更是升腾起一层淡淡的白雾,观战的众人知他内力已然发挥到了极致。 荒泉渐感对方的掌力愈发雄浑,大有锐不可当之势,就连自己的呼吸也变得不畅起来,心知沐沧溟正自全力以赴挥动内力,意欲速战速决。他对沐沧溟的意图洞悉无遗,当即施展脚下功夫,纵高跳低、蹿前跃后,与敌人慢慢周旋,占据了七成的守势。沐沧溟见状,以身法配合着掌法,一步一掌,下盘稳如磐石,出掌猛似貔虎,决意要与荒泉尽快一决输赢。 到了此际,沐沧溟头上的白气愈来愈浓,而荒泉在他雄浑的掌法笼罩下,身形也大为凝滞,远不如当初那般灵动。众人心知这一场的比试也已到了紧要关头,无论哪一方稍有疏怠,胜负立判。一时之间,大堂内人人屏气慑息,静观最后的结果。 沐沧溟一掌快似一掌,掌力凌厉,荒泉虽处守势,但一时不显败相,如此相持下去,沐沧溟全力抢功,势必力竭而成强弩之末。他心中焦躁,斗到酣处,猛地大喝一声,双掌迭发,激起罡猛无俦的掌风,忽又化掌为指,疾雷迅电一般直点敌人胸前的膻中穴。这一招便似是在狂风大作之时,于漫天飞花中跃身攀摘颤悠悠的枝枒,正是空庭春花掌法中的最后一招,“莫待无花空折枝”。 膻中穴乃是身上要穴,一旦被点中,即使不死,也要落得个全身瘫痪的下场。电光石火间,荒泉没有任何余裕去细想,右手五指捏拢相撮,一股气劲瞬时盈指而出。沐沧溟蓦地感到一股阴冷之气迎面袭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当即伸指回封。 白衣雪凝神观战,瞧得分明,心下凛然:“原来荒泉的血刃指功夫,较之独鹤,实是高出甚多。”但见场中的荒泉占得了先机,再不容沐沧溟有一丝的喘息,运指如飞,血刃指劲锐的气刃充溢而出,“嗤”、“嗤”之声大作,沐沧溟一个躲避不及,面颊被血刃指的气劲划出数道血痕,倘若再偏离数寸,便有破颅开脑之虞,当真是惊险万分。 四大山庄众人见荒泉竟能化气为刃,凭虚伤人,无不替沐沧溟捏了一把汗。 血刃指气刃无形,纵横交错,沐沧溟心知若是再有半点迟疑,气刃一旦刺中身体的要害,自己非死即伤,万分危殆之际,他将心一横,再也顾虑不得太多,左手一按袖中的机栝,数十点细如针芒一般的寒星迸射而出,发出“嘶”、“嘶”的尖啸声,在空中闪着银光,向荒泉的胸口疾射过去。 那暗器去势之疾,罕有其匹,二人相距又不过尺余,荒泉闪避不及,“哎哟”一声,向后仰天便倒。 场上的情势瞬间突变,本来占尽上风的荒泉,冷不防被沐沧溟藏在袖中的暗器打中,顿时仰翻在地,身子僵直不动,一时生死不明。神鹰坊众人见了,无不面露惊惶之色。 第二十八回 蕉鹿梦(2) 隔了片时,纥石烈兀颜率先回过神来,向着身边的两名神鹰坊武士喝道:“快去扶起来!”两名武士快步来到场内,伸手正欲扶起荒泉,突然二人各自发出一声惨嚎,忙不迭甩开荒泉的胳膊,仿佛瞬时被炭火炙灼了一般,旋即脚下一个踉跄,软绵绵地瘫倒在了地上,生死不明。 沐沧溟的暗器莫非喂有剧毒?神鹰坊残庵、枯荷等人见了,愈发惶惧,一时面面相觑,茫然无措。胡忘归、卢惊隐、钟摩璧等人也都极感疑讶,均想,即便双方先前约定比武兵刃、暗器,生死由命,但荒泉倘若真的中毒身亡,神鹰坊又怎会善罢甘休?更奇怪的是,沐沧溟的暗器,为何会喂有剧毒呢? 要知道暗器作为一种施以突袭的武学门类,江湖中各门各派多有修炼,原不足为奇,四大山庄门下弟子修习暗器的,也不在少数。沐沧溟确有一门暗器功夫,叫作“碧海银沙”,是一种极其细小的银针,属于手掷类的暗器,既可单发,也可合发、连发,平日练来用以防身。然而沐沧溟所发的暗青子力道疾劲异常,袖中当是装有强力的机簧,而这种沾身即倒、淬有剧毒的阴毒暗器,此前胡忘归等人却是闻所未闻。 唐门在江湖中名气虽响,却也声名不佳,武林同道谈及唐门,与其说是敬慕,不如说是畏怯,个中缘故便是这种涂有剧毒的暗器,立取人命,过于阴狠毒辣,实是有干天和。是以四大山庄中修炼暗器功夫的大有人在,却无人会在暗器上喂有剧毒,然而沐沧溟为何会偷偷修炼这等阴毒的功夫?胡忘归等人心神不宁,隐隐觉得这其中必有极不寻常之处。 就在双方都大为错愕之际,大堂外忽地有人高声说道:“有毒,千万别碰他的身子!”青影一闪,说话之人已然来到了大堂之内。 众人一齐转头瞧去,那人一袭青衫,二十多岁的年纪,削腮薄唇,脸上满是阴鸷枭桀的神情。白衣雪瞧清来人,不禁目眦尽裂,原来他不是别人,正是唐门密宗的唐泣。 唐泣害死了沈泠衫后,白衣雪曾在临安城四处寻他,矢志要替百里尽染和沈泠衫报仇雪恨,却遍寻不着。不想冤家路窄,唐泣忽然现身岁寒山寨,他悲怒交并,攥紧了双拳,死死地对视着对方,暗思血债自当血偿,今日正好做个了断。 唐泣似乎全然没有察觉白衣雪投射过来如冷电般的目光,一个箭步来到荒泉的身边,蹲下身子,扶他斜靠着自己的膝盖,又从腰间的鞶囊中取出一个莹润的白色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掰开荒泉的嘴巴,喂服下去。大堂内不认识唐泣的人无不心下大奇,方才两名神鹰坊的武士甫一接触荒泉的身子,便即一起中毒倒地,此人缘何丝毫不惧荒泉身上的剧毒? 白衣雪隔得较远,凝神瞧去,唐泣的手上似是戴了一副薄薄的肉色手套,倘不仔细观察,旁人实难察觉,又想他乃施毒化毒的大行家,想必事先吞服了解毒的灵药,是以能够若无其事替荒泉纾毒解危。 残庵向着身边的神鹰坊武士低语了几句,四名武士飞快抬来了一副缚辇,每个人的手上都包裹着厚厚的麻布,手脚麻利地将荒泉抬上缚辇,飞奔而去了。 唐泣走到沐沧溟的面前,针芒般的一对黑眸,充满森冷的寒意,说道:“沐庄主,四大山庄赢得了比武,看来中都暂且不用去啦,着实可喜可贺!你这‘鸩羽白’配合‘星流雷动’,果然霸道……” 沐沧溟身子如被电震,忍不住后退数步,青郁郁的一张脸脸色大变,凝睇唐泣良久,道:“你说……什么?你……是谁?” 唐泣微笑道:“在下姓唐,单名一个‘泣’字。” “唐泣”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大堂内四大山庄众人除了白衣雪,余下的都是“啊”的一声,大感诧异。 四川唐门世居西南偏隅,百余年来门下人才辈出,自宋徽宗宣和年间,门内同室操戈,分作了显宗和密宗两派以来,分别以善使机栝类暗器和毒药饮誉江湖。二宗传至唐焯、唐泣这一辈,密宗的声势较之显宗要煊赫得多,其中名头最响的便是唐泣、唐滞兄弟,其手段之狠辣,令江湖中人无不闻之变色。 不过唐氏兄弟极少踏出川地,是以名头虽响、传闻虽多,巴蜀之外的江湖人士,认识他们的其实寥寥。唐泣自报家门,四大山庄之中除了认识他的白衣雪,胡忘归、钟摩璧等人一惊非小,均想唐泣施毒化毒的功夫出神入化,难怪不惧身染重毒的荒泉,只是唐门离雪山路远迢迢,唐泣为何会突然现身此地?难道他已经投在了神鹰坊的帐下? 卢惊隐和钟摩璧夫妇等人内力深厚,唐泣所言的每一字,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疑窦丛生:“鸩羽白作为唐门的三大顶级毒药,在多年之前就已遗失,唐泣为何说沐沧溟使的毒药是鸩羽白?星流雷动也是唐门暗器中机射类的成名暗器,怎么会到了沐沧溟的手中?”一时之间,他们面面相觑,疑云满腹,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困惑迷茫之色,沐沧溟险胜的高兴劲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一股强烈的不安之情、不祥之感,瞬时笼罩在几个人的心头。 胡忘归、白衣雪师徒二人对唐泣的话,听得也是甚清,深知其间别有隐情,然而沐沧溟来到雪山后,胡忘归作为煖寒会的主人,每日事务冗繁,一直未有合适的机会,向沐沧溟当面详询杜砚轩盗取唐门鸩羽白之事。二人均想:“唐门的鸩羽白,乃是当年杜砚轩欺骗唐樨的感情,趁空盗走的,其后杜砚轩改名换姓,一直隐匿于沙湖山庄。唐泣倘若所言非虚,那么应是沐沧溟对杜砚轩的底细早已知情,杜砚轩为求庇护,又迫于无奈,只得将鸩羽白交给了沐沧溟。”白衣雪转念又想:“至于星流雷动,当是杜砚轩在埋葬唐滞、唐泞尸身的时候,顺手牵羊拿了,事后为了邀功,献给了沐沧溟,那也不奇。” 然而要说当场心头最为剧震的,莫过于是沐沧溟,他强自镇摄心神,说道:“原来是唐宗主,幸会,不过老夫全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暗自忖度:“事情已经过去了数十年,唐思远早已化作了尘土,唐樨即便还活在世间,也已老了,又远在唐家堡,可谓死无对证。唐泣虽贵为唐门密宗的宗主,此事却非正主,只要一口咬定,他又能奈我何?” 唐泣左手一伸,摊开手掌,微笑道:“沐庄主,明人不做暗事,鸩羽白被你窃据多年,如今也当物归原主了。” 沐沧溟本是城府极深之人,陡遇变故,一阵惊慌后心下电转,谋思应对之策,脸上神色夷然,冷笑道:“甚么物归原主?唐宗主所言,叫人好生纳闷。” 唐泣面露揶揄之色,缓缓展开右掌,只见他掌心中排放着数十根细如牛毛的针芒,闪着微光,说道:“这是我方才从荒泉身上取下来的银针,众目睽睽,沐庄主不会也要抵赖吧?” 沐沧溟道:“不错,这银针是老夫的,那又如何?” 唐泣哈哈大笑,似是听到了一件特别好笑的事情,但笑声尖锐,如鸱鸮夜啼一般的刺耳。众人愕异之际,唐泣笑声戛然而止,脸色一沉,喝道:“沐庄主,旁人也还罢了,难道本宗主是个睁眼瞎子,就连本门的鸩羽白,竟也不识么?” 沐沧溟脸上恢复了平常的郁结神气,淡淡地道:“这是老夫的独门暗器,叫作碧海银沙,唐宗主何以血口喷人?” 白衣雪眼见二人剑拔弩张,寻思:“碧海银沙上喂的毒药如此厉害,唐泣又如此笃定,自是鸩羽白无疑了。沐世伯矢口否认,无非鸩羽白乃是杜砚轩所盗,与己无关,然而杜砚轩托庇沙湖山庄多年,双方一旦对证下去,沐世伯终是理亏,不如趁此搅乱局面,好助沐世伯脱困。”自唐泣现身后,他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此人再次走脱,当即一挺长剑,越众而出,朗声道:“唐泣,你我之间的血海深仇,今日要痛痛快快作一了断!” 唐泣看清楚是白衣雪,微微吃了一惊,脸上旋即恢复平日孤傲恣骜的神气,冷笑道:“好啊,唐门和四大山庄的诸多纠葛,确是该一并作个了断。”心想:“僧眼碧落在了此人的手中,今日正好一并取了回来。” 白衣雪心中激荡,剑尖微微发颤,哽咽道:“好,百里前辈、沈神医、沈姑娘……,还有施先生,你手上沾满了鲜血,我要替他们取了你的狗命。” 唐泣眼中发出针芒般的寒光,冷冷地道:“臭小子,你当唐某怕了你么?后不僭先,待我与沐庄主这桩公案有了了结,鸩羽白物归原主,你我再作了断也不迟。” 沐沧溟“嘿”的一声,说道:“唐宗主,你口口声声鸩羽白,天下的毒药大同小异,不过有的性烈,有的性温,再说天下使毒的非你唐门一家,你何以断定老夫所使,就是鸩羽白?贵门的鸩羽白遗失多年,说不定早已泯绝,唐宗主不怕看走眼么?” 门外忽有一人说道:“人心诈伪,看人或许会看走眼,物什却不会诡变,我们又怎会看走了眼?”喉音绵脆,是位女子的声音。众人扭头瞧去,只见门外走进一人,年岁不是很苍老,但满头如雪的银发惹人注目。 沐沧溟待得看清了来人的面貌,如见鬼魅一般,眼中尽是惊惶之色,嘶声道:“你……你……”喉咙似被异物堵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八回 蕉鹿梦(3) 来人霜鬟雪鬓,神色冷峻,白衣雪认出正是唐樨,心下大奇:“沐世伯为何见到唐樨会如此害怕?”突然间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闪,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只觉这个念头太过荒唐,细思极恐,故而刚刚浮上心头,便即压了下去,一时间恍恍惚惚,勉力自己不去往深里想。 唐樨走到沐沧溟的面前,将他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冷冷地道:“沐庄主,你还认得我么?”声音虽冷冰冰的,然而语音微微发颤,胸口剧烈起伏不定,显是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激荡。 沐沧溟呆呆地凝视着唐樨,一张青郁郁的脸皮,变得黯黑,隔了良久,说道:“你……你是……蜜糖儿……” 唐樨听见“蜜糖儿”仨字,身子猛地一震,泪水霎时盈满眼眶,脸上却露出一丝笑容,只是笑容难掩无尽的凄凉和愤懑,冷笑道:“我还道沐庄主贵人多忘事,早已……早已将蜜糖儿忘了呢。” 沐沧溟长叹一声,苦笑道:“我怎么会忘了你?这些年来,我时常会想起你,夜里也会经常梦到你。蜜糖儿,我……我对你不起。” 沐沧溟当面承认错误,这一幕唐樨不知在梦里梦过了多少回,然而今日梦境作了真,听到他当众认错,她的脸上表情复杂,心头不知是喜还是忧、是乐还是悲,百般滋味一起涌来,伫立当地说不出话来。 白衣雪站在一旁观貌察色,方才的念头再次冒了出来,心头顿时一片雪亮:“当年欺骗了唐樨的感情,并盗走了鸩羽白的那个‘谢檀’,并非杜砚轩,而是沐沧溟!” 多年以前,沐沧溟的恩师突发重疾,卧床半年有余,最终不治而逝,沐沧溟得以接任沙湖山庄的庄主。其时沐沧溟不过二十五六岁,便已是四大山庄的一庄之主,可谓年壮气盛、意气风发。也就在这一年的冬天,他在江南西道上因一件小事与人起了纷争,对方心胸既狭隘,身手又极狠戾,言语失和之后,冷不丁发射毒箭将沐沧溟打成了重伤。 沐沧溟在床榻上躺了一个多月,方才养好了毒伤,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咽下这口恶气,其后又找到了对方,欲报一箭之仇,却败下阵来,还险些送了性命。 这一回受伤更重,沐沧溟在山庄足足养了三个月的伤。这三个月之中,他思前想后,想到对头善于施毒,若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毒毙对方当是最为快意的报仇。论起施毒之术,四川唐门的鸩羽白、佛头青和僧眼碧,可谓冠绝武林,别无二家。然而唐门以绝门毒药和暗器立威江湖,自是不肯轻易相与,但复仇的烈火烧得他备受煎熬,下定决心潜入唐门,觅机而动。 沐沧溟只身西行,找到华蓥派的一名好手,故意上门挑衅,假装不敌,被那人以华蓥派的独门兵器“透甲穿心刺”所伤。他化名谢檀,来到唐家堡,求见宗主唐思远,借口自己遭华蓥派的追杀,请求托庇于唐门。 沐沧溟留在唐门之后,为人谦逊老实,做事又勤快,累活苦活都抢着干,深得唐思远的喜爱。隔了半年,唐思远便将他召入府内,贴身使用,沐沧溟由此得以经常接触到唐思远的独生女儿唐樨。 沐沧溟相貌堂堂,做事又稳重勤勉,唐樨正值情窦初开的年龄,与之相处日久,不免情愫暗生、芳心暗许。唐樨的倾慕之情,沐沧溟自也明白,他正发愁一直没有良机盗得唐门的绝门顶级毒药,于是趁势与唐樨交往,二人时常幽期密约。一人实有意,一人虽是假情,却也假戏真做,一对少男少女交往不久,遂定鸳盟。沐沧溟向她许诺今生永不相负。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二人的私情,终于有一天被唐思远发觉。唐思远对沐沧溟以怨报德,勾引自己懵懂无知的独生女儿,大为光火,震怒之下将沐沧溟痛打一顿,要将他扫地出门。无奈唐樨对沐沧溟情比金坚,见状以死相逼,唐思远只有这么一位宝贝女儿,只好悻悻作罢,不过自此对沐沧溟十分冷淡,脸上再无昔日笑容。 如此又过了半年,沐沧溟终于觅得了一个良机,偷到唐思远藏在秘处的药弩房钥匙,入库盗取了鸩羽白。他得手之后,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唐门一旦查究起来,唐樨也无法保住自己的性命,于是连夜离了唐家堡,日夜兼程,一路向东而去。 沐沧溟回到沙湖山庄,过了大半年,也未见唐门有人找上门来,心中渐渐宁定。他哪里知道,自他不辞而别之后,唐思远曾派人四处查访,无奈白沙镇与唐家堡相隔甚远,且两家之前全无半点瓜葛,是以派出去的人,始终未曾踏步白沙镇。鸩羽白被盗,遍寻无果,且与自己的宝贝女儿有着极大的干系,唐思远忧愤成疾,一年后终是郁郁而终。 自己的心上人盗取了门中的至宝,父亲为此悲愤而亡,这些年以来,唐樨没有一日不是活在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之中。 隔了一年多,唐门始终没有找上门,沐沧溟心知事情终未败露,暗自庆幸。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摸清当年那个对头的行踪,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潜入对方家中,以鸩羽白将其毒毙,自是神不知鬼不觉。 其后数十年,沐沧溟安安稳稳当他的沙湖山庄的庄主,与唐门再无半点瓜葛。去年暮秋,唐滞、唐泞忽然现身白沙镇,令沐沧溟着实吃惊不小,他对众弟子推说自己要外出访友,其实并未走远,而是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沙湖镇,一直隐匿在了暗处,密切关注着唐滞、唐泞的一举一动。其后唐滞、唐泞在镇上滥杀无辜、威吓沈重,他都一一瞧在了眼底。 沐沧溟一边暗中观察,一边苦苦思索,唐滞为何会突然造访白沙镇?数十年过去了,唐思远即便无病无灾,也该灯枯油尽,不在人世了,唐樨也应早已嫁为了人妻。他殊不知此回唐滞、唐泞来到沙湖镇,确是与他有关。 当年被沐沧溟毒毙的那个对头名叫郭嵩,乃是苍梧派的高手,其师兄弟及家人,都怀疑是郭嵩一位善于使毒的仇家下的毒手,多年以来,双方为此争斗不休,死伤极重。直到一年前,两家又起一场恶斗,十余名好手非死即伤。对方阵中一名重伤的汉子倒在血泊之中,已是奄奄一息,惨然说道,“大伙儿拼杀了这么多年,死的死,伤的伤,不知其中有多少冤魂怨鬼?”语中深含凄凉之意。 苍梧派一位深谙世故、颇有识见的殷姓老者,闻言不禁心念一动:“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莫非这些年,我们真的是找错了人,冤枉了对方?”问道:“阁下说受了冤屈,何以自证清白?” 那汉子苦笑道:“何须自证清白?贵派口口声声咬定是我们下的毒手,害死了郭嵩,到底是也不是,你们去寻一位高明的大夫来查验骸骨,不就真相大白了么?”那汉子说完这几句话,便即断气。 苍梧派的这位殷姓老者回到本门之后,召集大伙儿一起商议。众人均觉倘若重新挖出逝者的尸骸,查出真凶,真相自此大白于天下,既能告慰逝者的亡灵,也是对这些年双方争斗不休的冤魂一个交代。于是众人重金从临安城的和剂局请来了一位名医,打开了逝者的棺椁,请名医现场为逝者验伤。那名医仔细验视了逝者的骸骨之后,蹙眉沉吟良久,不发一言。 众人一再追问,那名医方才说道,从查验逝者遗骸的中毒迹象来看,毒物似是来自四川唐门,只是时隔多年,骸骨中的毒素早已挥发淡化,他也并无十足的把握,不敢妄自臆断。 众人急问怎生是好,那名医说道,“起死回生”沈重医术精湛,住得也不远,何不请他前来?众人回道,此节大伙儿早已想到,只是沈重于数年前云游在外,踪迹难觅,否则也用不着舍近求远,跑去临安将你老先生请来。 那名医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要想查出真相,法子倒还有两个,一是去请四川唐门的嫡系弟子前来验伤,是否是唐门的毒物,一查便知;二是自己在和剂局有一位同僚,叫作施钟谟,他是沈重的师哥,医术之高不在沈重之下,若能将他请来,郭大侠中的到底是什么毒,当可凭断。 众人心想,施钟谟在朝廷当差,公务羁身,请不请得来,谁也说不准,而逝者的尸骸不能长久曝露在外,还是跑一趟四川唐门较为稳妥。于是那名殷姓老者亲赴唐家堡,拜谒了唐门密宗的宗主唐泣。鸩羽白被人窃走已有数十年,想不到这些年过去了,竟在荆湖南路出现蛛丝马迹,唐泣大感震惊,然而其时唐门的比武大会在即,他实在难以抽身,于是派了唐滞、唐泞随那名殷姓老者一起前去一探究竟。 唐滞查验了逝者的遗骸,确是鸩羽白的中毒迹象,心中百端交集,暗想老天不负有心人,数十年过去了,今日终叫自己探明了鸩羽白的线索。他请殷姓老者将郭嵩生前的仇家一一列举出来,当看到沐沧溟的名字时,不禁心中一动。 唐滞桀骜自恃,也不回唐家堡与唐泣等人商议,当即带着唐泞赶赴白沙镇。他虽极度自负,却也绝非鲁莽之辈,心知四大山庄不是寻常的武林门派,没有十足的证据之前,不能擅闯沙湖山庄,于是他心生一计,在白沙镇大开杀戒。恰好其时沈重从外云游归来,唐滞又数度闯入沈重的宅邸,百般恫吓,想以此激出沐沧溟,再行当面质辩。 沐沧溟发觉唐门的踪迹,早已惊疑不定,唐滞将白沙镇搅得天翻地覆,他只是躲在暗处沉机观变。直到那一日白衣雪路过白沙镇,眼见唐滞、唐泞滥杀无辜,忍不住挺身而出,唐滞最终死于自己本门佛头青的剧毒。躲在暗处的沐沧溟应势而动,出掌打死了唐泞,其后杜砚轩在收殓唐滞和唐泞尸身之时,又拿到了星流雷动。 第二十八回 蕉鹿梦(4) 其实这些年来,沐沧溟并非完全淡忘唐樨,心中念起二人热恋时的似漆如胶,不免感到惶愧。当年唐樨曾赠他一幅木樨图,沐沧溟一直珍藏在身,后来他命杜砚轩远赴临安城,找了城内最为有名的一家香药铺,定制了一批荷囊,而在荷囊的右下角处,店家依照当年唐樨所画的图样,绣上了一朵淡雅的木樨花。 这也难怪那日当白衣雪取出这种绣有木樨花的荷囊时,唐樨一眼便认出了乃是自己当年所画的木樨花,震惊之余,将荷囊索了去。其后她设计擒住白衣雪,百般逼问荷囊的出处。白衣雪不明就里,还道当年欺骗她的那个“檀郎”便是杜砚轩。他气恼唐樨对己突施诡计,又太过蛮横,是以胡诌了一个“杜子虚”的假名字,又故意将白沙镇说成距其三四十里之遥的龙溪镇。 白衣雪离开唐家堡不久,唐樨也即东行,赶到了龙溪镇。她在当地百方打听,也没打听到有叫“杜子虚”的人,心中怀疑白衣雪多半是在戏耍于己,但好不容易得到了谢檀的蛛丝马迹,哪肯甘心就此作罢。她扩大了打听的范围,得知附近姓杜的江湖人物,惟有沙湖山庄的管家杜砚轩,然而再细问其相貌,却与“檀郎”相去甚远,不禁大失所望。 唐樨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又来到了白沙镇。四大山庄威名赫赫,霸道如唐樨也不敢轻举妄动,就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她塞给客栈的店伴一些银两,向他一打听,得知杜砚轩常来镇上办事,便在客栈中静候。果然次日的清晨,店伴匆匆前来报说杜砚轩已经到了镇上,正在采购物品,于是唐樨由店伴陪着,躲在远处辨认。杜砚轩獐头鼠目,形容猥琐,与谢檀的相貌大相径庭,绝非其人,唐樨见了后失望至极,只好悻悻而归,一路上痛骂白衣雪不止。 恩平王赵璩为图谋皇位,以重金广罗武林的能人异士。唐泣乃是热衷名利之人,他应聘远赴临安,投在了赵璩的府中。然而在东、西两府的皇位之争中,赵瑗被进封为建王,确立了皇子的地位,日后必是继承大统的东宫太子,而赵璩仅被立为了皇侄。赵璩虽心有不甘,但无疑皇位之争中他落了败。唐泣贪名慕利,对此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再加上其时白衣雪为报百里尽染和沈重父女之仇,四处寻他,便即离开了临安城,准备返回唐家堡。途中唐泣得到讯息,金国的神鹰坊正在招募武林英豪,心想倘若前去应召,以自己的名气和能耐,无尽的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于是又兴冲冲地在神鹰坊谋了一个职位。 数月之前,唐泣告假回了一趟唐家堡,听闻了唐樨获得谢檀下落的消息,想到唐滞也是在白沙镇莫名其妙失踪,觉得其间必有极大的蹊跷之处,于是他亲赴白沙镇,一番深挖细查,赫然发现沐沧溟就是当年化名谢檀,盗走了鸩羽白的人。 唐泣城府深沉,想起神鹰坊近期正在谋划趁着四大山庄煖寒会团聚之机,将其一举降伏或是剪除,而自己投入神鹰坊以来,未建尺寸之功,何不借此立下奇功一件?因此他并未惊动沐沧溟,而是赶回了唐家堡,找到了唐樨,告知对方自己可助她找到谢檀。于是二人北上,到了中都大兴府,此回又随神鹰坊一起来到岁寒山庄。 唐樨伫立当场,端详着眼前这个自己数十年来无日或忘的“檀郎”,如今虽是苍老了许多,然而那眉眼、那神态,还依稀是当年的檀郎,自己无数次长日凝思、午夜梦回,这眉眼和神态都历历在目。她端详良久,突然之间,胃中一阵痉挛,大股的酸水向上直泛,差点从口中喷射而出,身子忍不住佝偻下去,显得痛苦至极。 沐沧溟眼神关切,踏上几步,伸手欲去扶她,说道:“蜜糖儿,你……你……” 唐樨听到“蜜糖儿”三个字,瞬时泪流满面,厉声大叫:“你……别过来,别过来!” 沐沧溟见唐樨瞧着自己的眼神,如见鬼魅一般充满了惊恐,只得站定了脚步,喃喃地道:“蜜糖儿……蜜糖儿……” 唐樨发出一阵狂笑,面目肌肉扭曲,显得狰狞可怖,叫道:“蜜糖儿,蜜糖儿……哈哈哈,你知不知道蜜糖儿多年前就死了?” 白衣雪见她状若癫狂,心下恻然:“沐世伯骗走了唐门的宝贝,也骗走了唐樨那颗天真浪漫的少女心。这些年她形如槁木,一直活在痛苦和仇恨之中,确也与活死人没有什么两样。” 唐樨蓦地止住了狂笑,面上罩了一层寒霜,冷冷地道:“沐庄主,请你以后再你也不要喊‘蜜糖儿’三个字,这个世上早已没有了这个人。” 沐沧溟呆呆地瞧着她满头的银发,充满了怨毒的眼神,无言以对。唐樨道:“沐庄主,你当着大伙儿的面,说一句,方才所用,是不是窃取我唐门的鸩羽白和星流雷动?” 沐沧溟神情惨楚,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是。”轻轻的一个“是”字,犹如巨石投池,立时引得大堂内一片哗然。 江湖中莫说窃取别门别派的镇派之宝,即便是偷师学艺,那也是犯了武林的大忌,较之盗玉窃钩要严重得多,素为同道所不齿、人神所共愤。鸩羽白和佛头青、僧眼碧乃是唐门三大绝门毒药,世人周知,胡忘归、卢惊隐、钟摩璧夫妇等人见他亲口自承窃取了鸩羽白,震惊之余,无不又羞又愧。不管沐沧溟盗取鸩羽白的背后是何动机,此等行径对于沙湖山庄乃至四大山庄的声誉,均是极大的损毁,消息传扬出去,真不知四大山庄还有何颜面在江湖立足。方心达等沙湖山庄的一众弟子,对师父历来奉若神明,闻言更是惊得呆了,有人在想师父这般做,背后必有极大的苦衷。 唐泣眼中闪过一丝揶揄之色,说道:“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沐庄主,你处心积虑盗走鸩羽白,隐藏了数十年,没想到会有真相大白的这一天吧?” 沐沧溟眼睑半垂,嘴角的肌肉微微颤动,木然无语。 唐樨瞧见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神情,依稀便是当年初到唐家堡时的模样,心里已是有些软了,从腰间取出一只荷囊,荷囊的一角绣着一朵鹅黄色的木樨花,颤声道:“那幅木樨图,这些年你……你还一直收着?” 沐沧溟盯着荷囊,眼中露出一丝柔情,说道:“是,我一直收得很好。糖……这个荷囊,你……你从哪里得来的?” 白衣雪苦笑道:“沐世伯,这个荷囊是杜先生交给我的,在唐家堡,唐前辈瞧见了,便拿了去。” 沐沧溟怔了片刻,喃喃地道:“天意……天意……”从怀中取出一张素笺,笺纸的颜色微微泛黄,显是有些年代。他打开素笺,上面画有一株木樨树,淡黄色的花瓣,簇拥着小巧精致的花蕊,缀满了枝头,开得正绚烂,香气似乎透纸而来,旁边还写有一行小字:“九里香兮,美人娇兮。” 唐樨浑身战栗,将木樨图接过在手,低首细看,颤声道:“这幅画……你……你一直带在身边?” 沐沧溟微微点了点头,道:“是。蜜糖儿,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过得好是不好?” 唐樨面露凄苦之色,说道:“你不辞而别后,不久爹爹就郁郁而终,我……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过了这几十年。” 沐沧溟“啊”的一声,大感讶异,问道:“这些年你……你一直都没有嫁人?” 唐樨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之色,道:“是。你不声不响走了,我只当你已经死了,不在人世了,我的心……我的心也已经死了。”二人间种种恩爱情仇,霎时一齐涌上她的心头,眼角慢慢流下两行清泪。 沐沧溟避开她的眼神,道:“蜜糖儿,其实这些年我……我也没有一日不是活在悔恨之中,时至今日,我……也还是孤身一人。” 唐樨愕然道:“你一直未娶妻生子?” 沐沧溟缓缓点了点头。唐樨呆立当场,二人往日缠绵缱绻的情景似乎在眼前一一浮现,禁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沐沧溟眼角噙泪,回首往事,不啻依稀如昨,只是眼前的唐樨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浪漫的少女,变作了暮气沉沉的老妪,是岁月,更是怨恨改变了她的模样。他仰天发出一声长叹,说道:“蜜糖儿,是我负德辜恩,对你不起,我……错了。” 唐樨泪水涟涟,恨声道:“你错了?敢问沐庄主,你哪里错了?你为何要这样做?我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何要没来由招惹我?你说啊,说啊……”想起父亲因此而抱恨黄泉,心下怨愤莫名,嗓音越发高亢尖利,面目也变得狰狞可怕,仿佛陷入了癫狂之中:“当年我不顾爹爹的百般反对,与你相好,你说这辈子都要为我遮风挡雨,哪知道……给我风,给我雨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你……” 白衣雪想起那晚在唐家堡的花园邂逅唐樨,她也是这般癫眩,心底不禁暗自叹息:“当年的柳约花盟,唐前辈一直念念不忘,这些年她执念太深,这一辈子注定过得甚是艰辛。”念头一转,猛然间想起那回在沙湖山庄,沐沧溟以一位老友被莽山苍龙洞蓝洞主所伤为由,将《橘杏钩玄》借去一观,到了第二日方才归还。今日回想此事,那晚沐沧溟当是仔仔细细翻阅了《橘杏钩玄》,查寻其中是否记录了鸩羽白的解毒之法。 唐樨的字字句句如刀似剑,刺入沐沧溟的心脏,他双目半闭,表情痛苦不堪,缓缓说道:“蜜糖儿,我当年欺骗了你,又拿走了鸩羽白,害你匪浅,我错了。” 他坦然认错,残庵、枯荷等人一齐发出冷笑,笑声中尽是讥贬之意。四大山庄众人听到这刺耳的笑声,人人满面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唐樨泪流满面,哽咽道:“你错了……你错了……你真的知道错了?我问你,你为何要骗我?你的心底……究竟有没有真心爱过蜜糖儿?” 沐沧溟凝视着唐樨,眼中露出怜爱和惭悔之色,柔声说道:“蜜糖儿,我若说这些年,我的心中一直都没有放下过你,时常会想起你,你相信么?” 唐樨声嘶力竭地大叫:“我不信,我不信!你说你心里没有放下过我,那你为何不来找我?” 沐沧溟涩声道:“我只道此事能够瞒天过海,怎敢去寻你?蜜糖儿,我错了,我全然都错了。” 唐樨声色俱厉,叫道:“你犯下的罪孽,岂是一个‘错’字就能了结的?” 沐沧溟呆立在场,无言以对,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只觉一切皆虚幻迷离、恍如梦寐:二十余岁,自己已贵为沙湖山庄的一庄之主,不到而立之年就誉满江湖,真可谓春风得意;远赴唐门骗得了鸩羽白,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毙了郭嵩,又是何等的快心遂意?数十年来,沙湖山庄在自己的苦心经营之下,风生水起,备受江湖各路豪杰的向慕,那又是何等的像心称意?然而转眼之间,这一切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无常本是寻常而已。 他脸色苍白,但觉全身冰凉,惨然道:“蜜糖儿,你说得是,我铸此大错,又岂能如此轻易了结的?”顿了一顿,柔声道:“蜜糖儿,忆及往事,我不胜愧汗,事已至此,我不求你能原谅我,但求倘有来世,你我有缘还能相会,我……我一定好生待你,绝不负你。”手腕一翻,右手不知从哪里多了一柄寒光闪烁的匕首。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沐沧溟倏地倒转手臂,向着心窝直刺下去,匕首没入胸腔,登时倒地而亡。 白衣雪离得较近,惊呼:“沐世伯!”欲伸手拦阻,却是已然不及。 唐樨一声惨呼,扑将上去,伏在沐沧溟的身上,口中大叫:“檀郎,檀郎……”只可惜她的“檀郎”已然气绝,再也听不到了。 方心达、路心广、丁心怡等弟子见此惊变,纷纷抢出,跪倒在沐沧溟的尸身旁,泪天泪地,嚎啕大哭起来。胡忘归、卢惊隐、钟摩璧夫妇无不恻然,均知唐门鸩羽白失踪之谜今日大白于天下,沐沧溟自觉玷污了四大山庄的清白令名,罪孽深重,再无面目面对同侪以及武林同道,身败名裂,无颜苟活于世,心中早萌死志,以一死相赎自己过往的诸种罪愆。 唐樨伏尸悲恸大哭:“檀郎,檀郎!” 白衣雪双目含泪,悼怆不已,伸手去扶唐樨的肩头。唐樨如遭电掣一般,回头尖声叫道:“别碰我,别碰我!”声音凄厉,满头的银发披散下来,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了几分,眼中布满了血丝,红得几欲滴出血来,神情委实可怖。白衣雪吓了一跳,情不自禁缩回了手去。 唐樨不再理他,向着沐沧溟的尸身惨笑道:“檀郎啊檀郎,你这个冤家,我同你生不能在一起,那就死在一起!”拔出沐沧溟胸口插着的那柄匕首,反臂一戳,正中心脏,创口鲜血汩汩直涌,倒在沐沧溟的尸身旁,气绝而亡。 转眼间二人殒命当场,大堂内众人见此惨剧,无不心下恻怆。白衣雪瞧着沐、唐二人的尸身并排躺在一处,怔怔地站在当地,神思恍惚:“唐樨前辈遇人不淑、芳心错付,大半辈子都活在无尽的怨忿、痛苦之中,了无生趣。今日与昔日的情郎共赴黄泉,如此厚情薄命,委实令人可怜可叹!我那时只道她‘深知身在情长在’,此身一日不死,则情一日不断,今日看来却不尽然,她……便是死了,追随沐世伯去了,这般中情烈烈,又何曾断绝?” 钟夫人、欧阳枫榭等人想到唐樨情深刻骨,禁不住泪盈于眶,均想:“女人不怕难遇良人,怕的是所托非人,只可惜天下的男子大多薄幸,有情有义的能有几个?” 大堂内如死寂一般的静默,惟有丁心怡、管心阔、路心广等沐沧溟的座下弟子,伏在师父的尸身旁,哀哀哭泣,好不伤心。 第二十八回 蕉鹿梦(5) 闷默良久,纥石烈兀颜忽地大声说道:“原来四大山庄之中,盗名窃誉之徒,多矣!沐沧溟畏罪自戕,本死不足惜,却饶上了唐婆婆的一条性命,这笔帐,你们四大山庄该如何交待?” 沐沧溟虽自尽身亡,然而四大山庄与神鹰坊间的赌约,四大山庄在先失一局之后连扳两局,已然获胜。纥石烈兀颜为人狡黠,眼见败局已定,意欲乘机将水搅浑,图谋转变场上的局势。 胡忘归强忍心中悲恸,淡淡地道:“他二人之死,众目睽睽,并无一人从旁胁迫,尊驾何以哓哓置喙?”转目瞧去,唐泣不知何时趁着混乱的间隙,不见了踪影。 纥石烈兀颜冷笑道:“沐沧溟若不是以唐门的暗青子突施冷箭,荒泉大先生又怎会失手?无耻啊无耻,可笑啊可笑。” 钟摩璧朗声道:“尊驾此话大谬不然。尊驾先前说过,武不善作,既是比武,刀剑、暗器等等又不生眼睛,死伤难免,难道说只能用本门本派的兵刃和暗器?倘若空手夺了敌人的兵刃,难道还要再还与对方,而不能用来伤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纥石烈兀颜一时语塞,他身后一人忽地冷笑道:“四大山庄名满天下,嘿嘿,不过如今窃据要位的,都是些假仁假义、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胡忘归听见此人的声音,心中一动,循音瞧去,发话之人正是那名自己瞧着眉眼颇为熟悉的蒙面人。他微一沉吟,自忖:“此人目光游离,一直躲躲闪闪,不愿与我正面相视,此时跳将出来,且瞧他有何阴谋诡计。”当下朗声说道:“阁下既然是真小人,何须遮遮掩掩,不肯以真相示人?” 那人越众而出,来到场地的中央,笑道:“在下又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抛头露面有何妨?”说罢伸手在脸上一扯,扯落了蒙巾,露出一张清癯的脸。他大约三十七八岁的年纪,平眉朗目,容貌甚是俊美,只是鼻翼边的两道法令纹斜斜向下,纹路颇深,显得有些未老先衰之相。 卢惊隐、钟摩璧夫妇看清楚了他的相貌,皆是轻轻“咦”的一声,声音充满了讶异。胡忘归脸色遽变,尖声喝道:“好呀,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那人笑道:“胡师哥,我们师兄弟久未谋面,你清健如昔,风采不减当年,着实可喜可贺。” 白衣雪听他喊师父为“师哥”,不禁大吃一惊:“难道此人便是百里前辈提到的那个阎忘言?”耳畔果然听见胡忘归冷笑道:“阁下多年未见,我还道早已隐迹江湖,想不到原是投靠了一棵大树,真是可贺可喜!”他不称其为“师弟”,自是不认二人有同门之情,说其“靠了一棵大树”,那是在暗讽阎忘言数典忘祖、委身事仇,投靠在了神鹰坊的门下。 阎忘言脸上微微一红,干笑数声,说道:“多年不见,胡师哥还是这么能说会道,一见面就寻小弟的开心。” 胡忘归“嘿”的一声,寻思:“阎忘言自被逐出师门,就未有半点音讯,今日突然现身,绝无好事。不过你即便布下了鬼蜮伎俩,姓胡的又有何惧?”当下没好气地说道:“阁下千里迢迢而来,就是要和我说这些个废话?” 阎忘言哈哈一笑,游目环视大堂,目光落在了中堂风落问的那幅画像之上,凝目瞧了半晌,眼中露出一股感伤之情,走到风落问的画像前,双膝一曲,便要跪拜。胡忘归纵步而前,凌空横出一掌,一股柔和的气劲托着阎忘言的身子,竟令他跪拜不下去。阎忘言愕然回顾,苦笑道:“胡师哥,我在祖师像前磕上几个头,你也不肯么?” 胡忘归淡淡地道:“雪山派并无阁下这号记名弟子,阎先生还是免了吧。” 阎忘言长叹一声,神情萧索,不再勉强,说道:“胡师哥,小弟今日故地重游,实是感概万千。数十年过去了,这山庄的建筑,还有这大堂的摆设,竟没太大的变化。” 胡忘归“哼”的一声,说道:“难为你还能记得这儿的摆设。” 阎忘言道:“小弟怎会不记得?胡师哥,记得当年你我同在恩师门下学艺,你一向都很照顾我,当我如同亲弟弟一般。胡师哥,你的这些好处,小弟无日或忘,终身铭记。” 胡忘归忆起当年若非恩师轩辕鲲鹏及时发现,自己差一点便死在了对方的手中,对方此时竟如没事人一般,只字不提,禁不住愤气填膺,冷冷说道:“阁下左一声‘师哥’、右一声‘师哥’,叫得倒也亲热,只是胡某却全然想不起来,你是我哪门子的师弟?‘恩师’二字,你更是休要再提。” 阎忘言轻轻一笑,道:“古语云,‘投师如投胎。’师恩似海,小弟无日或忘。恩师他老人家……” 胡忘归厉声喝道:“阎忘言,你早已不容于师门,与岁寒山庄更无半点的瓜葛,恩师也从未有过你这样一名入门弟子,斯至如此,夫复何言?” 阎忘言叹了口气,道:“胡师哥,当年恩师对我实是有些误会,以致他老人家竟不肯认我这个弟子,然而在我的心底,他老人家始终是我的授业恩师,你也始终是我敬爱的师哥,这些年小弟心中念念不忘的,都是重归门墙一事。” 胡忘归脸色铁青,走到风落问的画像前,大声道:“阎忘言,祖师爷在此,你当着祖师爷的面,还有脸皮说这些话?” 阎忘言神色淡然,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恩重如山,我一直铭感于心,只是当年恩师他老人家对我误会颇深,将我赶了出去……” 胡忘归断喝一声,怒道:“阎忘言,你莫要歪嘴念邪经,当年恩师因何将你逐出师门,并且立誓与你永不相见,你难道忘了么?难道恩师当年冤枉了你不成?今儿当着大伙儿的面,你非要逼着我说出来这等贻羞门户之事么?你如此颠倒黑白,改作妄言妄语的‘妄言’,倒很贴切。” 阎忘言眼巴巴地瞧着胡忘归,长叹道:“当年小弟也是年轻不懂事,一时糊涂,为此一直悔恨不已。胡师哥,恩师过世多年,这个世上也就你我师兄弟相依为命了,你……你难道始终不肯原谅我么?胡师哥,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才肯原谅我?” 阎忘言当年欲下毒害死胡忘归,其时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尚幼,他被轩辕鲲鹏逐出师门后,胡忘归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如今二人重逢,均是容颜已老,芳华不再,当真恍如隔世。胡忘归听他当众低声求恳,心肠不禁有些软了,说道:“只要你今后不再做伤天害理之事,你我……你我日后,倒也不必老死不相来往。” 白衣雪见师父神色转和,声音平缓,显是被阎忘言的一番话所打动,不禁暗暗担心:“师父乃谦冲之士,又念及同门香火之情,似有尽释前嫌之意。只是百里前辈曾说过,我这个小师叔为人心狠手辣,因此得了个‘阎王爷’的称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自入歧途以来,陷溺日深,又怎会突然之间痛改前非?” 第二十八回 蕉鹿梦(6) 阎忘言脸露喜色,说道:“胡师哥但有吩咐,小弟无不尊奉。多谢胡师哥!” 胡忘归一摆手,道:“你我虽不必兵戎相见,但同门的情份已尽,‘师哥’二字,你休要再提。” 阎忘言道:“是,胡……胡庄主。” 胡忘归“哼”的一声。阎忘言又道:“小弟有个不情之请,若能承蒙胡庄主俯允,实是感激不尽。” 胡忘归眉头微皱,说道:“只要阁下所提之事不违江湖道义,亦不逾份,可以商量,你且说来听听。” 阎忘言深深一揖,道:“多谢胡……胡庄主。小弟今日故地重游,看到山庄的一草一木,昔日在恩师门下学艺的点点滴滴,一起涌上心头,不胜感概。小弟心想,胡庄主克日便要去往中都赴任,这岁寒山庄嘛,能否让小弟住上一阵时日?以解小弟多年的相思……” 胡忘归先前情面难却,对昔日的这个师弟语气和态度转为温和,却没料到此人竟如此得寸进尺,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怒叫:“住口!你……你……快给我住口!” 阎忘言面露愕然之色,说道:“小弟所请,胡庄主是不肯的了?” 胡忘归尚未作答,钟摩璧瞧了一眼轿舆,扬了扬手中的花笺,冷冷说道:“‘一言既定,金玉不移。’此为昭懿郡主亲笔所书,阎忘言,难不成在你的眼里,形同一张废纸么?” 轿中人默然不语。 纥石烈兀颜哈哈一笑,说道:“郡主所书,自是作数的,此回四大山庄侥幸得胜,咱们也认了,只是下回神鹰坊再来拜访,四大山庄还有如此好的运气么?”言下之意神鹰坊此阵虽然输了,日后还会卷土重来,绝不会就此作罢。 钟摩璧听他语中充满威胁,傲气登生,冷笑道:“神鹰坊还有什么高人高招,四大山庄却也不惧,一一接下便是。” 纥石烈兀颜脸色一沉,森然道:“岁寒山庄既在大金的土地之上,便是我大金的子民,郎主有诏,请各位庄主到中都走马赴任,教授大金国的武士技艺,那是郎主瞧得起各位。嘿嘿,各位倘不奉诏,执意抗旨,难道不怕掉脑袋吗?” 钟摩璧、胡忘归等人见他公然弃信毁约,无不又惊又怒。方心达、丁心怡、龚方震等弟子想起方才数万金军地动山摇般的呐喊声,更觉心惊胆颤。 阎忘言朗声道:“各位庄主,请容小弟说上一句。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天威不可抗,朝廷的大军杀到之时,便是山庄灭顶之日,到那时玉石俱焚,悔之无及矣……” 胡忘归喝道:“住口!岁寒山庄的基业存与不存、毁与不毁,与你有何相干?” 残庵忽地发出一声阴森森的冷笑,说道:“阎先生自幼便在山庄为轩辕老前辈执鞭坠镫,在此习艺多年,对师尊和山庄感情深厚,怎么说山庄的存亡,与他没有丝毫的干系?” 胡忘归不去理会他,只向着阎忘言道:“今日在祖师爷爷的面前,我问你,你是铁了心要欺师灭祖,甘冒世之不韪么?” 阎忘言哈哈一笑,说道:“胡庄主这话小弟可就不太明白了,岁寒山庄眼见着就要受到灭顶之灾,我能眼睁睁坐视不管吗?我为山庄的大好基业着想,又怎会扯上‘欺师灭祖’四字?胡庄主倘若非要给小弟扣上这个罪名,那小弟也无如奈何了。” 胡忘归冷笑道:“妖言惑众,当真是厚颜无耻之至!”白衣雪眉头深蹙,自忖:“阎忘言今日忽然现身于此,原是要侵占岁寒山庄。不知他设下了什么样的阴谋诡计。” 纥石烈兀颜大声道:“胡庄主,我来说句公道话。这些年阎先生对岁寒山庄魂牵梦萦,无有一日不想着能够回到山庄,以解自己深深的相思之情……” 阎忘言一声长叹,脸上尽是惆怅痛苦之色。白衣雪心想:“此人惺惺作态,脸皮之厚、用心之险,世上当真少有。” 纥石烈兀颜续道:“然而我等每回从旁相劝,劝阎先生回岁寒山庄盘桓一些时日,他总是念及与胡庄主的香火之情,不忍为难胡庄主。依我看来,胡庄主,岁寒山庄被你独占多年,时至今日,轮也该轮到阎先生住上一住了。” 胡忘归心道:“好呀,你们在我面前,倒唱起双簧来了。”目光盯视着阎忘言半晌,冷冷说道:“你想在岁寒山庄住下来,那也好得很,不过你先问问我手中的剑,答应还是不答应?” 阎忘言道:“胡师哥,当年你我二人同在师门学艺,那时你的功夫就远在小弟之上。后来你别出机杼,又独创了‘雪流沙十三式’和‘大雪崩手’,再加上师门的‘洪炉点雪行’功夫,你亦勤修苦练,造诣非凡。江湖之中,谁人不知你胡师哥剑、掌、轻功‘三绝’?小弟不才,今日正要请教胡师哥的剑、掌两项绝技。” 胡忘归心中一凛:“此人天资聪颖,多年未曾见面,如此有恃无恐,想必这些年在武艺上没少下苦功夫,小觑不得。”却也不惧,淡淡地道:“好啊,胡某奉陪到底。阁下当年确曾在恩师门下学过艺,不过师徒的情分早已断绝,你无须再提这些往事,‘师哥’二字,胡某更是担当不起。” 阎忘言笑了笑,说道:“小弟有自知之明,这几下三脚猫的功夫,太过稀松平常,实是难入胡庄主的法眼,待一会切磋起来,还要请胡师哥手下多多留情。” 胡忘归思忖:“阎忘言阴险狡诈,主动提出比武切磋,多半事先有所谋算,临战却又降低自己的姿态,故意在人前示弱,我又怎能轻易上了你的当?”聚神凝气,双目炯炯,说道:“不必客气。” 阎忘言笑道:“倘使胡庄主承让小弟一招两招,小弟还是那句话,请胡庄主答应小弟在山庄盘桓数日。” 胡忘归冷冷地道:“胡某如若技不如人,输给了阁下,那也无话可说,岁寒山庄任由你住。” 阎忘言面露喜色,连声道:“好,好,好!那小弟想先领教胡庄主的大雪崩手功夫。”说罢左拳右掌,抱拳行礼。 胡忘归道一声:“请!”左臂伸出,在身前划了一个圆圈,右掌掌心向下,横平于胸前,正是大雪崩手的起手式“柴扉暮雪夜揖客”。 阎忘言喝道:“得罪了!”深吸一口气,含胸拔背,立腕为掌,左掌护于胸前,右掌倏地直拍胡忘归的面门而来。胡忘归禁不住轻轻“咦”了一声,举掌相迎,“啪”的一声,二人双掌相接,互相退了三步,分别拿定了桩子。当年二人曾一起跟随轩辕鲲鹏学艺数年,师兄弟间时常切磋技艺,彼此再为熟稔不过,如今多年未见,双方再次交手,一上来都颇有试探之意。高手过招,瞬息便知对方武学造诣的深浅,一试之下,均感对方技艺早已今非昔比,当下各自全神戒备。 胡忘归怒气冲霄,喝道:“阎忘言,恩师已将你革出师门,你使此掌法羞也不羞?”原来阎忘言所使的功夫,乃是当年轩辕鲲鹏传授的一套掌法。 阎忘言哈哈一笑,说道:“今日你我故人相见,我使此掌法是不忘故旧。也罢,胡庄主既无念旧之意,再看我这套掌法!”说罢连拍三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比一掌凌厉。胡忘归脚下快速移动,身形飘忽之中,右掌还了一招“雪尽塞鸿南翥少”,掌风飒然,阎忘言顿觉气息窒碍,不得不侧身相避。 场中二人你来我往,四掌翻飞,翻翻滚滚斗了二十余合,未分高低。白衣雪在一旁凝神观战,心中又惊又喜:“一年未见,师父的内力和掌法又有精进,似乎还留有余裕,不过阎忘言似乎也未尽全力。” 第二十八回 蕉鹿梦(7) 二人再斗三十余招,胡忘归内力醇厚,真气流转全身,一袭白袍随之微微鼓动,掌法虽走的是飘逸的路子,但挥出的大雪崩手掌力,愈来愈雄浑,阎忘言渐感胸口呼吸不畅。双方本是互有攻守、难分伯仲,不知不觉间胡忘归占到了六七成的攻势。 阎忘言一边运功调息,一边奋力还击,但胡忘归的掌力却如怒潮一般,源源不断汹涌而至。猛然间阎忘言一声怪啸,双手指节处“喀”、“喀”如爆豆般轻轻作响,曲指似鹰爪之钩,五指箕张,恶狠狠地向着胡忘归的面门抓来。胡忘归心中一凛:“这是什么爪法?戾气如此之重?”眼见阎忘言招法刚暴凶狠,当即施展小巧的轻功功夫,前趋后避,沉着应敌。 再斗数个回合,阎忘言双爪上下翻飞,招式诡异,胡忘归脚下一个稍缓,胸前的衣襟被他撕下了一块,化为碎片在空中飞舞,更觉一股阴寒之劲当胸袭来,冷入骨髓,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胡忘归低头一瞥,只见胸口的肌肤有五条淡淡的血痕,幸未伤及筋骨,认得正是摩诃钵特摩爪的阴毒功夫,不禁又惊又怒,喝道:“好呀,原来方霈和心豪,都是你下的毒手!” 卢惊隐、钟摩璧夫妇这才得知杀害卓方霖和戴心豪的神鹰坊高手,竟是与四大山庄渊源颇深的阎忘言,俱是惊怒交加。卢惊隐瞧着七弟子卓方霖的尸身,悲愤不已,高声大叫:“阎忘言,你……你这厮忒也歹毒……”白衣雪怒视着阎忘言,暗自思忖:“此人绰号‘阎王爷’,端的是心狠手辣。” 阎忘言哈哈一笑,说道:“卢庄主,你眼界实在太低,尽收这些个不成器的脓包弟子,见到了尊长也不懂得规矩,我老阎替你教训教训他们。” 阎忘言自打露出真容以来,在众人面前表演了一番苦情戏,言辞恳挚,令胡忘归念及昔日的香火之情,不免有些心软。哪料其后他原形毕露,意欲霸占岁寒山庄不说,更是杀死卓方霖和戴心豪二人的凶手。胡忘归被昔日师弟矫情饰诈戏弄了一番,怒不可遏,厉声叫道:“阎忘言,你我昔日绨袍之义,自今日起一刀两断、一笔勾销,你我之间再无半分的瓜葛。看掌!”纵身跃起,大雪崩手的精妙掌法“雪风横急雁声长”、“剑峰重叠雪云漫”、“一庭深雪一窗风”连环使出,掌风犹如布下一道天罗地网,将阎忘言罩在其中。 好个阎忘言,危殆中稳定心神,施展摩诃钵特摩爪的功夫,紧紧护住了周身的要害。残庵、枯荷见他在胡忘归的猛烈攻势之下,兀自临危不乱,沉着应对,均暗自赞佩:“老阎人品虽不怎么样,手底的功夫倒是没话说。” 胡忘归久攻不下,心下有了一个计较,酣战中脚下故意卖个破绽,露出肋下的空挡,阎忘言正自全力持守,苦苦支撑,陡然间见此良机焉会轻易放过?他闪电般地欺至胡忘归的跟前,右臂一舒,五指已然触及胡忘归肋下的气俞穴。气俞穴乃是人体的要穴,一经锁拿,敌人立时全身酸麻,再无丝毫的抵御之力,而摩诃钵特摩爪更是世上取穴点穴的精妙手法,阎忘言不禁心中狂喜,暗忖:“今日叫我取得奇功一件!” 哪知他五指甫一触及胡忘归的肋下肌肤,内劲待吐未吐之际,但感对方的肌体犹如一块硬铁一般,立觉不妙,想要抽身回沪已然不及,只听得胡忘归一声暴喝:“着!”大雪崩手掌力如惊涛骇浪一般涌来,胸口已被胡忘归结结实实印了一掌,“喀喇”一声,身子向后直飞出去,撞在一张木桌之上,木桌顿时垮塌,碎了一地。 阎忘言颤巍巍站起身来,尚未说话,只觉喉间一甜,一股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将面前的一块地面染得殷红。 原来胡忘归卖出破绽之前,一边施展移穴换位之术,一边催动体内的真气,封护住了肋下,待得阎忘言惊觉上当已然不及。他恼怒阎忘言手辣心狠,这一掌全力使出,未留半点的余力,饶是阎忘言的体内真气应激而发,瞬时流转护住前胸,也拍得他气血翻涌,感觉五脏六腑和那张垮塌的木桌一般四下碎裂,痛苦不堪。不过阎忘言摩诃钵特摩爪的阴劲,也趁势袭入胡忘归的体内,冷飕飕的寒意令他极不舒服,当下暗自运功调息,待得将这股阴劲调理妥定,但见阎忘言扶住身边的一张椅子,苦笑道:“胡……胡师哥,好厉害的掌力……小弟差点……差点死在你的掌下……”说完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胡忘归心想:“我若不取你的性命,方霈和心豪怎能瞑目?”冷冷地道:“恶贼,江湖快意恩仇,你我今日便将先前的恩怨,作一了断!”白衣雪先前见胡忘归伫立当地凝神调息,脸上隐隐罩了一层青气,心中大感不安,此际听他语声沉稳、气息平畅,稍稍放下心来:“师父内力深厚,摩诃钵特摩爪虽阴毒无比,却也难以伤及他的脏腑和经脉。” 阎忘言凝视胡忘归片刻,忽地剧烈咳嗽起来。他肺叶受损,每咳嗽一声,便吐出一口血来,所受之伤委实不轻。阎忘言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身前的地上已是吐了一大滩的鲜血,寻思:“临行之前,摩天大王和萨狮陀分别许以重诺,今日哪怕拼得伤重,只须拿下了胡忘归,日后的荣华富贵,便可享用不尽。”缓缓说道:“好啊,胡……胡师哥既要报仇,小弟我……舍命陪君子便是……小弟再来领教胡师哥的……剑法……”说罢右手轻轻一抬,一名神鹰坊的武士快步而出,递过一柄青钢剑。 胡忘归自忖:“阎忘言受伤极重,却提出要与我比试剑法,使的又是这样一柄普普通通的青钢剑,难道他这些年在剑术上有着极高的绝诣?”转念又想:“今日一战,须当殚精竭力,个人的一点微名,哪怕就此付之流水,那又算得了什么?倘若不能诛杀此奸人佞贼,替方霈和心豪报得血仇,如何对得起卢师哥,还有死去的沐师哥?”胸中豪气万丈,沉声道:“雪儿,取我的剑来!” 雪胎梅骨剑就悬挂在堂内的板壁之上,白衣雪依言取了下来,恭恭敬敬递交到胡忘归的手中。 第二十八回 蕉鹿梦(8) 残庵、枯荷等人凝神瞧去,只见那柄雪胎梅骨剑剑鞘墨黑,上面镶嵌的护环金光粲然,剑镗则晶莹锃亮,泛着一层柔和的荧光,剑穗暗红,剑柄缠着一层厚厚的米黄色绳缑,绳缑的颜色微微发暗发黑,显是有人长久手持、汗渍浸渗之故。众人皆想,剑鞘之中的霜刃,也不知砍下过多少豪强的首级,虽是一件全无生气的冰冷物什,却令人凛然生畏。 阎忘言目不转睛地盯视着雪胎梅骨剑,说道:“胡师哥,这把雪胎梅骨剑乃是本门的宝物,恩师当年传给了竺师哥,可惜……可惜他英年早逝,恩师这便又传给了你。小弟记得幼年之时,还曾把玩过。想来这些年你的雪流沙十三式剑法已至炉火纯青之境,独步天下了。” 人群中的姬峰闻言,忍不住鼻腔轻轻“哼”了一声。 胡忘归森然道:“难为你还记得这些。‘独步天下’四字,胡某愧不敢当,只是这柄雪胎梅骨剑久未出鞘,想不到今日要痛饮的,竟是昔日旧人的项下鲜血。” 阎忘言抚着胸口,咳嗽了几声,苦笑道:“胡师哥剑术超绝,要取小弟的性命,那是易如反掌。” 胡忘归寻思:“此人故意露怯,十之八九又是暗藏了什么诡计,待一会动起手来,说什么也不能再上他的当。”淡淡地道:“进招吧!” 阎忘言深吸一口气,说道:“有僭了!”青钢剑金刃破风,倏地连环刺出三招,剑剑连环,犹如天风海雨,令人眼花缭乱。胡忘归一抖剑鞘,剑鞘“哗啦啦”直响,只听得“叮”、“叮”、“叮”三声脆响,已将阎忘言的三个进招一一格封开去。胡忘归喝道:“三招已毕,看剑!”观战的四大山庄年轻弟子和神鹰坊武艺较低的武士,方才知晓刚才阎忘言瞬息攻了三招、胡忘归又在电光石火间一一格挡了回去。 胡忘归左手手腕轻轻一抖,雪胎梅骨剑发出一声龙吟,众人只觉眼前寒光匝地,那剑脱鞘而出,胡忘归使一招雪流沙十三式中的“大雪满弓刀”,剑气霅霅,霜锋凛凛,当真如碎琼当空、乱玉盈头,将阎忘言全身上下,尽皆笼罩在重重剑影,道道白光之中! 二人此番比试剑法,胡忘归心知以阎忘言的秉性,自己一旦输了,势必被他逼入绝境,此战实为生死对决,自己的一世英名,乃至岁寒山庄的兴废存亡,都系此一战。不过他终是一位谦谦君子,心中对阎忘言虽切齿痛恨,却自重身份,逊让对方三招,待得三招一过,当即抖擞精神,出手已是将生平所学淋漓尽致展露出来,这一招“大雪满弓刀”,是他剑法中的精髓与绝学,生死之际,再也不留丝毫的余力与情面。 钟摩璧夫妇和卢惊隐见到胡忘归终于出手,均想:“胡忘归的剑法又大有精进,今日定要叫此害授首当场!”白衣雪凝神观斗,心中也是又惊又喜:“大半年未见师父演示剑法,想不到竟是有了这般精进,想来这些日子他每日练剑不辍,于剑术之道又有了新的参悟。” 神鹰坊那一厢众人也都目注心凝,但见场中二人双剑并举,忘我厮杀,场内剑光毰毸,剑气弥漫,尤其是胡忘归的一柄雪胎梅骨剑剑锋千变,剑法疏密相间,密不容针,疏可卧牛,端的是气象万千,不过寥寥数招,便将阎忘言迫得左支右绌,颇显狼狈。 阎忘言剑法渐乱,残庵、枯荷等人越看越是心惊:“此回我等西行挑落四大山庄,临行之前坊主再三叮嘱,四大山庄得享盛名数十年,绝非幸致,门下能人奇士良多,万万不可轻敌。卢惊隐、沐沧溟、钟摩璧,皆是武林一流的高手,胡忘归号称剑、掌、轻功三绝,这剑法上的造诣,似乎较之他们,又高了一筹。无怪乎此人当年仅凭一己之力,力斗苍鹰、饥鹰、血鹰、云鹰四大尊者,并能战而胜之。”转念又想:“老阎若要扭转不利的局势、反败为胜,惟有指望先前定下的计谋能够生出奇效了。” 姬峰本是一副郁郁寡欢的神色,胡、阎二人此际比试剑法,方才忍不住凝神观战起来。不禁瞿然失色。姬峰素来自负神剑无敌,只觉武林之中,除了卢惊隐夫妇的联剑或可与自己一争高下,余下各门各派的剑法,泰半虚名在外,不值一哂。胡忘归的剑术名字虽大,只道是江湖之中传扬久了,不免玄虚。如今他在旁亲眼观摩,方知胡忘归的剑术竟卓绝如斯,假若将场上的阎忘言换作自己,多半也是凶多吉少,赢面极小。言念及此,霎时间又惊又愧,背脊上满是冷汗。 胡忘归占得了先机,再也不给阎忘言任何喘息的机会,剑路纵横,手中雪胎梅骨剑一招快过一招,一招紧似一招,急雪舞回风、濯雪万里渺、吴钩霜雪明、万点雪峰晴等雪流沙十三式的剑招,连绵不绝使将出来,誓要替卓方霖和戴心豪手刃仇雠。 阎忘言见他出手凌厉至极,惊道:“胡师哥……你非要取我性命么?” 胡忘归喝道:“你还方霖和心豪的命来!”猛地一声清啸,雪胎梅骨剑幻出漫天剑影,飘若游云,激如惊电,森凛的剑气将阎忘言罩在当中。剑招虚虚实实之间,长剑倏地疾穿而出,剑脊嗡嗡作响,指向阎忘言的前胸。阎忘言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只得勉力举剑上撩,双剑相交,“叮”的一声脆响,胡忘归这一剑积聚了极强的内力,锐不可当,阎忘言的青钢剑顿时一折而断。 卢惊隐、钟摩璧夫妇以及白衣雪等年轻弟子,眼见胡忘归震断了阎忘言的手中青钢剑,无不大喜,只待胡忘归长铗递出,便能手刃了恶贼,不料场上情势突变:阎忘言的青钢剑断为两截,中空的剑脊忽地腾起一股粉红色的烟雾,阎忘言早已蓄势待发,一掌挥出,掌风劲急,胡忘归猝不及防之下,粉红色的烟雾弥漫至脸上、身上,不禁“啊呀”一声,身子向后便倒。他将倒未倒、意识未失之际,飞出一腿,正中阎忘言的胸口,他“啊呀”一声,身子再次腾空而起,人还在空中,已是鲜血狂喷。 众人齐声惊呼声中,只见两条人影飞跃而起,疾如鹰隼,一人伸手一抄,闪电般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胡忘归,一人展臂一托,稳稳地接住了身在半空的阎忘言。众人凝神瞧去,扶住胡忘归的正是白衣雪,而托住阎忘言的则是残庵。 白衣雪听觉灵敏,众人的哗闹声虽大,听出轿中的昭懿郡主也惊呼了一声,呼声虽然短促,却令他心头一震:“这个喉音为何如此熟悉?”瞥眼瞧见胡忘归面如金纸,眼神迷离,心知师父乃是中了剧毒的迹象,无暇再行细思,赶紧从怀中取了一粒芝露霜华回天丹,轻轻捏住胡忘归的嘴巴,替师父吞咽下去,心中这才稍定。闻方霓、秦方霈快步上前,一起搀扶着胡忘归坐到了卢惊隐的身旁。那一厢也早有神鹰坊的武士,架着阎忘言坐在了一张椅子上。众人见他白眼上翻,一双手臂自然下垂,身子动也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四大山庄众人到了此际,方始回过神来,阎忘言定是早早谋划好了与胡忘归比试的诸多细节:二人堂堂正正切磋完了掌法之后,他即提出比试剑法,到了这个环节,自是谁也不会往深处去想,只待二人各展神通,一决高下。不想阎忘言竟事先在青锋中匿藏好了毒粉,待得激斗中双剑相交,故意让胡忘归震断自己的青钢剑,内藏的毒雾弥散开来,得以一举偷袭得手。阎忘言既然早早定下了这个诡计,那么青钢剑剑脊中匿藏的毒粉,绝非寻常的毒物,多半便是唐泣所赐。 第二十八回 蕉鹿梦(9) 白衣雪又是伤心又是忿怒,将雪胎梅骨剑提在手中,紧紧盯视着残庵,厉声道:“暗箭伤人,卑鄙无耻!阎忘言使的是什么毒?快取解药来!” 残庵仰天打个哈哈,说道:“尊师与尊师叔师兄弟二人之间比武较艺,说好了生死由命,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那是两不相欠,嘿嘿,你却来管我要什么解药?可笑啊可笑。”寻思:“今日神鹰坊虽输了阵仗,失了颜面,倘若能够就此剪除不进油盐的胡忘归,也算是找回了颜面,回到中都大兴府,坊主说不定不会过于重责。” 白衣雪心知唐门的毒药天下无双,胡忘归服下芝露霜华回天丹,只不过是暂时护住了心脉,此时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凶险,双目几欲冒出火来,喝道:“好,我自管去找阎忘言来要解药。”说着抬步向着阎忘言走去。 残庵发出一声阴森森的冷笑,纵步一跃,拦在了阎忘言的身前,说道:“你师叔眼下生死不明,连话也讲不出来,拿什么解药给你?” 白衣雪怒道:“他不是我师叔,我从来也没有这个师叔!你让开!” 残庵冷冷一笑,道:“我偏不让你。” 白衣雪目眦欲裂,一扬手中的雪胎梅骨剑,喝道:“你再不让开,莫怪我手中宝剑无情。” 残庵凝视白衣雪手中的雪胎梅骨剑,心想:“胡忘归便如他的这柄雪胎梅骨剑一般,外表清和,却内怀英气铮骨,想要叫他乖乖就范,实属不易。阎忘言剑中的毒粉十分霸道,唐泣说中毒之人,绝然拖不过一个时辰。今日正是除掉胡忘归的良机,焉能错过?”拔出腰刀,横在胸前,冷笑道:“小子,你客气能怎样,不客气又能怎样?” 白衣雪喝道:“看剑!”众人只觉一道白光一闪,凝神再瞧,无不惊得目定口呆,但见白衣雪平抬右臂,手中雪胎梅骨剑微微颤动,剑尖抵在残庵的眉心处,而残庵钢刀停在半空,作势欲劈,却还尚未劈出。二人相向而立,白衣雪的雪胎梅骨剑只须向前微一递送,残庵便会命殒当场。 当然众人之中,最为吃惊的还是莫过于残庵本人,他既打定了主意不让白衣雪拿取解药,又知对方是胡忘归的高徒,因而未敢有丝毫的托大之意,抽出自己的兵刃,抱元守一,凝神应敌。等到听见白衣雪一声呼叱,当即挥刀迎击,然而奈何白衣雪动作如电之掣、似雷之发,实在太过迅捷,他只觉眼前一花,白衣雪的雪胎梅骨剑已然抵在了眼前,惟有引颈受戮的份。 残庵对自己的武功向来自负,霎时间,沮丧与绝望之情,远远盖过了心中的骇异和恐惧,只觉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神通绝技,自己数十年的勤修苦练,实是全无半点用处,万念俱灰之下,恨不得立时回转刀柄,引颈自刎。 隔了良晌,残庵发出一声长叹,“当啷啷”一声,将手中的钢刀抛掷在地,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衣雪,说道:“你……你的剑法,是哪一位高人所授?说出来,也好叫我输得心服,死得明白。” 白衣雪一剑便即制服神鹰七羽中的一流好手,心中颇感欣愉:“这阵子勤学不怠,剑术上终是有所精进,数月之前,焉能一招制敌?”却见对面的残庵双目空洞无神,全无先前鸷狠狼戾的神色,心下微觉歉仄,收回雪胎梅骨剑,说道:“得罪了!在下的恩师便是岁寒山庄的胡先生。” 残庵摇头苦笑,料想胡忘归也教授不出这般高明的剑法,呆立了片刻,猛地一跺右脚,转身迈步出了大堂,大堂外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音中满含凄凉萧瑟之意。 卢惊隐和钟摩璧夫妇皆是又惊又喜,心想:“雪儿何时练成了这等高明的剑术?胡忘归有此凤雏麟子,着实可喜可贺。”转头瞧向胡忘归,但见他双目紧闭,身子微微发颤,正自凝神运功抗毒。 白衣雪正待上前去搜阎忘言的身上是否藏有解药,纥石烈兀颜忽地大声叫道:“且慢!” 白衣雪斜眼相睨,冷冷地道:“怎么?” 纥石烈兀颜高举右臂,喝道:“来人啊。”两名神鹰坊的武士快步来到门外,两枚鸣镝自手中疾射出去,在空中“呜呜”大响。过了须臾,山下数百面鼙鼓“蓬”、“蓬”擂动,紧接着马蹄声隐隐响起,隆隆的马蹄声似雷声轰鸣,向着山庄直奔而来,少说也有数千骑之多。四大山庄虽都是见惯了比武打杀的江湖豪客,却何曾见过这等行军打仗的场面?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声声踏在众人的心头上,无不栗栗危惧。 纥石烈兀颜面露得色,双手叉腰,大声道:“大队人马转瞬即至,岁寒山庄将被夷为平地,嘿嘿,识相的……”说着用手一指身边的空地,续道:“站到这边来,投到大金神鹰坊的门下,还可活命,不识相的,天兵一到,全部格杀勿论。”雷鸣般的马蹄声中,衬托着他这番话,更显得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胡忘归双目紧闭,正襟危坐,凝神运息抵御体内的毒素,万虑俱绝之际浑然没有听见。卢惊隐受伤虽重,到了此际,由大弟子闻方霓和二弟子云方雹搀扶着,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挺胸昂然而立,向着纥石烈兀颜怒目而视。钟摩璧夫妇屏气凝神,并肩伫立,挡在了钟芫芊的身前。钟芫芊躲在父母的身后,花容失色,伸出右手,与钟夫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母女二人手掌冰凉,掌心里全是冷汗。 马蹄声愈来愈响,四大山庄众多年轻一辈的弟子也都相互靠拢,聚成了一团,每个人都觉自己的一颗心脏,几乎就要直跳出胸腔来。白衣雪心下寻思:“师父已然中了敌人的奸计,受伤不轻,待一会拼了性命,也当保护师父周全。”忽又生出一个念头:“宋师妹此回亏得没有一同前来,否则我又怎能顾得上她的周全?” 纥石烈兀颜环顾身前,大声道:“天兵即刻便至,凡是不肯降心俯首的,男人嘛,一律视作反贼杀个精光,女人么,都投入到浣衣院,决不姑宽。勿谓言之不预也。” 浣衣院是供金廷的皇族甄选女人以及收容宫女的地方。靖康之难中为金人掳掠北上数以万计的宋室妃嫔、帝姬、宫女,大多都被当作了战利品遣送到浣衣院,她们在里面惨遭金人的蹂躏,下场十分凄惨。纥石烈兀颜声色俱厉,一番话说得一些胆子小的年轻女弟子更是惊恐万状,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 纥石烈兀颜冷冷地道:“有没有站过来的?没有的话……” 忽然之间,大堂一角有人说道:“等一等,小人……小人愿意……”只见人群中一人快步而出,走到了纥石烈兀颜的身前,施礼说道:“在下沙湖山庄方心达,如蒙将军不弃,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纥石烈兀颜大喜,笑眯眯地道:“好,很好。” 这一厢的四大山庄众人怒目攒眉,顿时骂声四起。钟摩璧中气充沛,喝道:“方心达,你师父尸骨未寒,你就叛师求荣、屈膝附贼,四大山庄怎会有你这样的无耻之徒?” 方心达瞧了一眼沐沧溟的尸身,冷冷地道:“我师父的所作所为,怕是不上得台面吧?你提他作甚?钟庄主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口中称呼钟摩璧为“钟庄主”,而非“钟世伯”,竟是有意将自己与四大山庄切割开来。 路心广听到他言语辱及恩师,大骂道:“狗贼,我当真是瞎了眼,竟然喊了你这些年‘师哥’,我和你拼了。”手持一柄长剑,向着方心达直冲过去。方心达待他长剑刺来,侧身避开,右足飞出,将路心广踢得翻了个筋斗。他躺在地上,口中兀自大骂不止。又有丁心怡、龚方震等人趁势快步奔到了神鹰坊的阵中。 纷乱之际,大堂外马蹄阵阵,扬起大片的黄色尘烟,一时为之障目,金军数千骑兵先锋已然掩至,人喧马嘶,顷刻间将大堂围得水泄不通,更有数十名金盔银甲的将官,持戟拿棒,呼叱着闯了进来。四大山庄众弟子罔知所厝,顿时乱作了一团。 第二十八回 蕉鹿梦(10) 白衣雪瞧了一眼闭目疗毒的胡忘归,寻思:“眼下之计,先得替师父拿到了解药,再瞅准机会,挟制住轿子中的昭懿郡主,方才或有转机。”言念及此,他一个纵步,提气向着阎忘言直冲过去,陡然间身后一道凌厉的剑气袭来,寒意森然,不禁心中一凛,疾步趋避,转头回望,偷袭之人双目炯炯,正是姬峰。 他更不搭话,反手“唰”、“唰”、“唰”连环三剑,皆是素琴剑法中的精妙招数,只听三声轻响,姬峰的右肩、左肋和前胸,分别被雪胎梅骨剑刺中,顿时鲜血淋漓。姬峰“啊呀”大叫一声,声音中充满了痛苦。他的这声痛苦的呼叫,与其说是身中三剑带来的皮肉之痛,不如说是须臾间就败在了白衣雪剑下所带来的剜心之痛。他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呆立片刻,忽地回过手中的长剑,向着自己的咽喉刎去。白衣雪左掌掌缘一切,打落了姬峰的长剑,喝道:“你干什么?” 姬峰面如死灰,连声道:“罢了,罢了,罢了!”转身掩面疾步出了大堂,瞬时没了踪影。白衣雪无暇再去理会,挺剑向前,却见众多神鹰坊的武士和金将团团挡在了阎忘言的身前。白衣雪长剑挽了两道剑花,剑锋指处,两名神鹰坊的武士一个胸口中剑,一个右膝中剑,一一瘫软在地。 四名金将口中“哇哇”怪叫,挥舞着三把长刀和一柄狼牙棒,迎面恶狠狠地砍砸过来。白衣雪雪胎梅骨剑使了个引字诀,狼牙棒来势虽猛,但遇到他剑上极强的的黏劲,那金将顿时拿捏不住,狼牙棒横向里斜扫出去,与三把长刀磕碰在了一起,四人均是手臂酸麻,虎口也被震裂出了血。 白衣雪手起剑落,三名金将全部腿上中剑,嚎叫着抱腿倒在地上,第四名金将裹着厚厚的铠甲,胸口虽中了一剑,铠甲被刺透,却未伤及肌肤,他极为悍勇,兀自怪叫着举刀向前猛砍。白衣雪长剑一撩,在他的咽喉处搠了一个窟窿,那名金将大叫一声,仰天便倒。 也就是这么一耽搁,白衣雪面前神鹰坊武士和金将愈聚愈多,狼牙棒、长缨枪和铁槊、钢镋、铜锤并举,一通乱搠猛砸,宛如一道利刃组成的坚盾,挡在了阎忘言的身前。 白衣雪运剑如风,内劲灌透雪胎梅骨剑的剑刃之上,一时间狼牙棒、长缨枪、铁槊、钢镋、铜锤或被震飞、或被削断,满天乱飞。然而第一排的武士和金兵折了兵刃,后排的又嚎叫着挥舞兵刃,死死挡住了去路。白衣雪越战越是心惊:“这行军打仗与江湖中的厮杀截然不同,敌人多如牛毛,又都披着铠甲,如何能够杀得尽?杀到最后,自己势必力竭不可。”一瞥眼,只见四名神鹰坊的武士抬着阎忘言,在数十名金将的掩护下,夺门而出,而昭懿郡主的轿前,更是挤簇着数十名的武士和甲士,手中的利刃寒光闪烁,心下更是感到一片凉意。胡忘归眼见白衣雪陷入敌阵之中,也顾不得疗伤,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的局势,只恨自己中毒后骨软筋酥,就连动根手指也难。 纥石烈兀颜哈哈大笑,说道:“好小子,看你还能横行几时。放箭!放箭!”手臂一挥,金兵张弓搭箭,数十羽狼牙箭“嗖”、“嗖”、“嗖”纷纷射来,白衣雪挥剑一一拨落。 钟夫人高声叫道:“雪儿,危险,快回来!” 白衣雪心想:“擒贼先擒王,倘若再叫昭懿郡主走脱了,四大山庄当真是要大难临头了。”然而敌人似乎明白他的心意,昭懿郡主轿前的武士和甲士越拥越多,要想擒住她又谈何容易?白衣雪正自犹豫难决,纥时烈兀颜大声呼叱,金人的弩手再次拈弓搭箭,向着白衣雪射来。秦方霈一挺手中长剑,纵步跃至白衣雪的身边,与他并肩御敌,然而箭矢如雨点般的攒射而来,二人左遮右挡,全无余力反击。 爱徒处境危急,胡忘归和卢惊隐均是大惊失色,却都苦于身受重伤,无法上前相助,各自大叫:“雪儿,小心!”“四儿,快回来!”然而飞箭如蝗,白、秦二人想要脱身已然不及。 情势万分危殆之际,金军阵中后方的箭手忽地向两边散开来,纥石烈兀颜大声叫道:“昭懿郡主有令,停止射箭!”前排的箭手听了,也都停止了发箭。纥石烈兀颜踏上两步,说道:“昭懿郡主请岁寒山庄的白少侠前来说话。” 白衣雪微微一怔,自忖:“对方已经占尽了上风,为何突然罢了手?多半又是暗藏了什么诡计。”转而又想:“若能趁机挟持住这个昭懿郡主,就不怕金人有何诡计。”秦方霈轻声道:“小心敌人有诈。”白衣雪微微点了点头,径自向前,离轿子尚有三丈,纥石烈兀颜喝道:“站住了!” 白衣雪环顾身前,枯荷等神鹰坊的高手目光炯炯,分立在轿子的两侧,显是防他暴起发难,于昭懿郡主有所不利。 白衣雪不作理会,向着轿中人施礼道:“小人白衣雪,不知郡主有何吩咐?” 只听轿子中的昭懿郡主轻轻“嗯”了一声,呼吸颇为急促,隔了半晌,毡帘被里面掀开一角,接着一张折叠的花笺来递了出来。白衣雪寻思:“我方才说话,这个昭懿郡主显是听见了,并非失聪,但她为何始终不发一言,难道真的是个哑巴?” 轿旁的纥石烈兀颜躬身取了那张花笺,递与白衣雪。白衣雪接过在手,打开花笺,只见上面写的是《国风·邶风·北风》其中的一章: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国风》是收集在《诗经》中的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民歌总集,形式上多数为四言一句,隔句用韵,语言简朴易懂。花笺上所写《邶风·北风》这一章的意思再是明白不过:“北风又冷又疾,大雪漫天飞扬,令人透骨冰凉。你和我是好朋友,我们手牵着手,共赴他邦吧。事情紧急,哪能再迟疑不决?快逃走啊!” 白衣雪怔怔地瞧着花笺上娟秀的字体,心下大感迷惑:“神鹰坊此番前来寻衅,意在剪除四大山庄,然而这个金廷的昭懿郡主传书与我,叫我们赶紧逃走,她为何要这样做?究竟是何用意?”陡然间想起师父胡忘归遭阎忘言暗算之时,对方曾发出一声惊呼,喉音自己十分熟稔,只是当时心中挂念师父的伤情,未往深处去想,此际回想起来,顿时想起一个人来,一颗心不由地怦怦直跳:“难道是……是她?”凝神再看,花笺下端还有一行小字: “落雪时节宜逢君。知君尊恙已愈,不胜抃贺,望节劳慎躯为盼。中都熙春楼,贱妾聊备薄酒,当与君尽饮壶觞谋一醉,以解离情别恨是也。” 白衣雪拿着花笺的右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口中喃喃地道:“落雪时节宜逢君……落雪时节宜逢君……这……这……”霎时间,只觉脑中一阵晕眩,嗓子发干,抬头呆呆地瞧着眼前的轿舆,然而毡帘轻垂,轿子里的人根本无从看清。白衣雪自与莫翎刹一别之后,目断魂销,心中念兹在兹的便是煖寒会上与莫翎刹重逢,难道她就藏身在了轿中?枯荷等人见他神色有异,尽皆聚神凝气,全神贯注盯视着白衣雪,防他突然发难。 白衣雪咽了口口水,勉力稳定心神,颤声说道:“你……你是……” 轿中人忽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这叹息声虽轻,在白衣雪听来,却如一把大铁锤重重砸在了胸口,心下再无怀疑,叫道:“翎儿,翎儿!是……你吗?”轿中人半晌不语。 白衣雪心中对莫翎刹念念不释,一直盼着她践约履诺,煖寒会上能与自己相见,莫非轿子中的昭懿郡主当真是她?又抑或这个昭懿郡主受了她的挟制,而不得不听命于她?一时间真是满腹疑云,情不自禁踏上两步,伸手便欲去掀轿子的毡帘,旁边一名神鹰坊的魁梧武士厉声喝道:“大胆狂徒,休得无礼!”抡起手中的一对明晃晃的板斧,向他当头砍落。白衣雪举剑相格,剑斧相交,迸出几星火花。 轿中人喝道:“退下!”她声音不高,却极具威势,那使板斧的武士闻声退了回去。 这一声“退下”,白衣雪听得真切:“这字,还有这声音,分明就是翎儿!”再也没有一丝的怀疑,眼眶一红,哽咽叫道:“翎儿,翎儿!” 轿中人沉吟片刻,低声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中都熙春楼之约,望君不负。”顿了一顿,抬高了嗓门说道:“赤盏鲁拔达,将解药交与白少侠。” 轿旁闪出一名神鹰坊的虬髯武士,应道:“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瓷瓶,交到白衣雪的手中。 轿中人道:“此乃不终之药,请胡庄主速速服食,大可无碍。瓶中红色的药丸,每日一粒,黑色的药丸,七日一粒,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令师体内的毒素即可尽祛。” 白衣雪喜不自胜,深施一礼,说道:“多谢郡主赐药。郡主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不忘。”心中大感困惑:“轿子中的果是翎儿,只是她本是大宋的公主殿下,如何又成了金廷的郡主?” 轿中人“嗯”的一声,低语道:“中都之约,静候君至。”旋即高声说道:“四大山庄享誉江湖,今日得以见教,果非浮名虚誉,本郡主日后再行领教各位庄主的神技奇能。大伙儿这就走罢!” 纥石烈兀颜一怔,心想:“虽说郡主是徒丹兆能三王爷的妹妹,但此番放走了胡忘归等人,无异放虎归山,自此他们再也不受羁勒,坊主一旦怪罪下来,如何担待得起?”说道:“郡主,三王爷有交待……” 轿中人冷哼一声,道:“三哥那里,自有我去和他说,起轿!”八名神鹰坊的健硕武士抬起轿子,迈步出门。她地位尊崇,言出法随,纥石烈兀颜不敢多言,霎时间大堂内大批的武士和金将走得干干净净,就连死者的尸身也都麻利地收拾走了,便如打扫战场一般。方心达、丁心怡、龚方震等人见状,低着头疾步跟着去了。 金军将官口中唇哨响起,大堂外人喧马嘶,战马的铁蹄激起滚滚尘烟,大队人马簇拥着昭懿郡主,呼啸下山。 第二十九回 新亭泪 (1) 天气寒冽,屋外北风呼啸,刮过树梢呜呜作响,大堂内一片寂静。四大山庄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作声,实是难以相信神鹰坊和金军气势汹汹而来,损兵折将之后竟然就此离去。 隔了良久,钟摩璧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钧荣,你到外面瞧瞧去。” 薛钧荣应道:“是。”提着一把剑,飞也似的去了。 胡忘归转过头来,目视着白衣雪,眼中充满了迷惑之色。白衣雪尚自没有回过神来,见到师父的问询目光,说道:“这位……这位昭懿郡主似是弟子的一位故人,只是她……何以做了金廷的郡主,弟子眼下也是大感困惑。” 胡忘归点了点头,道:“是……莫姑娘?” 白衣雪道:“是。”打开瓷瓶,从瓶中倒出一粒红色和一粒黑色的药丸,但觉一股奇异的芬香扑鼻而至,心中大喜,说道:“师父,这是她……她给的药丸,可解体内之毒。” 胡忘归接过在手,微笑道:“莫姑娘给的,必是不错的。”张口将两粒药丸吞服了下去。 四大山庄这一回死里逃生,众人回想起来,犹自心惊肉跳,转而想到方心达、丁心怡、龚方震等人委身投敌,均感愤懑不已。 卢惊隐想起自己将龚方震自幼抚养成人,师徒情若父子,他平日里用功也算勤奋,只是天生胆子小了点,不想在神鹰坊的淫威之下,贪生怕死降了金人,心中又悲又痛,口中恨恨低语:“孽徒,孽徒!”闻方霓、云方雹、秦方霈和笪方霄围在师父的身边,想要出言相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苍葭山庄八大弟子感情历来笃睦,情同手足,然而此番总共来的六人,老六龚方震临阵畏死,投了神鹰坊,老七卓方霖更是身遭横死,闻方霓等人神色悲戚,默默流下泪来。 就在此际,薛钧荣匆匆赶回,说道:“启禀各位尊长,金人的大队人马已经去得远了。” 胡忘归长长叹了口气,瞧了一眼沐沧溟的尸身,转头向着钟摩璧说道:“如圭兄,金人性子多变,说不定突然杀个回马枪,那可大大不妙。如今元晦兄和小弟身子多有不便,还望你住持大局,我们速速南下才是。” 钟摩璧眉头微皱,说道:“我所虑者,也正在于此。事不宜迟,大伙儿收拾收拾,这便启程。” 众人劫后余生,兀自心有余悸,都想着早一点离开雪山,纷纷手脚俐落地打好了各自的行李。芮婆婆和翟婆婆、郑婆婆等老人,在岁寒山庄居住了数十年,这也不舍,那也不舍,在旁人的连连催促声中,她们方才勉强打好了行箧,眼中早已老泪纵横。 几位婆婆均是年事已高之人,早在多年前便为自己准备好了寿材,路心广、闻方霓等人便用她们几人的棺木,收殓了沐沧溟和戴心豪、卓方霖。众人商议等到下了山,在集镇雇上一辆大车,放置棺木,到了南方之后,再行厝兆。 胡忘归服食了解药,精神微振,但胸口窒闷,身子酸痛,行走颇为不便,独自来到书房非蕊非萼斋,吩咐白衣雪去往雪瀑宫取了雪姑的画像,连同风落问的画像,一起装入囊箧带走。白衣雪仔细装好了两幅画像,《金兰笺谱》和《橘杏钩玄》则是贴身藏好,来到非蕊非萼斋复命,只见胡忘归耳观鼻、鼻观心,正自瞑目打坐,全神运功化毒。白衣雪知道其间的凶险,不敢有丝毫的打扰,垂手静静立在书房的门口。 他伫立静候,想到师父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山庄中收藏了众多古琴名画、棋谱书帖,他都一一舍了,唯独嘱咐自己将祖师爷和母亲的两幅画像带上,心中既感欣慰又觉悲凉,转念又想,神鹰坊此回铩羽而归,岂肯善罢甘休,大伙儿南下之后,山庄势必为神鹰坊劫掠一番,甚至夷为平地,虽然站着大气都不敢透,心中却是思潮起伏。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胡忘归“嘿”的一声,缓缓睁开双眼,吐出一口长气,说道:“雪儿,都收拾好了么?” 白衣雪道:“是。”见师父脸色大为转好,心中甚喜。 胡忘归环视书房,叹道:“这儿住了几十年,一草一木都有了感情,说要走了,心中着实不舍啊。” 白衣雪劝慰道:“我们这回南下,也是权宜之计,日后终是还要回到这里。” 胡忘归点了点头,心想:“但愿如此吧。”说道:“雪儿,那位昭懿郡主真的是莫姑娘?她为何会做了金廷的郡主?”眼中尽是困惑之色。 白衣雪心中早有盘算,听到胡忘归问起,便道:“昭懿郡主确是莫姑娘无疑了,只是她本乃大宋的公主,为何却又成了金廷的郡主,弟子对此也大惑不解。” 胡忘归想起北方流传着一些关于徽宗、钦宗妃嫔的传言,一时拈髯不语。白衣雪见他神色古怪,还道是体内的毒素发作,小心翼翼问道:“师父,你身子还是不舒服么?” 胡忘归微微一笑,说道:“唐门的毒药果是异常霸道,好在这位……莫姑娘给的解药十分对症,为师慢慢调理些时日,料无大碍。” 白衣雪心中登时一宽,嗫嚅道:“师父抱恙在身,弟子本当日夜侍奉在侧,只是……只是……” 胡忘归道:“雪儿,你有话但说无妨。” 白衣雪道:“莫姑娘本是大宋的公主,现如今却成了金廷的郡主,此事太过蹊跷,弟子实在猜不透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曲,我担心……她多半有难以向外人道明的苦衷。若蒙师父俯允,弟子想去……中都大兴府走一趟,弄个明白。”心下寻思:“煖寒会上又叫唐泣给溜了,到了中都,还须揪出这厮,替百里前辈和沈家妹子,报了血仇。” 胡忘归说道:“原当如此。四大山庄此回能够死里逃生,避免了灭顶之灾,全仗着这位莫姑娘援之以手,她既身处险境,我们又岂能坐视不管?我和你钟世伯、卢世伯商量了一下,南下后暂且去往沙湖山庄住上一阵子。为师一路有他们照拂,你不必担心。” 白衣雪喜道:“多谢师父。” 胡忘归沉吟片刻,说道:“数年前完颜亮迁都大兴府,城内禁卫森严,神鹰坊的总部也在城中,你此去务必鉴机识变,万万不可鲁莽行事,能见到莫姑娘,迎回她固然是好,倘若无法相见,切莫任性使气,令自己陷入险境。”顿了一顿,又道:“时世动荡,世道日衰,雪胎梅骨剑你带在身上,路上也好有个防身之用。为师在沙湖山庄盼着你早踏归途,回到我的身边。” 白衣雪垂泪相应。谈及唐樨为沐沧溟殉情而亡,衔恨终天,师徒二人扼腕兴嗟,皆唏嘘不已。胡忘归叹道:“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一个‘情’字,对人缠缚羁绊可谓极深,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为之沉迷而受尽诸般苦痛,也难以醒觉。”语声低沉,带着无尽的怅惘之意。 白衣雪道:“我在唐家堡时,就见过这位唐樨前辈,听说了她的事情。她……她这辈子也委实可怜。” 胡忘归沉默半晌,道:“人生如迅电流光,那些个蜗角虚名,争来争去,到最后无非是虚幻罢了。”师徒二人说话间,庭院中人声嘈杂,就听见闻方霓在门外说道:“胡世伯,大伙儿都准备好了,师父让我来问一问,是否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