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贵妃起居注》
第一章迁宫
领宫嬷嬷指挥宫女太监搬东西的时候,沈汀年在窗前侍弄一株兰草,她从不让旁人碰她的这盆兰草,连迁宫这般大的事情,都未能让她有丝毫情绪变动,只一心在那小心翼翼的给兰草浇水。
徐肆领着小徒弟在外头等,他望着这院里种了许多的花花草草,简直如开了一个四季,不说主子爷喜欢,就他闻着满院的香也觉精神头好,心里欢喜。
“劳徐公公久等,”沈汀年抱着兰草出来,望了一眼自己住了两年的宫院,轻声道,“院里的东西带不走的,就留给后人吧。”
她回眸时,眼波流转,能一眼把人看的心都酥了。
徐肆立马低头,很是礼待的回话,“皇太孙有吩咐,一切按太孙婕妤的意办。”
沈汀年能察觉到他态度的变化,这种变化,让她有些微的晃神,她想起了两年前,选秀入宫是沈家女的命运,她在长得最好的十五岁中选,入选之后的生活自然发生了许多变化,一如今日,皇太孙迁宫,连她也得了一份跟着搬迁的殊荣。
徐肆伺候自家主子爷好些年头了,什么样的事情都处理过,处理的最多的就是皇太孙的女人,所以沈汀年这种跟了两年都没晋升过,如此不上道的女人实在罕见,是以,过往对她有些懈怠,她若不是运气好,年年入宫待选的秀女多了去,偏她赶上皇爷给太孙选妃,顺带入选了太孙皇妾,从而脱离皇爷后宫的泥沼,要知道,当今皇爷已经六十余一。
沈汀年是太孙妃册立之后册封的太孙婕妤,徐肆第一次见她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太孙赏赐什么就接什么,从不主动求,太孙不来,她能守着一院子的花草默默等几个月。
徐肆对这种情况很是熟悉,起初为荣华入宫,后来约莫动了心,这样的女人搁在偌大的深宫里,数之不尽。
沈汀年一路默然不语,宫人路遇他们迁宫的队伍皆是驻足礼送,有新入宫的胆大宫女会在低头后偷眼去瞧,沈汀年很美,因清新素雅的书卷气质闻名,也很清瘦纤细,看久了会觉得像世外芳草,挺冷的。
沈汀年有多冷,徐肆回去复命的时候就有多无奈,她一句话感恩的话都没有,要是主子爷问话,他拿什么回?
他回想着离开前,迎接新主人入住的畅心苑周遭的灯光打的很亮,照出眼前女人精致美丽的脸,却照不进对方的眼里。
以前的太孙宫是萎缩在太子东宫后面的,宫院偏殿有些拥挤,除了太孙自己有独殿,太孙妃领着俩侧妃住后殿,大多数人都是你一间房我一间房,挨着住,只有太孙招侍,她们会被送去太孙殿内,事后再被送回自己的房里,能有殊荣在殿内过夜,迄今为止也不过寥寥数人。
沈汀年是这寥寥几人中的一员。
而今皇爷着太子执御笔代理朝事,太孙濮阳绪从旁协理,办了几件漂亮事深得圣心,赏赐诸多,其中迁宫是为头赏,他再也不用天天从自己亲爹的宫里穿行,再也不用应对一群太子的女人,他有自己的真正的太孙宫。
第二章太孙
回到燕和殿,濮阳绪背着手望了望四处,他多次浏览宫宇,挑的这处,虽位于后宫一角,十分靠近东宫,却四通八达,行走便利,景色也不错……一想到景色,无数的思绪渐渐回笼,也不知沈汀年那些花花草草都搬好了没。
在自己宫里他赏月望天再无顾忌,肆意行走,甩了身后一群尾巴,他只带了小随侍陈落去畅心苑。
这一宫之内对皇太孙的行踪是最关注的,这也是最为透明的一样事情,他白天去了哪,晚上招了谁,若无刻意隐瞒行踪,基本人人皆知。
尚医局的司药姑姑来给太孙妃开静心凝神的方子,照例喝了茶,然后将这三个月太孙招寝的记档交予太孙妃看。
太孙宫一直是太孙妃赵氏掌管,这些年打理的井井有条,颇得太子妃欢心,所以放了许多权予她,现在基本不会再管自己儿子的宫闱之事,毕竟比起太孙那俩只手都数的过来的女人,太子宫里光受封的女人就有三十多个,更别提那些没有名分的莺莺燕燕,她管这些就已然不得闲。
太孙妃记档看的不经心,众人已见惯不怪,倒是陪着喝茶聊闲的太孙嫔叶氏抿嘴哼了几句,“这种记档有什么好看的,这半个月太孙就来我这一回,去了二妹那三回,旁的地儿他就没再去了。”
没什么语气的一句话,聪明人却能感知里头的未道之意。
太孙妃眼睛在最新的册页上扫了一眼,她说的和档上所记不差。
这时,进来个小宫女,安安分分的行了礼走到司药姑姑身边,低声说了两句。
司药姑姑面色无比平静的点了点头,太孙嫔眼风里瞧见,来了些兴趣,“太孙去哪了?合着我在这干坐了半天,连个人影是瞧不到了。”
毕竟迁宫这等大事,太孙妃操劳几日了,这会儿没见到太孙过来,她也是有些不解,但是面上不显,朝司药姑姑那看过去。
“畅心苑。”
听了这名儿,太孙嫔不太在意的笑了,“竟是去了沈汀年那,也难怪,燕和殿这风景不错,配她那些花花草草十分应景。”
“她那性子像足了那些花草,又淡又冷。”
司药姑姑一贯寡言,没有多言。
一时无话,等人都散了,太孙妃的大宫女赵娉见自家主子劳累一天又被太孙嫔聒噪了几句,心里也是不舒爽,“娘娘你是不是也太惯着叶氏了,总是言语无忌。而且这三个月她竟然被招侍了二十二次,叶二那边不过才十七,去年她可从来没有这般得宠过。”
太孙妃温柔的笑了笑,她长相柔美,笑起来嘴角有个小窝,安抚的捏了捏赵娉的手,“累了几天还不够,在意那些做什么。”
赵娉撇撇嘴,知道太孙妃不关心这些也从未在意,“反正就不喜欢她,沈汀年可比她好多了。”
她说完时不觉这话有什么不对,待抬头见太孙妃若有所思,心里咯噔一下,刚要说什么,太孙妃已经笑着唤人摆晚膳了。
濮阳绪进来时,畅心苑里还是忙忙碌碌的,大概是没预料他会来,全都慌里慌张的,而沈汀年本人早在内室躺下了,朦胧间是听见有些吵闹,想醒又不乐意,等察觉到有人掀帘进来,已经晚了。
第三章较劲
沈汀年整个人被隔着被子压住,黑暗中只觉得喘不过气,下一瞬又被堵了口,濮阳绪的气息强势的笼罩来,更让人头晕。
她慢慢清醒过来,等睁开眼,濮阳绪抬了头,她伸手出来环抱住他的脖子,声音又软又娇:“你来啦。”
窗口透进来的光足够让濮阳绪看清楚她的脸,那双潋滟发光的眸,勾人心魄。
濮阳绪怔怔的摸了摸她的眼尾,脑海里回转出了另一张脸,笑容璀璨,眼底有光,冲着他道:“你来啦。”
见他发痴,沈汀年也入了神,她偏头蹭了蹭他手心,喃喃呢语:“我好想你……”
她看他眼神热烈如火,描画着他的眉眼,带着不自觉痴恋的柔情,没等她话说完就再度被他米且鲁的控住双手,帐帘猝尔落下,随即是男人的腰带飞出去砸到地上,发出叮的一声闷响。
之后房内闹出的动静惊的外头新分配来宫女差点打翻手里的汤盆,辛亏一旁的陈落飞快托了一把,他轻斥了一句:“当心着点,其他人也都听好了,今晚汤水不能停,夜宵也要备着。”
畅心苑的宫人大多是新分配来的,没见过这阵仗,尤其是宫女们听见正房内的暧昧叫声各个行动绵软,陈落早看的心气不顺,也委实有些瞧不上这些人,哪像太孙殿里宫女们,每回见了沈汀年来伺寝,能离得远自觉离远点,实在当值没办法还能给耳朵里塞棉花。
到底是太孙身边得力有头脸的人,陈落的差遣没人敢不听,一晚上顺利过去,叫了三回汤水也没出差错,夜宵却是没用上。
第二日濮阳绪走时,天还早,守了一晚上的陈落见主子行走轻快,嘴角带笑,立马凑上去:“奴婢瞧这畅心苑哪哪都好,就是分配来的宫人不够稳重。”
“沈汀年自己就跟稳重不搭边。”濮阳绪抬手摸了摸领口遮住的地方,就因为没有给她吃宵夜,一晚上都在咬他,“你和徐肆说一声,重新安排些人。”
走了几步,又补了句,“要老实些的,沈汀年性子软,别让人欺负了。”
陈落听了这句脚步有些打滑,他打心底里对沈汀年生出一份同情来,据徐肆跟他说的,这女人对太孙动了情,第一回见面就往太孙身上扑,十分不矜持,这两年来伺寝虽也不算多,可回回被折腾的下不来广木,也是仅有的伺寝必留宿在太孙殿内的女人。
旁人不知内情,他和徐肆是太孙身边最亲近的随侍,也都晓得沈汀年除了有些不上道,性子可一点不软,又冷又无情……所以濮阳绪是得多不上心,才会觉得她性子软会被人欺负呢?
怕是除了知道她叫沈汀年,旁的都不知道吧。
陈落暗自叹息,其实除了清瘦些,沈汀年身上并无那人的相似之处,反而美的更肆意些。真论起来,还是太孙妃的脸更像,笑起来的小窝更有几分神韵。为这个,他和徐肆没少嘀咕,为什么濮阳绪会挑中沈汀年?
第四章扮弱
不过,事实上,陈落猜想的其实一点不差,濮阳绪至今都不知道沈汀年是哪家的女儿,以至于她伺候他两年了,也没想过给她升位份,因为他知道沈汀年不在乎那些,他也知道沈汀年喜欢自己,更知道她对自己竟然一见钟情。
这事他倒是记得清楚,两年前若不是她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眼神像猎人盯上猎物,眼里闪动着熠熠星光,他也不会再看不见旁人。
那般又艳又美的长相本就惹人注目,濮阳绪被她一刹那绽放的逼人光华迷了眼,甚至禁不住恍惚,她几乎是出神一样看着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呆愣,后面的问答也带着些许无措。
而濮阳绪心里翻江倒海,面上越是平静,在皇爷替他定下太孙妃之后,他拿着准备好的凤钗去给未来太孙妃,一排站着十几个人,偏偏他从她跟前走过时,她似站立不稳,打了个踉跄,濮阳绪探手扶了一把,近距离看见她眼底,那么热,热的发红。
她竟如此不矜持的勾引他……濮阳绪强忍着情绪做完该做的事情。
当日,他亲自把她的名字写进了中选名册,然后安排人把她从秀女宫带出来晚上伺寝。
为这事他后来还被太子妃责骂了两句,如何学了他那嗜色的亲爹,正妃还未入门就临幸皇妾。
可这一切在看到沈汀年裹着薄纱跪在他广木上等他时,他觉得不是自己行事不妥,实在是这个女人勾引他。
他直接把人推倒,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就掐着她脖子吻她。
开始时,沈汀年一点没有反抗,一点没有挣扎,看他的眼神只有沉沦,十分听话,动作配合又热情,但是后半段,却跟换了个人一样又哭又闹的喊疼,濮阳绪却被刺激的更加难耐,征伐到最后,她又抓又咬也不管用,他发狠的更凶。
事后濮阳绪觉得自己怎么会在沈汀年身上留下这么多痕迹,因为要等自己喜欢的小姑娘长大他身边从来没有留暖床宫女,更因为眼见过自己那亲爹栽倒到女人身上的许多糊涂事,所以对女人没半分好感,可沈汀年是例外,她有一双特别的眼睛,一眼就乱了他的心。让他诸多秀女里头再无选择,若不是皇爷替他定下赵氏,他心里头是看中沈汀年做太孙妃的。
他脑子空白了许久才后知后觉的痛快,仿佛多年沉疾一夜去除,他在沈汀年身上得到了得不到的东西,那时候他刚被封皇太孙是最得意的时候,也是刚失去所爱最痛苦的时候。
是沈汀年让他缓解了痛苦,他在沈汀年身上第一次尝到了女/色的甜头,也是她让他见识了一见钟情。
他没想过会有人只见一面,就死心塌地的跟在自己身边,不求不争,像个傻子。
昨晚他要的凶,动作也狠,沈汀年哭了一回,又没让她吃宵夜,气的要死,一直咬他。
等他抱着她要进浴桶,沈汀年更是毫不客气的锤打他,搅的一桶水洒了大半出去,“都两回了……让我睡觉,让我睡觉……”
濮阳绪根本不理她那比猫还小的力气,待进了桶里,毫不费力就把人摁倒,水到渠成,十分顺畅。
第五章酣战
沈汀年细眉皱起来,忍着疼,终于开始求他,“小哥哥,心疼心疼我吧。”
濮阳绪没理她,既不喜欢她无缘无故叫自己小哥哥,也不喜欢身边人撒娇。
若是其他人撒娇,他可能一点兴致都没了,会把人丢出去,但是沈汀年,他忍她一些,“别矫情,我真要停下来,你又要哭着贴上来。”
沈汀年气的一口咬到他锁骨处,那里没肉,咬起来磕牙,她果然不满意,红着眼,小脸发白,很委屈可怜的样子。
濮阳绪胸腔处漫上一丝浅浅的不适,他捏了捏她的脸,“再哭,今夜就不要睡了。”
“我很可怜的。”沈汀年扁着嘴说这句话的时候,与撒娇无理取闹不同,却又不像什么真话。
濮阳绪当即就是一声笑,要知道他一贯会管理情绪,甚少会这样发笑,“卖乖卖到你这地步真让我刮目,嗯?”
他越是亲昵的口气,水底下的动作越是快,沈汀年不得不攀上他的肩膀,哼哼唧唧的不说话了。
她一不说话,濮阳绪反而如临大敌,头皮发麻,果然,她突然使了力气,一下子绞的他腿软,两人瞬间往水里淹了半个身子,他许久没遇上她认真,竟一时落了下风……
濮阳绪上朝前都是嘴角带笑,换班当值的徐肆瞧他心情如此好,随侍在侧也多了一份轻快。
只可惜他高兴的太早,早朝之后,濮阳绪阴着脸,气息危险的没人敢靠太近,徐肆只隐约瞧见他下朝时似乎和禁军那边的人接触了下,猜到许是宫外什么消息惹恼了他。
回太孙宫的路上,濮阳绪挥退了护卫,只带着徐肆绕了一条宫巷走。
很长的一段路,本以为自家主子不会有什么安排,濮阳绪在进燕和殿前止步交代他。
“你去寻些适合小孩子的玩意,以我的名义送去给皇叔。”
徐肆听见‘皇叔’二字本能的预警,再一想‘小孩子’心惊肉跳,怪不得他如此,实在是跟在濮阳绪身边要想活命,万不敢去触其逆鳞。
寻常吩咐他总会猜度一二,有时候为了讨巧还会主动出主意,但这个吩咐他敢想却一点不敢表现出来自己猜到了。
濮阳绪只有一位皇叔,便是琮王,也是皇爷从小到大最是宠爱的幼子,两人因差六岁,所以关系极好,但自从两年前他被封太孙,而同年琮王娶妻,两人的叔侄关系突然就名存实亡了。
等濮阳绪进了太孙殿,他在后头抹了抹汗,对迎上来的当值太监摇了摇头,竖起了三根指头,那人瞬间瞪大了眼,整个人都绷直了,急急忙忙往后面去传消息。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太孙心情极差,万不可嬉笑打闹,万不可懈怠偷懒,万不可……提小孩子。
一宫之内变化难测,位于偏南的小苑却一无所知。
沈汀年昨晚跟濮阳绪较劲的下场就是第二日派人去太孙妃那告假,她身体一向好,入宫两年风雨无阻的给太孙妃请安,甚少自己告假,而被太孙招寝是例外,他会吩咐人去太孙妃那里为她说辞。
第六章辛苦
沈汀年休息到下午才勉力起身活动,忍着发抖的双腿绕着院子里的花草走了半圈,才寻到自己安置的兰草,亲自跪在蒲草团上为它浇水,一旁扶着她的小宫女名唤枝芽,是今年年后才伺候她的,三个月时间不长不短,枝芽对她了解不多,但有一样是铭记的,不能让人碰她的这盆兰草。
眼见她一边发抖一边温柔的抚着兰花叶子,枝芽打心底里觉得疼惜,要不是新来的宫女偷偷告诉她,她一点不知道自己主子承宠的十分辛苦。
也是如此,枝芽终于知道为什么沈汀年被招寝从不让她跟去太孙殿,而总有些日子不让她伺候沐浴更衣,甚至猜想沈汀年或许不是因为冷心冷情才不在身边留人,她入宫两年,在宫里没有一个交好的,连贴身伺候一年的大宫女也在年前蒙恩放出宫了。
到了晚上,沈汀年吃完一碗糯米粥,对一旁的枝芽说,“只要你不出错,到年底你就能出宫了。”
枝芽一惊,她端着空碗呆了下,“娘娘……”
房里只有她们两人,沈汀年依旧有些疲累,她半躺下,又拾起搁在一旁的书卷,声音冷淡:“是不是听她们说了什么,吓到你了,不用害怕,习惯就好了。”
“娘娘,奴婢不是怕,是……心里难受。”枝芽前头伺候的主子是皇爷的一位美人,作天作地的性子,底下人苦不堪言,现在伺候沈汀年,她是再满意不过了。
沈汀年抬眸瞥了她一眼,才懒懒的笑了一声,“不过三个月,你就轻易的付了感情。”
语调一贯的清凉,枝芽早已适应她冷言冷语,如今也慢慢能懂她话里的真实意思。
“娘娘,奴婢听姑姑们说起过,你从不求太孙什么,只会在年底请他将身边的大宫女安排出宫。”枝芽说完,退了一步,跪在床前,“若是换了一年前,奴婢自然是想出宫的。”
可现在她觉得出去也没有什么奔头,重病的父亲已经走了,那将她卖掉换钱的哥哥除了会继续索要她的月俸,出去也逃不了被再次卖掉的命运。
“奴婢愿意在宫里一辈子伺候你。”
大抵是她神色过于珍重,她话语里的一辈子太过漫长,沈汀年怔愣了许久,才回答她:“我许不了你什么。”
枝芽懂她的意思,露出腼腆的笑。沈汀年身在太孙宫,心却不是。
两人正说话,外头传来唱喏声,濮阳绪来了。
枝芽起身往旁边避让,沈汀年见她对濮阳绪避之不及的模样,忍不住想笑,那些新来的宫女个个巴不得能在太孙面前露脸。
若是枝芽真的不想出宫,留在身边也好,多少自己能护着点,沈汀年完全没有想下床迎接濮阳绪的动静。
沈汀年在濮阳绪跟前从来不守后宫女人那套规矩,而这个习惯,两人早已经在两年内磨合融洽,若有一日她规规矩矩的,濮阳绪怕是觉得她失心疯。
“枝芽你出去吧。”
沈汀年懒洋洋的从半躺略微坐起些,身后的长发如缎,映照着她那张脸,白的发亮,因穿着宽而柔软的中衣,只一个动作就露出锁骨一段风景,尤为动人。
第七章装乖
濮阳绪浑身的冷冽气息消去了大半,他自然随意的在床边坐下,双臂往她身边一撑,距离瞬间拉近到能闻到彼此的气息。
“今天没出门?”濮阳绪轻轻地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沈汀年乖巧的点了点头,她虽不知道他为什么心情不好,但是连着来找自己,怕是不是小事情。
“这么乖,呵。”濮阳绪点了点她秀气的鼻子,既为她聪明识相觉得好笑,又为她如此熟悉自己的脾性觉得舒服,“可是怎么办,你再乖,我也不打算饶了你。”
是的,他就是这般恶劣,她以为示弱装乖能博取他疼惜,他却越发要她疼,要她哭……濮阳绪贴近她侧脸,吻落在她侧颈。
沈汀年微微动了动,心里掂量了轻重,她低声说:“我自己来动好不好……”
“……”濮阳绪几乎一瞬间就爆发出了压抑的戾气,咬着她脖子上似要透出肌肤的青筋,狠狠的扯开她身上的被子。
……
这一个晚上折腾下,身子骨结实的人也要散了。
沈汀年去太孙妃那请安的时候,靠着枝芽才算没失仪,着实腿软发虚。
太孙妃怜惜她辛苦,没多留就让她回去了。
于她们这类安分无害的皇妾来说,宫廷生活其实很简单,只要伺候好太孙,尊敬太孙妃,就没有别的。
她一贯是早早来早早回,从来不管闲事,偶尔和太孙嫔她们其他皇妾遇上,也是有事说事,没事就走,虽冷冷淡淡,却没得罪过人。
太孙宫里的女人拢共也没多少,除了皇爷替太孙挑的太孙妃,其他都是濮阳绪自己挑的,能入他眼的人除了长相,还要聪明懂事。只要够聪明就会知道过好自己的日子比操心旁人要重要。
人不多又都聪明懂事,太孙宫里从来没有闹出过什么事情,甚至宫女太监们之间都没发生过闹上台面的事情。一来是太孙妃管事条理分明,秉正公道,二是太孙本人威势摄人,雷霆手段,连百官都知道得罪太子尚且无碍,万不可得罪太孙,如此,这底下人哪敢犯事。
沈汀年回了畅心苑,甚是疲乏,强撑着给兰草浇了水,放在室内窗台阳光照得到的地方。
“娘娘,可要……让奴婢去司药走一趟?”问话的是早上刚被徐肆领来的管事姑姑闵云,年纪比新进的一批宫女大些,气质模样都是上乘,只是这宫里从不缺长得好的女人,在沈汀年跟前更是不挑眼。
沈汀年略微打量了几眼,不明白濮阳绪为何将自己苑里的人都换了个遍,她也没心思琢磨,“不用麻烦了,歇息几日就好了。”
闵云是正经在宫里长大的,对这宫里事情了解的不比那些上了年纪的嬷嬷差,她瞧出沈汀年是真的性子惫懒不愿麻烦,而非顾忌人言,心中有了判断,以后自己的日子应当不会太难。
濮阳绪正常的跟着太子上了朝,之后用膳,去书房上课,渐渐地,又开始心绪浮躁,时间难捱。
等到下午,陈落觉得自家主子火已经压不住,自己怕是要成了池鱼,万幸建安候束泰来挡火了。
第八章姑娘
束泰是太后的侄孙,跟太子琮王一辈的,但是因年纪比琮王还小两岁,小时候就同小一辈的太孙濮阳绪一块玩,也是太孙幼时到大的陪读之一,两人的情分自然深厚。
虽说差着辈,但是太孙身份尊贵,束泰自觉把自己当成太孙玩伴身份。
“太孙,今儿个禁军那边有个选拔赛,我们也去凑个热闹?”束泰是武官,担任着禁军那边的职,长得板正硕壮,说话办事粗中有细,宫里宫外的事儿都十分通晓。
濮阳绪并无心情,面色阴沉,竟连话都不愿说。
束泰知晓情由,消息是他告诉濮阳绪的,他知道若是自己不来开这个口,没有人能开。
“你许久也没出宫了,去城外赛赛马?”
“不去。”
濮阳绪冷哼了一声,火气已经冒出苗头了,“别拐弯抹角扯这些了,你就说卫初筠!她……”
气的急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濮阳绪咬牙切齿,“她如何敢怀孩子!”
束泰看他眼睛都是火,颇有几分同情,口中只好道:“她虽身体弱,但这两年调养的很好,若不是她自己愿意,琮王……也不会勉强她。”
哪里是不会勉强,怕是捧着手里都不敢多用一分力气怕她不舒服,束泰因着和琮王也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其实并不喜欢现在的琮王妃,就因为这么一位姑娘,让他的日子如此不好过,夹在太孙与琮王之间,水深火热。
半响,出乎意料,濮阳绪又把火压下去了,他问道:“你去见过她了,情况如何?”
束泰忙点头,“见过,面色红润,气息柔和,与琮王一起讨论孩子的名字时……一直在笑。”
他没有具体说,濮阳绪却能想象,卫初筠笑起来的样子,颊边的酒窝会露出了,眼里会有光,明亮璀璨。
那样的她,再也不属于他了。
可是能怎么办呢?他骂过,气过,恨过,悔过……又能怎么办,他争不过。
当皇爷告诉他,琮王先一步求娶卫家姑娘,他已经应允的时候,当他跪着求皇爷收回旨意,却招来斥责的时候,当他不管不顾携着卫初筠出京,却被琮王的人马拦截的时候,他恨意滔天,与琮王打了一天一夜。
而这些都抵不过,卫初筠亲口告诉他,她是愿意嫁给琮王的。
明明是他先看中,守着长大的姑娘,最后却是旁人摘了果子,濮阳绪如何能甘愿?
“太孙,都两年了,你和琮王这般僵着,我实在……哎,”束泰叹了口气,也是多年来头次不顾及身份,劝解道,“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敢说,如今觉得自己是错判了,若是早些告知你,事情或许有转圜余地。”
濮阳绪讶然,“什么事情?”
“你在仓翠山遇到卫家姑娘的时候,却是比琮王要晚的,正鞅七年,他奉命出京路过并州,与回京的卫家姑娘因山路坍塌而遇,后来卫家姑娘在沈学读书……”
随着束泰的讲述,一段往事铺开而来。
第九章脾气
沈家沈老太太是琮王的外祖母,他虽在尚书房启蒙,受着诸多皇家教育,但也时常出入沈家书院,是沈学一派的主心骨。与在沈家书院念书的卫家姑娘相识相知,也是理所应当,时日一长,因彼此才情品貌而相互吸引,最后成就美满姻缘,引为佳话。
濮阳绪惊了,他一直以为在隆泰元年到景佑三年,是他守护着卫初筠长大,隆泰二年卫家牵扯的‘琼林诗案’,隆泰四年卫初筠‘流觞宴’遇险,景佑元年大理寺卿卫不鸣被贬离京……一桩桩一件件,原来从头到尾琮王也参与其中。
畅心苑。
许是因为除了枝芽,其他都是新人对沈汀年这位小主子不了解,大家都十分安分,一天内安静的沈汀年觉得自己回到了当初在书院的日子。
这份安静没让她怀念太久就被打破了,濮阳绪又来了。
看着脚下生风英姿勃发的走进来的男人,沈汀年端着炖好的百合莲子汤,突然就喝不下去了。
濮阳绪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东西,心情没办法不糟糕,他以为自己现在比较想要见到沈汀年。
隔着桌子望着她,沈汀年穿的简简单单水蓝色襦裙,外罩白色短纱衣,全身没有其他饰物,又美艳又干净。他很少在阳光下看她,以前他招沈汀年,都是晚上伺寝,偶尔白天在外头遇上,她都是跟着其他人后头,远远的连看他一眼都没有。
“怎么不吃了?”濮阳绪进门见她端着碗是在吃的,如今颦眉看着自己,一动不动的。
“吃不下了。”
沈汀年用汤勺搅了搅碗里的百合,目光澄澈的望着他,抿了抿嘴。
濮阳绪瞧着她小脸白嫩的能掐出水来,又如此乖,心里被挠了一下,他笑了,“我来喂你。”
他起身把人从凳子上抱起来,自己坐下,一手捏着她细腰,一手去取汤勺。
沈汀年乖乖往他怀里靠,心里又在掂量,今天再劳累劳累?她眨了眨眼,双手去套他的脖子,“不吃了。”
濮阳绪在她亲上自己时,双手掐上了她的腰,他真想弄死她:“我知道你想吃什么……喂不饱的小东西。”
早在濮阳绪进来畅心苑,其他人都规规矩矩的退离,除了当值的守在门口,待听见里头传来碗勺砸地的声音,换班来随侍的徐肆无声的瞪大了眼,连忙使唤人去备水,又叫人去取太孙的衣物。
沈汀年皮肤敏感,濮阳绪只解了她裙带,扯掉裙下的底裤,就惹得她无力抵抗,等被压上冰凉冷硬的大桌上,着实吃了一惊,连耳旁汤碗砸地的声都顾不上,只想去拉自己的裤子……可濮阳绪一旦征伐起来,又岂有她抗拒的机会。
沈汀年以为自己能歇息一段日子,濮阳绪从来没有这么频繁来找过她,她竭尽全力与他周旋,差点没断了腰……第二日她睡得沉,竟又被折腾醒了,她没睡好的时候脾气十分大,攒足了力气翻了个身,扑腾的要爬走。
濮阳绪五分的兴致瞬间被激起到十分,伸手一捉,掐着她脚腕从床尾拖回来,沈汀年气的狠,使劲儿挣扎,“放开我!”
第十章惨烈
另一只脚胡乱的踹,踢到硬邦邦的男人身上,反而疼了自己的脚趾,濮阳绪从来没有在床上被人踢打过,几番刺/激,待重新进去,弄的沈汀年又哭又叫,他舒口的头皮发麻,“还跑吗……嗯?”
可怜她就这么一股儿力气,又蹬了两下腿,没踢打到濮阳绪,反而被报复的咬了耳朵,疼的她眼泪都冒出来了。
幸而濮阳绪今儿早上除了听政,还有早课,也没有磋磨她太久,得了趣就饶了她。
而等把人送走,沈汀年立马喊了闵云进来问话。
“太孙这段时间有没有去旁的地方?”
闵云亲自与一位当值的小宫女伺候她沐浴,听了这话,略微思忖,答道:“迁宫之后太孙只来过畅心苑。”
话落就听沈汀年细微的呻吟了一下,闵云的目光不受控制的扫在她身上,入目所见略有些……惨烈。她与枝芽等年轻的宫女想法不同,从小接受的宫规教导让她对后宫女人的认知是同外头不一样的,她是打心底里为能承宠的沈汀年开心,哪怕看她满身痕迹,也只觉得太孙年轻气盛吃相不够稳重。
沈汀年微微眯着眼泡在浴桶里,朦胧的水汽遮住了她眼里的神思。
闵云等了许久,才又开口,“娘娘,奴婢手上有些力气,又学了些舒经通络的技巧。不若让奴婢替娘娘舒缓下筋骨?”
沈汀年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嗯。”
这时候的沈汀年还没有太把闵云的手上功夫当成一回事,等她一番推拿下来,才惊觉浑身的酸疼去了五六分。
“舒服多了……”沈汀年趴在床上,半天才翻了个身,“闵云,你推拿的太好了。”
闵云收拾着桌几上的香油和香膏,一边无声的笑了笑,“奴婢认得些人身上的穴位,刚才既替娘娘疏通了经络,也用了清凉祛瘀的药膏。”
“闻起来是挺香的……呀!”
沈汀年轻声叫了一下,又憋住,她飞快的抬起了半个身子,望着在她腿间要涂药的闵云。
“娘娘,不要惊慌,这药与刚才的不同,”闵云止住动作,朝她安抚的笑了笑,“你若是不愿奴婢动手,奴婢放了帐子,你自己涂抹。”
“是什么药呀?”
沈汀年转了转脑袋,可能是这几天被濮阳绪磋磨惨了,这会儿全身松快,一时有点露了性子,虽然问的直接却还有些羞赧。
她其实也猜到一些,可到底是有些好奇。
闵云见她竟十分害羞,略有些惊讶,毕竟传闻中的沈汀年是个冷心冷情的人,没想到入宫两年之久,承宠极多的沈汀年其实并不是,她心中微软,“娘娘毕竟年纪小,受了伤却是不自知,这药能缓疼痛,亦有滋补之效。”
沈汀年伸手接了过去,入手的瓷瓶凉凉的,她躺回去,声音从软枕里传来:“我自己来……”
闵云替她放下床帐,端着托盘出来,门口站着的枝芽见她出来面带笑意,忙轻声问她:“娘娘如何了?可有好些?要不要我送吃的进去?”
“好些了,不用……”
两人边说边往外头去。
第十一章可怜
大抵是闵云的做派行事沉稳又利落,连跟着沈汀年时间最长的大宫女都被征服,其他人也都纷纷投诚,被收服的妥妥帖帖,很快,畅心苑就成了真正的一方内院,有主事的又有做事章法。
沈汀年从来不管这些,她是那种底下人端了冷水上来也能平平静静喝下去的性子,奈何她不管不顾却没有人敢糊弄怠慢她,如今是连太孙最得力的大太监徐肆都有心讨好,时鲜东西一日三回的送来也不嫌麻烦。
主子得宠,全院有光,宫人们都干劲十足,畅心苑一派朝气蓬勃,唯独沈汀年一点积极性没有,懒得打扮懒得出门,甚至,还让枝芽给徐肆递了话,她小日子来了不能侍奉太孙。
枝芽是个不会说谎的,就这么一句话憋的小脸发白,当即就露了马脚,徐肆看在眼里,着实无语至极,要说沈汀年恃宠而骄?委实不是,其他人整日想破脑袋要去太孙跟前露脸,她每月除了领俸,旁的啥也不做,不搞事情也不结交皇妾。
可这刚得了点恩宠就敢欺骗太孙,太不识好歹,太胆大包天了。
他自然不能容对方得逞,等濮阳绪晚课回来,徐肆立马上报,着重描述了下自己从细微表情发掘出来的真相。
濮阳绪听完他的话,也微微皱眉。
沈汀年会欺骗他?
他并不相信,不过这无所谓,“这种事情以后就不必特地汇报了。”
徐肆一愣,随即马上明白过来,是他想岔了,濮阳绪从来没有把沈汀年放眼里,怎么会在意对方做什么?连对方到底是不是在欺骗也无所谓……这样一想,心中哎叹一声,他又何苦去说这件事,沈汀年竟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怜。
不知道自己被人同情的沈汀年终于迎来了躺平休息的日子,一连三天,她觉得自己总算恢复大半元气,活动范围从自己的院子扩展到外头一片园林。
比自己养的一院子花花草草要大气的小园林是燕和殿的小景点,太孙宫里的风景比皇宫里其他各处要多许多花样,前不久还兴建了一处极其别致的清水池,专为了贵人养鱼之乐。
沈汀年活泛了些身子骨,心情尚好,便带着枝芽绕着园林逛了一圈,直到遇上另一拨来赏玩的以太孙昭仪束氏为首的几个太孙的女人们。
进宫之后,沈汀年厌恶最深的就是‘姐妹’二字,也深刻知道姐妹相处此消彼长的竞争关系,所以她静静的站在过道边,也不走过去了。
等到了跟前,她冷着脸先行礼,除了位份高于她的太孙昭仪,其他人也同时朝她行礼。
“这不是沈婕妤吗?”
“沈姐姐竟也出来玩了。”
“听说她最近很是辛苦,怎么不多休息啊……”
沈汀年在走开和不说话之间,选择了不说话,就当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聒噪刺耳也当做听不见。
实则开口的也就两个人,开年之后才被赏赐下来的美人,还都没有被太孙招过,性子活泼的像孩子,太孙昭仪等她们说的差不多了,风景也看倦了,便往凉亭去休息,对沈汀年是视而不见,从头至尾也没说话。
跟着她来的见这情形也识趣,没再搭理沈汀年,一道儿跟着走远了。
也就新来的两位美人不知太孙宫的情况,还燃烧着斗志,或许过几个月就会懂得,太孙宫里现阶段是一摊泥沼,兴不起来波澜,越是好动反而沉的越快。
第十二章探亲
扰了兴致之后,沈汀年想起了今日是领俸的日子,她在一处怪石前停下,望着新修建好的清水池,目光久久徘徊在荡漾的水面。
枝芽以为她是被那些人话锋暗刺弄的心情不好,默默陪着。
“枝芽,我有件事要托给你。”
“娘娘,你说。”枝芽立马应答,她正愁没地儿使劲。
沈汀年回头望着她,微微笑了笑,“事情简单,你只需认个人就好。”
枝芽近来颇受闵云教导,思绪发散到以为沈汀年要开始整饬那些女人,哪晓得,沈汀年就是让她送东西,只不过是特殊的送法,往外头送。
宫中的女人像沈汀年这种,倒霉些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出宫的机会,她入宫两年从未见宫外人,相比之下,宫女都比她幸福,还有探亲日,就是名额难得。
枝芽自然没有亲戚值得她费工夫去谋得探亲日的名额,沈汀年安排她送东西,见的人自然是沈汀年的亲戚。
宫里专门开一个通道允许宫女太监与宫外亲人见面,有一处小院,可容纳数十人,按序按时安排,轮到谁谁就进去见面,里头等着的也是递了牌子轮到的宫外人。
枝芽捏着手里头的小黑牌子等了大半日,轮到时被告知只有一盏茶时间就要出来,她一进去就被三五个人围住了,纷纷询问她的号子。
却原来许多打着见亲人幌子来往外头送东西的,枝芽瞬即领悟玄机,马上报了号,出乎意料,来询问的当中就有一个身材瘦削,脸带病色的年轻男人对上了她的号。
“是我,这位姑娘,与你接头的是我。”
那人急忙亮出自己的牌子,写着‘柒柒’,他似乎也有些意外,这么快就接洽上。他一边将她引到一处空房间,一边开心的摸了摸脑袋。
枝芽将他细细打量了下,暗自思考这人身份,“你叫什么?你可知我主子是谁?”
“我叫沈斌,你主子是沈汀年。”
沈斌直呼沈汀年名,语气熟稔而直接,丝毫不避讳,然而枝芽却听得不舒服,她一贯心思细腻,一时也不知道哪里不对,下意识想多探知些消息,“你和娘娘……什么关系?”
谁知,沈斌却不答话了,眼神落在她怀中抱着的包裹上,伸手去拿,“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对上人就得了,快把包裹给我。”
枝芽完全没有防备,就被他得了手,对方先是掂量了下重量,当即露出满意的笑,嘴里道,“辛苦你了,回去吧。”
前后一瞬语气迥异,枝芽心中闷闷的,可她不过是受命转送东西,根本没有资格去过问太多。她转身往门口走了几步,又转过头去看了下,这一看,着实吓了一跳。
沈斌将包裹打开了,十分熟练的拆了好几层,露出里头白花花的银锭。
“娘娘为什么把俸银全给了你?”
“做什么大惊小怪,我是找她借的。”沈斌一副她少见多怪的模样,把包裹包回去,往怀里一卷,抬腿就走,越过她去开门时,还不咸不淡的补了句,“我是她哥。”
枝芽闻言整个人都凉了个透底。
她想起那把自己卖进宫的哥哥,从来不曾给予付出却会想尽办法剥夺的哥哥……他们这种人为什么要生在这个世上。
沈汀年那样冷淡性子的人却会将所有积蓄都送给自己的哥哥,这个事情比她自己的哥哥总来找自己要钱更让她难受。
第十三章惹恼
“让你去送趟东西,把魂都送出去了?”
闵云在整理沈汀年的衣服,马上换季了,她需要早早预备,而枝芽进屋之后呆坐了半个时辰,也没过来帮忙。
“云姐,你知道娘娘家里都有哪些人吗?”
枝芽之前有打听过,沈汀年是沈家庶女,旁的其实并不清楚,本以为沈家那样的大家族,养大的庶女也该是金枝玉叶,然而今日沈斌的形象让她颠覆了认知。
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浅薄和贪婪,与沈汀年怎么可能是兄妹。
“你怎么会问这个,是不是今天听到什么消息?”闵云并不知道她出去办的差事,不回反问了两句,见枝芽神色非同一般,便细想了下自己所知道的沈汀年,捡了几样说,“她应当是有个母亲还在,父亲早亡,有个哥哥,还有个弟弟。”
枝芽是个简单的人,她没看出闵云有所保留,也还不懂交浅言深是宫里人的忌讳。
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良久才叹了一声气。
“云姐,我觉得娘娘……挺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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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苦的沈汀年当下确实觉得自己挺苦的,濮阳绪又又又来了。
她真心不想同他睡了,甚至在心里想如何惹他失去兴致,或许狠狠的惹恼他,最好能十天半个月不来找自己,当然,也不能太久,保持之前两年那样的频率就好。
“看什么呢?杯子里有花吗?”
濮阳绪其实心情极度不好,但是他没有平白无故给女人甩脸色的习惯,尤其还是沈汀年这张看的顺眼的脸。
沈汀年这两年感知最深的就是濮阳绪风云变幻的情绪,他一张嘴,她就能闻出好坏的气息,眼下是真的不太好。
“我刚瞧见这茶叶起起伏伏,似要努力一番,最后还是抵不过命运,沉了底。”
濮阳绪自从知道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守了七八年的姑娘根本从来不属于自己,就一直窝火的很,若手里头有事情在弄还能专下心去做事,一旦闲下来,就十分的郁闷烦躁,恨不得把周边人都打骂一顿,可他的理智牢牢的禁锢着他。
这几天没人敢犯错,谁都知道他憋了大火,连陈落徐肆当差都敛着性子,呼吸都收着。
“一杯子烂茶叶也值当你思虑人生!”濮阳绪找不到茬,又压着火,不舒爽之余自然没什么好口气。
沈汀年一脸无辜的望着他,心里在琢磨怎么惹恼他,随即像是才察觉到他的不痛快,慢慢的一双眼就红了,着实委屈难受的小模样,“你,你骂我。”
“……”濮阳绪觉得心里的火被人添了油,这女人果然知道怎么气自己。
沈汀年泫然欲泣的模样,委实矫揉造作,是濮阳绪最看不惯的那种女人,也可以说是幼年阴影,太子沉迷女/色,早些年的时候常常闹出丑闻,濮阳绪不知道见过多少次污/秽不堪的场面,而那些丑闻的源头就是后宫女人。
“你当我不打女人吗?”
濮阳绪许久没有被人触犯脾气,一时回想起那些糟糕的事情,当真被恶心到了。
沈汀年眼见濮阳绪气的嘴角下抿,语气森然,不由略微心虚,可转念一想,谁让他在自己不高兴的时候凑上来,他心情不好就要人赔小心,她心情不好谁来管?
“打女人又不损太孙雄风,谁又能阻了你。”
第十四章自罚
濮阳绪被噎的气堵嗓子眼,他不过是威胁一两句,让她乖乖认了错,别做这副恶心人的样子,两人相处时日不算长,但是彼此脾气不可谓不熟悉,他知道她惯常会耍性子会卖乖弄巧,但从来软的很,如泥塑一样,任他揉捏。
今日这是翻了天了。
“你今日吃了火药了?”
没撒出气还被怼了,濮阳绪决定不压制了,他决定要拿沈汀年出气,既做了决定,他反而不急着行动。
往座前一坐,他还端了茶,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门口,随即那大开的门就被人从外飞快的合上,守门的宫女太监也被人斥退。
沈汀年预感不秒,她下意识的扫了一眼被自己安置在窗台的兰草,只一眼就缓了满心郁燥,然后非常识时务的站起来,一面擦了擦半天没有憋出眼泪来的眼角,努力笑了笑,“妾不是故意的,实在昨儿个难得出去逛园子,却被人讥讽了几句,这才学了那人样子来气你。”
“哦,你受了气,便来气我。”濮阳绪冷笑了一声,“那你说我这不高兴了,拿谁出气呢?”
除了自己,这儿还有旁人吗?沈汀年不过随口捡的理由,她也清楚濮阳绪并不信,但是却会借口发挥。
看来这次,她需得对自己狠一点了,沈汀年往地上一跪,“就罚妾三个月不见太孙吧。”
“……咳咳。”
濮阳绪一口茶呛了自己,他忙放了茶杯,瞪着跪在他脚边的沈汀年。三个月不见面?他竟一时分辨不出这是不是惩罚,待咳嗽平息,满腔的火气突兀的散了不少。
“就是去年太孙出京视察,也不过三月。”
她最久不见他也只是三月,这次自罚三月也是极限,濮阳绪望着她面目不似在演,他也是在形形色/色的女人中长大的,真心假意他一眼能辨,沈汀年这两年对自己若不是真心,他也不会宠她这么久。
哪怕是当做替身宠爱,思绪莫名被牵引开,濮阳绪慢慢的叹了口气,“又关你什么事呢,起来吧。”
她不过是个替身,罚了她也无关痛痒,他自诩君子之度能容人,顶撞一两句罢了,饶了就饶了。
沈汀年哪里知道其中关窍,虽不明自己如何又度过一劫,但立马聪明的顺台阶下,站起来之后,沈汀年顺着他的腿往他怀里靠,“你以前都不会这样生气。”
也不怪她近来有些太过松懈了,说到底还是濮阳绪阴晴不定的让她陌生,她见不得他与自己心中不一样的模样。
濮阳绪捏了捏她的小脸,“以前?我以前如何你又怎会知晓。”
在未被立为太孙之前,他脾气只会更差,而沈汀年进宫恰好是他开始收敛脾气的时候。
沈汀年一瞬暗淡了眼神,她望着他的眉眼,分明是那么像,她在心里描画过千百次。
“你从不对我发脾气的。”
濮阳绪心里也在想其他的,随口敷衍,“是么,以后我不对你发便是。”
两人安静的互抱着,像在互相汲取着什么,如同过往的每次过夜时依偎着到天亮那般。
第十五章盲猜
天由亮转暗。
外头的陈落听不到动静了,落下的心又提起来了,他分明收到暗卫的提示,遂将房门都关上,侍从都屏退,怎么又没动静了?
莫不是连沈汀年都不管用了……陈落带着一肚子疑问去安排晚膳。
濮阳绪根本没胃口,到了膳食进口就管咽下去,随便吃几口就算的地步。
沈汀年比他好不到哪去,半碗汤喝下去就觉得饱了。
“你知道下个月初七什么日子吗?怎么见你这如此安静。”
濮阳绪漱完口,随意问道,刚他扫眼一瞧,发现畅心苑比旁的地方安静。
他下午是从太孙昭仪束氏那过来的,见她在那鉴赏字画,一问才知太孙昭仪花了重金收集了一堆书画。
濮阳绪很久没招她,当即赏脸陪着她一道鉴赏,这一细看才发现她重金买来的画里竟有两幅是赝品。
定是那卖家知道束家是武将世家,才敢真品里藏假。
偏太孙昭仪以为自己此举得了他的青睐,还向他显摆,濮阳绪觉得这武将家的女儿脑子再聪明,怕是也没读多少书吧。
他当即就觉得无趣的很,甩脸就走了,路过畅心苑脚步一拐,便进来了。
“你不知道?”
这问完话都半响了也没听见沈汀年回答,濮阳绪站起来往内室走的步子停住了。
下月初七什么日子?
沈汀年着实没料到他会问这种问题,一定不是一般的日子,不然他不会特意问,而到底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她如何记得?她从来没有在意过的事情……整整两年,她对他的了解,还不及枝芽。
沈汀年对上濮阳绪的目光动了动唇,欲言又止,余光里瞥见替她布菜的宫女,收拾膳食的宫女,进来奉茶的宫女,一个个全都像是知道答案一样瞧着她。
濮阳绪脸色沉了,“你当真不知道?”
沈汀年急中生智,噌的一下站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我还会不知道嘛!”她气的不行的拍了拍桌,力道极大,一瞬眼泪就下来了,“难道我会不晓得是——你的生辰嘛!”
好疼呀…她觉得整只手都麻了。
濮阳绪还当她是气出眼泪了,脸色立马缓下来,刚要凑近了安慰她,沈汀年却得了理不饶人,狠狠的瞪他:“你走!”
一干宫人都看着,不似之前只有两人。
“你……”濮阳绪也是下不来脸,真的甩袖就往外走了。
随侍的人呼啦一下全跟着散了个干净。
沈汀年反而舒了一口气,真心累的慌,这人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枝芽才从外头进来显然是瞧见太孙走了,又见沈汀年气呼呼的样子,给她倒了杯茶,担心的问:“娘娘,你和太孙置气了?不要气坏自己身体啊。”
她不爱在太孙在的时候露脸,也对他没其他女人那种心思,反而因为知道沈汀年承宠辛苦而对太孙没有好感。
“我没生气。”沈汀年接过她倒的茶,饮了一口,舒畅不少,想到自己竟然蒙对了,也略有些庆幸,“我跟他生气一点不值当,你会和猪闹脾气吗!”
“沈汀年!”
一声爆喝从门口传来,却是去而复返的濮阳绪。他是一走出畅心苑就反应过来不对,自己分明还没怎么着,沈汀年发什么火?他准备回来质问她两句,哪知道听见这样的对话。
他这下是真的气炸了,迈过槛来就气势汹汹的要捉她。
第十六章挨打
沈汀年吓得摔了杯子,姿态狼狈的往后面躲,嘴里喊道:“我是猪!是我,不是你啊!”
谁知道濮阳绪竟然还会回来,真的是要了命。
枝芽见沈汀年绕着桌子跑,濮阳绪跟着追,一时傻了眼。
还是听见动静的闵云赶来,将她拉了出去。
事情闹到最后,畅心苑的人都知道自己家主子因为骂太孙是猪,被狠狠的打了一顿,具体打成什么样除了贴身伺候的人,旁人是不得而知了。
好在太孙打人之后出了气,不许消息外传,这事也就只有畅心苑的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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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小道消息,太孙在畅心苑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太孙宫里很快就传遍了,沈汀年第二天去给太孙妃请安,去的时候太孙妃在屋里换装,等在外殿的时候被赵娉打趣,她一贯不爱说话,只能装一脸尴尬。
很快,太孙嫔也来了,这个叶家的大小姐性格极张扬,说话也直接,沈汀年当即就想走,正巧太孙妃换好衣服出来,她搭着身边一老嬷嬷的手,走到屋中央,冲她和太孙嫔笑了笑,“正好你们都在,一道去长春殿吃饭吧。”
长春殿是太子和太子妃居住的地方,在过去的两年,沈汀年从未涉足过,今日赶巧了是太子妃招待娘家进宫的妹妹和侄女,传了太孙妃过去吃饭。太子妃是太孙的生母,换言之是她们这些人首要尊敬和孝顺的对象。
沈汀年虽只在自己的太孙婕妤的册封礼上见过太子妃,但是对她的事情也算知道不少,能将太子宫里数不过来的妃嫔管的妥妥帖帖,能护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平安长大,乃至被册立为太孙,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太孙妃一行人一到,本就热闹的长春殿偏殿立马济济一堂,摆了三个大圆桌才算都坐下,沈汀年挨着太孙嫔入座之后,满屋子的人相互寒暄完,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若有似无的看她。
沈汀年觉得那些目光能把她脸皮都刮下来一层。
不怪她们如此,相比太孙妃和太孙嫔,她太少在人前露脸,往常太孙妃从未对她有过什么特殊关怀,今日突然带着她和太孙嫔一起来长春殿,倒给了众人看她的机会。
“这位就是沈太孙婕妤吗?”对面桌的太子贵嫔何氏,年约三十,却看着和她们这些太孙辈的小姑娘一般年纪,她好奇的看着沈汀年。
太子妃齐氏闻言侧过头也看了一眼沈汀年,她之前并未注意太孙妃带来的两位小姑娘,只顾着问身边的五岁的小侄女话,此间人多,大多是听说她请吃便饭就过来凑热闹的,太子嫔何氏就是个爱凑热闹的。
但也只多留意这么一眼,就又同身边的侄女说起话来。
“是我们宫的小沈婕妤,甚少出门,今日赶巧就带来母妃这一道用饭。”太孙妃笑吟吟的接了话,沈汀年适时的站起来,又给太子贵嫔何氏行了礼,在外头,太孙妃就是她的上级,而太子妃、太子贵嫔等人就是上上级,她的资历和位份都不够看的。
惯不会笑脸待人的沈汀年勉力弯了弯唇,落在众人眼里,自然是空有美人骨相,性子未免小家子气,连声招呼都不敢打。
“小沈,你坐到我这儿来,我瞧你好看,能下饭。”太子贵嫔何氏此言一出,太孙妃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她回眸瞥了一眼沈汀年,后者也正望着她,两人目光对上之后,太孙妃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第十七章刁难
沈汀年只好往对桌走过去,何氏身边早就坐的满满当当,根本没有空余之处,她早已看透了,这人拐着弯给她难堪呢。
这位何氏在太子宫里算是出了名的得宠,也会很使小性子,太孙妃怕惹了她,闹出更多事情,只能让沈汀年受委屈。
何氏把沈汀年叫到身边站着之后,就把人给遗忘到耳后,她同身边的其他妃嫔互相议论起了菜系,还有最近身边的一些有趣事儿。
一顿便饭吃的就那份热闹的氛围,好似大家都是同心同力的一家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到后面酒都上了桌,气氛就更加喧闹了。
沈汀年就着这份喧闹,站到饥肠辘辘,站到腿脚发麻,才算等来了散场。
太孙嫔过来等她一起走,见她一动不动,便有些同情的扶了她一把,“站麻了?还能走吗?”
沈汀年苦笑着点了点头,“等我缓一缓……”
两人才要走,不知何时太子贵嫔何氏又回来了,她扫了一眼太孙嫔,翘着嘴角笑,脸颊上的酒晕红的像透了的果子,“我说让她走了吗?”
太孙嫔扶着沈汀年的手下意识的抓紧,她刚要开口,就被沈汀年反手捏住手腕,“是嫔妾站不住了,劳叶姐姐扶一把才不至于人前失仪,娘娘若还有吩咐,不敢不从。”
沈汀年有意压着嗓子,声音透着股怯弱,脸色也适当的惨白。
何氏却边笑,边不客气的道,“我让你回答了?你们太孙宫的妃嫔有没有学过规矩,长辈说话,由得你随意插嘴吗?”
说着她问扶着自己的贴身宫女,“这种不懂事的搁在咋们宫里要怎么处置?”
那宫女还没有回话,太孙嫔和沈汀年都打从心底冒出了一股邪火:想打人。
“贵嫔娘娘。”
这边太孙妃过来了,她身为太孙宫的掌宫妃嫔,自然不能由着人欺辱沈汀年和太孙嫔,落了太孙宫的颜面。
“今日是母妃传我们这些小辈来吃饭,若是不懂事的惹着了娘娘,自然该禀了母妃来处置她,是打一顿,还是逐出宫,嫔妾都不拦着。”
太孙嫔这话说得,绵里藏针,太子贵嫔何氏就是喝多了也该掂量自己的身份,在长春殿里处置太孙宫的人,也得问问这儿的主人同不同意。
何氏对太孙妃倒是有几分顾忌,没有那份目中无人的劲儿,当下又笑着摆了摆手,“算了,这种事情何必搅扰了太子妃,坏了她的兴,不过之前听人说这小沈婕妤出尘绝世,今日瞧着,大失所望,如此不懂规矩,连个笑脸都没有,活像大家欠她似的,我看早晚啊……”她转了身,未尽之语,其意昭然若揭。
三人目送着她离开后,短暂的静默,沈汀年心里已经把这人记下了,面上依旧是白的吓人,低着头,好像不想教人看见自己的难堪。
太孙嫔也有点呆,她若不是想着早上妹妹出门时的叮嘱,怕是会出这个头,想了想就又气恼,“这什么人啊——”
“好了。”太孙妃沉下脸,语气虽还如旧,神色却严肃,“有什么话回自己房里说。”
太孙嫔撇了撇嘴,不甘愿的把话咽回去了。
太孙妃转过脸看着沈汀年,神色复杂,“今日你这委屈受的冤不冤,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太孙那边——”
“嫔妾不会说的。”
沈汀年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若是换个不懂事的同太孙那里告状,这事再追究起来,何氏那会如何暂且不提,太孙妃肯定是落不着好,归根结底,是她领着人出的太孙宫。
第十八章克扣
沈汀年回了畅心苑,先叫了热水,沐浴换衣之后,闵云领着人送了饭进屋,见她头发湿着,亲自拿了干巾替她搓发。
室内静的只能听见她筷子碰触碗碟的声音。
枝芽难得没有在跟前伺候,正在院子里给花除草。
沈汀年饭后如常的在窗台前给兰草浇了一遍水,抬头正好瞧见枝芽偷偷抹眼泪,隔着半个院子,诸多的花卉,她蓦然生出一股茫然,原来,难受不是她一个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若应了何氏的那句‘早晚自己作死’,畅心苑的这些下人很难不受牵连。
回神之后,她把兰草抱在怀里,太孙妃让她自己掂量这事冤不冤,话中隐约是提点她什么。
“闵云,你上次说迁宫之后太孙没去别的地方,是不是也没有招过寝?”
闵云将手里的瓶瓶罐罐都放下,“没有,这段日子太孙兜着一肚子火,昨儿个总算出了——”说着话,又走过来将窗户合上,“娘娘,该上药了,若是还疼的话,奴婢再去配一副清凉膏……”
沈汀年往软塌上一趴,后知后觉的觉得浑身难受,臀上还是火辣辣的,腿脚也酸软,心里也窝了气,她不舒爽,闵云自然也看出来了。
“娘娘,腿也给你按按吧?”
沈汀年淡淡的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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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大半个月,闵云打听到太孙招了新晋的一位美人,还留人住在太孙殿里过夜,同沈汀年说了之后,也没见她有什么吩咐,便叹了口气。
“娘娘,还是让枝芽去把绿牌取回来吧。”
“再说吧。”
沈汀年誊了一纸彩笺,剪成兰花状,又找了红绳给系到了她的那盆兰草叶子上。
闵云算是彻底琢磨不懂,她瞧着每回太孙来了,沈汀年和那开屏的孔雀没两样,欢喜又火热,但是太孙一走,她就变成一块石头。
等她出来,枝芽忙凑上去指了指内室,无声的问,‘叫我去了吗?’
闵云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复杂,枝芽立马咧嘴笑了,“那就好,那就好……嘿嘿。”
“你呀!”闵云没好气的点了点她的脑袋,“瞎乐什么,过几日你就知道哭了。”
枝芽噘着嘴哼了一声,显然是不信,太孙不来的日子多悠闲自在,不就是时鲜的水果又没得吃了吗,不就是膳食供应总是晚了吗,不就是……出门旁人都不再正眼瞧她了吗!
但现实却是叫她又哭了。
“说清楚,又哭什么?”闵云正在改制一件夏日的纱裙,畅心苑里的份例虽然不是太孙宫里最少的,但是他们绝对是最穷的,因为沈汀年是真的什么都没有,进宫两年多,从未有过娘家人送的贴补,她也没有要过太孙的赏赐。
纯靠宫里发放的份例过日子的,大抵这个宫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娘娘这个月的月俸没领到……”枝芽眼睛都气红了,哭也是恨自己没用,骂不赢又打不过,反叫内省府的那几个狗奴才掐了一把屁股。
“他们打你了?”见她手上一块红一块青的,闵云忙放下手里的活,取了青草膏出来,“不是叫你出去机灵些,没要到就没要到,怎么还叫人打了!”
最后一句话隐约也带了气。
“怎么回事?”
午睡起来的沈汀年迷迷糊糊醒来,隐约听见声音就寻了过来,见枝芽哭唧唧的样子,瞬间清醒了不少。
第十九章生辰
枝芽是藏不住事的,心眼实在,若不是她一心向着沈汀年,闵云都不大愿意培养她,这会儿她见沈汀年进来了就忙给对方递了个眼神。
奈何,媚眼抛给瞎子看,枝芽一股脑儿全跟沈汀年说了,连不晓得哪只脏手掐了她屁股都说出来了。
沈汀年听完,眯了眯眼,闻着青草膏淡淡的香味,视线从枝芽涂着水润膏药的手转到她红彤彤的眼,“内省府发放俸例的管事,是哪个?”
“本名叫什么不清楚,听说是托的太子妃身边的嬷嬷关系进的宫,当了几年采买,今年才调到内省府的,大家称他一声菜管事,背地里唾他烂菜头。”枝芽仍有些忿忿不平,这会儿才瞧见闵云冲她皱眉,下意识的瞪了瞪眼。
两人正打着暗号,沈汀年撑着桌子起身,大抵是夏日倦怠,总觉得郁燥的很,“这个月的俸银,等过了月中去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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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七,皇太孙二十二岁生辰,他嘱咐过内省府不办宴,因为皇爷入夏之后身子不爽利,又病了,所以连朝臣贺寿礼物都不收,太孙宫里也不许办宴。
但最后还是太子妃做主在自己殿里摆了桌,算不得开宴的规格,也严格控制了人数,除了他们太孙宫的几个有名分的女人参加,太子妃连太子都没叫来。
濮阳绪从尚书房下了课就得了消息,先去皇爷宫里请安,照例被问了课业,陪着吃了上午茶,临到午时才离开。
这两年皇爷的病情反复,也是年纪大了,积累的老毛病也多,有时候连事情都记不得,稍有不顺心就暴怒,底下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今日竟然连是他过生辰都忘了。
濮阳绪进东宫时,心情沉重,他自记事起就被皇爷亲自教养,祖孙感情深厚连太子都比不过,仅次于生母太子妃,这一次,他是真正的感受到,皇爷老了,他不记得事了。
太孙身为储君之一,吃穿用度的份例自不必说,比太子妃等级都要高,加上天气热起来了,人都有几分厌食,所以入席后,濮阳绪半点胃口都没有。
倒是抬眼一扫,瞟到了坐在下首挨着门边的沈汀年。隔了一个月没见了,他这一眼瞧过去,眼神就收不回来了。
沈汀年这个小婕妤穿的藕荷色素裙,在一众人里面素素净净的本不打眼,但是素色的衣裙将她精致的脸衬的极白,偏她带了一对红珠子耳环,在脖颈处晃啊晃,濮阳绪眼睛都被晃晕乎了。
沈汀年在小方桌上挑选了半天,只有一道醋溜黄鳝鱼入了她的眼,她往左边侧了下脑袋,眼神示意枝芽,后者便利索的替她剃了头尾,去了躯干,再放入她的碗里,便是一根骨刺也没有的鱼肉。
全程低着头吃鱼的沈汀年完全没有注意到濮阳绪盯了她好几回。
他并未露出痕迹,同他挨着近的太子妃察觉出他心不在此,只当他因为皇爷的病情反复而担心,这样的场合也不适合问及皇爷的事情,便同他聊些日常。
在濮阳绪右手边坐着的太孙妃敏锐的捕捉到几次,她不动声色的看在眼里,也耐得住性子不说话,偶尔等太子妃问话了,才会开口,端的是温婉大气,沉静有度,与上首的太子妃如出一辙母仪天下的风范。
自有等不住一直坐着吃东西,连太孙半个眼神都得不到的人,主动起了挑子。
第二十章献礼
太孙嫔叶氏性子一直大胆,爱出风头,留给众人的印象就是娇俏张扬,与她那温柔恬静的太孙侧妃妹妹迥然不同。
由她起头和太子妃说要给太孙献礼,再合适不过,没人会计较她的大胆,因她本就那性子,太孙能容她得宠,就能容她张扬个性。
太子妃素来待人宽厚,对小辈也十分爱护,见太孙嫔活泼可人也是颇为喜爱,当即就允了。
濮阳绪自然晓得这些女人的打算,不过是想讨自己几分欢心罢了。
“先说好,你们的礼物我是都收的,但是回头可别求我回礼。”
毕竟是自己的生辰,他也是给面的。
太孙妃笑着接了话,“可别听他的,他若是不赏,我却要赏,到时候看他赏不赏。”
濮阳绪却不慌不忙,胸有成竹道,“也罢,你赏她们些点心,我赔上几壶新酒。”
众人皆是捧场的笑起来,很快,撤了膳食,上了瓜果点心,沈汀年听了一耳朵也没抬一下头,碗里的鱼肉吃完才舍得漱口,重新端了茶,慢慢的含在嘴里去味。
太孙嫔既起了头,自然头一个献礼,她给太孙准备的是一方精心打造的大型流水景观摆件。
抬进来的时候先是听见了流水潺潺之声,待眼睛落下去一看,哪怕是见多识广的濮阳绪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绿树镶金,白玉砌座,连那流水都闪烁着金光。
太孙嫔在堂前一扬手,那抬着摆件的八个侍卫才将东西缓慢的放下来,叶家是皇商,比钱多,整个宫里没女人比得过她。
这摆件景致别具一格的设计,就是基料用的是金银白玉,堪称大俗大雅,贵重非常。
她这一出手,却是夺得满堂赞赏,太子妃都开口道了一声好,竟是连她也不曾见过的好东西。
濮阳绪倒是端的矜贵,并未多看几眼就垂眸饮酒,众人自然揣度不出他内心的想法。
这样的礼物他都不稀罕吗?
太孙嫔脸上的笑敛了几分,大大方方的回了座位上,她位份不算高,因与太孙侧妃的关系挨着她坐,才离太孙不远,不似沈汀年这样比她还低一级的,挨到了门边。
沈汀年视线从摆件上收回来,扫了一眼对面两位美人,她不知道谁安排的座位,这两个中有个没伺寝过的美人理当靠门边才是,难怪枝芽一进来就不高兴的瞪着对面。
她还当是枝芽记着一个月前这两人在园子里说话暗讽自己。
太孙宫里受封的女人拢共就这些人,今儿个太孙生辰全部出席,难得一次的包了圆,都是掐了尖儿的美人,聚在一起有了对比,沈汀年才发现有些怪异。
她虽然都见过,但是以往都没往心里去,转眼就丢在脑后,今日却如看画一般,逐个看了遍,才能清楚的感觉到那份怪异,那便是除了她之外,其他七个人都长得或多或少有点儿相似。
或许在场就她不知道这份相似来源是什么。因为她发现大家都很自然,像是某种心知肚明的默契?
一杯茶见了底,沈汀年飞远的心思落回眼前的场面,太孙嫔之后,两位太孙侧妃依次献上了礼物,大概是珠玉在前,她们分别准备的古墨和镶嵌了蓝宝的玉佩显得有点寡淡,平平无奇,也彰显了她们一如既往的作风,不出风头不惹事。
第二十一章回击
太孙侧妃陈氏性格怯弱,说话声都是细细的,大抵也是因为出身不显贵,见人总带三分怯,这样的人十分好拿捏,进宫没多久就被出身将军府束家的太孙昭仪笼络的死死地,与叶氏姐妹相互制衡。
而叶氏姐妹中的叶二也不是个简单的人,她虽温婉娴静,却同沈汀年一样饱读诗书,一点不染叶家商户气息,颇有才名,当初也是太孙妃最大的竞争者,若不是出身稍逊色赵氏,花落谁家还真尤未可知,两姐妹中她才是拿主意的那个,太孙嫔不过是马前卒。
濮阳绪喝了几口酒,精神略微放松下来,殿内未奏乐,只点了香,加上一群女人一个赛一个香,待久了,他有几分熏意,眼神控制不住的会去看沈汀年。
尤其她和别人说话的样子,眼睛要么不看人,看人也是一扫而过,又乖又冷,和在他跟前完全不同。
她也光明正大的看了他好几回,濮阳绪只当没察觉,心里却在计较,她坐的稳稳当当,看来上次打她那顿的伤早好了。
沈汀年心里存了疑惑,遂看了濮阳绪几眼,然而一个月没见,她一见到人才隐隐发觉,自己是想他的。
“这是画祖张先生的真迹,《清溪宫仙人图》,另外一幅是陆道人的字,《青溪游记》。”
太孙昭仪的献礼再度引起众人的注目,不仅是画祖张先生与陆道人流传青史的名气,更因为同时献上的两幅字画极其巧妙,相传,陆道人的《青溪游记》便是为《清溪宫仙人图》而作。
而且准备这份礼物的人是太孙昭仪,却不是出身书香大儒沈氏的沈汀年,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沈汀年目光定定的落在那副《清溪宫仙人图》上,她能感觉到大家若有似无的视线。
“束姐姐好生厉害,这两幅字画价值恐怕比我那摆件还要贵重的多呀。”
太孙嫔看不懂画,却喜欢看热闹,倒不是她平素里多讨厌太孙昭仪,而是身份使然,注定是对头,就没办法和睦,她挑事不嫌大,假装疑惑:“这《清溪宫仙人图》真的是真迹吗?”
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应该说没有人能轻易辨别出这幅画的真假,民间临摹赝品的书画坊数不胜数,更有那高手十多年才出一作品,仿的与真品难分上下,技艺绝妙,流传下来也是佳作精品。
沈汀年知道答案,她在沈家的藏书楼里见过《清溪宫仙人图》,如果是旁的画作,她还不能肯定,可太孙昭仪献的这一幅画确实是赝品。还有更深层的一个缘由这幅画的面世与她脱不开干系。
“自然是真品,我请画院的卢老院长与凤来书院的沈院长鉴赏过。”
宫里的画院是正经司局,同太医院一样的规制地位,卢院长于画作上的资历颇深,而凤来书院的沈院长与他是师出同门,这两人做的鉴定,众人自然认同。
太孙昭仪回话时,还特地去看濮阳绪,因为她之前重金购画的事情,他是知情的且一同赏看过的。
濮阳绪只抿着杯中酒,他是场上除了沈汀年之外,唯二知晓答案的,因为他也看过沈家藏书楼的真迹。
众人见他还是没什么兴致的样子,神情淡淡的话都不愿多说,不由都有些丧气,尤其是太孙昭仪,她骨子里极其高傲,若不是对他动了心,也不会低下身段入他的后宫,以她的身世与满身武艺,可以翱翔九天,却甘愿折翼。
如此费心费钱的礼物,也没能博他一笑。
太子妃将众女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也是长叹,她的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感情这种事情上走了弯路,她既心疼,又无奈,怕他寒了大家的心,当下便出言赞许了太孙昭仪几句。
太孙嫔嘴角翘的高高的,她虽然没得赏,但太孙也没多喜欢那些字画,“看来今日诸位姐妹是得不到太孙的赏赐了。”
太孙昭仪身形一僵,勉强笑着回了座位,挨着她的一位美人忙主动向她递上一份剥了壳的瓜仁。
美人胡氏本是想讨好她,知道她没得太孙夸赞难受,却不防太孙昭仪最不耐烦旁人来安慰,所以顺手推她回去,不防力气过重,把人推了个仰面倒地。
一时间惹得众人侧目,太孙昭仪面上讪讪,她飞快的把人扶起来,“坐没坐相,丢人现眼,还不快下去。”
胡美人失仪本就难过,还挨了训,没脸再坐回去,以袖掩面直接哭着匆匆出去了。
这一段小插曲看的沈汀年心里不舒服,众人却作壁上观,甚至濮阳绪唇角微扬,露着莫名其妙的笑意。
“娘娘,这种事情当真不值当你生气,那胡美人也是自找的。”枝芽见她不高兴,忙轻声的劝她,一面把给太孙的生辰礼递给她,示意她上去献礼。
“我并非生气这个。”
“那娘娘生气什么?”枝芽见她不接,只好将卷轴再收回身侧,因为已经有下一位上去了。
沈汀年哼了一声,她满脑子都是濮阳绪嘴角含笑的样子,简直不能更气了。
她如何能告诉枝芽自己是被太孙气的,那胡美人摔了个屁股蹲,引的太孙发笑的内情,却是月前她被濮阳绪追进内室,躲无可躲,最后被扑倒在床上,他把她摁住狠狠的打了一顿屁股……
害的她好几日睡觉都趴着睡,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火辣辣的燥的慌。
这样恶劣的行径,她自然没脸让其他人知道,除了替她配了药膏的闵云。
“把酒给我。”
沈汀年端起玉杯一饮而尽,回味觉得太过寡淡,瞬即蹙了蹙眉,她的表情太过突兀,枝芽吓了一跳,“怎么了?”
“宫里的酒都这样的吗?不知道兑了多少水——”沈汀年一抬头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原是献礼的太孙美人要表演独奏,以至于殿内所有奏乐都停了,而在那美人调弦空隙,她一时没压住的声音在整个内殿回响。
“太孙婕妤喝不惯酒,也不可妄言酒里参水。”对面的太孙昭仪刚好饮完酒,只觉酒水甘醇,是尚品佳酿,便出口驳斥她。
沈汀年反唇相讥,“太孙昭仪没有饮过嫔妾杯中之酒,又岂可妄言此杯酒未兑水。”
“你……你的意思你的酒还和我不一样,同一样的席面,怎会是不同的酒水?!”
太孙昭仪说完就觉得预感不好,她忙看向太子妃和太孙,果然,太子妃和善的笑收敛了许多,而太孙直接冷了脸。
目的达到,沈汀年不再开口,直等演奏的太孙美人回了席,她便站了起来,又一伸出手,一旁的枝芽递上一卷轴,很轻薄的一幅画卷。
“这是婢妾自己画的一幅拙作,献予太孙,祝太孙万事顺意,喜乐安康。”
第二十二章指点
沈汀年并不展开画卷,待陈落下来接了画,她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请求告退,太子妃微微笑着应允,而太孙目光牢牢地锁着她,沈汀年朝他稍稍欠身行礼,便转身的干脆利落,红珠子耳坠在空中划过一道线。
她一向不合群,众人对她离场并不上心,待画卷同其他礼物一样被陈落收起来,准备拿走,濮阳绪却换了个坐姿,抬了下手。
陈落立马将东西奉上。
濮阳绪打开一看,面色有微妙变化,双眸落在画中人身上,眼底不受控制的露了笑意。
靠的近的太孙妃微微一怔,她提醒道,“沈婕妤素专书画,不知是何等画作,能得太孙喜爱。”
濮阳绪闻言回神,一面收起来画卷,一面朝太孙妃道:“不过是一幅画像,算不得什么。”
说着站起身来,却是耐心告罄要走了。
“母妃,儿臣那还事,就先回去了。”
“才得了这么多礼物,就急着走。”太子妃这下笑的略有些无奈,捏着帕子的手拭了拭嘴角,“也罢,去吧。”
濮阳绪说要走,太孙妃没吭声,其他人就更加自觉了,他来时空着手,走时背着的手里捏着画轴,谁都不瞎,心里自然敞亮。
“这沈汀年……怎么总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太孙嫔声音不小,她的语气都有些淡淡的酸味,但是她一双眼瞧着的却是对面脸色难看的太孙昭仪束氏。
显然是故意酸她的,束氏冷冷的瞪了她一眼,两人素来不和,论嘴刀子从未赢过,但是她拳头硬,真打起来,她们叶氏姐妹花加起来都不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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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鲜少出门,路也不太记得,走在前面岔路时停住了,后头的枝芽气喘吁吁的跟上来,“娘娘,走这边,奴婢伞都拉下了……”
日头直照,虽算不得太热,但是女人没有不怕晒的,尤其肌肤娇嫩的极容易晒伤。
沈汀年却不当回事,径直往前走。
两人拐进来燕和殿,没走多久就看见了蹲在路边树旁哭的胡美人。
沈汀年身形一顿,放轻脚步,准备绕过去,谁知还没转身,哭声就停了。
胡美人起身要走,抬头就看见了沈汀年,确切的说是先看见枝芽盯着自己看,再看见的面无表情的沈汀年。
“你是不是在笑我?”胡雨春问她。
沈汀年摇了摇头。
胡雨春点了点头,“你今日坐的那位置本来是我的,但是你还没来,她们就把我叫过去坐了你的位置。”
她其实是不想坐的,但是她更不想惹太孙昭仪生气,然而,就算她听话如此,人家也没有当她是个人。
一个没有伺寝过的美人,还没开始就已失宠,她不想哭,可是今日她没忍住,“我也不想这样做,你们这些出身好的人怎么会明白下等人的苦楚……”
“小门小户选出来的上不了台面,那当初为什么要开放选制,我爹也是个秀才,我们家世代清白……”
与京城不一样,小地方的人有一女中选,整个一片都轰动了,莫说家族中人各方亲戚,街坊邻里,就连当地的县官土绅都对胡家开始攀附,所有的事情都变了样,只有翻了倍的好处落下来。
既得了好处,就要去承那该担的责,胡雨春知道自己家的情况,若她在宫里不思进取,迟早会淹没的无痕无迹。
胡雨春一边流泪一边擦,十五岁的姑娘受了委屈会哭会闹,倒不像她,自记事就不曾如此,沈汀年默默地听着。
小门户出身不是原罪,她今日受到这样的侮辱也是因为她自己想要攀附太孙昭仪。
“我理解你。”
沈汀年将手里的帕子递过去,待她接住,近距离的看着胡雨春的眼睛,极其认真的对她说,“但你用错了方法。”
胡雨春讶异的张了张嘴,她人不笨,自然听出她话中指点之意,当即眼泪都凝住了。
“太孙妃贤惠淑良,主持中馈,陈氏怯怯懦懦惹人怜爱,叶二温婉聪慧能让太孙妃有危机感,太孙嫔张扬活泼能解闷,束又莲文采不足却武艺上佳。”
沈汀年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长一段话,枝芽都听呆了。
“你要找出你有旁人却没有的地方,太孙就能接纳你。”
胡雨春思索着,却摇了摇头,“真这么简单,太孙宫就不止这么几个女人了。”
“那是因为你们已经有一个千万人都没有的优点了。”
之前沈汀年并不知道,今日却好像明白了,她用手虚点了点胡雨春的细眉,“你的眉毛长得极美。尤其尾角的小痣。”
胡雨春茫然的抬手摸了摸眉头,“太孙昭仪好想也说过这话……”
沈汀年不再说什么,微微的叹了口气,突然像卸了身上的东西,脱力般的松快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让人愉悦。她一边往畅心苑走,嘴里疲累的吩咐枝芽备水。
她想要好好的洗一洗,洗去身上的尘垢,也洗去不该有的想念。
胡雨春在原地又默默的想了一会儿,四下里又看了一圈,她好像觉得自从沈汀年出现后就有人在看着这儿,想起宫人们私下传的宫里遍布暗卫,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忙匆匆往住处走。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影子因日光偏移而斜着露出树荫外。
濮阳绪薄唇紧抿,俊美冷然的脸,眉头锁着,不知在想什么。
等日头再偏了些许,他背着手从树丛后走出来,望着畅心苑的方向,眉头皱的更深,声音冰冷,“你去查,她如何认得卫初筠的。”
“是。”
随行的太孙宫侍卫长应答后,飞快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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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芽在外屋打着瞌睡,醒来时悄悄进去看了眼,沈汀年闭着眼,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她轻轻地垫着脚,不声不响又出去了。
走到门口,枝芽一抬眼,就见闵云从门外跨了进来。
两人不作声的比划了几下,换了班,畅心苑里大宫女两个,小宫女四个,粗实婆子四个,还有两跑腿太监,那些下等宫女及守门太监等不进内院的不算,如今惯常在沈汀年身侧的就闵云与枝芽,还有个比较机灵的小宫女晓晓。
枝芽回住处换了身衣裳,正好看见晓晓端了吃食要往前面送。
“娘娘还在睡,东西拿回厨房温着吧。”
第二十三章补贴
畅心苑的小厨房是一直就有的,据传以前曾有一任贵人住过,按规制太孙婕妤是没有资格拥有小厨房的,知道的也就当她运道好,总不能禁止人家用。
“好的,枝芽姐。”晓晓年纪小嘴甜的,她当值的时候跟着枝芽比较多,处了一个多月熟悉了,两人关系自然好些。
两人一道往后厨去,少不得聊聊天,说着说着,晓晓叹了口气,“枝芽姐,娘娘胃口也太差了,都快赶不上凉亭养的雀儿吃的多了。”
太孙宫有一处凉亭养了好多雀鸟,据说那些雀鸟都是太孙狩猎时亲自抓的,时常有皇妾去那喂鸟,更有些宫女偷摸着去,盼着能遇上太孙。
枝芽也叹了口气。
“心里苦的人,嘴里吃什么都没味。”
她自从替沈汀年往外送月俸,回来后她是有发现的,那个沈斌竟是月月递牌子,而沈汀年每个月这几天都有些心绪不平,这个月的俸银没有领到,竟能让沈汀年破例出去参加太孙的生辰宴,前两年她可是没有参与过。
如此想来,沈汀年怕是一点儿没有积蓄,这要是嫁入寻常门户,怕是都养不起了。
一点没有积蓄全靠宫里的份例养活的太孙婕妤补着午觉,居然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见初来京城见到七岁的卫初筠,她们在仓翠山就一道同路而行,遇上塌方时她在马车中被其他小女孩推挤到最后才险险跳下马车。
她跌在泥坑里,被雨水迷了眼,一度看不清楚境况,只隐约瞧见不远处被众人护着的一个小女孩,好似十分的娇气,隐约听那些人说连风都吹不得,那么一小段的记忆,竟然在十年之后梦见,而当时记忆里分明从未看见的人,骤然在梦里看清了对方的脸。
沈汀年生生被吓醒了。
“娘娘?”闵云进来轻声询问。
梦里的脸太清晰了,她分明已经多年未见卫初筠,上一次见面还是凤来书院的年底考试。
“没事,替我拿水来,我要给兰草浇水。”
唯有守着这盆兰草,沈汀年才觉得心安,她在窗前坐着,看窗台上的兰草,窗外是她种的满院子各种花。
濮阳绪悄然进来,没让人通传,又屏退了随侍,一时被窗口的人影惊艳了,白衣乌发,衬的脸白莹莹的,没有打理的痕迹,给人格外纤尘不染之感。
“花壶拿来了?”沈汀年以为是闵云进来,转头却见是濮阳绪。
她惊讶的站了起来,笑容控制不住露出来。
这样的一个美人,又这样含情脉脉看着自己,笑颜如花,濮阳绪想,她是真的美。
若不是她过分貌美,为何他每次见她都如饿中色/鬼,只一念就想扑上去。
对于在美色上并不沉迷的濮阳绪来说,他开始对自己的自制力产生了怀疑。
他脑子里已经在想生吞活剥,现实却是静静的坐到她对面,平静的喝掉了沈汀年的茶水。
但也仅是一杯茶水的时间,他觉得两人椅子间的距离有些大。
“过来。”
沈汀年乖乖走到他面前。
濮阳绪微微笑了,故意问她:“还疼吗?”
沈汀年不雅的翻了个白眼,转身就想走开,却被他拽住,然后在她跌坐进他怀里时,覆住她的唇,迫不及待。
随后,一把正正经经的椅子承受着不该承受的重量,发出了嘎吱惨叫。
“放过椅子吧,我们去床上……”沈汀年听得耳朵发红,小声的喘了喘。
“去床上?”大手压住她的腰不让乱动,濮阳绪低声问:“怎么这么急,嗯?”
沈汀年被他在底下作乱的手撩的眼底红润,呜咽着说:“我想你。”
濮阳绪问:“想我哪呢?”
沈汀年又不说话,竭力攀住他的双肩,才不至于软倒,双眸水光一片,睫毛也泅湿了。
没抵抗一会儿,她就投降,撒娇讨好:“想见你。”
濮阳绪不吃这一套,她越这样他越想弄死她,一下子没控制住,就在椅子上开始任意肆为。
沈汀年受力过度,整个人都在打颤,她闭上眼,最后说了一句。
“不想了。”
半夜,濮阳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醒来,他半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缓了缓神,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哗啦作响,还有雨声。
下雨了吗?那该是第一场夏雨,然后他察觉不对,转头一看,旁边空着,沈汀年不在。
濮阳绪赤脚下了床,到了窗边,掀开了遮盖,一眼入目的是雨夜里宫灯在忽闪,微弱而倔强的在雨中泛着光。
雨幕中的人被灯火衬映的不太清晰,他却一眼认出了提灯人。
沈汀年并未像宫女太监那样来回搬送盆栽,她只是一手支着灯,一手抱着一盆花草。
“年年,你看这些花,都是我为你种的,这海棠品种是西府,怎么样,好看吧?”
“还有这个,这是萱草,又叫忘忧草,我本想送你,但是,还是算了,你不愿种花,因为你不愿见它凋零,自然也会去养花。”
“年年,我给你留了好多种子,如果有一天你愿意,我们一起亲手种下,待到来年,花开满园……”
世上有人为了避免结束,会避开一切的开始。
沈汀年抱紧怀中的兰草,转身进屋。
刚放下花盆,就听得一声唤,她回头,看见了站在窗口的濮阳绪。
夏雨骤然而临,惊的一院芳香四起,经不起吓得花都有些焉。
主子随花,他觉得沈汀年也有点焉焉的。
第二日起来以后,濮阳绪吩咐徐肆,“去寻几个巧匠,在院里搭上顶棚,晴天可收,雨天可放。”
徐肆一拱手,稳当的应了一声,“谨遵太孙吩咐,奴才记得畅心苑后头还一块闲置的竹林,这转眼就苦夏,正好修整出来以供纳凉。”
“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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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具一套、棋桌二、罗床一、长柜一、矮柜二、大箱二、长凳四、坐墩四……香炉二、熏球儿一对,纱帐两顶,日用杂物一套……”
枝芽一边看一边念给沈汀年听,在堂中站着的内省府一新任管事一直陪着笑,待枝芽念完,他便笑着说,“这是内省府给娘娘送的补贴。”
双手捧着递上一个盒子,“这个是畅心苑五月份的俸例。”
第二十四章端倪
沈汀年没什么精神的支着下颚,一只手搅拌着瓷碗里的凉汤,一旁的闵云上前接了盒子,并未打开看,只严肃的道:“有劳和管事辛苦送来,以后畅心苑的琐事也都仰仗您了。”
和管事忙说,“不敢当,不敢当,都是老奴应该做的。”
他十分的殷勤和恭敬,和之前那位菜管事显然是截然不同,不过也无怪乎他这做派,若不是沈汀年在太孙生辰宴上揭露内省府采买中饱私囊,以次充好,逼的太孙出面查办,一气儿撤了七八个管事,其中半数人都是走了太子妃的关系进的宫,这内省府发放各宫俸例的活计也落不到他头上。
这事在贵人眼里不算大事,但在底下宫人眼里却算不得小事,尤其是那些长年被管事欺压的宫女太监,和管事对畅心苑那是相当的有好感。
他极尽努力的表达完衷心才退出去了。
沈汀年一个字没听进去,放下勺子,抬眸见枝芽捏着礼单傻乎乎的笑,微微弯了弯唇,“让你负责清点入库,又不是赏给你。”
“奴婢才不是想自己要。”枝芽咧着嘴嘿嘿了两声,“这些东西咱们都不缺,置换一下都是银子呢。”
沈汀年总算是没忍住笑了,“那就都交给你去办吧。”
“得嘞,保准办好了。”枝芽才答应完,那边的闵云过来扯过去清单,看了两眼,又叮嘱了几句,“看仔细那些东西,如果是有内宫标记的不能交出去,多上点心。”
枝芽立马收敛了神色,认真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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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殿。
太子妃从乾清宫陪着太子侍疾回来,太子正服一脱就出去了,而太子妃换完衣服出来,看着一桌子准备好的午膳,在宫侍要撤掉另一副碗筷时,抬了抬手,“去喊太孙妃来。”
天气已经热到出门就见汗的地步,太孙妃进门后,先让侍女给她净了净脸,入座后顶着泛红的双颊对太子妃笑了笑,“母妃,婧仪失态了。”
“说什么傻话,这天这么热,难为你了,先降降温,”太子妃将手边的绿豆凉汤推过去,“莫急,就是喊你来话家常的。”
赵婧仪还是秀女的时候就和太子妃关系好,准确的说来,是太子妃看中了她,端庄秀雅,聪慧稳重,坐得起太孙妃的位置,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两年多来,她将太孙宫搭理的有条不紊,从未闹过什么上不得场面事。
赵婧仪赶快接过去凉汤,尴尬的笑了笑,她还在想开口解释,太子妃已经明白了,她朝身后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后者便上前将那凉汤端下去了。
“我们间不用这样生分,身上不便就让人传来个口信,也不必非要来这一趟。”
赵婧仪笑了,“母妃寻常也不怎么找我。”
言外之意,找她哪里会不来,两人闲聊了几句,便开始用饭,两个人都是大家闺秀出身,食不语寝不语,内室一时间安安静静的。
等太子妃放了筷,赵婧仪也落后一步的摆了摆手,侍女就不再给她布菜,收了筷。
“天越发热了,各宫的冰例都要安排起来了。”太子妃说着,略有些头疼的样子,每年的冰例和炭例是后宫竞争的最激烈的,也是闹的事情最多的。
“母妃,今年夏天太孙宫的冰例就只要往年的一半。”赵婧仪早就听说了近来皇爷那边闹的十分荒唐,好几个妃子为了挣个在乾清宫伺疾的名额都打起来了。
“哪里轮到你操心这些,缺哪里也不会缺太孙宫的。”太子妃笑了,她又转头吩咐嬷嬷,“把药方拿过来。”
赵婧仪松弛的神态悄无声息的绷紧,她垂眸,压下去眼里的复杂,从她透露出自己小日子来了,那一瞬太子妃分明是失望的。即使彼此都没有表露,但是情绪这种东西是无声无息渗出来的。
她虽进宫才两年半,但却担负着极大的责任,太孙已经二十二了,膝下却无半子,这搁在大周皇室历史上都是少有的,就说当今太子,十六岁膝下就一子一女了,虽然长子未及三岁就夭折,但在他的子嗣一直是兄弟间最昌盛的。
大抵是太子太多情滥情,太孙小时候就不爱和女孩玩,长大了也不爱招惹女人,唯一的一次就是同皇叔争女人,没争过……以致于拖沓到二十岁才肯成婚,一气儿还纳了两位侧妃,三个皇妾。
“这个是太医院新晋的一位太医给的家中古方,调养身体的,你拿回去,要是缺什么只管和我说,往库里去领就是。”
赵婧仪噙着笑,双手接过,内心诸多苦涩,却无法言诸出口。太子妃或许知道,怀孩子还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太孙宫里太孙妃是伺寝最少的,其他人伺寝次数都不少,可就是没有一点动静——要知道,今年开春之后,太子妃可是亲自发话,给太孙妃还有两位侧妃都请了太医,对症下药地开了食补的方子。
听着她温柔和蔼的嘱托,赵婧仪越发觉得手中的方子烫手,一个在脑海里磋磨许久的念头滋生发芽,一瞬成长。
幸而太子妃也没有叨念太久,很快就说起其他的事情。
“绪儿生辰那日,沈婕妤怎么会出席?”
太子妃并非无心提起此事,而是太孙整顿内省府的动静,她着实有些诧异,皇爷去年将内省府的权交给太孙的时候,他并不见多用心,该用什么人还是原班人马,两年过去了,她的确没少安排自己人进去。
赵婧仪接了话,语气带着点无奈,“这个沈婕妤……平日什么都不上心,唯独每月领俸从不会迟。”
旁听的嬷嬷们都略有些诧异,连跟着赵婧仪出门的赵娉都悄悄的竖起来耳朵。
太子妃倒是笑了笑,“是个实诚孩子。”
那些管事怕是没想到会因为这个原因翻了船。
等了等,赵婧仪怕太子妃不高兴,忙说,“她那边我回去会好好教导一番的……”
“这事错不在她。”太子妃没说什么其他,点到即止,“看你,又出汗了,不若先换身衣服吧。”
赵婧仪本来还想多和太子妃说下沈汀年的事情,看了她身边的嬷嬷的眼色,刹那通透——太子妃并不欢喜沈汀年,她只好站起来告辞,太子妃果然也不甚留,只让她回去也不可贪凉,身子要紧。
在回去的路上,赵婧仪就和赵娉说,“你去打听下,太子妃为什么不喜欢沈汀年。”
很多事情只会在被察觉的时候,才会惊觉一些隐匿了的蛛丝马迹,太子嫔敢在长春殿为难沈汀年,一个小小管事敢克扣妃嫔的月俸……甚至连太孙昭仪束氏这两年没少给沈汀年脸色看,她不傻何必跟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树敌?
第二十五章苦夏
当天晚上,赵婧仪就得到了答案。
百年前,沈家也是盛极一时,出过一任权倾朝野的女宰相,不仅长达十数年的霸占帝王的宠爱,还将大周皇权把弄手掌间,野史上至今还有记载,称那段时期为‘沈氏皇朝’。据说之后数十年皇室都严格规范选秀制度——杜绝沈家入宫为妃嫔,这个不成文的规矩,直到皇爷还是藩王时打破了,他同其他人不一样,马背上走天下,好战好胜,极其霸道,看中什么女人,就直接丢进后宫,从不会管她什么身份,后来登基为帝,稍稍收敛,但由礼部挑选出来的秀女,已经开始有了沈氏女。
太子就更不用说了,早在皇爷还未登基时他就已经成亲,太子妃贤良淑德,把太子后院管得很好,却管不住他的那双腿,见了女人就软,什么人都敢往后宫里纳。只不过太子妃手腕非常,哪里会容沈氏女生存长久。
这些,赵婧仪也都影影绰绰地听说过一点,但是从没往沈汀年身上想过,她之前也晓得,太孙是被皇爷宠着长大的,没人能强迫得了他,而若不是皇爷身体不好了,他大抵还不愿成婚。而她们这些女人入宫后也都没人能博得特别的恩宠。
今日一打听才晓得些内情,唯独沈汀年,她是太孙亲自写进中选名册的,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太子妃对沈汀年的不喜,从前隐藏在不闻不问间,如今听了,见了,就展露了端倪。
“娘娘,奴婢还打听到一件事情。”
赵婧仪收回思绪,脸色平静的端坐着,点了点头。
赵娉便将事情也一并说了。
原来上回刁难沈汀年的太子嫔何氏娘家舅舅同太孙昭仪束氏娘家结了亲,两人虽在宫里不曾往来,但是到底有层关系在,暗中有没有往来就很难说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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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天气越发炎热,宫里陆陆续续上了冰供,也只有那些数得上名的贵人才排在前头安排上,内省府的人堪称宫里的实时鉴别员,谁贵谁次最是清楚。
后宫现在的主理人是娴妃娘娘,目前算宫里仅存的从潜邸时就跟在皇爷身边的一位,皇爷一共册封过三位皇后,前一任的皇后三年前病逝了,之后就由这位娴妃管理后宫妃嫔,她是出了名的和善,不仅对新入宫的妃嫔一视同仁,对宫人都十分宽厚,又因膝下无子,过继了一位公主在宫里养着。
娴妃娘娘分外喜欢太孙,自然对太子宫和太孙宫都格外照顾,之前太孙生辰,皇爷忘了,她却让人给太孙宫里送了许多贺礼,哪怕御膳房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怠慢太孙,她却总会嘱咐御膳房,给太孙殿的东西都要最时鲜的。
太孙宫里上一年有四处地方上了冰供,太孙住的千秋殿,太孙妃住的鸾仪宫,太孙侧妃叶氏姐妹二人住的胧月阁,太孙昭仪束氏住的妍秀宫。
今年也是如此安排。
畅心苑竹林。
沈汀年自小就不怕冷,但是耐不住热,早上走了一趟鸾仪宫请安,整个人都跟缺了水花边都枯卷起来的花一样。
枝芽和晓晓轮流给她打扇,但这竹林也就早间还算凉爽,巳时过后就待不住了。
“娘娘,巳时了,该进去了。”
闵云端了一壶放了冰的凉水过来,先给沈汀年倒了一碗,枝芽和晓晓也各自分了碗喝。
宫里没有什么别的活动的话,生活大致上是很无聊的,请安吃饭睡觉。
而最近的一次活动是端午,沈汀年躲在畅心苑里没出去。
下一次的活动是六月六天贶节,宫里人这么多总不能成日里闷着,闲了就要娱乐,所以各种节日都会过。
一碗凉水喝下去,也只撑着她进了屋,短短一小段石头路都热的她后背全湿了,没办法,又换了一身衣服。
薄如蝉翼的白纱裙穿在身上还算沁凉,沈汀年瘫在凉水浸过的竹榻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往年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热啊。”枝芽进出搬了一趟水,热的头发都在滴汗。
沈汀年十分认同的点了点头,这还没到大薯,她就已经觉得难熬了。
晓晓接过枝芽桶里的水,一遍遍的撒在屋内,如此总算凉了几分。
没过一会儿,沈汀年翻了个身,她朝在忙活改制夏杉的闵云招了招手,显然连话都不愿说。
而闵云放下活过来,轻声道:“怎么了,还是太热了吗?”
“把牌子递出去……”
沈汀年趴在竹榻上,半眯着眼,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得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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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人人都倦怠,沈汀年是不喜欢夏天伺候人的,而显然太孙夏天也不喜欢被人伺候,所以每年夏天也是他最少踏足后宫的时期。
天贶节这天,各个宫里都分发了过水凉面,消暑甜品,有的宫里就开了宴,一群女人打扮的花枝招展,宴上行酒令,宴后玩投壶的,押小钱猜大小的……一派热闹自不必说。
太孙宫里也设了席面,赵婧仪不常召集众人,这偶尔为之,大家给面的都会来。
沈汀年晚上没睡好,早上起迟了,来请安赶上鸾仪殿内布置宴席,就被赵婧仪留下了,所以太孙嫔等人来吃饭的时候看见她竟也在,三五人都围上来打趣。
“这位妹妹瞧着眼生,莫不是新来的。”太孙嫔大嗓门一开口,引的几人齐齐笑出声来。
沈汀年穿着嫩绿的百叶裙俏生生的站着,未施粉黛的素颜白的细腻又有光泽,若非天生的美人坯子,谁敢这样就出门。
她挑眉勾唇的笑了笑,“是来乘凉的。”
万不料她竟还会笑,朱唇皓齿,纤眉大眼,太孙嫔等人当即就笑不出来,刚走近的太子侧妃陈氏倒是诧异的多看了沈汀年一眼,大抵是没有想到她会自嘲畅心苑没有冰供,来鸾仪宫乘凉。
同为被苦夏困扰的陈氏一直觉得这件事是极其难堪的,太孙嫔叶氏姐妹娘家有钱用得起冰,太孙昭仪束氏家世摆在那,吃穿用度比得上太孙妃赵婧仪,唯独她,空有太孙侧妃的虚名。
“难怪婕妤妹妹这样出门,敢情畅心苑热的妆都挂不住。”太孙美人于氏佯装天真的眨了眨眼,“不如搬到妍秀宫来住吧。”
第二十六章乘凉
这位美人沈汀年有点儿印象,是闵云同她提的那位新人,现在打眼一看,轮廓和鼻子很像卫初筠,也是这近一个月来唯一被太孙招过的女人。
怪不得以前跟在太孙昭仪束氏身后好歹会看眼色说话,今天直接越过束氏半个身子就敢来嘲讽沈汀年了。
这种角色根本不值得一看。
沈汀年瞥了两眼就挪开视线看向落在最后面话都不敢说的胡玉春身上,两人隔着人群巧合的对视上了。
沈汀年是有些疑惑的,这两位新人论相貌,胡玉春五官要更精致些,为何让于氏占尽了风头。
“既然都来了,就先入座吧。”
赵婧仪作为主人出席,自然盛装打扮,深红色的对襟长裙,腰间宽系带上绣着金丝牡丹,衬的身姿玲珑,又贵气端庄,她莞尔笑着招呼众人按次入座。
这一回挨着门边的是两位太孙美人,沈汀年的座次排在太孙昭仪束氏旁边,两人基本无交流,各坐各的,等开席了也一样,两不相看。
沈汀年知道自己被人讨厌,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这不影响她的心情,难得吃一顿饭没出汗,替她布菜的枝芽也眉眼带笑,为她许久不曾这般有胃口。
一顿饭主仆尽欢,这份愉悦持续到太孙嫔提议玩投壶游戏,她惯来好玩,也懂很多消遣乐子,简单的投壶游戏被她拿来作乐,少不了要添彩头,一开口就是十两银子投一把。
枝芽没忍住暗暗先翻了个白眼,再一看沈汀年神色,心里颇不是滋味,她昨儿个才把沈汀年这个月并上个月的月俸送出宫了。
有些事情并不是秘密,沈汀年因为被克扣了俸银便冒出来正面得罪太子妃,想来是十分爱钱也缺钱,这其实与她清冷孤傲的性子并不符。
太孙嫔就是头一个不相信的,就冲这两年沈汀年不屑搭理自己,而且也从未见她对贵重珠宝玩物有想法。
沈汀年眼看着太孙嫔领着人朝自己走近,搭在桌沿的手一下一下点着桌面。
枝芽紧张的站直了身子,她对沈汀年的性子已经有了些微了解,心情好的时候得过且过,心情不爽了,什么都敢做。
“娘娘,太孙那边传了话过来,要招太孙婕妤前往千秋殿。”
传话的是太孙殿的跑腿太监,急匆匆的进来,满头的汗,乍一看众人还以为他的走得急,可他神情太过惶急,瞬间将殿内的气氛搅乱了。
赵婧仪蹙着眉起身,问了一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太监一边拭汗一边打了个战栗,“回娘娘,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倒是前边传出来消息,琮王即日起离京前往北峰封地,无诏不得回。”
赵婧仪心一刹那跳的极快,琮王离京……必然是皇爷圣旨,在他病情反复的这个关头,将最宠的幼子遣去千里之外的封地,也就意味着,绝了琮王争权的可能。
而今在京的皇室众人,已无人能觊觎太子之位。
这分明是极大的好消息——然而转念间赵婧仪就明白了,不是对谁都算好消息,至少对太孙而言,算不得。
赵婧仪眼眸流转看向了沈汀年,太孙这时候招她……难不成是打上瘾了?
沈汀年对上赵婧仪复杂的目光,面无表情的欠了欠身:“嫔妾先行告退了。”
她也从传话太监的一句话中明白了太孙招她绝无好事。
老天还真的待她不薄,绿头牌才递上去,就给她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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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一脚迈进千秋殿,凉气扑面而来,她两条胳膊上瞬即起了一层疙瘩,不由得在门口处停了下,缓了缓不适。
后脖子上的热汗很快就凉了,黏在身上也很不舒服,可这些都顾不上,她望着满地狼藉,脚步就迈不动了,引路的侍从已经逃生去了。
空荡荡的大殿内生出一股沉寂,沈汀年渐渐静下来心,她其实很熟悉这种沉寂,是挖空了的胸膛,是抽干了记忆的脑袋,是活着的空壳死去的魂灵……
大抵是突然动了点情绪,沈汀年见到濮阳绪的时候,生出一股感同身受的悲戚。
呆坐在地上的濮阳绪木愣愣的看着头顶的房梁,搭在膝盖上的左手垂着,不知道被什么划破的手指,一道小口子正在渗血,积累多了就滴落在他衣服的下摆上,泅出一点点的红。
沈汀年敏锐察觉到,或许太孙此刻的情绪不单单是琮王离京引起的,以她这两年对他的浅薄了解,当不至于如此。
她悄悄的在他身边跪坐下,拉起他的左手,用帕子裹了一下捏了捏,疼痛的刺激让濮阳绪手指本能的动了动,他人还没回神,身体就先动起来。
右手箍着她的腰往身上带,再一反身就把她压在了深灰色的地面上,嫩绿色的纱裙不堪一撕,他单手就将她剥了个干净……过重凉气侵染的地面大理石又凉又硬,沈汀年右手下意识的用力捏紧他的手,隔着锦帕掐他的伤口,她不是个挨打不还手的人,她痛,也教旁人跟着痛。
但她哪里抵挡得住男人的暴戾施为,最后不堪忍受的仰起脖子咬住他的肩膀,厚实的腱子肉咬起来也是硌牙,不过留下一口齿印,她腮帮子都酸了。
“呵——”
这时耳边还传来敌人的嗤笑声,简直如烈火烹油瞬间就点炸了沈汀年残存的理智,她挥舞着拳头砸到他胸口,嘴里狠狠的骂:“你个猪……”
濮阳绪俯身堵住她的嘴,两人又打起来嘴仗,沈汀年屡战屡败,到最后双手锁着他脖子后头,想勒死他的心都有了,奈何力不从心。
取得碾压性的胜利的男人单手撑地起身,带着挂在他身上的沈汀年往殿内大床而去,显然是不打算就此休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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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在千秋殿乘了一夜一天的凉,除了皮肉疼,骨头酸,被喂了两顿燕窝,一切皆好。
而外头都在传她又被太孙打的下不来床了。
这个流言最先传出来的版本是太孙在畅心苑发了一顿火,接着没多久司药司传出消息沈汀年的侍女来配过伤药,到后面枝芽用过活血化瘀的青草膏被人发现,种种迹象表明,沈汀年挨打真相了。
第二十七章无常
乾清宫内,最不缺的就是人,其他地方若是人多了人气儿就足,但是这地方常年透着一些孤凄气儿。
皇爷被人抬着出了暖阁,就在长阶高处往外看,这地方他呆了太久了,甚至早已想不起初来时是否是这般恢弘大气,富丽堂皇,“阿绪呀……”
他骤然开口左右随侍都吓了一跳,机敏耳尖的太监飞快退出去寻人来。
濮阳绪刚下朝本就奔着乾清宫过来,进门就跟传话的太监遇上了。
“阿绪啊……”
“阿翁!”
隔着长长的台阶,老远的距离,濮阳绪大声的应了一句,连声叫着阿翁跑近。
“阿绪呀,你吃羊腿吗?”皇爷坐着软椅上,倾过身子去拉他,带着笑容,两鬓发白的头发在日光下闪着银光,“阿翁给你去猎草原上的羊……”
濮阳绪嘴角动了动,又用力的抿紧,才压下去喉间哽咽,但是一双眼瞬间就红了。
“吃……阿绪最喜欢吃羊腿。”
还是三五岁的他就骑在皇爷的肩膀上在广袤的草原奔驰,可以说他到过的大周四境都是踩着皇爷的腿,踏着他的肩去看的。
曾经的过往历历在目,而今年过花甲的皇爷却彻底老了,他断断续续的不记得事,却还算正常,但就在一夜间,他忘了所有人,独独还记得‘阿绪’。
“阿绪呀……”
皇爷柔和的目光望着他,又反复的叫着他的名字,祖孙俩一个叫着不停,一个耐着性子反复的应答。
濮阳绪半跪在下一层的台阶上,陪着他喊尽兴了,日头也烈起来了。
“阿翁,阿绪饿了,我们去用膳吧。”
大力士过来抬椅,怕皇爷惊惶,濮阳绪一直牵着他的手,一边还同他讲等会要吃的草原羊腿,语气不能急,语速不能快,也不能说太多……他回忆着太医的交代,艰难而勉强的让自己将牵着的阿翁当做寻常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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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耳边听的一声熟悉的称唤,濮阳绪手中的书卷脱手落在了长案上,他茫然的抬头就看见来上课的韩相一脸不忍的看着他。
“韩相来了,快入座……”
韩平今年五十整岁,年初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成为宰相,统领百官,也是太孙的启蒙之师,二人情谊深厚,是君臣亦是师友。
濮阳绪的老师中,唯有他授课时间最长,每五日一次,其他的学士都是轮值,有的可能一个月才会机会来一次尚书房,而没等上几回课,就会因为职位调动,再也没有机会进来了。
韩平入座之后,先把带来的书籍放置一旁,并不急着讲课,他环视一圈,看见窗台处的花,微微笑了,“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濮阳绪一怔,侧头也看过去,是一株寒兰。自成年后尚书房的这处房间一直是他独占的地方,里头的布置自然也是按着他的喜好来的。
“花如其人,想必殿下此刻所想之人,也如此艳丽俊秀,身怀傲骨。”韩平目光从花移到眼前之人身上,他对濮阳绪的事情都知之甚深,“五六年了,还是头次看这里的花换了风格。”
“是陈落他们瞎摆弄的。”
濮阳绪其实并没有注意过这些摆设,也没有觉得不合眼,大抵是身处其中不自知。
“老师,何故打趣我?”
这是抛开身份聊聊闲话了。
韩平要的就是这个,所以很是自然的凯凯而谈,“记得你曾问过我为何改了名字……”
韩平原名是韩宁,弱冠之年考中进士,名列第二,名扬天下,却在治平元年改名了,当时在士林人中引起极大的反应。
“治平元年,吾妻死之年。”
濮阳绪其实早已有所耳闻,但是从韩平口中讲述出来,哪怕是时隔数十年,他还是于平静语气下,寓绝大沉痛。
“老师为了师母,一直寡居至今……”
“非也非也。”韩平又笑起来,他抚着下颌摇头,“你还是不懂,已得天上月,难就人间花。”
两人往常闲聊的都是风闻轶事,古史经注,今日韩平聊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一段情/事,他讲起两人初遇,喜欢吟诗作画的王氏女,常常带丫鬟游山朝庙,采得一大抱野花抱在怀里,一日,遇见与人同游的韩平……讲起来王氏突然暴病,药石无医,他一度悲痛以至昏厥,讲起他为发妻写的墓铭志‘敏而谨,慧而谦,笑时,山花不及一分艳……’
内侍进来为韩相添了两回茶,这故事才算粗略讲完。
濮阳绪听得认真,时而懂时而惑,他懂韩平为妻画眉填诗,却不懂韩平睹物思人园中遍种山花野草……情若分三六九等,他大抵还在下下三等。
韩平又满饮几口茶水,方长叹一声,“传道受业解惑乃师之本分,只是,这世上太多事情师不能授,不能解,今日吾以切身经历为君上一课,何为情之所钟,一往而深。”
几年前濮阳绪掳掠琮王未婚妻,于京郊被阻,二人拳脚相斗,轰动京城,那个时候韩平都不曾为他上这一课,今日反而……濮阳绪低声问道:“老师是听说琮王离京,还有琮王妃流产一事,以为我为情伤怀?”
很短暂的沉默,韩平放下手中茶盏,神色沉定下来,直言说:“皇上久不视朝,为安社稷遣琮王离京。”
“殿下,人命危浅,天意难违……”
他是见濮阳绪太过沉痛伤怀,故存了心宽解,“世上之事,有定规定法,亦有无常。”
濮阳绪深吸一口气,突然闻讯皇爷神志失常,太医院诊断为年老痴呆,他实在太过难以接受,曾经伟岸高大如山的阿翁,一直护佑他长大的人就这么崩塌了。
之后皇爷身边的禀笔太监洪公公拿出早已拟定好的圣旨,皇爷为琮王择定了北边的北峰城为封地,命他即日起离京,无诏不得回……原来皇爷早已预感到自己老了,所以趁着某日清醒的时候就拟定了这份诏书,一并的还有传位遗旨。
第二十八章清净
沈汀年在千秋殿住了一日,前脚刚回来,后脚内省府的人就来了,奉皇太孙之命给畅心苑上冰供。
当时的场面其实并不大,但是整个畅心苑的宫人都兴奋激动的要掀了楼似的,枝芽本来还守着门和晓晓嘀咕,暗暗的骂太孙又把沈汀年磋磨的路都走不稳。
晓晓却吐了吐舌,“可娘娘面色红润,特别的……嗯,勾人……”
她到底不好意思说风情动人二字,枝芽不满的话戛然而止,两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对视一眼,气氛略微有些尴尬时,就听见外头的动静,待看到内省府的人抬着冰鱼贯而入,她整个人又好了。
“天呐,我们也有冰啦!”
“太好了!”晓晓也激动的一边擦汗,一边拽住枝芽的胳膊,“娘娘太厉害了。”
屋内的沈汀年昏昏沉沉的补觉,一点没有被吵醒,只觉得梦里荷塘采菱角时热辣的天突然暗下来,乌云盖日,狂风又起,她在久违的凉爽中,越睡越沉,嘴角浅浅的勾着。
替她涂抹药膏的闵云无声的扬起了嘴角,眼里也溢着欣喜与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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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有了冰供,枝芽和晓晓就像两只雀鸟,整日不得闲,有时候轮流陪着沈汀年打双陆,但是两人联合起来都打不过,每次都输,所以大多时候两小姑娘自己玩,而沈汀年看看书,下下棋,也是左手和右手下。
闵云是最忙的,畅心苑的大小一切琐事都是她把着关。
因为上了冰供的事情,畅心苑在太孙宫一举成名,关注的人多了,牵扯到事情就会多起来,沈汀年可以撒手不管,对那些妃嫔也不搭理,但是闵云没法子效仿,单说沈汀年一个人的吃穿用度,牵扯到的就有御膳房、司衣司、内省府、浣衣局……总要同各样的人打交道,更别说底下还有一帮子的宫女太监要管理。
沈汀年觉得日子又能过下去了,就开始像之前一样除了雷打不动的去鸾仪宫请安,全部心思就倒腾花草,兴之所至还会教枝芽画画……她是打算低调如故,然而别人却是不打算放过她。
这天午膳过后,沈汀年没午睡,正在院子里亲自给花浇水,就听见一阵对话从后院传来。
“哎呦,我的腿……”
“小喜子你这是怎么了?”
“枝芽姐姐啊,你帮我敷下药呗……”
“谁打的你?下这么狠的手……打狗也要看主人呢,他们也太过分了!”
“哎呦,你轻点声,别跟娘娘说。”小喜子撑在枝芽胳膊上借力,裤腿都湿漉漉的,半边身子都湿的,夏天衣服单薄,隐约露出来的腿染着血色,枝芽看的眼热,两人是一起入的畅心苑,相处关系好,他们还有些旧交情,一道伺候过同一个旧主,枝芽纯粹碰了运气进来,但是小喜子是因记性好,听过一遍的话能在短时间内一字不差复述,才被徐肆挑进来畅心苑,当跑腿太监的。
“刚才尚膳司吃得好好地,看见尚膳司的女官巧儿刁难一新入宫的宫女……”
尚膳司是宫女太监们吃饭的地方。
小喜子觉得冤,他不过是过去看热闹,那巧儿仗着入宫早,身后有人帮衬整日最喜欢拿捏新人,那宫女也是性子强,跟她吵上了,本来也没小喜子啥事,谁知道最后闹得尚膳司的掌勺大厨子出面了,不仅不调和,还帮着动起手来,那宫女挨了打,连衣服也被扯烂了,羞愤的想一头碰死,小喜子正好挨得近,顺势就抱住拦着不让撞……
“你都入宫多久了,这种事情看得还少啊,那最后怎么就打你了”枝芽听着也气愤,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就嘴上说说,到也没多感同身受。
宫里最苦的可不就是那些低微的宫女太监么。
小喜子住了口,半响才叹息:“打我的不是尚膳局的。”
显然是有些疼的厉害,他曾经伤过的腿,枝芽是知道的,现在又是牵连旧伤,小喜子语气也有些悲戚,“就怕我真残了,就干不了跑腿的活计了。”
两人往远了走了,声音也听不见了。
沈汀年拎着花壶,依旧弯着腰浇水,只是一壶水浇干才察觉,她起身时抬眸看了眼收在廊檐下的雨篷,复又低头去瞧脚边被水浇灌的花,委实娇艳的过分了点。
有了庇护才敢肆意生长吗?
晚膳前沈汀年让闵云以她的名义去司药司拿伤药,当时闵云和枝芽等人面色都有些怪异,沈汀年微微挑眉,“怎么了?”
闵云笑笑,“没事,是给小喜子用的吧?”
沈汀年也没多想,点了点头,漫不经心的说了句,“先记着吧。”
枝芽没听懂,加上脑子里还在转悠旁的念头,沈汀年是真的不知道外头怎么传的,都说她又又挨了打,在太孙殿里躺了一天,晚上偷偷给抬回畅心苑的,而这个时候还去拿伤药,对那些嚼舌根的宫人们来说,简直是打瞌睡送枕头,实锤了。
闵云点了点头,明白沈汀年是说小喜子的事情,“奴婢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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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沈汀年才无意听到琮王已经离京的消息。
她很短暂的想到了太孙,当然不是惦记他,而是担心自己又被招过去。
如此影响食欲的担忧所幸也没有存在太久,太孙出宫去了,走了两三日。
而他一走,太孙宫就像白天转入了黑夜,一下子又静又沉,沈汀年走在去鸾仪宫的路上头回感受到了清净的滋味。
太热天的路边的花花草草也寻到了自由,没了那些涂着香粉女人来践踏,凉亭的雀儿也踏踏实实的在笼子里睡觉,没了那些强行探入的纤纤细手搅扰,燕和殿的主道上也不会有娇柔的宫女晕倒。
赵婧仪从长春殿请安回来,远远的刚好看见沈汀年。
她并不是每日都去请安,太子妃对待小辈十分和气,体谅她们年纪小贪觉,早早赶去请安太过磨人,就免了她们日常的请安,但赵婧仪去的并不疏懒,除却大暑之后最热的一段时间,会选择性的每三天或五天去一回,又或是冬天恶劣天气会视情况不去,总体上是得体又殷勤的,这份孝心也被所有人看在眼里,挑不出刺来。
第二十九章贪凉
沈汀年从路中间挪了两步靠边,再走到赵婧仪跟前,见礼之后也丝毫不挡着路,随行在侧,落后两步的距离。
这种细节很少会有人去做,而做了也很少会有人去留意,但是今天跟着赵婧仪去长春殿的大宫女赵婷留意到了。
她和赵娉都是赵婧仪从赵家带进来的侍女,两人寻常不在一块当值,而是轮班,堪称太孙妃的左膀右臂。
赵婷面貌普通,也寡言少语,同赵娉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沈汀年甚少见过她,眼风里扫了两眼,暗道这宫女气质有些独特。
等回来畅心苑,她便问闵云,“鸾仪宫的有个宫女,有几分特别。”
闵云将整理好的畅心苑日常花销的账册递给她,答道:“赵婷,太孙妃的心腹,最受信任的大宫女。”
沈汀年下意识蹙了下眉头,不知是为她的话,还是眼皮底下的厚厚的账册。
“此女心机极深,娘娘先前应当是没有听说过她。”
闵云简单的说了一件事情,赵家遴选的陪嫁太孙妃的侍女说是百里挑一,而这百人又是历经七年以上的培养和层层筛选,可见一斑。
沈汀年听完倒是蛮欣赏这人的,她简单的翻了翻账册,看似无心,但一目十行,很快就发现了几个问题,但是她平静的眸光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波动。
闵云立在一侧,早已习惯她这种敷衍的检查,在她眼里,这种翻页的速度是根本不可能看出问题的。
“我累了,进去睡一会,”沈汀年一翻到底就飞快的丢开账册,彷如耐心耗尽,她起身往内室走,还留下一句哈欠,“账做的很好,辛苦了。”
“奴婢应该的。”闵云拾起桌上的账册,捏在手里,也不知道想什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出去。
懒散的横卧在竹榻上,沈汀年并未入睡,她从刚才账册的新添花木一栏中看见了品种鸢尾花,她记得园子里只有鸢尾兰,一字之差,却是不同的花品。
普通人很容易误以为这是同一种东西,她抬手又掩唇打了个哈欠,可稍微读点书也不至于会被糊弄吧。
沈汀年慢慢的入睡,让她装瞎还不算为难,她总不能顶着饱读诗书的沈家女的名头装文盲吧。
鸾仪宫。
赵婷洗干净双手之后亲自为赵婧仪疏松绾的结结实实的发髻,出门打扮体面就要吃几分苦头,头上朱钗配饰戴久了整个脑袋都发沉。
“你觉得沈汀年怎么样?”赵婧仪靠着椅背,渐渐放松身体,连带着思绪也发散了。
“一个不容小看的女人。”赵婷将刚才看见的细节说了出来,然后补充一点评价,“你无法喜欢她,但是又无法讨厌她。”
赵婧仪笑了起来,“你总是懂我,我确实没办法讨厌她。”
笑着笑着她又长长的叹了气,赵婷知道她为何叹气,是羡慕,沈汀年身上有她想要的那一份真实。
她看着冷,待人也疏离,其实是不屑于做戏,归根究底,她们这些女人都彼此嫉妒和忌惮……甚至彼此打压和陷害,每一张笑脸下面掩盖的可能是你想象不出的狰狞。
可人实在是太擅于伪装了。
“娘娘有没有想过,我们看见的沈汀年,也是她想给我们看的样子。”
赵婧仪摇头,她似乎很笃定,但是没有解释。
等重新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换了一身松便的夏裙,赵婧仪打算去补个觉,但是她才刚起身,鸾仪宫的管事嬷嬷就进来了。
之后一通的事情要忙,想睡一觉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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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孙具体哪天回来的沈汀年不知道,等她知道的时候,漫长的夏天进入尾声了。
旁的地方最关心太孙的动向,哪个妃嫔得宠了立马就成了众人背后议论的话题人物,而畅心苑同它主子一样,有一种花自独开,蝴蝶爱来不来的神奇姿态。
这种姿态独特之处就是谁也模仿不来,除了沈汀年,没有任何人耐得住一两个月不伺寝,还能淡然处之。
胡玉春用尽了法子都没能有机会见到太孙,去鸾仪宫见不到,去凉亭守了十来天也没有撞见过一回,去太孙回千秋殿的必经之路上蹲守……等到晚上宫禁也没等到过。
她使了银子问那些消息灵通的小黄门,打听到太孙回来十来天了,都睡在自己殿里,也没有招人,据说这次出宫是为琮王送行,谁都知道太孙曾经惦记过琮王妃,此次一别,大抵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胡玉春没有再出去寻找机会了,她已经做好了不受宠的准备。
进了太孙宫七个月了,没有伺寝,从开始得知太孙美人于氏被招寝了,她就开始等,可等了几天,于氏又被招,她便有些慌,接着又等了一个多月,于氏第三次被招……太孙不招她,胡玉春开始绝望了。
她要这样一直到老吗?
一个人的精气神一旦垮下去就很难不憔悴,一个夏天过去,胡玉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双颊凹陷,两目无神,行走间带着一股能被风刮跑的脆弱感。
沈汀年拐过小路的弯,迎面看见她,胡玉春也只带了一个小宫女。
沈汀年等她行过礼,才点了点头,环视着周遭的景色,往畅心苑回,她每天也就请安会出门走一走路,她的神情容色,恍如这一片都是她的花园,自在又惬意。
“等等……”
沈汀年还没反应,跟着她的晓晓却下意识的停住,回头去看胡玉春。她很少有机会跟着沈汀年出门,所以极其戒备的瞪着胡玉春。
“你能……帮帮我吗?”胡玉春只站在原地,盯着沈汀年依旧没有回转的身影。
那短短的一瞬,承载了胡玉春所有的希望和期待,阳光照着她惨白的脸色,连晓晓都生出了同情,然而沈汀年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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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心苑。
“娘娘……”晓晓也是憋不住事的活泼性子,因她长的伶俐乖巧,闵云对她也颇为喜爱,又同枝芽相处成了姐妹,所以沈汀年偶尔才会带着她出去。
“你同情她?”沈汀年接过枝芽端上来的茶,又转了下身,方便闵云在后头帮她除去外裙。
枝芽已经取了她常在屋里穿的薄纱外披,沈汀年十分贪凉,粉绿色的肚兜外就罩着这么一件衣服,底下是同色同料的灯笼裤,鞋也不穿的在地上走。
为了她的安全,几个伺候的天天盯着地上,怕有东西硌到她的脚。
第三十章够狠
“你有什么资格同情她?”
沈汀年自己抬手抽掉了固发的长钗,满头青丝一铺而下,挂在上面的发饰落在地上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枝芽忙蹲下去捡起来,怕沈汀年一抬脚踩到了,把脚给伤了。
晓晓懵了下,似乎没料到沈汀年这样反问,她的语气和神态是那种不带情绪的冷。
沈汀年见一下子就把人吓到了,略微收了收气息,将手里的长钗捏在手里转了转,“收一收你那泛滥的同情心,要用,也至少等你有资格同情别人的时候。”
这回连枝芽都听明白了怎么回事,所以轻手轻脚的将捡起来的东西搁置回妆台抽屉里,一副大气不敢喘的做派,引的沈汀年翻了个白眼。
平日里太惯着她们了,倒叫她们如此自信,“闵云,你今天开始专门给她们上课,课题就是当好一个没有感情的石头。”
闵云抽了抽了嘴角,半响才憋出来一句:“还请娘娘亲自赐教,奴婢并不会当石头……”
“噗嗤……”枝芽没憋住,爆出一声笑,之后就跟开启了关卡一样,笑的腰都直不起来。
沈汀年气结不已,“你给我过来,好叫你知道嘲笑主子的下场。”
屋里正闹着,没人察觉外头静悄悄的,有人/大步而行,止住了通传,径直入了后院,跨门进来就看见沈汀年挥舞着手里的长钗,跑的外披倾斜,裸出整片肩膀,视线往下一扫,竟还赤着足。
“你们在做什么!”
濮阳绪一声冷斥,惊的屋内几个侍女慌作一团,沈汀年不慌不忙的丢了手里的追杀枝芽的凶器,又拉了拉肩头上的外罩,只是薄纱根本遮不住什么。
“你回宫啦。”沈汀年用惊喜的语气,又配上一个笑脸。
这惊喜太过拙劣,笑容也假的很,濮阳绪分明很清楚,可此刻他偏偏气不起来,他想把这个粉粉/嫩嫩又活蹦乱跳的女人包起来吃掉,那种恨不得其他都不要看见的占有欲,前所未有。
他眼神从进来就不单纯,几个小姑娘看不懂,闵云却很敏锐这种目光,立即一手扯一个的把枝芽和晓晓都带出去了。
沈汀年余光里瞧见,莫名的生出艳羡之心,她其实,也想逃走。
上次在千秋殿真的被濮阳绪欺负惨了,以至于见到他,后脖子都发凉,她脚趾扣着地面,还在思考应对,欺近的男人目光凝在她那可爱的同地板较劲的脚趾上,眼色越发的深浓。
“我……我身体不舒服!”
沈汀年缩了缩脚,但是灯笼裤是束在小腿肚上的,根本遮不住什么。
濮阳绪站定在她身前,依旧背着手,但是眼神已经把人从头到脚蹂/躏了一个来回,他凉凉的道,“是这屋里的冰供太冷了,撤了你就舒服了。”
“……”够狠——沈汀年立马脚也不缩了,外披也不拽了,像乳鸟投林一般,扑进他怀里,“看到殿下马上又好了。”
濮阳绪垂眸看她,她也仰着头,近距离的对视,能看见彼此瞳孔里的光影,沈汀年发现他眼里有血丝,后知后觉感受到他透出的疲惫,以前她从来不会发现这些细微的东西……渐渐地,彼此的心跳都有些不规律。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等了一等,沈汀年主动先说,“你心跳的好快。”
濮阳绪哼了一声,终于肯屈尊动手将她抱住,“你先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红成什么样子。”
矫情的沈汀年说什么都不肯照镜子,濮阳绪就偏要她看清楚,妆台旁专门安置一个照全身的铜镜,他把她压/在上面,不仅要她看清楚,还要她全程看清楚……她是如何从脸红到全身泛红的。
时隔一个多月不曾亲近,耳边响着他的低沉的喘息声,沈汀年无法骗自己一点不想他,心里不想,身体却诚实的出卖了她,哪怕闭着眼,什么都看不见,有些东西却会从四面八方渗透进她的肢体,是他的声音,他的气息,还有那熟悉的……她双手撑着光/滑的镜面,指甲没有着力点可以抠,只能一遍遍的来回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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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头守着的陈落等到天黑了才听见些动静,他忙招了招手,那些早就等着的宫女便都来了精神,端水的,奉衣的,还有等着信儿就跑去传话,准备上晚膳的……好似一个指令之后,周遭就全是活人在走动,分明之前静若无人。
果然,濮阳绪很快就叫了水,众人鱼贯而入,准备妥帖,陈落一直在外间指挥,等濮阳绪沐浴更衣出来,一照面就惊了。
濮阳绪下巴上一道浅浅的伤,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指甲刮的。
“殿下,奴才这就去……”
“不许去。”
濮阳绪许久没有这般睡了个好觉,只觉得浑身轻盈,心情也十分舒朗,至于被猫儿抓了一把根本没放心上。
“那,晚膳……”
“就摆这儿吃吧。”
陈落再度觉得意外,幸而他也交代了下去,临时调了几名厨子来畅心苑,连食材都是直接从御膳房运送来的。
濮阳绪心情好胃口就好,等他一顿饭用完,陈落心里已经将沈汀年称赞了无数遍。
漱口净手之后,濮阳绪起身看了时漏一眼:现在这个时辰,回千秋殿还能处理一批折子,都道皇宫养的全是富贵闲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除了太孙殿下这个特例。
他被册立为皇太孙之后就脱离了富贵闲人的行列,向过往享福的日子告别了,每天要上朝听政,要上课,文治武功都要学,课程比以前多了许多,全部以储君的标准来,简单来说就是以前上武课,就在练武场上耍两套拳就可以走了,现在还要练到一个时辰,然后学习兵法……等他勤奋努力的把太孙这个身份当要做的都做好了,皇爷又病了,让太子监国。
太子惯会贪图享受,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个你去找太孙啊。’让他监国,就等于让太孙监国,所有的政务琐事都压到他这,若非朝中还有一些能臣干将,他也很难在短短半年就撑起来一国重担。
第三十一章陷害
鸾仪宫。
一上午过去了一半的时候,司药姑姑过来给赵婧仪请安。——她是有品级的女官,又是太子妃派来为她请脉和调理身体的。
赵婧仪对她一直很客气,不让司药姑姑给她行礼,而是站起身来,虚扶住她双臂,才让司药姑姑在她对面坐下,笑着问,“司药是从母妃那过来的吧,稍后在鸾仪宫用过饭再回去。”
司药姑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娘娘客气了,时辰尚早。”
一边说,她一边示意赵婧仪把脉门给她,扶了一会脉,让她把舌头吐出来瞧过了,方才沉静道,“娘娘这几日睡眠不好吗?气息微促,舌苔泛黄,肝火燥热……”
赵婧仪平静收回手,用袖子遮住手腕,旁边的赵娉地上来一块湿巾给司药姑姑,后者接过去擦了擦挥手,嘴里却没有停,“若是我没记错,娘娘的小日子又乱了吧。”
“司药姑姑,娘娘这几日食欲不好,晚上又总惊醒……”赵娉适时的开口,将赵婧仪的情况解释了下,尤其是昨日吃的好好突然干呕了,听到这司药姑姑本来还算淡然的神色,彻底沉了。
“昨日娘娘吃了什么一样一样说清楚。”
赵娉吓了一跳,见她神色如此严肃,忙把昨日三餐的食单都说了一遍,全是正常的菜蔬和瓜果,平日也会吃的。
司药姑姑摇了摇头,“不对,只是吃了这些东西,不会食欲不振,月/事紊乱。”
“可真的就只吃了这些啊……”赵娉急了,她无时无刻不是在赵婧仪跟前的,最清楚不过了。
“好了,你急着什么,有话好好和司药说清楚,”赵婧仪其实并未觉得身体不适,入夏之后她胃口本就不甚好,偶尔吃不下东西也是正常,至于小日子总不准时……那更是体质缘故,“司药的意思,莫非我是误食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吗?
司药姑姑点了点头,“具体什么还有待查证,此事并非我小题大做,而是昨日陈太孙侧妃请脉,犯得就是呕吐,她的症状明显严重许多……”
“难道不是她——”赵婧仪神色微变,女子呕吐最先想到就应该是有了身孕才是。
“并没有。”司药姑姑叹了一口气,“刚才我已经和太子妃详细禀报了,呕吐症形成的原因有很多种,很难断定,但是怀孕的脉象我绝不会诊错的。”
宫里没秘密,更何况还是太孙宫的事情,太孙侧妃陈氏因为无缘无故犯呕吐请了司药诊脉,这事很快就传到了太子妃耳里,所以才会特意唤她过去问话,赵婧仪肯定也是听说了,如此司药便也多解释了一遍。
赵婧仪说不出情绪有多复杂,她自己怀不上孩子,竟也指望旁人也不要怀上吗?……可不是决意要顺应天意,无论谁怀上太孙第一个孩子,她都要坦然接受并且将这个孩子留下吗?听到消息的时候,她本该松快的心却到底有些不是滋味……
司药姑姑双眸通透的望着她,并不打断她的思绪,静静的等着。
许久之后,赵婧仪抬手揉了揉额头,苦笑:“让司药见笑了……”
她若不是正妻,担着嫡长子的担子,若不是赵氏女……
“娘娘无需羞愧,人之常情罢了。”司药姑姑说着,从宽袖中抽出太孙宫的记档,比起上次,夏天的记档次数要少太多了,太孙毕竟是储君,事关皇室血统的事情总不能随意,所以除了专门记档,还由主宫妃嫔监察,而这个规矩也只限于太孙宫和太子宫,若是皇爷,这种记档是极其隐秘的,除了皇帝本人,其他人是没有权利调档查看的。
赵婧仪翻着册子,大多是空白的,偶尔才会有一两个勾红的记录,等到翻到底,脑海里也就记住两个名字,太孙美人于氏和沈汀年。
她指尖抵着桌面,神色如旧,将册子归还后,又说起了太孙侧妃陈氏的事情,“依司药看,陈氏的病该当如何治?”
“找出病因就迎刃而解了,这个单子上的东西是我所知的与呕吐症有关的诱发药材或是制药粉的药引,”司药姑姑事情办完,就无心多留,她站起来,欠身行墩身礼,“此事还需要娘娘协助,太子妃那边发了话,缘起太孙宫自然从内部寻找了。”
赵婧仪明白太子妃是给她脸面,让她出面自行解决了,莫要闹到了台面上,传出去让其他宫里看笑话。
等司药姑姑一走,赵婧仪捏着她留下的单子,脸色就沉了下来,“来人,去吧各宫的主子都请来,等她们进了门,你们就带人挨个搜,凡是这单子上的东西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拿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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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城防营圈了一处球场,供军人们闲暇时玩玩,既可以锻炼体力,又能开个局赌赌小钱,今儿个的场子尤其的热闹。
禁军的球队和城防营的球队杠上了,两队的队长分别是禁军统领束泰和太孙。
京城的秋天虽然来得早但是气温还是高热,风大,吹久了脑袋晕,濮阳绪略有些气喘,一个球传走之后,在原地歇了口气,迎面冲着他而来的束泰朗声大笑:“怎么了,这就虚了,殿下是昨儿个掏空了身子底了吧。”
“哈哈哈……”
周围的将士们都发出男人们才懂的略显猥琐的笑。
濮阳绪也笑了起来,下巴上的爪印还没消,刚才下场的时候脱了外衣,锁骨处还有好几个完整的牙印,被束泰这个军痞子看了个正着。
蹴鞠实在太过耗体力,濮阳绪球技再好,在这群人高马大的军人堆里都不够看,身姿飘逸不管用,人家实打实的撞上来又或是厚实的肉墙往前面一堵,他为了避开都要更灵活的闪躲,时间一拉长就有些吃不消了。
场外的徐肆看时间差不多,适时的吹了哨子,两步的比分正好是太孙赢一个球,观战的士兵们都齐声高呼太孙威武,城防营的主场自然是人多势众,场上的城防营球员也都簇拥着太孙下场,男人们雄浑的笑闹声传的远,让整个营地都显得分外欢乐。
本来只是来巡察的太孙,又不得不留了些时间陪着众位将士吃了顿午饭,不过军规严格,所有人都没有饮酒。
第三十二章清白
濮阳绪回到太孙宫已是临近傍晚,如今皇爷痴呆的消息一直被死死的封锁着,所有的军国大事都是太孙出面处理,为了将朝中各派系局势掌控住,太孙很少花时间去巡察京城防务了,今天一次性走了个遍,着实有些疲惫不堪。
他从外边回皇城太孙宫直接走了近道,回来也没有被太多守门的中人看见,所以他出现在内廷后,都快到千秋殿了,消息才传出去,很快鸾仪宫的跑腿太监就来传话,说下午搜查了太孙宫几个妃嫔的住处,太孙妃已经拿了几个宫人准备询查,特地向太孙请示——那太监话才说一半,濮阳绪就摆了手,连话都不愿意说,他大步往内殿走,待走了十几步,突然像想起什么他回头巡视了一圈,没看到陈落。
当即皱了下眉,语气不甚好道:“陈落呢?”
“回殿下,陈公公刚走开了,说是去了趟鸾仪宫。”回话的是守殿的宫侍。
“他去鸾仪殿做什么?”
那宫侍瞬间答不上来,吓得战战兢兢的跪下来,“奴才不知道。”
濮阳绪刚想再吩咐一句,倒是另一个跪门边的宫侍先开口了,“回殿下,是畅心苑的小太监来找陈公公,求他去趟鸾仪宫为他们家主子做个证,陈公公就去了。”
沈汀年——作证?濮阳绪原地站了一瞬,他本来就是想问问陈落鸾仪宫那边在查什么,既然他人去了,就交予他处置,如此想着,他背着手又往里面走,走着走着,又停下来。
“畅心苑的小太监来千秋殿只说了找陈落吗?”
那小宫侍十分机灵,开口就将话重复了一遍:“小太监的原话是:我家主子遣奴才来请陈公公帮个忙,去鸾仪宫做个证,若是不方便出面,那就当奴才没来过。”
濮阳绪听完,捏了捏拳,这个沈汀年还真是不叫他失望,只有他找她的份儿,她从来不会主动来找他。
这个念头一起,他自己都惊了。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念头,他招她伺寝天经地义,他本就该对她们这群女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沈汀年这个女人的喜欢也太奇怪了吧,不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心心念念的想着他,有事没事都来打探他的消息,想尽办法主动来引起他注意吗?
可能是他停顿的太突兀,又问了这么几个奇奇怪怪的问题,跟着他后头的徐肆十分纠结的问,“殿下,是有什么事吗?需要奴才这就去办……”
濮阳绪瞥了他一眼,没声好气的道,“你懂个什么。”
“……”徐肆陪个了干笑,“是奴才多嘴问了,这……其实是奴才不该好奇,畅心苑的一应事务大多是奴才去办的,怎么有事情作证找的是陈落。”
无怪乎他把这个疑问讲出来,因为事实却是如此,他和陈落其实是有分工的,平日轮班当值,但是所管的事情并不相同,陈落偏主内,他是主外,就是太孙殿外头的事情大多是徐肆来处理,太孙殿内的事情是陈落来管,特别的太孙的衣食这块,从来都是他亲自把关。
他不说出来还好,一说出来勾得濮阳绪也有些不解,可他又哪里有那个闲工夫去琢磨这个,当下就瞪了徐肆一眼,“等陈落回来,让他来一趟书房,你现在去把今天从各处带回来的将士花名册核对一遍,再送到书房来……”
徐肆分明瞧着他心情不错才敢开口的,这会儿哪里还敢说什么,连忙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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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强撑着精神头坐了一下午,等赵婧仪审问到畅心苑的时候,她都打过几个盹了,挨个宫里搜查一通,到是找了不少东西,但是和这次引发太孙侧妃陈氏呕吐,和太孙妃肠胃不适的真正祸首都相去甚远。
第一轮筛查没有找出什么,很快就到了第二轮,制作诱发呕吐药粉的药引,找到了畅心苑的花草,鸢尾花。
铺排这么大的一场戏,突然就唱到了高潮,沈汀年终于来了些精神,她就着身边的闵云搀了一把,款款起身从座位处走到殿中间,众目睽睽,举止从容,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冰冰,眼神总是不屑在人身上停留,看谁都彷如看石头一样,没有情绪。
大家的目光一瞬间都被牵引了,连满脸病色坐都坐不稳的太孙侧妃陈氏都挺了挺腰,努力的集中精神看着她。
不消多说,就是挺奇怪的,这个女人身上就有那么一股魅力,你看着她的时候,很难不为她的外貌蛊惑,她眯眸,她挑眉,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给人说不出的生动和美感。
沈汀年微微抬了抬下巴,看着代替赵婧仪负责此事问话的赵婷,“赵婷姑娘刚才有三问,一问这盆东西是什么,二问这东西是不是被用来制作药粉,三问谁做的这事。”
她一字不差的重复完,冷笑了一下,“赵婷姑娘难道不该先问下这东西是不是畅心苑的?”
“沈婕妤是质疑鸾仪宫的搜查吗?”赵婷当即反问。
“不是。”
“那从你们畅心苑里搜出来的你为何不认?”
“不是我的东西,我问什么要认。”
“沈婕妤,这里是鸾仪宫,大家没有功夫由着你兜圈子狡辩。”赵婷情绪率先波动,两人刚才对话交锋的速度非常快,以至于你来我往的声音不自觉的提高。
沈汀年语调虽有提升,情绪却还是很平淡,“我没有在狡辩,是你假装没听懂。”
她回头看着那被安置在一旁的花盆,里头种的鸢尾花大抵是缺了水,花边都枯卷起来了,“现在我想请陈公公出来,由他为畅心苑做个证,确切的来说,是为我做个证。”
陈落从殿门口进来,众人都惊了。
连坐在主位一直没开口的赵婧仪都放下了茶盏,神色莫名的看着走进来的陈落。
而在众人都看不到的殿外其实还站了几个人,外头看门的都跪在地上,濮阳绪不让通传,就是为了不惊扰里面的人。
“我,沈汀年入宫两年七个月,进宫时一身青衣,一支银钗,一包花种,”沈汀年在众人目光下转了个身,半张着双手,“今日,我积蓄一分没有,院里满园芬芳。”
她沈汀年就是这么的一无所有。
第三十三章洗脱
“说这些呢,就是为了告诉大家,我只清清白白一条命,没那心思也没有条件去作妖。”沈汀年收拢手臂,稍稍侧身去看陈落,“我院里的所有花草有什么品类,陈公公是最知情的,并无这盆鸢尾花。”
陈落来之前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畅心苑的小喜子来找他的时候,他是有所考虑的,他估摸着太孙对沈汀年是有几分喜欢的,是凉亭养了几十只雀儿其中有一只活泼灵性就难免看着顺眼的那种喜欢。
“陈公公,沈婕妤说的可是真的?”赵婧仪对陈落这位千秋殿的管事太监是很信任和客气的,换了其他人,哪怕是徐肆,她都会存几分猜疑,但是陈落不一样,他除了照顾太子从不掺和其他人的事情,连太子妃都对他十分信任。
陈落先从袖中抽出一个册子,再双手托着呈递,“回娘娘话,沈婕妤在迁宫至畅心苑时,曾托奴才处置原居所的花品,因千秋殿也有一处花圃,奴才就做主将那些花挪移过去了,后又因畅心苑的花养格外得好,便时常遣人去剪些新鲜的花枝给太孙殿装饰之用……”
一来二去的沈汀年就不乐意了,她费了心思养的又大又漂亮的花,总被人剪去了,她本来想开口叫千秋殿的人别动她的花,后来考虑到这事还不值当同陈落搞坏关系,毕竟是太孙身边第一红人,思来想去,她就想了个招,剪她的花可以,千秋殿得每个月交买花钱,也不多,一个月一两银子……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陈落竟然以京城花市的价格来同她算,一个月一两太贵了……讨价还价到最后,千秋殿按花市行情价格根据每日所需购买,而畅心苑月底一并收钱,如此,便有了这么一个事关双方利益的账册。
“此册乃奴才亲自登记,绝无作假,畅心苑共有花品三百二十种,兰科类最多,其中有鸢尾兰,”陈落等赵婷接过册子,又站直身子,指着那盆鸢尾花道,“此乃鸢尾花,虽一字之差,但是科种不同,品相更是千差万别。”
“若是大家还有疑问,奴才可唤千秋殿负责每日花卉采摘和搭理的宫女进来问话。”
这是人证物证俱全,任谁也挑不出刺来。
“不必了,此事已然明了,是有心之人嫁祸畅心苑,却手段拙劣,贻笑大方。”赵婧仪当即下了结论,又命人去查问今日一早到她下令搜查这段时间谁曾来往过畅心苑。
无论是畅心苑里头的人还是外面进去的人,将这盆鸢尾花带进去总不可能不留痕迹。
沈汀年洗清了嫌疑,又百无聊赖的坐回去了。
陈落出来之后,却略有些心跳不齐,默默地跟着太孙后面回了千秋殿。
果然,一进门濮阳绪就指着他鼻子道:“平时是怎么教你的,采她几朵花你还要付钱,你可真是能耐!”
他觉得一张脸都要被陈落丢没了。
陈落有苦难言,不是他能耐,是摊上了两个太能耐的主了,一个穷的敢从堂堂太孙身上抠钱,一个富的不容一分钱被人赚了去。
“那片花养在谁的地上,主子是谁?你们但凡有点脑子,怎么会付钱?”濮阳绪也不知道如何就生了一肚子气,他脑子里一遍遍的重复刚才的那一幕,沈汀年张着手朝着众人转了一圈,她的那姿态,像是朝世间宣告,‘她不带什么来,也不带什么走,她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怕’。
那一瞬,他莫名的有一种这个女人只是寄居在这里,她从来不属于这里。
越想越不舒服,濮阳绪进书房前,狠狠地丢下一句,“明个儿起你就奉我的命去把她院里的花都摘一遍,不许记账,不许给她一分钱。”
陈落应答完,骤然对着书房的门无声的笑了起来,躲着后头的徐肆这时候蹿上来了,兑了兑他的肩膀,“笑什么?被骂傻了……”
“我只是想起了一点事情,刚才太孙气急败坏的样子,像极了几年前……”
隆泰二年因卫家牵扯进‘琼林诗案’,卫初筠的父亲卫不鸣被关进了刑部大牢,濮阳绪要为心上人营救她父亲,自告奋勇的在皇爷跟前抢下此事审理权,当时的他少年意气,不可一世,皇爷扛不住他一直求,便真的应允了。
后来事情越查越深,从简单的文字案发展成了党派之争,掀起的风波也越来越大,涉事的官员不下三十人……濮阳绪知道再查下去也无济于事,反而搅浑了朝堂的水,令卫不鸣陷入更深的困局脱不开身。
他不得不另寻蹊径解救卫初筠的父亲,最后绞尽脑汁想出来个法子,从琼林诗案的源头下手,起因是卫不鸣与同僚吟诗,诗中有讽当朝士人弈棋做局,以赌资行贿赂之事,被人拿做话柄,用来弹奏,以至于陷入了党派之争。
濮阳绪暗中安排了一位棋手发声,自称是卫不鸣诗中所嘲讽之人,要求卫家赔偿他的名誉损失,他的目的是将此事的性质从朝局中拉出来,成为单纯的个人恩怨,继而又鼓动其他知名的棋手声援,很快就闹的轰轰烈烈,京城最不缺的就是看热闹,和喜欢掺和一脚富贵闲人。
最后濮阳绪以朝廷的名义出面,一则让卫不鸣赔偿,二则为了平复大周棋手的怒气,特开弈棋大赛,夺魁首者奖励万金,并在京城开弈院,供棋手们弈局之用,如此盛事前所未有,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等他们兴致勃勃投入其中,早已忘了卫不鸣的事情因何而起,又是怎么结束的。
陈落已经许久没有想起太孙被册立前的事情了,大抵这两年他跟着太孙身边也太过忙碌了,这乍一想起,只觉得恍如昨日又远如隔世。
“你怎么会想起这件事,太孙把事情解决的多好啊,哪里气急败坏……”徐肆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是想起了什么。
本该圆满结束的事情谁知最后有心之人会插一脚。
在濮阳绪和皇爷禀告前因后果的档口,琮王不知道因何出来跳出来不同意用国库的钱来支付弈棋大赛的奖金,又说此事是濮阳绪自己个想出的法子,谁捅娄子谁负责,这钱得他自己个儿出!
第三十四章旧怨
从太孙身上抠钱,连皇爷都不会开口,而为弈棋奖金这事,叔侄两差点在御书房里打起来,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最后太孙还是被琮王拿住了卫不鸣调职离京还是官降一级的处置问题,只能自己认了这事。
从私库里取一千金这是要割太孙身上的一块肉,陈落和徐肆都还记得当时他回来之后那气急败坏的样子,那时他们都在想为卫不鸣花这么一大笔钱,太孙是不是后悔了,早知道一开始人就不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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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仪宫这边盘查到入夜了总算放了各宫的主子回去,但是事情并没有水落石出。
将鸢尾花带进畅心苑的小黄门已经在自己住处自尽了,后续的追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有结果的,内宫里的案子绝大多数都是这样,查着查着就搁置了。
沈汀年本来也一点不关心后续,但是有人却拿这件事来向她投诚。
虽说转眼就入秋,但是白天里的温度一点没有降,御膳房送来解暑凉茶,据说是特制御贡,也就是非同一般的贵人才能享用的。
沈汀年恹恹的躺着,旁边执扇替她扇风的两个宫女站的笔直,屋里一点不热,收拾的也清爽,桌上瓜果香味浅淡,不像别的宫熏得乱七八糟的香味。
她在鸾仪宫发表了一番‘清清白白’的言论,内省府给畅心苑的规制提高了好几个等级,重新又配了两名大宫女,两名嬷嬷,四个太监,连俸例也加了不少。
“这茶很爽口。”
胡玉春喝了半杯茶,缓解了下心头躁意,绣帕扇了扇,热辣的脸慢慢恢复过来,沈汀年瞧见她那动作,不动声色的侧头看了一眼闵云,后者立马起身接过一宫女玉扇,细声与那人耳语几句。
那名宫就站过去替胡玉春也打起扇了。
而胡玉春脸上的笑便也真了几分,“左右有些无聊,不如陪你下一局?”
自从她上门来求见,并告诉沈汀年陷害她的幕后主使是妍秀宫的太孙昭仪束氏,沈汀年见了她,就是接纳了她的投诚,她便时常登门,其心可见,古语说的好:单丝难成线,多个人总能帮衬点,只是沈汀年是没指望谁能帮衬她,闵云问她为何与这个没背景的小门户出身的美人交好,她只随口说了句,谈不上交好,不过是树友不树敌罢了。
然而真正打动沈汀年的是,她以为胡玉春会颓丧下去,最后会无声无息的溺死在深宫的这摊泥沼里,但是她没有。
沈汀年其实是没精神下棋的,可也睡不着,整个人疲乏而无聊。
半盏茶功夫,一局胜负已定。
“你棋艺甚佳。”沈汀年把玩着手中白子,玉手纤细,几乎与白玉般莹润。
“不及娘娘半分呐。”胡玉春摇头,倒是第一次输的这么快,停了下,又随意道,“这后宫里棋艺最精湛的,当属太子妃了,据说她的师傅是大周最厉害的棋手。”
沈汀年倒是不知这事,颇有些兴致的看她,后者会意,自然便多少了几句。
胡玉春虽进宫不比她早,但是因为地位低反而和宫女们相处好,自然是听得多,见得多的,这也是沈汀年会与她喝茶下棋的原因,最近这段时间,太子嫔和太孙侧妃陈氏也偶尔会来畅心苑拜访,沈汀年都没那个心思应付,可见是看不上的。
她知道这两人打的什么主意,双方都想拉拢她。
“不过,现在太子妃可是不及太孙,听她们说与太孙对弈不相上下的唯有琮王,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琮王还是太孙半个老师哩。”
颇有感叹的意味,胡玉春垂眸允了一口茶,再抬眼见沈汀年神色怔松,手中捏的白子不慎跌落,砸在桌几上,叮咚作响。
太孙棋艺不输琮王……她记得隆泰二年‘琼林诗案’一事就是始于文字案终于弈棋大赛——这件事当属那一年最热闹的一件事,掀起了好大一阵风浪,当时好多棋手名师愤慨发声斥责卫初筠的父亲,说他写的讽刺诗简直是对他们棋手的莫大侮辱,后来太孙亲自出面处理这事,特地办了一场盛大的弈棋大赛……沈汀年之所以这般清楚的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她也参加了那一次的弈棋大赛。
也是这次的大赛,她记住了那个夺魁的少年,他告诉过沈汀年,他师从琮王学弈。
“娘娘,你怎么了?”闵云轻摇扇,很敏锐的察觉到沈汀年脸色不对。
沈汀年摇了摇头,她无意识的又抓回了一手的棋子,一定是自己想多了,以太孙的身份不会下场弈棋的,他又不缺那万金。
然而这个念头一起,就很难消下去,她又鬼使神差的想起去年冬天的时候因为南方雪灾,朝廷发放了赈灾款,国库资金流动紧张,皇爷就下旨内宫月俸延迟发放,可这一延,就拖了两个多月,最后没办法沈汀年厚着脸皮求了太孙借她十两银子,当时开口那瞬,她很确定从太孙眼里捕捉到了戒备神色,彷如不小心踩到了他,以至于他本能的想跳脚。
最后钱要到了,她被他压着磋磨了好一顿,若不是禁期护体,她怕是皮都要刮下来一层偿还那十两的银子。
还有就是最近来畅心苑采摘花卉的宫侍说什么奉太孙的命令要把院子里的花都采了,还不肯再记账,分明是打算白摘了不给钱……以前从未有过赖账的行为,若不是太孙的命令,给他们胆子也不敢。
胡玉春察觉到沈汀年神不思蜀,便主动告辞回去了。
闵云也将几个新人都遣退,她没再主动多问,就等沈汀年自己想明白了,自然会开口。
半响之后,沈汀年果然开口吩咐她事情。
“新来的两位嬷嬷,其中有一个好打听事儿,你安排她去各宫走动走动,我想知道一些关于太孙的事情,尤其是隆泰三年之前……”
她特地没有将隆泰二年这个时间点说出来,好教人猜不到她的目的。
闵云当即就笑着应了,但凡沈汀年对太孙的事情上点儿心,她都是乐见其成的。
若是她知道,夺金之仇比天大,沈汀年是在寻仇……大概就笑不出来。
第三十五章扑朔
入秋之后很快就落了一场雨,太孙宫的太孙侧妃陈氏越病越重,之后怕她过了病气给身边人,到时候影响到太孙殿,赵婧仪在请示了太子妃之后,就安排人把她挪出太孙宫,安置到一处偏僻的宫室静养。
太孙侧妃陈氏不肯走,她怕这出去了就回不来了,哭着求着要见太孙,但是这个别说见太孙,就是话都不可能传到他那的。
赵婧仪把事情交代给赵婷,之后也考虑到陈氏的身体情况,特地以自己的名义去请了太医院的御医,去给陈氏请一回脉,她也不愿落了恶名,总要把事情做得体面。
“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太孙宫里……你们别想把我弄出去。”
陈语意已经虚的出气没有进气声大了,一张脸惨白的渗人,她本就体质差,当初也是这样病娇娇的样子像极了卫初筠,才会入了太孙的眼,被纳进太孙宫来。
赵婷忍着心中的不满,板着脸,示意小黄门把御医给领着退出去了,自己回过身,向床榻上的陈语意冷笑一声,“这样不吉利的话娘娘以后还是不要说了,知道你病糊涂了,奴婢就不多说什么了。”
“来人,你们几个去把娘娘请上车撵。”
说是请,实则两个大力婆子合力一抬就把人搬出屋了,那伺候陈语意许久的贴身宫女个个不敢言语,只不落忍的抹眼泪。
赵婷办事十分干脆利落,提前让人清了一条小道,避人耳目的把人弄出了太孙宫,等到了地方,她也没有进去,就在屋外头交代了几句,原先陈语意住的地方是正常规制的人员分配,四个嬷嬷,四个大宫女,六个太监,但现在愿意跟着出来就只有一位宫女。
赵婷顾念着太孙妃名声,考虑到一个宫女多少不成样子,养病不成倒是把人生生耽误了,便强硬的命令原先伺候的嬷嬷留两位,又是一番敲打恩威并施,防着这几人奴大欺主,最后她安排了一位鸾仪宫的小黄门留下来做跑腿,也是做了个眼线。
“娘娘,该喝药了。”
太孙侧妃陈氏从昏沉中醒来,就嗅到了浓重熏鼻的药味,她顿时一阵恶心,呕的全身痉挛,又脱力的瘫倒回去。
站在床侧的宫女冷眼看着,手里稳稳地端着一碗药,也不在意陈氏呕出来的黄水溅到裙摆。
“陈凤,我把你带进宫来,你原是恨我的?”陈氏幡然醒悟,若不是身边人有了异心,她如何会被人算计,拿来做筏子去对付沈汀年。
可笑的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沈汀年在漩涡里滚了一圈,挥了挥衣袖就出去了,片泥不沾身,还成了太孙宫‘清傲孤高,洁身自好’的标榜。
以后若要对付她,普通的动机根本没有人会相信了,沈汀年就是把‘不争’‘不求’几个字写死在了脑门上,现在连太孙都信了,她越是不要,他倒越不舒服了。
“娘娘,该喝药了。”陈凤又平静的重复了一遍。
“你什么时候投靠的束又莲,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叛主,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还姓着陈呢?”陈氏一反之前的虚弱,连声诘问。
时间过得有些久,外头负责盯梢的嬷嬷不再偷听,站正了,敲了敲门,“药喝完了就出来了,尚膳司放饭了。”
陈凤把药搁下,低垂着头转身出去了。
门开的那瞬,陈氏没忍住又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整个身体都匍匐在床沿发着颤。
动静传到外头,看院门兼顾跑腿小黄门伸长脖子往庭院里看了眼,又转过头去,继续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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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凉,撤了冰供之后,沈汀年整个人的精神就提起来了,窝在廊下听雨声打在雨篷上,看着院里的花换了一茬盛开。
凉风吹的久了,闵云就怕她着了风寒,叫她进屋又不肯听,只好拿了披风给她搭在身上,又在竹榻上垫了一层雪白的软绒。
“娘娘,今日沈大哥有口信,奴婢不知道该不该传……”
枝芽从外头进来,被雨水淋湿了绣鞋,寻常她肯定是第一时间就跑回屋换了,但今天她见到沈汀年的哥哥沈斌,对方要她给沈汀年带话。
他们两人也算接触了有段时间,奈何枝芽对他的厌恶越积越深,对他说的话也是存疑的很。
“他说什么了?”沈汀年回过神,拢了拢袖子,探出手去接檐角滴下的雨水,冰冰凉凉的沁肤。
枝芽看了一眼闵云,她还是心思太浅,眼里藏不住情绪。
沈汀年抬眸,目光来回扫了一圈,大概是上回鸢尾花的事情后遗症,两人竟然闹了矛盾。
原是枝芽她见到过那个带鸢尾花进来畅心苑的小黄门同闵云说过话,所以她怀疑闵云知道这件事,两人私下里吵了这事,当然是枝芽单方面吵吵,闵云很坦然和冷静的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沈汀年,绝无二心。
枝芽性子耿,非要她说解释清楚,不然就不相信她。
然后闹到沈汀年这要她评判,结果被她一句‘我相信她’打发了。
“奴婢去厨房看看,午膳安排的怎么样了。”闵云自觉地走开,神情是有种老母亲管不住熊孩子的无奈。
“娘娘,你看她,到现在都不跟我认错,明明是她不对。”枝芽说着埋怨的话,眼里却全是委屈,显然这段时间也不好受,她怕自己冤枉了闵云,又更怕自己没冤枉她。
“等你什么时候学会遇到事情不掉眼泪,她就会跟你解释了。”
沈汀年也浅声叹了下,“枝芽,珍惜有人保护的日子,等以后你要学会保护别人。”
尚且十四岁的姑娘哪里懂那么多,不是每个人都像她沈汀年,七岁就学会了遇到事情不哭不闹了。
枝芽愣了下,默默的在心里记下了这句话。
“沈……斌他说什么了?”
说起这事,枝芽神色更复杂了,这应该是她有史以来最考验她记忆力的时刻。
“他情绪有些激动,反复说了一个名字,但是我听不懂他的口音,就说见到‘啷个’……”枝芽竭力把那个名字复述出来,但是十分拗口。
但是沈汀年猛然翻身坐起来,抓住她的手,几乎把人拉的撞上了竹榻,“你别发出声,就用口型模仿他说的那个名字。”
“……”枝芽紧张的咽了口水,乖乖的张口做了一遍。
很短暂的一瞬,可能是挨得太近,她第一次从沈汀年眼里捕捉到震惊的情绪,甚至无意识的捏的她手腕骨头都疼了。
第三十六章过往
沈斌用他们老家的口音告诉枝芽传递的不是什么名字,是‘那小子’,而他口中的那小子是在沈汀年心里已经死了的一个人。
她重新躺回竹榻,脑海里一瞬间涌起的回忆交杂着最近的知道关于太孙的诸多事情,沈汀年感觉自己陷入了庞大的网罗,以前只会横冲直撞,越陷越深,如今她寻到了一丝空隙,似乎窥探到了网罗之外的真相。
是巧合吗?她这边才打探到太孙真的在隆泰二年参与了那场弈棋大赛,但只下了几场就因故退出了。
沈家就迫不及待的告诉她那个人的消息——沈汀年的预感告诉她,一定是她无意间获悉了什么重要信息,却不自知。
沈汀年许久许久没有想起往事了,一个人的过往能用几个词概括,她觉得‘不堪回首’最为贴切。
沈汀年七岁时被家中送往沈氏宗族‘寄养’,正巧被沈家下派来挑选家养丫头的管事一眼相中,随后带回了京城。
那一年是正鞅七年,她记得很清楚,因为在京郊遇上塌方,她险些被埋进了土里,而后来进城的时候天上下着细雨,是冬雨,格外的阴冷。马车在排队候检的时候,隔壁的卫家马车因在塌方中遗失了路引被官差盘问,她从透开的窗,看见了七岁的卫初筠,两人在相邻的马车窗户口相互对视着,彼此都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有什么羁绊。
第二年春天她们见了第二面,是在京城的祥云庵。
祥云庵的云方师太名声极盛,是能出入宫廷与皇太后讲道参禅的人物,那日也是排了很长很长的队,只因是一年才有一月的开放日,也是各家各府唯有的机会能见到云方师太为家中姐儿求名。
沈汀年跟着沈府的几位姐儿后面进祥云庵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一老嬷嬷抱着的卫初筠,她眨巴眨巴大眼睛,好似很新奇的东看看,细看看,没一会儿就也看见了沈汀年。
两人隔着四五个人的队伍,互相看着,逐渐升起的日光罩下来,卫初筠对她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白净净的牙。
没有人会明白命运是什么,只有等历经岁月,回顾过往,或许会想起那年,那日。
之后祥云庵仅给五家姐儿赐字。
大理寺卿卫府姐儿,得字初,其父取名,卫初筠,是年冬入卫氏族谱,嫡传长女。
而京城老世家,书香大儒沈家,共来了四位姐儿,唯有一人,得字年,四月初以沈家塘西旁支庶女身份入沈氏办立的女学,女学院长为其取名,沈汀年,自此,她便在凤来书院住了七年。
第三个年头的开春,卫初筠入学凤来书院,以插班生的身份成为了沈汀年的同窗。
同年秋天,沈汀年在凤来书院的后山遇上了迷路的少年双木。
最初相识的时候她真的以为他就叫双木,后来才知道,人家姓林。
情窦初开的年纪恰好碰上了一个相貌俊秀,学识广博,能诗会画,还对你十分殷切的少年……沦陷只是时间问题。
沈汀年也不是天生的冷淡,对自己感兴趣的书,或是看见了绝笔的拓本,也会暴露出欢喜,双木就是她年少时唯一的欢喜,他为她作了一首又一首的诗,画了一幅又一幅的画,种了满园的花……他说要赠与她春天,却没有说陪她看到花谢再花开。
隆泰四年,陪伴了她四年的少年离开了。
第二年,沈汀年被沈家送入宫中待选,隔着空阔的大殿,隔着云与泥的距离,她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本该落了山的太阳。
那相似的容颜是个美丽的错误,他并不是属她的少年,而是陌生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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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对。”
濮阳绪将手里的一沓宣纸丢回书案上,搁在桌面的另一只手习惯性的敲打着,“正鞅七年入京,景佑元年入宫,中间隔得是八年,她在凤来书院应是住了八年,记档上她又是隆泰四年离开的凤来书院,这其中存在的一年差,她去了哪里?”
立在案前的侍卫神色一僵,这样明显的问题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回殿下,这一年的空白……臣派人四处暗访,却没有一点消息,所以才会耽搁这么久才回宫禀报,臣特地快马南下走了一趟,而沈婕妤老家塘西那边打探到的消息,她离家后从来没有再回去过。”
也就是说所有能打探到的所有消息都已经写到了奏报了。
濮阳绪短暂的思考了下,随即抬了抬手指,示意他退下。
正鞅七年是卫初筠和琮王相遇的那年。
景佑元年大理寺卿卫不鸣被贬离京,卫初筠成了琮王妃。
而他被册立太孙。
这两个时间点委实过于巧合,沈家……偏偏是那个沈家。
又偏偏和卫初筠同窗四载……这巧合多了,就不得不去怀疑是不是人为。
可要相信人为,那动机又是什么?濮阳绪重新翻了翻奏报,少小离家,寄人篱下,苦读诗书七载,却在书院里寂寂无名,最后倒是靠一张脸入选太孙宫。
如果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呢?他忍不住勾唇笑了笑,沈汀年呀,沈汀年,你活着可真有意思。
一点没觉得活着有意思的沈汀年失眠了两三日,这在她入宫之后是绝无仅有的。
以至于她开始盼着濮阳绪翻下她的牌,瞬即她又唾弃自己竟然指望这个男人,就是这样一边盼着,一边唾弃着……她失眠都好了,濮阳绪一次也没有翻她。
沈汀年恍然意识到,想见一个人,不主动是真的见不到的。
见不到就见不到吧,她也不稀罕。
这日,又是下雨天,阴沉,灰暗,屋内不得不大白天就点了灯。
沈汀年重新搬了一盆建兰进内室,她的窗台一年四季都要有兰草,不同花期四个品种,春兰,蕙兰,建兰,寒兰……都是由她亲自照料养成。
她正在打理建兰,外头传来脚步声,一开始掩盖在雨声里,她还以为是枝芽又同晓晓在玩闹,等那脚步声猝尔停在门口,她有所预感的抬头望过去。
竟真的是他来了。
第三十七章害怕
濮阳绪十分厌烦淅淅沥沥的雨,出门的时候会被雨的潮气影响,也讨厌鼻息湿漉漉的,连日的不爽积压着,早上又被朝堂上那些唇枪舌战的谏官吵得耳朵疼。
这样也就忍忍过去了,他早膳是在乾清宫陪着皇爷一起吃的,哪知道这好端端的,皇爷突然掀了碗,把热/烫的粥洒了大半在他身上,明知道他是犯了糊涂,但是怎么哄都不肯再吃饭了就让他毫无办法……
濮阳绪每天都花了时间陪伴皇爷,也接受他什么都不能自理的现实,空的时候他也会亲力亲为的喂饭,帮他洗漱换衣,然而事情没有往好的地方发展,皇爷还是日渐呆滞,连喊他的名字都一日比一日少。
他明白,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回太孙宫的路上,濮阳绪心里堵的慌,丢下一群随侍,绕了宫巷很长一段路,走了许久才停下。
然后一阵噼里啪啦格外响的雨声吵到了他,一抬眼就看见了畅心苑那十分醒目的雨篷,从庭前檐角盖到前厅的屋顶上,积的雨水汇成小瀑布一股脑的从畅心苑的左角门砸下。
这动静凿地似的,若是不处理,下几天雨能在地上凿出个大坑,没法子,闵云就安排几个宫人紧急挖了一条排水小渠,从畅心苑一直流到太孙宫的清水池。
“谁想的法子?把太孙宫的清水池变成了污水池了。”
濮阳绪站在门口语气不善的问。
沈汀年放下松土的小铲子,从窗台处往门口走,隔着个门槛停住了,“殿下原是来兴师问罪的。”
挖排水小渠的法子是闵云想的,但是这个事情沈汀年也是知道的,她看着真的在生气的濮阳绪,想了想,点头认了:“是嫔妾擅作主张,殿下若要罚,嫔妾一人承担。”
濮阳绪明显更生气了,他瞪着她,“你是真的不怕我罚你?”
“事情已经这样的了,怕管用吗?”沈汀年抬手抓了抓他半湿了的袖子,到底是跨过门槛出来,就近他身前,温软细语,“池子已经混了,以后种些莲进去,我们就有了莲花池了。”
“沈汀年,你有怕过吗?”濮阳绪眼里凝聚着火星,他是真的想知道,她是怎么养成现在这副性子的,眉梢眼角都透着不怕他。
沈汀年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我怕过啊……”她的声音和手一样柔软,贴在了他冰凉的手心里,“小时候被村里的狗追了二里地,最后跌倒了还是被咬了腿。”
“那时候我怕极了我以为会被狗咬死了。”
“后来又有一回,我走夜路总听见背后有脚步声跟着我,可我回头又看不到人……我太害怕了就偷偷在心里背金刚经。”
“金刚经?”濮阳绪皱了皱眉,这个是小孩会背的东西吗?
沈汀年握着他的手,晃了晃,意思叫他不要插话,“还有一回,我做了些事情,他们要罚我,就拿我最怕的蛇放在我睡的床上,把我也绑在上面,就同蛇一起睡……我吓得整整一夜不敢动,怕蛇会爬过来。”
濮阳绪眉头皱的更深了,思绪一下子就被她带入到那个情境中,别说小姑娘,他这么一个大男人若要和蛇同睡,心里也要犯怵。
他又忍不住追问。
“后来呢?”
后来更可怕的事情多了,与蛇同睡就算不得什么。
沈汀年歪了歪头,一脸无辜的样子,“哪有什么后来,我都是瞎编的呀。”
濮阳绪眉头一松,发出一声冷笑,也没说什么。
“你心情好些没?如果还不好,我想还可以继续编新的故事……唔!”
濮阳绪抽出手来捏住她的双颊肉往两旁拉,好叫她知道他心情有没有好。
沈汀年护不住自己的脸,就伸手去抓他的脸,她手还没有扬起来,就被他用胳膊夹住。
“唔……痛呀……”
这个恶劣的男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手劲儿多大,她被捏的龇牙咧嘴,眼泪花都要冒出来了。
“知道怕,知道痛,以后就学聪明些……”濮阳绪放开她的脸,双臂一收就将她整个都拢进了怀里,她的脸贴着他温热的胸口,火辣辣的疼痛感还刺激着她,而他那一声比一声更响的心跳震得她眩晕。
“天凉了,沈汀年。”他一手箍紧她的腰,一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沈汀年默默闭上眼睛。
既有这天凉好个秋,也有这秋风秋雨愁杀人。
鸾仪宫里一大早就来了两波请安的,赵婧仪知道下雨天她们能来也算尽了本分,就早早打发她们回去。
本以为天气舒爽起来,太孙也该来后宫多走动了,可他还是一个多月没有招人。
昨天她去长春殿请安,太子妃还问起她,太孙宫可还有空余住处,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给太孙添些新人。
赵婧仪彼时面上笑着说有几处地方还未有人住过,内心里已经生出不满,合着是她们这些旧人不管用,占着地方了,可太孙性情冷淡不贪女色能算她们的错了?
“娘娘何苦愁烦,太孙谁也不宠才是正常,这几年太孙宫热闹不起来,咱们管的也轻松。”赵婷伺候她换衣,听见她叹息。
“那个女人真的是好命。”赵婧仪突然有感而发。
近来因为调理身体而控制饮食的赵婧仪脸也瘦了不少,赵婷打量着铜镜中的她的脸,平静的反问:“天生病体,一生食药,何处称好?”
赵婧仪抬眸,从铜镜里看她,“一生都被人护着捧着,千里之外还有人惦记着,放不下她……”
甚至眼里再看不下其他女人,这样,都不算好命,她们这些注定一生都要困住的人还有什么可期盼的?
“都说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赵婷只好宽慰道,“娘娘想想长春殿的那位,这专情的男人总好过滥情的,用不着管,省心。”
这时候赵娉从外头进来,走得急了,气息急促,等到了跟前才深吸一口气,对上两人的目光,她忙说道:“太孙上午去过畅心苑了,何时去的没人瞧见,出来的时候好几个宫人碰上了。”
殿内的气氛一时极其诡异。
赵娉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形容,她经常因为脑子不够用而跟不上这两人的思绪,今天可能也是如此吧。
第三十八章中元
“外头在做什么?”
沈汀年醒来在床上翻了个身,懒懒的还想在躺会儿,床帐外头守着的晓晓忙走近来,便将床帘收起来,便回话:“是内省府的和管事领了人来修整雨蓬。”
“他不是管各宫俸银发放的吗?”沈汀年声音还闷在软枕里,思绪却不受控制的运转。
晓晓目光愣愣的从她裸出的后颈又扫到她光洁如玉的背,嘴里却利索的接了话,“说是正好来送俸例,顺便抢了这个活计。”
畅心苑的活也已经到了要抢着做的地步了?沈汀年转了转脖子,睡着前讲了太多小故事,害她梦里全是走马观花的场景,睡得一点也不好。
安安静静的放空脑袋赖了好一会儿床,沈汀年才睁开眼,入目就看见晓晓站在床头的位置,眼神不敢看她,脸色微微泛红的样子。
沈汀年上身只有一件浅绿色肚兜,盖得薄被被她压住,身子都露出来了,她睡着了也贪凉,常常要人盖几道被子,为这个原因,畅心苑守夜最多的就是闵云了。
“枝芽呢?”
寻常都是枝芽伺候她起床的,沈汀年也只是随口问了下,但是晓晓却误以为她并不喜欢自己就身伺候,脸色一下子又白了。
“她说要监工,怕他们毛手毛脚碰到了院里的花……”晓晓努力维持声音平静,可替沈汀年穿衣的的动作又笨又僵。
沈汀年微微垂眸,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暗暗叹息……挺机灵可爱的丫头,就是心思太多了。
底衣长裤穿好之后,闵云领了两个宫女进来,一个负责梳头,一个负责妆面,沈汀年端坐在窗台前,安心的看着她的兰草,入宫之后她就再没有打点过自己,一切都有旁人动手,只要伸手就会有人托着她的手入水盆里,抬手就会有人替她绞干净……这就是人上人,是每年都有数不清的宫女子入宫期盼入选的理由。
“娘娘,今日戴冠吗?”梳头宫女问。
宫里妃嫔大多都会戴冠,但是沈汀年是个例外,她就只戴过一次就是太孙婕妤的册封礼上,闵云等人都知道她的习惯,但是今日场合特殊,中元节,后宫所有妃嫔都要奉先殿行祭祀大礼。
沈汀年刚要摇头,闵云就已经拿了一整幅的头面出来,晓晓在一旁捧着一套深色礼服,她寻常连狄髻都懒得戴,随便挽个髻子,插几根簪子就出门,今天看来是躲不过了。
认命的垂了下了脑袋,任凭她们处置。
满冠、钿儿、花头簪、耳饰、颈饰……上了粉,画了眉,唇脂点上,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
沈汀年睁开眼的时候,从光洁的铜镜面里先看见的是身后闵云等人直愣愣的目光,她眨了眨眼,略有些不适应的动了动脑袋,是这次的头面太过精致,还是她眼花了,连自己都觉得镜子里的女人未免太美了点吧。
闵云轻咳了两声,率先回神,只一双眼还透着光,沈汀年与她在镜中视线有过很短暂的对视,那时候她并不懂那个低调安分站在她身后的女人再她身上投注了怎样的期待。
从不曾如此盛装打扮的沈汀年不知道自己此刻有多惊艳,直到进了鸾仪宫,殿内站的满满当当的人,视线齐刷刷的落在她身上,场面就在突兀的安静了一瞬。
沈汀年自觉深色色调的礼服不显招摇,所以自顾自的走到赵婧仪跟前,双手搭在前,行蹲身礼,微微等了等才听得赵婧仪开口唤她起来。
“我们正在说等会祭祀要行的舞蹈礼,恰巧你来了,”赵婧仪目光一寸一寸的从她头上的冠到她的礼服,她和气的笑着说,“不若就由你来带头领跳吧。”
沈汀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在脑海里回想了下那书写厚厚一本的宫规,她曾经点灯抄了几日,才熟背透。
“嫔妾才德不配,当不得此任,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娘娘不过同你玩笑,你倒是当了真了。”
几乎是她话音落就上赶着接话的太孙美人于氏声音略有些尖锐,沈汀年离她也算近的,所以她下意识的蹙了下眉,一早儿就折腾到现在,她的耐性已经受到了极大的考验。
这个时候若还跳出个人来刺激她的忍耐的底线,沈汀年端庄的拢在款袖子里的双手相互捏了捏。
她只略微侧了侧脸,太孙美人于氏就兴奋紧张的做了个天口咽的小动作。
“太孙殿下到——”
拉长的唱喏声打破殿内的安静。
濮阳绪背着一只手进来,并没有走几步,就站定了,似乎对殿内满满当当的人略有些诧异,率先挑了下眉头,“怎么——”没防备被转过身来的沈汀年晃了一下眼,他顿了下才将话说全乎了,“这么多人。”
“所有又品级的妃嫔都来了,每个人也只允许带一位侍从。”
濮阳绪根本没有看向回他话的赵婧仪,视线凝顿在几步之外的沈汀年身上,他晃神也是有原因的,她五官本就长得好,戴了冠之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双眼就显得尤为的漂亮,而钿儿上的流苏晃在她小巧的耳朵边,让他想起咬上去的柔韧感。
所幸沈汀年刚好在赵婧仪跟前,所以除了挨得近的几个人,旁人还没有察觉出他的晃神。
“时辰也不早了,殿下是来领大家一道走吗?”
赵婧仪维持着体面再度开口询问,沈汀年同一瞬间自然的侧移了一步,她余光里扑捉到沈汀年的动作,也就顺势往前走了两步。
濮阳绪垂下眸这才看了眼他的这位太孙妃,珠玉在前,他一眼掠过,就已经转了身,“走吧。”
他大步走在前,众位嫔妃很快都列了队跟在后,其实按例赵婧仪是有资格往前一步同太孙并立而行的。
但是他姿态不像是需要有人站在他身侧,赵婧仪噙着合乎礼仪的浅笑,默默地落后一步跟着他走,视线从没有离开过他的背影。
隔着前头太孙侧妃叶氏,太孙嫔,太孙昭仪束氏,沈汀年能看到的就只有濮阳绪的戴冠的后脑勺。
她盯了几眼,有点无聊的想,真的是后脑勺都透着不可一世的矜傲。
临到奉先殿,碰上了太子宫的一众人。
这是沈汀年第一次见到太子。
一个可以把自己儿子衬托的姿容绝佳,如同谪仙的中年男人。
第三十九章传训
每一个见到太子的人,都会觉得一个词很适合他。
圆润。
圆润的太子和身姿颀长的太孙走在一起,两人在闲聊,太子步伐重走的要慢,太孙也放慢了脚步,时而点点头,开口很少。
太子对谁都和气亲切,说刻薄些,就是一个没性子的人,这也是皇爷对他极其不喜欢的原因,但是他占着嫡长子的身份,皇爷一直对他要求特别严厉,可自己站不直的人,你扶着也没用,手一放开,人就倒了,后来要求废黜太子的声音越来越多,而皇爷力压非议,将储君的希望寄托在了小太孙的身上,同样是倾注精力的教导,小太孙的天赋聪慧让皇爷喜不自胜,对他奉若珍宝。
“父皇那边今天如何安排?”太子问完,叹了口气。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是太子伺疾并未偷懒,皇爷的病症越发的重了,他也每天都去乾清宫。只不过皇爷对他积威甚重,他从不敢像太孙一样同皇爷亲近,都是恭恭敬敬的。
濮阳绪望了望奉先殿的大门,神色渐而肃穆,“祭祀开始后,皇爷会在正殿内出现,所有人都在正殿外广场列队。”
隔着高阶,众人是能看见端坐的皇爷,却又因为距离,无法看清他的神态。
至少沈汀年是只看见些模糊的身形轮廓,若不是从未见过这位大周史上最为神勇好战的皇帝,她也不会努力瞪圆了眼睛去看。
今儿人到得齐,整齐划一的舞蹈礼开场之后,将近五百来号人要按各宫批次进奉先殿行祭祀跪拜礼。
沈汀年以为等她进去可以近距离看看这位皇爷,谁知她一进去抬头就对上了濮阳绪沉静无波的目光。
原是皇爷身体熬不住先行回宫了,由太孙代为主持接下来的一应事务。
“跪!”
中官拉长的高音回荡在整个大殿,赵婧仪领着太孙宫众人跪下,沈汀年敛神收目,也端端正正的跪下去。
“一拜”
“再拜”
“三拜”
起身的时候沈汀年没忍住又抬眸看了眼跪在供奉高案一侧的濮阳绪,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却闻到了他身上一股不属于他的气息。
按理说殿内香烛燃着,供列圣列后神牌前都点着香,她不该嗅到其他的味道。
除非……有人大量的使用了某样东西,以致于气味残留,因她常年侍弄花草,对花香对气味便十分的灵敏。
出来之后,沈汀年细细的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就只有香火味了。
“娘娘,你怎么了?从奉先殿出来就一直心神不宁?”
闵云扶着她的手在回东宫的宫道上走,进奉先殿祭祀只能是有品级的妃嫔,她之前就一直等在外头,所以也不知道沈汀年遇上什么看见什么了。
“闵云,茯神这种药材,量过多了会如何?”
“茯神宁心,安神,量多了会让人困顿。”
两人同时静了静,一个问的太自然,一个答的太准确,沈汀年搭在闵云掌心的手收紧握了一下,“原是这样啊。”
她没有追问一个普通的宫女怎么懂这些医理,沈汀年以己度人,谁没点过往和秘密呢。
倒是在奉先殿发现的问题让她格外上心,窥点见面,她似乎明白了,为何今年的祭祀所有人都在正殿外的高阶下一睹皇爷尊荣了。
之前所有不得而解的问题都有了答案,琮王离京并不是太孙暴怒沉痛的理由,是皇爷,而太孙入夏之后就鲜少踏足后宫的原因,也不单是因为琮王妃怀孕又流产。
他心情总不好的源头,也不是因为性情反复无常。
那不可一世矜傲的后脑勺……是他撑起的坚实屏障,看似坚强,内里不知道有多委屈柔软,呵,一个会相信女人编故事的男人,骨子里还是个少年,缺少现实的毒打呀。
沈汀年心情愉悦的翘着唇角,脑海里反复的构想着如何毒打一个少年。
有了想做的事情,连步伐都轻快了起来。
但这份轻快维持的有点短,就在拐回来太孙宫燕和殿的道上被人堵住了。
两个连闵云都未见过的生脸嬷嬷,领了几个宫女太监,先是问:“是太孙婕妤吗?”
沈汀年望了一眼燕和殿的大门,她上一次出太孙宫还是跟着赵婧仪去长春殿,单独在外头还是头一回。
“请问两位姑姑是?”闵云往沈汀年身前挡了挡。
两个嬷嬷互相交换了眼神,知道是等到人了,其中问话的就接着往前行了一步,“我们是宫仪司的典仪。太孙婕妤今日行止不端,我们是传你去听训的。”
宫仪司的是管内宫礼仪,纠察妃嫔过错,但是多数时候都是管那些宫女子,很少会真的去规束宫妃的言行举止,她们的权力也极其有限,但今日能管到太孙宫里来,显然是有人撑腰——别说沈汀年今天就没出格,就是真的举止不端,以她今时今日在太孙宫受宠的地位,她们也管不着。
“两位是不是误传了,我家娘娘今日并无举止不妥之处。”闵云试图拖延时间,她记得太孙妃她们出来之后也是取道了御花园绕回太孙宫,就是走得慢了也应该快回来了。
“我们是奉命行事,请太孙婕妤随我们走一趟吧,有没有错到了宫仪司自然会有人审问清楚。”那嬷嬷态度很强硬,说完就使了个眼色,随即她身后的宫女就过来要拉开闵云。
“住手。”沈汀年往后退了一步,她朝闵云摇了摇头,“我随你们走就是。”
本来还想在拉扯拖时间的闵云明白她的意思,若是有人要来早该来了,而沈汀年一年也就出来一两回太孙宫,显然对方就是等着她出来。
“还请两位姑姑告诉奴婢,是奉谁的命行事?”闵云到底是不能任她们就这样把人带走了。
“这……”一时间,两位嬷嬷又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点了点头,便低声说了句:“是太子嫔娘娘特地传了令,太孙婕妤今日竟对太子殿下举止暧昧,眼神传情……奴婢们也是不得不出面。”
沈汀年今天确实看了眼太子,但是隔着那多人,她能举止暧昧眼神传情?
这是要置同在场的太孙于何地。
第四十章姐妹
沈汀年“举止不端”被带去宫仪司的消息很快就在太孙宫里传开了,陆陆续续回了太孙宫的几个主子都不急着回自己宫里,全都往鸾仪宫里来。
太孙侧妃叶氏是被姐姐太孙嫔硬拉着往走在道上的,她略有些头疼,“我们先回去换身衣服,卸了头面……”
“晚了就赶不上热闹了。”太孙嫔不肯,她最是好热闹,偏偏太孙宫里就缺热闹,她整日的都要闷死自己了,若不是叶侧妃看管的严,她是非要和沈汀年交好的,如今听说她被带走了,指定要闹出什么事来,她哪里忍耐得住。
“你去了也没用,闹不起来的。”
“你怎么知道?”
叶侧妃反手使了力总算把人拽停了,她松了口气,“宫仪司什么地方,顶多管管宫女子,里头最大的女官也是个五品,见了沈汀年都是要行礼的,她们哪里够格问询。”
虽然传来的消息并没有说清楚来龙去脉,但是叶侧妃能揣度个大概,“这估计是谁使唤着宫仪司的女官来恶心沈汀年,但上次你也瞧见了,沈汀年是会咬人的猫儿不叫唤,这件事,难不倒她。”
太孙嫔道:“谁没事要恶心她?我记得上回东宫里的那个何氏也是够莫名其妙的,当众那么不给人脸面,都不带正眼瞧我……”
“你又算什么,人家要正眼瞧你?”叶侧妃温婉斯文,同太孙嫔说话却透着犀利和刻薄,“她在东宫里素来得宠,她的脸面连太子妃都会给几分,你们这些小辈就算没做错,人家瞧不顺眼了拿捏你,你没错也得认了。”
“我才不要认,我堂堂的一个主子,还要跟个宫女一样跪着认错?”太孙嫔微抬着下巴,十分不能认同,当时受委屈的反正不是她,所以能不惹事就忍下了。
“若不是因为你这性子,母亲也不会狠了心把我也送进宫来。”
叶侧妃不带情绪的一句话,像利箭正中靶心,一下就刺的太孙嫔变了脸色,收敛了性子,讨好的冲她笑:“妹妹,好妹妹,我错了,我下次……”
“叶昕一,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叶侧妃抬起手,食指点了点她的脑袋,“只要你牢牢记住,什么都要听我的。”
叶昕一笑容僵了下,勉强道:“叶诗,你能别和母亲说一样的话吗?听的我想骂人。”
两人虽是姐妹,却只差一岁,而且还是同父异母,所以从小到大没少吵架,甚至背着大人也打过架,现在的关系看着好,也是入宫之后因为同气连枝,要彼此照应,不得不和睦相处。
“今时今日,我是太孙侧妃,你是太孙嫔。”叶诗当然知道这句话刺耳难听,可她还是讲出来了,“不是你叶家大小姐和叶家庶女在对话。”
叶昕一彻底火了,她甚至本能的捏紧了拳头,以前因为是嫡女有多优越,现在就因为低她一等有多屈辱,偏偏她以为这两年对叶诗言听计从,换取了对方真心相待,不再是宫里的那些表面的虚伪姐妹。
“记住现在的怒火,也记住此刻隐忍的感觉。”叶诗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出来,“比你聪明的比你会隐忍,你不是喜欢沈汀年吗,既喜欢人家也多学学她,今天这样的日子,都能忍着跟人去宫仪司听训,你以为她真的那么招人恨?消息传开了,丢的是她的脸,‘举止不端’这样莫须有的名头,脸皮薄的要羞死,可这事也是唾太孙宫的脸,太孙妃那里是不可能不管的。”
叶昕一听的有点明白了,火气又慢慢消了下去,不甘不愿的哼了一声,“就这么点时间,你倒是想的真不少——”
“我想的是你想不到的,而你喜欢的,也不是我喜欢的。”叶诗一言双关,听的叶昕一彻底没了脾气。
她早就知道叶诗不乐意进宫,进宫后也一直不快乐,而为了两人能在太孙宫立足,叶诗一面同太孙妃交好,一面同太孙昭仪束氏对立,维持着三方制衡关系。
“我们回去吧。”叶昕一率先转了身,伸手牵住叶诗,用比来时要缓慢许多的脚步走着,叶诗因小时候淋过雨发烧,落得心肺不太好的病根,剧烈的运动会让她呼吸不畅。
叶诗紧了紧相握的手,慢慢的笑了。
叶氏姐妹临到鸾仪宫门口又折回去了,而赵婧仪已经在换衣服了,穿了快一整天的大礼服把她累的胸闷。
等听完赵婷打探回来的一通消息,她这胸口憋闷的更厉害了。
“这何氏未免也太不把太孙宫的脸面当一回事了。”
她气的狠了,站不住的晃了一身子,吓得赵娉飞快的揽住她的肩膀往床榻上送,“娘娘,你消消气……”
赵婷从另一边也扶住赵婧仪,“奴婢已经让人去唤御医来给娘娘扶脉了。”
赵婧仪才要说不妥,转瞬又明白了赵婷的意思。
“等消息传到太子妃那,她们自然会以为娘娘是气急了,又思虑过度所致。”
无论沈汀年被带走时赵婧仪知情不知情,众人只会记着她为这事,请了御医扶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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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节下,又是祭祀日,只要不是诚心要触霉头,谁也不会犯事,说简单些,就是有什么仇有什么怨,也不会挑这种大日子来报。
“她就老老实实还在宫仪司抄宫规?”
濮阳绪眼底已经聚起了怒气。
徐肆缩了缩脖子,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什么时辰了?”濮阳绪放下手里批了一半的奏章,朱笔也搁下了。
“马上戌时了。”徐肆以为他要亲自去领人,忙又补充了句,“要现在去备撵——”
“谁说我要出去?”
濮阳绪起身揉了揉脖子,又捶了捶背,好像就是起来活动一下。
“……”徐肆内心腹诽:也不知谁上次说没空,一转头就去了。
去了也就罢了,还就在外头光明正大的偷看。
果然,没等他腹诽完,濮阳绪就活动到了殿门口,脚步一迈,就出去了。
他是真的不懂这个男人的心。
第四十一章转变
“殿下,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
束泰领着一队侍卫巡夜从御花园出来就迎面撞上了濮阳绪,见他脚步匆匆,以为是出了事呢。
“你忙去吧。”濮阳绪挥了挥袖,脚步不停的往前走,束泰原地愣了下,他回头顺着道望过去这才看见徐肆领了人在后面追。
“殿下,臣觉得有必要护送你一程。”
束泰吩咐侍卫继续巡逻,自己脱了队伍跟了上来。
濮阳绪知道这人在保护他安全这件事上会忤逆到底的,也就没有白费口舌说什么,自顾自的走自己的。
还未到禁夜,提着灯行走的宫人乍一看见太孙,纷纷都停下来行礼,然后目送他走远。
有引路提灯的宫女大胆的跟上来,束泰瞧见了也没有斥退,濮阳绪就这样带着一路的尾巴,到的宫仪司。
宫仪司里头安安静静的,濮阳绪的出现像是水滴进了油锅里,噼里啪啦的把所有人都炸醒了。
管事的司仪女官赶到时,院里跪了一大片的人,濮阳绪身边的束泰她是认得的,吓得她以为是来抄捡,噗通一下也跪了。
濮阳绪看着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嬷嬷,皱了皱眉,“你就是宫仪司的正司仪?”
“正是老奴。”正司仪颤颤巍巍的跪着,在她身边一左一右也跪着的两位正是今日去传训沈汀年的两位典仪。
两人大抵算是知情,所以显得比较镇定。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去太孙宫里拿人?”
濮阳绪走了几步,衣摆在正司仪的视线内晃动,晃的她的心彻底慌了,“老奴冤枉啊殿下,老奴什么都不知道……”
“回殿下的话,请太孙婕妤来宫仪司的事情,正司仪确实不知情。”跪在正司仪左边的典仪抬起头来回话,“是奴婢……”
“束泰。”濮阳绪没等她说完就侧头唤人。
“臣在。”
“宫仪司以下犯上,你亲自把她们送去惩戒司学规矩,什么时候懂的尊卑有别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束泰其实站了半天没听明白发生什么了,这会儿应答的有些迟疑,“殿下,是宫仪司所有人吗?”
濮阳绪却没回答,他背过身去往宫仪司里头去寻人,留下一句:“现在就去办。”
外头闹这么大动静,沈汀年却一无所知,她趴在桌几上睡得正香,铺在桌面上的宣纸隐约也就几个字,显然她就没真的认罚,抄这又长又没意思的几百条宫规。
不过睡梦里倒是真的有在抄宫规,那时候太累了,白天被教习的几个嬷嬷轮番灌输各样规矩,晚上还要点灯熬油抄写,沈汀年总以为自己会忍不下去,但现实是,她忍耐力还算不错。
沈汀年是饿醒的,她意识还迷糊就觉得自己怎么躺在了船上,晃晃悠悠的,然后闻到了熟悉的气息,身体先于脑子认出来对方,她双臂动了动,下意识的用了力。
“你要勒死我?”濮阳绪仰着脖子喘了口气,“睡得跟猪一样,醒了就自己下来走。”
“我不要。”沈汀年双腿立马夹紧他的腰,埋在他背上的脑袋也转了转,“我好累的……手好酸,腿也没有力气。”
“你觉得我会信?”濮阳绪托着她臀处的手翻过来,掐了掐她的肉,“下不下来?嗯?”
“啊,痒啊。”沈汀年不怕疼但是特别怕痒,整个人开始在他背上扭动起来。
濮阳绪被她不安分的动作带的走都走不稳,怕她要摔下来,停下来道,“老实点,不要乱动。”
他这一停,整个拉长的仪仗队都停了。
徐肆走在前头开路,隐约听见女人的笑声,就知道沈汀年醒了,他算是涨了见识,忙吩咐身边频频往后瞧的几个宫侍继续走。
“我一天没吃东西,腿软,”沈汀年还是舍不得下来走,凑到濮阳绪耳边,亲了他一口,“你继续可怜可怜我吧。”
没有男人不吃这种讨好的,濮阳绪迈开步又走起来了,“少装可怜,等回去了我再讨回来。”
果然管用——沈汀年立马又啄了他两口,又乖又软的问他:“你怎么会来接我?”
“沈汀年,你如何就断定她们不会为难?”濮阳绪却反问她。
要是宫仪司的人关起门来做些事,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人,能反抗的了吗?
“我又没做错事。”沈汀年佯装天真的笑起来,“她们也是走个过场。”
她在心里也笑:有你这根齐天大树撑腰,谁敢真的动我。现在这后宫可是你的后宫,这天下是你的天下呀,少年,我只要牢牢攀住你,过兴风作浪的日子都不嫌命长了。
濮阳绪一时没辨出来她是不是真的不懂内廷的那些事,“以后长点脑子,不要谁带你走都跟着去。”
“骂我,又骂我……”沈汀年趴在他肩头,笑都笑不动了,她想了想,今天已经够累了,回去还伺候他的话,明天怕是要起不来了,得想个法子。
“殿下,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
濮阳绪哼了一声,“你有什么秘密值当我好奇的?”
“我今天在奉先殿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沈汀年压低声音,就在他耳边悄悄的吐气,“这个秘密你好奇吗?”
她背下的身躯一顿,濮阳绪脚步未停,气息却微微波动,声音也冷了:“你想问什么?”
沈汀年攒了好多问题想问他,最后也只问了最简单的那个:“隆泰二年,殿下弈棋大赛赢了吗?”
濮阳绪怎么也没想到她这么个问题,反复想了几遍,“我从来不会输。”
从来不会输?当年打不赢琮王,成了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柄的人是谁?沈汀年一面腹诽,一面陷入记忆。
沈汀年虽然记了很多事,但耿耿于怀,咬牙切齿的事情并不多,恰好那年弈棋大赛错失万金就是其中一件。
赛制原因,棋手之间可以不对面,分别在两个房间向身边的弈童口述棋招,而棋局摆在弈院外头的广场上,围观者不下千人……
他们那一局下了一整个下午,沈汀年至今仍然认为自己是体力不支,几日没吃饭才会输了一招的。她从凤来书院偷跑出来,扮了男装参加弈棋比赛,就是想要那笔奖金。
“殿下用了旁人的身份参赛吧?”沈汀年曾经在心里咒骂了他好长一段时间,而现在趴在他背上,骤然发现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他下场参赛夺走了她的私奔路资,她走投无路选择了进宫,前有因,后有果,她是绝不会让他日子好过的。
“是徐肆找了个中途弃赛的选手,用了他的身份。”濮阳绪具体也记不清了,“好像是姓林。”
林……墨。
果然是这样。
埋了这么多年的一条线终于被她窥见了真相。
第四十二章良药
原不是巧合。
沈汀年隆泰四年没有想通双木怎么会变成林墨,见到濮阳绪的第一面,她没有意识到两人容貌相似并非巧合。
原是一场局,她在最憧憬爱情的年纪就已经被人安排的明明白白。
沈汀年觉得骨子里发寒,她逃了那么多次失败了也不觉得可怕,但是此时此刻,她知晓沈家用一个性格外貌都照着濮阳绪描摹来的少年骗了她整整四年。
“沈汀年,你哭什么?”
眼泪猝不及防的滑落滴滴答答的落到了濮阳绪的颈脖子上。
“我……”沈汀年本来还想憋下去,但是濮阳绪转过头来看她,那双透亮如曜石的眼睛一下子就击中了她脆弱的心,她瞬间崩溃的大哭。
惊的濮阳绪想把她甩出去,偏她又黏的紧,膏药一样贴在了他背上。
哭声在夜里穿透力极强,他们才靠近太孙宫,动静已经都传到东宫去了。
“你真的是……”濮阳绪火气都被她哭出来了,只觉得背上都湿透了好大一块。
他就后悔,为什么要去把她领回来,还累了他一路,等进了千秋殿,濮阳绪是半点没有怜香惜玉,扯着她的胳膊掷到床上去的。
倒在床上的沈汀年哭痛快了也哭累了,好像所有的恨和痛都发泄完了,过往真的通过眼泪流尽了。
“你要是不说清楚,沈汀年,我把你贬出宫去!”
濮阳绪是真的生气,抬脚就踹上了房门,哐当巨响吓得外头的宫人四散而逃,没人敢靠近了,除了陈落换了徐肆的班,不得不站在廊下听动静。
屋内沈汀年还在哼哼唧唧,而濮阳绪自己扯了外袍,脱了个干净,换上了就寝的衣服。
他往床前站着,盯着沈汀年,目光有些陌生的锐利,“你哭什么?”
“我心里难受。”
濮阳绪极其不能理解女人的这种情绪,但是他倒也是见过不少,所以他忍了忍,就放过了。
“你在奉先殿闻到什么了?”
“茯神。”沈汀年气息已经平稳,双眸水润过的琉璃珠一样漂亮,神情却有些呆呆地,是那种脱力之后的放空。
“你这么知道茯神的?你还知道什么?”
沈汀年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努力思考怎么回答,“因为吃过,吃过整整一年时间。”
濮阳绪等了等,没听到她回答后面的问题,就又问了一遍,“你还知道什么?”
“吃多了会犯困,总觉得自己呆呆傻傻的。”
“你说什么?”濮阳绪不可置信的提高了声音,他甚至没控制住向前凑近,将她从瘫着的状态里提溜起来,“你再说一遍?”
沈汀年眨了眨眼睛,将他的神情认认真真的看清楚,尤其他眼里的震惊和暴怒,这些情绪都成了洒在她心口上的良药,她觉得自己的疼痛感在一点点的缓解。
“殿下看过戏团表演吧,他们常会养那种寻常人看不到的老虎,为了控制它,不叫它伤了人,就会给老虎喂茯神,时间长了,那老虎就只会待在笼子里,安安静静,呆呆傻傻。”
药量的多和少,会决定它是良药还毒药。
沈汀年面上越平静,心里就越在嚎叫,她知道自己不该把一切都归罪在这个人头上,可是她做不到不迁怒,匹夫无罪,怀璧有罪,若不是因为他,因为这个罪恶的皇权富贵,沈家如何会费尽心思千方百计的网罗沈氏家女子,从小就培养,把她们当成罐子里的死物一样一点点的雕琢,连感情都算计在内,教你爱,教你恨,教你学会这所有的一切……你就不会成为感情的傀儡,而是掌控者。
濮阳绪放开她,站直了之后,背过身去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御医每日都严格控制药量,所有的方子都是十多个人互相监察……”
“一只成年老虎养两三年就差不多了,幼崽的话就不用那么长时间,一年半载就听话了。”
濮阳绪猝尔哑了口,皇爷确实是三年前突然有一次犯了头痛症,之后才出现健忘,暴怒等各样的情况,渐渐地众人都以为是皇爷老了,控制不住情绪,这两年更是屡次犯病,反反复复。
他不想相信,可是若真的人为——他又决不能容忍这种可能性存在。
“你为什么会吃茯神?”
沈汀年知道这个问题事关生死,所以在一开始她就想好了答案。
“前几年人小不懂事不肯听家里安排进宫,以为宫里是吃人的地方,进去就没活路,天天想着逃家出走,自然是没机会的,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了一年,家里的大人没办法就天天给我茶里放药……”沈汀年不能笃定濮阳绪有没有查过她,所以也铺垫好了,经得住对方查,“好好的人成天里乏力犯困,没病也折腾出病来了。”
编故事的最高境界就是七分真三分假,沈汀年默默地笑:她对茯神的药效的了解自然不是吃出来,而是用惯了。
每次下多少量可以让看守的丫鬟睡死了,她太清楚不过了。
濮阳绪是信了七七八八的,因为他绝对想不到沈汀年骗他的动机,无论是从这两年她对他的喜欢,还是查探的关于她的过往。
沈汀年没等到他接下来的盘问,翻身坐起来,她饿的发虚,肚子也适时的唱起了戏。
陷入自己的思绪中的濮阳绪久久站着,没半点动静。
她才要下床来自己寻些吃的,就听见濮阳绪终于唤人进来。
“送些吃的来。”
陈落站在门口就应了一声,“殿下,早就备着了,奴才这就让她们端进来。”
都是热食,有饭有菜,还有肉燕,汤包,面条……沈汀年一贯不挑食,饿极了自然也是不在乎仪态,吃的额上沁汗,嘴角沾油。
濮阳绪在她对面坐着,低着头翻让陈落亲自取了送来的皇爷的诊籍,他不是第一次看,反而他看过很多次,尤其是皇爷病重的这一年。
越翻越心惊,若不是沈汀年提醒了他,根本没有人会注意有一味药从三年前就一直出现在各个医方里。
“啪!”
濮阳绪重重的把诊籍合上,手上的青筋暴起,突然的动静震的沈汀年的汤碗差点洒了,她忙端起来,呲溜呲溜的喝完。
第四十三章查杀
第一轮查检的消息传开的时候,整个后宫还很平静,各个宫里都很配合的,因为都晓得治宫的娴妃娘娘仁慈,轻易不会治宫人的罪,而下面搜查的管事中官和女官们都是常年走动过关系的,一些不算什么犯大忌讳的违禁物品都不会挑出来,因为消息先来,只要不傻的就都会先把东西都藏好了,到时候真要被搜出来了,就给他们袖里塞些封口费,没搜到就更好了。
八月初开始的查检,一轮过去后,什么事也没发生,除了两三个因为没谈拢封口费而小吵小闹的,当真是石头投海,水花也没溅起来。
但变故总是如黎明前的黑暗,在人最不防备的时候来临。
第二轮由宫廷禁卫军负责的抄检在八月底突然展开了。
如狂风席卷而来,没有预兆,又不留情面。
濮阳绪从前就知道内宫是外边光鲜内里污浊的地方,多的是你看不到的藏污纳垢之处,这次他决意要抄底清一清,动用了三千禁卫军,在禁夜后,对各个宫突袭抄检,只要是发现违禁物,撞见了勾当事,一律当场缴获和缉押,严重犯规的锁了宫门要处置一宫的人。
几天下来内宫里被拘押的宫妃就关了七八间屋子,每个屋里十到十五人不等,至于宫女太监那就更多了,惩戒司专门空出来的地方都不够用,临时开了一个冷宫,才把人全塞进去了。
这还不算那些直接落了锁的,总之,就是翻了锅一样,大体上也就太孙宫还算全须全尾。
这么大动静自然都晓得不是治宫妃嫔能搞出来的,而能发动三千禁卫军一日之内锁宫抄查,所有人都想这根本就是皇爷本人的手笔。
可皇爷有十多年没这么雷厉风行的整顿内宫了。
谁也想不通原因来。
东宫里也一样不知情,太子本人因为抄检时同几个美人闹腾累着了,一通觉睡到第二天,等他下了朝又被太孙请到乾清宫去侍奉皇爷。
而东宫的查检力度比旁的地方更大,也更苛刻,不论受不受宠,资历如何的妃嫔,宫里都被掀了个底朝天,一经查出违禁物就立刻锁起来,等候处置。
主子尚且如此,底下的奴才就更是不客气,来源不明的东西解释不清就羁押起来。
这一次领头办事的都是束泰手底下的人,也不是那些中官黄门,女官嬷嬷,丁点儿情面不留就当众询查宫人门的私底,没有任何人情可讲。
宫里的事情都是关了宫门就不允许外传的,外头热热闹闹,里头翻了天都不知道,这就是宫廷禁卫森严,而朝中的百官们消息灵通的也只听说是清扫宫闱而已。
当事情愈演愈烈了,消息却还是被封锁着。
濮阳绪也没想到事情当真如他所预料的一样,从一开始查违禁物,除了太孙宫里十分清白,其他宫里多多少少都会被查出东西来,而之后他下令让束泰开始刑讯,势必要从这些人嘴里探听些有用的消息,谁知这不问不知道,一问什么腌臜的事情都有。
还没等人全审查完,就有人受不住恐吓的招出了有关茯神药材的事情。
牵起线头就能拽翻一船的人,濮阳绪明面上一点儿没有动太医院,暗里却安排人盯牢了,如今等招供的宫人指认一出来,他立马下令封锁整个大医院。
从院首到看门的,都由束泰亲自讯审,若有怀疑的就重点盘查,如此查着查着,还真查出来了惊天秘闻。
光是谋害皇爷这么一句话,谁沾上都是抄家的罪,搁在谁头上都不是简单的一个死字。
太医院的御医折损了一半以上,可以说在这场血洗中留下来的,必然会成为太医院未来数十年内的中流砥柱。
没有走漏不出来的消息,内宫的动荡持续到了十月份,从开始关押,到刑讯拷打,最后招供的有的直接杀了,有的关进了牢里终身不得特赦,该漏出来的事情终究是瞒不住的——皇爷病倒了,太医院的全遭了秧。
更多的内情,众人也就不知道了。
沈汀年闷了三个月,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出门也省了去鸾仪宫请安,不管外头死了没死人,反正太孙日子不好过,她就知足了。
事情了结前,在惶惶恐恐的氛围内迎来了第三次查检,这一次的检查结果会直接影响接下来大家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幸而结果是好的,再无一例违规犯忌讳的物品,也没有抓到一个犯事的人。
波浪平息后的又缓冲了半个多月,京城迎来了第一场早雪。
沈汀年裹着厚厚的绒袄,走在路上就开始冒汗,有一种冷是大家觉得你冷,冬天还没到了呢,厚衣服就给你套上了,这一下雪那还了得,袄必须要穿,手炉必须要拿……才走半道,沈汀年就把手炉丢了,也不要枝芽撑伞,就要顶着雪花儿慢慢悠悠的走。
雪天路滑,路过清水池的时候,枝芽上前来扶她,沈汀年却停下脚步,看着光秃秃的浑水池发笑。
也就这么耽搁了一会儿功夫,拐角过来一行人,却是好几个月没见的太孙。
两人似乎都有些没意料,看到彼此的第一眼,皆是愣了神。
沈汀年诧异极了,怎么瞧着像病了,瘦的下颌骨都尖了。
濮阳绪也是惊诧,他就没瞧见过比沈汀年更神奇的了人,她竟然胖了!
这几个月上至尊贵的太子,太孙,下至卑贱如草介的宫女太监,哪个不是吃睡不好,愁烦惶然?拉出来称一称,少则瘦两三斤,多则瘦十斤。
看着面色红润,双眸泛光,体态都丰盈的沈汀年,濮阳绪简直又想笑,又来气。
“嫔妾见过太孙殿下。”
一道娇柔的声音从另一处传来,穿着一身素白的薄裙装,披着青色外麾的太孙美人于氏突兀的打破沉寂。
她起身之后,也没有向沈汀年问礼,径直朝着濮阳绪走近,雪花儿吹着她的裙摆飞扬,姣好的容貌衬托着姿仪,“殿下,你为何没有打伞?”
分明是问句,声音还打着卷往上飘。
沈汀年第一次见于氏在濮阳绪跟前做派,看的她觉得眼睛有点疼。
第四十四章惘然
这天气也是一天冷过一天,沈汀年看着冬天还穿着秋天的裙子的于氏,她终于觉得有点冷了。
“陈落。”
“奴才在。”
濮阳绪难得有一丝好心情就这么被人破了,“送太孙美人于氏去宫仪司学两日规矩,下次若还如此不知礼数,贬黜为宫女子逐出太孙宫。”
太孙美人于氏整个人都呆了,再开口说第二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捂住嘴带走了。
沈汀年站在原地蹙了蹙眉,她记得闵云说宫仪司因为她被濮阳绪抄了个底,后来重新选了一批人组建起来,现在主要教导人学规矩礼仪,听说极其严苛的教学,比一惩戒司的惩罚不遑多让。
“发什么呆,天这么冷,伞也不打。”濮阳绪走近她跟前,没忍住就去捏她的脸,手感果然软,“沈汀年,你胖的奶膘都出来了。”
“……唔?”脸被人掐着说话也脸疼。
沈汀年小时候脸肥嘟嘟的,七八岁之后就尖成了瓜子脸,后来长开了之后也没再胖过脸,她是这几个月都懒得照镜子,又不出门谁要梳洗打扮自己,所以她是真的一点不知道自己胖了。
“越来越猪了。”
自从沈汀年骂过他一回,这‘猪’就成了濮阳绪用来还其人之道的专属称呼。
朝上向天翻了个白眼,沈汀年嘬了嘬嘴,绷紧了脸就让他捏不住肉,濮阳绪愣了下,等反应过来他已经俯身叼住她撅起的唇。
这一处地方不说人来人往,寻常路过的是真的不少。
沈汀年瞪圆了眼睛,被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视线,也不知道那些随侍的宫人们是不是都看着,脸上控制不住的升温,热辣起来。
事实上她想多了,早在把太孙美人于氏送走时,陈落就带着人散开清场了,这一片地方,不会再出现其他人。
两人从未在外头亲近过,陌生的体验,一时都有些新鲜,沈汀年过了最初的羞赧不自在,很快就软软的靠在濮阳绪怀里,难得的没有抗拒,也没有争夺主动权,这份乖顺一下子勾得濮阳绪心火燎原,光是亲吻远远不够……
“呀——”沈汀年只觉得一股凉气蹿上背脊,这人的手何时越过厚厚的绒袄阻隔,摸到她小衣下面去的?
“唔唔!”到底是天性使然,沈汀年又开始反抗了,光天化日的,她怕这人不管不顾的真弄起来了……
“别动!”濮阳绪一只手忙着作乱,靠另一只手制住她有些难度,“就一会儿,我不动……”尾音没有说出声,只低沉的在沈汀年耳边喘了一下。
“真的?”沈汀年也喘的胸口一直起伏,抵着他胸口的手迟疑的放下了。
“嗯。”亲着她耳后的男人无声的勾起了唇角,眼里的笑意无人得见。
事后,沈汀年就后悔,她暗暗发誓,以后若还信这男人的话,她就是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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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沈汀年怨念太重,濮阳绪连续打了两日喷嚏,吓得身边人都以为他感染了风寒,太子妃得知消息后,马上来了趟千秋殿,嘘寒问暖自不必说,就差逼着他喝药了。
所幸第三日就好了,濮阳绪还特地问了下畅心苑有没有请过司药,徐肆心领神会,立马细细的回禀了一番沈汀年的情况。
比起太孙宫其他几位妃嫔,沈汀年的身体十分康健,据说比妍秀宫的太孙昭仪束氏都更耐寒抗冻。
濮阳绪听到这,忍不住笑了,束氏身子骨硬实,是自小锻炼,有功底子的缘故,至于沈汀年——大抵是讨上天喜欢,命好吧。
“我记得库存过一枚暖玉,你明日挑出来给她送过去。”
徐肆瞅见他笑,也跟着笑,“殿下何不亲自送去,想来沈婕妤会欢喜的很。”
“等过几日……”他想着,沈汀年消了气,他后脖子上的爪痕消下去再说。
沈汀年收了玉之后,专心等着濮阳绪上门,但等的雪都下了好几场了,人也没来。
濮阳绪也不是故意不找她,而是真的没工夫来后宫了,一番大动干戈之后,他秘密从宫外寻了好些大夫进宫,但他们对皇爷的诊断都一致,药石无医。这些大夫彼此都不认识,有的还是有名的游方大夫,既能得出统一的诊断,那就说明是真的如此。
这时候没人敢乱用法子,不会救还能有命,若是救不好——他们一条命怕不够承担的。
如此,皇爷的身体还是熬不住时间了,太子宫和太孙宫又开始了轮次侍疾,这回还特地没有安排女眷,只有太子和太孙两个人,可谓是日日不得闲,也是为了防备皇爷昏沉中醒来,暴露了痴呆的病症。
皇爷这样断断续续病了太久了,众人心里都有了底,都晓得离变天的日子不远了。
人老了就如一脚迈进棺材,哪怕再金贵的人也拖不住时间。
仁武帝一生诸多奇遇,生命到头了却再没有奇迹,他整日昏昏沉沉,痴痴呆呆,这一日却有些清醒。
近来一直侍疾在侧的太子见他醒来,滋味复杂,面上却露出激动之色,“父皇,你醒了。”
仁武帝目光淡淡的瞧着他,太子心里一怵,这是真的清醒了?!哪怕知道父皇卧床近两年,现已病入膏肓,还痴呆了大半年,可骨子里的怕还是难以克制。
又见仁武帝越过他去看外头,太子立马明白他在找谁,忙主动去问随侍的中官,“太孙呢?快把太孙叫来。”
仁武帝动了动手指,眼神扫了一圈,随即御寝内侍中官全部退了出去,太子起身犹豫着要不要走,仁武帝朝他看过去,他立马惶急的跪下,“父皇,儿臣在。”
大抵是父子俩都熟悉彼此了,太子背脊上浮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因为他清楚的看见仁武帝眼神清明,是回光返照之兆。
“怕吗?”仁武帝声音再无威严,反而轻缓嘶哑。
太子脸上煞白,“儿臣怕。”
仁武帝意味不明的呵了一声,等了好一会儿才不再看他,目光投向了殿门口。
“你是不配坐那个位子的。”
“你有个好儿子。”
太子整个人都趴跪在地上,他听着,也记着,又是等了好一会儿,他不安的抬头去看,刹那间又是心惊肉跳,仁武帝锐利的目光如箭矢如毒蛇一般钉到他身上。
“你要记得,阿绪在,皇位在。”
“儿臣时时铭记,从不敢忘。”太子努力的挺直了腰背,因为长年沉沦女/色他身子并不康健,这一会儿的功夫就跪不住了,两腿都在打颤。
“最后,我要一个人殉葬。其他人按规矩处置吧。”
第四十五章变天
太子又惊又激动,恭敬的问,“父皇要哪位妃子随驾?”
仁武帝转而望着龙床旁的方向,很轻的说了一个名字。
这时,濮阳绪匆匆赶来了,满身满脸的冷汗,皇爷入冬之后病情一日重过一日,他除了必要的政事去旁听,连课都停了,哪想到今日皇爷竟然醒了。
他一见到目光清明,神色安然的仁武帝,整个人都懵了一下,连太子走出去都没有察觉,只呆呆的走到龙床边跪下,“阿翁……”
仁武帝伸出手去,被他紧紧握住,濮阳绪努力的想要说什么,张嘴却哽咽住了。
“我要走了。”
濮阳绪积压的情绪瞬间没能控制住,一下子哭出来了,“不……不要,阿翁,不要。”
无论在外人眼里他多么的聪明稳重,在皇爷面前他从来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也不过二十二岁,从未经历过挫折,长这么大最大的委屈也是与自己的叔叔争了一个女人,没有争过。
“阿绪,我有想过直接将皇位传于你。”
仁武帝摸了摸他的头,眼里是濮阳绪读不懂的复杂:如果你一生不踏出去,永远只能做一个守成之君。一代君王若要名留青史,定是有所作为,以前舍不得,总想着要把所有的为君之道都教给你……可教的永远是有限的,路只有自己走。
“阿绪,我给你铺了很长的路,也留了最好的辅臣,但这个天下终究要靠你自己去坐稳。”
“我将阿琮调离京城,命他无昭不得入京,并不是怕他对皇位有想法。”
濮阳绪自然知道,琮王远在千里之外,绝了他为仁武帝送终的路,是为了保护他。
“阿绪,他会是大周国最好的将军,是你最大的助力,你要相信阿翁。”仁武帝提了一口气,这句话说得很重,“你现在还太年轻,阿翁想的你不能理解,你觉得委屈,等过几年……你会懂的。”
濮阳绪知道他是在说叔侄两闹嫌隙的事情。
见他哭的身子发颤,仁武帝也流了泪,嘱咐他:“可毕竟那也是你的叔叔。”
濮阳绪到底是点了点头,应了这件事情,然后哭着问他:“阿翁,你要孙儿做什么?”
他一点不想这个天下如何,他只想在最后的一点点时间去满足仁武帝的心愿。
仁武帝却怔怔的看着他,生死的最后念头,他也像千万众生一样,渴望能多活片刻。
就像这数年来午夜惊梦后,开始恐惧死亡,开始想通过生杀予夺来彰显自己的掌控欲,来抵制越来越无力的身体。
“阿翁见不到你当父亲了。”仁武帝是有些遗憾的,一口气拖得又长又慢,眼睛却还是眷恋不舍得睁着,“阿绪啊……”
濮阳绪拼命的抓紧他的手,“阿翁……”
“大周……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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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这个冬天,从一开始就不平静,等这份不平静蔓延到沈汀年这儿的时候,已然是听见了那丧钟长鸣。
之后整个皇宫似乌云压顶,压得人无法正常呼吸,像是预演过一般,转瞬间偌大的皇宫换上了一片白。
以皇宫为点,蔓延开去,京城家家户户也挂上了白,随即是京外……数不清的快马飞奔离京去往各处开始报丧,很快大周国举国守丧,连偏远的山坳都不例外。
沈汀年再无一个好觉睡,哭声与京城内外全部寺庙的丧钟声占据了所有人的听觉,从早到晚,日日不止。
最磨难的是整日整日的跪在草甸子上哭,哭灵的广场密密麻麻跪满了,即便是心中无限哀痛的人在哭了十多天之后,也哭无可哭,但是天子之丧非同寻常,需得哭完二十七天……更何况还是十一月底的天,跪久了没有不冻僵冻麻的,康健如沈汀年也病倒了,后面拖着病体一跪就要倒,被人左右扶着继续跪着,哭不出来就晕着耗时间。
这期间还有因哭丧染了风寒病死的宫妃,显然是平日里身体底子就太弱了,她们这些有身份的受的难,远远比不上底层的宫人,数九寒天整夜的守着,跪着,哭着。
难熬也得熬着,也不都是假哭,也有许多真心实意哀痛的,仁武帝后宫里的那些妃嫔日日哭的肝肠寸断、五体投地……她们哭天塌了也哭自己,尤其还有许多这两年新晋的美人连仁武帝面都没见过,挂个虚名就要在这深宫里葬送一辈子,她们哭的惶然、凄凉,比啼血杜鹃更让人哀伤。
还有一批人连熬的资格都没有,那就是殉葬的妃嫔,在仁武帝薨逝的当天,太子诏谕就传到她们头上,连哭都没来得及就先晕死过去,醒来已经被抬到了仁武帝的灵堂前……哭嚎、尖叫着被人用白绫勒住了脖颈,带着无限的恐惧和绝望离开这个世界。
她们临死前都没有发现堂内还有一个女人,苍老憔悴,挨着棺椁跪着,无论多么惨痛的尖叫声都没有惊动她,也没有流一滴泪,何时自己断了呼吸,跟着身边的人也都没有发现。
但总归这个唯一的被仁武帝点名殉葬的女人,殉的平静而体面。
待到一月末,丧礼的事情才算完全进入尾声,开始新帝登基礼,诸多事宜接踵而来,沈汀年断断续续病了三回,调养了好久才慢慢恢复,同其他人的心态不同的是,期间她的太子婕妤册封礼都因在病中而缺席,显而易见并不为如今的地位而有变化。
真正让旁人迷惘的是如今的太子殿下濮阳绪的做派,沈汀年虽原样还是个婕妤,但是太子婕妤同太孙婕妤那可是天壤之别,尤其除了太孙妃按例册为太子妃,两位太孙侧妃只册为充仪、充容,原先的太孙嫔和太孙昭仪同册为太子才人,更别提那两位太孙美人,如今成了太子贵人。
这般变化并未引起什么关注,只因刚上任的新皇后借热丧期严戒女色为由,原先能把东宫后院住的满满当当的女人被她大刀阔斧的刷洗了个遍,只留下规矩本分不作妖的。
她之前居太子妃位的年份比年轻宫女们的年龄都长,宫务娴熟,手段老练,如今坐了后宫之主的位置,自然更胜以往,连皇帝平日都对她敬怕三分。
众人目光焦点在焕然一新的后宫现状,太子东宫里一片安静,濮阳绪连迁宫都按下不提,除了国事能牵引他投入其中,旁的都没法让他眉宇间的阴霾消散,这段举国守孝之期,没有人比他更用心,三餐食素,不入后院,甚至不苟言笑到百官都心下恻然。
第四十六章太子
沈汀年病愈之后日日在院里侍弄花草,等春风吹暖了大地,原先藏进温室的花大半都被搬到室外内,同时也传来了太子殿下出京代新帝巡察天下的消息。
宫里守孝,各个苑里都禁嬉戏,无论多无聊都不可玩乐,作为表率的濮阳绪日日沉浸在朝政和课业中,当遣派他出京巡查的圣旨传来时,他正在批章。
“太子殿下,请接旨吧。”传旨太监是皇上身边的近身太监福安,须发发白,圆圆的脸上带着和善的笑,他恭敬的弯腰将圣旨呈上。
濮阳绪伸手接过,从头到尾都端的面无异色,如沉潜在深海中的鱼,找不到一丝情绪波动的痕迹。
“陈落,送福公公出去。”
福安作揖行礼:“老奴告退。”
将圣旨随手丢到桌上,濮阳绪背手望着大开的窗外,沉思一会儿,问道:“今日有谁递了拜帖?”
“回殿下,三省六部各司共有十七人递了拜帖。兵部有刘之象,陈劭希,吏部沈明……”新调入东宫太子门下的奉笔太监秋玉,面貌若女,嗓音也如天生的稚童,这几月濮阳绪劳累时便由他念些庶务事宜。
濮阳绪听完递拜帖请求面见他的名单,想着北方的防务先见了兵部的人,随后是吏部……一通忙活下来,太子离京巡查的消息传遍宫里各处,很快东宫迎来了新的一批拜帖,全部是加了红封的紧急求见贴。
长长的一串人名念下来,秋玉嗓音如旧,脸上却有了汗,他忍着不适,笔直的站着案桌边,将所有的帖子按序排列堆在濮阳绪的跟前,又不妨碍到他的地方。
濮阳绪扫了一眼,手中批章的笔不停,“去把江科叫来。”
户部侍郎长子江科是去年的新科状元郎,如今是东宫编撰,年少成名时就是濮阳绪的门客,后来一朝登科,所有人都以为他必定青云直上,然而事实出乎意料。
江科与濮阳绪年纪相仿,容貌清秀斯文,为人谦和,不管来东宫多少次,都谨守礼仪,通禀之后,等一息功夫才迈步进入,目不斜视,步伐轻快,参拜之后也不主动多问,只站着等濮阳绪忙完手中的事。
“台院如何说?”濮阳绪收笔问道。
“侍御史沈河奏禀御史大夫要奏弹内侍省福都知。”
福都知福安是皇上身边最信任的人,陪伴他从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也可以说连濮阳绪都是他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
“沈河?”濮阳绪支着额头稍作歇息的闭了闭眼。
江科早已见桌上堆满了贴和折子,朱笔批过的已过半,知晓濮阳绪是忙了许久,温和的解释:“沈河是沈门六君子之一,去年春闱之后擢升的御史台台院侍御史,此人寡言,甚少与人廷辩,故殿下才会不认得。”
濮阳绪接过陈落递上的茶,饮毕,点了点头,“只有他要奏弹吗?”
“自然不止,不过他确实是第一人。”江科也是圣旨下了才收到的风声,立马换衣入宫,御史台那边的应对也第一时间送到他这。
不管其他各部,监查院一直是太子掌控百官的核心,这也是先帝在时就交管给的。江科虽未在监查院任职,却是太子暗授的来往东宫与监查院的交接人,东宫编撰的身份能让他随意出入宫廷,外头的任何风向都会通过他直达太子视听。
“消息才出不过两个时辰,他就作出奏对。”濮阳绪泛着微红的眼眶泄露些微笑意,他点了点桌,“沈门六君子果然不一般。”
“沈河确实有才,臣认为此人堪用。”江科甚少在濮阳绪跟前夸人,他说完,思忖着,向濮阳绪行跪拜礼,“臣此行入宫,他托臣告诉殿下一句话。”
濮阳绪对沈门的态度微妙是从与琮王闹僵之后开始的,所以这几年沈门众人齐齐遭了各样的冷遇,沈氏嫡系都被外放,在京的如今也寥寥无几,连凤来书院入学的女学生都有许多因家中人的斡旋而休学。
尤其是作为沈学的最大的支撑者沈门六君子之首琮王,奉旨前往封地镇守北方,先帝薨逝都未被允许回京。他请求回京的折子递了一回,被皇上驳斥之后便不再上奏申请。
若非沈门处境愈发艰难,沈河也不会托江科递话,他这是想借时事自荐,甘为太子冲锋陷阵。
见濮阳绪面色依旧冷凝,江科内心暗暗为答应沈河而后悔,他早知道濮阳绪记性太好,琮王的事情怕是记得太深,难于消解。
“起来吧,他想说什么,让他进宫来当面说。”
也就一会儿功夫,濮阳绪轻描淡写的改了态度,江科不解,又松了口气,忙起身说起正事,“殿下,这次的事情只是个预兆,归根究底便是,太子难为。”
太子难为,顺不顺心的都是一桩接一桩,如今这位新皇可是做了三十八年的太子才一朝登基,他那么多年受的委屈,可不是三言两语可诉说的。
既然准备直言劝谏,江科便毫无保留的大胆说起来,“殿下,你是储君,这储字便是理由,朝上无父子啊。皇上遣派你出京,就是为了夺权,先帝在时,皇上从未敢觊觎政务实权,这么多年一直是殿下主朝政,文武百官莫不服从……”
虽说太子难为,但如今的皇上处境更尴尬,明面上辅助他的儿子其实一直掌握朝政,他这个当父亲的处理庶务,并无多少实权。
但如今就算太子如今地位稳固,依旧是臣,古往今来,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
提到先帝,濮阳绪眼神微敛,这几个月他比谁都忙,再加上心中哀痛,未免少了几分思量,现在听江科一说,仿佛一柄刀戳了心口,不但痛还有连绵的苦楚,自小到大因为有先帝的庇护,他行事诸多随心,有时候雷厉风行,对人严苛都从不担心后果,因为先帝会替他善后。
濮阳绪沉默着,在先帝薨逝时,他只顾伤心,如今皇上遣他离京,他才后知后觉茫然若失,仓皇难宁……以己度人,他大概能懂坐上那个位置的人这番行为背后掩藏的东西。
“明日开始着中书省开始交接政务与皇上,他既想亲政,便遂他愿。”濮阳绪朝侍立在侧的秋玉看了一眼,后者立马明白出去传话。
察觉到濮阳绪神色,江科立即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他忙又改了话题:“这次出京巡查殿下可要臣随行?禁军那边也要开始选拔护卫队,臣以为还需抽选数名六部官员同行。”
第四十七章忌惮
濮阳绪难得的轻笑了一声,“此行漫长,若不带你,岂不太过无聊。”
“臣之幸也,谢殿下恩准。”江科预想过许多应对,循旨而行这点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也不算出奇,濮阳绪睿智非比常人,一定是有更重要的考虑才会决定出京。
在刚经历过皇权交接的关头离开,确实并非濮阳绪所想,可事已至此,他明白两相权其重,他愿意让步,换取对方的心安。
两人再谈了诸多出行细节,临到告辞江科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殿下此行可携女眷?”
濮阳绪提笔的手一顿,他侧首问早已送人回来的陈落,“沈河到了?”
陈落没防备被问及,忙回神答道:“回殿下,沈侍御史已候了片刻了。”
“传他进来。”说完回头见江科还一脸认真的等着答案,濮阳绪不由喟叹一声,“你自行安排,若方便,便带一个吧。”
江科眼睛一亮,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自然希望濮阳绪能带女眷,不然他这随行的如何能带夫人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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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太子那边已经开始收拾行程了。”
闵云有几分犹豫,“这一去短则数月,长则半年,娘娘不想要随驾吗?”
沈汀年才用完膳,正给兰草除湿,用干土换湿土,春日多雨水,叶子黄了许多,她细心照料了许久才好,她看了闵云一眼,还没说话呢,枝芽已经替她摇头了,“这事争不过呀,昨日你是没瞧见,在皇后娘娘面前那几位明里暗里争得,就差没打起来了。”
“管她们作甚,主要还是看娘娘想不想去,若是想,咱们就要行动起来,事在人为。”
开口的是沈汀年晋为太子婕妤之后分配来的中官柳嬷嬷,比起其他人她是后来的,如今正努力想要获取沈汀年的信任,也是自从她来之后,畅心苑就能很快获得外头的消息,她知道闵云等人专心侍候沈汀年,自己要立足须得另辟蹊径,就致力于开拓人脉,不惜倒贴月俸通关系来买卖消息。
“娘娘肯定是想去的呀,如果可以出宫,那多好玩……”
“慎言!”闵云和柳嬷嬷同时喝道。
枝芽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了,守孝期间,不可嬉闹,她刚才的话若是被有心人听见,禀到皇后那,少不了一顿罚。
沈汀年心里多少有数,任她们说了够,才缓缓开口:“随驾的人他既然没有立即定下来,便是要看各宫行事,这段时间畅心苑如常行事,别惹事情。”
沈汀年虽平时不管事,但是她身份使然,态度一摆,事情就此定论,其他人都要听命行事。
大抵是众人都知道太子婕妤性情冷漠,宫里那些贯会溜须拍马的内侍,奉官,黄门没有来畅心苑找门路的,所以畅心苑内没有得力大太监,跑腿的太监都进不了内院。
内院里都是女人,绣衣服的,煮茶的,除尘的各司其职,沈汀年翻着书,眼睛累了就抬头看看她们干活,节奏缓慢而安静。
就这么平静到徐肆登门,带来了太子命她随驾的口谕。
“太子点了沈婕妤随驾?”赵婧仪听到赵娉来报,眼睛微微一眯,随即笑道,“我知晓了,退下吧。”
半响,研磨的赵婷惊叹起来:“娘娘画技不错。”
赵婧仪搁了笔,蹙眉,“你也会取笑我了。”
哪里叫不错,她六艺里面就属画技最差。因着差才会时而多加练习,要在这一群美貌而又兼具各色技艺的女人中不被淹没,她自然需要下点功夫。
赵婷沉默了一会儿,应该是太子收了沈汀年的画之后,赵婧仪才开始日日练习作画,她突然停了手,看着赵婧仪极为认真道:“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婧仪挑眉,眼一扫,房内别无他人,赵娉都不在,许是忙活晚膳的事宜去了。
她点了点头,露出了然的笑,柔和温柔的脸上一对小小的酒窝,眼神带着点冷意,赵婧仪身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赵家身为她的娘家,担负的是其他家族不能担负的责任,也承担着旁人无法想象的风险,她不喜欢愚笨的,自然也不喜欢太聪明的,所谓功高震主,奴悍欺主,不是没有道理的。
“娘娘不必担心奴婢忠心,从赵大人将奴婢买下之后,奴婢生死皆系主子之手。”赵婷依旧是平静而坦诚的语气,“奴婢在这宫里活着就是为了娘娘。”
无头无尾的一句话,却成功的消散了赵婧仪眼里的冷意,面色沉凝下来。
“奴婢旁观者清,看的比一般人多,也比一般人真切。娘娘可知,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两人靠的近,所有神情眼色都看的太清楚了,赵婷也不指望她回答,只是缓缓说道,“他其实并不懂情爱。”
“太子曾经喜欢的那个女人是先帝亲下旨意赐婚给琮王的,据闻那个女人一开始也是极其喜欢太子的,但是她不可能入宫,而先帝也不会允许有人能左右太子……”赵婷娓娓道来,言辞犀利:“他自小就被先帝作为储君培养,无论以前多么宠纵,还是以后坐拥天下,却独独不可能爱一个人。”
太子身边会有各色各样的女人,不会为任何一个人羁绊。
赵婧仪微微一震,爱……这个词,她碰不起。
“想要稳坐六宫之主,以娘娘的手段,不过是早晚,但是要想,太子的爱,绝无可能。”
为了说明这件事,赵婷提起了一件绝密之事,“就连先帝功垂千古,也孤独终老……”
仁武帝刚登基那会儿很是宠爱过一个妃子,那女人貌若天仙,手腕也不差,最终的下场却让人咦嘘不已。宠冠六宫之后就如达到一个顶峰,至此就开始走下坡路,直到跌回谷底,被人推下万丈深渊。
“有人说那个女人并没有死,一直就在京城,便是那极负盛名云方师太,”赵婷叹着气摇头,“绝不可能是那人,那个女人是前皇后,因为前太后遗命之故,先帝没有杀她,最后却要她殉葬。”
先帝走之后殉了不少妃嫔,唯独那人是被点名一定要死的,曾经的一朝皇后沦落到放刑,育有皇嗣还要殉葬……这座城有太多活生生的例子,太多无辜的红颜被断送,为何薄命,就因为花未凋残雨露断,终究不过零落成泥的下场。
赵婧仪僵硬了好一会儿,才软下身子,躺在软暖的美人榻上,心神恍惚。赵婷的话对她的触动是极大的,这个女人在最恰当的时候点醒了她。
因为她刚才确实动了杀心,她忌惮沈汀年,毕竟太子对她,未免太过特别了。
赵家需要母仪天下的赵氏女,有些事情旁人做得她却不能,有些东西谁都能奢望她却不能碰。
第四十八章随驾
濮阳绪离宫前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暗地里的涌动起起伏伏之后,归于平静,沈汀年距离上次见濮阳绪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启程这日,天还昏暗就被枝芽唤醒,迷迷糊糊被伺候梳洗,然后被喂了半碗参汤,最后是梳妆穿衣。
青色的广袖束腰襦裙,既能凸显几分出尘仙味,又能展示出她芊芊细腰,配饰上仅一枚白玉佩系腰间,因着出浴时就喷了一身香露,所以无需涂抹香料,抬手止住枝芽和晓晓想要替她上妆的动作,这样素雅干净很符合当下现状,而濮阳绪近半年未进后宫,她可不想等对方扑上来吃了一嘴的脂粉,败坏了兴致。白日光线所致,看人本就十分清晰,如此自然的白皙肌肤,上妆扑粉不仅多余更是败笔。
“拿描笔来。”沈汀年画工不俗,描眉画妆自然不在话下,眉已是柳叶眉,在额际描上一朵半开的花骨朵,寥寥数笔,勾勒的极为细致。沈汀年抚着一头刚刚拭干的柔顺青丝,清浅而笑:“挽飞云发式,用那支青簪。”
一番装扮,身后几人皆为之惊艳。
宫门口出宫的仪仗已经在等,她需要在濮阳绪到之前先行赶去,一路而行,遇上的都是在天未亮前就忙碌的各路宫娥太监。
抵达东门之后,天才将亮,大抵是宫墙太高,她仰头也看不到日出,只从天空的色彩辨明那见不到的霞光是何等耀目。
日头一出,天光大亮,沈汀年望着长长的宫道,静静的,任凉风浸袭,裙摆飘飘。
车撵停下,濮阳绪眉梢微动,他看着沈汀年盈盈一拜,走出撵抬手扶起她,然后一伸手,把人裹进自己披风中。
他远远的就看见她等在道上,虽然一直以来总有各样的女子以各样的姿态等着他,可看见单薄如斯轻忽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卷走的沈汀年的身影,莫名的动容,那夜她在雨夜提灯的背影,与现在有异曲同工的意味……
“穿着这么少,晨风凉……”
一个人长得漂亮与否,待看没有脂粉修饰,没有彩衣衬托之时,无疑,沈汀年是漂亮的,从五官,肌肤,到身段……无一不出挑夺目。濮阳绪拥着人,近距离看着她,吸着她身上的撩人清香,心微微一动,手下意识的收的更紧,还想说什么却被前来参拜的束泰打断。
见完礼,束泰禀报道:“殿下,先行军已经出发半个时辰,城外已清道。”
这话的意思,别在这耽搁了,时间不早,可以出发了。
沈汀年之前没有见过束泰,见他在濮阳绪跟前的姿态同宫里其他人相比要随意许多,不由多看了一眼,后者也眯着眼悄然打量这位能从众多女人中脱颖而出,被濮阳绪带在身边的人物。
论姿色,沈汀年在后宫之中,确实是极出挑的,一张小脸,嫩白精致,肤如凝脂,身段也曲致有度,束泰越看越心惊,难怪能让太子当众拥拦。
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点失了身份,濮阳绪轻咳一声,改了主意道:“去把玄风牵来,本宫要骑马出城。”
骤然被放开的沈汀年微微颦眉,但这么多人瞧着,她默念自己是没有说话的资格的,只好眼看着濮阳绪弃车驾改骑马,最后独自上了专为她准备的马车,规制与那如今空置的太子车架有云泥之别。
早知道濮阳绪如今定力绝佳,她就不费心打扮了,如今没蹭上濮阳绪的车架,还吹了半个时辰的风,沈汀年翻身往软塌里一趴,补觉为上。
束泰陪着濮阳绪骑马出城,还没上官道,他就察觉到对方频频往后头的车架瞧,又行了两里路,似乎是到了极限了,濮阳绪停下来,对他正经道:“车上还有些折子,就不陪你骑马了。”
束泰面上恭送他下马登车,心里好笑不已,还以为能等到仓翠山呢,这还没出京就等不急了。
之后一路北行,行走的速度不算快,但因马车都是工部改制,行走起来比寻常马车要快许多,加之先行军在前面开道,路上绝无障碍,半日的功夫就到了第一处驿站,仓翠山。
马车一停,沈汀年就醒过来了,精神补回来之后,觉得这么躺着随驾倒是不辛苦,马车比她想象的好许多,并不颠簸。
“娘娘,陈公公来了两趟了,你一直在睡,就没有打搅你。”
枝芽替她整理好发饰,带上帷帽,扶着她下了马车,果然,陈落正等着,闵云也在一旁,这次出来,自己人她就带了枝芽和闵云,其他侍从都是徐肆那边另外安排的,宫外的活计同宫里是不同的,自然不能都用宫女太监。
陈落拘礼,恭敬道:“婕妤娘娘,太子召娘娘侍膳。”
沈汀年点了点头,往里头走,目光落在驿站后头的山上,当年她初入此地,满身污泥,如今,她行走在众目之下,无人敢直视她帷帽之下的容颜。
引路至门外,陈落停下脚步,枝芽和闵云也自觉跟着他止步,沈汀年稍走几步,在门内站定,回头看了眼走廊上高挂的灯笼,以及一步一隔站哨的禁军。
到底不比宫里,如今是哪哪都是人。
倒春寒的天并不暖和,这会儿天空铅云低垂,乌沉沉的阴暗,已不似早上。沈汀年穿的漂亮自然不够保温,这会儿一进来内室,没控制打个喷嚏,暗恼不已。
一抬头却对上濮阳绪俊美的脸,眼里似有戏谑,沈汀年心口一颤。
濮阳绪不知何时换上了便服,寻常不在宫里见过的穿着,依旧是姿容高贵,锦色宽袖长袍,束腰白玉带,一举一动都带着天生的风雅,一如他的眉眼,那般精致,那依旧微微上扬的唇角,带着她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沈汀年失神太久,只为此刻的濮阳绪长身玉立,丰神俊秀,完全吻合她的记忆,她禁不住笑起来。
濮阳绪见她如此深情目视自己,还露出些许不同以往的笑,似有些暖,便主动走近她。
沈汀年飞快的回神,樱唇微动:“嫔妾……失仪……”
说着,她又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他的面容,最后红了眼眶,落下的手,只拽住他衣袍。
第四十九章犯戒
“既已出宫,便宜行事,你唤我夫君,”濮阳绪牵住沈汀年那无处安放的手,难得的温柔,“我唤你年年如何?”
牵在掌心里的手一抖,那颤抖似乎抖进濮阳绪的心中,心也在瞬间似乎也多跳动了一下,他看着她掩饰中眼中的动情爱恋,没意识的加大了相握的力道。
“疼……”沈汀年嘤宁一声,似乎吃痛,然不等她反应,对方就将她打横抱起,一双眼盯着她的脸看,似挪不开视线,大步绕过屏风外里头走。
也不等他吩咐,门口的人都退的一干二净,连门也轻轻带上。
退守在听不见屋里动静的最佳距离的禁军都有些奇怪,而做这样安排的束泰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濮阳绪从不是个沉溺女色之人,反而比寻常男人还要冷感,这次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禁军统领束泰一直是他的臂膀,京城的兵防尽在濮阳绪掌控,不仅如此,京城周边的州镇当地厢军领军也多是他的人,而镇守四方的将军都是跟随先帝南征北战过的骁勇之人,他们只忠于大周,忠于兵马符。
濮阳绪也是在先帝病重之后,获得了指挥天下军队的兵马符,一枚龙形的铁块,又称龙符。有此符在手,此次出行濮阳绪并不担心安危,束泰却不敢放松警惕,时刻在他身边,可太子殿下房内的墙角是他这个外臣是万万不能听的。
倒是宫里出来的宫女太监淡定的很,备水、奉衣……很快就各就各位。想着沈汀年不争不抢能让濮阳绪惦记住带来随驾,陈落和徐肆两人暗暗搓搓的商量,这位沈婕妤之前真的是小瞧了。
沈汀年也是没想到众目之下濮阳绪动作如此无所顾忌,直接把她抱到床上,难道不应该遮掩一番,虽已过了四个月,但是明面上这一年都要谨戒户方事。
“以前不是不好装扮吗,今日怎么打扮的如此美?”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额头,濮阳绪觉得手下的肌肤柔口异常,俯身靠近,香气不减不增,就是那股若有还无的浅淡,寮拨的人食欲大开,恨不得吃了她。
垫着身体的是熏香暖被,软的人身体都陷下去,发丝散乱铺开,沈汀年一张脸红了通透,“殿……夫君喜欢就好。”
沈汀年一贯是会逞口头英雄,无论受多大教训下次还敢,濮阳绪动作略失风度,神色却依旧温柔,“年年,你这身子更美……”
沈汀年架不住这人熟练而高超的寮拨手段,外加一句句调青的话,刺激的浑身发软,毫无抵抗之力。以前的太子在广木上对她要多狠就多狠,当下既陌生于他的改变,内心深处又觉得本该如此。
春肖芙蓉帐,对于男人来说,再没有比这个更美妙的事情了。或许是这次禁谷欠时间超出以往太久,久旱逢甘霖,让濮阳绪畅快到了极致。
好久不曾这般畅快过的濮阳绪很满意,可谓非常满意。
“夫君……妾,实在没了力气……”
许是一声夫君被她叫的太过动听,也或许是这个称谓新奇,他不曾听过,不得不说带沈汀年出宫,已不再是单纯的为了给沈门一个安抚讯号的初衷了。
濮阳绪看了眼已经在怀中昏睡过去的女子,餍/足一顿心情甚好,双手一勾,把人抱起来到外间准备好的浴桶里,瞧着那雪白肌肤上留下的红印,嘴角含笑。
沈汀年迷迷糊糊听见水声,困乏的厉害,意识却清醒了,感觉到身体浸润在水中,温热的水荡漾来荡漾去,只有在广木上她才会清晰的知道真相,青事是如此滋味,没有感情也可以情谷农烈……没有男人不喜欢。
“唔……酸……”沈汀年绵软无力的任其柔躏,红唇嘟囔着吐出些许抱怨之词,濮阳绪双手只管在软棉处作乱柔捏,才不管她酸不酸,一面还在水底下欺负人。
沈汀年不满的拍打着水面,当即就不配合的捣乱,濮阳绪动作不停,手却熟练的在她后腰柔捏起来,抱着人一块洗澡是他对沈汀年才会有的宠爱行径,而被她要求按腰,也不新鲜,这人性子作起来,他确实少伺候……水的温度刚刚好,又运动了一番,如此,沈汀年当真不知道何时睡了过去,累的。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枝芽扶起来伺候穿衣,又困又饿,囫囵的吃了些粥,怎么上的马车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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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相信宫里很快就会收到。”
江科跪坐在蒲团上,隔着棋桌看濮阳绪自己摆棋局,因为一上来马车就察觉到隔着纱帐后有人在睡觉,所以他尽量不发出额外的声响。
“弹劾的人选换几个人,你挑的那些还不值当为这事冒头。”濮阳绪放下棋谱,开始自己研究破局,声音并未压低,“敢弹劾当朝太子,要有胆子承担结果,也要有口才廷辩,选一新入台院能堪此任的,剩下的不过是跟风掺火。”
“臣明白了,只是一开始臣以为……”江科欲言又止,他自然考虑到哪些人选合理又能减少损失,只不过一开始他以为濮阳绪做这样的安排是为了给朝臣一个警告,哪怕他已经出京,却不是为了拱手让权,所以才会计划安排几个精干的御史。
但显然,他揣度错了,濮阳绪在仓翠山驿站破戒故意露给众人看,再安排人弹劾自己,以宫里那些人得到消息之后的应对,肯定会起波澜,甚至皇上本人也会趁机责难。
“你并没有错,因为你眼里只有朝堂。”
濮阳绪走一步棋当然不会简单的只为一个目的,此举实则一石三鸟。
皇上亲政,需要心腹,太子被弹劾就是契机,朝堂上会不会有人按奈不住跳出来,接下这个块敲门砖?
后宫如今被整顿的差不多,大家的目光就会落在东宫,更何况那些聪明人的眼光就从来未离开过,太子携女眷随驾无可厚非,一路舟车劳顿少不了人服侍,可若这个人胆大媚主,钩引他在孝期放纵行事,如此好的机会,她们会放过沈汀年?
至于第三点,知道恪尽孝道的太子都没守住,多年沉迷女/色的皇上自然会心安理得的恢复往日作风,就算皇后看的再牢,也管不住一个决意放纵自己的男人,更何况这个人结束了漫长的压抑期,终于成为天下之主,空前膨胀的信心和欲望会胜过他所剩无几的雄心,他会告诉自己掌控天下不是一日之功,眼下的畅快才是最重要的。
濮阳绪并未解释,他不需要江科懂他的谋划,“若哪一日你懂本宫此举背后的所有利益,本宫反而不会用你。”
江科挺直的背脊微微一僵,他感觉到了庞大的压力,竭力维持平静,起身拘礼:“臣谨记太子训诲。”
外臣便有外臣的规矩,他只需在朝堂上为太子手中之棋,就如束泰只要在军务上能为太子所用,他不会知道带出来的禁军里有暗卫,将太子在仓翠山驿站之事泄露出去,哪怕疑惑太子行事不妥当,也不会干预,甚至不会僭越到多问一句。
“下去吧。”
“臣告退。”
因为在仓翠山驿站耽误了大半个下午,行到下一个驿站时,已经是戌时。
沈汀年睡了个饱,乖巧的跟着濮阳绪下了车,侍膳也是笑颜逐开,借着菜名同他聊起来各地饮食,彻底打破食不语的规矩,而濮阳绪看她吃的开心,边聊边吃,竟少有的用了两碗饭。
连枝芽都从未见过如此活泼爱笑的沈汀年,替太子布菜的陈落也暗自惊诧,这还是宫里那性情冷漠的沈婕妤吗?而后她们就见证了违和的沈汀年,在濮阳绪用膳完毕去另一处房间处理公务,仍然是巧笑嫣然。
“陈公公,这里的厨房闵云没有资格动用,所以麻烦你亲自带她去一趟。”
陈落忙道:“是奴婢疏忽……”
沈汀年却只是笑,抬手打断他的话,“并非是饮食,不过是一碗避子汤,劳公公费心了。”
“……”陈落冷汗都落下来了,他自然不会疏忽这种事情,守孝期间决不能有后嗣诞生,平民百姓都不敢,尊贵如太子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不然到时候就不是喜事,而是天大的丑闻了。
可这种事情他一个奴才哪里敢吱声,濮阳绪好似遗忘一样,沈汀年若不自觉,他等会就要硬着头皮开口了。
很快事先就被安排好的汤药被送进来,陈落看着汤药被沈汀年一口干了,才确确实实放下心。
第二日,濮阳绪由陈落伺候着更衣,这原本是该由随驾的妃嫔来做,但是陈落见这沈婕妤睡得很香,全然没有半点醒来的样子,瞧着濮阳绪轻手轻脚的模样似乎也不想吵醒她,他便小心上前伺候穿衣。安静中只有衣衫窸窣声,床上之人还在沉睡,看上去干净美好,又有一分慵懒性感,不得不说被兹润过的花儿是会更娇艳一点的。
濮阳绪前脚出屋,沈汀年就睁开眼,她坐起来唤道:“伺候我起来。”
第五十章试探
屋外的枝芽听见声忙领着人进来伺候,等她梳洗装扮顺当之后,沈汀年问:“今日可说几时启程?”
“回娘娘,奴婢问过陈公公,他却说此行所有安排皆无章程,只需随时待命。”
沈汀年思量前后,心中有所揣测,却不能定,这时闵云领着早膳进来,神色也较之凝重。
出宫不过才第二日,主仆几人皆是满腹心事。
“你们都下去。”
沈汀年只留下枝芽和闵云,三人于桌前汇聚,沈汀年望着眼前丰盛的膳食,饥肠辘辘却不敢动手。
“在宫里的时候,我从不担心饮食,因为没有必要害我,如今却不同,我随侍太子,一举一动皆不由我。”沈汀年伸手扣了扣桌,“你们将各自的难处现在就说出来,我自会为你们分解,若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必将万劫不复。”
短暂的沉默,枝芽率先跪下去,并未多纠结的直言相告:“谢娘娘体谅,奴婢虽遭要挟,但心中有取舍决断,并不难为,当初说要陪娘娘一辈子,岂会中途食言,只盼着自己身体康健长伴娘娘左右。”
沈汀年凝眉,“他们如何要挟你?”
“出宫前得到的消息,奴婢哥哥原不知为何犯了人命官司,传消息的人告知奴婢要将娘娘行踪秘密传出,以换取哥哥性命。”枝芽据实已告,神色坦荡,“奴婢与哥哥早已离心,多年未有瓜葛,实无多少情分。”
听完全程,沈汀年才算明白为何每次让枝芽往外送东西都不高兴,原是感同身受,她轻叹了一口气,“此事不难,我会替你解决,为绝以后再有此事,你哥哥会永离京城,再无相见之期。”
“谢谢娘娘。”
枝芽立马叩首谢恩,她哥哥能捡回一条性命,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了。
待她起身,闵云静静的跪下,不紧不慢的请罪:“奴婢有错,请娘娘严惩。”
沈汀年也静静的看了她一瞬,“为什么不主动去要避子汤?”
“娘娘为什么每次都要去喝例汤?”闵云不答反问。
枝芽听的瞪大了眼,例汤……难道娘娘每次都喝了避子汤吗?她突然想起迁到畅心苑之前,沈汀年从太子殿内伺寝回来,都会有人送膳食来,每回必有一道汤,若她没记错,送膳的人并不是太子那边的,而是太子妃的人。
妃嫔伺寝第二日,自然有被赐一碗例汤的惯例,其中含意,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孕育皇嗣的,而被赐了例汤还能怀上,那只能说是天意,但这也不是不能规避,毕竟孕育皇嗣也是众位嫔妃的职责,只要不是太子本人的要求,嫔妃本人就有选择权。
闵云比枝芽更清楚这件事,迁宫之后没几个月,太子妃那边例汤没有再送过了,她一度为这事对赵婧仪改观了态度,然而沈汀年却自己主动要用避子汤。
“闵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不可能。”沈汀年彻底冷了脸,她不是没生过气,但极少对身边的宫女发作,“若你还敢在汤药上动心思,我会玉石俱焚。”
“你……”闵云惊的抬头看她,好似第一次看见沈汀年一样,满目陌生,“你知道昨晚的避子汤有问题?”
“我本以为以弱示人,安安分分就能相安无事。”沈汀年冷笑了一声,“从你自荐为我推拿开始,我便知你是何人。”世事不由她,她不想往前走,背后的人却推着不放,闵云替她推拿的手法她太记忆深刻了……瞬间就让她想起在沈家的那位教导嬷嬷钱姑,将她带来京城,教她终生难忘之人。
她想起被人一寸寸打量,仔细检查身体,连腿上的一颗痣都要记下来,然后配了外用药,一日日的擦涂,她记不得是过了多久才去了那颗痣,但那种一次次抹茶的疼痛感却刻入骨子里。
那时候负责教导她们如何伺候男的钱姑最爱磋磨她,也是沈汀年最不愿意上的课…旁人学的如何她从没关注,只知道自己每每都要泣血忍耐。
“你最大错误就是此时此刻才明白我是何人。”
闵云瞬间神色苍白,入畅心苑之前就有人告诉过她,沈家不养废人,也不会要弃子,但是沈汀年同其他人不一样,她是沈门第四代里最出色的姑娘。
两人静静的对视着,直到一方败下阵来,她低下头去,叩首道:“娘娘,奴婢愿意投诚,只求娘娘不驱逐奴婢。”
“看来你并未有把柄,而是甘心为他人驱使。”沈汀年略微放松了身形,终于开始吃饭,她端起面前的粥,“你我都清楚,投诚我没有半点好处,毕竟,我是只能拿自己的命威胁别人的人。”
“奴婢甘愿。”闵云打心底里被折服,能识破她、蒙蔽她……这样的沈汀年值得她俯首追随,而她也早已将全部期待都寄托在沈汀年身上了。
枝芽听懵了神,后知后觉的阻拦,“娘娘,这粥都凉了,奴婢这就去换。”
“不用换了,今日应当不会启程,你们都去用饭吧。”
沈汀年想一个人静静的用一顿饭,但是饿过头吃了两口就有些不舒服,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一股难言的滋味袭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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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果然没有启程,众人在驿站安歇一天,临近傍晚沈汀年才见到濮阳绪,当时他似乎刚沐浴完,头发还有些湿气,沈汀年并不想探究这个在房间处理政务的男人为何会在晚膳前沐浴,只是没能控制住思绪,濮阳绪若出门也无需在她面前遮掩,这番做派同昨日在众目下抱她一样,别有目的。
濮阳绪挥退左右,招手让她走近,“什么事急着要见我?”
沈汀年软绵绵的往他腿上坐,抬头看他,眼眸清澈如水,双颊粉嫩如花,“殿下昨天既是应承为妾夫君,那现在是不是该做些夫君要做的事情。”
濮阳绪轻笑出声,他一直知道沈汀年喜欢他,但是他无法肯定这份喜欢能到什么程度,所以必要的笼络手段自然要用,他想要虏获美人心,沈汀年便顺杆爬,倒也得趣,“说说看。”
沈汀年坐在他膝头似乎没有半点不适,这事也是熟能生巧,她亲昵的伸手去勾他的脖子,动作自然而大胆,侧耳通红如霞,“妾那不懂事的侍女惹了麻烦,烦劳夫君了。”
“这么小的一件事也值得你向我开口?”濮阳绪捏着她的下颚,似不明所以,“沈家就这么不看重你吗?”
这话倒惹得沈汀年吃惊了,她瞪大了眼睛,“殿下几时知道妾是沈家人了?”
“……”濮阳绪笑容一僵,这种震惊的语气是在嘲讽他从未关注她?虽然是事实,但也不用说出来吧。
“是妾不懂事竟问这种问题。”沈汀年心里暗笑,忙又乖巧的眨了眨眼,“殿下有所不知,妾不过旁支庶出的哪里有什么分量。”
“你怎么如此妄自菲薄,沈河可是在我面前提过你。”濮阳绪盯着她眼睛,沈河这个名字并未引起她情绪变化,倒令他诸多想法没了根据。
沈汀年弯唇笑起来:“沈河是谁?殿下是在诈妾吧,不提这个人如何,自妾入宫起,便知道,首先是殿下的人,其次才算沈家的人。”
“你比我想的还要懂事理。”濮阳绪确实一点错都挑不出来。
不仅是懂事理,而是知进退,不恃宠而骄才是吧。沈汀年睁着那漂亮的双眼,眼中的喜悦显而易见,“你喜欢就好。”
你喜欢就好……濮阳绪看着她眼里暗涌的流光溢彩,这个女人是以他所喜为喜?心头微微一动,但也只是片刻间而已,他露出笑容伸手摸摸女子柔嫩脸颊,“年年可真是可爱。”
他埋头在她脖颈深深一嗅,顿觉遍体通畅,大手沿着她的腰探进去,唇轻轻摩挲着她脖颈的动脉:“这香是什么香?”
大抵是从什么时候起沈汀年开始在身上用香露了?这个念头在濮阳绪脑海一闪而逝。
沈汀年气息微乱,身子发软,不知觉的仰头伸长脖子想要躲开他的吻,奈何对方的另一只手早就在后脑处禁锢着,不让她退开。
“嗯?……哪有什么香……”
这人怎么老是喜欢咬人——脖颈的肉哪里经得住他咬,虽然只是轻咬,沈汀年却慜感的打了个颤,想逃离而不得。
濮阳绪眼睛微眯着看她,沈汀年闭着眼,睫毛轻/颤不已,面色朝红,似动青所致,他嘴角扬笑,“现在用膳似乎还有些早……”
“唔……”摇了摇头,闭着眼的沈汀年终于发散了满腔思绪,濮阳绪为何会查她?一向将她视若玩物,果然是茯神的事情引发他的动机,而他既已经查过她,就肯定知道她和卫初筠是同窗,会知道她也同琮王有过往来,这么大的事情,这人能在她面前不露丝毫,若不是今天说出来,沈汀年都还以为自己无关重要。
如今还越发的娇宠她……细思之下,沈汀年禁不住冷汗淋漓,她有一瞬想起当年同他弈棋,总在猝不及防时错失棋子,思虑再三步步为营最后还是棋差一招。
他带她随驾,是要将她架在火堆上烧,炼出她的真面目?
第五十一章相处
出京五十里用了三天,沈汀年知道自己的猜测大抵是对的,濮阳绪此行并不打算南下,或者说,他本人不打算南北折返而行,而是选择了北上,再走水路,绕一圈回来。
若为了掩人耳目,他应当安排了另外的队伍南下。
果然,在官道上行走了几日之后,特制的太子殿下车架拐了南下的大路,而太子本人搂着沈汀年在她的车上玩飞花令,两人都是高手,玩了半天,各有输赢。
沈汀年酒量极好,却深藏不露,濮阳绪饮的半熏,靠在她身上,不一会儿估计有点困,头一垂就趴在她怀里睡着了。
沈汀年笑了一声,托着他的脸,以防他呼吸不顺畅,等他睡熟了,才伸出另一只手推开窗格,惬意的看着春意盎然的风景,车轻马快,山清水秀,不知何时拐进来的小道,别有一番风光。
等日光正照,沈汀年把濮阳绪喊醒,问他要不要用午食,濮阳绪赖在她身上醒了半响神,彻底清醒的时候心头一紧,他从未这般酒后放松过,更何况还是有人在的情况下。
“前面正好有一处溪流,让他们布置一下,我们吃饭赏玩两不误。”沈汀年自然的替他换下睡皱了外袍,一面轻言细语的说着午时的安排,“往日竟不知道殿下吃了酒爱粘人,妾半个身子都被压麻了。”
濮阳绪微微一怔,难怪睡着时觉得身下软绵绵的,他难得没有说话,重新穿上外袍之后,主动为沈汀年带上帷帽,两人一道下了车。
山林间气息湿润,草木仓翠,沈汀年心情好到一直噙着笑,亲自服侍濮阳绪用饭,溪流潺潺清脆悦耳,微风习习拂面而过,两人天南地北的聊了好一会儿。
“没想到你读的闲书也不少,连西经这等杂记都知道。”濮阳绪谈兴大起,身边甚少有人能接的上他的话,此行带来的江科算是一个。
“小时候很喜欢跑到镇上去听说书,那时候字还不认得就爱上新奇的故事,后来诗词歌赋样样都要学,”沈汀年笑着摇头,有些羞赧,“我就在诗集里夹话本闲书,常常看到饭都忘了吃。”
濮阳绪看了她好几眼,才笑道:“沈家竟养出这么一个你来,沈门君子人人洁身自好君子之风,女子知书达理娴雅温婉。”
沈汀年白了他一眼,道:“若真似她们那般,你怕是多看我一眼都嫌弃,再说,我虽喜欢闲书,并不耽误我学那些《女训》《女诫》,要知道我可是长年考试第一,书写进凤来书院历史的人。”
“是吗,这么厉害。”
濮阳绪的应答突然冷淡下来,沈汀年自然感觉到了,她嗯了一声,虽然脸上还是笑意吟吟,却在心里懊恼,之后再聊天就有所收敛。
气氛如天上跌到地下,一直维持到夜幕降临,车架驶入大兴城。
都是娇贵的身子经不起太久的颠簸,众人入住大兴驿站,因为市容繁华,这里长年累月来往的达官贵人不少,比他们出行夸张的做派也不少,没有束泰的护卫队后,不算招眼的一行人并没有惹来太多关注。
沈汀年自觉的没有跟着濮阳绪去住主屋,她小日子来了两日,除了在京城近郊胡闹过几次,后面她都尽量不去招惹他。
出门在外没有太多讲究,房间不算大,干干净净的,铺上了一些带着的摆设之后,勉强能入住,濮阳绪往睡惯的被褥上一躺,不晓得是不是心里作怪,总觉得不如今日在马车上睡的软,想起为他作了软垫子的沈汀年,忍不住翻了个身。
他也没少去凤来书院,却一次都没有见过沈汀年。
那时候他眼里只有卫初筠,连与卫初筠交好的姑娘都不记得有谁,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没有沈汀年。
可是真的细细回想,他们就一定没有见过面吗?他参加过的凤来书院的曲水流觞宴上,她缘何不曾露脸?以她的文采,不在卫初筠之下,他怎会一次都没有听过她的诗……
曾经他看过的调查她的呈报上,沈汀年在风来书院住了七年,深居简出,甚少有人知道她,这与她说自己长年考试第一太过矛盾。
“来人。”
濮阳绪翻身坐起,立马有侍卫进来,单膝跪地,垂首待命。
“你亲自去查沈汀年的事情,这次用暗探,我一定要知道沈家究竟做了什么。”
暗探是个代称,为防隔墙有耳,有些时候关键事件或是信息都会被特地的词指代,此处的暗探,说的是朝廷设立在大周各个地方的监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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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没睡好的沈汀年早早的起来了,出宫之后太过放松,她说漏了嘴,以濮阳绪的敏锐恐怕会深入追查,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他对她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然而等她见到同样没有睡好的濮阳绪时,出乎意料的,她突然觉得他知道了沈家对她做的一切于她而言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一个为家族缠累的女人并不能让他怜香惜玉,然而一个竭力想要自由却被束缚的女人或许更得趣?
这未尝不是峰回路转的时机。
“想什么呢,一脸愁容?”濮阳绪放了筷,颇有些食之无味的样子。
沈汀年很快扭转决定,从容应对,“妾只是在愁天气,越往北,天气越干,手脸太干了就不舒服。”
“谁告诉你要往北走了?”濮阳绪故意沉着声音问。
沈汀年赶忙说,“殿下恕罪,妾不该胡乱揣测。”
见她这样,濮阳绪装不下去了,“沈汀年我是真的看不懂你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前两年互不熟悉的时候,他掠夺她,她又是享受又是作,他恩宠她,她宠辱不惊,以弱示人,只在他面前露真性情,如今,他想温柔笼络,她就柔情顺意,他不高兴冷着脸,她就赔小心装乖巧,他谈天说地,她也道古说今……就没有她不能应对的时候。
“殿下说笑了,这世上又有谁能说懂一个人?”沈汀年收敛了神色,知道他认了真,谨慎作答,“侍奉殿下是妾之本职,万般变化,如那戏台上的嬉笑怒骂,皆为君故。”
濮阳绪哼了一声,没想到逼出两句真话来,还真应了那句忠言逆耳,“说的倒是冠冕堂皇。”
沈汀年察言观色,借机下台,“妾哪敢不说实话,能跟着殿下出来是天大的福分。”
这么着,两人又重新黏糊起来,只要不越彼此那道线,万事皆好。
一早儿就这么过去,沈汀年见茶水点心又上来了,“今日不走吗?”
“不走。”
“殿下这是打算走一日歇一日?”沈汀年推开窗,试探的问道。
濮阳绪吃完饭自然要忙公事,道:“就这么随便走,逛到哪是哪,想去哪去哪。”
沈汀年内心早有想法却仍旧觉得吃惊,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她整张脸都亮了,在日光里一双眸前所未有的闪亮,“那我可以出去看看吧。”
拿起快马送来奏报的濮阳绪觉得这人语气未免太欢快了,他瞅了瞅案桌上待处理的公务,“不行,你替我研磨。”
沈汀年心都飞出去了,哪能安得下来,这人自己要忙还拖着她一块不许去玩?
“研磨这种事,有陈公公就好了……”
牛不喝水强按头搁在其他人身上或许行得通,但是沈汀年不是常人,她磨人的功夫濮阳绪也扛不住,最后不仅没把人留下,自己还被说动了心思。
“就带两个随侍,两个护卫好了,我们又不走远,街上走走而已……”
濮阳绪到底依从了,吩咐几个护卫同行,其他人都留守在驿站。
大兴城人口兴旺,买卖街上人来人往,正是每月的大集市,满街的叫卖声,热闹非凡。
濮阳绪带着沈汀年来回逛了两圈,身后乔装过的侍卫拿满了东西,连侍从陈落和侍女枝芽都没空着双手。
等到了卖吃食的摊子,陈落拦也拦不住,吃外食是大忌,尊贵如太子是万不可冒险的,但是沈汀年是个胆大的,非要吃,为了自己能吃,大义凛然的让护卫阻着濮阳绪,自己钻了空子买了个饼子吃,才咬了几口就被濮阳绪从旁抢了去。
两个人像孩子一样比谁吃的大口,开了口之后畅吃无阻,虽然珍馐美味都吃惯了,这市井小食也十分美味。
“来,尝尝这个。”
沈汀年早已把帷帽取了,两手都拿着糖画,眼睛还在旁边的摊子上看,濮阳绪喂到她嘴边的东西,没瞧就张了口吃。
入口辛辣之极,呛得她瞬间眼泪横流……是木签串起的辣糕,沈汀年平日不食辣,濮阳绪是知道的。
“快给我水,咳咳……”沈汀年脸颊爆红,眼泪哗啦哗啦的,这时候哪有水,所有人都没空手,唯一空着手的濮阳绪乐不可支,笑的几乎弯了腰。
等枝芽救主端来水,沈汀年辣哭的窘迫已经逗笑了一大片,濮阳绪起了头笑,众人自然也没憋住,沈汀年气恼的追着他打,两人一路打闹一路逛。
第五十二章好事
兆丰客栈是大兴城最有名的大客栈,因为坐落在南北通道口上,来往住宿的人络绎不绝,跑堂的伙计正打算转身招呼刚进门的客人,却被一只手及时拦住,他抬头,便见门边站着笑意亲和男子,问道:“店家,楼上还有雅间吗?”
“这,雅座已经没有了,大堂内还有空座。”
伴随着他的这话落,那男子还没说什么,街道上传来的一阵笑声吸引的他们都看过去。
沈汀年拿着一顶构造繁杂的竹篾风车,一面笑,一面转着风车,明艳不可方物,两人都看呆了。
“就这家吧?我们进去歇会,我都笑累了……”沈汀年站在客栈门口,先是转头冲跟在后面的濮阳绪说话,待转回来就皱了下眉,总算察觉到周边一些目光并不是的那么善意。
因为沈汀年摘了帷帽而吸引了许多关注,比她更要不爽的濮阳绪背着手走过来,扫了眼在客栈门口挡着路的两人,又挑眉看了眼兆丰客栈的招牌。
客栈伙计骤然醒了神,退后一步让出路来,弓腰拘礼的请他们进去,“贵客里面请,楼上有雅座。”
沈汀年等濮阳绪走在前面,才挨着他一道走,两人被客栈伙计引路走至大堂过道,也是瞬间,大堂静了静,这当先进来的男子,俊美卓尔,通身散发着贵公子的气质,众人晃神的当口,他身边的女子一露面,身姿曼妙,容貌倾城。
兆丰客栈从未像今日这般,闹中生静,本来濮阳绪出现就已然引起些暗流,而沈汀年再往那一站,两人瞬间牵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滋生出更大的一股涌潮。
客栈掌柜是一本正经的打着算盘,察觉到动静,稍一抬头就愣了下,忙从柜台后头出来迎客。
“两位贵客是要吃饭还是住店?”掌柜仰着脸笑着,话音里也有那么几分讨好。
沈汀年趁濮阳绪还未表露出更大的情绪,主动去拉住他的手,“吃饭,麻烦先领我们去雅间。”
“好勒,您这边请,这边——”掌柜也是人精儿立刻意识到他们并不喜欢大堂内那些毫无顾忌的视线,他亲自在前面引路,把跑堂的伙计打发走了。
繁盛的地方自然能吸引人,城外四条主官道几乎日日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兆丰客栈生意极好,从早上开门做生意,跑堂的伙计根本就没停过,他难得一饱眼福颇有些兴奋,待走回客栈门口,才发现先前问话的男人还没走。
“这位客官,你这……”
“拿着,我要他们隔壁的雅间。”那男子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看也不看的直接丢给了伙计。
“这——你也请这边走。”那伙计掂量了下手中银子的分量,话就转了个弯,应承下来了。
沈汀年一进了雅间门,就把濮阳绪松开了,她还未及开口问话,那掌柜的就笑着解释:“二位应当是头次来大兴城,咱这里的百姓以美为贵,并非有意冒犯,实在是夫人姿容清绝,十分罕见。”
还有这样的习俗,见美掠奇,以美为贵……之前逛了一路倒是丁点没察觉,可能是身边跟着的侍卫侍女多,现在,打发他们回客栈放东西,两人落了单就一下子凸显出来了。
沈汀年笑了笑,“给我们上一桌清淡的饭菜。”
“你还能吃?”
等掌柜的出去了,濮阳绪坐着靠窗,又恢复了之前的姿态,仿若携美出游的翩翩公子。
“我点给他们吃。”沈汀年主要是找个地好好歇会脚,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拿过濮阳绪跟前倒好的茶水,她浅饮一口,比起在宫里寻常喝的味道差太多,“你还是别喝,这外头的东西……”
等待饭菜上来的间隙,雅间的人被人敲响,门外问话的男人言语间稍显客气:“打扰了,在下有事相询,请问可以进来吗?”
闻言,沈汀年和濮阳绪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对视一眼后,濮阳绪懒散的倚着窗框应了一声,“进来。”
“在下余生,就在隔壁雅间吃饭,”高瘦的男人,笑容亲和,又是作揖又是赔不是,“冒昧打扰了。”
沈汀年明眸提溜转,将他看的面皮微涨红,濮阳绪微微勾了勾唇,他们与这人之前还在客栈门口打了一个照面,竟追上门来了。
两人都没开口搭理他,余生却丝毫不显尴尬的主动坐下了,“相识是缘,今日这顿饭在下请了,二位千万别当我是坏人,实在是有一桩好事。”
什么样的好事会这样追上来?
“你们知道吗,每年这个时候咱们这地方都会有一桩大好事。”余生极善于将谈话气氛调动起来,从一系列言辞到神态,都给人极大的感染力,“我是大兴城这一块专门负责给官府采选举荐人选的,去年就好几个贵人都是从我走的门路。”
沈汀年转着风车的手晃了晃,她清晰的看见对面濮阳绪的身子从靠坐窗到挺直腰背,似乎被对方的话题吸引,起了极大的兴趣。
余生大抵是没少钓鱼,很会抛钩子,也很会顺长线拉咬饵的鱼。
他把宫里采选秀女的事情渲染成了天大的好事,将各地官府每年在辖区内搜集美人的事情讲的绘声绘色。
“今年情况特殊,举国守孝,原是不该纳采的,但是我这得了确切消息,”说着,余生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等不到年底了,采选的密令已经出来了,各地争相网罗美人,迟了就赶不上头一批了。”
新帝有多好美色,可见一斑,这不属大周国最繁华人口多的主城都知道如何投皇上所好,不仅官府出动人力采选,还发动当地人举荐,按人头算钱,像沈汀年这样的,算另外的价钱。
“你们从何时得了消息?”濮阳绪竭力收敛气息,保持着状态,但天生的清贵气质很难掩藏。
听得津津有味的沈汀年回过神来,主动帮他遮掩,“我们是打南边来的,并未听说采选开始了,再说,我们家中也算有些资产,若是为了钱,可是瞧不上这好事。”
余生一听晓得了,他忙道:“开春就得了消息了。”
好难得见沈汀年搭腔了,余生就直接将矛头转向她,“哪能用黄白之物堕了贵人,也就是在下这样的俗人才会为了钱财岌岌营营,你若是去应选,那保管是要中的,日后进了宫,伺候了皇上,定是要做人上人的。”
沈汀年下意识看了一眼濮阳绪,只觉得这话——着实有些难以入耳,果然,后者脸色已经开始发沉了。
她忙提高声调佯装激动道:“可,我已经嫁人了,他,他就是我夫君。”
濮阳绪瞬即就被她浮夸的表演吸引,一双眼锁在她那张脸上,只觉得她一颦一笑格外生动。
本来凝固的气氛,也渐渐似乎恢复了。
“嫁过人不妨事,我们自有办法……”余生乘风追击,只管着打动沈汀年,都未瞧见一旁的濮阳绪在敲击着桌面,一下一下的数着拍子。
“这也能有法子?”沈汀年惊了。
“自然有的,走了我这的门路,会给贵人一个全新的身份。”余生讲的口干,看一旁的茶杯满水,一直没有人用,就拿过来一口喝光了,他啧啧舌,十分满意,“果然雅间的茶水也不一样。”
“往年也是这样弄的?”濮阳绪再开口声音明显低沉了许多。
沈汀年大概猜到他要做什么,对眼前这个找上门送死的男人,投去了最后同情的一瞥,收回来之后,就事不关己的望向窗外。
不出意外,陈落已经在楼下了,侍卫们也守在街道两侧。
余生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脖子,哪里起来的凉风,吹得他发热的脑门有点凉,“这,往年也没多大差,真要说特别,还是原先的太孙,如今的太子殿下选妃那年热闹……”
一说起这桩往事余生又来劲了,从开始接到消息,到举国上下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热状态,家世清白的家女子无不应选,不符合甄选条件的想尽办法走门路。
“从大兴城拉出去的马车足足就有十八辆,每一辆都挤满了人,全是水灵灵的小姑娘。”
可那一年却是入选秀女最少的,最后进甄秀司走到濮阳绪跟前的,也不过二十三十人,除了她们自己,谁又知道她们经历了什么?
说她们万里挑一一点不夸张。
沈汀年微微走了下神,她其实也没有走捷径,旁人走一年的路,反而她走了八年。
她本无心逐明月,奈何明月倒撩人。
余生又哪里料得到干了大半辈子的勾当撞到正主手里了,拽起藤来摸出一串瓜,他以一己之力,捅翻了整条船,不光是从大兴城到京城这条采选的线被濮阳绪拔了,而是所有打着选秀的幌子谋求私利的渠道,都遭了殃。
这还远远不够,濮阳绪从余生说的景佑元年大规模的选秀,应选秀女数目极大,与他所记得的送入京城的待选秀女人数远远不相符中窥出端倪,这事一查,就又扯出一条拐卖人口的线。
原是有人借着采选的名头,将那些求选心切的貌美女子拐去买卖。
第五十三章心惊
沈汀年第一次为皇妾的身份感受到跟随太子这样的人出行的好处,在这么漫长而单调的行程中,路上的风景很快就看倦了,小城镇过而不入,但是,大城住上两日,体察民情,赏玩地方景点,就为这段行程增添了色彩。
世人百态,有呼风唤雨的,有热善好施的,也有为非作歹的,沈汀年只在话本里看过的故事,也有亲眼目睹的时候,那欺压百姓的豪绅当地官员都奈何不得,那流蹿多地的贼寇当地厢军都缉拿不到……诸如此类,可遇上太子出行,一切事宜都在与沈汀年谈笑间解决了。
她身在皇宫时因在权力中心而无所感知,如今才晓得何为皇权,短短两个月,在江科领着太子仪仗队大张旗鼓南下,南部官员风声鹤唳,无人敢犯事,而真正绕路十城北上的太子所过之处,如水洗刷过般,轻则革职,重者抄家,自然也有那勤恳做官,办些实事的被他提拔,如此,一路走,一路玩,也一路整顿。
期间自然也有些风风雨雨,沈汀年背着濮阳绪偷溜出去,在茶馆听书遭遇纨绔调戏,虽然那人还未近身就被护卫打出去了,可还是惹恼了濮阳绪,不仅惩治那犯事的纨绔,连沈汀年也被他禁足了,只许在他身边呆着。
之后两人便彻底吃住一起,孟不离焦。
这日濮阳绪从驻扎城外的军队视察回来,想起被他勒令在行宫不许出去的沈汀年,便让人牵了预备好的母马来,他决定教沈汀年骑马。
学骑马这事沈汀年念叨过好几回,都被他驳回了,她这种对马没有接触过的,很难学好,要教会她太费神了,可要是指一个护卫去教她,濮阳绪又不乐意。
“我真的可以骑马吗?”沈汀年换上新做的骑马装,外衣长裤都是红色打底,束腰的皮革宽带上镶嵌着红玉石,她本就容貌绝艳,这红色衬的她愈发的风姿俏美,周遭人都看愣了。
濮阳绪上前来拿过一旁的黑色护腕,亲自为她带上,“着什么急,先学学看。”
待护膝也绑上,沈汀年原地跳了跳,迫不及待的牵住濮阳绪的手往外跑,“没有我学不会的,你只管放心教我便是。”
只能说心志很远大,现实很窄小,毫无畏惧之心的沈汀年在从马上各种往下栽之后,才认知到自己平衡能力竟比普通人差上许多。
这也与她身姿轻有些关系,马儿一甩她还不及用力就轻飘飘的飞出去了,一番折腾下来,她还没怎么着,时刻接应的濮阳绪累的开始喘气。
又一次摔下来,被他抱住之后,沈汀年沮丧的搂着他脖子,抬手轻柔的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我不学了,我们回去吧。”
濮阳绪招了招手,候着的一群人立马涌上来,他先饮了两杯茶,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你就这么放弃了?”
沈汀年自然不会放弃,不过是不想他累着,“学骑马非一日之功,我大概知道症结所在,需要先想想怎么破解。”
骑马除了平衡感之后,最考验的是腿上的力量,她这般纤细柔软的身体,哪有什么力量能夹得住马身,稍一动作就被甩出去了。
然而濮阳绪还是为她的胆大而意外,没有哪个女子头次上马会不怕的,可她不一样,好几次都险险要落地被他捞回来,依然不怕。
望着她染着薄红的脸,眼中不屈服的神采,濮阳绪笑了笑,“我带你骑一程。”
沈汀年对上他含笑的眼睛,闪了闪神,他应当从未与人共乘一骑,这种史无前例的待遇,若被有心人知晓,怕是烈火烹油,可这一瞬她能感知到他此举是随心所为,他是诚心实意的想要教会她骑马。
这一次踩着马镫上马后,她禁不住绷直了身子,濮阳绪很快也落在她身后,新换的马鞍要宽阔些,但地盘仍旧有限,加上他十分霸道的往前侵占,马还没动,她就大半坐在他腿上。
“这匹马要比你刚才那匹母马要烈性,你只需学着放松,拉住缰绳掌控方向……”
濮阳绪催动马儿慢走几步,先教她几项要点,然后鞭子一甩,马儿立马跑起来,沈汀年又是新鲜又是激动的拉着缰绳整个人都坐不住了,左倒右栽,全赖濮阳绪一手搂着她腰固定住……一圈跑下来,沈汀年的身子不堪重负的酸了,她整个人都压在他的大腿上,“不行了,我们停下来歇歇,我压着你都动不了。”
濮阳绪笑着摸了摸她松了些的发髻,“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两人还说着话,马儿自然就慢下来,免得吃了风,这北边的天特别高阔,也蓝的纯净,沈汀年越走越高兴,“这儿可真好,虽然气候干燥,白天晚上气温相差的大,但是却叫人畅快,殿下,我们在行宫里多住些日子好不好?”
“那可不行,你要是喜欢上这里,离开了舍不得,我可不想你难过……”
这段日子沈汀年是见识了,这濮阳绪说笑打趣没人扛得住,一来一往她都不知道笑了多少回,哪怕心里再清楚不过是他随口之言,却还是会被愉悦到,大抵没有人不喜甜言蜜语。
两人骑行到清净处,耳边溪流之声,鸟语啾鸣,些许疲惫时的相互依偎,教人更加生出亲近感,不多时,便相拥着在马上耳鬓厮磨,濮阳绪搂着温稥软钰在怀,嘴里叼着她软耳咬着,一时也是心旌荡様:“年年……”
沈汀年坐在他大腿上,什么不清楚,一听他声就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可这光天化日,马背上……她浑身不受力,只能任人揉磋。
清清白白的一匹马也承受着不该承受的马生污点。
“殿下,回……回去吧。”沈汀年喘着息求他,她一手双握着粗糙的缰绳,已经出了血印子,她软墨硬泡,最后割地赔款的许了好些要求,濮阳绪一面刺激的很,一面也觉得不够发挥,便慨然决定骑回去。
沈汀年本以为能直起腰来松快松快,却不料这人大麾袍往她身上一罩,就让她这样面对面的坐在他怀里,抵着他一路摩……越靠近行宫,来往的人越多,她咬着他胸口,半点声音不敢泄露。
“殿下,娘娘她怎么了?”
“无事,都别跟着!”
“嗯哼……”
跨过门槛的时候沈汀年没咬住,露出一声骄喘,就这一声坏了事,濮阳绪本来还能控制住把人抱回寝殿,当下脚步一拐往近处的一空置阆苑走去。
行宫的阆苑冷冷清清,濮阳绪箍着沈汀年的要臀,清楚的感受到她今日的状态不同往常,十分的投入,一时间分不清是环境使然,还是心绪不同,他明显觉得胸腔内砰砰作鼓雷,前所未有的悸动。
沈汀年后背感受的是凉风浸袭,身前却是吙热的躯体,冷热交替,一时也心生难抑的激动,整个人都打着战栗,与以往不同的是,她竟一点儿也控制不住。
两人紧紧相报之时,不期而遇的对上彼此的眼睛,那一刻,蓦然心惊……他眼底没有沉沦,她眼神也十分清明。
人真的能把情感剥离,而任由身体失控吗?沈汀年默默地咬紧了牙,却仍旧喘出声音来,然后立刻闭上了眼,将头抵着他的下巴,不叫彼此对视。
濮阳绪垂眸看着她的头顶,头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沈汀年真的喜欢他吗?
……
疾风骤雨收歇,沈汀年要软得只差直接往地上跪,被濮阳绪抱回去,她软棉棉的埋头在他肩头,不肯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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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遭濮阳绪是尽了兴,第二日又龙米青虎猛的去巡查防务,沈汀年却躺/下去就起不来了。
随行的御医终于也派上了用场,赶来请脉,开方调养,这风寒之症说简单也简单,几贴药下去,大多能好,问题是这病会过人,所以还没等濮阳绪回来,一众人就麻利的把一处阁楼收拾出来,将沈汀年挪了过去。
连枕头带褥子都清除出去之后,陈落还指挥人用陈醋各处熏了一个遍,伺候过沈汀年的宫女太监都留着在她那,另外调了新人来太子殿内当值。
沈汀年熬过最开始那阵头疼后,汤药灌下去就出了一身汗,好了大半。
人在病中,最会多想,她全身乏力,躺了一整天,阁楼里安静的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这也不能怪旁人,原是怕打扰她休息,守着她的枝芽和闵云不让人靠近。
“云姐,太子那边……会来看娘娘吗?”
“嘘,小声点,别被她听见。”闵云叹了口气,她太知道宫里的规矩了,濮阳绪何等身份,他就是有心来看,底下人也会拼死拦着,“有这么多人伺候着,哪里需要太子来,不过是添乱。”
枝芽觉得有道理,“那应当不会来。”
沈汀年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怔怔的发了会儿呆,再往北走就到了琮王的封地了。
她知道濮阳绪北上的目的是琮王,他将北上线路上的官员捯饬了一个彻底,为的就是防住北地,切断琮王后背的线。
他走走停停耗了三个月,是没决定要不要去见琮王,应该说,他还没决定去见卫初筠。
可若此行不去,再要相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一定会去的。
第五十四章交谈
等到天黑下来,沈汀年喝了第二剂药,除了嘴里还有些发苦,再无一丝疼痛感,枝芽喂过来一粒蜜饯,她含在嘴里,慢慢觉得甜起来。
沈汀年打小身子底就比一般孩子硬,寒冬腊月也比旁人抗冻,反倒是入宫娇生惯养后,才会有这些头疼脑热。这一年病三五回是绝没有过的经历。
濮阳绪本来看她这突然病了,决意在行宫里多住几日,然而没过两日御医就来回话,沈婕妤已经好了。
“殿下,沈婕妤是个有福的,才刚病转天就好了……”
濮阳绪不等陈落禀报完,脚步一转就往后头去了,之前惦记着沈汀年生病他却不能去看,这人肯定要记着,他有心去陪陪她,却被陈落等人拦住了。
说起来这回的确是他疏忽了,这行宫之内药材比不得皇宫里要什么稀奇物都有,若他不慎过了病,治不治得好两说,单就一位随行御医也万不敢给他开什么药方,他那些随行的人马都为了迷惑京城眼线而真的去南边。
濮阳绪走进院内时,是颇为心虚的,说到底沈汀年这场病的源头还是他,人家因他糟了罪,他连看都不来看一眼,外人不知情只觉理所应当,他想沈汀年少不得给他作一作。
步伐缓慢下来的濮阳绪迎面撞上出来迎他的沈汀年。
沈汀年见他满目惊诧,笑了:“殿下以为这点小病就能让妾容色苍白,人比黄花瘦吗?”
濮阳绪真是服了,沈汀年肤色如玉,又穿了件浅粉色的素面褙子,比她身后窗边搁置的花还要灿烂几分,他凑近替她挡风,“才刚好如何出来吹了风,快些进去。”
“我是要去殿下那的。”沈汀年站着没动,右手手指点了点他搭着自己腰间的手,“屋里虽通了风到底有些药渣味,殿下贵体免得冲撞了。”
“你呀……”濮阳绪哪能听不出来她在取笑,不仅不松开她,反而楼的更紧,告饶道,“我叫你一声婕妤娘娘,你勿要再计较了行吗?”
“好。”沈汀年语中带笑。
隔天,沈汀年才听闵云说起,原来濮阳绪知晓她病了,是打算来看她,却因随行御医未带足的疏忽不得已不来。沈汀年喜忧参半,这趟随驾的美差,到底给她带来了诸多好处,忧的是回京之后。
她是交代过闵云和枝芽出宫的一切事情都不可泄露出去,但此行的眼目太多,除非濮阳绪有心遮掩,才有可能瞒下她与太子同居的事情……
舒服的日子总过得快,这年的夏天没有那么热,北方的暴雨总给他们一下惊喜,来得急去的快,丝毫不给人适应转变的时间。
濮阳绪这天又外出跑了一整天,归来时,正赶上沈汀年叫人摆上饭菜,还亲自动手拌凉菜,她以为濮阳绪和昨日一般半夜才回来,没料到人一回来赶上她的饭点,顿时,从凉榻上坐正了,吩咐人再拿一副碗筷。
“酒都喝上了?”
濮阳绪脱了外袍,重新换了一身舒适轻/薄的衣服,拿起沈汀年的酒杯就先饮了一杯。
“不要空腹喝,这酒烈……”沈汀年起身都没拦住。
“外头热,你这酒是冰过的,我就喝两口。”濮阳绪没多喝,果然,两杯就停。
两人都饿了,忙忙乎乎的吃起来,也不要一旁手脚麻利的宫女帮着步菜,自己动起手来,沈汀年吃着菜还时不时抿两口冰过的酒,沁凉又舒服,没一会儿就红了脸,熏熏然的靠着软枕上,小脚往上一翘,摆回了濮阳绪回来前的姿态。
濮阳绪瞅在眼里,心头情绪起伏不定,这女人果然被他宠出原形了,一时喜,一时叹,说不出理由,纷纷扰扰,连自己都有些无头绪。
不过倒是时机正好。
“年年,你身边是不是有个擅于推拿的侍女?我这两日骑马久了腿上不舒服,让她给我推一推。”
沈汀年本来是心情极好的,瞬间不翼而飞。
“正好轮她当值,你喊一声她就听得见。”沈汀年姿态依旧,只稍微放大了点声音。
当值的闵云正在一层帘子外候着,沈汀年声音一提高,她确实听见了。
“你的侍女当然你使唤进来。”濮阳绪慢条斯理的为她添了一杯酒,轻声道,“再饮这杯就好了,莫要贪嘴,多了伤身。”
沈汀年哼了一声,知道他意不在闵云,“殿下到底是想说什么?”
“你们都下去。”
“是。”
内室外室的齐齐退出去,两三息功夫桌上的菜盘全收拾了个干净,唯有些许饭菜气息还在屋里打着转。
“不是我想说什么,而是你家侍女今天和你说了什么,你难道不该告诉我吗?”
濮阳绪神色同这些日子一样柔和,望着她的眼神——沈汀年不知该怎么说,但的确,比在宫里的时候要多太多情绪。
沈汀年同他对视一眼,他真的是太年轻,也太有锐气。
“她说殿下南下的队伍已经往回走了,趁着如今的时机,应该更主动的邀宠。”
濮阳绪摇了摇头,“她说叶家同琮王间的来往,也已经被我查出来,且拿了实证。”
沈汀年美目流转,垂眸掩下深思之色,看破不说破,他心思深沉非常人,却还是要撕破她的外衣。
她早已猜到他去查了自己,也知道了她说漏的那句话背后的真相。
忆及当初,沈汀年在得了赐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受到了极好的待遇,她同沈家嫡女一样被娇养,直到她展现出自己于课业上远超同龄人的天赋,一篇长赋,她一遍能通,三遍能默……后来,沈家就接来了她的家人。
最开始的两三年她对沈家的排斥因与家人团聚而消弭,为了家人她一度十分听话,直到沈家为了打造沈清岩的才女之名,让她替考,让她将自己的诗作誊抄出来,让她的每一幅画都按上沈清岩的戳。为了能满足沈家所需,她终日被锁在院里,日复一日的读书习画。
而沈清岩这位京城第一才女,十三岁求娶者如过江之鲫,十五岁嫁入了皇商之家叶家。
坊间传闻叶家的聘礼绵延十里,沈汀年未曾眼见,只知道凤来书院扩建了一倍,而后来她入宫,也或多或少的目睹了叶氏姐妹的奢靡之处。
因着叶家主母沈清岩的关系,她刚入宫时叶昕一和叶诗姐妹俩一直想拉拢她。然而有着这样的内情,沈汀年对叶家并无好感。
也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沈汀年神情几度变幻。
濮阳绪望着她的侧脸,眉头拧着:“你想不想我为你出口气?”
沈汀年眨了眨眼睛,一时没答话,濮阳绪看了,倒是笑了起来——若她答的太快,他才会失望。
他换了个更确切的问法:“你不恨沈清岩?”
这个女人窃取了她的声名,不劳而获轻易地就过着人上人的日子。
“我何苦恨她,都是做不得自己主的可怜人。”
沈清岩这两年虽然稳住在叶家的地位,可日子也不好过,那叶大公子素来喜欢拈花惹草,后院里的女人天天搭台子唱戏。
不过人有瑕疵,也有些长处,这叶大公子颇善商贾之道,叶家传到他手里并没有败落。
濮阳绪想到外界传闻,关注点却不同,他记得这叶大公子容貌俊秀,颇有美名,不以为然的挑了挑眉:“沈家为何不直接将你嫁入叶家?而要花这么大精力,用一个冒名顶替的花瓶?”
濮阳绪确实有些想不通,他在凤来书院见过沈清岩,长相比沈汀年并不逊色多少。
沈汀年笑了,她笑他不懂物尽其用,语气要多嘲讽有多嘲讽:“当然是因为我更值钱啊殿下,他叶家大公子纵然富甲天下,也比不上殿下一个指头。”
濮阳绪也笑了,可笑不及眼底,“你还真敢说。”
并非他不懂物尽其用,而是他低估了沈家的野心。
“我有啥不敢说的,我底子都被殿下挖了个干净,一个侧头侧尾的棋子,同那些女人没两样。”沈汀年笑着笑着,又停下来,“殿下今日不痛快,也要让我不痛快,我有什么办法。”
濮阳绪沉默了,他已决定明日启程去最后一站,北峰城,消息已经传给琮王了,若不出意外,他会在五日后抵达北峰城,而后接见琮王。
他以为会很不痛快,可今天,其实也没有太难熬。在答应仁武帝不杀琮王那日起,他就决定放下,那些爱过恨过的……皆成过往。
“沈汀年,你已经成功了。”濮阳绪终于靠过去,拉住她的手,将她揽进怀里,“我怀疑你,调查你,试探你,都不过是因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记住你了。”
他曾经一眼就记住一个姑娘,如今又记住了一个。
“你既欢喜我,我也待你好。”濮阳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好年年,过去的都过去了。”
沈汀年依偎着他,很慢很慢的点了下头,她抬手巴着他肩膀,她下意识的觉得背脊发冷,直到贴到他温热的肌肤,那种趋暖避寒的本性,连彼此都没有意识到。
他们又像曾经相拥着过夜,只是没有那份相对无言,会在想事情的时候聊两句闲话。
临到困意浓时,沈汀年一点一点的卸下防备,她迷迷糊糊的想,是沈家成功了,他们花了十年,又一次摸到了皇权,她是真的对沈家没有感恩之心,她恨沈家,这一点和濮阳绪的想法是一致的,所以他会接受她。
濮阳绪终有一日会知道沈家连她的心机都当做筹码,而在她身上的这些有迹可循的底细,留着就是为了给他看的。
渐渐陷入睡梦的沈汀年不知道枕边人睁开了眼睛,濮阳绪本来是有些睡意的,除了当值的,这会儿大半部分人早就睡了。
可他就是在这将睡未睡之际,倏尔清醒,身在皇家,他对阴谋的敏感度是浸润在骨子里的,他侧身摸了摸沈汀年的熟睡的脸。
他无比清楚,沈家不可能再出一个琮王。
第五十五章旧情
进入五月之后,北方的干燥就尤其扰人,白天的日光暴晒,晚上又刮起来大风,稍有些适应不了这种冷热交替就会生病。
因为之前生过一场病,沈汀年后面行程就一直待在马车里,晚间入住琮王府歇息也是被濮阳绪裹在披风里带进门。
太子行程保密,除了接待的人,无人知道他们一行人进了北峰城,又因为琮王临时紧急赶往边城,而选择入住了琮王府。
自接到消息太子出巡北峰城,琮王府就做了接驾准备,只可惜人的筹算到底有限,如今男主人外出,女主人病弱不宜见风。
王府管家全程提着心接待,只是不想这太子殿下什么都自带着,衣食一应俱全,住进来就只占了个地。
一行人兼程五天,人困马乏,稍作梳洗就早早的歇息,而沈汀年拘在马车里也是几日没睡好,一沾枕头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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琮王府不是寻常人家,女主人琮王妃住在后院,前院和后院间是到了晚上就关上门的,专有人看着,除了琮王能自由出入,其他男子都不可能越过去,濮阳绪想要私下见她,还真没什么办法。
这种隔绝内外的保护效仿的也是宫里,濮阳绪知道中门上了锁之后他是穿过不去的,幸好为了安置他,琮王府特为他开辟了一处园子,十分幽静,后面挨着琮王府花园,处在前后院的夹带,若能穿过花园,就能十分方便的去往后院各处。
濮阳绪挑了府里护院和看门婆子换班关门的时候,横穿花园,寻了处矮墙偷溜进了后院,大抵是一波当值的护院正在集中训话,绕过府里的巡逻,他并没有惊动到人就寻到了卫初筠的院子。
最后一道门是紧闭着的,守门的婆子刚来上夜,放松了警惕,都没有察觉到人靠近。
到这儿是如何都没有别的法子过去的,四围的墙特别的高,他一旦上去冒头会被潜藏着的琮王府内院暗卫当成刺客击杀,那闹起来的动静,就非同寻常了。
濮阳绪稍微寻思了片刻,便做出一副沉重严肃的样子,抬袖半遮脸,上前低声叫了门,待那守门的老婆子出来以后,只是举步往里走去,仿佛他就是琮王本人。
他打的主意就是看看能不能骗过守门的婆子,没想到那婆子为人精细,这身形举止一看分明不是琮王,她竟也是认得濮阳绪的,急急地拦住他道,“太子殿下,琮王吩咐了,若是殿下来了——”
濮阳绪一听就知道琮王预先打了招呼,心下暗恼这人小人之心,但又决计不甘心就此退去,便站住脚,冷冷的扫了她一眼,“你这是要拦本宫了?”
他久居储君之位,此时威胁之意含而不露,一个普通的看门婆子如何受得住?
她立马跪下磕头,求道,“太子——太子殿下,老奴万万不敢开罪殿下……但是……”
情急之下吓得也不知如此措辞,濮阳绪哼道,“既知不敢就只管出去守着。”
那婆子不敢拦又不能让,只会挡着他磕头,他索性威吓到底:“你家中老小都在这府里?”
那婆子一听险些吓晕过去。
“殿下做什么威胁一个下人?”
门扉被人拉开,不知何时就听见动静的一位老妪走出来。
濮阳绪见她出来,面色讪讪,这面容和善,头发斑白的老妪是卫初筠身边的嬷嬷徐氏,他当初打卫初筠主意的时候,闯进去卫初筠的闺房没少被她撵出门。
“徐嬷嬷……”
“殿下进去吧,姑娘在等你。”
她没有称呼王妃,而是一句旧称姑娘,濮阳绪总觉得被对方善意的维护了丁点儿脸面,一时喉头哽塞。
他举步走到堂屋门口时,忽然又顿住脚步——刚才一路过来,他心里想的只是一定要见她,可现在走到卫初筠门前,忽然间,他又不知道见了她能做什么。
“殿下长高了,也瘦了许多。”
正是思绪混乱时,脑海中那张俏脸就出现在了眼前,是真的,俏生生的站着那,笑盈盈的看着他。
卫初筠好穿白,身上绣着繁杂花纹的白裙极简中透着金贵,俏丽的瓜子脸尖尖的,她笑起来的一对小酒窝都带着灵气,“大哥不在家,他们不让我出去见你,说是你带了女眷舟车劳顿,需得早些安歇,我准备明天去见你的,没想到今晚你就来了。”
像记忆力一样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却不知道自己一句话,穿的是他的心。
曾经他勒令她要同他一样叫琮王叔叔,可她觉得琮王那么年轻,叫不出口,只管叫琮王大哥,那时候是他自己傻,不懂人家心思,还取笑她是不是要占他便宜,平白长他一个辈分。
差不多三年没见的两个人就这样在门口对立,灯火映照着彼此的影子,卫初筠笑容慢慢淡下来,然后扁了扁嘴巴,“你还在生气?怎么都不说话。”
“我……”濮阳绪还在抚平自己那颗受伤的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看着卫初筠的脸,“你……圆润了许多。”
濮阳绪说完,有些尴尬,忙又否认,“我也胖了。”
卫初筠比以前确实胖了些,以前清瘦的颧骨都看得到,现在下颌稍有些圆,笑起来整个人憨憨的,今昔对比,濮阳绪看了几眼,不知为什么,已经没有三年前那样切实的刺痛感,更多的还是难以消解的不甘心,是回想起来就觉得丢脸的难堪。
“瞎说什么大实话,我才没胖。”
卫初筠的心思,其实是很单纯的,他这么说了几句,她脸上就多出了一点笑来,“我晚上都不能吃东西,你快进来,等会我吃了点心就说是你吃的。”
太子面上掠过了千般思绪,见她星眸闪闪,煞是可爱,丝毫不在意外男不能入内的规矩,他跟着进去,只粗扫了一眼摆设,就与她对坐在屋内的大案桌处。
“为何不让你吃东西?”
与他有顾忌比起来,卫初筠自然随意的倒茶,吃点心,她道:“我消化不开会积食,不碍事,你这么晚要来见我,就为了聊这些吗?”
濮阳绪和她说话,一直都是轻松自如的,打一见面,她就觉得濮阳绪对她冷淡了,如果是三年时间的缘故,他又何必晚上过来这趟,卫初筠不怕他冷,也不怕他恨,却怕他对自己来虚的,她因身体缘故,从来就没有重心思多心眼,“我还能喊你元熙哥哥吗?”
元熙是太子的字,甚少有人提及,如今也无人敢叫。
濮阳绪张了张口,发自内心的想应一声却应不出声。
千言万语在一声。
大概是真的明白彼此回不去年少青葱,卫初筠当即就红了眼睛,她放下了手里的糕点,突然起身行礼,很郑重的冲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当年他与琮王打架的时候,他质问她的时候,他在她出嫁时红着眼睛离开的时候……卫初筠都没有说一声对不起,她告诉他,不喜欢他不是她的错。
濮阳绪不知道为何有这么一句迟来的道歉,他只觉这三个字比任何字眼都要刺耳。
他本想说为何道歉,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他牵强的笑了笑:“他若知道我惹你哭,大概会把我打出北峰城。”
卫初筠眼泪落下来就止不住,她也怕被外头听见,努力的憋着声,却憋不住眼泪,边哭边抽气:“你别看着我哭,我上一次哭还是求大哥娶我,他当时冷着脸不说话,我还以为他要拒绝,哭的差点犯病。”
“……”濮阳绪听了这话,苦笑起来,“原还是你求来的。”
“我是正经要和你说的……”卫初筠吸了吸鼻子,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穴,“我说对不起不是承认自己错了对不起你,而是希望你能放下我,这话谁都可以说,唯独我自己说出来,太对不起你了,可是我真的希望,这事能结束。”
唯有结束了,濮阳绪与琮王的结也能解开,今时不同往日,他注定要荣登大统,此事不能成为君臣之隙。
濮阳绪预想过终有一日她是要哭着求他,但这一日不是眼下这样,他满腹说不出的失望,看着哭的伤心难过的卫初筠,他甚至开始厌恶存着那种心思的自己。
“你之前求他也哭成这样吗?”
“比今天惨多了,他哪里能跟你一样容易心软,”卫初筠打了个哭嗝,摇了摇头,听他说起琮王,抬头去看了眼门外,有些心有余悸的擦了擦眼泪,“刚才那么大声,一定是被听见了,等他回来就糟了,你知道他那人多冷酷。”
琮王有多冷酷,他太知道了,小时候他才椅子腿那么点高跟着琮王脚边,粘着他烦了,一脚能把他踢到一丈外,不过就大他六岁,毛都没长齐就敢偷跟着仁武帝出征西域。
后来是越长越冷,对谁都没有好脸,若不是他亲眼看着,濮阳绪绝无法相信琮王会娶妻,娶的还是病娇娇软萌萌的卫初筠。
“对你他总会心软的,旁人……”濮阳绪知道自己不算旁人,琮王对他其实也心软的。
他想起一桩事,对谁都无法说起。
琮王曾为他求过仁武帝。
早在濮阳绪对卫初筠心生爱慕的最初,仁武帝就命琮王出面去断了他的心思,然而当时的琮王以少年慕艾乃人之常情,岂能因身份之别就横加阻断为由拒绝,卫家女儿虽然体弱多病也不是不能进宫,最后甚至不惜顶撞仁武帝。
思及此事,濮阳绪也不明白最疼爱他的阿翁为何要断了他和卫初筠的可能,难道仅仅是因为——
“初筠,我……我如果也能只娶你一人,你会愿意嫁给我吗?”
第五十六章纯善
卫初筠一双泪水洗过的眼眸澄澈如镜,映照着他,不染世事般的单纯,她摇了摇头,“元熙哥哥,我喜欢大哥那种类型的,就冷冰冰的,逗也逗不笑,但是,有时候突然冲你笑一笑,你会觉得心都愿意掏出来给他。”
想着琮王对她笑,卫初筠下意识露出了笑容,她脸上的笑意就像是一朵烟火,绚烂得让濮阳绪挪不开眼睛,但却又是转瞬即逝,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不过,即使如此,卫初筠整个人都渡了灵气一样,问他:“再说,我当初不知道你身份才和你玩,知道了以后,又何曾敢太过放肆呢?”
这样鲜活可爱的人……她会为一人而笑,为他的言语而喜怒……那个人,不是他。
“我若是太过放肆,就算你……”
“我走了。”
他突然打断,卫初筠微微一怔,一脸猝不及防。
濮阳绪站起来往外走,临出门,到底挥了挥手作别:“保重。”
夜不深,人却静啊。
回去一路畅行,终究他的身份无人敢拦。
濮阳绪背着手望了望天,他真的宁肯她是迫于现实或有诸多考量才选择放弃,也不愿对自己承认,不愿意面对真相,直到这一刻——才恍然惊觉:原来,她不喜欢是因为类型不符,而阿翁断他念想,确实是为了他好,长痛不如短痛,因为他与卫初筠从根上就不是同类人。
他初见她,就被她的单纯可爱吸引,却从未真正明白,她那种人喜欢的也是从骨子里就纯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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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微风,极其难得的落了小雨,北方的雨其实十分稀少。
园内的凉亭四周都放下了挡风的帷幕,四角烧着香驱虫,丝丝缕缕的香烟从卫初筠掀开半边的口子往外冒。
卫初筠都记不起上一次见雨是什么时候,来北峰城的时候,她过度虚弱,缠绵病榻,这两月才见好。
她微微扬起脑袋,不自觉的伸出手,雨水在手心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从缝隙溜走,与京城的阴雨不太同,凉也是适度的凉。
沈汀年隔着长廊就看见了偷偷摸摸接雨水玩的卫初筠。
“怎么是你?”
走到近处,四目相对,倒是卫初筠先开了口。
沈汀年还记得七岁的卫初筠,粉雕玉砌似的,而十七岁的她,如珠如玉,依旧叫人挪不开眼。
此刻瞪圆眼睛的卫初筠一如记忆里那样蠢得可爱。
“沈汀年,你什么时候……”卫初筠话未说完就意识到不妥,将帷幕拉开容一人通过,“快进来。”
沈汀年松开枝芽的搀扶,低头进去,有候立左右的侍女为她除去防水的披风,换下防水革靴,着一双软底红绣鞋。
她能感觉到脚下踩的铺了的地毯都是亲肤的,这地方虽小,却十分温馨雅致。
绕过去屏风,茶座上点心水果已经备着,显然为了招待她,卫初筠是提早来了。
两人相继入座,沈汀年饮了半杯茶水。
卫初筠一直滴溜溜的盯着她看,这会儿已经按耐不住了,她皱着脸道:“误会大了,我一直以为沈婕妤是沈燕荷啊。”
沈汀年指尖摩挲着杯沿,没接话。
沈燕荷也是沈家姑娘,是正经的嫡系出身,与她不同。
卫初筠一时不知道当初的同窗怎么成了太子女眷,说不出的失落。
“沈汀年,离开书院后,我给你写过信,你为什么都不回我?”
“我们不熟。”她其实没有收到过,从凤来书院离开的那一年她几乎与世隔绝。
沈汀年终于开口,声音冷淡的让侍立在周围的王府下人纷纷看过来,目光皆有敌意。
“我们一起踏青……”
“我是搭你的马车出逃。”
“我作的画你题过诗。”
“我是为了还你搭车人情。”
“我们打过赌。”
“那是我为了赢你钱。”
“那,那投壶你可是输了……”
谁知道一个病娇投壶能箭无虚发……沈汀年腹诽。
卫初筠如数家珍说出她们曾经有过的交往,历历在目,一直未曾忘记,她对于沈汀年的否认感到十分委屈,“你是不是一直讨厌我?”
沈汀年又饮一杯茶,压下满腹苦楚,曾经遭受的事情不被人知她还可以自己盖起来,谁也不知道光滑如镜的表面下是怎么样的苍痍,但在卫初筠这不行。
卫初筠就像一面真正的镜子,照着沈汀年,照着她的过往,也照得她不敢行错一步,牢牢地藏着对所有人的恶意。
“我不讨厌你,就像我不会讨厌她们一样。”
卫初筠知道她说的是在书院里欺负沈汀年的那群人,其中就有沈燕荷,她是琮王小舅舅的女儿,按辈分算,现在也是卫初筠的表妹。
如果说见到沈汀年时,卫初筠震惊又欣喜,现在也只有满满的沮丧和苦恼。
曾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朋友出现了,又发现这个朋友从来没把她当朋友。
“果然,很多事情是强求不来的。”卫初筠想起这一年的事情,忍不住擦了擦眼睛。
“打住!”沈汀年当即撑着桌子站起来,她太知道这人的杀手锏了,“你要是哭,我现在就走……”
“我没打算哭,就是……想起幺幺了,心里难受。”
每次想起就会哭,所以才会下意识去擦眼睛。
卫初筠无辜的放下小手手。
沈汀年惊了:她看了看对方的小小的身子骨,“你又怀了孩子?”
卫初筠叹了口气,“没有,我身体太差了,幺幺没保住。”
只怀了三个月,她的身体就垮了,无论她多想留住,都抵不过现实无情。
“……”沈汀年张了张口,她之前也听说了这事,虚惊一场之后,到底冷淡不下去了,有些不自然的又坐回去了。
“不过,你来的巧,早一个月我都下不来床……”
未免沈汀年愧疚,卫初筠善意的主动转开话题。
“那你还偷偷接雨水玩,你一点不能受寒……”
“打住!你也打住……”卫初筠举手投降,今天光听身边嬷嬷的念叨都耳朵长茧了,她笑得可爱:“我们找点有意思的小乐子?”
她看着沈汀年就想起以前念书的日子,颇为怀念。
“你想玩什么?”沈汀年看着眼前这张脸,想到太子后宫的那几位佳丽,缓缓的露出一抹笑,“我都可以奉陪。”
她从未对卫初筠笑过,清艳绝俗,姝色无双。
卫初筠看呆了,半响,她小嘴抿了抿,预感不太好,“你不会是想要欺负我吧。”
“我怎么敢。”沈汀年笑不露齿的时候,狡黠又诱惑,“不然,我们就来玩投壶?”
卫初筠最是好玩,今日有了小伙伴,哪里忍得住。
“来就来,怕你哦。”
声音欢快的似翠鸟啾鸣,她的快乐纯粹的如天上星辉,一瞬间就照亮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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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径尽头出现的一个暗色人影,在一片雨雾的茫茫视线里,很轻易就占据了人的注意力。
衣裳是深黑的近乎浓墨,信步而来,步履闲适,那打着旋的被风吹落的叶子遇到他似乎都自动飞舞离开,雨却不留情面的扑到身上,点点滴滴的泅湿他的发。
琮王停住脚步,侧耳先听见的脚步声,不多时,才见交叉的另一条主路上出现了一行人,为首的那人背着手,跟着的随侍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
“殿下,琮王已经回府了,你看……”
陈落的声音戛然而止,几人在路上迎面而立,想不看见都难。
濮阳绪是先推开的头顶的伞,余光里打量着十步外的青年,一面挥了挥手,跟着他的随侍护卫全都原路返回去,退到路的尽头那边去了。
濮阳绪看着琮王,琮王瞅着他。
琮王剑眉星目,长相俊朗不凡,虽然只是站着树下,但浑身上下自然而然流露一股说不出的英伟气息,冷冰冰的脸,同他腰间配的寒剑如出一辙。
三年时间,琮王是真的没有丝毫变化,然而他眼中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太子却变了——他长高了……也壮实了一些,虽然依然是修长的身材,但却不再如年少时手长脚长的透着毛躁,就是神色,也越发沉稳,很难看透他真实的心情。
在琮王看来,他多了几分陌生,好像他真的不再是那个他熟悉的侄儿,而是君臣之别的太子殿下……
一时寂静,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好像一场对峙,谁也不肯认输。
濮阳绪暗暗想,他们会不会这样站到天黑,从小他跟常爱和琮王闹,琮王就没有妥协过,不管他多不罢休,闹到何种地步。
“随我来。”
琮王说完,转身往回路上走,背影如山,步履如风。
濮阳绪怔了一下,他跟上去,不快不慢的隔着几步距离,但是目光始终不离前面的人,他尊敬过,仰慕过,恨过,忌惮过……万般情绪杂糅,慢慢的沉淀后,有一股道不明的安心。
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在,这大周的天不必他一个人扛着。
琮王率先进了王府内的今年才修建设立的祠堂。
濮阳绪放慢脚步,仿若堵塞多年的沟渠通了,心绪渐渐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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琮王回府自然要尽主人之谊,招待客居的太子殿下吃饭,连女眷也一并请了。
濮阳绪去长春堂时还不知道琮王也吩咐人请了沈汀年。
第五十七章琮王
这俩天沈汀年都欢欢喜喜的去了后院,与卫初筠相处的十分融洽,濮阳绪自然猜到她有所图,为了探知自己那点不堪回首之事。
可他不高兴也没法子,这事情本就是没法开口说的,而他要还拦着捂着,不是明摆着告诉沈汀年他这事情还没放下,他到如今还觊觎自己的婶婶?
他丢不起这人。
长廊拐弯处,沈汀年并卫初筠迎面而来。
眼下,亲眼见着两人携手而来,濮阳绪略微有些胸闷。
而他表情不愉的模样落在沈汀年眼里,也有很恰当的解释,这爱而不得的姑娘成了自己婶婶,真够可怜的。
沈汀年莫名怜爱的看着他。
濮阳绪尚不自知,只觉自己是真的瞎了眼,沈汀年和卫初筠搁在一起,就如玫瑰与茉莉,有着天囊之别。
卫初筠白色披风里穿了同色的襦裙,绾着流苏鬓,妆容素净,端的是天生丽质。
沈汀年是知道卫初筠的喜好的,好白,不喜艳色,如此,她若是也随心太素,岂不是与人打擂台?所以说,有时候要顺应场合,一味的逆而行之,可不是聪明人的选择。
她特地挑了湘妃色长裙,底绣是桃花,又上了精致的妆色,鬓发高绾,插着玉簪,双耳配珠玉小坠子,另在额头辔带着一玉坠吊嵌两眉之中偏上点,那坠子是水滴状,晶莹剔透,沈汀年是极喜欢的,人人皆有爱美之心,她也不例外。
濮阳绪这几个月看惯了她素颜清淡之色,有时候在马车上甚至披头散发,就很随意,忽而如此艳妆盛装,视觉冲击是极大的。
尤其,沈汀年眼尾上挑,水光潋滟比为之一身更添桃色。
他当初为什么会觉得沈汀年有一双和卫初筠一样的眼睛?
对视间,沈汀年扑捉到对方片刻的凝滞,噙着笑打破局面,福了福身:“见过太子殿下。”
卫初筠紧了紧手里挽着的胳膊,慢了一轮,“见过太子殿下。”
濮阳绪视线落在两人手挽手的交接点,皱了下眉,又一语不发掠过。
卫初筠没见过太子与沈汀年相处,所以并未觉得气氛有什么古怪,她只是为刚才濮阳绪看沈汀年的眼神惊奇,是一个男人看女人,带着毫不掩饰的侵占性……太吓人了。
短短几步路,各人所思所想也不知翻转了多少来回。
三人若无其事的先后入了长春堂。
而琮王竟然姗姗来迟,一进门先阔步走至卫初筠跟前,冷着声道:“寻了你一圈,也不派人传个话。”
卫初筠进门见他不在长春堂就知道糟糕,知道他肯定是先回了后院找自己,忙解释道:“这不怪我,你回来又没告诉我,当时我在和沈汀年玩,等我知道消息,就立马来这了呀。”
尾音拉长又转了个弯,听的一旁的沈汀年打了个哆嗦,她飞快的看了眼对面坐着的濮阳绪。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为何会下意识的去关注太子的感受,可结果也是意料,濮阳绪勾着一抹冷笑,不愿多看的转开了目光。
冷面王爷抵不过卫初筠几句娇言软语就投降了,两人自顾自说了好些话,一场宴客的晚膳就这样开始了,男主人眼里只有女主人,宾客两人食不语,只相互为对方添了几次菜。
濮阳绪先为沈汀年夹了一道辣子肉丁。
沈汀年回了一筷子蒜泥虾仁。
礼尚往来到彼此都没了胃口,一抬眼,才发现琮王和卫初筠不知何时停了话,齐齐看着两人。
“来人,把这些菜都撤了,重新上几道菜,用南边的做法。”
琮王一声令下,满桌子菜盘瞬间撤走了。
卫初筠晚膳并不用饭菜,早早就喝了碗燕窝,所以迟钝到琮王开口撤菜,才觉得愧疚,“原是我招待不周……”
“与你无关。”琮王截断她的话,而后向濮阳绪道,“北地苦寒,菜蔬贫乏。”
简短八字,却涵盖了无穷话外音。
濮阳绪和沈汀年不约而同的想到了琮王与叶家往来的事情。
有些事情不须说,点到便知,琮王身为北境封地之王,天高皇帝远,若真有异心,扩张势力,敛财养兵,也不会留濮阳绪在府,任其追查,反之,若他毫无异心,疏通商道,开拓良田,为的不过是造福一方百姓。
沈汀年在这沉静中,真真正正的去看了一眼琮王。
只一眼,她便记住了这人摸样,比之年幼时的模糊记忆,这个年龄的琮王更显峻拔,身材修长,黑底绣金线条的锦袍,外松内紧十分衬贴,玉冠束发,分外威仪,鬓若刀裁,剑眉星目,比起濮阳绪的俊美精致,他更显男人的粗犷英伟……察觉到琮王敏锐的视线,沈汀年垂眸敛回神思。
她还记得这人名字,濮阳柏,松柏的柏。
为了避嫌,在濮阳绪眼皮底下,她一直没敢展露出她对琮王的好奇。
这个被沈家寄予重望之人,是什么原因让他做出以她取代沈燕荷入宫待选的决定……他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这个问题对沈汀年来说至关重要,这将影响着她回京之后还有没有生存余地。
连日来她已将濮阳绪与卫初筠的事情探知的十分清楚了,也在刚才极短的接触里察觉到濮阳绪对琮王毫无杀心。
这其实非常的不合常理。一个军功傍身的边境王爷,还是当今皇上的硕果仅存的皇弟,文韬武略,声望极好,又夺走了他心爱的姑娘……这样的人不杀了留着等他篡位?
沈汀年想不明白。
因着这份不明白,沈汀年对濮阳绪产生了皮相之外的极大兴趣。
稍顷,新上来的菜肴铺满桌,这一回还有几坛子酒。
“虽贫苦些,但有美酒。”
濮阳绪亲启一坛酒,揭盖之后,醇厚的烈酒倒入杯内,瞬间,屋内都飘逸着酒香。
琮王扫了一眼他手中杯盏,微微勾起了唇角,“这北地的酒,不是这样喝的。”
“知道你酒量好,今晚且一醉方休。”濮阳绪瞬间被激起挑衅之意。
沈汀年扶额,他是哪里来的自信?连她都胜不过的海量。
琮王饮酒不亚于牛喝水,不说量如海,就单说酒水的纯度,那也是饮惯了军中烈酒的。
“光饮酒单调无趣,不如填些彩头。”沈汀年挨过来替濮阳绪拿开白玉杯,直接换了大碗推过去,“殿下饮一碗,妾便压一两银子。”
濮阳绪掐住她的手,“你这是认定我赢不了?”
沈汀年垂眸敛目,那玉辔微动,熠熠闪光,眉目更添一分亮色,含笑道:“殿下若输了,妾便将这俩日所得都还予琮王妃。”
只想看热闹的卫初筠当即发出一声欢呼:“太好了,大哥,你快开始喝,把他喝倒了,我输的银子就全都回来了!”
琮王伸手将蹦跳的卫初筠压回座上,压低嗓子问了句:“你输了多少?嗯?”
卫初筠笑脸一僵,干巴巴的解释:“没……没多少,是沈汀年欺负我,她说玩投壶……呜呜,以前她十支箭也投不进两三支的,现在……”
哭是假哭,告状是真告。
“她这个大骗子,说睁着眼赢不了我,要和我比蒙着眼,看谁投的中,我就输惨了。”卫初筠一想起被沈汀年套路,被对方有备而来的赢光了私房钱,就好气哦。
琮王安抚的揉了揉她的头,随即转头看向沈汀年,眸光冷厉。
沈汀年还未作何反应,濮阳绪先动了,他将沈汀年扯到自己身后护住,又干脆利落的仰头灌了一碗酒,“皇叔,男人间的事情,就用男人的方式来解决。”
看着一碗酒下去,脖子根都开始泛红的濮阳绪,沈汀年无奈之余,却又想笑。
她当时觉得,对自己酒量盲目自信的男人有点蠢,他护着她的样子,更蠢……蠢的她一整晚都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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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七这天,是太子的生辰。
“沈汀年!你到底在笑什么呢?”
濮阳绪第三回问这句话了,第一回是他昨天一早醉酒醒来,当时沈汀年就憋着笑伺候他更衣,第二回是昨晚吃饭,吃着吃着,突然发出一声怪笑,吓得他差点一筷子甩过去。
今天一大早也是,好端端画个眉,又笑的趴在妆台上。
“你还不说是不是?”濮阳绪甩开袖子,气势凛人的冲着她过来,正伺候穿衣的侍女全都飞快的转身出去,正替沈汀年上妆的枝芽也早已练就了闪人的功夫。
“你干什么……哎呦,我错了……唔!”
沈汀年的痛呼被濮阳绪一手捂住了,他另一手正毫不留情的拍到沈汀年臀上。
有比本来起个早要给他过生辰却受了一顿打更惨的吗?沈汀年简直有苦难言。
堂堂一国太子竟屡次三番用打屁股的手段惩治自己的女人,就是有人敢说出去,怕是世人都不敢相信。
更何况,没人敢说出去了。
太子本人一改日前醉酒的挫败,神清气爽的吩咐陈落去准备车马,他要带沈汀年出府。
天晴,大风。
马车行走半个时辰后,从城内逛到了城外的一处名胜,蓝宝湖。
蓝宝湖因在湖中挖出了蓝玉而闻名。
这地方常年有慕名来观赏的游客,人多了就热闹,哪怕景观看倦了,这份人气儿依旧不减。
濮阳绪带着沈汀年出来时,本是撑着伞遮阳的,但是沈汀年还在生挨打的气,不肯和他一起走,自顾自领先走着。
第五十八章尴尬
沈汀年一开始确实认真欣赏了番风景,但一看就一个时辰,她哪里还有什么新奇感,濮阳绪倒是兴致勃勃的指着湖边的石碑,指着远处的山,煞有介事的向她讲些风闻轶事。
“前头还没看过,再去瞧瞧。”
“我走不动了。”沈汀年娇气的扒着他的手臂,被风吹开的帷帘露出她那张白里透着粉的脸。
出乎预料的濮阳绪并未提出回去,他早有所料的勾唇笑了笑,随即抬起右手,点了点湖中心,“那就不走了,我们去湖上玩。”
沈汀年先是一惊,随即深深幽幽的看了他一眼。
很快,就有一画船靠岸,就在他们跟前候着,沈汀年虽还未明白濮阳绪此行的目的,但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两人携手,同其他来游湖的眷侣一样,说说笑笑的上了船,船上也有其他游湖的客人,但是人不多,三三两两的。
“殿下口干了吧?”沈汀年略微有些晕船,为了不暴露出来,她主动为濮阳绪添茶,又将目光放远,从大开的船窗去看湖边的树林。
“不用。”濮阳绪慢条斯理的将茶推至一旁,然后一伸手将她从凳上拉到自己腿上,像个调戏人的纨绔,勾着她的下巴,“你脸色不对,是哪里不舒服?”
沈汀年只好委委屈屈的趴在他怀里,眨巴眨巴的大眼睛,据实已告,“妾不会水,若有什么事情,夫君可千万要记得带着妾。”
“瞎想什么,我怎么舍得让你遇险。”濮阳绪说这话的时候,余光里注视着船上游客的动静,视线的焦点也投向了湖边的树林,他捏着她的下巴手指摩挲的她糅嫩的肌肤,“你只管安心,我会护着你……”
如此腻歪的行径往常没觉得,大抵是现在存了几分故意的心思,两人心里都有些不适,沈汀年觉得胃里的酸水都在咕噜,濮阳绪眉心都皱起来了。
“我也会护着夫君的。”沈汀年到底是回了句,同时她看见原先他们上岸处起了喧闹。
风声里夹杂着路人的惊叫声,远远的传来。
“有人落水了!”
“快来人啦……救人啊。”
船已经行到了湖中心,深蓝色的湖水,看久如幽暗的深渊一般。
骚乱开始总是很不经意,一旦发生就会再无回头路。
濮阳绪等待良久,见此,反倒是松了口气,他拍了拍沈汀年的肩膀,压得他胸口都发沉的重量一下子就撤了,沈汀年功成身退的乖乖坐回旁边的长凳上。
船上的游客似乎就在一瞬间都消失了,一点动静都没了,沈汀年努力的屏住呼吸,也很快察觉到异样,有刀剑交锋的声音顺着风声入耳。
所幸时间很短,她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濮阳绪负着手,站立在船窗前,望着他们来时的路,沈汀年透过他的身形与窗缝的间隙,不受控制的将目光投向了蓝宝湖外围的树林,她还记得来时,马车穿行,她看过的山花野草……正呆愣时,濮阳绪转头看向了她。
“殿下,你站在那会被看见的。”
濮阳绪微愣,他料想过许多种,唯独没想到沈汀年这样平静淡定。
沈汀年眼睛一眨,反为他解释,“殿下办事,妾并无置喙资格。”
确实,她并未觉得濮阳绪以生辰游乐为名带她来这地方玩赏,另行他事而不对,早在登船时,她就在揣测,等到这会儿,不说濮阳绪松了口气,她亦然。
虽他们一路上身边只有几个护卫,但是她很清楚,人群里藏匿着更多的人。
“再等一会儿,我们就回去了。”
濮阳绪也不作解释,今日此行确实早有筹划。
琮王府的人办事效率不错,他前脚刚至,待消息传出去,不过一个时辰,便先行在蓝宝湖周遭布下天罗地网。
而以暗探所探得的消息来看,北峰城里潜伏的人并不多,可到底敌在暗处,诸多掣肘。更何况这群人极其善于隐藏,或许是一个不起眼的路人,也或许是长居此处的当地人,若他们不主动现身,濮阳绪要想杀他们,便也无从下手。
好在他知道对方的目的,便定下这以身为饵的诱敌之策。
到北峰城的第二天濮阳绪就开始在北峰城的全景地图上挑地方,直到昨天才定下地点。
蓝宝湖地处城外三里远,既脱离了北峰城的守城军巡查范围,方便对方行事,又适合清场,以免伤及无辜,更因名胜之故,值得他携美一游。
就连他的生辰日也合了他的意,不早不晚,太早了不行,他初来乍到怎会出游?太晚了又晦气,他可不想这么一遭事一直影响着他住在琮王府的心情。
连沈汀年都听话,教他有理由绕着蓝宝湖瞎逛,暗中的人马陆陆续续潜藏到各处。
他分派的暗卫都是以一敌百的精锐,隔五十步设一人,并不是很密集的埋伏,却是教对方有来无回,绝无可能逃脱一人。
能值当濮阳绪如此设计的人也不是蠢笨之流,从京城到北峰城这一路上,没有束泰的禁军护卫队,他们都能按耐住,没有万全的准备绝不会打草惊蛇,而北峰城是他们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他在琮王的封地出了事情,谁都会将这事记在琮王的头上。
等他返程,琮王会安排人护送,束泰也会领军北上迎接,而一旦错过这次机会,太子哪年哪月会出京没人知道。
早先濮阳绪就安排人以沈汀年的名义给自己买礼物,然后他也会在过生辰这日带她出游,很快这个讯息就会被人探知。
果不其然,他出了琮王府,暗地里的人就纷纷行动起来。
天色稍稍暗淡下来时,船开始动了,慢慢悠悠的靠岸,风刮的更大了,沈汀年闻到了湖水湿润的味道,还有无法忽略的血腥味。
无论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从头至尾,她听见的只有利器碰撞声,可想而知,这动手的都是些什么人,是死也不会痛呼哀嚎的人。
很快,有人从树林出来,盔甲染血,佩刀却是干净的,他单膝跪地,“殿下,已尽数剿灭。”
濮阳绪反而蹙眉,竟然没能留下一个活口,不是护卫们办事不利,而是来的人都是死士,派他们来的人不会给他们背叛的机会。
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去处理了林中后续。
正是这个当口,靠岸的船发出剧烈的震荡,却是船头被从底下炸开了。
濮阳绪在甲板上无遮无拦,只得迅速下船登岸,一直在船上的精锐护卫们一致迅速的让开路,他一只脚还没落地,旁边突然蹿过一个身影,挤了下他的肩膀,几乎是跟他同时上了岸。
只容许两人经过的登岸长板在他们身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瞬即,连板带船尽数淹没在湖水里。
沈汀年扶着岸边的树急喘了几口气,又呕了两口酸水,她晕船的毛病是从小就有的。
待她觉得气顺了,勉强站直了身子,一抬头就看见了三步开外面色难看的濮阳绪。
空气中都弥漫着尴尬。
“你只管安心,我会护着你……”
“我也会护着夫君的。”
也不知道是谁走得干脆利落完全忘了另一个人,更不知道是谁逃命的时候连旁边是谁都不看就敢挤……
只要彼此都尴尬,那就不是尴尬,等这浓得化不开的气氛消散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沉重的猜疑。
这般突然的变故,换做是濮阳绪都要变色,然而沈汀年竟能面无异色。
船被炸的时候沈汀年究竟是如何出来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追过他的脚步登岸,究竟是经历过什么才能养成如此反应……突然迸发的杂念如乱草,好半晌,濮阳绪才听得自己尚还算镇定的声音:“你没什么想说的?”
沈汀年被他的目光看的手心湿润,正平复呼吸,闻言如鸟投林般扑进他怀里,伸手环住他的腰,全身挂在他身上。
其实沈汀年就用力抱了他一会儿,只是有时候,人可以在一个瞬间经历太多,从而恍惚以为那瞬间便是永恒。
沈汀年松开濮阳绪,退开两步,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说道:“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刚才虽然是生死一瞬,但是人若遇着了什么事儿,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
而恰巧她就是不同寻常的人一种人,便是越是危险紧急越平静镇定,反而是危机化解之后,会有些迟来的反应,刚才她就是腿软心慌到脱力,才会主动去抱住他。
她的说法反而惹得濮阳绪心里不舒服,他伸手揉了揉沈汀年的发,好似想对她说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法说。
以前他还小时被阿翁微服带着去京城各处转悠,阿翁指着世道上的各样的人教导他,何种人该惩治,何种人该拣选出来治理一方……濮阳绪恍惚中想,原来,相比弱小的无缚鸡之力的人,而那些遇到天大的苦难,都含着血泪往肚里咽下的更让人心疼。
他不说话,对沈汀年来说,再好不过了,她不需要任何的言语,一个拥抱,足矣。
噗通——清理完后续的护卫队统领这次是双膝跪地,“请殿下责罚,船被人埋了吙药。”
濮阳绪淡淡说了声:“去查。”
他倒想知道是哪个人这么能耐敢浑水摸鱼,要在他眼皮底下杀了沈汀年。
显而易见的这炸船的目标并不是濮阳绪,当时他已经在甲板上,几步就可以登岸,而沈汀年确实在船舱内,靠近船头的位置。
第五十九章萌芽
当夜,沈汀年辗转难眠。
趁着濮阳绪熟睡,她爬起来翻出随身携带的钱袋,从内层深处取出一粒种子。
窗台处安放着盆景,她挑了个青色瓷盆,将种子埋进去,又倒入半杯凉水,站着瞧了半天,她喃喃自语:水土不服,怎么可能活起来。
等她重新钻回濮阳绪怀里,慢慢的睡着之后,濮阳绪睁开了眼睛,在屋内四周的壁灯不算亮,映衬的床帐泛着昏黄的光,他看着窗台上的青色瓷盆,隐约明白她埋下的不单单是种子。
白日的这桩意外,让他真正确认了一件事,沈汀年对他的喜欢,大抵同他对她,是一样的。
他竟——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生气,可越是如此,他越会牢牢的藏住情绪。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几年前的弈棋大赛,棋逢敌手时下意识竖起戒心,稳如泰山的外表下紧绷着的弦,不敢也不能教人窥见。
过了几日,濮阳绪外出回来,瞧见她又在用小铲子铲土,里里外外的人都见怪不怪,他左瞧右瞧,似乎在找什么,随侍的陈落跟在后头,试探的问:“殿下,你这是找什么呢?”
“给本宫也找个铲子来。”
没一会儿,崭新的小铲子送来了,还是个银制的。
濮阳绪捏在手里,笑了一声。
“来来,我也帮你一块松松土……”
他一铲子下去,刚压实的土被捅了底朝天。
沈汀年恨不得给他一铲子。
“你这什么眼神?”濮阳绪不解。
“你之前不是问我,你醉酒那晚到底发生什么,我笑了好长时间吗?”
说着,沈汀年又笑了,“你靠近点,我告诉你。”
在外人眼里,濮阳绪对沈汀年就很宠爱的,身边就带着这么一位佳人,几个月的娇宠厮磨一点一滴也能攒下来不少的感情,更何况沈汀年还很知情识趣,两人床帏里闹起来也如民间的小夫妻般,颇多情趣,如此,私下相处时也不经意的随意起来。
“你不是怎么都不肯说,替你铲了下土怎么就情愿了?”
濮阳绪打量她这笑里藏刀的表情,略微踌躇。
沈汀年无奈啊——人真的不能处熟了,彼此什么想法都能轻易勘破,这就很不妙了。
“你要是不打算知道了,那我也就不说了。”沈汀年以退为进。
果然,濮阳绪的好奇心战胜了警惕意识,主动挨过来,脸都贴到她鼻子下了,还用气声说道:“小点声,别被人听见了。”
别看就他们两人在屋里,其实不知道多少只耳朵听着呢。
沈汀年也早就习惯了,除了床帐扯下来后的一方小天地是真正的属于他们的,任何地方都会有耳朵,有眼睛……
“你喝醉了说了……”尾音几个字沈汀年也用气声发出。
她说完还翘着嘴角笑起来。
结果,濮阳绪却从一句玩笑话里察觉到了至关重要的玄机,他直接盯着沈汀年的眼睛,“我真这么说的?”
“对呀,你确实说了呀。”沈汀年眨了眨眼睛,希望能让他明白她并没有骗他,想着濮阳绪那晚粘人的劲,比三岁孩子不遑多让,后来床帐落下来,暖香被里他缠着她一遍遍的说‘抱抱我、亲亲我。’,心情想不好都难,怎么会这么好笑。
为了表达自己现在已经不会再笑他,沈汀年又添补解释,“我既然都跟你说了,以后就不会再笑了……”她的尾音消失在彼此对视的瞬间。
濮阳绪明显不觉得好笑,反而是认识到自己不仅酒量有限,还有醉酒症状——暴露本性。
沈汀年不可能知道他以往的醉酒之状,仅限于浅醉好动多言,发脾气,醉深了酣睡,从未有过粘人的历史,可他竟然会缠着沈汀年说那样的话?
这意味着什么?
濮阳绪眼神冷下来,整个人像换了一个季节,从阳春三月骤然变成数九寒天。
屋里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沈汀年也没想到好端端的会突然急转而下,她正在考虑要不要请罪,就说自己是闹着玩的,便听濮阳绪冷冷的哼了一声。
紧接着便是他转身离开的动静,隐约听见他吩咐陈落:“隔壁院子也能住人,何必挤在一个院里……”
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沈婕妤又又又惹恼了太子殿下。
这回,居然气的将沈汀年赶出院子了。
沈汀年捏紧了手里的木铲子,一颗心坠落的比预想的要狠,竟还难以遏制的闷痛,她深呼吸着压下去,反复的想,男人都是凉薄寡情的,惯会虚情假意。
想到这,呼吸也顺畅了,她重新用木铲子压实了泥土,种子发芽尚且九死一生呢,一时间竟然觉得本该如此,哪能那么容易?
若不想如那春日一季开放的百花之一,就要熬得住天寒蚀骨做那枝头一枝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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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阳绪这一气就再也没来找沈汀年,眼看一天又过了一天,沈汀年还没怎么着急,身边的侍女们急在心里,也一日日透出来在行动里。
这日,天晴了一整日,晚上难得没有起风。
琮王府花园有一处红玫瑰花圃,开得盛意恣肆,尤其这星朗月辉下,柔光铺上一层纱,沈汀年一边拎着花壶洒水,一边欣赏,花瓣沾水后晶莹剔透,映着娇嫩的花惢,相得益彰。
以前刻意写了好多咏花之词,颇受佳评,不过当时心中意难平,不如此刻心境,沈汀年目露笑意的吟了一句:“玉沾水刺骨柔肠,花泣血羞杀满园。
“娘娘……”落后在三步外的枝芽轻声提醒,沈汀年侧身从树影里往看过去,路过的琮王正停住了脚步。
距离上一次宴客那晚见过,两人还是头次单独遇见,琮王白天不在府,又天天晚归,见不着面实属正常。
沈汀年今晚出来是临时起意,也没料这么偏的一条路上会有人路过。
虽皆因系沈门而有些干连,但是他们之间要扯七八道弯才能搭上点关系,可这不耽误他是沈学的支柱,她是沈家的暗器,他们注定是脱不开干系。
想到最近断断续续收到的一些消息,琮王心里已经有了底,他隐约扫了一眼四围,再看了她一眼。
沈汀年这个人,有才智,有胆识,也有运道。
这三样不是谁都能集齐的,单就她能从那么多的秀女里被挑中了,成为太子的第一个‘女人’,这一点,就让他为当初自己走的一步棋感到十分满意。
两人对了个眼,沈汀年对他微微福身,琮王微微点头,两人之间似有许多心照不宣的话,在这个简单的动作里,已交换完成。
沈汀年踱步往深处走,是打定主意要趁月赏花,琮王原地目送她消失,星光隐隐,满地浑白,重重花树乱影交杂纷错,像无数珊瑚枝桠的乱影。
随后,他也按着自己原本的方向去往后院。
四周万籁俱静,只有暗香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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琮王进院的时候先闻到了酒气,脚步瞬即加快。
“哐当。”
门一开,里头的两个人步调一致的站起来,桌上空空如也。
“你们喝酒了?”
“没有!”异口同声的应答,看似没有破绽,但是琮王太了解这两个人的性子了,越是亏心的时候越会理直气壮。
“大哥,你不是去巡防了吗?”
卫初筠见濮阳绪丝毫没有担当,只好自己硬着头皮上,她绕着桌子走到琮王跟前,“我还以为你要到明天才回来呢。”
琮王朝她侧了侧脸,不用说话,就指挥的卫初筠乖乖坐回去,而后,他睨了一眼准备绕后要溜的濮阳绪,意有所指,冷笑了一声:“满屋子的酒气,你们最好交代清楚,免得我动手逼供。”
濮阳绪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一张口,酒气就更浓了,“是我一个人喝了。”
“你自己要喝酒,跑我们房里来做什么?”琮王脸色丝毫没有好转,任谁发现自己的女人晚上和旁的男人共处一室,还喝酒,怕是都没法平静。
“我——”濮阳绪语塞了。
“哎,不是你想的那样……”卫初筠总算听出情况不对,当即就为了自保弃他人于不顾了,“一开始他就是找我问沈汀年的事情,后来喝酒是因为要我看看他醉酒后认不认人。”
琮王拧了拧眉,“你还想看他醉酒?”
完啦——越抹越黑,卫初筠抿住唇,对了对手指,开始想着如何求饶了。
濮阳绪扶额,略有些丧气的也坐回桌前,抽出藏在桌屉里的酒壶,“我才开封喝了两口。”
望着两只低着头的脑袋,琮王蓦然想起了曾经——他们三人相处的时光,那些不经意走过的岁月,只有在回想时才会知道有多珍贵,有多美好。
“大哥,你别生气嘛,我从来没有背着你喝过酒,你是知道的。”
卫初筠话才说完,濮阳绪满饮了一口酒,哼了一声,“撒谎,隆泰元年你就跟我喝过酒,那时候他就不在。”
“谁跟你喝过酒了?你不要乱讲!”卫初筠急了,她瞪圆了眼睛,似乎极其不能理解濮阳绪为什么要乱说话。
“流觞曲水宴后,花船,你忘了?”
“我没有啊。”卫初筠觉得冤死了,她否认完,又看向琮王,“大哥,你快帮我说清楚,那天我在干嘛,我肯定没有——哦,我想起来了。”
她激动的站起来,差点要拍桌子了,“是沈汀年,那天我和她打赌,投壶我赢了,她没有钱,我就让她替我参加流觞曲水宴,抵赌资。”
“咳咳——”濮阳绪一口酒呛进了喉管,咳的面色通红,他不可置信的看向卫初筠,“不可能——”
他怎么会认错了人,分不清卫初筠和沈汀年?
第六十章同类
“嘿嘿……”卫初筠瞬间开心了,一下子笑的肩膀发颤,她捂着嘴,一双眼都笑成一条缝,“有大哥作证,他那天带我去了沈家藏书楼。”
卫初筠因为天生体弱多病,很少与人交往,也不常在人多的地方出现,而每次必要的场合出现都会戴着帷帽,因她咽喉慜感,容易呛风,而一旦呛风咳嗽就会一发不可收,咳很长时间。
后来还是琮王耗费重金配的一贴古方给卫初筠调养了两年,如今呛风的毛病再也没有发作过。
濮阳绪久久不能接受这个消息,隆泰元年凤来书院流觞曲水宴会后,被他带走的,花船上陪他游河的人,原是沈汀年!
关于这件事,两位当事人都没有了确切的记忆,反而是局外人阴差阳错的当了真,才会有了后面的种种谋划,人生真的会因为一场意外,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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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三,琮王府为太子设宴送行这天。
午后闵云等人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摆上糕点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陪着沈汀年解闷,等府里开夜宴,边说着话。
枝芽是个活络的,时不时讲些段子,都是些话本上的趣事,沈汀年听着偶尔也笑笑。
“你再去找王府的管事多讨些话本来,回程路上娘娘没事看看也能打发时间。”闵云见沈汀年这段日子没什么精神,有意开导。
都说一个人的不快乐,是因为没有让她觉得快乐的人。
人生无处不青山,奈何有心难春天。
懂事起,沈汀年觉得最难快乐的是过年,因为那一天所有人都会欢喜快乐,但是她却没法做到。
沈汀年微微眯眼,神思有些恍惚。
也有一年是有快乐的,那年年夜她被一个快活无忧的少年领着去放烟花,为了掩人耳目她扮作少年,在京城万花灯街疯玩了一夜。
不是烟花多璀璨,也不是万花灯多好看,是身边的少年照亮了她的眼。
有些事都是等失去了才觉得珍贵,有些人也是失去了才会永远的怀念。
一院之隔的濮阳绪偶尔能听见沈汀年那边传来的笑声,他处理完手里的奏报,唤了陈落进来。
这边,沈汀年支着下颚,一边出神,一边捡了盘子里剥好的果仁吃。
启程回京之后,她必须要开始筹划了……曾经无数个寒窗苦读的夜,她都告诉自己若是一直沉寂下去,一生时光籍籍无名,岂是虚度二字可形容。
今时今日,沈汀年告诉自己,吃过的苦咽下的泪总不能白费,总要活到最后。
回过神来发现杯中茶水被她一口饮空了,沈汀年刚想开声唤人,便看见一双鞋在她跟前,那是双靴子,黑面缎朝天靴。
沈汀年怔了一下,顺着那锦服往上,入目的果然是他的容颜。
那眉目熟悉的像她掌心的纹路,沈汀年心中泛起一丝酸楚,她开口声音就带了哽塞:“我,我好想你。”
濮阳绪闻言,绷直的肩膀松弛了下来,露出了这二十多天来久违的笑容,他往石桌前一坐,骄矜的恍如没听见沈汀年的话,反而瞥了一眼枝芽,“继续讲。”
枝芽呆立在沈汀年身侧,紧张到开口就口吃:“是——是,话说——张生听郑氏之言……”
一段话本讲的如同朗诵,毫无趣味可言,但这一点不妨碍,两位听客的兴致。
从天光映照到娟红明火灯笼在廊檐微微摇晃,濮阳绪虽然也是随意的在凳上坐,却因举止神态随性不羁,愈发显得姿态神贵,而或聆听或说话的间隙展露的浅笑,恍惚得象是午睡时偶尔的一个浮梦。
沈汀年心生痴痴惘惘,看着他连眼都舍不得眨。
“殿下,琮王派人来传话了,年宴已备好,请殿下入席。”
濮阳绪挥袖起身,“走吧。”
他背对着她而立,背脊挺直,身姿颀长,声音有些沉沈澈然。
沈汀年如从幻境中回归现实,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她的镜中月,他是大周国天纵奇才、姿容绝佳、文武双全的储君—太子殿下。
“年年,我问你一件事。”
两人走在道上,随侍的都在濮阳绪的示意下,落后到很远。
“嗯。”沈汀年跟着他的脚步,应了一声。
“你参加过流觞曲水宴吗?”
“参加过一回。”沈汀年的回答不加思考,也没有腹稿措辞的时间,“是替琮王妃的名去的,我打赌输了。”
“你作诗了吗?”
沈汀年轻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可笑之处,“没有,我不爱作诗,那天唯一让我觉得有趣的事情,是琮王把我当做真的琮王妃,派了个人接我去游河……”
偏偏她是个晕船的,上船没多久就晕的难受。
“你——见到琮王了?”濮阳绪停住脚步,语气里是难以压抑的不满,他和琮王差很多的吧,她是瞎了吗?!
沈汀年也停下来,与他面对着面,蹙眉反问:“殿下究竟是要问什么?”
“你只管回答就是。”
这人耍起来太子殿下的威风来,霸道的很,沈汀年默默的不满,暂且忍了忍,她吸了一口气,回答道:“没有,他大概是有事失约了,我就同船上的船夫吃菜喝酒……”
她哪有心思赏游,饱餐一顿,还饮了不少好酒,才是正经事。
船夫?濮阳绪想起来了,当时为了营造两人独处的氛围,他亲自掌舵开的船,为了研究如何开船,他确实也费了一番功夫。
一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的沈汀年不耐烦的总结陈词:“那船夫虽酒量极差,丑得还挺有特色的,额上,颊边,下颌都是黑印,大抵是天生胎记吧。”
“……”濮阳绪,连油印和胎记都分不清,他如果现在就把这个女人打一顿,再去赴宴,还来得及吗?
可良久之后,他伸手掐住沈汀年的脸,深邃的眸光似要将她吸进去,“沈汀年,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并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问当年的自己,被油污蒙了眼,被酒水糊了心,一层帷帽就叫他认错了人,那个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陪着他吹一夜河风的姑娘,从来就不可能是卫初筠。
性相近习相远——他和沈汀年才是同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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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是沈汀年离自由最近的一年,她重逢了故友卫初筠,无论现实多么戏剧,她内心里感激着这面照着她的明镜,短暂的一个月,在玩乐嬉闹间积淀了维系一生的情谊。
她们羡慕喜欢着彼此,没有理由。
她也同琮王达成了不曾宣之于口的共识,同舟共济,风雨无悔。
而这一年对濮阳绪来说,大抵是两个词,成长和新生。
这一年,是康安帝登基的第一年,他将年号定为始安。
这年头,谏臣是最不好当的,不管哪方势力要搞动作,必然先是御史弹奏开场,而一旦下场,没个结果脱不了身,运道好的事了佛身去,运道差的惹了一身腥,成了一辈子洗不净的污点。
侍御史沈河这日从御史台回来,略有些忧心忡忡,家中贤妻莫氏为他宽衣解带,温言宽慰:“可又是早朝上有廷辩废太子之事?”
自太子离京,紧接着传来他孝期纵色放浪之事,之后百官中对太子的弹奏就接连不息。
虽说太仔党众,群臣拥护,但到底现今皇位上坐着的是他爹,总有居心叵测之徒想左右皇权。
更何况嗜色平庸的康安帝为太子添了各种出身的弟弟妹妹,这么多年攒下来,觊觎太子之位的早已经集齐了一只蹴鞠队。
太子在北峰城清理的一群人就是蹴鞠队其中一出色代表———皇十三安王的人。
沈河为太子在京城冲锋,却算不上太仔党核心成员,在朝臣眼里至今不过是个附庸太仔党的激进派。
然而实际上沈河和江科关系匪浅,知晓颇多内情,身为一个合格的幕僚,他自然也要比寻常人更上心更谨慎,更能察觉先机。
“今日的廷辨有些不对。”
沈河同莫氏是青梅竹马,感情笃深,因莫氏聪慧体贴,二人常谈朝事,并无旁的夫妻那些顾忌,“他们的矛头不再是废黜太子了。”
“这不是好事吗?都五个多月了,多少人受牵连贬谪的,罢官的,甚至落入牢狱,搭上性命的……”莫氏心善,言语间也有惋惜感慨,“眼看太子就要回来了,这场风波再不休止,以太子的脾性,怕是……”
沈河却笑了一声,“你想浅了,太子的脾性并非传言这般,而他对皇上,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父子关系本该是最亲近的,没有儿子不敬爱孺慕父亲,也没有父亲不疼爱护佑稚子,或许天家多了不可逾越的条条框框,可人之本性没有天生的恶劣,多是后天的善恶之分。
“那夫君你担心的是?”莫氏不解。
“据我所察,今日有一奏对开内宫教习,请皇后出面辟院开课,教管宫廷女子,各女要严格值守,各司其职,不可翘首献媚,使王纵青娱乐。”
沈河于案座前坐下,铺开宣纸,莫氏挽袖研磨,闻言知意:“这后宫女子初入宫都是受过严苛教导,而甄选的秀女俱是绝佳品行,如此针对太子之事奏对特开教习课,这事一定另有目的。”
“不错,我虽不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但是他们的目标转移了。”沈河提笔写信,面色逐渐沉静,“若我所料不差,他们的目标——”
是沈汀年。
第六十一章听训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虽未言出口,却同时有会于心:他们都知道对方知道自己想的人是谁。
一封急信转瞬间就书写而成。
“夫君,我有时候总想你们沈家人真的……”莫氏难得词穷,最后放弃的叹了一声,“她与你不相识,你却为她殚精竭虑,她对沈家恨之入骨,却为沈家负重前行。”
沈河从未见过沈汀年,却知道她所有的事情,而沈汀年对他一无所知,不仅是他,所有沈门之人,他们每一个人都看得见她,可她只看得见自己。
“前两年其实我也怀疑过。”提及沈汀年,沈河心情复杂,若不是上一任家主临终遗命,他们从来就不看好她。
沈汀年整日端的一副“广寒宫里日月长,人间无我亦无常。”。
就很厌世,很嫌命长。
“可那天太子召我入宫,问我她哪一年来的京城。”
沈河当时就惊了,他竟然从太子口中听到了久违的名字。
“我还记得那日你回家之后,兴奋的一整晚都睡不着,”莫氏莞尔一笑,“很多年了,没见你那般高兴过。”
沈河也笑了,他站起来,另取一纸,指尖笔墨挥斥,书下一行:
“圣书万卷已尽读,只待一朝展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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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这次回京——恐是不安宁。”
闵云为她掀开半卷窗帘,透进来的风吹去了沈汀年的昏沉欲睡。
“不安宁也有不安宁的活法。”沈汀年示意她将收到的信纸处理掉,随即,她揉了揉额角,“不知为何,我最近总是疲倦的很。”
“娘娘,自从上路后,你确实有些嗜睡。”枝芽将滑落的软毛披风盖上她肩头,“可要请脉?”
沈汀年皱了皱眉,“马上就要回宫了,不必麻烦。”
她信不过随行的御医,也是对自己的身体有数,大抵是路途奔劳所致。
仔细思索之后,沈汀年吩咐二人:“除了太子送的那件东西,其他一切都不要带回畅心苑。”
这是要将宫外的东西都处理了,连同此行的衣物也一件不留。
“是。”
闵云和枝芽一起应声,然后各自忙起来。
沈汀年撑不住又困的躺回了软榻上,不多时见枝芽捧着个盒子挨近,将它搁置在沈汀年的眼皮底下。
她伸手拨了下锁扣,并无意打开,枝芽却听见动静,回头替她翻开盒盖,露出里头的东西。
濮阳绪为蓝宝湖遇险之事给她送的安抚礼自不会小气,镶嵌蓝宝的头饰,凤羽状,光是看着,就很贵,样式也好看。
沈汀年透过蓝宝头钗,想起的却是那隐藏在暗处的杀机,若非她在濮阳绪离开的第一瞬就预感不祥,迅速离开船仓———不被炸死也会伤残严重,做这事的人可能不知道,她沈汀年是最不怕死,最不怕战的人。
回京的行程快如箭矢,顺水而行,他们在八月丹桂飘香的时候就抵达了。
马车一入宫门,民间的烟火气息,很快就被天家气派驱散。
太子回宫的时间正好是宫里中元节祭祀礼办完,并无其他事宜的时候,他落得空闲,一下车径直去祭拜仁武帝。
而沈汀年自己去见太子妃赵婧仪,比起出去大半年的她,其他宫嫔的日子跟关禁闭没两样,皇后早就立好了守孝期一年的规矩,谁也不能伺寝,以色侍人的宫妃们没了事干,都快闷出病来。
赵婧仪领着女官们在点查东宫,一查有无违禁物,二查有无违规事,三查有无未在册宫人,正巧查到畅心苑,沈汀年带着枝芽和闵云迎面遇上她们。
“参见太子妃娘娘。”
沈汀年行屈膝礼,枝芽与闵云行跪礼。
半年未见,赵婧仪立在宫道上愣了下神,上前让她起身,“回来了就好。”
“劳娘娘记挂。”沈汀年起身,稍许让开彼此距离,“妾满身风尘,请娘娘见谅。”
在规矩上沈汀年无可指摘,对她这个正妻一直守着为妾的本分,虽然不亲近,面子上绝对过得去,搁在平民百姓家堪称典范。
赵婧仪恢复过往的平静端庄,对她说:“车马劳顿,委实辛苦,你回去梳洗歇息吧。”
沈汀年目光扫过她身后的女官,又道:“谢娘娘体恤,既然娘娘职责在身,自然耽误不得。妾这就让她们开门迎候。”
她回头吩咐闵云去叫柳嬷嬷开院门,并让畅心苑所有人都在前院集合。
赵婧仪管理东宫由来已久,点查甚少亲自出面,今日兴师动众,早已经惹来诸多议论,但是没人敢明面上违抗,皆因她很得皇后看重,以前还不怎么显现,如今皇后掌后宫之权,分派了不少事情给赵婧仪做,一个有心栽培,一个表现优异,相处自然融洽又合意,一来二去,放了不少权给她。
整个皇宫内廷的权力分摊的很清楚,皇后管六宫十三司,基本上各个都知女官们都归她管辖,但是内省府是太子在管,换言之,内廷财权系太子之手。
而康安帝呢,他明面上什么都不管,又什么都掺合,恩宠的妃子求他什么事,基本也都管用,只不过多一道议程,等皇后和太子应允。
沈汀年立在赵婧仪身侧,院里跪了一片人,女官们两人一队领两位宫女四位太监分散开去往畅心苑各处检查。
待茶水上来,赵婧仪坐下后慢慢悠悠的拨着杯盏中飘浮的茶叶,她并不饮用,过了片刻,才开口训话:“今日奉皇后之命来各处点查,严肃宫禁,除了各宫女眷无事不得闲走,当值才许来往宫室,另要立一样新规矩。”
“每个宫室的掌宫妃嫔即日起每七日去往坤宁宫听训,其余女眷每三日考校宫范、宫礼……”内廷教育一直是刚入宫的新人才要学的,现在波及到了全体后宫女子,沈汀年事先得了消息,知道事不可免,也很清楚自己被定为罪魁,这一招,是要她成为众矢之的。
“每个宫选取一名优秀教导嬷嬷,担任各个宫内教习之责,如此,上行下效,遵规守矩,恪守司职……这才是后宫女子应有的德行。”
要说没不耐烦,决计不可能,沈汀年顾着仪态,站也站的好看,心里越不顺,容色越平静。
半个时辰后,赵婧仪一行人乌泱泱的去往下一处。
沈汀年已经乏到动也不想动。
沈汀年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了,这会儿她根本没心思和力气交代他们话。
赵婧仪对自己颇为不喜,沈汀年还真有些意外,何事让她转变如此?蓝宝湖之事……会是她吗?
还没等她梳理清楚如今宫内的情势,就迎来了内廷开课的第一回听训。
皇后的坤宁宫内,大大小小的妃嫔坐在一处,各个露着标准的微笑,只是那比花更美的笑中,哪有什么真意,多是夹枪带棒的讥讽,你来我往。
沈汀年来的不算晚,坐在一角规规矩矩,安安分分。
可她一出现就跟脑袋上点了灯似的招人,认识的不认识都要看过来,也亏得她一贯面无表情,哪怕各色目光能把她一层皮看薄了,还能维持仪态端庄。
康安帝的女人太多了,但是能来听训的已经被皇后刷洗的不算多,需得是德行俱佳的掌宫的妃嫔,而太子东宫里跟着太子妃来的除了沈汀年,只有太子充仪叶诗和太子充容陈语意。
叶诗正和陈语意小声说话,见到沈汀年齐齐回头和她问好,许久未见,两人都消瘦许多,尤其是陈充容,下巴削了尖,突兀的显得一双眼十分的大,怯怯柔柔的冲人笑的时候,格外惹人怜惜。
沈汀年昨日睡醒来了第一件事就喊了柳嬷嬷问话,了解她离宫之后各宫发生的大小事情,其中就提及陈充容之前那一场病拖到今年春末总算好了彻底,却也是等到了入夏才搬回了东宫,望着瘦削柔弱的陈语意,沈汀年想起了卫初筠……一时滋味复杂,濮阳绪要是看见她,少不得心疼一番。
大抵知道沈汀年性子冷淡不好交谈,两人回过头之后也没再交头接耳了。
“转眼就要中秋了,本宫整日忙着后宫琐事,都没和大伙好好说会儿话。大家这会儿喝的茶可还称心?”皇后端起茶盏,似有些感叹,“昨儿内省府的奴才来说,这是刚入宫的新茶,若是如你们心,等下便领些回去尝尝。”
她这么一说,一屋子女人都点头附和,称赞的话一个比一个说的好听,才坐了一盏茶时间,沈汀年大概分清了四个主要派系,依附皇后的,依附杨氏敬妃的,圣宠正浓不依不靠的,还有好些低调不说话的,多是育有皇嗣恩宠不温不热,更有极个别的靠着熬出来的资历才出现的……归根究底,就是一群围绕一个男人争来斗去几十年的女人。
其实还有更残酷一点的划分,正年轻的和已经老了的,前者是那些神采飞扬还对生活充满乐观和斗志的,后者是一些连话都懒得与人说的。
沈汀年抿了满口茶水,忍不住想笑,自己好像也是懒得跟人说话的那一类。
“茶水很好喝吗?”隔壁的一位面善的小妃嫔侧头问她。
沈汀年本不打算接话茬,因为她正伸着耳朵听斜上方的两人关系极好的妃嫔说着话,这两个人到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入宫十多年了,对受宠的没有半分艳羡嫉妒,对那些位份高的妃嫔也没刻意阿谀奉承,似乎只求安稳度日。
聊天的内容也挺有趣,沈汀年能察觉到她们真实发自内心的快乐,这太惊奇了,后宫之内还有这样的情谊……
谁知静了片刻,一抬头发现那小妃嫔还正看着她。
第六十二章夜谋
沈汀年放下喝了两口的杯盏,咋咋舌道:“不曾想今日到皇后娘娘这尝到了时令新茶,确实好喝。”
之前她根本就没细品。
不过是搭了一句话,那小妃嫔似十分高兴,将自己桌上的糕点都递过来给她,两人挨着坐离得近,“你要是喜欢,我让姑姑多给你送一些。”
“你姑姑是?”
“我姑姑是皇后啊。”
“……”沈汀年略有些尴尬的看着对方那张圆润的喜庆的脸。
入宫选进来的最差也要长相清秀,眼前这个小圆脸,笑的蛮可爱,但远远够不上美人的标准,原来她就是皇后的侄女小齐氏,据说因为太单纯,封号纯贵嫔,说透彻些就是脑子不太灵清,皇后怕她被欺负了才让她独占了一宫居住,计较起来也是被皇后当成女儿养大的。
“你怎么不说话了?”纯贵嫔眨了眨眼睛,整个脑袋都凑过来了,还是个笑口常开的性子,“我是看你长得好看,才和你说话的。”
沈汀年勉强维持着微微含笑的面容,“你也长得好看。”
此话一出,她视线里的好几个人都忍不住侧目看过来,动作太过整齐,一时间说话声突然顿住,出现了片刻静场。
“小纯,你在干什么?”
端坐在最上面的皇后看过来了。
她一开口,所有人都齐刷刷的望过来,一直陪在皇后右下首的赵婧仪也微微颦眉的看着沈汀年。
见赵婧仪的表情,沈汀年就知道自己又惹她不痛快了。
“我……”纯贵嫔脸皮发红,一紧张就站了起来,“我没干什么,我就是想和她说话——”
皇后转移视线看沈汀年,“这不是沈,沈——”
沈汀年适时的站起来说,“妾太子婕妤,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并不是不知道沈汀年,而是一打眼没想起来,宫里的女人讲的是齐齐争艳,姹紫嫣红,斗芳吐香,而在一众掐了尖的美人里,沈汀年挽飞云发式,用了一支梅花簪子,比其他人更素净,同样是孝服穿在她身上就服帖朴素,旁的人就寡淡无味,想要低调不招眼的沈汀年,哪里能料到命运安排了绿叶来衬她这朵红花。
普通之姿的纯贵嫔把她衬出了天仙之色。
皇后看到人才想起好多事情,当初濮阳绪背着她把人从秀女宫带出去,着实让她意外,后来赵婧仪嫁进来,濮阳绪新婚第二天就召了沈汀年伺寝,去年年底司药那边的人跟她禀报东宫里用避子汤最多的是沈汀年,她不得其解的让人去查濮阳绪的记档,竟查出他令人改动过记档的事情,而这次濮阳绪带她出宫又掀起诸多风波……一桩桩,一件件,如此种种,皇后想不记得这个名字都不可能。
“都坐下吧。”
这沈汀年——还真有些与众不同,皇后从她过分美艳的脸上收回目光,瞥了眼赵婧仪。
她虽然喜欢赵婧仪,但是她绝不会为了赵婧仪当众为难沈汀年,于公,她堂堂皇后为难一个小辈,有失身份,于私,她是太子母亲,太子这会儿高兴宠沈汀年,她就能为了儿子的那份高兴,帮着他抹平痕迹,等他厌了倦了,自会有沈汀年的好下场。
纯贵嫔坐下后赶紧朝沈汀年笑了笑,这回不敢说话了。
沈汀年回之微笑,心情稍霁,皇后比她想象的好像又友好了一些,大抵是大人物的气度。
又坐了一盏茶时间,皇后让人给每个人发放了一本册子,是新制的《宫廷礼正集》,教众人熟记,并要规束好宫中人,直到先帝周年祭之前都要谨言慎行,不可触犯规条戒律。
整个像一场茶话会的听训就这么结束了,沈汀年做着万全准备而来,带着满肚子茶水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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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卸了一身疲累,躺在廊下长椅上,看着柳嬷嬷按名单给院里的人发放赏赐,这次她出宫到底是长脸的差事,虽只捞了个太子的安抚礼,没一角银子,可底下人不能不赏。
等最后一个人领完,沈汀年摁了摁额角,头疼。
“都散了,出去不许交头接耳,这一年宫里什么风向你们也清楚,守孝是头等大事,谁要敢这个时候给主子惹事,就别怪嬷嬷不留情面了。”
柳嬷嬷训话是颇有威严,板着个脸,连沈汀年都觉得怪吓人的。
然而,一进内室,柳嬷嬷脸都苦了——这赏下去的份额有一半是她贴的老本,说出去谁信,主子找奴才借钱充脸面。
可也没办法,是她提的主意,沈汀年没钱,是真的没钱,连枝芽都表示可以不要赏赐,还主动贴补了一个月月俸。
“好了,都丧着个脸做什么。”闵云率先开口打破一室静谧,她也为主子比自己还穷略感尴尬,眼下还有正事要商量,“娘娘,和你所料不差,皇后娘娘迫于言论才召大家听训,并不是真的要逼着大家学规矩。”
沈汀年淡淡的嗯了一声,没啥精神头,越是平静越是不详……
“娘娘,今天奴婢可算饱了眼福,”枝芽是跟着去坤宁宫的,想着今日一双眼都看花了,忍不住露出笑来,“虽大家都没有盛妆打扮,但真的一个赛一个的美貌呐。”
“光长得好也不顶用,今天去的那群人没几个真正得宠的。”柳嬷嬷是最知晓外头消息的,她笑了一下,略有深意,“什么时候你瞧见了敬妃,才叫开眼界。”
今日的听训,敬妃并没有来,沈汀年若有所思,“她们都斗了几十年了,不累吗?”
“能不累吗?可有什么办法——”柳嬷嬷感慨道,若是普通人家,家产争不到就争不到,大不了净身出户,但是在天家,要么是泼天富贵万万人之上,要么死路一条终生监禁,“娘娘你还小,日子还长着呢。”
“可我们也算皇后娘娘这边的人吧,今天我听太子妃也出言几回,次次都是维护皇后,绵里藏针的顶那些言辞轻慢的妃嫔。”
几个人说来论去的,没个重点,倒像是闲聊,留守畅心苑数月的柳嬷嬷一直为自己没能深得沈汀年信任而努力争取,终于在成为沈汀年债主的这天,感觉到了用武之地。
说得意也有点,说开心更多,沈汀年眼风里瞧的分明,暗自思忖,且让她高兴两日,等见了太子,她再把钱清了。
这会儿正忙着批折的太子不知道自己即将被讨钱,还在为户部去年的进项不如意烦恼,他平日里不喜商贾的铜臭味,但是国库了少一文钱,却能引发他极度的不适。
他要看看又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贪墨了他的钱。
云淡风轻的过了好几天,沈汀年低估了太子的忙碌程度,别说召她,其他各处天天用尽了借口送汤送点心送亲做的衣服都没见上太子一面。
这日晚上,沈汀年再度把闵云几人叫进来内室。
“有件事需得给你们透个底,好教你们留心些。”
沈汀年也是思索良久,才决定告诉她们。
“东宫里有人对我有杀心,一次没得手,仇已经结下了,”沈汀年摩挲着手里的头钗,语调轻松,“不管是谁,我是决计会还手的。”
她自问跟那群女人没有什么仇怨,无缘无故却险些丧命,既然对方做了起先手的初一,就不能怪她做还手的十五。
“一人各有一条命,我不指望你们多衷心,但是今天话摊开了说,就是要教你们明白,我沈汀年本性如此,以后祸福相依,你们也跟着听天由命。”
沈汀年话音才落,三人皆是跪下,领先开口的柳嬷嬷尤其的激动,像是守了多年的老母鸡终于盼到了蛋壳破裂,孵出来了鸡崽。
“娘娘!奴婢在宫里蹉跎了二十多年,没享过什么福也没遭什么难,除了攒下来些棺材本,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柳嬷嬷是人到中年生了发奋之心,才会掏空心思的要讨得沈汀年信任,“不怕你们笑话,我年轻时也承过一回恩宠……”
沈汀年:“……”
闵云:“……”
枝芽:“……噗”
到底心性定力不足,枝芽没憋住笑了一声又立马自己个捂住了嘴。
柳嬷嬷老脸涨红,为了表忠心也豁出去了。
“十六七岁的姑娘家没有不肖想男人的,那时候的——”提到仁武帝为了避讳,柳嬷嬷没有明言,但大家都清楚,“虽不惑之年,却十分英武,宫里的女人抢一份露脸的活都要抢破头……”
柳嬷嬷不过是个小宫女伺候了一位还算受宠的小主子,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为主子铺换新床单的时候撞见了仁武帝沐浴回来,那时候小主子已经承受不住昏睡过去了。
仁武帝大抵是还没尽兴,柳嬷嬷没防备就被抓了过去,她在外头听见他们闹得动静的时候就心生旖念,自然不会抵抗……
一夜承恩却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东西,反而被拘在这里再无可能出宫。
“那时候我也以为能翻身,不过是天真一场。”
她那小主子第二日知道后当面说要给她铺宫挣个名分,暗地里却说她心思不正背主求荣将她安排去了内省府干粗活,而仁武帝哪里会记得一个无名的小宫女。
这宫里像她这样遭遇的不仅不新鲜反而遍地都是。
“后来我才晓得,莫说皇上身边伺候的宫女,就是太后,皇后身边的人——又哪个不是主子来了兴致就可以随时随地取乐的玩意。”柳嬷嬷说着说着冷笑了一声。
第六十三章禁期
说者无心,沈汀年却认真的思考起来,如果濮阳绪要动她身边这几个丫头——她连想想都觉得犯恶心。
“可谁规定我们这种人就一定要认命?我实在是不甘心。”
柳嬷嬷干了好些年粗活才脱离内省府粗使宫人的身份,回到后宫里当差,可大抵是一辈子的好运就用在了那一夜,无论她怎么努力,伺候的主子要么不得宠,要么斗不过别人,她别说出头能跟着不遭罪就烧高香了。
岁月蹉跎的小姑娘变成了老姑娘,她也经历了好几年的颓废期,在仁武帝驾崩后,许多宫中老太监被安排去给先帝守陵墓,老嬷嬷们就被打发出宫去,柳嬷嬷靠着一点旧情分使银子求了人才被重新分配给各宫当嬷嬷,幸运的是竟分到了畅心苑。
“娘娘,奴婢能有福分跟着娘娘,绝不会有二心!”讲到动容处柳嬷嬷眼里含了泪,她太知道一个好主子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了,所以当她重拾信心想要好好过下半辈子的时候,沈汀年就是她为自己挑的最后一个主子。
沈汀年将手里的帕子递过去,温言道:“起来吧。”
柳嬷嬷知道这是恩典,忙接过她的帕子,擦了擦脸。
“你是徐肆安排进来的,和她们一样,在我这儿,过往一切不究,这段日子你管着畅心苑,没出岔子就不容易。”
畅心苑是独栋小楼,沈汀年其实也称不上一宫之主,当初濮阳绪问她迁宫后想住什么样的屋子,她随口答了句有个院子能让她把那些花草搬过去就可以。
最后得了这独栋楼苑,艳羡旁人,不怪大家不喜她,叶氏姐妹住一宫,陈语意那住着束才人,还有两位小贵人挤着,唯独她这儿跟赵婧仪一样自在。
“以后你就是畅心苑负责教习的女官,一应琐事由你和闵云一并处理。”
“是,谨遵娘娘吩咐,奴婢绝不负娘娘所托。”
柳嬷嬷是真心实意的感激,别看现在畅心苑不多大才二十几号人,但是沈汀年未来的路有多长连提点她进来的徐肆都不敢预估。
沈汀年等了等,满意地笑了,“你们俩既然没什么要说的就起来吧,跪着锻炼膝盖骨吗?”
闵云和枝芽一起站起来,两人相互看了眼,各自笑了笑。
她俩可是亲眼见证了濮阳绪怎么对沈汀年的,可以放心大胆的说,这个宫里她们不可能找的出比沈汀年更好的主子。
尤其,她们有各自喜欢沈汀年的理由。
沈汀年这次开小会的目地完成一半,她招招手让她们都坐过来,进行下半场谈话。
她避开了北峰城的时候濮阳绪是办事之余拿她当幌子等重点不提,只说了遇上埋伏,惊险一场。
听完她的叙说,枝芽瞪大了眼睛,打了个抖索。
闵云和柳嬷嬷沉默,陷入思索。
沈汀年给了她们足够的时间思考,然后重新开口,道出她的目的。
“我需要你们告诉我,你们认为最有可能的人。”
一个人的想法是有局限性的,沈汀年知道这件事濮阳绪一定在查,也有可能已经查出来了,但是她很肯定,濮阳绪不会告诉她,因为这其中涉及到了太多朝堂之事,不是她一个后宫女人能干预的。
更何况告诉她,在濮阳绪看来只会徒添麻烦。
不过,也有很大可能这事还没有查清楚,毕竟沈汀年等到现在琮王都没她一个准信。
既然沈家那边查不出来,又不能靠濮阳绪,她就打算自己想点办法。
“你们也知道,我其实最不耐烦记那几个女人的事情,也没上心关注过,所以是旁观者清,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一说。”
集思广益总会有所收获,沈汀年如此想。
“奴婢心中没有确切的人选,但是——”枝芽近来在努力上进的学着认生人,怕跟着沈汀年出门,连人都认不齐,所以太过深奥的事情她思虑有限,“奴婢觉得叶氏姐妹不会,她们一直想拉拢娘娘,这几年里多番示好。这回您回宫,还遣人送过礼盒。”
沈汀年点了点头,叶氏姐妹也是她最先排除的对象,原因却是叶家和琮王正在合作南北通商,没可能这个时候动她。
“陈充容也可以排除。”柳嬷嬷接着开口,神色正经起来,“她家里没什么助力从去年到开春那会儿正病的不轻,险些——”
顿了顿,她补充道,“遭了一场那么大的罪,以后怀孩子是不大可能了。”
沈汀年目色沉凝,看来不止是她,这陈语意捡回来一条命,比她还惨。
“会不会是她?”
柳嬷嬷打了个哑谜。
众人意会,她是指赵婧仪。
沈汀年也拿不准,赵婧仪这次对她的不满表现的太明显,这不合她贯常的做派,到像是做给人看的,“她或许对我是真有不满,但挑着我回来亲自点查畅心苑,这份刻意为之,反而不像她。”
“既不是她,那就只剩束才人了。”闵云切入重点,“她家是最有这个实力的。”
武将之家最大的优势就是军权,束家确实是有可能渗入进濮阳绪的计划安排里的。
“束又莲性格直爽,磊落大方……”东宫的这几个女人中,其实沈汀年对她的观感是最佳的,至少这个人不藏着掖着,教人一眼通透。
“娘娘,你莫要被表象蒙蔽,据奴婢所见,她却是众女中对太子用情最深的人。”
柳嬷嬷是过来人,眼神比她们要毒辣,“你们细想想,我还没进畅心苑就听说过这女人的名头,她可是为了太子甘愿做皇妾,放弃了当安王妃的!”
皇十三安王比太子略小半岁,在求娶束家千金被拒之后,娶了另外一个武将家的女儿,家世身份稍差一等。
沈汀年未曾想过这些,她一直以为束家是为了向太子表衷心拒绝安王,又将女儿嫁给他巩固关系的。
“束家女儿又不止她一个,何至于嫡女作妾?安王求娶的时候太子还未被立为太孙。”柳嬷嬷再补一句彻底打消了沈汀年的疑虑。
“这样说来,我也觉得她嫌疑最大了。”枝芽还符合着提出根据,“陷入爱情的女人是最疯狂的。”
沈汀年扶额,这丫头是话本看多了吧,“你倒晓得不少。”
枝芽权当夸奖的嘿笑起来。
不怎么开口的闵云再度说道:“奴婢有一计,可一试。”
沈汀年起身伸了个懒腰,“说说看。”
闵云比较内敛,心思缜密,她提出来的意见,极少有破绽。
听完整个计划,沈汀年眼前一亮,她想起来太子在北峰城办事,以身为饵,由不得人不上钩。
“可这个计划缺一个极其关键的人物。”柳嬷嬷提出想法,“若是不然太过冒险。”
沈汀年明白她的意思,吃点苦头和搭上半条命可是天差地远。
“胡玉春如何?”枝芽突然想起来这么个人。
若不是她提醒,沈汀年都快忘了这号人了。
柳嬷嬷一瞅她神色,也补充了一句:“娘娘离宫这段日子,胡氏倒也安分,就是被束才人磋磨的有点惨,您回宫了她让人送过口信来。”
“口信?她人怎么不过来?”
“被禁足了。”柳嬷嬷提起这事不无同情,一个没伺寝没地位的主子,说好听了是贵人,实际上还不如一些女官来的舒服,成日的没自由还要被同一个宫里的其他人挑三拣四的欺压。
沈汀年若有所思,“确实是个好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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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这主仆四人夜谋,东宫太子殿内又是点灯到夜深。
离宫大半年积攒了不知道多少不用及时处理的政务,濮阳绪真的是高看了康安帝的雄心壮志,空有亲政之心,却没有那个耐心长此以往。
“殿下,太子妃娘娘派人送了汤来,可要让她端进来?”
“不喝。”
濮阳绪正烦着呢,朱笔未停。
待禀话的陈落出去,又进来,他眉头一皱,问道:“这几天沈汀年可有送过汤来?”
“……”陈落觉得濮阳绪可能对沈汀年有什么误解那位主子看着像会熨烫的吗?
沉默是他留给对方的回答,濮阳绪看他恨不得把脑袋埋到身体里去,气笑了:“没送就没送,谁稀罕!你做什么一副我会迁怒你的样子。”
“殿下恕罪,沈婕妤她这会儿怕是想送也不敢。”
陈落有心提醒濮阳绪自己做过什么事,若不是他肆意妄为,沈汀年也不至于落得个媚主的坏名声,后宫里的女人嚼舌根子的功力比之民间粗鄙妇人不遑多让。
现在这个时候沈汀年低调再低调才是上策,若是也跟着其他人做什么,更加招人恨。
濮阳绪哼了一声,撂下笔不批了。
“去,把她喊来。”
“殿下,现下夜深了,不宜召见。”陈落真的想哭了,这位爷是折子批累了忘了规矩吗?
解禁之前不能召寝,连皇上也老老实实晚上一个人睡呢,至于白天嘛,召人侍膳,侍磨——并无不可。
有些事情当真不能想,濮阳绪越想越燥,想到香香软软的沈汀年,现在让他孤枕而眠,真有些不适应。
灌下一杯茶才压下去火,濮阳绪重新提了笔,暗自决定,且饶沈汀年一回,等解了禁——朱笔一拐,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墨迹。
多好一道请愿的折子就废了。
这,也记在沈汀年头上。
第六十四章拉扯
又是七天一回的听训,沈汀年这天让枝芽带了一袋子闵云亲自做的酱果。
寻常宫里不常见这种吃食。
果然,她一拿出来就吸引了纯贵嫔的注意。
沈汀年将碟子递过去,“答谢你上次给我的糕点。”
用一点吃的就钓了一尾傻鱼,纯贵嫔本就喜欢同她说话,沈汀年恰到好处的引导,两人相谈甚欢。
出了坤宁宫,纯贵嫔顺道同她一起走,落在众人眼里,只当沈汀年终于肯从天上降落人间,与人交往起来了。
有一有二,之后每回听训,沈汀年都同纯贵嫔一道走,两人分道的地方是一处荷花池。
秋风渐凉,走一路回来沈汀年没出汗,就是乏力的很。
“娘娘,我看你挺喜欢纯贵嫔的。”枝芽帮着替她换下宽袖外袍,穿上轻便束腰长裙。
“简单的人快乐。”
谈不上喜欢,沈汀年就是对那份快乐有些羡慕,纯贵嫔如此,卫初筠也是如此。
晓晓进来奉茶,水灵灵的小丫头一脸笑意,不知道是她自己要求的还是闵云的安排,晓晓不再近身随侍沈汀年,而是干些外头的活计,偶尔还奉茶,送膳。
沈汀年看着她,想起那晚柳嬷嬷的话,濮阳绪现在约莫对她是有几分喜爱的,可她还没自信到濮阳绪会顾及她的感受不动她身边的丫头。
枝芽那丫头她倒是不担心。
“晓晓,你过来。”
沈汀年将茶水推回去,冲她笑笑,“这茶还烫舌的很,你重新去沏一杯。”
晓晓一如既往的活泼爱笑,当即就笑着嗯了一声,然后将茶端出去了。
然而一向懒散随意的沈汀年却让她换了三四趟茶水,不是烫了就是凉了,总不能到她满意的温度。
“娘娘,奴婢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求娘娘明示?”
晓晓自觉委屈,眼眶都憋红了,端着茶直挺挺跪在座前。
沈汀年暗自叹了口气,这一点委屈都受不了,若让她守自己的规矩,怕是还以为她故意欺负人,毕竟能有机会承宠也是她们宫女翻身的最好机会,若不是如此,她也不会这几年都不留人。
沈汀年做不到叶氏那样姐妹二人共侍一夫,也接纳不了陈语意那样为了固宠叫身边人一起伺候……无关其他,这就是她的底线。
“你下去吧。”
沈汀年心绪不佳,不愿多言。
晓晓放下茶水,抹了抹眼尾,到底憋住没哭出来,转身出去了。
过了没多久,闵云端着汤进来,示意枝芽出去守门。
“娘娘先用些汤,午膳让她们换了几道菜,稍微晚些。”
沈汀年接过去,皱了下眉,“有些腥。”
闵云心里想着晓晓刚才的事,嘴上解释:“娘娘近来嗅觉越发灵敏,熬汤的锅里先煮了鱼。带进来些气味,并无其他。”
若不是沈汀年胃口太差,也越发的不沾染荤腥,她也不会让厨房变着花样做吃的。
“你是想问晓晓的事情吧。”
沈汀年闻了一下就不想吃了,把汤碗推开。
“娘娘既是要罚她,便该是她受的,奴婢是不想娘娘为此困扰。”
闵云话中有意,她也是听了柳嬷嬷的话的,很轻易就能猜到沈汀年的想法。
“娘娘,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沈汀年默然不语,神思莫名。
比起东宫里周遭的一切,她从头到尾的焦点都只一人。
弈局已开,落子无悔,每一步她何尝不是再三思虑,慎之又慎。
闵云很少把话说透,然而时机已到,她必须要把话说透了。
“请恕奴婢僭越,太子现在对娘娘已不同,绝非消遣玩乐。”闵云从端坐改为伏跪,言辞随着动作越发犀利,“更非替代!”
沈汀年搭在桌上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心口扎扎实实的疼了下,当她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替身,还是卫初筠的替身——如何不难受?简直是对她整个人最大的否认与讽刺,像一根刺扎进来,将她钉在了耻辱柱上。
然而沈汀年是越痛越会笑着应对的,她捋顺过往种种,这点痛算什么?
棋逢对手更加激发她的战意,她不仅要对方的身体心甘情愿,更要让他的心也成为俘虏。
“你到底想说什么?”沈汀年松开拳头,平复着呼吸,“如果是觉得我会感情用事,你怕是没清醒。”
“自然不是,奴婢是想劝娘娘勿要心软,既然想一劳永逸,一石二鸟,就不要困扰牺牲品的下场。”
“你——”沈汀年抿了抿嘴,被猜到心思并不意外,她的一举一动都被闵云看着,但是短短时间内就能洞悉她的计划就有些深不可测了。
“你知道我会越发不喜欢你吗?”
闵云扣头请罪,“请娘娘保持这份不喜,是奴婢所愿。”
只有不喜欢的棋子,他日牺牲的时候就不会困扰,不会有丝毫伤痛。
沈汀年一直都知道,怎样让自己不受伤。
“你出去吧,以后都安排她当值奉茶。”
“是。”闵云松了一口气,起身,转身提步,听见背后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气。
她第一次很贴切的感受到了沈汀年的心情。
昔风不起,唯有努力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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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目送纯贵嫔离开后,在荷花池旁驻足待了会,这地方来往人少,天时地利,她还让枝芽沿路返回寻她落下的帕子。
饵下了,鱼儿却迟迟不上钩。
看来还是缺一把火——正思忖着,沈汀年视线一晃,乍然回眸,太子的仪仗队怎么会从这过?
然而不等她多想,步撵就停在了路边,她前行两步作行礼姿态。这时候沈汀年是不会先出声惊扰对方的,规矩就是这样,濮阳绪若看得见你,自然会招呼你一声,若是不待见你,那么,就是视而不见擦肩而过。
濮阳绪特意避开人群,也未从御花园取道,绕远了一圈来这条路,老远就看见沈汀年了,待一靠近,他就叫了停,幕帘被掀的更开,他探出手来招了招。
沈汀年便起身走近,凝望着他,惊喜难掩的笑着,衣着清素,未施粉黛,天生容色昳丽,白皙的脸颊微微透着粉,笑起来,眼里有光,濮阳绪看在眼里,问她:“怎么一个人在这?”
“嫔妾才从坤宁宫出来,走累了歇歇,这就回去。”
避重就轻的一句话,沈汀年自认为能遮掩过去。
然而濮阳绪仍然直中要害。
“下次再让我逮到你一个人在外边,你当知道,你身边那些人会有什么下场。”
他说这话不像开玩笑。
沈汀年笑容收敛,垂眸而视地面,乖乖认错:“妾知道错了。”
就是如此得天独厚的人,不笑的时候那份冷艳会给人距离感,好似高贵不可亵渎,濮阳绪看她的眼神无声无息的燃了火,他克制的冷哼了一声,刚才他远远瞧她一个人站在池边,身边竟一个人没有,若这个时候出些什么事——越想越不舒服,眼里的火心里的火一起烧了,“你上来,随我一道回去。”
沈汀年立马摇头拒绝,“嫔妾自己走……”
“上来。”濮阳绪却是声音都冷下来了。
濮阳绪的车辇不是谁都能坐的,据沈汀年所知,目前还没人坐过,她望了望静无一人的来路,或许这就是缺的那把火。
伸手搭在他的掌心,沈汀年一步跨上去,没等她另一只脚抬起,就被濮阳绪大力拉拽,跌进他怀里,幕帘瞬间落下。
外头只能隐约看见那叠在一起的人影,却辨不出是谁。
晓晓进来奉茶,却没在外堂看到人,通过帘子望了眼内室,隐约听见些声音。
她踌躇着,鼓起勇气端着茶盘往里面走。
濮阳绪正将沈汀年轧在怀里啃,在她身上四处作乱。
沈汀年听见脚步声后,婴拧了一声,推了推他硬梆梆的胸膛,“我渴了要喝水。”
濮阳绪抬眼瞧着她绯红如霞的脸,婴桃小嘴被他嘬的像熟透的红桃——“我更渴……”
说着,重新又要啃上她的嘴,沈汀年见躲不过,费力的抽出一只手朝着呆立在帘门处的晓晓招了招。
晓晓艰难的吞烟了下口水,脸上热辣辣的,僵硬着肢体走近,将茶盘放在桌上。
濮阳绪半阖着眼捉住了沈汀年口中灵伙狡猾的舌头,一瞬就察觉到了她竟然走神了,睁眼一看,挨的近站着个碍眼的人影。
他眸光流转着暗火,略抬头放开她,沈汀年喘着气说:“我不方便,让她伺候殿下。”
濮阳绪一只作乱的手还覆在她胸口,他微微用力,“你再说一遍。”
一旁的晓晓也惊呆了,胸腔剧烈起伏,一颗心砰砰作响,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沈汀年不喜欢她。
沈汀年媚眼含羞,气吐如兰,“我这除了她没有更顺眼的,你若瞧不上——唔。”
濮阳绪抬手掐住她下颚,不叫她说出更气人的话来,转过头终于正眼扫了一眼晓晓。
只一眼,晓晓浑身过电一般,羞怯难耐的打了个战栗。
可也只一眼,濮阳绪眼神冷的吓人,将茶杯掷过去,“滚出去!”
晓晓被砸的眼泪都冒出来,捂着湿透的胸口转身就跑了。
杯盏落地发出的脆响像是开启了一场战争的信号。
沈汀年连求饶解释都没机会,被濮阳绪捂着嘴丢进了床帐内。
“沈汀年,你怎么这么欠——”尾音只落进沈汀年一个人的耳中。
人人夸赞的俊美无俦端方雅正的太子殿下,也会说粗鄙之语。
第六十五章折枝
沈汀年把濮阳绪送走之后,感觉自己好像被啃薄了一层皮,现在骨子里都泛着酸,幸好是禁期,濮阳绪也只能解了解馋,不然指不定怎么惩罚她,这人总有新奇法子。
她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柳嬷嬷急匆匆的走来。
“娘娘……”她神色难看的吓人,但不见慌张惶恐,倒像是压抑着到了极点,才憋出来一句话,“枝芽——那丫头出事了。”
人总是会有些遭际,鸟撞箭矢,鱼陷网罗,来的突然不留余地。
沈汀年伸手撑了下廊柱,等了一息功夫,转身往内室而行。
柳嬷嬷连忙跟上去,想搀她一把,又被她避让开。
她只好落后一步边走边细说情况。
原来沈汀年上了濮阳绪车撵回来后,畅心苑都忙着接驾,上下全都提着心当差,既雀跃又干劲满满,柳嬷嬷确实一时忘了枝芽没有回来。
等她想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人影了。
晚了半柱香时间回来的闵云带回来更具体的消息。
她知道沈汀年在等什么,摇了摇头,语调沉重:“已经安置在乐忧堂了。”
乐忧堂是专门收容死去宫人的地方,送去的尸身会停留到第二日一早被运出宫处理掉。
留给沈汀年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
“他们在哪找到她的?”沈汀年问。
“荷花池东南角。”闵云是以畅心苑管事姑姑的身份去和宫廷侍卫交涉情况的,从寻人到认领的全过程都参与了。
“方向不对。”
荷花池的东南角打捞上来的话,意味着横跨了大半个荷花池,挨的近的岔路与沈汀年原先待的地方相差很远。
沈汀年自语般:“她不会无缘无故走到另一条路上。”
“你是说,她撞见了——”
原来鱼儿已经上钩却阴差阳错碰上濮阳绪出现。
闵云恍然,“只有这样才最合理,他们肯定知道处理一个宫女,根本对你没有半分影响,反而会让你更加警惕,就算激怒你了,也是弊大于利。”
禁期行凶的风险不是那么好担当的。
但是他们还是动手了,或许是枝芽寻帕子回来看见了那人,对方怕她惊动濮阳绪,当机立断的灭口。
也或许她看见了什么人招致杀身之祸。
这更加证明了一点,东宫里确实有人对她频下杀手,她的设局也被对方将计就计——沈汀年低估了这个人的杀心,连一个无辜的宫女都不放过。
“等会你亲自去见胡玉春,不管用什么法子威逼利诱,我要知道今天束又莲有没有出门。”
胡玉春住在束才人的旁边,若说有什么风吹草动,不可能看不见。
“之前她那么配合,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问出来不难,”闵云点了点头,又迟疑:“不过,这会儿畅心苑已经是众人瞩目,我出门必然会——”
沈汀年揉了揉额角,掩在掌心下的眉眼透着倦,也透着冷漠,“太子妃必然会找我过去,你跟着出门,中途再寻机会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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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婧仪是从坤宁宫回来后再找的沈汀年。
两人都没闲心客套,直接说重点。
“事情便是如此,宫里按例会给她哥哥发放抚慰金。”
沈汀年直挺挺的站着,表情冷漠,“失足落水?”
赵婧仪没有立刻回她,在见到皇后前她也以为至少会查一查,可皇后只是微微笑着告诉她,“本宫知晓了,按失足落水处置了吧。”
这宫里的事情经不住细想,到了皇后这个位置,她想知道什么太容易了,看东宫里的几个人自然也透。
她们还太年轻稚嫩了。
“可——”赵婧仪才说一个字,就对上了皇后那不经意般瞥过的眼神,后面的问题就咽下去了,她低下头,恭顺道:“我这就去办。”
皇后很满意她的态度,虽不理解不情愿却对她的吩咐没有二话。
“这种事情你以后就会习惯了,本宫只教你这一回。”
皇后翻阅着手里的册子,一面同她说话:“你看到的永远是见光的一面,背光的阴影是你无法理解的大。”
“她死的那一个侍女,有人清了场,有人压了消息,有人动了手,有人封了口……”
“就像靶子,万箭齐发时,你永远查不清楚究竟谁杀死了她。”
不说主谋,但就整个过程涉及复杂,法不责众,纵然是宫中禁期出现这种事情,皇后还是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以失足落水为由处理最佳。
赵婧仪死死地捏住了袖口,“那若是沈婕妤……”
皇后唇边露出真实的笑意,反问她,“若不是太子出现,你还能好好的在这同本宫讲话?”
赵婧仪脸色苍白,“太子他不是偶然出现?”
这个问题皇后却没有回答她,反而直言告诫:“默许也是帮凶,你不想弄巧成拙,最好看清楚,到底什么人该帮。”
到底什么人该帮?是眼前这个——皇后让她反过来帮沈汀年?
正想着,却见沈汀年福了福身,“嫔妾告退。”
赵婧仪喊住她,“此事,与我无关。”
沈汀年背对着她,脚步一顿,又头也不回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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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至徐肆等人这儿的时候,他们还没来得及和濮阳绪禀报。
正陪着濮阳绪的束泰早一步说了这个事情。
宫女失足落水是皇后明面上的处理,有人动手杀人是濮阳绪要的事实。
束泰垂头请罪,“凶手臣已经绑了关进牢狱,等候殿下发落,这事是臣管束不力,请殿下责罚。”
濮阳绪难得片刻清闲,来禁军校场练练拳脚,松松骨头,也是泄/泄/火,好心情似乎半分没被影响,他接过徐肆递上的茶水,满口饮完。
“阿泰,这事呢,不值当你请罪,你自行处置了吧。”
濮阳绪放下空杯,重又往场中走,束泰跟上去。
才行三五步,这时候一直没开口说过话来换班的陈落唤了一声:“殿下。”
两人同时停住,回头看他。
陈落行了两步路,跪下道:“奴才僭越有话要禀,那宫女是沈婕妤身边亲近之人,名唤枝芽,本分规矩,悉心侍主,请殿下开恩,严惩凶手。”
陈落是打小就伺候太子的中人,寻常束泰都与他交好,所以他一开口,束泰内心是十分惊讶的。
濮阳绪比他更惊讶,昨天这才见了沈汀年,人家的侍女就死了。
见濮阳绪神色,束泰心里咯噔一下,陈落这是拐着弯提醒濮阳绪,死的是沈汀年的侍女,同旁人是不一样的。
果然,濮阳绪转眼看他目光炯炯,“你不知道谁调了你的兵?”
大白天在宫里行凶能做的不惊动众人,又伪装成失足落水的,只可能是宫中侍卫。
一个大活人连呼救发声都不及,普通人是很难做到的,宫里的宫女太监可没这个能耐。
束泰面色急变,单膝跪地,“臣知罪——只是凶手拒不招供,臣实在不知谁人指使。”
指使一个不起眼的侍卫委实不是难事,但是束泰很清楚敢做这个事情的人没几个。
恰好有一个人是他知道,也会很敢的。
所以他才会抓了人以后,第一时间封了口,然后又先一步主动禀报给濮阳绪,若不是这档口陈落开口,事情会云淡风轻的揭过。
直到这一刻他仍旧不知道他犯的错在何处,不是没有预料到陈落突兀之举,也不是这件事情多么严重。
而是,濮阳绪从他的一句话里精准的获取了信息,指使凶手的人是谁。
濮阳绪将他扶起来,“阿泰,你这人就是这样,半点谎都不会说。”
束泰也很快反应过来,羞愧难言。
“你呢,一贯令行禁止,管教严苛,这些许小小错,改了就好。”
濮阳绪到最后都没有责怪他半分,可他知道,濮阳绪是将这笔账全数算在了他那胆大妄为的堂侄女头上。
一而再,濮阳绪容她一次两次,是碍于束家的情分,他这些年对太子是忠心耿耿,劳苦功高,然而这不会成为她的免死金牌。
“沈汀年可有派人来传话?”
濮阳绪第二回问这句话的时候,陈落先看了眼正为太子念折子的秋玉。
后者眼观鼻鼻观心,手里的折子拉开的极长。
“回殿下,畅心苑无人外出,”陈落想了想,又多言几句,“徐肆问过早间送果蔬进去的太监,沈婕妤昨晚至今似乎都未用膳。”
“我就知道她这性子——”濮阳绪有些怒其不争,上次也是,这次又是,什么都不肯跟他开口,“太不让人省心了。”
陈落却听的想笑,究竟是太省心了反而心疼了吧。
沈汀年上次那么大的委屈都忍下了,这回自然也不会闹起来,更不会求他帮她。
濮阳也意识到这点,并没有觉得松快,以前他总是觉得无关紧要的人太麻烦,习惯了掌控住她们,习惯了随心所欲,而沈汀年一次次的让他觉得,她其实并没有在他的手掌心。
她不仅对他的喜欢有限,甚至对他没有半分依赖。
“你觉得她是个什么人?”濮阳绪语气有些怅然,他昨天在沈汀年身上又一次尝到了挫败感,很微妙,她看似举荐身边的侍女,明目张胆的试探他,但是那一瞬间他几乎本能的抗拒和不舒服也展露无疑,她感知到了,他亦然。
濮阳绪自然是不高兴的,可后来广木帐落了之后,沈汀年又坦诚直接的告诉他,就是不想他以后碰她的侍女,她用又软又可怜的语气求他,他又哪里能不点头。
“殿下,沈婕妤她——又傻又聪明。”
陈落毫不吝啬的给出了答案。
濮阳绪笑了笑,不置可否。
第六十六章谣言
沈汀年两夜一天没有吃东西,第三日进食之后又怏怏不乐,连续到第五天,就告了病。
闵云去求见赵婧仪,通禀之后拿了牌子去司药那领药。
沈汀年喝了两天药后也不见好,倒像是牵引了什么机关多种病症齐发,一会儿发冷一会儿暴热。
情况如实禀到赵婧仪那,她立马让身边的大宫女亲自去司药那请了司药姑姑走一趟。
司药姑姑精通药理,寻常嫔妃们有什么头疼脑热都会请她诊脉,沈汀年还是第一回见这位司药。
司药姑姑姓虞,年约二十七八,气质偏阴柔,中等之姿,传言她寡言少语,同妃嫔间从不互通往来,除了去鸾仪宫走动的频繁些。
“虞司药是哪一年进的宫?”沈汀年声音嘶哑,一双眼却流光溢彩,落在虞司药的脸上,似乎在牢牢的记住她的长相。
虞司药指尖压着沈汀年的脉搏,当真惜字如金,不予回应。
沈汀年等她静静的把完脉,要将手抽走时,反手压过去,抓住她的手腕,“可诊清楚了?”
虞司药被压在床沿的手瘦的骨骼突出,她慢慢的动了动,“清楚。”
沈汀年五指用力,捏紧了她的腕骨,“说清楚。”
虞司药与她无声的对视着,期间沈汀年眨了三次眼,“娘娘是体内淤堵,气滞不通,服两贴药,疏通气血,并无大碍。”
被衾软暖,沈汀年却觉有些冷,头也沉的很,似乎又要开始畏冷,她收回手藏进被子里,半个脸都埋进被子里,声音几乎听不见:“我困了。”
沈汀年的病情很快就回禀到赵婧仪那儿,她便主动给沈汀年放了假,请安和听训都不必去了,只需在畅心苑好生养病。
这一养,沈汀年就养了一个多月没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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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婕妤不仅生的好,还有好福气。”
“谁说不是呢,听说光看见的太子就去了畅心苑两回了,这养病期间天天送补品进去——啊!”
正小声说着话的宫女突然被人从后头一脚踹倒在地上,她气的转头一看,却是太子才人束又莲身边的大宫女,当下不敢吭声,低下头跪着。
另一个宫女也是脸色煞白,慌急的也跟着跪下来去,虽都是宫女,但是束又莲同其他主子不一样,只看重她信任的心腹,旁人的话听不进去也不会给好脸色。
自从濮阳绪两次出入畅心苑后,束又莲的寝殿外就时常跪着好些个宫女太监,今日竟还能听见里面砸东西的声音。
“滚……碍眼的东西!”
抬脚踹开爬过来求饶的宫女,束又莲气的脸发红,身子一个踉跄,吓得旁边的嬷嬷惊慌失措:“小主,越是生气越是发作的厉害啊。”
“哼,你们还当我是主子?死贱人好大胆子,明知道我皮肤过敏还擦香涂粉刺激我发作!”
她抬手抓过桌上的茶杯就往地上的宫女头上扔过去,直砸的那宫女头破血流,却是不敢呼痛,只是磕头求饶。
原来这入秋之后不晓得什么缘故束又莲脸上起了红皮疙瘩,御医开了方子内服外敷了好一段时间才渐渐消下去,然而就这两日突然大面积的又发出来,整个脸双颊全是疙瘩块,又红又痒,她虽性格刚硬有男人飒爽之风,但哪个女人不爱美,若是她毁了容,哪里还能活得下去。
正巧这时太子侍御胡玉春进来问安,她绕过求饶的宫女,走近些才婉言道:“何必为了个奴才动气,伤了身子呢。”
“呵,有些奴才就是白眼狼,喂不饱,还敢甩主子脸呢。”
胡玉春听出她拐着弯在骂自己,或许搁着其他宫里在自己身边养一两个不够威胁的美人,目的很简单,身子不方便的时候,也需要有人帮着固宠,但是她很清楚束又莲绝对是不会给她机会的。
去年她几次三番的去畅心苑,投诚沈汀年,那时候束又莲懒得管她,谁知道,今年沈汀年随驾太子出宫后,她就翻了脸。
“娘娘这话说的,不得用的奴才打发了就是。”
胡玉春没有像往常那样恭敬讨好,反而接了话。
“打发?在我这做错了事,可没有那么容易轻饶。”束又莲意有所指,她是真的动了怒,瞧着胡玉春的眼神带着冷意,“司衣司那根本没有人送过双面绣的秋装,你说是谁动了我的衣服呢?”
御医诊断她的过敏源是一种特殊质地的面料,宫里上新秋装,各种面料的衣服都有,谁知道她会过敏?而且这种料子的衣服大家穿都没有问题,偏她出了事,可见不单单是面料的问题,然而查到现在也没查出个确切源头。
胡玉春倒也淡定,摇了摇头,“娘娘都查不出来,这幕后之人怕是藏得极深,这手段高明,且还有暗中助力,妾实在想不出是何人。”
说完瞥见地上血流个不停的宫女,面露不忍,这是束又莲往日的梳头侍女,用的顺心着也就看重几分,可因为束又莲近来性情大变,动辄打骂,已经是被罚了好几回。
束又莲怒极反笑,“最好别教我查出来。”
正是因为查不出来她才会宁可错杀也不容放过,寝宫里的人都被她挨个审查了遍,偏偏谁都不是,又谁都可疑,叫她生出莫名惶恐。
胡玉春即使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能力,若不然事发第一时间束又莲绝对会杀了她。
胡玉春抬眼,看不见白色纱巾下束又莲的脸,但大抵猜测到了是何等凄惨才会在自己寝殿内都带着面纱,“娘娘昨儿嘱咐妾去探听下畅心苑的动静。”
身为一个附庸者替主子分忧自然职责所在,胡玉春如今没名没分连头衔都是自己厚着脸皮求来的,若不想彻底被遗忘,总要努力做些事。
“打听到什么了?”
束又莲心情稍稍平复,坐回了软椅上,胡玉春进了门后就守着她不说话的妍秀宫管事秦嬷嬷指挥着人清了场。
胡玉春等了片刻,望着重新喝上茶的束才人,抿了抿干涸的唇,她其实不渴,只不过从来没有在妍秀宫喝到过一杯茶。
“听说沈汀年闭院养病其实是——怀孕了。”
“咳咳——”束又莲呛了水,咳的面纱险些落下来,忙用一只手捂着,一旁的秦嬷嬷眼疾手快的帮她重新系好。
胡玉春从她那一瞬的惶恐焦急失态中,汲取到了甘甜滋味,比任何一盏茶都要解渴,她露着担忧的神色,在心里笑开了花。
“娘娘,你没事——”
“秦嬷嬷,去请汪太医……”束又莲连茶杯都不及摔,打断了她的话。
胡玉春目的达到,自觉功成身退,便轻声告退,见对方根本没空搭理自己,又起身离开。
在她款款出了寝殿大门的时候,终于双手相握,控制住紧张到抖的手指,宽袖里的帕子早已搅作一团,被汗打湿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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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
濮阳绪颇为惊讶,东宫里都在谣传说沈汀年怀孕了?
“奴才也是才听说,并不确定真假。”
“她不会真——”濮阳绪起身,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不可否认的,这感觉太陌生,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好像从未预想的东西砸过来,他懵里懵懂,又本能生出喜悦感。
“可怎么突然会……”他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回忆起最近一次胡闹还是在回程的马车上,可他从未打算让沈汀年有孩子。
“殿下,此事确有些根据,沈婕妤前些日子告病,太子妃请司药去看看诊,只说是身体不适,后来就闭院不出门。”徐肆打量着濮阳绪的神色慎重回话,“也不知为何这几日就传出消息,原是有宫人撞见沈婕妤呕吐,再结合前段时间沈婕妤一度食欲不振,嗜睡……”
被他这么一说,诸多迹象可循,沈汀年极大可能真的怀孕了,但是瞒着不报。
渐渐接受这个消息并冷静下来的濮阳绪,重坐回椅子上,按宫里规矩而论,妃嫔在禁期查出来这事,一律是赐落子汤。
因为这不是喜事,而且丑闻……可,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一切事情不是总顺着人心所想而发生,濮阳绪想,总会有意外。
“殿下,奴才请罪……”徐肆惯会走步看步,见机而行,察看濮阳绪神色分明是想要这个孩子的,立马跪下来讨彩,“沈婕妤虽侍奉殷勤,却是奴才失职未按规矩监察。”
濮阳绪眉头上挑,反而心中一沉,沈汀年能在必饮例汤的惯例下怀上孩子?若说一开始还在消化有了孩子这个是事情,这会儿他又开始迟疑——
“去太医院召冯院长来。”
午膳传上来之时,沈汀年不可避免的闻到了荤腥味,顿时作呕,掩唇别开脸去,闵云立马让人将鸡汤端走,“娘娘,总是要吃的。”
正劝着话,听见外头传来通禀之声,这动静自然是太子殿下来了。
闵云退到沈汀年身后,后者微微松气,放下筷子,蹙着秀眉转脸看向门口。
濮阳绪走路带风,率先进门,龙章凤姿,俊美如斯。
沈汀年眨了眨眼,胃里依旧还在反酸,她侧头呕的眼泪都出来了,“妾……失仪了,请殿下恕罪。”她还没来得及起身离座,濮阳绪快一步的伸手,几步来到她身边,动作轻柔的将她拉起拥入怀中。
这时候徐肆已经领了太医进来,来的正是院首的冯太医。
第六十七章怀孕
“殿下,你这是做什么?”沈汀年绣帕掩唇,挡着气息,一双眼水漉漉的看着他。
濮阳绪扬了扬手,徐肆便带着人都退出去,唯独留下冯院首。
“你都病了一个多月了,我如何放心,”濮阳绪扶着她坐回软椅上,“今天得空特地让御医给你请诊。”
沈汀年捏着帕子清咳了一声,另一只手掩在宽袖里,“嫔妾并无大碍,无需劳动御医,休养休养就好了。”
濮阳绪见她将手藏的牢牢地,声音越发的温柔:“冯院首人都来了,就让他看一看。”
一面不露痕迹的捉住她的手,沈汀年甩了两下没有甩开,有些来气:“我说了不要看诊——”
偏偏她越是闹越是不配合,濮阳绪就越发的相信她是真的瞒着怀孕了这件事,耐着性子哄了半天,才勉强让冯院首探上脉。
他就立在沈汀年身侧,等着号脉结果。
“启禀殿下,沈婕妤这是滑脉。”
冯太医收回隔着丝巾号脉的手,起身时候颤动的厉害,行礼的动作也略有些不稳,这究竟算不算喜事……他要道一声贺喜殿下吗?
滑脉,那就是确实有喜了。
“你可把仔细了?”濮阳绪语气有点高。
“这——确是喜脉。”
冯太医也是老太医了,诊断个喜脉的该是误不了,所以濮阳绪也就是随口问了下,冯太医如此肯定,也自然错不了。
他捏着沈汀年的手紧了紧,万般情绪掩于平静双眸的深处,只露着些许温柔笑意,沈汀年仰头望着他,似千言万语难开口,眼中湿润,不见喜色。
濮阳绪抚摸着她侧脸,微微弯腰,气息罩了她一脸,终是吐了真言:“沈汀年,我很开心,你懂吗?”
沈汀年眨了下眼,蓄了许久的泪猝尔滑落,她似将所有的委屈都回咽下去,却到底露出来些破绽,苍白绝美的脸,第一次露出脆弱与无助,简直戳着濮阳绪的心窝在碾——他忙替她擦了擦眼泪,压低了声音哄:“哭什么,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听他们说你一直还病着……我重新安排人来伺候。”
一贯只会床帐里说混账话的人也开始说花言巧语了,果然,男人的话,女人的泪,说来就有,沈汀年埋头覆在他胸口,轻轻的啜泣着。
她不需要多做解释,濮阳绪就再度相信了她的真心,一个女人甘愿为你生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很早沈汀年就知道光是靠一张脸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攻心。她纵使聪敏异禀,心计匪浅,却于情字一道,或者说控心驭人懵懂如稚儿。
自古多少英雄儿女皆为情折腰,因爱舍命……这世上,没有比掌控一个人的心更牢固的羁绊了。
欲得必先予之。
于濮阳绪这种比寻常人更冷漠寡情的男人来说,当他知道有个女人爱他,或多或少都会觉得愉悦,这是人的本性,也是自我魅力的肯定,而越是强势的人,他越需要这种肯定。哪怕这个女人是他不爱的,恐怕也是要看重两分,因为可以满足他的控制欲,也可以利用。束又莲就是很好的例子,这个女人为爱痴迷,已经迷失了自我,也盲了双目,看不透这座宫里最难生存的就是她这种女人。
沈汀年一直伪装的很好,但是蓝宝湖的一场有惊无险让她这几年的努力都白费了,她需要新的契机,让他重新相信,沈汀年这个女人是爱他的。
幸好,她抓住了机会,钻了濮阳绪对卫初筠断舍离的空子,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是天意如此,她怎能不成全?
沈汀年想了很多,揣测了很多,事实也的确如此。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濮阳绪已经着好外袍,正伸展着手臂由宫女跪在地上整理袍摆。见到她醒来,濮阳绪和颜悦色道:“你睡得还真沉。”
“倒是我的错了。”沈汀年一句似嗔似怨的话,让濮阳绪嘴角露出几分笑意来,昨晚他非要留宿,还让人搬了折子来,批到深夜,也耽误的沈汀年没睡。
沈汀年瞧着他嘴角的笑意,懒洋洋的蹭了两下被子,这就是男人了,越是高兴得意就越宠着你。
许是她的动作像一只慵懒的猫,含着笑的样子太过动人,濮阳绪临走前突然至床前俯身扣着她的后脑勺,狠狠的吻了她一番。
惊得屋里的宫侍齐齐暗吸一口气,飞快的低头,作木桩状,而徐肆托着冠帽的手抖了抖,也垂头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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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杯盏乍碎,水溅了一地,一袭烟陇翠纱的百褶裙的赵婧仪倚在塌上,她斜眼看了一眼地,拿了帕子擦手,平静道,“手滑了下,收拾了吧。”
“是。”
赵娉忙吩咐了人收拾,她小心的观察着赵婧仪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想来是不欢喜的,毕竟这沈婕妤也太好命了。
宫里的女人最大的福分就是能孕育子嗣,因为那样才能扎稳脚跟,不惧风雨了。
“树欲动而风不止……”赵婧仪缓缓闭目,略显单薄的身子斜侧起来,最后又说了句什么,赵娉没有听清,看着她沉静的容颜,有些无奈,主子什么都好,就是身子不争气。
如今康安帝亲掌朝政,却因能力有限,许多政令下的乱七八糟,濮阳绪刚忙完户部亏空官员贪墨一案,许多军国大事自然还要跟着皇上后头另行承办,本就事务繁多,还要费心管管暗中挑刺觊觎太子之位的蹴鞠队,不说多疲乏,人总是不得轻松的。
他下朝往御书房而行,因皇上和皇后的寝宫是在一片地方的,所以很轻易就被皇后派来的中官截住。
这个时间来找他,皇后要谈的也不是寻常事了,濮阳绪心里琢磨着,后宫是出了什么棘手事要同他商议——难道皇上又闹什么事情?
如此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头上的进了坤宁宫,一进正殿,见皇后端端正正的坐着,翻着一卷册子,有宫女进出摆上了早膳,濮阳绪先行礼问安,站直后,开门见山直言问:“母后,不知出了何事?”
皇后稍一摆手,宫人都退下,她言语温和的道:“你先坐下用些早膳,等会不是还要同大臣议事,国事繁多,身体却是根本,不可懈慢。”
濮阳绪以前是经常陪着皇后用三餐的,后来接触了国事,日渐忙碌,不得清闲就甚少与皇后一起用膳。
两人对坐着开始用膳,濮阳绪心里惦记事情,没什么胃口,简单用了些,就放了筷。
等皇后也漱了口,她又吩咐左右退下去,这才神色淡淡的开口,“你就这么喜欢姓沈的?!”
只这么一句话,濮阳绪便知事情——琮王也好,沈汀年也罢,都是一笔写出来的沈,偏他要用琮王,要宠沈汀年,一时略有些心虚,他忙道:“没有——”
对上皇后那透察一切的双眼,濮阳绪转了口,“娘,我没想到她会有了身孕。”
“你没想到?”
皇后放缓了语气,气势也弱下来,到底是心肝肉一样的儿子,喊了一声娘,就软了心肠,可到底气恼他行事如此无忌,讽了一句:“你要不耕耘,种子自己长出来的吗!”
濮阳绪顿时臊的脸烫,他一贯只有被夸的时候,甚少被皇后训斥,而记忆里上次被教训,也是因为他偷偷临幸还是秀女的沈汀年。
见他又不做声了,皇后微微叹了口气,她这个儿子从小到大就让她省心,也带给了她无上的尊贵与高高在上的地位,母凭子贵在他们身上显现的真真切切。
“非是我要给你添堵,你有了后嗣,谁能比我更高兴。”皇后语重心长,探出手握住濮阳绪的手,母子俩已经很久没有交心,她并不是那种将事事都挂嘴边的慈母,更多时候软硬兼施,“此事最忌为言官所知,到时便是悠悠众口,万词难辨……”
濮阳绪挑眉,语气狂妄:“我要做的事情,何惧人言?”
皇后被他一句话堵住了,她没好气的点了点他的脑袋,“你呀,什么时候才能不像个孩子呢。”
话虽如此说,语气里的宠溺却不含糊,濮阳绪笑了笑,“在娘这,我永远就是个孩子。”
“都是要当爹的人了……”皇后露出了柔软的笑意,到底是没有再多说什么,濮阳绪是什么性子,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改变,既要留着沈汀年肚子里的孩子,就留着吧,本来她也是打算留下的,濮阳绪成婚已三年多了,却一无所出,她又如何能不在意。
最好这次沈汀年能顺利生产,为沉寂多年的皇宫添上一桩大喜事。
出了坤宁宫,濮阳绪不忙着去御书房了,而是先去了趟御膳房。
“太子殿下——”
御膳房内外众人都吃了一惊,各个提起精神来应对,濮阳绪却摆了摆手让他们都散开,各自忙活去,他亲自在膳房内挑了几样吃食,吩咐陈落装上,又大跨步的往外走,抄了近路回东宫。
不能不说,濮阳绪还是很有权威的,他只走了这一趟,御膳房就开了专门的渠道为东宫供应特餐,档上记得是太子,实际上只在太子那转了一下就进了畅心苑。
第六十八章打人
畅心苑正厅内,赵婧仪端坐在主位,和颜悦色道:“一连几天都在落雨,路上也是不好走。皇后娘娘那边传了话,接下来了的两个月你就继续休养,若身体还有哪里不适,随时可以让人去请司药。”
沈汀年浅笑回应:“还请娘娘代妾谢过皇后娘娘恩典,妾最近乏力多困,实在心力不济……若非如此,皇后母仪天下,执掌六宫,能日日得见皇后也如被恩泽了。”
一席话听的赵婧仪甚是欢喜,她身后跟着的赵婷也露出了微微笑意,上次沈汀年与她有过言语交锋,这回见丝毫没有嫌隙的模样。
“难怪太子喜欢你,果然言语举动讨人喜欢。”赵婧仪又道,“旁的话本宫就不多说了,沈婕妤心中该是清楚,如今,这身子就不只是自己的身子了,定要好好将养。”
沈汀年怀了身孕这事是濮阳绪亲下了命令不准宣扬,连暗地里的流言蜚语都不许再有,所以赵婧仪也是明人说暗话,意会不言传。
“娘娘的话嫔妾必定字字谨记在心,不敢疏忽。”
说的人字字饱含关切,沈汀年应的也是真诚模样,好似不胜感激。
赵婧仪言罢,有宫女奉了茶盏上来,她接了饮着。
赵婷开口说道:“先前沈婕妤病了,娘娘可是念叨过好几回的。如今见婕妤娘娘气色红润,娘娘今日这笑容可是多了。”
沈汀年见她能主动开口同自己对话,显然是在赵婧仪跟前十分得脸,话里也是有话。
沈汀年连忙道:“劳娘娘记挂,嫔妾有娘娘福泽庇佑才得以康健,实在感泣难当。”
赵婧仪满意的笑着点了点头。
絮语半日,该交代的都说了,赵婧仪起身离开,沈汀年一直恭送到门口。
闵云扶着她的手慢慢往回走,沈汀年问道:“你怎么看?”
“太子妃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是得了皇后授意才敢说。”闵云微微沉吟,又道:“太子妃一向行事稳重,这次似乎有些急切了。”
皇后明面上不管东宫里的事情,对赵婧仪这个儿媳也颇为看重,但是皇嗣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会不插手?一旦皇后介入,赵婧仪心里指不定怎么焦急,偏要在皇后那恭敬听话,到她这儿做一番样子。
“事出意外,又赶得这么巧,言行难免有些失了分寸。即使她生性宽和,也不可能毫无介怀。”沈汀年轻轻一笑:“赵婷倒是有几分聪明,寻机代太子妃向我示好,摆明了告诉我,太子妃是东宫正妃,若是能得她荫蔽,日子定是好过点。反之也让我认识到,风头太盛若要过好日子,怕是不容易。”
“此人倒是比太子妃还稳重几分。”说罢,闵云又想起赵婧仪的言行举动,主子还没侍女沉得住气,略带讽刺,“不是发自内心的举动看着总有些违和。”
“难道我回答的不更令人尴尬吗。”沈汀年心情甚好的笑了笑。
“……”闵云。
确实挺让人尴尬的。
“娘娘,太子殿下让人送了新鲜的香瓜来,说是异域进贡的品种,入口香甜,食之一刻钟内唇齿留香……”
柳嬷嬷亲自端着盘白果肉甜瓜进来,一面笑一面解说。
这才几日,柳嬷嬷笑的眼尾的褶子都多了,沈汀年暗暗叹了口气。
似有所觉的闵云也不动声色的收敛了神色,另有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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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清楚了没?”坐在青竹制作的软藤椅上,太子充仪叶诗看着进来的胧月宫领宫太监,后者老练精明的脸上平淡无波,鞠了个礼回话。
“奴才查过了,那日并非冯太医当值,是徐公公亲自去请的,”他似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倒是那日当值的汪太医之前随太子出宫,在北边时为沈婕妤请过脉,这汪太医与后宫里的主子都甚少来往。”
叶诗沉吟不语,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陪在身边给她拿竹签插着一小块香瓜的大宫女锁桥压低声音问道,“娘娘,你为何要怀疑……”
这沈汀年有孕的事情虽被压着不外传,但是东宫里几个人该知道还是知道了。
“呵,”叶诗轻笑了声,小口咬了块香瓜,“我不过想着,哪有那么多好事都落在一个人头上。”
短短一年时间,迁宫,册封,随驾,怀孕——她沈汀年以一己之力几乎承了所有的好事。
“娘娘是说,有心人要算计沈婕妤?”锁桥初觉得不可思议,这沈汀年太招人嫉恨了,怕是没有人不想算计她,可是敢真的动手的……一想沈汀年的侍女平白无故落了水,旋即又觉得正常。
“有心人……”叶诗眼神微闪,笑意更柔,如斯无害,“谁知道呢。”
若说这怀孕有假,那么沈汀年就会成为这后宫多年来最大的一个笑话了。往年也不乏假怀孕争宠上位的,下场嘛,怎一个惨字能形容。
“你让姐姐备份礼物去看看沈汀年,对了,记得去妍秀宫问候一声,这束才人总也不露面,倒叫人想念了。”
锁桥应下,将水果盘子递给侍立的另一位宫女,便笼着手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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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日无聊,闵云领着几个新分派进来的小宫女在给沈汀年量身体,反倒把要做这项活计的司衣局的人排挤到厅堂候着,晓晓来回进来奉了两次茶,每次都偷瞧着沈汀年的神色。
自从被太子泼一回茶水,她再也不敢在太子来的时候露面了,闵云安排她专司奉茶,柳嬷嬷偶尔还安排她其他活,但自从新进了一批宫人,畅心苑人比活多,有时候她连奉茶都轮不上班了。
晓晓看着贴近沈汀年伺候的小宫女,说不艳羡是不可能的。
大抵是偶然间察觉到她的目光,沈汀年抽空瞟了她一眼,一面在听闵云说各个宫里都派人来探病,送来的补品礼单一个比一个长,一面懒洋洋的伸着手,方便闵云等人量她的手长。
“你先出去吧。”柳嬷嬷从外头进来看见晓晓,她怕沈汀年不喜,就把人打发出去了。
沈汀年余光看着她迅捷离开的动作,若有所思。一旦心有怨愤,这个人就留不得了。
能在畅心苑里留下的人,可以不聪明,但是心思一定要简单衷心,沈汀年平时跟那么多人斗心眼,却一点不想身边人还要搞什么斗争,她更没有那番心思。
“娘娘,太子才人叶氏亲自来探病了,奴婢瞧着好像还有妍秀宫的人一起来的。”
沈汀年放下了手,摆了摆手腕,围着她的一群人就无声的退出去了,候在外头的司衣局的人连沈汀年面都没见到,就得了一串数据回去赶制冬衣了。
“闵云。”
她只是喊一声,立在一旁收拾的闵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奴婢这就去处理。”
柳嬷嬷没懂两人的哑语,只候着等吩咐,也很识趣的不多问。
但到底在沈汀年搭着她的手出门的时候,侧头看了一眼闵云去往的方向,畅心苑遍植花草,长廊尽头也是无尽繁花。
“总算出来见人了,这畅心苑的门槛比千秋殿的还高呢。”
太子才人叶昕一脸皮可能是真的比一般人耐用,毕竟旁人不会像她这样当着人面不说好听的话。
沈汀年就没听她嘴里说过什么好话,往主位上一坐,她也没急着搭腔。
叶昕一目光忖量着她,精准的落在她肚子上,十分的平坦,丁点不见痕迹,出于好奇,她问道:“沈婕妤,你现在什么感觉?”
“易喜易怒,控制不住的时候,还会打人。”沈汀年斯斯文文的喝着燕窝,语气也平平静静的一点不像她形容的那般。
叶昕一轻笑了一声,神色稍微收敛,转眸看了看进来就老实站着的妍秀宫的管事嬷嬷秦氏。
“老奴是妍秀宫管事嬷嬷,代我家主子看望婕妤娘娘。”秦嬷嬷守规矩的又行了礼,还让跟着的一个小宫女递上了礼单。
一番行事就可见这是位相当老练又精干的宫中老人了。
沈汀年玉勺磕着白瓷碗搅了搅,慢腾腾的动作,牵引着人的视线,问出的话却叫人摸不着头脑,“秦嬷嬷本名叫什么?”
秦嬷嬷此行来就是看看沈汀年的,她见惯了宫里的女人,什么样的都能看出皮囊下的芯子来,但是沈汀年的一个问题就叫她意识到,大意了。
“老奴本名——秦年。”
哐当一声。
沈汀年把瓷碗摔在桌上,玉勺磕的脆响,“一个老刁奴,你也配。”
和贵人撞名这事可大可小,若是碰上计较的,最好早些去司籍那把名改了,若是贵人不在意这些,也就是没什么。
但是秦嬷嬷用了大半辈子的名,从未想过要改,大抵这傲气是背靠束家养成的,如何也改不了。
“请娘娘息怒,老奴——”
“柳嬷嬷。”沈汀年本来想拿碗砸了过去的,但是心疼这玉勺用的顺手,就拍了一下桌,“掌嘴。”
“是。”柳嬷嬷早先就预备好了这一出,外头候着的粗实婆子听到指令一下子进来了四个,把一脸不忿的秦嬷嬷摁在地上动也动不了。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也太刺激了,叶昕一惊呆了,兴奋的差点拍掌叫绝,她早就看不惯秦嬷嬷这种仗势欺人的老嬷嬷了,尤其她背靠着束家,又在束又莲跟前得力,没少给叶氏姐妹脸色看,初进宫的时候她还受过这人教训,斥责她嗓门大,一点没有妃嫔的德性。
秦嬷嬷企图开口却被柳嬷嬷眼疾手快的堵了嘴,之后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嘴巴子,大抵是上了点年纪,又心气儿极高,没一会儿就气晕过去了。
第六十九章期待
沈汀年从始至终都没看一眼,只耳朵里听着动静,神色内敛的让看热闹的叶昕一都琢磨不透,究竟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沈汀年,我真的——太佩服你了。”
叶昕一临走的时候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上了,最后还是顾忌着规矩,不敢笑出声,她从来不知道,会从旁人身上获取如此大的快乐。
她想,这个宫里,有一个沈汀年,挺好的。
“娘娘,奴婢已经把人直接送去惩戒司了。”柳嬷嬷安排完秦嬷嬷回来,发现沈汀年还端坐着,这会儿闵云又不在,她有心要说些什么,才要开口,闵云却从门口进来了。
她便又把话咽下去了。
“柳嬷嬷,你去请一趟御医,就说娘娘受了沖撞,肚子不舒服。”
闵云人虽不在,对发生的事情却了如指掌。
“好,我这就去——”柳嬷嬷又看了一眼沈汀年,没等到话,默默的叹息了一声,就退出去了。
闵云先陪着沈汀年发了会呆,待察觉到她情绪在回缓,才先说了晓晓的事情,宫里用人最忌的就是自己想法大过主子的,大概在沈汀年用凉茶热茶试探她那回,晓晓就察觉到了,也很平静的答应闵云的安排,调去司衣局。
“她也知道娘娘给过她机会。”
便是那次让晓晓进来侍奉太子,沈汀年一石二鸟的试探了两个人。
闵云见说了半天,沈汀年还是郁郁不乐,只好说起眼下的事情,“按束氏的脾气,这事算撕破脸了,她入宫这三年来,从未吃过亏,睚眦必报,也不算全无头脑之人——”
“奴婢说这些,自然不是给你添堵,而是想说,拔苗助长,适得其反,太子殿下若有心便会不留情面,若还是顾及束家……”
沈汀年无声的摇了摇头,事不过三,那个女人太过自信了,濮阳绪绝不会再容她这般肆意妄为,他缺的是时机和足够正当的理由,而她正在给他创造。
“娘娘这个时候切莫太急躁,我们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
闵云早就想提醒沈汀年,事情不能曹之过急,可她又太懂枝芽的死对沈汀年意味着什么。
沈汀年神色茫然的似没听见,又似在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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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奴婢听闻今日畅心苑闹了不小的动静,说是沈婕妤打人了。”
传话的侍女听说这事时是觉得不可信的,可事实却是如此。这沈汀年一向低调守本分今日突然跋扈了起来。
“她自己动的手?”皇后蹙眉。
“那倒没有,是让底下人动的手。”
皇后略有疑惑,“她打的是哪个宫的嬷嬷?”
“妍秀宫束才人的管事嬷嬷。”
皇后拧眉想了想,“束家的女儿,素来没有规矩,她的人被打了也不算奇怪。”
侍女点头,挨打的是不奇怪,奇怪的是打人的。
皇后记挂着沈汀年的肚子,略有些不愉,“年轻人,总是有些沉不住气的。”
她看了眼窗外,忽而淡了神情,旁人护的再好也抵不过自己作死,“这事便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还是在她自己宫里发生的。”
“是。”侍女低头退下。
沈汀年掌嘴妍秀宫掌宫管事嬷嬷一事,很快暗地里流传开,大家都在暗自思量,也有些人持观望姿态,静待后续发展。
在偌大的后宫里,妃嫔寝宫仅次于坤宁宫的便是敬妃的馨和宫,同皇后并无二致,这敬妃也是母凭子贵,她的儿子便是皇十三安王。
“不过是迁怒罢了。”敬妃倚在栏杆前,不甚在意的笑开,拿着鱼饵投进面前的青花鱼缸中,看着金色的鱼儿迫不及待的退下鱼饵,笑得更加温柔,“贪吃的东西,就是沉不住气。”
一举一动,都带着无可言喻的妩媚,尤其是那丹凤眼一挑,似乎能勾人心魄,绝对的妖艳,轻笑间,连风都温柔了一分。
“娘娘是说,沈婕妤知道束才人暗中使绊子?说来她也算无辜,白白死了个侍女……”
“进了这后宫,只有活着的和死了的,哪来什么无辜不无辜。”敬妃柔的入骨的声音说着刻薄冷酷的话,若不是听见,很难相信其妖艳妩媚容色下的无情凉薄。
侍女见她高兴,也不由神情微松,脸上也带了笑,又小心的为敬妃披上件外衣,“今儿个风大,娘娘身子才好莫要吹风才是。”
敬妃忽而兴致全无,将鱼饵一股脑都倒下去,无趣的转头去看天,“等解禁了,让司衣局送套百鸟朝凤火红霓裳来。”
侍女一愣,轻声应了是,随即笑开,主子终于想出门了。
午后,开始下了雨,秋雨沁脾凉,还未到时辰,天便暗了下来,陈落带着一干宫女太监点燃了宫内的烛火,濮阳绪一行人回宫的急促,不像被雨耽误,而是急着赶回来的。
“今儿沈汀年打人了?”濮阳绪伸着手让侍女伺候更衣,突然出声问道。
陈落微愣后道:“回殿下,确有此事。”
当下便先将事情说了一番,畅心苑请了御医是他禀报的重中之重。
濮阳绪听完他的讲述,不可抑制沉了脸,“御医如何说?”
“去了,但一直没有消息传回。”陈落刚也是一直在等消息。
没有消息传回来,便是最坏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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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沈汀年伴驾回宫之后,东宫的水更浑了,难眠之夜也多了起来,主子们不安生,宫女太监们觉得脑袋也难保了起来。
沈汀年打了人脸色却比往日都难看,畅心苑头一回迎来危险低气压,虽然沈汀年没有发作任何人,而是一个人沉着脸不言不语。
冯御医请了半天脉,脑门上都浮上了一层薄汗,沈汀年的脉象过于急促,隐约有滑胎的迹象,像是心绪起伏过大,受了刺激,隐约又有点像饮食相冲引发的不良症状。
“冯院首,我家娘娘今日下午就用了一碗燕窝,并未进用其他东西。”闵云让人端了清水进来给他净手,自己亲自拿了软巾替沈汀年擦手,又道,“近来食欲也越发的差了,有劳您再开一贴食补的方子。”
“既不是饮食的问题……”冯御医拿定主意了,再开口就十分的笃定,“那就是受了冲撞,沈婕妤今日可是见了什么人?”
“究竟是怎么了?”濮阳绪一掀帘进来就听见了这么一句,他满脸不悦,声音都带着火气,“什么冲撞!”
冯御医吓得从软凳上站起来,一面见礼一面回话:“回殿下,沈婕妤腹中胎儿极其不稳……恐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女子怀孕的前三个月是最容易受冲的,有可能是饮食不良,也有可能是情绪不稳,就连一些违和的气味都有可能是罪魁祸首。”
简而言之就是前三个月胎儿不稳的时候丁点儿问题都可能导致滑胎。
濮阳绪越听越不高兴,尤其床上的沈汀年脸色发白,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看着他,像是下一瞬就要哭出来,偏又死死地抿着唇压抑,他简直克制不住的想骂人。
“谁叫你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濮阳绪瞪了她一眼,又气的背着手在床前来回走了两步,“好端端的怎么就胎儿不稳了,冯院首,本宫命令你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把沈婕妤的胎安好了。”
冯御医刚要开口接话,就又被他打断,“本宫只要结果,如若不然,养着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
“是——微臣一定竭力……”冯御医差点没跪下去,他们现今的这批太医院御医都是经历过去年的血腥刑讯存留下来的,对濮阳绪那是畏惧到骨子里的。
他颤颤巍巍的出去开安胎方子,其余人等也都退了个干净。
闵云临走前勉强的提了一句:“殿下,娘娘她现在不能受气挨——”
“本宫还要你提点!”
骂字都没出口就被濮阳绪喝声打断,惊的外室的陈落都跟着吸了一口凉气,别提正面被他气势压迫的闵云了,若不是多年的宫规束缚,她大抵会迈着小碎步跑出来。
沈汀年瞅着闵云缩着脖子疾步走出去,突然就想笑,原来内敛沉稳如闵云,也会怕濮阳绪。
能撒气的都走了,唯一剩下的又是骂不得碰不得,濮阳绪气愤愤的自己倒了杯茶水,坐着喝了一会儿,期间他就等着沈汀年先开口,谁想这人就只会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他一惯见不得女人撒娇,沈汀年碰壁碰多了也会晓得此路不通,但人是真的会变,现在她眨巴眨巴的眼睛,就这么盯着你也不说话,小嘴抿着牢牢地,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分明就是冲他撒娇。
两人对视没一会儿,濮阳绪就败下阵来,怒火消散的无影无踪,还觉得她怎么这么可爱又磨人。一旦软了心,就再也硬气不起来了。
他走过去,嘴上说着狠话:“沈汀年,你给我记牢了。”
濮阳绪坐到床沿,隔着软锦被,将手放到她肚子上,“我的孩子,谁也不能动。”
沈汀年真切的感受到他对第一个孩子是满怀期待的,她动了动唇,“你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
“最好是女孩,我会让她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姑娘。”
最好是女孩——沈汀年无声的笑了笑,从被子里伸出手,盖在他的手背上,两只手的重量压着她的肚子,她那颗从下午就开始心律不齐的心,被沉甸甸的份量压得渐渐缓和了,大抵是她喜欢冷,而他太热,所以无法调和。
最幸福?来这世上谁人都要受苦,无一幸免。
这一晚,濮阳绪到底是没有留宿,离开的时候却是很晚了。
第七十章落泪
沈汀年因‘病’着,对外就不出门也不见人了,对内是被七八个人看管着安胎,也算一种变相的禁足,但是太子殿下下的严令,谁也不能违抗。
不过本就是禁期期间,旁的宫里也不得娱乐,妃嫔们也整日里不通往来,只要大家都过一样的日子,那就不算难。
天一日冷过一日,离解禁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太子忙于先帝的周年祭,来畅心苑的次数也不算多,等到了十月份,沈汀年胎象总算安稳了,他就安心出了宫,离京前往先帝陵墓,主持周年大祭。
这一去预计回来也是一个月后。
而十月十五下元节这日,康安帝亲领百官祭祀先帝,皇后则率后宫诸人持斋蔬食,往年并没有这样的安排,今年的祭祀活动尤其得多。
同日午后。
宫里有浴场,三六九等,最大最奢华精贵的是皇上御池,而最下等粗糙的自然是供所有宫女洗澡的浴场。
也叫大汤池,这地方冬天是最热闹的,来得迟了都要排着队进去,晓晓不曾来过这地方,可现在要在自己房里洗澡太冷了,她现在的住所天热的时候闷的人喘不过气,天冷的时候像个冰窖。
她极其不适应的穿着衣服进来,四面是喷涌而入的热气,隔间里烧火声隐约可以听见。那些女人个个赤身果体,她看着眼疼……怎么看怎么觉得婬靡。
有人在她后面挑起帘子掩身进来,嗤笑一声,“真是稀奇,来汤池洗澡还捂着严严实实。”
晓晓脸上臊的慌,让到一旁不敢抬头看,只看着自己的脚,要是在外头人人衣装严谨,发现一个衣不蔽体的人,那人必定是异类,引人注目,反之亦然,大家都在水里泡着,赤果果一片,她穿着衣服的在里头逗留……十分的惹人关注。
“我记得她,曾是畅心苑的宫女。”
不知是谁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晓晓预感不好。
果然,莺莺燕燕十来个人齐齐围了过来,更有直接爬上浴池朝她走近的,晓晓转身就想跑出去,但还是迟了,一只手抓住了她胳膊,大力袭来,根本不容她反应就被拉拽到汤池边,背后紧接着被人撞了一下,她闷亨一声向前跌倒。
“噗通!”
入水声极大,冲击力也不小,晓晓一下子眼花头晕,手脚乱舞,呛得有些狠,她以为自己会淹死在水里,那离死亡最近的一瞬,她想到了枝芽那泡在水里肿胀的脸。
“喂,你怎么样?还好吧……”
“有没有磕到哪里……”
等她有意识的时候身边围了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搀着她在水里站稳,晓晓剧烈的咳嗽了阵,吐了几口水之后就捋顺气了,除了脸颊异常涨红,眼睛也红的很。
她转过头去看岸上那些人,每一张脸都那么的可憎,仇恨的种子瞬间发芽,茁壮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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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没有参加宫里下元节的活动,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她就往屋里换了新的盆栽,是优雅俊秀的寒兰,小宫女月朱换了班进来,带着点早起的迷糊,看到沈汀年在侍弄盆栽,下意识过去帮忙。
“娘娘,让奴婢来——”月朱才一抬手又想起了之前受的规训,其中有一条就是不得碰触沈汀年的兰草,立马醒了神,她吓得往地上一跪,“娘娘,奴婢知错了,奴婢……”
“好了,一大早的做什么跪地上。”闵云领着人进来安排早膳,看了个全程,不等沈汀年不耐烦,先把人扶起来了,“去替娘娘端水过来净手。”
说起来还算一件稀奇事,这个小宫女是沈汀年亲自选的,畅心苑里人这么多,除了闵云这最早的一批是徐肆分配进来的,沈汀年有孕之后新进来的人都是太子殿下亲审过背景的,当时一批进来十多个小宫女,因太子过了眼,闵云便也没有再费心挑选,直接就像往常一般要安排各人的活计。
而近身伺候沈汀年是最得脸的事,谁都想做,沈汀年闷着无聊,从屋里出来在园子里透气,瞧着闵云在一群小宫女中间盘问她们各人的性格,她觉得新奇,就走近了旁观。
这一看,就瞧中了人群里的小宫女月朱,十二岁的年纪,带着好奇和惊奇望着沈汀年,似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选中,要知道,无论是在进畅心苑之前,在宫仪司学规矩,还是入了畅心苑之后受规训,她都觉得自己脑子不够聪明,不像旁人一样记得快,学得好。
整了整月朱系的不够整齐的腰带,闵云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沈汀年为什么选她,闵云也问过。
像是在一堆砂砾中发现了一颗珠子,沈汀年说她有一颗明亮的心。
并不是聪明就能入选,她更喜欢简单而真心的人。
在温水里浸润了下双手,沈汀年抬眸看着替自己擦手的月朱,后者全神贯注,好像在做什么十分要紧的大事,小丫头长得中等资质,不出挑,看惯了也顺眼,做事总透着股稚气。
就在她晃了一下神的当口,柳嬷嬷从外头进来,难得一见的愁着脸,手里捏着一份东西。
闵云先一步的走过去,细心的拦了一拦,“柳嬷嬷,发生了何事?”
柳嬷嬷停住脚步,隔着段距离去看沈汀年,将手里的已拆封的信递给闵云,“有人一大早就往我屋里投了一封信。”
“找到是谁投的了吗?”闵云接过去,没有急着递给沈汀年,而是先抽出信纸,仔细检查了下,并无异常,细嗅了一遍,确实是普普通通的信。
“没找到。”柳嬷嬷显然是看过信了,并为信中内容所影响,整个人都显得有点沉重。
“拿过来给我。”沈汀年在餐桌前坐下,月朱已经为她盛了一碗蔬菜粥,各种口味的小菜铺了一桌,就等着看哪一样能入她的眼,如今畅心苑的小厨房整个是小御膳房,各色饮食都新鲜上等,单就是她手边一小碗的玉露,那也是好几种反季节的水果压成的汁配着蜂蜜水调和而成,饮着酸酸甜甜,十分符合沈汀年的口味。
闵云略微迟疑,边走边粗略的扫了一遍,待走到沈汀年跟前,脸色也沉了下去。
在沈汀年手指点着铺在桌面上的信纸,另一只手舀着粥喝时,闵云转头吩咐所有人都出去,连才开的窗都叫人关上了。
冬天不比其他时候,关门关窗都属于正常,不会叫外头人看出问题来,畅心苑因有炭供,屋里很暖和,经常会开窗通风。
‘枝芽说,她想要保护你。
我当时太害怕了,我真的不敢说出来——’
沈汀年从点着信,到捏在手里,信一点点变形,才算看到了最后。
满口难以言喻的美味慢慢的酿成了苦,她想起了,曾经和枝芽说过的话。
“枝芽,珍惜有人保护的日子,等以后你要学会保护别人。”
沈汀年以为枝芽没有听进去,可这迟来的真相打着她的脸告诉她,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用生命践行了承诺。
一滴水落在纸上,会很快晕染开,一滴又一滴就会将纸面打湿,浸透。
“娘娘,切莫情绪激动,会影响到胎儿——”柳嬷嬷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因为沈汀年一挥手将手边的碗打翻到地上,半碗粥洒了一地。
孕妇本就情绪多变,易怒易躁,而且心思敏感,情感脆弱,沈汀年这几个月也在行动里透出了她对情绪的掌控力确实差了很多。
但是这样的落泪,人前却从未有过。
闵云看在眼里,内心十分触动,她对枝芽的感情自然抵不过沈汀年,也可能是十多年的宫廷生活早就磨断了她那根情感的线,所以一度并未有太过尖锐的情感,比如伤心,比如难过。
但今日看到信中的内容,得知枝芽在荷花池被人活生生的摁在水里淹死的真相,说不难受是不可能的,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她从未怀疑过枝芽的衷心,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能在威胁面前,宁死不屈,比什么都难。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沈汀年把湿透的信纸放回桌上,然后端起了另一旁的一碗玉露,小口小口的抿着喝。
“投这封信的人,是晓晓,奴婢一度怀疑过,枝芽出事时她有些不对。”但是她暗中观察过,并没有发现异常,闵云小心的看着沈汀年的眼色,难得一本正经的行礼禀话,“信纸上说给兰草喷洒过三回药水,无论是什么毒,三回的量在人的体内残留,效用都不会很明显。”
可若是那毒顽固的话,不说沈汀年自身的安危,肚子里的孩子就是生下来也多半难以成活,而活下来了也极大可能是个病罐子。
沈汀年咂摸着嘴里的酸甜,突然就开始后悔。
她一开始就不想要留这个孩子的。
在虞司药给她诊脉的那晚,她是有机会喝那加了胡韭子的汤药的,只要喝下去,一切就会当做没有发生。
可这孩子来得时机太巧了,就在枝芽出事之后,沈汀年一度梦里见到枝芽在哭——醒来便忍不住想,是不是枝芽求她留下孩子。
事实上若不是枝芽抵死不从威胁,又拼命的想要跑回来护她,大抵是不会死的,而按照原先她们的计划,那日沈汀年是要被人推下水的,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极大可能连被发现的机会都没有,就掩灭在荷花池里了。
晓得这前因后果,沈汀年如何还能不要这个孩子。
而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的想要生下这个孩子,她开始后悔没有好好地护着他,所以孩子也不要她了。
第七十一章解禁
“配药吧,用胡韭子。”
良久,沈汀年才开口。
“娘娘——”闵云头一次不同意她的决定,她又太清楚要说服沈汀年的难度,“晓晓那边可以交给放心的人去处理,不会让她有机会再开口的,更何况你这个时候‘出事’又如何解释?”
“我会亲口告诉太子,”沈汀年却是下了狠心,她捏紧了双拳,“孩子和大人只能留一个,我也没有办法。”
“你——”闵云闻言瞬间面色煞白,忍不住摇头,退开一步,“娘娘,何至于此!”
“药是我自己喝的,但是这碗药我为何喝下去,他必定会追查。”沈汀年冷冷的笑了,“只要他查,那个女人就会得到她应有的下场。”
为这,她痛一点有何足惜。
“娘娘!”一直不敢再乱开口的柳嬷嬷跪下去了,她总算聪明了一回,知道沈汀年是打算用本就保不住的孩子去换束又莲的命,可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了,“不可,孩子还有救,只要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比起她的着急惶切,闵云还稍显镇定些,她也跪下去,“奴婢记得《海药纲目》上记载的海外药物,有草犀一药,煮者服之,能解诸毒。”
“不到最后,不到与娘娘性命相关,奴婢是绝不会放弃这个孩子的。”
沈汀年翕动了一下嘴唇,到底也没有说话。
事在人为,成事却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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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周年祭办完后,太子殿下先行除去孝服,随后宣布皇上诏令,解除守孝禁令,婚嫁求嗣,百无禁忌。
十一月的天又冷又多雨,回京路途并不算远,行程却一再耽搁。
“殿下,明日若是还下大雨,怕是要在驿站住一日。”
祁连驿站的后院厅堂内,随行大臣枢密院都承旨赵襄在汇报完诸多事宜之后,说起了行程。
赵襄是今年才提拔进枢密院的,也是韩相的得意门生,众人都晓得韩相年纪大了,这是在培养接班人,濮阳绪顾着他的面子,倒也看重赵襄几分。
“这雨看着也不是一日两日会停,前面的行程有一段山路,确实不宜启程。”
接话的是另一旁站着的礼部主管祭祀的主事郎中王吉。
濮阳绪本就心中的烦躁,这会儿见他们这般无所谓又清淡如风的做派,更觉不爽,念及这几日诸事不顺,连朝事都松了几分心思,起身拂袖道:“本宫这会儿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微臣告退。”
赵襄眉头一挑,颇有讶然的神色,濮阳绪这可是鲜少的情绪外露,并着王吉一同行了礼退下。
“赵大人,你看这,殿下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王吉面露苦恼,他刚升了官,也成了东宫党的核心要员,对濮阳绪自然正是热切关注的时候。
两人是一道顺着长廊往外走的,虽是冬日,为了接待太子殿下,驿站的长廊也装饰了一些盆栽,能在这季节看见鲜花,实在不多见,赵襄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望着眼前一盆反季开放的牡丹,色泽艳丽,玉笑珠香,他神情稍带怡然:“这牡丹花清香怡人,竟还能耐寒开放。”
王吉陪着站定,这怕千金一盆才养出来的,也不知太子殿下可曾看见。
他思忖道:“牡丹艳压群芳非因香,乃富丽堂皇之故,遂称花中之王。”
“刚才可有听见那沈婕妤——是何人之女?”赵襄复又前行,随意的问道。
刚才濮阳绪中途有进内室听徐肆禀话,隐约听见“沈婕妤”“安好”等字眼,他们也不是故意探听,就是室内太过安静,徐肆接了快马传来的口信急着禀报,就没有太过防备他们还在外头等着。
落后他一步的王吉面色复杂的看着他的背影,随即跟上去,语带刺探:“姓沈的,总与琮王脱不开干系,赵大人怕是许久没有见过令妹了。”
赵襄的亲妹妹就是东宫太子妃。
赵襄侧头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一句,脸色的神情,冰冷如铁,叫人心惊,那眸底深处的一抹厌恶和挣扎,却不知因何而来。
这日到了晚上,大雨还是没有停的趋势。
羁留在驿站的濮阳绪明明得了消息,知道沈汀年肚子里的孩子好好地,但是他就是有些心气浮躁,他把看了一半的折子丢下,拿了一本厚厚的《尔雅》看。
“秋玉,你觉得这个字,怎么样,阮。”濮阳绪已经看了好几天的《尔雅》,就是想挑一个皇室宗谱里没有的字,为他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女儿取名。
秋玉正在案前安静的梳理奏报,他的工作就是根据折子内容贴出不同签子,方便濮阳绪按‘加急’‘急’‘缓’不同等级来处理,眼看‘加急’是处理完了,但是剩下的两摞签子的折子还堆着满满的。
“极好。”
“你除了说好,是不是就没有别的词了。”
濮阳绪已经听了不下二十遍的‘好’了。
“殿下取的字都是极好,奴才自然没有别的词。”秋玉不卑不亢的回话,翻着折子的手,和贴签的手也都没有停。
换谁一天听了不下百个字也会像他一样无感的。
濮阳绪觉得他十分的没趣,就自己个一边研究,一边把觉得好的字都誊抄下来,他想,等回宫了,跟沈汀年讨论,就是这人主意大的很,指不定要跟他争这个取名权。
偏不能叫她夺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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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风雨交加,畅心苑的头顶上也是乌云笼罩,里头鸡飞狗跳,外面宫道上来了一趟又一趟的人,还有些鬼鬼祟祟伸着脖子看动静,探听了丁点儿动静就立马转身跑走了去传信。
赵婧仪端坐在厅堂的主座上,也不知是风从哪里刮进来的,她就觉得渗入骨头缝的那种冷嗖嗖的风,叫人从皮肉凉进了心底。
宫里解禁除白才过三天,就闹出事来了。
候在她身后的赵婷见主子脸色,有丝愀然,不禁也沉了沉心,她能理解赵婧仪复杂的心情,昨日还在坤宁宫的时候,皇后就嘱咐过,虽然宫禁解了,但是谁也不能去畅心苑打扰沈汀年养胎。
当时赵婧仪应答的很得体,还受了皇后一顿宽慰,说等太子回宫了,定要好好补偿鸾仪宫,那意思就是沈汀年怀孕这事虽然委屈了赵婧仪,但也没有办法。
打从沈汀年诊出怀孕,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赵婧仪的脸上,笑容确实是比以往更少了。
赵婷之前从未想过沈汀年肚子里孩子的事情,因为她很笃定赵婧仪未来的路,所以她并没有刻意去探听畅心苑的事情,只是消息会如同高处的水往地处流,路过她的耳边。
从一开始说见了红,怎么去请了御医,到开了药方还是没有止住……不消她自己思考,事情就清楚了,从孩子保不住,到大人都有性命危机。
“太子妃娘娘,微臣有事容禀——”
两人正走神,就见冯御医挂着满头的汗出来了,里头已经听不见什么动静,他两只袖子都湿透了,全是自己流的汗打湿的,“孩子没保住,大人现在也……需得……得拿个主意,沈婕妤的血止不住……若是用猛药,以后——”
“以后就再难得子嗣了。”
闻言赵婧仪倒吸一口凉气,她坐不住的站起来,“怎么会这样!”
几乎是她这句话落,里头就传来了侍女们压抑的哭声。
大抵是气氛所致,赵婧仪被这份不详惊的手心里也窝出汗了,更别提一直被风灌的发凉的背脊,明明屋里供着最上等的炭火,暖烘烘的。
“娘娘,需得尽快拿主意。”冯御医不安到了极点,他惦记着自己的脑袋。
“这……”赵婧仪素来果断,但是这个事情,不是那么好拿主意的,她自言道,“若是不用药,保得住人吗?”
“冯院首,用药吧。”
不知何时从门口进来的一位嬷嬷,四五十的年纪,大抵是知道了全部的消息,也接受的快,比众人都更老于世故,“总归是人命重要。”
冯御医还没反应过来,赵婧仪已经接了话,“就按齐嬷嬷说的办。”
只要有人担这个责,冯御医哪敢有什么异议,他自然是迫不及待的又进去了。
赵婧仪只来得及转个身,还没等她走两步,齐嬷嬷已经先转了身,“皇后那边还在等消息,老奴就先回坤宁宫了。”
望着对方瞬间消失的背影,赵婧仪忽然间有点头疼。
沈汀年这一出事,若是她自己身子不争气也就罢了,若不是——四个多月的胎,一点预兆都没有,突然就流产了。
想想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就不知要有多少人要遭罪,所有人都开始小心起来,就怕被拖下水。
这事起因还是沈汀年突然见了红,所以出事的第二天,畅心苑的宫人就全体禁足,要挨个等着排查。
然而赵婧仪还没开始着手调查,得了急信的太子殿下快马加鞭的往回赶,人还没进京,口谕就传到了,东宫内除了千秋殿,其余各处一律封宫,他要亲查此事。
“竟真是女儿!”
濮阳绪听到消息的时候,心口像被人锤了一下,越靠近京城,锤的越重,传来的消息也越细致,连流出来的胎儿是个女胎都十分的详尽的描述了。
这个打击对濮阳绪来说,应该是目前为止仅次于先帝殡天了。
他从急怒,发火,到泄气——又气怒,又发火,又泄气,来回循环了七八遍,终于回了宫。
第七十二章流产
进了宫本该弃马乘车,但是濮阳绪一甩马鞭,从外宫门口直奔着东宫。
畅心苑已经封了五天了,濮阳绪一出现时,守门的黄门还发了下懵,待看清楚是谁,立马利索的解了钥匙去开门上挂着的铁锁。
濮阳绪等他推开了门,捏紧了手里的马鞭,就这样带着凶器进去了。
他显然是打算找沈汀年算账的,这个女人如此的没用,连他的女儿都保不住,他一定要狠心的抽她一顿。
给她派了这么多人,一直护的她周周全全的,怎么他一走就出了事。
从中庭到内室门前,濮阳绪都是各种想不通的念头,他满心以为看见的会是要同他狡辩同他撒娇的沈汀年。
可真等一掀帘子见到躺在床上,消瘦不堪,闭着眼,仿佛一睡不醒的沈汀年,他忽然间就是连握紧马鞭的力气都散掉了。
这些日子夹杂的所有情绪之外终于衍生了另一股强烈的滋味,心疼——原是意如其字,是真的胸口里的那颗心在疼痛,不是任何其他地方。
沈汀年这趟流产流掉了半条命,听见靠近的脚步声,有点没力气醒来,却闻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是冷冽的,不是女儿家的暖香。
她竭力的睁开了眼,眼里干净透明,没有水,像一面镜子,照着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濮阳绪怎么行动的,她被整个的包住贴进了他怀里,他似乎用尽了力气来拥抱她。
她还是没哭,也没有说话,濮阳绪贴着她的脸,却等不到她哭。
那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彼此心间流淌,大抵是共鸣,没了孩子,真正扎到痛处也只有他们。
不过一个月时间,两人硬生生抱出一股物是人非世事无常的悲伤。
当天濮阳绪亲自伺候沈汀年喝药时,赵婧仪便来了,濮阳绪还没回京,审查的结果就出来了,她作为东宫妃嫔之首,掌理诸事,自然要禀明了濮阳绪,没在太子寝宫找到人,就来了畅心苑。
“殿下,那供出幕后凶手的宫女已经送去惩戒司看押,余者也等待太子发落。”赵婧仪目不斜视,好似濮阳绪在自己饮用茶水,而非喂给沈汀年。
赵婧仪清楚的看见沈汀年因为她一句话脸色白了,濮阳绪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安抚的道:“此事,本宫绝不姑息。”
沈汀年立马乖顺的坐正,神情却是好了很多。
赵婧仪本来平静的神色透着冷,他何曾对自己这样柔情似水?
“殿下,据原畅心苑宫女晓晓招供,指使她残害皇嗣的幕后凶手是,妍秀宫的束才人。但是束才人拒不承认,并提出要与沈婕妤当面对峙。”赵婧仪尾音有些轻叹,看向沈汀年的眼神是没有掩饰的同情。
沈汀年抬眼见她那般眼神,内心冷笑,是同情自己流产?还是已经从束又莲那听说了什么,以为能作壁上观,看她与束又莲两败俱伤。
“她有何理由要与沈婕妤当面对峙?”濮阳绪微微冷哼一声,说完又沉了脸,“这等心狠手辣的妒妇,也留不得,若不是念她出身,便是赐鸩酒一杯也不为过。”
赵婧仪闻言震惊不已,随即沉默,她哪里预料到濮阳绪对束又莲会下这样的狠心,竟是不想听对方辩驳,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
而沈汀年却秀眉拧了拧,被濮阳绪握着的手也挣了挣,抬眼看他,满脸复杂之色。
只一个对视,她就知道濮阳绪不是随口说说。
“怎么了?你觉得不妥?”濮阳绪声音放柔,任她抽出手去,沈汀年人却挨近些,没了往日那股熟悉的清香,只有淡淡的药味,也不算难闻。
“嫔妾愿与她当面对峙。”
叶诗领着众人进畅心苑大厅,束又莲落后好些距离才进门。
她第一眼先看见的却是沈汀年。
沈汀年裹着厚实的白色软皮麾披,小小的一团坐在软椅上,带着绒帽,貂覆额,因不能见风,四下里关的密密实实。
上首端坐的濮阳绪和赵婧仪各自饮茶,目光在沈汀年的略微苍白的容色上一扫而过,束又莲只微微屈身,连口都不曾开,随着众人一道见礼。
濮阳绪面无表情的扫了她们一圈,并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多做停留。
赵婧仪主持局面,吩咐众人入座,唯独束又莲努力昂首挺胸,站在大厅正中一动不动,视线牢牢地盯着太子。
似有所觉,濮阳绪眉头微皱,却连抬眼多看一眼都不愿,只作旁听姿态,好似被杯中茶水吸引。
一般人这时候就该跪下来辩白,而不是……将众人不放在眼里,只单单目光炽热的看着濮阳绪。
束又莲骨子里带着束家男儿的骄傲,从未觉得自己差旁人半分,她甚至一点没有意识自食恶果这个词会用在自己身上。
“束才人,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说了,沈婕妤既愿同你当面对峙,便是给你辩驳的机会,望你好自珍惜。”
赵婧仪破开僵局,语态温和,甚至带着对这般局面的不忍心和无奈。
只可惜此时此刻没人会去关心她那点做派,众人早已将焦点落在濮阳绪身上,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近距离同他处在一块了,细数起来,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等察觉的时候,他已经疏离她们很长一段时间了。
“殿下,嫔妾想先问你一个问题。”束又莲往前又行了两步,因面纱遮面,无人能窥知她神情,但听其语气极为认真,“你相信嫔妾吗?”
所有人都没料到束又莲会突然这样直接。
其实这个时候结果基本已经定了,沈婕妤孩子没了是事实,罪魁祸首指认束又莲也是事实,大家等的便是濮阳绪会如何惩罚她,会下多重的手。
“本宫相信事实。”
濮阳绪没让她等多久,而这个回答成功的让她眼神黯淡了,眼中瞬间流露出脆弱的哀伤,像是极受打击。
这不是濮阳绪信不信她的问题,而是想不想信她。
沈汀年用心筹谋良久,将计就计,不去追究真正的幕后主谋,反而趁机栽赃到她头上。
这一瓢脏水泼上来,她洗也洗不干净。
“回殿下,嫔妾……”束又莲再次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字道,“错了。”
濮阳绪握杯的手一顿,倒是没意料到她敢作敢当,这是在认错,担了残害皇嗣的罪名?
察觉到濮阳绪面露疑惑,赵婧仪眼神微变,看向端坐着一脸平静的沈婕妤,随后有些犹豫的开口:“殿下,这束才人既然认罪,是否从轻处置…”
濮阳绪抬了抬手,打断她的话,放下杯子,也收回在束又莲身上的视线,似乎在思忖着如何惩罚。
而就在这时,束又莲却笑了,是出声的那种肆意笑声。
“殿下,嫔妾可不是认罪。”伴随着这句话,束又莲又往回退了两步,“嫔妾是错在不该多此一问。”
这话成功的让濮阳绪更加不悦。
“殿下想要事实,嫔妾便告诉大家事实是什么!”
束又莲转眸去看沈汀年,冷声道:“沈汀年,你根本就没有怀孕。”
清晰的听见屋里想起一片吸气声,而后整个畅心苑都静可闻针。
沈汀年终于抬头,所有人都看她,神色各异。
“怀孕是太医院诊断的。”沈汀年声音格外轻细,说完还轻咳了一下。
什么叫四两拨千斤,这就是。
她最高明的地方不是将计就计,一石二鸟,把罪名栽赃在束又莲头上。
而是,沈汀年从头至尾就没有说过自己有孕,是濮阳绪非要带着御医上门诊断,号出来的喜脉。“流产”也没有说,是赵婧仪担的责给她用了‘猛药’。
她只做出一副“我很委屈难受,但是我不说”的样子,无声胜有声。
叶诗嘴角噙着笑一语不发,整个屋子里同她一样想法的人怕只有那个背后对沈汀年下手的有心人了。
濮阳绪从听到束又莲说的话就沉着脸,此刻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前所未有的冰冷。
“你在中了毒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怀上孩子。”束又莲说的斩钉截铁,“你演出来这场假怀孕的戏,就是想要把害你流产的罪名栽赃到我头上来。”
“你还未回京,在北峰城的时候就中了毒。这件事有汪太医为证,他曾为你请过脉。”
当真一句胜一句的石破天惊。
沈汀年依旧云淡风轻,转眸看了眼侍立在濮阳绪身侧的陈落。
陈落微愣,侧头看了看濮阳绪眼色,然后冲候着门口的太监使个眼色,那人立马转身跑了。
众人都被束又莲吊起了胃口,尤其是浑不知情的赵婧仪,叶昕一等,只除了陈语意动了动久坐微僵的身子,她借着低头饮茶,瞟了眼沈汀年身后的侍女闵云。
束又莲输的不冤。
沈汀年怀孕的谎拆了,就是她当真中毒了?那么谁下的毒?为何谋害她?矛头直指束又莲。
沈汀年的怀孕谎拆不了,就是她没了孩子,不管过程她自己是否有责,其结果就是她没了孩子。谁杀了孩子——矛头还是直指束又莲。
她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此事结果,全看濮阳绪是严惩还是轻罚束又莲。
叶诗此刻也在看闵云,能替主子筹谋划策不算多出奇,还能识毒解毒才是厉害,收回视线时与陈语意不期而遇,两人一触而过,各自垂眸,不落半点痕迹。
只是聪明如她们也不能尽知全部真相,在濮阳绪眼里,沈汀年的痛苦却不全为失去孩子,而是御医说的以后再难得子嗣,所以他若是不惩处束又莲,就相当于再也不宠沈汀年……他如何也不可能想到连这点也在沈汀年的算计之内。
第七十三章惩处
可早在北峰城的时候沈汀年就察觉出了濮阳绪对沈家是有底线的,他能容琮王做北境之王,就绝不会再让她的孩子有机会称王称帝。
因为这大周有外戚把持朝纲威胁濮阳氏数百年基业的先例——沈家的第二代家主,大周史上唯一的女宰相。
这段历史创下了沈家的辉煌基业,也留下了永久的隐患,以至于到今时今日,家门不复兴盛,被挤压出了京城四大家族之列,坠在二流世家之尾。
她的孩子若不能做人上人,沈汀年宁愿他不要出生在这座皇城。
没人会明白沈汀年让御医诊出自己子嗣艰难的背后,是在断自己后路的真相。
传话的太监急匆匆的回来,身后跟着进来的正是太医院的汪太医。
“汪太医,你作何解释?”濮阳绪端起新上的茶抿了一口,难得主动问话。
汪太医在来的路上已经听传话太监说了前情,当下折袖下拜,“回太子殿下,当初为沈婕妤请脉,只断出风寒,并无其他。至于束才人所说,微臣实属半点不知情。”
“汪文华!你好大的胆子——”束又莲几步走至他跟前,恨不得一脚踹死他的模样,“你敢说你没有诊出她中毒……”
大抵是情绪过于激动,她能感觉到脸上刺辣辣的疼起来了,下意识的又抬手护住挂上耳边的面纱,而汪太医跪的笔直,神情坦荡,并不为她言语所动。
短暂的僵持。
“束才人,你要注意身份,殿下跟前,岂容你放肆。”赵婧仪适时出声阻止她过激行为,要知道束又莲拳脚功夫不比寻常男儿弱。
束又莲当然不会当众真的踢打汪太医,只不过实在气怒难消,她一手扶着耳边,一手指着他,“好,很好啊——你,你们一个个都串通好了,联合起来害我……”
她一面说一面转身又指向陈语意,叶诗,最后点到沈汀年那不再移动。
“够了。”濮阳绪烦躁的时候最厌恶别人大吵大叫,“你不认罪还攀扯汪太医,简直死性不改。”
束又莲身形一晃,她时时维持着的骄傲体面被他从内破开,摇摇欲坠,她咬着牙让步:“殿下,是沈汀年陷害我……她中毒跟我也没有关系,殿下,你要相信我。”
到这个时候她哪里还会想不明白自己陷入了局中局,流产与中毒,环环相扣。
她的声音不是惯常的清朗,反而极是尖锐,濮阳绪眉头紧蹙,面沉如水,他看向至始至终都不曾情绪波动的沈汀年,想到她那张漂亮的脸曾满是失去孩子的痛苦,想到她以后与子嗣无缘——心口滞疼,他曾多期待沈汀年生一个像她的女儿,现在痛失爱女就有多恨罪魁祸首。
见濮阳绪去看沈汀年,束又莲彻底凉了心,她加重的呼吸吹动了面纱,一行泪无声淹没在其中,无人得见。
濮阳绪没得到沈汀年的抬头回视,愈加烦躁,他拂袖而起,边往外走边说道:“东宫绝不容残害皇嗣之人,降为末等更衣,居永巷,永不得踏出一步!”
这夹杂着隐怒的声音,吓得众人齐齐噤声屏息起身恭送他,不是不知道太子殿下脾气不好,可这次……惩罚的也太重了。
他该是何等介意沈汀年没了孩子,要这般惩罚,这意思明显是让束又莲活的生不如死。
后宫没有不明白的人,这个消息传开,想来这些日子观望的人都该醒过神了,她沈汀年就是宠儿,甚至即将更受宠……到了她们都无法企及的境地。
来时是为了瞧热闹,多少有些幸灾乐祸,走时,各个心思沉重。
唯独沈汀年平静而沉默的看着束又莲被拖着离去的背影,眼里一片冰冷。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是她入宫后第一次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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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东宫以外的许多人对沈汀年的深获恩宠抱有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在她们眼中,这个没有高贵的出身,富贵的家世的女人也不过是有几分姿色而已,而随着束又莲的事情落幕,众人齐齐刮目相看,对畅心苑倒是更客气了几分。
东宫内的宫人那就更不要说,但凡畅心苑的差事都十分殷勤。
畅心苑因沈汀年小产的事情忙碌了好些日子,直到十一月底才算彻底安宁下来。大概是从那种极度紧张兴奋的氛围突然降到了最低点,忙忙碌碌中都带着点空荡荡的滋味,彷如前几个月燃烧尽了所有的热情。
不提宫人们,连闵云柳嬷嬷都一样不适应,夸张的说之前沈汀年就是打个喷嚏都能勾得她们精神紧绷,连旁人尚且如此,当事人沈汀年自然也是经历了很大的翻转。
孩子离她而去的那一瞬间锥心的痛楚,是她最清楚的感知到有一个生命在她身体里。
当时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意外乍然来临,她茫然无措的双手扶着肚子,低着头自言自语:“孩子……走了。”
“娘娘!”闵云的声音罕见的尖锐,脸上也是带着惊慌。
那很短暂的一瞬,七八个人围上来,她想说太痛了,可是话却说不出口。
后来一度丧失了意识,耳边一直是各样的杂声,沈汀年以为自己只是小小的睡了一觉,殊不知闵云等人魂都吓没了。
“娘娘,有消息了。”
闵云进门先冲正在为沈汀年换衣服的月朱使了个眼神,后者立马乖巧的出去了。
沈汀年被屋里的暖气熏的背上总是出汗,时不时就要换一身干净衣服,也不怪屋里太热,是养月子的身体又不得见风,窗门紧闭就是没有烧炭也是闷的。
“殿下先是撤了冯御医的院首之位,另选了一位朱姓御医担任,后面又让人讯审了汪太医。”
“是让束泰审的吗?”
“不是,是刑部的一位郎中主审。”
连日来都病怏怏的沈汀年,真心的松了一口气。
在北峰城的时候汪太医就趁着替她请诊,告诉沈汀年有人要通过他的手给她下毒。
沈汀年还在为这事思量对策,第二日琮王府常驻的大夫为卫初筠每日请脉时,说到了补骨脂恶甘草……说者有心,听者更是有意,沈汀年迅速明白了琮王传达给她的信息,要以物克物,借力打力,以混吃的食物相克反应来伪装是中毒了,后续再通过汪太医的手反向给对方重棒一击。
可以说这个局中局能成功汪太医就是关键的一枚棋子。
“娘娘无需担心,刑部的那一套他定能扛得住,他的家人也已经安排妥当。”虽然汪太医已经是废了的棋子,但到底是一条人命,度过这一关以后最好的归宿,是离京隐退。
“为防束家暗中劫人,需得布置三条出京之路……”
两人闲话家常一样又说了一会儿后续的事情。
沈汀年动弹着翻了个身,略有些不舒服的蹙了下眉。
闵云停住话头,走近来放下床帐,取出安放一旁的衣物边的玉罐,里头是馨香的青色膏药,这次流产对沈汀年身体的损伤不仅是看得见的消瘦,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内里伤害,若是不细细养护,她以后的承宠之路就走不远了。
“我自己来吧。”
沈汀年接过玉罐,在手心里转了下,闵云知晓她的习惯,不爱旁人触碰,便又将另一个黑瓷小罐子也放下了,“这是新配的香露润肤膏,用在腿上。”
闵云退出去之后,室内是真正的静下来。
待弄好后,沈汀年自己看着都觉得这双腿好看,每回太子锢着她的腿能啃出一排牙印……想起他,沈汀年无意识的摸了摸肚子,长长的吐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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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畅心苑?”
胧月宫西殿里传来一道极为惊讶的声音,替她梳头的宫女一个手抖,不小心扯断一根头发,透过妆台铜镜对上叶昕一不悦的脸,她吓得瑟然发抖,连忙跪地求饶。
叶昕一看也不看地上磕头的人,冲旁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然后轻声道:“换金色百花步摇插上吧。”
嬷嬷会意,拉扯着那宫女就出去了,另一个替叶昕一梳鬓的宫女脸色惨白的立在原地,都不敢动作,最后走上前替她插步摇的是大宫女叶桑。
半响,叶昕一梳妆完毕,起身旋转了一周后,还算满意,虽然依旧面色不愉。
“都下去吧。”
所有人都如同大赦,纷纷离开,留下的只有叶桑。
“不是说沈汀年身体垮了,牌子也没再递上去吗!”
叶昕一这么暴躁也是有原因的,本就禁了一年没得伺寝,解禁之后又迟迟不得太子翻牌,她初入宫的时候,凭着能歌善舞得宠,封了太孙嫔之位,而沈汀年出身比她差多了,又不会邀宠献/媚,哪怕后来沈汀年得宠,她也没有太大的嫉妒心,甚至因为束又莲的事情,对她佩服的不行,可现在不一样了,沈汀年独受专宠……竟不给她们见太子的机会。
“小主莫要为这事出头。”叶桑见她神色愈发的差,怕她冲动坏事,“一切自有娘娘。”
叶昕一脾气外露,没太多心眼,只知道叶桑很听自己妹妹的话,全然没想过这人是被放在自己身边监管的,她们姐妹与旁人不同,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叶诗对她的言行举止是要求过的,哪些能做哪些不能越线。
“都空了一年半了,她们还端的住,我可耐不住了。”叶昕一越想越烦躁,她甩了袖子走出去,“我去找叶诗去。”
第七十四章群芳
胧月宫主殿内叶诗正和几个侍女玩打马吊,拘谨了一年多了好不容易可以纵青嬉闹,叶诗最爱玩的就是打马吊,甚至一度有些沉迷,每每下场要把所有人都赢光了才会罢手。
陪玩的侍女如今也能勉强联合起来抵抗她玩个半天时间,几人有说有笑的,叶诗越赢越是神采飞扬——然后她的好心情基本就到这儿了。
叶昕一进殿就听见笑声,待往里头一瞧,果不其然,又是在打马吊。
这种闺房雅戏叶昕一以前年纪小的时候也爱玩,但是后面老是被叶诗赢光了月钱,就渐渐的不玩了。
“都别玩了,我有事情。”
叶昕一把侍女都轰走了,又扯着叶诗往内殿走。
她牵着走得急,后头的叶诗惫懒的很,还没到没人的地,就黏到叶昕一背上,“走这么快,你索性背我进去。”
“别闹。”叶昕一嘴上说着,手却捞着她的腰,半搂半托的进了门,待房门一关,还没等她放开说话,叶诗就抱住了她的腰,脸也埋在她胸口。
“你——”
自从入冬后她在叶诗这里挤着睡过一段时间——
想起那些事,叶昕一就觉得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网黏住了,她拉也拉不开,只好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我刚打听到消息,太子终于开始翻牌。”
“我知道,翻了沈汀年。”叶诗漫不经心的接了句。
“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我都——我们都一年半没有伺寝了。”
大抵是听到她中途舌头打结拐了个弯,叶诗的笑声从她胸口闷闷的发出来,热气似乎透衣而过,灼烧了她的肌肤。
叶昕一突然就用力的往后推开了她,“你笑什么?”
“你知道我笑什么。”叶诗站稳之后,依旧笑个不停,年轻姣好的面容白里透红,姐妹俩五官其实长得略有些相似,但是因为性格迥异,散发出来的气质就不同,尤其一个好动,一个喜静。
“我不知道。”叶昕一本来就带着焦躁来的,现在更是添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火气。
她现在越来越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骨子里邪性的很,无论自己想什么,对方都好像能看透,甚至有的时候会被她掌控的死死地,明明她们以前是极其讨厌彼此的。
“皇后是看重正统的,太子不去鸾仪宫,皇后迟早会干预,你我急什么?”
叶诗适时的转移了话题,她太知道分寸了,尤其是养一只会咬人的小白兔,该顺毛噜的时候就不能掐住她的小短尾巴。
“怎么不急,太子不喜太子妃,陈语意那个身体别说伺寝走两步都要喘,沈汀年小产还没出月子,正是我们的机会,若是不抓住了,还要等什么时候?开年肯定是会进来新人的……”
叶昕一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东宫里能伺寝的就只有她们姐妹二人了,可偏偏太子解禁之后没有翻牌,眼巴巴等到都进了腊月了,沈汀年月子也做完了。
太子翻的第一个牌就是畅心苑。
叶诗望着竭力说服自己的叶昕一,这张脸虽然生的好,也只有肆意张扬的时候美,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实在太过碍眼,让人无法目睹。
“姐姐,这日子还没到急的时候。”
叶昕一茫然的张了张口,“啊?”
叶诗却没有解释,而是走到里头桌前,上面搁置着一幅画像,是她闲暇的时候作的自画像,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怪,总觉得这画中人是旁人。
从沈汀年随驾出宫,她就有预感——若是濮阳绪真正的放下了卫初筠,她们这群替身就只有一个下场。
寂寞深宫岁月长,春往秋来无人记,梧桐半死清霜后,红颜白发妙龄年。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下牛羊,几渴萦怀对夕阳。”叶诗手抚着画面,念着题画上的诗,念着念着,突然就唱了起来,“最难消遣是黄昏。”
从入宫那日起,她就无比清楚,未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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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外头是送折子的太监在候着。”
濮阳绪弯身于长案前,全神贯注的作画,在旁侍墨的陈落嘴角却一直在抽着,他实在忍不住想,如何能将山水画……画成人物像?殿下当真天纵奇才,常人不可及也。
“让他进来吧。”
搁笔直身,濮阳绪看着画皱眉,抬眼凉凉的扫了一眼陈落,后者立刻低下头去,越见恭谨的脸色,有一抹了然的戏谑。
濮阳绪一卷宣纸,将这费了半天画的东西揉一团往地上丢,滚了几下落在不远处的徐肆跟前,他盯着看了几眼,微微摇头。
待濮阳绪转身就见那搬着折子进来的太监一个接一个,转眼书案上就堆满了。他们却没有停滞的迹象,连案座脚下也堆了几镙……
“哪来这么多折子!”
按惯例,腊月之后,虽未封笔,却也进入了清闲期。
濮阳绪几步走至案前,随手翻开一看:“江淮有一深山常见野兽出没,周围村民屡次遭袭……西南一名锁柳镇之地发现巨大玉碑石,可谓祥瑞之召……”
“啪!”
狠狠的将几道折子掷于地上,濮阳绪怒道:“这些芝麻绿豆大点事情值得上折子请奏,这些折子都是哪来的?”
“回……回殿下,都是从枢密院直接搬送来的。”几个太监齐齐下跪,惶恐不已。
“好,很好。”濮阳绪咬牙切齿,抬手扶额,枢密院最近都是赵襄管事,韩平因年纪大了,天气冷了出门就容易生病,已经被他特准告假,而这赵襄是存了心要激恼了他了。
这堆积的陈年旧折,送来他看?微微眯眼,盯着这一堆堆折子露出一丝冷笑,看来他是真要好好体恤一下这个为国事曹劳的赵大人了。
究其原因,不过是赵家对他冷落太子妃之事颇多意见,变着相甩脸子了。
敬事房的太监进来时,濮阳绪正在书房里摔折子,一溜的牌子扫了一眼他就来气,“畅心苑的牌子呢?这都一个多月了,怎么不见牌子呈上来。”
一句话问的那敬事房的太监打了个哆嗦,急忙道:“奴才也不晓得,畅心苑的牌子一直没人送来……”
“他们不送,你们不去会问吗?”
从没见过还要他们亲自去讨牌子的,那太监内里发苦,嘴上连连应承,一旁陈落都看不下去的别过去脸了。
当晚濮阳绪过来畅心苑的时候,沈汀年瞧他心情不好,以为是朝事所困,就没多发问,他自个儿解下外麾就往地上摔,气恼道:“现在是见我生气都不问了,是不是巴望着我不来搅扰你清净?”
沈汀年不禁愣了下,反应过来真的要笑死,“嫔妾哪晓得你气什么,问到不该问的,你说是不说?”
濮阳绪怒哼一声,“是了,横竖你有理,一天天的也不知道窝在房里做什么,旁人都想着法子往千秋殿凑,哪像某个人牌子都藏起来。”
原来是为这事,沈汀年估计是东宫里其他女人没少烦他,偏现在他看见那一个个肖似卫初筠的女人心里膈应,哪里会有兴致?
其他人不翻牌就能冷落的她们老死宫中,但是鸾仪宫的那位是不行的,赵家原本就是京城一流权贵世家之首,如今因赵襄就任枢密院,是韩平暗定的下一任宰执,势头大盛,其他世家竞相巴结,莫敢争锋。
“殿下希望嫔妾也像旁人一样?”沈汀年即学不来那套,也不想学,她压低了声音,不叫外头听的太清楚,“那你可趁早歇了这个心思,在这宫里,我沈汀年就只会做自己。”
濮阳绪气到发笑,他一把捞着她的腰,将人抱起来,“我还说不过你——”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他一边月兑她的衣服,沈汀年一边就不停的娇唤,三分火都被她叫成了十分。
两人都大半年没有闹腾过,对彼此都有些想的紧,而也不知从何时起,广木帐里的事情已经不是由一个人能掌控得了的。
以前的火是烧着柴,只要抽了底下的薪,火很快就灭了,而现在,四肢百骸都着了火,烧尽了力气,掏空了身体,都不情愿罢休。
沈汀年将养了一个多月,也扛不住他一晚上疯,这个年纪的男人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越是得胜越是得意,也不接受俘虏投降,一定要欺压到底。
他日有你力不从心的时候——沈汀年昏昏欲睡,暗自想着,她要踩着他胸膛欺负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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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这日,宫里办腊八宴,解禁之后换下朴素的装扮,整个皇宫都焕然一新,被束缚了一整年之后,终于迎来了新的生机。
除了园中红梅盛放,四处还挂着彩色剪纸花,连一些温室内养着的反季鲜花都搬出来点缀各处。
这一切,看着是那么的美好。
沈汀年抵达时沁园,里头已经来了很多人,其热度堪比冬日旭阳。
她被闵云牵着顺着游廊一路行去,长廊雕花皆是绘着五彩图案,远望而去,临水楼台,四面通风,随风摇曳的飘带,又有花树横斜,娇嫩粉白,风过竟还有花香扑鼻。
这宫里的一花一树真是用银子堆砌出来的。
第七十五章腊八
沈汀年青色雪披里穿着月白色短袄和雪青色长裙,拖曳而过,裙面绣着朵朵精致的白梅,束腰丝带随着身形的移动而飘,衬得她身材纤细如风中柳,发式也简单,额发全数绾起用发簪掬着,一支蓝宝凤尾钗定在发顶,落下几缕长流苏,流苏末尾是一颗颗细小的蓝晶石。
沈汀年不言不笑时气质格外的清冷,走动间自是一派动人韵味,所有人都看着她,颇有些惊艳,沈汀年越长越美了,大抵是宫里的沃土养人,比之这后宫各色佳丽,她比刚入宫不仅仅是多了一份女人韵味,更兼身段风流。
这段日子她换了新方泡的药澡,出浴后自带一股撩人清香。
或许是因为她如今位份也不算低了,更或许是因为她如今正当盛宠,进了沁园到入座,半天都没有人和她搭话,皆是或明或暗的打量她,相互间交头轻谈。
“你今日气色瞧着很好。”
纯贵嫔端坐在坐席上,温和的转头同路过的沈汀年说话,沈汀年适时一怔,站住了,她讶然道:“纯贵嫔好似瘦了许多。”
说瘦了许多还算轻的,这人看着也一点精神气都没了。
两人一坐一站离得近,简直是绿叶衬红花。纯贵嫔苦笑,那双一贯清明纯净的眼像是混了杂质,掩在袖子里的手轻颤着,沈汀年看出她的异常,心中微动,只是面色不变。
“皇后娘娘到。”
一声传报打断两人对视,转而一起随着众人行礼,皇后一身凤袍,华贵无比,所过之处皆是行礼之声,接着又是如妃等人进来,这些正当圣宠的贵人光芒如火,其余众妃嫔齐齐被盖了下去。
不过也有个别,皇后正上方入座之后,第一眼就是看的沈汀年。
宽敞的大殿内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沈婕妤气色不错,想来身子是真的大好了。”
沈汀年往前行了两步,立于众目之中,冲皇后再行一礼,“嫔妾早已无恙,扰皇后娘娘记挂,妾实在难安。”
“无恙便好,年轻的时候身子要顾好,今日宴上这松醪春,你就不要多喝了。”皇后抬手让她入席,随口攀谈几句,又吩咐人准备开宴。
赏花赏景饮酒也算是沁园的传统,沈汀年笑容有些淡了,这话明面上是关怀,其实是训导,显然她怀孕又流产的事情,皇后是极其不喜的……这会儿特地问候她,又命她不许饮酒,反观太子妃是陪着皇后一道出来的,不仅把人安排在最好的位置,连叶诗和陈语意都坐在她前面。
察觉着周边的视线,沈汀年适时的作出尴尬之状,几乎是立刻就找了自己的坐席入座,垂眸盯着光滑的桌面,映出一张精致略有些白的脸。
果然,连纯贵嫔都不忍心的别过头,不再看她。
“这沁园的路真的是越来越难走了。”一笑语自外而来。
众人齐目看去,那一袭百鸟朝凤火红霓裳裙,金钗玉簪,容色妖艳如火,一双含笑丹凤眼,更添风情无限。
沈汀年微微敛目,这人只一眼就能让见者晃神,若是一般男子,还不酥了骨头,软了腿脚……
几乎可以想象,这人在床上又是何等的妖媚性感,引人欲罢不能,沈汀年垂眸回神,自己这是想到哪去了!
在沈汀年晃然走神的间隙,敬妃朝皇后行了一礼,端的也是不落人话柄的得体优雅,皇后面色正常的受了礼,而后问道:“入座吧。”
而敬妃对皇后如此态度只是笑意更浓,“妹妹这一整年身子总是反复,不见起色,不能常去给皇后请安,皇后不会心生怨怪了吧。”
“敬妃说的哪里话,本宫管理六宫,每日事务繁杂,哪有闲心记挂那些小事。”皇后慢悠悠的开口,“倒是敬妃这身子不见好,许是病气太重,不若继续修身静养。”
沈汀年边饮茶边听着这对话,心下颇为感叹,难道越是到她们这种地位和年纪,越是不合,越是斗的厉害吗?
皇后话机里的隐藏的讽刺并未让敬妃有何异样,看来是久经唇枪舌剑,敬妃是除了皇后外最尊贵的女人,也就她能站在皇后身边毫不逊色,并有倾轧之姿。
“婕妤姐姐好别致的凤钗。”耳边传来的温软细语,让沈汀年端杯的手一顿,侧头看去,是东宫新晋的太子美人姚氏,据传这之前太子忙于周年祭,以致主持祭礼那日因睡眠不足险些跌倒,解禁之后康安帝就以体恤太子为由,从开春待选的一批秀女里挑出了三位顶尖的美人提前充入东宫。
三人中姿色最佳的便是眼前这位能入沁园参加家宴的姚氏,温婉清秀,笑容柔美,着素雅藕荷色袄裙,绾着流苏鬓,不知何时来到了沈汀年跟前,而在她身后几步,却是胡玉春。
沈汀年目光从她的眉眼来回,没有说话。
胡玉春这才越过姚氏,浅笑行礼:“见过婕妤娘娘。”
“不用多礼。”沈汀年如葱根般的白皙手指指着坐席后头的一棵树,修剪精致的树形,以假乱真,“你说这真树和假树哪个看着更顺眼?”
装饰的盆栽也不全是真树,宫人们在树上挂满了剪纸假花,随风摇曳也煞是好看。
胡玉春视线从她的手上收回,眨了眨眼,掩唇而笑,“娘娘别逗我了,正品面前哪还有那赝品露脸的机会。”
她才说完,就见姚氏眼神不善的看着自己,那微微发红的脸,再无刚才的神气。
“你坐我旁边吧。”沈汀年也没了兴趣和一个长得三分似自己,三分像故人的美人逗闷子。
倒是胡玉春令她刮目相看,她竟将自己眉形完全修没了,画的是一字眉,整张脸容色降了大半。这是彻底打算不去争宠了。
两人相视,各自轻笑一声,有些话好像也没有必要说了。
“今日是家宴,大家不必拘泥于规矩,好好热闹一番才是。”皇后环视几圈,见人都来的差不多了,向身边的大宫女轻点了下头,大宫女领会,挥手让候在外面的乐人进来献歌献舞。
宫廷专用的伶人个个技艺卓绝,第一个节目自然是跳舞,这些女子的舞蹈美轮美奂,彩衣娱人,身姿曼妙,看着的确赏心悦目。
不过这些宫妃都是看惯了的,哪有多大兴致,倒是沈汀年瞧着缓缓的放松了姿态。
“这舞蹈瞧着不错,太子妃看的好似都入神了。”
不料敬妃突然开口,点的是挨着皇后下首坐的赵婧仪。
赵婧仪放下杯盏,不卑不亢的回话,“嫔妾瞧着吉庆,舞姿亦是不俗。”
敬妃掩唇饮了一杯酒,双颊立刻如霞般动人,晶亮的眼眸透着些迷醉,赵婧仪与她对视,晃了下眼,若是男人见了,指不定魂都没了。
“本宫也觉着不错,赏!”
皇后瞧着两人,一左一右皆在她的下首,再往前看,虽然论资历排在前面的一众人,其中不乏如妃,李淑媛,吴修容等入宫年份早,也算得宠的妃子,然而论姿容,满园风华皆被敬妃与沈汀年两人倾轧了。
上一辈和新一辈的两位拔尖的人儿,她一开始偏袒几分赵婧仪,大抵是为这份感同身受吧。
“奴婢谢皇后娘娘赏赐。”领舞的女子欣喜的跪谢打赏,而见皇后赏赐东西了,陆陆续续有其他妃嫔也跟着赏赐,其中就有赵婧仪。
而沈汀年是个没钱的,她也发现敬妃不仅没有赏赐,脸色瞧着也有些僵硬,心思一转也明了,显然也不是个阔绰的。
提了颗冬枣咬进嘴里,清甜爽脆的味道让沈汀年心情又变好了。
舞蹈过后就是曲了,听小曲儿不比看舞蹈,容易犯困。她本就因起早了熟悉装扮而困乏,听着悠悠荡荡的曲子,沈汀年眼皮都要合上了。
“皇上驾到。”
尖利的通传声惊醒了一干人,沈汀年回过头去看,曲子断歇,皇后已经起身相迎,慢了一步的跟着行礼迎驾。
皇上不是一个人过来的,他身后跟着一脸不情愿的太子殿下。
黄袍加身而愈渐发福的中年皇上,衬的他身后一袭黑金纹锦袍的濮阳绪丰神如玉,皎皎如月。
不说一众东宫女眷目光炙热起来,皇上的女人们也都没收敛住频频侧目的目光。
奈何濮阳绪撩起眼皮扫了一下,就漫不经心的垂下了眼。
这场家宴并非寻常意义的宴席,而是康安帝继位之后,头次举办的宫廷宴会,他一贯喜欢享乐,尤爱管乐丝竹,自先帝病重到周年祭整整接近两三年时间宫内禁娱,他早就憋闷透顶了。
皇上见这满殿的美人儿,好些是才二十几岁的花样妙龄,他眉展颜开,带着笑意道:“诸位都起来吧。”
领头的皇后被他一手牵着往上座走去,才走两步,他停顿了一下,侧首看向正起身坐回去的敬妃,看了好几眼才不舍的收回,这一幕自然也被大家看在眼里。
濮阳绪的座位被安排在赵婧仪旁边,与沈汀年足足隔了五排座席。
在人前,沈汀年是懂得收敛的,所以只看似安分,其实很随意,一盘新鲜的冬枣被她吃了大半,早上她只用了一碗素粥,难得吃点想吃的。
“闵云,这枣子不错,你尝一个。”
趁众人都把注意投放在皇上和濮阳绪身上,而伶人又重新开始拉唱起来。
闵云愣了下,笑了笑,“娘娘,回头奴婢让御膳房多送点来畅心苑,奴婢可不爱吃。”
第七十六章醉酒
弦乐起,伶人重新开唱,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轻快而跃然。
皇后亲自倒了一杯酒,递于皇上,皇上伸手接过,帝后在人前一向是极和谐。
“皇后有心了,”皇上并没有喝,单冲皇后点了点头,“一直以来朕忙于朝事,这后宫全赖皇后操心管理,这杯酒,敬皇后。”
皇上说敬酒,所有人都一致举杯,同敬皇后。
一轮毕,皇上又转头盯上了端坐不动的濮阳绪,他还未及说话,濮阳绪突然开口,“父皇,御膳房特制了一批新露酒,儿臣做主让他们呈上来诸位共赏。”
众人都竖着耳朵听,沈汀年也不例外,濮阳绪这威严肃容,一本正经的样子,哪有那抱着她调青的一丝摸样,明明也没隔多久没见,细一看又觉得更顺眼了点。
随即有两个大力太监合力抬了个酒缸进来,待他们呈送到跟前,在太子的授意下揭开封盖,刹那间一股浓郁的酒香飘散开来。
露酒不稀奇,民间有什么酿酒方子,宫里自然也会有,花样不但多,还精致百倍。
沈汀年颇有兴趣的盯着看,那宫女们分发的玉杯里是色泽缤纷的酒酿,之所以说是缤纷,是那酒的颜色不是纯粹的,看着很稀奇。
“这酒乃用了数十种果子酿作。”濮阳绪举杯,众人随之,他向皇上敬酒,“新品新酒新气象,恭祝皇上新业功垂千秋,吾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声齐贺。
“哈哈哈……共饮此杯。”皇上开怀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沈汀年宽袖挡脸,先舔了一口,微微色变,这味道——又辣又苦又涩,她捏紧粉拳,闭着眼闷了,放下手后,努力的维持平静,随手又丢了一颗枣子进口,企图压一压,哪知道一杯酒后劲酸,她牙都要倒了,枣子都咬不动,撑得腮帮子鼓鼓的。
濮阳绪不是闲人,也只是象征性的陪一会儿,同皇后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皇上已经沉迷歌伶舞女之乐中,挥挥手应允。
一众人的视线齐刷刷的跟着濮阳绪的身影移动。
“娘娘,这个糕点看着倒是与寻常不同。”闵云见沈汀年酸倒了牙,递给她一碟包裹着的小糕点,屈膝跪着为她剥开,糕点清香扑鼻。
“这是用特贡珍珠糯米做的,味道极正宗。馅儿也是多种选择。”濮阳绪停住脚步,正好看见沈汀年皱着秀眉鼓着腮帮子,禁不住笑出声来,“也不怕噎到,把冬枣撤了。”
众人茫然的随着他的视线看向沈汀年,白皙如玉的容颜袭上一沫红晕,清眸含水宛然澄澈,沈汀年忙以袖遮脸,咕噜的一声把枣子吐出来,闵云也默契的拿小碟子接了去。
在濮阳绪的示意下立马有人过来将她的冬枣盘子都端走了,沈汀年不满的瞥了濮阳绪一眼,含嗔带喜,勾人的很,濮阳绪噙着笑,视线有些烫人,“酒也撤了,将腊八粥给沈婕妤送来。”
随侍的陈落立马躬身后退,本该留到最后上的腊八粥提前登场。
沈汀年佯装羞怯的低头,略显小女儿姿态,对濮阳绪的关怀喜难自抑,只是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更多更刺人。
濮阳绪后知后觉的将视线移开,索性吩咐给东宫的妃嫔每人都分发一碗腊八粥,连坐在沈汀年身边的胡玉春都得了一份,而在沈汀年身后的姚氏,却似没看到,他走时背着手,步履轻快,不同来时。
赵婧仪从起身恭送到平静坐回去,目光的焦点都在桌上的酒上,这批新酒本该是等小年夜用的,濮阳绪为何提前动用?
是皇后那句不叫沈汀年喝宴上的松醪春?
离得她近坐的叶诗也在玩味的转着酒杯,而连一贯不善于多想的叶昕一都喝不下这新酒,可见濮阳绪的用意是何等的昭然若揭。
皇后怎么落沈汀年的脸面,濮阳绪就怎么把她的脸面捧起来。
又是一拨伶人上场,沁园的宴会持续了很久,下午是看戏,沁园中庭是搭了戏台的。
于沈汀年而言她不是看戏而是被看,濮阳绪一走,一群皇上的妃嫔就开始轮番来东宫的这方坐席敬酒,纵使她推脱能力极强,也少不得被灌了几杯,宫里的女人,没有几个心思浅的,言语间挤兑推搡,三言两语的能扎人不见血,沈汀年与敬妃是出林打眼的鸟儿,她们不敢拿多年圣宠不衰的敬妃灌酒,再不爽也得忍着,可沈汀年不一样,她毕竟算是后辈,再受宠也是东宫小婕妤罢了,入宫资历浅,位份又不是赵婧仪那般受皇后看重,家世也不过二流末尾的书香之家,使劲浑身解数灌几杯酒出出气,何乐而不为?
或许是因着这个原因,也或许是一年之久的禁锢,大家放开了也耗上了,戏是演了一出又一出,按例早该散了,今日却折腾到了傍晚。
沈汀年虽酒量绝佳,但耐性不怎么好,旁人的敬酒喝也就喝,但是眼前这个何嫔,若是她没记错,曾经没少刁难自己吧?
当初的太子嫔何氏是何等风光,趾高气扬的在还是太孙婕妤的沈汀年跟前耍威风,罚她站了一上午,如今风水轮流转,新人上位,何氏断了恩宠,在沈汀年跟前仰起脖子踮起脚尖都矮了一截。
沈汀年举着杯子好似要喝,手腕一转,连杯带酒一起掷到了何嫔的胸口,带着颜色的果酒一下子印染在新衣上,毁了个彻底。
“你——”何嫔才要开口骂她,沈汀年已经哎哟一声的往后倒,早就知道自己主子什么性子的闵云自然的把人接住了,嘴里喊着:“娘娘,你怎么了?是不是醉了……”
“我头好晕。”
主仆二人演技娴熟自然流畅,围观者都没反应过来,人就顺势退场了。
坐在晃动的步撵上,沈汀年一手撑着下颚,眩晕的厉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努力的睁大眼睛,仍旧觉得天空蒙了一层灰幕,看不真确。
她不是第一次喝醉,心是清醒的,只是身子不听使唤,行动也失调。
步撵停下来的时候,她以为是到了畅心苑,所以歪歪斜斜的下了步撵,一时都没看清宫女太监都跪着,她摇晃着腰肢,欲倒未倒,醉眼朦胧的看见眼前站着人,她盯着对方的靴子看的专注,而后一寸寸的往上移,入目的容颜……脑中根弦立刻崩断,眼花缭乱。
“嫔妾见过太子殿下。”沈汀年微醺的笑,动作有些笨拙,弯腰之际差点踉跄跌倒,被对方一手拽进怀里,其实她虽然醉了,但是也认出来了眼前这个不是……那个丢下一句‘年年我给你留了好多种子……’让她束手无策,记恨已久的男人。
“妾,失仪了。”
“无妨,你醉了。”濮阳绪拥着她的肩,推开些许距离,以便能看清她的醉颜,沈汀年平日虽大胆但是也有所顾忌,从未众目之下失态过。这会儿像得到了赦令,她傻笑起来,还敢拿手去捏他,“殿下,你怎么变两个了?”
“你眼睛怎么这么好看。”
说完咯咯直笑,静夜里传扬开去,有些突兀,又有些动人。她想来是开心的,才会无所顾忌的笑,跪着的一群宫侍都暗自抹汗,沈婕妤真醉了。
“摆驾畅心苑。”
抱起醉酒的沈汀年,濮阳绪也顾不上一干石化的宫女太监。
坤宁宫,皇后听说濮阳绪去了畅心苑,叹了口气,为她松发梳头的齐嬷嬷却道,“娘娘,这么多年了,太子好似终于放下了。”
放下了旧人,就会接纳新人了。
“明年开春了,再纳一批新人就好了。”齐嬷嬷如是补充。
皇后无奈的笑了笑。
比起沈汀年成了濮阳绪的心头好,皇后叹息的其实是空有太子妃之名却不得太子之心的赵婧仪,无论是从家世助力还是为人品性,她都认为沈汀年差得远,首先沈这个姓就碍了她的眼,今晚又当众泼了何嫔酒,显然还记着仇,更加上怀孕又流产之事,她发现沈汀年猫儿般乖巧的外表下也有一颗老虎的心,和她真正厌恶忌惮的敬妃颇有相似之处。
馨和宫里就闹得不安生了,宫里谁不知道敬妃醉酒需要人哄着才肯安生,这哄人的主儿自沁园就被她迷得七荤八素,这么多年了,她敬妃一枝独秀宠冠六宫的日子总长的让皇后厌倦,然而,外表的光鲜,终究不是结局,她等得起。
今日腊八宴,沈汀年艳压东宫女眷一干人,又有多少人等着看,谁能笑到最后,后宫与战场无异,真正的平衡绝不是谁一枝独秀,而是千朵成群,百花齐放。
这个道理,一开始又有几个人懂呢。
太子仪仗还没到畅心苑,早就得到消息的畅心苑宫人忙活开了。等她们收拾准备妥当,赶到门口迎接时,都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沈汀年不安分的在濮阳绪怀里乱拱,嘴里时不时吐一两句嘟囔,还挥舞着手打人。
濮阳绪被她弄得也乱了呼吸,他又不是柳下慧,如此美人在怀,还能坐怀不乱?他如今除了恩宠她也没有招其他人,火气旺着呢,加之这人就没消停,动来动去的撩火……
柳嬷嬷等人是准备好了热水的,因为沈汀年出去时就交代了,回来要泡澡。濮阳绪亲自将人抱进内室,见那备着的浴桶冒着热气,脚步一拐就过去了。
跟进来的几人立马心领神会,飞快的退出去了。
第七十七章动摇
濮阳绪将人抵在浴桶外壁,扶正了道:“别动,先月兑衣服再洗……”
沈汀年哪里会听,扒着浴桶就要往里爬,动作滑稽,惹得濮阳绪大笑。
他抽手将人拉住,双月退别开一锁,这下是动弹不得,任凭他三两下就扒干净了,除了外衣之后,里衣单薄,哪经得住拉扯。
身上先是一凉,紧接着是热水浸身,沈汀年在心里打了个寒噤,彻底无力的滑坐下去,还未触底就被一双手拉起,力道有点大,引得她闷亨出声。
濮阳绪无奈的双手托着她的腰背,怕她呛水,毕竟喝醉的人是没有多少意识防备的。
这会儿的沈汀年是有些狼狈的,发髻已乱,身无寸/褛,酒劲上脑,浑身无力,偏意识还清明,而濮阳绪却一点不觉得她形容狼狈,双颊如嫣,眼波潋滟,醉态三分妩媚,三分凤流——他偏爱长腿,这点沈汀年是知道的,但她不知道,男人除了看脸,第二就是以身段风姿品人的。
说的通透一点,女人的腰很重要,男人喜欢女人,多是在广木上,而腰的好坏,直接影响这人的广木上功夫,濮阳绪初/次宠/爱沈汀年,为之惊艳的就是她一压就弯到底的细腰,太曼妙了。
泡澡本是舒服的事儿,沈汀年此刻被掬着不爽,又没法子挣开。
“年年,洗好了没?”濮阳绪没忍住凑近她的脸,亲了一口。
沈汀年被亲的一愣,难得乖乖的没动作。
鼻尖一暖,又落下一口勿,后颈被濮阳绪的手掌轻轻握住,就听他声音低醇如酒般醉人:“你可知,我现在的眼睛都不受我自己控制了。”
沈汀年眨眨眼,似迷离不解,濮阳绪将她的头抬起,两人凑的更近,目光对上她的眼,又说了一遍:“一见到你我就再看不见其他了。”
他今日一见她,像是万花丛中寻到了最欢喜的那朵,再也挪不开眼,他甚至隔着五排座席都能感觉自己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整颗心都躁动起来。
被水汽熏染的纤眉不舒反蹙,刹那清澈透亮的眼中是他神色认真的摸样。那一瞬,沈汀年觉得心像是被人一箭扎中……闷痛无比,又无力拔除。
又是这种感觉,上次他教她骑马,同他在阆苑胡闹是如此,这次也是如此,似乎还更痛了点。
为什么在感受到他散发出浓烈而内敛的某种情绪,感受到他一双深邃的眸子里潜藏的跳跃的火苗,那似乎下一瞬就要迸发出来烧的她一干二净的火焰,会觉得痛而无力……那其实也是一种誘惑,无声的,致命引人的。
沈汀年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才勉强露出笑,眼里闪烁出泪光,激动的哽咽,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唯有主动的凑上去,不顾羞怯的大胆的亲吻他的唇,顺势双手环上他的脖子。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主动亲他,无比的认真,还有点虔诚的意味,濮阳绪逼视着她的眼,盯了片刻,才反客为主,撑起她的掖下,将人抱紧,细碎的亲口勿由上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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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天已亮白,陈落还有闵云柳嬷嬷一干人都候在外面等着濮阳绪传召。昨晚上屋里的动静可不小,闹腾了很久,他们都是人精儿只作听不见,如今这候了半天,也知道不会那么早起。
闵云沉静,柳嬷嬷隐约躁动些,人前还是装的淡定的……陈落看着她们,颇为满意,如今沈婕妤可是东宫里的宠儿,也不见她们喜形于外,流露半分骄矜。
晃神间,就听见里面传来动静,陈落领着几个人进门,就如他猜想的那般,沈婕妤还睡着,濮阳绪又是自个儿起来的。这畅心苑伺寝次数可不少了,他似习惯了般微微轻叹,这独一份的恩宠,他算是明白了。
几人见濮阳绪自己个轻手轻脚,瞬间都放轻了动作,而柳嬷嬷憋不住偷偷开心的咧嘴,沈汀年显然昨晚是累极了,这会儿睡的沉,许是在做梦呢。
濮阳绪张开手让更衣宫女整理袍子,又有跪在地上的为他捋顺衣摆,旁边端着水等着他净手的宫女趁机偷眼看了下掀开一角纱帐下的人,那红润剔透的脸,如誘人的红果果,真想咬一口……怪乎濮阳绪疼爱有加,沈婕妤这皮肤是白里透红,又有清香引人,隐约看见那露出的一段果露的脖颈,残留着欢爱之后的痕迹,她倏尔心惊,飞快的收回视线,可还是晚了一步。
满眼惊悸的对上濮阳绪的面无表情的脸,吓得差点洒了手中的水,不过万幸的是,这时候沈汀年轻吟了一声,似有转醒迹象,成功的引得濮阳绪视线转移。
美人儿颦眉,无意识的蹭了蹭枕头,微微张开吐气,紧闭的眼未睁开,单是睫毛颤了颤。
濮阳绪勾唇,多看了两眼,才举步离开。陈落紧跟其后,早有仪仗队在畅心苑外候着……
醉酒的人最痛苦的不是醉了的时候,而是醒来的第二日早上,不过沈汀年醒来的时候可算不得早上了。
嗓子哑的微疼,她无力的拍了拍床,才引得外间的人注意。
“娘娘,可是要起了?”闵云绾起纱帐,挂在悬勾上,并不去看沈汀年半果的肩颈,满是青痕,倒是慢一步进来的柳嬷嬷瞪大了眼,随即皱眉,倒是没有说话,敛去了满脸喜色。
不曾想太子广木上如此粗鲁……这也就心里敢想想,万不敢说出来。
沈汀年全身无力的倚在闵云肩上,喝了整整一大杯水,才吐气道:“什么时辰了?”
“巳时刚过。”
“伺候我起来。”沈汀年强打精神的起身,若是赶去鸾仪宫请安也还来得及。知晓她的意思,闵云和柳嬷嬷也没耽搁。
等沈汀年梳洗装扮顺当之后,换了月朱过来随她出门。
赵婧仪是没料到沈汀年还会来请安的,看着虽然如被滋润的娇花,眼里却有血丝,想来醉酒的滋味不好受,而伺寝也不是个轻快的差事,倒真为她能来请安这份心动容了下,只是这动容太轻,像投入大海之石,激不起半点涟漪。
赵婧仪按例询问了几句,也就放她回去休息,沈汀年是一如既往的本分,态度恭敬,这份做派算是极难得,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所以赵婧仪明面上挑不出刺,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沈汀年自然是有自己的盘算的,赵婧仪再不受宠也是太子妃,也是这东宫里最会隐忍的女人,越会忍的人,算计人来也越狠,她并不想成为赵婧仪算计中的人,也不想与她作对。
要说这日最难受的还不是沈汀年,她强撑着跑了趟请安而已,还有人地上跪了一上午呢。此刻千秋殿外头跪着的宫女已经快要晕厥,终于等到了濮阳绪。
“怎么回事?”
虽然早已下朝,但是濮阳绪今日召见了二府大臣,商议国事,所以这会儿才回东宫,徐肆也瞧见了那宫女,立马遣人过去问话。
“殿下,奴才看着,是妍秀宫的宫女。”
妍秀宫?就是新安置了三位美人的地方……濮阳绪皱眉,放下幕帘,沉声道:“拖下去,禀了太子妃处理吧。”
仪仗队未停,直接进了宫,徐肆在心里冷笑,这三位美人也算是还没伺寝就彻底失宠了。
濮阳绪不爽是有原因的,这几位要是聪明点,就该好好待着,等哪日他忘了妍秀宫待过的束氏害沈汀年流产那茬事,你再跳出来邀宠,许是有可能成功,偏在沈汀年正得宠的当口,不是找难堪是什么?
回了寝宫,也到了午膳时候,濮阳绪吃了几口,招手问道:“今儿个后宫有闹什么事情?”
“回太子,皇后娘娘让人罚了几个吵嘴的奴才,敬妃请了太医看诊,太子妃身子不适没去坤宁宫请安……”徐肆想了想,确定没什么遗漏的,便没开口。
放下手中的玉筷,濮阳绪没什么胃口,“畅心苑有什么消息?”
畅心苑,徐肆顿了顿,暗恼自己怎么把最重要的忘了,“回殿下,今儿个沈婕妤巳时去太子妃那请安了,除此,并无其他的事情。”
他早就让人传话免了她去请安,这个女人,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糊涂。濮阳绪眉头一挑,接过宫侍递上的凉茶漱口,吩咐道:“让御膳房送缓解酒后头疼的药膳去畅心苑。”
畅心苑已然是盛宠……徐肆由衷的感叹沈婕妤的福运,以及手段。宫里头美貌远不及手段管用。能让濮阳绪宠着,就是天大的本事。
“你刚说敬妃又去请了太医?”
“是。”徐肆应了话,待了一会儿,没见下文,也不知濮阳绪什么心思,试探道,“这敬妃请诊的是有些勤快,瞧着却是没生过什么病。”
濮阳绪起身,让人伺候换衣,转头对徐肆道,“让内省府重新选了奴才送去馨和宫,之前的那批人都遣散出宫,打发些银子吧。”
主子不舒服,多半是奴才没伺候好,徐肆哀叹这宫里奴才是极不好做的,明明与他们没半点干系,最后遭罪的只有他们。
徐肆以为今儿个关于后宫的那些事濮阳绪问完了,正打算退出去,让秋玉进来侍墨,这濮阳绪处理折子,不喜有人在旁。
“你去查一下,敬妃是通过谁同纯贵嫔搭上关系的,若是东宫的人——”
话点到就止,濮阳绪甚少用这样沉重的口气,徐肆全身一凛,领旨而退,想来是今日那妍秀宫宫女一跪勾起了濮阳绪的心思,决意要将东宫那隐藏的毒牙拔除了。
待御膳撤掉,没过多久,敬事房的太监就呈了东宫众位妃嫔的绿头牌进来,畅心苑的牌子赫然在列。
“畅心苑。”濮阳绪于案桌前翻着折子,头也未抬。
敬事房太监领旨,飞快的悄声退出去。
第七十八章一川
一眨眼漫长的冬天就过去了,到了始安二年的春天,沈汀年的受宠之日却才刚刚开始,濮阳绪除了翻过她的牌子,竟没有招过其他人。
清闲了近两个月的朝堂也迎来了一桩大事,沉寂许多年的北境起了战事,原是北荻一而再的滋事侵扰边境城内的百姓,琮王领兵出城与其发生交战,生擒了北荻的一位将军,之后情况就愈演愈烈……战报传到京城时,北峰城早就打起来了。
国家起战事,这选秀女的事情按理说要耽搁下来,但是皇上皇后都出奇一致的没提这茬,礼部就闻弦歌而知雅意,按流程加紧曹办了。
内宫里的女人不管外头的事情,也管不着,对她们来说最大的事情就是要进一批新人了,各人担心各人的事情。有与外头打交道的中官会专门探听政事,转头把这个消息往里头倒卖,不过大多是都是熟人之间才敢传,也不是谁给钱都行。
小喜子在畅心苑满打满算待了两年整了,脑瓜子伶活,也衷心,平日里跑腿干活都十分得力,年底就被闵云提拔为畅心苑的大太监了,虽然年纪小比不得外头那些老资历的黄门中官,但是人缘极好,嘴甜会办事,加上他还常和徐肆陈落往来打交道,底下人没有眼瞎的,自然都主动和他交好。
沈汀年的消息,明面上都是小喜子打听来的,算是很灵通了,事关北峰城,她也是不关心都不行。
不过畅心苑的就此事展开的小会还没开起来,就传来了太子殿下的口谕,宣她去千秋殿侍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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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殿。
群臣就战事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其中主和派尤其的锋芒毕露,几乎在言语交锋中打压的主战派站不直腰。
大周这么多年算不得多安宁,但是至少在仁武帝年纪大了打不动仗之后,就再没有大战事,也没有大灾难,百姓们安安分分,连各地的藩王都好好的居家过日子。
这份安宁下养出来的人就多了几分文气,少了几分血性。
“谁主张求和,谁负责去安抚这次因北荻夜袭死去了二千将士家属。”
濮阳绪一开口,大殿内静若闻针,他俊美夺目的容颜,面沉如水时,格外清冷高贵,单就他通身气度,便倾轧的他身后若干皇室亲王毫无颜色。
“去安葬那些无辜丧命的英灵,去亲眼看着北峰城上还没干涸的血。”
所有人都怔然不敢语,视线瞄向了龙座上的皇上,他本是不耐烦的很,听了濮阳绪的话倒正了正身子,神情也舒缓了许多,“太子所言极是,诸位爱卿谁愿意处理此事。”
无人敢开口了。
濮阳绪被这些人吵得头疼,这会儿嗖嗖的放冷气,皇上怕再待下去自己也要挨批,就使个眼色让御座旁的福安宣布退朝。
自然再无别事,待皇上离开,百官按次鱼贯而出,长长的宫阶延伸至宫门口,空旷而静寂。
濮阳绪大步往外走着,谁叫他领头而行,不走快点,就怕难走了。跟上来想要攀谈,勾搭的官员多得是,只是他总是一副难以接近,无事莫谈的姿态,寻常人在他目光下一言一句都分外有压力,大家渐渐也歇了心思,他们知道这位主不是曾经的先帝,也不是现在的皇上,他性格兼具了先帝的果决狠辣,又学了琮王的不动声色,什么都藏得深,连心腹之臣都常摸不着头绪,总而言之,处事厉害,手段让人折服,从来就没有难的倒他的事情。
如今,那份绝对性的威压已经深深地刻入了众位大臣的骨子里。
细数起来,一个人的成长绝不是无迹可寻,但是太子的转变,好似也就这三年,先帝去后,也愈发深不可测。
“太子殿下,请留步……”
这声叫唤太突兀了,还未走远的官员都侧眼看去,却是御史台的沈河。
他疾步跑近,喘气道:“微臣有事,望殿下容禀。”
就在沈河拦截住太子,被允许跟着他一道往东宫去的路上,沈汀年已经被徐肆接到太子的宫里,美其名曰侍膳。
千秋殿满园各色花品,早春开放的花清香已经蔓延至庭院内,然而,这再美的院子,也抵不过那树下女人悠哉恬淡的卧在美人榻上。
风扬花舞,人比花娇。
濮阳绪和他身后的沈河齐齐怔在长廊台阶前。
沈汀年今日穿着雪色撒绣花裙,与当下景致十分相配,不过她可没有看着的那么潇洒,没有外麾挡风,待了这么一会儿她都快冻僵了。
在沈汀年略感无聊,快等不下去的时候,一转头就看见太子。
她下意识的笑起来,下一瞬又发现了沈河,动作迟滞的起身——这不是说让她在这等着他,怎么还带了外臣进来?
沈汀年双手交叠于身前,端庄的行了礼,“见过殿下。”
濮阳绪下了台阶,克制的点了点头,“随本宫来。”
倒是沈河很快恢复平静,跟着他们一道进入了书房。
“这位是御史台的沈河。”濮阳绪说着,还意外的补了句,“沈门六君子之一,字一川,擅诗又通曲,人称一川君。”
他这一番和善的介绍,听在沈汀年耳里,犹如石落静潭,激起涟漪。
一川——是他。
沈河适时的抬头,看了眼沈汀年,后者强作浅笑的回望,自觉的收手于宽袖内,随即顺着濮阳绪的视线看向了屏风后,心下了然,便转身往那走。
待她的身影隐进屏风后的内室,濮阳绪才道:“你是为前日上折子所奏之事?”
沈汀年背过身靠着书架,竟猝不及防的见到了沈河,多次通传消息于她预警宫中风向的一川君,她不知觉的屏息想要平复下来,外头的声响清晰的传来。
“是。”
“你消息倒是灵通。”濮阳绪于案前坐下,声音倒是平淡,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示意他坐下说,太子直接而简明,盯着沈河看,“北边战事一起,西边就要来访,你觉得这次西戎右相前来与欲何为?”
“合纵抗北。”沈河比他更干脆。这每年来巴结,都送钱献礼,这回却多了个由头。
两人对视间,眼里是对方都了然的深意。
“北荻是大周百年忧患,若联合西戎,那必定是倾覆大战。”
这句话,沈河没有立刻接,他若有似无的扫了一眼离他几步远的屏风,最后看着自己朝天靴的鞋面,露出抹意味不明的笑,转瞬即逝。
“臣以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殿下该是知道的。”
道理谁人不懂,难就难在能不能做到。
“重拟一道折子来,这次接待西戎右相的事就由你负责。”
濮阳绪说完就让沈河出去了,纵然对方不动声色,神色坦荡,他还是扑捉到了些异常,随即看向屏风,“出来吧。”
沈汀年扶正了身后被她压歪了的书,轻步而出,一脸自然从容,径直走回濮阳绪身边,坐到他腿上。
濮阳绪专注的看着她,最终满意而笑,她惯会取悦他,知道如何能消解他的不愉。
刚才那副树下美人图本该是他的专属,却被另一个男人看了去,若不是他自己亲自把人带进来的,换其他人怕是没法正常走出去,少不得一顿收拾。
沈汀年心口微松,声音软糯而略带嗔意:“我等的人都要被风吹僵了……还有叶子落在身上。”
说着抬手摸了摸细长的脖子,濮阳绪捉开她的手,扫了眼,是些微有些红了,他手指抚上去,含了笑意的眼,认真而真切,牢牢迫视着沈汀年的眼睛,她那如水洗过的眸子,纯澈如许,鼻翼微动,沁入心扉的是沈汀年散发的清淡迷/离的香气,像是受了蛊/惑,一点点靠近她的脸,轻轻的吻着,从小巧的鼻子开始,极为认真,轻柔,细致的亲吻,察觉到手底下的身子剧烈的颤/动着,他只是扶着她的腰,一步步的浸/入……
沈汀年两侧的手一下子收拢,拽紧了他的衣袖,隐约可见手上青筋微动,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她宁愿濮阳绪动作粗鲁霸道,打心底里怕极了他的温柔,那种将她视若珍宝的疼爱温存……她真的不喜欢,会让她生出一种踏空了坠落悬崖而落不了地的极致恐惧。
全情投入的濮阳绪如何能知道此刻的沈汀年心里思量什么呢。
沈汀年闭上眼,心绪纷乱堪比柳絮随风而逝,铺天盖地的各种跌宕。
锦衾光华,贴在肌肤上激起一层麻麻的粟粒,濮阳绪若是存了心要温柔,绝对能让人心都跟着化了,大白日的视线太亮了,沈汀年羞得全身呈现粉红色,紧闭着眼睛,感官敏锐无比,而他靠近的呼吸都像是一团火,身体渐次滚/烫起来,吻越深越缠/绵,背心却透着一丝丝冷意,弥漫开来,仿佛呼吸全被他吞了下去,渐渐堕入渐深渐远的迷朦里。
…
沈汀年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动了动身子,立刻又僵住,抬眼看去,近在咫尺的脸,比任何时候都柔和温润,眉毛修的仔细,不浓不淡,鼻子笔挺,唇薄色浅,分开看是寻常,凑一块倒是说不出的顺眼。
她静静的看了半天。
内室就点了两盏侧灯,光线并不是大亮,沈汀年勉强扭动了身子,才支起上半身,就对上一双黑眸。
“你要做什么?”濮阳绪的声音并不大,颇有几分慵意。
沈汀年咽了咽口水,努嘴道:“口渴……”
说着就想翻身起来,一抬腿酸痛的她闷哼失力倒趴回去。
濮阳绪被压的胸口一滞,微楞,随即失笑,他支起半身,将沈汀年搂到身侧,随手扯过寝衣裹上便下了床。
徒留沈汀年又气又羞,只能干咬牙。
第七十九章开心
杯盏碰触声响起,却是濮阳绪亲自倒了杯水,几步回到床边,俯身将杯子递到她面前,笑意不减道:“喝吧。”
沈汀年眼神一亮,抬头就着他的手直接就喝,被这人伺候果真是心里舒坦的很,一口喝完,忝了忝唇,浅笑盈盈,喜孜孜道:“真好喝。”
濮阳绪微微眯眼,不动声色的收起空杯,转身也去倒了一杯水,喝完似有所感,的确好喝。
沈汀年看见他动作,“哧”一声轻笑出来。
只不过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濮阳绪回到床上噙着一抹坏笑问:“年年可是有了力气了?”
“殿下,还请早些安寝,明日还要早起呢!”沈汀年连连往床里缩,双手抵着身前,这动作引得濮阳绪又是一番畅笑。
“年年,你呀……真叫人开心。”他扑上来将她锢在怀里,脸埋在她胸口,闷闷的笑声断断续续……
沈汀年简直不知道他笑什么,可听着他的笑声,也不自觉的勾起唇角。
渐渐地,彼此的呼吸都轻缓了,肌肤相贴传递着温度,静谧间流淌着混淆了彼此的气息,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这样,默契的谁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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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今儿个还出门吗?”闵云糅捏着沈汀年的腿,带着点取笑,早上沈汀年是被她们扶起来的,从太子寝宫去鸾仪宫请安一路上小腿都打颤,回来就喊了她捏腿。
“这会子我若是出门,不等于上赶着让那些大小主子拈酸吃醋么。”沈汀年懒洋洋的靠着椅背,“柳嬷嬷,畅心苑若是有谁在外仗着我的名头嚣张跋扈,皆罚宫杖二十,撵出畅心苑。”
“奴婢省得。”柳嬷嬷在旁边应了句。
沈汀年是早早的就去请安,赶早又回来,闭门不出。
她一贯对那些个妃嫔没有心情应付,好在东宫女眷确实不算多。
或许沈汀年偏爱素色,畅心苑的宫侍都了然于心了,所以内务府送来的许多东西都按着这个色调添置。天青色蝉翼纱,轻薄如烟,和暖的春风吹得那轻薄的窗纱微微鼓起,畅心苑人少,沈汀年喜静,所以整个院子里都静悄悄的。
后宫里的日子只要没有人刁难,还挺悠闲的。
沈汀年偶尔还会练练画,写写字。
“主子,今日宫里分发了一批新的香料,要点上吗?”月朱端着一个很小的木盒进来,动作很是轻,比之闵云柳嬷嬷,她就胆小拘束的多,也甚少讲话,总是默默的做事,而且动作利索,不说柳嬷嬷喜欢带着她,沈汀年看在眼里也是觉得满意的。
“香料?”沈汀年侧头看向她,皱了皱眉,“拿过来我瞧瞧。”
盒子里的香做工很好,味道很淡,很适合这种天气来熏衣服或是熏屋子,春天湿潮,衣物会有些潮气,各个宫都是按月发放适宜气候的香料的。
沈汀年先是嗅了嗅,然后捏在手里把玩着,“如今天气尚凉,不必用香料驱赶蚊虫,而且我也用不着拿这种庸俗香粉来熏衣服,收到一边去吧。”
在这深宫里,香料是下毒圣品,她纵使有医理不俗的闵云在身边,也谨遵一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
月朱收拾好香料退下,她想沈汀年泡澡出浴后都体带清香,的确用不着,而且她也不喜欢闻。
“娘娘是在担心香料有问题?”柳嬷嬷目送月朱退出去,立马问道。
“香料没有问题,用香料做文章,是桌子底下放风筝,出手就不高。”
柳嬷嬷松了一口气,轻声解释道:“这些东西是由内省府直接分来的,应该不会有问题。若不然,那我们所用的每一样东西都可能被利用。”
沈汀年慵懒的靠着椅背,淡然道:“可是,这个皇宫的当权者不止一人……”
柳嬷嬷闻言一惊,她实在没有想到这一层,当权者,不就是太子,皇后,还有……皇上。
“是奴婢看得短浅了,”柳嬷嬷道,“娘娘是玲珑心思,奴婢远远不及。”
“不是你看得浅,是我想得太多,人心永远是禁不住揣度的,只能,抱着好心做最坏的打算,”沈汀年被闵云舒服的按摩手法捏的直打哈欠,“罢了,有些困,我去床上歇一会儿。”
“娘娘,奴婢听闻胧月宫的奴才携着好些珍玩往沈婕妤住处去了。”赵娉从外室进来,在赵婧仪身边小声报道。
赵婧仪头也不抬道,“随她们折腾去吧。”
赵娉闻言低下头退了出去。
赵婧仪心情尚不算差的查看今日入库的计件单子,早上沈汀年来请安的时候,她细细的观摩了对方一阵,如此盛宠之下,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叫人挑不出一丝错,话又说的漂亮,按照濮阳绪的脾性,宠她是必然的。
这两个月只翻她一人的牌,他是真有几分喜爱呢,还是单纯贪恋她的美貌?若是真心喜爱,又怎舍得只让她顶个小小婕妤位份却又遭所有女人嫉恨……
不管如何,在没有触及她底线之前,赵婧仪现在待沈婕妤还是宽厚些好,她毕竟不止一次被皇后提点过,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赵婧仪决定宽厚待人,不见得其他人也如此。
因前朝的事情也多,濮阳绪往年也不是常来后宫,而有时候来了兴致就会召幸,即让敬事房传话,接了人直接沐浴脱干净了裹在褥子里送去太子寝宫偏殿,他晚上看完折子再去偏殿临幸被召的妃嫔。被召幸的多半是位份低没有主宫,屈居偏殿的,也即是说,不是每个妃嫔都有幸掌灯,让太子屈尊来你住的地方。
而今畅心苑两个月内掌灯的次数,创下东宫前所未有的记录。
“娘娘,瞧这花……”月朱见到一簇簇艳丽的花,难得主动开口,一路看,越看越欢喜。
沈汀年不爱出门,畅心苑所有人都跟着她闷着,今天请安完从鸾仪宫那出来,路过为前段时间为元宵节准备的花圃。
现在还不是御花园最美的时候,但几乎所有妃嫔都会出来观看景致,自然也有其他目的,她们最喜欢的就是交流交流八卦。
就这么多待了一会的功夫,就听见一些议论,说是与她结怨的那个何嫔元宵节摔断了腿,不仅彻底失宠,而且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虽然这事没有证据是同沈汀年有关系,但是流言蜚语满宫里传,连当初何氏逼迫宫仪司的典仪传训沈汀年的事情都传的有鼻子有尾的。
都是些不好听的。
好好的兴致就这么败了。
回来之后,月朱偷偷去找闵云说事,沈汀年一个人在屋里给窗台上的墨兰浇水。
沈汀年看着骄嫩的淋过水的兰草,有些怔忪,指尖就僵在花瓣一寸许,低喃道:“我本无心辣手摧花……”
没多久,闵云捧了汤水过来:“娘娘,汤已经好了,可以喝了。”
沈汀年收了手,眼睛看着兰草,说是汤,其实是补身子的药膳,她端起药盏喝了一口,皱眉道:“这两日药似乎比以往苦了些。”
闵云惊讶,疑惑道:“还是原来的方子配的药材,怎么会……许是娘娘中午吃的薏米粥放甜了点。”
沈汀年模棱两可的“恩”了一声,皱着眉头慢慢喝完了,拿清水漱了口。又站了一会儿,觉着日光照着有些神思恍惚,随意的说道:“都说春乏秋困,这段日子有些颠倒了作息。”
“是啊,你这两月隔山差五就伺寝……”闵云说着突然停了下来,脸上渐渐浮起疑惑和不安交织的表情。
沈汀年在几盆兰草中挑挑拣拣的选出一盆最出挑的,略显满意,她打了个哈欠,“闵云,这盆墨兰放在外室,嗯,就那最显眼的地方。好生养着……”
然后晃悠进门,睡午觉去了。
这晚濮阳绪来畅心苑,他是步行而来,宫道上来往的宫人都跪着行礼。
“叩见太子殿下!”
“叩见太子殿下!”
濮阳绪摆了摆手示意守门太监不用唱报,他直到入了内室,才看见想看的人,见他出现便行礼的闵云神情有些不对。
他却只凝眸看向窗旁美人榻上卧眠的女子。
灯光柔媚,映衬的雪白丰润的脸颊微染轻红,似笼着一层柔和光晕,容色分外清艳。只是那般恬静安好,叫人不忍心叫醒……
沈汀年迷迷糊糊间觉得额上一凉一热,却是谁的呼吸,淡淡的拂着,像这个季节乍寒还暖的晨风。静静无声,觉得整个世界都没有声音一样,迟缓的掀开眼皮,迎面却见到一双乌黑的瞳仁,如墨玉般,含着轻轻浅浅的笑。
沈汀年睡的有些懵,因为只在那一瞬间,在那双瞳仁里发现了自己的脸孔。
在别人的眼睛里看见自己,那种感觉很……微妙,沈汀年觉得心有点麻麻的,而后开始顿顿的疼。
“殿下……”痴迷而含情的回望他的眼,抬手就直接摸上了凑的近的鼻子,笑的有些傻,“你的鼻子好看。”
她停了下顺势往上摸,却被捉了手,濮阳绪声音有些低哑,“年年睡迷糊的样子真莠人。”
沈汀年嚅嗫道:“还是眼睛最好看……”
濮阳绪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他没有说话,也不想在此刻说话,难得的静谧与轻松让他嘴角舒适的上扬了一些。
两人亲昵了好一会儿。
“年年,可曾用过膳了?我从宫外回来,错过膳时了。”濮阳绪收回手,看着她一段白皙的脖颈,柔顺的青丝垂在胸前,瞧着乖顺的很。
“还未。”沈汀年摇头。
第八十章陷害
畅心苑中从未燃熏香,之前一直是浅淡的香,今日却闻到淡淡的草药味,不是那种熏人的刺鼻药味,反而闻着让人觉得很舒爽。
掀帘出来,就看见桌上正在摆放饭菜,沈汀年走近桌前,亲自盛了一晚汤,“殿下,这是嫔妾……是御膳房送来的,你尝尝。”
素手端着青瓷碗,碗中汤水看着寡淡,濮阳绪没有迟疑的接过来,银勺子一舀,喝了半口,薏米汤他不是没吃过,这汤却是特别的味,“味道很好,却是我不曾尝过的味道。”
“殿下喜欢就好。”
沈汀年端起另外乘好汤的碗喝,小口小口的抿,动作很轻,过了半响才察觉到不对,抬眼就对上濮阳绪深邃如潭的目光,带着点她看不懂的熠熠色彩,待要细究,却只剩她熟悉的笑意。
她眨了眨眼,微微垂着眼去看桌上的空碗,暗忖道看来汤是不错的。
隔着内室一道门,还有穿堂珠帘,徐肆领着几个宫女太监候着,而按常在他们对面一同候着的畅心苑的两个宫女,闵云,月朱。
这会儿一点动静听不见了,徐肆有些松快了,别人察觉不出的事,他可是体会深切,濮阳绪不爽快,他就更爽快不了。
“方才瞧见跑腿的小太监腿脚不利索,是挨罚了?”
畅心苑跑腿的小太监确实同其他人宫里的人起了争执,被人蒙住脑袋堵在房里打了一顿。
他明显是冲着月朱问的,以他多次来往畅心苑的经历,是知道闵云不怎么说话的性子。
“这……”月朱为难的看他,“徐公公,娘娘吩咐过不可多言,还请公公不要为难我们。”
“你我都是伺候主子的,咱家自然明白。”徐肆轻叹一声,“都不容易。”
旁边的闵云就是没听见似的,根本没反应。
徐肆算是明白了,这沈婕妤……院里的奴才挨了欺负也不说,连之前流产受了那么大一场罪,都没见闹过,可见对太子用情至深,宁愿委屈遭罪也不想给太子添麻烦。
他又问了几句旁的,月朱都答得磕磕绊绊,半点不提白天听见的那些流言,但总体上畅心苑并无什么麻烦事。
待用完膳,濮阳绪刚要去捉沈汀年的手,外头就传来动静。
“殿下,内省府来报,永巷的束更衣殁了。”徐肆刚接到消息,走了进来,小声汇报。
“束更衣?”濮阳绪一时竟是没有想起是谁。
“殿下,束更衣就……”徐肆瞄了一眼沈汀年,道,“冲撞过沈婕妤的束家的嫡女束氏……”
他可不会傻到提流产的事情。
濮阳绪自然一点就通,也想起来了,他点了点头,只道,“按例葬了吧。”
连束更衣如何殁了也不想过问,可见他是真的不待见,沈汀年在一旁见机知意,抬眼却见门帘处的闵云面色有异,直冲她眨眼。
“内省府的人说束更衣……死的不正常。而且还发现了可疑的东西……”
徐肆话说完,濮阳绪面露不愉,淡淡道:“这等琐事让太子妃看着处理吧。”
沈汀年暗自思量此事不简单,但碍于濮阳绪在,她只能一副漠不关心神色。
直到濮阳绪沐浴更衣时,她本以为能得片刻闲,却被他拽进去伺候,之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一大早上,她醒来得晚了,准备让月朱伺候梳妆,去赵婧仪那请安,听到柳嬷嬷有些急切的声音,她一撩开帐帘子,询问道:“出了什么事?”
候在内室的月朱立马来替沈汀年穿绣鞋。
“娘娘,坤宁宫的领宫太监来了,皇后传话,要召见你。”柳嬷嬷见她终于醒了,面色才算缓和。
“奴婢打听过了,说是永巷的束更衣没了。内省府的发现可疑的东西,人死的不明不白……”柳嬷嬷的话戛然而止,像是想到什么,脸色大变,“不会是找娘娘……”
“柳嬷嬷,”闵云恰好撩了珠帘进来,端着一碗汤药,沉声呵斥了一句,“别自乱阵脚。”
沈汀年展开双臂以便月朱替她套上外衫,垂眸看自己身上的束腰百褶罗裙,是穿过多次的浅淡服侍,略微满意的抬眼看向月朱,后者起身替她束腰带正好对上沈汀年温柔的浅笑,脸色微赧,连忙低下头去。
而闵云端着碗已经走近,“娘娘,这药煨了参汤,先喝了垫垫肚子,不苦的。”
“柳嬷嬷你去外头跟王公公说,主子刚起,让他先回坤宁宫,我们随后就到。”
沈汀年勉强喝了半碗,闵云与月朱一左一右的替她绾发,斜插了一支镶嵌珠玉的簪子,再无其他。
“稍后我去了坤宁宫,让小喜子去太子寝宫外溜达一圈,别进去,就溜达。”
这会儿濮阳绪还没有下朝,不过也差不多快了。
闵云倒是没想过这一层,不由诚服。
走到外厅,沈汀年见坤宁宫的领宫太监王公公还站着,想来事情不简单了。
“奴才给沈婕妤请安。”王公公本是有些不愉等人的,待看见沈汀年仪容简单,必是匆忙出来的,脸色稍好,“皇后娘娘请沈婕妤到坤宁宫问话,还请随奴才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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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婕妤到。”
随着传报声,入了众人视线的女子,妆容浅淡,神色微显惶然的匆匆入门。沈汀年抬眼一扫,屈膝行礼:“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主位上的皇后,一左一右侧坐的敬妃,如妃,下首也坐了好些个人,听训时她来坤宁宫常看见这场面,也没什么奇怪,只是今日,她看了眼面色不太好的赵婧仪,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皇后叫了起,示意候在旁边的太监端着托盘上前,缓缓开口:“沈婕妤,昨儿个内省府来报,永巷的束更衣殁了,发现些可疑的东西。”
沈汀年看向托盘,里面就摆着的一张宣纸,内书几行排列不怎么规整的娟秀小字,是她闲暇的练笔。
字体有些模糊,整张宣纸也皱的不像样。
“束更衣是被人掐住咽喉窒息而死,这东西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皇后待她看明白之后,喝了口茶,像是给她解释的时间。
既然都召她问话了,必是都知道这个是她的,所以沈汀年坦然承认:“回皇后娘娘,这笔迹确实是嫔妾的。”
不等皇后再问,她上前一步,指着托盘道,“嫔妾终日不出门闲事写写画画,这样的稿纸随手不知丢了多少张。”
第一眼看见这稿纸时她也是有些惊愕的,畅心苑的东西能流落到外头,必然是哪个宫人生了二心。
但凭这一张纸就要拿她问罪,未免太草率了。
沈汀年明显无辜的态度,让上首的敬妃轻笑了一声,反之如妃依旧温婉柔和的神色,看着沈汀年的眼神也似初见,比皇后都多了一丝亲和宽厚。
皇后看了一眼沈汀年,似有所料,抬了抬手,便见一个宫女被王公公带了进来,众人都侧目看过去,沈汀年觉得眼生,应该没见过。
“奴婢阿玥,求皇后给我家主子一个公道,”她进来礼也不行,直接噗通跪下哭诉,“我家主子虽然被拘禁,位份低微,但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皇后眉头微皱,这束家的人就是不知礼数,奴才这样,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赵婧仪觊见皇后神色,便开口道:“这里是坤宁宫,好好说话,你一直伺候在束更衣身边,说说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阿玥不可抑止的抖了下,不敢再哭,原原本本的道来,“自从被拘禁到永巷,主子就开始神智不清,白天不敢出门,晚上不敢睡觉,好好地人突然就没了……奴婢就出去吃个饭,回来就发现……”
“主子她是被害的,皇后娘娘,您一定要彻查凶手。”
听到这沈汀年颦眉抿唇,顺了口气才道:“畅心苑上下都可以作证,这段日子,嫔妾除了去给太子妃请安,并未出门一步。”
“我家主子根本就是被冤枉的,她被拘禁的第三天,你让侍女来对我家小主做了什么?”阿玥扭头恨恨的盯着沈汀年,“若不是你一而再的威逼她怎么会不敢申冤,怎么会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又怎么会莫名被害?若此事与你无关,主子临死前为何要将这张纸藏在手心里?!”
一连串的质问,直指沈婕妤是杀人凶手,阿玥的激动与愤恨不似演戏,难道真的是沈婕妤?众人视线投在沈汀年身上,目光带着点质疑。
“束更衣被拘禁后……我并没有让侍女去找过她。”沈汀年适时的露出苍白的脸,“还望皇后娘娘明察,嫔妾断不会害人性命。”
那晚她让闵云去找过束又莲,是为了要问她枝芽的死除了她还有谁参与,以束又莲的性子在那种境况下是不会隐瞒的,但是束又莲精神失常,言之无物,闵云并没得到有用的信息。
这件事虽是避人耳目,也早就做了心理准备,但是现在束又莲死了,她唯有撇清到底。
束又莲被害了,作为与她有过节的人,自然是最大嫌疑者,更何况还发现了与她相关的东西。
“此事你们各执一词,皆无实证,”皇后不徐不缓,口气温和,“沈婕妤与此事有嫌疑,若要本宫信你,也须得说出让人信服的理由。”
这件事本就可大可小,太子对束又莲的死一点不上心,可以说是眉头都没皱一下,交予太子妃处理也等于是小事化了。
但这事却闹到了皇后这了,这会儿皇后的态度,也让众人揣测出点苗头,皇后并不希望沈汀年承罪。
“束更衣的死,嫔妾一无所知,是有人陷害嫔妾。”沈汀年定定的看着皇后,心里也为对方的态度而犹疑。
“沈婕妤觉得是谁在陷害你?”
敬妃忽而好暇以整的坐直了身子,满眼笑意,比起皇后的雍容端庄,如妃的娴雅温柔,在一干人千娇百媚佳丽中,她尤为随性妖娆,沈汀年在心里暗叹,这人看着妖媚,听闻性子是极清傲的。
第八十一章依赖
“嫔妾对束更衣的死不知情,又哪里知道谁借她的命来陷害嫔妾?”
沈汀年的话说的是真正的犀利,借一个人的命来栽赃陷害,这人也真够恶毒。
命是能借的?
敬妃笑容不变,这人嘴皮子比人都锐利,瞧着之前许是低看了,“既如此,沈婕妤不会以为一句不知情就能撇的干净吧。”
“口口声声说陷害,又什么证据都拿不出,呵……”坐着离敬妃不远的下首位置上一人冷嗤一声,显而易见的泼冷水。
“人家侍女亲眼看见的事情,也不会是假的。”
这两人一前一后的开口,气氛本就僵硬,如此更是凝滞,这种时候,跟红顶白、见风使舵踩你一脚的永远比伸出手拉你的多。
“皇后娘娘,沈婕妤素日规矩本分,为人谦和,嫔妾以为她是被人陷害的。”
这一声突兀的说情,静可闻针,众人看向出声之人,皆是惊讶,赵婧仪这是脑子不好使了么?
那先前开口的人又是冷笑一声:“好个为人谦和,我怎么记得沈婕妤拿酒杯砸过人,那何嫔好端端的断了腿,怕是也与她脱不了干系吧。”
“无根无据的事情也要攀扯一番,与那些嚼舌根的下三妇人有何其别。”赵婧仪话锋一转,略显犀利,“郑嫔以为这世上有没爪子的猫么?不说兔子急了也咬人,是人谁没个三分脾气,还是说郑嫔能让人打一巴掌而不还手?”
众人皆知郑嫔是敬妃的人,向来唯命是从,郑嫔若是郑妃,赵婧仪估计还不会这样不给面,如今不过是失了宠的嫔,她堂堂太子妃哪里看在眼里。
“好了,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皇后见郑嫔还待要回击,适时的开口,放下手中杯盏,并无不悦,看着沈汀年就要开口,却听外头一声传报。
“太子驾到。”
众人精神一震,齐齐起身朝进来之人行礼,除了地上跪着的宫女俯身更低,还有立在殿中僵硬着行礼的沈汀年。
缎面黑靴在衣摆下隐现,正对沈汀年垂眸的视线内,她一抬头就对上濮阳绪的目光,他背着手,平静的面容,清贵不可侵犯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可置否的,她感觉到了安心。
“母后,束更衣的事情,与沈婕妤并无关系。”濮阳绪低沉的声音掷地有声,他大步走至沈汀年并肩,面无表情的扫了一圈众人,顺带瞥了眼跪着瑟瑟发抖的阿玥。
皇后没想到濮阳绪会如此及时的赶来,看着沈汀年的眼神多了些考量,只是一转眼看见敬妃冲太子笑的灿烂明媚。
“太子殿下,束更衣之死有些可疑,她怎么说也是束家人。”敬妃这话说得含蓄,但对听懂的人而言就过分直接了,她这是明着告诉大家,此事她要插手管一管,若是太子不能秉公处理,她会将事情捅出去,让束家也介入进来。
“敬妃,束更衣的事情如此处置,与她的身份并无关系。”皇后骤然不悦的放了茶盏,显然敬妃的态度触犯到了她,“难不成你是在说本宫治宫徇私?”
敬妃收了笑,摇头,“是嫔妾失言了。”
然而她的神色并不见悔改,是决意要揪着件事做文章了。
皇后收回目光,多看了一眼濮阳绪,母子两对视间,很默契的读懂了彼此的态度,他来是要将沈汀年带回去的,而她怎么也要将这事明面上处置妥当,才能不落话柄。
皇后摸准了濮阳绪什么心思,才转向沈汀年,“沈婕妤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沈汀年默然,说什么?说她听到消息反而松了一口气,说她对束又莲的死乐见其成?还是让她说也许她猜到是谁在幕后借刀杀人?可这些都不是她能说的。
其实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沈婕妤,本宫给了你两次机会,”皇后转眼朝王公公使了个眼色,对方点了点,她便垂眸饮了一口茶,“没想到你如此护着身边人的。”
沈汀年心一跳,脸色更白了,“娘娘,嫔妾的侍女是无辜——”
“带上来。”皇后却抬了手,打断了她的话。
早在沈汀年进了坤宁宫,闵云就有预感了,所以她再见到沈汀年的时候,容色沉定,丝毫不见惶恐畏惧,她直挺挺的跪下见礼,目光从头至尾没去看沈汀年。
“束更衣的侍女阿玥指认你曾去见过束更衣,可有此事?”
皇后亲自开口问话,已是鲜有,闵云俯首磕在地面上,应答:“回皇后娘娘,奴婢不曾去过。”
这个回答似乎也不算意外,她一旦承认了,沈汀年也就不可能脱开干系了。
“她说见过你,你说没去永巷,二人言辞相悖,必有一人说谎。”皇后像是总结陈词,语气轻描淡写。
“既如此,但看谁说谎,就能断此事,送她们二人去惩戒司审讯吧。”一直不曾开口的如妃适时开口,她柔声而道,“皇后娘娘绝不会姑息凶手,也不会冤枉了好人。”
这话接的又狠又漂亮,敬妃张了张口,竟无法驳斥,她那双漂亮魅惑的眼落在阿玥和闵云身上,知道这二人谁能扛得住严刑拷打才是扭转局面的关键。
不过这次,皇后恐怕要失望,她是留了后手的,阿玥此人看着软弱,骨头却是硬的。
沈汀年同濮阳绪站在殿中心,她背对着大殿门,闵云进来,到她被带走,她安静的站着,低着头只作沮丧难过之态。
濮阳绪却感受到了她平静下的情绪,他奇异的想起了,她曾经在雨夜的那个背影……
“母后,刑讯非一时能有结果,”濮阳绪转念间改变了不插手的初衷,他看向沈汀年,“沈婕妤这几日身体不适,儿臣先带她回去等消息吧。”
说完,他又转头看向敬妃,“敬妃娘娘如此有空,莫不是还不知道安王即将出京前往北峰城的事。”
打蛇打七寸,一招见效。
敬妃瞬即就变了脸色,思绪轮转间,根本顾不及其他,起身朝皇后行礼告退。
她这一走,皇后自然也不会强留濮阳绪和沈汀年,两人也相携离开。
赵婧仪福身恭送,望着濮阳绪消失的背影默然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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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一出坤宁宫的宫门,沈汀年就转身抓住濮阳绪的手,她其实是第一次真正的求他,但是这一瞬,她眼里毫不掩饰的柔弱,她甚至没有忍住滑落一行泪。
“我知道。”濮阳绪似有些惊诧她会如此情绪激动,下意识的安抚她,“没有我的命令,惩戒司的人不敢动手的。”
沈汀年闻言立马张开手紧紧地抱住他,紧紧地汲取他身上的温度,从未像此刻,心头忽而灼痛,转瞬即逝,只是眼睛一热,唇角乍现哀苦,什么时候起她都不用默念思考就能做出这般举动?发热的眼眶因何不需酝酿就有了湿意汹涌……
“都没事了,还哭什么呢?”濮阳绪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又抬头环视一圈,坤宁宫宫道来往的人都静静的立在原地,立马垂头看地,不敢窥视。
沈汀年深呼吸了几口气,平复了突如其来的情绪,才松开他,但是一只手却顺着他臂膀滑下来,主动紧扣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濮阳绪敏锐的察觉到她对自己的依赖,本能的反被动为主动,用力抓了抓她的手指,十指紧扣下,也分不清谁的力气更大。
“好。”
两人还是头回正正经经的走回东宫,也是第一次,陪着彼此走完那长长的宫巷,他都快忘了上次与人并肩而行这段路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幼时被母后牵着?还是抓着琮王的衣角……
“我以前走这段路的时候,总觉得天空压得很低。”沈汀年晃了晃手,牵连着濮阳绪的袖子也跟着晃起来,他既觉得幼稚,又不忍抽出手来,只好任她如此。
“现在?”濮阳绪好心情的搭话。
“也不过如此。”沈汀年噙着笑,步子跨大,又晃了晃手,“你不要迁就我,步子走大一点。”
“幼稚……”濮阳绪边说边故意跨了一大步,沈汀年敏捷的也跟了一大步。
两人像个孩子一样,越跨越大,到最后跑了起来,虽然宫巷很长,牵着手跑,却也是很快就穿过去。
风中留下一串混合的笑声,远远的跟随的侍从都恍了神,太子竟也会笑闹?
这一夜,注定难眠。
“娘娘,你还不睡么?”这都几更天了,再不睡天就要亮了。赵婷提了三四遍,赵婧仪就是不肯入睡。
“你去睡吧。”
赵婷无奈的垂头,却是没走,陪着一起。
“阿婷,你相信是沈婕妤害的束更衣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婧仪开口,赵婷拿剪子绞灯芯的动作一顿,拧眉道:“奴婢觉着,束更衣是咎由自取。”
“你怎么不觉得她可怜?”赵婧仪面色在灯光下有点阴翳,眉间带愁,“她竟就这么死了……”
赵婷却摇头,“娘娘今日还没看明白,大家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的态度。”
见赵婧仪还是难以释怀,赵婷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敬妃是真的要为束家出头?她不过是利用这个事情给太子添堵罢了,真正该为束又莲的出头,只有束泰。”
据她的猜测,也是安王一派想要动摇束家对太子的态度,但是他们太高看了一个束又莲了。
惩戒司在宫女太监们耳中从来不是一般的牢狱之所,进去的人没几个能完好出来的,不死也扒层皮。
而闵云这一进去,就是整整三天没有消息。
畅心苑也一直处于低迷之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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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落定
热气熏徐,沈汀年泡在药草浴桶里,一动不动,她分明一点不喜欢闵云,遂将一切情绪归根于护不住身边人的难堪的,自入宫来,她其实从未去寻求过心腹,而每一个主动投效的人,她都将之归于沈家人……这会儿放空思绪仰躺着泡热水澡,慢慢地倒也不难受了。
“娘娘,好了么?当心水凉了……”月朱在卷帘外守着,中间还隔了一个大的屏风,画的是一幅秀丽山水。
沈汀年没搭理,闭目养神呢,然下一瞬裸露的手臂察觉到一丝清凉,倏尔睁眼看去,内室空荡,窗扉紧闭,怎觉得有风拂过?
惊疑间听见珠帘叮当,脚步声起,“娘娘,坤宁宫传了话来,谋害束更衣的凶手找出来了。”
柳嬷嬷并没有进来,隔着屏风说了这么句,与一旁捧着干爽的衣服等待的月朱一起守着。
“是谁?”
“说是原先束更衣的一侍女,同阿玥一道谋害了主子。”
沈汀年皱眉,阿玥这宫女能扛得住三日不招,显然酷刑不是撬开她嘴巴的关键,而闵云……哪怕知道惩戒司在太子吩咐下定会留她性命,此次也定是吃了一番苦头。
“你们进来吧。”
沈汀年满身清爽的出了内室隔间,换了身粉色薄衫,双颊略有薄红,与往常是没什么差异的。
“娘娘,御膳房送了新品滋补汤,要不要尝尝?”
柳嬷嬷指使宫女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进来端进来,外头已经出了太阳,晒得那小宫女小脸通红。
沈汀年看了她手中汤碗一眼,摇头,这天还热着,热汤吃下去还不得出汗,她好不容易才洗个澡,要保持干爽舒适。
“换一碗凉的?”
月朱为了她拭擦这被热水泅湿了的发梢,出声询问,却是察觉出了沈汀年的心思。
说起来闵云不在,这人也算是畅心苑的大宫女,连柳嬷嬷有时候都甘愿听她的建议,别说其他人了。
有时候光看一个人的外表和性格是很难断定对方真实的能力,月朱小小年纪不算太聪明,也会藏拙,会表现。
柳嬷嬷几不可见的愣了一下,似有些为难,“娘娘,你小日子就这几天了,凉汤……”
沈汀年被她表情逗的想笑,这几日因为被勒令闭院等消息,她怎么轻松快意的起来,现在为了她能喝口汤柳嬷嬷都要开始纠结了。
“娘娘,妍秀宫的胡侍御求见,等着不肯走……”
小喜子在外室探头探脑,这会儿见沈汀年穿戴妥当便出声询问,“要不奴才再去打发她离开?”
胡玉春是等了许久了,但是畅心苑遵懿旨闭院,太子都守了规矩几日未来。她多等一会算什么,就怕等的再久也见不到人才是真。
在热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几波之后,沈汀年到底是出来了。
未作装扮,天生丽质,倒也算精神,见了胡玉春还微微而笑,后者起身相迎,难掩急切,“你去坤宁宫没有被为难吧?”
沈汀年启唇轻言:“没有。”
胡玉春动了动唇,咽下想说的话,上前不由分说就拉了沈汀年的手,语带关切:“那就好,听到消息……我真是吓了一跳。”
沈汀年看在眼里,未动声色,也由着她亲昵的拉着手,似关系亲近姐妹而流露出的关心之态。胡玉春尝试着问道:“束更衣的事情本就是她自作孽,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事竟也能无辜攀扯到你头上,到底是谁陷害你呢?”
沈汀年禁不住一笑,抽出手来,“你到底想问什么就直说吧。”
回身自顾自的入座,也没去瞧胡玉春满眼急切,两人关系还没好到她能体贴对方的地步,这宫里没有无缘无故的朋友,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敌人,对别人的示好她不会拒绝,但不代表她真的承情。
胡玉春心一凉,察觉到她的态度转变,原地愣了下神,才复又苦笑着开口:“不瞒你,是因为那被定为同谋的宫女,这段日子在我身边伺候,她……原先伺候束更衣的时候吃了些苦头,我同情她的遭遇就收过来了……”
便是当初那个被束又莲用杯子砸出血的梳头宫女。
这事发生的太不可思议了,奴才牵连主子再正常不过,胡玉春位份低微,任谁踩一脚都没能力抵抗,她自然害怕遭受牵连。
“皇后不可能无故拿人,定是有所根据才是。”沈汀年佯装才得知此事的样子,好心提醒道,“你万不可着急过头失了分寸。”
胡玉春眼神一黯,倒也是沉了沉心,便将事情捋顺了说了遍。
原是束又莲被害那晚,闹得极凶,身边的宫女挨了好一顿打,偷跑出去了,除了那阿玥忠心守着,其他人早就不想伺候神智不清的束又莲,像她那样被罚拘禁的,不可能有翻身余地,多半是老死宫中的下场,很多奴大欺主的宫人会反过来虐带她们,这也不算秘密了。
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阿玥出去了一趟,束又莲就死了,活活被人闷死的,在宫里私下里传开的说法是指不定是永巷的奴才干的,毕竟这束又莲被关了好些日子,没见束家有什么举动,都以为她这是被弃了。
“我那晚恰好身子不舒服,让人去请司药姑姑瞧瞧,却没想阿玲出去好长时间也没有请来人。”胡玉春语带恼恨,若非位份低微她身边也不会只有一个宫女伺候,后来疼晕过去,醒来也只有阿玲哭哭啼啼的守着她,等她缓过神好了之后,就听说了束又莲死了,报到内省府,之后按宫规请了太医验看。
她晚上让侍女出去的这事本来就没什么,揭过去就过去了。哪知道现在皇后把那晚的人各个审了遍,罪名就落到阿玲头上了。
“你确定那晚阿玲就是去司药司了?”沈汀年眼里一闪而逝的精光,忽而想起在坤宁宫那束又莲的宫女阿玥曾指责过她几句话,那时候心思专注在为自己辩白,都没有细想,束又莲被拘禁之后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莫名被害……怎么就忘了胡言乱语这句呢!
“这……你这话是何意?”胡玉春不解,却语气笃定道,“阿玲从不会隐瞒欺骗与我。”
沈汀年不置可否,心里却有了计量,“束更衣死了,怎么没人怀疑陈充容?”
陈语意可是在太孙侧妃的时候就被束又莲掌控的死死的,她都差点忘了这号人物了。
胡玉春皱眉,有些反应不及,也觉得惊诧,“你竟是不知,陈充容听说束更衣被活活闷死之后,她就吓病了……到现在都昏迷不醒呢。”
沈汀年印象中陈语意的确是个柔弱卑怯之人,但活生生被吓病?昏迷不醒……就很难理解了。
“娘娘,你该歇息了。”
见沈汀年面露郁色,精神不济,月朱从旁提醒道。
胡玉春见机赶紧又上前一大步,恳切之极:“我知道贸然求见实属不妥,只是我现在处境危险,还望沈婕妤能……”未完的话又咽下去了,因为她清楚的看见沈汀年皱了眉头,一脸为难,转念一想自己这样开口求人的确是为难,毕竟沈汀年虽受宠,如今的状况是出不得面,更是不好说话的。
毕竟她自己都是从嫌疑人才脱险的。
“阿玲是无辜的,”胡玉春忽而站直了腰,做最后一丝努力,“我虽然人微言轻,但是懂得知恩图报。”
沈汀年眨了眨眼,略作思忖,她直言道:“今日既然见了你,也听了这一番话,少不得出言相告一二。”
朝月朱点了点头,后者会意退开,领着其他随侍宫人都退走了。
“你可知束又莲拳脚功夫不比寻常男人弱。”沈汀年笑的有点冷,“她怎么会活活被几个奴才闷死?”
“只有两种可能,有人替她死,有人对症下药害死了她。”
胡玉春闻言甚是震惊,瞪大眼睛看她,“你是说……她还有可能没死?”
胡玉春出身搁在后宫是不够看的,但其父有秀才之名,因为也是饱读诗书,当初入宫还是美人时就小有才名,所以她仅听沈汀年一句话就幡然醒悟了。
‘死’了人就一定要有个凶手的,原先束又莲身边的侍女就是最好的凶手,除了干净,彻底抹去她过往的痕迹,好像她从来就没有在这个宫里存在过。
“无论哪一样,都不是我们能管的,这里头的水深的很。”
沈汀年也是才想到这局中或许还藏着人,陈语意昏迷不醒就是最好的说明,这个人一直以弱示人在束又莲身边苟延残喘,谁又能想到她伸出爪子也会要人命呢。
望着脸带笑意,眼里却透着冷漠的沈汀年,胡玉春真真正正的对这人心生畏惧。
去年她曾在人群中亲眼目睹过太子看沈汀年的眼神,就知道这人非等闲之辈,所以她决心,不再奢求能得太子恩宠,她要找个殷实可靠的大树承荫,寻另一种出路。
沈汀年就是她选定的大树。
胡玉春来时还保持这一份希冀,走的时候神色惑茫,步履不稳。
沈汀年闭了闭眼,乏力的很,她并不确定阿玲是不是清白无辜,可以肯定的是没人能救的了她,那么她就会是凶手了。
若说这盘棋,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哪里还有下赢的可能。
傍晚就传出了消息,阿玲和阿玥都死了,据说是畏罪自杀。
沈汀年听了消息,无声的喝着粥,脑子响起的是,闵云的话:“请娘娘保持这份不喜,是奴婢所愿。”
那些逝去的年轻生命背后……是否会有人保持无动于衷,保持不喜,她又想起了快要遗忘的枝芽,情感浅薄如她,再过多久会彻底遗忘呢。
第八十三章纳新
“今日的菜粥多了一味紫薯,味道不错。”
放开勺子,沈汀年喝完了一碗就没在用别的,站在桌前布菜的月朱抿唇,笑的含蓄。而另一头的柳嬷嬷也是面露笑意,刚想说话,看见小喜子一溜跑进来,就压下去了。
“娘娘,赵娉姑娘来了。”小喜子语气轻快,略有喜色,“闵云姐姐也回来了。
柳嬷嬷和月朱异口同声的说了句太好了。
沈汀年嘴角微翘,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小喜子就立马又跑出去了,没一会儿就见赵娉领着几个宫人进来,竟是带了一堆赏赐而来,赵娉未语先笑,“奴婢见过沈婕妤,这些赏赐是皇后娘娘专门给闵云姑娘的……”
“哎,你瞧奴婢这记性,如今闵云姑娘是六品司饰女官了,光想着她遭了罪,都忘了给她晋升道喜了。”
这晋升之喜和遭罪之灾混淆一起,你这是道哪门子喜?
沈汀年勾了勾唇,笑意微冷。
“赵娉姑娘果然是伶牙俐齿呢,”月朱嬉笑一声,继而冲沈汀年道,“娘娘,难怪你老训斥奴婢笨拙,不会说话,在主子面前都不知道奴婢本分。”
赵娉闻言脸色微僵,转眸看了一眼月朱,声音婉转:“月朱姑娘自谦了。”
“这丫头被我惯坏了,赵娉姑娘不必在意。”沈汀年话音轻柔,说完瞪了月朱一眼,却无半点恼意。
赵娉心中不高兴,但也不至于显在脸上,正色道:“太子妃让奴婢来传话,这束更衣一事已经查明,那闷死束更衣之人是她自己个的侍女,如今已经畏罪自杀,之前让沈婕妤蒙受委屈,娘娘心中愧疚,让奴婢特地来畅心苑说明其中原委……”
这一席话说得漂亮,就是不带什么感情,倒像是先就背诵过,束更衣的事情三言两语就带过,重点就是皇后费了番功夫查明了真相,赵婧仪也是关怀之极,如今既还了你一个清白,她还赏赐了不少东西给畅心苑。
所以沈汀年该感恩?
“有劳赵娉姑娘代我谢过皇后娘娘体恤,太子妃娘娘关怀。”沈汀年微微侧头,身后的月朱会意,上前一步来扶她,“若非这几日身子不适,该当亲自去坤宁宫谢礼。”
“沈婕妤身子要紧,奴婢自当会向太子妃禀明原委的。”
赵娉话说到了,就不再耽搁时间了。
目送着赵娉离开,沈汀年佯装不适的身子不知觉的坐正了。
梳洗一番的闵云从门口进来,行走间不见异样,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沈汀年微微眯眸,心中刺刺的疼了一下。
闵云容色中等从来不好妆扮,更是少脂粉,今日偏偏涂抹了胭脂水粉,丝毫不见委顿之色,一双眼睛也是明清有神,她看着沈汀年微微笑了,没说话。
一瞬后,沈汀年垂头盯着自己身上衣裳的花纹,闵云也有些站立不支无声的深呼吸,主仆二人在一室内默然不语。
有时候感情也是在困境中,互不抛弃得到最好的试炼。
亲自在外头守着的柳嬷嬷进来,她抹了抹眼尾,打破平静说了句:“娘娘,这几日畅心苑也得闲,让闵云休几天假吧,奴婢又挑了两个伶俐的丫头进来伺候。”
略有些酸涩的长舒了口气,沈汀年轻嗯了声,算是允了。
送完赵娉回来的月朱有些气喘,她几步走进来,“娘娘,奴婢看见陈公公的小徒弟来了,”深吸了几口气,接着补充,“后头跟着三五个人搬着好多东西……”
尾音还没落,就听见传报声,一个小太监满脸堆笑的探头进来,两袖同时一甩,弯身行礼:“奴才小木子给沈婕妤请安,可算是见着真人了。”
小木子是陈落的跟班徒弟,一直在太子书房伺候,甚少出来走动,这是头一回来畅心苑,自然是第一次见沈汀年。
沈汀年细看了他一眼,叫了起来,而后有些疑惑的瞥了月朱一眼,她认识小木子?
小木子是奉了太子口谕来给畅心苑送赏赐的。
宫里头的赏赐无非是宫缎发钗珍珠之物,前脚才走的赵娉带来的皇后的赏赐就是。
但是太子殿下的赏赐却不是那些俗物,全是宫里不常见的摆件。
没一会儿就把厅堂内都摆满当了,沈汀年端坐着听小木子一样一样的介绍,没多大兴致,但也有认真听一耳朵,瞧见新鲜的还会问一两句。
小木子自觉差事办的不错,应当能讨到赏赐,但是他说的口都干了,月朱还给她递了两回茶水,他也没有等到沈汀年开口赏他。
就连基本的跑路费都不意思一下?
临走小木子还是堆着笑,只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要靠主子攒些家底子是没指望了,当真一个比一个难。
“娘娘,这些东西,奴婢先让他们收进库里,日后再……”
柳嬷嬷话说了一半,沈汀年就摆了摆手,她望着一屋子的赏赐,神色虽不外露,但语气带着笑,“以后,殿下的赏赐都不要动。”
柳嬷嬷还没多大反应,她身后的月朱却悄咪咪的抿嘴偷笑。
正忙着清点东西的畅心苑俨然是从这一次的风波中恢复平静,而有人站得稳,就有人摔的惨。
妍秀宫的陈语意昏迷了几日,终于醒来,倒是捡回一条命,只是听说以后都断了不了药,也不知道她托了什么口信进千秋殿,太子抽空去看了她一回,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但陈语意很快就搬出了妍秀宫,住回了去年养病的偏院,这算是彻底远离了东宫,远离了太子。
阳春三月,东宫里空缺的地方终于迎来了各样的主子,像一股清泉灌进来,只要水足够多,泥沼地也能成为水潭。
好比那原先一方清水池,如今已成了最招人观赏的莲池。
“一下子进来了十二位小主,三位容华,三位婉仪,三位良媛,三位才人,奴婢记都记不过来……”
“听说个个赛天仙,进燕和殿的时候宫人们全都去围观了,东宫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沈汀年听着月朱一句接一句的讲着,吃着一碗酸梅汤,窗外有风吹进来,天气凉爽,不冷不热,连日来的清爽松快让她心情不错的倚靠着竹榻上,咋咋舌,酸酸甜甜的味道不错。
“娘娘,奴婢说的口都干了。”
月朱现在胆子大了许多,但也是在沈汀年跟前才会多说些话,若是第三人在场基本不会开口,这会儿大大方方的将厨房送来的酸梅汤也盛了一碗,端到一边喝。
沈汀年瞧着她逗趣,有点小正经,又怕生,和闵云那套不爱说话的做派颇有相似之处。
“哇,好喝!”
瞧见她那样,沈汀年微微眯眼,有时候还真觉得这人活的快乐,心思浅,易满足。
等她几口喝完,快意的展眉而笑,沈汀年才轻敲了下手指,“再出去一趟,请太医过来。”
“啊?”月朱懵了,“娘娘你哪里不舒服么?”
沈汀年弃了勺子,也喝的见底了。月朱忙接过去空碗,给她递上茶水漱口,又等了会瞅沈汀年没有回答的意思,只能是匆匆忙忙的又出去了。
太医来的是极快的,一把年纪了这走动一趟,累的气喘,热汗直冒。沈汀年伸手让他诊脉,语带关切:“劳朱院首来一趟,不如稍作休息,用杯茶水吧。”
“臣谢过娘娘体恤,能替娘娘请脉是臣的荣幸。”朱太医哪敢喝沈汀年的茶水,细心的诊治了一番,并无大碍,不由问道:“娘娘可还觉得不适?”
沈汀年收回手,“许是刚用了碗酸梅汤就觉得肚子不甚舒服。这会儿却是好多了。”
朱太医暗叹不已,沈汀年如今是贵体,一丁点问题那也是大问题呢,他试探着道:“娘娘如今状况颇佳,与常人二无,平日多加注意调养,并不会有后遗症。”
点了点头,沈汀年会意而笑,朱太医年纪大了,心却揣的明白呢。
“这会儿外面日头大,朱太医且多留一会,”沈汀年看了眼窗外,然后略显怅然,“如今这后宫主子多,太医院该是忙不过来了吧。”
朱太医点头,如今皇上的后宫确实人多,哪怕皇后一直在清扫宫闱,“开春后太医院也招了一批新人,就这段日子不得闲。”
“难怪我听说妍秀宫的胡侍御都病了好几日,一直不见好。”
不妨她提胡侍御这个听都没听过的人,朱太医也没听说东宫有这么个人病了,想来是太医苑没人去看诊。
“妍秀宫离这也不远,不若臣去替胡侍御诊一下脉?”
“如此甚好,有劳朱太医了,”沈汀年满意而笑,复转头对站在一旁的月朱道,“你亲自送朱太医去一趟。”
月朱应声点头,领着朱太医往外走。说是让她亲自送,其实是要她给朱太医使些银子罢了,所以月朱并没有送至妍秀宫。而朱太医也摸不清沈汀年为何要他去给胡侍御看病。
胡玉春一直就有些郁结于心,因着收留过阿玲的事情,她就更是落魄了,谁都不乐意伺候她。
见了畅心苑的精致摆设,再一看这冷清单调的地方,真是天差地别,太医苑的太医不似民间医者心慈,他们也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心早就冷了,硬了,朱太医是沈汀年请来的,顾着她的面子也不敢敷衍,所以给胡玉春认真诊完脉,询问了下过往吃过什么药,然后再开了方子,交代了些事宜。
胡玉春从未被这般关怀过,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朱太医是从畅心苑过来的吧?”
朱太医点头而笑,未多言其他就出去了。
胡玉春对着床顶默默的流泪,她以为自己会这样病死——今日沈汀年出手救她,这份恩是要记下了。
第八十四章专宠
国家有兵事,治国的人自然操着心,太子殿下连日没有回东宫,比不得康安帝能夜夜翻牌。
等北边传来了第一轮捷报,已经是三月底。
这个消息对朝堂上的主战派来说,简直如天降甘露,好得不能再好。好像也不需说,光往那站着,就觉得腰杆子都直,就觉得心情舒畅。
自然,心情最舒畅的莫过于主导这一战的太子殿下了。
他回东宫的步调前所未有的轻快,一扫近月来的疲惫和困乏,先好生泡了个澡,再悠哉哉的用了顿饭。
没等他主动吩咐,陈落就放了敬事房的人进来。
往日里敬事房的太监进来都是捧着一个托盘,而纳新之后,是三个太监各捧着一个盘进来。
濮阳绪抬眼瞧见,倒是笑了一声:“牌子都换了。”
原先的绿头牌样式简单,方方块块,如今万象更新,连这个都换成了新制的鱼形,雕刻精致,不同等级的牌子花纹和材质也皆不相同。
陈落也跟着笑了,他知道濮阳绪真正笑的是皇后娘娘一气儿给东宫添了这么多新人。
“回殿下,都是按规制做的。”那领头的敬事房中官毕恭毕敬的回话,他将手里的盘子往前又送了送。
奈何事与愿违,濮阳绪并未翻牌,他困乏的很,打算在千秋殿好好睡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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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殿外头站了好些等消息的跑腿,待传话的出来摇头,所有人都跟着叹口气,得了,又没有赏。
濮阳绪不翻牌,他们跑腿都没劲儿。
尤其是那些新晋的小主子们宫里的,从头一回雄赳赳的来,到现在霜打茄子一样回去。
不管外头如何,沈汀年这里,就是宁静地在宫里过着自己的日子,只要过得下去,她就能让自己舒舒坦坦——除了鸾仪宫,大概也就她这儿没有派过人去千秋殿。
小喜子等人虽然照常上差,听着话不去瞎打听,但是哪里真的忍得住,到底太子殿下会翻哪个新人,私底下都下着注呢。
为这他们还给那十二位新人编排了号,从一到十二,齐齐整整。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月朱从里屋出来,要去取东西,趁机跑到前院来问消息,小喜子也靠着廊柱站着等消息呢,他摇了摇头。两人最近处的比较熟,大抵是性子相近,又常一块当值的缘故。
这时候,就很考验功夫了,年纪小的到底沉不住气,他们哪怕嘴里不说,心里也担心着新人进来得了恩宠,分去了属于畅心苑的那份……
柳嬷嬷这几日已经发作了好几个私下议论的宫女太监,她是心里挂心,面上也会牢牢绷住的,而一直养伤到现在终于能正常出来行走的闵云就不一样了,她是真的有那份静气,稳得住,因为腿脚不方便,就坐在院子里日光好的角落,安安静静的做针线,旁边就是茶水房,被安排着伺候她的小宫女岫儿坐在她脚边,一边看,一边学。
沈汀年隔着窗,撑着下巴看书,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她们。
畅心苑的人虽然多,但能出入她眼皮底下人并不多,大抵是这个原因,气氛也总是温馨的。
瞎操心的月朱和小喜子等到晚膳时间,总算松了口气,竟一个都没翻。
“笑什么?”沈汀年夹一筷子菜就听给她布菜的月朱乐一下,小姑娘也不知道收着点,偷乐的跟捡钱了一样。
“没……没有。”月朱实在是高兴,但是她不会说出来,暗暗在心里乐,她虽然小,并不懂什么真正的男女之情,可是在她单纯脑袋里,太子殿下和沈汀年是绝顶绝顶般配的,只要看到他们在一起,她心里就跟有烟花炸开一样,砰砰砰的开心。
沈汀年无奈的摇了摇头,由她去了。
“娘娘,闵云说新配一副方子,奴婢让人烧好了水,这回要泡足一个时辰。”
“让她们把桶抬到房里来。”
往常都是在浴房里泡澡的,不过一个时辰也太久了些,沈汀年寻思着,放在房里还可以看看书打发时间。
“这……奴婢这就去安排。”
柳嬷嬷其实是有些迟疑的,因为她刚去看过了,这次的药浴新方子,味道极其冲鼻,怕到时候房里味道散不开,影响沈汀年晚上睡眠。
她的担心显然是多余了,因为沈汀年对药材的味道都太熟了,旁人闻着冲鼻,她闻着醒神怡脑,热气熏的也舒服,趴在浴桶上,伸出手来翻桌上摊着书卷的页。
惬意又自在。
濮阳绪推门进来还打算来个突袭,没成想人还没见着,先打了个惊天大喷嚏,他捂着鼻子道:“沈汀年,你在搞什么?”
泡了半个时辰的沈汀年在药效作用下,已经眼皮子打架了,正仰头打着盹,被濮阳绪一声吓得差点呛水里去了。
“你泡的什么东西,阿啾!”濮阳绪说一句话打一声喷嚏。
沈汀年坐在桶里转了转身,只把头露出来水面,眨巴着眼睛道:“你快出去吧,这药浴里有东西和你相冲。”
原是过敏?
两人隔着几步路对视了一眼。
濮阳绪捂着口鼻,又打了个大喷嚏,只好悻悻然的退出去了。
既然他来了,沈汀年自然没有法子再泡下去,可惜了一桶好药。
为着濮阳绪的身体着想,沈汀年重新沐浴更衣,涂了香露出来,也没回原先惯常住的房间,而是让柳嬷嬷收拾出来了另一间屋子。
等她进屋,已经躺在床上等她的濮阳绪竟然等睡着了。
他本就困累到了极点,但是不知何故躺下去睡不着,反而精神紧绷的厉害,所以才会夜袭到畅心苑来的。
沈汀年钻进来被窝还没转身,就被察觉到动静的人迷迷糊糊的锢着腰压进了怀里,她贴着他胸膛都快喘不过气来。
“年年……”
濮阳绪一双手胡乱的摸着她,最后停在她胸口,攥紧了一手软绵才满足的不动了。
“……”沈汀年。
濮阳绪开春来第一回睡实了,是陈落叫的起。
抽出被沈汀年枕着的手臂,方觉得半个身子都发麻了,隔着帷幔,陈落跪着也看不见里面什么情况,若是他知道沈汀年趴在濮阳绪胸口睡得香甜,定是要腹诽一番的。
不过此刻他已经纠结了,昨儿个没翻牌,这太子宿在畅心苑,今日传出去,怕是要惹不少闲言了。
濮阳绪动作甚轻的下了床,掀开帷幔一角,出来又放回去,而沈汀年依旧侧趴着睡着,毫无醒来的迹象。
陈落起身动手伺候濮阳绪穿衣,外间候着的月朱等畅心苑的宫侍都不敢进来伺候。
刚刚看见陈落带着濮阳绪的官袍进来,除了守夜的几个人明了,余者面面相觑。
穿戴整齐后,濮阳绪挥了挥手,陈落知意,后退出去,余光见他俯身掀开了帷幔,探头进去。
沈汀年抱着被他拿来代替的枕头,露出半个侧脸,濮阳绪轻撩开黏在她嘴角的发丝,若不是他昨夜来袭,竟不知道她暗中一直在调养自己的身体,这个女人从来不会跟他说,无论遭遇什么,被人算计、陷害、受了委屈、遭了大罪……都没有说过什么,哪怕求他也是为了她的侍女。
熟不知这不说痛,不喊疼的女人才更惹人疼。
没忍住又在她脸上嘬了几口,濮阳绪才匆匆离开,上朝时间都要迟了。
谁也没有想到,东宫新晋的一批人连太子面都见不着,而赵婧仪也全心全意的跟着皇后管理宫务,也不管这些人如何。
沈汀年一枝独秀,成了太子专宠,东宫众人都对畅心苑存了忌惮之心,没事不会去招惹,但畅心苑的奴才比之前更规矩老实,一直以来都没生过一点儿事。
四月,清明节这日。
一早离开时留了话要来同她一起吃晚膳的太子殿下,直到各院都点了灯也没有来。
沈汀年让闵云先去歇息,换了月朱来守夜,满桌子的饭菜原样的撤了,她等的也没有胃口吃了。
“连个口信都没有传过?”
“回娘娘,没……没有。”小喜子还是头回被叫进来内室问话,往常沈汀年很少召见他,上次还是事关北峰城战事,她详细问了几句。
“你下去吧。”
沈汀年搭在膝盖上的手,有节奏的敲了敲,眼风里瞧见月朱皱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她笑了笑,说出的话却叫人笑不出来。
“以后少听她们说的那些情情爱爱,就像这桌菜一样,出锅时叫人馋涎欲滴,可一隔夜就全馊了。”
月朱抿着唇,答不出一句话,又想象着隔夜的馊饭的滋味,一下子就犯恶心了。
那小表情逗得沈汀年笑出声来。
月朱隐约察觉到沈汀年只会是心情极度不好才会嘴里刻薄,可若只是因为等了这么两个时辰就生气了,她又觉得不像是沈汀年的脾气。
倒好像是自己在跟自己生气?
也就笑了这么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动静,是太子驾到的唱喏声,大抵是女人的第六感,沈汀年下意识的树起了防备心,目光冷静的看着门口,等着他进来。
濮阳绪挥退左右,独自进的门,因是从宫外直接过来,穿的是常袍,比寻常多了一份少年感,两人隔着段距离,看着对方,都没有表情。
这种默契,就相当的玄妙。
以至于满腹情绪好像戳破了个洞,一点点的往外泄。
第八十五章生气
濮阳绪见到沈汀年之前还是不相信那些宫人的密告之事的。
可有些话过了耳就没办法当做没听见。
他踱步至沈汀年跟前,决定开门见山问个清楚:“有人密告畅心苑之前用了胡韭子。”
沈汀年神色坦然的望着他,示意他继续,濮阳绪点了点头,“我当然是相信你的。”
“殿下是从司药司那边得的消息吧。”沈汀年早就预想过,自己如今是高楼上的靶子,下面齐齐整整的人全都盯着她,“嫔妾虽药理不通,但是也知道孕期禁药,哪里会乱用东西。”
濮阳绪等的就是这句话,“那犀草呢?”
犀草?沈汀年短暂的一愣,又很快的反应过来,她摇头,“那是什么,嫔妾不知。”
沈汀年当然知道甘穆犀草是什么,曾经她看到相关记载时,还特地去查了史料。
相传前朝年间,有一名医曾经使用甘穆犀草药材,为贵人求得一子,后被广为流传,称其为生子秘术,妇人凡食犀草,皆诞男婴。
至今民间仍是有这种说法,因物以稀为贵,犀草的来源至今不明,如何种植也无人知道,只有那些靠掌控犀草买卖为生的少量商贩知道这东西大周国境内并没有生长。
所以从濮阳绪口中骤然听到这东西,她迅速明白了背后人的设局目的。
“以你的见识,说不知道,我反而不信。”濮阳绪后退几步,不再逼视她,他太知道怎么逼她说实话了,“来人!”
“殿下的威风就是拿自己的女人身边那些无辜人的性命威胁她吗?”
沈汀年也太知道怎么拿捏他。
果然,濮阳绪下一句话就被堵回去了。
闻声进来待命的徐肆等了半响,迟疑的抬头去看,却见濮阳绪挥了挥手,便又一头雾水的退出去了。
“你敢说你没有吃犀草?”濮阳绪转过头来声音又沉了下去,“孩子怎么没的你当真不知情?”
这句迟来已久的问题,是他回宫后就想要问的,但那时候的沈汀年消瘦病弱的太让他心疼了,根本没法说一句重话。
“我不知道他怎么来的,但我知道他是怎么没的。”
沈汀年既没有认也没有辩驳。
可单就这一句话,濮阳绪就非常的生气。
“沈汀年!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气的狠了,一度想开口再唤人进来,可要如何处置她?打吗?一想到打板子,她这细皮嫩肉的哪里受得住……而宫里的那些惩罚,几乎一过脑就被他否决了。
这事情都过去好几个月了,若是换个缘由,他大抵听都不会去听那些话。
眼前端坐的人连解释的欲望都没有的望着自己,显然她就等着看自己怎么办,怎么对她下手。
濮阳绪再度感觉到了那种不常见的无力:沈汀年这个人太——他无计可施。
沈汀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在原地转了两圈,最后黑着脸走了。
###
坤宁宫。
皇后用膳完之后,在偏殿召见的司药虞氏,两人相处十多年,脾性有诸多相近之处,可以说,整个宫里皇后称得上欣赏的女人,虞氏当之无愧其中首选。
“见过觅儿了?你觉得如何。”
皇后挥了挥手让她们撤下饭后茶点,只端着茶饮了一口。
李觅儿是这次东宫新人里最出挑的太子容华。
虞司药已经习惯了她这种话家常的语调,恭敬的站着微微垂眸,“天姿国色,清绝无双。”
“比沈汀年呢?”
“平分秋色。”
皇后听她这不假思索的回答,略感惊讶,“你只见过沈汀年一面,竟对她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在皇后看来,沈汀年是要远远不及觅儿的。
虞司药坦荡的点了点头,“沈汀年确有过人之处,倾城之色,玉质天成。”
皇后小口啜着杯中茶,轻轻叹息了一声,“倒是可惜了。”
虞司药抬头去看她,似乎很疑惑,却没有追问。
皇后放下茶杯,解释了两句:“上回若非你同本宫密报有人给皇上服用丸药,本宫还查不到太子头上,他竟也误用不少,幸而沈汀年是个机灵的,身体稍有不适就察觉出来了,算日子比你还要早知道这事,但她也不说,只连日给太子食用薏米和糯米,又藏着牌子……”
皇后因沈汀年小产之事不喜她,而这桩事,让她改了看法,能在专宠之时还维持头脑清醒,将太子的身体放在第一位,可知她的心还算良善,对太子也实属真心。
所以在束更衣的事情上,哪怕没有太子保她,皇后也打算大事化小。
事实却是沈汀年被欺负怕了,恨不得戳破误用丹药的太子殿下的脸皮,叱责他逞英雄不要命,但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暗中化解,保全他的脸面。也因为自己调理身体在用药膳的缘故与那丸药药性犯冲,若是不然也不会如此敏锐察觉到问题。
“若不是她自己福分浅,断送了前途,”沈汀年难有子嗣已然不是什么秘密,皇后话锋一转,眯眸看着虞司药,“唤你来是要告诉你,有什么法子……”
虞司药已有所猜测,也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可能,“李容华若有机会承宠,法子自然是有的。”
“很快就有机会了。”皇后微微笑了,成竹在胸,也没有说具体,只是强调,“本宫只有一个要求,尽快让她怀上孩子。”
太子后嗣之事已经是皇后心头大事了,毕竟一个有子嗣的皇储更能安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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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屋里的动静外头是听不清明的,但是太子殿下的声音,被不引人注目的站着窗外墙根处的闵云听到了几句。
见她进来,沈汀年还是保持着靠着椅背的坐姿,神色也很平淡。
“娘娘为何不说清楚,奴婢用的药是草犀。”闵云望着她,满脸复杂。
“两种药材都是秘药,查起来都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沈汀年这时候降低音量的语气,泄露了她真实的心情。
闵云喉咙间哽了石头一样,欲言又止,好久才勉强道:“奴才忠心护主本就是分内事,娘娘下次万不可再顶风而上的杠了。”
太子要拿她们的脑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而沈汀年要保她们,却是忤逆之举。
“我们底下人虽怕他,但也都知道殿下并非暴虐的脾性。”闵云再开口,情绪已经过去了,“娘娘也该晓得,男人不是次次都能容你忤逆的,顺服也是一门学问。”
她说的苦口婆心,沈汀年却渐渐走了神,是巧合吗?草犀和犀草……她想起曾经的鸢尾兰和鸢尾花的一字之差。
“不是巧合。”沈汀年敲了敲桌,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去年下元节第二天的晚上,畅心苑里当值的宫人你挨个查一下去向。”
有人偷听她们那夜的谈话,将‘草犀’听成了‘犀草’,寻常人对药材不敏感的很容易听岔了,难怪刚才她提到司药司,濮阳绪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还以为自己的试探被他察觉,故意避开了话题,原来不是从司药司那边泄的密,是畅心苑里藏了鬼。
闵云很快也反应过来她的用意,她沉默了一会儿,方低声应道,“奴婢知晓如何处置了。”
说着,便是匆匆退出去了。
这段日子畅心苑的风光是连鸾仪宫都要逊色的,所以身为畅心苑的宫女太监哪怕再低调,旁人都会高看你一眼,想着法子捧着你。
人的骄傲是天生的,刻在了骨子里,一旦有机会滋长,就很难遏制。
闵云冷眼看着此刻在屋里跪着的五个人,三个宫女,两个太监,俱是苍白着脸,惶恐无辜的望着自己。
“事情就是这样,有人卖主求荣,查到你们五个人头上,既然都不认。”闵云起身,当着他们的面掏出一份纸包,将粉末倒进茶壶里,“这壶茶,你们是一起分了喝,还是有人肯站出来,一人喝光了,但就看你们自己选择了。”
这个法子太狠了,宁愿用四个无辜生命陪葬,也绝不放过那个心存侥幸的人。
三个宫女直接就没绷住,情绪崩溃的哭出声来,两个太监年纪稍大些,抖如筛子,汗如雨下,出奇一致的是他们都没有互相指认,也没有自我叫冤,毕竟是能从太子殿下眼皮底下进畅心苑的奴才,倒也不是那么的难看。
闵云等了一等,还是没有人站出来,她叹了口气,慢慢的拿出五个茶杯,分别斟满茶水,端到他们跟前,没有人拒绝的双手接过去,哪怕抖的不成样子,也没有真的撒手。
“喝。”闵云的声音又冷又绝,没有丝毫情绪可供人猜测是否会留情。
生死关头,没有人能真正的坦然无惧,但五个人中有四个举杯至唇边,闭着眼喝下去了。
那唯一没有喝的宫女最终还是松了手,砸在地上的杯子四碎迸散。
她转头一看,身边的四个人果然都躺倒在地,可胸腔分明都还在起伏,杯子里的不是砒霜毒药。
“你——”她惊恐的喘着气,再回头已是来不及,捂住她口鼻的帕子不知道是熏了什么药,闻着很香,连意识的最后一瞬也没有太多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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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云洗净帕子进院,柳嬷嬷刚好出了里屋下台阶,两边屋檐上挂的宫灯微微晃着,两人对视一眼,都是看出了对方复杂的感受,只无法多言什么。
前后脚的一个出去当值守夜,一个进屋休息,而守夜的一夜没合眼,躺着睡的人也翻转了一整晚。
第二日,消息灵通的小喜子急匆匆地从外头进了内院,见到两人,忙招了招手,除了伺候沈汀年起来的月朱不在,三人紧急的碰头商量对策。
“殿下没有回千秋殿?”柳嬷嬷劈头就问这个。
小喜子苦着脸摇头,“殿下昨晚是先回了千秋殿,可后来听说皇后娘娘身体不适,他就去了坤宁宫。”
他停顿了下,声音也透着沮丧,“早上有黄门看见他是从春驰馆出去的。”
第八十六章异常
得到了这样的消息,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连闵云都捏紧了袖口,倒也不是说一定要专宠,可这个节骨眼,新人上位,以沈汀年的脾气,怕是打死也不会低头。
“春驰馆住的是哪位小主?”
“太子容华李氏。”
闵云还没回想起来这位李氏什么出身,就听见沈汀年开窗的动静,几人忙左右前后的散了,尤其是小喜子一脚高一脚低的蹿出外院去了。
但沈汀年并没有关心太子殿下的动向,也没有为同他闹僵这件事愁烦,她在庭院里照料了一上午的花草,忙活的衣衫裙摆都沾了泥。
只不过也不用她猜,月朱出去一趟回来脸上就再没有笑容,还总是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沈汀年也没指望她能看开些,小姑娘正是憧憬男女之情的年纪,由着她去吧。
午后胡玉春又来畅心苑串门,她倒也来得不算殷勤,这次是也听说了太子殿下宠了新人,来看看沈汀年。
“病过一次就知道要开始养身体,我现在凡是冰的东西都不敢用。”四月的天胡玉春还穿着厚杉裙,颜色也十分朴素,在沈汀年跟前说是个女官姑姑都有人信。
“天又要热起来了。”
月朱候在一旁用小夹子给两人开坚果壳,沈汀年坐在秋千上荡着,一面惬意的看着园中招蜂引蝶的花圃,手里还把果仁儿抛起来用嘴接着吃。
“看你这样,我都觉得日子怎么过都不难。”
闲聊就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沈汀年搭腔的少,但不妨碍聊天的氛围。
“上次你不是问我纯贵嫔的事情吗?”胡玉春总算提一件沈汀年感兴趣的事,她停下来听了。
“这事捂了好久,我也是前不久才听人提了一点……”
纯贵嫔进宫是被皇后当成女儿一样养着的,很少在康安帝跟前露面,说简单就是挂着名却不伺候人的,所以才养出了纯净单纯的性子。
而去年禁期康安帝被皇后管束的厉害,有一回就在坤宁宫碰见了纯贵嫔,二十多岁的少女身子骨都是香的,虽然不算出挑的长相,但在当时饥饿如狼的康安帝眼里,就是一块肥美的肉。
可怜懵懂不知事的纯贵嫔三言两语就被骗进了房,等锁了门,外头守着的中官都被她的惨叫声吓的做噩梦,为这事皇后气的打杀了十多个宫侍,偏就拿罪魁祸首没有办法。
“从那之后,她就有些……”胡玉春不知道怎么形容才贴切,“好像是醉酒的人醒过来了,不缺心眼也不傻了,但又像活着的人死了。”
沈汀年听完,脸色有点难看,而月朱就吓得不行,手里的夹子都夹不动坚果了。
“哎,都怪我提这么个事情作甚。”胡玉春忙转了话题,去说其他的闲事。
过了好久主仆二人才算缓解过来了。
悠闲的时间过得也快,胡玉春临走前到底是说起来正事,“那李容华,听说是江南遂宁州长之女,南边来的在宫里是没有什么势力的。”
“咳咳。”月朱没防备她提太子容华李氏,这事大家都没有和沈汀年说呢。
“李容华?”沈汀年好笑的瞥了一眼假咳的小脸发红的月朱,她荡了半天也累了,从秋千上跳下来,“管她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关我何事。”
边往前走,边笑起来。
“熙熙攘攘,皆成过往,起起落落,终归过客。”
偏她越说的云淡风轻,胡玉春越觉得——有猫腻?从前也没有这样的预感,她离开时微微叹气,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可太子殿下那样的人物,寻常女人连见一面都会倾心,他若还待你如珠如玉,谁能不动心?而如今那十二个新人里就不乏对他思之如狂的。
不仅是胡玉春如此预感,闵云晚膳时来换班,也察觉到了沈汀年的异常。
分明食欲不好,却挑了半天菜,不吃一口又不肯放筷。
大家也就默不作声的陪着,等菜一点儿热气都没有了,她终于出声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闵云略有些迟疑的问:“娘娘是问千秋殿吗?”
她虽然很擅长揣摩沈汀年的心思,但是这回是真的拿不准问什么。
“什么千秋殿,是问你沈斌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吗?”
原是这件事,今天确实是发月俸的日子,闵云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年后他就再也没有往宫里递牌子……”
自从枝芽去了,这往外送东西的事情就交给了闵云处理,可才接触没几回,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沈汀年这几年也没有主动去探知过外头的事情,说是不闻不问,不如说是自我封闭,但是有那么一个人一直在找她,总归让她觉得家里人还没有彻底遗忘自己。
这一下断了联系,她突然低低的笑了一声。
闵云即使看不到具体的表情,也不落忍的扭过头去,只作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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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里,皇后让人备好了午膳,一半是素食,一半是荤素搭配。
太子的撵轿行至坤宁宫外殿门口,齐嬷嬷笑着迎上去行礼,面对这位伺候皇后十多年的旧仆,濮阳绪沉了一路的脸稍稍缓和,由她引路而行。
“殿下可是又瘦了?”齐嬷嬷曾经带过濮阳绪一段时间,那时候她是可以出宫的年纪,却选择一生侍伴皇后左右,皇后心怜她,也实是看重的很,所以坤宁宫大小事情都让她管着,换言之,后宫里头的风吹草动,这人都看着呢。连当初沈汀年流产也是她代皇后出面去畅心苑走了一趟,可见其人地位斐然。
前些日子齐嬷嬷出宫回老家送走了亲娘,近几日才回的宫。
“难道不是更成熟稳重了?”濮阳绪不答反问,两人已经入了内殿。
齐嬷嬷笑应道,“是,也更峻拔了。”
两人再无他话,皇后神色淡然的在饭桌前等着,濮阳绪先喊了声母后,然后噙着笑入座,“许久未和母后一道用膳了。这阵子朝廷事情多,母后可别怪罪儿子。”
“社稷为重,你为朝事繁累,母后怎么会怪罪。”皇后语毕就吩咐左右侍者,给濮阳绪上热汤,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两人都没再说话,安安静静的一起吃了顿饭。
在坤宁宫和皇后吃完饭,濮阳绪不急不躁的喝起了茶,两人相对而坐,皇后端的是如古镜般的沉稳和淡然,连脸上那淡淡的微笑,也是云淡风轻。
“母后,听说你最近喜欢游圣人的览山记,特地让人在民间收集了一套,说是原本残记。”在后头候着的陈落适时的将一托盘小心翼翼的奉上。
皇后在那所谓的原本残记上扫了眼,唇边的笑浓了点,“倒是难得你还用心记挂这些琐事,齐嬷嬷,收起来。”
濮阳绪抿了口茶,忽道,“说到用心,太子妃每月替母后抄了不少古籍拓本,可比儿臣用心多了。”
皇后端着茶,无声的吹了吹,“难为那孩子了。”
见皇后如此无动于衷的样子,濮阳绪弃茶直言,“母后,你若是喜欢太子妃,我日后多去几趟她宫里便是。”
“你这是什么话?”皇后喝了几口茶,示意左右都退下,待内殿无人才冷了脸,“这就忍不住了?”
濮阳绪轻咳几声,有股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他想不到若不是为了赵婧仪,皇后怎么会干涉他的宫闱私事,“娘,儿子不知道错在哪,你何至于算计到亲儿子身上?”
他不过是来坤宁宫看她,喝了一杯茶,第二日醒来就在春驰馆了。
皇后冷哼了一声,看着他那样,声音又沉了几分:“为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若不是这么久东宫一点动静没有,我也没那份闲心。”
一听她这话,濮阳绪就知道,他晚上睡哪里都没有什么逃得过她的眼,不由软了几分态度,“这种事如何急得来?我现在是真的没心思……”
“你倒是说说你心思都去哪了。”皇后却依旧是冷言,咄了口茶,脸上没有半分情绪可觊,濮阳绪却知道,皇后这是不高兴了,自小他对这位的敬怕远远超过了对皇上的,可以说他对现在的太子妃赵婧仪的不喜欢,根本上的原因是因为她总模仿皇后。
后宫脂粉之争见血不见痕,他目睹了太多次自己的母后使得各种手段,其中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扼杀那些威胁她地位的女人,可偏偏他纵然觉得皇后手段狠辣,却不能怨怪,若没有她的手段,幼年的他如何能平安成长,自然就没有今天的他们,和今天的地位。
“娘,从选立太子妃到今,我从未有什么事逆着你的意,”濮阳绪神色稍显严肃,浑身散发出一股储君的威严,“可我不顺意的时候,你就不能……”
“砰。”
皇后将杯盏一甩,砸在桌子上,声音有点大,“你不顺意?事事若是顺了你的意,这大周国就不是你的天下了!”
杀人诛心,皇权之事是他的禁忌。
濮阳绪脸色顿时难看,隐忍不言,眼一眯,怒气难掩。
“怎么?很生气,要和我翻脸么?就为了一个女人……”
“母后!”濮阳绪拂袖起身,“这后宫什么时候我插手管过,不都是顺着你的意,让她们折腾着,这进进出出的都是什么女人,她们背后什么人,我睁只眼闭只眼,如今呢,非要我以身饲她们吗!”
第八十七章怄气
皇后见他真的生气,反到平静下来,事关男儿尊严,她自然明白,再者,身为母亲,她不站在儿子一边,还能站在哪,一直以来,濮阳绪对她的孝心也是可昭日月,心思百转,才低叹一声:“我倒是没想到……”
你竟动了真心。
皇后自然不会点醒他,只没忍住冷哼一声:“呵,沈家……”
“又干沈家什么事?”濮阳绪虽然还在恼怒沈汀年,但是下意识不想皇后误会她,急忙道,“她同沈家没有什么关系,反而她是极恨沈家人的。”
在皇后眼里,姓沈就是沈汀年根上的错误,但她此时此刻没有再就这个反驳濮阳绪,怕他逆反心思更重,反而陷的更深。
“绪儿,母后不会害你,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你,为了江山社稷。”皇后不进反退,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等你自己醒悟,才能长长记性,知道你今日来也是为了尊重母后,你要不愿意,东宫里塞满女人也无济于事。”
濮阳绪抿唇,欲言又止,的确,今日若是皇后不请他,他心情不好,其他人的日子能好过?
“娘,你别气,我回头让人给你送碗雪莲汤来。”
濮阳绪说完就转身离开,观起形似有些迫不及待,憋着一肚子火,不能冲皇后发,自然是对那些该受的人发了。
皇后微微摇头,等齐嬷嬷进来的时候,见她神色疲倦,连忙过来扶着她往内室暖榻上去,“娘娘,你这是与太子置气了?”
“哼……”皇后只是鼻孔出气,不置可否,齐嬷嬷惊讶,皇后可是不曾如此情绪外显的。然而不等她揣测出个所以然,皇后下一句就将她神思震飞了。
“沈汀年留不得了。”
“娘娘三思啊。”齐嬷嬷身为旁观者更要理智清醒几分,“千万不可让这件事成为母子嫌隙,一个沈汀年当不至如此。”
“我只怕养虎为患,你可见过太子什么时候害怕过?我一手带大他,也没见他哭过几次,”除了仁武帝薨逝那次,皇后记忆里还从未有他害怕的样子,她倚着床栏,齐嬷嬷在她背上塞了一个软垫,“就在刚才,我看见他,非常怕我对付沈汀年。”
齐嬷嬷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在这个后宫斗了一辈子,就为了护着他,护着他的天下,护着他到登基……”皇后略显苍凉的脸,显现出一抹悲哀,她缓缓的闭上了眼,“可到头来,他竟也怕我。”
齐嬷嬷比谁都懂她此时的悲哀,但也无法去怪罪太子,“娘娘,是我不该用那杯茶。”
说是茶,其实是消了酒味的浓酒,能让濮阳绪一杯就倒,这样的弱点若是被人利用,那当然是致命的,所以濮阳绪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人去太医院,特制一批醒酒丸,装入随身的香囊之中。
皇后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件事也算给她提了个醒,亲如母子也不该去利用对方的弱点,哪怕这次他没计较,可往后就会存防备的心思。
“是我吩咐的,你往自己身上揽什么。”
见皇后没再提沈汀年,齐嬷嬷暗暗舒了一口气,转而又宽慰了几句,“母子没有隔夜仇,太子还让人寻了览山记的原本……”
她的絮语声在富丽堂皇而空旷的殿宇内轻轻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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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心情不爽,内廷外朝都感受到了低气压,这种久违的压迫感倒是提高了大家的办事效力,这事情都办的利索,太子自然也就有了空闲。
这天濮阳绪选择留在鸾仪宫那用晚膳,自从被皇后警告之后,他让徐肆记着日子,到了月初就提醒他挑出两日来鸾仪宫,以示对太子妃的尊重,好叫外人知道两人关系和谐,没有失和。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让皇后放松对东宫的关注。
“殿下,尝尝这道乳鸽汤。”赵婧仪亲手给他盛了一碗,脸上的笑容,透着真心的喜悦,濮阳绪接过,银勺子一舀,允了一口,再放下时,微微笑,“太子妃这道乳鸽汤很入味,当真不错。”
“也就这道拿手,怕殿下喝厌了,也不敢每回都做。”赵婧仪夹了几道菜于他面前的小碗中,气氛算是融融,虽然没有那股夫妻间的亲昵暖暖。濮阳绪只喝了几口就放了手,拿过身后陈落递上来的口巾擦了擦嘴,随即漱口,赵婧仪看着他的动作,眼神一暗,这就吃完要走了。
“说到汤,本宫记得喝过一道薏米汤,味道十分特别,下次让御膳房给太子妃送一碗尝尝。”濮阳绪起身,神情带着温柔,而赵婧仪眼里的神采消于无形,扯着嘴角干笑,“是么,下次有机会定要喝一碗来尝尝……”
若是还能有机会的话,目送濮阳绪转身的背影,她笑了,缓缓起身,“恭送殿下。”
太子仪仗所过,宫人齐齐避让,下跪行礼,濮阳绪坐在车撵上微微阖眼,天空暗淡,少有星辰,透过半掩着的帷帘,他却扑捉到一颗极亮的星星,在夜空中,那么独特夺目。
不知怎么就想起,沈汀年……他们整整三十二天没有见面。
“她还是不肯认错吗?”
陈落脚步未停,跟着车辇的右侧,声音平静的回话:“午后问过徐肆,沈婕妤不曾找过人传话,也没有任何畅心苑的人来千秋殿。”
濮阳绪闭上眼,搭在车拦上的手捏握成拳,“她可真硬气!”
这个问题……陈落表示无法回答。
他现在关心的是车辇马上就要到春驰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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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足足两个月没有来畅心苑,倒是把十二位新人轮次翻了个遍。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十二个女人都住在东宫的南角,虽分了三个宫殿,但都挨得近,尤其同一处殿都是住了四个人,这热闹从她们进来就没有停过,日日有各样的事情发生,单就为争宠就闹了不少笑话。
说到底就是仓促选出来的,光长了好看漂亮的脸,没长多少脑子。对比之下,最出挑的还算太子容华李氏,只不过这人也有一样毛病。
“听说她是小时候沉迷古籍,看入神了,走哪都不能缺了书卷,后来有一回随家人出游,遇上劫匪,为了护她那手不释卷的古籍,从劫匪手里抢刀,跟疯了一样乱砍……这事以后连家人都不敢拿她的书了。”
“这也就罢了,最古怪的是她大多时候看着正正常常的,偶尔会一个人哭哭啼啼,若是左右没人看着就会拿剪子往自己身上戳窟窿。”
沈汀年挑了下眉,按医籍上说,这是精神阴郁,药石无医之症。
月朱为了能给她解闷已经是很努力的背书了,这些八卦都是小喜子一句句教给她的,从风头最盛的李容华说到了最有趣的王才人,“这王才人,太有意思了,天天想着怎么从李容华手里偷她的书,法子用了不下百个,每次都挨了李容华的打还是不肯罢休。”
说了半天,月朱看沈汀年没多大兴趣的样子,眼珠一转,又起了话头:“奴婢听说,沈大人因接待西戎国右相一事办的漂亮,擢升御史中丞。”
沈汀年已躺倒在美人榻上,听了这话,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
月朱眼神一亮,接着细细说道起来。
沈河上疏自荐之后被太子暂调鸿胪寺负责接待西戎国使团,本以为从西戎入京少说也要几个月,然而他们送来信说已经入境,由此可见,他们早就出发了,又或是急赶着来参拜。
就在沈河接待西戎国使团,暗中定好盟约之时,北荻接连侵袭北峰城,都被琮王打回去了,这仗每回都来的突然,又都结束的迅速漂亮。
琮王用兵如神百战百胜的事迹已经被人编造出各样版本的故事,大周国内各个茶馆酒肆都有说书先生讲他的故事。
而朝堂之上自然是对康安帝歌功颂德,对琮王褒赏有加……趁着这一阵喜庆的东风,沈河高升倒也不显眼。
“他是个有才之人。”沈汀年隐约还记得沈河有个情投意合感情甚笃的妻子,不由的发自内心的微微一笑。
看的月朱两眼发呆,她忍不住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的人,光看着她就觉得心情好。
“娘娘,你和殿下要怄气到什么时候呀?”为色所迷的月朱不小心问出了心底话。
这都两个多月了。
沈汀年明显一愣,怄气?她可没有……至于那个人,她也不晓得他要气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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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多久?
没人猜得到太子殿下要多久不翻畅心苑,但是敬事房的太监已经要撑不下去了,两个月内畅心苑的鱼形绿头牌被砸碎了二十二块,做牌子的工匠师傅以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活计,但现在要赶夜工了。
苦还是日日捧着托盘进千秋殿的中官苦,今天更是被砸过来的牌子削掉了帽子,又被斥责御前失仪,领罚半个月俸禄。
徐肆送人出去的时候,十分同情的扶了他一把,转头也是顶着压力进去,他已经彻底认清了形势,畅心苑的主子一日不低头主动寻太子,他们这些人就一日没有好日子过。
天下大事尽在掌控,却讨不了一人欢喜的濮阳绪气啊,一面听着秋玉念折子,一面在脑子里琢磨,这样下去不行……凭什么让那个女人天天悠哉惬意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而他呢,一想起这段日子,简直无处诉苦。
第八十八章吵嘴
如今的皇上,终于不在国事上作妖了,实权也不争了,挂着头衔享福享乐,对百官,对濮阳绪来说,简直再好不过了。
偏就这人仁厚的过了点,耳根子也极软,枕头风一吹,什么都答应。比如这酒后醉言,许了恩宠的妃子家中哥哥御史之位,第二日为了实现自己君无戏言的承诺,竟真的拟旨下诏将那人擢升为御史大夫。
圣旨还没出宫自然就被拦下来了,可消息却没有及时封琐,传的沸沸扬扬。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濮阳绪不恼怒是不可能的。尤其这样的荒唐行为一而再的发生,他能耐着性子处理一次两次三次,还能处理一百次吗?
答案是能。
等到开过了晚饭,濮阳绪把徐肆叫到跟前嘱咐他:“天越来越热了,冰供是不是要上了?”
徐肆反应快,立马点了点头,虽然把应该到七月份上冰供的事情挪到六月份有点过分,但是只要太子殿下乐意,万事皆可。
“那这样,你去办——”濮阳绪一拍大腿,当即做了决定,“让内省府不要给畅心苑上。”
他越想越来气:管不了你,热死你!
有诗云: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仲夏天,沈汀年还没被热的如何,天天倒是困的不行,午后一觉能睡到昏黄。
这日她难得热醒,头也昏沉的很,呆呆的躺在竹榻上,坐在榻脚边的月朱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她打着扇。
“娘娘,做噩梦了?”月朱乍一抬头见她面色不对,忙站起来询问。
沈汀年很少做梦,而自从与沈斌断了联系,她总梦见小时候的事情。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徐肆进来的时候,笑逐颜开,人还没到,动静早就传开了,太子殿下口谕传太子婕妤去千秋殿侍疾。
“侍疾?”沈汀年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
“咳——”徐肆忙收敛了笑容,肃着脸点头,“殿下近来有些头痛,娘娘也该知道,殿下贵体,容不得一丝马虎,还请立刻随奴才前往……”
“等等……”月朱急了,慌里慌张的丢了扇,脸都涨红了,“娘娘还没梳发髻,还未上妆……还有衣服也要换。”
她们着急忙慌的赶的要死,沈汀年全程换衣服上妆梳头眉头皱起来就没有下去过。
进千秋殿的时候正好是晚膳时分,濮阳绪也是从外头回来,出了汗先简单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头发还在滴着水,他一只腿屈膝踩在榻上,一只腿伸长了耷拉在地上。
宫人们忙着进出送完膳,等沈汀年一进来,全都不言声的退了。
偌大的殿内,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挪不开眼了。
濮阳绪就穿了一件白色中衣,还嫌热的敞开领子,露出大片的胸膛,年轻男人的气息扑鼻而来,不得不说,沈汀年不仅管不住眼睛,连鼻子都下意识皱了皱,闻着他的散发出的雄浑的气味。
沈汀年一袭轻盈飘逸的水红色广袖流仙裙,清冷的容颜被衬托的愈加绝艳,侍女们已经知道红色穿在她身上是最惊艳眼球的,沈汀年还绷得住的面无表情,盯着她的濮阳绪已经在咽口水了,这缺了两个多月的口粮……一定是眼前的一桌子菜热气腾腾的熏到他了,所以才会如此叽渴难耐。
濮阳绪拾起筷子在满桌子菜里随意的挑了一道,就着美色,吃起了饭,每逢夏日都胃口极差的人突然食欲大开了。
沈汀年等了一等,见这人是真的幼稚到这地步,只好自己伸手要松一下了束腰的裙带,出门着急,月朱也不知道是不是手抖的,腰带系的又紧又死,她快要被勒死了,谁知她才一动作,那边就传来筷子掉地上的声音。
“沈汀年——你能不能让我先吃口饭!”濮阳绪气势汹汹的奔过来,用力的按住了她的手,“竟然这般着急!”
“……”沈汀年张了张口,再也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跟开启了关卡一样,笑的越来越大声,濮阳绪本就生气,又见她这般大笑,简直要气死了。
“你完了,沈汀年!”
他夺过来腰带的解开权,米且鲁的用力一扯就把整根长锦缎带抽出来了,没了束缚的长裙从中往两旁散,露出她里头帖身的一层薄纱底衣,沈汀年才要松一口气又被他的臂膀箍着腰圈进了怀抱里。
濮阳绪一只手控着她两只手腕毫不费劲的用腰带就绑了。
双手不得自由后,沈汀年止住了笑,眼里却还是莹亮的发光。
他俯身,一点点靠近,近到彼此呼吸可闻,她的脸映在他眼里,这一刻才真的确定胸膛里的心在跳动。一下快过一下,像极了阵前鼓点,越急促越密集。
沈汀年眨了眨眼,屏住气息,缓缓地,缓缓地,往后挪,整个人弯成了一张弓,敌不动,她亦不动。
濮阳绪摁着她背将人收紧回来,压制住,逼问道:“你就不能认错?”
到底是先低头的那个,濮阳绪既恼恨自己,又迁怒她。
沈汀年表情生动的动了动眉头,“你说呢,我到底哪里错了……”
濮阳绪咬牙切齿,“你没错?你但凡要对孩子上点心,她能没了?”
“你但凡在北峰城那次就对束家上点心,我能中毒?”沈汀年立马反唇相讥。
“我那个时候——”
“我那个时候差点被炸飞了!”沈汀年声音比他还大,显然翻旧账是女人无师自通的技能。
濮阳绪就知道说不过她,话赶话的气急败坏道:“谁给你胆子这么跟我说话!你以为我是谁呢,你作践的是谁的心,你有没有脑子?!”
“究竟是谁没有脑子!哪只猪说的要宠我护我的?自己说的话,都被你吃回去了吗?”沈汀年越说越来气,反抗不过他,仰起脖子,凑到他耳边用气声骂他,“濮阳绪,你就是个猪,不过一句连犀草和草犀都分不清的话,就耍的你一蹦三尺高,还来兴师问罪,还骂我——呵,你又以为我是谁,任你来作践我的心?”
濮阳绪惊了——才发现这人嘴皮子如此厉害,他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想他堂堂一国储君,成了她嘴里的猪,简直没处说理:“谁叫你不辩解清楚,还一副故意看我会不会处置你的样子,你就是恃宠而骄,笃定了我不会罚你!你别动……账还没算完,别想着我伺候你——”
话未说完,尾音带着重重的喘息。
沈汀年气笑了,“倒打一耙,持刀上阵,太子殿下越来越出息了。”
“还不是被你逼的……”濮阳绪强吻几下又被她挣开,沈汀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心想要反抗。
“我嘴皮都要破了……”
“是你自己咬的……”
两人就从外室一直你来我往的闹到了内间广木上,或许是想要用这份闹表达此刻激动难耐的心情,想要化解那份无法抹去的彼此怀疑的痕迹,更想要好好亲近彼此……
到最后,闹的精疲力尽,被子早已落到地上,沈汀年被束缚了双手战斗力大打折扣,很快就撑不住求饶。
濮阳绪一扫被她骂的无力回嘴的挫败,舒爽至极,哪里肯放过她,嘴上也不饶人。
“省着点力吧。”
“现在开始哭还早着呢。”
“你喘的像个猪……”
“沈汀年就是猪。”
沈汀年喘急了又被他言语刺激的想笑,“唔……只听说过,猪拱白菜——”
“闭嘴!”
这是笑的时候吗!
……
沈汀年体力透支到最后,腰也酸的没办法配合,她若是睡死过去也就罢了,偏她还会轻轻的叫,听在濮阳绪耳朵里,他就有使不完的劲儿折腾。
长夜漫漫,水漏滴答,终于酣畅淋漓的濮阳绪把人抱去澡房,那里是早就预备好了的腾腾热水,等洗裕过了出来,沈汀年呼吸才算正常些。
重新被收拾干净的广木上铺了更软绵的被子,殿内各处都放着冰,不热不燥。
沈汀年贴着被面转了转脑袋,在寻找舒适的方式,直到濮阳绪胳膊伸过来,她立马枕上去。
“睡吧。”濮阳绪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后背。
沈汀年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像一剂安神药灌进来,根本抵抗不住,懵懵忽忽的睡过去了。
未明的天色只在窗棱的一角投射浅色光晕,慵懒的浮在身前女子的发上,宛若覆上了一片透明而细白的薄纱,朦胧晕染开,让人只觉得柔和而温暖。
窗外的景致已然看的不真切,在晨光中犹如梦境般。
濮阳绪的心莫名的揉软,压着她身上的手改为揽着,圈住她的腰,捏着她的小巧的脸靠近,凑上去,唇齿温柔的撬开她的唇,柔柔的,只是纯然的亲吻。
日光渐渐升起,从一隅之地蔓延到了整个房间。
濮阳绪慢慢闭上眼,只是小心地,安静地抱住她,像是生怕会打破这片安谧。
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
怀里的人双眸紧闭,呼吸平稳,还有轻微起伏的鼾声,一点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濮阳绪试图将人平放在床上,未料对方在睡梦中还紧紧攥着他的胳膊,尽力挣脱又难免会惊醒她,只好就着这个位置向后靠在枕上,为了让她睡得舒服,濮阳绪微侧着身,这个姿势其实相当不舒服,手臂也曲起伸展不开,他却只是略皱了眉,便再没反应。
第八十九章情绪
天色渐亮。
响了三声叩门声,濮阳绪知道必须要起了,早朝时间到了。
他轻手轻脚的拿了枕头塞进她怀里,然后起身下床,修长的手指轻抚了下她的眉眼,嘴角微微掠起。
濮阳绪一推门出来,陈落刚要开口,濮阳绪就摇了摇头,手指微抬按在唇间轻“嘘”了一声,眼波有波纹流转,眉梢眼角还残存着一丝醉人温柔。
陈落张了张口,怔然一瞬,才强压下心中的怪异。
旁观者清,他对濮阳绪的了解是相当深的,这幅模样,分明是动了真情,想得深了,怕是对屋里那位情根深种了。
他跟着濮阳绪的后头去了偏殿,惯常的平静模样,指挥着宫侍伺候濮阳绪梳洗更衣,他并没有想好如何应对这个发现,也没有太大惊异,有些事情,一旦放在心里仔细去回味揣摩,就会发现一切并非无迹可寻,从最早的时候,濮阳绪每次招了沈汀年,第二日的餍足和轻快就格外的明显,哪怕他对沈汀年一无所知,却不知不觉提升了招她的频次,到后来带她出宫随侍——这次还整整赌了两个月的气。
也是这两个月让他和徐肆见识了一个男人可以幼稚到什么程度,一面大张旗鼓的翻新人的牌,虽说是做给坤宁宫看的,但是一面让他们去留意畅心苑的动静,得到消息之后又气的不行,偏还不肯罢休,非得要对方先低头,两人也是犟了到一起了。
而他们神仙斗法,无辜的是那群新人,每次都被敬事房的中官抬到千秋殿外院,然后兜了一圈,吸了吸千秋殿的空气,就被送回去了。
算起来千秋殿除了招过沈汀年,还没有过其他人,换言之唯独沈汀年睡过太子殿下的床,还赖着不走了。
沈汀年在临窗榻上盘腿坐着,懒洋洋的望着窗外的景致,很快按她要求做的汤面就端上来了,鸡汤煨了许久,揭开盖就是香浓的气息,小汤碗里的面条细细的盘在一起,除此之外,就是一桌二三十小碟各种样式的小菜,每一样都是几筷子的量,也就尝个鲜,但是胜在花样繁多,总会一两样能吸引到人。
本就是睡了一整天,饿过头了也不觉得饿,沈汀年拿起筷子刚挑了一口面条,就听见呼啦一阵脚步声,显然是太子殿下回来了,引起了诸多人的注意,大家伙全都去候迎。
沈汀年要吃饭,才没有动一下的想法。
濮阳绪进来见她这懒散的都没有梳洗打扮,穿的还是他的帖身中衣,因为太长了,跟袍子似的挂在身上,可她姿态慵懒,身姿婀娜一件男人的衣服都穿出了别样的风情。
诱或的男人的眼神都暗了暗,他几步走近,又眉头一皱,“怎么就吃这个?”
沈汀年端着碗咕噜了两口,汤实在是好喝,放下时满足的添了添唇,“我就喜欢喝汤。”
“吃得这么香,有那么好吃吗。”濮阳绪不信一碗面能有什么好吃的,陈落他们未免太不会办事了,拿这些东西应对沈汀年,等坐到沈汀年身边,他一手从她身边绕过去,把人圈在怀里,然后一低头就挤过去她嘴边同她饮了同一碗汤。
入口鲜咸可口,后劲还有些微辣,没有一点儿荤腥味,十分的开胃,他没忍住喝了一大口,本就所剩不多的汤,一下子就见了底,沈汀年急忙用力猛吸了一口,喝光了最后一口。
濮阳绪抬头看她鼓着脸瞪着自己,瞬间就逗乐了,“谁要抢你的,这么护食,再让他们送一锅进来,管你喝饱。”
大抵是抢着吃的才香,后面再送进来的汤大半都进了濮阳绪的肚子,沈汀年能有什么办法,这男人恶劣的很,惯会逗弄她,不去吃碗里的,还要从她喂,喂着喂着又开始从她嘴里嘬……简直让人嫌弃的很。
一顿饭这么黏人也不提了,后面还要她陪着一起批折子,沈汀年最不耐烦看小字,嫌费眼睛,而濮阳绪像是发现了新的乐趣,偏压着她,要她念给他听。
沈汀年也是无奈,念了半天,都是些繁杂的各地奏报,濮阳绪就是想听她声音,尽了兴就放过她了,沈汀年以为可以脱身,却又被他拖着不让走,最后两人就在榻上下棋。
当棋盘摆上来时,濮阳绪手肘撑着脑袋,一只腿屈膝,一只腿从桌几底下伸到沈汀年的腿上压着她,他带着笑的眼睛如曜石般,通透明亮,沈汀年有一瞬的恍神,原来他下棋时是这般样子。
濮阳绪拿过了装了白子的青花龙纹罐,“听他们说你闲时也爱下棋。”
黑子先行,沈汀年随手就落了一子,玉手纤纤,搭在黑白线格交纵的棋盘上格外的白皙漂亮,“我可不陪你下着玩,先下注吧。”
濮阳绪跟着丢了一子,目光从她的手顺着往上,“口气不小,想赢钱?”
“你若是输不起现在就认输。”她似笑非笑的眼里分明含着算计。
“哈哈哈……”濮阳绪闻言笑倒回榻上,似乎是从未听见这么好笑的笑话,笑声都传到外面,值夜的宫人都唬了一跳。
“你要是能赢我——”
“你就答应我一件事。”沈汀年飞快的截了话,她另一只没有执棋的手伸过去捏了捏他压着自己的膝头的腿肚子,“好不好?”
“你真是异想天开。”濮阳绪绝不认为自己会输,答应了也无所谓。
事实证明,男人的盲目自信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失败。
沈汀年每一步棋都走的很快,然后落完子,就拿手去捏他的腿,从小腿肚往上捏,一点点的攀升,一开始濮阳绪还能保持不动,一心二用的应对她,到棋盘上的落子需要定神看时,心神已经被撩的动荡不能自空。
濮阳绪中了美人计浑然不知,一失神,就错失了反击的时机,等沈汀年撤了手,他的棋局已经落了下风,随即就被沈汀年乘胜追击打压的翻不过身,自然是输了。
“愿赌服输。”沈汀年双手撑着下巴,像一朵开在棋盘上的花,笑出一口大白牙,“太子殿下服不服?”
“额……服。”这话并不太走心,濮阳绪只是顺着她的话应了的,他抬手摸上她的脸了,眼底有些难以置信的惊异,“你——下快棋的风格,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沈汀年眨了眨眼,脸上是没有掩饰的笑,内心却咯噔一下,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敏锐,她分明用的是新创的棋术,一面又故意撩波他分散心思,嘴里道:“谁呀?”
一个棋手的棋路风格就像贴在他身上的签子,很有辨识度,濮阳绪压下袭上心头的念头,摇了摇头,“无关紧要的人,不提也罢。”
实际上并非无关紧要,反而因为万金奖励险些被人夺走,还让他念叨过一段时间,他记得最后一日决赛提出要与对方面弈,却不料被对方拒绝了。
竟然还敢拒绝他?当时的皇孙濮阳绪骄纵又张扬,还从未被人拒绝过,赢了棋之后他不顾规矩的去隔壁房间要一睹对方真面目,没想到扑了个空,他从弈院后院追出去,这人跑的贼快,只留个惶急奔跑的背影给他。
“不说就不说。”沈汀年自然不知这些,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绕过棋盘爬过去,几乎不用等她攀上去,濮阳绪就迫不及待的搂着她的腰抱住她。
才一贴上,沈汀年自己也喘气不匀,努力的压下去气息,软着嗓子道:“我知道殿下一言既出,万马难追。”
濮阳绪刚下棋时就被她撩的起火,这会儿哪里还耐得住她如此主动,压低了声音:“我倒是好奇什么事情能值当你如此?嗯?”
沈汀年确实从未这样磋磨过他,简直要了命。
“我有一个哥哥——唔!”沈汀年话没说完就被他咬住了嘴。
“沈汀年,从你这张嘴里,”他松开她的嘴之后,用那双沾染青欲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盯着她,“我不想听见任何男人的名字,嗯?”
“……”沈汀年。
若晓得这男人吃了甜头就开始犯浑耍赖,她就不该用这法子,赔了夫人又折兵。
心里不高兴的沈汀年就不愿动了,趴在他肩头,就只会哼哼唧唧,不算配合也不会扫兴,就差了一分兴致,这事上两人一直以来都十分的契合,除了被他作弄的狠了沈汀年就会不配合,一贯是全情投入双方都很得趣,说透彻了就是都喜欢。这一方没来劲儿,濮阳绪立马就感受到了。
他伸手捏着她下巴转过来,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很没有骨气的哄她:“生气了?好好好,别说一件事,一百件都应你就是。”
明白这人就是故意说这样的话,就是想哄得她配合。
“哼。”沈汀年鼻子出气,根本不信他。
……
到最后,四目相对,看见彼此眼底的情绪,一样的欢俞,一样的失控,还有一样的慌张。
第九十章破口
广木幔终是被掀起,沈汀年趴在软绵的被子上,听见濮阳绪端了水过来的动静,连抬头都没力气,下意识的噘了噘嘴。
濮阳绪先是满饮一口,再俯身喂给她,大抵是太渴了,沈汀年一点不嫌弃的汲取过来,一杯水喂的馋绵非恻,连滴在彼此嘴角的水滴都添舐的干干净净。
无法形容的情绪太满太浓,濮阳绪重新上广木之后,将她拢进怀里,四肢叠着四肢压着,恨不得能揉进身体里。
察觉到他又在她背脊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沈汀年乏的手指头都不想动,又被他压得喘息渐渐加重,按她的脾气肯定是要不耐烦要推拒,可心里安安稳稳的,像河流流淌着静静的河水,如刚才的茶水一样回味着,咂摸着,会觉出甜味来。
“累……”她想翻个身,就转了转脑袋,脸一下子就埋进了枕头里。
濮阳绪飞快的伸手托着她下巴,把人从枕头里挖出来,果然,沈汀年已经闷的张大口喘气了。
“蠢死你算了。”嘴里骂了一句,又低下头去,亲的她好不容易顺畅的呼吸重新急促起来。
明明已经累到闭上眼就能睡死过去,沈汀年却一点不想睡,任由他一会儿亲一下一会抱着她翻滚,两人在大广木上跟个孩子得了压岁钱一样兴奋的睡不着。
“你笑了。”
“是你先笑的。”
“我没有。”
“那我也没有。”
沈汀年觉得自己是被这人带幼稚的,至少她从小就没有这么傻过,奈何翘起来的嘴角也是压不下去,她小指头挠了挠他的脸,因为距离太近,说话声都小得只有气声,“我小时候就很聪明。”
“我小时候更聪明。”濮阳绪不甘示弱。
“我会偷偷把夹老鼠的机关放进大人的门口,等他早上起来一开门……嘿嘿,”沈汀年偷乐的眼睛都眯起来了,“他的惨叫声像极了村头过年被杀的狗。”
濮阳绪却没有笑,而是问她,“他欺负你?”
沈汀年虽还笑着,眼睛却往旁躲开了,“小孩子皮实,大人总要管教管教。”
“若是仗着是长辈却肆意妄为,那就不是管教了。”想起最近的事情,濮阳绪的眼神中,已是透出了些许深思之色。
沈汀年听出弦外之音,微微讶异,他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泄露有关天家父子的真正的情绪,皇上得寸进尺的行为已然到了这样叫他为难的地步?
她沉吟了一会,慢慢地道:“确实算不得管教,毕竟正常人也不会拿长杆子追着小孩子打。”
“打你了?”濮阳绪声调冷下来了。
沈汀年含糊的嗯了一声道,“也不记得了,应当是没多疼。”
“后来呢?”濮阳绪明显是不高兴了,不知道是不是代入到小孩子的身上,还是因为那个孩子是沈汀年。
后来……沈汀年认真的想了想,是真的不记得如何发生的,因为她没记住自己挨了打多重,但是清清楚楚的记得,只比自己年长两岁的哥哥沈斌为了替自己出头,抡起来晾衣长杆跟对方打起来了,一开始拼着股狠劲还能打几下,但小孩子力气有限,很快就被对方追着打,从村头蹿逃到后山,半夜鼻青脸肿的偷摸回家的。
回想的有些久,濮阳绪等的拿手捏她的鼻子,“后来呢,现编也编出来了吧。”
“后来有人替我出头,教训了他一顿。”
“别告诉我是哪个青梅竹马的从小就护着你守着你。”
这话说得酸味都冲鼻了。
“不是。”沈汀年叹了口气,“是我哥哥。”
濮阳绪点了点头,微微露出一丝怀疑,“你哥——”
“他叫沈斌。”沈汀年笑了一下,“殿下想来是听过些消息,他好吃懒做,还好赌钱,二十岁不到就混迹在三教九流之所,比地痞子还要脏。可就是这样的人——”
“小时候也是护过我的。”
哪怕他每次递牌子进宫都是为了钱找她,沈汀年还是认他,即使他在世人眼里像一坨烂泥,“可他毕竟是我哥哥。”
可他毕竟是你叔叔……濮阳绪瞬间想起仁武帝临终前同他说的话。
一通百通,他大抵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容忍皇上胡作非为。
怅然的叹了口气,濮阳绪将她重新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头顶,“他怎么了?”
“他失踪了。”
沈汀年的语气笃定的让濮阳绪眉毛挑了一挑,“有人给你递帖了?你怎么知道宫外的消息?”
“没有,是他之前每月都会递牌子找我……”
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想办法去寻沈斌的消息,但是沈汀年并不能确定沈斌的失踪会不会也是沈家的安排,她从恨恶到忌惮,到恐惧……沈家在她眼里像能吃人的怪物。
相比之下濮阳绪就显得可爱多了,至少她知道他需要什么,知道他同自己是一样有血有肉,最重要的是知道他会帮自己。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下,沈汀年提出了最终的请求,“你答应要帮我做一件事的,替我找到他。”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濮阳绪自然应承下来了,“找到之后呢?要如何安排。”
“找到之后……”
“不许你见他。”
“那先找到再说……”
彼此的声音越说越低,闲聊了这么久,两人都是睡意上头,很快就都睡着了。
在沈汀年的预想中,她同他说的这件事的重点是寻找到失踪的沈斌。
然而在濮阳绪这里,吩咐下去的命令,是要找出来一位沈汀年老家的‘沈家长辈’,找到后先往大牢里关几个月,每日‘伺候’好了,关到等他哪天想起来再给放了。
然后再是找一个叫沈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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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刚亮,皇城内各处宫宇,已经有服色各异的宫女、宦官蚂蚁一样地进进出出。
有的人还睡得香甜,有的人却要起来,勤勤恳恳的去上朝。
沈汀年在千秋殿一住就是十天多,一点也没有挪窝的迹象。她想等到沈斌的消息,随着时间的拉长,她隐约预感到他出事了。
在千秋殿待着到底是诸多不便,沈汀年废了好一番口舌说服濮阳绪放她回了畅心苑。
再没准备,再不知所措,该来的也还是会来,七月下旬这天傍晚。
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
沈汀年怔怔的看着天空纯湛,偶有雁鸟飞过,手里的花洒歪了一歪,兰草折的一片叶重新长出来了,纵然院里花草多不胜数,畅心苑中唯独她窗台上的盆栽是特殊的。
“娘娘,你怎么站在窗户口,可小心别吹着风。”月朱进来放下手中的食盒,过来给沈汀年披了件风衣,“奴婢给你拿了些新做的吃食,这拔丝山药、佛手海参、酿豆腐,瞧着就好吃……”
一边说,一边将吃食都端出来,半响才发现沈汀年还看着窗外,那身影有些……落寞。
月朱觉得想不透,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太子对沈汀年是宠极了,哪怕是月事在身,不能伺寝,太子想留宿还是会留宿,这段时间国事繁忙,加上秋试在即……太子偶有空闲,就会来畅心苑。
日子是过的平淡,流逝飞快,她却喜欢这种安宁。
“先放着吧。”沈汀年放下花洒,将兰草挪了下位置。
月朱带着一股脑自己都不懂的愁绪出了屋,迎面碰上神色不好的闵云,能让她这种沉稳性子的人露出不好的情绪,显然是极坏的消息来了。
沈汀年已经算沉得住气了,但是等闵云把具体情况一说,当下竟气的手抖。
“娘娘,此事尚还有余地……”闵云怕她冲动,也是自责的很,若是早几个月就派人打探清楚沈斌携带离京的女子的底细,也不至于被蒙蔽,“他们如此费尽心机安排一个家底背景清白的女子诱使沈大公子离京,在脱离沈家势力范围后,将人囚禁……这么久了,若是有什么行动,我们唯有防备周全,也不可急于一时……”
“就是要急于一时。”沈汀年却是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的话,“连太子下令寻找都没有发现,可见他们是完全避过了地方监司,能做的如此细致不露马脚,也无非就那么几家人。而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行动,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沈斌没有松口。
闵云其实也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个想法,但是太难相信了,沈斌其人,何等不堪——竟也会熬住威逼利诱,熬住种种折磨,不泄露沈汀年的秘密?
她还是无法想象,只是从沈汀年的神情倒是明白了她对这个亲哥哥颇有些感情,“是奴婢思虑不全。只想着大海捞针不宜急躁反而打草惊蛇,却没有考虑到人命关天,急于星火。”
大海捞针……京城这么大,要想掩藏一个人太容易了,为什么要离京?沈汀年瞬即扑捉到此事的关键之处,她努力压下去翻涌起来的怒火,飞快道:“没有离京,他就在京城,故步迷阵,掩人耳目……他们从一开始就设计好了,利用一个酒家女的身份迷惑众人的眼目,让所有人都以为沈斌真的带着她离京了。”
闵云并没有反驳她的揣测,反而点头认可,“事不宜迟,奴婢这就将消息传出去,让沈家派人去京城各处秘密搜寻。”
“不用浪费多余的精力。”沈汀年沉沉地道,“就只查叶家在京城名下的所有私产。”
“你是说。”闵云神色一动,“可叶氏姐妹一直……”
“此一时彼一时。”
沈汀年没有过多解释为何如此笃定是叶氏姐妹,因为东宫里唯独叶家有一个知道她一些底细的沈家人——沈清岩。
谢谢大家所有的留言评分,你们的支持就是我努力的动力!最近一直在改存稿,等十月份中旬后,存稿丰富了会开启一段一日两更的日子!
第九十一章局势
沈家这样的家族,蛰伏百年,若从外头杀来,是决计没有破口让刀子捅进去的,但是从里头往外捅刀子却轻而易举。
闵云叹了一口气,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被形势左右了眼目,过多的将精力放在东宫的一批新人身上,把她们盯得牢牢地,却忘了以沈汀年今时今日的受宠程度,那些新人还真不够看的,连脚跟都没有站稳如何敢出来算计沈汀年?可有人挑头就不一样了,她们不需要担风险,跟着后头使力就好了。
而往往是那最不会去想,最容易忽视的人突然背后敲一棍子,一砸一个准。
“你去吧。”沈汀年低声说着,又似自言自语,“他不是硬气的人,撑不下去的。”
闵云察言观色,也知沈汀年此刻心绪极其不宁,她没有应答,而是沉稳地一点头,悄无声息地就退到了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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胧月宫主殿。
自从没再被召寝过,叶昕一也渐渐懈怠了装扮,起居也不同以往,去鸾仪宫请安的次数也比从前更少了,每次去了一趟就意味索然的回来,当然她也不是没去旁的地方,可就是一次都没有碰见太子。
到了膳食的点,她拿起筷子就叹了口气,对面的叶诗已经习惯了,自顾自的吃着,一面还翻了一卷话本看。
没多久大宫女叶桑匆匆忙忙进来,脚步虽急,神色却颇为跃然,她进来先冲着叶诗行了一礼,再又转向叶昕一,后者筷子拄着碗,一脸‘无悲无喜’的沮丧样。
“刚刚传来的消息,那个人招了。”
啪嗒——筷子落地和书卷合上的声音一道响起。
“当真?!”
“千真万确,大公子原话是功不枉用,意外之喜。”叶桑语速极快,显然也是兴奋又激动。
叶昕一迫不及待的打断她:“快说清楚具体的,沈汀年当真另有心上人?是谁?”
“确有其人,是凤来书院沈院长的一位学生,名唤林墨。”
“竟是同门?禁忌之爱——”叶诗没忍住啧了一声,“这种爱而不得,生离死别的苦情戏我最喜欢看了。”
“……”叶昕一本来是兴致满满,闻言拍了拍桌,“你别插嘴,话本看多了吧你。”
长日无聊,除了打打马吊,叶诗也就看话本这么一个最能打发时间的爱好了。
叶桑对两位主子的相处之道也是见怪不怪了,忙将要紧的先说了,“大公子那还等着回消息呢,那人已无可用,是否该……”
叶昕一愣了愣,先是没有听懂,等看懂了叶桑的抹脖子的肢体动作,瞪大了眼睛。
而叶诗略一思索,正色的吩咐她:“不可,此人活着远比死了有价值。”
“可太子那边若是查到我们头上,还有沈家也会……”
“既然做了,就要承担不可预测的后果。”叶诗淡淡地说,“从一开始我就说的很清楚了,一个人做了什么事,就一定会有因果,叶家既然站队了,就要站到底,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也不可能有机会回头了,她对沈汀年这人已经观察很久了,招惹了她就一定会还手,哪怕当下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也一定记着呢。
细数之前那些人,先不提命都没了的束氏,刁难过她的何嫔,奚落她落她脸面的姚氏,就连打了她宫里一个跑腿出身的小太监的司膳司的管事宫女,也在去年最黑暗的抄捡期犯了事,差点连命也没有捡回来……若说这些都与她沈汀年没有半点干系,叶诗是不信的。
叶昕一听到这儿瞪大的眼睛慢慢的收敛了,她想起前段日子频繁递进来胧月宫的帖子,是那群被她戏称为‘十二金花’的东宫南角新人们联合起来的投名贴。
当时她还问叶诗怎么就会同那些人结盟,后者就是笑,大抵是自己问的太愚蠢,“你想想啊姐姐,自古以来一个人要上位背后得用多少心思,但是要把一个人扯下来,一句‘莫须有’都能办到,更何况这世上本无完人。”
以一敌一没有人能敢去正面刚上沈汀年,但若是以十敌一,以百敌一呢?太子冷落畅心苑两个月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
叶昕一还在走神,那边叶诗和叶桑已经进入了下一个话题。
“娘娘教训的是。”
叶桑还是不懂叶诗留下沈斌这样一个隐患之徒的目的,但很快也调整了自己的思路,“奴婢这就传话回去……”
“也不必再藏着了。”叶诗手指抚着话本的封皮,一下一下的滑动,“寻机让沈家的人先行一步找到,然后再把消息露给太子殿下。记住,人一定要活着。”
叶桑终于听出她此话中藏着的玄机,她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是的,这人本就是她们对付沈汀年的重大突破口,光是存在就已然是杀招。
任谁有这样一个存在就是你一大污点的哥哥,大概会比旁人更恨不得对方消失吧。
叶诗看了她一眼,见叶桑明白过来,便也是微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去吧,事不宜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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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属实吗?”
鸾仪宫里,赵婧仪也是有几分诧异地抬起了眉毛,“这事怎么传出来的?”
赵婷点了点头,将所探知的事情原委细细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陈词,语气有些感叹,“叶二此人,心机斐然,出手果然非同寻常。”
原是当初沈汀年自证清白坦然陈述身无长物,两袖清风,就叫叶诗起了疑心,一个每月领俸最是积极的人却不存钱?旁人谋钱必有所图,或为后半生之清闲富贵,或为名利,她沈汀年谋钱却不为己?
过后一打探,果真叫她挖出些事情来,这沈汀年并非她们以为的那样是京城沈家嫡系支派的庶女,反而是个旁系的不能再旁系的沈家姑娘。
就是正经的大家闺秀,行为举止堪称楷模的人都经不起细扒的,更何况过往如此之丰富的沈汀年。
叶家比不得其他世家自恃身份不会去做些辱没门风的事情,毕竟是商贾之家,财大气粗花些银子什么都能办得到,抓住一个沈斌算不得难事,再从他嘴里撬出沈汀年的弱点,一切都顺理成章。
赵婧仪顿了顿,也是若有所思,“她既敢踏出这一步,显然是我们之前猜测之事确实不假。”
“八九不离十了,虽然截到的消息没有具体透露沈汀年过往的秘密,但是看叶家的大动作,这事一定不小,连人亲哥哥都敢抓了,若是此事扳不倒沈汀年,等她回过身来——”赵婷话不说完,意思却很明确了,别说那些新人,叶家姐妹都要泥菩萨过河了。
如今东宫的形势走成如此你死我活的地步,怪不得任何人,赵婧仪自己不受太子待见,唯有牢牢的抓住皇后,把孝敬她当做头等大事,其他的她只有保持中立,以静待动。叶氏姐妹也是没有选择,她们之前能立足靠的是制衡束氏,能给赵婧仪压力,能在太子眼里有价值,但是现在呢,她们什么都没有了,束家依旧坚定的选择了做东宫党,赵婧仪为了保住太子妃的位置已经是做到了极致,哪里还需要压力?已经开始新生的太子也不需要她们这些带着卫初筠影子而存在的替身了。
而新人们也是为了搏上位的机会,她沈汀年不倒,底下人连见太子一面都难,但是能怪沈汀年吗?自然不能,她已然站在了高处,总不能自己跳下来吧。既然不下来,那就要有以一敌百的勇气和实力。
“说起来也是南角那些新人有积极性,一计不成再来一计。”提到这个赵婷还挺欣赏她们的,哪怕法子不高明也要搞出事来,总不能不去做,一个人做不来就大家一起来,太子殿下能合纵扛北,她们也能一致对外。
“到底年纪小,敢做敢想。”
赵婧仪倒笑了,“沈汀年她又何尝不是年纪小,敢赌敢博呢?”
早就知她对沈汀年格外喜欢,都这样下结论了,赵婷难道还要同她争?只好顺着说,“那你的意思,这件事我们还要偏帮她吗?”
随着时间的消逝,赵婧仪对沈汀年的感情也越发的复杂了,最开始是纯粹的忌惮之心,毕竟她长得就很难不让女人嫉妒,后来发生的事情,叫她看见沈汀年的为人,看见那外表下一颗无惧无畏的心,她没法不羡慕。
到现在,她一面克制着心里的嫉妒,眼里的羡慕,一面维持着体面做好自己的本分,在适当的时候为她说话,就像上回在坤宁宫为沈汀年辩解,除了看出皇后要保沈汀年,顺势而为,自然也是做给大家看,做给太子看,她赵婧仪是个贤德之人。
“偏帮什么?压下去消息吗?你这里压下去了,难道她们不会想其他办法再爆出来吗?”赵婧仪接连反问,最后摇了摇头,“只要事情是真的,有心人要做文章,那就不可能压得住。”
赵婷当然知道这层,只不过怕她想不开,想做的做不了,把自己憋苦了,毕竟成日里的端着贤良淑德已经够苦了。
“这回,沈汀年怕是要栽了。”
听她这句话,赵婧仪神色一下子淡了下来,不知道想着什么,也微微叹了口气,“倒下去不可怕,能不能再爬起来才是我们要关心的。”
此事她会作壁上观,不添一把火。
而她的仁慈和宽容也仅限如此了,一旦沈汀年失宠,叫她再无机会翻身,甚至如束氏一样好像从未存在过,才是她们要做的。
第九十二章诚服
因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今年的秋试就是最开始的一道关卡,尤为重要,正是考验国库人力财力的时候,加上前段日子北峰城打仗,世人只看到琮王把北狄打的嗷嗷叫停,却不知道太子殿下看着流水般的军需消耗,也在心底嗷嗷叫。但这种刚需他是决计不会委屈将士们的。可科考不一样,是有理由精简和节约财力的。
该拨款的地方能少则少,但又不允许地方官员徇私舞弊,图谋钱财,所以就格外的费精力。
这日他特地召了赵襄,江科,王吉还有沈河几人进宫,这几个人还是第一次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相对不公开的场合,因各人的身份和官职根本凑不到一块去。
赵襄和王吉在东华门就遇上了,两人一道走,其实也就是同太子出京随行过,并不算多熟,但王吉全程都在攀交情,只因现今东宫南角的那位新人王才人,就是王家人。
偏赵襄最不喜有人提他妹妹,话不投机,一直皱着眉,等一进文菁殿,看见有说有笑的江科沈河,脸色就更不好了,但毕竟是官场中人,很快就调整了情绪,压下去满腹燥郁。
“你们都来了,今日本宫拟定乡试主副考官,有两人颇多争议,便叫你们一道说清楚。”
濮阳绪将手里的分别属于他们各人的举荐帖子推过去,示意他们交叉着看看。
根本不用特意去观察,江科和沈河一致看了赵襄和王吉的贴,反之,赵襄和王吉也同步选了两人的贴,看着这个场面,濮阳绪有数了,难怪会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评论。
王家攀附赵家,王吉年初刚擢升了礼部侍郎,自然跟着赵襄的举荐去推人,而江科和沈河交好,私底下定然是商讨过这事。
“赵大人举荐秦夏任主考官的理由,委实教人无法认同。”江科看完贴子,率先发言。
相较于赵襄是枢密使副使,权位之重非比寻常,寻常官员都要礼让几分,但是江科走的是纯臣路线,家中人口单薄同朝臣间没有姻亲关系,又不结党营私,只衷心濮阳绪,之前一直负责监察御史台的事情,今年又被他调去三司,任度支副使,说简单些,他就是濮阳绪的眼睛,需要看哪里就往哪里放。
而精明的百官们也是琢磨出了对策,他去哪里哪里就安安分分干干净净,若不是去年查出了贪墨案,动了太子殿下的钱,三司也不至于招来了江科,过起了苦日子。
所以,江科是一点不惧文武百官的。
“单凭秦夏集贤苑大学士的身份就让他任主考官?”江科摇了摇头,合上帖子,眼风里看着丝毫没有表情变化的赵襄,犀利的指出问题所在,“此人家风不正,虽有才也不堪大用。”
“何为家风不正?宠妾灭妻?”
赵襄轻描淡写的语气,分明是意有所指的讽刺。
濮阳绪听在耳里,敲着膝头的指头顿了顿,他本靠着椅背慵懒而坐,当下坐直了身子,笑了一声。
几乎是他才一发笑,沈河就开口了。
“门生故吏,遍于天下,而言色恂恂,出于诚至,恭德慎行,为世师范,汉之万石家风、陈纪门法所不过也,诸子秀立,青紫盈庭,其积善之庆欤。”
“此乃《魏书》之言家风。”
“少而清虚寡欲,好学有家风,此乃《齐书》之言家风。”
沈河与人言谈多为倾听,甚少洋洋洒洒的发表观点,“赵大人这回知道何为家风了,勿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沈大人博学多才,何故如此不通情理,赵大人乃进士甲科入仕,岂非不知何为家风。”
王吉连忙接话,想要为赵襄正名,但他话音才落,江科就笑着反问道:“那王大人可以问问赵大人为何明知故问。”
显然在言语交锋上,赵襄和王吉根本就不擅长,连江科都辨不过,更别提如今是御史台谏臣中坚人物的沈河了。
“这……”王吉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虚汗,向赵襄投去求问的目光,显然他自己也觉得赵襄的问题不甚妥当,尤其用‘宠妾灭妻’一词含沙射影。
赵襄恍若未觉,也不再打什么机锋,直截了当言明:“我不过是想要提醒各位莫要本末倒置,选的是秋试主考官,有才有能,学识渊博,进士出身,集贤苑大学士,若因为他那丁点儿家事,就攻讦他,你们是否应当先以身自察?”
最后一句话他是看着濮阳绪说的,其意不言而喻。
一次两次不依不饶,这是存了心要个说法了。
江科和沈河适时的保持了沉默,王吉就更缄口不言了。
濮阳绪自始至终心情都很好的样子,这会儿虽没有再笑,但神态自然,开口的语气也温和,显然是将他们都看作心腹之臣,同朝堂上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本宫也不是圣贤,这习性,偏好,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濮阳绪说着站起身来,长身玉立,气势凌人,“大家同为男人,也当明白,厌恶一个人有理由,喜欢一个人却是没有理由的。”
几人听得都一愣。
没防备他会说出在这样的话来,以往濮阳绪从未同他们谈论过私事,连自诩最受他信任的江科都守着公私分明的界限。
濮阳绪走至赵襄面前,两人身高相近,按理说是没有这种压倒性的威逼之势,但长久居高位的人气质就贵人一等。
他拍着赵襄的肩膀,反问了句:“还是说本宫连喜欢一个人都要给世人一个交代?”
再也无法维持平静淡定的赵襄捏紧了拳头,他端正俊朗的脸瞬间沉下来,几乎没有任何迟钝的反戈一击,直中要害:“哪怕那个人姓沈?也不怕重蹈覆辙。”
气氛一下子紧张的江科都默默的退了几步,而王吉这回脑门上的汗是真的自己往下落。
沈河的心情就跟起伏的山脉一样,一下高一下底,这会儿更是震惊交杂着兴奋,紧张……谁能料到濮阳绪这么敢,他不屑于敷衍和隐藏,他坦坦荡荡的告诉他们,没有别的原因,他宠沈汀年,就是喜欢她。
“哈哈哈……”濮阳绪突然大笑起来,他捏了捏赵襄的肩膀,一点看不出被触犯的恼怒,甚至还有点欣赏此人的胆量,和那份从未暴露过的真性情,“赵襄啊赵襄,你可以信不过你自己,但是,你却不该怀疑本宫。”
他日濮阳绪荣登大统,他赵襄就是新任宰执,若还能叫沈家翻覆皇权,不是赵襄无能,就是濮阳绪误国。
收回手之后,濮阳绪背手在身后,他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视线定在文菁殿四壁上挂着的大周建国后历代贤臣名相画像上。
他眸光亮若星辰,神色傲然霸道。
“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濮阳绪回转过来,重新坐回桌前,气势尽收,淡然沉定,“北狄西戎尚且不惧,一女子何如?”
若丁点儿挑战都没有,他反倒还兴不起征服欲,敢容琮王,敢用沈河,敢宠沈汀年,这就是他濮阳绪。
“殿下英明神武!臣心悦诚服。”江科和沈河异口同声,并同步作揖。
王吉也被震撼到了,慢一步的也鞠了一礼,而赵襄知道这次的触犯已经是底线了,当下也退后一步,行了一礼。
“好了,都起来吧。”濮阳绪拾起笔,在铺开的长贴上画了一个叉,“说回正事,这秦夏不敬兄长,私通长嫂,实不堪为人之师,就把他从秋试主副考官名单中除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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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心苑竹林。
沈汀年这几日看不下书,闲了就在竹林走走,她已经预测了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然后,现实也是很残酷的。
沈家人找到沈斌的时候,人已经被折磨的脱了人形,瘦可见骨,消息传回宫里,闵云也没有隐瞒,直言相告。
“几个大夫接力诊治,人是救回来了,只是……倒想是有意漏了消息叫我们找到的。”
藏了这么久,突然人就找到了,更像是预谋着什么。
四周仿若连风都停了,十分的安静,过了一会,沈汀年忽然伸出手,摘下了身边竹子的一片叶子。
细嫩的叶片被她指尖掐出一道痕,她淡淡的道:“我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闵云接到消息的时候也猜到了,既然留了沈斌的性命,必然是已经从他嘴里撬出了关于沈汀年的所有事情,“娘娘,是否告知殿下那边?”
“他……大概也已经接到消息了。”
沈汀年心中雪亮,既要算计她,就不会如此仁慈,必然会釜底抽薪,而她最大的仪仗就是濮阳绪的宠爱。
果然,没过半日,徐肆就来传话,太子殿下召沈汀年侍膳。
濮阳绪是从文菁殿回来就听侍卫禀报找到了沈斌的消息,正好是晚饭时分,当即就让人去召沈汀年来千秋殿。
他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沈汀年就已经到了。
这时候,中官们已经摆上了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
沈汀年走上前自然的笑着说,“都是嫔妾爱吃的菜。”
第九十三章主动
沈汀年口味清淡,不喜辣,爱喝汤,偏爱一些口味酸爽的小菜,濮阳绪看着她的笑脸,眼神都柔和了下来,他牵着她入座,“喜欢就多吃些。”
“往日都叫我不要吃多了,晚上积食难受。”沈汀年见送膳的中官都出去了,留下的都是眼熟的几个布菜侍女,便大大的放松下来,“说吧,是什么事值当我们的太子殿下如此讨好我?”
她虽有几分故作玩笑,但眼神很认真。
显然是万全以待。
“讨好?”然而濮阳绪却有些莫名摸不着头脑,他点了点她的脑袋,“想什么呢?底下人知道我召你侍膳,自然摆的都是你爱吃的。”
只不过以往没有敢满桌子有一半以上都是沈汀年口味罢了。
沈汀年眨了眨眼,察觉到他神色不似作伪,暗自思忖,竟是还没得到消息?
“好好吃饭。”濮阳绪见她在自己眼皮底下走神,颇为无奈,看来是不能再惯下去了,“坐过来。”
沈汀年望了望彼此间的距离,就挨着坐的,两把椅子间不过是半个手掌的空隙,她还能往哪里坐。
再一抬眼,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分明是不怀好意,只一对视就有种心照不宣的开心,沈汀年这下真的要被他逗笑了,给他翻了个白眼,“吃吃,我马上吃。”
两个人一边说些逗趣的话,一边吃菜,沈汀年对吃食并不讲究,能认出自己常吃的菜已经是很不错了,濮阳绪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今儿个两个不讲究的人聊起了各地菜系。
千秋殿的内侍们听着此起彼伏的笑声,无不在想有了沈汀年之后,做什么事情都好像格外顺畅了,他们都快忘了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了。
热热闹闹地吃了饭,濮阳绪要去看奏章了。又舍不得放沈汀年回去,就把人带进了书房,怕她无聊,还给她找了几本书,但是沈汀年心里有事情,很难看得进去,没一会儿就撑着下巴,专注的看在批折的濮阳绪。
沈汀年盯着他的脸,不得不说,长的俊美无俦,看着他,就觉得怪怪的,心里像是开了花一样,所有的思绪总算被忘之脑后。
“既然要看,就过来看。”
濮阳绪头也没抬,朱笔龙走蛇行,嘴角微微勾了个弧度。
沈汀年既得了赦令就飞快的丢下手里的书卷,飞奔的蝴蝶一样,扑进她的花丛里。
濮阳绪被她从后背压得跟驮了个人一样,她还晓得不碰他的手,只抱住他腰。
他调换了一下坐姿,叫她舒舒服服的趴着他肩头,“好看吗?”
“嗯。”
一个问的自恋,一个答得真诚。
濮阳绪笑了笑,侧了侧脸,摩挲着她的脸颊,“那就恩准你看,看多久都无妨。”
沈汀年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就像是蝴蝶的翅膀,肌肤相贴着摩挲,她没忍住双手顺着他的腰往下摸——
濮阳绪手一抖,好好的一道折子划过一条又长又粗的红线。
“沈汀年,你又坏了我的折子。”
“又?我何时……”沈汀年边说边顺着他的脸亲到了他的脖子,见濮阳绪已经放了笔,手里的动作就更大了,“坏过你折子?”
何时——自然是次数太多,无法细数了。濮阳绪仰着头往后靠,方便她揭开他的衣服,光洁白皙的胸膛一下子就露出来了,沈汀年头一次目眩神迷,他乖乖就范,任她肆意妄为,而他的喉结,他的肌肤,他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她都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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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头天晚上角色颠倒,‘承宠’的太子殿下反而比沈汀年晚醒。
沈汀年把人叫醒了问:“什么时辰了。”
濮阳绪懒洋洋的翻了个身,又抻了抻被她压麻了的胳膊,只觉着天晚,亦未注意时辰,被她这么一问,才探头往外望去。
屋内的光不是大亮,濮阳绪伸手扶额,半晌道:“没事,陈落他们晚了会来提醒。”语毕,他伸手探到床外,将昨夜衣服往身上披了,回身道:“你且等着,我给你拿新的衣裳。”
也是上次吵过嘴后,沈汀年说了‘草犀’‘犀草’的原委,濮阳绪便开始命守夜当值的宫人都退出殿外,若是时间充裕他就会亲自给沈汀年穿衣服。
沈汀年用被子将自己裹严实,掀开帷帘探出半个身子往床外瞅,只见满地凌口衣衫中,有一物在她嫣红的肚兜下漏了一角。
她趁着濮阳绪还在为她拿衣裳,忙伸出手去够那肚兜。
谁知还未拾到,外间却传来濮阳绪一声:“小心摔着。”
沈汀年一惊,身子失了平衡,竟真的裹着被衾滚到床下,摔得很不雅观。
所幸身上裹着被子,她也没摔疼,只是和满地衣裳被子纠/缠到一处,半晌未爬起来。
濮阳绪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上前了将她扶起,道:“不是让你等着?”
沈汀年抬头默默地望了他一眼,又默默地低下头,手在衣服堆里抓了两抓,不动弹了。
濮阳绪顺势望去,却见她指尖勾着肚兜,手正慢慢往被子缩,不禁笑道:“你哪里一处我没有看过,还怕我看这个?”
沈汀年耳根微微发烫,抬头见他亵衣半敞,又探出手,将他的衣裳也拢了拢,道:“你别着凉了。”
濮阳绪将腰带系了,探手拾起她的肚兜:“我来帮你穿,看看就习惯了。”
边给她套,边俯身亲吻她的嫣红羞涩的脸,寸寸移动,又是一番唇齿缠/绵,无限柔情。濮阳绪起身去拿外衫时,沈汀年忽然从身后探身将他拥住:“殿下……”
“嗯?”濮阳绪顺势将浅蓝湖纱长裙往她身上披了。
“我想出宫一趟。”
“出宫?”短暂的停顿,总算想起了沈斌的事情,濮阳绪将长袍往身上穿了,边系腰带边道,“我今天空不出时间,过两日?”
“我就想今日出宫。”沈汀年道,“我不去别的地方,就去趟沈家。”
她说的是去,而不是回。
濮阳绪心里软了一软,“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
沈汀年眯了眯眼,片刻后,她笑了笑,“你果然是知道了吧?我哥哥的事情。”
沈斌被人诱骗到囚禁的原委已经在奏报里写的很清楚,背后主使目前还在查,但濮阳绪猜也就是叶家能干的出这样的事情来,而现阶段他还没打算动叶家,毕竟他们每年上缴国库的税金是一笔巨额。
尤其这次北峰城的战事,叶家可是没少捐钱支持他。
人既然找到也救回来了,此事就可以小事化了。
沈汀年神色不见异常,好像也是非常清楚自己的地位,还上升不到那个高度,所以没打算要求他帮自己出头。
其实更主要的是,她知道这件事才刚刚开始,叶家还握着她的‘秘密’。
濮阳绪觉得有些心虚,忙转了话,“迟了迟了,我要去上早朝了,来,再叫一声绪哥哥,我说不准就应了。”
绪哥哥……那是被他欺负狠了才会讨饶的话。
“绪哥哥。”
濮阳绪一双眼锁着她的脸,沈汀年抿唇,又不自觉的露出笑,连叫了两声:“绪哥哥,绪哥哥……”
一瞬间的静默,气氛浓而烈,濮阳绪手指一挑,勾起她的下颚,眸光深沉炙热:“好,我陪你一起去。”
等了半响,不见沈汀年有反应,濮阳绪捏了捏她下颚肉,却见她眼里水光朦胧,以为她被感动,“年年,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呢,我……”
却没防备沈汀年手臂一伸,将他的脖子整个捞下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小到几乎没有。
濮阳绪的耳边是沈汀年不甘不愿的声音:“说的这么不情愿,闭嘴吧……”
他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唇边不知何时挂起的微笑,只是在沈汀年最后一个音节未落之际,低垂下头揽着沈汀年纵情吻了下去。
世事无常,太多难以预料的事情,及时当珍惜,濮阳绪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大胆,敢在他深情的时候不给面子!得治,不治治要反了天了……
只不过谁治谁还未可知。
他前脚去上朝了,沈汀年拿着他的通行令后脚就出了宫。
看着普普通通的马车由宫墙内驶出,顺着人流往繁华的街道行驶去,南辕北辙的绕了好一段路,才出了城。
驾车的束泰觉得自己是脑子坏了才会接下这趟差事。
他在巡查宫防时正巧来了东华门,撞上沈汀年的马车,那盘查的侍卫见到太子殿下的手令当即就上报给他了。
通行令自然是真的,但是这怎么来的呢?束泰拿不准,自然要让人去通禀太子。
偏沈汀年就是打的这个时间差,非要立即出宫,束泰若是强拦就是要把人得罪了,这女人,他还真不敢得罪了。
太子有多喜欢这女人,他绝对比陈落这些中官要更清楚一些,男人是最懂男人的,伸出手来数一数,光他亲眼所见的,仓翠山驿站太子禁期犯戒,北巡回京途上沈汀年就没离开过太子的马车,更何况太子还亲自带人骑马,打着看风景的幌子,一看大半天不见回来,身为护卫他还得给他们放风,清场……后来回宫了,太子还为了她整顿宫仪司,把整一个司局的人都投到惩戒司去受管教,这事还是他亲自办的。
数到后面——他连堂侄女都舍了。
预告:重要人物即将登场
第九十四章诗宴
大周朝始安二年,八月五日,天朗气清,万里晴空。
这日上凤鸣山的人铺满了山道。不仅京城本地居住民,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外来客,皆是奔着曲水流觞宴来的。
“前面停一下。”沈汀年从掀开的窗帘看着满山道的人,她竟忘了今日是凤来书院的办曲水流觞宴的日子,按马车这个行程她们中午都很难上山。
束泰把马车赶到路边停下,然后下车走至车窗口,虽只看见沈汀年半个脸,但是他还是垂眸敛目,不敢直视,“娘娘有何吩咐?”
沈汀年皱着眉,迟疑道:“能不能牵一匹马来?”
束泰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不可,这一路上行人又多又杂,骑马本就危险,更何况……娘娘不擅骑术。”
不擅骑术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了,沈汀年才骑过几次马,回回都要太子在一旁看着才允许她骑,束泰让她骑马跟直接打伤了她有啥区别?不都是等着太子来收拾自己吗?
“那你带我骑。”
“这——”束泰惊呆了,他甚至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她,辨别出她并非开玩笑之后,他吓得结巴了,“万……万万不可。”
这是要他死吗?就太子殿下那个脾气……身为跟他一同长大的,他可太清楚了。束泰打了个抖,退后一步拘礼,“请娘娘收回成命。”
真论起身份来,他好歹也是挂了个侯爷的爵位,还掌着禁军的实权,拉下身份来护她一程已经是莫大的尊荣了。
沈汀年也是无奈了,她急着上山,自然知道让束泰带自己骑是决计不可能,“束统领,二选一,你看着办吧。”
这女人就是故意的,他还有得选吗……束泰又一次在心里骂娘,自己是脑子坏了才会摊上这么个事,但是你有张良计,我又何尝没有过墙梯。
他抬头望了望远处的高耸的城门,隐约可见路面尘土飞扬,似乎有快马疾驰而来,他长舒一口气,朗声道:“请娘娘稍后,臣这就安排。”
敏锐的察觉到他神色转换的沈汀年,下意识瞧了瞧天色,太子应当是已经下朝了,但没有那么快追上来吧。
束泰走到马车后面,打了个呼哨,很快就有应和之声传回。
他早就安排人去给太子传口信,然后又驾着马车在城里南辕北辙的绕了一圈才出来的,沈汀年长居宫内,自然不知道南北口出城分别走的什么道。
就这么等了一会儿的功夫,沈汀年已经反应过来被坑了,她起早了有些犯困,中途还打了个盹了,而马车里随侍她的侍女都是千秋殿的,比不得闵云月朱能听自己的话,也不会提醒她路程不对,她连站起来都会被她们前后左右的护着,可见早就被交代过。
濮阳绪追上来逮着这擅自离宫的沈汀年,他倒也没有冷着脸,反而噙着笑坐在马上,他一想起这女人早上做贼心虚摔下床就是为了顺他的手令,还装模作样的用肚兜遮掩行迹,简直怎么想怎么好笑。
沈汀年搭着侍女的手下了车墩,仰着头看高高在上的濮阳绪,小嘴抿了抿,主动伸出手去,几乎同时濮阳绪弯下身牵住了她的手,护着她踩着镫子上了马。
沈汀年才坐稳,一顶帏帽就罩下来了,她摇头晃脑的不肯戴,濮阳绪一手控着缰绳,马儿往前行走起来,“别闹,风尘大,等会迷了眼……”
太子出城哪怕是微服身边也是跟了一支侍卫队,路人一见这阵仗,齐齐让道。马跑起来比马车那是快多了。
“马跑起来哪有什么风尘……”沈汀年一贯不喜欢被拘束,掐着他的掌心不让他系帏帽的带子。
“我说有就有。”
“没有。”
“有。”
跟着后头的束泰简直不忍耳闻,这都是几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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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起这曲水流觞宴,少不得说一说沈学与曾学之争。
沈学是以沈家家学为基,提倡‘教于幼,治于国,天下共师,人人皆学。’,而因为沈氏开此学广教天下之人的是女子,曾经一度掀起滔天骇浪,但女子入学得到了皇室贵女的鼎力支持,最辉煌之时沈学被定为治国之正道,天下学子趋之若鹜。
月有阴晴,水满则溢,沈家没落之后,沈学也进入了寒冬期,之后先后兴起了许多学派,但都短暂如昙花一现,唯独曾学木秀于林,屹立至今。
这曾学提倡的是‘寓教于乐,文武兼修。’,按理说沈曾两家学派并无冲突,为何牵扯出‘诗文盛宴’,流传至今并改为‘曲水流觞宴’的事情?
这事坊间有诸多版本的传言,一说曾家祖上在沈家落魄之时,侵占了沈家书院,改建自家书塾,两家自此结仇,一说两家书院离得近,生员之争由来已久……其中传的最广的说法是沈家曾有一女才貌无双,嫁于曾家为妇,之后却遭曾家休弃,遭受这等打击的沈家女郁郁寡欢,却写下了传诵千古的佳作,然至死不得欢颜,墓铭志也教人怅然:‘来世还做沈家女,只求不识曾家人。’
“这便是沈曾两家的恩怨之初,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两家结亲的事情,”沈汀年搭着濮阳绪的手臂站在半山腰的凉亭处望着远处的层峦叠嶂,“我读过她写的所有诗,最喜欢那句‘骤如夏雨一倾来,江湖风暴几时休。’”
濮阳绪许久未曾闲看山水静观云,更何况身侧还有佳人相伴,他伸手揽住她的肩,指着大好河山,对她说,“我小时候做过一件蠢事,听别人说从高处摔下来会很痛,寻常小孩子摔倒扶起来就好了,但是我不一样,我若是磕了碰了,身边的人都要挨罚,她们的性命都系在我身上,我没有机会摔倒,所以到了我七岁那年,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我从御花园假山上往下面跳……”
“你猜结果如何?”
沈汀年侧了侧脸,看他,眨了眨眼,“摔疼了?”
濮阳绪笑意更深,他的手指从东到西,来回了一圈,“我以为那惦念了许久的感觉就要临到了,我紧张兴奋的大笑,结果,一群人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将我接住。”
“我真正知道摔痛的感觉,是琮王他打我,当时我人还在马上,被他一脚踹飞了一丈地,摔倒地上的时候,我都懵了,太疼了……”
沈汀年知道他和琮王那一架,惊天动地,以至于街头巷尾口口相传,她想不知道都难。
“疼的好。”她笑了。
濮阳绪闻言,慢慢收了笑,低下头来看她,“我在怕疼的年纪不知疼,等我知道何为疼的时候,我早已过了年纪,年年,我不懂的时候会莽撞急求,真正懂了就再也不会了。”
沈汀年原本平静的神情一瞬间变了,好像糖化在水里,整个人都融了蜜意,笑也沾了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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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凤来书院够大也容不下这么多看热闹的人,挤在书院大门口的人都是平民百姓,会有人专门传里头的消息出来,其中商贩居多,吃食和小玩意儿卖起来比山下市集还畅销,而稍有些身份的人都能进去看看。
凤来书院建在山上,上山的台阶也不陡,早被布置了一番,两旁规则的立着石碑,碑文都是书写的沈学历史,以及各个与沈学有渊源的名家名士。
真正办流觞宴的地方是山中一处峡谷,流水潺潺,怪石嶙峋,两旁是长廊,五步设一席,皆是参与此宴的宾客,多是书院的学生,一眼望去,左边的长廊拉着蓝色条幅,是沈学坐席,右边的长廊挂着红色条幅,是曾家客座。
也有外来的参宴,应该是受两方的邀请,多是负有盛名的文人墨客。
而顺着长廊蜿蜒而上,至半山腰有一方大凉亭,正中上座环形半圈是评审官,依次下来除了沈曾两家书院的教学先生,还有大周朝文坛有头有脸的人物,外围就站满了那些维持场面的官兵,还有一些专门保护几个重要人物的特别护卫队。
抬头天高云淡,瞭望见青山,近处瀑流如箭,众人议论纷纷,主持流觞宴的几个人挨在近处坐了一圈,坐主位的是赫然是凤来书院的沈院长,挨着他右手边的是凤来书院后山女学堂的教导女先生沈燕荷,中上之姿,年轻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傲气,连眉峰透着锐气。
与她对面而坐的曾家大公子曾庭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诗文盛宴,遂有几分新鲜感的听下面的动静,待见自己书院的人对诗饮酒,不落下风,难免露了几分笑意。
沈燕荷也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前几年她一直被沈院长管束的牢牢地,不容许她出后山,对外说的是潜心帮助沈院长修编京都府县志。
她抬眼瞥了眼曾庭,不由玩味的一笑,“曾家今年的噱头更胜以往了。”
“难道不是贵院今年没人了吗?”
曾庭执掌曾家书院不久,俊秀清俊的脸亦是矜傲。
两人初次见面就对彼此没了好感,尤其是沈燕荷她自觉身为在场唯一女子,大家都对她是好颜色,唯独曾庭,根本没正眼看过她。
“恃才傲物哗众取宠之人,我们沈家确实没有。”
曾庭回过神来就冒火的看着沈燕荷,冲着她冷笑一声:“既然你觉得我们是哗众取宠,那我今天少不得要亲自请教一番,博大家一笑又何妨!”
这是要以曾家之名请战了沈家,自始至终神色都安然若在世外的沈院长总算醒了神,他抚须而笑,“你们自行下场去吧,年轻人总要轻狂才不枉此生”
场面又安静下来了,隐约有脚步声靠近,侧首看去,正好看见沈家接引宾客的仆从引着太子等人从后山的僻道上来。
第九十五章创口
虽为微服,但是在场诸位皆是见过太子的,沈院长更算是太子的长辈,而连曾庭都同太子在琼林宴上斗过酒。
“诸位不必拘礼,今日本宫微服,不宜宣扬。”濮阳绪先抬手免了众人的礼,再回头将背后的沈汀年带到身边来,正对着沈院长介绍道,“沈老,你看本宫带谁回来看你了。”
沈汀年隔着一层薄纱看着这位她名义上的叔父,课业上的老师,为她取了‘沈汀年’这个名的人,三四年了也没见老,一副和蔼可亲的嘴脸。
“这,是阿年回来了。”沈院长先开了口,还往前走了一步,似太过惊异和激动。
众人恍然:是太子婕妤沈氏。
同为场上认得出沈汀年的沈燕荷差点晕了过去——她竟真的回来了,还带着太子一道来的。
大家跟着沈院长同沈汀年见礼,然而沈汀年却适时的往濮阳绪怀里靠了靠,连招呼都不愿打的转了头。
宽敞的凉亭突然就气氛凝滞。
“应该是刚才本宫马骑快了,她身体不舒服,闹脾气了。”濮阳绪揽着她往坐席去,还小声的训她,“那是你叔父,怎么人都不认得了?”
沈汀年还没开声,沈院长忙接过去话,“殿下莫要怪阿年,快先入座,请上座,鄙院招待粗陋,勿要怪罪……”
座席重现排座,濮阳绪携着沈汀年在正中最佳的上位,沈院长挨着濮阳绪下首,坐姿也端正了几分,两人正无比亲切的寒暄。
帏帽还没摘的沈汀年刚要抬手解了系带,就被濮阳绪右手准确摁住了手腕,他分明侧着头和沈院长说话,连看都没有看就如此精准的捕捉到了沈汀年的动作,并自然无比的加以制止。
侍从送了茶到他们二人座前,濮阳绪一手辖制着沈汀年,另一只手将茶盏推到沈汀年手边,抽空点了点桌面。
那意思分明是警告她不要闹,乖乖带着帏帽。
目睹这一幕的众人齐齐心照不宣的移开了目光,只有沈燕荷目光不善的盯着沈汀年不放,若非是这场合由不得她肆意而为,她怕是忍不住第一个掀了沈汀年的面纱。
四年了,她无时无刻都忘不了被告知沈汀年入宫待选时的羞辱感,还有那被她压制了整整七年的阴影,只要有她沈汀年参与的事情,她永远只能拿第二名。
“曾公子不是要请战吗,”沈燕荷掐着手心转移了目光,她此刻的眼神无比的明亮,甚至透出了异样的光,“无论你比什么,我沈家无不应战。”
屋内以曾庭为首的曾家书院的人早已在太子出现时就收敛了起来,但沈燕荷此言一出,别说曾庭,他们也是暗怒不已,仗势欺人者,尤为不耻。
曾庭衣摆一扫,从凳上起身,眼睛扫了一圈就落在濮阳绪身上:“殿下,草民以曾氏子弟之名请教沈家女学先生,请允。”
曾庭身着青衫,端的是一表人才,气质不俗。太子未出现前当得上全场最佳,这人比人,就有了差距,落在两人身上的目光就会自觉的偏移,沈燕荷落在濮阳绪身上的视线有多炙热,心里对沈汀年的恨就有多深。
濮阳绪微微眯眸,想起来了,“原是你,五年前,本宫与你斗过酒。”
“承蒙殿下记得。”曾庭温雅而笑,“殿下诗才过人,草民亦是铭记已久,未曾忘怀。”
濮阳绪笑了笑,“你们自行安排,无需顾忌本宫在场。”
既得太子应允,曾庭便不再犹豫,随着他一声传唤,十几个下人端着酒壶杯盏排队而来。
领头的却不是沈家的人,那个中年男子朝着曾庭俯首,其意不言而喻。
这是要斗酒。
沈汀年搁下茶杯,瞟了一眼曾庭,能跟濮阳绪斗酒之辈,显然这方面是行家,视线扫回来又落在了沈燕荷身上,倒还是老样子,事事好强,什么都要争个高低,永远学不会谦虚和藏拙。
“这里有十六种酒,分为酎、醨二类,”曾庭有备而来,又这么好运的碰上太子殿下在场,少不得要表现表现,他一手背着身后,一手点着摆放好的藏酒,“我们就按琼林宴的规矩来比,分品酒,和饮酒两场。”
品酒比的是对酒类的了解,以及能精准尝出酒在重酿时里头放的东西,更高深的还能尝出酒藏的年份。
至于饮酒那拼的就是酒量了。
“沈先生若能赢在下一场,曾家就算输了。”
“口气莫要太狂。”沈燕荷也起身离席,走至摆酒的方桌前,自信而笑,“我不仅要赢,还要赢你两场。”
“……”曾庭。
众人:都谦虚点行不行?
两人还没有开始,沈汀年就有些看不下去了,她才要起身,就被濮阳绪压住了膝盖,他轻声问:“怎么了?”
沈汀年拿手拧了他一下,“如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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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在凤来书院后山住的篱笆院,青石铺路,曾经院里种满了花,牡丹芍药秋菊金桂……她重新踩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入目所见,篱笆已经破漏的七零八落,院内杂草丛生,白青色的小楼久无人住,挂满了蛛网。
连曾经她最喜欢独坐的石凳竟然都破裂了。
沈汀年想起最后一次在这块石凳上呆坐,那日她得知了双木就是林墨,是沈院长的学生,是沈家资助的寒门弟子,是不可能带着她私奔的人。
他甚至家中还有一个离不了人照顾的‘妹妹’。
比起当时失去万金奖励的打击,这个消息是压垮她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永远无法摆脱沈家。
#五年前的凤来书院后山。
沈汀年背着书匣回住处,从旁蹿出一人拉了她一把,然后匆匆在前面走,似乎寻常女学生路过一般,沈汀年觉得她有些眼熟,心念间就不知觉的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那人显然对后山的路也很熟悉,带的路很偏,等两人进了上山顶的岔道,四面静寂无人,她才回头看沈汀年,眼里是笑,但却是嘲讽。
“我叫林西。”
沈汀年紧紧的抱着书匣,天上的太阳有些刺目,她半眯着眼,平静的脸上有着属于她特有的沉定。
林西觉得自己从来就没看懂过这个女人,可就是她一下子抢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你了解哥哥么?”林西没有点林墨的名字,沈汀年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他的今天是怎么来的。”
“他在你那里叫双木,在我这儿叫林墨,你眼里的他是才貌无双的少年,我眼里他是天底下最好哥哥,他以前也不叫林墨这个名,而是一个无名无籍的弃儿。”
“沈汀年,他吃过的苦,你绝对想象不到,他十岁到十三岁的三年,”林西几步逼近,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对着她笑着,“被人卖给达官富人家,做娈/童。”
沈汀年睁大着干涩的眼睛回瞪她,无声的抓紧了书匣,像是要汲取力量。
“那三年,他每日挨打……每日被人折磨……过得根本不是人的日子。”
头脑嗡的一声响,气血上涌,沈汀年想起自己初见林墨时,那少年赤诚火热的模样,谈起对弈棋局时的自信骄傲,还有对书籍的珍惜,对花草的偏爱……
“他那么讨厌束缚的一个人,现在呢,他为了你,甘愿困在这书院,因为喜欢你,想要给你自由,若非我拦截……呵呵,天意啊,你几次三番的想逃却被沈燕荷出卖,你出不来也是她从中作梗,”林西边说边笑,眼里却蓄满了泪,倔强的不肯流下来,“若不是我拿过去的事情求他,你逃跑掉湖里险些淹死的事情,他大概想杀了我。”
沈汀年咬着唇,一直瞪着眼,她不想听,真的不想,可又开不了声,挪不动步。
“他能脱离娈童的身份,是我……是我换来的。”一行泪流不尽,林西也不想擦,那些不堪的过往,揭开来,鲜血淋漓,“沈汀年,你可知道,我为了救他,甘愿委/身人下,换做是你,你做得到吗?”
不论是同甘共苦的情谊,还是林西的舍身相救,都促使他们成为最相依相靠的一对,因为受过苦,她太缺乏安全感,太怕被抛弃,才会满心算计,想要牢牢的抓住每一根救命的稻草,欲图霸占着他的心。
“当所有的苦难过去,我以为跟他并肩共富贵的人是我,呵呵,”林西狂笑了几声,眼泪倒是干了,咬牙切齿的挤出两个字,“是我!”
事实呢,林墨说她要什么都可以,唯独已经给不了她爱,他爱上了别人。
沈汀年哽咽的擦了擦眼尾,有些茫茫然的听完她的话,这些她的确不知道,也无法想象。
“你为他做过什么呢,哦,为他誊抄课业,嘻嘻,这点我真的做不到,”林西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凑近她,复又看着她怀里的书匣,眼里的恨意从来没有掩饰,只多不少,“与他对弈,吟诗作对,剪烛作画,红袖添香……”
“可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以为沈家真的是给你们未来吗,那不过是明修栈道,让你老老实实待着,他们早就将你的名字上报礼部了,你现在已经是待选秀女了。”
视线终于模糊,沈汀年无助的抱着盒子往后退,“不要……不要再说了……”
林西却是不解恨,冷笑着看着她痛苦,脚步一动,伸手就去抢她的盒子,不防沈汀年死命的抱着不撒手,浑身剧颤的甩开她的手。
“我偏要告诉你,你们再也没有可能了。”
书匣倏尔掉落,沈汀年全身失力,顺着林西推搡的力道跌倒,傻楞了片刻,喃喃道:“不会的……”
林西弯了弯唇,蹲下,将书匣子拿在手里,猜想东西应当都在里面,她掂了掂,对上沈汀年一双被泪水浸润过的透亮澄澈的眸子,林西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一样,言语轻松起来,刚刚那些沉痛、悲凉一扫而光,“沈汀年,以后别这么天真愚蠢了。”
第九十六章冷暖
沈汀年枯坐到天亮,林墨来的时候,显然也是满腹心事,一个俊朗少年身上竟带着腐朽的暮气,苍白着脸,发现她的异常和沉默,一切无声胜有声。
两人先是在院中石桌前对坐了片刻。
后来,他起身走到她背后,将沈汀年抱住,这样安静的时刻,抱着心爱的人,林墨本该心生欢愉,奈何更多忧思,只觉得一生就在一念间过完,良久静声道,“年年,每次睡着后醒来,有很多事会被想起,很多感受会被重提,有惊惶恐怖,更欢喜悲慨,感念上苍又让我熬过来,我,竟然还能活着。”
“我十岁那年最痛苦,因样貌俊秀,被人卖进一钱姓达官府中为娈童,那家主好男色,性情残忍,经常怒而杀人不说,失宠之后也一律处死,绝无活路。我曾一度目睹一批批风华少年被送进来然后死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第三个年头我终于实施了筹谋已久的秘密出逃,不想中途出了岔子,被抓了。他恼恨我背主,把我关入地牢,细细密密一遍遍严刑拷打。”
林墨突然顿住,他的身体似乎颤了一下,用微凉的手指拢住沈汀年的手,声音静而和缓。
“地牢漆黑阴冷,有光的时候却是被拷打用刑。无止无休的折磨,晕过去一桶冰水泼过来,彻骨清醒。更是不给吃东西,狠狠地饿着,奄奄一息的时候才会灌进点米汤,后来干脆用人参吊一口气,就是不准死。最疼的莫过于一个个关节被强行卸下再安上,当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后来我彻底脱离,也落下了病根,我时常梦魇……怕黑,怕冷,怕饿,怕疼,更怕自己成了一个废物,沉疴缠身,一事无成。”林墨缓缓的喘了口气,说道,“年年,任人鱼肉宰杀,肆意残害的滋味太可怕了,生命尚不能自己,哀恐惶遽,还谈何心愿尊严。”
沈汀年从未像这一瞬痛恨自己太过聪明,她心疼他,理解他,也能再接受他,可她很清楚的知道,他不会为了她,重新过一个普通低等人的生活,他要做人上人。
“年年,我多想能护住你,护你一辈子。”
沈汀年只觉得整颗心都被针刺一样密密麻麻的痛,她良久才动了动唇:“林墨,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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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一趟,怎么魂都丢了?”濮阳绪本就觉得她去的有点久,一回来又低着脑袋,情绪十分丧的样子。
“我……走错了路。”沈汀年嗓音也压得低低的,怕泄露更多的情绪,就努力吸了口气,“我想去看我哥哥。”
原是惦记着沈斌。
濮阳绪轻声安抚她,“马上就带你去。”
不多时,沈曾二人的较量就出了结果,在品酒一场,两人尝遍十六种藏酒,竟打成平局,第二场饮酒,沈燕荷饮到十二杯,脸红如火,目色神离,俨然是到了极限,而曾庭脸色平淡,口齿清晰,显然还游刃有余。
“沈先生,承让了。”
“你住嘴。”沈燕荷一手扶着桌子,一手去勾下一杯酒,“我还可以再喝……”
然而她发抖的手根本怎么抓也抓不到目标,曾庭挨着近,下意识把酒杯给她推了过去,手还没撤开,便被沈燕荷抓了正着,她显然是酒劲上头了,抓着他的手就把人往自己这边拉,瞬间把曾庭闹了个大红脸,他曾经满饮百杯丝毫没上过脸。
被人抓了个手反倒是慌的不行,曾庭使劲抽了两下手没抽出来,急中生智端起那第十三杯酒递到对方嘴边:“沈先生!酒在这!”
沈燕荷闻到酒气,果然放开了他,动作慢吞吞的低头,就着他举着的杯,舔了舔杯沿,小口抿了一口。
曾庭目光呆了呆,这下连耳朵都通红了。
围观这一幕的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来,尤其是沈院长,他捋着须,不动声色的朝凉亭外看了一眼,沈燕荷的侍女很快就走进来,接过曾庭手里的酒杯,哄着把人带下去了。
“让各位见笑了。”沈院长作尴尬之状,起身过来宣布这场比试是曾家获胜,又亲自招呼曾庭入座,态度比之前更显亲切熟络。
沈汀年冷眼看着这无比熟悉的一幕,曾几何时,沈清岩就是这样嫁出去的。追溯到更远,当年随着她一车进京的沈家姑娘,都是这样一个个嫁出去的。
没想到终于轮到这个最受宠的沈家嫡女了。
“今日流觞宴的诗文之作皆已收齐,接下来就有劳各位评审了,”沈院长未了叹息了一口气,他转头看向沈汀年:“马上就是午时了,沈家备了家宴,吃了饭再走吧。”
沈汀年没防备他越过濮阳绪直接问的自己,想起今日之行的目的,她就点了点头。
而濮阳绪也没有推辞。
凤鸣山上的人开始下山时,京城外官道上的人开始多起来,进城的队伍也排的越发长。
京城西街的无伤药铺大门两边挂了副对联上联:但愿人皆健;下联:何妨我独贫。
这家药铺是个老店,老主顾特别多,西街几家医馆都来这买药材,价格好,药材齐全,最主要的是,这家药铺掌柜人好。
难得今日没有什么人来光顾,老掌柜的就在后院里晒药材。
一阵奇异的兰花香若有似无的传来,老掌柜这个人最为得意的就是他的鼻子那是灵比常人。他讶然的举目四望,才发现一抹浅色身影,那人背对着他正在俯身细看栽种在后院一隅的药草。
老掌柜难于遏制的激动,满手药草簌簌落地,“公子?”
然而那人只是认真的看着药草,罕见的洛桑草,具有清毒散瘀,活血通气之功效。站得久了他才稍稍侧身,转过头来。
老掌柜一直在他身后,像是入神般看着他,五年了,曾经的那个少年已经长大了。
像是记忆里翻过了一张画,画中人眉目俊致,一双眸如深潭的水,沉寂的让人无法久视,老掌柜目光不期然的落在他遮住下半张脸的面罩上。
是了,他的记忆里从未有过林墨的全貌。
林墨轻不可见的叹息:“大家都还好吧?”
老掌柜似笑似哭,几不成语:“嗯……好……都好……公子回京了怎么没有说一声……”再看林墨虽还是极其清瘦,气息倒是平稳,一颗心也放下了一半。
“洛桑草种的不错,”林墨最后看了一眼,眼神平静,吐字轻缓:“都拔了吧!”
老掌柜一愣,这个洛桑草极是珍贵,他花费了几年心血才种了这一片,“公子,这些都是为了……”强压住想要辩解的话,吞下吐不出那句为了你。
后者回身往前走,其意不言而喻。
“好的,我马上派人拔了……”老掌柜迎着林墨往屋内去,这院子虽是后院,清静偏僻,却不是十分的安全,他亲自现泡了一壶敬亭绿雪,这是他珍藏的最好的一种茶,还是他花了不少心思弄来的,看着林墨舒展的眉宇,他觉得花再多钱都值了。
“公子,最近京城风不平,你怎么这个时候回京了?”
老掌柜斟酌着开口,林墨举止从容,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他想关心也无从下手。
“不必担心我,这些日子是不是有奇怪的人来要买洛桑草?”林墨垂头抬手,宽袖遮脸,浅尝一口,敬亭绿残雪,天山普陀佛,两大绝品贡茶,沁凉入骨,味淡香醇,这茶倒是很久没有喝到过了。
“奇怪的人?”老掌柜思索一番才摇摇头:“没有啊,洛桑草我从不卖生人,量也极少,没什么不正常的……以往每三月供给太医院一批货,都是我亲自交于汪太医的。自他离京,我便不再供应了。”
林墨抬眸看他,沁寒如水的目光,些微的陌生,看的他心颤。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没有责怪,胜似万语,林墨起身,离开时只留一句“一切照旧,保全自己!”
老掌柜心头一跳,林墨的话中有话,他恨自己听不明白,其实在去年汪太医第一次动用了洛桑草配止痒散,他就预感平静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林墨从无伤药铺出来,往北街去,他随意的四下里扫视,街旁一个蹲在角落里的邋遢小身影引起他的注意,那还是个小孩,眼神空洞的仰望天空,脏的辨不出样子。
他多看了一眼,便转过视线,继续往前走。
走出十来步,他停住了。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孩子竟然也在看他,没有神采的眼睛睁得大大,可是,林墨知道对方在看他。
林墨微微一笑,再次转身,离开。
笑如温风拂柳,眼似寒月照冷涧。
这时,一辆由西门入口进城的马车缓缓行驶而过,突然停住,靠着濮阳绪怀里闭目养神的沈汀年转了转脑袋,刚要睁眼,就被他轻轻地盖住了眼睛,“你睡你的。”
濮阳绪另一只手从打开的车窗伸出去,指了指着那街角的小孩,跟在车外的护卫立马有人过去,将那小孩抱过来,短短的十几步路,那小孩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濮阳绪。
等到了近前,濮阳绪对他微微笑了。
像旭日东升的那一抹光,一瞬而逝。
“抱回宫去交给陈落,让他收拾干净。”
马车再度行驶起来,街道宽敞,车马流通,更多的是行人,这繁华背后,又有多少冷暖……
第九十七章惊喜
花草树木,假山池塘,九曲回廊,亭台阁楼,一方府邸,内里乾坤,应有尽有。
有政冶风云,有风月八卦,也有油盐酱醋茶。
整个府邸因为要招待太子一行人,一下子就开始喧闹起来,沈家很少宴请招待各路外客,今日还是因为流觞宴才在上午开了茶花宴,由沈家夫人招待了女客,然而得到太子要来的消息之后,中午的家宴一下子就显得尤为隆重。
沈府已经太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不时地有下人来往,见到太子一行人就停在一边行礼,无不惊奇的看着到来的客人。
“都愣住干嘛,快去告诉夫人,就说人已经到了!”引路的管家一面清道,一面吩咐下人。
沈家现在管家的沈夫人是沈院长的原配夫人,也是琮王生母生前最好的闺中好友,琮王待她比旁人亲,连沈沉这个亲舅舅都比不上。
沈夫人在沈家的地位不言而喻,不过沈家如今式微,在京的嫡系沈门人唯有一个沈河,是沈家四房独子,其次就是沈家六房的嫡女沈燕荷。
家宴摆在如意厅,沈家一共四人出席,还有太子和沈汀年,沈燕荷因醉酒未能出来。
都是熟面孔,除了沈河的妻子莫氏,沈汀年多留意看了两眼。
她更多的神思都落在了厅外的花苑,曾经这里是她不能踏足的地方,那时候这里人也多,好多小孩……景色依旧,孩子却都长大了。
濮阳绪对沈院长是有几分尊敬的,不仅因为辈分上的“舅祖父”,更因为沈院长于他也有半师之情,两人高谈阔论,沈河陪着添菜倒茶,时而也引经据典的加入话题,宴席过半,宾主尽欢。
与他们迥异的是,沈夫人矜持寡言,沈汀年终于解了面纱,沉默地喝着汤,莫氏纵然想开口,也不敢多言。
一碗汤喝完,沈汀年转头朝候立在侧的侍女轻声耳语:“去取酒来。”
不多时,那侍女就端着酒盏而来,揭盖之后,整个厅堂都是笼罩着淡淡的酒香。
一桌人都停下来看她。
“这是沈家最好的藏酒,你尝尝?”沈汀年将杯子端起来,细细的嗅了下。
濮阳绪还没开口拒绝,她的手已经伸了过来,虽然心里在抵抗,但是她喂酒的举动让他不自觉的张了口。
入口极其沁凉,回味却又变成了辛辣,濮阳绪清俊的脸由白变红,双颊像染上了红霞,配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眸,真是好看。
众人看愣了。
沈汀年却是不自然的垂下眼眸,手里还端着侵染酒香的杯子,白玉无瑕的杯子。
她虽未品一口,嘴里却好似有了滋味。
“茶。”濮阳绪骤然挨过来,整个人像软化了一样,语气也透着股傻兮兮……沈汀年扶住他的胳膊,以他的酒量,喝这百年藏酒——元正酒,一杯倒不意外。
布菜的侍女递上了一杯新茶,沈汀年抬手接过,娴熟自然的喂了濮阳绪满满一杯。
色泽浓绿的雨前龙井,闻着清香,喝着味苦,回味却清甜,那种香气像是萦绕舌头尖,蔓延而下。
濮阳绪最后的意识就是茶的味道好甜。
沈汀年把人扶靠在自己怀里,抬手止住了外头候着想进来的束泰等人,“殿下歇息片刻便好,你们守在外头吧。”
束泰是目睹全程的,太子自己张开口喝的酒,应当怪罪不到他们头上,遂也就犹疑着退回大厅门口了。
“我今天回来两件事。”
沈汀年冷着声音,连多看他们一眼都不愿意,低垂着眸看着怀里的人,她不想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宁愿他醒来恼火自己。
“沈清岩叛我,我要将她从沈氏宗谱里除名,他日叶家门庭衰颓不容于世也牵连不到我的身上。”
“若是为了沈斌此事尚且还有……”
“第二件。”沈汀年没给沈院长把话说完的机会,断然道,“不许任何其他沈家姑娘接近太子。”
这回连从头至尾也没有动静的沈夫人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我不管你们后山里还养了多少人,有多姿容卓绝,才华横溢,从今往后,”沈汀年手托着濮阳绪的脸,一字一句宣布,“在他身边的只能是我。”
“你倒是得先有那个本事。”沈夫人恢复平静神色,冷冷淡淡仿佛对话的人是个陌生人,“沈清岩的事情,可以依你,但是叶家不是那么好应对的。”
“我自有应对。”沈汀年说完就转头看向了厅外,时刻关注这边的束泰立马进来了。
“送殿下去我的房间。”
“这,娘娘你不亲自在的话……”束泰表示为难,你自己做的事,也得自己承担吧。
“我随后就来。”
她要先去看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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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微闪,静室内没有人说话。
沈院长长久的看着壁画沉思,而沈夫人在他身边沉默,只不过她看着的是站着看壁画的另一个人,一袭青色单衣,松松垮垮的,不是因为没有穿利整,而是人比衣瘦。
林墨倒是看得有些入迷,壁画上的女人,极为的美丽,眉目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像谁。
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这个女人当的起那画壁上的题诗。
如不是其他人都太过沉默,气氛过于压抑,林墨也许就将心中所想吟诵出来。
“林墨,你回来是不是为了见她?”
沈院长转身坐回沈夫人身边,沉重的声音,好似胸中积压着万千思绪。
“你这孩子,就是让人不省心,为了自己就不顾及别人了!”
沈夫人先是震惊,接着是震怒。
一向温婉的面容竟然笼上冰霜。
林墨因面罩遮了下半个脸,无人能知他什么神色,他回头对上沈院长与沈夫人的目光,眼眸微微闪烁:“这次回来,不仅是因为形势严峻,我的存在已经暴露,安王那边也在秘密寻我,回京已是必行之事。”
“不行,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一人毁了沈家!”
沈夫人反对的极为干脆,站起来就要发怒。
静室的门却在这个时候打开了,从外面打开的。
沈院长夫妇吓了一跳,面色蓦地变了。
林墨也蓦然一震,有些僵硬的转眸看向门口。
沈汀年手里拿着静室的钥匙,在指尖晃动了下,她抬脚步入室内,不同于白日的沉静温和,眼里一片冰霜。
“你不是去看沈斌了……”沈院长当即站了起来,待看到她手里的一串钥匙,哑了口。
“怎么,很吃惊吗?”沈汀年站定,一一扫过三人的面色,“我以为在你们今天见到我时,应该猜到了真相。”
看见多年未见的林墨,她的目光也没有多停留,最后定在壁画上,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五年前,沈老夫人临终见得最后一个人是我。她给了我这串钥匙,沈家的任何一个地方我都可以进去。”
这把钥匙相当于给了她掌控沈府的权利,可以前她不想要。
“这就是我这次回来给你们准备的惊喜。”
曾经占据着主位,永远只会对沈汀年冷言冷语的沈夫人,面色也只难看了短短一瞬,便恢复了平静。原来如此,能轻易使唤的了府里的侍女,随便一句话就取了沈家最珍贵的藏酒,敢大言不惭的除名沈清岩,要任何沈家姑娘不得接近太子……这桩桩一件件,她这次回来就没有打算再遮掩。
“沈老夫人给了我选择,我可以选择任由沈清岩假冒顶替这把钥匙的主人。”沈汀年说着还笑了一声,“毕竟,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被她冒名,不是吗?”
“难怪了,我一直想不明白她素来不敢惹你,这次为什么会背叛沈家出卖你。”沈夫人维持着冷静,并迅速想明白了整件事情,“是你没给她留活路了。”
“她踩在我身上活了这么多年,风光无限,我何曾动过她?不过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自取灭亡。”沈汀年看了她一眼,眉一蹙,冷然的脸乍现寒凛:“不管以前如何,今时今日之后,我希望沈家不要再出现叛主之人。”
她当着他们的面转了转手里的钥匙,“毕竟,百年式微的沈氏已经没有退路了。”
沈院长走的时候,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沈汀年就在这声叹息中,真正意识到当年以为无比强大的人也老了,她挣脱不出牢笼,那就成为笼子里最强大的那个人。
她需要,好好体会一下,这感觉。
谁规定了弱者就不能翻身?就必须卑微如蝼蚁?生命任凭被人粗暴地践踏,一次又一次?她也曾一直渴求过,拼尽所有去图谋,只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在她的身侧,拢住她,悉心接纳,温柔抚慰。
可换来的是一场情感考验……一个临摹的赝品就轻易的骗取了她的真心,教会她什么叫‘爱情’,然后再狠狠的撕破假象,把她的希望彻底粉碎的,沈汀年永远也无法忘记为了逃跑坠入冰冷的湖水中,四面的水漫灌进她的口鼻,仿似有双无形的手,拽着她沉下去,沉下去……
有多少个午夜梦回,惊恐攫取住她的四肢百骸,她不能动,也没有声音,任凭噩梦像不散的阴魂,龇着牙在暗夜里冷笑狰狞。每一次,她噩梦醒来,彻骨的森寒,磨进她的骨髓,她都会生出一种指天骂地铺天盖地的恨和绝望。
祝大家双节快乐!
第九十八章奖励
一年前哪怕知道了可怕的真相,哪怕手里一直藏着底牌,沈汀年都不敢轻易踏出这一步,可今日她回来了,她敢走这条路了——因为有人在她背后,她有了底气,有了无所畏惧的勇气。
“年年……”
“你最好想清楚你现在的处境。”沈汀年万千思绪回转,神色稍敛,眉眼冷然,“如果不想死,就不要挑衅我的忍耐度。”
林墨直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醒悟,望着她道,“你真的变了。”
林墨的声音很轻,但只这一句,已抵消了积蓄的千言万语,他只觉得这多出来的五年,太过残忍……好像突然回到那遥远的从前,黯淡无光,那时他被拘锁在深宅大院,日日受尽折磨。
“我没有变,我只是丢了你。”沈汀年转过身,往壁画近处走,她伸手在墙上按了个机关,整堵墙便从中裂开,露出一条通道来,她望着又长又暗的通道,从容淡然的笑了,“在你那个相依为命的妹妹告诉我你的身世时,我还打算再给你一次机会,但是你舍不得走,那时候我就真正看透了你。”
偏他还打算用一番感人肺腑的自述博得她心甘情愿,熟不知沈汀年最厌恶的就是虚伪。
预想过千万遍的再相见,倒不如不见。只因他还在原地,她却走远。
林墨想她叫住她,却无法言之出口,大抵是他出生时饿了会扯着嗓门哭,而后来——他饿,仅此而已,他从不声张,这就是他的秉性。
林墨望着沈汀年消失在暗道门后,背影那般的熟悉而陌生,无数的前尘往事,一如两情相悦倾心的甘甜,窝藏于心,久得他不忍回顾,一想成酸辛。
也想起,在沈府恣意懵懂,在书院勤奋刻苦,鸡在院子里叫,清早晨曦微露,便起来读书……白日读书,晚上练武,寒霜剑雪,从无一日荒废,那段日子,很久不去想,不想却忘也忘不掉。
林墨的目光聚在了壁画上,突然柔声道,“我一定会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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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密室内又耽搁了一个时辰,沈汀年本以为紧赶慢赶在天黑前回到寝房就没事了,却不想还在回去的半道上就被一群侍卫拦住了,沈汀年到底没预想过这样的大阵仗,有些诧异。
团团围着她的侍卫个个佩刀而立。
“可是沈婕妤?”为首的一个穿着异于其他侍卫的男子大步上前一步,冲沈汀年问道。
“是。”
沈汀年才一点头,那人就迅速挥手,立马有人小跑着离开。她强自镇定的吸了吸气,刚想开口问话。
“哎呦,你们这是干啥,还不快把人给送去浴池……”
从包围圈外传来的声音分外尖细,沈汀年瞧见是徐肆顿觉虚惊一场,继而又为他的话蹙眉。
浴池?
沈家确有一浴池,可谓玉池,和阗白玉砌就。
据闻是沈家祖上盛时,人工打造的温泉池,池水常年固温,又添之露水鲜花,极品药草汁液,不仅有养颜美容之功效,而且常泡能延年益寿。
其规制比之宫中御池不差几分。
整个玉池溢满静香,沉寂无声只能闻得哗哗的水流入池的声音。沈汀年迈步入内,只觉得像步入另一个世界,白玉池底不是光滑鉴人,反之为了防滑,雕琢凹凸图案,池水清澈微蓝,四角高烛闪耀,那荧荧之光,映照的水面似夏夜星空,璀璨灿然。
静池微漾,星星点点,看的人眼晕,在外间就被侍女伺候着脱了鞋袜,除了外衣,只剩一身素白亵依,赤足踏在铺着红绸缎子的地面上,一步一个软,沈汀年心跳终是乱了节奏,温热水气缭绕氤氲,让人如处缥缈仙境。
止步在水池边沿,终于看清了水池底图案,是一朵朵姿态各异的牡丹……沈汀年看的入迷,心倒是缓缓安定下来。
她蹲下身子,探手入水,果真温和适宜,不远处的人也不知是等了太久,还是真的入睡了,半个身子支在白玉池沿,头下枕着玉枕,下半身都浸泡在水里。
沈汀年一进来就看见他了,只是有一瞬间的迟疑,今天她确实故意哄他饮酒,他大概也很清楚……温泉的蒸气热热的笼罩在周身,沈汀年额上没一会儿就熏出细密的汗珠。水汽泅湿了单薄的亵依,黏在肌肤上,白色本就是个半透明的,顿时身形毕现。
隔着半个池子,也不过数十步,却似踩在绵柔轻忽的云朵上,没了重心,整个人都失力了般,再次蹲下身子,沈汀年这回没有迟疑,拿起放置在旁边的白色绵巾替濮阳绪擦脸,因为水汽凝聚,他的脸上覆着一串水珠,时不时从光滑的额头滑落,渗人侧鬓。
沈汀年的手碰触到他的脸时,濮阳绪迅速的睁开了眼,眸如深潭,一眼不见底,细细看着便被吸引入内,茫茫然而寻不得出路。
“我醒来不见你。”
一语让沈汀年顿时醒了神,怕是为了找她把整个沈府都掀了个底朝天,想起自己是被侍卫强行用肩舆抬来的……顿生莫名滋味,消去开始的不爽多了一味心虚。
“你怎么醒了……”沈汀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引过话题,顺势收回手。
她走之前是确认他应当会在她的寝房内熟睡到天黑的。可人的谋算总是有限,她哪里知道濮阳绪随身带了特制的解酒丸。
“找不着你,还叫我等。”
濮阳绪却不由分说扯过她的手,捏了捏,只看着她,慢慢的目光里染上缠/绵之意。
沈汀年身子一僵,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又是在这个旖/旎无限的地方,不由得脸上如火烧一般,直烧得耳根也如浸在沸水之中。
如今倒是越会害羞了,濮阳绪嘴角笑意微现,道:“你是自己下来呢,还是我拉你下来。”
沈汀年含羞带恼的瞪他,“我怕水。”
闻言,濮阳绪的笑意更浓,骤然翻/身而起,站立在水池中,手上一使力,但听的沈汀年娇呼一声,整个人都扑到他身上,或许是因为害怕,又或是本能驱使,手脚并拢的缠到他身上,脸色微白,眼神又惊又怯,那似受了委屈,又心甘情愿的矛盾纠结,秀眉死死的皱着,他是越看越心痒。
“我的年儿……”
沈汀年被这一声年儿吓得不轻,抖索的更厉害,濮阳绪的气息暖暖的拂在脖/颈间,撑着她腰的手开始游走,湿了的亵衣黏在身上并不舒服,然而隔着布料贴着的他的身子滚/烫的让她恨不得衣服再厚点……
“以后还敢不敢灌我酒……”濮阳绪将她抵到玉石池壁,动作算不得温柔,也不米且鲁,就是略显急/切。
“还敢不敢丢下我跑开?嗯?!”
沈汀年虽是素来胆大,此时只觉得手足绵软,脑中茫茫然乍然空白起来,连闭眼的力气都被剥夺了,心底似有些欢喜,翻涌着衮热的甜蜜,可下一瞬又被其他的东西侵/占,撕/扯着,拉/锯着……开始泛着酸,发着苦。
她到底是还未彻底放下那些过往的事情,尤其她才见过他们。
“唔……”
唇皮一痛,涣散的意识瞬间汇聚,半睁半闭的眼彻底被情谷欠浸染,透着蒸腾的热气看见他一双眼牢牢地盯着自己,那眼里……似乎有自己的影子。濮阳绪满意的眨了眨眼,攻/城略地迅速霸道,不同往常厮/磨,似乎是对她的一种奖励……
池水荡/漾,沉沉浮浮的除了两人口缠的身体,还有沈汀年散乱的一头青丝,肌肤染霞,发丝如墨,他横在她腰上的手一直在加重了力道,以他惯有的力道糅捏着她,一寸一寸往返,沈汀年觉得腰都要被捏、断了,这人偏爱细腰,是不是存了虐人心理,吃/痛之余忍不住撑开对方想要摆脱他:“疼……”
然而她的动作反而引起了濮阳绪更大的反应,他吻着她的颈/窝,轻/咬起来,沈汀年顿时一点反抗的力道都没有,软棉绵地任他摆布,还好他吻得她还算舒/服。
“呵……”濮阳绪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听在沈汀年耳里,像是一道重击,咬着唇忍下呻口,牵连的心口一波波的激/荡,不可抑制的颤/动起来……
明明知道这世间,没有比储君帝王的情爱更虚无缥缈的……之前的攻心诱/爱步步为营都是为了谋求生存,她在心里一遍遍的念着,反问着,最后禁不住在心里苦笑,自己一味在攻对方心之时,早已忘了要防御了……这个可恶的男人。
今日见到林墨的那瞬间,她从他身上再也找不着一丝濮阳绪的痕迹,沈汀年五味杂陈,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见过《清溪宫仙人图》的真品,如何还能看上临摹的赝品,真的便是真的,假的再像也无法媲美。
陷入昏睡之前,沈汀年似乎听见身/上之人一声轻唤,轻轻的拂过她的耳,熨过她的心。
第二日醒来,沈汀年脑袋晕沉迷糊的很,唤了随她出宫的千秋殿的宫女进来,换衣之时,听见一声闷笑,低头一看,顿觉羞恼,白皙肌肤布满各种痕迹,活像被蹂/躏惨了的样子。
年小的那宫女边掩唇而笑,脸颊却是发红,毕竟是没经过情/事的丫头,多少是有些羞/窘的。
沈汀年只好沉着脸,抿唇不说话,企图如此掩盖内心的窘困。
“娘娘,这会儿时辰是有些晚了,太子殿下早上离开时交代娘娘务必要午时之前回宫。”另一个年长的宫女稍显淡定,扶着沈汀年到妆台前坐下。
“太子赶回宫上早朝了?”沈汀年蹙眉,她昨晚睡得太沉了,连何时回房都没印象了。
第九十九章家人
“将娘娘送回房,殿下就赶回宫了。”那宫女拿着梳子一边动作轻柔的为她捋顺齐腰长发,一边回话。
沈汀年思考着回宫的时间,昨天也只匆匆看了一眼病情稳定之后的沈斌就赶去了静室,今天还来不来得及去趟沈家市坊,她的弟弟在沈家坊子上当管事……而她的母亲,四年未见,不知道是不是……还会记挂着她。
似揣度到了沈汀年的心思,梳妆完毕,徐肆进来了,先给沈汀年行了礼,笑眯眯的道,“殿下有话,让奴才去请了娘娘娘家人过府,共进早膳。”
沈汀年怔了一下,起身搭着宫女的手往外走,“我弟弟他们……都来了吗?”
徐肆仍是笑,跟着一起走,“回娘娘,都来了,因殿下留了口谕午时前回宫,遂只能安排早膳供娘娘一家人团聚。”
言外之意,如非如此,还可以有更好的安排。
一行人往前厅去,沈汀年按捺下心底的情绪,她随意的问徐肆,“昨日不是传陈公公随侍出宫的吗,怎么换了徐公公过来?”
徐肆对沈汀年是彻彻底底折服了,再也没有比他更清楚,抓住了太子的心,就等于掌控了他们底下人的命脉,哪里敢不小心讨好,忙回道:“是殿下有事安排了陈公公,然后召了奴婢过来供娘娘差遣。”
顿了顿,似乎觉得可以禀告实情,便又补了两句,“殿下在街上捡了个孩子,让陈公公照料。”
捡了个孩子?沈汀年心念电转,不由添了一份沉重,他想要……孩子了?
沈汀年过往也不常在沈府住,徐肆一路在前头,她不急不缓的走着,顺带着看看沈府后院的环境,果然是一点没有变。
徐肆回头时见她神色,也是挺高兴,这地方看起来很雅致,绕过几个花门,穿过回廊,远远的就看见了一群人向着他们赶来。
“姐!”
一听这叫唤,徐肆眼睛一跳,随侍的两位宫女却是往前一挡,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浅蓝色的身影飞速冲来,正好被身手敏捷的宫女拦了个正着。
而沈汀年也是一愣,四年没见,当初又瘦又小的皮孩子比她高了一大截。
“姐……”沈波被两宫女挡着,伸长了脖子往沈汀年这儿看,眼睫毛上还挂着泪滴,脸上也是泪痕斑斑,眼睛却是滴溜溜的转着,原是他们老远就先看见了沈汀年。
“你们,让开啊……”
“挡着我作甚?”
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强推着宫女让开,自己要过去。
这一幕,着实叫徐肆意外,他转而看向站在原地的沈汀年,后者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微抿着唇,而那双含笑的眼睛一下子刺激到了他,他记忆中那双眼睛从来这般漂亮夺目过……他甚至想起当初她那眼里无光的立在畅心苑廊下的瞬间。
徐肆突然就懂了沈汀年的美,远不是外表。
“沈波,你给我安静点!”
突然一道温柔的呵斥声传来,顺着声音看去,是个妆容过盛,衣着华贵的女人,她走的不快,却有些急,瞬间就到了跟前,沈波立马就安分了。
这一静下来,徐肆也就看清了他的模样,竟是一点不像沈汀年,沈波瘦而高,肤色黑,双颊也瘦的内凹,比寻常少年人要少几分阳光。
“沅女……”沈母反倒是站的最远,看着沈汀年,她无声的哽咽住了。
随着这声轻语,庭院里一时间都静下来了,这显然是个雅院,一阵微风,满园清香。
沈汀年抿了抿唇,还是那声家乡侬语的称呼,还是那样的声音,却太久不曾萦绕在她耳边。
不似之前的平静,沈汀年也湿润了眼眶,轻轻的道:“让他们过来吧……”
宫女没再拦着,两人上前来,习惯性的站在沈汀年一左一右,都红了眼,沈波更是背过脸擦了擦眼睛。
“我的沅女……”沈母很快落了泪,草草敷的一层脂粉也花了,她不敢凑近来,只默默地哭。沈汀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中酸涩滋味,目光不再去看她,语气亲切的问身边的弟弟,“怎么这么瘦?平日没有吃好么?
“没有,我就是太挑食。”
沈波忙摇着头回答,沈汀年满是心疼的看着他,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没有她记忆里的稚嫩,这个头蹿的这般快,都快赶上了太子……
“你可别心疼他,这小子总犯傻,攒着钱舍不得花,天天惦记你回来,以前你住的院子他总去给你打扫……”
“姐,你别听娘说!”
沈母一说起沈波就停不下来,眼泪也很快就搽干净了,“不听我的,你就会不听,让你好好地做事,非要点灯熬油的读书,想考什么功名,有你姐在……”
“别说了,简直烦死了。”
两人显然是吵惯了,一句顶一句的。
沈汀年反而是习惯这样的氛围,眼神也渐渐明快,像是彻底不再被哭着的沈母搅扰。
徐肆撇开视线,看戏的心思尽敛,心里突然跟着沉甸甸的压抑。
“娘娘,前厅早膳已备好,请娘娘移步前往。”
清风一吹,众人衣衫飞扬,渐渐几人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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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濮阳绪赶回宫并非是为了早朝,反而因为康安帝身体欠安,早朝没有开,他所有的好心情都在御医诊断出皇上因恩宠妃嫔时‘体力不支’扭伤了腰而终止了。
想到过千百种这人作死的法子,这倒是再创新高。
“殿下,昨晚事发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在这了,这是,讯审完的口供。”乾清宫的大太监福安一面呈上了供词,一面跪着请罪,毕竟这主子出了事,身边的奴才都免不了失职。
濮阳绪接过来一沓供词粗略的一扫,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都什么年纪了还敢一夜招五个妃嫔,轮次上场也就罢了,还要五人齐上,后续的描述简直……濮阳绪一阵犯恶心。
他忍着怒和满腔的不适,一抬头就看殿内下方跪着的好几个衣着暴露的妃嫔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看,“全都关到惩戒司去,再禀了皇后处理。”
他只觉得乾清宫的空气都是脏的,一刻也呆不下去,将供词丢回给福安,背着手就大步往外走了,竟是不打算进去看一眼康安帝了。
福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身边的小徒弟机灵的跪爬过来扶他起身,还小声的说,“皇上在里头叫唤呢,怕是疼得厉害……”
“慌什么,重新安排几个伶俐漂亮的宫女进去侍疾。”福安折叠着供词的宣纸,似想起什么来,“昨晚有个不肯录口供的宫女叫什么来着?”
小徒弟挠了挠脑袋,忙回道:“叫贺喜,新进宫的,皮实的很,不怕打,也不怕死。”
“把她摘出来,不必去惩戒司了,调进暖阁,负责给皇上的喂药。”
小徒弟有些想不通这种不听话的为什么还能重用?但他也不敢问,只忙不地的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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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过去了好几天,但是沈汀年出了一回宫,挖开了堵塞多年的沟渠,想想就觉得痛快,心情也颇为愉快。
晨曦隐隐,霞光冉冉。
天色还只蒙蒙发亮,洁白的窗纱上已有微酡红色成片映染。
沈汀年凝了目,望着窗外略微失神时,突有金色光芒蓦然自霞光后乍然四射,一束一束,穿透天地之距缓缓映入她那澄澈的双眸。
日出朝霞,眸光灿然,生命本该如此美好呢。
一只大手从她腰间探出顺着胳膊、手腕滑入她的掌心,十指相扣,微微用力,沈汀年弯了弯唇,侧头看他,目光流连在他双目紧闭俊秀的容颜上,心生一时贪恋,一时痴连。
“醒了?”说话时,他的下颚轻轻贴着沈汀年额发,若有若无的磨蹭中,隐约传来了几分让人懈怠的暖意。
“嗯,你该,起来了……”
“不想起……”濮阳绪说完彻底醒了,微微松开她,脸色有些怔忪,沈汀年却很开心,抿唇偷笑,濮阳绪脸色一哂,抬手柠了下她的鼻子,“不许笑。”
沈汀年却越笑越大声,濮阳绪无奈,只好由着她,自个儿翻身下床,却不妨沈汀年竟然也跟着坐起,带笑的声音软软的动人:“我伺候殿下穿衣……”
“你会?”濮阳绪怀疑,这个人可是从来没伺候过他起床,被鄙视的沈汀年下巴一扬,斜睨他一眼,但下一瞬掀被下床的动作被他拦住,濮阳绪俯身趋近,只着单衣半裸出胸膛,浑身散发出阳刚之气,声音喑哑:“年年……”
下面的话消失在她唇齿间,一个缠绵深长的吻,让沈汀年产生了时间凝顿,万物静止的错觉,那日的早上,是她入宫之后看见的最美的日出,也是她以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最怀念的美好……
濮阳绪最近有些忙的脱不开身,难得来一趟畅心苑,不仅起来的时候不想起,走的时候也不想走了。
许是外头太糟糕了,外头的人也太碍眼了,这宫里再也没有比沈汀年这儿更让他放松愉悦的地方了。
第一百章双局
“站住!你从哪里回来,昨晚一晚都在哪里?”
宫女贺喜刚一回院就被福安逮住了,她僵笑着回头,二话不说先噗通跪下求饶:“福公公,奴婢昨晚一直在房间里,刚听说皇上晚上晕厥过……所以奴婢惶恐……”
福安打量着她,眼里有些思量,还待要查问一番,就听见暖阁里传来动静,忙又转身要走,鬼使神差的吩咐了句,“等皇上醒了,再惩治你,现在跟进来,暖阁里需要人手……”
贺喜浑身打颤,眼里惊恐,猛然抬头去看,福安却是转身走了,她在原地差点软瘫倒地,半响慢吞吞的挪近暖阁,颇有些鬼鬼祟祟的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最后终究是探头进去了。
“朱老太医,皇上什么时候醒?”福安站在床前,满脸担忧,一夜的提心吊胆,这会儿疲惫难掩。朱老太医在床前矮凳上坐着,在收针,闻言轻叹着,空出手捋捋胡须,“最多半个时辰就能醒了,幸好没有引发旧疾,这段时候注意情绪万不可再急怒。”
福安点点头,随口道:“药熬好了没?端上来……”
立马有宫侍进来,手里端着冒热气的汤药,朱老太医起身让开,背着药箱往门口来,而贺喜见了他脸色煞白的退开,连连倒退了三五步才止住。
因施针完颇为劳累的朱老太医弓着腰出来,只是余光里看了她一眼,并未在意,慢慢的往院门口走。心口剧烈颤动的贺喜,满脸惴惴不安,她深切的意识到自己必须赶快逃离这个地方,不管会不会死都要离开……
自然不能无缘无故的失踪,不然查到自己身上,牵连太大了,可是皇上若不在了,太子怎么会饶了她们这一宫的人呢?
盯着自己的脚面,贺喜陷入前所未有的死局,若不是自己守夜时一念之差起来看看皇上,就不会看见凶手做手脚,也就不会有现在的绝境……也是这一刻对那个背后人咬牙切齿的恨起来。
“你站在这做什么?快进去将地上收拾干净……”福安出门大声呵斥了一句,然后又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随后门口留了一左一右的侍卫,院门口也都添了许多人,整个宫全面戒严,宫人们都被禁止走动,除了厨房还有人随时候命,数来数去也就贺喜这个被福安点名出来伺候的宫女。
贺喜忐忑的进了门,地上洒了许多药汁,浓郁的苦涩药味扑鼻而来,她小心的挪过去,取了抹布倒了一盆水,蹲跪着擦地,时不时偷眼看床上的人,一遍遍祈求:千万别醒!
她不过是个小人物,像一只蝼蚁,只求能逃脱出局,远离一切危险,能回家继续和家人相依为命,她从来不奢望自己能翻身做主人,上天是公平的,给予的同时也会收回去什么,她拥有本来就少得可怜……思绪沉浮的厉害,没留神擦近了床前,而缓缓睁开眼的人视线一转就看见她。
“咳咳……”皇上眉头紧皱,刚要斥责一句,视线里的人被他一声轻咳吓的魂飞魄散,一下子软瘫在地,忙又转过身子,冲着床头,猛地一咬下唇,泪水陡然滑下,贺喜撑大眼睛开始磕头,“皇上,奴婢在擦地……奴婢昨晚睡死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皇上开恩,求皇上饶奴婢一命!”
“咚咚咚!”
一声磕的比一声响,闷痛闷痛的在房间里荡开,皇上并不是嗜杀残暴之人,更不至于无缘由的杀一个无辜的宫女泄愤,所以他抬手捏了捏胀痛的额角,“擦完下去领板子吧。”
贺喜嘴角抿了抿,咬破的唇皮有点丝丝的刺痛,眼里的泪哗啦哗啦流个不停,颇有些凄楚的摸样,连着又磕了三个头,撑地的两手抖得厉害,抹布被五指绞成扭曲,声音也带着颤意:“谢皇上……奴婢这就下去……”
她是倒退着往门口爬出去的,皇上眯了眯眼看着她低垂着头,看不见脸,却能看见她滴滴答答流的泪。
禁不住有些异样,这么畏死么?直到房间安静无人,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来人。”
进来两个侍卫跪膝待命,皇上粗着嗓子着道,“去禀太子,有人要害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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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里濮阳绪刚刚拟好了一道折子,一收笔就听见外头有人说话,陈落在屏风处候着,传话太监进来禀话,三司使的江科求见。
濮阳绪搁下笔,细看了一遍,才拿了官印盖印,直起身道,“宣。”
待他行至室内中案,侍从摆上新茶点心,又加了一方暖炉在案旁。
江科大步而进,面色平静,先行大礼,叩谢太子恩准他告假,本是一个月的假,因为路上出了事耽搁,来回多花了两个月。
“起来吧,这次出去时近三个月,心思都野了吧。”濮阳绪声音带笑,待之态度不似君臣,多了几分随意。
江科起身,也笑了笑,“自然不比京中无趣,路上见闻也新奇,若非身上这官职拘着,都不想回来了。”
濮阳绪瞧他神色,心思一动,“你这趟回的是蜀东,本宫闻蜀东数州常年汛期涝灾严重,可是属实?”
江科躬身作揖道,“微臣入宫本就为此事,殿下问起,正和下怀,微臣此次所见……蜀东知州正逢大涝之年,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砰!”
濮阳绪闻言怒而拍桌,随手就将一道折子狠狠的掷到地上:“好个蜀东二省巡按御史!本宫让他巡视民情,时隔大半年才上了三道折子,回回报喜不报忧,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
江科张了张口,咽了话,这时候是不适合插嘴的。
发了好一会儿火,濮阳绪才平静下来,抬手捏了捏额头,最近朝事没件顺心的。江科上前一步,关切道,“殿下,你这须得保重身体……你脚怎么了?!”
被他一问,才反应过来,他并未穿鞋,刚站起来用力太大,忘了脚还伤着,踩在地上,崩开了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包扎的纱布了。
濮阳绪无奈的坐回软椅上,整只左脚都痛麻了,江科适时的上前,也不等他开声,就屈膝跪地,掀开衣袍一瞧。
“殿下,你这如何伤了脚掌?!”江科震惊,谁如此大胆能伤了尊贵无匹的太子?难不成他不在的这段日子了,发生了什么大事?
濮阳绪却没有回答,显然是不愿意提这档子事。
“嗯哼。”他只闷哼了声,拿了药与纱布过来的小木子,与江科并排跪着,动作算轻的替他拆开纱布,细细查看了一番,重新上了药。
“煜之,本宫执政后,终日浸/淫国事,到底是只听得见在耳边响起的,看得见递到眼皮底下的,却不知耳目未及之处的百姓,是否水深火热……”濮阳绪颇有些疲倦的靠在椅背上,“这次你回乡,让你勘察东巡线路,情况如何?”
煜之乃江科表字,因五行缺火,遂以煜为字。江科没有立刻答话,出巡可不是小事,太子治国有道,这是朝堂上下都有目共睹的,自三月前,濮阳绪突然与他说要东巡……虽然只说是巡查民情,可他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太子去年才北上过,今年又要东巡?当今皇上正在卧床,腰伤久不见愈,他今天进宫前才得了风声,皇上昨天还犯了头症,晕厥了过去,今日早上醒来之后,闹了一整天……这一趟离京,怕是要变天。
江科心中的惊涛骇浪早在这三月内化作了涓涓细流。
“殿下,仁武先帝执政四十三年,有过两次南巡,皆是取官道,沿途建立行宫,在三江流域乘龙船至中通南北要塞,最后在江南知州、通州、柳州、交界口登岸,抵达江南最后一道行宫。”江科手腕翻转,灵活的打了个活结,娓娓道来,临了嘱咐道,“万不可再用力,微臣看着伤口不浅,须得个把月才能愈合。”
他没说出的是,只一眼就能看出这伤口不是寻常磕碰出来的,分明是利器伤的,又不似刀口,江科一时间没看出来,敛了心思,复道,“微臣这次去时,按着路线走,回来……却是另择了条路,前后差异简直,无法想象。”
这无法想象四个字,让濮阳绪心生无限想象,他抬了抬手,止了江科的话,他要去亲自体验一下,什么样的千差万别能让江科用无法想象四个字。
“你办事,本宫一向放心,”濮阳绪面色稍霁,左手搁在桌面上敲着,“本宫原计划,你十月初回,本宫年底前微服东巡,然之前西戎使臣来参拜一事耽搁了你出行计划,如今若是离京,上崇善寺祭祀的事情……”
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东巡一事是要往后推迟了,江科看他眉间沉色,似乎并不想推迟太久,便试探道,“太子,今日才十一月中旬,先帝周年祭去年已按例办了,如今可按例以大祭为由,于明年四月清明上崇善寺举行祭祀活动。”
没得说每年都要大办祭祀的。这样年底到明年四月之前都是可以计划东巡之事。
濮阳绪闻言而笑,轻点了下头,“如此甚好,你去安排一下。”
预警:爆发预警(晚上10点加更一章,已经很努力啦)
第一百零一章爆发
“奴婢叩见太子殿下……”
“奴才叩见太子殿下……”
几道呼声传来,虽然还是院外,倒是静夜里还是很清晰的,沈汀年一惊起身,飞快的将榻上的账册全数卷成一团,几步小跑着丢进衣橱,气息微乱的转身,想也不想的扑到靠的最近的窗前,支开窗,作沉思入神状,待听见珠帘卷起之声,才将将回头望去。
沈汀年看见人的时候,禁不住眸色一瞬柔和下来,濮阳绪笑了:“现在我夜袭你倒是一点不怕了。”
沈汀年站着没动,等他靠近,鼻翼一动,有伤药味扑来,她怔然,心口一跳:“你受伤了?”
濮阳绪却不吭声,只是看着她许久,眸光闪动不知在想什么,半响沉默,而沈汀年细细观察也没看出他伤在何处,便凑到他胸口肩膀到处嗅,才一个白天的时间没见,怎么就把自己折腾伤了,以她对药味的敏锐,很快就发现了伤处。
“怎么会伤到脚上……”沈汀年蹲在他脚边,探手撩了起他下摆,与白日的江科有些相通之处,分明都是关心,可这会儿他往床上一坐,任由她脱了靴子,心思却迥然不同。
“疼吗?”沈汀年看着渗透着药汁的纱布,也不知伤口到底深不深。
濮阳绪眨了眨眼,“疼的。”
“那你还乱走乱动,要见我,让底下人过来说一声,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把人招来招去的吗……”沈汀年抱着他的腿也坐到床边,轻柔的替他揉捏着小腿肚,知道他不想说受伤的事情,也就不再问,可没忍住数落其他的。
两人即使心意相通,缱绻情深,彼此却也有太多的秘密,大抵是太清楚双方复杂的正治背景,关乎整个前朝数不尽的人的利益。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疼痛恍如长了翅膀,飞走了,濮阳绪渐渐舒缓了精神,消除了一身的疲乏,不知不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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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雪之后,好像所有的声音就少了,世界变得安静了很多。
东宫太子书房里很长很长的一段静寂无声,仿若无人。
“殿下……御膳房的人来请安了……”
小木子在门外候着,这都晚膳过去半个时辰了,也不见太子传膳,他只好忐忑问询了。
沈汀年从书卷里抬头,濮阳绪背对着她坐在窗前,一如之前她被接进来看见的摸样,之前还在批章的,而现在好像是在发呆。
终于,濮阳绪转身,看向她,沈汀年分明察觉到一股冷气从他身上散发开来,他,很生气。
应该说他之前在窗前就在生气,只不过一直忍着,沈汀年的心,陡然软,又骤然疼了一下,原来她刚进来时没有看错,濮阳绪背对着她抬手盖住眼的那一瞬,是怕她看见他难过的样子……
这个认知让她紧紧的捏紧手中的书,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才勉强压抑住了情绪。
沈汀年还没走过去,他已经又转过去了,“你先去吧。”
那颗倔强的后脑勺——写满了拒绝安慰。昨晚上已经在她面前脆弱过一次了,大概是想起来就别扭了。
“娘娘,还请您先去用膳。”不知何时过来的陈落开口请她。
沈汀年起身,出了书房,走了一段路了,她才问道,“是你自作主张从畅心苑接我来的吧?”
陈落跟在她身后,恭敬的回答:“请娘娘费心了,殿下自午时从皇上寝宫回来,就一直在生气,奴才怕他忍伤了身子,若是娘娘在的话……”
许是能出出气?
但没想到请来了沈汀年也没用,濮阳绪硬憋着,扛着,也不冲她出气了。
沈汀年压下去的怒也翻腾的厉害,昨日她就在揣测,能伤到濮阳绪,定然不是寻常人,除了当今皇上,她也想不到第二个。而能将他气的如此,却无策的人,当然也不会是旁人了。
真是一对好父母!
“他们有本事斗法,就斗出个死活来,一了百了,平白的牵连旁人……”沈汀年筷子甩的啪啪响,吓得跟进来的陈落想给她跪下,真的是什么话都敢说。
随即又在心里腹诽,若真是有个死活出来,天都变了,眼前这位怕是要成他们的第二个祖宗。
若说当初濮阳绪和沈汀年吵吵嘴赌赌气是神仙斗法,那皇后和康安帝之间,那就是‘狮子搏兔’,一个手段太高,一个根本没眼看,但是康安帝会喊疼,会哭着闹着要太子为他做主,他说皇后害她,一定要废后。
已经吵嚷了两日了。
而皇后的应对就更绝了,亲自准备了一碗‘砒霜’要与康安帝分而食之。你敢废后,我就敢和你同死,这天下最后还是她儿子的,她搭进去一条命,她的儿子自然会送下来一批陪葬的。
康安帝敢吗?他当然不敢了,拾掇他废后的那群注定要陪葬的人就更不敢了,她们还没活够呢。
皇帝做到这份上也是绝了,康安帝不痛快就不会安生,他不安生,皇后又十分强势,以至于太子的日子就没法好过,当真是国事家事事事糟心。
这日,濮阳绪在揽月楼设宴给年底向朝廷纳贡的外使送行。
“晚上备好醒酒汤,热水也不要停。”
沈汀年得了消息后就吩咐下去了,她想,濮阳绪对自己酒量的莫名自信不会轻易改观。
可她对他,却早已改观。
冬天的天黑得早。
“娘娘,太子殿下的仪仗队果然朝着畅心苑来了。”
月朱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屋子,也不等沈汀年吩咐,先将屋里的烛灯挨个挑亮了。
“娘娘,可要换衣?”新换了一壶茶来的柳嬷嬷进来换班,才问一句话门外就响起脚步声,她果断放下茶水,领着月朱一齐退到门口,
整个畅心苑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濮阳绪喜欢待得地方,自然会有它独特的魅力,除了它的主人太诱人,这一宫的氛围也是极重要的因素。他每回都是乘兴而来乘兴而归,就因为这里能让人放松、跃然。
“听说殿下宴客了,可有喝醉?”沈汀年在看见濮阳绪时,笑着迎上去,这段日子他做儿子有多难,她就有多心疼。
濮阳绪进门带着外头的凉意,跨门而入后走了几步就顿住,他看得出来沈汀年的微笑是真心的,然而……
他握了握手里的画卷,一步步走近她,十分勉强的提起嘴角,“只浅饮了几杯。”
沈汀年太熟悉他的神情了,靠近的气息不对的瞬间就看见他手里的东西,下意识的将准备好的醒酒茶推了推,“殿下,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濮阳绪在她对面坐下,盯了眼冒着热气的醒酒茶,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面,点头道,“你打开看看。”
在他密切的视线下,沈汀年可以肯定自己呼吸的轻重都会被他捕捉,身体本能发出预警,她缓缓的摸上画卷轴心,双手左右一拉,入目的画中人——沈汀年眼睫轻颤,眸光不可控制的呆了一呆。
濮阳绪预想过沈汀年的所有反应,唯独没有眼前这种,她脸上没有丝毫惊诧,没有变化也就让他没有一点点头绪。
她太镇定了。
“你还记得你送我的生辰礼吗?”濮阳绪问她。
“记得。”沈汀年点了点头。她送过他一幅画,是濮阳绪的画像。
他抬起手,指着画中人,“这是谁,你告诉我,他是谁?”
“一个故友。”
“故友?”濮阳绪声音不自觉的提高,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指飞快的敲点着桌面。
态度竟还如此平静——濮阳绪收手握拳,捶的桌子发出闷响,“他长得同我这般相像,你难道不该解释一下吗?”
沈汀年终于将目光从画中人转移到他脸上,她眸光极其复杂,冷静的漠视他的激动,这一日终于来了,她必须要镇静下来,“东宫里的女人各个同卫初筠相像,殿下何曾解释过?”
濮阳绪闻言色变,身子蓦然坐直了,愣了一下,声音有些破音道,“这是两回事,你怎么能把我——”
“当作替身吗?”沈汀年将他难以启齿的话轻易的就接了过去。
她果然很会戳他的痛处,这段日子他没少受窝囊气,情绪本就处于一点就炸的状态,但此刻濮阳绪感觉胸口堵了什么东西炸开了,炸的他脑子都疼,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宽袖里的手在抖。
他容色细微的变化也没能逃过沈汀年的眼睛,她有些畅快,他终于也体会了被当替身的羞辱,然而,一瞬间的爽快之后,看着濮阳绪眼眶都开始泛红,更为强烈的情绪翻涌上来,她切切实实的感到一阵心疼,她不该伤了他。
可伤口已经腐了,不刮骨剜除,永远也好不了。
“沈汀年。”濮阳绪压抑着暴怒的火,手按着桌子上,青筋都爆起来了,字字句句都带着力度,“我再问一遍,这个人是谁,叫什名字?”
沈汀年抿了抿唇,从画卷展开的那一瞬起,她就如置身铡刀之下,他堂堂太子,未来之储君,生来富贵,一无所缺,手掌天下权,谁的生死不由他主宰?
“林墨。”沈汀年轻轻吸了口气,开了口之后一切似乎也不是那么难,“我认识的时候叫这个名。”
承认了……确有此人。
“他真的长得同画像一般?”濮阳绪不死心。
沈汀年眼神描摹着他的眉眼,心中很清明,现在反口还来得及……
“他真的同你十分相像。”
第一百零二章紧急
像他?这个意识令濮阳绪胸口的疼痛延伸至全身,一下子尖锐着,叫嚣着,凶狠地喷薄,血色尽失。
“你——”濮阳绪起身一脚踹飞了椅凳,他甚至无法控制力度的抓住了沈汀年的衣襟,怒急攻心,话也直白,“沈汀年,你想好了再回答,你是不是——”
“我……”
“你若是敢欺瞒,我诛你沈氏九族!”他脱口而出的威胁,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诛你沈氏九族。
一遍遍的在屋里回响,沈汀年呼吸不可控的急促,他的双手已经掐上她的脖颈,在彼此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她双眼湿润中闪着熠熠星光,像极了燃烧到极致的烟火,义无反顾,“是,我当初也拿你当替身——”
终于说出来……
“闭嘴!”濮阳绪掐着她狠狠了摇着,“沈汀年,你是要气死我!”
“你竟然拿我当替身??!”
沈汀年呼吸艰难的涨红了脸,她本能的用双手抓住他的手腕,想要挣脱,可是用尽了力气也掰不开。
“你竟然拿我当替身?”
“殿下!”
从窗口跃进来的暗卫,冒着生命危险开口,“殿下,沈婕妤要窒息了——”
“你竟然拿我当替身……”
“殿下!!”暗卫不得不提高了声量。
濮阳绪通红的双眼回了一丝清明,他木然的松开了手,沈汀年脱力的瘫软倒地,发出虚弱的咳嗽声。
“都滚出去,谁也不许靠近。”
濮阳绪从暴怒中过度下来,阴着脸吩咐了一声。
暗卫无声的应诺,从正门出去,很短的一瞬畅心苑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我知道你恨沈家,你犯不着用这种办法。”濮阳绪嗓子喑哑,仿佛被扼住咽喉的是他,他说了两句,又停下来,似乎觉得自己的理由很可笑。
多好笑,他竟没有其他理由来挽回自尊。
沈汀年忍了又忍,终究还是不争气,一行泪猝不及防滴落,听着他嘶哑的声音,后知后觉的为失去他对自己的好而恐惧,他对自己的宠爱……已经是常人无法企及。
他若是因这件事再也不要她……
“对不起。”
沈汀年撑着身子跪好,她从未这样跪过他。
濮阳绪又被堵的呼呲呼呲的喘气,这三个字又如一记耳光扇到他脸上。
“你这个女人,真的,”濮阳绪深吸一口气,他弯下腰来,扶住她的肩膀,要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四目相对,他布满血红色眼底印着她泪光点点的脸,“你告诉我,你没有。”
沈汀年咬着牙,没吭声,濮阳绪语调已经和面色一样平静了,他只要求她说,“你没有,你说啊?”
“我……我那时候也不想的……”
“也不想的?所以,一开始就是在做戏是吗?”
沈汀年无可辩驳,她张了张口,准备的各样说辞突然就堵在嗓子眼,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初见我就勾引我,每次伺寝都热情如火……竟把我当另一个男人。”濮阳绪回顾过往,简直说不下去了,他从出生就没有受过这等羞辱,把他的颜面和真心一并踩的细碎。
“沈汀年,你说我拿你做替身,可我至少从未拿感情做戏,四年了,我待你如何?连千秋殿的做扫洒的宫女都知道,但凡你在,她们都敢怠工,这份认知是我宠你宠出来的,你但有所求,我何曾不允?你再看看你怎么对我的,除了骗我,有事就求我,你何曾有半点付出?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我……”沈汀年第一次觉得口拙,无数的想说的话都抵不过事实,然而害怕失去他的本能驱使的她反过来紧紧的握着他的双手,“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我们不一样,我一直喜欢的人——只有你。”沈汀年哽咽着,流着泪,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了。
“我和卫初筠是两个人,方方面面从来就不一样,可我喜欢的少年,是少年的你,我喜欢的男人,是现在的你。”
她耗费心血临摹《清溪宫仙人图》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作品,她喜欢吗?自然是喜欢的,但是在沈家密室看到真迹的时候,她伸手都不敢碰,爱是想伸手又克制的心。
“你明白吗?”
“我只喜欢你。”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说的深情又坦然。
濮阳绪懵了一下,他眨了眨眼,呼吸又再度重起来,人的反应也迟钝了,因为膨胀了一肚子的气,被她一针就扎破了,砰的一下,气全跑了。
空剩用力过猛的虚脱。
半响,他避开她的眼睛,视线落到她脖颈上的青痕上,面上情绪数变,仿佛有了悔意,但很快就消散了,留下的是莫测的冷咧,他的理智在挣扎着占据了主场,“那个人在哪?”
沈汀年下意识的捏紧了他的手,两人都清楚的感受到了。
他一定会杀了林墨的。
沈汀年显然没有办法说出林墨的下落,就因为彼此都太清楚了,关于林墨的存在与他的生死,他们没有办法达到共识,所以才会使得情势一下子又陷入了僵局。
一场灾难或许源于一点星火,他们都太笃定和太自信,都以为对方会妥协,会为自己低头。
可,没有。
濮阳绪就这样等的心一点点凉了,彻底的失望了,他放开她,起身时身形晃了下,撑着桌子才缓解了下头晕,抬眸的瞬间看见了窗台上的那盆兰草,他突然冲过去。
“不要——”
濮阳绪连盆带花狠狠地砸到地上,甚至不顾才好些脚伤,一脚又一脚的踩的兰草细碎。
沈汀年眼睁睁的看着他疯魔了一样的举动,见他还在瓦瓷碎片里跺脚,简直怒上心头,“濮阳绪!你给我滚出去——”
濮阳绪动作停住,他不可置信的看向她,沈汀年眼里带着熊熊的火气,还有他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的夺目神采。
不过为那人种一盆花罢了。到今天他才知道,畅心苑里为何会有满园春铯!
“你叫我滚?哈哈哈……”
他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笑的眼睛里的泪都要压不回去了,他大笑着撩开帘子出去,无人知他离开的脚步多么的狼狈。
沈汀年软瘫在一片狼藉中,看见碎片中沾染了血迹,整个人都在发抖,这个混蛋有没有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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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太子把沈婕妤关到雨花阁去了,说要拘禁她到认错为止。”
皇后皱了皱眉,“发生了什么事?”
“奴婢不知,传话的说,两人关起门来吵了很久,后来甚至砸了屋子。”
“千秋殿这会儿还传了御医。”
千秋殿传御医,那受伤的必然是太子殿下了。
思忖良久,皇后吩咐道:“去叫虞司药过来。”
虞司药被坤宁宫的人匆匆领进坤宁宫走的不是正门,是个极偏的小门。
坤宁宫很大,从前面看那么巍峨庄严,可是她这会儿看见的……高处的灯光斜照着幽寂而巍峨的宫室,墙角生青草,宫阶生苍苔,那是一种难掩空旷的寂寞。
虞司药走过太多次这样的路,脚下是清冷的青砖路,前头是引路的宫灯,却让她感受到了极华丽里的极没落,极尊贵下的极悲怆,一如坤宁宫的无尚荣光。
到达坤宁主宫,同上次她来了一样,皇后在偏殿召见她,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丝毫叙旧和委婉,“唤你来是要告诉你,今日之后你就从司药司出来,去春驰馆照料觅儿。”
虞司药也没有拒绝的余地,点头应了。
“还有一桩事,春驰馆离雨花阁近,你现在就去给沈汀年诊一回脉。”皇后话没有说太直白,意思却传达的很清楚,虞司药对上她目光,疏冷的如来时走过的那段偏门的青砖路。
她也没有问沈汀年如何在雨花阁,只又点头应答:“奴婢这就去。”
“娘娘,有消息了,沈婕妤被关到雨花阁了。”
胧月宫内围坐了好些个人,叶桑一进来就先把消息说了,当即就引发的众人一阵哗然,叶诗从主位上站起来,她来回的走了两步,最后还是下了决心。
“竟是雨花阁,按计划行事,记住,一定要先等坤宁宫那边的动静再动手。”
“是,奴婢晓得。”
这一晚上有人心急如火,有人激动难安,也有人在奔走。
这时候离宫中宵禁只剩不到一个时辰了。
畅心苑里,闵云坐在椅上,膝上盖着厚毯,是从惩戒司出来落下了的病根,天寒地冻的膝盖骨疼得厉害,她捧着杯子,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喝着苦口的茶,旁边静立的柳嬷嬷,月朱,还有小喜子,没有人说话,都是看着她,神色是一致的沉重,自然要忽视柳嬷嬷紧捏着拳,一时松,一时紧,月朱通红的眼,紧咬的唇,小喜子活脱机灵的脸像霜打的茄子。
“现在到底怎么办……雨花阁那地方什么都没有,这么冷的天,娘娘她……”月朱最忍不住事,她巴巴的望着闵云。
“我要去雨花阁……”柳嬷嬷忽而扭头就往外去,还没迈出几步就被一声呵斥止住。
“今日你们谁出去,我不都拦着,但是,”闵云突然就将手中杯子一股脑砸在地上,碎末子四溅,“如同此杯。”
全室静若无人,月朱擦了擦眼睛,蹲下身子开始拾取茶杯碎片。
“今日之后,任何人不得出畅心苑,管不住的就统统遣走。”闵云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册子,伸手摸到蹲在她脚边的月朱头顶,声音柔下了许多,“月朱,不要哭,等着娘娘回来,你做得到吗?”
月朱吸着鼻子,泪花都冒出来,生生憋回去了,她稚嫩的脸上第一次透出坚定的神色:“我做得到。”
闵云把账册放到她手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慢慢的掀开毯子,站起来,甚至整了整衣袖,“畅心苑就靠你们了。”
直到她走出去,柳嬷嬷才明白过来,她是要自己去雨花阁。
第一百零三章云落
“咳咳……”
虞司药推门一进来,就被一阵咳嗽声惊到了,映入眼帘沈汀年一手掩唇,一手撑着床沿,咳的面皮通红,双眼渗泪,五官都纠到一块了,显然是难受的很。
虞司药走了几步进来,干脆利落的捏起她的手腕探脉,却被沈汀年迅速甩开,捂着嘴压下去咳嗽,飞快的往床里退,继而瞪着眼看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不说虞司药微懵,跟进来四位着统一粉蓝宫服的宫女都惊愕,然沈汀年艰难的吞咽着,压下翻涌到喉咙口的酸水,雨花阁是空置许久的佛堂,距离上次除尘应该是有段时间了,冬天潮湿屋里有很浓重的霉味。她一进来就觉得喉咙刺痒的难受,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幸而这一间角房安了一张床。
“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是奉皇后娘娘的令来给你看诊的。”虞司药还站着没说话,跟来的坤宁宫的宫女却上前来,倒不至于强行按住她,而是满脸不悦的逼视,显然是行事惯常就强硬。
“不劳费心……”沈汀年更往里躲了躲。
“你——”
“去弄一碗热汤来。”虞司药开口吩咐宫女们出去,然后环视一圈,沈汀年现在的处境她真是弄不懂了,太子若是要狠心惩治她,光是关着怕是远远不够。可若是只是拿捏一番,这般不管不问,天寒地冻的也不怕沈汀年自己把小命折腾没了。
都说医者不自医,但是自个儿的身子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沈汀年也揣不准刚才虞司药那一捏有没有探出什么,满脸防备不悦的瞪着她,“请你出去。”
“虽然气色看上去并不差,但气血不足,体温低凉,脉息乱弱,若是我没有猜错,你打算演苦肉计。”虞司药被人拒诊是头一回,偏这人还理直气壮,态度恶劣,想她掌管司药司,连敬妃都客气几分,至今从未有人敢给她脸色看,“也是,这样的地方住一日都难,更别提虎视眈眈的那些人。”
沈汀年面色更难看了,又见她并未被激怒而离开,反而于床前凳子上坐下来,取出随身携带的金针,还有些瓶瓶罐罐,知道此人不是那么好打发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替你诊治。”
“我没有病。”
虞司药却像看不听话的孩子一样看着她,然后揭穿她:“你怕我跟她们是一伙的,要害你?”
“你不用再说了,我没有怀孕。”沈汀年见到她就知道坤宁宫那位什么态度了,就怕她藏着护身符呢。
“你说了不算。”虞司药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局外人的淡漠。
沈汀年避开她探过来的手,卷起被子护着自己,颇有一番抵死不从的气势,虞司药也是有身份的人,哪里能真的跟她拉扯起来,一时间有些想笑:“我能吩咐她们出去,也能把她们叫进来。”
她越是好言相劝,态度温和,沈汀年越是觉得这人棉里藏刀,当下连脸都藏起来了。
虞司药望着床上拱起来的小包,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直到外头传来敲门声,马上宵禁了。
她把东西收起来,临走说了句:“既如此,我明日再来。”
等她一走,沈汀年立马就软趴下了,干喘气,初入宫那两年她觉得,活下去也没意思,没想法,什么都没有……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怕死。
今晚濮阳绪是真的气晕头了要掐死她,没掐死。
既然林墨的画像会出现,那对手的布局比她想的要高明多了……毕竟所有出自她自己手里的关于林墨的东西早在五年前就被她焚烧干净了。
不枉她万全以待了三个月,他们应该是打算找到林墨本人,可林墨此人最擅长的就是隐藏……最后能找来一幅画也是不易。
沈汀年想通其中缘由,还是有些气结,他不会知道摔碎的兰草是她废了多少心血养的,更不会知道那是她入宫后种下的希望,在北峰城那次,她就偷偷种下了新的种子……她想要埋葬过往,向阳而活——偏偏,被他踩的细碎。
在画卷揭开的那刻,濮阳绪纵使不知其中内幕,以他的睿智却是能揣测出个所以然,不过那时他已经被激怒了,理智去了三分,加之沈汀年回答时神态毫不作假,他自然再生三分嫉妒,早已不是那个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而是个在吃醋,在生气的男人。
他越是掐的狠,心里受的伤就越深。
自古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说,在他们的计划里,沈汀年几乎没有可能活着出雨花阁。
但是沈汀年赌的不仅是暴怒之下太子到底会不会有杀心,而是他为了自己,能做到哪一步,喜欢一个人到了骨子里,会不会有那么一刻真的卑微起来……原来——你的心,终究动了么?再也不会是只有她一个人痛了。
沈汀年嘴角飞扬,无声的收拢五指,似紧抓着什么……
是天太冷的缘故吗?为何时间这么难熬,也不知过了多久。
“嘎吱。”
门推开了,又关上,除了觉得更冷,沈汀年飞快的坐起来,戒备的瞪着进来的人,只一眼她就飞快的拔下了头上的发钗,尖锐的钗尖对着自己脖颈,“站住,你敢过来一步,我就敢穿喉而死。”
来人穿着粉蓝宫女服却腰身粗肥,身量瘦高,偏五官有些女子的秀气,但是沈汀年有过丰富的女扮男装的经历,很敏锐的察觉到这个宫女应该是个中官。
“我若是死状这般难看,叶家怕是不好对太子交代吧?”
沈汀年迅捷的反应让来人十分意外,当即站在门口处,弯腰放下了手里提着的食盒,他眼睛牢牢的盯着她握钗的手,“小的奉命行事,送娘娘上路,若是娘娘配合,可少许多痛苦。”
一听这粗犷的声音——沈汀年说不怕是不可能的,竟是个男人。
瞬息间她就洞悉了她们恶毒至极的安排,若是能杀了她就干脆利落,若是杀不了,也能用私通男人的罪名活活把她污死。
沈汀年握钗的手捏的死死地,是她低估了这些人的胆量,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她脑海里没有应对之策,唯有一个人的名字,“你别过来,太子……太子他马上就来了。”
那人却发出一声嗤笑,似乎觉得她死到临头异想天开,他不紧不慢的走了两步,欣赏着沈汀年恐惧的模样。
“等下,你要我如何配合?”沈汀年咽了咽口水,嗓子干涩的发疼。
这话显然比自杀相逼更有效,对方果然站住了,他从带来的食盒里拿出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请娘娘饮下即可。”
沈汀年没有立即拒绝,反而平复着呼吸,冷静的问:“太子不会相信我自杀的,你们难道没有准备后招吗?”
“后招自然有的,就是不劳娘娘费心了。”
眼看着他端着碗又行了两步,沈汀年藏在被子下的手握成拳,面上越是平静的不露丝毫惊慌。
“嘎吱。”
门又被人打开,又被关上了。
这种下人住的角房是没有门闩的。
闵云也穿着粉蓝宫服,没有过多的装饰,她先是看着沈汀年,眼含着些许忧,既见她安然无恙,便收了神色转向已经从袖中拿出匕首的男人,内宫能藏的凶器极其有限,一柄匕首已然是非常罕见了。
对视间,双方眼里都是毫无情绪的波动,是贯穿岁月沉淀的冷漠,是存了死念的无惧无悲。
根本没有给对方过多的思考时间,闵云先动了,她赤手空拳的扑过去,毫无畏惧对方手里的匕首,扬起袖子,漫天的粉末撒出去,辛辣的气味扑面而来,那男人挥舞着凶器,闭着眼退了一步,就这么一步,闵云趋近他跟前,抬手劈向他脖颈,用了十层十的气力,但因为身高差,卸了不少力度,只打的对方跌砸到背后的墙板上,并没有晕过去。
反而在疼痛的刺激下起了凶残的本性,顾不得眼睛辣的刺痛,猛然朝着闵云扑过去,手里的匕首噗嗤的一声扎进了肉里。
他咧着嘴笑,下一瞬却僵住了,尖锐的疼痛感从脑袋上传来,在他刺中闵云的同时,对方暗藏的一把银针已经全数扎进了他的太阳穴,快狠准——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的对手绣工超群,常年针不离手。
“闵云!”
一切发生得太快,沈汀年从床上下来本想绕后袭击,看见这一幕,脑子里嗡的一下,她根本来不及阻止,等她奔过来,闵云已经把压在身上的人推倒在一旁了,她双目也睁不开,面上也没有痛苦,仿佛腹部没有扎着匕首。
“闵云……”沈汀年跪在她身边,托着她脑袋扶着,想要一鼓作气抱起来她,却抱不动,她慌忙高声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
“咳……咳咳。”闵云压抑的咳了两声,有血从嘴角溢出来,她伸手胡乱的摸到了沈汀年的手臂,“没有人来的,不用喊了。”
“闵云,你撑住了,会有人来的……我……出去找。”她当即就想站起来,却被闵云拽住了手,沈汀年低头看见她满口的血往外流,一下子就哭出来了,眼泪滴滴答答的落下去,“我去找太子。”
大抵是失血过多的虚弱,闵云这回没有拽住她,沈汀年跑出了房间,冬天的夜太冷了,她却跑出了汗,一边跑一边喊,雨花阁空荡的回响着她的呼喊声,从尖锐到嘶哑——雨花阁的正门在宵禁之后就被人从外头落了锁,无论她怎么砸,怎么喊,都没有一点动静。
那一夜沈汀年再次感受到了当年落水沉底的绝望和无助,无情的黑夜在嘲讽她的自以为是,若不是她太过自信,一点儿也不服软,又怎会落得如此。
牢笼里的狮子多可怜,连和它作伴的狗也会被夺走,沈汀年抱着气息愈发微弱的闵云,无声的哭,视力已经恢复的闵云却没有落一滴泪,她轻轻的咳了咳,“我昨晚睡得很好,今晚会睡得更好了。”
一个坚强的人面对死亡,说出的话都格外的悲壮,又饱含崇高的意味。
她只是睡着了。
第一百零四章打砸
清晨的第一缕光映照进来,驱除了一切的晦暗。
因太子脚伤之故,千秋殿内殿燃了一晚上的安神香,窗户大开后,清新的空气换进来,濮阳绪醒的比往常都要迟,也没有饱睡一顿的好精神,反而觉得一点劲儿都没有。
徐肆在外头打着哈欠和陈落交班,两人正嘀咕着,里头就传来了濮阳绪的叫起声,忙一个往里,一个往外走了。
徐肆倒也不困,就是也犯懒,出了院,待要回住的下人房,就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声音还不小,他想了想,脚步一拐就去了。
“徐公公!劳烦通禀一声,韩府的人在宫外守了一晚上,说韩相昨夜子时去了……”
“什么!这么大事情怎么不早点来通报!”徐肆当即就提高声音骂了一句,又火急火燎的进去禀报了。
韩相虽一直病着,但是从没有传来病危的消息,这突然就去了,着实打的众人措手不及,濮阳绪冷着脸让人换上衣服,枉顾御医交代的不可疾行,当即就要出宫,还是陈落考虑周到,让人把太子的马牵进来东宫,这个时候也管不了规矩了。
濮阳绪翻身上马,北风吹得他墨色的麾袍在空中打着旋,也刮着他的脸一阵冰冷,他骤然拉紧了缰绳,转头冲陈落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把沈汀年关到雨花阁去了?”
陈落愣了,这不是你自己亲自下得令,“这……应当是的,殿下昨晚回来确实吩咐过。”
“我不过是气急了随口而言,你们还不快去把人送回去,这么冷的天……记得请御医去看看。”
他绝不会承认自己一翻身上马觉得冬天的风刮脸的很,脑子一下子就想起沈汀年,然后——又心软了,说好的要惩治她一番,这才不过一夜就怕她冷了病了。
哪怕睡了一觉情绪缓和了很多,也不是那么容易拉下脸面的,加之眼下确实也抽不开身去看她,濮阳绪匆匆交代几句,就出宫了。
他这边打马刚走,陈落就立马领着人去雨花阁,一面还细心的派人去畅心苑通传一声,又叫人去请御医来一趟。
这沈汀年被拘禁的消息还没传播开,更劲爆的话题就又掀起来了。
沈汀年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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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这会儿确实想杀人。
她一夜未眠,脸色苍白,双眸泛了血光,疾步往胧月宫走,一股遇神杀神的气势,陈落领着人跟在后头,也是不敢阻拦,甚至为了应对稍后的局面,调了东宫的护卫来撑场子。
待沈汀年踹开胧月宫的殿门时,得了消息的柳嬷嬷也领着月朱等人赶到了,几人又想哭又满腔怒火,根本不用沈汀年吩咐齐齐都撸起来袖子。
叶氏姐妹也是一夜未眠,听见喧哗声才急急地穿衣出来,在寝房门口被沈汀年堵了个正着。
“沈汀年!你这是做什么……”
一照面叶昕一就被唬了一跳,沈汀年——这怎么好好的?怎么跟刚放出来的狮子一样要吃人啊!
沈汀年目光从姐妹二人一慌张一镇定的脸上扫过,冷呵了一声,“杀人偿命,血债血偿。”
“沈婕妤,说话要讲证据。”叶诗预想过各种情况,当下这种,到底是意料之外。
毕竟,沈汀年,不能按常理来。
“证据?”沈汀年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的蔑然而笑,她朝外头招了招手,“我这就告诉你们什么叫证据。”
柳嬷嬷领着畅心苑的人二话不说就冲进去,见到好东西就砸,见到柜子就开,半搜半砸,这动静震得整个屋子都在晃。
“沈汀年你——”叶昕一朝着沈汀年逼近两步,就停住了,不是因为身后的叶诗拉住她的胳膊,而是看见了寝房外没有露头的陈落,还有那列队而立的东宫护卫们。
两姐妹的沉默在这要掀了屋顶的动静下格外的突兀。
光砸了胧月宫显然是不够的,但是搜出来的一些‘好东西’就像给沈汀年熊熊气焰里添了一把火。
院里七零八落的丢了好些东西,什么私物都被曝之于众,众目之下柳嬷嬷双手托着一柄‘鈺/势’也格外显眼,沈汀年蹙了下眉,语气不可谓不刻薄:“姊妹情深,互帮互助,真令人感动。”
她转过头来,对陈落道:“若叫殿下知道,如此令人感动的姐妹情,想必他会很高兴的。”
太子他……只看祖宗你这脸色,接下来谁都没有好日子了。
陈落苦笑不语。
这样的羞辱堪比当众剥衣,叶昕一脸色惨白,一贯高傲肆意如她哪里受得了这个,若不是叶诗一直掐着她的手臂,她恨不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叶诗比她会隐忍,脸色还没有沈汀年的差,也不认为现在已经到了寻死的地步,沈汀年气势再强盛还能当众赐死她们?
她就静静看着。
这都能忍的下,沈汀年微微眯眸,藏在袖中的手握了又松,当即就做了决定:“叶诗,今日是我沈汀年自信过头自咽苦果,但是。”
她转身往外走,一旁的月朱忙扶着她的手,只觉得触手的温度冰凉的吓人,一如她的声音,“我既没死,便要你叶氏满门不得安生。”
之前她还只是想要这两姐妹付出代价,可显然这二人死不足惜。
叶氏姐妹在满地狼藉中无声了抓紧了彼此的手,成王败寇,莫过一死,比起死,叶昕一更无法接受一日日的空等白头。而叶诗——她做一切从来都不是为自己。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出了胧月宫,陈落以为事情就告一段落了,只等太子殿下回来主持大局了,但显然他不懂女人火起来,是连自己都不放过。
“娘娘,这边不是回畅心苑的路。”
“娘娘,你这是要去哪?”
“太子殿下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当真是不知情,一早听闻韩相过世……”
无论他说什么,沈汀年都充耳不闻,绕了一大圈回到了雨花阁,竟看到虞司药等在门口,两人隔着三五步对望,如果风能传递话语,她们也许会听得彼此的心声,是悲伤的旋律。
“谁也不许跟进来。”
沈汀年踏进雨花阁,亲自把大门关上了。
陈落等人只能在外头干站着,一点办法都没有,也不知道出宫传消息的中官见到太子没有,只盼着人早些回宫。
“你们把闵云送哪去了?”沈汀年从来不怕冷,天寒地冻也没觉得手脚不适,但望着角房里空无一物,只觉得寒意从四面八方灌进来。
虞司药跟进来后,先把一早熬制的药汤从食盒里端出来,因盒底灌了一层热水,汤还是热的,她把碗捧到沈汀年跟前,“喝完,我就告诉你。”
对方那从来冷淡的脸露着悲悯之色,沈汀年忍了忍,夺过来碗,一口闷了。
闻着味就知道放了姜,原是抗风寒的药。
虞司药自然的接过去空碗,装回食盒里,拎起来,临转身才看了眼她,“她进宫前在京城城西的永生巷子住过,那巷子外头有条河,她说过,那是一处很好的归宿。”
沈汀年闻言,心酸苦涩交织,喉中哽塞难言。
虞司药未再多说什么,径直出了雨花阁,见所有人都还在焦急的等着,便吩咐了一句:“还都傻等着做什么,是觉得沈婕妤的身体能熬得住不吃不喝不睡吗?”
一语点醒众人,沈汀年在哪儿重要吗?重要的是她本人,既然她要呆着雨花阁,那就把雨花阁变成畅心苑不就成了。
不消说东宫的中官宫女办事速度快不快,只一个时辰不到,一个没有门闩的角房就整的同女儿家的闺房一样,窗上贴花,床上盖帐,地上铺毯,壁上装灯,妆台摆件样样齐全,加之熏香暖炉……焕然一新。
沈汀年一开始呆坐在墙角,月朱陪着一块坐着,守着她,但虞司药在药汤里添了安眠的东西,她没抗多久就倒在月朱身上睡着了。
柳嬷嬷等人忙轻手轻脚的过来把她抱到新铺好的床上去了。
沈汀年一觉睡到天都快黑了,屋里暖烘烘的,她睡的鼻尖都冒了汗,托福虞司药那碗汤药,她并没有感染风寒,只有些一日未进水米的虚弱,透过床帐看见月朱在床脚边守着,柳嬷嬷在靠窗的桌前摆放水果,冬季的瓜果本就稀罕,时鲜的更少,她手边的篮筐里却是装的满满的各类时鲜瓜果……
沈汀年睁着眼转了半天,一切都好像从前,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少了一个人——胸膛里还在后知后觉的疼。
“殿下,娘娘还在睡……”
安静的氛围骤然被打破,夹杂着寒流与喧声席卷而来,濮阳绪推开仍旧没有门闩的房门,只这回再没有嘎吱嘎吱的声响,他一脚深一脚浅的朝着床走近,柳嬷嬷和月朱齐齐站起来,神色不安的行礼。
濮阳绪站了一瞬,才撩开帐帘,入眼所见总算叫他松了松神,沈汀年锦被盖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颗脑袋,睡容是他见过的熟悉模样,安安静静,可可爱爱,小鼻子还会皱一皱。
他下意识的伸手要捏一捏,又克制的收回来了,站了好一会儿,又一脚深一脚浅的出去了。
第一百零五章处置
东宫千秋殿。
一回来,濮阳绪就让人传了禁卫军统领,侍卫军领将束泰,没一会儿,徐肆匆匆忙忙的进来,“殿下,皇上那边召见了御医,好像又犯了头疼。”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濮阳绪一点没动静,好似没听见。
就在他纠结要不要再禀明一遍的时候,外头跑腿太监又正巧进来跪下来禀话:“殿下,坤宁宫的中官在外头等着,皇后娘娘……”
“去回禀了皇后,就说本宫脚伤无碍,但不宜行走近日就不去坤宁宫问安了。”
濮阳绪分明没什么情绪外泄,但是殿内的气氛就比他暴躁发怒还要吓人。
跪着跑腿太监吓得下面的话都拉长了尖嗓:“还有——翰林院方学士要求见,说有十分要紧的事情禀报。”
濮阳绪皱眉,这时候方学士跑进宫来干什么?
突然,脑海闪现沈汀年的脸——只要一想到她昨夜险些命丧雨花阁,他的身体本能的绷紧,精神也前所未有的紧张,搭在膝头的手指飞快的来回点着,这个习惯性动作从未有过的快,这股陌生的难以克制的感觉促使他深吸一口气,“宣他进来。”
纵使强行按捺下,一时间,他的声音,都已经带了丝异样。
同是这天的傍晚,沈府。
莫氏匆忙进来的时候,沈河正在翻阅收集来的关于沈汀年在入宫前的消息,她在凤来书院待了整整七年,出院就入宫……这中间看似一笔带过,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偏偏事关沈汀年的机密之事,早些年就已经被沈老夫人亲自封锁了,而如今唯一进去过沈家暗室的又只有沈汀年本人,换言之这事到如今,除了当事人,无人知晓。
他揣测,恐怕连琮王都不得而知。若非叶家从沈斌口里歪打正着,他也还一直蒙在鼓里。
“夫君,刚得到消息,安王曾遣人密见了翰林院的方学士。”
沈河闻言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太子宴请外使的前夜。”莫氏有些紧张,来回的走动了下,“现在和宫里断了消息,我们就十分的被动了。”
沈河沉吟道,“你觉得,安王密见他,意欲何为?”
“是,策反?”
沈河摇头,忽而一笑,“他们是要,杀了沈汀年。”
莫氏震惊地直视着沈河,要杀沈汀年,密见一个翰林学士做什么!自上次见过沈汀年本人之后,她还挺喜欢沈汀年的,尤其是她与太子的互动,莫名的就觉得有趣。
沈河放下手卷,提醒道,“方撷之,是一个书法大家。”
只一句,如醍醐灌顶,让莫氏迷糊的脑海里,一切思路逐渐清晰。
“记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记住他的特长。人的形容声音可以改,性情可以变,身份亦可伪之,但是特长,却是他存活的根本,知晓其特长,便能知晓他的用处和目的。方撷之是书法大家,最擅长仿各种字体笔迹,因能以假乱真,轻易不会动笔。”就像沈汀年一样,除了《清溪宫仙人图》至今没有第二幅画问世,沈河起身,声音有些沉,“而自杀的人,她的遗书,只能行之于笔墨。”
“他们要杀了沈汀年,伪造她的遗字?”莫氏惊呼,然后又摇头,“可他们如何有机会杀人,即便成功,人既已死,需要留伪造的遗字?”
沈河眼神微动,勾唇,一抹几不可见的笑袭上他的脸,“自然不需要,这本该不需要的事情,却不得不做了……你说是为什么呢。”
莫氏哪有他那个脑子,一件事能转瞬间就洞悉前因,揣测后果,转了好几个弯:“是太子,他们的机会是太子,但是太子……”
“他舍不得。”沈河一扫这三个多月来的焦灼郁闷,一场危机已然过去了,他突然长笑一声,“求人不如求己,沈汀年呐,真的是个妙人。”
难怪她不选择主动坦白,是手握底牌的绝对自信的赌徒。只是此时他们还不知道沈汀年为此也付出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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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方撷之叩见太子殿下。”
方学士进来行了个大礼,跪的笔直,头磕地,半响没起身,濮阳绪搭在膝盖上的手不停的打着拍子,“起来吧。”
“微臣有罪,请殿下责罚!”方学士依旧磕地不起,声音含着悲壮,濮阳绪终于看向了他。
“说吧。”
两个字,平白的给方学士一股无比沉重、无奈的感觉,他自以为的镇定也因此打散,想起自己能有今日全是这人一手提上来的,水能载舟,亦能倾覆,禁不住僵硬如石,忐忑难安。
“殿……殿下,微臣有罪,一月前安王以微臣幼子作要挟,命微臣誊写了……一份自罪书,”方学士努力的措辞,心中也是有几分哀怨的,这书法大家的名头太响了,果真是招祸,早知如此就该收着点,“微臣思来想去,终日难安,故而今日前来请罪。”
“落笔人是谁?”濮阳绪额角上的青筋跳了两跳。
“沈汀年。”方学士立刻报上,甚至怕太子不晓得是哪个字,故而解释,“岸芷汀兰之汀,年年如初之年。”
濮阳绪额角上青筋再跳了两跳,这下连数拍子都已经控制了,捏紧了拳头克制之后,他今日之内第三次深呼吸,“自罪书呢,呈过来。”
方学士闻言飞快的掏出怀里的一方素绢,幸而当初他以须得临摹多次方可出佳品为由,藏了份备用,他小心的瞧了几眼太子的神色,似并没有什么情绪,心中稍定。
却不知这风雨欲来前,都是分外平静之兆。
等方学士匆匆离开,徐肆想着皇上那边闹破了天,太子眼下也没有空去处理了,便没再多通禀一遍退了出去,到了外门口,就看见陈落并着束泰一起过来。
可算是来了,他的心也跟着提起来了。
外头传的沸沸扬扬说沈汀年杀人了,又说沈汀年砸了胧月宫……总而言之,舆伦一边倒全是不利于沈汀年的。
但舆伦糟糕是一时的,沈汀年昨晚险些丧命才是最要命的问题。
束泰顶着让人喘息困难的低气压把事情的原委陈说了一番。
雨花阁这地方建造在宫墙边上,因前太后爱礼佛,辟为佛堂,现在就单存放些佛经抄书,空置已久寻常就没人去,连打扫也是每逢宫中大除尘才会有人去开门。
昨天恰逢束泰沐休,不在宫中,所以沈汀年被关到雨花阁虽说是濮阳绪气急而为,但底下人真的是一点没容情,也没有安排侍卫守门……赶巧了就这么一晚上出了事?
“那冒充宫女的——刺客,身份查出来了,普通军户出身,关系清白,”束泰递上去刑部仵作验尸的奏表,死因一栏写的清清楚楚,解剖结果也很详细,“此人之前藏迹在司乐招募的民间杂耍团,进过几回宫……”
因样貌若女混装成宫女掩人耳目,也不知为了这一天潜伏了多久。
说完刺客,就要说另一位死者,束泰小心察看着濮阳绪的面色,再开口也有些不落忍,这样一位舍命护主的女子,也值得敬佩,“另一位死者,因失血过多而亡,系为畅心苑大宫女闵云,十三岁入宫,今二十余九……”
众人皆知闵云是畅心苑的人,自然不会让仵作剖尸,初步查验之后就交给了安乐堂,之后具体被如何处置了,就鲜为人知了。
“臣盘查过昨晚所有宵禁前出入东宫的人员,其中共有十二人口供中提到沈婕妤惹怒殿下之事,而宵禁前一个时辰内,来往雨花阁和东宫的人多达三十人……”
也就是这一个时辰足够刺客潜入雨花阁,可单是如此显然是不够稳妥的,束泰又提到两件事。
“皇后遣派司药虞氏到雨花阁,直到宵禁落锁方离开,随后巡逻侍卫开始交班,等他们巡查到雨花阁附近,并没有发现异常。”
“另外一桩事就是,据畅心苑大太监小喜子供词所言,他昨晚在宵禁前安排了两名黄门跟着闵云去的雨花阁,而直到今天下午才在东宫莲花池打捞到他们。”
濮阳绪看着桌上一沓供词奏表,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另一只手敲了敲桌,束泰便顺势退出去了,他本也就没有什么可再奏明的了。
陈落这时候才叫了小木子进来,同他一起一左一右的跪在地上,为濮阳绪除鞋去袜,哪怕是敷了最好的创伤药,一日的奔走后,这脚伤不但没有好半分,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殿下,这——”望着溢出脓血的疮口,陈落倒吸一口气,根本不用他说什么,小木子机灵的跑出去了,显然是亲自去请御医了。
濮阳绪这会儿却是觉得疼痛能让他更加清醒,他仰靠在椅背上,一目十行的翻阅了一遍昨晚到今日牵扯涉及上百人的供词奏报,是他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忘了这个后宫本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当年仁武帝何等的威严,五步之内无人敢直视他双目,最后呢,临死才有片刻清醒。
他如何——就让沈汀年一个人待在雨花阁,让独自面对了那么多人共同营造的杀机,法不责众,他要将她们全部杀了吗?
叶家,王家,周家,赵家……甚至齐家。
手中的宣纸一张张的落在地上,濮阳绪积蓄的火气却一点点的渗出来,“来人。”
人总是不会长记性,他们大抵忘了去年抄捡期太子殿下处置了多少人。
还候在外头的束泰同东宫护卫长一起进来了,两人正等着听令,小木子拖着御医也回来了。
第一百零六章胸襟
“凡所涉事,宫奴一律处死,有宫衔品级的羁押惩戒司,四品以上禁足罚俸。”
濮阳绪任由陈落抬着他的脚架到凳上,忍着被御医清洗疮口的疼痛,面无表情的吩咐完,又冷笑了一声,“至于叶氏,还有那十二位新人,辟一处冷宫,先关进去……”
“慢着。”大开的门外传来皇后的声音,也不知是刚来就凑巧听见了,还是站了一会儿。
她搭着齐嬷嬷的手进了门,只打断了濮阳绪的话,也没有接着说什么,反而走近到御医旁边,瞧着濮阳绪的脚伤,脸色瞬间不好看,在她的记忆里,濮阳绪不仅生病少,这样重的伤也是没有过的。
“母后,你怎么来了……”
“坐着别动。”
濮阳绪刚一坐直就被皇后冷眼瞪了一下,她这强势气场,不说太子如何,屋内的人反正没有敢喘气喘出声的。
御医手脚都快了许多,重新上了药,敷上纱布,麻利的处理完,跟着陈落出去的脚步那叫一个飞快。
而束泰这边就进退为难了。
“你们先——”
“叶氏你要处置情有可原,但是那些新人……”皇后再度打断濮阳绪的话,她往案桌对面坐下,齐嬷嬷接过宫侍奉上的茶,瞧了两眼才递给皇后。
濮阳绪皱了皱眉,不容置疑的反问:“母后觉得儿臣应当放任她们?”
“法不责众——”
“今日可以法不责众,明日她们是不是可以聚众造反?”濮阳绪也反过来打断,话语中甚至难掩怒火,“这些人年纪虽小胆子却如此之大,她们敢杀两个中官,目无法纪,敢谋划刺杀沈婕妤,以下犯上,儿臣若容她们,有何面目去见——”
他猝尔住口,没把沈汀年三个字说出来,但是皇后是什么人,挑眼一看就知道他什么心思。
这件事归根结底的起因还是他同沈汀年闹翻了,一气之下把人关起来,才会给了叶氏她们可乘之机。
就是为了给沈汀年赔罪也要把事情处置漂亮了,更别提此事也的确犯了他的底线,牵扯的人再多他也绝不会手软。
“总之,这些人一个都不能轻饶。”
说完,他给束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都退下。
皇后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
而他们刚退出来,齐嬷嬷也出来,她同束泰等人不同还需要等太子眼色,反而她和皇后不用交流也知道该做什么。
“束统领,殿下交代的事情,按理说皇后也无权干涉,但是呢,有件事需得说清楚,”齐嬷嬷靠过去,小声的说了句,“春驰馆的小主子,暂且不能动,因为……”
束泰听的一惊,长吸了一口气,最后不得不点头应允。
“这事殿下尚且不知,他日若有怪罪,自有皇后娘娘为你说情……”
“如此,先谢过娘娘护全之恩。”束泰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夹在这母子二人——他想想都觉得脑仁疼。
两人边说着话走远了。
内殿中,濮阳绪端起茶饮了半杯,以往都能从苦中回味到甘甜,这次只觉满嘴的苦,多少是因心境不同。
皇后不动声色的也浅抿了两口茶。
“这段日子前朝的事情也多,诸多为难之事,也无需自己一个人扛着,二府那么多老臣都在,什么事情都可以让他们去解决,那些都是先帝给你留的辅佐忠臣……”
“儿臣省的。”
谈起朝堂的事情,濮阳绪大多时候都不会多言,并非是其他原因,而是后宫不得干政,加之皇后母族齐氏有好些人是朝堂官员,文臣武将都有,他即便无心说了什么,传到朝中臣子耳中,都会引起意想不到的后果。
皇后可以暗中维系她的家族关系,可以干涉他的妃嫔人选,但却不会真正的干涉朝政施行。
“既然知道,那便不要事事都揽在自己身上,”皇后铺垫许久,就是为了说接下来的这件事,“东巡这事就不要再筹备了。”
濮阳绪早已知道自己要离宫,要离京肯定是瞒不过皇后的,所以也没有打算找什么借口。
“这件事儿臣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样的理由需得你以身犯险?”皇后从得知濮阳绪打算离京起就没有片刻安心,她大概能猜到一些太子的心思,但是她没法接受。
濮阳绪没有立即回答,他眼神扫了一圈,别看这个地方静悄悄的,谁也不知道暗中有没有耳朵。
“我已经让人都退下了。”皇后带来的人确实都退出去了,而在濮阳绪的眼神示意下,一直随时随刻都保护他的暗卫也悄然隐退。
濮阳绪内心深处是抗拒的,他没有习惯同人说自己的安排,但是皇后的高明之处就是她以退为进,原来她一开始先谈处置东宫新人的事情就是为了此刻。
他一定要处置她们,皇后退让了。
“东巡之事我意已决。”濮阳绪不容置喙的先下决断,然后才稍作解释,“其一是我想去蜀东看看,其二,我想给他们一次机会。”
“他们?”皇后皱了皱眉,果然如此,“安王他们还不死心?若是如此,便让皇上下旨,将他们一个个都关进庶人府,我看还能不能翻出天来。”
“母后,你根本不明白儿臣的想法。”濮阳绪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将话讲明白,他从来不喜欢解释,“父皇都这幅模样了,现在让他下旨,天下人会怎么看我?”
一个卧病在床随时都会犯病的父亲将自己的儿子都关起来?世人想也不会相信,他们只会揣度太子罔顾人伦,挟君令谋己私。
“是他们心存不轨,贼子野心,你有何不能昭告天下的?”皇后不是不懂濮阳绪,而是两人对大周天下有着截然不同的观念和格局。
“和你简直说不明白。”濮阳绪无奈的叹了口气,“母后,我和你说一件事,皇位对所有人来说是至高无上的,但对我来说,是悬在颈上的刃,是压在肩上的担,是无数黎明百姓的期盼……”
“祖父走的那日,我觉得山都压在我背上了……每一天,每一天,我都恨不得重回到他在的时候。”
皇后愣了好一会儿,“你——你不想做皇帝?”
濮阳绪却摇头,“七岁那年,祖父就告诉我,这天下没有人会不想得,但从来不是我们选天下,而是天下择主。”
这一刻,皇后真真切切的觉得眼前人是有些陌生的,这种陌生感来源于她对他从未有过的认知,他既然胸怀天下,又怎会容不得自己的父亲和兄弟?
他连琮王都能安之任之……他不会做弑父杀兄的事情。
说濮阳绪仁慈,刚才三言两语的吩咐不知有多少人断送性命,说他狠心,遭了安王等人那么多算计也没有取他们的性命,甚至最近愈发得寸进尺的康安帝,他何尝不是容忍再容忍。
皇后终年沉寂无波的眼翻涌着情绪,她为自己竟不懂濮阳绪而感到震惊,更难得生出一丝丝的懊悔和惭愧。
她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在后宫生存所作所为,从来没有避过濮阳绪的眼目,是否在他心中早就留存着狠毒的模样……
这个意识令皇后脸色难看起来,她轻声问他,“绪儿,你是不是——”
“母后,我不怪你。”濮阳绪神色认真的看着她,安抚道,“是他们底下人没有说清楚,那日我在暖阁同父皇聊天,他并没有发狂要杀我,脚受伤是我自己情急的时候踩到破碎的茶碗。”
康安帝腰伤了之后,又遭人暗中下毒,虽然毒解之后已无大碍,可落下了头痛的毛病,痛得厉害就会发狂,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濮阳绪之前没有碰上过,那日没防备被吓了一跳,怕发狂的康安帝伤到自己,情急之下就去按住他,倒把自己弄伤了。
待宫女太监们听见动静进来,就看见康安帝在发狂的同太子缠打……传到皇后耳中,被有心人添油加醋,成了皇上发狂要杀太子。
“传话的黄门我已经让人处理了,至于暖阁的那个宫女。”濮阳绪短暂的停顿了下,“我给放出宫了。”
皇后心中微沉,她记得他说的那个宫女,叫贺喜,挺喜气的一个名字——却没有给她带来好运。
她隐约从濮阳绪刚才短暂的停顿中猜测到,他或许知道,那个宫女出宫之后就被她派人处置了。
而今日之前,她从来没有从细微之处推测出他掩藏的真正的想法。
“绪儿,我有些累了。”皇后抬手撑了撑头,平静而倦怠,“东巡的事情,让我再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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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坤宁宫,皇后一个人静坐了好久。
齐嬷嬷不放心进来看了几次,到膳时都过了,才不得不请示:“娘娘,该用膳了。”
皇后转过来,望向她,一贯强势的人也有片刻的脆弱,但也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她说:“你也发现了吧,绪儿,他什么都知道。”
若没有她的纵容,福安等人岂敢让皇上一夜招五人,若不是她睁一眼闭一眼,何至于让人在暖阁里动手下毒?
他什么都知道——可再好的母亲是母亲,再差的父亲也是他父亲。他何曾有选择呢?
“殿下定然也知道娘娘也是为了护着他。”
若不是皇上前段日子蹦跶的太欢,一而再的为难太子,触了她的脾气……皇后叹息:“可是我护不了他的心不受伤……比起安王那孩子,他终究输在心软。”
齐嬷嬷垂头,声音轻柔,一手还替皇后捏着肩,“我却瞧着太子很好,若是输在心软,却胜在悦情也是极好的。”
第一百零七章扎刺
毕竟人活着,还是需要悦情合心,快活恣意,才不枉走了一遭。
提到悦情,两人都不可避免的想到沈汀年其人。
“娘娘,这沈汀年大难不死——”齐嬷嬷微微叹息,“瞧着倒是有些福气的。”
皇后闻言淡淡的嗯了声,似并不赞同,半响才吩咐了句,“换个人进来伺候,你去一趟——春驰馆。”
齐嬷嬷应声而退,皇后让她亲自去,想来要确保万无一失,李容华是要全须全尾的活着。其实她也能理解,自己护着舍不得伤了一分的儿子动心入情的女人,终究是不同一般,不能按寻常的法子来。
雨花阁。
沈汀年白天睡了一觉并不困,但是精神不太好,心绪也差,梳洗之后就让月朱和柳嬷嬷早些歇息,毕竟她们才是真的整两日都没有睡过了。
可不是躺下就能睡着的,闵云的骤然离开——带来的后续反应比众人想象的还要严重,有的人就是存在的时候你没觉着多必不可少,可一旦不在了,诸多琐碎麻烦的事情冒出来才会明白,自己的轻松自在,是有人在默默负重。
大抵是昨晚的确受了惊吓又放不下闵云的死,即使屋里点了安神香,沈汀年还是梦魇了。
她太久没有这样猝尔呼吸困难惊悸而醒,拥被而坐的一瞬,有种时光交错的懵然,以为自己回到了年少的那段时间。
惶惶不可终日。
沈汀年掀开帐帘才要下床突然感受到空气中有股冷风,她本能的往被子里躲,又竖着耳朵听动静,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倒是她自己闷了一头汗,憋不住出来透口气,一个深呼吸差点没吓晕,一个黑皴皴的影子就在床头杵着。
然而同时她也认出来人。
沈汀年虚惊一场,瞪着他。
大半夜是怕吓不死人吗。
谁也不先开口说话。
壁灯因他的到来猝尔大亮,一室之内纤毫毕现。
沈汀年的目光深而亮,似有什么东西在她眼里一点点地绽放开,花开般华美绚烂。
濮阳绪记得她这种表情,无论他什么时候招她,在他的寝宫里等待多久,她便是这般,如花落溪泉,随水逐流般幽静恬淡。他甚至可以极其肯定,当她遭遇舍弃,面对任何困窘,也该是这般颜容明亮,宠辱不惊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被他捧到极盛,遭了一次次的算计,被人诬陷,遭他冷落发难……从未真正失态,亦从未向他低头,她的骄傲便是她的坚韧,任凭苦痛挫折,从未折腰屈膝过。
便陡然想起很多事,他们骨子里何其相似。
夜月幽梦,春风柔情,如润物细无声,侵入了他防备森严的心境……濮阳绪此刻真正的释然,他早已爱上她,比他觉悟的时候还要早。
僵持了半响,濮阳绪无声的掀开被子也躺进来,这床窄小,根本不够他伸展,沈汀年愣了,这人就这样睡么?
显然是的,等了许久,他呼吸平缓,一点动静都没有。
什么叫欺负人,这就是!仗势欺人,沈汀年只能缩着靠墙发懵,若不是刚做了噩梦……她肯定是要踹他下床的。
想起梦里的惊吓,无止境的堕入黑暗,被淹没吞噬的窒息……沈汀年不受控制的伸手去抓他的袖子,还没碰上就被他反抓了手,光线逐渐暗下去,静静的,濮阳绪的声音却清晰,低醇入耳,“做噩梦了?”
沈汀年眨了眨眼,点头嗯了声,心里却在叨咕,这都能猜到?
“你晚上从来不会起夜。”濮阳绪说完。
两人又都陷入了沉默。
沈汀年到底没让他抓多久就一点点的把手抽出来了,濮阳绪却不依不饶的追着——直到她手扬起来枕在脑袋底下才放弃。
之后,彼此静静地躺着,大抵是都太过聪明,真正经历的伤筋动骨的事情,都耻于述诸于口,更不想被彼此知晓。
世人常说不如意事常九八,可与言者无二三,沈汀年说不出来所有关于林墨的事情,也做不到刨开伤疤给他看,濮阳绪以己度人,自己又何尝同沈汀年说过半句卫初筠和琮王的事情?所有也没有问。
如果没有昨晚的一桩事情,气氛应当会好很多很多……濮阳绪没忍住叹了口气,他想了又想,才小心翼翼的开口:“晚上他们传来消息说沈清岩失踪了……”
“嗯。”沈汀年点了点头。
“叶家大半家财不翼而飞……”濮阳绪也把胳膊枕到头下,刚要顺势去抓的的手,沈汀年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他话断了一下,又接上,“我想这样的手笔不是短时内能做到了的,你应该费了不少功夫。”
“三个月。”
“三个月前就知道叶家的筹谋,难怪应对我的发难那般镇定自若……”
“如果你不砸了我的兰草的话。”事情也不会急转而下,沈汀年打断他的话,说着还冷笑了一声。
濮阳绪没敢接这话,因为会牵连出更难处理的问题来——林墨。
时过境迁,如今的沈汀年在他眼里已经有了翻转,能有侍女以命相护,能有处置沈清岩的权利,能不靠他就让叶家折损至此,他猜想,她在沈家的话语权定然是翻覆了。
情感上濮阳绪觉得这件事不算坏,但是理智上却很难去装作无动于衷。
“叶氏姐妹你想如何处置都可以。”濮阳绪换了个话题。
沈汀年终于转了回来,面对着他,让彼此呼吸可闻,“她们不急,倒是有件事还需殿下援手相助,这几年漕运做的不错的乔家,或许当得起下一任皇商之首。”
只有从根上把叶家蚕食鲸吞,让他们穷途末路,百年之内再无翻身余地,她沈汀年才会罢手。
濮阳绪借着帐帘外微弱的壁灯光线,看着她眼里忽闪而逝的精光,突生一股难言动容,因为他晚上下的一道命令就有‘擢升乔家大郎入三司,挂度支使,掌发运案。’。
这个女人同他有一样的远谋,好比一盘棋,他们都在下第一步就想到了十步之外了。
自己折在她手里倒也不算意外。
“沈汀年,你呀。”他低下头,脑门碰脑门的砸了她一下,不重不轻的一下。
“唔——”沈汀年吃痛,抵着他胸口把人推远,声音一下子就冷了,“不许碰我。”
濮阳绪啧了一声,显然不满她的排斥,但是也没有强要同她亲近,“别推了,我脚还疼着呢。”
“……”沈汀年果然就不敢动了,继而想起他这伤怎么来的,情绪也收敛了许多。
“生气了?”濮阳绪忙把垂下脑袋的人捞起来,柔声细语的哄,“又是我错了,是我,都是我……”
认错这种有一就有无数次,濮阳绪在心里怅然长叹。
大丈夫能伸能屈屈屈屈……
“昨晚的事……不全怪你。但是——”沈汀年闭了闭眼,她,多想在这里,这个天阶宫闱步难行的地方,有个真正可以依靠的人。
闵云的死,给了她当头闷棍,让她打开的心又闭上了,她不敢交托了。
“是你给了我勇气,现在也是你亲手灭了。”她本以为一往无前,敌对三千都不怕。
这样的话本可以不说出来,但是沈汀年是自己疼着,就不会让旁人舒服的本性。哪个年轻人的情感,不是炙热而又锱铢必较呢。
濮阳绪胸口一滞,一点点疼开了。
昨晚耗尽全力的争吵爆发,甚至恨不得掐死对方的暴怒像烟花一样,炸开了,就没了。
而今晚,没有争执,甚至没有生气。
是软刺藏在肉里的疼。
疼怎么办呢?谁让他疼,就让对方疼百倍。
始安二年的冬天,史家为康安帝又添上一笔大事,宠幸妃嫔牵动腰上的旧伤,这次严重的近乎半残,以至于终日困于床榻上,动弹不得,此事太伤皇家体面,世人看个热闹,但此事引发的后续使得后宫变动不断,四个妃位的妃子折了两个,其中当属郑嫔最惨,家都被抄了,唯留她一命,带着病弱的小皇子居养在京城郊外别宫,无召永不得入宫得见圣颜,而最惊人的却是,敬妃盛宠十数年,最后落得褥夺位份送去太庙安养。
生母尚且如此,安王一派的势力被太子拔除的七七八八,再也不成气候,蹴鞠队队长终于下场了。
如妃入葬当日,纯贵嫔站在宫中的楼上目送着送葬队伍离开,晨风吹得人心里有些发凉,让她连心也跟着凉了起来。
“娘娘,该回了。”侍女替纯贵嫔加上一件披风,看了眼几乎看不到影子的送葬队伍,“娘娘,自皇上登基,宫里的女人死的死,病的病,降的降……倒是让奴婢心慌的很,总是提着心不敢多言多动。”
纯贵嫔已无当初的圆润可爱,形销骨立的双颊凹陷,她转身就要下楼,突然看到从东门赶进了很多辆马车,便问道,“那些马车是做什么的?”
“娘娘可是忘了,今日是新人进宫的日子,马车里坐着的是各地或者某些官员家的女儿,若是有皇上看重的,便要留下了。”侍女看着那一辆辆马车进了宫门,马车的后面是一轮缓缓升起的朝阳。
即便是有朝阳映衬,这一幕却让人看不到半分生机。
纯贵嫔沉默的看着这一幕,又是一群失去自由的女人,留下来的,这一辈子便要活在这寂寂深宫了。
“再多的人进来也是葬送了。”纯贵嫔就着侍女的搀扶下楼,感叹的话随风而散。
第一百零八章浪涌
与此同时,叶家的没落就如一艘有豁口的船在行驶,沉底是早晚的事情。
外人看热闹,涉局的人才晓得其中利害,何为皇权?就是有了太子的默许,被叶家压制多年的同行纷纷冒出来掠夺叶家的生意,连京城北大街上的一家小小商贩都敢同叶家违约,欠款不还……
除了叶家,东宫南角的十二朵金花折损一半,在惩戒司羁押受了讯审,因为直接参与而落得贬为宫婢或官婢,宫婢则入内省府、浣衣局劳动,官婢则入各部官府衙门,剩余的六人中唯有两个没有受罚,一个是春驰馆的李容华,一个是逸景苑的王才人。
寒冬腊月后宫众人的心都凉凉的,太子是动了真怒,事发到现在,不知道多少人入了惩戒司,皆是那晚当值的,路过雨花阁的,消失一晚上交代不清去处的,为此查办了不少擅离职守的太监宫女,也揪出不少野鸳鸯……
“娘娘,救救奴婢吧,求求您了,娘娘……”
跪在地上苦口哀求的宫女摸样算可人,她朝着塌上喝茶的太子妃赵婧仪一个劲的磕头,眼看那青紫红肿的额头就要渗出血来,半天没出声的人终于放下了茶盏。
“赵婷,你亲自送她去惩戒司受罚吧。”
“是,娘娘。”
“不要……娘娘,求求您了,救救奴婢……”地上跪着的宫女一听这话用力挣开旁边过来拉她的赵婷,扑过去就要伸手去拉站起身来的赵婧仪的衣摆,却是落空了。
“不是本宫不救你,与侍卫私相授受本就是宫廷大忌,太子若是知道本宫也少不了一顿罚,你不希望因你一人使一宫的人都受牵连吧。”
那宫女似被生生掐住了咽喉,瞬间被绝望淹没,再无力气挣扎,软瘫在地。
“太子妃姐姐这里闹什么呢?”
门口处进来的人声音十分清甜,但举止却活泼的很,进门一路直接往内殿走,引路的侍女都跟不上,追在后面才通禀的:“娘娘,逸景苑的王才人来请安……”
王才人是年纪尚且十五岁,幼时养在了乡下,据传在家里比哥哥们都顽皮,父亲是礼部侍郎王吉,大抵是还没开窍,不通男女之情,她也算新人里仅有的怕太子的人,觉得他太凶了。
没防会被她看见这么一幕,赵婧仪轻叹,“没闹什么,送了几个人去惩戒司受罚。”
“哦,难怪一路上都没啥人了,怪冷清的。”王才人甩了甩袖子,自动入座,举动间透着一股天真稚气,完全没有身为皇妾低人一等的自觉。
赵婧仪不动声色的坐回去,而赵婷拖拉着地上的宫女迅速的出去了,有宫侍上了新茶,期间王才人也都说些天气与吃食的话。
赵婧仪搭理了几句,就开始问她:“前几日听你说一直没见到李容华,她人怎么了?”
王才人摇了摇头,“不知道哇,她的宫女说入冬了怕冷,上次见她也是窝在床上……也是怪了,好几个月没下床一样。”
赵婧仪若有所思,“这样,你过来,我教你个好玩的事。”
“好啊,好啊,什么好玩的?”王才人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提溜着裙摆就起身凑过去,小耳朵都竖起来了。
春驰馆因挨着一处海棠园而建,自然是遍植海棠花。春夏两季,行道两侧、亭台周围、假山池畔海棠迎风峭立,花姿明媚动人,楚楚有致,花开似锦,有花中神仙之美誉。
但冬末春初稍显寡淡无色,虞司药自从来这儿住着没事就提了花洒壶在院中浇海棠树,边拿了小剪子修剪枯枝,才修了一半就听见身后传来几道脚步声。
“虞姑姑,觅儿姐姐起了没?”
隔壁邻居王才人带着两位侍女笑呵呵的过来,她衣装清素,人也活泼,瞧着顺眼,虞司药收了东西,站起来:“还没起……”
“我都好久没有见着她了,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啊?”冬天风刮的厉害,总是雨雪天多,大家都不爱出门,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也不稀奇,但是这数一数入冬后李容华就没出过门。
虞司药没接话。
“虞姑姑,主子起来了,你快进来……”伺候李容华的另一个大宫女晚夕在殿门口朝虞司药招手,等她走过来又悄声警告,“主子脾气你也知道了,千万别再给她脸子看……”
两人一道往内殿走,王才人赶紧也跟了上去,蹦跳的很快。
但她一进去,就看见李觅儿端坐在长桌前,依旧那副清冷出尘的样子,倒是双颊微微擦抹些淡粉胭脂,比记忆里多了份艳色,而且又罩了件极大的麾披,整个人只可见上半身,绾的云近香髻发式复杂却着实好看的紧。
王才人定了定神,她最初见李觅儿的时候,就看直了眼。这个李觅儿佼佼兮出尘,邈邈者若仙,在她所见之人里绝对是没有人比得上的那种倾国倾城。
就是性子有些怪吓人的。
“觅儿姐姐,你的发髻绾的真好看!”王才人压下满腹思绪,眼露艳羡,她凑上来问,“是虞姑姑绾的还是晚夕?”
李觅儿瞧了她一眼,不苟言笑的样子给人一种阴郁感,看人的眼神也是直勾勾的,她抬起玉手翻了一页书。
“我猜一定是晚夕,觅儿姐姐,都这么久没见,我在你这儿待着解解闷……”王才人丝毫不计较,笑的友好而纯挚,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李觅儿倒是真没立刻把她赶出去,之后,王才人一面看着李觅儿用早膳,一面一直缠着问晚夕手巧下次能不能给她也弄个好看的发髻。
晚夕被她问烦了,趁着宫侍收拾餐具跟着一起出去了,打算先躲躲她。
等她一走,王才人立马起身假意要去内室出恭,从桌前绕过去时,骤然蹲下身钻到桌底,一掀桌布,惊呆了。
“王思秀!”李觅儿拍桌而起,被麾披和桌子遮掩的肚子瞬间就曝露出来了。
王才人一个腿软坐地上去了,她指着李觅儿的隆起来的肚子,俨然是受了大惊吓,“你——你肚子……”
李觅儿把手里的书直接砸到她脸上,“你闭嘴,给我滚!”
她似乎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情绪瞬间崩溃,手边的一碗没喝的牛乳也被她拂到地上,然后是点心盘子……目之所及全被她砸了。
随侍在一旁的虞司药动也没动一下,只要她不像昨晚一样偷偷砸肚子,什么都可以让她砸了。
看着骤然爆发的李觅儿,王才人吞咽着口水,吓得就地爬起来,头也不回的逃也似的出了春驰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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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洗漱完,沈汀年才准备歇着,就听见门被人打开的声音,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门又忘了装闩。
又是个黑皴皴的影子,这回沈汀年没有惊吓反而主动起身让出地方,拍了拍床道:“你要睡可以,先告诉我,给你画像的人在哪?”
濮阳绪掀开被子进来,空间一下子缩小了,大开的窗透进来宫灯的光斜落在她的肩上,为她飞扬的发丝,镶上层银边。
“费了点功夫找到了幕后指使者。”
沈汀年并不觉得意外,问他:“是女的?”
濮阳绪声音有些别扭,“自称是你的情敌,要我抓起来吗?”
沈汀年幽幽道:“若要抓我的情敌,怕是京都府地牢装不下,殿下难道这点自信都没有吗?”
“……”濮阳绪控制不住自己多想,听来听去,这句话都是夸奖吧?
“你不抓她,是为了钓大鱼吧。”沈汀年目光笃定的看着他的眼睛。
濮阳绪被看的沉默,想想这事情自己本就有权知道真相,又挑了挑眉,坦然回视。
沈汀年就知道,他一定在寻林墨的下落,那副画——是当初林西抢夺走她的书匣里的,沈汀年想了很久才隐约想起这桩事。
而林西同叶家搅和在一起,必然是沈清岩搭得线——想起沈清岩,沈汀年有些失神。
沈清岩叛她,是否有隐情?
传话的人只说她拒不开口……沈汀年从混乱中理出头绪,捋平了所有的盲点,真相昭然,又似蒙了一层灰。这两年来她一直处在中心靶的位置,迎接各样的或明箭或暗箭的伤害,所以往前所有的事情,谁出手她都无所谓。
但这回,不一样。
有人在下一局庞大的棋,将上一辈和这一辈的两代人都搅入进去了,皇上本人伤筋动骨,后宫妃嫔折损更重,东宫内也是一片翻覆,甚至太子本人,也通过她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若幕后人就是安王一派,他们付出的代价如此之大,未免太得不偿失了。
沈汀年暂且想不通,因为牵扯在内的人太多,各样的势力杂糅,不是一下子就能捋顺的。
濮阳绪静静的看着她走神,看着她蹙眉,指尖抚上她的眉头,沈汀年眨了眨眼,两人视线绞缠,渐渐都露出难于克制的谷欠望,不知不觉的越靠越近。
“不许碰我。”
差点为色所迷的沈汀年悬崖勒马的闭住了眼睛,又转过了身,背对着他,“也不许硌到我。”
濮阳绪自觉自己还没沦落到球欢的地步,硬气的往后也退了退。
可到底是有些委屈,好比他对吃的不作要求,但是想起来吃点肉,御膳房说没肉,殿下你吃素吧。
沈汀年比御膳房还过分,肉都摆在他眼皮底下,不让他吃。
他夜夜来给她暖广木,为这左脚的伤一直不得痊愈,她非但不领情,还对他三令五申,这个不许那个不行……但濮阳绪受着冷遇也管不住自己的腿要来。
不是没试过先冷一冷,等林墨的事情了了再好好哄她回畅心苑……但是一想到自己若是不在,沈汀年晚上又做噩梦了怎么办。
第一百零九章衷肠
“你要睡就睡,翻来翻去做什么!”沈汀年也睡不着,转过来骂人,“不睡就起来。”
濮阳绪简直无处说理,他根本动也没动。
“我要走了,你更睡不好。”
“究竟是谁睡不好!半夜偷偷摸摸的一定要抓着我匈的是谁,是猪吗!”沈汀年忍了他这个习惯好久了,“陈落说现在点了安神香也会惊醒的人是猪吗!”
“要不是怕你做噩梦我会愿意天天来,你以为我不忙不累吗!”濮阳绪绝不会承认是自己的问题。
“你回去睡呀。”沈汀年一句话堵死他。
濮阳绪咬牙切齿:“沈汀年……”
狠狠地瞪着她也无济于事,这个女人——“是我,我离开你睡不着行了吧。”
沈汀年愣了下,其实她已经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濮阳绪潜藏着的不安,越顺着她就是越不安,他……大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压抑的情绪如即将崩断的弦。
自己因放不下闵云的死,冷待他,竟把他逼到这地步——“殿下,我没事了。”
沈汀年抬手摸上他的脸侧的鬓发,指尖轻缓的一点点的顺着发丝的走向摩挲,目光是毫不掩饰的眷恋,是清澈见底的柔软,安抚他的情绪道:“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陷自己在危急中。”
濮阳绪难以抑制的红了眼眶,那日在宫外韩府得知消息到回宫处置完事情,最最难熬的时候都没有泄露丁点真正的情绪,那股控制不住的难言的情绪,就是害怕,他是真的怕这个女人就这么离他而去。
他知道后宫扼杀一个生命的方式不下万种,而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并没有强大到能护她万全,他也是人,他也会疏忽。
“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不会置你于危险,相信我,我若连你都护不住,这大周天下又如何守的住?”
沈汀年突然,便有些悲怆。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突然就想到一句词,一语成谶。
其实,他们都太过年轻,远不知未来的路何其艰险,也不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在何处……太过突然的涩然于胸,沈汀年受不住的抿着嘴,轻抚着他的脸颊,不说话。
濮阳绪闭上了眼,柔声地叹息,“都愿涉水红尘过,滴水不沾衣。”
他轻轻地将脸贴上她的脸,与她耳语道,“我不信……”
他要赌,身份地位尊严什么的都抛之脑后,过往种种都全都不计,倾尽所有的爱,囚她一颗心,守她一个人。
这一刻,拥抱着她,肌肤相贴的美好,让他心生庆幸,他不信爱一个人带给她的是危害,他的爱,一定是造福。
一个人洞悉人情利害,知晓阴谋诡诈,还肯裸出一颗心去爱,是何等的纯挚,沈汀年牢牢的盯着头顶的纱帐不敢眨眼,怕盈眶的泪会流出来,一颗心涨的满满,得君如此,还有何求。
以往相拥而眠只是互相汲取温暖和力量,今夜之后,他们要成为彼此的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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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仪宫的冷清,并非是王才人觉得路上人少了的那种冷清,更贴切些说,是凄清。
赵婧仪最近常在想,曾经这里有热闹过吗?还是自己忘了……
赵娉进来时,赵婷刚伺候好赵婧仪梳洗,铺好了床之后,她就先出去了,鸾仪宫的时间会让一个话痨变得沉默。
“娘娘,王才人那边总算安抚好了,但是这个消息肯定是瞒不久了。”
赵婧仪嗯了一声,“那孩子怎么算也有六个月了。”
“这事——”赵娉心里有了想法,也就直言不讳,“我们就不要参与了,现在太子正在气头上,这次我们已经很冒险了。”
沈汀年被关进雨花阁后,鸾仪宫是第一个得到消息并且为叶氏等人清了从畅心苑到雨花阁的路,只是百密一疏,也不知道闵云是走了什么秘密通道去的雨花阁。
赵婧仪略略思忖,“被皇后那边截下的供词里,春驰馆有个值夜的宫女,看见那冒充宫女的刺客是从西花园取道春驰馆去的雨花阁,走的是暗道。”
这里说的暗道不是地下通道,而是一些偏路,只有一宫里自己人才会知道的小道。
换言之,那个刺客的行动是有春驰馆的人参与的。
“到底是我们小看了沈家了。”赵娉点点头,这就说得通了,获悉这条暗道,还用在了关键之时,“说来这次,那个虞司药的身份——”
“是皇后的人。”赵婧仪说着还轻笑了一声,“看走眼了吧。”
“终日打雁……”赵娉自嘲的叹了口气,是她错估了皇后在这个宫里的掌控欲,“我一直以为她是平王那边安插的人。”
平王是皇十六子,如今仅剩二妃之一的恪妃养子,生母不详,传言说是恪妃身边的侍女承宠而孕,后来无子的恪妃狠心去母留子,占为己有……然而这些传言并没有影响这对母子的关系,反而比世人想象的更为亲近,大抵势力薄弱,唯有相依为命。
也就是这样不起眼的一个皇子,长大之后展现了治水上的才能,得到先帝的嘉赏,早早地有了封地,在大周偏北沿海一带恪尽职守……长年周游在各个患水灾的流域。
可以说平王是太子唯一从未打压反而多次照顾过的弟弟。
在安王势力崩塌的不足为患的现今,平王大抵会被动上任蹴鞠队队长了。因为后面的蹴鞠队员们最大的刚学会走路,最小的还在吃奶。
赵婧仪没什么表情的转回之前的话题:“既然皇后要管这事,我们就是等着看结果吧。”
“嗯。”
他们母子二人显然是山火迎上了雷火,她就不要去当那个遭殃的池鱼了。
“看来这天姿国色的李容华也是个可怜人。”
赵娉也不是为了安慰她,而是当真如此想。
赵婧仪却开始沉默,她早已看的透彻,在皇后将虞司药安排在李觅儿身边时,赵家就递了消息进宫,李觅儿的背后是整个江南的士族势力,她的入京,冲击的也是京城的诸多士族利益,到最后太子或许是信了束泰在皇后授意下提供的畅心苑的供词没有处置她,或许也是向江南士族递橄榄枝。
在不久的将来,太子荣登大统,必定南下,那时候迎接他就是敞开的金银粮仓,而非镶嵌荆棘的栅栏。
若不是家中有一个高瞻远瞩身居高位的哥哥——她或许也会想众人一样短视,只看得见一个活活的美人。
赵娉轻柔的替她疏松头发,赵婧仪便支着下颚,阖眼假寐起来。
京城上流世家首推齐赵束叶,四大家族从来只会相互制衡,在束氏和叶氏相继折损之后,如今却开始相互守望,加之江南的新势力,还有安王那些残余势力的搅和,再算上被寒门势力硬推着前进的平王……她暗暗地想,太子啊太子,你只知道想要护一人,却不知,多少人想害一个人。
当年骑马征天下的仁武帝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又能奈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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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殿。
笙歌燕舞,一室融融。
陈落站在角落里,时不时抬下头又低下去,一遍又一遍的默叹,新年期间太子封笔,百官休沐。倒也不是真的什么事儿都不做了,不过是比寻常要清闲了。
濮阳绪连续几日召伶人献艺,轮次把外臣叫上参宴,这也是每年的仅有的君臣同乐的传统了。
“殿下,这宫里的伶人就是不同凡响,每日花样百变,看的臣都乐不思蜀了。”礼部侍郎王吉开口就是赞美人的高帽子,这说的不觉,听得人都习惯了。
濮阳绪噙着笑,似很受用的样子。王吉见机又是一番漂亮话,莫过于有幸与太子共赏乐事,直说的词乏痰干,复又饮酒,才稍稍停休。
濮阳绪面上受用,瞥了一眼端正坐着的沈河,心里却暗笑,这憋了几天是该憋不住了,一直想寻机会开口,只是他每回召见都是歌舞升华,伶仃靡靡之音,着实将对方将死了。
沈河自得到消息太子捕获了林墨的行踪,当即要传消息给沈汀年,却被太子揪来赏乐饮酒,他现在是被盯得牢牢地。
不得不又断了与宫内好不容易再度建立的联系,但是他知道为时已晚。
虽说沈汀年那边的危机是化解了,可还是有些隐患没有除去,比如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明白宴请进贡外使时的每一个宾客他都事先清查过,究竟是谁在他的眼皮底下接近了太子,以致于他宴会中途离席,拂袖而去……本来是双向传递消息的畅心苑与沈家,断了节之后,沈汀年得不到外头关于沈家的消息,沈河也不知道在他眼皮底下给太子递消息的人沈汀年已经从太子口中套出来了。
沈河又闷一口酒,端看太子的态度,在没有了闵云之后——他只能寄希望于宫中其他的沈家人能助沈汀年逢凶化吉了。
见沈河喝了半天闷酒,濮阳绪满意的放了杯,“今日就到这吧,本宫还有事要处理。”
王吉忙站起来迎合,他所有的溢美之词都说完了,得回家补补课了,沈河灌了一肚子酒早就待不下去了。
濮阳绪把沈河等人送走,饮完一杯茶解解酒,打算去雨花阁,可没等他茶喝完,春驰馆的消息就传来了。
听到李容华肚子都大成球一样的消息的第一瞬间,他脑子里冒出的唯一的念头是——完了,昨晚沈汀年好不容易才肯让他啃两口,他还寻思着这个月能吃上肉,现在——他这新的一年还能不能吃得上肉都成问题了。
第一百一十章承诺
“陈落!”濮阳绪才一喝声。
陈落就噗通跪下来,高声道:“殿下,奴才保证,你喝醉了当真只会睡觉啊。”
“徐肆——”
“殿下,奴才也可以保证,你上次醉的真的——睡的十分的沉。”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濮阳绪对自己醉酒的事情是丁点没有印象的,因为有过黏着沈汀年的先例,会暴露本性,后来为了求证,还特地把自己灌醉了让陈落和徐肆看了一晚上。
据二人口述,他醉酒分两种情况,深醉就倒下会睡,浅醉会闹腾些。
“这——”徐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刚听底下人传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忙叫了人去春驰馆查探一下真伪,得到了结果却如传言一模一样,李容华真的怀了孩子。
“殿下,奴才记得你上次亲自去问过话。”陈落比徐肆心思更细腻,其他新人他没有关注过,唯独记得太子去过一次春驰馆,是从鸾仪宫出来就去了。
濮阳绪拧了拧眉,没声好气的道:“那个女人长什么样我都没有记得,哪里会记得——哦,是了,我是问过话的。”
他突然想起来了,因为和沈汀年怄气又要做样子给皇后看,他在鸾仪宫吃过两回饭,头一回去出来后车辇还把他带到了春驰馆,显然是皇后的安排,当时他正愁没地方撒气,进去就打算问问李容华自己醉酒那晚做了什么。
若答得不顺他的意,就借机把人撵出东宫。
“当时李容华回殿下说自己一晚上在外室阅卷到天明,奴才也是听见了,窥其神色不见作伪。”陈落说到这个份上,也是点到为止了。
濮阳绪没上心的事情自然没记性,陈落这一提点——他瞬即就醒过神了。
这事是相当棘手了。
之前闹腾的事情才将将平息,骤然又传出春驰馆李容华怀了孩子的消息,当真是一浪盖一浪,没消停日子了。
“娘娘,消息是胡侍御亲自同奴才说的,她说千真万确,现在还没有传开,千秋殿那边大抵也是被瞒着的。”
胡玉春这大半年都没同沈汀年来往了,这也是沈汀年的要求,为的就是让她泯然众人,不受自己牵连。这次定是没忍住才会偷偷传消息给小喜子。
听小喜子说了这李容华孩子都怀了六个月了,柳嬷嬷第一个面露惭愧之色,自我检讨,“这些事,早该为娘娘打听……”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沈汀年摆了摆手,连太子都能瞒得住,皇后出手就是高。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这段日子辛苦你们了。”
先前畅心苑就缺一位能干的宦官,内侍全是宫女嬷嬷,如今没了掌宫大宫女闵云,全靠柳嬷嬷一人管事,就更加捉襟见肘。
不是没有想过提拔一位知书达理精干聪慧的高等宦官,小喜子才能有限,足够衷心,还达不到处理宫务,出谋划策的地步,但是要把中官不当男人看待,并且完全不避忌——沈汀年心里是有些不舒服的,所以这种介怀让她很难去接受宦官当近侍。
雨花阁的角房到底小,各人的神态一览无余,沈汀年见他们吞吞吐吐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沈汀年长出了一口气,她一贯有自己的主意,但也不是听不进建言的,现在身边连个拿正经意见的人都没有,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你们都忙去吧。”她沉默了一下,又吩咐月朱,“月朱,你把我这一年的俸禄数算一下,给畅心苑底下人每人赏十两银子,你们三人各人一百两。”
几人齐齐愣了,慢一拍的行礼谢恩。
沈汀年等他们都走了,从房内出来,雨花阁是回字形大敞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比不得花木扶疏的畅心苑,她站在檐下,隔着厚厚的狐皮斗篷,寒风根本奈何不了她丝毫,站了久了,也只有脚底有些凉意。
她望着远处还有些积雪的屋檐,忽然兴起了一点念头,道阻且长,根本容不了她停下来。
而且,未来只会越来越好,因为目之所及处有人正向她走来。
“年年!”
濮阳绪还没走近,就先喊了她一声,沈汀年才下了台阶,就被他牵住了手,“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
沈汀年许久没骑马了,被他裹挟在怀里出皇城门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的晕,待入目见到了陌生的山水,北风掺着寒意袭来,她一下子就清醒了,精神了。
太子殿下驾临皇家园林,传令先行,众人早就忙活起来了,等他带着沈汀年来了,禁卫军就把外围都圈起来了,但是里头却煞是热闹。
还没进去就听见喧闹声,还有整齐划一的喝彩声。
“这地方还是这两年新辟建出来的,他们说新引进了一项好玩的运动。”
“是什么?”沈汀年对冬天的诸多活动也算了解,莫过于打猎,马球之类。
“冰嬉。”濮阳绪见她眼睛都亮了,也笑起来,“没听说过吧,是北边传过来的,咱们这还没有人会玩,今天带你开开眼界。”
沈汀年不知觉的加快了脚步,嘴上还哼了一声:“一听这名字我就知道,夏本纪上有‘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他们大抵是在冰上行……”
濮阳绪惊了,拉着她的手往身边带,下一刻就把她整个人像举小孩一样举起来了,“沈汀年,你也太聪明了吧。”
“我头次听说的时候都没猜出来。”
“啊呀!放我下来——”沈汀年怕他把自己摔了,但又从来没人这样把她当孩子一样举高,兴奋的又大笑,“吓死我了。”
“你怎么这么聪明……”濮阳绪把她放下来之后搂在怀里,狠狠地嘬了一口她的脸,没有人不喜欢夸奖,尤其还是出自心上人之口,沈汀年一面笑,一面打他:“别闹了,快点带我去看……”
两个人打打闹闹的,很快就到了正在进行冰嬉的地方,隆冬天的湖结着厚厚的冰层,现在上面正有两队人在上面急速的滑行,俨然是一场比赛,两旁站了好多观看的人欢呼拍手。
沈汀年从前就很少看这种活动,多数都是从各种杂书上看来的,入眼所见极其新奇,那些人在冰面上滑行的速度比她想象的快多了,她一下子就被吸引的拍手,“快看,那个人好快,他转弯了——太厉害了……”
濮阳绪比她稳重多了,他也是看过,玩过的,眼下见她脸上的笑都止不住,兴奋的跟孩子一样,心一瞬间又软又暖,说不出的高兴。
他抚了抚她被风吹起的发丝,“我们也换上鞋玩。”
“好啊。”沈汀年自然没有异议,这种看起来很刺激的活动她尤其感兴趣。
濮阳绪挥了挥手,这是要清场,沈汀年忙又喊住他,“等一下,他们要比完了,等他们结束……”
“他们只是训练赛。”濮阳绪不以为然,并不觉得终止比赛有什么,毕竟这些人就是因为知道他要来,才会卖命的玩,想要得到他的青睐。
沈汀年蹙了下眉,望着场上那些奋力滑行的人,声音更加的坚定,“任何一次比赛,都有人在拼命,因为没人不想赢。”
没想到她竟然说这样的话,濮阳绪看着她,一下子明白了她坚持的原因,他笑了一下,“好,好,都听你的。”
沈汀年闻言转过头来,不由深深地一笑,眼里的喜悦满溢,“什么都听我的吗?”
虽然是冬日,他的声音却如春日的风,满载着太阳的热量,“年年,今日之前我还是不懂该如何对你好,就在刚刚,我似乎懂了,你想要什么,你想笑,想哭,你生气,骂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爱一个人是看着她笑,比任何事情都开心,濮阳绪缓而坚定的承诺:“你以后就做你自己,真实而自由的你,你缺失的我都补给你,我也会一直在——你信我一次好吗?”
沈汀年忽然间有了想哭的冲动,但是她牢牢地抿着唇,拼命的眨着眼睛,舒缓着激动的难过的情绪,是的,难过——她从来没觉得这么难过过,心都碎了,为什么老天让他出身在皇室,尊贵无极,若是他就是个普通的男人,她爱他,就能把他锁在自己的心里,手里,不叫他有丝毫的机会离开,他一辈子都别想丢下她。
他就是死也要她同意才行。
“呜——”到底是没忍住,沈汀年哭着扑进他怀里,眼泪瞬间糊了一脸,她哭的伤心欲绝,几乎气都喘不上来。
“……”濮阳绪懵了。
他也是鼓足了勇气说这样一番话的。
第一回他这样深情的时候,她就叫他闭嘴,这回更绝,直接哭成这样。
“别哭了,哭得我——“太肉麻这也说不出来。
“我就哭,刚还说让我想干嘛干嘛……额。”沈汀年打了个哭嗝。
“……”濮阳绪感觉胸口都湿透到里衣了,这女人的泪是脚下这湖里的水吗,他只好拍着她背,柔声的哄,”那你省着点哭,别累着。“
冰嬉最后自然没有玩成。
沈汀年把自己哭累了,赖着濮阳绪怀里,叫他又是抱又是背回宫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解释
一路上迷迷糊糊地,等被濮阳放到广木上,沈汀年骤然醒了,她拉住他的手,哑着嗓子问:“你去哪?”
濮阳绪其实也有些累了,索性就着她的力道也往广木上躺下去,“不去哪,我让他们把晚膳端进来,你想要吃什么?”
“我想喝汤,”沈汀年想了想,又补充要求,“肉汤。”
濮阳绪笑了笑,“难得你想吃肉了。”
说完,他压上来,啃着她的脖子说,“我也想吃肉——”
沈汀年痒的直缩肩膀,一面在广木上滚,又被他拉住,她没力气翻身了,只好喘着气告饶:“等我歇口气,别压着我匈口。”
濮阳绪双臂撑在她身侧,虎视眈眈,又忍不住笑她:“这广木够大,你想滚多少个圈都行。”
千秋殿的广木都快抵得上她在雨花阁住的角房了。
沈汀年抬起手点着他的胸膛,一字一顿道:“你自己个滚吧。”
肉眼可见的濮阳绪笑容收住了,到嘴的肉没了,他不死心,看着她的眼睛,“我想要你。”
沈汀年心口剧烈一颤,他从前只会强取豪夺,哪次来了兴致不是先上手,迎视着他的眼神,她几乎抵挡不住,呼吸都要被对方夺了去,可是,不行——她狠心的一咬唇,闭了闭眼。
再睁开后,沈汀年目光清明如镜:“都是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你想要的就一定得给你吗?”
濮阳绪惊了,“你——你怀孕了?”
他下意识的还低下头去看她的肚子。
他的神色和举动都太过自然,连惊诧都是乍然而至,毫无作伪的痕迹,沈汀年瞪大眼,脚都抬起来准备把他踹死,动作就这么僵住了。
濮阳绪余光扫到,还贴心的抬手托住她举起来右脚的小腿肚,“别乱动,小心肚子——”
“你才怀孕了,小心你自己的肚子吧!”沈汀年要气死了,就好比打架一样,架势都摆好了,一拳头落空了,真的是白瞎了她灌注了一身的气力,“春驰馆的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都六个月了,人家儿子都要给你生出来了,你还不知道吗?”
濮阳绪见她气咻咻的拳头都攥紧了,就等着下一瞬要砸自己脸上来,他吞咽了口水,事关性命,不得不谨慎发言:“好年年,你先消消气,这个事,是这样的——”
他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弯过去,探手一个发力,把沈汀年搬到了自己的怀里,在可控范围内,确保了自身的安全,然后慢慢悠悠的铺陈,“首先,那个女人跟我没有丝毫的关系,我那晚醉酒了什么都不记得,第二天着急忙慌赶着上朝,我连她啥样我都不不知道。”
“所以,那个孩子也跟我没有关系。”
“那孩子谁的?”沈汀年也静下来,认真的问他。
“管他谁的——”
“是儿子也不要吗?”
“谁说就一定是儿子,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这是儿子的问题吗?”濮阳绪纳了闷了,是他跑偏了吗。
沈汀年蹙了下眉,“那是什么问题?你母后打的什么主意,你会不知道吗,不就是要你生儿子吗?”
濮阳绪瞬间觉得‘儿子’两个字像拨弦的片儿一样一下一下的弹在他脑门上,他郁极而笑:“我为什么一定要生儿子?”
“我是活不到老了?我是明年就得死了是吧?”
“呸呸呸——”沈汀年一下子翻起来,小手盖到他嘴上,连呸了三声,“你胡说八道什么,这种话能乱说吗!”
濮阳绪却梗着脖子,大声道:“所以要儿子做什么,继承皇位吗?”
“谁说我的儿子就一定能当的了皇帝吗?”
“我自己还没坐上去呢,我还想儿子,我想个——”濮阳绪差一点爆出粗鄙之语,他吸了一口憋回去,“他做梦!”
沈汀年一下子气笑了,人儿子还没出生怎么做梦。
“你简直——牛头不对马嘴。”她边笑,边拧他的脸,“老实交代,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
“别以为插科打诨就能糊弄我。”
濮阳绪捞着她坐回腿上,脸也由着她拧一下摸一下,她以为他在开玩笑,殊不知他是在说真话。他懂事起不知见了多少骨肉相残,手足厮杀,血脉亲情——至少现在在他眼里万不及自己来的重要。
“年年,我没开玩笑。”他的眼睛总是熠熠生辉,好像有太阳在里面一样。沈汀年手上的动作停住了,然后捧着他的脸,像看不懂他,凝视了一会儿。
她在他脸侧轻轻地印了一个吻,“我信你。”既然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这个孩子——多半是另有文章了。
肉都喂到嘴边了,濮阳绪自然是抱住人就来了个饿狼扑食——但他显然是低估了沈汀年的忍耐力,衣服都八光了被他啃了个遍,还能忍得住,最后一脚把他踹开,跟白票的大爷一样:“我饿了没力气,让他们把晚膳摆进来吧。”
一瓢冷水灌在热铁上——濮阳绪整个人都哼哧哼哧的冒热气,别提多难受了,他算是彻底反应过来,这个女人就是故意的!
陈落指挥着膳房的人进来时,濮阳绪盘腿坐着一动没动,沈汀年穿着并不合身的白色中衣,也在广木帐内盘腿坐着,她噙着笑看着膳房的人竟然摆上了热锅子。
冬天吃锅子是最好不过了,但是沈汀年寻常并不吃,因为嫌麻烦,而且她的份例不比千秋殿,吃一回能抵好多吃食,很费菜,但是太子的份例是没那么多限制的,他一天抵其他人一个月的吃食。
眼下这顿饭显然是比往常都要隆重的,红签子串着的菜整整摆了三张长案,各样的肉菜,蔬菜,还有五花八门的配菜调料。随即又端上了不同汤底的锅子,光闻着味儿就特别的香,锅子下面烧着火,肉汤的香气扑腾的往外冒出来,沈汀年忍不住直起腰往那边瞅了瞅,还隔着距离具体看不清楚,但一定是有她喜欢的菌菇汤底的。
膳房的人动作麻溜,陈落也非常有眼色的没叫侍膳的宫人留下,在试菜典膳一一尝过之后,他就带着人都退出去了。
沈汀年仗着殿内铺着毯,赤脚就跳下来广木,濮阳绪气息稍平稳些,解下自己的外袍拿在手里,等到了桌前,罩到沈汀年身上,“这边靠窗有风,先穿上衣服。”
“炕上暖和,哪里有风……”沈汀年已经拿了筷子唰菜,不愿意穿,一边吃,一边抖着肩膀要把衣服抖落掉。
濮阳绪只好亲自捏着她的胳膊替她穿,一只手完了换另一只,就这样穿上了还被她嫌弃,“你衣服太大了,我伸手不方便……”
“那就不要伸手,我喂你吃。”濮阳绪想也没想的接了一句,说完还没觉得什么,沈汀年转过脑袋来,噗嗤一下笑了:“好呀。”
当即就把筷子一丢,人就往他怀里钻,双手自发的搂上他的肩膀,连着叫了好几声:“绪哥哥,绪哥哥……”
这么作也是常态了,濮阳绪反应过来也是没有办法,自己宠的,自己受着。
“你几岁了,还要人喂……”嘴上说着,手却很有经验的刷了一筷子肉,怕烫着她,先在旁边盛好的一碗温汤里蘸了蘸,然后才喂进她嘴里,“来,吃肉长肉。”
说着,又喂了几筷子菜,沈汀年就推着他的手让他自己喂自己,就这样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吃着。
一边还聊天,沈汀年说自己第一次吃锅子烫到嘴的往事,还说起了吃灌汤包总是烫到舌头,濮阳绪笑她笨,但也说自己的糗事,小时候下雨天走路鞋跟能把泥点子甩到头顶帽子上,人还没有马腿儿高的时候学骑马,一头栽下来,下面垫了五六个太监,人没摔疼,被硌掉了一颗门牙……
不知不觉就吃了有快一个时辰,菜没吃多少,汤也没喝多少,多数时间都在聊天了。
沈汀年还和他说,“你知道我最不擅长什么吗?”
濮阳绪想了想,“跳舞?”
从未见过她跳舞。
“不是,是唱曲。旁人最多是五音不全,我唱曲比念词还难,那时候……”沈汀年说起来这事就想起被她气的差点晕过去的教导嬷嬷,那些记忆里晦暗不堪的往事,她现在当成笑话讲给濮阳绪听,心情竟然也会如此平静安心。
两人越说越停不下来,最后濮阳绪把人抱回去广木里,压低声音继续聊,外头陈落唤了人撤盘子撤锅,动作都是拿捏的非常小心,生怕惊扰了两人的谈兴。他暗想着从前没发现太子这么爱说话。
其实沈汀年也不是爱说话的人。
“你知道小红棒的故事吗?”沈汀年靠在软枕上,背对着濮阳绪,指挥着他替自己拆盘的发髻,没干过这活的人只会乱扯,偏还要分了心去听她说话。
“小红棒是什么?”
沈汀年忍着头皮被拉扯的疼,便和他讲了小红棒的故事。
“我爹在我小的时候说,他把写了秘密的小红棒埋在了我们家后面的小树林里,如果我能找到它,他就会回来,那么,所有人都会得到奖赏,我会和弟弟一起上学堂,我哥哥也会留下来……”
“我当时相信一定有一根小红棒,就埋在树林里。”
濮阳绪终于替她捋顺了头发,他摸着她的头顶,低声的问:“后来呢?”
他想起了曾经她也这样同他讲故事——那时候他潜意识里就觉得不是编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晋升
沈汀年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后来,送他回来的阿叔说,他希望埋骨在那片小树林。”
短暂的停顿之后,她仰起头问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濮阳绪想了想,“因为那片树是他亲手栽的。”
“还有呢?”沈汀年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我记得有一本书上记载,说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的所在。”濮阳绪心疼的望着她,“你爹应该也听说过这个说法。”
沈汀年把眼睛睁的特别大,她这么多年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竟然终于有了答案。
“真的吗?”
“真的。”濮阳绪揉了揉她的脸,怕她又要哭,把人搂紧了,哄着道,“我也给你种树好不好?种成大树林……然后每一棵树下都埋着小红棒,你一挖就有……”
“骗子……每一棵树挖了都没有。”沈汀年却还是被哄哭了,“都没有。”
“有的,有的。”濮阳绪从来不知道她竟然也是爱哭的,着实措手不及,沈汀年哭的眼睛鼻子都红彤彤的,看着别提多惹人爱了,他又是心疼又是心酸,“我抱你去泡澡——”
“你再哭就被他们都听见了。”
千秋殿浴房的热水一直备着的,随时进去都能洗,濮阳绪为了转移沈汀年的注意力,就没有吩咐清场,果然一进去,就有内侍候着。
沈汀年使劲儿吸了吸鼻子,等被濮阳绪抱着放进浴桶里,就真的没再哭了。
大抵是今天一会哭一会笑的,情绪太善变又脆弱,沈汀年特别黏着他,洗澡也要他陪着。
濮阳绪被迫受着这甜蜜的折磨,最后还是挥手把人都屏退了,亲亲模摸的解了解馋。
重新回了广木上,沈汀年打了个哈欠就开始困了。
“我睡了。”
“那我也睡。”濮阳绪才换好衣服回来。
沈汀年眨了眨眼,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翻了个身,给他让出了些位置,然后带着疲乏和满足睡着了。
濮阳绪躺下来之后,可不像有些人能睡得着……据奏报所写的,沈汀年的父亲是突然暴病而亡,那年她不过才五岁。
五岁就会把整个小树林都挖了吗?一想到小小的沈汀年一趟趟一天天的去挖树——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来。
过了好久确定沈汀年呼吸平缓了,濮阳绪才又小心翼翼的熟络的一点点靠过去,胸膛贴着背脊,双臂环住她,手也摸到熟悉的位置,才慢慢的放松下来,也有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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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沈汀年记忆里第一次在皇宫过年有冗长的祭祀礼,有繁琐的册封礼,有无聊的国宴……有各样的人往跟前凑。
初入宫的两年,沈汀年年夜宫宴也没有参加过,不晓得是何种的热闹,两次年夜晚膳都是同大伙一块吃的,她会给身边伺候的每个人都发赏钱,同她有关联的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人,能一起吃饭的五个指头数的过来,而等宫里夜宴开始,隔着半个皇宫,都能听见那丝竹悦耳之色,喧嚣传扬开来,显得其他各个宫分外清静,等人都散去了,她就一个人裹着厚厚的冬衣在院子里看烟花。
而她在宫里的第五个年头,穿着盛装礼服,全程端坐着,看着眼花缭乱的舞乐。
在她的对面隔着挺远的距离,有无数的目光在打量她。
所有人都在想这位新晋升的太子侧妃——长得果如传闻,眉目冷艳,气质清贵,越瞧越觉得那股味道同太子殿下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其实沈汀年也没有打扮得太夸张。
不过,她身上的每个细节都是被月朱和一众千秋殿的侍女下了功夫的。因为穿的礼服太过厚重,需得用浓妆,五官就要立体深刻,所以粉是一点一点均匀上的,她本就白嫩的肌肤毫无瑕疵一点不脱妆,眉形被修高,胭脂用了正红色,首饰也是精细的搭配,用的都是最新的款式打造的整套金饰——沈汀年自己照镜子时只觉得太过艳了些,太光彩照人了。
以至于她现在自顾着端着架子发呆,丝毫没有艳压群芳的自觉。
同沈汀年一样第一次出席国宴的王才人,一晚上频频在偷瞄她,连宴席上最爱吃的东西都挡不住她对初次见到的沈汀年好奇与欣赏,美色可餐诚不欺人。
而几乎一晚上都被人扫视着拿来同沈汀年作比对的赵婧仪自始至终都正常的或食用盘中菜肴或饮酒,这份淡定,众人不服都不行。
眼看奏乐换了一波接一波,快要被头顶上的重冠压断了脖子的沈汀年,忍到后半场,差点要摔杯为号了,濮阳绪才脱身过来,携着她的手先行离开。
“忍一忍,马上就到了。”还在车辇上沈汀年就想拆头冠,濮阳绪不得不控住她两只手,“我让内省府重新修缮了一处宫殿,拟名蘭棠宫,等到二月就可以搬进去住了。”
沈汀年脑袋枕着他肩膀,卸了大半力道,声音软软的抱怨:“住哪都无所谓。”
反正千秋殿住了这么长时间,多一两个月也不嫌多。
“那你想要什么礼物?”濮阳绪早就有觉悟了,沈汀年太难讨好了,就不知道她有什么欢喜的东西。
“礼物?为什么要送礼物?”沈汀年转了转脑袋,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疑惑。
上过脂粉的脸晕了一层腮红,衬的她的眉眼尤其的美艳,濮阳绪挑了挑眉,晚上不知道多少人眼睛留恋在她身上,甚至还有喝了点酒就昏了头的敢拿她同那废黜的前敬妃作比,那个妖妇怎么有资格同沈汀年比较,若不是场合不合适,他大抵会当场摘了那人的脑袋……他用手托着她后脑,防止发冠硌着她自己,又克制的说道:“新年贺礼,我的年年又长一岁了。过了今夜,就是二十岁的小大人了。”
沈汀年笑了。
她想了想,一时竟想不到有什么想要。
车辇刚好到了千秋殿,濮阳绪扶着她下来,有所准备的宣布:“年年,我其实已经准备了一个神秘的礼物。”
“在哪里?”沈汀年怀顾四周,并没有发现。
“你先去换衣服。”濮阳绪说。
沈汀年心里纳罕,究竟是什么神秘礼物——连月朱替她除了冠重新束了发都在走神,然后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也不急着梳洗头面了,提着裙摆就往外殿跑。
濮阳绪带着他的神秘礼物正等在大殿内,沈汀年之前有多期待,见到的这一刻,她就有多懵!
他竟然抱着个——至少有三岁了的孩子站着那。
鬼使神差的她想起濮阳绪大街上捡了孩子的事情。
“怎么了?这个礼物……喜欢吗?”濮阳绪带着笑和期待的神情望着她。
喷涌的火舌从脚底板烧到了头顶,沈汀年竭力露出笑脸来,怕吓着孩子,她甚至语调正常的接了一句:“原来是这个礼物。”
双手扒着濮阳绪肩膀的孩子听见声音扭头朝她看,他有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黑眼珠,是沈汀年从未见过的那种纯净底色,他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沈汀年站着没动,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才挪开,又对上濮阳绪的眼神,她抬了抬下巴,“先让月朱抱下去吧。”
说着转身往回走,她若知道人生中第一次期待的新年贺礼是个活生生的三岁孩子——呵,是个正常人都干不出这事。
沈汀年越想越火。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让陈落另外给他找个人家安置了。”
濮阳绪晚了一会儿进内殿,见她站在窗口吹冷风,这才反应过来,怕是惹着她了。
“你别生气——”
“你究竟怎么想的?”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沈汀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是我累出幻觉了吗?你给我送个孩子……”
濮阳绪怎么想的,他其实想法很简单,东巡的计划已经筹备好了,他等不到元宵节就要离宫,怕沈汀年一个人呆着无聊,给她找个事做。
思来想去,养孩子最好不过了,而且念及她伤了底子难育子嗣,若是身边养了孩子,可能还会带来自己的孩子,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的。
但显然,沈汀年不这样想,“那春驰馆的女人过几个月就要生了吧,你是怕我想不开,所以给我也弄一个孩子?”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濮阳绪听到春驰馆三个字都要浑身戒备,哪怕他非常笃定,那晚自己醉酒了什么都没有做,那个孩子跟他没有关系,但是这事难就难在没人能为他作证,偏偏事实还在驳他的脸,皇后亲自安排了人守在春驰馆,俨然是表态了,那个孩子就是皇嗣。
因着这个事情,濮阳绪简直跟掉进泥坑里一样,洗也洗不干净了。
“年年,你听我说,那个孩子,咱们不去管它,好不好?”濮阳绪扶着她的肩膀,逼近了对视,让她看清楚自己,看到自己的心,“当网罩下来还在头顶的时候,我们是看不清真相的。只有等落在了身上,我们抓住了,亲手去撕扯,去破开。”
沈汀年眨了眨眼,微微勾唇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你是怕我对那个孩子做什么,然后你母后就有了顺理成章的理由来收拾我,到时候你是要做孝子呢,还是逆子?”
“不要故作玩笑,我是在认真的。”
濮阳绪面上越正经,内心就越无奈,比起父母间波荡不平的斗争,那就是左手打右手,他哪边疼都是疼,哪边赢都是赢,但是沈汀年不一样,她若是和皇后打起来,那后果——简直不能想。
第一百一十三章东巡
濮阳绪微微用力握着她肩膀,“我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无用的事情上,春花刹那芳华,秋月一时圆满,人世间种种最美好的东西,总是太过短暂……”
“殿下,你一本正经的样子说这些,”沈汀年啧了一声,“我都不忍心听下去了。”
因为憋笑真的太辛苦了。
不知不觉又被他弄得气不起来了,沈汀年算是明白了,这个男人早就学乖了,知道怎么消解她的怒气,他吃过一次亏了,就不会再使彼此陷入上次那种暴怒争吵爆发的局面。
“我还没说完呢,青春易老,韶华易逝,因其短暂仓促,才更该将心爱,用力爱,才能在老了也不留遗憾。”
“我才二十岁又不老。”
“咳咳,是我老了……”
这理由说出来再厚的脸皮都兜不住。
濮阳绪不自在的轻咳一声。
“你是要笑死我……”再也憋不住的沈汀年笑的倒在他胳膊上,又忍不住伸了一只手去掐他,“你怎么这么——讨厌呀!”
濮阳绪从鼻孔里发出一道气音,眼里也堆满了笑意,专注的只有她的笑颜,“这些讨厌的话都是我让陈落他们收集誊抄出来的……”
这话还没说完就引的沈汀年笑的更大声,一想到平日里不苟言笑正正经经的陈落抄这些情话,那场面,她真的越想笑的越停不下来。
总算把人哄好了的濮阳绪松了一口气。
大年夜的,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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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第一次大朝会后,御书房里另外召开了个小会。因去年与西戎结盟抗北,北境的争战才能取得一面倒的大胜利,然而今年伊始就传来西戎内乱的消息。北狄始终不肯求和,还抽出大半兵力威压西北边境,在大周和北狄战线拉长的同时,西戎已经撤兵了,还向大周发出求援,希望朝廷能发兵助他们平内乱。
濮阳绪坐于御案前,将手里的折子往前一推,似笑非笑道:“本宫还以为他们能耐的了多久,也不过三个月,你们都看过了吧。”
在他对面坐了五人,除了赵襄,新晋入二府的右司谏方学士,还有两朝元老齐老参知政事,也就是皇后的叔叔,原三公之首亲戌王,最后一员是兵部尚书刘之象。
赵襄年后升任,枢密使加兼同平章事,在百官中位同宰相,就差最后的一道明旨了,他没开口,余者都没吱声。
濮阳绪目光溜了一圈,落在方学士头上,后者略显惶恐道:“殿下,微臣尚未看过。”
这人能进来,全是濮阳绪一手提拔的,他在关键时刻弹劾安王,为太子拔除安王在朝势力做了不小贡献。
“既然你没看过,这折子是谁递上来的?本宫以为你们是商量好的才给本宫摆上来呢。”濮阳绪面露不愉,方学士身为右司谏没看到这折子,那就是有人存心没给他看,看来他是受了排挤了。
“回殿下,是微臣。”齐老知命之年,头发半白,精神矍铄,他是肱骨老臣,自然腰板直,底气足。
濮阳绪没说话,御书房静了一静,齐老遂再开口,“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殿下,这无论出兵与否,都该事先准备,微臣以为当聚全西北将士前往西境边关。”
闻言,濮阳绪指尖点了点桌面,沉吟道:“齐老之言,你们可是附议?”
“臣附议。”兵部尚书刘之象点头,想来也是看过折子,心里有了决断的。
但也只有他是附议,方学士看着太子不敢轻易出声,而亲戌王似在打瞌睡,半闭着眼,全然没想法的样子。
一直以来他都不管事,说是百官中资历最老的大臣,却像是挂着名头,然而这人一旦说话,也是没人敢不听的。
百官敬重的亲戌王拥大周太祖皇上御赐的尚方宝剑,又有先帝特赐免罪玉蝶,这人在朝中地位绝对是无人能撼动的存在,偏他除了特召议事会进宫,其他时间都在家里养养花草,溜溜鸟……
“赵知院呢,你也认为应该发兵西境?”
赵襄轻咳了声,微哑沉嗓:“臣本无异意。然,”接着又是一阵轻咳,双颊染红,眼神微倦,瞧着像是病了,“无出兵之名,而行出兵之实,不妥。”
“助盟国御乱贼,行天道顺人意,难道这个名,还不够?”齐老反驳,甚至觉得奇怪,之前他们几个可是都上门去商讨过的,怎么临了又变卦了。
赵襄未答,御书房里只有他时而轻咳的声音。
“你这是病了么?”濮阳绪突然惊讶道,“本宫可是从未见你生过病。”
有言是,常病者无大碍,少病者需卧养。
“臣正想与殿下告假,休养一段时间。”
闻得此言,几人齐齐讶然,连闭目养神的亲戌王都睁开眼看他,“赵知院终于病倒了么?”
赵襄回之苦笑,这人是盼着他病倒呢。
濮阳绪皱眉,顿觉不愉,这人是要反将他一军了。
他才将京城一切布局妥当,甚至费了好大功夫说服亲戍王在他离京之后主持朝政,为了体恤他年事已高,可将早朝改为午后小朝会。
而赵襄明知道他行程,如今又以生病告假作挟……
“赵知院身体要紧,本宫就允你几日假,至于出兵之事,”濮阳绪转眸看向齐老,声音是低了不止一点儿,“齐老也曾随先帝出征,应当知晓征战无小事,若要出兵,也应当问问西边关戍卫的将士愿不愿意为一句助盟国平内乱抛头颅洒热血!”
语毕,将桌上折子狠狠丢回御案上,伴随着的还有濮阳绪沉斥怒喝声在御书房回荡。
“举兵西下,深入敌国腹地,你想趁乱侵占人家的城池,有没有想过,这会不会是请君入瓮,倒戈一击的一出好戏?”
哪里有长久的盟友,只有眼前的利益,到时候西戎北狄联合夹击,谁被动谁挨打。
濮阳绪可不是会给人机会打脸的人。
清闲了大半月的太子殿下又进入了繁忙期,不过国事再多也能有诸多朝臣助力,后院起火就没人能帮的了。
康安帝伤越养脾气越差,身体也越差,如今连宠幸妃嫔都十分吃力,而皇后为了了却濮阳绪离宫的后顾之忧,搬出了坤宁宫,去了空置多年的启祥宫,跟乾清宫隔着大半个皇宫那么远,彻底是与皇上决裂,老死不相往来。
这样也省的半个月一吵两个月一闹的。
但是帝后失和之事也会因之而载入史册。
随着皇后搬入启祥宫,挨着东宫就更近了,绕个凉亭,过两座拱桥,顺着临湖的风景园走走就到了。
儿子即将远行,做母亲的如何能不挂念担心。皇后一来千秋殿,沈汀年就得衣装整齐,仪态端庄的去参见,就得恭恭敬敬的站着聆听她对濮阳绪各样嘱咐的话。
母子两倒是有说有笑的,她跟个花瓶一样做摆设。
来的次数多了,沈汀年连个早觉都睡不踏实,等不到濮阳绪离宫,她就搬回了畅心苑。
以她现在的太子侧妃的身份,住畅心苑是不合规矩的,正儿八经的主子住个小苑成什么样子,但是她要住,濮阳绪也劝不回她。又怕皇后那边同沈汀年加深嫌隙,不好再兴师动众的给她迁宫,只能催促已经在修建的蘭棠宫加快工期了。
就这样,虽有些不顺意的地方,但总体上是一片祥和,就是在这个祥和的氛围里,太子殿下于始安三年的一月中旬启程东巡。
此行未有任何女眷随驾,只择了官员若干人,其中尤为令百官诧异的是,枢密使知院赵襄也随太子离京了。
始安三年二月。
建盐城城门口,道路两旁按次整整齐齐跪着一大片人,而再往后便是零散的百姓,护城将士围了一圈又一圈,也皆是屈膝下跪叩首。
“跪,再叩首,起!”
徐肆的拉长的声音由近及远的传开,在他跟前的站立挺拔的男人,束冠背手,呈俯瞰之姿,待到徐肆喊了三次,所有人行完三叩之礼,他缓缓抬手,叫了起。然后回身坐回车驾上,八匹俊马一同前行,太子出巡的威严,不容直视,所有人都垂目恭送他的马车驶进城内,所去的方向自然是建盐城的皇家行宫。
沿街两旁挤满了人,争相往前,想要看看大周储君太子殿下之容,隔得远看不清,因为有帷帐挡着,但见其轮廓,然而待仪程来了,又须得下跪行礼,埋头叩首,自然不能偷窥。
一段路走的极慢,巡城,自然要绕着城内大道走一圈,所见皆是能入目的整齐繁盛,街面打扫的干干净净,店铺门面装点的崭新澄亮,路边百姓,皆是衣冠整齐,多是鲜亮新衣,一圈儿下来,只道这盐都比京城还好,连个乞讨叫花子都看不见。
与这喧闹相去甚远的北街,人就少多了,这地儿巷子多,往往没有什么直道,七拐八拐的走不到头。
林墨进悦来楼的时候,一青衫书生也急匆匆的跑进来,两人在大厅内碰了面,一个继续往前,一个顺势左拐上楼。
一盏茶之后,青衫书生似酒后微醺的离开了常来光顾的风玥楼。
悦来楼今日的雅居空了一天没有待客,送走书生之后,此刻房间内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林墨,而站在一旁的是个中年妇女,打扮的极为花枝招展,风韵犹存,此刻恭敬的垂首,时不时的瞄几眼端坐的人。
林墨终于看了她一眼,后者立马会意:“公子,这个月出现了一股势力,席卷了酒坊,花坊,赌坊,技院等各个地方,他们似乎在找你。你如何这时候来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网罗
良久,屋内都没有声音响起,老/鸨有些忐忑,谁都知道太子巡视建盐城,全城戒严,任何身份可疑的人都会被清查,但是林墨出入彷如在自己家院子里。
林墨从繁杂的思绪里定了定心神,他缓缓起身,反复的想,每一个安排都是推算了上百遍的,日头有些偏了,时间差不多了。
“公子!”老/鸨见林墨要走,不由唤道“公子几年没来了……林西姑娘她,等了很久……她”。
迎上那双无情而冷漠的眼睛,她最后无声的停住了话。
林墨没有责备她逾越规矩,也没有听她的话再等片刻,走的很干脆,背影极是寂寥。
待完客赶过来的林西,香汗淋漓,娇颜红润,跑动间霓裳翩然起舞,如一只彩色蝴蝶。
当看到那窗前桌上空留一盏茶杯,老/鸨垂着头立在一边,她满腔欣喜化为乌有,脸一下子就白了,颤动着唇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北街悦来楼隔着条街的大酒楼——九雁楼,茶氲珠帘,一扇屏风半生闲。
江科倚着窗,看着楼下,宽敞繁华的建盐城主街,商贩云集,人来人往,怡然自得的喝着茶。
他心情是还不错的,只为这片刻的自在怡然,今日过后他就要随侍在太子身侧了,没得悠闲了。
在他对面坐着的江夫人因口味刁钻,又极好吃,挑剔的很,对九雁楼的招牌菜也不是很满意,这半日下来,江科的好性子都被磨得翻白眼了。
“夫人,你看这个,这个……”江科放下茶盏,重新给她挑了几样小菜,江夫人却丢了筷子,“不吃了。”
说着她还往旁别开脸,不去看江科,嘴里道:“不是甜的就是辣的……”
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就真的说不吃的,江科把剩余的没有尝试的菜都点了,然后又从今日逛铺子给江夫人买的新奇玩意儿都拿出来,他正一样一样掏东西,江夫人刚要转回头来,又骤然觉得不对,她从二楼的窗口看见楼下街边的人,虽然人来人往,但是她一眼就认出来那人的身形,着一身墨蓝锦袍。
等那人一转头正对这边的时候,江夫人就知道没有认错。
“夫君,太子殿下……”江夫人的声音响起时,江科才抬头转过去看,楼下街上除了路人,却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疑惑道,“在哪呢?不是还要巡城,殿下这么快就换了常服出来吗?”
江夫人目光追随着对方消失在街道尽头,那姿态,闲适而随性,行走的不快不慢,她十分肯定自己没有看错,“已经走了,应该是微服巡街吧。”
“也有可能,那些安排好的议程他大抵是不喜欢的。”
江科也没过多在意,等明儿见到人再提提意见,好歹要做做样子,别叫地方官员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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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离宫后,皇后就给虞司药传了话,春驰馆可以随意行走,几乎从怀孕起就没机会出现在人前的李容华,终于可以出门了。
“我明天要去花园里走走。”
李觅儿躺着软广木上,双目呆呆地看着半开的窗外,过了会儿又自言自语,“我晚上要睡个好觉,养一养精神……”
晚夕坐着矮墩上替她揉浮肿的双腿,一面嗯嗯的接话茬,“娘娘一定能睡个好觉的。”
虞司药进来把窗户关上,再检查了一遍屋里的东西,然后走回外室。
“你今晚确实能睡个好觉。”
虞司药轻声低语,她在桌上的香炉内填了新的香料。
第二日一早儿,一行人出了春驰馆取道主宫道走。
这春天的花园当真姹紫嫣红缭乱迷人眼,虞司药扶着李容华走,一双眼却到处打量,总觉得有股熟悉感,忽而才发现竟路过了畅心苑。
难怪这地方风景尤胜,畅心苑本就是一处风景楼改建,加之沈汀年种在院里的花品类繁多,透过打开的门,能看见各种娇艳绽放的花朵。
李容华先是闻到阵阵花香,才看见的畅心苑的门,她看着觉得特别,不知觉的停了步,而她一停下,晃神的功夫,众人都跟着停了。
“公主……公主你别跑啊……”
“公主,你怎么了,别跑啊……”
一十岁左右的粉装锦素女孩从岔路口跑过来,直冲向众人,身后还有一群宫女太监追着,李容华站在前头首当其冲,眼看要被撞,李容华站着一动不动。
虞司药脚步一挪就挡在了前头。
“哎呦……”
虞司药踉跄了一下,直觉得手臂被撞麻了,而直冲过来的人直接四脚朝天的倒地上,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响起。
“公主,你没事吧?哎呀,哪个不长眼的撞了公主……”
“你们什么人这么大胆子,敢撞祈芳公主!”
三五个率先追上来的宫女太监手忙脚乱的扶着人起来,顺带着大声叱喝。晚夕等人没遇见过这阵势,都不知所措的站着,而站着不动的李容华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虞司药眼露厌恶之色。
站起来的祈芳公主除了开始的一声哎呀,并无哭闹,也不说话,任由宫女扶着可以说是抓着扣到跟前,那领头的宫女容色普通,眼神却不善,看着李容华道:“你不是春驰馆的李容华么,你的奴才撞了人,还不让她给公主磕头求饶?”
虞司药捂着手臂,只是蹙眉道:“我并没有撞公主。”
“哼,一介贱婢也配……”那宫女抬手就是甩了一耳光过来,虞司药抬手抵挡,那宫女手劲极大,啪的一声她整个手背瞬即就红了,五指印极是明显。
“你还敢挡,我看你是不想在宫里呆了……”反手抓着虞司药抵挡的手腕,那宫女满脸不可置信。
小小一个宫女也如此嚣张,虞司药拧着她的手甩开,神色平静无比的很。
“住手!”
从路边又过来一行人,喊话的便是领头的赵婧仪,她一走过来,那宫女再气恼也敛了嚣张做派,忙收了手俯身行礼。
“见过太子妃娘娘。”
李容华挺着个大肚子,开口跟着附和了一声,身子却没有动。
虞司药摸了摸作痛的手,抿唇不语,除了她没动静,站着的祈芳公主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也不说话。
赵婧仪目光从李容华的肚子上一扫而过,然后温柔的笑了笑,并没有多余的话,只低头看向祈芳公主,“祈芳公主没事吧?”
她对这个祈芳公主没什么印象,也就看见过几回,是已殁了的如妃的女儿,如今被养在皇后宫里,大抵是失去母亲的打击过大,性子变得有些木讷,不爱搭理人了,听说以前十分活泼爱笑的,平日里自然没人敢去招惹,今天不知怎么跑来了东宫玩耍,赵婧仪接到消息不得不出面,“我正好也要去给母后请安,公主要不要一块回去?”
“回娘娘,公主被人欺负,奴婢正要教训那刁钻贱婢……”
“孙女史,说话要注意言辞,小心风大闪了舌头。”赵婧仪冷声打断,先行牵了祈芳公主的手走开,跪在地上的孙女史脸色难看,她抬眼去看站着不动的虞司药,又瞧见李容华仿佛没事人一样旁观,倒是其他人略有些惊慌。
等赵婧仪一走,孙女史起身领着人站起来,并未罢手的意思,李容华蹙着眉对虞司药道:“你先回去吧,我要再逛逛。”
说完就自顾自往前面的方向而去,晚夕等宫人犹豫着也跟上去,等她们一离开,孙女史就拦住虞司药,“你看你主子都不屑救你,自个儿走了。”
“那是因为,我不需要。”
“呵,我进宫这么久还没遇上比我更嚣张的。”孙女史嘲讽的抬了抬手,“把她带到该去的地方。”
“你进宫没三个月吧。”虞司药还是不温不火。
“这时候还这幅无动于衷的样子,你以为太子妃真会救你,她从来不会管闲事……等到了暴室,你就知道后悔了……”
孙女史扭着腰在前头带路,两个大力太监一左一右扣住虞司药押着在后头走,这会儿虞司药也明白了,这个孙女史竟是真的不认识自己?她在司药司虽深居简出,终日研究药理,但是除了这批新入宫的,宫里的旧人都是晓得她了,李容华等人根本不知道赵婧仪刚才开口斥责孙女史是因为虞司药本人,而非因为她李觅儿。
一行人没走多远就被拦下了,匆匆忙忙跑过来的束泰领着十来个侍卫,一上来二话不说就让人把孙女史拿下,侍卫们眨眼功夫堵了她囔囔的嘴,然后拖下去,连其他押着虞司药的人都被带走了。
束泰擦了擦额头的汗,干喘气没出声。
半响才道:“没伤着吧?”
虞司药摇头,左手摸了摸右手手背,这一动作引得束泰看去,顿时瞪大了眼:“你的手,娘的,我去卸了那女人的胳膊!”
望着他气红的脸,虞司药微微吐了一口闷气,拉住他的胳膊,“不必去了。”
“可——”
“阿泰。”她只唤了一声。
两人在宫道上站着,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化作相视而笑。
“我带你去上药。”
“嗯。”
折返回来又路过畅心苑,虞司药不可避免的又望了几眼,束泰顺着她的视线也看过去,神色渐渐凝重,他叹了口气。
“你不是说有人接替你掌管司药司?你终于可以出宫了吗?为什么又要去春驰馆。”束泰这些问题憋了很久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问。
第一百一十五章孩子
束泰身为禁军统领,与内廷女眷是不能攀扯关系的,所以一直以来,唯有老一辈的宫人还记得曾有那么一个宫女被皇子王爷诸多人追求,也闹过不少争风吃醋的事儿。
虞司药露出苦笑,她什么都答不出来,本来是可以……她连城西永生巷子的那座宅子都买下来了,但意外总会比未来先来。
她……大抵是再也出不去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束泰等了半天没有听见她吭声,回头一看,这人抿着唇,目光还在看畅心苑的方向。
虞司药摇了摇头,“只是不知怎么回答你。”
“哦。”束泰有点落寞,继而伤感的笑了笑,“阿烟,你这人就是不会说话,哪怕连敷衍都不会。”
两人继续往前走,周围繁花似锦,时有清新花香袭鼻,束泰想了想,说,“我愿意继续等。”
哪怕知道她是为了别人留在这个牢笼,哪怕知道她在做危险的事情,他也会一如既往的默默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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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一晚上没睡实,准确的说没有一个人睡在身边,她怎么也睡不着,一早儿也不愿起来,要不是柳嬷嬷说棒棒还在等她一起吃早饭,她打算赖一天不起床。
棒棒这个名儿是沈汀年起的,一个三岁的孩子既不会哭又不会说话,但是非常有作为礼物的自觉,自被濮阳绪送给她之后,就只听她一个人的话。
旁人喊他,他没有反应,但是沈汀年一喊棒棒,他就会看她。
“棒棒,你要喝粥吗?”月朱第无数次试图能唤得棒棒的注意力,但显然又失败了。
小小的窝在椅子里的孩子,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门口,月朱只好放下勺子,把粥碗也放回桌上。
就在这个时候,沈汀年进来了,她一跨进门,就看见棒棒动了动身子,但是椅子很高他下不来,“哎,别动,好好坐着。”
果然,棒棒就乖乖的不动了,眼睛牢牢的盯着沈汀年。
“怎么还没吃饭?”沈汀年也是没胃口,坐下之后,看向棒棒,不得不说屋里多个孩子,确实会分散些注意力,这孩子是跟着她一起搬回的畅心苑,满打满算还没接触一个月,她就已经从撒手不管,到现在偶尔会抱一抱他,同他说说话。
棒棒眨了眨眼睛,伸手就去端月朱刚放下的粥碗,动作又快又稳,等他托着碗开始喝时,沈汀年和月朱都看呆了。
“娘娘,他——会自己吃饭。”月朱可是照顾了他快一个月了,每次都是喂什么吃什么,不喂就不晓得饿一样。
沈汀年若有所思,“怕是不止会吃饭……”
正在两人看着棒棒吃饭时,听的外头一阵动静,柳嬷嬷的声音远远的传来,似乎是有人闯进来了。
李容华并不是一开始就进屋的,她是在畅心苑的满院子兜了一圈,最后实在是累的半步也走不动了,才叫晚夕扶着进来的。
柳嬷嬷也是被李容华的大肚子晃了眼,同其他人一样,不敢挨近了她,隔着距离就开口请她们离开,但是晚夕却反而求她让李容华进屋歇息……两人还在对着话,沈汀年出来了。
“让她们进来吧。”
晚夕手上还搀扶着李容华,乍然看见沈汀年,一个单单就站着那,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没有看你,但是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满园绯色徒然一亮。
她从未想过还能遇见比李容华更美的人,该怎么去形容两人的差异呢,词穷的晚夕直到扶着李容华坐下,有了喘气的间隙,摸了摸额上的汗,她想到了——是色彩。
沈汀年视线第三次扫过李容华的肚子,虽然她没见过几个孕妇,但是也知道这个月份的肚子委实大了一些。
“你就是沈汀年?”李觅儿喝了一口水,眉梢挑高,带着一股清高的神色,也早已将沈汀年打量了个通透,她凉凉的道,“不过尔尔。”
“便是这不过尔尔之人,也是你甘心效仿的。”沈汀年说着还笑了一声,似乎猜出她的想法,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也不愿意奉陪了,“歇了脚就走吧,畅心苑不留客。”
“我不走。”李觅儿骤然大声喊道,她甚至没察觉到看见沈汀年转身那刹那,她所有的伪装都垮了,好像拼了命才抓到了一个根稻草,这么久以来,她从未在这一刻清楚的感知到,若是眼前人不救她,再也没有人能救她了。
沈汀年蹙眉,她回过头来,没料到李觅儿会直愣愣的看着自己,似有求救之意,遂心情更加不好了,“柳嬷嬷,你派人去启祥宫通禀一声,让她们来接人。”
李觅儿心里一凛,却不依不饶道:“我不走。”
那可由不得你!沈汀年转身往外走,却听身后一声惊叫。
“啊!……”
听见惊叫声的时候,沈汀年就知道她还是不够心狠,着了道了。
“快来人……娘娘摔倒了。”晚夕扯着嗓子喊,又慌又急的,竟冲着沈汀年问,“她是要生了吗?”
沈汀年望着倒在地上,腿间流出一滩水又很快被血染红了裙衫的李觅儿,她到底是没忍住蹲下身去。
“救我……救我……”
李觅儿气息很弱,冷汗浸湿了额发,却很精准了抓住了沈汀年的手,她的手死死的用力。
沈汀年翕动了嘴唇,没有说话,但是也没把手抽出来。
嘈杂的叫声此起彼伏,很快身边就围满了人。
来的最快的自然是虞司药领着的产婆和几位助产嬷嬷,很快小喜子领着的太医院御医也来了。
谁也没想到李容华孩子的会离产期还有两个月就突然破水了,而且是在怀相极其不好的情况下进入了分娩……最令人头疼的是,李容华还没开始生就晕过去两次了。
到后面也不知是疼的太凶,还是李容华太弱,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在外头等着的沈汀年产生了极其不好的念头,不会是胎死腹中了吧。
她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自己流产的那回,说实话,虽然被人讹上了,但到底亲眼看见了,就没办法不救,也亏得畅心苑规制不同以往,什么都有,吊命的百年人参都用上了,御医也因着沈汀年的身份才会第一时间就赶来,生孩子他们虽然帮不上,但至少坐镇在此能救人命。
就在这分外难熬的时刻,启祥宫终于来人了。
齐嬷嬷行色匆匆的进了院子,身边只带了两个宫女,显然是着急而来。
“现在怎么样了?孩子呢?”
屋里身份最高的就是沈汀年,她端坐在上位没声言语,守在她身侧的柳嬷嬷就更沉默了,还有两位太医坐镇,里头时不时传来‘快端热水’‘剪子呢’‘不好了,又晕过去了’之类的声音,索性比之前那种诡异的安静要来的好些。
没人回齐嬷嬷的话,她冷着脸扫了一圈,待要亲自进里屋,这时虞司药出来了。
她额上沁汗,脸色略显疲乏,一双手微微抖着,沈汀年甚至一眼就看到了她宽袖上沾染了血迹。
“破水太早,宫缩太迟了,胎儿有窒息的可能,现在已经灌了催产药……若还是不能生下来。”虞司药用词极其准确,并不像太医们爱惜羽毛喜欢那种含糊其辞,“孩子和大人只能保一个。”
这意思已经不用多猜了,她出来就是要一个准话,药灌下去之后孩子生不出来她就要采取手段强取孩子出来,那样的话必然大出血,大人就一定保不住了,反之,要保住大人的命就继续用药吊着大人一口气,不管孩子死活,生出来必然也是个死婴了。
屋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两位太医对视一眼,眼里都带着惊疑之色,这种事情寻常也发生在产妇身上,但是——早产儿其实生下来也很难养活的。他们一致的保持沉默,大气不敢喘的,怕被问及。
“保大。”
“保孩子!”
沈汀年开口了,声音压得低,被齐嬷嬷‘保孩子’三个字盖得严严实实,她当即站起来了,步行至虞司药跟前,扬高了声腔,“若是实在不能两全,保大人!”
保大人——三个字像一道回旋镖从屋里回荡着传到了内室。
她沈汀年什么身份宫里人长了脑子的都要掂量一下,能住在千秋殿几个月,与太子同吃同住,被太子捧在掌心娇宠的女人。
“必须保孩子,这是皇后娘娘的口谕,何人敢不从……”
“这是我的地盘,谁敢不听,”沈汀年骤然打断齐嬷嬷的话,论气势简直碾压对方,她甚至冷笑一声,“来人,请齐嬷嬷去外头候着,我们畅心苑地方太小,容不下大佛。”
柳嬷嬷立马应了一声,顺势招了招手,外头探头听着的中官就进来四个。
齐嬷嬷久经风浪什么场面没见过,今儿倒是被个小辈掌了脸,她也没有带随从来,一时拿沈汀年是没办法了,“你……有你后悔的时候!”
她愤愤的一甩袖,自己先行转身出去了,拉不下那个老脸等着被人拖着走。
沈汀年连看都没有空看她,只凝眸看着虞司药,依旧是高声而道:“我相信你能做到,母子平安。”
虞司药很是复杂的望了她一眼,便转身进去了。
李觅儿一次次疼晕过去又被助产的嬷嬷掐着人中掐醒,刚又被人灌了药,她虽然大张着口喘气,神智却十分清醒,她在嘈杂中听见了沈汀年的声音,像一剂安心剂扎进了她的身体里,五脏六腑都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她猝尔抓紧了身下的褥子,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哀嚎‘啊—’。
所有的声音混在一起的时候,人是听不到单一纯粹的声响的,但是婴儿特有的哭声能够做到,那种穿透力能无视一切的障碍,打破一切的喧囔,那是一声蓬勃强势的宣告——世界,我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热闹
孩子呱呱坠地,所有人都透着股说不出的轻松。
沈汀年也略微松了口气,她虽没有进内室,但是很快虞司药就抱着孩子出来给她瞧。
小襁褓裹着的人儿扯着嗓子嚎,虞司药压低了声音凑到沈汀年耳边道:“是女婴。”
沈汀年和虞司药对视一眼,都看出来了对方复杂的感受,却顾不得多言了。
短暂的沉默一会儿,沈汀年故意抬高声音道:“大人呢?”
“情况不太好,出血过多,能不能熬过去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虞司药声音平静的回报。
那边伸长了脖子看过来的两位御医显然也极其关心孩子,但是顾忌着身份不好相问,而今一听大人不好了,立马各自打了主意,趁着人来人往就抬脚溜了。
沈汀年眼睛瞅着红通通皱巴巴的丑婴儿,想着以李容华的姿容,长大了想必也是个美人坯子……她日后会不会知道,就在她出生的这一刻,她的一生际遇全在沈汀年的一念之间。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这回儿来的人显然就多了。
齐嬷嬷急迫的跨进门来一眼就瞧见了虞司药手里抱着的婴儿,眼睛瞬间一亮,她惊道:“孩子生下来了?是男是女?”
语气急速,人也径直奔过来,然而没等她到跟前,沈汀年往前拦了一拦,“孩子才出生,见不得风,虞司药,你把孩子抱进去吧。”
“等一下,孩子我看一眼……”
“是男婴。”沈汀年拦得死死的,跟着补了句,“李容华现在随时可能就——让她先看一眼孩子吧。”
齐嬷嬷闻言果然没再强硬要看孩子,她反而看向虞司药,“是男婴?”
虞司药点了点头,即使她一贯面无表情,但是齐嬷嬷是熟悉她的,这件事情事关重大她定然不会欺瞒皇后的。
“好!这个消息——”她诡异的停顿了下,又神色自若的接上,“这个喜讯也该报出去,我们的太子殿下终于有后嗣了。”
说着,她便真的没有再察看孩子,而是退出去,赶回去给皇后报消息了。
而她对虞司药的这份信任,让沈汀年心绪更加沉重,她回转过来,再度看了虞司药一眼,后者低垂着头,目色沉静的看着怀里的孩子。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孩子竟然没有再哭了。
沈汀年极少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也不知这次怎么就这么大胆了。
明明,她可以不用承担的。
启祥宫。
听完齐嬷嬷的禀话,皇后难得一见的疑惑了。
“她亲口说的?”
齐嬷嬷点了点头,“是的,沈氏神色自若,毫不作伪,而且,她似乎很笃定我们想要什么答案。是个男婴的话,倒省了不少事。”
可皇后却叹了口气,“她是个聪明的人,只怕现在也猜到了孩子的来历和用途。”
李容华是去年阳春三月底采选入宫,等到四月清明时才有了一次机会靠近太子,她从进宫就一直被皇后派人看管的牢牢地,有了身孕自然瞒不住,只这差两个月的月份,一开始肚子不显还能说得过去,到后面,齐嬷嬷去看了一眼就知道坏了事。
作为一个替丈夫处理了不知道多少脏了手的事情的贤惠正妻,皇后倒也没有多震惊,只是失望,前所未有的失望,比沈汀年流产的那次还有不舒服。
齐嬷嬷还记得当时,她以为皇后会立即派人处死李容华,可历经打击耗费了心思的皇后并没有,反而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齐嬷嬷还是在等康安帝腰伤复发,太子决意东巡的消息传出来时,才算明白了,皇后在短短时间内,调整好了心态,还打算利用这个孩子做些文章,便可知她的心智极其清醒,心性极其坚韧。
“无论如何,太子回宫之前,这个孩子都要留着,消息可以广而告之,然后以孩子身体孱弱为由,受不住皇家贵气,暂不入玉蝶……”
“至于,李氏按例葬了,给南边的传个信,就说染病死了。”
这话的意思是去母留子,也算给了江南李氏一族的脸面,事情也就揭过去了。
齐嬷嬷点了点头应下来,又问,“那孩子是抱回来宫里养?”
启祥宫里什么都不缺,养娘乳母都有,孩子抱回来养在眼皮底下是他们原先的计划。
“你不若去试试,还能不能抱得回来。”皇后语焉不详,未了,还笑了一声。
齐嬷嬷惯来精明能干,转了好几个弯,似乎也悟了,她也笑了,“难为娘娘有这个兴致,奴这就去试试,看这沈氏有些什么招儿应对。”
“你倒不记恨她今日落你的脸面。”
“娘娘,奴婢说句实在话,”齐嬷嬷想着今天被沈汀年气势所压,拿她毫无办法的事儿,脸上露出笑容,“沈氏这人,你若不喜,便会痛恨到骨子里,你若是喜欢,大抵命都能给她。”
便是有这样的魄力和魅力,齐嬷嬷发自内心的感叹,是同太子处久了?缘何两人如此相像。一个大街上能捡个孩子回来养,一个能护下一对麻烦又危险的母子。
就像皇后说的一样,齐嬷嬷遣派的宫女再来畅心苑连院门都没能进,沈汀年是丝毫都不给面子,因着太子离宫时调了一支东宫护卫负责畅心苑的安危,唯有沈汀年能使唤的动,天一黑这地方守得跟铁桶一样,进出都要盘查口令。
这口令每天一变,都是沈汀年翻诗经翻到哪页用哪句。
虽然说这行径有些越制,不合宫规,但是太子的安排,谁又能置喙。
畅心苑的灯一直大亮着,进出忙活的宫人们来来回回,琐细的事情都是管事嬷嬷柳嬷嬷和大宫女月朱来办,但是关于怎么养孩子,两人是半点都不通,幸而还有个虞司药在。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玄之又玄的,柳嬷嬷之前和闵云相处和睦,搭配干活也默契,而今同这个虞司药当真是,半句话都没有。
柳嬷嬷忙了许久,总算大人孩子们都安顿好了,她在廊下站着歇口气,想着要沈汀年陪同才吃了晚膳的棒棒,想着用人参吊着命的李容华,想着哭闹不休的孩子……一时半会有些懵,是不是以后都这么热闹了。
她想,若是再来一个小主子就好了。
发了一会儿呆,虞司药从里头出来,两人相互点了点头,柳嬷嬷看着她,慢一拍的拍了拍脑门,噢哟了一声,“我给忘了,娘娘刚有话交代,让你去一趟她屋里。”
虞司药恩了一声,却没有急着走,她侧头看了一眼屋内,“畅心苑的宫女我不方便交代,今日凡是看见孩子出生的人,需得心里有个数,该敲打的敲打,该处理的处理,任何走漏消息的,都不能轻饶。而接生的嬷嬷,还有三位助产婆子,我自会处理。”
那孩子一出来就被虞司药托着屁股裹上了衣服,瞧见男女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连柳嬷嬷本人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既然沈汀年对启祥宫说了是男婴,必然是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所以这件事必须捂住了。
柳嬷嬷回了句晓得了,便走下庭院,自去忙了。
虞司药揣着手进了后院沈汀年的寝房,她在宫里奉行的条例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是以生存的还不算艰难。
沈汀年换了一身衣服在靠窗的榻上半躺着翻书,一旁的月朱等着她吩咐,她手指一挑就定了一页:“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月朱重复了遍,就记下来了,然后取了沈汀年查阅过的账册转身出来,看见虞司药,还冲她笑了笑。
小姑娘一年没见抽高了身量,脸也长开了,没了婴儿肥,倒是越发秀气可人了。
两人对了个眼就错身而过。
见到虞司药,沈汀年不得不打起精神,她其实刚一直在反思,怎么自己心肠总硬不下来,或许是有了心上人,对生活的要求就彻底变了,她所有的满足感都只系在一人身上,其他都变得无足轻重。
不过身处宫廷,就注定没法子只过自己的小日子。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沈汀年就对这个人有一点猜测,只不过并没有很确定。
彼时虞司药没有回她。
“我单名,一个烟字,烟柳的烟。”虞司药这一次回答了她的问题。
“你为什么会帮我?”
虞烟露出苦笑,想起束泰问她为什么要继续呆在宫里,她也什么都答不出来。
下一瞬沈汀年就犀利的揭穿了她的伪装。
“你不说,那就让我来猜一猜。”
“第一次见面,你替我诊脉的时候,其实知道我是怀孕了。你没有揭穿,还暗示我月份尚小。”
“流产后我要求闵云给我配绝子汤,她找过你,你们背着我配了以假乱真的腹痛散,当时我沉浸在疼痛和与太子周旋之中,确实信以为真。”
“可是你们还是不了解我,等我缓过神来,略作一试,就试出来真假。”
沈汀年不过是装作嗜睡,精神不济,落在闵云眼里就被放大了,以为她真的怀上了。却不知那段时日她虽掌灯殷勤,却因察觉太子误食状阳功效的丹药,以自己身子不爽利为由拒绝伺寝,是太子非要赖在她身边睡罢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陷阱
“也只有你能拿的出草犀,毕竟掌管司药司这么多年。”
“聪明人总是想的多,这一点,我自己也克制不了。”
“闵云她……心思又深又重,行事也剑走偏锋,她已然选择了做明棋。”
沈汀年抽丝剥茧,一件不落的揭开。
“而你,就是那个暗中的影子,是你在帮沈家。”
虞烟静静的看着沈汀年,满腹情绪,终究只有一句染了风霜雨雪的劝告:“人不总是非黑即白,也不总是有目的。”
“我不信,你没有理由帮我。”
“喜欢你不是理由吗?”
沈汀年被她一句话堵的哑口无言。
她不甘心的问:“那你同闵云什么关系?”
“我和她,同一年入宫的,并无其他私交。”虞烟应答的自然又随意。
这是存了心不认了,沈汀年默了默,“若是我没有主动揽下李容华的事情,你打算——”
“娘娘心慈,又聪慧过人,保住一个孩子并无不妥。”虞烟宽慰的语气,叫沈汀年心中微微舒畅,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你做一件事觉得自己做的没错,但是终究不太踏实,但是若有人告诉你,你就是没有做错,用肯定和赞赏的语气。
就非常熨帖。
“这还要你说。”沈汀年哼了一声。
她舒舒服服的又躺回去了,换了个话家常的闲聊语气问话,“皇后那必然是不会留李容华的命,这个节骨眼也送不了她出宫,你说怎么办呢?”
尾音往上翘,一脸无辜的小表情。
虞烟不可避免的柔和了神色,她甚至露了些许笑意,“娘娘成竹在胸,想必是打算偷天换日了。”
这就没意思了,一下子就猜中了,沈汀年失了几分成就感,好似什么都难不倒她,“孩子呢,你觉得我会自己养吗?”
太子才给她送了个三岁的孩子,现在又来一个刚出生的小奶娃,她这里又不是福田院安济坊有责任来收容孤儿。
“娘娘想养就养,不想养,等太子殿下回宫,让他送出宫去便是。”
沈汀年一听太子二字,双眸猝尔发亮,下意识就想笑,然又很快压下去,不知想到什么,神情也凝重起来。
“皇后留这个孩子,是以备不时之需——”她揣着不安,又恐自己多想,甚至开始气恼皇后的行为太过不详,“她究竟算什么母亲,若真的怕太子有危险,何不想办法拦着不让他出宫!倒是会为自己做打算……”
太子若是有个意外,皇后为了稳住自己的地位定然是要扶持‘皇长孙’的,于她而言,皇室血脉算什么,自己的一世荣华富贵才最要紧,她熬了前半辈子,总不能白熬。
更别提她身后还有庞然大物的齐家,盘踞在京城世家之首数十年,势力错综复杂,非寻常世家可比,别看现在朝廷之中颇多新贵,尤其赵家因赵襄擢升枢密院知院风头正盛,但真要与齐家抗衡,那还是差远了。
“之前我是不知道,现在想想,简直要气死了,难怪太子一直不让我去管那个孩子,这个傻子!”沈汀年想通了这一层,白天还能忍着,现在这会儿没人,她自然露了情绪,又气又心疼,气皇后这人心真的是又硬又冷,心疼太子这个猪男人,骗她说同上回北巡一样,溜一圈就回来,说什么舍不得离开太久,会想她……原又是出去以身钓鱼。
虞烟沉默的听着,明白她也只是宣泄,并不需要旁人说什么。
沈汀年最心疼的还是太子的通透,他明白皇后在做什么,却一点不怪她,只烦恼着被自己误会。
“同你说这些,也是为了告诉你,孩子无论我养不养,都不会给皇后,让她称心如意的。”
不仅如此,她还要反将对方一军,这男婴却是个女娇娃,若真是用得上,也叫她空忙一场。
虞烟白天能配合她,沈汀年也不算意外,即使抛却沈家这层关系,虞烟此人,也不是那种漠视生命的人,听命于皇后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只这件事到底是把她牵扯进来,沈汀年私心里想留下她在畅心苑,但是一开头虞烟就表明了态度,她不会留。
“娘娘,不必担心我,命是天定,路也是我自己走的,”虞烟望着她,从百转千回的思绪里沉定下来,慢慢地说了最后一番话,“保重,愿娘娘日后,平安喜乐,逢凶化吉。”
她心里并非没有一点点波动,可事实不容她徇私留下来,因为还有事要做,还有人要救,她是医者,救不了自己,却可以救其他人。
李容华不就是她一次次的救,一次次的不放弃,才会重拾活下去的念头,才会主动跑进畅心苑来求生路吗?
凝视着虞烟的背影,沈汀年兴起了一丝丝的难过和遗憾,这个人,不会为任何人所用,她有自己心里的道在坚持。
就是一直一个人,未免太过凄清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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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父亲’的太子殿下忙的都是夜深人静了才会去想一想沈汀年,然后带着说不出道不完的念想沉沉入眠。
“白将军不在?什么时候离开建盐城的?”
“启禀殿下,今日天微亮他就骑马出城,至今未归……”
这次出巡陈落没有随驾,被他留在了宫里,另有任务,而是他的徒弟小木子被太子带出来,成了跑腿太监,小木子听见里头有人说话,就在门口顿住,然后默默的守在门口不进去了。
单膝跪地禀话的是此行护卫军统领,伍统领,见濮阳绪极为不悦之色,立马垂头,“微臣这就派人去寻……”
“你先下去吧。”濮阳绪挥手让他出去,随即唤了暗卫出来问话,“白将军驻守建盐城十多年,你们监察寮从未上报过他的异常。”
“回禀殿下,刚接到此地监察卫的消息,白将军他——”
“去哪了?”
“在建盐城城外的一座山……跟丢了。”阿左是跟着太子时间最久的暗卫,也是曾在太子暴怒要掐死沈汀年时,敢跳出来阻一阻的人,此刻他惭愧不已,虽然不是他跟丢的,但是手下人无能,也是丢他的脸。
濮阳绪闻言神色凝重,伺候在侧的徐肆清晰的看见他忽而紧握双拳,手背青筋暴起,心里突的一跳,若是白将军有异心,整个建盐城怕是都不安全。
此次在建盐城停留,是为了收权整吏,建盐城之富,在大周国首屈一指,而盐道虽然是朝堂把着,然而每年贩卖私盐、牟取暴利的官员勾结当地商户而被查掉脑袋的可不少,仍旧堵不住私盐猖獗这道溃堤。
就如建盐城外表呈现的繁华整洁一样,建盐城上上下下所有的官员,当地的富商全部提着心,绷着弦,将一幕幕假象营造的跟真的一样,濮阳绪走到哪里都看不上任何不顺眼的东西。
计划是停留五日,这一天是最后一日。
白云万里动风色,流波九道盈苍山。
建盐城外,一座山林间的寺庙,一行几人装作香客,濮阳绪扮作富家少爷,而江科落后他两步假装扈从,护卫也只跟着二人而行。
也不是什么盛会,布道日,寺庙里竟然人挤人,没找多久江科寸步不离的跟着濮阳绪也险些走散,不得不提议先去寺庙内院寻找,避开人流,以免发生意外。
“殿下,此处……臣总觉得有些古怪。”
江科是个文弱书生,这几天跟着濮阳绪忙下来体力上很吃不消,才绕了几圈路,就气喘吁吁了。
濮阳绪神色如常,气息也平稳,他一手执扇,一手背着,风流倜傥,又不失世家公子的那份清贵,“若是不古怪,那人就不会引我来了。”
先是白将军无故离城,消失在这片山头,后又有消息传来,林墨这段日子一直在这座寺庙借宿。
此人隐藏行踪委实厉害,能让濮阳绪找这么久。
“臣还是觉得要请伍统领带人将寺庙围起来,清了场,到时候——”
“到时候人早没了影。”濮阳绪扇了扇风,皱了下鼻子,“这香火味真的是漫山都是。”
何止是漫山都弥漫,简直都快浓成冬天的雾了。
江科眼皮子跳的厉害,他四周环顾,又无异样,倒是眼前的空院,隐约传来琴声。
濮阳绪挑了挑眉,当即站住了,他挥了挥扇,随行的护卫立马出来一人前去打探情况。
没多会儿,琴声停了,护卫也很快折返回来。
这是寺西侧的一小小禅院,也是历代主持闭关静修的地方,由于是座广善布施的寺庙,这数日来一名为沈余的书生就是住在这禅院一间小厢房。
日光正浓,寺内外檀香暗涌,静谧中流动着轻馨。
濮阳绪让江科先行去禅院隔壁寻一处地方休息,再让护卫守在院里,他独自进了门。
同护卫禀报的并无二致,室内装潢清幽淡雅,弹琴的人脸上盖着面罩。
人照镜子之前是不会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的,在看到林墨的真面目之前,濮阳绪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又几分像自己。
第一百一十八章变局
“君子坦荡荡,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濮阳绪摇了半天的折扇终于收起来,这房间一览无余,能坐的地方就在窗前,桌上摆放了一副棋盘。
这是个阳光不错的午后,树叶在微微风中沙沙作响,偶有雀鸟飞跃而过,衬的庭院越发沉静。
墨色的面罩解下来被收拢在衣袖里,从琴座前起身,移步到窗前,远处是山林,在被濮阳绪看到的这一刻,他第一次没有感觉到孤独,没有觉得自己是天地间‘多余人’。
他甚至能将心中深藏的阴霾暂时放下。
濮阳绪手肘撑在桌面上,脸上,眼里,都在表达着意外。
五官轮廓像是照着他的脸拓下来一样,他甚至产生荒谬的念头,有没有可能是双生……世上相像的人不算少,年龄,身量,五官都像的就是万万里挑一了。
林墨不是第一次看见濮阳绪。
相反,他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次濮阳绪的画像。
他的额角饱满而充满阳刚之气,鼻梁高挺而清俊,最让人深刻的是那黑深如墨、闪亮如星的眼神,乍一看给人感觉是坚韧中透着贵气,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濮阳绪静默的观察了半响,自己的鼻子应该更高挺一些,而差异最大的就是眼睛,骤然想到沈汀年曾经在刚睡醒的迷蒙之际,说过他的鼻子好看,眼睛最好看……这个女人还算没有瞎到底,知道谁长的更好。
心情稍霁,他用折扇柄敲了敲桌面,示意对方坐下,一面取了棋罐里的一枚白子,“这罐是前朝的瓷器,白子如玉,呈很淡的微绿色,材质绝佳,乃上等珍品,只是价值再高也非玲珑玉真品。”
从进来到现在,他的神色很平静,似一座青峰,淡然处之。
而林墨穿的是色调庄重、低沉的深衣,是古朴中隐显冷厉,他入座后,取黑子先行,“这不是我的棋,我的棋从不给旁人下,因为赠与我的人,是我心爱的人。”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两人一来一往,唇齿刀剑,端的是见血不见痕。
“身外之物再好有何用,不若人在身边,人在心上。”濮阳绪四两拨千斤,并未被挑动情绪,一副破棋而已,以那时候沈汀年的穷困拮据的状况,能买的起什么。只是脑子里过了一遍,好像沈汀年就只送过他一回画像。
“确实是年少不懂事,会为了些身外之物点灯熬油的誊抄书籍,缩衣减食的攒钱……”
林墨其实并不是擅于言辞的人,他平静的大方的翻出往事,好叫濮阳绪知道,那奏报上书写了短短几笔的求学时期,沈汀年都具体做了什么。
“她最擅画人像,因京城南街上有家病坊,常年需要为寻亲的人画像,一幅画收十个铜板。她为了送我那副棋,画了整整一千张……”
一千张!
濮阳绪捏着棋子在指间转了转,垂眸看着棋盘,大约是光线太好,他怎么有点晃眼,定了定神,落子之后,他沉声道,“隆泰二年之后,京城专设福田院,收容单老孤稚不能自存者,赡给衣食,每令周足,本宫如何不知还有病坊?”
林墨抬头,他也有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只是光照不进去,他瞅着濮阳绪,难得笑了笑,“隆泰四年,沛城瘟疫,十里之地铺白骨,始安元年,恭州涝灾,山野之间人食人,去年,北峰城之战,十城人口锐减不足三,殿下知道什么?”
“知道奏表上需得朱批一行小字吗?”
濮阳绪眉头皱了起来,“天灾之祸,非人力可挡,战乱之火,非一时能灭,本宫亲政以来,正朝纲,任贤臣,畏天、爱民、奉宗庙、听谏……以致太平。”
他并非不知民生多艰,世道多艰,只是治民非一日之功,治政亦非一人之功。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直面的抨击他的政绩。濮阳绪想了想,又问:“还有呢?”
还有——林墨扫视着棋面,若一开始胜算有五成,现在连三层都没有了,他想起了当年被迫弃赛的原委,那些人只说有位贵人要下场,花一百两银子买一个清白的身份参赛。
一百两对当时的他来说,太需要了,可若是能赢得比赛,魁首的奖励是万金,他诸多考量之后,决意要赢到最后。
谁知等他第二日去参赛,连门都进不去了,只因那贵人随意挑了个名字,就挑中了他的。
“你知道她喜欢喝汤,便吩咐了御厨一句多采菌菇,今年开春就出现了菌菇有价无市的现象,知道她喜欢锅子刷羊肉,冬天就隔山差五吃一次……御膳房为了常备各样肉食,每日要宰杀数种牲畜,一月下来要数百只,形成定例,日后宰杀之数不堪计算。”林墨的声音缓而有力,是不同于气质的清朗,与濮阳绪低沉醇厚的声色不像,“你可以自己矜贵铺张,但是不要以她的名义。”
濮阳绪默了一会儿,“你唤她什么?”
“年年。”
到这里,濮阳绪似乎是不想再聊了。
他提升了落子的速度,打算提前结束了这盘棋。
室内一角,不知何时多出来一盏香炉,微微吐着极淡的白烟,无色无味,已然侵染了整个房间,濮阳绪初始未觉,等他滋生出片刻恍惚的错觉之后,试图集中精神,但是心神一松,四肢倦怠无力,来不及开声就咚的一声扑倒晕在桌上。
对坐的林墨,不紧不慢的落了最后一枚黑子。
满盘皆输,也要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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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一,宜祭祀、冠笄、移徙、会亲友,忌嫁娶、开池、作厕、破土……虽不是诸事皆宜,却也算是个好日子。
畅心苑里给小皇孙办满月宴,也就是大家凑一起吃顿饭,热闹一下,附和一下风俗,孩子养到满月还很康健,自然是喜事。
而李容华因生孩子太吃力,出了月子也是精神不济,缠绵卧榻,甚至有好几次昏睡过去了。
近来半个月,宫内的氛围也陷入了低迷之态,因康安帝头症发作越发频繁,太医院不得不加大了镇痛药量,照这个发作频率,病情是愈发的控制不住了。
可以说自从太子离宫,内廷至皇城,笑声真的就少了。
午后春风在竹林里穿梭,一只俏皮的蜻蜓纸鸢忽高忽低的飞着。
“娘娘,你把线放松一点,这会儿风大,小心把线挣断了。”
“我知道怎么放呢……”
“娘娘,你快看月朱的掉下来了……”
陈落抬脚踏进畅心苑竹苑,只看见发髻有些散乱,面色红润的沈汀年在空旷处跑着,阳光洒在她脸上,亮得有些夺目,旁边两个宫女也在笑,手里还扯着线,边跳着……
抬眼再一扫,柳嬷嬷抱着个孩子在亭内,她身边的放了一张软塌躺着难得清醒着的李容华,石桌上摆着吃食,还有宫女在煮茶。
氛围和谐如那盈鼻的清淡茶香。
沈汀年才学的放纸鸢,难得运动起来,还被月朱刮下来的纸鸢逗笑了,张口正要说什么,眼睛一扫就看见了陈落,她无来由的心跳骤然失序,手一松,风卷着纸鸢就跑了。
“哎,娘娘——”月朱才喊一声又飞快的闭了嘴。
因为沈汀年脸色极其难看的看向竹苑入口处。
陈落揣着手,每一步都走的稳,也走得快,到了沈汀年跟前,连礼都忘了好生行,径直凑近了低声道:“娘娘,乾清宫传来消息——这是密报,皇后已经赶过去了。”
沈汀年深吸了一口,康安帝突然暴毙了?!
乾清宫的消息,既然是密报,一时半会肯定也传不到外头去。陈落能拿到第一手消息,并第一时间来告知沈汀年,自然都是太子离宫的安排之一。
沈汀年震惊之后,微微舒了口气,只要不是太子的消息,她都能接受。
“太子那边……”
“消息已经派了人快马加鞭秘密赶往建盐城了……”只希望密报能第一时间传达,而太子能如议定行程一样走,若是提前离开建盐城,那就只能追着赶往下一站了。
事态瞬息变化,意外也难以预料。
陈落端了一路的面色,直到此刻才有些微的变化,他低下头看着脚尖,“娘娘,奴才斗胆请述殿下临走时原话。”
这一片空旷草地,只剩他们二人。
“年年,若风起雨落,事不可违,唯有保全性命为上。”
沈汀年瞬即瞪大了眼,“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明走的那天早上还磨磨蹭蹭黏着她身上不肯起来,转眼间就……什么都交代安排好了,这个男人怎么敢这么对她!
陈落并不能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冷静严肃的陈述,“娘娘须知,这一宫之间一日之内而气候不齐,如今皇权交替,危机四伏,殿下却留了束统领在宫里,你应当知道这是为什么。而奴才跟随殿下一起长大……他第一次离京没有带奴才随行。”
这是把最信任的人都留下来保护她。
沈汀年抿紧了唇,在心底想着:他现在人到底在哪?能不能快点回来……她现在真的好想,好想他。
第一百一十九章逼宫
太子驾临建盐城全城接迎,大小官民满满当当,而他离城的这天早上,也是要做场面的,红锻从行宫外头铺了长长的一路,该到的高官都到了,早早的候着。
等了一个多时辰,仪仗也出来了,太子就该从行宫里出来,可一切都按规矩摆好了,从行宫里出来一辆马车,模样普通又轻便,倒像是临时预备的。
众人正诧异着,就见太子披着麾袍出来了,他手持着锦帕掩唇轻咳着,脸色也不如来时,略显苍白,近侍搀扶着弯腰进了马车。
徐肆放下车帘之后扬声道:“传太子口谕,身体微恙不便冒风,只行程已定,今日离城,望诸位继续勤勉为官,事必躬亲,忠君爱民……”
一段话拉长了嗓音说完,众人面面相觑,身体不适暂留几日不是更妥当,就算要走,这八匹马拉着的大马车缘何不坐?
护卫已经走动起来,马车也缓缓行驶着,候迎良久的官民在道路两侧跟着走,没多久更让他们吃惊的是,车架没有走正东门的路出城,而是取道最近的西城门,在城门口摆脱完送行的众人之后,马车一上官道,就扬鞭飞驰起来。
这异常的举动惹得大家私底下各种议论,但是到四月,有些无根无据的流言也传来了,激起了一阵不安的骚动。
据说,康安帝已经龙驭宾天了。
而此时的京城皇宫内,伴随着沉重的推拉声,白日里须得大敞的宫门全部关上了,形成了一道隔绝了内外的屏障。
禁卫军全数聚集在皇城之内,把守着城门口,殿门口,院门口——畅心苑的大门也是好几日没有人进出了。
沈汀年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梦中她是并不叫那个沈家赐予她的名字,而是本名沈沅,十六七的年华,因不愿嫁人而终日靠养花卖画为营计,养活自己。
经年后,康安帝亡故,储位争夺,大周内乱,北戎趁机举国之兵力入侵。
然后是一段漫长的混乱时期,直到有新帝登基。
梦境瞬间破碎,猝然惊醒。
沈汀年睁着迷蒙的眼睛,心口忽然不可抑制的痛了起来,久久无法反应过来。
一身的冷汗。
沈汀年再也躺不住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吓得守夜的月朱一个激灵。
“娘娘,怎么了?”
“太子有消息了吗?”沈汀年披卷上外衣,踩着绣鞋快步走到窗门处。
月朱挑亮了屋内的壁灯,应答了一声没有。
很快外头也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是看见主殿亮了大灯就过来看看的柳嬷嬷,显然没有人能踏踏实实睡得着。
沈汀年觉得自己做的梦太不祥了,她视线长久的凝望着夜空,从建盐城返回,走水路疾行十日之内必能抵京,缘何一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天光大亮的时候有人急匆匆的进了畅心苑,这个时候还能在宫里头随意行走的人没多少了。
“娘娘,有消息了。”
来人却是陈落。
传来的是双重的坏消息,一则是康安帝突然暴毙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安王等人领兵进京逼宫,现在已经到京外仓翠山了。
一则是太子回京路上诸多波折,因他取道恭州乘船返京,又逢汛期,西南终日连绵大雨,先是被困恭州,后又听闻嘉陵江洪水暴涨,有多处河堰决堤,沿江辖域的百姓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便连夜掉转了船头,返回了恭州。
而就在他返回的当天,嘉陵江最大的石堰倒了,瞬息之间洪水淹了百里之内的所有城镇,太子殿下同数万难民被困恭州的武陵山脉。
这一困就在山上呆了四五天。
“那石堰屹立百年,年年花费巨额修建怎么会倒!”沈汀年又急又怒,这根本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这群泯灭人性的家伙为了争权连大周百姓数万人的性命都不顾了。
“娘娘莫急,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得知他被困的消息,各地湘军烽火驰援恭州……”
“如何能不急,他那个性子看见百姓遇难势必躬亲救援,”沈汀年原地来回走着,脑子转的飞快,“山野之间无衣无食,受困的百姓极易情绪惶恐,若是有心之人挑动哗变——”
各样的危险都可能发生,甚至那些人早就设想了种种办法,她突然想起了,平王!
恭州是平王的封地。
“恪妃那边有没有派人去看着?”
陈落点了点头,再度开口道,“娘娘莫急,皇宫之内尽在皇后娘娘掌控之下,各宫都有人看着,乱不了。”
这个时候沈汀年确实只是干着急,她在宫里一没有势力二没有威信三也没有人可用,能在太子画好的保护圈里保全自己就足够了。
沈汀年惦念着太子的安危,本就寝食难安,听陈落说到皇后,又更加烦躁,“陈公公,你实话说清楚,康安帝的暴毙——”究竟和皇后有没有关系?她本人其实并不在意这件事的真相,但是她怕太子为这个事情犯难。
这一次陈落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先说起了康安帝一直有怔忡病。
医经上有载:惊者,心卒动而不宁也;悸者,心跳动而怕惊也;怔忡者,心中躁动不安,惕惕然后人将捕之也。
康安帝做了三十多年的太子,性格懦弱,人又无能,对自己的父亲仁武帝极其惧怕,又一直受制于仁武帝为他指婚的正妻,身心备受折磨,越是痛苦就越发肆意恩宠妃嫔获取愉悦感,常年累月,就折腾出了怔忡病。
四十三岁终于登上了皇位,却又发现自己还是丁点权利都没有,儿子掌控着外头,妻子掌控着里头,他心有不甘受了挑拨就闹腾,然后被皇后打压的死死地,次数多了,那点儿斗气越发弱了,精神气也散了。
人一旦没了精气神,很快就会垮了。
归根结底,他的暴毙并不是意外。
……
“娘娘,外面调集的甲士已经把守住了垂拱殿,”齐嬷嬷匆匆进来主殿,“所有在京大臣都在了,亲戌王也已经被接进宫了,百官皆尊他为首,如今正在吵的热火朝天,但大多情绪未见慌乱。”
皇后换上了素服全身没有装饰,正是为康安帝服孝的装扮,她端端正正的站在乾清宫正殿内,以母仪天下的姿态迎接着莫测风雨。
“齐老有传什么话吗?”
“没有,想来现在还是行步看步,”齐嬷嬷劳碌了一个月,仍然精神抖擞,“太子广纳人心,今日殿上百官纷纷痛斥安王逼宫的行径,尤其是御史台谏臣,慷慨激昂口角流沫……”
太子在恭州救灾,深陷洪水围困之中,安王却火急火燎趁机逼宫,二人之心高下立见。
莫说百官心向太子,平民百姓也都在义愤填膺。
皇后没有说话,从敞开的殿门去看辽阔的苍空,梅雨季节,京城灰蒙蒙的,而她看的方向正是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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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州江边渔火连,夜半无声孤宿船。
水打沿江岸,风雨夜来人。
一艘飞速行来的小船将将靠岸,就有人从里面掀开船帷,裹着一黑色披风的太子,面无表情的一跃下船,接应的人飞快的替他打伞,夜风夹着小雨吹得人视线模糊。
等他一进靠岸候着的马车,驾马车的车夫就飞快的扬鞭,太子一个趔趄险些撞了车内小几。
“殿……下,你怎么了?”
一直跟着他进来的接应人伍统领,面露忧色,手脚麻利的扶了一把,暗忖,以太子的身手怎么可能会被这点颠簸弄的身形不稳。
“咳咳,伍统领,找个大夫……咳咳。”
太子往榻上一躺,咳嗽不止。
一旁才手脚并用爬上来马车的徐肆对伍统领解释起来,太子马不停蹄的赶路,多次涉水过路,顺江而下时也浸了水,难免病势加重,又得京城噩耗,更是忧痛交加。
伍统领这才看清他面色渗白,蓦然有些慌,太子这病的有点重啊,立马转身出去传话。
太子是很少生病的,这会儿突然病了,可是把一干丢了主心骨的人吓了一跳。
所有从恭州附近各地集结而来的官员更是慌了,这太子从武陵山上下来了几日都不露面,一露面还传出病了的消息。
比起建盐城,恭州遂宁城略显小气,因傍山而处,房屋建造都是小户庭院挨挨挤挤,鲜少有阔气恢弘的大宅,征来接待太子的居所也是个矮栋楼窄内院。
太子只用了一副药,逼了一身汗,当天晚上就好了许多,让那些干等了一天的人算是终于得见真人了。
待众人行完大礼,太子掩唇轻咳一声,面色不好看,大抵病未痊愈咳得厉害,音色也格外嘶哑,例行讲了几句话,便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唯独留下了建盐城护将白将军。
虽说是急着护驾,好抢个大功劳,但是救灾刻不容缓,人来的多自然也能将这次的灾难降到最低。也有为了百姓星夜奔驰的,从建盐城集结了一万精兵的白将军就是逆水而行第一个赶到恭州的。
白将军精悍善战,却是个儒雅将军,人称“蘅暮君”,见人三分笑,叫人如沐春风而素有雅名。
第一百二十章混乱
“白将军来的可真快。”太子闷声咳着,又喘着气招了招手,示意他不必站着,随意坐吧。
白将军笑了笑,没动,“在下接到的命令是,要一路护卫——太子殿下安危,直到进京。”
太子殿下四个字被他咬的特别重。
“咳咳……”太子想笑,又呛咳住了,好半响才缓解了,他点点头,“我竟不知道白将军戏演的这般好。”
他一语双关,说的并非眼前之事。
“彼此彼此。”白将军回的坦然。
“当初你我把酒言欢时,曾笑言此白非白。”太子却话锋一转,眼里透着彻骨的寒意,“你说这句话若是被他知道,你还有机会进京吗?”
当初他没有把这句话当一回事,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了。
白将军闻言依旧笑着,语气甚至更温柔了,“何必在意结果,这一路上京的过程才是最精彩的不是吗?”
太子冷笑了一声,这群打着护驾的旗号聚拢而来的湘军,哪个没有自己的盘算。
白将军如此有恃无恐,却不在他预料之中。
“那此行就烦劳白将军了。”
太子带的人拢共也就两千不到,而伍统领此人衷心有余,能力不足,远不是白将军的对手。
离开恭州之后,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进京,德州是必经之路,就算沿路不进城池,也要从辖区内的官道驿站路过。
回京之程的危机,非一言以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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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城门已经封锁了三天,第四天安王就打着奔丧的名头开始喊门了。
而在已经秘密压了近一个月没有发丧之后,皇后娘娘到底是同百官正式宣告了康安帝的薨逝的消息,然后,礼部正式着手操办丧仪,众人一边等着太子回京,一边有条不紊的日日哭丧跪灵,说起来氛围也有些紧绷,毕竟缺了一位主心骨。
但奇异的是所有人都很笃信他们的太子殿下会回来主持大局,只需要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到大行皇帝发丧的大日子,文武百官和皇族藩王们都要出席,安王也终于被特许放了进来,他领来的五万人马驻扎在城外,已然熟悉的起锅开灶了。
因为丧期而不得食荤又不得乘车,所有人脚步轻忽的依次行走进了永寿宫,沈汀年当时还团扇遮脸,步履从容的跟着赵婧仪身边,从余光里看见了皇后以及她身后两排文武大臣,所有人都面带哀色。
她的平静在执行殉葬礼的时候打破了。
被安置执行殉葬礼的殿内挤挤桑桑了数百人,耳边听着震天的哭喊,隐约可以看见无数双脚在空中踢蹬,双臂在绝望挥舞……
沈汀年早做了心理准备,但目之所及,着实叫人心生恶感,她感觉早上匆匆喝的粥似乎翻涌着要吐出来。
忍耐间,听见中官尖声道:“殉葬礼成,诸卿可退。”
安王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沈汀年已经准备随众鱼贯而出,瞧见这个高大粗犷的男人竟然无视这个庄重肃穆的场面,径直走到皇后等人跟前。
只听得他声泪泣下:“父皇在时,有疾在身,做儿子的不能随侍左右,连他弥留也不能赶回,如今他去了,本王连奔丧都要被拦在城外不得入……”
“说什么以孝治天下,你们这群人究竟有没有心!”他一面哭的哀痛万分,一面指着皇后等人的鼻子就是骂,“本王听闻噩耗,悲痛欲绝,你们呢,一个个,全都是狼心狗肺,虚情假意!”
“巴不得他早点死,好叫你们那个文武全才的太子继位——”
“安王殿下!”
“这话可说不得呀……”
“这——这安王莫不是失心疯了!”
诸多王公大臣也没有料到安王这大庭广众说这样的话,观其悲伤痛苦之状却是不像做戏,但是这话委实教人不能听,一时间都有些面面相觑,皇后的脸也慢慢的阴沉下来,她断喝一声:“你要尽孝道,尽管进去跪在棺椁前哭,大吼大叫成什么样子!”
这一声断喝,仿佛令安王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他哀哭声收了许多,神色也冷了下来:“本王如何尽孝道还轮不到你这个毒妇来教训!”
“父皇他暴毙的内情,你以为没人知道吗?就是你害的——”他骤然发难,直冲着皇后咒骂,在束泰领着人要将他拿下时,安王情绪更加激动,“谁敢动本王,你们好生掂量清楚,国不可一日无君,下一任皇帝你们以为就一定是他濮阳绪吗?!”
束泰也沉了脸,一把就拧住了他的胳膊,低声呵斥:“够了,若不是太子仁心宽容,你还能在这像个妇人一样撒泼。”
面对这位掌管着皇城局势的禁军统领,安王没在叫嚣了,他甩了甩手,在束泰放开之后,挺直了背脊,面朝着文武大臣道:“本王哀痛过度,行举有些失常,但是所说的话却非虚妄。”
“大家看见了今日这么多妃嫔殉葬,唯独这个最该殉了的妇人,你们却看不见!”安王痛心疾首的说着,竟从怀里掏出贴金轴的诏书,大声宣读,“大行皇帝遗命令曰:丧制遵太祖法度,宫中妃嫔均询例从葬,唯皇后齐氏,不孝长,不恭夫,狭隘善妒……特令从死,钦此!”
诏书中历数皇后齐氏所犯足有七条以上,话也说的清楚,虽然祖辈的法度不可违,但是绝没有任何一条说不许皇后也殉葬的。
文武大臣都暗暗震惊,后宫这一侧,却死了一样寂静。
所有人都刷刷的看向了皇后齐氏。
沈汀年也不例外,她下意识的想,这遗诏极有可能是康安帝偷偷写的,他大抵是真的恨极了齐氏,竟做出这样的安排。
“安王,本宫知道你素来胆大,却不知,你连圣旨都敢伪造,当真是胆大包天,罪不容赦。”皇后说着,朝束泰望过去,后者点了点头,上前向安王索要诏书。
安王却浑然不惧,当真把诏书给了束泰,众目之下,他丑话说在前头,“今日诸位肱股之臣都在,可要细细察看,这诏书是不是真的。”
一堆人也顾不得场合了,凑在一起都看完了诏书——绫锦上印满了祥云图案,颜色、底纹图案,盖的印都是千真万确的。这就相当尴尬了,皇后齐氏乃太子生母,若真要是今日要让她殉了,太子回来之后……
一时间他们谁也不敢开这个口断真假了。
诏书传了一圈回到了束泰手里,他便呈递给皇后,后者神色平静的摆了摆手,并未接过去看。
“众人既然看过了,这诏书真伪,可有人看出来。”
空气中冷冷的回荡着她的声音,那些看过诏书的大臣都跟失了魂一样,低头的低头,看天的看天,还有人掩袖挡脸擦着不存在的汗。
皇后见无人说话,又道,“既然众人一时辨不出真假,此事可容后再议,以身殉葬乃是殊荣,若大行皇帝真要本宫殉了,本宫自然会自尽殉身。而今,本宫以勋旧之女,太子嫡母之身份请待太子回宫,夺定诏书真伪——”
“你等不到了!”安王高声打断她,显然众人不敢承认诏书是真的这件事极度的激怒了他,他气的面色铁青,怒急失言道,“濮阳绪的死讯今日之内就会抵达京城,他已经命丧德州了!”
比起他之前所有的疯言疯语,这一句才叫真的石破天惊,众人哗然,神色大变。
连皇后都猝然变色,怒目看他。
自始至终站在群臣之首的亲戍王发出一阵闷咳,惊得左右之人齐齐来扶住他,他虽年事已高站立许久都不曾摇动丝毫,这会儿却被太子殿下的消息撼动的站立不稳。
而离的不算远的后妃这侧,也是掀起了议论之声,霎时间惊涛骇浪在沈汀年心头激荡,她抬手用力的压着心口,可还是缓解不了那尖锐的疼痛。
不,不,不,绝不会!她一遍一遍的尖叫着!
后头站着的王才人敏捷的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往后倒的身体,她不停的深呼吸着,翕动着嘴唇,实际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安王你如此胡言乱语,其心可诛——来人,”皇后已然也被触及了底线,满面怒色,她正要往下说时,已有人高声急报,奔入喊道,“急讯——德州地动,太子殿下遇难——就在一日前。”
从德州到京城,消息再快也要传几天的,能如此之快的传来这消息显然是八百里加急。
“娘娘!娘娘——”
伴随着忽起的一声惊叫,却是皇后双目紧闭栽倒在近侍身上,晕过去了。
由她这一晕开始,众人仿佛掉进了沸水里,炸开了。
皇后虽非一般闺阁弱质,但受到这么强烈的刺激,晕过去不奇怪,有些朝臣也站立不稳的东倒西歪,竟还有人绷不住的哀嚎了起来,比之为康安帝哭丧的情态不知道真情实感了多少倍。
但也有维持清醒和理智的人齐齐围上去询问那传令兵具体详情,他的加急奏报是加了地方官印的,签发的人是德州知军州事,这个地方上最高的军使。
局面乱成一锅粥,安王立在人群之中,孤立着,也畅快着。
可他的畅快没有维持很久。
“琮王殿下回京了!”
“琮王殿下!”
不知是谁发现了刚刚踏进永寿宫的琮王,他显然是追着传令兵进来的,面色不好,气息也略微急促,但他的出现,像擎天的柱子,瞬即稳住了场面。
第一百二十一章登基
琮王历经去年与北狄的征战,威名远扬,只站着就令人多了几丝寒意,震慑全场,而随着他入宫的皆是大有名气的北境和西境的大小将军。
可以说这群人就是大周的脊梁骨,今日得以齐聚,显然也是为了给大行皇帝送丧。
只不过太子遇难的急讯打的众人措手不及,他们的存在就有了扭转局势定乾坤的作用。毕竟京官多文臣,他们想要的君王,和这些武将是截然不同的。
有了琮王主持大局,大行皇帝发丧仪式顺利完成,而安王也暂时安分下来了。
忙碌到了灯火通明之后,没有人休息,由德州传来了太子遗体运送回京的第二波消息,而事情到这一步了,再哀痛惋惜也无用,国不可一日无君,所有的事情都亟待新君定夺。
如此,最牵动人心一刻终于到来了——商定储君人选!
诸位皇子人选矮子里拔高的,也就安王和平王了,别看安王逼宫时被众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但是他好歹也是蹴鞠队多年的队长,早些年头也是干过些人事的,攒了几样功绩。
平王身为新晋蹴鞠队长一直广受寒门士族的拥戴,势力微弱,却积蓄已久如今更是远超安王。
但他们现在都面临了一个很强劲也很微妙的竞争者——琮王。
论功高,高不过他,论拥护者,更是没得比,可以说,这人要是真的争皇位,他们完全争不过。
拱捶殿内的气氛压抑又紧张,众人都在等,等琮王表态,等齐老开口,等亲戍王缓缓神歇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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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臣热议的时候,内宫也没消停,畅心苑内几人也在灯下集聚着。
沈汀年是被御医扎了几针才彻底醒过神的,她一会儿陷入太子绝没有死的笃定认知,一会儿又是白日里殉葬礼上无数双乱蹬的脚的晃影,她也要殉葬吗?
她扪心自问,再是爱浓情深,也无法甘愿殉身——“年年,若风起雨落,事不可违,唯有保全性命为上。”
是了,这个男人也很狠心,不要她跟着去。
“娘娘,太子殿下一定会回来的——”
陈落的声音微微发颤,显然是已经担心到了极点也不愿承认传讯所言。
沈汀年闻言看向他,灯光映照着彼此惨白的脸,她微微点头,“再等等,我们再等等他。”
陈落一下子落了泪,现在还相信太子活着的没几个人了,但是他很笃信,而沈汀年的态度更肯定,她说完整个努力坐了起来,“你去找琮王,让他往大周各地发派急讯,内容是新皇登基大典定为五月九号。”
“娘娘的意思是——”
沈汀年已经拿定了主意,声音也不容置疑,“让他们争去,无论争出来是谁,登基大典的日子就定死了五月九号,去吧,琮王会明白的。”
陈落与沈汀年也算熟人了,不说多了解,但至少对她的性子和为人是看得透的,他眼睛头一次很大胆的直视对方,又一溜而下,落回了自己脚面,“娘娘慧极。奴才这就去传话。”
按照大周史册所载历代皇帝登基,除了形势所迫的先帝死后第二天就举行登基仪式,大多会在丧仪举办期间,半个月左右时间登基,毕竟同时又是办丧又是办大典,劳心费力,能错开些日子,不说底下人轻松,继承者本人也要喘口气的。
今日是四月二十二日,沈汀年定死了五月九号,卡在一个月内半个月外,只要太子人还活着,他就是千里之外,十七日时间也够他回来。
而发往各地的报讯分为骑行兵和飞鸽传书,前则携带黄旗令,一日可跑死三匹马,后者可千里传讯,只是风险性大,一般紧急事情不可取,但是沈汀年不管这个,她就是要这个消息在最快的时间内传遍各州各城,连那些偏僻之处也要传到。一千多里路的话,按一个人能跑的最快的速度,也要走二十天,一天五十里路,不论是赶马车还是骑马,都是很极限的速度了。但采取八百里加急日夜换马换人而行的话,在有官道的地方,一千里也就是五到六个昼夜。
濮阳绪离开京城还真有千里之遥,而且还短暂的病了。
入蜀地没几日,濮阳绪就出现了呼吸困难,高热不退的症状,随行的江科和赵襄吓的把附近能找的大夫都找了。
好在水土不服而已,抗了几天就熬过去了,但也因为这个原因没办法继续往远了巡视了,因为越深入蜀地越难走。他们可不能让濮阳绪冒这种危险,既然身体反应适应不了就必须果断放弃。
从一开始濮阳绪计划的东巡就是幌子,实则走的路线是西行,在建盐城逮到林墨之后,他就彻底脱去太子的身份,领着江科和赵襄等人开始他真正的巡视之路,此行,真正展露锋芒的是地方监察司,他一路而来,是为了集权,老一辈的人查办之下不中用的都换了,任用新臣,都是自己的人,为了走这一步,他亲政数年都不曾动那些旧势力,只是不动声色的筹划着,下棋,讲究的还是远虑深谋。
当初仁武帝跟他说的天下终究要靠他自己去坐稳,便是这样的坐稳,要立德,立行,立言,他有仁心,有功绩,有盛名……还要杀伐果决,以建盐城为例子,那些以为高枕无忧的人,在四月初的一天晚上,纷纷坠入了噩梦,寂寂无声中有两百人丧命。
除了杀一儆百,震慑全城,别无他法。所有涉及贩卖私盐、中饱私囊的官员,商贩都要绳之以法,他是不动手则以,一动手,全城血腥。第二日城外的祈福寺整整敲了半个时辰的钟,那种哀丧、沉重,让建盐城所有人久久不能忘,这便是濮阳绪给他们敲得警钟,以至于往后数十年,他在位期间,建盐城再无一例私盐贩卖事件,这却是后话。
濮阳绪背着手,望着朦胧晨光下的山脉,寂寥,微寒。
江科望着他立在原地,良久也没有启程的意思,不得不提步上去,“殿下,鱼儿都上钩了,只有你一声令下,就可以收网……”
“监察卫提供的名单上的人,全部在控制范围内,只是人数还可以删减。”
“天一大亮,消息必然也会漏出去,我们……是不是应该也要启程了?”
“煜之,他真的是天生就长得同我相像吗?”濮阳绪的声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可江科还是听出了他略显怅然的味道。
“这世间如此之大,相貌一致……自然是有的。但是,他的选择,却非寻常人做的。”
林墨的供词他是看过的,江科也有些惊讶。
“他这个人,”濮阳绪微叹,转身,脚步有些沉,“杀之可惜,留之后患无穷……”
江科跟上去,他觉得这个话,没法子搭,按照计划,林墨此人应该在回京之途了,作为濮阳绪挡刀的盾,为他诱出那些藏匿异心的贼子。
二人正行到驿站外,官道上突然传来马蹄疾行的动静,很快背插黄旗的骑行兵举着奏报飞跃而下,“急报:皇帝大行,新帝登基,诏书上发的登基大典,是五月九日——”
濮阳绪和江科脸色都是一变。
谁给他定的五月九日,他本人怎么不知道自己要登基了?!
“殿下——这,京中必然出事了。”听见动静赶来的赵襄也是吃了一惊。
而江科急忙追问那传讯的人,“到底怎么回事,可是有其他消息没有及时传达?”
“等等,新帝?哪位新帝?”濮阳绪甚至想掏一下耳朵,他没听错吧,不应该是皇帝大行,太子登基吗?
因为消息的传递时差还不知道‘太子’刚到德州就已经遇难的太子殿下感觉呼吸又有些困难,头晕!
然而传讯的人是驿卒,只负责传消息,其他一概不知,消息也是上一站驿卒飞马来报给他的。
消息节节传递,他们只是搬运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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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九这日不是大吉日,是个小吉日。就这样一个小吉日因为新帝登基而将载入史册,成了特殊而不朽的一天。
也成为了沈汀年一生中铭记的一天,她几日几夜都没有踏实睡着过,这一天的大早打了一个盹,她没想到会睡过去,迷迷糊糊一睁眼就听见外头特别喧闹。
大抵是难得晴空,破开了缠绵已久的梅雨。
直到她侧耳听见了,她们在欢呼什么——殿下真的回来了。
她的殿下成了历史上记载的让自己的皇叔扶着登基的男人,史官们详尽的描述了这奇特的一幕,本该登基的琮王从高阶上走下来,将走不动路的新帝扶上了龙座。
所有人随着他一声吾皇万岁万万岁一起跪地高呼。
虽然过程有些不完美,那有什么关系,他的皇帝时代,正式来了。
沈汀年翻了个身,把身体藏在深处,咧着嘴笑,眼角滑下一行接一行的泪。她又想,得好好睡一觉,晚上才有精神见他,分别的四个月,恍若过了半生一样漫长……
“娘娘?你醒着吗?”
“娘娘?”
月朱唤了几声,都没得到应答,忙掀开帐帘一看,沈汀年已经陷入了昏迷不醒。
“糟了,娘娘昏过去了,柳嬷嬷,陈公公……”
第一百二十二章皇上
疾风骤雨,风云变幻,终究是有过去的一天。
沈汀年再度醒来已经是戌时,看着月朱领着人进来侍奉她,每个人脸色都一扫这段日子的丧气,充盈着轻快,她眼里的迷茫才算消散,原来不是梦。
“娘娘,你可算醒了,还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御医说你这是把自己熬晕的……”月朱轻柔的声音使得沈汀年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她摇了摇头,只问道,“太子——是不是回来了?”
“回娘娘,殿下已然登基,要改口称皇上了。”
具体的情况月朱也知道的并不详实,她只觉得这一个月像做梦一样,身为一个小宫人,她听着看着都觉得一切都太波荡起伏,太吓了。
从康安帝暴毙,到传来太子遇难的急讯,然后是琮王回京,王公大臣们争议储君人选——他们比那些戏台上的人还会拉扯弹唱,一方唱罢一方登场。
以齐氏齐老为首的诸多朝臣一致推举太子后嗣‘小皇孙’,遭到了安王和平王势力联合反对,轮次序怎么也排不到一个还没有上玉蝶的小奶娃,双方擂台打了好几天,最后因为平王本人未曾到京,安王又因牵扯到德州山崩谋害‘太子’的罪名被御史台日日唾面,局面逐渐倾向了齐老一派。
这些个文武百官各个心里清楚:一个小奶娃当皇帝就是挂个名而已,到时候真正的权利莫不是分派到了辅臣手里,这和让一个成熟的有自主思想的人当皇帝那是天与地的差距。
但他们的算盘打的再好,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已晋升为御史台御史大夫的沈河在齐老要礼部定立小皇孙草拟时,将小皇孙是女娃的消息宣之于众,一记重击,几乎狠狠地把这群人掌掴晕了。
也是当日,负责封琐后宫的束泰接到皇后齐氏懿旨,封了畅心苑,除了掌宫的沈汀年留待发落,其余人都要下到惩戒司去……但这个命令,束泰却没法实施,因为保护沈汀年是太子给他下的死令,他不可能不遵从。
于是议到最后,琮王被动上位,他推辞不受,众人就集体情愿,一回,两回,三回之后,琮王还是没有应,只是提出登基大典定在五月九日。
而五月九日琮王并未着礼部赶制的黄袍,反而是穿着自己的朝服出现,他是一早就等在长阶上,没有人知道他在那站着那么久的时间想了什么。
更无法去理解,他如何能面色平静的扶着自己的侄儿完成登基大典。
但这些都抵不过,濮阳绪出现带给所有人的冲击。
而他活着,便是登基的那个人。
“就是娘娘的身份,奴婢等人也是要改口了。”
月朱扶着她穿衣,简单梳洗之后,司膳宫人鱼贯而入,都是养胃的清淡饮食,沈汀年神思飞了老远,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太子现在已经变成了至高的天子,也意味着,她也要有新的头衔了。
“娘娘,御医留了嘱咐,尽量少食多餐,不可不吃……”
“你让小喜子去问了吗?太子——皇上他现在在做什么?”
沈汀年强迫着自己安心等待,但哪里静的了心,满脑子满心都在想见皇上。
“娘娘,小喜子还没回来,奴婢再打发人去问。”月朱也是心焦又忐忑,她自然是希望皇上能来看沈汀年的,但是又觉得这种时候,皇上肯定是没有时间来。
听说启祥宫那边也是一直在派人去寻皇上也都没有消息呢。
夜一点点深了。
都快过三更了,濮阳绪才算从御书房脱身,他只觉得头一阵阵胀痛,人也疲倦得不行了,身体也在发着热,毕竟是十日不停歇的快马加鞭未下鞍,撑完了登基大典还要处置一件又一件耽搁不得的要事。
尤为头疼的是安王和平王这两人的处置问题,还有龚州和德州被他们造出来的天灾人祸,简直是一地鸡毛。
御撵抬着他进了勤政殿,这个以前就常作为他休憩的地方,如今可谓是它名正言顺的主子,皇上的寝殿自然不只一两个,这一处只是挨着近。
“陈落呢?把他喊过来。”
濮阳绪按着炸裂疼痛的脑袋,说着,便起身进净房去了,自然有人忙不迭上前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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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朱,灯太亮了,晃眼睛。”
月朱忙去灭了几盏灯,看着强撑着不肯睡,坐着广木头的沈汀年,她正要说话时,外头只听得一阵奔走的脚步声,有人急急地在院里喊了一声,“皇上驾到——”
还没说完呢,门被人推开了。
紧跟着,嘈杂的脚步声从外院蔓延到里头,当先而来的濮阳绪,一点也没有皇帝该有的稳重。
他的视线准确的落在沈汀年身上,眼底的情绪难以形容,总归满溢着情意与温柔。
“年年!”濮阳绪一边说一边就向里走,脚步跟不上还踉跄了一下。
而比他行动利索多了的沈汀年,已经赤着脚奔过来,两道身影瞬间绞缠在一起。
“我回来了。”濮阳绪捞着她的腰,抵着她额头。
沈汀年漂亮的眼睛,浸着泪,湿漉漉的招人疼,濮阳绪心疼的一塌糊涂,捧着她的脸就亲上去了。
两人亲的难舍难分,沈汀年闭着眼,柔軟的,带着甜意的味道,在碾磨中微微冲淡了心中所有的不踏实,隐约感觉濮阳绪的身体往自己这边倾倒,她也跟着心头一跳以为要摔倒了,然而下一瞬感觉到一股力量扶上来,她压回他胸口,便又重新投入进去。
沈汀年使劲儿吸着对方舌头不放,等气喘不上来要退开时,被濮阳绪扣住了后脑勺,猛地加深了侵略的力度。
这个吻,漫长到沈汀年脑袋有些晕晕乎乎。
等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骤然呆了一呆。
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位中官一左一右的稳稳的架着濮阳绪,确切说是架着他们俩。因为她是完全挂在濮阳绪身上的。
濮阳绪没说话,像是也在极力平缓着情绪。
片刻后,两人坐到了广木上,沈汀年压着声音道:“这——什么情况呀?”
“……”濮阳绪脸色有些尴尬。
问完,骤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有误解,忙解释,“我不是问你为什么站不稳……”
想来也知道这体力耗损太厉害,一时间肯定是很难恢复的。
“我是问……”沈汀年扫了一眼除了两名中官,还有两位宫女守在殿内。
濮阳绪挑了下眉,知道她不喜欢被人看了这些私蜜的事情,但是——他如今是天子了,内里起居都会非常规范,宠幸妃嫔也会被严格的记录,都会被这些受了严格训练的内侍看着,说的更直白就是基本没什么隐私了。
怕她心里不舒服,他一时没想好怎么解释,就只好另找了个借口,“热孝期,就让他们看着……免得犯错误。”
身为天子以身作则,是决计不能孝期行婬的。
沈汀年点了点头,看来做了皇帝也不是什么都能随心所欲了。
但也就是一瞬就抛之脑后,她又扑在他怀里,经月不见,彼此间恨不得好好亲热一番。
“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隔着并不怎么厚的衣服,沈汀年都觉得掌心衮烫。
濮阳绪本来还想瞒一瞒,只是确实还有些發热,身子疲乏,便闭了闭眼,“有些累……”
沈汀年立马坐直了,反过来扶着他,“快躺下。”
紧接着——她自己也躺进去,捞着他胳膊在怀里,“睡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濮阳绪嗅着她的味道,调整着睡姿,找到了习惯的地方安放双手,一股浓重的疲乏席卷而来,没一会儿就睡沉了。
沈汀年此刻的情绪,正激烈的翻涌着,没有那么容易平息,所以努力克制着呼吸声,睁着眼睛看他,耳边一点声音都没有,屋里的灯却被人熄灭了,只留了门口处两盏壁灯,光线也极其微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濮阳绪轻缓的呼吸声中,沈汀年的情绪彻底被安抚好,才舍得放自己睡着。
次日。
趁着濮阳绪还没醒,沈汀年凑到他脸上,黏糊糊的亲着,怕被外头的人听见声音,也不敢使劲。
没得逞几口,濮阳绪的身子忽然动了下,紧接着,睁开了眼睛,刚醒来的迷蒙,眼里倒影着她的脸,人还没认出来,就唤了一声:“年年。”
低沉的声音在这一刻听起来特别的撩人,沈汀年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拱了拱,“你再睡一会儿。”
濮阳绪缓慢的又闭上了眼,由着她亲着他的下巴,胸口……然后就真的又睡过去了。
只是这次没睡的太实,总感觉有火在烧,身体本能的出了汗,等到了时辰再度被叫醒,濮阳绪感觉到自己终于退了热。
沈汀年竟穿着整齐的站在广木旁,她噙着笑,亲自伺候他穿衣梳洗,那些手脚利索的中官都只能给她打下手。
濮阳绪被这待遇搞得有点飘忽,临走拉住她的小手捏了捏,“你自己挑一处地方,最好离勤政殿近些。”
时间也没有容许他多说什么,就被催促着要去上朝,沈汀年跟着他走到畅心苑门外,在他上了御撵之后,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大礼:“恭送皇上。”
濮阳绪晃了一下神,又下意识摆了摆手,让她进去。
直到御驾仪仗队的尾巴都消失在道路尽头,沈汀年伸手勾了勾,一旁的柳嬷嬷忙过来搀着她,嘴里问道:“娘娘,怎么了?”
“还是有些晕……”
“来人,快去传御医——”
这一阵子沈汀年都没有睡好,安心以后的确是虚弱无力了几天,因为这,她也就顺理成章的没有迁宫。
第一百二十三章善后
日上东面,万丈光芒扫向繁华的京城,文武百官全部整整齐齐地站在大殿内,濮阳绪金缕皇袍加身,年轻俊美的脸庞不威自怒,从容不迫地踏上台阶,坐上龙椅,所有人都屈膝而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濮阳绪沉静的双眸凝视着他们,一挥手道,“众卿平身,此次东巡,朕得以安然而归,是众位的功劳,今日早朝不议政务,只论功行赏……”
一场皇权争斗各样阴谋就在他一句话里隐匿了,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他自有处理之法。
濮阳绪亲政已久,行事如何,所有人都清楚,随着他登基,庙堂之上必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以偿他千里奔袭一行之苦。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大事件,甚至除了登基二字进了他的起居舍人秋玉的札记,旁的都是一笔带过,翻阅一下秋玉的对濮阳绪登基前的记载,数得上的大事件大抵是景佑元年,欲虏琮王未婚妻离京私奔,琮王阻之,二人拳脚斗打,败而归,轰动世人。始安元年京郊仓翠山孝期破女戒,百官非议,御史弹奏,起废太子风波,纷争数月不止,而接下来的便是现下的这桩被秋玉郑重书下的事迹了——元禧帝初登皇位不册原配为后,欲立宠妃,群臣哗之……
类似这样的丰功伟绩,如今还是一纸草书,并未正式编修进帝王起居注里。
濮阳绪一早儿忙到晚,几次都想一脚将御案踹翻了,旁人只晓得他终于当了皇帝了,哪里知道他都快累死了。
他甚至无厘头的想,琮王不想当皇帝说的好听是为了心爱的女人,其实肯定是不愿意担大周这个担子,权力有多大,担子就有多重……国事再多挑一些紧要的处理了,余下的还能缓一缓,压一压,连安王暂时被囚禁着,平王也在押送进京的路上,龚州和德州已经特派了两位大臣亲赴现场去处理善后。
获取了短暂的空闲之后,濮阳绪就不得不去处理下家事了。
朝臣是赏的赏了,罚的罚了,接下来就是后宫分封之事了。首先第一件就是解决了皇上生母齐氏殉葬之事,那诏书到了皇上手里自然不是假的也会成了假的,于公,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使是先帝遗旨,也大不过现任皇帝去,于私,大家伙儿都是受了教育的,知道孝字怎么写,做儿子的没有说让母亲殉了的道理。
其次就是齐氏正式尊封为圣慈皇太后。
勤政殿从西花园取道去慈安宫,必经之路上还有一座宫,名唤未央宫,濮阳绪坐在微晃的步撵上,想着年少时听已故泽世太后说过的仁武帝宠妃的传言。
未央宫的前主子德贵妃宠冠后宫,彼时的皇后待之如亲姐妹,那时候所有人都嫉妒三分,偏皇后一点没有,反而以之为悦,久而久之,仁武帝越发宠爱德贵妃,对皇后也不是太冷淡,直到有一日德贵妃病了,很蹊跷的病,好端端的痴笑不止,似癫似狂。仁武帝惊痛不已,召聚所有御医太医诊治,却无人能解。都道仁武帝无情,对德贵妃却是真爱,日日相伴左右,以期她大好之日,然而时间越久,德贵妃越发不得控制,还会失常打人,连仁武帝都不例外。
拖了有两年时间,仁武帝绝望了,慢慢的也不再去未央宫对着失常的女人诉请谈爱了,之后又有新的美人入宫,美艳不下于德贵妃,渐渐取而代之……
据闻德贵妃死之前,有人见她于月下跳舞,又有人听闻她常在未央宫琼花楼弹琴唱歌……这个人究竟是疯了还是没有,谁也不知,最多的说法是她后来好了,却在仁武帝遣人问话时,故意痴笑起来,还将人抓伤了。
御撵停下时,濮阳绪捏了捏太阳穴,收敛思绪,步行至新迁居慈安宫的太后寝居殿门口,站了一会儿,还在想缓一缓思绪,里头通传的人就忙点头哈腰的引他进去。
几个月没见,太后消瘦了一些,好在身体还是健郎,太后望着吃茶的濮阳绪,他的举止,他的眉眼,甚至他放下茶盏,微微翘着无名指的小习惯,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只是忘了何时起,母子相见不再殷切了,太后昨日没有见到人,又一早儿得知他昨夜宿在畅心苑的消息,心里滋味跟钝刀子戳肉一样。她努力的消解着情绪,然后自我安慰,大抵这就是孩子长大了,终究会走远。
母子二人出奇的保持了一小段时间的沉默。
“不是有话想问吗,怎么又不说话了?”太后到底是先开口。
濮阳绪嘴里还是苦茶的味儿,满心里也像染了苦,尤其他从太后的姿态和神色里捕捉到她的笃定和镇静。
他无论问什么,想知道什么,她都准备万全了。
何时起,母子间也掺杂了这么多的攻防试探……是她的权利还不够大,是他做的还不够好吗?
“母后,朕不问什么。”濮阳绪努力的笑了笑,眼底透着复杂的情绪。
他用了朕这个陌生而带着威压的自称。
太后眯了眯眼,似乎诧异。
“此次特为请罪而来。”
“沈汀年是真性情的女子,平时被朕惯坏了,才让她胆大包天竟然与母后作对,”濮阳绪边说边摇头,十分头疼的样子,“以后朕会好好管束她的,还请母后原谅她这一回。”
“你以为哀家容不下她?”太后神色莫名的笑了。
她语调不是在反问,已然是认定了濮阳绪的心思。
濮阳绪没有反驳,也没有回答。
太后:“你很快就会知道,在这个后宫里,没有哀家插手,她沈汀年会落得什么下场。”
“母后,你不要动怒。”濮阳绪蹙眉,虽然语气淡淡的,可分明有些堵心。
“若不是她为你定了五月九日这个日子,也算立了大功一件,对你一片真心,现在你还能见到活的人吗?”太后冷笑,她之所以封畅心苑,让人关着沈汀年根本没有打算伤她,反之,若不是她插一手要亲自惩处她,那些被她侵害了利益的人会发什么疯,谁能防得住?
“她简直蠢不可及,有胆子出头就要有能力承担后果。”
即使她没有下令,但是多少人会打着她的幌子,去动手,她还能安安稳稳全赖琮王回京了。
“母后,琮王是一月多月前接了她的书信才会回京的。”根本不是巧合,康安帝暴毙的消息最开始就是掌控在沈汀年和太后的手里,她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你怎知她是为了你?琮王就真的不想自己当皇帝——”
“够了!”
濮阳绪性子再好也耐不住太后如此激,大抵是亲近之人都会失了顾忌,他拂袖而起,“你明知道我——”
“我——”
濮阳绪欲言又止,憋的耳尖透着红。
太后看他露出鲜有的少年羞恼,显然那句话如何也说不出口,她不是没有爱过人,少年慕艾,又炽热又真挚,谁没有年轻过呢。
濮阳绪察觉到她的目光,气恼的又转过身去,背对着她,“算了,不说了,我替她赔罪过了,母后以后就不要再为难她了吧。”
“绪儿。”太后自始至终都未曾生过气,她不过是用言语机锋来破他的阵脚,大抵是年纪大了,见不得孩子故作疏离,哪怕知道是假的也接受不了。
濮阳绪听到她那熟悉的温柔语调,顿时心一酸,回头再看见太后微微含笑的望着自己,一时也愣了。
“你过来。”
濮阳绪捏了捏拳,又松开,等走到太后跟前,又别扭的盯着自己的鞋面,不肯看她。
太后从宽袖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在濮阳绪接住盒子时,抬起另一只手盖住他的手背,用力握了握,“拿去给她,你自己不要看。”
濮阳绪眉头本能的拧起来,“我……”
“我以后会和你一起努力保护她。”太后打断他,轻轻的笑了笑,“我答应你。”
“……”濮阳绪不可置信的张了张口,心绪几番波荡起伏,眼眶发烫,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不是喜欢沈汀年,她只是,爱屋及乌,永远不要怀疑一颗为母的心。尤其是在历经了‘太子遇难’这个沉重打击之后,她真的是怕了。
如果能挽回儿子的心,别说一个沈汀年……太后的聪明和坚韧能让她熬到今时今日,自然不会让自己后半生失去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儿子。
“你若是执意要封她为后,我也不反对。”
濮阳绪没想到第一个支持他立沈汀年为后的人竟然是太后,他先是一愣,接着一喜,只是没有表现的太明显,可知子莫若母,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被太后看在眼里。
“可我也不会支持,赵家一心一意的辅佐你,这次也是尽了力的,”太后有一说一,以如今的形势,朝臣不可能接受立沈氏女子为后,更何况沈汀年还得罪了不少人,“有功不赏,令人心冷,赵家那边怕是没有那么好交代。”
“嗯。”濮阳绪点了点头,“此事确实……需得好好思虑。”
不论如何,这立后的确是件大事,不急一时。
太后这里一番动之以情的怀柔之术博得皇上的宽心,若不是时间不允许,还要陪着吃饭。
御撵从慈安宫出来之后,走了好大一圈,才抵达了畅心苑。
濮阳绪心情好倒是没把路上耽搁的这点时间放在眼里,但是想着,沈汀年若是身子还养不好,就接到勤政殿来,和他一起养。
“皇上驾到——”
拉长的唱喏声响彻整个畅心苑。
沈汀年早就接了消息,领着人出来候着,濮阳绪隔着段距离就看见了她。
御撵才停下,他就皱了眉,“哪里需要你出来候着,不是说身子不爽利……”
“嫔妾愿意候着。”沈汀年微微笑着,轻柔的声音比什么都熨帖他的心。
第一百二十四章调和
同往常来畅心苑并不一样的是,两人在前庭待着,濮阳绪留下吃晚膳,并没有往后院去的打算。
两人都没吃多少饭,话反而说的多,期间自然少不了说到这些日子的濮阳绪的行程,他笼统的说了些蜀地的事情,只字未提林墨,至于恭州和德州出现的‘太子’也只说是让徐肆顶替的幌子。
“那徐公公他?”
“他也无大碍,兴许受了点伤,”濮阳绪顿了顿,又修改了自己的说法,“德州那边传来的消息做不得真,那山崩埋了不少人,闹出了大动静,当地的知军在安王授意之下谎报‘太子遇难’为的就是夺位罢了。”
听到这,沈汀年的表情有点玄妙,能这般成功的吸引了安王和平王双方的耳目,接连制造了石堰决堤和山崩,徐肆这个‘幌子’过分厉害了吧。
若不是十足的确信‘太子遇难’安王敢在文武百官面前说出来?
其实说到这,濮阳绪也觉得有点苍白,但是林墨这人——他心里忌讳,不想提,不仅是因为沈汀年与林墨往年那些事,更是因为他在见了真人之后,还没有决定如何处置林墨,只是想利用对方来挡挡刀,哪晓得,真的就挡死了。
他忙提了其他话:“你怎么把李氏留下来了,还给她养着孩子?”
沈汀年已经看明白也听出来了他有所隐瞒,心里有些微妙的不得劲儿,但她眼下这件事没必要刨根问底惹他不高兴,等过几日外头的消息早晚会到她手里,这段日子因为戒严封宫,好多事情都是通过陈落那传给她的。
而陈落,自然是把濮阳绪放在最最重要的位置,什么事能说什么不能说,掂量的不要太明白。
“她自己讹上我的,孩子是无辜的,”沈汀年说着还叹了口气,“我当时也是不落忍,后来又猜到这是你那厉害的母后留的一手后招,就一时冲动——”
余下的话不必说也都明白,她什么性子哪里忍得住这口气,“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反正就这样,你要是为这事让我给你母后赔不是,我是不会去的。”
“我哪里舍的你去,”濮阳绪一把将她搂紧了,低声道,“你是为我生气的,心疼我……”
沈汀年哼了一声,也没有挣扎就乖乖的给他抱着,濮阳绪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两人拥抱着就很好了。
“但这件事,你也不要往心里去,记恨母后,她也有她的立场和难处。”
“她有什么难处?”沈汀年就不懂了,濮阳绪想了想还是说了些事情给她听。
“……勋贵出身,享尽荣华,却被逼着嫁给自己最厌恶的人,若没有真正的恨过一个人,就无法理解她是怀着怎样的想法有的我。”
“有了我之后她又要想尽了办法护着孩子,什么样的苦都能咽下去,那时候若不是靠着齐家,她一个不受丈夫喜爱的人如何站立的住。”
她也曾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也曾在心里藏着一位少年郎,然后在这座宫里葬送一生年华。
“你才来宫里几年,不知道皇爷中年之后掌宫的时候,纷争四起的乱象,宦官私通,妃嫔和藩王勾结,宫女侍卫勾连生下私孩子的事情……说都说不尽,她稍微弱一点就会被底下人翻了身去。偏那个时候……”
康安帝极其不成器,各样的惹事,太子当的窝囊也连累妻儿受尽奚落和嘲笑,尤其在仁武帝生了废太子的心思时,齐氏的危机已然达到了顶点,没有哪一朝的废太子会有好下场的。
“齐嬷嬷同我说,那两年她日日抱着我,夜里没法合眼,就怕传来废太子的诏令,也是那最艰苦的日子,齐家没有放弃她。”
于一个大家族而言一个外嫁的女儿若是不能给娘家带来助力和荣耀,舍了便是。可是齐家的当家人,也就是今时的齐老,为保太子之位多方斡旋,为护他们母子也是尽心尽力。
人没有预知的能力,谁能想到这般废物太子会因为儿子从绝处翻了身?
“她有时候是很能狠得下心,但其实最是记恩的……你几次真心护我,她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很多事情,各人立场不同,利益冲突了有矛盾在所难免,但是如今不一样了……”
濮阳绪不能说生母的过错,能挑着讲的都是艰辛和苦楚,为了调和两人的关系也是说的口干,听得沈汀年默然了半晌,没法说内心里对太后的厌恶消解了多少,只能默默画一条道,井水不犯河水。
她端起茶杯喂他,“只要她以后少管你的事情,更别招惹我,那就和平相处吧。”
沈汀年心平气和的为双方定下规矩,又放下了杯子。好似她才是掌控主权的那个,偏濮阳绪瞧着她这小模样,只觉得喝下的茶水比什么都甘甜。
在陈落告诉他,登基大典定为五月九日是沈汀年主意时,他真的是一刻也等不住的想要见她。
而只有见到她,才知道,他又多想这个女人,那一瞬他想以后去哪里都要把她揣着。
“少管我?怕她给我纳一屋里的女人?催着我生儿子?”濮阳绪搂在她细腰上的手,掐了掐,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样子。
“一屋子怕是不够皇上翻的吧,如今这后宫空出来的屋子,就是从德州排着队走来的女人都塞得下。”沈汀年白了他一眼,“还愁你生不出儿子——唔。”
濮阳绪不轻不重的拧住了她的小嘴,“好好说话,再乱说,我可要打了。”
沈汀年抵着他胸口的手立马护住了臀处,羞赧又气恼的张口咬住他拧人的手指。
只一个动作惹得濮阳绪狠狠皱了眉,他抬眸扫了一眼厅内立着齐齐低着头的内侍,再低头看着沈汀年那双干净又漂亮的眼睛,声音一下低哑了:“小点声,也不许嘬……”
沈汀年还没反应啥意思,那被她咬着的手指就反过来抵着她的舌头,又一根中指也伸了进来,不叫她慌乱的舌头乱跑,一上一下的挟住……沈汀年铭感的颤了颤,双手胡乱的去抓他的手,又被另一只手捉拿了个正着。
彼此身体的谷欠望一触就通,如同纠馋在一起的呼吸。
突然就安静下来的厅堂内,没有一丝动静,直到喘息声大起来,隐约还有水声……桌底下的沈汀年的腿报复性的开始踢打濮阳绪的大腿。
濮阳绪恋恋不舍的抽出了手,两个手指已经被她的满口的牙咬的通红,但看着情谷欠里的沈汀年,微张着口吐气,绯红的双颊,眼里盈着莹润的水光,美艳的能把人魂都勾出来。
“你怎么这么美,嗯?”他低下头凑在她耳边,“他们都听见声了,该怎么罚你?我的名声都要坏在你身上了。”
不知何时糅进她衣服底下的手,在光猾的皮肤上摩挲,像眷恋着世间最美的玉,怎么摸都不够。
沈汀年踹着气,得了自由后的双手习惯的回抱住他的脖子,手掌贴着他皮肤,她也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毕竟太久没有……若不是他收住手,她怕是会主动去八他的库子。
一想到这,沈汀年打了个抖,挣扎着要翻身下去,怕他不放人还求了句:“绪哥哥……”
这一求,濮阳绪眼底幽暗的火也彻底烧了起来。
“别——”沈汀年被他加重的手劲掐的匈口又麻又佯,当即慌得喊了一声:“来人,皇上——皇上要摆驾回勤政殿!”
外头听见的动静的都进来了,里头原就待着的都抬起头来,他们一行动起来,濮阳绪不得不放了她。
沈汀年可是要脸皮的,当即就整理好衣服,退开了好几步距离。
还坐着的濮阳绪根本也没法立即站起来,他看着努力平复的沈汀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自己搬得石头,砸到脚也怪不了旁人,但是他放柔了语气,“年年,你随我一道去吧。这畅心苑离的远,也不适合居住了。”
一听这话,沈汀年倒是不意外,她很坦然的问:“那我住哪?”
“勤政殿地方空着呢,你就挑一处。”
勤政殿在乾清宫的西侧,一处陈设朴素的殿宇,濮阳绪对外的说法是为了表示守孝,没有入住乾清宫,而是居住于勤政殿,真正原因也是他对乾清宫不喜欢,打算等孝期过了再议。
虽有些临时起意,但是濮阳绪随口说完,还真的动了念头。
“我记得东侧就有个——”
濮阳绪一时没想起来名字,候立着的一位内侍官,低着头接了一句:“回皇上的话,东侧是燕熙堂,西侧是西暖阁。”
“对,燕熙堂,你就住那,”濮阳绪站起来,携了她的手,哄着她,“你与我随居一处,我也好安心处理国事,造福百姓,你说这功劳你白白的得来。”
沈汀年犹豫了一会,忍不住还是笑了,“那就燕熙堂吧。”
听她应了,濮阳绪也是笑了,两人望着彼此眼里的光影,不知不觉笑意加深。
“走吧。”
“哪里就能马上走——”
“福禄。”濮阳绪牵着她就只管往外头走,随着他唤了一声,那先前接话的内侍官福禄立马跟上来,十分聪明的应答:“奴才这就安排他们把娘娘的一应物件都搬到燕熙堂。”
沈汀年没法子挣开濮阳绪的手,只好随着他上了御撵,嘴里对那站着的福禄说道:“也不用都搬,月朱随我走。柳嬷嬷留下还要照顾孩子……”
“娘娘。”月朱从人群里走出来,但是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抱着棒棒,目光恳切的看着沈汀年。
第一百二十五章叔侄
“你抱着吧。”
这是答应了带着棒棒了,他那双大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月朱也大大的松了口气。
沈汀年想了想,李氏的病一直断断续续的不见好,那一岁不到的孩子靠这些宫人养,总归不是最好的安排,她侧头看了一眼濮阳绪,后者正在宽袖的遮掩下把玩着她的手指,两人十指相扣着,他时不时挑起大拇指刮着她的掌心。
察觉到她的视线,濮阳绪懒懒的搭了一句:“你要养就养,看我做什么?”
沈汀年凑近了他耳边,小声问:“给她生父送去吧,好不好?”
“我哪里知道是谁。”他故意装糊涂。
“皇上找一找就有了呀。”沈汀年晃了晃手,小声的自言自语,“天底下最厉害的男人呢。”
听得濮阳绪心头痒痒的。
这天气也是真的热起来了,真令人躁动。
“记在你名下,收作养女吧。”濮阳绪另一只搭在膝头上的手挥了挥,御撵立马被抬起了。李氏虽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但是这孩子的生父……大有用处。
沈汀年微微晃了一下,就靠着他怀里稳住了,有点矫情的问:“我干嘛要养那么多人……”
“你若真不想养,送给其他人——”濮阳绪下巴抵着她头顶,有些困倦的阖上了眼睛,“我记得你不是有个关系不错的……”
沈汀年被他这一提醒想起来了胡玉春,也是,长日无聊,送给她养总比宫人养着好。
“留着他们也好给我们自己的孩子当玩伴,小孩子总喜欢热闹……”
濮阳绪说着,手还摸到了沈汀年肚子上,“年年……”
沈汀年没吭声,他又嘟囔了几句,竟然在摇晃中睡着了。
接下来的路她怕惊醒了濮阳绪,一动不动的被他靠着,然后睁着眼看着御撵路过宫巷,穿过一道又一道的红墙。
夜幕降临也似乎不影响他们的前路一片光明。
于皇帝来说,治国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君臣之间也存在拉锯战,而封后之事已经摆上了台面,那些错失了机会的人会为新的一轮势力争斗投入激青,甚至为这座后宫准备已久的鲜活生命也到了登场的时候。
永远没有止息。
沈汀年也在思考未来的路,她与赵婧仪同为无子,宫廷惯例,无子不可封妃,但是赵婧仪占着正妻的名分,而她占着帝王的心。
无需她争取,皇后之位都触手可及。
当她远远的就看见了勤政殿,以及那候迎着的长长排着队的宫侍中官们,沈汀年的心里有了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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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里为了立后的人选正在开展激烈的口水战,双方核心朝臣是正式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成为宰相的赵襄与升授为知制诰兼任御史大夫沈河,虽是两方擂台赛,但是见风起舵的大臣也少不得撸起袖子下注,就目前形势,还是赵襄的附庸者更多,大部分原因还是赵氏占着名正言顺正妻地位,若是不立她为后,怎么也须得挑出一个理由来吧?但是她进宫六年,掌宫公正,侍奉勤谨,端方贤淑……确实挑不出不好的地方。
反观沈汀年呢?她的名声早在始安元年就败坏了,之后也一直冠着‘宠妃’的帽子,摘也摘不掉。更有甚者直言她红颜祸水,光是那幅长相就当不了一国之母。
而发表这样言论的人不是少数,只不过他们也不敢在御前说,可就算如此,仍有人被御史台弹劾,以往这样的弹劾相当于大街上商贩间的相互排挤,你说你的,我骂我的,但是皇上却挑了几个被弹劾的人贬出京城,外放到鸟不生蛋的地方去了。
就这样一件事也是透了玄机,批驳沈汀年的声音一下子就小了,上表请立沈汀年为后的人多了。
可终究立后的决定权还在皇上手里,每逢这种无法统一意见的大事,皇上的话语权就得到了极大的彰显。
濮阳绪召见白将军是在他押解德州知军州事和一具棺椁进京的第三天。
德州知军州事因谎报‘太子遇难’的罪名被下了狱,又查出他暗地里与安王勾结的事情,哪怕他在所谓‘太子遇难’之事上其实并未存在谎报,却也再无可能脱罪。
白将军是第一次进御书房,他没有贸然的打量,只脚步稳当的跟着内侍官走。
路遇走动的皇上贴身近侍也都稍作停顿,显然这些人都对他十分陌生。
“臣白飞冉参见皇上。”白将军行了君臣之间的大礼,然后等待着皇上叫起。
濮阳绪没有立即喊,他也没有着急,就盯着自己眼前的一小片砖地,事情没有办好受冷遇实属正常,最起码还召见他了。
其实,对于今天的面见所有的情况,他都已经酝酿了应对之策,白将军心里很清楚,这一次进京是他唯一的机会,留下,还是逐回建盐城,就看今日了。
他还在琢磨着,濮阳绪已经发话了。
“白飞冉,你是建盐城本地人?”
“是,臣生于建盐,父辈也一直居于建盐。”白飞冉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濮阳绪搁了笔,手朝他招了招,再开口声音就有些懒洋洋的,“整件事来龙去脉,说清楚。”
白飞冉起身走近几步,眼神一扫而过高高的御案上铺陈的奏折,隐约看见几张被朱笔画了叉,想来皇上对此事十分看重,连折子都不看了,要全神贯注的听他叙说。
他冷静的开始陈说:“臣奉命集结一万将士暗中护送林墨,在恭州洪水淹城之前都没有暴露行径……”
濮阳绪要求说清楚,他却要考虑这个‘清楚’的度在哪里。
白飞冉认得林墨,是早几年前的事了,但在这番陈词里,他对林墨的认识是从建盐城外祈福寺开始。
那日他接到匿名之信,独身赴约,竟真的在祈福寺发现了暗藏的私盐库,在打算召集人来封庙捕获贩卖私盐的人时,撞见了濮阳绪一行人找人,怕打草惊蛇,他没有现身,而是暗中盯着,这一盯就看见了林墨迷晕了濮阳绪。
白飞冉刚要跳出去,却被藏着的濮阳绪的暗卫制止了。也因此他就因缘巧合的参合进了濮阳绪的计划里。
“在恭州救灾了三日之后,京城传来安王逼宫的急讯,我们便不再耽搁,立即启程,从恭州乘坐官船北上,然后在德州大名府登岸。”
几乎将路上所遇的埋伏追杀都细说了一遍,最后着重讲述了德州山崩。
他们一行人人数多目标很大,走到哪都会被捕捉行径,但是一般人也很难突破白飞冉的防线去接近‘太子’,可那日的山崩却不是人力可以抵抗的。
“他们当地人说四月的确有多次地动,我们取道而过恰好遇到了最大的一次震动,因林墨身体虚弱之故,他乘坐的马车瞬间就陷入了裂缝,然后周围的山石滚落,臣不得不领着人撤向安全之所——”
濮阳绪听着听着,捏了捏眉心,“你亲眼看见他掉下去了吗?”
“看见了。”白飞冉回答的很肯定。
“等动静平息,你们挖出来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白飞冉。“掩埋了好几日,大活人也会憋死吧?”
白飞冉道:“臣不敢妄言,但是当时并非一人目睹,徐公公是随行之中最认得林墨的,他也是看见了整个过程。”
就因为挨得近徐肆被石头砸断了腿,目前还在路上,没有跟上白飞冉等人的脚程。
“好了,不必再说了。”濮阳绪摆了摆手,这件事就盖章定论了。
“林墨此人干系重大,他身上还藏着许多事,许多人,所以无论生死,都是绝密。”
白飞冉立马跪地承诺:“臣定当守口如瓶,绝不泄露半个字。”
“起来吧,朕自然是信你的。”
白飞冉垂下头不置一词:这时候没有必要多话。
“你此行甚是辛苦,朕听人说,你曾经也科考过,如何弃文从军了……”
濮阳绪接下来的语气很和煦,白飞冉也稍稍去了几分拘禁和严肃,显现出他儒雅温润的本性。
应答间也提了些风趣的事儿,逗的濮阳绪也笑了几声。
琮王进来的时候,就是听见濮阳绪的笑声放快了脚步的,待一看里头站着的是身形挺拔的大男人,面色稍缓。
只一双剑眉还蹙着,濮阳绪一见他,顿时收了笑,端正的坐直了,还下意识的拿起了一本批好的折子。
可显然这个样子装的有些晚了,琮王呵了一声,冷眉冷眼的,一旁的白飞冉莫名的觉得不妙,默默的退了退,想要降低存在感,又同时接到了濮阳绪扫过来眼神。
立即默契的一点头,自行告退了。
“咳咳,皇叔来了。”濮阳绪假装刚看见人,放下折子,又起身走下来。
自有宫侍重新上了茶点在隔间桌上,濮阳绪招呼着琮王入座品茶用点心,嘴里还叨叨着批了好久的折子,眼睛都酸了。
“我可太累了!”濮阳绪最后总结的叹了口气。
如今能让他用这样随意的口气,你呀我啊的人就这么两三个了,只有特别亲近的人,才会一点皇帝架子都没有。
“臣是来辞行的。”
琮王却没有放下君臣的规矩,正儿八经的见了礼之后才开的口,全程无视他的抱怨。
“啊——这么快……”濮阳绪立刻觉得嘴里的点心都不香了,他强压下心头的怅然,“皇叔才回来——”
“臣已经在京留了一个月了。”琮王说,态度一如既往地沉静,“还请皇上体谅,臣对内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已思之如狂……”
“……”呵呵。
濮阳绪嘴角抽了抽,忍无可忍的哼了一声,“走吧走吧,没说留你。”
第一百二十六章前路
看着做了皇帝还有些小性子的濮阳绪,琮王微微叹了口气,露出那沉稳中略带一丝笑意的表情,说了点心里话:“来时也有想过一些事情,但是终究还是想要为自己活着,还有阿初。阿绪,以后,就辛苦你了。”
濮阳绪表情一滞,不说话了。
琮王道:“命是天给的,可日子是人过的。要做个什么样的皇帝,最终也只有你自己能够决定。这天下,是你的天下,你也是天下人的皇帝。若你想要活出不一样的路来——”
濮阳绪神色渐渐凝重,不由自主地低声追问,“我自己——想要的路吗?”
“当一个好皇帝,也要做你自己。”琮王说到这,已经鲜少的语重心长了,“不要像你祖父他们一样,被权力欲望支配,被这座皇城吞吃了心……”
大周朝的历代皇帝细数起来,都是登基后勤证治国,而到了执政中期就开始放纵任性,像仁武帝这样骨子里好杀性子的更是疯狂,凌迟刷洗、满门滥杀、株连九族……而到了晚期还能理事和保持清醒的极少,多是满脑子想着‘长生’或是‘荣登极乐’。
琮王看着濮阳绪的表情,知道他已经认识到了他说这番话的意义,“阿绪,所有人都说我太像你祖父了,但是我不会像他的,你懂吗?”
一个人没法决定他的出身,但是后天的路会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濮阳绪再也没忍住,低下头去,哽塞难言,只点了点头。
“我做不到的事情,但是你一定可以!”琮王最后拍了拍低着脑袋,背脊却挺直的年轻帝王,一时也是情绪披露,声音难掩低哑,“我走了。”
濮阳绪一下子抬起头来,双拳握了握,又克制的松开。也不说他走了就相见无期,而是琮王不愿回京,也不能轻易回京,为了社稷安稳,他最好是永远都守在北边,远离权势纷争的中心。
很多事情是没办法和旁人说的,比如濮阳绪在听闻康安帝薨逝的消息,也是一刻怔愣和后知后觉的难受的,只是血脉里连着的那点情早在这么多年里磨得稀薄,根本比不了从小就疼宠爱护他的仁武帝,又比如此刻,他完全可以开口,以新君的身份将琮王调离北峰城,那地方苦寒又连年战乱,大周能人干将也不少谁守着不是守……
濮阳绪眉宇间浮现挣扎,他几度要开口,可权衡利弊后终究是没有。
为了安彼此的心,琮王说了这样一番告诫和交心的话。
临走前才想起说一件事,“我带了一个人走,太后和束泰那边,你帮我兜着吧。”
“……”濮阳绪还处在情绪中,没反应过来什么人被琮王带走了,会需要他在太后和束泰两个人那兜着。
而等束泰失魂落魄的求见时,琮王早就已经带着人离京了,濮阳绪这才想起来,原是宫里那位医技精绝的司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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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堂。
百日热孝里,荤腥都沾不了,更何况是娱乐,也就是皇帝本人想笑就笑,他身为天子守孝以日抵月,二十七日一过可除服,可其他人都尽量说话都不露齿,穿着也守着规矩。
沈汀年身上穿戴着素服教棒棒识字,这孩子太乖了,教什么会什么,打发半天时间的教导夫子非常有成就感,然后翻出了让陈落找来的一堆食谱,挑了一本《闲情偶寄》觉得这里面饮馔部非常有意思,照着食单准备亲手试一试焖米饭。
一听说她要下厨焖米饭,燕熙堂的小厨房立马忙活的比膳点还拥挤。比起已经是早出晚归地参与到了国事中去的皇上,她这位宠妃才叫这群内侍们如临大敌。
鼓捣了一下午,在饭将熟时洒蔷薇、桂花的花露,然后拌匀入碗,沈汀年捧着饭打算送到勤政殿去,就听见外头人来回报,看见皇上的御撵过来了。
就这几脚的路程本不值当坐御撵的,但是天热,大男人本就体质火热,走两步就一身的汗,濮阳绪自己洗个澡倒也没什么麻烦,但是在沈汀年那洗澡就非常的麻烦,他会忍不住把人拉进去一起洗。
他一来,沈汀年就有了精神,不仅要把自己焖的饭给他吃,还要亲自喂。
“娘娘,请先赏奴才一口。”
两人正闹的黏糊,就听随侍的福禄突然跪了下来。
沈汀年举着勺子的手就僵住了,而搂着她的濮阳绪也有点无奈。
虽然做太子的时候也是司膳先尝的,可私底下并没有那么严格的执行,可现在不一样,任何东西,第一口都不能是皇帝本人吃。
“哎——”
沈汀年手拐了个弯,一勺饭塞进了自己嘴里,濮阳绪哎了一声没拦住,眼睁睁看着她气鼓鼓的嚼了几下咽下去了。
“还跪着做什么,本宫自己做的饭,不是谁都能吃的。”
被搅了兴致的沈汀年冲跪着的福禄就是一个白眼,后者脑袋低的牢牢地,膝行着退了几步,“奴才罪该万死——”
“都退下吧。”濮阳绪挥了挥手,内侍们便知趣地退出了屋子,福禄出来后也是擦了擦冷汗,对上同僚们同情的目光,他只是平静的揣上手,安然的候着,没有关上的门很清晰的传来了里头的说话声。
沈汀年撒娇的时候声音又软又娇,听在耳朵里会让人不知觉的想要讨好她——
濮阳绪这会儿有片刻闲暇,他决定亲自教养教养他的小宠妃,“想吃什么让他们底下人做,何必自己动手,要是烫着伤着了……”
“我给你做饭,你还教训我?”沈汀年一句话比喂进来的饭团还噎人。
濮阳绪咀嚼着满嘴又是酸又是甜的‘奇妙’滋味,努力控制着表情,摇了摇头,“没有——”
“那就是很难吃?”
这下头摇的更快了,濮阳绪囫囵的吞下去还立马张了张口,“还要。”
沈汀年瞬间开心了,挖了一大勺喂他,之后他双眼泛光的吃饭,她絮叨了她这段日子若不是因为要陪着棒棒一道吃饭,大抵要清瘦的更厉害,旁的事情现在孝里也做不了,就看看食谱学着根据自己的口味做点吃的养身子。
濮阳绪一听,就一句话入了心,她要养身子。
心下又添几分欢喜,他问她:“年年,我立你为后可好?”
出乎意料的是,沈汀年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
“立赵氏吧。”
濮阳绪惊了,“你知道当皇后意味着什么吗?你——”
“那些我都不在乎。”沈汀年知道他要说什么,一国之母的尊荣岂非一般?沈家会因她一人而满门荣光,沈家子孙后代都会得享荫蔽。甚至她自己的名字,也会成为史书上可翻阅到的一笔一划。
“你不在乎?”濮阳绪眉头却不知不觉地拧了起来。
他瞬间想起了琮王同他的谈话。
若说琮王一点不想皇位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可抛开同濮阳绪说的原因,比起皇位,他更舍不得卫初筠,她那个性子和身体,在宫里是活不下去的。
这就是琮王,爱江山更爱美人。
“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沈汀年心里在想些什么,其实还真只有她自己能够明白。
立后立贤,她不是做不了那个母仪天下的人,而是不愿。
沈汀年放了碗,从濮阳绪腿上下来,退了一步,看着濮阳绪。
“皇上,我可以心很大,大到做一个皇后,可我不愿意。”
“那天我同你坐在御撵上,绕了大半个皇宫,我就想啊,这地方太大了,人啊太多了……”
与琮王有一点共通的就是,他们都太通透了,这座皇城,有的人被迫进来,一心想着出去;有的人甘心进来,一心想着浮华;有的人进来了能出去,一心想着谋财,她不一样,她要活着。
作为自己活着,一个心很小的人。
沈汀年说着话缓慢的跪在了他的脚边,抱着他的腿,“你是天子,心要很大很大,可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有的选,所以不愿意。”
“你也不愿意和我并肩,不愿意和我生同衾,死同椁!”濮阳绪抓着她的手,逼视着她的眼睛。
濮阳绪其实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他终于懂得了。
太后让他交给沈汀年的盒子里放的是‘养心丸’,难怪她会说不反对立沈汀年,因为她知道,沈汀年把自己看的比一切都重要。
包括他。
濮阳绪心里的波动没有暴露,但在这咬牙切齿之中,沈汀年还是很敏锐的感受到了,他的失落和愤怒。
“我——”沈汀年心针扎一样疼了一下,她握紧了彼此相扣的手,一颗颗灼热的眼泪落到了地上,“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小时候我知道哭了就会惹人心疼,我就会哭,后来知道哭没用了,我就不会哭,现在我又知道有用了,我便又会哭……”
小时候她一哭最是疼爱她的沈父就会什么都依她,后来沈父猝然病逝,她又被送到族里养,没有人会听她哭,等被带到了京城就更是雪上加霜……
现在她知道濮阳绪爱她,稍微落一滴眼泪都会心疼。
沈汀年哭的梨花带雨,也是好看的那种哭,抿着嘴,鼻子会动一动,抽泣的时候,眼泪一滴接一滴的滚着。
果然,看着这样的她,濮阳绪什么办法都没有。她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苍白,她不是不爱他,她只是爱的清醒。
第一百二十七章对策
怕她再哭下去眼睛都该肿了,濮阳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伸手把人拉起来,抱在怀里,嘴里哄着:“别哭了,是我话说重了,我又错了……”
他男子汉大丈夫让让她罢了。
“这事又没有逼你,不是还在商量吗?”
立后这种事情还由不得他做主了?皇帝的权威在沈汀年这一文不值了。
濮阳绪又哄了几句,怀里人静默了一会,已经不哭了,两人安安静静的抱了会儿。
不止是濮阳绪学乖了不会让彼此重走旧路,沈汀年又何尝不是懂得了以柔克刚,在立后这个问题上暂时达不成共识,她这样哭一哭闹一闹他,总好过面红耳赤的争执。
但总要有人退一步,沈汀年不认为濮阳绪会轻易让步,毕竟在他的角度,他爱的女人当他的皇后是天经地义,是荣耀……越想的深了,沈汀年不敢想,她怕自己会动摇。
“皇上,你在想什么?”沈汀年带着鼻音先开了口。
“我在想,是不是我做的还不够。”濮阳绪自认为对沈汀年足够了解了,她不是一般的聪明女子,而是一个具备大局观的智慧的人,她在关键的时候能想到飞书急传琮王回京,能利用‘驿站八百里加急’遍散急讯给他,能反手一将军断了齐氏一派的后路……一桩桩一件件,都昭示着她有当皇后的能力。
更何况她也不缺入主中宫的实力,还有他做后盾力挺。
“你还是不相信,我能给你最好的。”
无论是无底线的宠爱还是至高无上的尊荣,他爱的女人,值得最好的,他愿意给,也给得起。
沈汀年心里没有波动是不可能的,她眼眶再度发热,忍着吸了吸鼻子,她故作轻松的笑笑,“我哪里敢不相信,我就是——就是太懒了……”
“你知道我性子多懒啊,从来就不愿意早起,又不喜欢看小字嫌费眼睛,看账这种就更难了……”
濮阳绪就静静的看着她,看的沈汀年说不下去了,急中生智的改变策略,话锋一转,“好了好了,其实真实原因是——”
“我恨沈家!”
这会儿气氛其实已经比较轻松了,所以沈汀年咬着牙说这句话的时候,濮阳绪第一反应是疑惑。
“我不想当皇后,给他们带去任何的好处的事情我都不想做,你知道的,我以前多惨啊,”沈汀年会这样说,其实也不是没有这样的考量,若说对沈家的恨能因为一些事情抵消的一干二净那也是决计不可能的,“他们因为我会誊画,就日日让我誊,冬天的时候手握笔握久了就僵住了,硬的都掰不开手指……晚上就握着笔睡觉呢。”
“我不想干的事情总逼着我做,我要是不做,他们就会——让我娘来逼我。”
越说越气弱,沈汀年又不想说了,“你说我吃了那多苦,现在享福一点也是应该的对吧?”
濮阳绪听着那些事情肯定是不舒服的,这种不舒服的源自于对沈汀年的心疼,她在凤来书院的那七八年,何止是吃苦二字可以概括的。
对比同时期被他和琮王同时护着宠着的卫初筠,沈汀年简直凄惨的不忍想,一想就肠子都悔青了。
“以后的每一天都让你享福……”濮阳绪抚着她脑袋,揉了揉。
见濮阳绪总算是听进去了一点,沈汀年主动亲了他脸颊一口,“时候不早了,皇上去忙吧,我晚上自己睡。”
“想得美,陪我去看折子……”濮阳绪当即就把她扛起来往外头走,坚决不让她独自睡觉,沈汀年也就是说说,没有他在的每一晚都睡得不踏实。
自从他回来了,她现在晚上都主动他让握着自己睡了。
濮阳绪是有自己的坚持的人,从联合抗北,还有东巡等一系列做派就知道,而沈汀年更是一个有自己的坚持的人,所以立后这事,到这儿只是短暂的揭过去了。
沈汀年不愿意当皇后,有的人却是为了当皇后而活着的。
鸾仪宫的早上,总是开始的特别早。
大抵是清晨太寂静,有运水的宫人推着水车路过,哗啦哗啦的声音,越过高墙,一路就飘到了赵婧仪耳边。
她缓缓睁开眼,望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过了好半响才坐起身子。
“什么时辰了?”
“刚到卯时。”赵娉守夜没有睡,也是睡不着,听见赵婧仪的声音就利索的进来了,“娘娘再睡会儿吧?”
“睡不着了。”赵婧仪摇了摇头,还要起。
赵娉想开口劝又忍住了,赵婧仪晚上也是很晚都没有睡着的,确切的说,赵婧仪这几年失眠的毛病越来越重了,前段日子因‘太子遇难’的事更是整夜整夜的合不上眼,也是小病了一场。
如今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皇上住在勤政殿,把沈汀年接了去,他只管着自己的心头好,东宫里这么多人一个吩咐都没有,就让大家都等着……赵婧仪如何睡得着?再这样下去……望着脸色苍白,形容清瘦的赵婧仪,赵娉眼里的忧色愈发的深了,可她语气是平静的,上前给赵婧仪挂上床帐,“那娘娘稍后用了早餐,奴婢陪着去花园里走走,这会儿的天最是舒爽,不冷不热,早上的空气也清新……”
赵婧仪点了点头,她就着赵娉的搀扶缓缓下了床,梳洗过了,在梳头宫女给她梳理头发的时候,问了句:“是不是有根白头发?”
吓得那宫女手一抖,慌张的摇头,“娘娘,没有,奴婢没有发现。”
赵婧仪沉默了一会儿,笑了声,“那就是我看错了。”
瞟着镜子里的她的表情,那宫女大气都不敢喘,倒不是因为赵婧仪对底下人不好,反而是太好了,以前还会苛责,这两年是一点不会了。
等到了吃早膳,赵婧仪也都是入口就不想吃了,勉强用了一碗粥,就放了筷,“撤下去你们分了吃吧。”
满桌子没有动的膳食也是主子用的份例,底下人分到吃了自然也算赏赐,但是这样的赏赐日日都有——几个大宫女相互看着,平静的面容下都藏着惨淡的忧愁。
可都不会显出来,只忙活着把东西都撤了。
赵娉心里有事从茶水房里简单吃了半个馒头,就匆匆回到了正殿,准备陪着赵婧仪到外头散散。
“给哥哥传的消息有回复吗?”
没防备赵婧仪又回到了内殿,还在指挥来换班的赵婷换衣服,问这话时,神情竟也是带着点愁容。
要知道‘太子遇难’那日赵婧仪看见沈汀年倒下了都没有出现过愁容。
“没有……”赵娉摇着头,又小心翼翼劝道,“可能是现在不方便进宫见娘娘……”
“我一定要见他,不是今天,就明日,你再给他递话,若是不见我,便这一辈都别相见了。”
“……”赵娉明知道这是一句威胁,可还是心里咯噔一下。
赵婧仪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她说得出,必然是敢践行。
可她想要见赵襄,也不是嘴皮子上下碰一下就能成的事。
赵娉不得不作些安排,先以赵婧仪病了为由请求太后,让赵婧仪的母亲进宫探望,太后对赵婧仪一向宽厚,自然应允了。
而后再传信给赵襄,让他想办法陪着赵夫人一起进宫看望。
与赵夫人进宫不同,赵襄身为外男,要进宫只能通过皇上恩准,所以六月初八这日,他在下来早朝后向皇上提出一同去看望生病的妹妹。
皇上还等着要去陪沈汀年吃饭,哪有心思去看赵婧仪,自然一句话打发了,让他随内侍官自己去看。
当时看着丝毫没有过问一句的皇上,赵襄心里是止不住地感到了一阵悲哀。
这种悲哀在看见清瘦的赵婧仪时愈发的浓重。
这天难得下过一场细雨,窗外传来雨滴的声音,赵婧仪虽然是装病,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倒像是真的病了,她隔着窗看着只在院中走廊就站住了的赵襄。
雨雾并不厚,她的视线却一度模糊,努力了很久才能看清他。
后头跟着进来的赵夫人看见这情形没忍住叹了口气,“大郎,那是你亲妹妹,就算她做错了事,这么多年,也该过去了。”
曾经赵襄对这个妹妹也是十分疼爱的,若不是赵婧仪为了进宫,为了嫁给现在的这位皇上,连挡了路的亲妹妹都能设计的话……
到最后他也没有进去,赵婧仪只好自己走出来。
“哥哥——”
“直接说事情。”赵襄打断她,还转过头去看庭院里的树也不愿意看她。
赵婧仪以为自己可以哭出来,甚至跪下去,但是她做不到,她无不自嘲的想,大抵是骨子里都刻着赵家的骄傲吧。
“哥哥,我——”
“我后悔了。”
这迟到的后悔和认错成了化解赵襄最后一道防线的重招,他转过头来,望着赵婧仪如今的这幅样子,沉沉的叹了口气,“你连有求于人都不会低头了。”
两人眼神相对,却是都看出了彼此的心思。
在赵襄的认知里,赵婧仪是那种藏在草丛里被你踩了一脚都会隐忍住的,她只会让你被咬了之后,幡然觉悟。
“我不会再见你。”
在把东西交给她之后,赵襄走的坚决,只是那背影,透着疲惫。
第一百二十八章同心
赵襄走了,赵夫人也没有多留,只简单的嘱咐了几句。
他们这种大家族亲情本就比一碗稀粥还稀烂。
赵婧仪让赵婷为她洗掉脸上的残妆,重新换上了干净的孝服,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而笑,一点没有刚才那副憔悴不堪的样子。
赵婷还在疑惑主子怎么突然很精神了?是那种略显亢奋的精神……
“阿婷,你明日陪我一起去慈安宫请安。”
赵婷愣了下,忙点头应了,心里却在犯嘀咕,这两年大多都是让赵娉陪着出门的。
第二日一大早,赵婧仪早早就候在慈安宫外头,等着见太后
“她病好了?”太后才刚梳洗完,正在屋内用早膳。
齐嬷嬷猜想应该是为立后的事情来奔走?
她道,“只说是给您请安的,穿的素净人看着也瘦,气色还行。”
太后沉吟了一会,对于赵婧仪这个时候来,其实是不大欢喜的,赵婧仪若是沉不住气,枉费她用了一颗‘养心宁神’调养身体的药丸送给沈汀年的心思。
当皇后首先就得有静气,沉得住,容得了,太后笃定了沈汀年的心气比天高,不是会为一个位子低头的人。
“让她进来吧。”
赵婧仪很快就随着齐嬷嬷进来,规矩的行了礼,“嫔妾参见太后娘娘。”
她恭顺地垂着头,瞧着同以往也没什么不同,太后叫了起,让她坐着说话,屋里侍候的人都是亲近的,也就没有顾忌着,“前头说病了,见了家人,倒立马就好了。”
这是说她做戏也不做全了。
赵婧仪抬头看了太后一眼,没有站起来坐,“嫔妾非是思虑浅薄,而是心中急切,顾不得身体。”
“请太后娘娘做主,废黜嫔妾太子妃之位,妾身鄙陋不入皇上眼目,多年未能侍奉君侧,疏懒不恭,未尽为妻本分……”赵婧仪说着,便伏在地上,额头磕着冰凉的地板,声音含泣,“这么多年枉受娘娘您的教诲,如今宫中后位空悬,自当主动请废,为君分忧,也算全了彼此微薄的夫妻情分。”
“你……”太后没想到她竟然主动请废,拱手让出皇后之位,一时显然有些迟疑,“这番话可是真心?”
不怪她问的这般直接,实在是,很难相信,太后这么多年看下来,看透了几分沈汀年,看的最多的却是赵婧仪,就好像检验一样东西,一天,一年,两年,六年了,是圆的是方的还能看不出?
“句句真心!”赵婧仪又磕了一个头,肩膀也微微抖着,显然是说到动情之处了,“嫔妾已无其他妄想,只求余生能在一隅安宁之所,为大周,为皇上,为太后娘娘祈福……哪怕是青灯相伴,也是心之所愿。”
赵婧仪是在以退为进吗?若真是废了她正妻的身份,日后在宫里就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皇上对她是没有念丁点儿情分的,当初新婚,第二日都招了其他人伺寝。
哦,那个人还是沈汀年。
太后神色,微微一动。
“起来吧,地上凉,你身体才好,何苦折腾……”
“娘娘——”
“此事不必再说,哀家会和皇上提的,你若真心不愿当皇后,他自然不会立你。”太后在心里叹了口气,慢慢地说,“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苦血,旁人未必领情,假使你所求哀家应了,也不过是你自己日后过苦日子罢了。”
半点碍不到沈汀年。
赵婧仪被齐嬷嬷亲自扶起来,她低声道:“是嫔妾……让娘娘失望了。”
瞧着她站也站不稳,脸色同来时比也惨淡的不忍看,太后轻微的摇了摇头,“回去歇着吧,让御医请脉看一看,年纪轻轻的别拿身体糟蹋。”
赵婧仪自然又是恭敬的行了礼,就着身边人搀扶方才慢慢退出去了。
齐嬷嬷送了人回来见太后从外间回了屋里头,寻常会客她都会换身衣服,今日却没什么兴致的样子,不由得诧异,“娘娘是为赵氏可惜?调教了这么多年她竟然自己放弃了。”
“放弃?你怎么也只会听,只会看了。”太后靠着软垫上,微微地笑了,“她这番话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说给我听得。”
这……齐嬷嬷忖度着太后的意思,又结合刚看见的赵婧仪的表态,还是没明白过来,“是老奴脑子转不动了。”
太后被她的话逗的又笑了一声,“连你都能糊弄了,她今日这头也没有白磕。”
赵婧仪是个体面人,她入宫六年,可没在人前这样磕过头。她守着自己的脸面这么多年,今天却在慈安宫丝毫没顾忌身份,这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那她——”
“不要去听她说什么,看她做什么,而是要看看往后发生了什么。”
太后答应过皇上要护着沈汀年,但是这不代表让她吃点苦头的机会都拦下来,所以赵婧仪要磕头,她安然的受了。
最近本来因为虞司药被琮王带出京她就极其不舒服,这个人在自己身边藏了二十多年!她让束泰把人带来慈安宫,哪晓得对方转眼就把人送出宫了。
把她气的牙疼,这账挂来挂去,就挂到了沈汀年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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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连续处理完恭州和德州的事情之后,朝廷中也没有什么大事,也不是说完全的平静,就是比起皇上还没登基前,少了许多阴谋阳谋的,试想这新君上位,正精力充沛,干啥都得劲的时候,启用了一批自己的心腹也都干劲满满,群臣哪里有旁的心思,老老实实,比对家里的那口子都还怂。
朝事宽松了,濮阳绪就相当舒心了,陪着沈汀年的时间就多了,两人也是花前月下,吟诗作对的好生腻歪的几日。
“她真的磕着头哭求太后废了她的正妻的身份?”沈汀年咀嚼着‘磕头’‘哭求’几个字眼,若有所思。
“福禄他们回禀的话,自然假不了。”千万别小看了这些内侍官,都是耳听八方的,和各个宫里都有关系,尤其福禄此人,是前内侍总管福安的徒弟,除了濮阳绪身边这批以陈落为首的亲信,其他大大小小的中官黄门都以他为首。
这些宦官群体……沈汀年没什么好感,若不然上次也没必要给福禄难堪了。
”啧,那可真是稀奇……“沈汀年嘴里还嚼着瓜子。
濮阳绪见她都闲的磕瓜子了,忙把碟子拖过来,再不着痕迹的动了动手指,让人把它端下去了。
“你干什么我还要吃呢。”沈汀年刚伸出个手就被他挪过来的胳膊拦住了,“天这么热,你昨天还囔囔着上火牙疼……”
不让她吃自然不高兴但是拿下去了也没办法,沈汀年顺嘴继续道:“这是要出大招了,先给你母后报备呢,呵。”
一声呵,简直融汇了无尽的意味。
濮阳绪点了点她的脑门,“这个节骨眼上你掉了一根头发都要记她头上,应当是没有那么傻。”
“她当然不傻,人家心底里清明着呢,你反过来想,这个时候她出了事,我这个宠妃就要变奸妃恶妃了。”
濮阳绪还是摇头不认可,只答了三个字,“有我在。”
有他在,要给沈汀年头上泼脏水,未免异想天开了。
“也是,我这一天天都被你看的牢牢地,”沈汀年想了想,除了月朱都是他的人,反手箍着他不安分的手指,“离远点,你也不嫌热。”
“我不热,你要是热,就让他们把冰供上——”
“不要,你省省吧。七月份都没到呢,”沈汀年前几日才听陈落说了,内省府的花销简直大到离谱,“现在宫里空了,人也少了大半,既然都没有那么多主子,何必留那么多宫人,老的都打发回乡养老,年轻的愿意出宫嫁人的,让束泰接手,他手底下年轻壮汉多了去……”
她不过随口说了两句,却正中濮阳绪的下怀,简直是瞌睡递枕头,“好年年,你也太会省钱了……”
看着他对裁减宫人十分乐意的模样,在预料之中……
沈汀年索性又提了几点,“你就做你的好皇帝,我来当这个坏女人,你不是想整顿吏治,又怕大刀阔斧让他们起逆反心思吗。”
整顿吏治是每一任帝王都要做的头疼的事情,冗兵、冗官、冗费……都是历朝历代就一直存在的大问题。
皇上刚做上也不打算现在就建功立业对外头做什么大事,战事起来了无论输赢苦的都是老百姓,他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功业让自己的百姓过得更苦,更何况仁武帝在位时开拓的已经够了,在他对未来的预想里,已经不宜大动刀兵。
因为,他虽然年富力强,但是国库还很虚,这本就是件郁闷的事情。
“就从限制冗官一点来说,你减掉一个人,无关痛痒,你减掉一个部门,他们就跳起来了。我们就不要主动去减了,让他们自己做不下去。”
“他们做官越图什么,你让他们越得不到什么,他们做官还有什么意思?”沈汀年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具体怎么做,就要辛苦我们的皇帝陛下了。”
濮阳绪眯了眯眼,总觉得这法子有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为了他那虚弱的要死不死的国库,他咬咬牙决定试试。
周末愉快,晚上还有一更,不知道写到几点,大家不要等。
第一百二十九章林墨
于是,第二日濮阳绪上朝就为今年各地灾情筹款,以身作则的掏出自己私库的钱,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跟着捐。
捐的多的人,还能得皇上亲口嘉奖,为了这点荣光,也都乐意。
然后是为了守孝,濮阳绪提出要勤俭节约,遣散宫廷在籍的三十八岁以上老宫人,同时修改了各宫份额人员配置等等……后宫就是他的后花园,他要移树栽花,大家都没有异议。
但是要求百官也要令行下效,不得兴铺张之风,根据官员等级限制在府人员就有些勉强了吧,但是皇上本人喝粥,你们要吃肉?想想,也没有理由反对。
接下来,濮阳绪又是把早朝时间提了半个时辰,然后每个月清查点卯,他还要随时抽查,查到了玩忽职守的,轻则付赎金,重者革职下狱……与此同时他在京都府设立三处民声鼓,击鼓者可‘以民告官’,无论是谁,但凡被告,就先罚三年俸禄,然后再审理事情原委,如有过错更是要严惩,并无过错,告人者要偿三倍罚金。
所有的钱都以资国库,所有的案件都由新任殿前司白飞冉初查,二审递交诸寺监,三审由刑部定案,至此,从皇帝本人到下属京官就开始了水深火热的‘勤俭躬亲’的日子。
一时间沉闷的朝堂热闹起来了,而京都府大街附近的居住民就在考虑搬家了,那民声鼓声音又大又沉闷,住久了,他们怕是年纪轻轻就耳聋了。
这天沈汀年奖励写完大字的棒棒可以玩捡豆,就是一盘红豆一盘黑豆混在一起,两人一个捡红豆,一个捡黑豆,谁先捡完谁赢。
月朱领了三五个新分配进燕熙堂的宫女在院子里训话,因为是与皇帝随居一殿,沈汀年一直没分配自己的人,在后宫全体都清减宫人之后,勤政殿也少了许多人,燕熙堂反而因为没人减要填人。
隔着纱窗,隐约听见那几个宫女在答话,沈汀年捡豆子的手一顿,她微微侧耳,似听到熟悉的口音,为了确认,她扬了扬手,候着的内侍立马帮她把纱窗掀开。
日光下穿着统一的夏日宫装的宫女像水里的青葱,清新嫩白,五官也是中上姿色,沈汀年一眼就看见了锁桥。
这位曾经服侍她的小丫头,长高了,模样却没变多少。
沈家把她送进来——沈汀年思忖着,难道是皇上抓住了林墨?
那她也救不了他了。
想着这桩事,沈汀年午膳都吃的心不在焉。
“娘娘,你吃太少了。”月朱叹息。
沈汀年漱完口,就着新来的宫女端着的痰盂吐了满口的水,旁边另一个宫女立马递过来一杯新茶,月朱早已拿了干净的布巾替她拭擦玉手。
“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锁桥。”
“奴婢阿满。”两个宫女齐声行礼,不仅长得出色,动作利落,其中年长些的阿满更是看着稳重本分。
沈汀年点了点头,“你们进宫几年了?”她懒懒的往铺好的美人榻上一靠,“瞧着不像新人。”
阿满答了一句五年,锁桥答了一句三年。
三年……沈汀年将之前的想法全部推翻。
“你们都留下在里头伺候吧。”
月朱略有些犹疑,她还打算先观察观察,但她见沈汀年闭着眼,神情慵懒,由着阿满捏腿,也不敢劝说,毕竟有些事她是想不懂的。
倒是那头准备为沈汀年午睡拆了发髻的锁桥无声的笑了。
一整天连月朱都没有发现异常,而到了傍晚沈汀年说出了汗要洗头沐浴。
对这些贵人们来说,洗头绝对是比沐浴还有麻烦的一件事,她们的长发需要专门煮出来的药汤护理,洗的过程中用到的香露也是极有讲究,从过清水濯一遍,上药汤泡一遍,然后抹了香露用热干巾包起来……总之,工序繁琐,等洗完了再用干巾一遍遍的吸,最后再晾干,前前后后要花一个半时辰。
每次沈汀年洗头月朱都累的气喘,今儿有阿满和锁桥,十分能干,手也巧,三人忙活完了,都出了一身汗。
“你们下去歇一会吧。”沈汀年清清爽爽的瘫着榻上翻着书卷,搬进燕熙堂之后的好处就是书够多。
“奴婢还不累,为娘娘再晾晾头发。”锁桥讨巧的跪在地上,双臂铺着干巾,沈汀年那一头乌黑长发被她高高地托起来晾干。
沈汀年淡淡的应了一声,心思彷如沉浸书中。
不多时,屋里完全的安静了。
沈汀年手指挑着翻了一页书,轻唤一声:“锁桥。”
“主子——”锁桥放下手,跪直了。
“谁安排你进宫的?”
锁桥声音低了点,“主子,你还记得五年前,我离开你时,同你说有人一直在帮你,具体是谁,那时候我不能说,而后来我入宫就是他的安排……”
沈汀年点头,随即想到了一些事,微微蹙眉。
锁桥辨析着她的神色,有些心虚的移开眼,“奴婢也不是故意隐瞒,但是他……”
意识到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沈汀年神情也愈发的凝重。
锁桥虚虚的瞟着她的摸样,眼眶一红,咬唇低头再也不敢看她。
时间静静的流逝,锁桥跪的膝头僵硬,腰背都发麻,她道:“主子你知道他这个人吧,其实拙口笨舌,在书院那几年,总是暗中找上了我……我一开始是不信他的,但是旁观者清,看得多,由不得我不信。”锁桥咬了咬唇,道,“他为你做的事情,我既想你知道,又怕你知道。”
沈汀年一直以为锁桥是沈夫人的人,毕竟她在凤来书院的七年,锁桥一直都在,连最后一年,她一度神志昏迷,也是锁桥一口一口喂着她药汤。
“你让闵云亲自去见了束又莲,是想知道她脸上过敏的事情有没有牵扯出汪太医,而她查没查到汪太医与无伤药铺的联系。”
说到这里,锁桥看了沈汀年一眼,“你应该猜到了,无伤药铺背后的人并不是沈家,而是他。”
沈汀年眼神清澈平静,锁桥接着道,“束又莲被关在永巷打算以假死脱身,却不料真的中了软筋散,活活被人闷死了,因为这件事,束家也只能自咽苦果,但是他们暗中一直在追查真凶。”
“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离京。后来回来也是……”为了见沈汀年。
“我虽然不知道当初你们之间闹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林墨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你。”
“这是他给的东西。”锁桥说着,从胸口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来,以至于一边凹进去了,她又利索的从另一边也掏出个软帕子,这下两边都是山丘变了平地,她道,“这是洛桑草最后研配出来的药,他说曾经告诉过你怎么用。”
沈汀年一愣,看那盒子,锁桥叹了口气,“而盒子底层还有三枚极细小的牛毛针,一根已经浪费在了束又莲身上,只要扎入人的身体,会化在肉里,外表看不出一丝痕迹,关键时候可以用来保命。”
沈汀年皱眉看着,锁桥幽幽道,“男人的宠爱,谁能保证有多长久,若是不爱了……你在宫里才叫真正的四面环敌,到那时你想离开了,这些便是你的退路。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给你这个,总觉得这种安排……像是做最后的交代。”
沈汀年转了转眸,心中渐凉,林墨此人心机甚深,锁桥与她接触过多,在潜移默化中对他设定的形象深信不疑,这个傻姑娘甚至抛弃嫁人的机会乖乖进了宫。
而锁桥之所以还被蒙蔽,也有她的责任,当初隐瞒了同林墨决裂的真正的理由。
时至今日,也仍然无法告知她真相。
“今年二月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接到过他的消息,他说过,如果超过四个月没有联系,就让我来找你。”
锁桥喟叹,“所有的事情我都说了,今日之后,我只听令于你。至少这个宫里,还有我们在一起。”
沈汀年收敛了一下心神,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最后去了哪可有透露过?”
锁桥摇了摇头。
沈汀年其实脑子里有了答案,德州遇难的顶着‘太子’幌子的人……
好久之后,主仆二人再度对视上,沈汀年问她,“你这几年竟也在宫里。”
锁桥点点头,“也不敢被你发现。”
宫里这么大要躲着沈汀年那自然是太容易了,不要靠近东宫就好了。
“皇上——他确实是个好皇帝。”锁桥攒了太多太多的话了,若不是怕动静大了引起怀疑,苦苦压抑着,她根本一点也不平静。
“这三年,我观其施政,做事大气,不拘小节,而且也以百姓为本,大周子民安居乐业,官员也是少有的清廉,这种风气,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子都敬佩。”
“另一方面,我在皇宫这么久渐渐发现,”锁桥一笑,“后宫一派新气象,大小宫侍其实都真心拜服他,只是他平时太过冷漠又喜怒不露声色,因此大家也都敬怕他,但是……我观察过,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一点都不冷漠,人很好说话。”
这其实已经是宫里人的共识了。
“可人的心总是偏的。”锁桥敛了笑,似想起什么,眼里闪过怅然苦涩,皱了皱眉,“大概是先入为主吧,我还是很难去接受……”
接受一对相爱多年的有情人相忘于江湖。
沈汀年抿唇……心中却不知作何感想,人的心不仅偏,还偏的彻底,在心上的时候,万事皆好,不在心上了,万般好也不入眼。
“起来吧。”
锁桥一动,哎呦一声坐地上了,对上沈汀年半眯着眼打量的目光,她尴尬的摸了摸脸道,“跪久了腿麻了……”
沈汀年闭上眼,回味着锁桥说的事情,良久才动了动唇……林墨不是做最后的交代,反而,他是再次脱掉林墨这个被多方势力关注的身份,早在沈清岩出卖沈家时,他就再也藏不住了,这次——在和濮阳绪的交锋中,他还尝到了甜头。
过去的几年他可能不止一次模仿着濮阳绪,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人前,后来在龚州,在德州这么长的时间,他一直顶着全天下最尊贵的身份,如何能不心生妄想?
想到这个最最坏的可能性,沈汀年逼着自己不能再想下去——
而一旦想到,濮阳绪被人取代,她只觉得整个胸腔都开始滞疼,好像被人用利刃抵住了心。
第一百三十章迎战
濮阳绪处理完政事已经是到亥时,他有些疲倦的靠在御撵椅背上,闭着眼道:“陈落,去燕熙堂。”
燕熙堂里,沈汀年拄着下巴打瞌睡,桌上的饭菜都凉了,她穿了一件宽袖束腰纱裙,而且是天青色,梳着垂云鬓,头上只插着一根蓝宝钗。
青丝流泻在肩胛,烛光微微摇晃,她微侧的脸,那么熟悉而美好。
濮阳绪缓缓走近,跟进来的月朱小声的禀报:“皇上,娘娘等的有些久……这桌子菜都是她自己去膳房做的。”
抬了抬手,示意她退下,濮阳绪把人轻轻抱起来,不想一动作,沈汀年就醒了,迷糊的揉了揉眼,“好困……”亲喃了一句,又往他怀中拱了拱,亲昵无比。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汀年睡的迷迷糊糊,似乎听见碗筷相碰的动静,待她翻了个身,又觉得什么都没听见。
沈汀年一觉醒来发现身边没人,她撑了撑头,觉得头皮刺疼,一时呆了呆,听见有人靠近轻唤了一声‘娘娘’,待床帐被拉开,就听月朱发出短促的一声惊叫。
“娘娘,你怎么了——”
沈汀年就觉得整个头都格外的沉重,她强撑着下床,顶着月朱惊慌的眼神,来到了妆台前,镜子里瞬间照出她肿胀的脸,她本能的闭了闭眼,再睁开还是如此。
联想这头皮刺疼,沈汀年很肯定是昨天洗头过敏了,症状并不算严重,她原就脸小,肌肤也敏感,些微的刺激都会过敏,所以一直以来格外注重接触的药物。
预备着伺候沈汀年早上梳洗更衣的阿满和锁桥在外室听见动静,齐齐进来,两人看着沈汀年肿的整张脸都大了一圈,双双倒吸一口气。
锁桥更是没忍住脱口而出:“天呐,怎么会这样!”
沈汀年眼睛受牵连的肿痛,她不得不眯着眼看人,从锁桥和阿满两人间看了一个来回,几乎不用言语,阿满瞬间脸上发白,她软的站不住,跪地上,惊恐的摇头,“娘娘,奴婢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月朱已经出去找御医了,屋内就三个人,锁桥也瞬即就明白了现下的状况,她们昨天才一来,沈汀年就出了事,自然是脱不开干系。
慢一拍跪在地上的锁桥不似阿满那样惊恐和急切的辩解,反而是懊悔和反思——她被分配进燕熙堂真的是因为使了银子的缘故吗?她只顾着想同沈汀年相见相认,却未料到自己可能在不经意间就暴露了?
“你们先下去吧。”沈汀年一视同仁,没有发作两人,能让她无知无觉的中招,手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高明,她不觉得这件事如此简单。
很快,月朱重新进来,担心不安到小脸发白,所幸没焦虑多久,福禄领了三位御医匆匆进来。
原是要隔帘诊脉的,但是沈汀年症状特别,不看不能做出确切的判断,连朱院首提出银针刺入头皮检查,沈汀年都面无表情的同意了。
“娘娘可还有哪里不适?除了头皮刺疼,脸上肿痛……腹部有没有不适?”另一位管姓御医是精通皮肤过敏及各类疤痕消除杂症的,他只通过简单的检查就有了初步的判定。
沈汀年无力的摇了摇头,“只头疼……”而且好似头皮下也开始隐隐作痛。
“当是药物过敏。”管御医郑重的说着,朱御医收了针,银针尖顶是白色的,没有毒,他的神情也松快些,附和着点了点头。
唯独自始至终没有检查,只闭着眼听脉的老御医没有诊断完,这位发须皆白的老者,是太医院新聘的,原来曾在京城病坊坐诊,后来年纪大了就回了老家颐养。
“向御医?”朱院首等了好一会儿,见向老御医还闭着眼,若不是他手还搭在沈汀年腕上,还以为人睡着了。
只他才唤了一声反倒招来沈汀年的眼神,明明都双眼肿的快睁不开,看人的目光冷冰冰的,朱院首只好不说话了。
“咳咳……”向老御医是把自己咳醒的,他睁开眼,就对上沈汀年的目光,直到这一刻,向老御医才恍然,他说怎么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原来还真的是一位故人。
见他终于收了手,朱院首问他:“如何?”
向老御医只摇了摇头,还不及开口,沈汀年先摆了摆手,“有劳朱院首和管御医了,你们可以出去开方子了。”
只叫了两人名,这是委婉的要留向老御医问话了,他们也不敢多留,忙收拾一番就出去了。
在此期间福禄静静地在屏风处等着,隐约可见里头的影像,他几次没忍住变了呼吸的轻重。
“月朱。”沈汀年眼神一个示意,后者便走过去请福禄一道退出去。
虽然整个脑袋都在疼,沈汀年开口还是微微笑了:“向老师,好久不见。”
当初她在病坊花了多少画像,就喊了多少声向老师,她会的一些医理都是向老御医那时候让她帮忙整理草药教她的。
向老御医却在这声‘向老师’中变了神情,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化作长叹。
“向老师为何会进宫?”
一连两日,她得见两位故人,而且都是她最窘迫最难熬是给予了帮助和温暖的人,沈汀年哪怕做了最大的准备,也有些反应不及。
向老御医显然不是个会掩饰的人,他都一脚要踏进棺材了,若不是身不由己的理由,不可能会回京城,“去年老夫那不成器的儿子惹了事,欠了债主一笔巨款……”
为了还债,也是为了家中还尚在念学堂的孙儿,向老御医放下了钓鱼竿,重新背起了药箱,回了京城,辗转之下竟进了宫。
“老师刚才久久不开口,是否有为难之处?”沈汀年很轻易就揣度出了这其中的局,自己曾经的那点过往已经被人一点点扒出来了,任何一点细碎的事情大抵都被研究了个遍,只可惜她从来都是淡漠的性子,与人瓜葛的少,要牵动她感情的更是难。
从沈斌,到林墨,到现在的向老,还有锁桥——当真是一个不放过。
沈汀年眯着眼,也忍着痛,看着记忆里总是笑呵呵的向老御医老态沧桑的脸刻着一缕愁苦,这愁苦是认出自己才有的。
“老夫这条命不值当——”他才艰难的开了个口,就被外头传来了动静打断了。
“奴婢叩见皇上……”
“奴才叩见皇上……”
濮阳绪一进来就看见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隐约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但他的眼睛落在沈汀年脸上就整个人都呆滞了一下。
走近之后还有些懵然,“这……怎么回事!”
沈汀年想挡一下自己的脸,手抬起来又觉得矫情,“你别看我……”
“我不看,我不看,年年,你别用手碰,是不是很疼……御医人呢,到底怎么会肿成这样……”
到后面他那怒喝声已经响彻整个燕熙堂,被震的最直接的就是还杵着的向老御医,他行礼的动作有些发抖,不敢去看濮阳绪那深沉冷凝的脸。
濮阳绪看着沈汀年的目光有多怜宠和心疼,转过身来瞪着其他人的目光就有多冷厉。
先前离开的管御医已经动作迅速的调配出了舒缓头皮肌肤肿痛的冷敷清草膏,而朱院首配的是内服的清热解毒汤,有镇痛功效。
一番兵荒马乱,沈汀年敷了药,也喝了汤,喝的时候因为嫌苦,被濮阳绪抱着喂下去的,一面还哄着她不要怕,喝了药就马上会好,但是其实都知道,一夜之间发作成这般,定然不是寻常的过敏。
“昨晚你没睡屋里?”沈汀年要一直躺着,所以看向濮阳绪是仰视,早间她醒来就觉得身边没有一丝温度。
濮阳绪不吭声了,胸膛起伏的很厉害,显然是在压抑情绪,眸光闪动着不知在想什么,半响沉默,沈汀年有些不适应的眨了眨眼,伸手拉了他一下,“还会有更坏的消息吗?”
“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濮阳绪知道她现在疼着,情绪就不好,若是再多想些有的没的,他深吸了口气,“昨晚我吃了些凉的,就半夜闹了肚子,怕吵到你,就回了勤政殿睡。”
倒不是他肠胃太矜贵,而是罪魁祸首沈汀年做的饭太难吃了……
沈汀年自责不已,放下他的手,“以后,我都不做了。”
“好了,好了,别想这些了……”濮阳绪是刚下朝就得了信紧急赶过来的,他还得回去御书房,那边还有大臣等着,有好几样事情要商议,“你先安心睡一觉,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处理——”
“不用你来,我自己处理。”沈汀年知道最近因为新政他已经够烦累了,所以声音有些坚决,“你若想我做皇后的话,这后宫的所有事情都该我来处置。”
濮阳绪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欣喜,她这话是愿意做他的皇后了。
他不知道的是沈汀年昨日得知了林墨的消息,已经被激的张开了所有的刺,她要将那威胁着他们的一切障碍一一清除。
“那我把福禄调来给你使派?若需要动用侍卫,让人去找束泰……”濮阳绪自然是相信沈汀年的,她要做什么事情,认真起来,连他都要头疼一番。
“我只要一个人。”沈汀年却摇了摇头,“那个一直跟着你身边的暗卫,我听小木子说起过,他是天生的灵犀鼻。”
沈汀年自己也是个闻香高手,但是濮阳绪身边的暗卫小左却是万万里挑一的灵犀鼻。
第一百三十一章死棋
沈汀年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脸上依旧红肿,疼倒是不那么疼,就刺痒刺痒的,头皮也是非常的痒,偏又不能用手抓,整个人全部的精神都用在忍耐上了。
勉强用过早膳,她就在外厅召见了勤政殿的内侍官管事福禄和小左,隔着一座山水屏风,她就见御前侍卫衣装的高瘦男子恭恭敬敬的朝着她拘礼:“见过娘娘,微臣是勤政殿御前侍卫小左,奉皇上之令协助燕熙堂……”
沈汀年情绪比昨日要好些,她抬了抬手,“辛苦左侍卫了,不知道昨日下午可有分辨出本宫所用之物,是哪一样被人调换了?”
昨天刚跟皇上要了人,下午就让福禄带着小左将沈汀年洗头所用的东西都查了一遍。
同时也将勤政殿内宫女子们的住所都搜查了一遍,她们平时都受到了严格的宫规束缚,与任何人交接都会被查,与宫外有接触机会的更是受到监管和控制的,这一查,并没有排查到有可疑的人。
“回娘娘,臣并无所获……”小左回这句话时,内心是有些不自然的,被皇上郑重其事的调给沈汀年使唤,但是却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沈汀年并没有因他的回答而表现出情绪的变化,连语调也是平淡的:“那就不是出在这些东西上了。”
小左也没有觉得她态度冷淡,认真的点了点头,“排除了所有的可能,那就只有水的问题了,臣已经让人去拿了专为燕熙堂运水中官……”
宫中用水是比吃饭还复杂的一道工序,身份不同用的水也分三六九等,沈汀年随居皇上之侧,用的自然也是顶好的山泉水,每日专门从山上运送进宫,护送水源的都是禁军。而水车进了勤政殿之后由送水的中官推至各处。
从进来就不曾开口的福禄揣着手动了动,他尖着嗓子道:“早间有人来禀,燕熙堂送水的中官今日早上没上值,待到住处一寻,却已是咬舌自尽。”
小左视线一转,扫了福禄一眼,后者已经拘谨的垂下头看着地板,他一贯眼利,虽然只是一眼,却也看明白了。
这人故意没有同他说这件事,反而现在当着沈汀年的面说……呵,这些内侍官最喜欢在主子面前邀功,他也没多想其他。
略微有些紧张的福禄等待着,等到了沈汀年开口。
“那人履历出身是什么?查出因何作案,如何作案了吗?”
沈汀年一连三问,是存了刁难的心思的。
“回娘娘的话,此人姓胡,单名通,是一名遗孤,十二岁净身投入宫中使唤,十七岁调入乾清宫留用至今。”也就是说在宫里五年没有犯过一点错误才有机会调入乾清宫,然后在新帝入住勤政殿后还能听用,仅仅是每日推着水车送水这样一件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用人的。
福禄显然是对这些中官都了如指掌,还细说了两句此人性情,是个老实寡言的,“据奴才所查,此人去年开始就将自己的每月的俸例都存起来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异常之处。”
他说完一哈腰,“容奴才斗胆猜测,胡通作案的动机是为了钱。”
“他一个无亲无故,又无根无底的人,要钱做什么?”小左并不赞同这个说法,话也说得刺人。
福禄也是个无根之人,他腰弯的更低了一些,不叫人看见他的表情,声音尖细如常:“奴才已经将他住处以及所有有过接触的人统统清查过,他存的钱不翼而飞,显然他自尽前已经将钱款处理了。”
沈汀年听到这儿总算挪动了一下,她敲了敲桌,示意福禄继续讲,在昨日她还两次拒绝皇上给她安排福禄协查,但是今日不得不说,福禄此人,比陈落更通这宫中之道,他从一见面就给沈汀年一种巨大的不适感,这种不适感恰好就是来源于福禄对宫内一应事务的娴熟以及那份油然而生的掌控。
“至于胡通如何作案,奴才也是大胆猜测,他平日只做粗活,根本不懂害人的法子,定然是有人给他东西,教他撒进送往燕熙堂的水车里,以他大字不识的粗鄙,怕是连自己撒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回连小左都没有异议了,水有问题已然是事实,人又自尽了,也成了验证,只是燕熙堂用水不算少,怎么就恰好有问题的那一水车就用上了?
没等他再问,沈汀年给了答案,“燕熙堂新分配进来的几个宫女,其中有一个昨晚也自缢了。”
昨晚她在皇上回勤政殿之后,又传了锁桥问话,她把自己花银子买分配进燕熙堂的名额一事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提到了一同进来的另一个宫女也是买进来的,然后,这名宫女已经死了。
福禄显然也是知道这个消息的,他又道:“那名宫女原是从甄秀司调来的,身世清白,与任何势力都没有勾连。又是一步死棋。”
与胡通一样。
“死棋?”
听着沈汀年极其疑惑的问题,一旁的小左也竖起了耳朵,福禄有点儿高兴,他身子微微直起来,“就是到他们这,线索就断了,查无可查了。”
沈汀年想不通,“若是找不到证据,那他们两个完全不相识的人为何会来害我?既有果,必有因,追本溯源,如何就查无可查……”
“娘娘听说过勾兑司吗?”
不等沈汀年回答,福禄就淡淡的解释了。
“一个什么都能交换的地方,无论什么东西有人买,就会有人卖的地方,他们那有一门不讲盈亏买卖,就是交换杀人。”
两个人都有想杀的人,交换替对方杀人,达到目地以后,双方就都没有嫌疑。以此推理,除了已死的胡通和那甄秀司宫女本人,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谁想要害沈汀年,换言之,谁都可能,谁都不是凶手,因为,死无对证。
这就是所谓的死棋。
“没有凶手……呵。”沈汀年总算知道为什么往年也有那么多不了了之的案件了,若不是亲耳听了锁桥说束又莲死的真相,当时束家审查了那么多人,折腾了那么久,却没有结果。
也就是说现在她就是猜到凶手是谁,也拿对方没有办法,沈汀年不可能像对付叶氏一样动赵婧仪。
她闭上眼叹了口气,单只是个开始,就已经被对方上了一课。
“本宫都知道了,福公公你先出去吧。”
沈汀年压下情绪,这件事她需要好好想想如何处理,眼下还有一桩要紧事要交给小左办。
福禄没防备她只叫了自己出去,刚才话里话外,已经是把自己的意思给表达得很清楚了。他不敢说透,但沈汀年不至于不明白,他投诚的心思,该表现的,该说的一点没保留。
他冲沈汀年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慢慢倒着退出去了。
“本宫交给你一桩重任,若是完成不好,你怕是没有机会回皇上身边了。”
小左当即就单膝跪地,郑重道:“臣谨记皇上吩咐,任凭娘娘差遣,只当肝脑涂地——”
“好了,没说要你的命。”沈汀年听的脑袋疼,大抵是情绪牵动所致,“你在建盐城也一直跟在皇上身边,可有见过一个人,身上有兰花香,很淡,常人若是不敏感,是闻不见的。”
小左愣了一下,并不是因为沈汀年竟然提及林墨,而是林墨身上有兰花香这个细节,他当初还以为自己闻错了,毕竟在建盐城祈福寺香火味太熏鼻子了,连与林墨面对面的皇上都没有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当时他不过是藏在屋顶,掀开瓦片监察动静,偶尔风穿过窗户会带来浓浓的香火气味。
那淡的若有似无的兰花香,是后来林墨假扮皇上,在小左眼皮底下换衣服时短暂的泄露了。
“确有此人。”他思忖着,到底是承认了,毕竟现在他听的沈汀年的令,等事情办完,回到皇上身边,再将所有事情告知便是。
“很好。”沈汀年露出了这两日来头一次松快的笑,“左侍卫,接下来你只有一件任务,就是抓住那个人。”
“……”小左一点不觉得这是件任务,他不会真得再也回不到皇上身边了吧?
月朱领着管御医进来请脉时,沈汀年闭着眼,开始头痛欲裂,她已经从一波波的疼痛中确认了,自己绝不是简单的过敏,情绪躁动头就会越来越疼,早上醒来时是最轻松的时候。
沈汀年忍耐力非比常人,没有让管御医看出异样,等人走之后,她才扯下挂钩,在床帐内翻滚着。
突然又想起闵云来,若是她还在,自己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中招……这样想着只觉得满腔都是汹涌的愤怒,又是难于言说的悲哀。她早就知道不是么,闵云也好,最早没了的枝芽也罢,都不过是棋子,她们甘愿为棋,从来无怨言……
每一次谋局的人就选好了棋子,若是不能将她的军,也能吃了她的士。
闵云在她身边展露能耐的时候就是危机的开始,她总不能次次化险为夷,行差一步,这次的事情就是例子。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月朱端了药进来,她又正常的坐起来,朱院首方子里的药性用的重,镇痛效果极其明显。
等到了中午,沈汀年已经完全不疼了。
锁桥推开门,见月朱迎面出来,便冲她点了点头,随即道:“皇上回来了,我同娘娘说一声。”
月朱对她却没有什么好脸色,多少有些迁怒,她们几个新进来燕熙堂都被重新打发走了,唯独留下了锁桥,这还是沈汀年亲自吩咐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生病
明明这个锁桥底子不干净,沈汀年却还是留着她,月朱心里不高兴,就对她格外防备。
“嗯。”月朱冷淡的应了一句,本来要出去就故意在门口等了一等。
锁桥只不过比她年长两岁,性子也是个不好惹的,见她这般做派,当下也翻了个白眼,自顾自进去了。
“娘娘,皇上回了勤政殿,让人传话,换身衣服就过来……”
在床帐里呆着的沈汀年半响没动静,过了会儿才似下了决心:“就说我又睡了,不见任何人。”
沈汀年以养伤为由不见皇上,一则确实形容难看,不愿旁人见她这番模样,二则是她怕皇上看了自己心里难受,她表现的不疼,他又觉得她在忍,她表现的疼,倒让他心里更难受。
其实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沈汀年打算要冒一次险,来一个一石二鸟,既要将赵婧仪的狐狸尾巴揪出来,也要试一试林墨究竟死了没死。
锁桥应了声,正要出去,又听沈汀年补了句:“天这么热了,记得让厨房做些银耳汤送去。”
门口竖着耳朵听的月朱一下子难过起来了,沈汀年遭了这么大的罪,又不肯见皇上。
她是真的见不得两人有丁点儿不好。
可事总不如人意,天越来越热,燕熙堂提前用了冰供,没两日沈汀年的病就越重了。
脸不但没有消肿,人还出现发热。
推行了好几项新政后皇上忙着呢,百官也没了闲暇心思来管他的后宫,偏这个时候沈汀年病了。
立后的事情就又推迟了。
心情不好的濮阳绪认真处理了几道红封折子,直到陈落回来禀话,向老御医已经在外头候着了,他才搁了笔,看了一眼外头日光正毒辣,不知道想到什么,发了一下呆。
陈落抬头瞅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自从知道徐肆因为断了条腿,回了京复命也只能养着病,再无可能在御前伺候,他就有些落单的不踏实,加上福禄的存在,也让他时常受了冷落。
所以他近来都有些寡言,这种变化落在实处就是更加没有存在感了。
“宣他进来。”濮阳绪对御医的不信任和没好感是从仁武帝痴呆那件事开始的,也可以说是遗留的阴影,因为这些救人的人若要害人,比常人是要容易千百倍的。
向老御医刚要跪下行礼就被濮阳绪叫了免,还让人给他放了一把椅子,他坐上去之后感觉背上的热汗一下子就凉了。
殿内的冷空气无孔不入,让他略微发沉的脑袋也瞬间就清醒了。
“向御医,朕召你来,便是要听真话,听实话,你若有什么顾虑也可以直言,”濮阳绪案牍劳形一整日,耐心用尽,不打算跟人玩什么猜猜猜,“朕自会审度,若不然这欺君之罪,没有人能帮你承担。”
向老御医不是第一个被他单独召见的御医,这两日因为沈汀年的病情,从朱院首到他,已经是轮了一圈了。
全都断不出沈汀年的病因。
濮阳绪这样的话也是说了好多回,每次说完,下面的御医莫不是神色紧张,应答的磕磕绊绊,向老御医却很平静,平静的他以为这人是年纪大了耳背没听见自己说的话。
“向御医?”
“微臣曾诊过……此病。”向老御医开口的很迟缓,濮阳绪却行动迅速的从御案前站起来了。
他几步走至向老御医跟前,沉声道:“说清楚!”
向老御医开这个口是想了好几日的,那日诊脉,他心中惊涛骇浪不擅掩饰,只好闭目静坐,后又见濮阳绪对沈汀年那番情态,与当年他所见情形何其相似,他瞬即就不敢治,他一条命不值当,但是家中老小怎么办?若是不治,沈汀年曾经叫了他好几年的‘老师’,就冲这声老师,他于心何忍?
“那大概是三十五年前,微臣一同堂坐诊的好友揭了皇榜入宫为一位贵人诊病……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当时的向老御医隐约猜到他大概是出事了,所以特地向人打听那皇榜内容,才知道是宫里的一位贵人好端端得了‘痴病’,病症很蹊跷,又如何都查不出病因来,皇榜发出之后,天下名医齐聚京城,凡是揭榜者皆有赏金,前提是断出此病根由,若是能治好贵人的病,赏赐封侯……就是这样名动天下的一桩事,闹了很久,大概是有两年时间,才渐渐平息,据传是那位贵人香消玉殒了。
向老御医是好友揭榜不见踪影的第二年被强行请进宫为那位贵人诊病的,原是在京的所有医馆大夫都被强制召请了。
“时至今日微臣仍然不知那位贵人身份,但是凡所见过贵人容貌者,大抵都是终身难忘,是以微臣也清楚的记得那痴病的病症……”
濮阳绪怔住,手指冰凉,身子在顷刻间僵硬如石,动也不能动。向老御医不知道的贵人,他知道是谁,那曾经住在‘未央宫’的德贵妃,仁武帝一生最钟爱的一个女人。
他犹自不信,脸色有点暗沉如冰棱,“你如何能确定,这病岂是好端端就会得的?”
“微臣并不知此病因何而来,连发作之初的症状也因人而异,但是风池穴有肿块,却是当年所有医者都一致断定的病因,若那肿块日益增大,便药石无医……”
“住口!”濮阳绪猝尔倒退两步,似乎听也不能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狂怒的喝叱。
吓的向老御医当即滑跪在地,外头听见怒吼声的当值内侍们也都惶恐不安的双膝跪地,最外头守门的御前侍卫齐齐屏气凝神,动也不敢动,就这个当口却见皇上从里面出来,仿若一阵风刮过去,转眼就没了人影。
濮阳绪到燕熙堂时,不许任何人通禀,他要见沈汀年,谁能阻拦?
点了安神香的房内清幽雅致,沈汀年在屏风后的竹榻上睡着,因为脸肿的缘故,她已三日拒绝他进这间房了。
濮阳绪也不敢吵醒她,在屏风处探头看了几眼,她竟在脸上罩了一块薄纱斤,随着她呼吸微微的起伏着,耐心的等了好久,他确定她是真的熟睡了,才悄悄的靠过去。
长这么大他还没有过这样做贼一样的举动,屏着呼吸,在她跟前蹲下。
所幸她是侧睡的。
沈汀年头上也是敷了药膏,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还有薄荷的味道,濮阳绪指尖拨开凝结着的长发,在后脑那一块地方细细的察看。
然后目光徒然就凝滞了,真的有一个凸起的肿块。
濮阳绪一下子坐地上了,席卷而来的不是疼,不是痛,是更大的一股难于言喻的荒谬感,怎么会这样?
然后脑子一片空白,几乎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燕熙堂。
向老御医还在地上跪着,见他失魂落魄的进来,眼神悲悯,他曾经在病坊无数次用这样的目光去看那些濒死的病人。
果然,没有人在这样的眼光下能安然无恙,濮阳绪差点哭出来,但是他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忍住了。
他抬手盖住眼睛,深吸了几口气,然后亲自将向老御医扶起,按回座椅上,“向老,你既记了三十五年,那么,这么多年是不是找到法子?你一定会治是不是?”
向老御医感觉压在他肩膀上的不是两只手,而是一座山,是无法拒绝和抵抗的沉重。
他甚至有短暂的呼吸困难,以至于他接下来的话一个字比一个字缓慢:“皇上,此病是慢性发作的,短期之内——”
“可朕不能等。”濮阳绪截然打断,他如何能等着沈汀年病情加重,等到发作那传闻中的失常?简直想都不能想,“要尽快,马上治好她——不惜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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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生病了。
这个消息没有压着,很快就传的众所周知。
皇上焦灼的饭都吃不下,太后听说之后亲自去了趟勤政殿,自然不是看望沈汀年,而是训斥了一顿皇上,以“你的身体不是你自己的”为由逼着他好生吃饭,若是不然,她就要日日来勤政殿……
连太后都惊动了,沈汀年这病就有些过重,大家揣测纷纷,又许久不见沈汀年露面,到了七月份中旬,传言已经变成,沈汀年病重,连广木都下不来了。
“外头都在传,这沈汀年是恩宠太盛,所以才……她那个命格注定是没有福气当皇后的。”
“你小声点,也不怕——皇,皇上!”
正浇花的两位宫女一转头就见皇上黑着脸看她们,显然是听见了她们的对话,绝对没有比这个更恐怖的了,八卦的兴头被当事人听了个正着。
她们几乎吓懵了,跪下去的身子都打着颤,连求饶的话都吓得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以为皇上会开口赐死她们,连陈落都这样想,但是没有。
濮阳绪目光从她们身上挪动到旁边的花枝上,他想,真的是因为他的缘故,他的宠爱害了她。
他那么自信的以为自己的爱是造福,是荣宠……
带着这样的自我怀疑濮阳绪来到燕熙堂,这一个月来,沈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因为睡觉是最放松的,不会头疼,也是她自己同御医提出的不要加重镇痛的药量,若是疼了她就多睡觉。
第一百三十三章安稳
沈汀年醒来有些渴,也没多想就翻身下榻,又失力跌倒。
濮阳绪进门看见,连忙喊了一声,把人抱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汀年就抬眼瞪他:“你去哪了?我要喝水……”
听她埋怨的语气,濮阳绪讶然,把她放回竹榻上,轻声道:“我给你去倒。”
一边倒水一边盯着沈汀年看,她的脸已经完全消肿了,头上也没有再敷药,因为过敏的症状都没了,所以没有再拒绝濮阳绪来燕熙堂,现在除了向老御医开的药方在吃,每日饮食也是规律的,看起来是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他知道事情反而——沈汀年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你看什么?”
濮阳绪端着茶递到她面前:“头疼吗?”
沈汀年就着他捧着的杯咕噜咕噜喝了半杯,然后晃了晃脑袋,“现在不疼啊。”
濮阳绪试探道:“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沈汀年反问。
“啪……”杯子倏尔掉地,濮阳绪咽了咽口水,又问:“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沈汀年大眼睛又眨了眨,舔了下湿润的唇,也不说话了,像是在想这个问题,却被为难住了,然后茫然的瞅着他,目光里既没有眷恋,也没有惊讶,仿佛望着一个陌路人。
心口一刺,濮阳绪仓皇转身,连单单的一个目光都接受不了,他重新倒了杯水递给沈汀年,却不想她用力打掉了,又是一声噼啪碎裂声。
一阵死寂,濮阳绪望着她,声音有点哑,“怎么了?你不会真的不知道……”
“你闭嘴,不要讲话!”
沈汀年脸色煞白,刚才那一瞬她真的想不起任何东西,脑袋里空白一片,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状况。
而看着她的濮阳绪脸色沉的难看,若说一个月前还心存侥幸,现在已经清楚明白了,因为他翻过被尘封的属于德贵妃的绝密诊籍,她也不是一开始就‘失常’,也是有过生病发热,然后很快就好了,没过一个月就表现出忘性。
也就是说,沈汀年随着发病次数的增加,她记不住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多,你若是现在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或者人,她是丝毫都记不得的。
现在还记得他,大概是因为刻在心里……按照这样的发展,有一天她会忘了所有的一切。
“年年,我们不想了,去吃饭好不好?”
“你说不想就能不想吗?你好了不起哦。”
“……”濮阳绪立马换了话,“我不拦着你,你想——”
“那我连饭也不要吃了吗……”
“吃吃吃……”
沈汀年第一次冲他发脾气,叫他见识了一下女人无理取闹的样子,濮阳绪束手无策,只能像哄孩子一样,顺着她,好在沈汀年吃这一套,他只要耐心些,注意不要触及她需要记忆的东西。
晚膳吃的清淡,只有一道鱼做的好吃,沈汀年极是喜欢,在濮阳绪亲自替她剃掉鱼骨时,竟然开心的喊了他一声‘绪哥哥’,听得濮阳绪当即就承包了布菜的活计,全心全意的给她喂食,但是,到最后吃的心满意足的沈汀年也没再喊一声。
安定下来没几日,向老御医在濮阳绪要求下开始了针灸治疗,既然已经确定是‘痴病’就要果决开始治病,他能熬的住,却怕她受不了。
谁能接受自己把一切都忘了,忘性大到失忆一样……
濮阳绪把针灸治疗的时间定在中午,他必须要全程看着,哪怕为此没有时间午睡,连吃饭都要省时间,向老御医自然没有异议,反而因为他在场,沈汀年或是配合或是闹腾,都全交给他处理。
是的,沈汀年不是个总听话的病人,随着记忆力的衰退,她的脾气也时好时坏。
濮阳绪没接触过其他病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都这样,闹腾起来跟三岁孩子没差,他一直以为只有小孩子是怕针的,但是沈汀年是怕针的。
她怕针的原因怎么哄都不肯说,还是月朱趁着她吃完药睡着,告诉濮阳绪的,以前在畅心苑闵云针线活特别好,后来,也是闵云用针杀人救的沈汀年。
所以哪怕没有再提及那个人,但是事情发生过,总是有些痕迹的。
每日施诊的治疗下,沈汀年气色真的慢慢地好起来了,只是后脑的肿块还是很顽固的存在,濮阳绪每天晚上看那肿块的时间都比看沈汀年本人要长了,总是在她睡着后,从背后抱着她,然后长久的盯着,若是能把它看消失,他一双眼废了就废了。
虽然如此,到了八月份,沈汀年还算安稳。
……
胡玉春抱着六个月大的娴姐儿来燕熙堂看沈汀年,这孩子记在沈汀年的名下做养女,没有上皇室玉蝶的机会,连大名也没有取,娴姐儿的小名是胡玉春取的,至于她生母李氏明面上登记的是病逝,沈汀年按她的‘遗愿’将她送回了江南安葬。
有些南方的树挪到北方种,是活不下去的。
几个人在屋里叽叽喳喳的谈笑着,锁桥逗着娴姐儿,月朱陪着取了大名的沉哥儿数数,同样是记在沈汀年名下,却取了沈姓,每日还要被送往尚书房上一个时辰的启蒙课,教课的先生是皇上钦点的集贤殿大学士,今年的殿试甲科第一名。
沈汀年在这份热闹里,优哉游哉的画了一幅实景图,铺开的长卷上,正上方有燕熙堂三个字的匾额,简单勾勒的厅堂布置,细细描画的精致摆件,然后是一个个惟妙惟肖的人儿,有朴素清丽的少女胡玉春,滚在榻上咬着自己脚丫的娴姐儿,有俏皮活泼的锁桥,有故作老成的机灵鬼月朱,明面上数数,扑在凳子上却偷看沈汀年画画的沉哥儿,还有忙进忙出的笑着露出褶子的柳嬷嬷,然后是两个一左一右在厅堂外探头,听着动静的小喜子和小木子,这两人还挺要好露出同一副傻兮兮的表情。
唯独中间空着点地方,沈汀年在琢磨着是把自己画上去独占正中位置,还是留一些些地方,让某人挤着她旁边露一个脸。
还没想好,就听嬉笑声停了下,她抬头一看,濮阳绪穿着常服薄杉由远至近的走来。
沈汀年目光都直了,从来不知道他穿浅蓝色这么出挑,一路走来,院内的花好像都随着他走动而摇晃着,开的愈发灿烂。
濮阳绪抬手让众人起身,走到握着画笔,傻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沈汀年跟前,“今天怎么作起画——”
他低头一瞧,眸光大亮,沈汀年的画工他自然知道极好,但是眼下这幅实景图,还是大出意外,“这比画院的那些人都作的好。”
倒不是沈汀年技巧比那些画了一辈子的老画工好,而是她的画,跟她的人一样,有灵性,观之悦目,身心跃然。
他夸了好几句,等了一下,等不见沈汀年回应,濮阳绪在抬眼看过去,却见她转着手里的画笔,“你怎么才回来,我饿了。”
“接见了几位回京述职的巡察使,不是让人传话了,你这边先吃饭,怎么没吃?”濮阳绪说着,转头扫了一眼那边的齐齐神色紧张起来的众人,尤其是月朱,她甚至没憋住飞快的摇了摇手,看的他平静的脸色不由得凝起来。
“我吃饭了?”沈汀年手里的画笔僵住了,她反问。
一句话把一屋子的人打落谷底,她现在每天做的事情都要想起又忘记了。
濮阳绪飞快的接话道:“是我没吃,年年,你陪我再用一些?”
沈汀年这才放松地舒了一口气,“你又不按时吃饭。”
“嗯,是我太忙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内殿转移,而要再摆一桌晚膳的消息早已第一时间传到了厨房。
厅堂内的几个人都默默不语的行动起来,胡玉春接过来锁桥怀抱着的娴姐儿,唤了柳嬷嬷和小喜子,三人如同来时一样,低调的从燕熙堂小角门出去,绕了大半个皇宫回畅心苑。
月朱牵着沉哥儿回他的寝房,路过那还铺着的画卷,难受的捂着嘴加快了脚步离开。
锁桥抿着唇不吭声的收拾残局。
濮阳绪勉强用了半碗饭,就真的一口都吃不下,而沈汀年呢,她大抵是因为濮阳绪没有陪着吃晚膳所以没什么食欲,这会儿有他陪着吃,食欲很好,竟真的吃了一小碗汤面。
趁着她漱口的空档,濮阳绪进浴房换了一身宽松的没有腰带的衣服,再回来时不见沈汀年在,急忙走出去,见沈汀年独自站在廊檐下,隔着栏杆,看院里的一株海榴,风吹着她单薄的夏裙翩然而动,孑然而立,背影落寞而飘渺,仿佛下一刻便会不存在。
濮阳绪克制不住的慌乱,开口就喊她:“年年……”
从思绪中回神的沈汀年扭头看他,濮阳绪奔过来抱住她,“你告诉我好不好,到底怎么了?不要这样惩罚我,我知道你就是故意的……”
哪怕她的症状每一步都同诊籍所记载一样,濮阳绪还是不死心,他觉得这一切都是沈汀年在开玩笑。
虽然看似风平浪静,但实际上宫里所有人都将眼神集中在了勤政殿,沈汀年从病重又有了起色,然后一日好过一日,只除了,人好像木木然然的,大家猜想,这是病傻了?那到底是算有病,还是没病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失常
听着濮阳绪近乎哀求的语气,若是正常的沈汀年一定会心疼而露出破绽,但是他仔细的观察,没有。
两人若是心意相通,亲密的举动下身体动作是掩饰不住了,搁在以前,沈汀年会控制不住的回抱着他,就像晚上睡熟了自动钻进来他怀里,早上醒来也会迷蒙的寻他一样……但是这段时日,她越来越不亲近他了。
濮阳绪情绪还不至于崩溃,但也离之不远了,都说宁愿不曾拥有也好过拥有了又失去。
他的这种崩坏的情绪维持到晚上入睡。
沈汀年在他批折时就先睡了,这会儿他洗了澡一上广木把她吵醒了。
“我刚做了个梦。”沈汀年道,“梦中我们在一个小山村里,我在河边捣洗衣服,你在凸石上站着钓鱼,我们……还有了小小阿绪。”
这是她第一次称呼他阿绪。
濮阳绪望着她,一时竟辨不清是自己不清醒,还是她。
“很美的梦。”片刻后,濮阳绪笑了笑,披在肩上的外衫随手丢到床帐外,边解腰带边道,“难怪我刚进来看你睡得如何时,见你嘴角翘着,是不是在梦里就想和我……”
“没有!”
沈汀年为了怕他误会还反咬一口,“我从来不做那种梦,是你自己!”
濮阳绪闻言觉得有些心虚,忙转了话,“口是心非的家伙,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来,再叫声绪哥哥,我说不准就实现你的梦。”
一双眼锁着她的脸,嘴边的笑,愈发的浓,沈汀年嗔怒不语,低着头又不自觉的露出笑。
一瞬间的静默,气氛浓而烈,濮阳绪手指一挑,勾起她的下颚,眸光深沉炙热:“年年,我们非但会有小小阿绪,还有小小年年,你就是上天的恩赐……”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够了,别说了!”
沈汀年骤然爆发出一声怒喝,濮阳绪惊愕噤声。
“这就是你想说的?”沈汀年飞快的垂下脸,看不清她的情绪,声音压得低。
濮阳绪哑口无言,只有点头。
他以为她又失常……却不料她却突然翻身坐到他身上,双手晃着他肩膀,“你就是嘴上说,这两个月你亲都没有亲我一下!”
“天天晚上杵着根木头——”
“……唔……”
濮阳绪忍无可忍的反压着她倒下去,怕动静大,还抽空掀起了被子裹住了一切。
他都不记得上一次这样丧失理智是什么时候,大抵也可能是从未有过,黑暗里呼吸热热的扑在彼此的脸上,分明什么都看不见,他从沈汀年颤动的身体感受到了,她竟哭了。
濮阳绪张了张口,你怎么可以这样让我难受……他说不出口这样的话,最想说的,永远说不出口。
他痛得面色青白,倾身向前,吻住了她。
唇唇相触的刹那,只觉得胸口一阵狠狠地拧痛,心底爆发出的那股焦灼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压制不住——
太痛了。
“……别哭了……你要什么……”语无伦次地,濮阳绪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喉间似有火烧,热辣的疼,而她的唇就是那清凉的解药:“……我给你……我什么都给你……”
双臂紧抱着人,像头猛兽在吞噬猎物般,几渴的吻着她,吞咽她的喘息!
全盘崩溃,无法自持。
像是挤压的临界点一团岩浆迸发时,可以瞬间燎原,灼烧一切。
沈汀年一度感觉会窒息而亡,所有的感官都在唇上如火般的噬咬急吻——脑子里如万筒烟花炸开了,晕眩激荡。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似乎有什么力量正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着她的灵魂深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根骨,都在颤栗……
狡缠的呼吸杂乱无章而衮烫,沈汀年的身体狠狠的疼着,心在剧烈的震荡,太过激列的情绪波动,汇成一阵轻颤,一阵重过一阵。
都说,爱上一个人,从此,便再也不是自己。
没了原则,也失去了自我。
可以为那个人舍不得死,为那个人忍受疼痛,为那个人做尽一切,为那个人打破一切底线——这股力量太可怕了,他们都曾拼命的去抵制,用尽全部的力量,可是终于还是一步步沦陷的一败涂地。
屋外的风清清淡淡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悄然关紧,怕泄露了屋内旖、旎。
晃动的床帐有鸢鸯戏水,柳软花香的纹路。
濮阳绪从被衾里伸出手,抚摸着浮在沈汀年嘴角的一抹笑意。
一夜云口后,她枕着他的手臂睡去,怀抱温暖,她睡得也甚为踏实。
濮阳绪俯身在她右颊轻轻吻了吻,却见她睫毛微颤,唇角又扬了扬。
“年年?”他试探着唤,没反应,“年年?”
须臾,沈汀年才睁开眼,笑了。
“装睡?”
沈汀年没否认,埋头在他的脖颈间,“你怀里暖,我想多呆一会儿。”
她的身体糅软,濮阳绪笑着将她搂紧,轻声道:“不必贪于一时,以后夜夜都让你呆在这里。”
沈汀年亦笑,伸手滑过他的背脊,勾住他的肩道:“绪哥哥你真好呀。”她温热的鼻息,吐纳在他的颈窝间。
濮阳绪身子僵了僵,只觉得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酥嘛感。
“年年……”
“嗯,怎么了?”
“别、别在那里说话。”须臾,他才道。
沈汀年愣了一下,却探手在他的颈窝挠了挠,道:“我昨夜也觉着这里痒。”说着,她又试探似地俯身在那上方轻轻一吻。
濮阳绪彻底僵住,整个人都抖了下。
“真的痒?”沈汀年来了兴致,见濮阳绪不答,她支起手肘撑着身子,慢慢从他的颈窝,一直吻到耳根。
濮阳绪的呼吸益发米且重起来。蓦地,他探手将怀里不老实的人往外拉了拉,微蹙眉头笑得宠溺:“别闹。”
岂料沈汀年的表情却忽然滞住,片刻后,她朝内挪了挪身子,垂眸问道:“你,你怎么又……”
濮阳绪勾起一抹坏笑,翻身将她压在身吓,与她贴着鼻尖压低声音道:“也不问问到底是谁挑起的。”
他说话时,热气就喷洒在她的唇上颊边,沈汀年只觉头一阵纷乱,热气烫脸,闭着眼左右转头躲他。
濮阳绪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俯面在她颊上一吻,拍拍她的脸道:“起身了,再晚的话,就要迟了。”
“嗯。”沈汀年也回亲了他一下,惹得他又不舍得啄着她不放。
这不两人正好着,沈汀年换气的档口,忽然脸色大变,一把将毫无防备的人推开,捂着嘴花容失色道:“你在干什么……”
濮阳绪险些被推倒,抬手扶额,颇有股无语问苍天的感觉。
“你怎么不穿衣服——”沈汀年再一低头看见自己也是赤果果的,顿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被濮阳绪飞快的捂住了,但尽管如此,外头还是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皇上?”
听见守夜的人试探的询问,濮阳绪深呼吸着,吐了口气,“无事,都退下吧。”
他看着瞪着眼睛的沈汀年,好似他欺负了什么黄花大闺女一样,简直要气笑了。
好在他放了手后,沈汀年没有叫了,反而识时务的问:“皇上?”
“嗯哼。”
濮阳绪也不晓得她又是失常到何地步,怕刺激她,“如假包换,大周国第九任皇帝。”
“皇上……求你放过奴婢……”沈汀年想起这人身份,自己就是被吃干净了也没个说法,忙老老实实的压下怒气,跪着求饶,“虽然奴婢长的如花似玉,但是绝不是攀龙附凤之人。奴婢进宫也是要做正经宫女的……”
奴婢?宫女?……该不是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了吧。可看着她认认真真样子,濮阳绪真的是……一言难尽。
“朕就是看中你了。”他努力的调整心态,适应着骤然的变故。
沈汀年抖索起来,两手抓着被子遮掩,脸色更是惨然,“皇上,你不能……强人所难,奴婢还要出宫嫁人的。”
“胡说。”濮阳绪微恼,他哪里听得了这种话,“沈汀年,朕明明确确告诉你,你早就是朕的女人了,这普天之下没人敢再娶你。”
“我不是!”
“朕不介意再叫你长长记性。”
濮阳绪这句话再配着他下广木露出精瘦的身体,锁骨和胳膊上全是抓痕——沈汀年猛然低下头去不敢看他,又气又恼,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上,时辰到了,奴才带人进来伺候……”
陈落在外头请示,沈汀年顺声看过去,才发现这地方陌生的很,根本不是她这种身份的人住的地方。这分明是个精致富丽的寝殿,她口不择言道:“皇上,你要金屋藏娇?难道名分也不给我?”
进来的人都被这句话给惊到了,陈落虚虚的瞟了她一眼,忙又低头走近,进来的人都忙活起来,重新伺候濮阳绪换衣。
金屋藏娇?濮阳绪反复思量着这个词,看着沈汀年缩在被子里,只露出的那不甘不愿,隐忍憋屈的脸,忽而心情稍霁,只留给她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身着龙袍戴着龙冠大步出去上早朝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这一走,沈汀年就折腾开了。
宫里的消息流传一贯快,更何况还是燕熙堂的大事情——沈汀年真的真的病的不轻,她竟然说自己不叫沈汀年,叫什么沈沅。
所有人都想不懂,怎么会冒出来个沈沅?
但是有人懂,这个名字是她七岁之前的名字,是她父亲为她取的,也是从这个消息传出来之后,有人开始相信沈汀年患了‘痴病’。
第一百三十五章浑水
在燕熙堂闹腾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沈汀年总算吃了饭,也在月朱锁桥的各种劝说下换上了合宜的衣裳,她们实在是怕皇上下朝过来看见她穿宫人的衣服。
沈汀年上上下下看着自己一身崭新别致的裙子,再跑到妆台铜镜前打量一番,这般水嫩滋润的小脸还是自己么?明明她蹙眉瞪眼,咋看咋是一幅含嗔带羞呢……
沈汀年纠结了,惆怅了。
月朱问她怎么了,沈汀年也没有瞒着,一股脑的倾吐:她进宫可没想过做主子的,尤其家里人反复交代过千万别犯傻,而现在她好像没能好好保全自己,瞧皇上说的一句,早就是他的女人了,难不成自己被吃了又吃,半点感觉都没有……想想,隐约好像也不是一点没感觉,而且越想感觉越好?
但是再要细想却又想不起来什么具体的东西。
听了这番话的月朱又是忧愁又是欢喜,欢喜的是沈汀年身体好了,忧愁的是脑子没好。
“主子,你该用药了,皇上吩咐过了,药不能停。”
主子……药不能停?沈汀年在镜子前摆弄大半天,一双眉死死的皱着,回头道:“谁说我是主子了?还有我不吃药。”
进来伺候的一干宫女太监齐齐面面相觑着,能喊她主子的自然是锁桥,听了这句话抬头冲她笑:“唤娘娘不行,唤主子不行,奴婢们总要有个称呼,这药是皇上吩咐的,若是不喝……”
锁桥太了解沈汀年的本性了,“主子是没事,奴婢这些人都要掉脑袋。”
她说完,月朱就忙领先跪下去,她一跪,其他人自然也是哗啦啦的跪了。
“哎哎——”沈汀年本能的要把她们喊起来,但是锁桥鬼的很,端着药道:“她们现在跪着,也就是膝盖疼一下,但是主子喝了药,她们脑袋就保住了。”
失常的沈汀年一时还真陷入了她的陷阱,接过碗喝下去了,等大家都起来了,她又反应过来了,难道那皇上真的会因为她不喝药杀人?她不信,然后就气的不行,直接就把唬她喝药的锁桥撵出去了。
月朱因为同她短暂的交了心,反而得以留下来,学聪明了的月朱知道越是把她当做平等的身份,沈汀年越是会放下戒心,所以大胆的称呼她为‘阿沅’,果然就获得了认可,并且在问答中透露出了许多信息。
原来沈汀年此刻的认知里,自己不光是叫沈沅,年方十五,还是为了挣钱才进来宫里伺候贵人的,她家里有需要用钱的家人,具体是谁,却不肯说了。
月朱跟着沈汀年也有这么长时间了,作为最亲近的侍女,很多事情也自然比旁人清楚,沈汀年从来不提母亲,偶尔提过弟弟,哥哥,所以她猜想那个要用钱的人是她母亲,在她十五岁年纪成为她进宫的契机。
“月朱,你说我现在还有机会离开吗?”
“啊?离开?”月朱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摇头,“千万不行——”
随即又觉得自己表现的太过,忙收了收表情,“阿沅,你不喜欢这吗?整个后宫再也没有比这更安全舒适的了。”
安全舒适,这住的地方不就图个舒适么,而在这个后宫里,多少人求的不就是个安安稳稳过日子?
沈汀年抿了抿嘴,“是吗?”
“当然是啊,这离皇上寝宫不过半点路,全天下都找不出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还有,阿沅,你可千万要记住你是主子,谁也不能欺负你……”
月朱说的实在,听在沈汀年耳朵里有些微夸张,“那皇上呢,他早上就欺负我。”
“……”月朱哑了口,好像一口吃了撑了的表情,因为她和锁桥轮流守夜,但是彼此关系是相互看不上,说难听的是非常差了已经,差到在沈汀年面前还能粉饰太平,暗地里吵的凶,还相互扯过彼此的头发了,所以昨晚锁桥守夜,没有和她通消息。
除了皇上的内侍官和锁桥,知道昨晚发生了需要关窗锁门的事。
月朱下一瞬就眨了眨眼细看了眼沈汀年衣领处,果真叫她看到些痕迹。难怪今天早上一见到她,就觉得过分晃眼睛了。
“皇——皇上,那不叫欺负。”月朱突然就磕磕巴巴起来,她又不会说谎,只好憋出来一句,“他是喜欢你。”
“而且只喜欢你哦。”
沈汀年一愣,脑瓜子转了几转,听着十分的诱惑,“喜欢我……”
莫不是真看中了自己?摸她了摸自己这招人的小脸,魅力挡不住吧?
“嗯。”月朱非常用力的点了点脑袋,为了说明还列举了一系列的事情,说到最后眼睛里亮晶晶的光,“每一晚每一晚都要陪着娘娘一起睡哦。”
她重复了两次每一晚,沈汀年并不觉得这三个字顺耳,她想的是人生无大事,吃好睡好小日子过过,睁睁眼闭闭眼,一辈子就过去了。
要什么男人。
所以说,这沈汀年是个俗人,如今想着自己可是主子,那自然是……放开了吃,放开了手脚让自己舒坦。
在院里花架下摆了个摇椅,懒洋洋的躺着,身后是宫女给她摇摇椅,身边又有月朱给她剥葡萄,沈汀年颇有股飘飘忽忽的美滋味,暗想着难怪那些个女人挣破脑袋想进宫,好日子谁不喜欢过呢。
月朱瞧着沈汀年神情,这才半天接触下来,她倒是踏实放心了,只是不记得事性子反倒比之前生病时还稳定些。
只不过她这心放的有点早,这也就安分了半天,沈汀年突然一睁开眼,拧着眉道:“别摇了,我要出去趟。”
这突然翻身就起来神色表情都变了,看的月朱目瞪口呆。
“走,带我去太医苑。”
听着语气似乎比之前要干脆利落,使唤人的态度也要强硬的多。
这……毫无预兆的,怎么这突然又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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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沈汀年得痴病的消息,赵婧仪第一反应是吃惊,随即才是犹疑不定。
赵婧仪提前从跪着的蒲团上起身,她每日抄经祈福,功课做完往往都心力不济,赵婷长舒了一口气,心也算落下了,真怕她跪满一个时辰人又倒下了。
“娘娘……”赵婷话没完,赵婧仪就摆了摆手,问道:“王思秀是不是来过了?”
“回娘娘,刚好你在诵经,等了好一会儿就先回去了。”
“明天去请她来一趟,还有,赵娉回来了没有?”
赵婧仪问完忽而站立不稳,被赵婷托了一把,“娘娘,先躺一会吧,不急一时。”
那就是还没有回来了,赵婧仪闭了闭眼,全身无力的躺在榻上,她抬手覆眼,声音轻倦难掩:“等她回来了,唤她进来,其他人都出去吧。”
好在没多久赵婷来禀话,“娘娘,赵娉回来了。去换衣裳了,马上就过来……”
传话时间有延迟的关系,她话才落,赵娉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进来了。
“头疼?”赵娉走到榻前,伸手替她按摩太阳穴,赵婧仪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轻嗯了声。
“娉儿,你说为什么我越努力,反而越多麻烦?”
“无论是世上之事还是人,都有一种定律,”赵娉取了木质的刮痧板,轻轻的替她刮着头顶舒缓疼痛,“得寸进尺效应……”
得寸进尺的人,会带来源源不断的麻烦,就算赵婧仪真的是甘愿不当皇后,粗茶淡饭,穿着褴褛,可在他们眼里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赵婧仪眼露光芒,不动声色的问:“看来是我做错了。”
赵娉点头:“攀登的人目标唯有登顶,回头就是万丈悬崖。”
“你去见过她了。”
“见过了。”
内室一时静了,有些事情也不需要说的太破,比如人心难测,变局难料。
“她后来也许猜到了,身边的人是一直听命于我。”赵娉声音透着那股漠视人命的平静,提到结果,口吻更加残忍,“她不过是……解脱了,你也不必有负担。”
不必负担吗?赵婧仪没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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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刚抵达太医院,就有人气喘吁吁的追上来告诉她。
一直关在冷宫的叶氏姐妹双双服毒自尽了。
这两人被关了这么久都活的很坚挺,这个时候熬不下去自尽?
沈汀年当即站在太医院门口,知道没有进去的必要了。她是刚想明白了,要如何找出那个给她脑袋上动手脚的人,打算在太医院来一场后宫集体身体检查。
好像幸幸苦苦背了半天书,准备考试了,对方毫无理由的宣布她就是第一名。
不是自己考出来的答案,半点没有意思,沈汀年对于叶氏她们的死不意外也不同情,反而是锁桥打听消息回来说,叶氏姐们身边一直跟着的一位大宫女闹着喊着自己家的主子是被人害死的,这就意外了。
服毒自尽和被人毒死结果没差别,但所牵扯的事情就截然不同了。前者是畏罪,后者是灭口。
“娘娘,那宫女名叶桑,据她所言,早在两个多月前叶诗就暗中留了绝笔信,信中自述了许多事情……但这封信不见了。”
“她还说自从进了冷宫,她们就再也没有参与过外头的事情。”
沈汀年听到这儿敲了敲桌,“若是没有参与,怎么会被灭口?前后矛盾……”
锁桥立马解释:“叶桑说,是因为叶诗猜到了是谁害了娘娘。”
“是谁?”
“不知道,叶桑不知道,应当是叶诗没来得及告诉她就……”锁桥说到这个也纳闷了,“谁害了娘娘,还用猜吗?我们不是都知道……”
沈汀年也有这样的疑惑,是赵婧仪故布迷阵还是真的藏着这样的一个人要害她?
若是赵婧仪因为对方猜到是自己,她就把这两姐妹一起都送上天,沈汀年更觉得荒谬。
第一百三十六章痴病
想得深了沈汀年头又有些疼起来,她忙撑着脑袋躺回躺椅上,让自己平静下思绪。
沈汀年感觉自己又需要补补觉了,这该死的头疼之症若是不彻底拔除,她怕是很难让自己一直保持高度清醒。
是药三分毒,她服用的林墨用洛桑配置的能解百毒的清神丸,而后遗症就是‘痴病’。
提到痴病就不得不想起这个命名的来源,沈汀年阅过的所有医书里其实并没有记载这种病,此病的开创者是数十年前的德贵妃——许氏,能被单独记录自然是因为她的身份特殊又是皇室贵胄,而沈汀年在沈家密室里看到的德贵妃的绝笔信里提到了,‘痴病’的病症是头疼,古往今来头疼的病因又是最最复杂的,可以说没有人不会头疼,许氏的偏头痛是年轻时就有的,后来在盛宠下中了毒,在当时的司药掌司秘密救治下捡回来一条命,但是头痛症的毛病尤其的严重,发作到后面她受不了就选择了自杀。
所以从头到尾许氏诊籍里记载的所有的症状都是假的,是为了主动失宠,为了保命,只是最后还是没有抗争到底。
而现在沈汀年得了痴病,照着许氏的症状让自己‘发作’,连皇上都信了七八分,她也不想连他都骗,但是暗中藏着的人太深了,不管是生死不定的林墨,还是给她下毒的人,只有所有人的眼睛都骗过去,连她自己都要深信不疑,才有机会博得生机。
这份生机不仅是她自己,也是为了皇上,沈汀年是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件串起来的事情,仁武帝的晚年‘痴呆’和康安帝的中年‘暴毙’……都有一个共通点,他们都有头痛症,而且是异于常人的剧烈发作。
这一点发现让她迅速又想到了上一次搅动上下两代人的双环局。
越想越疼,却又很难让自己停下来……沈汀年怅然而叹,月朱说这个地方是全天下最好的归宿,却不知道她从进宫那日起对这地方就没有半分喜欢,这宫里不仅看着大,还藏着太多人,和太多隐秘。
她看不见的,却都看得见她。
“娘娘,你没事吧……”锁桥察觉到她一直蹙着眉,便蹲下来担忧的望着她,“需要去请向老御医吗?”
“不用,去喊福禄过来,我有话要问。”
这个一直向她投诚的中官,知道的一定比锁桥打听的多,叶氏姐妹服毒的事情一定还有可查的内情。她现在既然身在局中看不透,那就只能一点点的撕破。
“回娘娘,福公公出宫去了。”一旁站着的月朱终于插上话了。
月朱也是刚在沈汀年离开燕熙堂时去找的福禄,才晓得他被皇上派出宫了。
“那我先睡一会儿,皇上中午回来前,你们喊醒我。”
福禄抵达赵府宣旨,已是午膳时分,赵襄在小院里阅卷,旁边无人伺候,仲秋的庭院不比春夏,略显萧索而清寒,不过这午后暖阳,添了几分暖意。
“大人,福公公来传旨了。”传话的护卫从前院飞奔而至,腰间佩剑甩的有点响。赵襄弃书卷而起身,才行了几步,福禄就迎面过来了。
他先打了个千儿,见礼完毕道,“圣旨到,请赵大人接旨。”
赵襄平静下跪,垂首,那护卫紧跟着也老实跪下了。
福禄左右等了等,诧异,难不成这不通知赵府其他人来……他敛去旁思,轻咳一声,展开明黄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宰相赵襄典领百官,协理朕治国,劳苦功高,公垂竹帛,为嘉其绩,特为之选妻,历时三月,人选度定后于明年四月孝期解除后成亲,钦此!”
“臣赵襄领旨谢恩!”
福禄将圣旨递于他手中,干笑了两声,“咳咳,给赵大人道声喜了。”
赵襄面无表情的起身,“福公公定是要急着回去复命,本官就不留你了。”
他捏着圣旨转身就往内堂而去,福禄对着他的背影行了一礼,迅速离开。
同是午膳后的鸾仪宫内,赵婧仪让人请了御医。
朱院首诊断了半天,只说是天气变化,仲秋早晚寒凉,一没留神就感染风寒,头疼脑热起来。
这才喝完御医开的方子熬的药之后,赵婧仪靠着床上小憩,赵婷捧着一碗清莲汤进来,小声的询问道:“娘娘,慈安宫让人送了碗清莲汤,太后传话说,秋末天寒,小心着身子。”
赵婧仪睁眼,瞥了一眼她碗里的汤,清莲,清心也。此莲,乃黄连,虽极苦,然却是清心降火极品……太后这是话里有话呐。
赵婷端着等了等,见她没有话,转身就想出去,赵婧仪轻咳一声,“留下吧,总也是要喝的,不如趁热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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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虽然交代了皇上回来前叫醒她,却没有预料到皇上来的比往常早,看她还在睡,就让御膳延迟些上,他在床边守了好长时间,床上的某人才迷迷糊糊的要睁开眼的样子,一只手还无意识的往侧旁的地方摸索着。
然后慢慢的清醒过来,睁开水雾朦胧的双眼。
“皇……皇上?”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睡得如此沉,沈汀年颇为尴尬的坐起身,拉着胸口的头发,“我……睡得沉了些。”
听她这话,濮阳绪就知道她现在是不认他的,神色不可察觉的有些变化,却仍是温和道,“不怪你,早上是不是被朕吓到了?”
沈汀年赶紧摇头,眉头一蹙,“没有,就是……觉的皇上……太威武了。”
这话夸的太勉强了吧。
濮阳绪眉头几不可见的一跳,“时候不早了你先起来用午膳,下午也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你随朕一道出宫。”
“出宫?!”沈汀年惊喜的问道,“真的?”
“秋收时节,朕要去京都城郊皇田视察。”濮阳绪见她立马眉开眼笑的样子,也笑了。
每年皇上都会去皇家良田主持了春分农耕活动和秋收视察,这样一年一度的亲事农耕之举,既亲民又为众人做劳动表率,最后为大周国一年的风调雨顺祈福祭祀。
沈汀年掀被跳下床,颇有些急不可耐的凑到濮阳绪跟前,面色微红道:“皇上,你既然看中了我……我也会老实听话,还会给皇上生个大胖小子……”
“咳咳……”濮阳绪岔了气,轻咳了几声,吓得沈汀年赶紧轻抚着他的胸口,然后喃喃道,“总之,我只求吃好睡好……你别一生气就打发了我就好。”
说好的不攀龙附凤呢,早上到中午就变卦了,真的是非常的识时务。
濮阳绪止住咳,伸手抬起沈汀年的下巴,突然弯下腰在她喋喋不休的唇上一触,笑着道:“打发谁都不会打发你,你这性子讨喜,朕甚欢喜。”
沈汀年没防备被他袭击得手,羞赧的往后躲,之后吃饭都不敢看他,而预先已经听月朱禀报过她失常的种种举动和想法的濮阳绪也没有多为难。
待放了筷濮阳绪本来也没有空多留,但是见锁桥端了药进来,司膳尝过之后,递还锁桥,但是沈汀年竟然怎么都不肯喝。
“娘娘,这药是向老御医今日新开的方子,虽有些苦口,但是调养身体……”
“我不喝。”沈汀年一直拿手推开她。
“你们都退下。”
濮阳绪端起放置一旁的药碗,等他们都退干净了,在她身边坐下,“朕喂你喝药,不许吐了。”
药勺一舀,浓稠的药汁散发着浓郁的味道,刚一沾唇,沈汀年就立马抿紧唇,她也知道不能像推锁桥一样推他,但就是不张嘴。
濮阳绪眸光一闪,勾唇而笑:“你可知朕以前是如何给你喂水的?”收回手,将药勺丢开,低头就允了一口药,凑近沈汀年的唇就像大人给婴孩喂食一样哺药。
沈汀年睫毛微颤,瞪大眼睛看他,然而她对药的厌恶感极大,就这样还仍旧紧抿着唇,任凭他碾转,一时间濮阳绪自己苦的俊眉紧蹙,不得不抬手捏了一下她的细腰软肉,才得以成功侵袭……
苦涩的药汁一入口,沈汀年五官都扭曲了起来,而又被他牵制的逃不开,所以这口药喝的当真是苦不堪言,最后刺激的眼泪哗啦直流。
濮阳绪虽心疼,动作却不含糊,一碗药喝的一滴不剩,只不过这碗药有一半入了他自己腹中了……可见沈汀年抵制情绪有多严重,宁愿你来我往的糟蹋了也不要喝。
“来,喝一口蜜汁。”
直到温热的蜜汁完全盖下去了口中苦药味,沈汀年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等她回过神才发现锁桥和月朱都进来了,而濮阳绪却没了影。
“咳,皇上他跑了。”
月朱话里带着浓浓的笑意,似乎觉得皇上落跑是天下最不可能而又最让人开心的事情。
原来,他比自己还怕苦。
沈汀年却失了神,她突然想起林墨是最不怕苦的,喝药比吃饭还利索,一口闷下去眼睛都不带眨的。
半响她才道:“下次还是我——自己喝吧。”
“奴婢省的,晚上多备些蜜糖。”锁桥拿湿帕子替她擦脸,动作轻柔、细致,像是没有察觉到触手的肌肤是烫人的。
月朱有多欢喜,锁桥平静的表情下就有多苦涩。
大抵就从这点上两人就没法相合。
第一百三十七章秋收
不得不说,新政之后,百官们的幸福感实在不是很高,那些挂着闲职的官员根本当不下去了,递辞呈的人数创了十年来的最高纪录,为什么说是十年呢,因为十年前是仁武帝杀性最盛的时候,朝堂上稍有不顺心就杀臣杀妃杀中官,杀的大家都不敢在他面前出现了。
如此,新政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可见吃苦,与杀头可以媲美。
这日的垂拱殿早朝议事完,见无人再上奏表,龙椅上端坐的濮阳绪主动开了口。
“朕昨日下旨之事,大家也都知道了,众爱卿家中若有适龄之女皆可上表,许三日为期。”濮阳绪说完,等了等,唇角微微勾起,“赵襄,你可有中意之人?”
赵襄出列,极为俊朗平静的脸,对上濮阳绪隐含深意的目光,坦然回之:“回皇上,臣并无中意之人,皇上圣旨已下臣自不敢违,然微臣而立之年,却尚未娶妻,只因天煞之命,有得道高僧曾言,如若娶妻,必克之,不得半载而陨。”
濮阳绪神色微怔,讶然道:“竟有此事?”
他之所以怔了一瞬倒不是只因为赵襄所言,而是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上一任宰相韩平,这位深受他敬重的恩师,临终竟也是给他留了话的。
那日他急匆匆的赶到韩府,韩平已经走了多时,一生清廉,家宅寒贫,他走的安详,没有给家人留话,但独独托身边跟了一辈子的老仆人告诉濮阳绪——他并不会后悔,直到死前一刻也不觉得后半生孤寡是一件苦事,因为身在泥潭,心有桃源。
韩平数十年孤身不觉苦,死前亦言不悔一生,而现在赵襄也为了藏在心里的人直言天煞孤命,唯愿终身不娶。
濮阳绪脑海划过一个念头:他做得到吗?
“微臣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君。”垂首躬身,赵襄语气不似开玩笑,倒叫众人一时疑虑顿生,难道这就是他一直孑然一身的原因?
“难道没有破解之法?”有人质疑,惋惜,“这天命之说,毕竟是虚妄之论,赵大人为国拘身,劳苦功高,也需得享人生快意之事,娶妻生子怎可不为?”
说话的人早年发妻病逝,现在娶的是第三个夫人了。
“是啊,赵大人一直都为国事操劳……”有人感叹,语带关切。
这个又是家中妻妾成群,比皇上早年太孙期间坐拥的女人都翻了一倍。
“天命之说实不可信,赵大人不可因此误了终生大事。”更有耿直者直言不讳的规劝一番。
这个倒是只有一位妻子,可能是惧内,暗地里还不是养了两房外室……濮阳绪看着谁,脑子里就闪现各样的想法,这些人才是正常的,而韩平和赵襄两人……是特例。
“不如请道士破解,这世上能人异士何愁没有……”也不乏出谋建言者。
濮阳绪终于收敛心神,平静的听着,看着,那些个倾附赵襄的大臣在朝堂上一点不克制自己对他的关爱之心,也俱是近来对新政极其不满的,而满朝不言不语者皆是看着自己眼色不敢妄言的。
“众爱卿既如此关心赵大人,不如举荐家中适龄女子,这天命之说可不可信,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一时那些人齐齐缄口,当真全部闭嘴不语了,濮阳绪却又不悦了,“周尚书既说天命不可信,朕记得你家中有一女豆蔻之年……”
“求皇上开恩啊……”周尚书吓得立马跪求,他的女儿可是夫人的命,这要是知道被他一句就断送了,还不得要了他的老命,“微臣之女年纪尚幼,未及调教,实不宜出阁……万望皇上开恩!”
边磕头边抖索起来,赵府的大门他不是没登过,更想将女儿送进去,可是……如今知道那是火坑哪里舍得。
若是没记错之前周尚书的侄女也在太后为皇上挑选进宫的‘十二女’之列,现在走的是深宫幽居看不到尽头的囚禁之路……
濮阳绪只是冷哼一声,眼睛一扫,百官纷纷低头,而家中无女,又或是旁系也无适龄之选的大臣倒是坦然的多。
“朕之行事问心无愧,何惧苍天不许,自韩相辞世,赵襄便从旁协助朕治理国事,典领百官,事无巨细。”濮阳绪言之切,意之深,百官莫不屏息,揣度其心。
“众卿却因一句天命,而畏缩犹惧,连黄口稚儿都不如。”
随即,濮阳绪甩袖而去。
“退朝!”
同时有唱诺声响起,众人忙躬身礼送,齐齐在心中呐喊,这皇上是越来越……霸气了。
赵襄却没有觉得这人越发霸气,而是越发难测了,今日这事,他看的明白,皇上在试探百官态度,以他婚娶为由,这上赶着攀附的人,估计官运到头了。
他不明白的是,皇上可以挑选其他人做引,独独选了他,赵襄一直不就女色不愿娶妻耽误人,濮阳绪昨日降旨,他正常接之,今日当朝以‘天命之说’‘克妻’来婉拒圣意,皇上看似并不在意,他明接暗拒……
“赵大人,留步。”
王吉在宫门口喊住他,赵襄站定,等着他几步跑近,王吉素来唯他马首是瞻,今天倒是机警的很没有开口,皇上提拔他也不是只看中他会逢迎拍马,大抵也欣赏几分他的鬼精急智。
“赵大人今日所言可是当真?”王吉问的直接,面露暗忧,赵襄看他一眼,复又抬步,两人一道往宫门口行。
“半真半假。”
“这,拒婚是真,克妻是假?”王吉问完,先叹一声,“皇上这次怕是决意要将新政执行到底……”
赵襄闻言无所谓的笑了笑,明眼人都看出这里头的门道了。
而自己能被选中做这个点火棒,大抵是宫里头的那位赵家人惹他不快了。
若真如此,赵家大概是出不来一位载入史册的皇后了。
下了朝皇上也没有去御书房,直接着人准备出宫前往近郊皇田视察秋收。
同群臣斗了一早上心眼倒是也没有影响多少他的心情,反倒是赵襄的话和想起韩平让他心思有些沉。他现在对沈汀年正是情浓爱重,但也从未想过……如果她不在了,一生也不再爱其他人。
此次随驾而行的文臣武将并没有多少人,而沈汀年是特例,没公开的却是跟着御驾大大方方的出宫。
秋高气爽好时节。
沈汀年端正的坐在马车中,抚着自己用布巾包裹起来的头发,颇有些不适的扭了扭身子。
奢侈的日子过久了,穿了绫罗绸缎,突然换上粗布衣裳,还竟有些不适应,总觉得身上痒痒的。沈汀年忍不住狠狠的唾弃了自己一把,随即又想,到底是富贵命,这适应性多好,一般人可是驾驭不了锦衣玉食的。
到了京郊的皇田,沈汀年搭着月朱的手下了车,往四周一看,只见被重重官兵把手之外,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连带着高一些的树上,都挂了人,一些高高的土坡上,也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果然古往今来凑热闹皆是人的天性,那么远能瞧出什么来,凑得就是一份热闹,沈汀年乐颠颠的到处瞧着,没去靠近皇上,他似乎对身上的粗布衣服也非常不适应,但是要做表率与民同劳动总不能穿着锦衣华服。
这个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人,吃着老百姓种出来的东西,却觉得自己清高无尘,瞧不起那些田间劳作的人,濮阳绪是体恤老百姓的人,所以并不是做做样子兜一圈就回去,他是真的打算下田干农活的。
待司农官员做好安排之后,所有人都看着皇上第一个挽着裤腿下田,然后潇洒的拿过镰刀,刷刷的就开始割,动作虽然算不上熟练,但还是有模有样。
在他的带领下,跟着来的人都齐齐下了田,有朝堂官员也有宫廷内侍官,更多的是挑选出来的壮丁。
大抵看到皇上真的下田干活了,外头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叫好声。
沈汀年在田埂上站着看了一会儿,随即便挽着袖子认真琢磨了下镰刀的用法,又蹲下来揪着两三根稻梗用镰刀一拉,非常顺利而成功的割下来了。
她当即就颇觉新鲜的有样学样的扎起裤腿下了田,旁边的月朱拦都拦不住。
这个时辰田里的泥还是有些凉的,沈汀年就没有学那些大男人们都脱了鞋,但两只脚站进来之后觉得脚底打滑,整个人都是不稳的,为了稳住身体,她一脚前一脚后,然后定住了,想抬哪只脚都觉得自己下一步就要滑到了。
正巧濮阳绪割完一排到头,抬头就看见她的动作。
沈汀年进退不得下意识就抬头去寻濮阳绪,谁知他也正看着呢。
隔着不远的距离,都能看清楚他憋着笑,沈汀年忙朝他招了招手。
可濮阳绪弯下腰又重新开始干活,根本不打算过来解救她。
擅自下田的沈汀年没办法,只能自力更生,努力学着稳打稳扎的挪步,眼瞧着离田埂远了,可以加入割稻行列了,不想倒着又割了一趟的濮阳绪与她并排了,见到她,直了腰道:“上去等我。”
沈汀年挥了挥手里的小镰刀,小声道:“我也会。”
她还没有开口,光是看自己那熟悉的眼神,濮阳绪就知道这会儿她是正常,当即佯怒:“等会摔了扶都来不及。”
第一百三十八章偷闲
可他若是能轻易就说服沈汀年就好了,这个女人一向恃宠而骄,每每出宫就跟解了缰绳的马一样,肆意的能上房揭瓦,这会儿偏要下田割稻,濮阳绪见她在田里就跟刚出生的小鸭子走都不会走还想割稻子,“听话,快上去吧。”
他是带她出来散心透气的,真要让她割稻子,呵,最后指不定被稻子反过来划了一身。
“你割你的,我——我就看看。”沈汀年手里还捏着镰刀呢,显然还是想玩。
濮阳绪无奈,为了吓唬她,只好夸大其词:“这田里有虫,有蟾蜍,还有蛇……”
他自然不会说这片地方虫子早就被捉干净。
沈汀年曾看过青蛙的画集册,其中丑的吓人就是蟾蜍,老百姓喊做癞蛤蟆,一个娇弱的女人要是踩到了癞蛤蟆,是多么残酷血腥的事情。
她打了个哆嗦,忐忑的盯着自己扎起来的裤腿,露出的白嫩嫩的小腿肚,这种好事她不会遇上吧?
濮阳绪顺着她的视线也盯着那两截白嫩嫩的小腿肚,他干咽了下口水,嗯,怎么才开始干活就渴了。
“咳,我刚在那边田头就看见一只……啧,很大的一只。”濮阳绪见目的达到就又弯下腰割稻了。
沈汀年扭头看他,脸部表情极是僵硬,她咽了咽口水,与他并排弯腰,小声道:“皇上,有……有蟾蜍……”
濮阳绪动作凝滞了下,眼睛四下里一扫,微微松了口气,嘴上无所谓的附和:“是啊,有的,等会我一脚踩一只,你还不快上去,稳着点走。”
沈汀年盯着他看了一眼,然后不着痕迹的移动起来,目标,田埂。
回程的路每提一下脚,她就瞅瞅落脚处有没有东西,以至于整套动作便是,滑稽而搞笑,濮阳绪一边干活,一边眼风里瞅着她,看着想扶额,又忍不住弯了唇憋笑。
眼看就要到了,沈汀年咧嘴一笑,松了口气,一抬脚就瞧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蹿过来。
“啊……”站在田埂上等着伸出手迎接她的月朱先一步叫了,简直就是一道杀猪般的惨叫声。
沈汀年吓得反向往濮阳绪那跑,丢了镰刀就往他身上扑,幸而他是跟着她并排方向割稻子的,一直齐头并进。没离远,沈汀年双手吊着他的脖子,声音有些颤,“是……蟾蜍吗?”
濮阳绪差点没被她直接扑棱到田里,踉跄的起身站稳,丢了手里的稻子,一手托着她臀,足尖一点,飞掠而起,两步便回到田埂上,飞快的将人往地上一放,同时手上镰刀一甩出去就把那还在蹦跳的找不到方向的蟾蜍钉在地上,溅出一滩脏血。
候在大路上的护卫疾跑而至,三两下就把惊扰贵人的刺客清理干净,走的时候还有些懵:皇上斩杀蟾蜍的英姿未免太帅了,瞧着贵人都惊呆了。
沈汀年竟不知道濮阳绪身手这样好……除了体力好之外。
濮阳绪回头看她,沈汀年眼瞳紧张的瞪大,小脸还有些发白,明白过来刚才那蟾蜍还真的吓到她了,“好了,没事了……”一边安抚,一边取了旁边内侍官递上的干净的湿巾擦拭她刚反向跑了几步被稻子划了的小腿肚,或许是肌肤太过白嫩,一点儿血红都是触目惊心,濮阳绪一瞬间心疼之极,将人横抱起来往马车走,一点没顾忌远处百姓围观,倒是沈汀年缓过劲来羞愧不已,道:“皇上,快放我下来。”
因为沈汀年而闹出来的插曲,濮阳绪提前上了岸,司农官员见机请示秋收示范结束……
半日一晃而过,濮阳绪下午还有事情要处理,便允司农官员所请。
皇上要走,其他人却也没有立刻就走,还在埋头苦干,濮阳绪只带了几名护卫,江科随同一起,御驾回城,沈汀年刚踏上马车,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车旁正跨上马要走的濮阳绪。
“皇上!”她从马车上跳下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带我一起去!”
濮阳绪略显惊愕,随即安抚的冲她笑了笑:“不要闹,回宫等我回来。”沈汀年见他如此神色,当即废话不多说,拉着他的手臂一使劲,踩着马镫往马背上跃,整个人就趴到了他的背上,“你把我甩下去试试?”
说着双手锁死在他腰间,整个人都黏牢了。
“……”濮阳绪从未觉得沈汀年是个胡搅蛮缠的女子,她的异常,让他另做了一番思量,“真拿你没办法,等到了地方,千万要听话,不要乱跑,听见了吗?”
“嗯。”沈汀年乖乖的点了点头,还拿手扣了扣他的腰带。
濮阳绪带着她率先骑马而行,江科领着护卫在后头,月朱等随侍在马车旁干瞪眼,最后只能先行回宫。
快马回城后一行人来到了京城的兴盛酒楼,濮阳绪径直带着她去了顶楼一间雅房换衣服,虽然沈汀年是临时要跟着他,但是随行护卫办事十分妥帖,她的衣服自然也备好了。
沈汀年已经很久没有自己给自己穿衣服了,里三件外三件的折腾好一会儿,她出来时,外间却不见濮阳绪身影,桌上有茶水点心,窗外可以看见京城主干大道。
沈汀年许久没有见这样繁华而有人气的景象,一时也不急着去寻人了。
正看着人来人往,包厢的门被人从外头打开了。
濮阳绪穿的是色调庄重、低沉的深衣常服,他大步走进来自个儿入座,沈汀年执茶盏的手慢慢回落,笼罩而来的男儿气息,霸道强势,任谁都无法忽略其存在感。
跟着濮阳绪出来的江科也被允许入座,他微微敛目,看着坐在窗前的沈汀年,那双清灵明亮的眸子,无尽柔美的风华,虽然不是看着他,却依旧让一个正常男人心生动荡,察觉到他的目光,沈汀年侧着脸并未回眸,只是给濮阳绪添茶,好似室内没有其他人。
“来,喝茶。”
沈汀年烫杯倒茶,行云流水,自己先抿了一口,最后递给濮阳绪,他一昂脖子灌了个底朝天。
饮毕,两人对视而笑,沈汀年明眸如月,眉眼如画,她笑时目色中有水色滢滢,濮阳绪的感受是江科这等外人难以体会的,她的神态似印烫而过他的心一样,自古有语,情人眼里出西施,他早已体会了,心若喜之,一言一笑无限美。
江科被两人之间无形的氛围隔绝在外,便不由主动开口,“正好是饭时,不若在此用膳,兴盛酒店的菜色还是不错的。”
沈汀年对江科是有些许印象的,能在皇上面前淡然处之,还安排行程,两人之间的关系甚好,她终于侧头毫无顾忌的,大大方方的将他打量了一遍。
江科书卷气质,儒雅端方,搁在人群中也算出色,但此刻珠玉在前,当真不够看。
她毫不掩饰的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濮阳绪。
“在下是貌丑至斯,竟引夫人无端哂笑?”江科转头吩咐完随从,安排膳食,就看沈汀年无故发笑。
微服在外自不便以真实身份相称,他称呼夫人并无不妥。
“江大人乃人中俊杰,何必妄自菲薄。”沈汀年看着濮阳绪,眼神带着笑,话语也极淡静,轻描淡写,却言辞如剑,“眼有星辰,方心中有山海。”
说完,她冲着濮阳绪眨了眨眼,“你看我是哂笑吗?”
“不是。”濮阳绪十分公正的摆明态度,博得沈汀年一枚甜笑。
江科觉得眼睛快要被晃瞎了。他对沈汀年的印象,因同沈河交好之故并不像其他朝臣一样将她视为红颜祸水,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宠妃名不虚传,毕竟皇上为了她能将立后之事一拖再拖,哪怕是被朝臣吵的不耐烦。
兴盛酒楼的招牌是极为响亮的,云集大周国各地名菜,江科点了满满当当一大桌子的菜,待菜都上满,再也摆不下了,濮阳绪才摆了摆手,“撤一半下去,这个,这个,还有这几道……”
他指的都是兴盛酒楼的头牌菜,各个上面铺了满满的辣红酱,其中就有一道最为有名的‘鱼跃龙门’。
沈汀年忙拾起筷子,想去夹那道菜。
“不是吃不了辣吗?”濮阳绪长筷子一挡,沈汀年的手僵立在菜盘当空,她筷子转了几转,发现侍从要撤的菜大多是带辣的,便悻悻的收回手,低头只见一只手夹了一筷子芦笋至她碗碟,叮咚作响,碗筷相碰。
“剩下的都可尝尝。”
濮阳绪知道她是好奇那道天下闻名的菜,能看不能吃就有些憋屈,又挑了几道菜夹给她。他的动作随意,却透着十分宠爱亲昵,沈汀年嘟着唇:“谁要吃这些不好吃的……”
“……”嗜辣如命的江科干瞪眼,他就想好好吃一顿饭而已。
不花钱吃一顿饭容易吗?还是兴盛酒楼这种非富即贵的人才来的地方。
沈汀年仗着濮阳绪娇宠,无形中露了几分恣意,偏要趁着他不留神夹了一筷子兴盛酒楼的招牌菜,还未入口就先被辣味呛得咳了起来。
“快灌几口水……”濮阳绪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另一只手也迅速递了一杯水过去,这一举动自然利索,沈汀年本在他右侧,如此倾身而来,头挨着濮阳绪的肩,喝了两口水压下去咳嗽,呼出去的气息也打在他脖颈,望着她秀眉端出微微皱起的细致肌肤,还有仰头时脖间露出的那一缕杏仁般的白净,心怦然跳动。
濮阳绪喉间涌上一股强烈的辛冽之气,胸中却似有一团温润的缠棉气息,将他的心轻轻的拉扯着,揉搓着,他猛然间侧头就她,笑起来。
沈汀年被他忽而的笑声吓了一跳,一转眸就对上他的脸,近在咫尺,惊得往后一仰头,濮阳绪却伸出手来搂她的腰。
被她用手扯下来,他顺势就扣住她的手。
一旁因角度原因很容易就看了个清清楚楚的江科,乍然看着他们那交缠十指,搂抱着,那亲昵,那神情,那语态,顿觉得自己还没拿筷子就已经饱了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三十九章见面
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江科后半程埋头苦吃,两耳不闻周边声,等他摸着撑圆的肚子一抬头,隐约察觉气氛怎么变了。
两人手也没有牵了,也没有说话,濮阳绪侧头看着窗外车马人流,沈汀年一改之前的挑三拣四,舀了一碗汤呼啦呼啦的喝着。
是真的呼啦呼啦——喝出的声来。江科惊了。
大抵是他的目光如箭不可忽视,沈汀年放开勺子后抬头瞪他:“没见过人喝汤吗?再看,我挖你眼睛!”
说着还伸出两只手指对着自己的眼睛做了个挖的动作。
江科还没做出反应,视线里出现了濮阳绪的一只手伸过去把沈汀年脑袋转过去面对他自己。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汀年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问,但是她确实又突然头疼起来了,可能是出宫前喝的药药效散了。
“没有哦,皇上你不要动手动脚……”沈汀年眼睛转来转去就是不和他对视,小手抗拒的推开他,“这在外面呢。”
江科这才看清楚濮阳绪的脸色确实比刚才沉了许多,难怪气氛不好了。
这……沈汀年有些奇怪,前后换了个人一样,刚才他不是就专心吃了一碗饭,错过了什么!
濮阳绪比他淡定,平静,沈汀年这样的突然变脸已经好几回了。
比起第一次赤身果体的险些被她推下广木,刚不过是桌子底下偷偷摸摸牵着手,一下子就被她甩开了而已。
“我感觉的到。”濮阳绪刚望着窗外平复情绪,回过头就看见她冲江科威胁,按理说江科此刻在她的眼里就是一个陌生人,多看她几眼也不值当她生气。
除非她控制不住……这和她骤然失常毫无规律可言的行为有直接的关系。
濮阳绪突然间就恍悟,失常后的沈汀年更不会掩饰,她直言直语,竟连“为他生孩子”都能随口说出来,他当时还没有太震惊,现在回想起来,她是不是内心深处就已经想为他生孩子了……无论是男是女,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自己当初做的局,自己亲手推翻。
虽然彼此没有说出口过,但是他们都知道沈家的处境是有些进退两难的,若是她一生无子,却享有盛宠也不失为一条平顺大道,但是有了孩子,于她本人而言就有了太多的负担,和不可测的事情。
濮阳绪内心里翻江倒海,看着她侧对着自己的脸,最复杂的滋味竟然是亏欠,身为一国之君,坐拥天下,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之前看着她疼,看着她哭,现在还要假装若无其事。
她究竟是真的痴病失常……还是瞒着什么事情?不会的,濮阳绪不相信,几十年前的事情她如何得知,所有的症状都吻合。
“管你信不信,反正没有。”
沈汀年被刚才濮阳绪一句话搅乱了阵脚,还真怕被他看出来。
哪怕整个脑袋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但是她还是装的无辜样子,小手不急不缓的搅着碗里喝剩下的汤。
幸亏她不是爱出汗的,刚尝了辣菜刺激的脸颊一直有一层红晕,光从表面,没有一丝破绽。
可濮阳绪却没有那么容易被唬弄,怀疑的种子悄然无声的埋下,他抬手搭在桌上,用力的敲了三下。
包间的门立刻就打开了,随行护卫飞快走进来。
“还有多久?”濮阳绪语气有些冷。
“回主子爷,因为怕药从太医院现熬好了送来影响药效,属下将人与药材全数带出来,之前已经在楼下厨房熬上了,最迟一刻钟。”
听到这儿江科愣了下,下意识看了眼沈汀年的脸色,一点看不出来她是生病了,他还以为传闻是她故意放出来的消息,毕竟大家之前对她攻讦的不像话,听说她病了,大家一下子就没骂了。
但人心就是这样的古怪和恶毒,虽然嘴上不骂了,私心却觉得她活该,最好是就这样一直病下去……
沈汀年听不见那些不好的声音,也不知道大家怎么揣度,也不想知道,因为见不得你好的人一定过的没你好。
虽说,她现在一点都不好,疼得想不管不顾的滚地上去。
“又要喝药。”沈汀年做出不高兴的样子。
“这次的没有那么苦。”
濮阳绪示意那护卫退下,正好让人也把满桌的东西都撤了。
“骗人。”沈汀年哼了一声,把手里的勺子砸的砰的一声,又偷眼看他,怕真的惹了他生气,将一个攀附上大人物的小女人做派表现的贴切又逼真。
濮阳绪也克制的没有再哄她,因为他没办法在看她的眼睛时,做好自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觉悟。
江科从来没觉得一天能这么心累,他守规矩的没再多看多听了,努力扮演一个真正无关紧要的人。
三人同时在想:忍一忍,忍一忍。
包间的门又一次打开时,不仅是送上了沈汀年的药,还有两位姗姗来迟的客人——风尘仆仆,也前路未卜。
“罪臣濮阳臻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濮阳绪望着来人,有片刻的失神,康安帝是个不好学问的人,但是他为了儿子取名却费了心思去翻书。
绪,丝端也,他希望自己是开端,而臻,至也,他希望眼前的这位能臻臻至至。
濮阳绪选择在宫外秘密接见的人,正是数年不曾回京的平王——濮阳臻。
“起来吧。”
跪在地上的两人先后起身,正式的面向众人。
沈汀年继见过安王之后,对这位平王一直也没什么好感。
但出乎意外的,这人,恍眼一瞧并不会引人反感。与那位已经被贬为庶民,终身囚禁的安王一点不像。
平王是个面相普通的青年,是泯然众人的那种普通,是随了康安帝的圆脸的,眉目也平和,以至于他进来之后,沈汀年最先看到的是他身边的一个戴面罩的男人。
身形和气质都陌生得很,唯独露出来的眼睛,给她带了一丝熟悉。
这带着面罩的男人进门后就毫不掩饰的看着沈汀年。
濮阳绪微微眯眸视线上下一扫而过,最后在对方的面罩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朕见不得藏头缩尾之辈,十分碍眼。”
平王闻言立马解释:“皇上息怒,这位是罪臣的家仆阿福,便是他一路护送罪臣诸多辛苦,只因他脸上长疮,十分貌丑,恐惊扰圣体才叫他——”
“取下来。”濮阳绪岂是会信这种说辞之人。
但是令他失望,也令沈汀年瞠目的是,这叫阿福的男人干脆利索的取下来面罩,露出一张坑坑洼洼双颊遍布疮口的脸——沈汀年吓得立马捂住眼睛,她脑子里晃过上午看到的蟾蜍。
濮阳绪强忍着自插双目的冲动认真看了眼对方五官轮廓,鼻梁太塌了,下颌骨也宽了……他闭了闭眼,是变成了这样,还是原本就这样。
他对林墨也只见过一面,最记忆深刻的也是他的脸,至于其他……林墨此人根本没有记忆点,若是忽略他的脸的话。
“皇上,能不能让他戴回去,我——”
沈汀年挡着眼睛,连余光也不愿意再施舍出去给那人,“我还要喝药呢。”
是了,沈汀年是这个世上最熟悉林墨的人,但是她此刻失常,丝毫不认得对面的男人,甚至因为那过分丑陋的长相受到了惊吓。
濮阳绪按下思量,舒展了眉头,“戴回去,站远些。”
平王忙又应下了,没把人轰出去显然是给自己留了一份情面了。
房内自此之后就像密闭了起来,气息流通困难。
沈汀年端着的药碗散发出浓浓的草药味,使得众人的呼吸间也侵染了苦涩。
她想一口饮尽,却几度深吸气都没有动手。
惹得濮阳绪频频侧目,江科也没忍住瞥了几眼,他正打起精神准备应对平王,这种关头竟还被分了心思,可见沈汀年害人不浅。
然后受害者远不止他们,平王是头回见沈汀年,眸光难掩惊艳,几步之间竟走的也恍了神,而他身后的阿福戴好了面罩,又一脚深一脚浅往旁边退开。
沈汀年目光下移落在他腿脚上,深黑色的衣摆下一条腿似乎受了伤,走动间暴露出来的异常比他脖颈裸露的一段痊愈的疤痕更扎眼。
但这些都不及刚才那张触目惊心的脸,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正思量着,身边的人伸手过来推了推她的药碗,“趁热喝——”
沈汀年目光被拉回来落在黑漆漆的药汁上,一双眉拧了又拧,她微张口吐了口气,刚凑到碗边,被药味冲的鼻子发酸,瞬间丧失了一口喝完的勇气。
如此反复了两三回,除了濮阳绪还能紧紧盯着,其他人都没眼看。
“咳咳。”江科是定力最差的没憋住轻咳了一声。
迫于濮阳绪压力,又怕再耽搁下去,他又要来喂自己了,沈汀年带着满腹情绪一口喝光,苦的头皮发麻,混杂着骤然加重的剧烈头疼,她隐忍依旧的眼泪自己冲破了防线,从眼眶里迫不及待的逃出来了。
一碗药把人喝哭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濮阳绪慌忙伸手要去搂她,却被沈汀年反手打了一巴掌,她不能说疼,就只说:“苦死了,非要我喝!”
她明知道情绪越动荡,头疼的越厉害,但是乍然见到面目全非的林墨,再对比着毫不知情安然无虞的濮阳绪,她如何也没法平平静静。
第一百四十章抽丝
沈汀年就那一瞬没控住,打了一下濮阳绪手背后,伴随着剧烈的头疼,她简直不用多演就将失常发挥的淋漓尽致。
先是站起来砸了药碗,还没再动手就被濮阳绪抱住了,她又哭着打他:“放开我,我要走,我要走……”
濮阳绪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紧紧的抿着嘴,也死死地禁锢着她。
他抽空回头扫了一眼,极具威胁力,江科和平王立马相继低头,非礼勿视。
隔着最远的阿福也愣愣的低下头去。
闹了一会儿沈汀年也累了,就吸着鼻子说:“放我去隔间休息吧。”
“就在这睡,我抱着你睡。”濮阳绪坐回椅子上,把她抱在腿上,丝毫不觉得这行为有些过分,沈汀年也没力气同他争,今日之后她骄纵恣肆的名声就彻底坐实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这趟出宫先是擅自下田,又搅乱皇上为民做典范,后来还大庭广众下翻上皇上的御马……每一件事都不堪为贤良做派,更何况还兼之失常哭闹,连皇上贵体都随意冒犯。
江科也算是从头到尾的目睹者,以一个正常男人的思维,这样的女人长得再美艳都很难接受的,但奇异的是,他其实并不觉得沈汀年这些行径多差劲,甚至刚在看见她骤然哭了的那一瞬,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的出来,沈汀年并不是真心想要哭。
眼泪落下来的她猝尔慌乱的手其实暴露了一些真相,只是当局者迷。
房间里足够安静了,濮阳绪也抽出一只手来捏了捏额角,他轻声道:“今日不宜谈其他的事情,江科你将平王安置一下……”
“噗通!”平王突然双膝跪地,压低声音求道:“皇上,罪臣自知罪不容赦,但求皇上容罪臣得见母妃一面。”
平王的母亲便是如今并未得封太妃尊号的先帝四妃之一的恪妃南氏,之前就因为废安王逼宫而被随同其他因育有皇嗣而未殉葬的妃嫔一起囚禁冷宫,一直关到今时今日。
“朕知道你的心思。”濮阳绪今日本来就打算清一清平王的账,比起安王的混账,平王也不算大过,毕竟觊觎皇位这种事情,是人之本性,是男人都会有的欲望,就是恭州涝灾也非他之过,而是身边亲信与安王勾连,只不过查到这儿未免又有些太干净了,什么都没有做,如何会这么巧的就牵扯进了江南士族的事情里,若不是当地监司及时上报,他竟不知平王同江南士族之间紧密相连,还拖了这么久才奉诏离开封地,现在还带这个身份存疑的男人进京,濮阳绪一时间都要推翻自己之前对这个人的所有认知了。
“但是眼下,还有些事情并未审查清楚。”
“皇上容禀,罪臣愿意戴罪立功劝说母妃。”平王言辞恳切,还舍得下身份面子,磕了两个头,“只求皇上看在罪臣与母妃相依为命孤苦多年的份上网开一面!”
他这头磕的越响,濮阳绪心越沉,他启唇唤了一声:“江科。”
后者立马站起来应了,随即不用多言就出去了。
包间的门第三次被打开,江科出去亲自带了个戴着帷帽的女人进来,而这一次他没有再留下,并且连一出现存在感竟然比自己要强的阿福都一并请出去了。
“母妃?!”平王一眼就认出南氏,他顾不得礼仪的膝行几步,“孩儿来迟了,让母妃受苦了……”
一句话说的是泪涕四流,摘下帷帽的南氏虽也失态的捂嘴而泣,但神情面貌都比较冷静,一身白色的孝服衬的她娇小瘦削,母子两已是五六年未见……当年濮阳绪被侧立为皇太孙,其他成年的皇子全部封王离京奔赴各自的封地。
“母妃你瘦了……”
“是孩儿不孝,这么多年不曾侍奉膝下。”
濮阳绪最厌烦听女人哭了,当然自己怀里抱着的这个不算在内,所以没有耐心听他们述衷情,冷言打断:“朕的时间不是用来听你们说这些的。”
两人闻言俱是一僵,南氏率先抹干净眼泪,也很顺服的跪下来了,挨着平王似乎就挨着一座山,她数年不曾舒展的眉头得以舒展,甚至以弱小的身子撑起了母子二人的气势,她主动开口道:“罪妇南氏叩见皇上。”
濮阳绪冷哼了一声,“想来也不用平王劝什么,你们早就通了气。”他食指轻点着桌面,宫里这么严密的清查,都还是让他们搭上了线,这么多年这两位也没少在这方面花功夫,这样一想,他就加重了语气,“要想安然求去,朕却不是会轻易允的。”
听出他的警告之意,南氏丝毫不惧,她很清楚自己深藏的底牌是什么,“景佑三年皇上查杀内宫各院,把整个后宫抄了个底朝天,太医院也血洗了,到最后,涉事的御医都杀了,却唯独不知道祸首是谁……”
濮阳绪搭在桌上的手瞬间紧握成拳,仁武帝的死是他至今不得开解的结,也是触碰不得的逆鳞。
他太过没有防备南氏会说这件事,所以也没有发现窝在他怀里的人也不经意的动了动搭在他大腿上的手指。
“罪妇是半条腿踏进死地的人,今日所言若有虚假,愿天作罚,五雷轰顶。”南氏的大无畏让挨着她的平王极度不安起来,他甚至不顾礼仪的握住她的手,掩藏在宽袖里,无人得见。
“皇上可还记得景佑元年被立为太孙……当时的太子在你的册封礼上醉酒闹事,就是那一次他喝醉了,还召了罪妇伺寝……”
濮阳绪不是突然就被册立为太孙的,而是在小半年前仁武帝就在朝堂上提出来了,随即才有了朝臣共议,百官考察他的品行性情,诸多事情议了小半年,最后才定了下来。
少年太孙春风得意马蹄疾,京城内外无人不知,论文武全才的人比不上他样貌俊美,论姿容卓绝的比不上他天生贵胄……总而言之,他得天独厚,占尽了便宜。
所以哪里晓得有小人给当时的庸庸碌碌当了几十年的太子进谗言,仁武帝立太孙摆明了要将皇位直接传给濮阳绪了。
这话一说,简直水滴油锅一样,试想想,自己做了那么多年的太子,惶恐不安了半辈子,最后儿子登位,没他啥事了?
能甘心吗?康安帝软泥捏成的也就硬气了这么一回,他让福安出面秘密约见太医院御医,改了仁武帝调养安神的方子,甚至后来太孙协理他监国,得到了文武百官的赞扬,康安帝越发的确信自己的日子到头了,干脆下了个狠心,让仁武帝因药量加重骤然痴呆。
所以濮阳绪查杀了那么多人,都没有找出来真正的祸首,为什么呢?他们知道不说出来是死,说也是死。
濮阳绪知道又如何,他能弑父吗?
南氏将这一切说出来还不够,她临走还埋下一句诛心的话:“这事,慈安宫一直知晓。”
慈安宫的太后一直知晓?谁人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就是宫廷内闱,只有你想不到的不为人知。
濮阳绪呆坐着,目光望着窗台处的光影变幻,连沈汀年睁开眼了也没有发现。
其实,她一直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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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近黄昏,出城的人流多起来了,从兴盛酒楼行驶过来的马车顺着主街道赶向出城的方向。
马车里坐着换上了普通庶民衣装的南氏,她靠着榻上睡着了,平王缓慢的挪到出口处,驾车的阿福不急不慌的让开路边的行人,戴着面罩是瞧不见神色的。
“你如何肯定他不会杀你?”平王问他,“他不是心慈的,只会宁可错杀,不会错放。”
阿福慢慢吞吞的道:“他不会。”
“为什么?”
阿福却没有立即回答,他摇了摇头,只在心里想:你不懂女人,总有些同情心是多余的,他今日这般凄惨苟活着,还不能留一命,还要被杀?
她会怎么想濮阳绪呢?
“我们这位聪明的皇上,就是太聪明了。”
平王也没再吭声了,显然今天的见面大出意料,他只说错了一句‘母妃你瘦了’,就被濮阳绪窥探了全貌,他此行进京前是知道南氏的近况的,若是没有在宫里搭上线,知道囚禁的妃嫔是生是死也就罢了,还能知道是胖是瘦?
又想到一直装睡的沈汀年,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想过了,这个天下就算了吧,他本就没那个命。
在马车顺利出城后,平王到底再问了句:“你把自己弄成这幅鬼样子真的值得吗?”
阿福一抽马鞭,马车立即提速向着远方的官道奔去,“王爷难道没听说过,留得青山在?”
“我一定要活着,才能继续做事情啊。”
“你原先不是活的好好地——”
“可我再也不能靠近她了。”
沈汀年身边跟着的那位暗卫今天在皇田的时候就追着他跑了三里地,若不是他最后跳进了护城河里,怕是都不能脱身,但是看见自己带过去的蟾蜍把沈汀年吓的花容失色,他想起这个就又有些开心。
“王爷,把你们送到仓翠山,我就要返回了,你于我有知遇之恩,虽然最后闹得并不愉快,但是还是很感谢你……”
平王长长的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不会跟我走。”
大抵是风筝的线头被锁死在京城,他大江南北跑遍了还是会回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剥茧
濮阳绪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去将福安召回宫,身为先帝近侍他理所当然的被安排去给先帝守皇陵等到孝期满了,有诏书召回就回,若是没有就要一辈子守着。
可等皇帝的命令传达而至,福安已经在皇陵自尽了。
他留的绝笔信烽火传回,呈递御前。
濮阳绪对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中官印象一直是温良而正面的,直到翻开书信他才知道,这个世上总是有因有果,有报有应,人也有善时有恶时。
福安本名何有全,调到康安帝身边前,在未央宫当过短暂的三年管事,换句话说他有过一任旧主子是当时的贵人许氏,后来的德贵妃。
大抵是信纸有限,何有全漫长的一生也不过寥寥几笔值得叙说的大事情,一件就是替康安帝秘密传话御医改了仁武帝的方子,一件就是亲手将白绫系上仁武帝第二任废皇后宋氏的脖颈,送她殉葬。
濮阳绪将信纸放回御案上,人往后靠上了椅背。
没有内情没有阴谋……真的是康安帝弑君杀父。
纵然他从未相信血脉亲情会在皇室家族里多么伟大,可仍然觉得寒意蚀骨,悲哀可笑。
而沈汀年回宫的第一件事是召见了福禄。
在听见平王喊林墨化名阿福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对方是在给她指人。
没有证据也没有理由,但是沈汀年相信林墨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取这样巧合的名字。
福禄匆匆忙忙进来燕熙堂,见到沈汀年也没觉得突然召见自己有什么奇怪,毕恭毕敬的等着问话。
沈汀年上下打量着他,眸光是冷的,声音也是:“福公公,你可知叶氏姐妹怎么死的?”
福禄低着头,未加思索便答:“服毒自尽。”
“可有查出什么来?”
“回娘娘的话,请了刑部的仵作验看,已经鉴定为自杀,而这段日子并无其他人进去过冷宫探视她们,所以基本可以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听着他娓娓道来,深入浅出的分析,沈汀年渐渐可以断定,叶氏姐妹的死,这位是参与了,他摘的太干净了。
不像上次为了邀功会露出破绽,会为了投诚透露一些宫廷内部的不成文规矩。
“她们活的好好的,如何就想不开自杀呢。”
沈汀年装作自言自语,想不通的样子。
福禄停下来话头,也作思考模样回答:“这人要寻死的理由是说不清也说不尽的……”
“是啊。”沈汀年冲他笑了笑,“这人要作死也是没有理由的。”
福禄被她的笑颜晃的心神一荡,下意识也跟着笑了。
“福公公就留在燕熙堂听用吧。”
沈汀年吩咐完,就理了理袖子起身往外走,她要去做第二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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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福禄调到燕熙堂?”
濮阳绪不知道沈汀年为什么又突然要调人过去,还指名要福禄。
不过一件小事,也没有放心里,就允了。
陈落见他并没有把福禄放在眼里,心里那丁点儿郁结突然就散了,他又赶忙说起另一桩事。
“奴才来时正好撞见娘娘出了燕熙堂……”
准确的说陈落和沈汀年是前后脚出的门,当时他看沈汀年上了车辇去的方向好像是慈安宫,便也匆匆跟上去了。
从勤政殿到慈安宫也不算太远,然等他们到了慈安宫大门时,天色已暗,慈安宫刚刚挂上琉璃灯盏,衬得一宫安静祥和。
沈汀年下了车撵,大步走到宫门前,门是开着,四名佩刀侍卫上前拦着,不等他们喝问,沈汀年先行开口,“燕熙堂沈汀年求见太后,请进去传个话。”
领头的侍卫冷哂道:“太后岂是说见就能见的,没有召见谁也不许靠近这,快走吧!”
沈汀年站着不动,眼波一转,冷笑:“你若不进去传话,我便不走,你若不怕掉脑袋就动我试试!”
那侍卫被她嚣张的语气激的一滞,面色顿沉,大声呵斥:“你好大胆子,不管是谁来这里求见太后也得客气三分!来人,把她……”
刚想说把人拉下去,旁边的一同当值的侍卫拉住他,附耳贴近道:“汪侍卫,这人是燕熙堂的……你真不想要脑袋了……”
被打断了话,又见沈汀年那无所畏惧的神色,领头的汪侍卫一时气恼:“管她什么人!没有召见也想见太后的多了去,偏就不给她通禀!”
沈汀年闻言更恼,回头看向从燕熙堂跟来的几个宫女太监,吩咐道:“你们都上去求,喊一句求见太后赏一锭银子,谁声音大,加赏一倍,我保管你们脑袋安好!”
站着一旁的陈落嘴角一抽,今日真是大方了。他身后的两个宫女两个太监也是面面相觑,多显惶恐,见他们不敢动,沈汀年声音又是一沉,“不去求的话,回去把你们全杖毙了!”
除了陈落其他四人齐齐吓的腿软,其中一个胆小的率先哭出声来,扑上去跪磕头,“奴才给你们磕头了,求你们通报一声吧!”
有一个带头,余下的便全上去对着那守门侍卫磕头哭求,有第一个喊出‘求见太后’就有第二个跟着,而且是一声比一声大,夹杂着哭声连成一片,慈安宫大门口的动静里头也都听得见。
不多时便有管事太监出来查看,只看了几眼匆匆忙忙跑了,没过多久,领宫太监出来了,也是看了下情况,匆匆忙忙走了。
半盏茶功夫,有人喊了句:“齐嬷嬷来了!”
前头两个掌灯的,后头跟着几个大力太监,齐嬷嬷一出来,宫门口的动静立马没了,跟着沈汀年来的人也不是没脑子,全瑟瑟发颤的跪着,陈落仍是站在沈汀年身后,舒了一口气。
齐嬷嬷先是看了一眼那几个奴才,再转眼定定的看着沈汀年,几不可见的蹙眉,侧头吩咐道:“把他们拖下去。”
几个大力太监上前朝那四个燕熙堂的奴才走近,沈汀年不急不缓的上前挡在他们跟前,“齐嬷嬷,这主子闹事,不该先罚奴才,先把我杖毙了,再打他们也不迟。”
“但是,我死之前,还是要见一见太后她老人家的,我想问问她,夜里睡得可还安稳,日子过得是不是舒坦。”
齐嬷嬷面色不变,眼神却沉了,“你好好的日子不过,跑来寻死?你当真以为太后不敢动你么。”
“她哪里是不敢,她动的还少了?是谁好好的日子不过,已经位及太后之尊,偏要做些不合身份的事情,就不怕有朝一日大白天下,受尽天下人耻笑么!”
沈汀年逼近一步,声音压低道:“皇上已经知道茯神的真相了。”
齐嬷嬷终于色变,后退一步,瞪了她一眼,还没等开口,沈汀年又恢复常音截断她的话,“烦劳齐嬷嬷通禀一声。”
就在这时,里头跑出个太监,匆忙跑到齐嬷嬷身边耳语了几句,后者拧眉,点了点头,对沈汀年略有不甘道:“随我进去吧。”
沈汀年回之一抹冷笑,走了两步,又停顿住,回头吩咐陈落:“带他们四个回燕熙堂,一个不能少。”
地上跪着的四个人闻言齐齐磕头,泣不成声,陈落叹息不已,却也只能听从。
“奴才看见的情形——就这样了。”陈落着重描述了沈汀年气势汹汹的架势。
濮阳绪听完扶额,“她脾气比朕大,嘴也不饶人。”
大概能想象的到太后被她噎的没话说的场面。
“慈安宫的汪侍卫言行无状,冲撞尊位,便调去马球场喂马做为教训吧。”
“是。”陈落只是在心里问候了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汪侍卫,杠谁不好非要和沈汀年杠。
“快去备撵——”去得迟了,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陈落跟上濮阳绪的步伐,暗自庆幸,还好有一个沈汀年,小木子先前偷偷告诉他皇上不知道看了什么消息一直在里头待着不出声。
真的吓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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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安宫。
在太后寝殿前站定时沈汀年清醒大半,冲动是有的,然而一口浊气堵得太难受了。
沈汀年深吸一口气,平复气息才迈步进去,殿内通亮,无一处不透着华贵庄严,就如正端坐在上,无声饮茶的人,尊贵雍容,沉定无波,瞧不出半分破绽。
沈汀年走到正中,殿内再无旁人,而边合上杯盖边抬眼打量她的太后,对她此刻站的笔直的无礼行径蹙了眉。
“你不好好的在燕熙堂养病,跑来哀家这儿发疯。”太后没好颜色的冷讽,“好日子不过自己作,早晚有你后悔的。”
她出宫的所作所为这么快就传到太后这了,沈汀年知道这次演的过分了,宠妃的名头不仅深入人心,连言官都要日日驳斥。而所有人就只看得到她言行无忌,恣意妄为,不会去想她之所以如此这般背后都是皇上的纵容。
他们好像天生就会偏袒男人,越放大她的缺点,就越不会关注到皇上的过失。
有舍有得,她舍了名声,得了想要得到的就够了。
“比不得太后娘娘日子舒坦,瞧着气色佳,精神好,药膳滋补,”沈汀年早就想当面骂她,所以一开口就火力十足,“这日日养心丸供着,也没见把那颗心养回来,光滋养躯壳了。”
太后顿了下动作,掀开杯盖又饮一口茶,沈汀年又发问,“常言道后宫女人多薄情,太后想来是个中翘楚,你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踩了多少人头,染了多少鲜血,一次又一次的将夫君的心头之爱抹杀干净,然后呢得不到就毁灭吗?一个女人一生最大的悲哀是什么?就是没人爱!”
“砰!”
第一百四十二章真相
杯盏飞快的砸过来,沈汀年往旁一躲,并不衮烫的茶水浇湿了她的衣摆,碎掉的瓷片隐约划过了她的手背,些微的刺疼,却不及她今日所疼百分之一,她笑了,“你得不到旁人的爱,万般手段用尽也没得到一丝一毫,如今,你连儿子的爱都要毁了么?”
“你已经毁了你知道么?第一次你动了念头要弑君,若不是一名叫贺喜的无辜宫女起夜撞见,呵,”沈汀年边说边冷笑,“我那日看见他……捂着眼,他难受的想哭,因为他知道了自己最敬爱的母后要弑君,要他背上千古骂名……”
他是大周国的储君,他是多么骄傲的人,可是却被自己娘亲一次又一次的算计,以爱为名,以孝倾轧,他连反抗都是错。
太后是震撼的,从来没人敢这么指着她骂,字字句句,如刺在喉,这么多年了,从未这般动怒,而那个挑动她怒火的女人分明是连死都不怕,她竟一时想不出法子治她!
“每个人,每个人都有底线的!你苦了一辈子,你恨之入骨,可曾想过那也是他的身生父亲,他怎么可能坐视……第二次你决意要让他留后,不惜混淆皇室血脉,只想着自己的苦衷,只想着讨好娘家人,究竟置他与何地?这次是第三次,明明知道他与祖父感情深厚,却还是选择了助纣为虐……为了隐瞒真相,还杀人灭口。”沈汀年骂的痛快了,也是压了太久了,“你自己一生凄凄惨惨就要别人也要过的不快活吗?”
太后脸色阴沉,倏尔握紧身后座椅的扶手,“沈汀年,你究竟是如何得知这些事情的?还有是谁告诉你哀家弑君?”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后宫,有秘密,也有透风的墙。”
沈家虽没落了却从未停止过将势力渗透在后宫里,反而因为潜伏的更深也恣意生长,就比如当年德贵妃身边的侍女就是沈家的棋,所以会收藏她的绝笔信,洞悉了痴病的真相,而那名叫贺喜的宫女却是被灭口的途中让沈家暗中救下了。
“若哀家执意要知道呢?”太后松开了扶手,戴着护甲的尾指高高的翘着。
“请恕嫔妾无可奉告了。”
“太后没必要担心过去的事情了。”沈汀年揣度着对方的底线,又渐渐收敛气势,平静了语气,“你是皇上的母后,而我是皇上的女人,哪怕做不到同舟共济,也没必要闹翻了船,谁都不安生。”
沈汀年说完,又转了话题,“这个后宫就像个庞然大物,它最擅长的就是吞噬人心,多少纯情天真之人迷失了初心,就连当初纯贵嫔这等纯粹之人,也不再无忧无虑。”
“嫔妾今日如此冒犯,就是希望娘娘不要再被谷欠望吞噬本心,忘了这几十年来你真正所求的是什么。”
太后已然是动火气了,“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口出狂言,你若在这个宫里再待——”
“我今天就把话撂这,我沈汀年就是待到死,也是笑着死,自己活的不好怪天怪地,有本事就抛下身份去做自己,没本事就不要脸上笑心里哭,做给谁看?”沈汀年却打断她,她又不是没有半死不活过?欺负人年轻吗。
是了,这就是沈汀年,她与其他格格不入的地方,哪怕没有皇上的恩宠之前,她也是个不一样的太孙婕妤,盛宠之下宠辱不惊的太子婕妤,也是今时今日,敢疯敢豁得出的宠妃。
太后对上她那炽亮如火的双眸,突然间竟然懂了濮阳绪爱上这个女人的缘由,人怕冷会趋向温暖,沈汀年此人看着冷,却有一双会燃烧出火光的眼睛。
真的是非常非常碍眼!
她突然就很想要看到对方眼里的火熄灭了是什么样子,太后从高处走了下来,她这么多年第一次站在极近处与人交谈,是伸手可触的距离。
“你说了这么多,哀家也说一两句,是你非常想知道的事情。”
沈汀年渗出一道血丝的手背因为她下意识的握拳再度晕染出血色,她能感觉到太后情绪真的被激到了,她的目的达到了。
“前提是你答应让皇上尽快立后,哀家知道你能做到。”
“我答应。”沈汀年答应的很干脆。
太后俯在她耳边说道:先帝头疼其实不是中毒的后遗症,仁武帝诊籍里写的头风病也不是真的,这是他们濮阳氏血脉里传承的不足之症,先帝第一次发作时险些没熬住,是哀家跪着哭着求他喝药,只要喝了药就再也断不了……那时候皇上还小,哀家不能让他失去父亲。
沈汀年僵立着听她字字如刀,血脉相传……竟然是这样。
这比任何一个答案都更让人绝望。
“可他突然就死了——”
没有任何预兆,比起仁武帝,康安帝的突然暴毙,让太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她不敢再逼迫濮阳绪,他才二十五岁,风华正茂,大展宏图……
少年不惧岁月长,人到中年却不一样,太后这个年纪早已经开始惧老,她还没有抱上孙子孙女,还有好多遗憾。
沈汀年果然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呆了半响,眸光一瞬就暗了下来:“我会让皇上立后的。”
太后站直身子,近距离的看她。
赵婧仪上门来求她,那姿态堪称标准典范。
而沈汀年上门来骂她,这两个人天差地别,求是假求,骂是真骂。
皇上要守孝道,她这个儿媳可不是不骂人的。
“你故意激怒哀家,无非就是想要知道先帝的真正死因。”太后是彻底看明白了,沈汀年是打定主意不要名声了,她又不要做皇后,有机会撒野就撒野,反正大家都知道她有病。
“你骂痛快了,有想过怎么全身而退吗?”太后又回到高座上,显然交易是交易,一码归一码,她岂会白白挨骂。
“罚吧。”沈汀年垂下头,强压着情绪,一脸无所谓的很,还装模作样的摸了摸肚子。
太后看着她的动作,略显疑惑。
濮阳绪赶来慈安宫,以为会看到剑拔弩张的场面,甚至做好了打起来就索性转头不进去,等打完了……再进去的准备。
但是,这两位——在喝茶?
沈汀年就等着他来,放下茶杯站起来,似乎觉得濮阳绪的惊讶太过真实,莞尔一笑:“皇上来接嫔妾?”
濮阳绪点点头,又摇摇头,“咳,朕也是来看母后的。”
但一转头看向太后,他又无言的干站着。
实在是无话可说。
沈汀年解了围,“嫔妾刚告诉太后,嫔妾怀孕了。”
她一副你能奈我何模样,把标准的宠妃演绎的淋漓尽致。
太后皱着眉头,看向濮阳绪。
后者一双眼睛左右撇开看,“这……”
“吞吞土吐的做什么,有还是没有?”太后不悦。
沈汀年抬了抬下巴,“对呀,有还是没有?”
“……”濮阳绪觉得自己还是大意了。
这什么死亡问题……
濮阳绪干干的咳了一声,硬着头皮说:“有……有。”
沈汀年笑了。
太后呵了一声,“十个月哀家还是可以等的。”
言下之意,这十个月等着看沈汀年把孩子生出来了,若是生不出来,秋后算账也不会手软。
一回燕熙堂,沈汀年脚都没踩踏实,就被濮阳绪从后头抄起来往里头跑。
“你干什么……”
“干什么,抓紧时间怀孩子啊。”濮阳绪抬手还拍了她臀上一巴掌。
“……”沈汀年。
最后自然是被沈汀年一顿打,她趾高气扬的出去为他出气,还得自己兜底,堂堂一国之君又有什么用!
濮阳绪哪里知道沈汀年心里真正苦什么,他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治国上,唯一分出的一点心也都用在了哄她上面了,其他的事情,说到底也是能容就容,能过就过,像这次的事情一样,知道了真相,也是徒增几分悲凉。
若什么事情都锱铢必较,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而沈汀年的做法,他虽然嘴上说过分了,还下令罚她月俸,罚她两个月不许出门,罚她抄宫规,还是明诏后宫的旨意……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又忍不住笑了。
睡熟了的沈汀年背对着他,因为被罚了俸例也不准他搂着挨着,濮阳绪总有办法在她睡着了上手。
第二日他也自觉的早早起床,不教她抓到把柄。
而外头关于沈汀年去慈安宫闹的事情也只看见了个热闹,具体在太后寝殿发生了什么是丁点没有露出来。
濮阳绪也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关起门来交流了什么,用尽了法子对沈汀年‘逼供’,她就是不肯说,问急了就甩脸不理人。
加之她总是失常不认人,两天里才有半天时间是清醒的,更叫濮阳绪无从问起。
这日下午,稍有闲暇的濮阳绪来了燕熙堂。
濮阳绪一进去就看见沈汀年和人玩马吊,两人有说有笑,还凑的很近。
十分的刺眼。
而一见他来了,沈汀年也没什么反应,但是福禄利索的起身行礼,神色正常。
这样的情况发生两三回,濮阳绪就有了想法,等不到第四回,就找了个理由把福禄调回了勤政殿。
果然不出几日,福禄就因为冒犯皇上而被贬为下等黄门,人上人的时候大家都捧着你,一旦跌下来,就是人踩人谁都掺一脚了。
沈汀年再寻机让人去内省府传句话,还等不到入冬,福禄就因为半夜被人打晕灌了药,一夜之间又聋又哑了,然后就被赶出宫,彻底的销声匿迹了。
比起他师傅福安被发配到去守皇陵然后无望自尽,他又聋又哑的苟活着,也说不上谁更惨。
处理了福禄之后,沈汀年也没特意找机会,就在濮阳绪晚膳后批折子时开了口提立后的事情。
第一百四十三章立后
“皇上,为了朝廷社稷,宫闱安定,还是早日立后吧。”沈汀年说的很平静,“嫔妾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慢慢养,总有好的时候。”
濮阳绪这次也很心平气和,他嗯了一声,好像对方说的是吃饭,他也就应了一声,心思还在旁的地方,指着手里的折子道:“看这些人天天诉苦喊穷,还死赖着不肯辞官……”
沈汀年研磨的手一圈一圈的转着,淡淡的笑了:“总不能都辞了,还要留着给百姓做事呢。”
“肯做事的都是不吭声的……哪有时间天天上折子。”
两人有问有答,闲聊着。
外间听不清说什么,反正偶尔能听见笑声。
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
“让百官推举一任皇后?他要以后位为聘,迎娶一位女子入主中宫……”
皇上下达给礼部的口谕很快传遍了,要在明年五月迎娶一位皇后,同日举行立后大典。
这是铁了心不立赵氏女为后还是真的就讨厌赵婧仪到如此地步?
太后在下月节祭祀先帝时单独找了皇上谈话,因为供奉殿内燃着香火,濮阳绪情绪厌倦的插上香,应答的也很不耐烦:“没什么意思,就是想娶一位百官合意,福泽深厚的皇后。”
“赵氏如何就不行了?”太后能问到这儿,对赵婧仪是仁至义尽了。
濮阳绪背过身来,一眼都没有多看康安帝的牌位,他拍了拍手,哪怕上面并没有什么东西残留,“母后难道不清楚吗?”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她指使叶氏姐妹动了送往燕熙堂的水车,朕就绝无可能立她为后。”
在知道有勾兑司这样一个地方存在之后,沈汀年先是砸钱进去买消息,然后再让束泰领着侍卫挨个抓人,直接把这个地方端了,审讯了大半个月,总算得出了叶氏买通人在勾兑司投了一笔巨款的口供,但线索到这儿还是断了,因为源头叶氏姐妹双双死了。
沈汀年对叶氏姐妹的动机存疑,怀疑是一招借刀杀人,但是没有证据。
“你没有证据……”
“朕不需要证据。”濮阳绪往外走,背影高挺。
在这件事上,他就是错了,也不容存疑,为这,他可以负任何人。
太后立在原地,多余的话也没机会说,想提一句沈汀年病的蹊跷,也是诸多存疑,以她对赵婧仪的了解,应该更干脆利落,整出个痴病来,百害无益。
但濮阳绪显然是不愿意听的,同那日一样,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一个人若是无情起来,能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
赵婧仪静心礼佛了几个月等来了封妃的圣旨,封号“静妃”。
这个静字就非常的贴切。
而皇后的册立仪式定在了五月初八,之后就是沈汀年封妃,定在了五月初九,是一年前元禧帝登基的日子。
因为要定“贤妃”这个封号的事情,还有引发了一波热议,最后还是沈汀年自己给自己取了“熙妃”,也算开了先河,宫廷惯例里是没有这个称号的。
这还不算完,皇上在月底大赦天下,广施福泽,又给她抬了一级直接封了“熙贵妃”,也是史无前例了。
拉拉扯扯了一年的立后之事终于是尘埃落定。
被百官推举上位的新皇后是三朝功勋遗孤宋氏女,这宋家也是起起落落沉浮百年,一门出过三任皇后。
如今这位就是第四位,宋禹,芳龄二十三,一直不出阁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学识渊博,为人慷慨,有大男人之风,整日好作男儿装扮,结交朋友,广纳门客,也是宋家的当家之主,手底下也就管一个没太大出息的书呆子弟弟,满门就一二三……不到十口人吧。
她立志要娶一位贤良温柔的男人入赘,不指望他光耀门楣,能传宗接代就好了,但也要长得好还要能同她志同道合……总而言之,要求高的人望而却步,大好男儿谁愿意入赘呢?
眼看都拖到二十三了,宋禹也不着急,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家里还有些老底子啃,只偶尔会出席一些花宴,诗会,像个猎人一样寻找猎物。
哪知道猎物是没有,一朝翻身当了大周国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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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定下来之后,宫里宫外的声音总算是渐渐全消了。皇上耳根子清净了,燕熙堂也不再成为众矢之的,沈汀年也有了平静日子过。
也只是外头平静了,沈汀年本人却没有,天天调养身体,又闷又燥,还自己专研起来了医经,她并不是喜欢念书的,大抵是以前被逼的逆反心理,现在却主动去学了。
入冬以后到开春,燕熙堂就被沈汀年搞成了学堂医馆……各种的医书,药材,还有收集而来的秘方药方,她不光要学,还要动手,以前就有一些的医理底子加上自己的悟性天赋,倒也不是瞎折腾。
濮阳绪有时过来看见她专心致志的辨别药材,抄录繁杂的医经……常常看着看着就入了迷,等醒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呆坐了大半日。
这个女人总有法子钩引他。
“年年,过来用膳了。”
“等会……”沈汀年手上还在捣腾着,眼睛也在小秤上盯着,根本没有空理他。
“等会我走了,你又忘了吃,她们谁喊的动你……”
濮阳绪直接走过去连人带东西一起搬到了桌前,“你现在是比我都忙了,到底是在研究什么,我不是已经让太医院配合向老御医……”
“你别在我耳边说话,我都走神了。”沈汀年是从最基本的药理开始学医,非常的耗费心神,还只能白天学,晚上要睡足了觉养身体,自然就造成了连饭都忘了吃的近况。
“年年,你现在是看都不看我了。”
“呵,娶你的皇后去吧。”沈汀年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自己不要当,转眼看别人当了,又隔应起来了。
濮阳绪没法子,哄她道:“全程都是让礼部安排的,我连人都没有见……”
“我又没管着你见不见,你爱干啥干啥去。”
“我这不是正陪你用膳……”
濮阳绪发现自己还有被人嫌弃的时候,她越嫌弃,他越是要黏着她,就是这么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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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一年,六月。
下了一场雨后,天就又热又潮。
沈汀年这大半年一直在燕熙堂基本不出门,之前因为生病瘦下去的肉全长回来了不说,两颊都有了奶膘。
“娘娘,这几个月再无其他可疑的人靠近。”
小佐现在已经成了沈汀年身边的盯梢人员,一发现可疑的人就要追上去抓人,搞了这么久人没找到,他的名声却一塌糊涂,简直无处申冤。
沈汀年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知晓了,她最近兴致不高,精神也有些不济,医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小日子也有两个月没来了,算了算也心里有数了……她叹了口气,吩咐月朱去请向老御医。
有个老熟人当御医就是好了,沈汀年为他保一家老小,他只需衷心配合就好了。
但到底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使,他人还没到,勤政殿那边腿脚好使的皇上先来了。
“年年,你怎么了,他们说你要请御医?”
濮阳绪热了满头汗,接过内侍递过来的湿巾擦了擦脸。
沈汀年穿着凉薄的纱裙,手里捻着块香瓜,突然就不想吃了,顺手塞进他嘴里。
“皇上,你喜欢孩子吗?”
孩子这个问题自从沈汀年在慈安宫抛出去之后,就成了两人的闹腾的借口了,尤其是濮阳绪总是随时随地来了兴致就压着她闹,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可他辛勤耕种了这么久都没有动静,难免想了是不是自己的问题?要不就是沈汀年……
一时,他想的有点远。
“你不喜欢?”沈汀年问。
濮阳绪揣摩着她的语气,谨慎回答,“喜欢?”
“哦,你喜欢孩子呀。”沈汀年态度凉凉的。
濮阳绪又摇头,“喜欢才怪,我一点不喜欢!”
“……”沈汀年摸了摸肚子,“听到没,你父皇不喜欢你哦,一点都不喜欢。”
濮阳绪凉了。
有这么挖坑埋人的吗!
“是我幻听了?年年,我刚好像听到你说,有了?”
沈汀年没什么惊喜感,其实从去年入冬后就一直不肯再喝药了。
宁愿头疼着也不要喝药,就是为了迎接孩子的到来。
沈汀年难得看他傻愣愣的,一时又笑了,“对,是你幻听了,我刚什么都——”
“来人呀,快请御医!”濮阳绪骤然起身,往外走,边走边喊,“多请几个,快点!”
当真是一石惊起骇天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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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新皇后的入宫,广充后宫也提上了议程,出乎意外的,与立后之事的拉锯不同,元禧帝对礼部的选秀奏请没有驳回,不仅批了,还将事情交由太后和皇后协同处理。
什么事情都好商量的濮阳绪一心就用在了等候自己的崽出生,每天是不晓得多来劲,伺候祖宗一样伺候沈汀年。
也正式向百官宣布了熙贵妃怀孕的消息,让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彻底失望了。
她沈汀年不当皇后也是后宫第一人。
肚里有孩子就是有底气,众人的口风也发生了翻转,那些过往的鸡零狗碎的事例通通不重要,为大周国诞下一长皇子,那就是大功绩!
大功臣沈汀年也委实有些辛苦,这一胎怀上就吃了不少苦,前三个月吃什么呕什么,后面又开始尝试各种刁钻的口味,折腾的人仰马翻,自己瘦了不说,皇上整个人跟着瘦,只有她的肚子慢慢的鼓起来了。
这还没出生的崽就是这么胆子大,不让人过的舒坦,管你什么身份,通通要臣服。
第一百四十四章怀孕
沈汀年自己为了小心谨慎,让向老御医换了方子,都是补身体的,以至于濮阳绪是真的没想到真的会怀上,他高兴之余人就越发的犯傻。
濮阳绪现在每天必要的课业,“年年,你想吃什么?”
“年年,我想要摸肚子。”
沈汀年都烦的不行,现在这人越来越皮厚了,什么话都说的出口。
还把燕熙堂住成了自己寝殿一样,新元年了也没有打算搬到乾清宫,也没给沈汀年安排迁宫。两人就挤着住在勤政殿内。
外头传他是真的节俭以养德。还有私底下揣测他这为了新政也是蛮辛苦的。
“今天已经摸了多久了!”沈汀年拒绝他伸过来的手。
“那是午睡的时候,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濮阳绪被逼的都要撒娇打滚了。
以前都没发现他这么矫情,沈汀年身子重,翻身也不常翻了,若不是发现躺他怀里比靠着枕头舒服,抱都不想让他抱了。
丝毫没有自觉性的濮阳绪暗搓搓的把手伸到她肚子上,一开始还按兵不动。没一会儿就摸来摸去了,沈汀年手里翻着书,也就没再管他。
虽然是有孕在身,但是沈汀年还是没有停下每日的功课,专心学习医理,两耳不闻窗外事,身体情况稳定,倒是周围伺候的人,天天提心吊胆的。
这日,濮阳绪刚下朝回来燕熙堂,就看见沈汀年扶着肚子,款款要起身,他当即就飞走两步:“谁来你都不要起身,就坐着……”
“我要去净房。”沈汀年压根就没看见他进来。
濮阳绪有点尴尬的笑了一声,“那我扶你去……正好,我来了,不然你怎么能一个人去净房呢。”
说话间,他还没看见旁边还有好多大活人呢。
胡玉春掩唇轻笑了一声,她算是常常来的,这次也直接晋升为胡嫔,迁宫咸阳宫,与她居于一处的是王思秀,两人同为嫔位,近来处的也还不错,刚她还和沈汀年讲这个王思秀着实是个有趣的姑娘,好像除了不开情窍,其他方面都十分机灵。
要不然上一批新人十二人也不会唯独她还留着。
已经会在地上跌跌荡荡的抱人小腿肚的娴姐儿正巧撞到转身的濮阳绪脚上,她一把抱了个正着,引得他低头看,没成想是个小不点。
一岁的娴姐儿又白又嫩,眼睛好奇的眨巴眨巴,看什么都新鲜,显然是从未见过濮阳绪的。
那一瞬濮阳绪突然就很好奇自己的崽若是这么可爱,他一定要抱起来狠狠的亲两口,但是娴姐儿没有这份待遇。
赶在他抬腿前,胡玉春飞快上来把孩子抱开,她脸上还带着笑,眼睛却丁点没有敢往濮阳绪那边看,她知道自己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谁给的,命是谁救的。更何况,现在整个宫里除了新后,也就她日子过得舒坦了,养个孩子俸例都是有的,她一个人拿两份钱。
所以她当真是比那些新进宫的宫女都要守规矩,不敢僭越,而胡玉春的本分也是落在大家眼里,不说濮阳绪多满意,反正沈汀年是放心的,才会容她自由来往燕熙堂。
要知道燕熙堂,连新皇后都没有踏足过。
“想什么呢?不是要——”濮阳绪话没说完,就被沈汀年捏了一把手心,显然上净房这种话也就是他会挂在嘴边。
等两人再出来,胡玉春已经带着孩子先回去了。
“难得见你没有在看书,看来还是要人来探视,我是管不住了。”
濮阳绪的抱怨是积累了好久的,实在不能理解沈汀年现在还怀着孩子,也不肯停下来。
沈汀年坐回长椅上,眸光微闪落在他身上,“我成日闲着,容易七想八想,还不如定下心来看看书,现在也没有再动手,连药材都不再碰了……”
毕竟药材药性诸多与孕妇相冲的,她自然还不至于冒这种险。
“若是书不让看,你让我做什么?”
“看书也不是你这样的,眼睛要折腾坏了。”
沈汀年眯了眯眼,只是一个小动作,敏锐观察到的濮阳绪立马话头一转:“当然,孕妇的情绪最重要,你开心做什么就做什么。”
“没发现,皇上也是好性儿。”沈汀年被他逗笑,随即还招了招手主动让他来身边,要知道自从诊出孩子三个月了,濮阳绪是只有被嫌弃的份,干啥都惹她不顺眼,归根究底是她心里压了事情,各种情绪积累,偏全都没有办法说。
她迫于专宠的压力不能不怀孩子,又被新皇后入主东宫之事搅动情绪,总有些不舒服,听说这位皇后长得虽不算多美貌,却极有能力,才短短一个月就虏获了上下所有人的心,连太后都非常喜欢,已经把自己培养了好几年的赵婧仪都忘之脑后了。
说起来这位太后喜欢谁都不会喜欢沈汀年,沈汀年也不稀罕。
至于濮阳绪对这位皇后,大概是花一个后位聘了一位管家吧,鸡零狗碎得事情都丢给慈安宫和坤宁宫,也不会出现一宫独大,两宫制衡相互监察最好不过了。
他对慈安宫已经不放心了,又对新皇后十分看好,毕竟她家底薄,只有靠自己,若是做不得好,撤了再换就是。
这些外在的事情都不算主要的,沈汀年自己身体一直不得根治,向老御医上了年纪都日日不得安眠,为了她的病情,偏这个时候怀了孩子,用不得药,只能硬撑着。
更别提濮阳绪身上潜藏着得危机,她已经透过陈落去调查了濮阳绪本人的诊籍,不看不知道,一看要惊呆了,濮阳绪从小到大就没有生过病,除了他自己找得打,受伤也是屈指可数。
这搁在正常人身上是真的不可能的事情。
太不可思议了——濮阳绪这样受尽厚待,上天对他未免太过偏爱。
沈汀年看完诊籍,几乎睡不着觉了。
好几天她都处在一种焦虑中,也是这个时候她非常的后悔,换位思考,濮阳绪又何尝不是处于她现在处境。
上天总爱捉弄聪明人,叫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兵行险招,钓出来了林墨,却哪知道对方在脱身上出现了失误,断了腿,很难再假扮濮阳绪了,她还反向逼得对方毁容自保,这与她的本意终究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旁人若是对不起她,她回手绝不会手软,但是情况反过来,那就有些难受了,所以她选择放了他。
不过也算是了了一桩事,现在濮阳绪没了外在的危机,又来个更大的内在的危机,还是一旦发作就相当致命的,是那种未知的不可控的致命。
沈汀年揣着这些事,控制不住情绪,又在孕期,当然相当躁动,就只能冲濮阳绪发发,但是每一次,每一次他都没有生气,甚至一点儿不耐烦都没有。
这就——让她又难过,又心疼。
“年年,又怎么了?怎么眼睛都红了?”濮阳绪大手摸着她肚子,正怡然自得,一抬头就看见她一双眼红了,泪汪汪的看着自己。
“我——我不摸了。”他慌得一下子缩回了两只手。
沈汀年吸了吸鼻子,想笑笑,又憋不住抽泣,就只好双手去抱住他脖子,眼泪糊在他脸上,嘴却咬在他脸颊,鼻子……最后动情的亲在一起。
濮阳绪怕她仰着脖子不舒服,亲着亲着弯了腰,两手还要护着她的腰,怕她累着,最后也是让她亲了个痛快,自己呼不上气了,恋恋不舍的主动放开了他。
被动接受的濮阳绪还有些懵,这孕妇情绪也是个迷,明明天天厌烦他,这怎么又……真搞不懂。
彼此相互看着,濮阳绪他都没敢乱吭声,乖乖的等着她发落。
在这样的宁静和温情中,沈汀年终于露出了近一年来最温柔浅淡的笑。
“你要一直这样好知道吗?”
濮阳绪点头,扶着她重新坐回去。
“继续吧。”
“……”濮阳绪有些迟疑,再亲下去,他怕要受不住了,之前怎么胡闹他都随心所欲,到有了孩子他可是千忍万忍的。
沈汀年翻了个白眼,“叫你摸肚子。”
她暗想到底怎么就变得这样傻了。
不仅她这样觉得,百官最近也发现他们英明神武的皇帝,总是犯傻了,议政议的好好的,问他们若是生出个皇女,取什么封号好?还一定要蕴意好。
有个不在状况的大臣下意识接了一句:“皇上,也有可能是个皇子呀?”
皇上当即的哼了一声:“是个小子也行吧,倒时候按例翻个名就是。”
好家伙,皇子还不如皇女待遇好,你说这不是傻是什么?!
且不管这孕妇没傻,当爹的开始傻里傻气了,也可能是以前的缺点掩盖了没有被发现,沈汀年却被这人哄得再也没有哭过也是真事。
渐渐胎稳了,肚子里的崽开始踹人了,濮阳绪手盖上去没摸一会儿就被踹了。
沈汀年一个头两个大,外头的非要摸着她肚子睡觉了,这以往的习惯竟然改了,但是肚子里头的那个非不让碰,你碰我,我就踹——能踹的上下翻转,不带停歇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充盈
建元一年,九月授衣。
甄选秀女的甄秀司殿上,站了二三十个锦衣女子,这些女子容貌皆都不俗,互相打量又暗藏敌意,但是谁也不敢这种场合放肆,乖乖的垂着头,等着其他娘娘们的到来。
这种场合,有品级的后宫妃嫔是要到场的,这些女子虽说年轻气盛,但也知道这些有位份的娘娘是开罪不得的。
“胡嫔到。”
诸位女子纷纷行礼,小心打量了一眼这位胡嫔,容色中上,大抵是她那双一字眉跟整体五官略有些违和,整个人也衣装素净,没什么特别的气质。
胡玉春看了眼站着的年轻秀女们,平静的面容出现了一丝怀念,曾经她也是这样鲜活的。
“王嫔到。”
在场女子纷纷抬眼去看,待看清人后,不禁疑惑。这位王嫔穿得也不十分华贵,容色也不出彩,勉强算清丽可爱,这怎么……一个两个都瞧着不是传闻的那种高高在上,姿容绝俗,宫里的娘娘都这样?
王思秀任由下面的女子小心打量自己,向挨得近胡玉春互相见礼后,便挑了合适的位置坐下,两人先后到的,来不及说什么客套话,又听唱喏声起。
“陈嫔到。”
两人齐齐诧异的看过去,门口处进来的女子弱柳扶风,说不出的文雅与娇柔,竟是与沈汀年同期入宫的潜邸老资历妃嫔陈语意。
王思秀眼睛瞪得老大,十分新奇这位同她们一起封嫔的陈语意,传闻说她一直养病,好几年都不得痊愈,没有丝毫的存在感,是那种病死了都不会引起波澜的。
胡玉春是见过陈语意的,所以她要比王思秀震惊多了,曾经那个唯唯诺诺的病娇,几年未见,如同换了个人,气质和形象都不再是记忆里的那样。她在对上陈语意全然陌生的目光时,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冷意……这个人是靠着什么熬过了几年的养病的日子,然后又是在怎样的绝境里重生到现在这般模样?
想的多了,胡玉春在对方投注过来狐疑打量的目光时,她缓缓的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殿内统共就没几个人,很快赵婧仪来了,伴随着一声‘静妃到’,先到场的都起立迎接,早就被家里教导过知晓赵氏大名和背景的待选秀女们目光齐刷刷的盯着入口处。
然而她们再一次失望了,赵婧仪除了同前一位的陈嫔五官略有些相像,多了一份稳重沉静之外,并无其他……甚至,看着比陈嫔还要老气一些。
是因为今日的赵婧仪穿的是褚色裙衫,搭配着全新的头面,低调的有些过头。
幸而没有让她们暗自揣测太久,皇后终于到了。
可能是一开始就没有预期过皇后该是何等风采,所以皇后威风凛凛的进来时,连赵婧仪都愣了神。
宋禹身姿高挑到超过普通男子的身高,五官轮廓立体不是女子的柔美型,若非一双丹凤眼,简直雌雄莫辨,加上她走的是大阔步,配着她一张乍看过去极具欺骗性的脸,众人还以为进来的当朝皇上,而非皇后。
众人行过礼,她在上位坐着,旁边是空着的皇上御座。
“方才本宫瞧着御花园姹紫嫣红,”宋禹看了眼下面,对这最近的胡玉春点了点头,“看来近来是赏花的好日子。”
胡玉春愣了下,反应极快的接了话,“嫔妾也看到了,只不过御花园的花开的再好看,也不及着下面的,当真是都赏不过来了。”
“那就多看看,等会甄选开始也好多个建议。”宋禹说话还一直细细的看她的脸,惹得胡玉春局促的笑了笑。
其他几个人都不是主动开口的,王思秀端着茶,眼睛转来转去的看个不停,赵婧仪处在皇后下首第二个位置,第一个空着,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位是不可能出现的。
她垂眸敛目,沉默喝茶,至于挨着她另一边下首座位上的陈语意,向来不言不语的做派。
选秀已经持续了三日,前两日是初选,全有皇后主持,礼部协助。
今天是第三日。
甄秀司殿外,排着队,除了送入宫的甄选的秀女,还有一批新入宫的宫女,也是个个水灵秀气,这会儿都仰长脖子看里头的动静,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小角门,是年满二十五可自愿出宫的老宫女们排着队出宫们,两处截然不同的景况,也是两种迥异的氛围。
等待多时的众人腿脚都开始发麻,望眼欲穿的等到了皇上出现。
宋禹领着众人起身行礼,濮阳绪大步穿过一众人在上首入座,他摆了摆手,连话都不乐意说。
宋禹慢几步也入座,虚看着他的脸,当真如传闻那样身姿颀长,形貌俊美,眼神深邃而带着冷厉,她连忙敛下眼,暗压心绪起伏,默念几句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连皇后都如此,更别提下面的人了,其中或许也就赵婧仪还是平静无波,甚至接着续了杯茶。
濮阳绪随意看了眼场下的女人,视线便转向了坐着的宋禹,“太后可传了什么话?”
“回皇上,太后娘娘说这些女子各个都好,虽后宫须得多添些新人,还是要皇上您亲自来掌眼才行。”宋禹一字不差的复述太后的话。
各个都好,多添些……胡玉春扫了眼下面的花红柳绿,嘀咕起来,再多再好也是白搭,解禁之后,皇上除了雷打不动的翻燕熙堂的牌子,其他那些胆敢献媚的宫女子动辄责罚一通,严重的被发落出宫了。
就在胡玉春内心各种嘀咕的时候,报选开始了。
每上前一名女子,便有中官念出其年龄名字还有家世背景,然后由皇上决定留还是不留。
“吴馨,年十七,吏部侍郎之女,擅音律,琴棋尚佳……”
“臣女吴馨参见皇上,皇后,见过诸位娘娘。”
下面跪着的女子穿着桃色罗裙,梳着简单的垂挂髻,耳边垂着的青丝把她的肌肤衬得吹弹可破,一张小巧的脸虽算不得倾国倾城,但是却十分清纯可人。
“吏部侍郎吴翰宗的女儿,”濮阳绪看着下面的少女,“抬起头来。”
少女抬起头对他一笑,端得一脸纯真。
众人也都看着笑得一脸善良天真的少女,这一开选就留牌子的话,当真开门红了。
濮阳绪淡淡的开口,“留下吧。”
旁边负责登记的中官立刻记下吴馨的名字,然后开始叫下一位。
随后一直报着,但凡是朝堂命官,品级高的官家女儿,濮阳绪都会点头,如此下来已经留了五六人了。
越往下报,就是底位份官家女儿,一直叫了好些个女子,也没见濮阳绪点头,随着待选的秀女越来越少,被留下的仍旧只有先头的几个,在座的都有些开始走神了,直到最后一名女子出现。
因她生得实在貌美,确实压过众人。
“民女何佳箬,见过皇上,皇后娘娘……”何氏声音也婉转动听,刚才中官报选也说了她口齿清脱,唱歌非常动听,单就这一项才艺就比先前那些才艺平淡无奇的秀女出色,偏偏她还长得楚楚动人,令人心生怜爱。
普通平民能走到御前,这本就大大出人意料,宋禹不动声色的察看身边人的神色。
濮阳绪盯着这个叫何佳箬的女子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留吧。”
底下坐着的胡玉春一改之前的心不在焉,挺直了腰身看看上头,又看看下方被留牌的女子,没掩饰的流露出戒备之色。
宋禹却发现皇上虽然看了这女子一会儿,眼里也有惊艳之意,但是到没有失神到惊为天人,也不见欣喜,可见,他已不是寻常人能打动的了。
她看着何佳箬,第一次出言赞赏道:“这位何氏,花容月貌,委实脱俗。”
“回头去告诉太后,这些人她看着分配宫殿,”濮阳绪并没接话,反而起身,大步往下走,“朕还有国事处理。”
这是把给这些人册封品级的事情都交给太后了。
“恭送皇上。”宋禹与诸位妃嫔起身行礼,目送着他的离开。
走出甄秀司,濮阳绪抬头看了眼晴朗的天空,转而对身后的陈落道:“那些新进宫的人,你都留意着。”
陈落忙躬身应是,跟着他才几步,又停下,濮阳绪道:“还有,别叫她听见这些事情。”
他虽说的是泛指,但是陈落一下子就听出来他是在警告自己不要跟沈汀年提那位何氏。
“是。”陈落应答的更快,更稳。
新人入了宫后,似乎添了许多生气。
一时间宫中是各有各忙,这个秋天是过得又热闹、又安宁。
热闹在很多人都有事忙,安宁就是彼此秋毫无犯,还真没有发生什么冲突。
太后自从知道沈汀年怀了孩子,好像是所有事情都翻了篇,严令各宫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她连每日送到燕熙堂的东西都亲自过问,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后也不可能插手燕熙堂的事情,瓜田李下,她新人入主中宫,完全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而太后过问是第一关,皇上本人是第二关,他与沈汀年同食同寝,除了早朝,他几乎减免了所有不必要的事情,连续几个月都没有出过宫门,这搁在以前谁能信。
他们两这般做派让沈汀年就没什么事了,她只要平平静静度日。
日子一天天在过,很快就到了十月,沈汀年肚子越发大了,她行动也开始受限了。
勤政殿。
“啪嗒——”一封折子被濮阳绪甩出去砸地上,殿内久久的安静。
直到敬事房的中官进来,濮阳绪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托盘,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又沉,复又低下头去。
陈落连忙对那太监挥了挥手,后者一脸不知所以的赶紧退下去了。
半响,一手合上手里的奏章,濮阳绪拿过不知何时端上来的茶水抿了一口,神情多变,“去传小佐进来。”
陈落点头应是,倒退而出,没一会儿就领着人进来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焦灼
“皇上,微臣该死……求皇上饶命。”
小佐进来的步伐错落不稳,跪下去求饶时,气息也凌乱,不是他不想控制,而是挨了三十军棍他都要废了。
“朕也想饶你一命,只是勤政殿不留存有异心的奴才,朕让你去协助贵妃调查事情,”濮阳绪看着他,面带寒意,“你倒主次不分,留你有何用……”
“皇上,微臣绝无二心,”小佐努力的跪的笔直,望向濮阳绪的目光急切,他知道要是不把事情说清楚,就真的没命了,“一开始微臣真的发现是有个行迹可疑的宫女进了燕熙堂,她身上有香附子的气息,微臣绝对没有闻错……”
香附子本身无毒无害,然独用,耗气损血。凡月事先期者,又或孕事在身者,血热也,法当凉血,禁用此药。
濮阳绪闻言并未有诧异之色,小佐也知道皇上这会儿还留他性命,定然是什么地方没有弄清楚,他要抓住这一点翻身,不然真的是要被污死了。
他一时急的冷汗热汗一起冒,心底隐约有个答案在翻涌,但是怎么也想不通哪里没有对上,他自从被调到沈汀年身边护卫她周全,听从吩咐,十分注重生命安全的不敢窥探沈汀年丝毫隐私之事,更要保持警惕心,万万不敢觊觎皇上的女人,他们这些御前侍卫同中官们不一样,稍有不慎就会掰扯不清,十分犯忌讳。纵然皇上的女人魅力无穷,但是他们更想要保住自己的脑袋。
哪晓得今日情急之下追着宫女到了内院,他哪知道那个时间段沈汀年在房间内沐浴,因为身子重身边自然跟着好几个人,他虽然踏足了内院但是很快就因为无功而返出来了,谁知道会被人看见行迹,然后捅到皇上这来了。
“随后微臣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请见贵妃娘娘,告知她燕熙堂有人用了香附子,因为微臣同娘娘禀告事情向来会避开耳目,所以当时殿内并无他人,”小佐说到这儿自己都觉得实在是有口难辩,他只能恳切的陈述衷心,“还请皇上明察微臣之心,自从贵妃娘娘怀有龙胎,微臣日夜防备不敢松懈丝毫,但凡传送的入口之物,鲜果,热茶,菜蔬汤饮……微臣都会清查,而探访的人无论穿了什么,但凡用了胭脂水粉,身上有香囊,饰品,微臣都会提前拦下验查……从无遗漏。”
这番叙述显然比之前的辩解更有力度,濮阳绪一杯茶喝了几口,起身道:“你是跟在朕身边最久的,若非信任你,也绝无可能让你自由出入勤政殿。”
小佐眼神顿亮,他激动的一下子哽咽了,看着走近的尊贵无匹的皇上,他坚定道:“皇上,微臣愿戴罪立功,一定要将那——”
忽而他哑了口,瞪大眼睛惊恐的看着濮阳绪,瞳孔睁大到最大,脑袋里一根搭不上的弦骤然搭上了,却在下一瞬紧绷而断。
濮阳绪见他如此惊惧之色,眉头紧皱,沉声道:“怎么回事?”
小佐觉得喉咙被人掐住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就在刚刚他竟然在皇上身上闻到了鬼针草的味道,原来一直没搭上的线在这里,他艰难的问:“皇上……你身上为何会沾染鬼针草的气息?”
“微臣若是没有闻错,气息存留如此之久,应当是有人用了掺杂鬼针草的熏香,这东西却是与孕妇相冲之物……”小佐下午被拿下挨了一顿罚,就这么短短时间内,濮阳绪就不知道怎么沾染了乱七八糟的味道,然后还去见了沈汀年!现在也不知她有没有什么不适——
下面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皇上若是待在勤政殿内是绝无可能碰上熏香的。
濮阳绪背在身后的手捏紧成拳,“你确定是朕身上的味道?”
小佐垂下头去,无声的默认。
事情已经昭然若揭了,先是离间计,将小佐调离,然后是美人计……濮阳绪是从文华殿回勤政殿路上遇上吴婕妤和何贵人的,两人作伴而行,却不知因何被宫仪司的嬷嬷刁难,要传去二人听训。
正巧撞上御驾,濮阳绪下来车辇,望着那宫仪司的嬷嬷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去宫仪司接挨罚的沈汀年的往事。
时间竟也过了这么久,回想起来恍如昨日。
停顿的有些久了,濮阳绪回过神时,却见吴婕妤笑的甜美的望着自己,而她旁边的何贵人含羞带怯不敢直视他,只会偷看。
濮阳绪顺势而为的就让两人脱身回去,然后选择步行回寝宫,也就是这样一个选择,还坏了事,吴婕妤拉着何贵人又跟上来了,两人也不敢搅扰他,又不远不近的跟着他。
直到回了勤政殿,他径直去了燕熙堂……
又是半天沉默,濮阳绪转身而至窗前,声音有些低哑:“朕并未容人近身,应当不是熏香,而今日所遇之人配有香囊的挨个查,找出来直接杖毙了,至于你……”
“皇上,奴才有事要禀。”陈落忽而开口,他是头一次在皇上震怒的时候开口,但是看着小佐,这个与自己,还有徐肆一样相处许多年的人,实在忍不住救他一救,“奴才知道小佐犯了错是该罚,奴才也不敢求情,但是此时处罚他,也是亲者痛仇者快,况且,贵妃娘娘那也要问起——”
顿了顿,见濮阳绪没有吭声,他脑门生冷汗,腿脚发软,索性就势跪下磕头道:“奴才求皇上开恩。”
沈汀年还不知道小佐被濮阳绪召回来了,若是问起这事,追本溯源,那必然就会知道新晋升的吴婕妤和何贵人……
陈落为了救人,也是冒了险了。
此刻他还没察觉到,濮阳绪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比看小佐的还复杂。
自从沈汀年借皇上的手除了福禄后,陈落成了新任的勤政殿管事,当之无愧的皇上跟前第一红人,他本就同沈汀年共过一段艰难的日子,如今对燕熙堂的关切更是毫不掩饰,人陷局中是没有察觉到自己过线的,但是旁人就不一样。
濮阳绪已经不止一次发现了,他之前容不下福禄,现在照样看陈落有些厌烦。可到底是跟了这么多年的人,衷心耿耿,又会办事,他有些不快的想,换了人用起来不顺手,不换了用着又不顺心。
小佐终究是保住了一条命,勤政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
世事诸多难料,也诸多意料之中,陈落也好,小佐也罢,终日在这樊笼里,他们也看不见其他人,而就是欣赏一幅画,看久了,心也会有自己的想法,不容理智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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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并未感到什么不适,她现在安稳的很,每天除了在院里兜圈活动,也不出门,就冲这份耐性,外头的人都要称赞一声了不起,按理说她现在的地位,出门的话谁也不敢靠近了,可她就是耐得住性子,偏安一隅。
这个时候最常上门的胡玉春也不来串门了,除了要在燕熙堂外头当沈汀年的眼目看着大局,主要也是怕自己不够小心谨慎成了害她的刀,为了规避风险,就从源头上断了。
沈汀年也没有觉得难,反而因为要面临一场难关,彻底的把心静了下来,虽然也不算全无经验,好歹也是吃了一回苦头的,旁人越是紧张,她越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每天起来洗漱,吃饭,消食,溜达,看看书,隔着窗赏一赏外院的花,偶尔还要铺开宣纸,动一动画笔,她想着即将到来的孩子,画什么都多了一份童趣。
大多时候她就在睡觉,是真的嗜睡,常常午睡到傍晚才醒过来,有时候和月朱锁桥闲话几句,就要吃饭,一晃眼就晚上了,又要开始睡觉。
这些都撇开了濮阳绪,他天天占据着沈汀年的肚子,十分有闲心的同对方沟通,单方面的沟通,还真的达到了效果,现在踹的动静小了。
沈汀年没有刻意探听外头的事情,完全的活在了燕熙堂现世安稳里,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必须要有个绝对良好的心态,克服痴病,才有望顺利生产。
大抵是两人的重心都投注到了孩子头上,平时聊天什么的也没有了风花雪月,都是家常闲话,特别就孩子的取名权进行了好一番争夺。
濮阳绪费心费力的罗列了一大串名字,被沈汀年从头到尾的否决,没一个看得上的,本来他就觉得书上的字哪个都欠缺,被她一说,立马自己也嫌弃了。
反过来也一样,沈汀年近大半年来看的最多的就是医书,所以给孩子取了一批药材名,让他挑一个……结果,自然是不满意。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取名拉扯了好几个月也定不下来。
终于,建元二年,三月十四日的下午,沈汀年在院里兜圈溜达时感觉到一阵腹痛——这腹痛很快就发展为了规律的疼痛。
之所以记得这样一个日子,自然也是因为这也是一个载入史册的特殊的日子。
熙贵妃沈氏生子,乃是元禧帝的第一个皇长子。
皇上本人是在御书房和两府大臣开小会,议事时收到消息的。
按说正在紧急商议边境又生战事的大事,内宫的事再大也大不过国家大事,任何紧急的要务都不该过来打扰。可熙贵妃的事情在皇上那从来都是顶了天的大事,没人敢耽搁,火速急报而至。
果然,濮阳绪心急的坐不住了,三言两语的交代完,就往外疾走,“诸位且商议着,朕去去就回——”
这一去,短时内哪里还回得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生子
濮阳绪是一路跑到燕熙堂的,后头的内侍官都追不上他,能看见尊贵又稳重的皇上大跨步奔跑,这个时间段在路上偶遇的宫人们大饱眼福。
自不必详说,消息就迅速传开了,慈安宫是挨得近的,太后得知沈汀年要生了很快就带着齐嬷嬷也往燕熙堂来了。
然后以坤宁宫为首的其他各宫,都派了人去探消息,只不过此刻的燕熙堂已经是比铁桶还有牢固,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什么意思,朕说要进去,你们拦着做什么……”
濮阳绪隔着一道院墙就被燕熙堂的宫女嬷嬷堵着了,领头的锁桥一点不怕他,梗着脖子道:“奴婢是奉了娘娘的命令,未时之后任何人不能进后院了。”
“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朕——”
“娘娘说了,特别是皇上,若是拦不住,奴婢等人就全部赶出宫去。”锁桥说着往濮阳绪后头一瞧,果然,太后也来了。
这位可是从未踏足过燕熙堂,实在是稀罕。
“母后,你……你怎么来了?”濮阳绪听见动静回头看见太后,也是一怔,问完又觉得自己问的不对,但这个时候太后也没有心思关注他,只蹙着眉望向里头。
“沈氏现在什么情况了?你如何堵在外头。”
“这……”濮阳绪已经急得出汗了,他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了,中午他过来时,沈汀年就早早的在午睡,后来他就去忙了,刚来传消息的是个外围的小黄门,说隐约瞧见燕熙堂里头宫女嬷嬷进进出出,又请了御医进去,这分明就是要生了。
眼看他是回答不出什么,太后就看向了锁桥,没等她再开口,后者就垂头恭顺的回答:“贵妃娘娘早上起来就察觉到了身子隐约有些不舒服,下午疼的厉害了,才察觉要生了……”
沈汀年低估了自己的耐疼能力,所以算起来她是早上就开始阵痛的,午睡后还起来兜了一圈,突然就剧烈疼起来,等人往广木上一躺,羊水突然间毫无预兆地就破了。
一切发生的就是这样的神奇。
这会儿外头等着的濮阳绪还搞不清状况,正要强行进去就听见了很是嘹亮的啼哭声。
孩子已经生出来了!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直到下一波更加吵杂的声音宣扬开来。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是哥儿……”
“是皇子啊!”
濮阳绪从被让开的路进去时,整个人都有些反应不及的愣——这就是生出来了?亏他提前了好几个月就在焦虑,要是孩子不好生怎么办,要是卡住了生不出来……要是保大保小等等一系列的事情他都想了个遍。
几乎是下意识跟着濮阳绪往里头走的太后也是愣愣的,倒是比他先反应过来从来不苟言笑的脸绽出大大的笑容。
这笑容在看见被金黄色襁褓裹着的孩子愈发的真切,她顾不得体态的凑到抱着孩子的月朱跟前,刚想要伸手,孩子却被濮阳绪抢先一步捧着了。
“不是这样抱的——”
“要托着脑袋……”
濮阳绪听也不听她,一条胳膊伸的笔直,一只大手扶着,整个人僵硬的不行,一面还不忘往产房里头走。
床上虚弱的闭着眼的沈汀年额发还在滴着汗水,下唇被自己咬破了一个小口子,一点点的渗出血沫儿,三位产婆全都在她伸、下忙活着为她止血,进出的宫女端着热水一遍遍来回。
“皇上——这里头不能进啊。”负责守门的两位宫女没防备濮阳绪还会过来,毕竟皇子已经抱出产房了。
但是先前被拦了一回儿的濮阳绪已经被触了脾气了,这会儿他径直往里头迈,浑身气势便是谁敢拦要谁命。
内里除了浓重的血腥味再闻不见其他了,濮阳绪耳边是襁褓中孩子震天的哭声,以至于他在看见沈汀年的那瞬,对方是被哭声扰的不得不睁开眼,目光所及竟然是最想要看见的人,沈汀年欢喜的勾了勾唇,她想笑,却没有力气,眼底还泛着红,面色苍白,那种脆弱感是丁点不美的,可是濮阳绪心里想,再也没有人能比她更美了,她柔软的笑意,她虚弱的呼吸,她独自一个人承受了分娩的痛,连声痛呼叫喊声都不让他听见……这一切,教他不知不觉也红了眼眶。
“年年,辛苦了。”此刻千言万语也唯有这样一句,他说的并不大声,怕是沈汀年都没有听见,她是在太疼太累了,才一睁开又合眼沉沉地睡了过去了。
大抵濮阳绪出现的最大作用就是让她安心的陷入睡眠。
毕竟他要是再晚来一会儿,什么都不赶趟了。
孩子健健康康的出生,所有的事情就照着预备好的方向发展,这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不仅后宫里的人,朝臣百官,就是普通老百姓听说了都会议论一两句,这大周朝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太后在外头耐着性子等了老半天,濮阳绪人还是不出来,孩子扯着嗓子嗷嗷哭累了,他才不舍的给了乳母抱着出去喂奶。
总算等到了机会近距离看孩子的太后端着笑,给孩子喂奶的乳母是沈汀年挑的,先前应选的乳母里头最干净白净的妇人,面相圆润,颇有福气的样子,她性子也好,就是被一群人围观奶孩子也噙着温柔的笑。
刚出生的孩子闭着眼,皮肤也是红红的,小嘴使劲嘬着,两只手和两只脚都在扑腾……看的众人是各种笑。
“小皇子的头发好多啊。”
“又黑又浓呢。”
“鼻子也长得好。”
“脑袋也漂亮。”
锁桥和月朱一左一右的在乳母身边,一人一句,难得一致的和谐欢喜,脸上也都是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长得太像皇上小时候了。”
齐嬷嬷扶着太后出燕熙堂时,忍不住感叹,“老奴还记得皇上刚出生的样子,一晃眼,小皇子都出生了……”
“头发不像,绪儿头发可没有这么茂密。”太后一脸笑的摇头,“哀家的孙儿比他父皇还要强壮,你没瞧见那小拳头挥着……”
齐嬷嬷都想不起上一次太后这么高兴是什么时候了,听着她语气,都恨不得把孩子抱来亲自养,但也只是想想罢了,以沈汀年今日的做派,生孩子连皇上本人都拦在外院,可见一斑。
燕熙堂的宫侍们是真的不怕皇上吗?自然不是,她们很清楚,谁都要听皇上的,但是皇上本人听熙贵妃的,所以到底是沈汀年自己没有察觉到阵痛开始,还是故意隐瞒着,连午睡都装出来,叫所有人同皇上一样误以为这是个普通平常的日子?
若不是那盯梢的小黄门察觉到了燕熙堂内的氛围紧张,宫女们进出的神色有些异样,连忙报到皇上那,怕是孩子都生出来了,消息才要透出来。
齐嬷嬷对沈汀年,再度刮目相看。
燕熙堂并没有随着太后的离开而安静下来,反而越发的热闹,皇后亲自来道贺,带着一堆赏赐,自然没有见到沈汀年本人,胡玉春和王思秀也是结伴一起过来亲自道贺的,随后其他宫的贺礼也陆陆续续送来。
这一切都由待在燕熙堂没离开的皇上出面接收了,大喜的日子,喜庆话听着也不嫌多。
沈汀年什么也不知道,睡得安安稳稳,后半夜醒来被濮阳绪亲自扶着喂了汤水,他竟一直也没有离开,熟睡的孩子也在沈汀年身边。
她这会儿攒了些气力,把孩子抱在怀里细细的端详了好久,嘴角也一直上扬着,她小声的道:“他头发好多,又黑又密。”
“还有些卷。”濮阳绪挨过来也靠着床头一起看,虽然他之前就看的很清楚很细致了,但是陪着沈汀年聊天,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是啊,有些卷……”沈汀年言语之间,带着母亲特有的温柔爱意,她直到这一刻才清楚懂得,母亲对孩子的喜爱牵连在血脉里,是理智也无法克制的天生而来的。
“长得像我多一点。”濮阳绪眼睛看着孩子,身子侧过来,亲着沈汀年额头,温柔又宠溺的道了一声谢:“年年,谢谢你。”
沈汀年侧头看他,眨了眨眼,“谢什么,你是不是傻——”
“我爱你。”
沈汀年的话戛然而止,呼吸也有些乱了节奏,她抿了抿嘴,不小心碰到了下午咬伤的破口,濮阳绪垂眸间,轻柔的亲上去舔了舔,好像那不是一道伤口,而是一颗脆弱敏感的心,要小心呵护。
原来一句话说出口也不难,还能教彼此的心都甜化了。
“哇——哇”
只是这浓情蜜意被一声啼哭搅得细碎,不愧是在肚子里就折腾的濮阳绪都瘦了一圈的崽,半夜哭闹起来,好生厉害,连沈汀年都哄不住,也不是饿了要吃,就是不掉眼泪的哇哇干嚎。
身体正虚弱的沈汀年哪里经得住他,濮阳绪抱过去笨手笨脚的颠了一会儿,半点不起作用,他脑门生汗的把孩子递给乳母,这一换手,哭的更凶了。
没办法,他只能又接回来,还不能站着坐着,就来回走着抱他,哄了一刻钟才算不哭了。
但这只是个开始,濮阳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孩子折腾他怎么就有使不完的劲。
第一百四十八章洗三
小皇子精神十足,健壮活泼,一开始也只是燕熙堂的人知道,等到了洗三这日,所有人都晓得了。
这日来燕熙堂‘添盆’的人是络绎不绝,连沈汀年娘家人都被请进宫了,沈汀年在坐月子并不见外客,但听说沈母也来了,不得不让月朱给她换了一个提升气色的水蓝色抹额,底绣是双面,钩织精致的花纹,虽然身上的纯白中衣衬的她十分单薄。
沈母是被锁桥领进来的,两人还笑着说小皇子的长相,锁桥一直单手托着她的胳膊,显然是关系熟络。
屋内清清爽爽的是窗台上摆着的新鲜花卉的气息,沈汀年一早儿就被孩子吵醒,眼下吃了午膳略有些犯困,强打精神的靠着雕栏床头,半开的窗隐约传进来外院的喧闹。
她没出面丝毫不影响小皇子的洗三礼,昨晚皇上就说了预备好的大金盆,够这小家伙扑腾的……想到这沈汀年又笑了。
“沅女。”沈母还在外室门口就先喊上了,待到了内室就一面喊她,一面笑的眼纹横生,“沅女,身体没事吧?这头胎孩子就是要疼些……”
“瞧着气色挺好,脸上有肉。”
“小皇子可壮实了,长得真真是漂亮极了……”
她一连问了好些问题,自问自答似的,没指望沈汀年回答。
沈汀年确实也不想回,她沉默了一会儿,等月朱她们都退出去了,屋里只有两人了才说:“哥哥身体养的如何了?前段日子听锁桥说,哥哥他,在踏踏实实的做事了。”
她并不常通外头消息,关于沈家人的事情也是偶尔才问及,若是有事情他们也会主动投贴,现今的沈家以沈河在朝堂上平步青云为点,延伸及整个沈氏家族,外任的沈家门人都陆陆续续回京任职,一时沈家宅院住的满满当当,而沈学也迎来新发展,凤来书院因沈汀年曾经就读过而一跃成为大周朝最受欢迎的学院,尤其是女子入学也突破了数十年的记录。
一切都是大势所趋,沈汀年知晓不知晓也没有什么用。世人只看见她今时今日,一朝封妃,再封贵妃,一举得子,一步登天。
在读到德贵妃的绝笔信的时候,她才幡然明白,沈家曾经的盛世荣光也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奇女子沈白,后来的没落蛰伏只因没有能人,没有人能在浪潮里站立得住。所以这数百年间盛衰荣辱背后是数不尽的红颜枯骨。
她的前二十年为沈家而活,而她现在,活着,就是沈家的荣耀,是那能庇护一族之人的荫天大树。
好比眼前的沈母,曾经连看望女儿一眼都要在沈家门房求半天,现在堂堂正正的在主房住着,谁上门来了都要先拜见过她。
沈母笑容微微收敛,眼里的喜色也暗淡了些,“提他做什么,从小到大就不争气!这么多年他就跟……烂泥一样扶不起来。现在也天天用着药,还要出去胡闹,说不要当个废人,若是他当年也争口气撑起来整个家,娘如何舍得送你走……”
沈汀年眉头瞬间就皱起来了,望着她的眼光也是浓浓的失望。
被家里人送到族里这件事大抵是她一生都无法填补的缺口,可在这道疮疤下也有一点点值得回忆的事情,那就是她清楚的记得自己被沈家的马车带走时,哥哥沈斌一直远远地跟着,整整二天一夜都追着没有离开。
他虽然没有能力救她,可他至少努力过,所以沈汀年一直知道,这个家里哥哥是真正的最心软又心善的人。
见她垂眸不语,沈母怨怪的数落也渐渐停了,她本不想这样喜庆的日子说丧气的话,“倒是你弟弟现在出息了,只是一直不肯让我告诉你,他之前下场科考,虽然名次不算太好,但是今年越发的勤奋了,指不定明年就能考取进士,能做官了……”
沈汀年愣了一下,她印象中弟弟沈波是很野很皮的,小时候没少同自己抢东西吃而被沈父追着打,也不爱念书,成日跟野猴子一样上树捣鸟蛋,上回见他也只察觉蹿高很多。
“他怎么会去参加科举,他哪里是肯念书的人——”
“是他自己愿意的,没人逼他,而且这事有沈河帮衬,错不了。”沈母听出她的怀疑,忙解释起来,“不会出事的,你不信我们总是相信沈河的,他这么多年对你尽心尽力……”
“本宫知晓了。”沈汀年突然冷淡的打断她,神色疲乏的打了个哈欠。
听见动静的月朱很快进来,委婉的对沈母道:“贵妃娘娘乏了,还请夫人到外厅去喝茶,大家正在有序的给小皇子添盆……”
“这么快就开始了,那我们赶紧过去看看。”沈母不知道哪句话惹得沈汀年不高兴了,一时有些慌,被月朱扶起来忙点着头要出去,连多看一眼沈汀年都不敢了。
洗三礼的开局就是添盆,在民间,亲人依尊卑长幼带头往盆里添一小勺清水,再放一些钱币,谓之“添盆”。如添的是金银锞子、银子、铜板就放在盆里,如添的是银票则放在茶盘里。此外,还可以添些桂元、荔枝、红枣、花生、栗子之类的喜果。
可被皇上抱着放下金盆的小皇子可金贵的很,除了金锞可入盆同他一处,其他东西都统统放外头茶盘上,众人都知道小皇子现今是一等一的贵重,讨好了他也是讨好了皇上,就是没钱也要筹到,换成足量的金锞子添盆,更何况能来参加的哪能缺这点金子。
这头正热闹着,月朱引着沈母入内之后,很快就返回了后院,喜气盈门,脚步也轻快,她怕沈汀年一个人在屋里郁闷,毕竟外头人声鼎沸的。
“月朱,你去唤了锁桥进来,还有,”沈汀年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来,小声吩咐:“孩子不能着凉,外头人多风也容易吹进来,闹一闹就让乳母把孩子抱回来,就说饿了要喂奶……”
“奴婢刚去的时候,皇上已经把小皇子抱出盆了,没让他扑腾几下,小皇子还不乐意的呢。”
月朱接了话还要往外头走,就见锁桥快步进来了,她乐的咋咋呼呼:“娘娘,小皇子睁眼了!”
“一定是被满盆的金子晃眼了,眼睛一掀开就又闭上去了,那小眉头皱的哟。”
她不仅说的带劲,还绘声绘色的讲述场面,这座皇宫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是喜气洋洋的闹,就连皇上登基气势宏大也是气氛紧张居多,后来的一桩桩事情……守孝诸多戒律,沈汀年生病,牵连的宫内氛围也是乌云罩顶,数算到立后,因皇上本人未亲自迎娶,而是让礼部照仪程进行了册封大典,所以动静大,却没有太多欢喜。
但是今天场面不一样,若不是来一波人又送走了一波,怕是燕熙堂都站不下人了。
“孩子又哭了?”沈汀年动了动身子,越发的想要看孩子了,月朱看出她神色,当下就退后一步悄声出去了。
“没有,被皇上一抱着就好了。”锁桥替她在身后再加了一个软枕,以为她是坐累了,“小皇子会认人的,那头回抱他的吉祥嬷嬷,他就一个劲蹬腿,不让抱……”
听她说了好一会儿,沈汀年才提了正事,“等会你再去前面,避着人,去看看沈波,若是方便搭上话,就告诉他,布衣饭菜可乐终身。”
锁桥细琢磨着这最后的八个字,神色逐渐郑重起来,不晓得沈波那边是做了什么事,让沈汀年说出这样的话来。
“奴婢这就去。”她都快走到门口了,又想起来自己回来还是有事情要说,这几天是真的高兴忙活晕了,“娘娘,胡嫔想要过来看看你,其他人虽也提了,但是皇上都替你推了。唯独胡嫔让奴婢回来问问……”
“让她进来吧。”沈汀年又打了个哈欠,正好听她说说外头的事情提提神,还在月子里头,跟之前揣着孩子一样整日的犯困。
大抵是身体底子虚了,一时半会很难养回来。
胡玉春进来的很快,倒像是就在门外候着,瞧见沈汀年先笑了一声,“恭喜贵妃娘娘,贺喜贵妃娘娘了。”
她是存了心打趣,但也是真心高兴。
沈汀年斜倚床头,被她逗的也笑笑,:“怎么就你一个人,娴姐儿呢?”
“在外头让柳嬷嬷看着呢,嫔妾进来是有些事情要说。”
胡玉春怕时间不够多,也没有多叙旧,沈汀年的身体如何她眼睛看得出来,如今小皇子万众瞩目,她自然母凭子贵。
其实,她本身也已经很贵了。
只是如今的地位更稳固,更不可撼动了。
沈汀年瞧着她神色,搭在被子上的手点了点拍子,声音也精神了些:“是不是叶氏的事?”
胡玉春本来还满心的等着看沈汀年因为她的话而震惊的,没想到惊到了自己,“你知道了?”
“昨天听她们念贺礼单子,提到了陈嫔,我大概就猜到了一些。”
显然两人是想到一块去了,胡玉春在看到陈语意之后,心里就有了揣测,后来再找人去查证,才发现陈语意病好的时机就在叶氏姐妹双双服毒自尽的时候。
“嫔妾还记得当初你问束氏死了怎么没人怀疑陈语意,她就那个时候突然被吓病了,又是昏迷不醒,又是搬离东宫……”胡玉春之所以记得这般真切,也是因为当初那件事她险些成了无辜池鱼,若非沈汀年为她请了御医,怕是要活活病死。
“到现在回过头去看,才知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第一百四十九章取名
说起陈嫔的事,沈汀年也难免想起太孙婕妤时期的自己,过了两年混沌日子,也受过欺负,也熬过没有冰供的苦夏。
可陈嫔的遭遇比她要惨多了,没有好的背景家世,没有钱笼络人心,可她性格还怯弱,成了谁都能欺负的对象,沈汀年翻身的时候,她被人拿来做筏子对付沈汀年,身上染病也无人拉她一把,只能自己硬撑着熬过来,这还不算完,连最亲近的侍女都背叛她……
“可能是被逼到绝境了就豁出去了,听他们说陈嫔的那个侍女是晚上起夜被东西绊倒,正巧一头撞桌角,就磕死了。这也没有人看见,谁知道是怎么死的。”
胡玉春边说边摇头,不是她不同情这个人,而是人一旦越过了底线,开始动手杀人,就是极其危险的人了,“这几年她就自己一个人住,洗衣服种菜,提水煮饭,每个月的俸例全用来吃药,竟真的渐渐好起来了。”
过了好日子再去过苦日子的滋味是非常难的,要不是心里有盼望,要不就找一个人来恨,日子才能易过一些。
所以叶氏姐妹被囚禁冷宫后,沈汀年没打算让她们死,她要等叶家彻底覆没沉底,教她们尝尽绝望的滋味,可陈嫔只想她们死。
“这事能被发现还得亏了陈公公,他实在太厉害了,太医院积了三四年的药材出入库登记册,堆起来有小半个屋子,他全都给看完了,把陈嫔入宫以来所有的用药记录都整理出来了……”
半躺着的沈汀年听到这,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这笑意——令胡玉春疑惑,但她没思虑多少,就一气儿把余下的事情都说了。
陈嫔每个月都要去太医院开方拿药,而每次都要配少量的人参,她本就是因血虚而久病,配人参是常理之中,但是建元一年,她停了之前的方子,重新配药,连续几个月都配了一味藜芦,诊籍上写着治白秃。
但据胡玉春那日观察,陈嫔可半点没有白秃之症,她是蓄谋已久,利用藜芦与人参亲自制出了一剂送人命的‘毒药’。
“只可惜当初叶氏姐妹中毒而亡后并没有剖解尸体,若是留下了毒液存证,让太医院拿去做对比,再加上我们找出来的登记册,陈嫔毒杀叶氏姐妹的罪就能定下来了。”
“没有那么简单。”沈汀年摇了摇头,“人参几乎每个宫里都有用,而藜芦虽不常见,可藜芦末常掺和在药膏里用,治疮疤。”
所以宫里的下等人有什么磕了碰了,都会去配,有的直接拿了藜芦捣碎了伴着生油就涂在身上。
这件事陈嫔做的隐秘也漂亮,首先,她没有选特别的药材制毒方子,若不是胡玉春有心去查,加上陈落搭了一把手,把这两味药材挑出来,让人去问了御医,没人知道这其中内情,其次就是这几年她隐藏的太好了。
谁都想不到她头上。
沈汀年自己也是装病的人,就是情况特殊些,病症是假的,后遗症头疼却是真的存在,而寻常情况妃嫔若是不愿意出现人前,装病就更简单了,躲在自己宫里清净无争,就说自己不舒服,大家也不会真的追究,就像朝堂上和皇上政见不和的大臣,常常以告病来作为态度的表达,这已然是心照不宣的规则。
陈嫔久病不愈,太医院也不会去抓着她诊脉检查,然后拆穿她,既然是你自己喊着不舒服要开药,最妥帖的应对就是调养身体的方子开出去,让你慢慢调理。而这一调理就是三四年,谁还记得你?
“既然叶氏是死于陈嫔之手,那叶氏花钱在勾兑司买凶就是替人背锅了。”
沈汀年其实一直在心里怀疑,叶氏有理由恨自己,如果有机会毒害的话,哪里会不抓住?但她始终觉得被囚禁之后,她们已经没有那个能力了。
“嫔妾也是这样想的,之前还想不通,叶氏姐妹就是能买凶,但是那凶手的毒药从何而来?投入水中无色无味,若不是娘娘过敏体质反应大,一接触就发作在头皮上……时间长了,怕是等毒都积在体内了就真的为时已晚。”胡玉春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胆寒,这宫里的手段真的想象不到的层出不穷,光是投毒害人就她所看见的已然发生了三四起了,束氏的死,叶氏姐妹的死,沈汀年的中毒……
而其中沈汀年中毒就两回,情况还都不一样。
沈汀年慢慢的舒了一口气,“大浪淘沙,留下的才是人物。”
她十五岁入宫册立太孙婕妤,二十二岁封妃生子,已经七年了,她在凤来书院也是呆了七年,而她入京时也是七岁……人生有几个七年呢。她已经过去了三个人生境遇截然不同又波荡起伏的七年。
也不知接下去的第四个七年会是怎样……怅然感怀的沈汀年丝毫没察觉自己还如此的年轻貌美,生了孩子更添了为母独有的温柔气息,胡玉春常常看着她就觉得自惭形秽,不是因为嫉妒心,而只是羡慕。
“嫔妾想,这次的事情,查到这儿要翻过去了。”这年头一桩案子没有说短期内就能破的,有的一搁置就是一年,几年,甚至十几年。
胡玉春抬眼看她,一如既往的坦诚。
沈汀年望着她,似乎也不意外她说这样的话,胡玉春骨子里就不是刚硬的那种人,遇到问题甚少迎难而上,会第一时间选择更好的,更顺的方式,这也就是她不敢再去尝试获得皇上恩宠的原因,她会觉得那样更困难,远不如攀附着沈汀年活得好,事实证明,她这样的选择是对的,皇上在太孙时期的女人数得上名头的就有十来个,个顶个的貌美聪明,如今仅剩四人,且都境遇各异,人生殊途,她是唯一的未曾伺寝而活的如此风光的。
“翻过去?且不说我现在还不算安然无恙,就算是,那忍过的痛,咽下去的苦,你说这仇怎么过去?”
胡玉春神色一顿,她认真地问:“你想找谁报仇?”
“我为什么要去找。”沈汀年一字一句,说的很宽泛,并不特指,“我会让他们自己一个个主动送上门来。”
胡玉春的一字眉拧弯了,终于有些不平静了。
沈汀年比她想象更聪明更隐忍,其实她一直在观察着、学着,也为之震惊,心生敬佩,所以在她眼里,沈汀年是能忍能谋,心智坚韧,又自控能力极强的女人,她现在还能放下身份修习医理,通过这近一年的时间来看,她不是简单的在做这件事,而是要做到极致……真叫他们这些寻常人压力大,要是不努力都感觉攀不起她的脚后跟。
“哎,这事,还是不能想太多了,有些事情还是简单去做就好。”胡玉春试着劝导,这会儿外室却响起脚步声,她果断起身,“嫔妾日后再与娘娘细说。”
果然是皇上抱着小皇子进来了。
整个后宫除了他还能有谁去哪都不用通禀,想进就进。
“年年,我终于想到一个好名字了。”
濮阳绪通过这两天的努力,学会了正确的抱孩子手势,刚也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现出来了,甚至走来走去,引得旁人的视线也要跟随来跟随去,最后在心里大不敬的揣测:这是在炫耀?是炫耀吧。
其中那些膝下儿女成群的男人们全在暗中腹诽,难不成二十七岁才有了儿子还值得炫耀了。
并不知道自己被嘲的濮阳绪凑到沈汀年床前,神秘兮兮的嘿了一声:“湛湛,睁眼瞧瞧这是谁?”
突然就获得了名字的小皇子还真动了动眉头,然后眼皮掀开,就睁开了一丝缝撇了一眼,又不给面的闭上了。
“……”沈汀年觉得这小家伙怕不是学到了濮阳绪的精髓,连敷衍都叫人叹服。
“哈哈哈。”濮阳绪却笑的不行,“怎么样,厉害吧,我刚在前头念了好几个字,就这声他有反应。”
“哪个字呀?”
“水木湛清华,澄也,澹也。”濮阳绪能想到这个字,也是因为在前厅刚才孩子一睁眼,他被那湛亮纯澈的眼睛看的心又软又暖,就那么短暂的一瞬,却是对方看这个世间的第一眼。
他如何不开心,简直都想要抱着孩子跳起来。
“濮阳湛……湛湛,湛儿,小湛。”沈汀年这回还真没有立马就否决这个名字,“我刚还以为你喊的是干戈之战,又霸气又浑厚。”
“同音也好,你可以用作小名,但是大名要上皇室玉蝶,尽早定好了,就用这个吧?”濮阳绪倒也没有一锤定音,还是非常尊重沈汀年的想法的,毕竟闹起来,她脾气不小,他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外人看来这样的小事情,两人却你来我往的各种引经据典批驳对方的字,然后旁征博引的要用自己的字,乐此不疲的争到现在。
“湛湛……那就这个吧。”沈汀年点了点头,嘴里还默念了几遍,倒也不是纯粹的非要自己定,不过是和濮阳绪小打小闹怡情。
而且濮阳绪定的这个湛,的的确确合了她心意,之前她给沉哥儿取名沈沉,‘沉’这个字是水偏旁,同她自己小时候的本名‘沅’还有后来的小名‘汀姐儿’都一样,在沈氏家族里,这样的取法是有特别的含义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取这样的字。
第一百五十章弥月
两人在屋里说了半刻钟的话,等孩子熟睡了,沈汀年抱过来放床上,濮阳绪就忙去了。
没一会儿锁桥回来和沈汀年回话,原是她寻到沈波的时候,沈河也在一起,她几度使眼神给沈波,他明明是看见了,可当作没看见,倒是沈河看明白了,主动走开了。
话就那么一两句,说完了,沈波还没什么反应,锁桥等了等才听他回了一句“晓得了。”
这是不打算让她带话回去。
“就这样吧。”
沈汀年对这个弟弟,也生疏了许多,只希望他能听得进去劝。
科举这条路虽说是没有门槛,也是贫寒子弟翻身跃龙门的路,但是大多数穷苦家境的百姓供出来一个进士,几乎要屋庐倒坏,篱落破漏,如逃亡人家。更加之濮阳绪亲政后为了改善选官过冗过滥,进士科考提升难度,录取名额也有所缩减。
“娘娘,热毛巾烫好了。”月朱瞧着皇上走了,才端了热水进来。
锁桥也一起搭了把手替沈汀年解了中衣,她乏累的往枕头上靠着,两只手一左一右的托着匈。
生完孩子的这几天匈都很涨疼,用热毛巾捂了半天还是疼的不行。
这会儿喊了月朱手动给她挤奶,谁知折腾了大半日,就是出不来……沈汀年没办法了让人把湛哥儿起来,她本来是不打算喂奶的,因为考虑到自己身体体质问题,又中过两次毒,孩子这么康健是万幸,可能是遗传了他父皇的强健体魄。
“娘娘,还是奴婢来试试挤出来吧?小皇子才没睡多久……”锁桥也很清楚沈汀年的顾虑,她觉得还是不要让小皇子来吃奶,孩子的天性就会亲近母亲,怕吃上瘾了会不吃乳母的了。
“娘娘也没打算让小皇子吃,就是吸开口子,我们再好挤出来……”
月朱忙活累的气息都乱了,根本不是她力道不行,是用重了怕沈汀年皮肉疼,用轻了又一点用没有。
“那也不行,小皇子好吃的很,胃口也大,他会不放手的,到时候哭起来怎么哄?”锁桥立马反驳她。
“你……”
月朱还想说就见沈汀年也蹙眉了,显然是被说动了。
“这会儿又不怎么疼了,先这样吧,给我取件干净衣服来。”沈汀年发了话,两人瞬间消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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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睡的好好的突然又疼起来了,沈汀年闷亨了几声,枕边人就察觉了,他迷糊的以为又是孩子醒了要喂奶,就强撑着揉了揉眼睛醒过来,“湛湛?”
“别喊,他睡着呢……”沈汀年捂着肿疼的匈翻了个身,面向着另一边。
濮阳绪心神一松,立马倒回去又睡,可还没一会儿又听见闷亨声。
“年年?”这会儿他挨过来,熟练的抱住她喓身,脑袋也埋进她后颈处,困的声音低哑,“你怎么了?”
“疼……好疼。”沈汀年再开口带了哭腔,转回身来。
濮阳绪一下子就醒了,他撑着手坐起来,惊道:“怎么了?哪里疼,这么会疼啊……”
“来人——”
“别喊!”沈汀年忙抽手捂着他的嘴,但是守夜的内侍官和月朱已经听见了动静。
瞬间殿内光线大亮,她们走动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到底怎么回事?”濮阳绪虽压低了声音,但是夜深人静,大家自然听的一清二楚。
沈汀年难为情的摇了摇头,又倒下去裹上被子,不理他了。
“年年?”
月朱大概猜到了内情,在床帐外头开口:“回皇上的话,贵妃娘娘是——”
“不许说!你们都出去。快出去……”沈汀年掀开被子气呼呼的轰人,弄得濮阳绪摸不着头脑。
等人全都又出去了,沈汀年又没忍住闷亨,下意识的捂着匈,亲眼看见她这般动作,濮阳绪疑惑:“匈疼?”
然后目光落在她匈口处一大块几乎被浸潤湿透的白色亵铱,他目色一下子就暗了。
都到这个地步了,不说就更矫情了,沈汀年瞪他:“对,疼死了……”
“那还不叫御医——”他没说完就被沈汀年拧住胳膊掐了一把,她靠过去,在他耳边低语解释,涨奶这种事情就是躲着说出口也羞人。
听完原因的濮阳绪一时更是心猿意马,他搂住她不教她逃开,手已经不受控的去揭她的衣领子。
“我看看……”
“不要——”但她又哪里推的开,嘴上不同意,手也没用力,两人这孩子都生了的人,又有段日子没有亲近了。
濮阳绪勉强镇定住心神,大手试探的托了托,才轻轻一碰,沈汀年就哼唧唧的摇头喊疼。
唬的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挤不出来就一直疼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啊——”沈汀年其实是知道的,她就是开不了口,白天月朱后来偷偷告诉她问过乳母,民间的妇人也常有这种情况,若实在是挤不出来就让大人吸出来。
那既然孩子能吸,大人自然也是可以的。
刚才月朱就是猜到沈汀年不好意思开口,打算主动告诉皇上,被她拦下来了。
“你真不知道?”
沈汀年一抬眼睛就对上濮阳绪似笑非笑的眼神,孩子怎么吃奶的他是没亲眼瞧见,但是他这么大个人了这点事还能想不明白。
沈汀年被他看的脸色绯红,瞬即,一个闭了闭眼,一个低下头去,有时候心照不宣也非常的有趣。
一时间气氛浓腻的让人乎吸急促。
“唔——可以了,去取碗来……”
沈汀年眼睛都开始泛红,但是某人已经两耳不听外头事了。
等沈汀年终于不涨疼了,某人却黏着她哼唧:“我也疼……你哄哄我好不好。”
“……”沈汀年挣不来手,最后劳动交换一番,手也是累的不行。
而这边才哄好彼此了,那边小皇子又开始哭唧唧。
濮阳绪打了个饱嗝,力气是有力气,就是心有点累了。
湛哥儿现在睁眼还是不多,哭还是喜欢哭的,有想法的时候,要吃了,要吐了,要抱起来活动……都要哭一嗓子召唤人来。
特别是睡醒了后尿床了要是不立马给他换干净衣服那能哭的停不下来。
谁也哄不住,沈汀年常常因臂力不够被他蹬腿闹的胳膊发酸,如此,反而是濮阳绪抱孩子抱的多一些,几乎包揽了把哭了的湛哥儿哄好的功课。
早上濮阳绪是雷打不动的早起上朝,孩子也跟着醒了,沈汀年是起不来的,但孩子醒了就要吃,他还得把孩子抱出去给乳母喂。
夜里是濮阳绪睡的迷糊,听见沈汀年又闷亨了,就揭开她衣服喂自己,他再好的精力也被湛哥儿折腾的,哄沈汀年哄的,连觉都不够睡。
可哪一头都丢不下,孩子若是晚上不放身边睡,他们自己又不安心,而晚上总被闹醒了,白天自然也补补觉,沈汀年是清闲贵人一个,谁也管不着她睡觉,但是濮阳绪还要兢兢业业治国理政。
如此这般,哪里有时间做其他的,他天天忙的呀,竟还胖回来了。
尤其不解的濮阳绪抽空还问了问来给沈汀年请脉的向老御医,后者捋着发白的须,笑着道:“皇上,这有福气的人总容易胖,无妨,无妨……”
旁边坐着的沈汀年骤然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康安帝脑子闪过的‘圆润’二字,一时看向濮阳绪的眸光,略有些嫌弃。
“……”濮阳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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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灾无害,弥月不迟。
湛哥儿满月这天宫里摆酒设宴。筵宴九卿六部一二三品级文武大臣和皇亲国戚、内外王公、诸藩使节。宴桌共计八十五张,从勤政殿内宝座前设御宴席桌,殿内,殿前檐下东西两侧,最后是殿前御道往外铺陈,这应该是元禧帝登基以来最大方和铺张的一次了。
也是后宫上下最忙碌的一天,从天光还没亮忙活到午时。
等皇上的仪仗队来了,这场弥月宴终于开场了。
燕熙堂设席宴请都是宫内女眷,还有王公大臣的内眷们,燕熙堂没有那么大地方摆桌,不像勤政殿,就在庭院里设蓝布幕棚,棚下宴桌是二三品大臣家眷席位,厅堂内宴桌坐的是妃嫔们,以太后皇后为首,所有宫籍在册的妃嫔集体出席了,无论是潜邸的旧人,还是刚纳的新人。
沈汀年抱着孩子出场时,所有人都望向了她。
这样的场合她没有选择穿厚重的贵妃规制的礼服,而是穿的轻便常服,避开大红大紫,选的是蓝色,身上的衣裳从选料到做工都是司衣司特制,独一无二的款式,切合她的喓身,衬着她的气质,虽不是华服,却非常的光彩照人。
宋禹跟所有第一次见沈汀年的人一样,被她惊艳了。
若是说以前的沈汀年靠着天生的美貌征服众人的眼目,那现在的她已经脱离这个层次,她如今的魅力更多的一言一笑,举手投足散发出的风采,她浅浅一笑,就勾得人也禁不住想跟着笑。
她眼里有特别的神采,那种光,散发出来,宋禹想,大概是幸福的滋味,这是一个被爱情滋润的女人。
看过沈汀年再回过头去看席位末处坐的何贵人,她瞬间就懂了皇上为何到如今也没有宠幸新人,不是何氏不够貌美没有吸引力。
他怕是不敢。
谁舍得让这样的人失去爱情,失去那道光。
作为一个饱读诗书有自己独特追求的女子,宋禹人生中第一次生发感慨,何其有幸来做个见证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为母
沈汀年刚刚入座,怀里抱着湛哥儿正巧醒了,她也就没空隙去看其他,专心看着孩子,按座次排的缘故,主桌上位是太后,其次是皇后,然后就是她,所以靠的近,其他人是略扫一眼,皇后却被她打量了个清楚。
第一感官就是这人倒是不怎么白皙,脸也不是那种一眼就冲击眼目的美貌,但胜在别致,是看过就难忘的长相,她也没有选择穿皇后的礼服,也没有穿大红色,选的是深青色红领褾襈裾,大方得体,又不显厚重沉闷。
两人简短的对视时,宋禹礼貌的笑着,没有刻意装熟络,也没有端架子故作姿态,叫人无法不放松心态,沈汀年回之一笑。
也就宋禹能让沈汀年分心多看了一看,其他人她眼睛瞟了一下就过了,自然也包括进门就被对方晃了一眼的何贵人,是那种人群中无法忽视的亮丽殊色,她想着难怪去年临近年底前的那段时日燕熙堂内气氛焦灼的很,原是新晋了一批妃嫔里又有以美貌与她媲美的人物了。
最后就是挨着胡玉春一处的陈嫔,她在同胡玉春点头打招呼的时候,顺带看了一眼,这个入宫了多少年,就隐藏了多少年的女人,没有最上佳姿色,她最擅长的就是忍、熬,所以也有了最冷的心肠。她看什么都是感受不到温度,相应的就没有什么存在感。
小皇子的满月酒办的如此盛大,待遇这般高沈汀年是不意外的,毕竟皇上每日对湛哥儿的态度摆在那,比她都上心的多,但是女眷出席的人远超过她的想象,一片的生面孔,除了年长的大长公主们,还有年纪相仿的公主们,光是五花八门的封号她就一个记不住。
这些皇室女眷也不都是长得好,因为仁武帝和康安帝的长相就很普通。唯独一个太后亲自养的祈芳公主,她听过个名,如今在宴席上看见,十二三岁的年纪出落的很是标致,惹得她也留了些印象。
殿内众人都吃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把氛围热起来,有说笑声,有杯盏相碰声,宴席上是缺不了酒的,各样的酿酒,甜的果酒最受女眷们喜欢。
沈汀年还在忌口期间,没有什么食欲的喝了几口汤,倒是太后频频看她,确切的说是看湛哥儿,沈汀年好笑的发现,大家都很想细看看湛哥儿,但都矜持的没有主动问她要抱一下孩子。
可能是,怕她不给抱,到时候开了口再遭到拒绝难免尴尬,落面子。
说到底是大家都对沈汀年不熟,传闻她也不是个好脾气,诸多恃宠而骄的事迹流传,所以就更不敢贸然相问。
这其中并不包括太后,她是秉持着端庄尊荣的身份,但也已经快要忍耐不住时,殿外进来的传话的宫女,奉皇上口谕,召熙贵妃抱小皇子去勤政殿。
沈汀年叹了口气,上次就听陈落他们说了洗三时皇上抱着孩子炫耀的姿态……这次怕是也要上演一番。
边境的事情不久前已平定下来,又进入了四海升平,国家无大事的时候,不仅皇上皱眉头少了,百官们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事儿,这人闲了可不就要享享乐,碰上皇子弥月宴那自然是要来吃吃喝喝。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连老实人都要捋直了舌头倾述一番,甭管平日里怎么个严肃,怎么个寡言,濮阳绪酒量那也是相当的不安全,这一高兴上头,喝了几杯也没刹住,等醉意上来了,那就有些收不住高涨的情绪。
一旁伺候的内侍陈落是知晓些濮阳绪醉酒底线的,所以也没有太紧张,但是他低估了场面的重要性。当大家伙一起喝酒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很容易上头,不知谁先说了句小皇子,濮阳绪听见了,当即就要让人把他抱来,说要给大家看看,他一口一个‘朕的儿子’‘朕的湛湛’听的人不得不跟着奉承几句。
皇上醉了这点多多少少被有心人察觉了,勤政殿内的气氛轰然就热火起来了,不似之前都守着规矩,保持着矜持,沈汀年就是这会儿到的。
她在后殿能清楚的听见他们的哄闹声,有玩行酒令,还有玩招手令,等待了没一会儿,濮阳绪带着一身酒气进来了,为他引路的陈落刚要和沈汀年解释几句,他已经自己暴露了。
“年年,把湛湛给我抱——”
沈汀年往后一闪躲,避开他伸开的双臂,蹙眉道:“你这到底是喝了多少,还有这么重的酒气把孩子熏到了……”
濮阳绪没抱到孩子,当即就顶着一张泛红的脸,嘟着嘴冲沈汀年哼:“快把他给我,他们都等着看。”
“湛哥儿才一个月大,外头那么多人,酒气冲天的,又闹闹腾腾的,”沈汀年试图说服他,来的路上她还没打定主意不叫孩子见太多生人,现在一瞧这濮阳绪都醉了,当即就不想孩子抱出去,“为了他好就算了,好吗?他们又不是非要看,等孩子大一些,后面还有好多日子呢,周岁——”
“年年!我没有醉,”濮阳绪却不高兴了,没听进去也就是算了,还要过来抱孩子,“我清醒着呢,给我抱抱。”
他确实脚步没有乱,可能是身上沾染了过多的酒气,熏得沈汀年不舒服,才叫她想的多了,两人没达成统一意见,她不给他湛哥儿,他又闹着要抱,说着说着就声音大起来了。
此刻后殿内跟着沈汀年过来的宫女,还有陈落及两位日常随侍皇上的内侍官都渐渐变了神情,他们意识到可能要吵起来。
这样大喜的日子,若是闹不和就真的非常不吉利。
两位正主却没有意识到问题。
“你别闹了好不好,”沈汀年身子还没大好,躲他躲的烦气的很,声音一下子就没控住,“你身上不是备着解酒丸,现在就可以拿出来吃。”
“我没有醉!你还要我说几遍。”濮阳绪也梗着脖子囔囔。
“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吃!”沈汀年冷了脸。
“我就不吃!”濮阳绪有样学样的也冷了脸,下意识还把两只手背到身后去,好像这样就是自己没手拿。
气氛骤然僵住了,沈汀年慢慢的眯了眯眼,怀里的孩子也没有被声音干扰,还睁着眼睛转来转去,主要是看抱着他的沈汀年多一点。
他平时睁眼不多,爱睡觉,一睁眼就喜欢盯着濮阳绪看。
为这,濮阳绪没少跟沈汀年自豪,说孩子更喜欢他。而真相是孩子这个时候是看不见远处的,只有抱着他的人,离得极近才行。
大抵是她威胁性的眸光太过陌生,濮阳绪撑了没一会儿,就在对峙中败落,他高声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吃。”
“吃就吃!”濮阳绪气呼呼的把身上的锦囊摘下来。
没等拿出来解酒丸又囔囔道:“朕嗓子又干又痒,还不快拿水来。”
“……”众人。
沈汀年也是瞬间就没了火气,等濮阳绪吃了解酒丸,她抱着湛哥儿到长椅上坐了下来,隔着段距离后,濮阳绪边喝水,边还扭着头去找寻她的位置。
不过是小小的话赶话顶了几句,算不上吵架,沈汀年等他再过来,就柔柔的笑起来:“先让陈落他们去把大殿内的窗开着换换气,若是在殿内给大家看看孩子也可以,别给他们抱,外头宴桌的人这会儿估计都喝的差不多了就没必要出去……”
殿内同皇上同饮的一群人是国之重臣,可能是真的会比较想看看皇子的长相,他们会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有些人甚至还会相面,哪怕现在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孩子,他们也能看出个门门道道来。
再退一步说弥月宴上看看小皇子实属应该的,大家还要趁这机会给他送见面礼,比起礼单上的贺礼,当面给的大多是些真正的大礼。
最后往深了说,湛哥儿是皇长子,立为太子不出意外是时间问题,若是如此,他们就更要从这个时候建立一些关系了。
沈汀年只想着时间还早,但其实什么事情早做打算都至关重要,早一步总好过晚一步。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她身处这样的地方,真的生出了皇子,就容不得她为母的心太软。
目睹和倾听了全过程的陈落在濮阳绪身后抬起了头,他望着沈汀年,揣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又悄然低头看脚面。
他比濮阳绪要清醒的想:世间上的母亲各有各样,为母的心总归同处一地。
“这会儿湛哥儿也不困,你换身衣服抱他,应该也不会哭。”
三言两语下来,濮阳绪哪里还有气,甚至有些心虚起来,自己怎么喝了酒就不听话了,“年年,你别生气,都是我……”
“是我,民间就有俗语‘一孕傻三年’,我大概也是如此了。”沈汀年却没让他把话说下去,摇了摇头感叹。
“谁说的,才没有。”濮阳绪立马不同意了,“我的年年是最最聪明的。”
沈汀年轻笑一声,用开玩笑的语气道:“我只会越来越傻的,你若这样惯着。”
两人又甜腻如初的说了几句,沈汀年就收了话头:“快去换衣服,耽误了许久了,他们等久了也坏了兴。”
第一百五十二章考验
湛哥儿被皇上抱出去绕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跟着好几个中官手里都托着礼盒,见了孩子的面没有不给礼物的,沈汀年把湛哥儿再抱回燕熙堂,他已经安稳的睡着了。
而吃完酒宴的女眷们去了畅音阁听戏,她们难得有机会看上戏,不像男人们平日的空闲了可以去戏园子,她们都是受着宫规教育长大,也受身份辖制着。其实说起来,沈汀年入宫这么多年还真没有正经去听过戏,也可能是跟性子有关系,听不了那种漫长的调调,所以她就没去凑热闹了,加上身体还在恢复期,也吃不消。
胡玉春同那些公主们来往也不多,比沈汀年稍微好些,这回就陪着去了,倒是把娴姐儿留下了,让柳嬷嬷看着,加上还有被允许今天不上课的沉哥儿在,以致于她回来了,也不是一番人去殿空的景象。
娴姐儿现在走路稳稳当当了,就是喜欢冲来冲去,圆嘟嘟的脸,眼睛也是圆溜溜的,穿的粉色裙子,一摇一摆的,非常可爱。
沉哥儿依旧是不怎么说话,但是今天出奇的盯着湛哥儿问沈汀年:“弟弟,好看。”
沈汀年乐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真乖,你也好看。”
沉哥儿害羞的摇了摇头,旁人看不出来,但是一直照顾他起居比较多的月朱发现他开心的在扣手。
屋里有几个孩子就比寻常更喧闹,你一句我一句,这边说怎么教孩子,那边聊小皇子的一头乌黑浓密的小卷发怎么剪……
“娘娘,这娴姐儿也两岁多了,却没有个正经名字。”柳嬷嬷正是爱带孩子的年纪,自从被沈汀年留着看护娴姐儿就脱离了近身随侍沈汀年的机会,如今看着小皇子,别提多喜欢了,但是她也没有主动开口想要回来,毕竟娴姐儿也是她帮着带了两年了,情分也在那。
沈汀年本来还逗着娴姐儿捡球球玩,闻言捏了捏她的小圆脸,“娴姐儿不爱说话?好像从来没听她说什么,也不见喊人。”
提到这个柳嬷嬷也是叹气,“娴姐儿太乖了,有时候看见花儿,蝴蝶什么的也会笑着喊‘花花’‘蝴蝶’,但是不爱说话……”
胡玉春还专门抱着她去了趟太医院,挨个找了御医看过,他们都诊断说娴姐儿是性子胆小,不敢说话,并不是不会说。
“她真的太胆小了,若是喜欢的小玩意被拿走,会低着头一直掉眼泪,但是问她也不会说想要,哄她也不会再笑。”
明明胡玉春也是当成亲女儿在养的,但是娴姐儿好像天生就不亲近人,平时还是跟柳嬷嬷睡的多一些。
“再过两年看看吧,现在的性子也不一定会长久的,”沈汀年倒也没有太过在意,不像柳嬷嬷那样愁,“本宫小时候性格也很乖,也不爱说话,后来不照样会变,而且还是突然就变了。”
具体是什么情由沈汀年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懂事前很乖很听话,可十一二岁的时候不晓得多大胆,什么都敢想,也敢拼,从飞驰的马车上跳下去腿断了也跟没事一样。
“那李氏后来有没有……”柳嬷嬷其实还是想给娴姐儿起个名字,这个生父不详,母亲不爱的可怜孩子,若不是碰上了沈汀年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过苦日子呢。
“就叫林娴儿吧。”沈汀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将名字定了,她揉了揉娴姐儿的发顶,“等过两年大了,就让教导女史每日带着上课,按着正经公主的规制养,你同她有缘,真心待她好,日后长大了也会侍奉你为养娘。”
这是委婉的告诉柳嬷嬷以后的出路,守着这个孩子未来也有好日子,但是燕熙堂没有她的位置,因为湛哥儿需要更有能力的嬷嬷,如今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却也是宁缺毋滥,她只能自己顶着,一应事宜都细致谨慎,幸而锁桥和月朱都今非昔比,成长的很好,也能减轻些她的负担。
锁桥在那边听了一耳朵,待沈汀年说完‘林娴儿’,她望着娴姐儿愣了一下,自觉的不可能,又觉得不是巧合。
沈汀年抱着睡着的湛哥儿换了个手臂,她本可以放孩子到床上去睡,但是孩子还太小了,他有时候动一动,身上盖着的小绒被子会罩着脸上去,每次都要自己亲自在旁边睡,要么就是皇上过来替她会儿。
“林娴儿,倒是个秀气文静的好名字。”柳嬷嬷一下子就笑了,倒是没有丝毫的丧气和不高兴,她本来就是个懂得分寸和知足的人,特别是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更加放宽了心怀,毕竟,她还活着好好的,那些更应该活着的人却没有了机会。
很短暂的一瞬沈汀年也想起了闵云,若是以后都遇不上更好的,她应该身边也不会再留人了。
“娴姐儿,你喜欢吗?”沈汀年问。
娴姐儿捡着毛茸茸的小球球,转过脸来看她,歪了歪脑袋,“喜欢。”
沈汀年倏尔笑开了。
这天之后林娴儿的大名也记在了沈汀年名下,养子养女加上一个小皇子,统共有了三个孩子。
没撑到胡玉春回来把娴姐儿领走,沈汀年就简单的换了身衣服陪着湛哥儿补觉了,但这一睡到晚膳时分,也没有见皇上过来。
她派了人去问,原是后来又饮了酒,怕被她训就躲在御书房里睡着了,这会儿也没见醒。
“是陈落回你的?皇上真的在御书房睡觉了。”沈汀年小口小口的吃着饭,眼睛还看着乳母在给湛哥儿喂奶。
禀话的宫女是去年年底采选入宫的女史,名唤佑春,经过了几个月的考量才被月朱提拔到能在沈汀年跟前露脸,她比月朱书念的还多,是个聪明人儿,听懂了话里话,立马摇头:“回娘娘,不是陈公公见得奴婢,因奴婢脸生没得进门,就在大门口候着,出来的内侍官是常跟着皇上的那位小钱公公。”
目前在御前随侍的内侍官,除了陈落,另有两位就是小木子和钱田。
“下去吧。”
沈汀年倒是丝毫不讶异,侍候她用膳的锁桥寻思了半响,面色不好起来了。
“奴婢去厨房再弄一碗蛋羹来。”
她找了个借口出来,匆匆去了北边的屋子,锁桥推门进去的时候,月朱也正陪着沉哥儿用膳呢。虽然另外给沉哥儿选了两位贴身侍候的宫女,但是月朱还是会每天挤出时间看看他。
“娘娘那边有什么吩咐吗?出什么事了……”月朱见她神色冷得很,放下碗筷就起身了。
“出来说。”
两人避开沉哥儿到了院里,锁桥也不废话,“你现在就去勤政殿看看,皇上是不是招了人伺候。”
“……”月朱懵了一下,然后被锁桥推着走了两步,她站住了,“不会的——”
“让你去就去,快点。”锁桥又推了她几步,月朱力气比不过她,两人若是较量起来,她唯有先下手揪住对方头发才能取胜,这会儿心神不宁的,她没声好气的反问:“那招了又如何呢?”
两人在院门口就停住了,锁桥生气会上脸,很臭的一张脸对着她,月朱不一样,生气也是暗暗的气,脸上看不出来,“不是娘娘叫你来的吧?这种事情我们根本操不了心,我想,连娘娘都不会问。”
“你怎么就知道娘娘不会过问,她心里怎么想的,你懂什么?!”锁桥和月朱骨子里是不一样的,她是穷苦孩子出身,被卖到沈家之后才有了些好日子过,而跟着沈汀年之后更是有了伴读的机会,她那么多年的观察和了解,自然知道沈汀年到底会不会介意。
“我不懂?就你懂是吧!”月朱甩开她的手,吵架也是要有些气势的,她摆出姿态来,叉着腰,“只有千日做贼,哪有终日防贼的。”
从去年六月到现在,沈汀年都不能伺寝,燕熙堂除了她也没有别的女子会近皇上的身,他忙于政事也会夜宿在集贤苑,身边一般还有大臣点灯到天明,其他时候都是在燕熙堂过夜的。
现在宫里能伺寝的人除了皇后,大概全都住在西六宫,静妃赵婧仪住启祥宫,胡玉春住咸阳宫主殿,王思秀住咸阳宫偏殿,陈嫔住永寿宫主殿,何贵人住永寿宫偏殿,吴婕妤领着几位新晋的妃嫔都住在锦秀宫。
这敬事房的中官每日去领牌子都是一条宫道边收边走,都不带折返绕路的。
“吵了几次架,旁的没学好,嘴皮子倒是利索了。”锁桥呵呵笑了,“娘娘那边还等着,你不去就不去,别后悔!”
没时间多吵的锁桥又匆匆忙忙走了,若不然她可不能轻易落下风。
月朱被她一搅和,也没心思吃饭了,一转头看见沉哥儿竟偷偷出来了,站在台阶上也不知道听见多少。
“沉哥儿,你吃好了?怎么出来了,吃好了就去看先生布置的课业……今天免了一天的课,也不能不看书。”
她絮絮叨叨的说了几句,沉哥儿跟着回到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又黑又大的眼睛透过门口去看天。
“你看什么呢?”
月朱本以为他不会回答,毕竟一贯是她说的再多也是自言自语。
“弟弟,好看。”
“……”月朱今日也听见他说这句话了,一时忍不住有些动容,“你喜欢弟弟?”
沉哥儿点了点头,“喜欢。”
可那是弟弟,也不是你弟弟啊。
月朱摸着他的头,“沉哥儿是个好哥哥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认错
“钱公公,贵妃娘娘让奴婢给皇上送来醒酒汤,还请通禀一声。”
钱田是位老中官了,能在御前站住脚跟的原因大概是年纪大,不是陈落小木子这样的小年轻,他先是和气的笑着点头,然后伸手亲自去接月朱端的托盘,“有劳月朱姑娘走一趟了,只是这会儿皇上还在睡,等他醒了,老奴一定会转达贵妃娘娘的话——”
“这个时辰了也该唤皇上起来用膳,空腹久睡怕龙体有碍……”月朱却是没打算把东西交给他。
“可皇上睡前吩咐过,不许人打扰,老奴也正为难呢。”
两人就在殿门口打起了机锋。
与此同时的御花园最北边角上,新开拓了一处平地,翻新了土壤。
好些个粗布衣衫的工人在忙活着搬运树苗,领头的花木工人擦着汗望着正在平地中埋头苦干的人。
他第一次见到濮阳绪被对方的龙威震慑,指导栽种过程是各种诚惶诚恐。
之后,第二次第三次……目睹了皇上种一棵树死一棵,种两棵死一对的光荣事迹后,他在心里嘀咕,这天子又如何,种个树都活不了,也不过如此。
油然而生一些些优越感。
而现在他已经不想要这份工钱了,他想回家。
挖了一排坑填下去一排树苗后,濮阳绪拄着锄头喘气,他指着这一片嫣儿吧唧的树苗,再一次命令道:“给朕好好的长,长得好的才有资格被朕埋东西。”
起居舍人秋玉围观中,一边描画皇上的英姿。
在上一次写的“树下埋东西”后打了个红签,依旧表示不解。
这一回比上一次用时更少了,只是不晓得会不会死得更快。
濮阳绪自觉自己越种越熟练,挖坑填土也是虎虎生威,这树却不活,他自然是认为树苗不好,所以新换的一批据说能在大旱三年之地存活下来的杨树。
在花木工人堆笑的目光下,濮阳绪照常吩咐他们要仔细看顾,然后拍了拍手上的泥,准备要走。
“皇上。”
婉转动听的声音如黄莺初啼,濮阳绪闻声看过去,却见一美人款款走来,她丝毫不顾忌绣鞋会被翻了面的土壤弄脏,只在他的注视下越走越慢。
隔着三五步距离她先见了礼,没等濮阳绪问话,又开了口。
“皇上,嫔妾知道京城有一个种树人,经他之手的树,无不成活。”
何贵人说完这句话又不敢直视他了,不胜娇羞的低下头,露出了一段白皙的脖颈。
因着身高差距濮阳绪一览无余,微微皱眉,他问道:“那人叫何名?”
“郭图。”
“朕知晓了,来人,送何贵人回去,以后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这片林子。”濮阳绪挥了挥衣袖,带走了一大片泥土。
灰头土脸的濮阳绪赶回来勤政殿,先去浴房洗了个澡。
也等不及用膳了,就摆驾去燕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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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刚把湛哥儿哄睡着了,靠着床头看书,就听见外头动静。
“湛湛睡了?”濮阳绪轻声轻语,脚步也放轻了,而还没等他坐上床,沈汀年就把手里的书合上,往前拦了一拦,不让他上广木。
濮阳绪讶异的把视线从那头的湛哥儿熟睡的脸上收回来,看向她,无辜的问:“怎么了?”
沈汀年闻到了他身上青草的气息,他不爱用什么花里胡哨的香露,也不会用熏香,所以身上除了他自己的体味没有别的味道。
洗完澡就不一样,发尾有些潮湿,有皂角青草气息。
她从上而下的丈量着他,濮阳绪脸皮都要被看红了,他不自在的道:“你不会又,不认人了吧?”
短暂之后,沈汀年眸光收敛,她只温柔道:“头发还湿着,让她们拿干巾给你绞干净。”
濮阳绪长舒了一口气,“那你怎么一副奇怪的眼神。”
他径直往床沿上一坐,并不打算叫人进来,“听钱田说,你遣了两趟人过来勤政殿,可是有什么事情急着找我?”
“皇上真的是在御书房睡觉吗?”沈汀年反问。
“你这话问的,好像我干了什么亏心事。”濮阳绪避重就轻,佯装不高兴,但是话说完却见沈汀年认真的看着他。
瞬间明白过来她真的在怀疑自己!
“你都不信我吗!我能干什么,又哪有时间,”濮阳绪睁着一双睡眠不足的眼睛,“一天天的,觉都不够睡了。”
“你要睡觉谁能阻拦?谁又敢?”沈汀年对他的控诉感到好笑,真的是,自己晚上不好好睡,白天又忙,如今怪到她和孩子头上了。
“你——我为什么晚上睡不好,”濮阳绪站起来,原地转了两圈,忍无可忍了,“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反反复复的,现在生完孩子了又更差了,若是再发作几回……你叫我怎么办?”
“向老御医现在也没有个准话,只说情况在好转……”
沈汀年在怀孕后期这几个月是没怎么表现出痴病病症了,可是濮阳绪心里时刻挂着这桩事,沈汀年生孩子前的几个月他简直焦灼的梦里都是被人追杀的场景,醒来满头大汗。
“你知不知道那种未知的逼迫感?”
她当然知道。
沈汀年将散落在颊边的头发往耳后捋,听到这儿捋头发的动作停滞了,她抬起头来看他,其实这快一年了也该把这件事告诉他,毕竟在那些外人眼里她的行迹已经定性了,信的人都深信不疑,若是还不信的人,那自然以后也不会信了。
她想过找个合适的机会,至少不是现在,今天已经两次在口头上针锋相对了。
可看着他这般,沈汀年也不忍心再瞒,她招了招手让他靠近来,“其实,那些病症是假的。我只是头疼——”
沈汀年!竟真的是装病??!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焦急痛心!那段时间我都———”濮阳绪憋了半响,气的脸色发青,“我都瘦了。”
沈汀年慌忙抱住他:“皇上,我错了。”
“你太过分了!这是错不错的问题吗。你说说你欺骗我几次了啊,你这是屡教不改,明知故犯。”濮阳绪用力把她摁回床上,自己倒退了几步,“我就知道这件事不对劲。”
他存疑了很久,尤其是她怀上孩子的那两个月特别的谨慎,怕他会乱来,就天天装着不认他,濮阳绪一上广木就被她赶下去,直到御医诊出孩子来,他高兴地没边了,连抱着她都不敢用力,她也再没有发作过。
“我真的是有原因的,你听我解释。”沈汀年怕动静太大吵醒了湛哥儿,就没有下床,手撑着被面盘膝而坐,“我那个时候怀疑林墨没有死,他那个人,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假死这种把戏他不知道玩了多少次了。”
“你还敢让他光明正大的顶着你的身份行事,难道就不怕他真的偷天换日!”
“好啊。你不光骗我,还以为我斗不过个赝品假货!”濮阳绪要气死了,两个男人下场搏斗,她不为他呐喊助威也就罢了,还长他人志气灭他的威风。
“我没有那个意思。”沈汀年急忙否认,“我当然知道你是英明神武帝王风范,可智者千虑,难免有疏忽的时候……”
“哼。”濮阳绪冷哼一声,胸膛剧烈起伏,瞪着她,“我就勉强当你是关心则乱,他也只配在外头偷摸的顶着朕的脸骗骗蠢货,真要让他能顶替了,你当皇室血脉是谁都可以混淆的?”
更何况是九五至尊,他身上除了一张脸,连指甲盖是什么形状的都是有记录的。
“那成日跟着我的起居舍人,连我出生后何时长乳牙都知道,若是换个人在他面前,先迈出去左腿还是右腿不对就知道换了人。”
说到这儿濮阳绪双手背到身后,挺直了背脊,一派气概不凡,丰姿潇洒的模样。
“……”沈汀年幽幽的说道,“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了模仿你装了有十二年了。”
“就是二十年假的也真不了。”濮阳绪斩钉截铁。
到这个份上沈汀年只能认错,她讨好的伸手去拉他,没拉到,就揪住了衣袖,“绪哥哥,我错了,这回真的是我错了。”
“就这回吗,你回回都错了,就是不认,我让着你的,你知道吗?”濮阳绪把袖子一点点抽出来,再退了一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这是要把以往受得气和认的错都掰回来吗?
那一瞬间沈汀年觉得这人是蹬鼻子上脸的典型,但是她还是忍了下,好声好气的认了:“我知道,是我……每次都是我不讲道理。”
“可你也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偏心你,我也没有办法。”濮阳绪最后还是走了,临走前还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湛哥儿。
等走出了燕熙堂又站在宫道上不知道去哪了。
濮阳绪望着夜空中无数闪烁的星辰,等了又等。
就知道这个女人也不会追出来留他。
跟着他的内侍官声都不敢出。
被夜风吹冷静了也吹凉了的濮阳绪长长的叹了口气,脚又不听使唤的往回走了两步,理智又占了上风,这时候再回去——那简直就是自己把脸扒下来用脚踩。
他又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也就开头的几步很是艰难,真的走开了,就不难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择路
坤宁宫。
“皇上怎么会来?”
宋禹没防备这个时间段要接驾,装扮不及,就十分的清汤寡水,把人迎进来也没有客套直接就问。
好在濮阳绪根本就没打量她,一路进来,再往椅子上一坐,有些刻意的松了松身体靠着,他指了指对面位子示意宋禹坐下。
她身为皇后名义上他的妻子,确实不需要太恪守规矩,所以也就顺势坐下了。
“你们都下去吧。”濮阳绪吩咐起来坤宁宫的人也不把自己当外人。
宋禹得体的含笑点头附和,只是留了身边的嬷嬷,“让她侍候茶水——”
“朕不用茶水,你自己随意。”
宋禹心中讶异,没想到皇上这么小心谨慎,她未入宫之前,扮作男人出去与一群人吃喝玩乐,也只吃大家都用的随意的酒水,特意倒给她的茶水是从来不会沾嘴的。
“那皇上此来?”宋禹边说边想,茶水都防备着她,何必亲自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皇后,下个月朕的生辰就不在宫里办了,朕打算去云蒙山行苑住几日。”
往年濮阳绪也不重视过生辰,后来仁武帝走了,他就更不在意了,总觉得过生辰是长辈为疼爱的小辈过的,就像今日他给湛哥儿办酒宴一样。
宋禹确实也在为这件事筹备,他既然不在宫里过,那就省事了,她啥也不用管,乐的轻松。
“自然可以的,皇上既然有了安排,让人通禀一声即可,可是出行需要臣妾……”
“无需随行,朕不带女眷。”
宋禹这下是真的愣了一瞬,她不动声色的端起茶盏,她可没想过要随行,只是还以为是要带沈汀年出去游山玩水。
他自己去,却不带沈汀年,难不成这么快就闹矛盾了?
“小皇子确实还小不宜出门,等过几月就要待不住屋内了,得带出去陪他玩,”宋禹随口说了两句,见濮阳绪不接茬,只好又换个话题,“不过云蒙山的风景这个季节去正好。”
濮阳绪没什么心情的嗯了一声。
宋禹好脾气的不计较,主动又说了几句。
虚觑着濮阳绪眉间拧着的一条线,她好整以暇的等了一会儿。
果然,没多久,在外头候着的陈落进来了,“皇上,燕熙堂的中官有急事求见。”
濮阳绪似乎没听见一样,自顾自的喝茶。
宋禹有些好笑勾了勾唇,“既是有急事,就让他进来吧。”
燕熙堂的管事中官进门之后先给皇上皇后行礼,然后再回了话:“皇上,小皇子哭闹不止,贵妃娘娘让奴才来传话……”
他还没说完,濮阳绪就起身往外走了。
观其身形脚步,已然是迫不及待了。
落在后面的陈落和燕熙堂管事中官一前一后的给皇后行礼告退。
宋禹多看了一眼陈落,意味深长。
这燕熙堂的人找过来这么快,明显是濮阳绪前脚进了坤宁宫的门,后脚消息就传回了燕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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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哥儿晚上哭闹是常态,有的时候饿了也哭,吃了也哭,睡醒了要哭,要睡了也要哭,永远也没办法搞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哭,反正就要哭。
这个阶段是大人们最痛苦的时候,沈汀年今晚情绪不好牵连的头疼的很,听见湛哥儿的哭声那就更头疼了,每次都是濮阳绪抱着哄,很快就能平息的,这会儿闹了好久。
没人能治得了,沈汀年亲自抱着在地上来回走了许久也没办法哄睡,坐回床上的时候,眼前一黑险些倒下去,吓得月朱和锁桥双双扑上来护着她的头,这才也没有砸到床头雕栏上。
乳母也唬了一跳,把还哭着的湛哥儿接了过去,她轻声哼哼着小曲一边走到外室,迎面撞上了急匆匆进来的皇上。
“把湛湛给朕。”濮阳绪熟练的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原地走了两步,“不哭了,不哭了,朕的湛湛不哭了。”
“看看是谁,是父皇呀……”
沈汀年撑过一段脑袋空白的眩晕,隐约听见了濮阳绪的声音,不由得转头看向珠帘遮挡的外室,月朱扶着她躺下,一边耳语:“奴婢擅自做主,将皇上请回来了。小皇子这般哭闹也没有人哄得好……”
若是因着孩子的缘故能将皇上牢牢的锁在燕熙堂,那也是好的,月朱如此想。
沈汀年点了点头,她本来也撑不住要开口吩咐了。
锁桥一副天塌了的表情望着她,眼底是浓的化不开的哀伤。
是了,连她们都看出来了,她沈汀年废了,已经完全离不开那个男人,她不想开口留他吗?她不想出门追吗?
事实便是她想,可是她真的做不到……一旦这个口开了,她再无余地。
聪明人是不需要言语开口说一件无法开口的事情的,比如临幸新人。
濮阳绪不会开口,但是他也没有轻易去做件事,因为他很清楚沈汀年会有想法,会有意见,甚至会翻脸。
所以他需要沈汀年主动让出这一步,今日就是个契机。
但是沈汀年没有让,她是认错了,却不是认输了。
今天白天燕熙堂弥月宴出席的那些旧人新人,沈汀年都看见的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等着她接下来的态度,是要给大家一条明路呢,还是要等着群起而攻之,开创出新的路来。
她们要活着,要更好的活着,新的斗争不可避免,难不成还指望她们乖乖的当器皿,当花瓶,摆设在宫里?
之前沈汀年怀着孩子,大家都按兵不动,怕一个不慎反惹一身腥,也等着看她能不能顺利生产,现在呢,她平安生子了,连月子都坐完了。
谁都知道她已经地位稳如泰山,最好的选择就是让皇上雨露均沾给新人一片天空,也给自己的大道一些更宽阔的余地。
闭上眼平复着呼吸的节奏,沈汀年没有让自己哭,很早之前就有了觉悟,真正到了关口上,还是难受,还是想哭……若能叫心不再痛,叫心不再爱就好了。
“娘娘……”月朱见她这样,也是难受不已,言语已经无法劝慰,就僭越的抱了抱她单薄的肩头,“奴婢觉得,人生苦短,你得尽兴啊,哪怕是一日,一年……”
就在他恩断情倦之前独占他,等到真的不爱了……再主动做先离开的那个。
她相信,只要沈汀年不开口,濮阳绪就不会去宠幸新人。
月朱正说着悄悄话,锁桥凑上来压低嗓音用气声补充:“大不了以后像狗皮膏药一样黏在他上,叫他撕不下来,除非割下来一块肉,痛死他!”
沈汀年睁开眼对上两人的眼神,一个抿着嘴双眼亮晶晶的充满鼓舞,一个瞪着眼彰显着对某人恶狠狠的凶意。
她终究是牵强的笑了笑,“我知道好走的路,也知道死路,我都知道啊。”
月朱闪亮的眼一瞬懵懂,又一瞬模糊,原是眼泪猝不及防的落了。
锁桥却不服输的摇头,“哪有什么好坏生死路,走过才不算枉活。”
主仆三人低声絮语,外头浑然不知的濮阳绪终于把湛哥儿哄睡了,今晚也不知何缘故,哭的格外凶,惹得他跟着鼻尖都冒汗了。
一听哭声停了,月朱和锁桥就利索的收拾收拾,退到各自的位置,等着皇上进来。
濮阳绪跟平常一样抱着湛哥儿到他的小床上,安置好之后起身,手捋了捋湛哥儿被汗水打湿的额发,嘴里道:“哭了一头汗,气力真足……”
那一声声长嚎也不歇气的。
待他说了好几句,屋里安安静静的,他转而望向大床,沈汀年背对着他躺着,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濮阳绪绕到前头一看,果然,闭着眼呢。
他伸了伸腰,自己动手除了外袍,中衣,然后揭开一点被子,轻声道:“往里头让让,我上来睡觉了。”
沈汀年转个了个身,冲向了里面,只腾出一小片地方,还不够他放下半个身子呢。
濮阳绪先上去一条腿,然后双手抄起来沈汀年的身子悬空,自己一鼓作气的躺进去了,再任由她叠在自己身上。
底下硬邦邦的沈汀年硌的皱眉,不得不睁开眼。
“朕就知道你哄不好湛湛,多大个人了,都不知道孩子吃多了也不舒服吗。”
濮阳绪可算是找到机会开口了。
沈汀年一点点滑到里头床上,又用背对着他。
“生气了?”
“我若是不去坤宁宫晃一圈,你还会叫人来喊我吗?”
沈汀年还是一动不动的。
濮阳绪盯着她的后脑勺,“沈汀年,你究竟想怎样?”
“错的是你,闹脾气的也是你,现在是要怎样?”
比起两个人吵吵嘴,这不理人就很烦,濮阳绪这话说出来情绪已经很明显了。
沈汀年终于有了反应,她动了动,转过来,大抵是真的难受了,她眼尾泛红,眼神清明而认真:“我没想怎样,我很珍惜现在的一切,我已经没有所求。”
“如果上天要收回一样东西,我宁愿是我自己。”
不能是孩子,不能是他,更不能是他们心意相通的这份感情。
濮阳绪伸手抱住她,心疼道,“不会的,属于你的谁也拿不走,老天也不能。”
“我今天看见了,那位何贵人。”沈汀年努力压制着心底的不愉快和忌惮防备,可哪有那么容易,所以才会在勤政殿就控不住情绪同他顶嘴。
源头竟然在这里,这分明是吃醋了。
偏又这么多事情凑在一起,短短一日,过的可真累。
“你这醋吃的也太大了吧。”濮阳绪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又凑上去亲了亲她额头,“好了好了,今天你累了,睡吧,什么都不说了,过去的,没过去的,都不提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舍命
最近一段日子,敬事房得了吩咐都不再去西六宫收牌子了,太后和皇后也都默契的没有过问此事。
这就是沈汀年给她们的态度,皇上也用行动表示,他也没有办法。
入宫时间长的都习惯了成年累月的见不到皇上,但是新晋的一批小年轻就很难受了,过的极其无聊,又不想无所事事。
她们找尽办法打探皇上的消息,摸索他的行踪,企图有机会偶遇,有个别人还日日在他曾路过的御花园凉亭跳舞,嗓子好的在各处风景好的地方练嗓子……但是这些献媚方式都没用。
皇上除了垂拱殿,文华殿和自己的寝宫,就没有时间出去晃荡,沈汀年精力有限,看顾湛哥儿的重任还是被他担着,谁教这个阶段的孩子最难带呢。
如此这般,她们就是不恨沈汀年,也开始归罪于她身上,可现在要对付沈汀年,能用的手段不多了,首先能进去燕熙堂的东西就被卡的死死地,其次她自己在勤学医理,身边还有个医术高明的向老御医,进去了也很难不被发现,最后,她和皇上基本上同寝同食,没办法差别对待。
可谓是投鼠忌器。
沈汀年倒觉得日子过起来飞快,每日都没做什么自己的事情,一睁眼就过去了大半日,再看看湛哥儿,又是半日就没了。
临近五月初七,濮阳绪又改了主意要带上沈汀年和湛哥儿一块去云蒙山皇家别苑。
二个月大的湛哥儿已经会注视抱他的人了,大眼睛乌溜溜的转,又长又密的睫毛,还会咧嘴笑了,一脑袋天生的小卷发,任凭谁看到他都要忍不住要摸一摸,眉眼轮廓一眼看去就像濮阳绪,仔细看看又觉得鼻子眼睛像沈汀年多一些。
太后得知他们要出宫,连着几日都来燕熙堂看湛哥儿,一抱上手就舍不得放,言语间都是想让濮阳绪和沈汀年两个人自去出宫,湛哥儿留给她照顾几天。
沈汀年亲自整理着湛哥儿的衣物,并没有接话,只含着笑做自己的事情,一会儿吩咐月朱,一会儿吩咐锁桥,好像忙着呢。
太后自讨没趣就没再提,也不肯走,乳母把湛哥儿抱过去喂奶,她就坐着喝茶。
一上午过去了分毫没觉得自己讨人嫌,倒是听说她来了,下了朝的皇上也不过来了,就直接在御书房里批折子。太后什么时候离开,他再什么时候过去。
五月初七这日,天气晴朗,蓝天白云。
云蒙山又称云梦山,山岳风光无限,奇松怪石嶙峋,瑞木瑶草,飞流瀑布,是京郊名山,马车缓行一日就到了。
同时云蒙山又属燕山山脉,燕山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此处更有一个不被世人知道的用处,藏着皇家暗卫训练营,所有的御前侍卫都是从这儿一步一步爬出来的。
濮阳绪登基后一直没时间来这看看,这回是借着过生辰的名义来了个一举两得,既放松放松,也察看一番这暗卫训练营。
云蒙山皇家别苑傍山而建,亭台楼阁都有别致风景。
离开了皇宫,天空广阔,气候宜人,人也自在逍遥,沈汀年才刚一来简直就不想再离开了。
抵达之后修整一晚上,大人孩子都有些出游的兴奋,沈汀年表现在脸上,总有些笑意在眼底,也不知是不是生了孩子的女人都有一份柔情似水,反正濮阳绪已经都忘了当初的沈汀年在外人眼里冷艳高傲的模样了,而湛哥儿的表现就是一逗他就咧嘴笑。
第二日才正式开始他们的游玩之旅。
顺着山道蜿蜒而上半山腰,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皆为所得,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抵达了第一处休憩点,半山亭,可看着对面飞流直下的瀑布,又可俯视脚底下的深潭,仰头是斜矗而立的怪石峰角。
在铺好的软塌上坐下之后,沈汀年就不打算往上去了,饮着现沏的清泉水泡的茶,一面赏景,一面看着身边人逗湛哥儿。
“这里皇上也是第一次来吗?”
“小时候来过几回,这时节的风景最好,”濮阳绪依稀记得是仁武帝带他来玩的,其他就没什么记忆了,“还有好几日呢,你可以慢慢玩。”
“那我就不上去了,走不动,也不想走啦。”
“你呀,之前还说要去山顶上一览众山小。”濮阳绪走回到她身边,也坐下了,把孩子递到她眼皮底下,“瞧瞧湛哥儿笑的,看来还是喜欢外头的……”
“你别让他眼睛对着太阳,”沈汀年伸手遮挡在湛哥儿头顶处,另一只手捏着帕子擦了擦濮阳绪额上的汗,“他被晃眼了也不知道眨,就知道傻乐。”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连跟着的一干伺候的人都个个眉开眼笑。
濮阳绪就这样带着沈汀年还有湛哥儿玩了一天歇一天,把云蒙山值得一看的风景都看了,像一对民间的夫妇领着孩子出来游玩,实在是轻松惬意。
就是湛哥儿还太小,他的快乐还不为外界所影响。
这第四天,濮阳绪要去做点正事了,去后山选一批准备此行带回宫的御前侍卫,留了沈汀年母子在布置好的场地,晒太阳,看风景。
外围是层层侍卫军,整个云蒙山也清了场,绝无外人,可谓是安全无虞。
山道上也每半个时辰就有巡山的侍卫队,除了濮阳绪带来的人,还有原本就在云蒙山的暗卫营的人。
“佐副领,前面路不通,我们绕那边的山路上山吧。”
“为何不通——”
“他们说是贵妃娘娘在前面的风景亭……”
大周朝如今有且只有一位贵妃娘娘,那就是熙贵妃。
小佐愣在了山道上,他也是这个月才被调回云蒙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皇上留他性命,也不想他再跟随了,而这么快就又看见了沈汀年和小皇子,他有些难以置信。
“你们先回去吧,我掉了个东西回去寻一下。”
说不出为了什么,他就是找了个借口离开,从熟悉的小路绕到了风景亭的正面,树影环绕,他勉力才能看清正抱着孩子坐在软塌上的沈汀年,然后又没忍住悄无声息的再靠近些,跃上了高树。
“娘娘,巳时一刻了,小皇子该喂奶了。”
在月朱提醒之下,乳母从旁边也走了过来,沈汀年把孩子递给她,一面吩咐道:“稍等一下再喂,今日起了些风,让她们拉上帘子挡一挡,免得湛哥儿喝时呛了风了。”
“快把帘子拿过来,再来四个人牵着四角……”锁桥从摆放桌几处过来,隔着小段距离,她刚放下一盘新鲜的云蒙山上摘下的果子,才走近就又不悦道,“不用别苑的侍女过来,一个个长得妖里妖气——”
原是为了迎接皇上的到来,这别苑里的侍女都换了一批貌美的女子,存的什么心思也不用猜。
那捧着帘子走近的高挑侍女立马僵立在原地,她涨红了脸进退为难,然后在锁桥冷着脸过来接时,猝尔推了她一把,嘴里故意喊道:“都是做奴婢的你有什么了不起!贱婢!”
众人以为她是被锁桥激怒才动手,毫无防备的,她却一个疾冲直奔抱着湛哥儿的乳母方向,挨的近处沈汀年想也不想就挡在前头。
千钧一刻,小佐从树影间飞跃现身,持剑而出。
那侍女眼见近不了沈汀年的身,当即一扬手,袖间强弩射出三支短小箭矢,尖头在阳光下闪着青光,小佐配剑挥过去打着转挡住了两支,剩下的一个被他纵身一跃,伸手抓住了。
毒汁沾染肌肤就即刻腐蚀一大片,等他放开箭矢,五指已血肉模糊,透骨发黑。
而侍卫们一拥而上将那位侍女拿下,却发现她已然含毒而亡。
这事发生的快结束的更快,抱着湛哥儿的乳母低头逗了一下他,再抬头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佐冷汗淋漓的连回头都不曾,就飞快的闪回了山道间,瞬息不见影了。
沈汀年张了张口,哑然无语,阳光下那鲜血染过的箭矢还落在草地上,刺人眼目。
“娘娘,你没事吧?”月朱扶着她,焦心的问,她刚才虽就两三步的距离,可扑都来不及,若不是小佐出现……虽不见得那箭矢就能射中,但终归是有性命之危。
这也太可怕,危机总这样突然而至。
沈汀年摇了摇头,一句话都不想说,虽然没有看见正面,但是她知道那人是谁。
有这样一个人对她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能为她舍命,她为什么不高兴?
真正该不高兴的另有其人——
濮阳绪闻讯赶来,处理了现场,又好生安抚了一下沈汀年之后,带着她们回了别苑住处,然后再去把别苑管事以及所有可能涉事的侍女都拿下了。
一时半会也审不出有用的信息,能做这样的事情的人自然是死士,可能藏在这地方数年就为了等待一个命令,成为一颗有用的棋子。
“皇上,小佐他刚刚醒了——”陈落引着濮阳绪往别苑的东北方向而行,低声说着事发后续,“只是那毒发作的太快,若不断一条胳膊,怕是等不到解药就没命了。”
若说腐蚀血肉的疼能让一个男人嘶声力竭,那挥刀自断一胳膊的疼,就真的痛苦不堪。
第一百五十六章殷勤
小佐没觉得有什么痛苦,他生来就要为主子挡刀的,一条胳膊没了,至少命还在,只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拥抱别人了,有几分惆怅。
他脑中刹那间出现了很多影像,在暗卫训练营里爬摸打滚,攀岩飞跃回回夺得头名,然后是被选入宫在当时还是太孙的濮阳绪身边随侍,大抵是他青涩又正派,总有宫女大胆的来撩拨他,一来二去,他渐渐也有了相熟的眉来眼去的宫女,偶尔偷摸着牵牵手,摸摸脸,多的也不敢做,就怕被人逮到……自然也有嫉妒他的小人,总背地里告状,虽然濮阳绪不会真得罚他,但是明面上还是装模作样的训一顿,还把同他交好的宫女都调离。他后来找了机会把那小人蒙住脸就是一顿揍,一次又一次,揍服了为止,谁不曾年少轻狂,毕竟那时候他还没有历练出如今的沉稳和心机。
渐渐他就不是那些宫女能勾搭的动的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概是出京办事的途上随意夜宿的花楼次数多了,花了银子睡得女人干脆又自由,毫无拘束也无牵挂,没人不愿意过自在日子。
只有没有办法的人才会给自己套犁拴缰,他第一次见沈汀年还是太孙婕妤,因太孙迁宫而跟着搬进了畅心苑,徐肆领着她走在宫道上,许多人见礼之后都驻足看她,小佐也不例外,他风尘仆仆的归京回宫,恰巧就迎面遇上,她比他听说的还要冷冰冰,如世外芳草。他蓦然就想起了云蒙山高崖上生长的瑶草,耳闻已久从未得见……那时候,他哪里知道会有今时今日,为了她交付性命在所不惜。
但是,他此时此刻想起那一幕,心里十分欢欣喜悦。
“小佐,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恩典,尽管开口。”濮阳绪看着本以为再也不会得见的属下,心中滋味也有一些复杂。
“回皇上的话,属下并无什么想要的恩典。”小佐忍着伤口的疼痛,声音有些干哑,眼神倒是很沉静,“这条命本就是皇上特赦,如今也是物有所值。”
濮阳绪情绪反而没有变好,一个人什么情况下会没有所求?是现状太好不想贪心更多,还是知道真正想要的不可能得到,所以干脆不求不想。
“小佐,朕记得你以前也有过相好的姑娘,怎么不求圣旨赐婚?”
小佐立马很真诚的笑了笑,“那都多少年的风流往事了,属下如今倒是想,人孩子都生了——”
说完他瞬即察觉屋内的氛围凝滞,他飞快的低下头去,“当时属下没存什么家底,没钱给她赎身,人等了几年就一脚踹了属下,另寻了个富商嫁了。”
“竟还有这等内情,”濮阳绪声音如常,只有些疑惑,“若你以真实身份告知,如何拿不下一个烟花女子?”
堂堂御前侍卫何至于混的这般差,委实他的丢脸。
小佐闻言,内心交战一瞬,才故作苦笑,“皇上有所不知,这烟花女子最是重一时快活,她们从不会动真情,即使动了一点点真心,也不会为了男人让自己过苦日子,在她们眼里身份不算什么,一颗心最重要的是自己,才能活得潇洒自在无忧无虑。”
烟花女子多薄情,并非是她们天生凉薄,也是命运本就没有偏爱她们,真情实感还总换来了郎心如铁,薄情寡幸……
“一颗心最重要的是自己?”濮阳绪饶有兴味的重复了一遍,然后眸光锐利如箭的盯着他,“既知道如何活的潇洒自在,又为何偷偷潜在风景亭旁边的高树上?”
他早就另外安排了暗卫守在沈汀年身边,当时若不是小佐抢先出手,自然还会有人会挺身而出。
终于还是来了。
小佐也是负伤离开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傻,这地方可是御前暗卫训练营,最不缺的就是武功高手。他本来只是想看看……
“是属下立功心切,擅自行动……”小佐想起身下床,奈何因失血过多而体虚,一动就头晕眼花,他单手撑着床沿,深吸了一口气,他重重地磕在床面上,恳求道,“自从被皇上驱离,回了云蒙山,属下心有不甘,总想要戴罪立功,却没有机会。”
“今日恰逢属下外出回山,一上来就听说贵妃娘娘携同小皇子在风景亭,一时没忍住想要抓住机会看看有没有可能立功翻身……”
“皇上明察,属下所言句句属实。”
这样的解释撇去复杂的情感倒是十分合理,濮阳绪的目光终究落在他那还染着血迹的残臂上,冷意渐消。
“你可知你的僭越行径,不是立了功就能抵的。”他背过手转了身,语气如常,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冷汗直冒,“按朕的脾气,你是没有活路的。”
小佐体力不支的软倒在床上,惨无人色的应道:“属下明白,属下——”
“可你今天提醒了朕一件事。”
濮阳绪往外走,最后决定不杀他。
“功过相抵,好自为之吧。”
小佐晕过去之前最后的意识就是在想,他提醒了什么?
答案只有濮阳绪自己知道。
在亲眼看见又一个愿意为沈汀年舍命的人之后,濮阳绪正视了他内心深处的亏欠,对沈汀年的亏欠,因为他永远做不到,也不能做。
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的成长,他们的感情从无到有,从浅薄到深浓,然后达到了一个阶层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其实没有上升的余地,他是富裕的,坐拥一国的财富,但于女人而言,他却又极其贫乏,这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
这样下去,他忍不住想——先厌倦离开的人可能只会是沈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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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濮阳绪忙完回屋已经有些晚了。
沈汀年在给湛哥儿喂水,他吃的叭叭香。
其他人都退出去后,两人却都没有什么心思说闲话,只安静的看着湛哥儿。
事情发生了,再说什么都无益,濮阳绪有愤怒有烦躁,沈汀年就很聪明的没有给他来个二次伤害,她没有问小佐的情况,也没有问幕后指使的人查的如何,出宫的时候就预料过,濮阳绪也是因为这个才会一开始就决定自己一个人来。
这总归是一段插曲,并不影响他们整个旅程,沈汀年已经在燕熙堂闷了太久,出来住了几日十分满足了。
而濮阳绪再糟糕的情绪在逗了儿子之后也渐渐恢复。
沈汀年也很快被他们父子间的欢悦气氛感染,回程的车上都没有像来时一样晕车,可能人的心情对身体的影响真的非常大。
除此之外,便是发现回来后的濮阳绪有些不对劲。具体表现在哪也没法说清楚,就是好像殷勤了许多,她想着,可能是觉得愧疚,毕竟与他出行,遭遇暗杀的人,总是她。但是皇上一张口什么事都有人来伺候,能对她殷勤的地方也只有广木帐里,他倒是不嫌力气大,怕广木上摇动的动静大吵到了酣睡的湛哥儿,竟抱着她压在墙面上,六月的天气墙面倒是不冰人,只相对他衮烫的身体来说,更硌些,这一胡闹起来很难停下来,她被迫增加了运动时间,有些费体力。
到了后半夜回到广木上她还很想睡觉,他意犹未尽的一进来,她就哼哼唧唧的求饶,但是一点不好使,好在他也不是光顾自己舒服,而是存了心要让她开心,没有大开大合的充撞……碾磨的她仰着头轻轻地叫唤。
以往夏天两人都不爱闹腾,今年却总是大汗淋漓的缠一起,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怀湛哥儿消停久了的缘故,确实是他一黏上来,她就抗拒不了,甚至还变得更敏澸了,撑不了一个回合就缴械投降。
只是她本来就要多些时间睡觉,如今除了顾湛哥儿,都抽不来一点时间出个门,不过身体也的确恢复的比她想象的要好。
要知道许多产妇生完孩子整个人完全变了形,不仅肚皮上一圈圈的纹路,连骨架都松松垮垮的,也得亏了月朱和锁桥是懂事的,早就为了她预备了调养身体的‘宫廷秘宝’,助她恢复如初。
“娘娘?可是醒了?”月朱见广木帐里人影动了动,起身又倒回去,忙问了一声。
沈汀年全身都乏力的很,但是又充满饱足感,心情懒懒洋洋的舒畅,翻了个身再度坐起来,刚好掀开广木帐的月朱抿着唇瞥了她一眼,又飞快的转过脸去偷笑,动作却利索的递上了新的一套亵依。
“什么时辰了?湛哥儿呢?”
“隅中,小皇子被皇上抱着去御书房了。”
“抱去御书房了?他不会是一边批折子一边抱孩子……”一想到那个画面,沈汀年摇了摇头,不能想。
“锁桥跟了过去的,还有陈公公他们在,应当不会吧。”
月朱帮着她穿衣服,这回是目不斜视,神色自然,“厨房里炖了滋补的汤,要先端进来,还是要用些清淡的粥?也有新送来的羊乳,加了水果粒,不会腻味……”
“羊乳吧。”沈汀年其实不爱喝这个的,但是听她们说这个喝了对身体好,也就勉强喝一喝,习惯了那个味道就好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污点
“小皇子长得太快了,娴姐儿像他这么大,还没有十斤呢。”胡玉春来访的时候抱了一下湛哥儿,直呼这壮实的孩子太沉了。
沈汀年接回来颠了颠,笑的无奈:“太能吃了,乳母也说比一般孩子要壮好多……现在已经十四斤了。”
四个月多不到五个月的湛哥儿全身都是肉嘟嘟的,好在除了长胖也长高,称重的时候连皇上都咂舌,出生的时候也就七斤,一转眼就翻了倍。
胡玉春因为带娴姐儿有经验就知道些养孩子的事情,沈汀年被她提醒才觉得湛哥儿得控制一下食欲。
“不过小皇子健壮也可能就是天生随了皇上,嫔妾瞧那个乳母体态丰满,奶够管饱,吃得又好,自然也就胖一些。”
“是长得像,现在眉眼五官都越来越像了。”沈汀年天天瞅着湛哥儿,连傻笑的神态都像足了皇上,“不是都说儿子肖母吗,怎么到他这就不灵了。”
“性子随你。”胡玉春这话说得非常肯定,“嫔妾都来了多少回了,也不要抱,强行碰了碰都要哼唧……但见了皇上那就不一样了。”
有碰到过几次她还在的时候,皇上过来了,不管是刚好谁在抱着湛哥儿,他一听见皇上的声音就转过脑袋去寻,一瞧见就挥动着两个小拳拳‘咿呀咿呀’的呼唤对方。
别提多可爱了。
沈汀年被她说得有点窘,这个夏天也有几次不碰巧,胡玉春来了,等了半天没见她出来待客,后来悄悄问了才知道皇上也在屋里头,她寻思着再等半个时辰,也该差不多,但是这一等,从午后到了天黑,沈汀年也没能出来。
一回两回的胡玉春算是明白了,这有了孩子虽然会给彼此带来些问题,但是这两人显然还是仗着年轻肆意着呢,哪里管旁人的眼光如何看。
“他就是喜欢大家都关注着,若是醒着没人理,就会使性子。”而皇上一旦抱着他,就相当于跟着一起成了焦点,整个宫里谁不是围着他一人打转,也就是沈汀年偶尔还烦气他,偏这样的话还没法子跟人说,哪怕是眼前的胡玉春。
想想宫里那些日日惦念着君恩的女人,就应了那句‘真是涝灾的不知道旱灾的旱’。
“现在哭的总还是少了些。”
胡玉春倒也不是回回都顺着她的话捧,只不过外头是非多,女人们凑在一起都爱八卦说小话,在燕熙堂就不一样,沈汀年是事儿多,生活有重心,时间不够用的,哪里会有闲心说别人的事情,胡玉春说了几次那些新人闹腾的事情,因为碍不着燕熙堂,也就没什么意思,听过就算。
渐渐,也就不说了。
“说起来如今倒是有一桩事,”胡玉春闲话说完了,开始说正事了,“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钱嬷嬷的?”
沈汀年想也没想就摇头,“不记得了。”
“果然,想你也是记不得了。”
胡玉春也不卖关子,直接说事情,“这回新晋的妃嫔家世最好的那位吴婕妤,不晓得打哪里知道的消息,说娘娘以前有个教习嬷嬷,姓钱,如今就在京城的一家叫‘海棠居’的烟花楼里当鸨母,打着娘娘的名头混的风生水起……”
虽说已经身居高位,但沈汀年也不能真的任由旁人打着她的名号胡作非为,她自己在后宫里名声差些就差了,在百官那里领着‘宠妃’的头衔也可以,可老百姓的口碑还是要管一管的,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小皇子着想,他可不能因为生母而耽误了前程。
“什么时候的事情?”沈汀年蹙着眉,显然是极其不悦了。
毕竟是年轻,几个月滋养下来,她整个人更加的妩媚,脸色也红润娇艳,这骤然一颦眉,看的人心都跟着动荡,胡玉春暗暗比较,哪怕那些新人都还生嫰羞涩,但是成熟女人显然更加勾人。
“也就这几个月才有人传到了后宫里头,嫔妾让人去打听过,确有其事。”
也确有其人,沈汀年就是忘了谁也不会忘了这位给她留下巨大阴影的教习钱嬷嬷。
几个月时间,都传到她这儿了,沈家竟然也是没有管。
沈汀年压下怒气,没再问什么,只嘱咐道:“这事本宫知道了,你不必再管了。”
“其实这事也不大,倒也不是沈……”胡玉春迟疑了下,差点脱口而出沈河的名讳,她也是因着沈汀年的关系同沈河那边也有了些联系,“嫔妾不知道该不该讲。”
“你什么时候也吞吞吐吐起来了?”沈汀年托着湛哥儿的脚,让他趴在自己的肩头,这家伙最近喜欢蹬腿,不这样由着他就不高兴。
“嫔妾就直说了,娘娘在燕熙堂内或许处境还不算难,只要不出门谁也奈何不了,但是朝堂上就不一样了,那些官员送了女儿进宫却等不到皇上的恩宠,自然是满腹怨气,他们不敢冲皇上来,自然全都落在了沈家……”
而目前沈家最势头强劲的就是沈河,尤其他还一心支持皇上搞新政,本就惹了很多勋贵旧势力的不满,现在是新贵们也把矛头对准了他,相当于一个人抵百人。
皇上登基之后在各个地方添了那么多自己的人,纳采的一批新晋妃子也是正常的笼络和巩固这些新贵势力的手段,按着原本的发展,他应该要更好的处理这些妃嫔,至少不能叫她们全都空当摆设,哪怕是恩宠了那么一个人,就是他选定的一个既定目标,平民出身又貌美绝色,到时候那些不得恩宠的新人自然会嫉妒,把所有的怨愤都转移到她头上……
现在情况就是最难的,好比一场戏,关键角色到位了,情节也有了,唱戏的人出不来场。
“有消息说,已经连续十来天,天天有人敲京都府的‘民声鼓’状告沈大人,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情,但也有些琐事确实牵扯到了沈家的其他人,这个钱嬷嬷也是其中一桩事。”
按照正常的流程,彻查起来肯定是要把沈汀年牵连进去的,但是皇上肯定不会让她在月子里就接触到这样的消息,所以压下来没有处置,一压再压,直到最近才叫了白将军去查。
人无完人谁经得住这样群起攻之,沈河最近连续沐休,要事都递了折子给皇上,人就不出现在朝堂上了,打算先短暂的避一避。
皇上自然怜恤他遭受的这些势力风暴,也就批了假。
沈汀年沉着脸听完所有的细节,等胡玉春走了,才叫了锁桥进来。
“你去找一趟陈落,问问皇上何时回宫,若是要到晚上,就让他派人去传我的令,召殿前司白将军来燕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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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见到白飞冉之前,正好是午睡之后,她还做了个梦。
其实也不算梦,至少前半段是真实的一桩往事。
梦里是暮色初染,窗棂里,还正透出半片艳丽的霞光来。
沈汀年一时看痴了眼,直到一阵幽幽歌声飘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那人翻来覆去地唱:“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沈汀年怔怔失神,那人犹在吟唱,凄凉而沙哑,放纵又自苦。
一股悲伤蓄势而来,那歌声里满满的都是一句话,再也回不去了。
歌声停歇的时候,有人走近了,在门口处柔声细问,“沈姑娘?”
从那谦恭温顺的口气,沈汀年想起了是‘海棠居’头牌花叶姑娘的侍女,“奴婢进去了,花叶姑娘叫奴婢侍候沈姑娘沐浴更衣。”
说完门打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托着一套纯白裙衫,低着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婆子,抬着一大浴桶热水。
“不必了,我自己换下衣服就好了。”沈汀年将背上的黑匣子放下,一面除了刚进海棠居就被二楼一瓢水浇的湿透的外衫,“麻烦同你家姑娘说下,我外出的时限是两个时辰,而画像越要精细,时间耽搁越久。”
小侍女闻言便有些为难,“刚有贵客取了我家姑娘的牌子,确实不好推脱,怕是要沈姑娘再稍等……”
“那这次作画就取消吧。”沈汀年虽觉得可惜,海棠居的头牌姑娘出手应当不会小气,但是她更宝贵的是时间。
“那可不行!”小侍女似怕她真的要走,忙绕过屏风过来,惊得沈汀年飞快的系上了裙带。
“沈姑娘,你看这样行不行,奴婢待会将你带到雅居,你在隔间替姑娘作画,她在外间待客……”
沈汀年撩了撩发尾半湿的头发,不假思索的拒绝,“作画须得安静,再说,我在里间也见不到你家姑娘,如何能作得出好画像来?”
“沈姑娘,你听奴婢说完,雅居有一双面铜镜,能照的出外间的人,不会耽误姑娘作画的,”小侍女抓着沈汀年的手臂,就带着她往外走,“既然时间紧,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准备吧,只要画作的好,多少价钱都是可以商量的。”
沈汀年到底是没能拒绝这样一次可以宰客的机会。
雅居里的光线竟是非常的明亮,沈汀年一进去就差点被那有小半面墙大的铜镜晃瞎了眼。
这地方设计精巧之处着实让她大开眼界,她在里间通过铜镜能将外间的一切事物都看得清楚,桌凳熏香炉,双镜雕花大妆台,花木屏风、案桌文房四宝、离得不远还有张美人榻,旁边放置了花卉盆栽。
就在沈汀年打开黑匣,取出画卷和画笔时,听见外头开门的声音,她先专心调制颜料,等过了小片刻,才抬头去看。
第一百五十八章解梦
顺着外间侍女们走动的方向,看见一个白色身影女子坐在靠窗口桌子上,双臂搭在屈膝的腿上,背靠着窗棱,侧脸在昏黄的霞光下镀了一层暖色,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唇安宁地合着,很恬静,很无染,甚至让人生出一种圣洁的错觉。
沈汀年这两年作的最多的画,便是人像,下意识就会将人的整体描摹一遍,花叶姑娘穿着素衣,侧坐着时挺胸侧腰,露出的手臂和纤指,白如霜雪。
等侍女们都退出去之后,她从窗前起身,一步步走到铜镜前,带着笑意站定,似乎知道有人在里间看她。
沈汀年看着她旁若无人般对镜自赏的窈窕身影,只觉得那仪态神韵,鬼一般的淡定幽艳,突然间地,心惊肉跳。
“有劳沈姑娘了。”花叶姑娘声音莞尔辗转,如莺儿脆鸣,带着孩子的天真稚气,细看她说话时的神情,纯真无暇。
沈汀年莫名的觉得心口不适,但也只当是这次情况特殊,她微微调整姿态坐定,准备开始落笔。
就在这个当口,一袭紧身玄色衣袍的男人进来了,他刚一站定,花叶就扑进他怀里,娇笑嫣兮:“叶少爷,你这个月来的好晚……”
叶少一手扶住她的腰,笑了一下,并未反驳,低头,细看了几眼她的脸,才发现她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不少。
“瘦了许多。”
花叶嘻嘻的笑了两声,“谁叫你不来看我,听她们说你家里要你娶妻,已定了沈家的小姐,我难过的三天没吃饭。”
说完就低头,泫然若泣,两手还捏着叶少的衣袖,一举一动都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然而她的那份天然雕琢般的无暇纯净,任谁看了都喜欢,好似刚出生的婴儿,世人总会怜爱几分。
“我终究要娶妻生子的……”
“那也不能说定亲就定亲,半点不给人机会。”花叶又重新依偎进他怀里。
叶少由着她抱着,眼睛却没有看她,而是在屋内扫视了一遍又一遍,目光落在铜镜上时,微微蹙眉,抬起的手做着轻抚花叶头的动作。
“叶哥哥你娶了沈家小姐,你还爱我么?”
花叶侧着头也看了一眼铜镜,她抬眼看他,睁着双如水清澈的眸子,“会吗……”
叶少眼神微敛,随即俯身轻柔的吻了吻她的额头,“我的心,你不是最清楚么。”
“吻我……叶哥哥…”
当花叶说出那句话后,叶少凝顿住了,花叶浑身轻颤的贴在他身上,双眼睁着,却如花一般娇美娇羞,多少年了,他再次看见她如此羞涩而纯洁的样子……真的很久了,久到他都要忘了,初见时的她,不过是天真烂漫的女孩,总喜欢一头扑进他的怀里,脆生生的笑着,搂着自己的脖子娇滴滴的唤,“叶哥哥会给我赎身吗……”
像是执念很久很久的东西,忽而明白了根源所在,他惦念不舍的不过是她的那份天真烂漫,他想要占有的那份美好,却不知在何时悄然的变了味道,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或许真的可以娶妻了,这万花丛中走多少遭,最后都是一样的下场,厌倦,无聊。
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消失在尽头,整个房间暗了下来。
恍神间,沈汀年把他的眼神看的清清楚楚,委实叫人反感。
可主动抱着叶少的花叶并没有看见对方的眼神,只娇娇软软的哼着,带着他往床前而去,夜色笼罩整个大地,似乎这地方没了阳光之后,迅速阴冷起来。
沈汀年颤栗不止,双臂环住自己,还觉得冷,画笔落在地上洒了一片乌黑。
她看了一眼,觉得作呕,下意识细嗅了一下味道,才发现自己身上是干净的,衣服……想来花叶爱美也爱干净,想到此,还是忍不住抬眼去看铜镜。
从那个叶少出现,她就冷眼旁观,也是到了这一刻,亲眼看着他被推倒在广木上,才无声的抿唇咬牙。
沈清岩嫁给这种人也是——可悲。
“等等……我还有事——”
他话未完就顿住,花叶衣杉半解俯身看他,柔若无骨的手在他胸口来回的滑动,“我知道你要赶时间回去。”
她噙着笑靠近他的脸,轻柔的移到他耳边,“时间尚早……”
广木上的纱帐时而飞扬,加之屋里渐暗,如此掩映下的一幕分外……刺眼,沈汀年垂眸:“呕……”
五脏六腑都揪在一块似的,汹涌而来的恶心感,纵使她飞快的捂住了嘴,也没压下一波波的干呕,她手脚冰凉的推开了内间的窗,从二楼跳了下去——
“噗通……”
“什么声音?”
叶少听见声响,自床上坐起,半趴在他身上的花叶跌至床侧,她笑嘻嘻的重新陇上他的肩头,“雅居后头是小潭湖,大抵是有人受不了投了湖,你知道的,海棠居的女人,命比石头贱……”
花叶自后覆上他的背,叶少紧皱的眉缓缓舒展,眼神在清明迷离之间挣扎。
她双手依旧在他身上游走,娇嗔,“真是心冷,我都这样了,你却半点反应没有……”
然而偏就这个动作,叶少呼吸终于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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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姑娘?你没事吧?”
花叶的侍女从潭边把沈汀年拉上去,想不通这人怎么从窗口跳下来,吓了她一大跳。
“告诉你家姑娘,她请错人了,要嫁给叶家的人不是我,白费了一场戏。”
外头就传定的是沈家姑娘,而沈清岩待价而沽,沈家不到最后也没有放出确切的消息。
这一耽搁沈汀年赶不及书院关山门前回去了,只能改道回沈府。
却不知这一临时的决定给自己带来一场灾难。
跟着她前后脚进门的钱嬷嬷也是才从海棠居回来,两人冤家路窄撞了个正着,而沈汀年并不知道她进海棠居被泼的一瓢水就是钱嬷嬷的杰作。
追溯起来,沈汀年对钱嬷嬷的厌恶是从她把自己带离沈氏老家,带进京城开始的,而钱嬷嬷对她的不喜是从她忤逆叛逃的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
“站住!”钱嬷嬷堵着她回自己厢房的路,冷笑着吩咐自己的随从,“把她带到我房间来。”
沈汀年十分警觉的往后退,“钱嬷嬷,你最好注意身份,沈夫人已经让我可以不听你的教习课——”
“那你是要我告诉夫人,你刚从海棠居回来吗?”
沈汀年偷偷外出挣钱的事情若是被沈夫人知晓,她怕是很难再有机会出书院了。
这一迟疑就被钱嬷嬷的两个丫鬟逮着机会抓住了。
机会稍纵即逝,她这一旦被人近身压制就没办法逃离,直接被带到了钱嬷嬷住的偏院。
算不上新仇旧恨那么严重,但是钱嬷嬷是真的有心要惩治沈汀年一番,“在雅居里,你也看到了花叶姑娘,她是如何挑豆客人情谷欠,又是怎么让自己保持清醒和理智的。”
“你若是听话些,我定然是把你训练的比她还出色,毕竟你可是——天生冷感。”
钱嬷嬷让人压住她的双手,那简直叫人嫌恶的脸上带着冷意,嘲讽:“可千万别叫出声来,平日里有多清高,这会儿可要坚持住。”
沈汀年直接冲着她干呕了起来。
或许就是从这回开始的,沈汀年患上了心理性的干呕症,就是一旦觉得周边很脏,空气很脏,就会本能激发胃里翻江倒海,控制不住的干呕起来。
钱嬷嬷果然被恶心了到了,气的想打人,但是她知道沈汀年身上很容易留痕迹,打不得,所以恶意熏心,当即让人去取了她带回来的东西,“这可是海棠居压箱底的宝贝,专门治硬骨头。”
“把门关上,我就不信她还能撑住不跪下来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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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的香还在燃烧,沈汀年面颊红的滴血,眼眶也湿润的发红,熬是要熬的,但她越是抵抗和忍耐越是痛苦不堪。
可一旦她想放松精神就会彻底……连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熬到后来她第一次想到了死,死了就不会痛苦了。
所以她打碎了油灯,任凭那火从桌子烧着,一点点大起来,那燃烧的炙热火光,化作了快意在她混杂的脑海里闪过,是解脱。
可老天爷不愿意收她,很快火势惊动了整个沈府,她呛晕了过去,并没有被火烧到。
这件事后果很严重。
因为钱嬷嬷的行为超出了一个下人的本分,简直是携私报复,沈夫人念及旧情没有惩治的太狠,只把她打了一顿并驱逐出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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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白将军已经在外厅候着了。”
锁桥亲自引着人进来的,燕熙堂会客厅第一次接待外臣,还是个儒雅男将军。
沈汀年还撑着隐隐作疼的脑袋解析着自己的梦,抛却后半段那段不堪的回忆,前半段她竟然今日才惊觉一些问题。
为何花叶会请错了人?如果她并没有弄错的话——沈汀年终于明白了沈清岩背叛她的真正原因。
这钱嬷嬷的出现教她阴差阳错的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却有无缘无故的爱。
第一百五十九章白家
白飞冉今年三十岁了,是真正的岁月沉淀的沉稳谨慎,行事低调,对任何人都温润有礼,短短进门到见到沈汀年的时间,锁桥都被要被对方的笑容搞得神思飘飘了。
“微臣白飞冉参见贵妃娘娘。”
白飞冉礼数周到,目不斜视只看着自己前方的地板,待沈汀年开口后才站正了。
“此白非白”
“衷心不改”
一问一答,十分的流畅。
沈汀年勾唇浅笑。
那笑容清浅的若有若无,却是美极,他走了一下神想起了近几年传的京城第一美人是个乐坊的歌女,入京之后不久,他就花了些功夫把人弄到手,睡了一觉发现比那水上浮萍还飘,一点没滋没味。现在那歌女整日的要死要活缠着他,甚至不惜倒贴资财要赎身侍奉他,哪怕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
再对比眼前人,怕是不及三分颜色,女人真正的美绝不是空有其貌。
白飞冉惯性的摸着腰间佩剑,却摸了个空,原是进燕熙堂前就被解了剑,他下意识也端上了笑容,只是他的笑容太过廉价,是路边的乞儿都能得到的,所以一瞬又收敛回去了。
“本宫也是近日翻阅了一些闲书杂记,才晓得些陈年旧事。”沈汀年从沈家密室带出来的账册和杂书可是一笔非同寻常的财富。
白将军的白是沈白的白,是当年的沈白为了防沈门覆灭,而留的后路。
换言之白飞冉也是沈氏后人。
“微臣还以为要再等些年头,才有机会告知身份。”
白飞冉有想过是不是假死遁逃的林墨告知了沈汀年他的身份,但是现在听沈汀年的意思,并不是这回事。
“本宫也认为你现在不是好的时机承认。”沈汀年开口是试探,所以听到他的回答才会笑起来,“本宫可不能保证今日的谈话不会落入皇上耳中。”
皇上用他是因为在建盐城拔除贩卖私盐的事情立了功。后来还因缘巧合的掺和进了林墨的事情中,如今反过去想,怕是他这个监工目的不纯,林墨的成功遁逃他也有故意放人的嫌疑。
事实上沈汀年猜到了一半,他确实洞悉了林墨的逃生计划,但同时他也暗中动了手脚,叫林墨断了腿,那巨石砸下去膝盖骨都碎了,再无可能恢复如常人。
“因时而异,没有一桩成功的事情是不冒险的,娘娘也知道沈家现状,要想破局,微臣愿效犬马之力。”
白飞冉笑着,神色认真。他冒险断送了林墨卷土重来的机会,也是为了今时今日能成为沈汀年真正的暗器,若是林墨那个疯子在,一切还真不好说。
有他在暗处,与沈河在明处,一动一静,沈汀年居中调度,他日她就是失宠了,也能借势翻身,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以小皇子为中心建立起属于他们的‘势’。
“其他事情本宫也不管,但是小皇子的所有事情,都必须要谨慎而为。”沈汀年就是他们船上的那面旗,大家同舟,掌舵的也不是单单一个人。
“另外今日传你来。是要问问沈河被状告的事情,其中有一个钱姓妇人……”
沈汀年只提了个开头,白飞冉便晓得后文,他点了点头。
“那妇人现在已经被微臣关在刑部大牢了,所有的口供微臣已然掌握,这一份便是完整的誊本。”
谁也想不到新贵一派的主力,殿前司白将军同沈家同根同源,让他去查沈河,能查出来的都是他们主动给世人看的。
他递上来一沓纸,一旁的锁桥接过去,转递给了沈汀年。
沈汀年展开折叠的纸张,垂眸而视,一目十行,飞速浏览,转瞬间就看到关键之处,微微蹙眉。
白飞冉自认为对沈汀年是观察已久了解颇深,但是在这一刻他还是诧异了。
原是在沈家的八年她还是藏拙了。
沈汀年内心还在为钱嬷嬷的供词而震动,这个对她恶意满满的妇人,竟知道极多的关于她的内情,大抵应了那句‘最了解你的可能是你的敌人’。
隆泰二年,她先是把沈汀年搭乘卫初筠的马车出逃的消息卖给了沈燕荷,然后又密告给了沈夫人,使得沈汀年还没逃到仓翠山就被沈家的家丁拦截绑回去了凤来书院。
在沈汀年的记忆里这里是没有什么旁的事情的,毕竟她失败的次数多了去,而在钱嬷嬷旁观者的角度里是有一个插曲的,那就是沈汀年从卫初筠的马车出来之后,被出行的叶家大公子盯上了,原是他听说卫初筠每逢出门都面罩纱巾,除了家人朋友甚少有人知道她的真面目,以至于叶家大公子在出城看见卫初筠的马车时就心血来潮的跟上来了。
这一跟就把沈汀年出逃到被抓回去的全过程看了个清楚,尤其是当沈汀年坐回了沈家的马车,从他停在路边的马车迎面相交行驶,她从大开的车帘往外头看,他一眼就看见沈汀年略带湿意的眸子,姣好清艳的面容。
叶大公子惊呆了,一个弱女子竟然敢叛家出逃,无论去向何处路上的未知和危险,都不是常人能应对的,况且,她还长得这么美。
像石头投了静湖,荡起一片涟漪,叶大公子花钱砸出了许多消息,才知道了沈汀年的身份,他原是在隆泰元年就遇见过沈汀年,那时她代替卫初筠出席流觞曲水宴,他竟一直以为她就是‘卫初筠’,还暗中跟了许久,直到沈汀年被带上了濮阳绪的包的花船。他不得不望而却步,毕竟濮阳绪,他惹不起。
再后来他同意了同沈家结亲的事情,并愿意给出‘十里红妆’的聘礼,点名要娶的是沈汀年,一个不知名的旁支庶女。
可沈家用了一招李代桃僵,婚约定的是景祐元年,沈清岩十五岁入沈家,卫初筠十五岁嫁琮王,成了琮王妃,沈汀年十五岁入宫中选,册立太孙婕妤。
叶大公子新婚夜就是闹起来了,不仅不肯与沈清岩同房,还要挟沈家退亲……这样的事情竟也被瞒得严严实实。
沈汀年翻到供词的最后,心情已经平复,看到钱嬷嬷一度靠卖她的消息给叶大公子度日,然后倒过来又多番要挟勒索沈清岩,若是沈清岩不肯给钱嬷嬷封口费,就要把她的丈夫惦记沈汀年的事情宣告天下,她只觉得可笑,而又翻阅到钱嬷嬷为了挣一笔大的怂恿沈清岩出卖沈斌给叶氏姐妹,只有除了沈汀年她才能真正的挽回丈夫……
沈汀年花了多久看完供词,白飞冉就花了多久时间看她。
“本宫不喜欢这个人。”
最后沈汀年把供词折回去,递给锁桥,转了一圈重回他手上。
白飞冉依旧是笑如春风,温煦的道:“微臣出宫后就去趟刑部。”
若不是为了要在沈汀年这儿讨个好,他早就把钱嬷嬷投入死囚牢了,如今倒是给牢里空地方了。
“暂且先这样吧,沈河那边本宫再做处理。”
沈汀年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了。
召见外臣时间本就不宜过久,就是屋里留了侍女在侧也难免招来闲言碎语。
“微臣告退。”白飞冉再拘一礼,语气同来时并无差别,出门之后的神态依旧轻松自在。
只这回换了月朱送他到燕熙堂外头,全程没有瞧他一眼,她在屋里头盯得仔仔细细的,可把他偷看沈汀年的眼神都看见了。
呵,轻浮又不自量力的男人,她最看不上了。
“娘娘,要奴婢出宫去趟沈家吗?”
锁桥见沈汀年一直没有吩咐,便主动提了想法,“自从外放的沈家大房二房三房五房的全都回了京城,现今的沈家委实人多口杂,他们全都仗着娘娘如今在宫里盛宠倒跟着过起来好日子,管得住还好,那管不住的不晓得在外头行事多嚣张……”
“水至清则无鱼,就算派你去传了我的令警告一番也至多规束一段时日,时间长了,他们该如何还是如何。”沈汀年回到寝殿,看着还在熟睡的湛哥儿,她露着笑,笑意比刚才在外头要真实多了,“从他们回京之日起,我就预料过这一切。”
“你出去打听打听,那太后的娘家人是如何行事,而赵家人这么多年又是怎样规束家里人……哪个不是都有擦不干净的屁股。”
一个势力的真正坍塌,绝不是从那些外力上击垮的,是根上的腐朽,而沈汀年就是目前沈家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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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皇上回宫,换了身衣服就急匆匆来了燕熙堂,隔着一层门就在喊:“湛湛,朕的湛湛在哪儿呢。”
里头沈汀年却是没有应他,等他自己找进来,笑呵呵的把湛哥儿抱过去了,“有没有想父皇呀?”
他边说边亲在湛哥儿脸上,那高兴的样子眼里哪里还有旁人。
沈汀年重重的哼了一声,总算引起了他的注意,挨过来也亲了她一口,“怎么了,连儿子的醋都要吃了?”
“说什么最想要个女儿,现在有了儿子就忘了我的存在,等再有个女儿——”沈汀年适时的呵了一声,话里的嘲意不言而喻。
濮阳绪当即弯下腰连嘬了她好几口,脸颊上都糊了一层口水了,被她嫌弃的推开,才罢休的坐在床沿上,“年年教训的是,以后出宫了回来第一件事就看年年。”
“儿子是谁?——”濮阳绪唱作俱佳的把湛哥儿往旁边床上一放,“儿子在哪,谁管他呢。”
沈汀年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一边抬手打他的胳膊,“小心点,快抱起来,他刚吃饱,等会吐奶了……”
“让他吐,吐了再吃,奶管够……”濮阳绪把鞋子一脱,随意的一甩,飞出来老远,自己扑上来到湛哥儿身边,吓唬他,“你敢不敢吐,嗯,你吐一个试试?”
“噗——”湛哥儿噗了一大口奶,真正的孩子从来不向恶势力低头,想吐就吐,吐你一脸!
“……”濮阳绪。
“哈哈——咳咳!”沈汀年笑的肚子疼,最后笑呛了一下咳起来了。
第一百六十章养儿
沈汀年召见了外臣白将军的事情,濮阳绪半点没过问,第二日白将军面见皇上将沈河被状告的诸多案件一一陈说,各样的供词,还有案件的详情奏报都呈送御前。
濮阳绪随意的翻阅了几个,其中就有钱嬷嬷的供词,他同样是快速浏览,一目十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神色,白飞冉笃定的心态莫名的有点摇晃。
但最后结果还是如他所想的那样,濮阳绪并没有多问什么,反而赞了两句他办事利落,案情分析也是有详有略,十分得体。
从御书房退出去后,白飞冉背着手一步一步的往宫外走,他在想,皇上这个人呢……若不是对闲杂的事情过分粗心,那就是心胸委实宽广,若是换做是他,这个叶大公子不仅好日子到头了,做男人的日子都要到头了。
怀着这样的一些小小不满的心情白飞冉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所以还是很久之后才无意间得知,叶大公子某次赴好友之约,酒后落水,竟然就这样溺死了。
而那个失踪已久实则被沈家关押在凤来书院后山的沈清岩一度疯疯癫癫的,在知道叶大公子身亡的消息后突然就清醒了,然后从凤来书院的后山一处矮崖跳下去寻死,却被横生的树杈拦了一拦没有摔死,落了个半残……
九月初五这日,是沈汀年的生辰,皇上特地腾出来一天的时间,带着她来了专为她改建而成的蘭棠宫,虽然她没有住进来,但这地方一直为她空置,其中有一处赏景楼修筑的最为精致,处处雕琢,层层叠翠的庭院静而雅致,正飘荡着袅袅的青烟。
沈汀年正在火旁煮水,濮阳绪看看在摇床里咬着自己手指头的湛哥儿,又看看美人素手煮茶,他端坐着不动,也神色愉悦。
沈汀年是认真学了这门功课的,所以一听见水响,知道火候已到,抬手离火晾水,有条不紊地洗盏,润茶,冲水。
白瓷杯冰清玉洁,水入茶中,忽缓忽急如高山流水般,未展的茶叶,在水中上下左右地翻腾起伏。
沁人的茶香,便随着热气氤氲飘散开。
濮阳绪接过她双手奉上的茶盏,轻轻的呷了一小口。
他还没做出评价,那摇床里的湛哥儿发出‘呀呀’的叫声,好像在叫好,逗得沈汀年去看他一眼,“怎么样,你也觉得好喝?”
“年年何时学的煮茶?比慈安宫里那最会奉茶的宫女都不差。”濮阳绪是细品之后才开口夸赞的。
沈汀年却不答这个问题,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一口,笑言道,“闻茶识心,皇上品这杯茶,与他人煮的茶,有什么不同么?”
濮阳绪的脸上掠过极淡的捉谑,“自是有不同了。”
果见她静待下音,濮阳绪出口的话有了点别的味道,“年年的茶,不仅芳沁人心,还回味无穷。”
沈汀年听出他调笑的意味,哼了一声,认真的又问,“到底什么味道?”
濮阳绪复又品一口,默了一会儿,才不经意的说道,“虽淡至若无,也总有点微苦微涩。”
“皇上,这茶之本性,在它清苦芳香。本就没有甜茶……”沈汀年含笑的回他。
有风拂过,枝叶婆娑,偷得浮生半日闲,濮阳绪越喝越觉茶水清心,回味苦涩,他突然笑了:“年年现在也学会拐弯抹角了。”
“我可没有,就是觉得皇上最近口味越来越重了,喝点苦茶降降火气——”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濮阳绪捉了手,他夺走她的杯子,将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是不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了?嗯?”
把人拉进怀里,偷了个香,楼里随侍的宫女中官早已识趣的低头退走了,唯有睁着眼睛咬着自己大拇指的湛哥儿还在看他们。
“没有,没有……你这大白天的又不正经了。”沈汀年腰还酸着呢,一被他近身就下意识的腿软,都被他闹成惯性了,告饶道,“好吧好吧,至少不要在外面——”
濮阳绪偏要闹她,自己这抵抗着外朝后宫两边的压力守身如玉,她还要奚落他口味越来越重,真的是惯的没了边了!
两人你挠我,我啃你的正闹着,外头隔着院门传来钱田略显焦急的叫唤。
濮阳绪暗恼今日带着他随侍来了蘭棠宫,怎么这时候就没个眼力劲,瞎叫唤什么……依旧动作不停,看着沈汀年染上谷欠色的脸,比寻常更添艳色……
“皇上,皇上……慈安宫走水了……”
钱田急啊,他在原地跺脚,这皇上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大白日的,这熙贵妃也真是不收着点,皇上天天腻在她身上,总这样,身子也会亏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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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要洗澡么?”月朱抱着一套新的衣服进来,见沈汀年裹着被扯断衣带的外衫,脸色乃残留绯红,似有些没回神。
“慈安宫走水?”
“说是一间小库房,烧着了,太后被惊动了。”月朱的声音平静,事情应该不大。
沈汀年略一沉思道:“先不洗了……”
“娘娘,皇上赶去了慈安宫,皇后她们都已经过去了,我们是不是……”锁桥跑回来的,声音带湍,“也去看看?”
都知道今天是沈汀年的生辰,她都没有开宴办酒,只霸占着皇上在这风景楼里享享清净,这都能惹得她们看不下去,给她添堵。
“娘娘,这事情怕是不单纯了。”
沈汀年点头,这秋天虽干燥,也不是说着火就能着起来的,更何况是慈安宫里。
“那就去看看吧。”
换了一身正式的裙衫,未施脂粉,绾了个极简单的发髻便出了蘭棠宫。
步撵在离慈安宫还有点距离的地方就停下来,沈汀年选择步行过去,天还是亮的,所以火光看不见什么还说得过去,连一丝烟味儿都没闻到就奇怪了。
本以为进去要通传,没想到在宫门口就遇上跑出来的勤政殿的一个跑腿太监,见了她赶忙凑过来引路,“奴才叩见贵妃娘娘,这边,是这边……”
跟着他进去一路穿过外殿,走一段长长的回廊,才看见一大片的空地前聚拢了大批人,为首坐着的是皇上,隔得远看不清,待走近才发现他身边坐着太后,神色疲惫,头一次从她身上看出了苍老的眼纹。
沈汀年讶然,她还抱着湛哥儿,就没有行大礼,只神色恭敬道:“嫔妾见过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太后眼睛一看见湛哥儿,立马换了一副面孔,她慈爱的笑起来,“给哀家抱抱。”
沈汀年就势走近,先看了一眼濮阳绪,后者微微点头,她就敛去神情,老老实实的把湛哥儿给了太后抱。
因为她来得算最晚的,格外突兀,众人的视线自然就落在她身上,这会儿更是聚焦着,单从妆容举止,挑不出一丝错儿,也不如传闻的那般骄纵高傲。
沈汀年往濮阳绪身边一站,扫眼一瞧就看见了那位何贵人,这位美貌标致的贵人也正含情脉脉的看着濮阳绪呢,再往周边看看,一个个的都比御花园的花儿还出俏,感情这慈安宫走水都成了她们的机会了。
走水的是储存库房,位置偏远,离太后寝居是有段距离的,只不过这着火可不是好兆头,太后信佛,尤为看重这凶吉恶兆之说。
“哀家看这烧了的都拆了重建吧。”太后虽然语气淡淡的,可分明有些堵心。
濮阳绪自然应允,“母后无须忧心,朕会让人查个清楚明白。”
太后点了点头,折腾了一番也倦了,虽抱着湛哥儿并不重,但是湛哥儿并不喜欢她抱,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皱着脸,连大拇指都不咬了,转着头找沈汀年,怕再抱下去他就哭了,只好递还给濮阳绪,道:“罢了,皇后,你扶哀家回寝宫。”
自始至终都做个安静的好皇后的宋禹赶紧上前来搀着她,从众妃嫔身前过的时候,太后忽而看向了站在后面的一个妃嫔,随即蹙了蹙眉,面色淡漠的与皇后离开了。
众人行礼恭送,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一道沉声:“这慈安宫走水,你们还有心思梳洗打扮的如此浓艳而来,来人,把那个穿粉红彩装的送去暴室,废其品级。”
“皇上!皇上饶命……”
沈汀年被她的尖叫声刺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顾不得仪态的上前双手去捂着湛哥儿的耳朵,濮阳绪显然也没有预料到这一幕,他脸色一沉,那头立马有人把那妃嫔的口堵了。
“摆驾回宫。”
“恭送皇上!”
……
“谁叫你来的,不好好的在蘭棠宫等我回去——”
“谁知道你会当众发落人,得亏湛哥儿没被吓到。”
两人坐在回去的御撵上就斗了嘴,濮阳绪怪她带着湛哥儿出门,沈汀年反怼他皇帝架子真会摆,连儿子都吓……
小吵小闹是常有的事情,之前湛哥儿自己手爪子把下巴抓了一道长痕,濮阳绪晚上回来燕熙堂看见,气的不行,把伺候湛哥儿的人都骂了一通,逮到沈汀年也训了一顿。
沈汀年没吭声的受着,等到了后来他自己带着湛哥儿在御书房,没留神叫他磕在了御案上,脑门青了一块,疼哇哇哭,当晚他把湛哥儿抱回来……燕熙堂的宫侍们可算出了口气,听见沈汀年扯着嗓子追着他从里屋骂到了外头院子里,濮阳绪理亏也没办法回嘴,气的甩袖子回了勤政殿睡觉。
第二日又巴巴的过来,嘴里说着看看孩子额头好了没,沈汀年一天都没有带理他的,暗暗开心:总算能清净歇息几晚上。
显然她低估了濮阳绪的厚脸皮,当晚就又挤进来广木上,好说歹说的哄着她就范,不过是停了一天的口粮,还要加倍补回来,沈汀年真的是要气哭了。
又不能晾着他,更不能推他去旁人那里,自己霸占的坑,自己填……还能怎么办呢。
第一百六十一章秋凉
宋禹送完太后再坐回步撵的时候,打起了哈欠,一没留神旁边跟上来一个步撵。
“皇后姐姐困倦的很,定是主持中馈辛苦了。”
宋禹听着声还没想起是谁,转头一看,却是吴婕妤,这丫头看着明媚天真,没成想是个好事儿的,她笑意微凉,“倒是不及吴婕妤奔忙。”
吴婕妤脸色不变,到是没再笑,“嫔妾听说宫内的幽月湖这段日子是最热闹的去处,皇后姐姐要一起去看看吗?”
幽月湖为月形,游湖望月,思乡之情不觉油然而生,每年中秋时节,圆月正好位于湖中央,今年的中秋夜皇上就清了场,不准旁人游湖,自己带着沈汀年还有湛哥儿赏月游湖晃荡了一个多时辰,据传闻说,等到了湖中央,随侍的内侍官都另乘了小船离开,就他们一家三口独处了好半天。
“本宫不喜乘船,吴婕妤想去看自己去吧。”宋禹面色淡然的回拒。
吴婕妤笑了笑,刚要再劝说几句,恰逢前面是分岔口,宋禹的步撵一拐就走了,她自然没那个脸再贴上去跟着……这么长时间以来,她还以为皇后也是在等待机会,可连翻迂回试探都教她落了空,若是连皇后都放弃了伺寝和争宠的机会,她们就真的很难等出头。
身后不远是赵婧仪的步撵往另一条宫道上行去,跟着的赵娉见她望着皇后消失的身影,拧眉道:“这皇后……半点没有皇后的样子。”
不是说处事为人不好,也不是说不够端庄母仪天下,而是她好像眼里没有皇上——不是好像,赵娉以自己所见所闻来判断就很笃定这一点,哪朝的皇后看见皇上没有丁点反应的,刚才在慈安宫,她看的清清楚楚,皇后看皇上就见礼的那一下,后面就跟皇上那边竖起挡风罩子一样,一眼不去看,看过去眸光也没有聚焦在对方的脸上。
反倒是沈汀年出现之后,皇后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了起来,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是因沈汀年同皇上之间的互动而起,甚至最后离开还有些难舍的瞥了一眼沈汀年。
赵婧仪收回视线,微微阖眼,神色莫名,自从在弥月宴上亲眼看见了沈汀年,惊觉沈汀年的巨大变化,她比接到皇上的封妃诏书受的打击还大。本就寡言少语,如今是真的笑也不会笑,哭也不会哭,赵娉一干人瞅着着急,却半点办法都没有。
外头她们都说这个静妃成日里的功课同尼姑庵里的道姑没什么区别,每天早起打坐入静,还盘坐运功,抄经诵经……吴婕妤是个好交际的不仅在皇后那碰了钉子,在静妃这也是踢了铁板了,每次去拜访,不是恰巧在打坐,叫她干等一个时辰,就是在诵经,叫她听的昏昏欲睡。
有一回吴婕妤特地赶着晚膳时间过去,硬是厚着脸皮蹭饭,谁知等待她的是一桌子水煮白菜,水煮豆腐……说什么要终日茹素,她是一筷子都下不去,干咽了两口白米饭,匆匆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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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慈安宫出了点事,朝堂上也出了点事,前者虽小犹大,后者虽大实小。
“来人,去把二府诸位爱卿请来御书房议事。”
濮阳绪在御书房忙着,陈落低头进来欲言又止,待了没一会儿,刚想转头出去。
“什么事?”
“回皇上,奴才刚瞧见,慈安宫的齐嬷嬷往燕熙堂去了。”陈落话刚说完,那头负责传召二府大臣的中官进来禀话,几位大臣都在外面候着了。
“让他们进来吧。”濮阳绪合上折子,侍墨的小木子收起紫毫,砚台,往外退走。
召集内阁议事,自然是机密之事,陈落等了一等,最后一个往外走,出门时,正逢领头而进御书房的赵相,面有倦怠之色。
一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事情,赵相最近被亲戍王家的小郡主相中了,成日的倒追,赳缠不休……先前皇上为赵相选妻,也是雷声大雨点小,选出来的女方没等议定亲事就传来重病的消息,最后这婚自然没结成。
赵相为百官之首,身份斐然,寻常女子哪敢得罪他,但是亲戍王家的小郡主也是个头铁的,天不怕地不怕,围追堵截跟个小流氓没差了,搅扰的赵相跟耗子过街一样,能蹿多快蹿多快。
陈落一路走一路想些有的没的,等到了燕熙堂才惊觉自己来的没有由头,皇上根本没有话嘱咐。
可谓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燕熙堂内齐嬷嬷才被通禀完的月朱领进去,隔着层帘子,隐约见沈汀年在换衣服,便主动在外室等了一等。
沈汀年轻声嘱咐乳母控制住不要给湛哥儿喂饱了,又唤了一声:“进来吧。”
齐嬷嬷这才进去里间,她也不多耽误时间,见了礼直接说正事:“太后嘱托老奴过来传话,贵妃娘娘回来先给湛哥儿换身衣服,最好再洗个澡……”
沈汀年蹙眉,问道:“是发现了什么吗?本宫去慈安宫也觉得奇怪,走水了竟连烟味都没有闻到一丝一毫。”
齐嬷嬷此刻才瞧见乳母怀里使劲嘬奶喝的湛哥儿衣服已经不是先前在慈安宫看见的那一身了,难怪一来就赶上沈汀年换衣裳,原是先去给湛哥儿换了。
委实比她想的还要小心谨慎,果然是亲娘。
想着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再开口声音也轻缓许多:“是老奴回去后才想起的,今日赶来的那群女人……好几个不着调的胭脂水粉味儿重不说,身上配的香囊都是散发着崔青的香味。”
这东西虽不至于太害人,但是都会激的人很兴奋,湛哥儿还这么小,如何沾得,到时候心率不齐闹出病来……
沈汀年刚在御撵上就因这事被皇上一顿训,虽然她没有乖乖挨批也逮着他吓到了湛哥儿的事情反怼,但是心底里是有些懊恼的。
“本宫知晓了,晚些再给湛哥儿洗个澡。”沈汀年也是因为闻着乱七八糟的味道心里不舒服,才一回来就立马给湛哥儿换衣服的。
齐嬷嬷也没有旁的话说,她不是个会多话的人,加上沈汀年对慈安宫也是避之不及,以至于不仅她对太后不冷不热,两个宫里的宫女中官们也是相互不搭理不招惹。
“那老奴就先告退了。”
沈汀年点了点头,她虽然并不害怕同太后起冲突,也不打算虚与委蛇,更没想再寻衅挑事,如今这处境不佳,风雨欲来的多事之秋,太后若是因她之故有个好歹,简直百害无一利。
可事情往往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慈安宫走水没多久,太后就犯了心疾,一下子就开始卧床养病了。
沈汀年听了这个消息有些滋味复杂,当初她可是指着太后的鼻子骂她没有心,转眼人就真的犯了心疾,御医诊断是忧思过重,不宜槽劳,需要静养……其实这病说大不大,好好养着少槽心许就缓过来了什么事没有,说小不小,民间不少太过粗心大意的人以为心疾不会死人,但到了一犯病就真的一口气没上来,猝死了。
皇上秉持着孝道开始日日去慈安宫问安,名其曰侍疾,实则天天陪着吃顿饭聊几句就委实待不下去了,太后倒是有些多话想同他说,但是他却没有什么想听的。
这小半月一过去,太后精神头养回来了,濮阳绪在沈汀年怀孕生湛哥儿这段时日累计胖回来的那些肉全搭进去了。
沈汀年体贴他辛苦,几次开口让他不要日日来燕熙堂,忙起来就顾着忙,空了也不知道养养神,总这样耗精神,人也容易老——
濮阳绪旁的没听进去,就捉着一句‘人容易老’逼问她,“是不是嫌弃我老了?”
当初招寝能压着她闹腾一晚上的弱冠少年,现在转眼就要奔而立之年了,濮阳绪表示自己还年轻,并不服气。
“哪有,绪哥哥还是少年郎呢……”沈汀年立马顺毛捋,各种夸赞之词张口就来,可濮阳绪隐约觉得自己近来不如年少时能熬了,批折批久了腰酸背痛,虽说这担心有些为时过早,但是他还是觉得要开始保重身体了,毕竟……湛哥儿还这么小。
儿子还没长大,老子就不敢老去,这感天动地的精神——也只有濮阳绪自己能体会了。
而沈汀年哪里晓得这生龙活虎的皇上还有这觉悟,她只为入秋以来难有的短暂的一夜好眠而开心。
当然也要体恤下辛苦的皇上,他想看湛哥儿她就抱到御书房来,他要是折子看累了,她就给他念……也算是恩爱同心共度时艰了。
建元二年的冬天骤然来临,太后居然感染了风寒,这一烧起来就降不下去,御医不敢开猛药,齐齐都告了难,惹得皇上太发雷霆,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才命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人救回来。
太后今年是四十余六,保养的极好一点不显老,可这回一病,再救回来后,白发都生了一大半。
她清醒过来的第二日就握着皇上的手,嘱咐他要少槽劳,多提拔些能臣,当皇帝不是要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受苦受累的……说的是殷殷切切,听的皇上也是哽塞难言。
然后她又说慈安宫以后就不管事了,“你信不过皇后独掌大权,就让静妃掌一半……若是不想静妃管,就让沈汀年自己来吧。”
她总是喜欢唤沈汀年的全名,从来不叫封号,大概是被骂过的后遗症……不对,没骂之前也如此,皇上一时也想不明白,这两人怎么就天生不和。
“母后安心静养吧,朕自会考量清楚,再做安排……”
第一百六十二章坚持
虽说是考量,其实皇上和太后都心知肚明,除了沈汀年自己来担当,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沈汀年在太后病了之后就烦恼这个问题,宫里各个司局都有管事,按理说皇后也辛苦不到哪里去,但至少整日的也是用了心思在这个上面,她又没有别的事情,比沈汀年可清闲着呢。
可沈汀年若是接了协理六宫的权,就要面临很大的一个问题,她没有什么可以用的人,一个衷心的能人,抵得上臂膀,燕熙堂拢共就这么几个人,锁桥和月朱每日要分管她的起居一应事宜,湛哥儿由乳母和最近被沈汀年特许照料他的佑春两人共同顾着,余下的侍女中官都是不顶事的,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同样也没有什么威胁性。
不过这些年宫里人才缺失,不单是她手底下没人,皇后那边也是靠自己和两位带进宫里随嫁的侍女帮衬着,连太后都只有一个齐嬷嬷,若是不然也不至于劳累过度。
反过来若是不接的话,就会有更多的问题迎面而来……
皇上晚上过来的时候罕见的发现沈汀年呆坐在窗前,身边摇床上的湛哥儿玩着哗啷棒,哗啷哗啷的响,他走近了,示意守着一旁的月朱退下,然后自己坐到小木墩上,和摇床里的湛哥儿视线平齐,两人互相瞧着对方,一个咧着嘴傻笑,一个无声的勾唇。
沈汀年没听见哗啷棒作响,就侧过头来看,窗口斜射而入的阳光正好照在这对父子的头顶,添了一份暖,也映在她含笑的眼底。
“你若是信得过皇后,就让她专权吧。”
濮阳绪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有些吃惊的,他反问:“就这么不愿意掌权?”
他甚至好想知道沈汀年脑子里到底什么事情重要?
沈汀年似乎明白他此刻腹诽的内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目光专注的看着他,是他看不懂的沉重,可她语气平常:“我从来就不喜欢权利。”
她若是手底下有人,或许可以尽力接管,可没有……曾经有过的人,失去了就很难找回来,贸然任用一个不熟悉的人,更加冒险,而胡玉春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命运,难堪大任,勉强去做反而事倍功半惹火烧身,还不如卖皇后一个人情,叫她独掌后宫大权。
“年年,你能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学医理?以你现在的年纪要学好本就不易,而且医术是所有技艺里最难的,”濮阳绪实在困惑已久,“不是单单靠苦学就能成,一定要有十分的天赋。”
当然在濮阳绪口里的十分天赋,其实常人只要占有一两分就能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医者,站的高度不一样底线自然不同。
可沈汀年回答不来他的问题,她沉默的垂眸去看又开始摇晃手里的哗啷棒的湛哥儿。
一时短暂的沉默。
濮阳绪叹了一口气,他们之间总是缺一分坦诚,可能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到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反而三分保留七分试探,以至于到现在,还是很难破开这道屏障。
“我自然知道很难,但是我愿意努力……一点一滴的积攒。”沈汀年终究是再开口解释了几句,“而且你不是也一直很忌惮太医院吗,对御医总是心存疑窦,若是我能学有所成——”
他日也许就不会束手无措,静待天命。
“真是对你没办法。”濮阳绪摇了摇头,“我们都好好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未雨绸缪……罢了,你想要做的事情,我总不会拦着你,无论旁人怎么说,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语气到最后不是无奈,是盲目的宠爱,沈汀年听的心里又酸又甜,低下头默默的笑了笑,只是笑完差点落了泪。
随着时日的推移,一切好像比自己想的还要好好多好多,好到她总是怕,总是怕……怕到恨不得一夜就老去,就这样同他一起白了头。
建元二年的年底到建元三年的开春,宫里陆陆续续嫁出去三个公主,从最大的祈芳公主,到最小的昭昭公主,而藩王们也陆续离京远赴封地,仔细算来,除了废黜的前安王落了个终身囚禁,其他人的下场好像都不算太差,平平稳稳的做个无权无忧的清闲贵人,这是多少平民百姓一辈子所求所想。
至此,皇上平辈的人大抵都嫁的嫁,就藩的就藩,散的一干二净,宫里的人口就这样进入了历史最低数,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册封在籍的妃嫔,皇后、熙贵妃、静妃、胡嫔、陈嫔、王嫔、吴婕妤、何贵人……一共十三人,而其中皇上宠幸过的只有三人,若是加上慈安宫里有封号的太后和数位太妃的话,人数只达到了二十九人。
也就是说偌大的皇宫加上最尊贵的皇上,也就是三十位主子,然后就是有官阶的中官和女史,这个数字是真的相当的低,因为新政实施,朝中的官员人数也是精简许多,地方官员的人数也严格受限,既有这清冷到略显凄惨的一面,自然也有积极正面的地方,那就是宫内风气蒸蒸日上,皇后治宫宽严有度,对贵妃十分体面,而贵妃本人安安静静,皇上也没有再额外给她什么殊荣,有心人自然翻不起浪,至少现在都维持着表面的安分,连事儿精吴婕妤都开始懈怠起来,同身边的侍女们终日玩马吊打发时间。
朝堂上也是清正廉洁的官员居多,多是吃苦勤恳的实干能人,内外如此和谐,着实令皇上舒心。
大周朝进入了空前繁盛的一年,京城大街上的乞儿无赖都少了许多,万事有规矩,日子有奔头,酒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闲暇之余都开始对当朝皇上歌功颂德,百姓们也乐的听一听,高兴了也跟着夸两句。
这说书先生也知道大家爱听八卦,偶尔也说一说皇上的凤流韵事,少不得提他年少春风得意同自己叔叔争抢女人,当然提的最多的自然是盛宠熙贵妃。
“话说这位熙贵妃,那可是一位惊世绝俗的大大美人,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噗……”二楼雅座里的濮阳绪一个没忍住差点被茶水呛到,坐在他对面的江科很荣幸的沐浴了一脸香茗,是那种呛鼻的香。
“皇上要体察民情,也用不着给微臣这等待遇吧。”江科十分心疼自己新裁的一身袍子,回头被夫人看见领口的茶渍,少不得一顿骂。
哎,又是蹭吃蹭喝却万分艰难的一天。
“这说书的都从哪看的本子,把朕吹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也就算了,这夸年……”濮阳绪微妙的停顿一下,才改口,“贵妃的话完全是照搬旧朝的一篇神女赋词,实在是太不上心了。”
要夸就好好夸,竟词穷至此?
“皇上还请稍安勿躁,这不是说书先生的问题。”
江科重新给他倒了一杯茶,再娓娓道来。
说书这个行业一直不景气,能写会说的少,稍有些名气的人说了两年也就攒够了钱,改行做什么不好呢?非得天天费嘴皮子,还存在着被人打的风险,说的不好挨打是轻的,有些大爷花了钱还要来唾你的面。
更有些分明一分钱没花,只在茶楼叫了一碗凉茶还挑三拣四的砸你的场子。
这稍微一解释的功夫,底下又换了新的话题,却是说到了今年的春试。
“诸位客官可有所闻,近日京城的几大戏园子都开唱了一出老戏。”说书先生一拍醒木,腔调拿捏到尾,把听众的胃口调到最大,才揭晓答案,“名叫‘会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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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出宫体察民情,在沈汀年耳朵里,这人就是空的都溜出宫了,她却被湛哥儿困着出不了半步门,再过一个月就满周岁的湛哥儿喜欢满地爬,有时候一不留神能从内室爬到外头院里去了,是防都防不住。
分明还不敢起来走路,但是四肢着地爬的飞快,沈汀年追上去都要累到喘气。
“娘娘,陈公公回话说,皇上是早朝后直接出宫的,龙袍都是在垂拱殿偏殿现换下来叫人送回来的。”
小佑春进来给湛哥儿喂水,这家伙精力好,喜欢动,所以要时时给他喂水,托着湛哥儿的小下巴,她说完又补充,“连钱田也没有带在身边,只听说,江大人好像是跟着一道……”
“倒是那起居舍人秋玉一早儿就不见人影,想来是先一步就出宫去了……”谁不跟着皇上都可能,这个人却相当于皇上的影子。
沈汀年翻了一页医经,随意的嗯了一声,她比较喜欢小佑春的一点就是,这人不愧是女史出身,记忆里超级好,什么话都能记得住,还能推测一些事情,假以时日或许能有所成。
等喂饱了水的湛哥儿又围着沈汀年爬了一圈,出去准备午膳的锁桥匆匆回来了,她又是没什么顾忌的掀开帘子就大声道:“娘娘,不好了。”
刚铺开纸准备写字的沈汀年手一顿,墨点凝滞落在桌面上,她微微叹息,“又是什么事情?”
可以说从太后闭宫静养后,围绕着燕熙堂也没少发生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有时候是吃食被人动了,有时候晚上听见些异响,还有时候是沈汀年本人做了些混乱的梦,然后一查才发现白日里归置的药材里有相冲的东西,闻久了会搅扰人的神思,发一些癔梦。
第一百六十三章控告
“娘娘,是沈小少爷出事了……”
锁桥一口气不带歇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却说今日有一位书生竟然敲响了登闻鼓。
大周建朝以来击登闻鼓的条件极其苛刻,要先廷杖三十,而隆泰元年之后,还增设了一道‘荆棘路’需得赤脚而行,直至登闻鼓之前。
基本上杜绝了无端生事的恶民刁民敲鼓的可能,而凡击登闻鼓,皇上不管在干什么,都必须上朝。
一个弱质书生能把鼓敲响委实叫众人震惊,专司登闻鼓的官吏已经飞速传达给了内廷,这就是登闻鼓,可以直达圣听,不用经过任何衙门。
然后现在所有人都在寻皇上回宫。
同时御史台和监察司都已经闻风而动,这就像静夜里的一声雷响,惊醒了太多人了,有心的无心的好奇的围观的,都去凑个热闹,以至于这位书生所为之事瞬间就传扬开了。
原是这位余姓书生春试落第,指责礼部主考官‘用情取舍’,并控告同期书生沈波盗取了他的名次,要求皇上清查这次的春试舞弊案,以求公道。
沈汀年听完问了句:“沈波参加了春试?他取了什么名次?”
“回娘娘,他……他是会元郎。”
锁桥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有些虚心的,“奴婢刚同外头通过消息,沈大人说这事还请娘娘勿要插手,就算要管,也需得大义灭亲……”
沈汀年顿时全明白过来了,一定是成绩出来之后,沈波自己也傻了眼,所以紧急求助了沈河,然后他们一查,发现竟然是顶了旁人的名次,这事情彻头彻尾就是个圈套。
但是沈波却在无形间掺和进去了,设局者滴水不漏,才使得沈河没有破解之法,唯有通知她切割干净,不要给了对方泼污水的机会。
可她如何能袖手旁观?
都欺负人到这个份上了,难道她这两年脾气收敛的太过了,教她们谁都想要试试水?
沈汀年无声的把笔放下了,示意佑春抱着湛哥儿去外间玩,她不想当着孩子的面暴露情绪,也不能教他听见一些不好的事情,哪怕他听不懂。
既然登闻鼓已经响了,事情就不可能大而化小,这会儿二府的大臣必然都已经得到了消息,知悉此案的首尾,然后根据自己的站位去做一些事情,别看大家表面都拧成一股绳给沈家使绊子,但是只要君心向着沈汀年,他们就该掂量是不是要冒险,会不会一脚踩下去,踏空了把自己搭进去了。
还有些沉潜的官员表面附和众人,暗地里却是拥护沈家的,会不会这个时候反水叛变……沈汀年一而再的不掌权利就是不想被这些东西坏了心情。
“你今日找个机会去趟勤政殿,不要叫人看见,然后找一个叫阿满的扫洒宫女,跟她说,查余姓书生近几年的行迹。”
“阿满?”锁桥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她不是因为娘娘中毒的事情被牵连然后被皇上发落调出了燕熙堂……”
换个人或许都不记得阿满这个人,但是锁桥是同她一起进的燕熙堂,还因为住一间房而特别怀疑过她进燕熙堂的目的。
沈汀年皱了一下眉,却没时间解释了,只淡淡说了一句,“她虽同你的身份不一样,但是也是可信之人。”
阿满确实并不是沈家的人,也不是沈汀年的人,而是白家的人。
现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盯着燕熙堂的动静,她不能动用沈家的势力去查什么,只能由白飞冉那边协助一下了,至少要知道是谁设局,她才能重拳出击。
敲响登闻鼓的书生控告熙贵妃的弟弟的事情很快也传到坤宁宫了,皇后听说之后,先是摇了摇头叹息,又有些兴致的想,不知道沈汀年会如何应对,倒是值得期待。
是的,后宫的女人们都开始期待起来了,沉寂这么久的沈汀年到底会做些什么呢?
谁都在猜,然后,谁也没有猜到,还等不到沈家行动,余姓书生没熬过杖刑和行荆棘路的双重伤害,不治而亡了,事情就瞬间闹的百姓们都知道了,继而群情愤慨,齐齐闹到京都府衙门口声称一定要讨一个公道告慰死者。
那喊着‘天理何存,世道不公’的口号的带头人大多是文弱书生,除了余姓书生的同窗好友,更多的是这次春试落榜的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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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匆匆赶回宫时的心情是极其不爽,他本来在茶楼听那说书的讲了一出‘会元郎’的故事就心生不悦,待御前侍卫火急火燎的找到他禀报了登闻鼓的事情,简直是一根棒子两头烧起来了。
这会元郎讲的就是一桩科举舞弊冤案的故事,一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的寒门学子余书生,第一次下场考试就夺了头名,会试更是一鼓作气,本以为是妥妥当当的会元,谁知竟然落第……他大受打击的回了家,然后变卖家产愈发勤奋苦读,期待来年。三年之后,他又是信心满满的出了考场,结果却再遭落第,这一次他没有回家,而是选择了去查考卷,若是不折腾一番的话,或许他还有命在,这一查一闹,反而因为触犯了权贵的利益,然后悄无声息的丧了命。
余书生死后化作怨鬼执念不改的去查自己的考卷,才知道,原来两次自己的试卷都是会试头名,却被人盗取了功名……鬼怨冲天横夺人命,连杀近百人才平息怒火,化为一缕青烟散去了。
就这么个故事能在戏园子里经典流传,自然有其可取之处,是那些才学不足心气比天高的学子们爱听的,他们怀才不遇,就开始怨恨世道不公,历史上还有过记载,一个屡次落第的书生怨恨过大,竟然叛国离家,去敌国效力,终身致力于发动两国战争,攻打故国,最后还真叫他成了事,灭了故国。
“那书生也姓余?这未免过于巧合吧。”
同行的江科因一直保持中立,秉持着不结党营私的为官之道,所以很坦然的发表见解,“若是个连环套的话,这余生怕是——”
“报——启禀皇上,那余生不治而亡。”传话的侍卫刚好赶到,“御医赶到时,还不及全力救治,他就已经落了气。”
江科啧了一声,真的是不出所料呀。
那下一步,就该是民愤鼎沸了,毕竟这样闲的无聊的日子,搞点事情打发打发时间,若是再有人居中调度,带个头闹闹,这会儿京都府该人满为患了,斗升小民哪管你阴谋阳谋,一煽就动。
宫门大开,快马而过,四下里的人都齐齐目睹,竟然是皇上微服出宫又回来了。
很快沈汀年也得到消息,知道皇上在前朝处理这桩案子了,这事本来不大,但敲登闻鼓就直接把事情上升到敌兵来围城,太子殉国等类似重大事由的级别了。
“娘娘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月朱本来要歇半天的,她这几日身体不舒服,被沈汀年特许半天假,但下人房里隔音不好,她听见她们议论登闻鼓的事情,就强撑着换了一身衣服起来。
沈汀年刚刚把两封试卷誊好,也顾不得她的身体状况了,确实现在比较需要衷心之人走一趟,“月朱,你还能走一趟垂拱殿吗?”
月朱点了点头,“娘娘你放心,奴婢可以的!”
沈汀年走近来牵起来她的手,望着她白兮兮的脸有些不忍,以往她小日子也没有这么疼,这次大抵是着凉了,“马上让厨房上来一碗热乎的糖水,你喝完了再去。”
“娘娘……”
月朱刚要拒绝,却被沈汀年打断,“你只要把东西给到陈落,事情就办好了。”
这个时候陈落一定是在前朝候命,她派个人去探探消息,情理之中,不会引起怀疑。
月朱点头应了,她把试卷卷成细长条藏进袖子里,然后转头就朝外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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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只需让人把余生的试卷同沈波的试卷一同呈上堂来,事情真相自然一目了然。”
“王大人此言差矣,这余生如此笃定沈波盗取了他的功名,自然是事先已经查过试卷,试问这被查阅过的案卷如何能保证,它还是最初的原卷呢?”
“周大人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是我们是不是还忘了一桩事,这礼部试在封卷之后是有统一的誊本的,纵然原卷不可信,誊本也可作参考……”
“说来说去你们都是要看卷子,那看就完事了,吵吵什么……”
濮阳绪正了正刚带上的皇冠,衣领也有些不服帖,他甚至想再松一松龙袍的腰带,若是场合合适的话。
底下的一众人一拨吵这个,一拨议论那个,全都假装没看见他一脚要踏进来,又收回,换了只脚踩进来,又收回——
有心急的等不住了,干脆喊了一嗓子:“皇上来了!”
濮阳绪到底是没有再整一遍龙纹腰带就踏进了垂拱殿。
随侍进殿的是等待已久的陈落,钱田其实也到了有一会儿了,但是他选择了让出这一步,就好像来时也没有碰见过月朱,也没有故意在两人交谈时探听什么。
聪明人会知道怎么做顺水人情,不挑明,也让你甘愿领情。
陈落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别的了,他要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呈递试卷给皇上的过程中偷天换日……
太为难一个不会做坏事的好人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沈波
科举舞弊历朝历代都有发生,也实属重大案件,少不得牵扯到当朝官员,贪污行贿,结党营私,总之一句话利益众多,所以皇上没有先提什么调阅原卷,而是令人把会试考中的贡士杏榜拿到殿内来,再把主持这次的会试的礼部官员及十三位主副考官都喊出列,因为是新揭榜的,所以不仅杏榜还很新鲜,连主考官们都还热乎的很,新出炉的会元郎更是还没当几天。
杏榜上人数共计一百九十七名,濮阳绪指着这榜先问了句:“所有与榜单上的人有姻亲关系的,上前一步。”
众人没曾想皇上这是真的要彻查是否此次会试存在舞弊,而非先处理一下沈波的事情。说实话,往年发生科举舞弊案还情有可原,这新政之后,连候补官员都纷纷不等空了。
半数以上的主考官都上前一步,而礼部官员八人,都原地未动。
然后濮阳绪挨个让他们指出榜上有关系的人,又叫人做好了记录,其中自然没有沈波的名字,他这次下场考试,沈河因为知情所以主动找借口没有当这一任的主考官,但是江科混了一个主考官,毕竟清清白白,无所挂碍。
“现在就让礼部把此次所有贡生的考卷都搬到大殿上来,朕要亲自看着你们开封阅卷,”濮阳绪吩咐完,又补充了句,“还有调阅试卷的记档也拿上来。”
不是谁来吵吵几句就可以查看自己的试卷的,所有的阅卷记录都要至少五位以上的主考官批字,解释起来就是说调阅一份考生试卷需要五个主考官同时同意了并且给他批个条,然后礼部管理会试存档考生试卷的官员要把这个批条贴在记档册子上。
这样以后查起来,一目了然也证据确凿。
大抵是早就知道要查卷,所以礼部那边人手齐全一接到传令就立马开库搬运,送往垂拱殿来,期间还有告假一段时日刚刚回京的束泰领着禁卫军监察和运送。
一回来就碰上这么个差事,束泰削瘦的脸上充满了苦涩,与他的苦涩表情遥相呼应的是终于有机会下了高阶,在殿内指挥中官们有序摆放这一摞一摞的试卷的陈落。
“两人一组相互监察,每组负责十份考卷,朕要在一个时辰内知道,是否所有贡生的试卷都是原卷和誊本内容一致,所有贡生原卷笔迹是否都是本人笔迹。”
很快就到了拆卷的步骤,濮阳绪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把余生与沈波的考卷呈上来,朕与诸位大臣亲自校核。”濮阳绪坐回了龙椅上,搭在膝盖上的手点了点,眼神一扫看见了不知道为何亲自在下面忙活的陈落,眉头几不可见的挑了挑。
文武百官里抽调了二十人同礼部的人一起查卷,余下的都闲的没事就干等着,这一听皇上提余生和沈波,瞬间都来了精神,望天的不望了,打瞌睡的不打了,连疲累的有些乏力的赵相都挺直了身子。
陈落背上都出了一层毛汗,愣是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有人翻到沈波和余生的卷子,还是皇上开了口,才有个人着急忙慌的应了声:“微臣找到了余生的考卷,原卷——”
“微臣也找到了誊本,是沈波的誊本。”
“原卷也有了!”
“余生的誊本在这,这里……”
然后就是好几道声音同时响起,陈落飞快的走向最近的那位官员,接过来一卷纸,又迅速走向下一个目标,当真是一口都没有换过来的功夫就集齐了。
所幸誊本都是没有密封的白纸,而原卷都被白纸糊住了,只在侧缝处写了余生和沈波的名字。
他只需把原卷调换就好了——陈落一踏上高阶就呆了下,原卷是糊了白纸的,沈汀年让他怎么换?
除非皇上眼瞎了才看不出来吧!
皇上自然是没有瞎的,他把陈落的异常看在眼里,甚至微微勾唇露出个不可意会的笑。
金色布巾垫底的托盘里摆着四份试卷,瞬间成了焦点。
濮阳绪慢条斯理的先撕开了余生的原卷,除去白纸之后,露出了余生飘逸俊秀的字体,他只一扫而过,又放回了托盘,再撕开了沈波的原卷,同样是除去了白纸,露出来的字体——啧,若说余生的字体是飞白体,那么沈波的字体大概是飞爪体,鸡爪子摁在纸上拓下来都比他的好看。
简直连扫一眼看下去的欲望都没有,濮阳绪把试卷同样丢回了托盘,然后依次去翻余生的誊本,沈波的誊本,这期间,陈落一直端着托盘,眼睛盯着那拆开的两份原卷,蠢蠢欲动的手几次都要搭上去。
可等濮阳绪都检阅完了,他还是没有机会行动,应该说没那个胆儿……最后,还是濮阳绪看不下去了,他骤然站起来把手里拿着的沈波的誊本砸回托盘上,嘴里喊道:“来人,去传沈波来。”
这怒火来的奇怪,用的力道又大,把托盘都砸翻了,自然就吓得陈落顺势跪下去,呼了一声:“皇上息怒……”
底下瞬间安静,然后齐齐跪下去埋首道:“皇上息怒!”
陈落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时候哪里还不明白,沈汀年要做的事情,根本就不是靠他就能成的,她一开始就是要皇上帮她。
他一颗心总算回到了原处,趁机捡起来打翻的托盘和散落的试卷,然后调换了原卷,放了沈汀年交给他的两份试卷在托盘里,他动作又慢又慌,站着看着他动作的濮阳绪来回踱步,还在上演着被激怒的戏,嘴里骂道:“岂有此理,一个个都是眼瞎吗,敢糊弄朕?是嫌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众人以为他在骂舞弊的官员和敢盗取他人功名的沈波,心下都在揣测,这事原是真的?那余生的命就太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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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沈波觐见——”
“传沈波——”
“传沈波——”
“传——沈——波——”
早就在宫门口候着的沈波一进来,就感觉整个皇宫都在回响着他的名字,一遍默念着沈汀年派人跟她交代的话,一遍思绪烦乱的想,那中官的声音怎么能拉的这么老长——气不会断吗?
“草民沈波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波穿着藏青色长衫,戴着书生帽,身材勉强算中等,因为他太瘦了,高瘦高瘦,脸上也没有什么肉,五官看起来就——很窄,但又不算太难看吧。
端坐着的濮阳绪一脸刚压下去怒火的样子,脑海里却瞬间浮出沈波那通篇的飞爪体,字如其人呐,字如其人,怎么跟你姐姐差的十万八千里,他哼了一声没有叫起,直接问罪:“朕问你,你可知罪?”
沈波心思意念直到这一瞬才真正的集中起来,他挺直了背脊,看向正殿上方的濮阳绪,他是第一次看见穿着龙袍的濮阳绪,比之前在湛哥儿弥月宴上看见的那个男人要陌生太多太多,大抵是君臣距离吧,他视线很难停留就散开了,“草民不知。”
“那你觉得自己有会元之才吗?”
“没有。”
一问一答,就把这次事件摊开的明明白白,沈波回答完这个问题,不等濮阳绪再问,主动坦白道,“草民在杏榜上看见自己的名字时委实是震惊不已,吓得当即就去找人问这个榜是不是错了……”
“看来,你倒是受惊了。”
濮阳绪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然后刚要再说什么,底下跪着的沈波又抢先一步接茬了:“回皇上,草民没有说谎,放榜第一天草民就去贡院找主考官,要求他们查卷,是不是搞错了人,但是他们一听草民的名字就全部围上来道恭喜,根本就不理会草民的要求……”
“沈波,这里是朝堂之上,你说话——”
“皇上是我姐夫,我难道还不能说真话了?”沈波立马抢断那突然出声的礼部官员的话。
众人:惹不起惹不起,你说……你请说!
“咳。”濮阳绪轻咳了一声,庄重而威严的开口,“这样说来,你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动当上了会元郎,并且还主动去找了主考官要求查卷,是吗?”
“是的。”沈波承认的坦荡,并且还很大方的表示,“这个会元郎草民是不要的,还请皇上重择贤才,给草民一个清白。”
感情这事反过来倒是他含冤了……可算听明白的百官们目光齐齐都看向了礼部主考官们,若是沈波舞弊盗取功名,他们主考官是监察不当失责,若是沈波并不知情,那给他评定这个会元郎的主考官们就是蓄意蒙蔽圣听,这罪名怕是要掉脑袋了。
本以为会上演的戏是沈波据理力争,自己是被余生污蔑的,他没有盗取功名,没有舞弊,然而他并没有,这下戏更好看了。
“皇上,微臣请求察看沈波和余生的试卷。”礼部的宫尚书顶着众人聚焦的视线走出列,身为礼部的最高长官,总要为属下们出头,哪能任由那脏水泼上来。
濮阳绪对这位老尚书点了点头,温和的道:“本就要给大家都看看的,既如此,先由宫尚书看,再传给其他人看看吧。”
新换上来的原卷濮阳绪本人其实是没有看的,他若是再去看第二遍,反而引人起疑,毕竟,他看东西从来不看第二遍,没办法,自小就有点过于优越,以至于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习惯。
第一百六十五章破解
沈波的卷子和余生的卷子是同时传递的,也是为了大家能切确的对比做鉴定,于是,半个时辰不到,所有人看向沈波的目光都是非常的一言难尽。
年纪大的朝臣甚至开始回忆自己这么多年的从官生涯,然后很快得出了结论,这辈子就没见过字这么差能做官的。
先不提乡试,会试,就是你天纵之才,到了殿试的时候,一爪子看都看不懂的字,别说主考官,皇上能费心思看?
右谏议大夫方学士差点被这一手字晃的心神不宁,他这种书法大家最看不得差字,勉强看完之后飞快的递给旁边的人,甚至长出了一口气。
说句不好听的,沈波若不是熙贵妃的弟弟的话,他哪来的脸面下场春试的?
若是他知道自己所看的原卷是出自熙贵妃本人的手笔,或许就会有截然不同的想法吧。
濮阳绪一个人在最上头掌控全局,却成了唯一不知道内容的人,他揣度着,沈汀年应当很清楚自己的弟弟什么水平,若他看的是两份真实的原卷,主考官们择定的会元一定是余生,而沈波落选才合理,可为什么会反过来?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只有可能是余生的试卷写了沈波的名,沈波的试卷写了余生的名,这就是历来科举舞弊最常见也是最难发现的替考现象,可余生的试卷是他自己的名,而且他也控告沈波盗取他的功名,那么就成了第二种情况,封卷之前余生的试卷就被有心人做了记号,然后在抄誊本阅卷的时候,直接把他的试卷记录成沈波的名字,然后在主考官改卷完毕,评选出会元之后,准备开封原卷核对之前,临摹了一份一模一样的余生原卷写上了沈波的名字。
这样一来,若是沈波知情,就一开始把自己的试卷写成余生的名字,若是他不知情,那么设局的人就多一步事情,要同时把沈波的原卷调换掉……这个过程会相对复杂一些,但要做到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只是难度之高,有三个关键点,一是主考官里有人认得余生并成功的誊抄到他的原卷,然后在誊抄一遍的过程中背诵下来,这个人得有十分过人的记忆力,二是在贡院考试之后封院阅卷的情况下,所有人都不得外出,他要神不知鬼不觉的调换两份原卷,三是临摹余生和沈波的原卷,这样功底的临摹能力,至少得有大周第一书法大师名头方学士的能力,因为难度最大的不是飞白体的余生,而是飞爪体的——沈波。
所以任何一个看完试卷的人都会否决了临摹余生和沈波试卷的可能性,继而断定不是调换试卷,而是第一种情况,替考。
“皇上,微臣相信大家看过试卷之后都明白了真相。”宫尚书在行列之外,语气笃定,如果看卷之前他是三分自信,那么现在已然是十分了。
濮阳绪搭着膝头的手有节奏性的点着,他表面淡定无比,实则不明就里,却非常有技巧性的反问:“宫尚书,得出了什么结论?”
“誊本与原卷内容是一致的,一篇文辞斐然,一篇普普通通,且字迹迥异有天壤之别,微臣以为余生并非是不知情被盗取功名,而是替考!”宫尚书说着转了脸去看沈波,“至于沈波知情与否,不能一言断之……”
“哎,怎么就不能判断了,我是真的不知情——”
“那为何余生的原卷写的是你的名字?你的试卷怎么写的是余生二字?”宫尚书是年纪大的老臣了,不太喜欢这种抢话的后辈,委实不敬老不尊贤。
“我怎么知道那个劳什子的余生为何写的我的名字?我的试卷写的是自己的名字!”沈波喊冤喊得理直气壮,“我要是知道就不会站在这里求皇上主持公道了,你们这一群人各各不是都很厉害吗,断个案都要冤枉人了?”
“沈波,好了,这里是朝堂上,虽然是专为登闻鼓之事开朝议事,但也不能没有规矩。”沈河终于开口了,他适时的站出来,再不为自家的人说话都有点演的过分明哲保身了,“请皇上容微臣直言其实。”
濮阳绪这会儿当然是听明白了,但有些不敢相信,沈汀年竟然能再造出两份原卷,余生的写上沈波的名字,沈波的写上余生的名字?
也就是说,他最先看到的原卷名字可能就是被调换了,现在被沈汀年换回来了!
濮阳绪摆了摆手,佯装些微不耐烦,“你说你的,把查阅试卷的记档呈上来朕看看。”
陈落在一旁听懂了暗示,立马下去接过礼部官员呈递的记档,又趁机把余生和沈波的试卷收起来一并放在托盘里,再端到皇上面前时,两份被众人翻来覆去对比观看的原卷已然铺开着。
濮阳绪拿起记档时余光瞥了几眼,与他先前看的真的是一模一样!
“微臣同沈波在放榜当日就调阅了他的原卷,才发现写着他名字的试卷却不是他自己考试所写。”沈河在看到试卷的瞬间就明白了沈汀年另做文章了,若是按原先的他调阅时所看的,余生是余生,沈波是沈波,那么盗取功名和贿赂主考官的嫌疑如何都洗不清,这不是说你喊冤喊得声音大喊得情真意切的问题,而是大家都相信事实,考卷不是你的名吧?杏榜头名写的是你吧?人家正主敲响了登闻鼓,这么大的冤情,你说你清清白白,死者都能气活了。
可现在情况翻转了,若余生的试卷不是他自己的名,主考官批卷后核对原卷是不会发现问题的,功名给到了沈波自然就不是沈波盗取了。
而沈波从一开始放榜就囔着搞错了,还主动去调阅了原卷,并找主考官说明事情,这也不是个主动舞弊的人会做的事情。
“微臣大胆推测设局陷害沈波的人,一开始就买通了余生替考,给了他一个沈波的名字,然后在杏榜揭开之后,又指使他敲登闻鼓把事情闹大。”沈河说的应该是现在所有人心里在猜测的那个方向,“要达到这样的局面,他们只需在收卷的时候替换掉沈波的原卷,换上一份上面写的是余生的名字试卷,改卷结束后没有人会去查一份落榜的卷子是什么样的笔迹什么样的内容——”
“而且这鸡爪一样的字根本不是我的,刚才我就想说了,这根本不是我的试卷!”沈波抢话是不分人的,连皇上都能被抢断,更何况沈河,他为了自证清白,还当场掏出了自己练笔大字的一沓宣纸,“我字写的非常好的。”
靠的近的人眯眼一瞅,呵了一声,就这,还是不够格当官的。
“微臣以为沈大人所言合理。”宫尚书第一个附议沈河的话。
这才是最合理的案情过程,沈河说完了,大部分的人都认同了。
只有那参与这件事情的少数人心里在骂爹,这叫什么事儿!若不是知道写出沈波的那份试卷的人已经处理掉了,他们都要怀疑对方从坟墓里爬出来了,若不然这样的飞爪体除了本人竟然还有人能模仿的出来?
并不怎么关心这个案件结果的方学士突然就得背上有些凉,他转过头四下里看看,却没有发现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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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皇上传召了沈小少爷去垂拱殿,现在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了……”锁桥进了门就先说了进展,然后看见沈汀年竟然在给月朱号脉,她显然早已经知道事情发展尽在预料。
表现的过于淡定了些。
而往常总爱跟她挤兑吵嘴的月朱脸色惨白的躺在软榻上,闭着眼额上都是汗,她看的心里咯噔一下,不过是半天没见怎么这幅鬼样子了,吓死个人。
锁桥嘴里叨叨道:“这是怎么了?不是给了半天假休息吗,怎么倒成这样子——”
月朱听见她声儿就皱眉,这会儿睁开眼,连说话都没力气儿,倒是有劲儿瞪了她一眼。
沈汀年收了手,锁桥忙递过去湿巾给她擦手,语气有些急:“没什么事吧?”
“不太好……”沈汀年声音沉沉的,向来机灵懂得察言观色的锁桥竟半点没有发现她是不是故意这样说,“锁桥,月朱这几日就交给你来照顾了。”
竟要人照顾的地步,那就是相当严重了,锁桥沉重的点了点头,“奴婢省的,晚上空了之后,奴婢搬到她那间屋里去……”
说完又立马哼了一声,“本来是别想我搬的,谁叫她就自己住一间房。”
闲说了几句,沈汀年已经写了一个方子,“这是一本古籍上的偏方,前些日子正好翻到了记下来了,锁桥,你派个人去太医院照着方子配齐药材,拿回来我要亲自看过了才给厨房去熬……”
“月朱,从吃了这个方子开始,你就要开始忌口了,年纪这般小如何就能体寒到如此严重。”
“娘娘,奴婢没有事……”月朱以前从来不注意自己体质的问题,所以也不晓得什么情况,突然就这般痛起来。
沈汀年把方子给了锁桥,神思莫名的看着她,“你和锁桥是我最信任的人,若是连你们都顾不好,我日日收敛,谨小慎微的躲在这方寸之间,有何意义?”
这话是说给她们两个人听的,也是对她们的承诺。
果然这话一说,两个人都乖乖的听话了。
“燕熙堂里事情会越来越多,所以你们也要花些心思给自己找些帮手,整个后宫,但凡你们相中,我都会给你们要来,像月朱提拔的小佑春就很不错。”
专心陪着湛哥儿玩的小佑春在一旁听的马上脸红了,她抬头看见月朱和锁桥都看过来了,羞赧的低下头往湛哥儿身后躲,小家伙以为她在同他玩,立马丢了手里的小玩意四肢着地的爬起来,‘咿呀咿呀——’还喊起了口号,别提多开心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猜中
燕熙堂的氛围总算是不再那么凝重,锁桥捏着方子出去,一时倒真的把沈汀年的话听进去了,她站在长廊下,瞅着来来往往的宫人,大概是她出现总会引起大家的关注,知道是有活儿来了,所以都会停下来看她一会儿。
其中有个在院里浇花的小宫女正很小心的扶着不知怎么被压伤的花枝,没注意锁桥的出现,自己半跪着地上,全心全意的干着活,这样一个小细节突然就打动了锁桥。
她走近对方,“若闲,你拿着这个方子去趟太医院吧。”
许若闲是整个燕熙堂年纪最小的宫女,比佑春还小一岁,只有十一岁,她同佑春,还有月朱锁桥等又皆不同,她是五岁就被采选入宫,非常正统的良家子出身,接受了最长久的宫廷教育,专门培养出来日后司职女官。
因为燕熙堂太容易出事情,皇上特地让内省府从这批人里抽出了一些人安排进来。
而事实证明,这些人的的确确很安分守己。
许若闲接了方子,拘了一礼就去办事了,不多事也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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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贡生的试卷全部核查完了之后,结果也是意料之中,并无任何问题,整件事忽然就明白多了,这场会试里唯有余生和沈波是特例。
事情议到这儿也初步进入了尾声,后续就要转交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调查了,查涉案主考官,查余生,查沈波……
“皇上,这事是不是还得主派一人专门负责?”
“有刑部还有大理寺那么多人,还能查不出来,如何要专人负责了……”
“以刑部的效率,怕是几个月大半年都没个结果。”
“周大人这是着什么急呢?查案哪里是急得出来的!”刑部的官员瞬间不满了。
“就是就是,今天这王大人和周大人真的是过分积极了吧。”
“哎,你们说的什么话,为君分忧如何能说过分积极,难道要不闻不问,作壁上观……”
濮阳绪听着他们又吵吵起来了,略有些头疼,有些人就是天生喜欢同旁人唱反调,说个什么都要反对,还有些人就是天生话多,什么都要插一嘴。
“好了,朕自会拟定人选特查此案,在这期间,沈波就先暂居京都府衙,不得外出……”
是暂居,而非关押,以往哪里有涉案人员不关进大牢的,就是一开始没琢磨明白的这会儿也知道真正的风是往哪里刮了。
首先这替考的罪若是按例来处置的话是取缔功名又禁止再下场科考,其实一点不算重,其次,这沈波咬死不认替考,又查不出来什么证据的话,该如何判罚全在皇上一句话。
最后是京都府衙门口闹起来的民愤,相信今日之后定然是要翻覆的,有皇上做后盾,沈家还不至于这点事情都压不下去。
散朝之后,大家三五成群的结伴走,也有孤孤单单自己个儿走路的,但他们无不在心里感叹——
什么叫背靠大树好乘凉,这就是。
紧赶慢赶的回到勤政殿,好歹是晚膳前,濮阳绪换下沉重的龙袍,穿上轻便的常服就背着手往燕熙堂来。
沈汀年得了消息知道前朝散了,就让人准备摆上锅子,二月的天还不算暖和,菜摆上桌就很快凉了,所以她还是喜欢吃热乎的锅子,什么菜唰一便就能吃了。
和皇上随居一处的好处就是但凡皇上也来吃了,哪怕就一口,那也算他的份例,不过新年历之后,皇上对御膳房下过命令,不许大肆宰杀牲畜,不许铺张浪费……所以现在沈汀年吃的锅子是先自己列了个单子想吃什么,然后交给御膳房去按单子准备食材,一来二去的,其他宫里也兴起了这种方式,轻省又节约。
“晚上吃锅子呀,确实有段日子没吃了。”濮阳绪一进来就先被滚开锅子里飘来的香味扑了一鼻子,还是熟悉的菌菇汤底,他往沈汀年身边空好的地方坐上去,中间隔着一个小人儿,已经会坐起来往桌上趴着的湛哥儿,他努力的伸手想要勾碗碟,却怎么都勾不到,正较着劲呢,连濮阳绪出现都难得没有给反应。
“皇上从宫外匆匆赶回,怕是到现在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先垫半碗热汤。”沈汀年主动为他盛好,又递上了玉勺,因为侍膳官已经提前尝过了,所以濮阳绪端起来就喝。
沈汀年也没有急着自己吃,把身子都要爬上桌的湛哥儿抱出他专属的椅子,舀了一扫蛋羹喂他,有了吃的还不安分的拿手去拍桌子,踩在沈汀年腿上的两只脚脚左一下右一下的动个不停。
濮阳绪喝完,放下汤碗,伸出手去把湛哥儿拎了过来,“我来喂,你先吃……”
“哪里要你来喂他,快给我。”
“他沉得很,你等会就胳膊酸了,晚上又要我伺候——”
“快住嘴吧你。”一屋子的人都在呢,她把湛哥儿的专属木勺子放回碗里,“你看你会不会喂,他吃几口就要玩半天。”
濮阳绪却自信满满,把人放腿上,舀了一勺蛋羹就怼到湛哥儿嘴边,然后——不满被压着坐腿上的湛哥儿挥起手就把一勺子蛋羹打出去了。
“……”濮阳绪之前看乳母还有锁桥她们喂东西,这小家伙吃的好好地。
“皇上,给奴婢喂吧。”
乳母和锁桥同时上前来准备把湛哥儿抱走,怕晚了这人怒起来——那场面,吓得她们魂都没了。
湛哥儿特别会折腾人,濮阳绪自然也是发过一两回火,有一回是湛哥儿刚会翻身的时候,半夜醒了闹,怎么哄都不行,刚好沈汀年头疼发作,她怕被濮阳绪发现异常,就说是因为小日子来了肚子疼,这孩子闹太久了,沈汀年睡不了觉,疼得很了,就在那自己哭,濮阳绪抱着孩子站在床头边都懵了。
知道她是被孩子闹的,看着手里的湛哥儿突然就冷了脸,发起了火,孩子最是懂得大人的情绪的,吓得差点哭断气……这一回之后,燕熙堂的底下人算是长了见识,原来,皇上脾气发起来,真的是雷霆之怒。
原来……小皇子跟熙贵妃,孰轻孰重,并不是她们想的那般。
养孩子最要耐性好,沈汀年和濮阳绪已经被磨炼的比前几年好太多了。
“不用,你们下去吧。”濮阳绪重新挖了一小勺,这回轻轻的靠近湛哥儿嘴边,逗着他吃,沈汀年在旁边看的分明,不禁莞尔,“你喂孩子,我来喂你吧。”
说着真的拿起筷子给他烫菜,濮阳绪诧异的看向她,今天还有这么好待遇?
“怎么,平时对你还不够好吗?”沈汀年把烫好的肉片蘸了酱汁喂到他嘴边,自然是一口就吃下去了。
“好好……世间第一好。”
锁桥重新靠到沈汀年这边布菜,视而不见这种腻腻歪歪的场面。
倒是乳母笑的见牙不见眼,她是见过高门大户也见过贫贱夫妻的,所以短短一年时间,已经彻底的被这对不是正经夫妻却胜似夫妻的人打动了。
本来想着等小皇子断奶了她也要考虑着出宫回家的,如今却是真的舍不得亲自奶大的湛哥儿,也是真心喜欢沈汀年——可家里的境况已经因为她的入宫而好转了,丰厚的聘金、额外的奖赏都已经足够他们一家人过安生日子了。
世事总是难两全,总有断舍离。
整整吃了半个时辰,濮阳绪等人才转移地方,回了内殿歇息。
喂饱了的湛哥儿就交给小佑春扶着他开始学走路,其实他已经扶着小凳子会走了,就是容易倒,还不稳当。
隔着珠帘看着她们的濮阳绪一把抱住了沈汀年的腰,终于有机会问话了。
“老实说清楚,谁誊的试卷?嗯?”
他边问边还掐她的腰,沈汀年怕痒的很,立马投降求饶:“呀呀——别掐了,我说就是了。”
“是谁?”
“我自己——”
“我就知道!”濮阳绪又重重的掐了一把,沈汀年又是笑又是叫着捶了捶他的胸膛,“说了还掐我!”
只有设局的人才能弄出四份原卷,一个是余生飞白体,一个是伪沈波的飞爪体,分别写上不同的名字,在事情安排妥当之后,肯定会灭了口。
沈汀年以其人之道,偏用最不可能的招反制其人之身。
“沈汀年,你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濮阳绪把她抱的双脚都离了地,他额头顶着她额头,又问她,“《清溪宫仙人图》是你画的,你画的!对不对?”
“……”这下换沈汀年惊了,她瞪大了眼睛,“这你都能猜到?怎么可能……”
“这有何难,《清溪宫仙人图》真品我看过,就在沈家藏书楼,这世上能造出那以假乱真的赝品的必然对真品极其熟悉。”
濮阳绪说着还叹了口气,“大道至简,你能临摹的出那般的字迹,这画自然也不成问题。”
沈汀年踩不到地,喘气都不顺,她笑着骂他:“你疯了不成,快放我下来!”
“你只看到画,却不知,我被关了一年零六个月才临摹出那副赝品。”沈汀年能感受到他的惊艳和喜爱,也算抚慰了她当年所受之苦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一年零六个月’,一个‘关’字,却是她在凤来书院七年生活的缩影写照,濮阳绪一度很懊悔当初为什么就没有注意到沈汀年,若是能早些认识她……
“是我的错,竟然晚了这么久——”
“不。”沈汀年捂着他的嘴,眼里印着彼此的脸,“若没有那段日子,就没有今日的沈汀年,或许你就不会爱上我,我也不会爱上你。”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她相信着。
第一百六十七章处理
不知不觉,湛哥儿已经满周岁了。——也是因为他太会活动了,现在燕熙堂内殿里里外外都为了他而铺了地毯,边边角角都用软布包住了,而除了他的各种各样的玩具,任何会伤到他的东西都没有,一点瓷、铁都不行,哪怕安排了人时时刻刻陪着他盯着他也是不放心,因为这家伙总会自己把自己磕伤了。
有一回扑地上,长出来的乳牙磕到自己的下唇皮上,瞬间就出了血,当时把小佑春都吓哭了。
虽然晚上回来燕熙堂的皇上看见湛哥儿嘴皮上的口子,倒是也没有责罚她,但是小佑春一连半个月看见皇上就发抖,还是沈汀年好几次找她聊天,安抚她的情绪,才算彻底把这件事揭过去。
“小皇子的司衣是哪位呀,这小衣服做的太好了,又漂亮又轻便。”
“是他身边那个小佑春亲手缝制的,湛哥儿喜欢动,穿的衣服一定要舒服,他爬的滑溜,偶尔还起来走几步……”
湛哥儿一身嫩黄色的连身衣,裆部是开着活口,可以扣上扣子,方便给他换尿布,胡玉春头次见这样的小衣服,一时惊叹,这小皇子养的,实在是好,长得也比她所见过的孩子都漂亮,眼睛大还不算,一排密密实实的长睫毛,自小就浓密的小卷发剪短了几次,还是长势很好,光这一点竟比沈汀年还得天独厚,小脸上肉嘟嘟,笑起来别提多招人喜欢了,以后长大了——可了不得。
胳膊腿也是圆乎乎的,全是肉,但是要说胖也不是,他就是恰到好处的壮实,胡玉春这样的来几次都要厚着脸皮要抱一抱的,都喜欢的很,更别提燕熙堂里负责照顾他的宫人了。
若是说一开始是为了他的身份大家都非常的看重他和尽心尽力,那么能做的和想做的都是在范围内,在自己的职责里面,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所有人都有那份喜爱在里面,干活的积极性是完全不同的,对他投注的关注和热情也是十成十。
为这,濮阳绪还跟沈汀年感叹过,湛哥儿比他小时候得到的还要多的多,至少他小时候不曾被自己父亲这样喜爱。
“你这儿能耐人有,慈和的也有,都这样尽心伺候着,难怪小皇子喜欢笑呢。”
能做小皇子身边的人,这份体面就够他们后半辈子活了。
“娴姐儿也被你养的很好啊。”沈汀年看着那边跟着湛哥儿走来走去的娴姐儿,两岁多的娴姐儿脸上的肉瘦了下去,小下巴尖尖的,轮廓竟不似其母,她微微眯眸,细看起来同湛哥儿果然有几分相似。
“她哪里有小皇子惹人爱,从来不怎么说话,明明七八个月的时候也会咿咿呀呀的。”
而且还体弱,就是说话了也是细细的声音听不清楚,之前还老生病,哪里比得了健壮的湛哥儿。
胡玉春刚说完却见沈汀年蹙了下眉头,“他们都很好,各有各的好,万不可再在娴姐儿面前说这种话。”
胡玉春愣了下,立马去看那边的娴姐儿,才两岁不至于听得懂吧,但是沈汀年都开了口,她可是娴姐儿名义上的母亲,便想也不想就认了错,“是嫔妾说错话了。”
那边的小佑春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沈汀年,再回身摇着哗啷棒吸引湛哥儿注意时,眼里是满满的笑意。
“嫔妾以后会谨言慎行的。”
沈汀年笑笑,转了话题,“过几日就是湛哥儿的抓周宴了,皇后还派了人特地来问我,是放在哪里办……”
“燕熙堂地儿不够大吗,还要去旁的地方?”
“皇上要大办,场面比弥月宴还要大,总要宽敞的地方能容人。”
燕熙堂不过是勤政殿的附属偏殿,总归是小地方,不好伸展。
“那就在蘭棠宫办吧,嫔妾听说那地方一直为你空着,自从建了就没得旁人进去。”
蘭棠宫的风景楼确实是一处好地方,改建之前,很多人都喜欢去那地方赏景游园,如今成了沈汀年的地方,就容不得别人靠近了。
胡玉春也是随便提提意见,没成想沈汀年思索了片刻还真的觉得是个好主意。
闲聊了些具体的安排之后,沈汀年主动提起了慈安宫,“太后这段日子没见过湛哥儿,却隔三差五的让人送赏赐来,都是小孩子喜欢的玩意,衣服……”
“嫔妾也听说了,特地让人去打探过,见过太后的人都说她——老的太快了。”
好像一场病就抽取了她的生命力,如今养的再好也是在慢慢的耗日子,也有人暗地里说太后年轻时手上就没有干净过,现在是报应来了,终究是要不得善终了。
在这个深宫里寿终正寝就是最好的归宿,却不是人人都能的。
也是,比起康安帝的那些女人们,太后活到现在这个份上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你确定她是生了病,而不是……”
“这——”胡玉春震惊了,很快摇了摇头,“嫔妾不确定,可太医院那边都是传的心疾,如今也是养心静气,不过问宫务,人看着还算稳当,没有之前那样病情凶猛了。”
沈汀年嗯了一声,也没有再说什么,毕竟是个推测,因为自从有了湛哥儿,太后已经是完全偏向了燕熙堂的,大人之间的龃龉不会延伸到孩子身上,毕竟湛哥儿是她亲孙儿,所以她掌宫对燕熙堂来说,总归是安全的,有她一双眼睛看着,有心人就会忌惮几分。
“娘娘,你是不信任皇后吗?”
沈汀年还是摇头,微微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从太后病了之后,宫里的氛围就开始变了。”
好像是笼罩在燕熙堂上空的阴云重了,压得她不舒服。
“是不是这次沈小少爷的事情闹的叫你想太多了,万事,不都还有皇上嘛。”胡玉春委婉的说。
沈汀年接过锁桥进来添的新茶,饮了两口,这些年胡玉春应当是宫里唯一同她走得近的人,虽不说建立了多么多么深厚的情感,但是关系是难得的,是良好的,所以沈汀年也没有打算瞒她。
“你们都以为我可以为所欲为,看着我安安分分,清清静静,就觉得违和,不真实。”
胡玉春端着茶的手一顿,立马把杯盏放下来了,仿佛不太明白怎么突然就说的这般严重,“嫔妾并没有——”
沈汀年轻笑了一声,“想过也很正常,只是闲聊,倾吐几句烦闷话,你怕什么?”
她哪里是怕,而是真的惊慌,这些年她看的太明白了,沈汀年脾气发起来,跟皇上正面刚,掀翻了屋顶一样的大动静,最后呢,受伤离开的还是皇上。
这回沈波的事情闹的这般大,过去了七八天了,她还一点没有动静,胡玉春每每想起就觉得一阵不安,好像预感到要打雷,但是偏偏就只看得见闪电,听不见雷声。
你知道迟早要来,但偏偏等的当下还没有来,这滋味倍难受。
胡玉春还没想好怎么回话,沈汀年却接着说了起来:“我当然不是心慈,由着她们这样百般设计,还做一个活菩萨。”
“而是我想到了更好的方式处理。”
若是每一次遭了算计都反戈一击,叫众人都看得见的话,那以后后宫就成了战场,燕熙堂就是她们要抢占的城池,她如何还能安心养孩子,过日子?
“什么方式?”胡玉春脱口而出。
沈汀年只是笑,没有说话。
两人对视时,胡玉春心内不免暗叹,大概不会是她想听的,所以沈汀年就不说出来。
之后她也没再多问什么,见天色晚了,便带着娴姐儿,回她的宫里里去了。
她走了没多久,皇上便来燕熙堂。
进来就正好赶上湛哥儿吃饭,不是正经的三餐饭点,但是孩子小容易饱也饿得快,嘴馋了就会拿手里的玩具往嘴里塞,次数多了,小佑春她们就懂了,这是要吃。
濮阳绪刚坐下,湛哥儿本来张大嘴等着喂蛋羹,突然蹦出个‘年——’
沈汀年手里的调羹一下子就歪了,蛋羹都滑落到身上,她张了张口,却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倒是没听清的濮阳绪,疑惑道:“年年,他说什么?”
“年……年……”湛哥儿挥舞着小拳头呼应他,不是标准的发音,听起来有点像‘耶耶——”
“……”濮阳绪。
沈汀年沉浸在湛哥儿喊她的激动里,然后又看见濮阳绪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瞬间开启了笑穴一样,笑的咯咯响,又停不下来的往后倒在椅背上。
这几个月濮阳绪为了能让湛哥儿开口第一喊的是他,天天好兴致的教他喊‘爹爹’,哪成想,他自己天天喊沈汀年年年的次数可比教孩子喊爹次数多了去。
“年年。”湛哥儿又发出‘耶耶’一样的呼喊,自己伸长了脖子要去吃她端着碗里的蛋羹,吃不到急了就一直喊,‘年年’‘年年’……听的濮阳绪也是哭笑不得。
“不许喊年年听见没有!”
“年年……”
“要喊娘,没大没小,我要揍你屁股了。”
可显然娘这个发音就更难了,湛哥儿根本就不听,等沈汀年笑够了给她喂了一勺子蛋羹,他喊的更来劲了。
自此之后,整个燕熙堂就成了‘耶耶’的天下,随时随地都会有一个小人儿发出呼喊,他玩得高兴了,喊两声,饿了要吃了,喊两声……跟刚出生那会儿有什么想法都要哭一个道理。
第一百六十八章抓周
沈波的案子刑部那边还在查,沈汀年这边已经接到了余生的身世以及他近些年行迹的调查密报。
让沈汀年意外的是余生也是出身建盐城,与白飞冉竟是同乡,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快就查的清清楚楚。
密报上提到他在三年前就同一个烟花女子纠缠不清,甚至一度荒废了学业,后来不知道是怎么就开始发奋读书,扬言要为那女子赎身,还有让她做官夫人。
白飞冉动用了自己的所有的关系秘密追查之下也只查到那名女子的花名‘西府’,并没有找到本人。
可沈汀年光凭着‘西府’二字就大概猜到了是——林西。
当真是阴魂不散,之前沈斌出事也有她掺和一手,如今又牵扯到沈波的案子里,沈汀年暗中让白飞冉继续追查林西的踪迹,明面上直接派了燕熙堂的人去刑部提供线索,让他们下海捕文书,将林西列为缉拿要犯。
除此之外,那没有明着告诉胡玉春的处理就是动用沈家的势力,对近两年蹿跳活跃的朝臣进行弹劾、廷辩、贬官、外放统一流程的处置。
沈河就是从御史台一步步爬上来的,谏臣下场,他再出面廷辩,最后皇上再‘酌情判断’,贬官和外放是必然的结果。
那些参与了沈波案子的人就很难受了,他们感受到了威胁,好像把柄已经在人家手里,然后却偏偏不对你直接动手,就在黑暗里盯着你,是仁慈的放过,还是伺机而动,你根本猜不到。
人就是这样的天性,如果没了后路就会拼死反抗,如果还有机会就会心存侥幸。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三月十四日,湛哥儿的周岁宴放在了蘭棠宫办,早早就开了宫门忙进忙出,而这一日进宫的人也是十分的积极,听说御花园百花齐放,各处风景都好,尤其是从未对外开放过的蘭棠宫,有传闻中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的风景楼。
既是周岁宴,自然要从抓周开始,早早就准备了各色的吉祥事物,还有皇上从他库房里拿出来的珍品藏物,大抵是为了打趣沈汀年,他还特地吩咐了人把《清溪宫仙人图》都拿了出来。
一条从高阶下铺到院门口的长案上都摆满了抓周用的东西,有红布垫着,把湛哥儿放上去,他想爬就爬,想走就走,看见新奇的就去拿了看看,转手又是丢到一旁,光是看他玩,从这头到那头,估计能玩一天……这会儿人都还没有进来,沈汀年是抱着他来熟悉一下场子,等会皇上下朝了过来,陆陆续续就会来人,她总要出面待客,怕是不能时时抱着他了。
“娘娘,刚陈公公递话过来,今天早朝有些延迟,皇上趁着议事累了歇口茶的功夫交待了话,他来得晚了,一应事宜就全由娘娘做主了。”
这相当于授权她主持这场周岁宴了,虽然本来就是她的主场,蘭棠宫的一花一草都是为她而种,谁进来不得先跟她这个主人打个招呼。
“本宫晓得了,你们去忙吧。”
沈汀年扶着湛哥儿在长案上挑选趁手的玩具,一面去看院里的古楸树,稍后还是让人去把皇后请来,有她在还能顶顶事儿,自己也不用对谁都一张笑脸,平白累得慌。
正想着呢,那头传一声通报,太后、皇后来了。
真没想到太后能出了慈安宫过来这趟,沈汀年一把抱起湛哥儿就往外走去,恰好赶上宋禹扶着太后下了车辇,这一趟来的自然不止她们二人,后头断断续续的跟着好长的尾巴,都是各宫的妃嫔听说太后已经出了慈安宫要去蘭棠宫,立马都捯饬好了也赶过来。
沈汀年见完礼第一眼就去看太后的气色,盛装打扮的妆容,看不出一丝破绽,好像还是当年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连鬓发都全是乌黑的,并非传言所说白了一大片。
太后略略含笑的冲她点了点头,然后带着更大的笑意去看湛哥儿,那一瞬间,沈汀年突然就有些释怀,原谅一个人也不是那么难,如果那个人是湛哥儿的亲祖母的话。
她引着她们进门,又抱着湛哥儿走在太后的右手边,大概是太长时间没见,湛哥儿丝毫不认太后,对她伸出的胳膊视而不见,小拳头抵在嘴边上,咬着自己肉肉的手背,大眼睛转来转去的,太后的心瞬间就被他勾走了,嘴里喊了好几句湛哥儿,祖母抱抱……
听的沈汀年都觉得这话委实可怜,等到了里头入座,就主动把湛哥儿递给她了。
很快,主殿内就坐的一众人,早先就排了次序的座席,同去年的弥月宴并无多大区别,只除了吴婕妤缺席,姗姗来迟的何贵人娇娇柔柔的说了一句:“贵妃娘娘,吴婕妤这两日病了,还未大好不便出席,今日就托嫔妾带了礼物给小皇子,还有祝福的话……”
大抵是她说话的声音确实好听,而所有人自她出现都看着她,所以何贵人越说越羞怯,双颊也微红,只努力的维持着笑容。
沈汀年看着她的如花笑靥,十五六岁的年纪如出水的芙蓉,女人见了都动心,何况男人。
这样一想,皇上这两年过得是有些辛苦了。
她一时走神,还是太后喊了她一句:“沈……贵妃,你看看湛哥儿是不是饿了,怎么一直在吃手?”
沈汀年从她嘴里听到一句贵妃,带着一有股陌生的局促,她忍不住漾开了一笑,“早上吃过的那一顿应该是饿了,让乳母抱进去喂奶吧。”
一旁侍立的乳母赶紧走上来,把小嘴一张一合的湛哥儿抱到后面去了。
时辰还早,不到开席的时候,再说皇上还没来,自然抓周也要延后,各种点心鲜果上来之后,怕花了唇脂而矜持的妃嫔们也都光喝着茶。
沈汀年明知道她们都是等着见皇上,自然没有什么心思同她们客套,还是宋禹会做人,跟谁都能搭上几句话,众人也敬她这个皇后,说到什么都笑几声捧场。
如此,气氛还是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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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
突然听见湛哥儿喊人,收拾地上的玩具的和去拿小皇子的新尿布的,忙活着准备给小皇子换身衣服的,齐齐停下动作看向他。
瞬即响起整齐划一的倒吸气的声音。
本来坐在寝殿内的床榻上喂奶的乳母倒在地上,而小皇子正被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抱住了。
“站——站住。”靠的最近的小佑春想也不想从地上起来扑过去抱住了对方的腿,她还没有意识到对方后面还有人正从地上开的洞口钻出来,只是本能的阻止对方,“让我,让我抱皇子,他不会哭,外面那么多人……不然,你们是出不去的。”
她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但是却胡乱的说到了重点,眼看湛哥儿喊了一声年年就能引来内室三四个人的集体的注意力,显然他要是真的哭一嗓子……外头立马就会进来人。
蘭棠宫的主殿非常的大,谁也没想到,外头热闹非凡,里头已经是危机关头。
那黑衣男人稍一犹疑,小佑春就攀着他的腿站了起来,一面看向见了她就张开两只手要抱抱的湛哥儿,“湛湛,别怕别怕。”
湛哥儿已经知道湛湛是自己的名字了,因为皇上叫的时候他偶尔会“哎”一声,其他人不敢逾越身份从来不会这样叫他,所以每次看见他转着脑袋,冲着皇上“哎”一声,就特别的讨喜。
小佑春安抚的叫了两声湛湛,小家伙果然就哎了一声,她就迫不及待的把人接过来了。
然而她还不及喘口气,锋利的剑锋已经搁在她后颈处,从床后竟然已经冒出来三个男人,全是黑衣服,挂着面罩,倒是这个最先出现的露脸了,短短方方的脸,非常的普通。
“我抱着他,他不会哭。”
又一次的重复这句话,小佑春紧紧的抱着怀里的湛哥儿,她紧张的牙根都在颤,但是眼神非常的坚定。
如果他们硬要再抢湛哥儿,她一定会拼死抵抗。
动静闹出来,对他们也不利,但是小佑春也不敢叫喊,怕激怒对方,他们会鱼死网破。
“你们应该不是想要出人命,还想要带着小皇子的人去复命吧?”
这时候真正站出来的却是临时被调到湛哥儿身边陪玩的许若闲,她看看后来的几个人手里的刀剑,从一开始就没有出鞘,显然是威慑她们,若是要滥杀就不会只把乳母打晕了。
屋里除了晕死的乳母,剩下小佑春,许若闲,还有一个到现在都没吭声,也不敢轻易动作的小宫女。
每一个能进燕熙堂的宫人都是从经过严格宫规训导的人里挑选出来的优者,临危不惧,逢变不惊……是刻在她们骨子里的教条。
也是她们这样的应变反应使得局面有了截然不同的走向。
“我们可以带着小皇子跟你们走,前提是你们不要杀我们。”
许若闲这话一出,那个小宫女直接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老大?下面在吹哨子了!”
“走!”
领头的黑衣老大怼了怼手里的剑,小佑春望着许若闲的眼神有些绝望,但是就这一眼的功夫,后者已经飞快跟上来,丝毫不畏惧的抢先她一步走在前头。
出乎意料的是黑衣老大也没有赶走她,下了洞口之后,是长长的一段黑漆漆的地道,这个时候湛哥儿已经在第二次喊“年年”了,小佑春拍着他的后背想要安抚他,可上下牙齿咯吱咯吱的抖着,话也说不出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历险
“湛湛,奴婢给你哼歌儿,好不好?”许若闲一直搀扶着小佑春,好几次差点滑倒,都是她扶住了。
后头催着她们快走的黑衣人比他们老大粗鲁许多,也更不客气,又是呵斥又是推搡的。
这会儿听见许若闲哼着悠长的歌调,立马喊了一句:“闭嘴,你是想要吸引人都赶过来是吧!”
“小皇子要是哭闹起来,我们谁也走不了。”许若闲小小的人声音却比他还高,照明的夜明珠映照了她那张秀气的小脸,挨得近的小佑春看着她,突然就镇静了下来。
“我们不唱了,湛湛要睡觉了……”她用湛哥儿最喜欢的手法揉着他的脖颈,哄着他睡觉。
僵持了短短一瞬,队伍再度前行,善后的黑衣老大返回来,低声道:“还要走两刻钟时间,出去之后把孩子交给我们,你们俩的命我们就不收了。”
两刻钟根本不足以走出皇城,这条地道的出口还可能在皇宫范围内,但是他们说不需要她们,这就说明外头不需要担心会引起注意……许若闲飞快的思索着,绝对不可能把小皇子交给他们,但是这短短的两刻钟如何改变局面?
小佑春一个腿软差点又滑倒,她喘着气也不敢要求休息,只带着哭腔道:“我可以帮你们带小皇子的,不管你们去哪,我都要跟着他。”
“老大,别跟她们废话,等出去了,都打晕了丢林子里……”
“要我说我们就不该带她们下来,这条暗道没准以后还能用,现在是废了……”
“都闭嘴。”黑衣人老大冷冷的声音在暗道里回响,“谁再多话我割了他舌头喂狗。”
瞬即空气都僵固了。
两刻钟的时间非常的短,小佑春觉得自己都没有顺几口气,就听见闷闷的石板移动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来。
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紧紧攥着她胳膊的许若闲已经用力捏了捏她。
可能是因为出口在即,她们两个人又小又没有威胁力还抱着孩子,一路又是气喘兮兮惊慌不定的表象,所以黑衣人老大在听见小佑春哎哟一声又滑了一脚时回身就扶了她一把。
就在他的手拽住了小佑春胳膊的一瞬间,有股冰凉的触感搭上他的手背,他本能的警觉到危险,可抬眼就只看见了许若闲,是她的手也伸了过来扶人。
“老大?”
其他两个负责断后的已经靠过来了,不明所以的看着突然就不走了的黑衣人老大。
前头开路的那一个举着夜明珠听见声音也回头看她们。
“什么药?还是毒?”
黑衣老大能感觉到整只手从指尖开始一点点麻痹,光线太暗,他根本看不见伤口,但很快整只胳膊都没了知觉,他另一只手反手抽出剑来,抵在许若闲的颈下,就一个动作做完,他已经察觉到他根本没有力气站立,下一瞬就向前倒,直接把小小的许若闲也带着一起摔倒在地上。
“老大?!”
“老大!”
“老大这——”
三个黑衣人一起围上来,合力才把黑衣人老大翻了个面扶起来,无论他们怎么摇晃怎么问话,连佩剑都握不住的黑衣人老大转了转眼珠,死死的盯向一旁的许若闲。
许若闲被他压得头晕眼花,暗暗在心里欢呼,成功了,这果然是保命的一根针。
她被调到小皇子身边的当天晚上,沈汀年就给了她一样东西,并告诉她,可以用来保命,但是希望她能努力的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虽然没有说是谁,但她们都知道,这根针保的是小皇子。
许若闲缓了一下神,才一个翻身站起来,“他暂时不会死,如果你们想要他保住性命,那么我们可以进行一次公平的交易——”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一刀宰了你!”
“老二!”
稍微暴躁些的老二被另外两个人拽住了,局面现在委实有些复杂。
就这个档口他们又听到一声短促的哨声,已经没有时间给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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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有不巧,沈汀年本来一炷香没有见乳母出来就会亲自去看下,可昨晚湛哥儿挨着她睡闹了几次,一早儿又起来梳洗,来了蘭棠宫这边,看着她们忙给不停,自己也跟着费神了,所以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警觉出事了。
还是太后问了句喂了奶湛哥儿是要睡觉了?怎么不见抱回来……一语惊醒她,也顾不得其他,就匆匆起身说了句去看看。
等她领着月朱等人进去,屋内无人,只有一个不省人事的乳母还倒在地上,她面色数变,又是犹疑又是惊悚,也有几分不可置信。
“娘娘!”月朱心头咯噔一下,一时也反应不过来为什么人全不在了。
“马上去垂拱殿找皇上,封琐皇城,这么短时间他们根本走不远……”
“还有,”沈汀年倒着跌靠在门框上,站都站不稳,人却超乎异常的冷静,“跟着皇子的暗卫现在都没有现身,一定是追上去了,时间紧迫,马上派人去把皇上养的猎犬牵来。”
人是悄无声息从蘭棠宫寝宫没的,走的自然是地下的道了。
是她的认知还停留在脂粉女人们的手段里,而从皇子诞生之后,斗争已经是男人们下场了,必然是从蘭棠宫改建开始,暗道就已经挖起来了。
“马上去把胡玉春叫进来——”
好几个吩咐接连不断,转瞬间沈汀年身边的人去飞速跑开了,只留她扶着门虚软的站起来,四下里打量着这个地方,试图寻找出异常的地方。
最先抵达的自然是就在外头的胡玉春,太后和宋禹,三人刚一出现,就瞧见沈汀年踉跄着奔过来,直冲向胡玉春:“是谁给你提过蘭棠宫?”
沈汀年抓着她的手,控制不住的用力,胡玉春面无人色的摇头,眼泪都吓得滚滚而落,“我……没有人说过啊,我就是听宫人闲聊过,正好你问就随口提了……”
“哪个宫的宫人?到底是谁最先提的,来人啊,”沈汀年这一嗓子直接把闻讯赶来的御前禁卫军统领束泰喊进来了,她放开胡玉春,对着他吩咐道,“带她去找,宫里所有的宫人都挨个找,然后再调集侍卫队进来蘭棠宫,就是把整个宫凿地三尺,本宫要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把人劫走的。”
“把《皇城宫殿衙署图》给本宫拿过来。”
这一瞬间,当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沈汀年冷静的不像人,又好像一眨眼就要炸开了。
尽管太后刚才看见沈汀年的侍女们全部面色难看,心里已经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但是听到沈汀年的这番话,又眼见她这模样,证实了她的猜测,她努力的想要压住心口剧烈的疼痛,但是依然没人抗住——
“太后!”
“不好了,太后晕倒了——”
……
简直是乱上加乱,一场周岁宴还没开始就天翻地覆、地动山摇。
当洞口被找出来之后,蘭棠宫确实开始地动了,应当说在束泰准备领着人进暗道时,触动了下面早已做好的炸药机关,然后整个暗道就炸塌了。
沈汀年在这个剧烈晃动中站立不稳的一晃,还以为会跌倒,却被人从背后抱着揽进了怀里,根本不及说什么话,就带着她匆匆出了寝殿。
“年年!”
沈汀年到底是没撑住的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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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山,皇家粮仓。
“年年。”
一觉醒来的湛哥儿开始不停的喊年年,但是牢牢抱着她的小佑春没办法给他找来沈汀年,用尽了办法哄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湛哥儿从茫然,急切,到哭出来。
简直是哭的她心都揪碎了,仓库另一边许若闲在给不省人事的黑衣人老大灌水,那个暴躁的黑衣人佬二本来是负责盯着许若闲的,这一听孩子哭了,立马跳了起来:“不许哭,快让他闭嘴……”
“呜哇——”湛哥儿应该是出生还没被人这样凶过,哭声都吓得堵回去了,憋得脸发红,眼泪大颗大颗的滚下来。
“佑春,把小皇子抱过来喂些水。”
许若闲知道软筋散的效力再灌进去一壶安神散,能保证这人睡到明天晚上,所以她们只要努力坚守住,在被找到之前护住小皇子,这场危机就能过去,她是如此的相信着!
可湛哥儿哭的厉害,喂水也不喝,在外头望风的老三老四齐齐跑了进来,异口同声说道:“不能再哭下去了!”
“可小孩子就是会哭的呀。”小佑春怕他们对湛哥儿不利,焦急的解释,“等会就好了……等会就又睡了!”
“给他喂糖丸吧。”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老四拿出了早就准备好了的糖丸,“吃下去就会睡了。”
“不行!”许若闲站起来把小佑春和湛哥儿护在身后,“再给我们一些时间,最多一盏茶时间……”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有说服力,许若闲转过身来就对这湛哥儿喊了一句:“年年!”
果然,湛哥儿立马止住了哭声,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看向她,然后又扭过头去看旁边,左边,右边……他找来找去,很疑惑,很委屈,并没有找到。
眼看他嘴扁起来,小眉头都皱着,又要哭起来了,许若闲把他接过来抱着,嘴里对小佑春说,“把你身上带的饴糖用水化开,再端过来喂他喝。”
她说的饴糖可不是这群四个大汉准备的糖丸。
湛哥儿并没有吃过糖,除了乳母喂奶,和每三五日喂一回的羊奶,还有就是蛋羹,七八个月的时候,沈汀年开始就把新鲜的果蔬碾碎了喂他,一天喂一回。
第一百七十章追寻
第一次喝糖水的湛哥儿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没再哭起来。
小佑春和许若闲对视间都微微松了口气,又同时为之后的时间犯难。
眼下最难的竟然是哄孩子。
她们看着这诺大的粮仓,谁能想到,他们把暗道的出口接在万岁山下,然后通过复杂的绕行又进了新暗道,这回走了一刻钟就出来,洞口上面就是这个粮仓了。
“再过半个时辰就会有人开库巡查,到时候我们分开藏在两个相邻的仓窖里,”黑衣人老四临时充当了指挥,老二老三看着他眼神都没什么不满,显然是认可他的,“老二你负责带着老大,还有那个小宫女——”
他指着小佑春,点了点,然后手指绕回来指着自己还有老三,“我和老三一起,带着小孩。”
小佑春听到这,马上去看许若闲,后者抱着咬着碗沿慢慢吞吞忝着糖水喝的湛哥儿,没什么反应。
“老四,那个小妮子可不能再小看了,不能让她跟小孩一块,还是换一下——”
“老大都能中招,你能看的住她?”老三哼了一声,“你把这个小宫女看住了就行了。”
“我……我可以也跟着你们吗?”小佑春眼巴巴的看着老四,她觉得这三个人里面他应该是最斯文的那个,她说完又害怕的看了一眼那眼神不善的佬二。
“……”佬二。
老四和老三同时不怀好意的笑了一声,吓得小佑春小脸发白。
“仓窖的密封空间不能藏太多人。”许若闲一只手还端着碗,没有多余的手去安抚小佑春,就冲她笑了笑,“别怕,他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待转过脸看向黑衣人他们,冷淡的补了句“除非他们不想他们老大的命了。”
佬二闻言威胁性的挥了挥手里的剑,老三也不太高兴的盯着她。
唯独老四若有所思的眯起了眼睛,有点意思,笑起来多可爱,怎么这么不好惹呢。
短暂的忘记了找沈汀年的湛哥儿终于喝饱了,他扭动着自己下了地,在众人的目光下,走了几步,看到小佑春突然咧嘴笑了。
“……”看到他笑,小佑春一下子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怕了,她做着搞怪的表情跪到地上去,“我来抓湛湛咯!嗷呜嗷呜……”
“呀呀……”湛哥儿立马噗通坐地上,一边笑一边爬,逃的可快了。
“……”黑衣人三人惊了,有没有把他们放眼里!
现在很危险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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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你现在情绪不可太激动了,否则头症会发作的更剧烈。”
向老御医看着转醒的沈汀年,徒劳的劝慰了几句,“还有那新配的方子,用药愈猛对身体损害愈大……”
“什么用药?”
突然就进来了的濮阳绪听了个尾巴,他倒也没怀疑,以为是沈汀年刚晕倒了身体要开方子用药,“年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
“湛湛呢?找到了吗?”沈汀年起来的太快险些要倒回去,被濮阳绪扶着了,他面色沉凝的摇了摇头,“已经调集了三万御林军从每个宫城,到皇城,最后是外城……全城搜查。”
“目前还没有消息。”濮阳绪看了一眼向老御医,“向老就先在燕熙堂候着,朕马上要去后苑追寻皇子……”
“后苑?”沈汀年重复了一句,脑中灵光闪现,是了,内廷往前的是外朝,各宫各殿都是人来人往,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能再挖通暗道,但是后苑就不一样了,山林好藏身……
“我看过图了,后苑最好的藏身之所就是万岁山,而若是他们藏进了万岁山,下一个方向一定是北苑,那里地形复杂又有水路可脱身,然后一路往北……”
沈汀年所说的也是濮阳绪预想的,他捏了捏沈汀年的手,然后站起来,“我这就去了,你自己呆在燕熙堂,不许出去。”
“来人。”
进来了两个劲装打扮的女子,身高体型都一致,面相也有些相似,她们径直朝着沈汀年单膝跪地,俯首待命。
“这两个人是上次去云蒙山我替你挑出来的贴身护卫,以后无论去哪都要带着她们。”
“属下阿云。”
“属下阿蒙。”
两人同时俯首,却是连声音都有些像。
“年年,我一定会把湛湛带回来的。”
濮阳绪匆匆交代完就出去了。
沈汀年根本没心思想自己的事情,这天都要黑了,她哪里待的住。
“月朱,锁桥。”沈汀年踩着鞋就下了床,没得到命令也不能擅自起身的两位护卫都低着头。
“回娘娘,她们都跟着御林军去找人了……”
屋里一时却是没有旁人了,看来都自发的出去找人了,他们是最熟悉小皇子的一群人,有他们参与,对御林军确实有助力。
沈汀年唤了她们起来,“你们俩——奉我的命去把各宫的主子都请来勤政殿。”
“属下二人不能同时离开娘娘身前。”阿云再度开口。
而左边的阿蒙却应答道,“各宫的主子已经都在勤政殿了,皇上让人看着她们。”
若是她们中有人参与,现在控着她们,也是为了断绝她们继续给敌人提供情报和帮助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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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万岁山部署图上标注这几处,属下以为是——”
“皇上!”
束泰的话被一声急切的声音打断,他回头看去,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宫女,从山上下来,围在濮阳绪身边的人齐齐拦着戒备,但是濮阳绪却推开他们主动跑过去,“岫儿?”
这跑过来的确实是同许若闲一并提到小皇子身边的小宫女,她在蘭棠宫里装晕之后就偷偷跟着他们下洞,没想到一下到暗道还没跑几步就看见那黑衣老大抱了一堆火药弹回来布置。
眼看就要正面碰上,慌不择路的岫儿反向跑了没多久就遇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藏身到暗道里的小皇子暗卫。
原是在乳母被打晕的瞬间暗卫就出现在房梁上了,若是只有一个黑衣人,他绝对可以出手,可四个人……为了小皇子的安全他只能伺机而行。
后来在许若闲开口提出要随他们一起走时,他就早一步悄然无声的滚进了床底,从开了的洞口下到暗道里观察地形。
之后暗卫就带着岫儿在暗道里一直隔着安全距离追着小皇子一行人,直到进了万岁山,他们要跟着下第二个暗道时那一直在吹哨的第五个人出现了。
同暗卫一照面两人就交了手,岫儿也跟着被断后的黑衣人老四一掌拍晕了。
暗卫把第五个黑衣击毙之后,赶过去就发现暗道的洞口被黑衣人老四从里头封死了。
“奴婢醒了看见暗卫留下了记号,是往北的方向……”
有了岫儿的带路,众人很快就到了通向皇家粮仓的山路上。
濮阳绪压抑的怒火在看见已经起火冒烟的粮仓时瞬间燃爆了。
这群人简直太猖狂了!
连皇家粮仓都敢烧,这可是新的一年南北灾民的救命储备粮!
“快去救火——”
显然是濮阳绪等人追的太快,他们为了拖延时间赶路就放火烧仓。
让束泰领着人扑火,濮阳绪自己却是带着杀人的气息继续往北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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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火其实一开始是放不起来的。
在躲过粮仓的守卫军的巡查之后,众人匆匆补充了些水粮,小佑春和许若闲都狼吞虎咽的吃了两个大的白面馒头,她们必须要保存体力才能抱的动小皇子,偏这时候粮仓的大门再度被打开了。
并不是去而复返的守卫军,而是一支十人队的作守卫军打扮的接应者。
领头的男人虽然这几年都没在宫里露面,但是许若闲却是认得所有京官,所有宫廷内侍和所有大周有封地藩王、公主及四境镇守边城的大小将军。
这虽然是储备宫廷女官的课程,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学的像她一样优秀的。
在认出这个人的身份之后,许若闲预感事情又起波澜了。
果然,黑衣人老四并不认得接应者,反问对方暗号之后,发现并不是买他们行事的原主。
许若闲扯着小佑春后退到躺坐着背靠仓窖的黑衣人老大身边,一面盯着同黑衣人老四交涉的本该镇守西境西风城的大将军郑汪海。
“小皇子抱走,那两个宫女杀了。”郑汪海几乎是吩咐的语气。
佬二当即就不同意了,“你这人算什么东西,命令到你二爷头上了,宫女要是能杀,我们会被拖累的在这鬼地方停留吗?!”
若不是因为黑衣人老大醒不过来,他们拎着个一岁的小娃娃早就飞檐走壁的走的没影了。
“你——”郑汪海忍了忍,这些江湖习气的匪者就是野蛮粗鄙,还一堆毛病,杀人还要分老弱妇孺不杀,大奸大恶可杀,恶贯满盈乱杀……总之他看了眼许若闲和小佑春,眼里的杀意在触到玩累了睡着的湛哥儿身上时收敛住了。
“我也不废话了,人若是现在交给我们,你们自去逃命,还来得及。”
“稍后等御林军围山,你们是插翅难飞。”
这话一说,黑衣人老四听明白了,感情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是来抢人的。
土匪手里抢吃的?他们还是头一次遇上。
“你们若是现在就能把原主的尾款奉上,我们或许可以考虑。”老四说完这句话。
佬二和老三就像是得到了指令一样,双双拔了剑。
许若闲和小佑春这一路都没有见他们的剑出鞘,此刻才见到,他们两的剑好像是一对的,一黑一白。
第一百七十一章翻转
“将军?”左右的属下都等着他下命令,郑汪海既然露脸了肯定是不可能让两个宫女有机会活着,可眼下在这粮仓动手绝非上策。
黑衣人老四也是笃定这一点才会把态度摆出来。
眼看一场恶战要开始,仓库外望风的人急慌慌的奔进来喊道:“山脚下火把冲天,御林军要搜山了。”
“这么快!”
本以为至少还要半个时辰才会搜山的,毕竟他已经在皇城里故布疑阵的让人带着抓来的小孩佯装奔逃吸引注意力了。可沈汀年不好骗,皇上更不好骗。
如今一听御林军搜山了,众人立马神经紧绷起来,郑汪海当机立断做了决定,“先撤,去北苑!”
黑衣人老四回身看向许若闲和小佑春,敏锐的预感告诉自己:有这两个人拖着,他们迟早要完——
可现在就是不管也不行了,她们已经看见了不该看的。
“一人带一个,北苑见。”
他一声令下佬二老三快速收刀,三人跑到仓窖前,诡异的一瞬迟钝,佬二先出手把小佑春拎起来就走,然后老三弯腰扛起来黑衣人老大,老四后来先至却是最后没得选。
许若闲人再聪明也不过是十一岁的丫头抱着孩子加起来也没多重,只不过丢到背上时,黑衣人老四沉重的吸了一口气。
重任总是能人居之。
“不能让他们烧粮仓!”
许若闲话刚喊出来,那边郑汪海已经安排好了人断后,自己领着两个人跟到了黑衣人老四身边。
“管不了那么多了……”
老四这样说着,脚步也往另一个方向跑。
看见他的行进方向,藏着的暗卫匆匆做了一个标记,然后朝着试图火烧粮仓的伪守卫军冲过去拦阻。
短暂的交手后,郑汪海留下断后的三个人死了两个,一个逃走了,但火也是烧了起来了,暗卫权衡利弊,还是选择了先去追上小皇子。
所幸火没有烧到各个仓窖里,只烧了些堆在外头的陈粮,赶来的束泰领着人就开始救火了,没一会儿就扑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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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山林里一片漆黑,这时候出身山林的黑衣人们反倒是有了喘气之机。
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这样,往树上一藏任凭你就是在他抻手可及之处也很难发现踪迹。
郑汪海几次差点都没跟上,暗骂这匪徒一定是故意想要甩了他。
黑衣人老四也在心里暗骂这郑汪海一定会伺机抢夺孩子,黑夜有尽头,但是他们的路好像永远跑不完一样——许若闲能感觉到了小皇子睡得非常不舒服,若不是化开饴糖的水里有些安神散残余,往常这个时候他一定是要沈汀年抱着哄睡的,最不济也是皇上来,反正晚上就非常的认人。
“前面下山后要往左边的路走,我有安排人马接应!”有人有马,跑起来才快,郑汪海跟着后面喊了一句,但是老四只顾着狂跑,根本没有再听。
到这个时候郑汪海忍不下去了,时不可失,他招呼着自己的两个手下直接加速追上来,纷纷拔了刀。
许若闲隐约只看见一扫而过的刀光,在浓墨一样的森林里,惊魂动魄,背着她的男人好像通过她的双眼目睹了一切一样,左闪右闪,避开锋芒,然后疾步一跃,短暂的抽出一只手来甩出去一排飞镖。
追击的三人中有一个闷亨了一声,显然是中了——老四在一棵树前把许若闲放下了,一打两个半,未尝不可。
郑汪海见他停下,立即抬手止住要扑上去交锋的两个属下,他还是不死心:“把孩子交给我们,你自去逃命,我们保证不会——”
“话多!”
老四选择的这个位置连月光都渗透不进来,郑汪海只觉得自己话音还没落,一阵风刮过来,他还没有看清楚对方的影子,剑刃就直逼要害,身体循着本能闪避,十分极限的跃跳开之后,两声闷亨之后浓重的血腥味就散开了。
郑汪海的两个属下一前一后的倒下来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看见这个被他低估的匪徒用的不是腰间佩剑,而是两柄匕首。
瞬息之间局面反转,郑汪海提刀应战,气势大开大合,毕竟是战场上厮杀滚爬出来的,硬功夫底子厚,老四几次都被他的大力气震的双臂发抖。
他的身形灵巧却因耗动过多而渐生颓势,但是郑汪海是愈战愈勇。
而他们焦灼着,许若闲已经抱着湛哥儿悄悄藏进了另一片矮小而丛生的灌木里,还好小佑春今天给他穿的连身衣服还罩着一件莲蓬衣,不会被枝丫戳伤,她小心的托着他的下巴在自己脖颈处,那温热的小小的呼吸声让她整个人更加的沉定冷静。
若是能这样挨到天亮就好了——
郑汪海又一次把老四震开之后,不愿再拖延时间,刀身一转就冲着许若闲藏躲的地方而来,原是他耳朵极其敏锐,一心二用的把许若闲脚步走动的轨迹都听的清清楚楚。
老四飞身追上来拦阻,终于放弃了双手持匕首近身攻击,改为抽出了腰间的剑,然而不等他们再战几招,远处隐约有跃动的火把朝着他们行进,显然是皇上领着御林军追上来了。
“追兵来了,你还不快走!”郑汪海没想到这个男人意志力如此之强,被他压着打了还不肯放弃。
“呵。”老四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笑。
“你——”郑汪海没有办法,等追兵上来了谁也活不了,他率先收了刀,“先赶路——是谁!”
他敏锐的听见了一些异响,然后刀鞘朝着出声的地方甩出去,正好赶上来就被发现的暗卫闪躲开攻击,也不停歇的就提剑而上,郑汪海却反应非常快的又一扬手就朝着许若闲躲着的灌木丛里甩出去一只镖,原是之前老四袭击他的被他截下了。
攻敌之所必救。
‘叮’剑刃撞在飞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一拖延,老四抄起许若闲在背上,然后再不管不顾的朝着远处跑,郑汪海眼见会被暗卫拦住,也是提气就跑,而时候他意识到,这场事情要败了。
他终于拿出了杀招,朝着逃跑的老四按下了袖间暗驽,三支短小的箭矢比他们任何一个人的速度都要快。
暗卫甩出去佩剑都追之不及,只能拼命的往前追,“小心!”
又是攻敌之所必救,一石二鸟,郑汪海自己飞身向反方向影遁,想着那宫女是必死无疑了。
许若闲闻声回头,那一瞬间,她在想,自己的身体挡得住这些箭头吗?——她要是再长大一些就好了。
‘叮’——‘噗’
这是许若闲第一次这么真实的看见了血光,哪怕暗夜再暗,她还是看见了,因为有血溅到了她的眼底。
老四被箭矢的冲击力撞的脚下一软,所幸地方到了,他脱力的往下倒下去,原来此处后面没有路,是一处矮崖,他们连暗道都挖了那么多条,又怎么会不勘察好逃命路线了
许若闲在下落的过程一直睁着眼,不可置信到她从小到大的信念都动摇了。
刚才她以为自己必死的时候,这个男人竟然会转过身,左右手持匕首挡住箭矢,剩下的一只——只能用肚子吃了。
多讽刺,最后救了她和小皇子的人是匪徒。
快要落到底的时候,老四凭着最后一股劲将匕首插进岩石缝里,然后整个人都在空中晃荡了两圈,再跳到地面上。
把许若闲放下来之后,老四冲着她眨了眨眼,许若闲在眼泪掉下来之前闭上了眼。
他随即反手拔出腹上的箭矢,又是吐了几口血,行走江湖受伤惯了一个窟窿还不至于丧命,“好了,可以睁开眼了,真男人就是不怕疼,但是不想叫女人看见——”
“怕你爱上我就麻烦了。”
许若闲没忍住带着哽咽的回了一句“自作多情”。
“那你哭什么?”
“我那是吓得——”许若闲反驳完了,把要大哭一场的情绪死死的压回去,腿软的就地而坐,深呼吸几口,又冷静下来了,“现在怎么办?你们还打算——”
“复命?现在命都保不住了,还管什么交易。”老四拧着眉头给自己的腹部的窟窿眼扎上一条黑布条,动作利索的好像给别人包扎,完全不怕疼。
“那你能……”
“不能。”老四胡乱的吃了两颗药丸,才微微喘着气靠着她坐下,大概是夜深人静的可怕,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见,“送你们回去,我们以后的路也是死。”
行有行规,他们若是任务失败被捕,那也是命运不济,死就死了,但是主动送任务目标回去,就是砸了自己的饭碗,比死还惨。
“等和老大他们碰面了再说吧。”
如果可以再见到老大的话,他一定要狠狠的骂一顿,说好的不接这趟活的,太费命了。
和他这个不为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却在拼命的男人相比,那个为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要拼命的濮阳绪却没得机会。
说不上谁更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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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有消息了,北苑那边埋伏的御林军抓住了一个匪首!”
阿蒙进来禀话时,头疼欲裂的沈汀年强撑着坐起来,“皇子呢?皇子找回来了吗?!”
“没有,但是皇子身边的小侍女,那叫佑春的安然无恙,据她所说,皇子并无性命危险……”
小佑春找回来了……她的湛哥儿是不是也快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找回
“皇上,刚传来消息,又抓到了两个匪徒,但是挟带小皇子的匪徒却迟迟没有发现踪迹。”
“暗卫的消息呢?”
“最后标记消失的断崖前,微臣派了大量的兵力在崖下搜寻,再无暗卫的标记。”
“皇上,那在万岁山出现过的伪军已经全部落网,但是据宫女佑春所说的领头将军却不知所踪——”
濮阳绪看着前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冷波光的湖面,已经追出来万岁山了,北苑最大的便是这连接玉河的湖泊了,这地方开挖修建是在仁武帝治政后期,原是故道洼地,后潴水成湖,水域极广,连通着整个京城的各处河道。
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御林军都进行了扫荡,整个万岁山也搜遍了,他们会躲到哪里去?
只有可能是暗道,他们在北苑还有藏身之处。
“马上把三个匪徒都带来,朕要亲自讯审——”
“报!发现匪徒踪迹。”
濮阳绪立马朝着喊话的那名禁军跑去,只见那被火把照亮的地方丢着——湛哥儿的尿布。
“沿着这条路继续找,暗道的入口应该就是这片地方。”
与此同时,他们的脚底下的暗道里,黑衣人老四拧着许若闲一路上托着湛哥儿屁股的手,夜明珠照亮了湛哥儿白白嫩嫩的小屁股,他长吸一口气:“真有你的!”
许若闲把这句话当成夸奖,她扯了扯手,收不回来,在这并不明朗的的光线下看着对方的眼睛,虽然他一直蒙着脸,但是,她能想象到此刻那一定是无可奈何的认命表情。
“你也看到了,根本没有机会出去。”许若闲已经非常的平静了,丝毫不担心他会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同归于尽。
“我会同贵妃娘娘说清楚情况,你——大概不会死,但是你那些同伙……”
“你不想我死?”老四到底是认命了,北苑所有能走的道都被堵死了,他们现在困在这方寸之间,被抓到是迟早的事情,当然若是狠下心来以孩子做威胁,出城远走高飞也不是没希望,但是——许若闲才不过认识他一晚上就很精准的抓住了他的弱点。
他若是真的这样走了,其他兄弟就会死的很惨。
“我会去牢里看你。”
“呵呵,那谢谢你了。”老四嘲讽的笑了。
许若闲这次再用力把手收回来,没有受到阻拦,年纪尚小聪慧过人的她并没有感觉到太过沉重的东西在心间停留,“等小皇子长大了,我也会告诉他,你的救命之恩。”
仅仅是救命之恩啊。
老四眯了眯眼,再也笑不出来了。
搭进去一辈子真他娘的不值。
可能怎么办呢,已经没机会反悔了。
直到暗道口被找到,濮阳绪以身犯险的头一个跳进来,老四都没再动一下,许若闲把湛哥儿交给皇上之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身边的人——已经死了。
她不可置信的揭开对方的面罩,那是年轻的普通的一张脸,只是唇色乌黑的吓人。
许若闲压抑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的滚落,她想要大声的哭,却发不出声音,她不知道这种很陌生也很疼的感觉是什么,大概以后也不会有机会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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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在听到阿蒙禀报湛哥儿平安寻回的消息之后,让阿云把厨房熬好的汤药端了进来。
一碗浓汁药汤喝下去后半个时辰,沈汀年逼了一身汗,终于也不疼不乏力了,立即就让人伺候着换了一身衣裳,领着阿云去了勤政殿偏殿,让那些干等了一天一夜的人终于不再是干喝茶。
众人见她脸色比夜色还深浓,一时无人敢说话。
“贵妃,小皇子找回来了?”还是宋禹开了口,虽然大家都是枯坐了这么久,但是她却精气神还好,大概是自小就身子硬朗,不像其他人乏倦的很,又这么久没吃东西。
沈汀年看向她,神色勉强的道:“还没有消息——”
“娘娘,小皇子找到了!”
从殿外匆匆而来的陈落喊了一嗓子,他话一落,外头就传来禀报声,一个穿铠甲禁卫传令兵飞跑进来,单膝下跪,肃容威武:“贵妃娘娘,皇上已经在北苑追击上了匪徒,小皇子已经让太医在那边当场救治了。”
救治?静妃和陈嫔几人迅速各自对视,神色都略微变化起来,倒是一旁几位低位份的新人犯困的昏昏然的,听见这个消息齐齐清醒了,她们彼此看了看,一色的茫然。可以说,从被皇上口谕召到勤政殿,到现在,都处于云里雾里的状态,稍许不同是何贵人和吴婕妤,似乎从静妃几人的神色中看出些端倪,又或是——她们知情小皇子被劫走的事情。
把她们的神情全部瞧在眼里的沈汀年适时的往椅背上一靠,佯装经受不住打击的眩晕,“说清楚——”
“那些匪徒眼见追兵已至,围堵埋伏的御林军又把他们重重包围,遂拿小皇子作要挟提出要让他们出城,便安然无恙的归还小皇子,就在皇上同意了他们的要求时,却异变横生,有人不顾小皇子的安危贸然射箭,激怒了匪徒……然后,然后就……”
沈汀年听不下去的抬了抬手,就在众人以为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她猝尔捂着胸口,吐出了一口血。
“贵妃娘娘!”
“贵妃!”
“……”
惊叫声四起,宋禹第一个从座位上起身,赶到沈汀年身边,一边喊着传御医,一边扶住她不至于倒下椅子。
但沈汀年并没有晕倒,她睁着通红的眼睛看了眼宋禹,又转过头去看站起来围过来的静妃、陈嫔她们,她嘴角溢出来的血衬着她格外的苍白,好像一口气就要断了,她轻咳着,又吐了一口血。
“贵妃,你振作些。”宋禹看她情况如此,也是难得露出些真实的情绪,是遗憾和惋惜。
沈汀年摇了摇头,她抓紧了宋禹的胳膊,断断续续的说了句话,“你告诉皇上,要她们——”
她颤颤巍巍的抬着手,指向神色异常惊慌的吴婕妤和紧张的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的何贵人,“陪葬。”
陪葬——吴婕妤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她噗通一下跪地上,再也忍不住的哭出来,一边摇着头:“不要,我不要陪葬……我不要死,我还没有活够。”
“不是我主意啊,为什么要我陪葬——”
她被陪葬二字吓的完全失去了理智,跪着爬到沈汀年的脚边,祈求的抓住她腿,哭道:“贵妃娘娘你先不要死,你听我说,真的不是我的主意,我都吓死了,我真的没有要害死小皇子!”
沈汀年闻言好像更承受不住的,又吐了一口血,这口血不那么凑巧大半都喷到吴婕妤的脸上去了,后者又是一声惊叫,放开沈汀年的腿手一摸满脸的血,这回再也受不住的直接晕过去了。
没成想这用力过猛把人吓晕了,沈汀年面无人色的脸诡异的一僵,挨得近的宋禹疑惑的挑一下眉,瞬即猜到这怕是一场钓鱼之戏?
她是局外人所以才会此刻敏锐的意识到问题,但是鱼见食而不见钩,设局的却完全都被蒙骗了。
何贵人干咽着口水退了一步,脸色煞白,毕竟她也是被指明要陪葬的,可这会儿她失了言一样不会去求沈汀年,又不敢去看晕死过去的吴婕妤。
落在大家眼里好像完全傻掉了。
匆匆而来的向老御医似乎被眼前的状况惊呆了,喘着气道:“不要动贵妃娘娘,大家都请退到外头去……”
他一搭上沈汀年的脉搏,就露出惊悚之色,然后嘴里冲陈落问,“皇上呢?快去找皇上回来,贵妃这是——”
他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毕竟就算是戏言也是犯忌讳,就跟从一开始那个传令兵也不敢说小皇子真的遭遇了危险,都是含而不露的让心里有鬼的人误解臆想罢了。
谁也不敢相信这个节骨眼沈汀年敢导这样一出戏,若不然连宋禹也不会跟着入了戏。
陈落火烧屁股一样起身就往外走,好像是要紧急的去找人传话给皇上那边,实则刚出了殿门,一转弯就收住了身形,然后招手让守门的佩刀侍卫又把殿门关上。
他有些心累的径直就坐在台阶上,哪怕知道等会传出来的消息是假的,但是脑子里一想到沈汀年死了——整个人都不好了。
同样备受考验的向老御医在众人都退出内殿后,擦了擦满脑门的汗,沈汀年在阿云的搀扶下,躺在了匆忙搬来的竹榻上,这勤政殿里比她住的地方轻简又朴素,皇上晚上基本都睡燕熙堂,所以也没有让人布置的太好,因为格局所限,她也不想去躺着皇上的龙床上。
她就这么干躺着,听着里里外外走动的动静,还有向老御医心力交瘁的对外头的说话声,暗暗吐了口气:向老御医受累了。
按照计划她熬了一刻钟,然后外头院里等待的那群人就会得到她的死讯。
她装病装了这么久,就这么暴毙了也不是太突然,更何况是受了剧烈打击的情况下。
隐约听见了哭声之后,沈汀年让阿云藏起来,自己给自己脸上罩了一块白色的布。
“贵妃她去了?”宋禹抬手按着额上跳动的青筋,一副头疼不已的样子,她的确头疼,这个沈汀年可真是什么都不忌讳,自己宣布自己的死讯。
向老御医颓丧的连点头都没有力气的模样,朝里头让了让,意思是让她进去看。
宋禹动了动,才走了一步,她又收回去脚,似乎非常的纠结,她转过头看向了院里的其他人,屋檐下晃动的长明宫灯映照着那一张张的脸,都是看不破的滴水不漏,有的上演着慌乱无措,有的还悲戚的哭着,有的不悲不喜——
“静妃,你进去看吧。”
第一百七十三章警醒
没料到会被叫到,静妃愣了一下,刚要开口推辞,就见宋禹看着她,很是认真的样子说道,“你同她认识的最久,就由你去送一程。”
这不是同她商量,而是以皇后的身份命令,静妃自然是没法再拒绝。
她一步步的走进去,自从皇上搬来勤政殿居住,她是头一次被召来此处,太多的情绪在翻转着,她一时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猝不及防的看见了沈汀年脸上罩着白布,身体本能的倒退了一步,眼睛却牢牢的盯着那块布,终于死了吗?
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她竟都没有勇气揭开那块布看看沈汀年,她努力了很久都抬不起手,站在竹榻前,冷漠的脸上透着一股并非如愿以偿的快意,而是诡异的释然。
“如果你的亡魂还在这里,听见我的声音,还请你不要怨怪我,安心去投胎吧,下辈子不要再投生女儿身,更不要进来这帝王家。”
“当然,如果一定要怪,那就怪吧。”
静妃这句话透露的信息足够让沈汀年明白,静妃对这次湛哥儿被劫的事情也是知情的。
既然吴婕妤和静妃都不干净,那么这桩事就不是一个主谋,而又是集体策划,多方下场……
静妃转身要出去,得了沈汀年吩咐的阿云从暗处悄然无声的出现,把她拦住,“贵妃有交代,今日进来的人都要留下。”
“留下?”静妃揣度着这个留下的意思,难不成还能要她也陪葬?
正这样想着,余光却晃见躺着的沈汀年缓缓坐了起来,静妃呼吸停止一瞬,侧过脸来,僵直的眸光盯着沈汀年,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浮现在她眼底,灯光又忽而一闪一闪,一切都那么的令人心下悚然。
人总有些预感是对的,输赢生死——也是一念一瞬。
“你——没死。”
“赵婧仪。”沈汀年仿佛发现她脸色很有意思,勾着唇带了点轻微的笑意问她,“你其实一直不相信我得了痴病,是为什么?”
沈汀年自认为自己装病装的非常好,没有破绽,唬住了许多人,唯独赵婧仪她没有相信,因为谁都找向老御医那边打听沈汀年的病情,不少人还旁敲侧击的想知道痴病发作到什么时候会失智,会疯到自残,到最后自杀。
这个饵放了这么久一直没有钓到赵婧仪,白瞎了她那么多心思演戏。
“因为我也有头症。”
沈汀年像是突然被击中了某根一直没搭上的弦,原来……她一直都忽略一点,除了她体质的问题,还有第二回中毒残留,真正的病根原来是来自皇上。
“一开始我也是不知道的。直到陈嫔找上我……”
静妃感觉同时有两个灵魂在她脑海里,一个是冰冷的绝望的,一个是解脱的愉悦的,她目光从沈汀年身上过渡在这个房间,她想象过若是放弃会不会日子过得下去,为什么一定要不放过自己呢?可没有办法,她为了进宫,为了那一份体面付出了太多,牺牲了太多,她没有办法甘心。
所以一步错,步步错。
“她告诉我康安帝为什么要沉迷女色,连死也要死在女人身上,因为他们濮阳家血脉里的东西会过人的,过给旁人,过给下一代。”
“世上就是有这样丧心病狂的人,自己活不下去也不叫旁人好过。”
沈汀年把手里的白布拧的紧紧地,长长的出了口气,“难怪了。”
仁武帝那一辈的老妃嫔没有一个安度晚年的,康安帝这一辈的大多都殉了,她一直为太后竟然在殉葬名单里添了那么多无辜的宫女而感到厌恶,如今想来,太后并非是嗜杀残忍,她是想要把康安帝染指过的女人都殉个干净,好掩盖这个皇室的惊天秘闻。
“难怪小皇子出生之后,太后再也没有逼着皇上去宠幸新人?”静妃冷嘲道,“她也知道作孽多了会报应的,濮阳氏为什么会有这血脉里的残缺之症,就是大周开朝皇帝杀孽过重,史上记载,他在战场上杀过十万人……”
或许是有夸张,但是十万这个概数如此真实的被记载,可见是真的杀孽非同一般。
“我是说难怪,你们这次会如此大费周章,里应外合的劫走湛哥儿。”沈汀年一开始就最想不通,暗道如此隐秘,这样的大好机会不应该把她掳走吗?
她们劫走小皇子对付沈汀年,何不干脆动她本人?
原来答案在这里,静妃也好,陈嫔也罢,她们觉得劫走皇子是最好的报复,但是吴婕妤她们并不知道内情,却想要小皇子的命,来打击和扳倒沈汀年,所以才会有多方人马出动,反而使得局势翻转……
“可还是没有成功不是吗。”
沈汀年还能腾出手来演戏做局,可见小皇子必然是安全寻回,静妃迎着她和阿云的视线一步一步的走近,“我也有问题想问,为什么你用了碎骨子,还能顺利怀上孩子?”
碎骨子又称淡竹叶。
“果然是你。”
沈汀年就知道叶氏姐妹是被栽赃了,“很不巧,我竹叶粉过敏体质,那日洗头又用了香露和头皮止痒药汤蒸发,几种相冲的东西同时发作在头皮上,肿的眼睛都睁不开……”
原是一场阴差阳错,静妃不是给她投毒,而是防她怀孩子,才在水车投了大量的淡竹叶粉,这淡竹叶是无毒的,所以其他人直接饮用了也没有事情,偏沈汀年碰都不行。
后来勤政殿的水源就被重点把控运送,再无可能被动手脚了。
“竟然是因为这个。”静妃笑了,千算万算,不如天意,“命运不公……”
交谈到这儿,彼此想问的都问了,相对无言,唯有一笑,静妃笑自己,笑命运不公,而沈汀年笑她,“你这样的人若都觉得命运不公,那些生来就低人一等,生来就要为口粮拼命的人……岂非不该活着?”
静妃沉默了。
阿云把她带走之后,沈汀年僵硬的动了动身子,躺回去竹榻上。
赵婧仪不能让皇上回来审理,她一定会把事情都告诉他,若是自己直接就把赐死了,太后那里,赵家,外朝……这个交代不是那么好给。
“娘娘,可还要召人进来?”
沈汀年之前做的安排是要挨个把这些人过一遍,但是现在她的心太乱了,一面焦急湛哥儿在回来的路上了,一面又混乱静妃说的那些话,当真是会过人的话,自己的头症岂不是也药石无医?
按太后说的,康安帝是二十出头就开始第一回发作,可皇上到现在都身体康健,壮实如牛……倒是她,还有静妃,陈嫔都相继出现了头症。
“不召了,你去告诉陈落,除了皇后让她自行回去,其他人都继续扣押在偏殿,等皇上回来再做处置。”
“吴婕妤和何贵人单独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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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消散,晨光熹微。
沈汀年等的迷迷蒙蒙,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困倦的睁开眼,就看见湛哥儿躺在她枕边双手掰着自己的脚丫扯掉了袜子,见她睁开眼了,一下子放开了自己的脚脚,“年年!”
“湛湛!”
“哎?”湛哥儿完全没有一天一夜历险的自觉,好像就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看见沈汀年开心的咧嘴笑。
这样小的家伙哪里会记得自己昨夜还哭了一场,扑腾到沈汀年怀里,一手就抓了一大把她的长发,扯得不知道多来劲,沈汀年眼泪都在打转,一时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疼的。
“湛湛,放开。”
还是背后伸出来的一只大手解救了她,濮阳绪累一晚上竟然没有在睡,他似乎不觉得要补觉,把湛湛撑在自己的肚子上,有力的双臂架着他腋下,由着湛哥儿胡乱的踩着自己,还能笑得开怀,沈汀年侧过身,专注的看着父子俩闹着,笑着。
她趁着湛哥儿扭头看自己笑的时候,凑过去亲了他一口,把他高兴的哇哇叫。
濮阳绪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抻着脖子过来,把自己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怼到沈汀年近前,“来亲一个亲一个……”
“不亲。”
“亲一个!”
沈汀年知道他抱着湛哥儿没法空出手来,故意转过脸去隔着点距离,叫他亲不上,濮阳绪嘿了一声,一挑眉:“再给你一次机会,三二一——”
沈汀年一把勾着他下巴,亲下去了。
她的亲吻水平已经被他言传身教的提升到了中等境界了,以前还会磕牙,刮到彼此的软肉,而这会儿就非常的甜,又暖,又亲昵而殷切,像是含着一块饴糖,彼此一点点的忝化了。
一旁踩着濮阳绪的肚皮玩累了的湛哥儿挣着扑腾起来,突然就一跺脚:“年年!”
“……”濮阳绪冷不防的闷哼了一声,忙把他举起来。
沈汀年想笑,又因亲吻而呼吸急促的一口气岔了,边笑边咳了两声。
“年年!”湛哥儿还非常不满的朝着她伸手要抱抱。
“嘘,嘘,乖,好湛湛,过来抱抱……”沈汀年赶忙把他抢过来,一面含嗔带笑的哄那个大的,“好了,不生气,不生气……”
濮阳绪抬手扶额,湛哥儿这才一岁就这么鬼精儿,过两年岂不是治不住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讯审
紧闭两日的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赵婧仪从昨晚后半夜就开始头痛,然后就躺在窗前矮榻上干熬着,这会儿才勉强睡着了。
进门来的宫女穿着粉蓝宫装,身形娇小,她蹲下身子,手里的食盒就势放在地上,另一只手探出了摸着赵婧仪冰冷的手腕,小声道:“奴婢给静妃娘娘送饭……”
赵婧仪连抽回手都懒得动,她两日未进食水米,虚弱之余还能维持清醒的点了点头,那宫女打开食盒,里面两碟子菜,一碗饭。
从混杂程度可揣,这就是所谓的残羹冷炙。
赵婧仪面无表情的任对方端起饭碗,一口一口的喂过来,然后麻木的吃着,而她的举动倒是让那宫女惊喜的笑一下。
然而她高兴的早了点。
“唔……呕……”
刚刚吃进去的全部吐了出来,赵婧仪这两年总喜欢禁食诵经,生生把肠胃折腾坏了,这冷饭吃下去自然受不了,她缓缓的往旁边倒去,那宫女吓得扑过去扶着,嘴里惊喊着,赵婧仪却觉得舒服了些,捏着她的手动了动,轻喘道,“扶我上床躺着。”
内室外室其实都差不多,因为屋里没有灯火,阴沉沉的叫人视线暗淡。
盖着冰冷的被子,赵婧仪冷笑起来,这就是深宫内院,有人花团锦簇,有人零落成泥。
“娘娘?你听见奴婢说话吗?”送饭的宫女将食盒收起来,在外室替她收拾干净地面,一面同她说话,“奴婢是希望你能振作起来,你都这样不吃饭不走动不行的……这会儿又吐了……”
“你先睡会,奴婢去求求尚膳局的管事,帮忙弄碗肉汤……晚点再给你送来。”
絮絮叨叨的又说了几句,赵婧仪都没细听,头晕的厉害,昏昏沉沉……是被耳边的哭诉声搅和醒的,脑袋突突的疼,嘴里还有些腥味,禁不住又呕的全身无力,扶着她的宫女一个劲的帮忙顺气,赵婧仪模模糊糊看见她端着碗汤水,只不过那味,绝不是肉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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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锁桥端着东西进屋,然后避开在晃晃悠悠学走路的湛哥儿,到在窗前给兰草浇水的沈汀年跟前,悄声说了静妃死了的消息。
沈汀年手一顿,这么快——“抓到那宫女了?可有审出谁人指使……”
“那宫女名唤柳儿,是慈安宫的人,太后从那日倒下去就再没起来过,皇后领着人在那边侍疾,听到这个消息也正为难了。”
静妃一死,湛哥儿被劫持一事的主谋就已成定局了。
沈汀年望着手底下翠绿莹亮的兰草叶子,她有些犹疑,赐死静妃本该是她自己来做的事情,谁会这么快动手,如此称了她的心?
有人在帮她,还是有人迫不及待想要除去静妃?
“陈嫔那边什么情况了?还是不肯招吗?”沈汀年用自己假死的一幕都骗到了赵婧仪,但是陈嫔却没有轻易的相信,扣押到皇上回宫之后,还是非常的沉得住气。
“自从皇上下令将她们关到暴室,挨个讯审,就只有吴婕妤招了,陈嫔和何贵人一个装傻不说话,一个就只会嘤嘤的哭……”
吴婕妤应该是被沈汀年那句陪葬吓狠了,不仅招了是她把消息送给郑汪海,还说这暗道的存在是何贵人告诉她的,但是何贵人如何知道蘭棠宫底下被人挖了暗道,她却不得而知。
可何贵人抵死不认,哭着求着喊冤,说吴婕妤是嫉妒她,陷害她……两人各执一词,互相诋毁,完全忘了入宫之初手挽手一起游园的情分了。
沈汀年对她们的这种相互攀扯没什么兴趣,她只想撬开陈嫔的口。静妃虽只提了一点点,但是沈汀年预感陈嫔知晓的秘密一定更大。
这棋子当久了,也可能反而成了棋手。有时候一件事除了主谋,还有帮凶,静妃未必会在一开始就想要动燕熙堂,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煽风点火的,而她一直觉得那个人是陈嫔。
皇后把静妃饮砒霜而亡的消息报给皇上之后,第二日一道裁定的圣旨就晓瑜六宫。
皇长子周岁宴日被匪徒劫持,查明的幕后主使静妃赐死,吴婕妤废黜身份终身囚禁永巷,而郑汪海定的是满门抄斩。
这应该是濮阳绪执政以来,做出的最严苛的一次处罚,群臣莫不震惊非议,然在知道了事关皇嗣的内情之后,也没有人敢贸然上书求情。
众人都在看赵家的反应,等了几日发现赵相只上了一次折子请罪,旁人问起他也说是赵家教导无方,皇上如此惩处,他并无异议。
郑汪海本人还未缉拿归案,但是他在西风城的家已经被抄了,满门不过十余人全部下狱,最迟也是秋后问斩。而郑汪海一日不落网,就一日不知这人为何要劫持皇子。
这日濮阳绪从外头回宫,匆匆而行,面色不好看,陈落迎着他进了勤政殿,以为他稍作梳洗更衣就要去燕熙堂,但是——濮阳绪唤了钱田跟随,又行色匆忙的出了勤政殿。
哐当,门开的声音很大,在黑幽的暗道里回荡,这是一间暗无天日的地牢。
过道的墙壁上都点着油灯,随着人影晃动而忽暗忽亮,映射在墙面上的影子幽魅般让人悚然。
在铁石架上挂着一个人,从身形看,便知是个女人。
“听说,你要见朕。”濮阳绪罩着一件黑麾,走过去,说道,“宁死不说,倒是硬骨。”
跟着濮阳绪进来的暗卫在示意之下去解开了陈语意手上的束缚,然后毫无征兆的让人从半空落到地上,摔的整个人打了个滚。
身下是冷硬的地,冰冷,可砸在地上的脸痛如火烧。
陈语意捂着脸在地上抬起头,直问道,“你终于要见我了。”
濮阳绪眯了眯眼,“赵婧仪对你不薄,你就是这样回报她的?”
一个赵婧仪死活无所谓,但是他都还没腾出时间来同赵家交代这件事,人就先死了,就让他很不痛快了。
“杀她是……太后的意思。”陈语意缓缓的挪动着,只是她才一动,濮阳绪就脚步一迈,连衣摆都不要被她沾染一样的避开了。
“你以为朕会相信,难道勾连匪徒劫持小皇子也是太后的意思?”
陈语意摇头,“是我自己……但是我所做这些却不是为了自己。”
“我是为了皇上。”
“荒谬!”濮阳绪简直听不下去了,他转过身去,“你既无心悔过,便在这暗无天日里疯到死吧!”
他觉得陈语意是个疯子,事实上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疯了,明知道说真话他不会信,偏要她说假话,到底是世道可笑,还是他们人太可笑?
“等等——”陈语意又跪着爬了几步,来到濮阳绪的正面,她竭力的仰视着他的眼睛,濮阳绪的眸子如墨玉深潭般暗冷地蕴着光,她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每个人心中都有可供利用的弱点和死穴,皇上,陈家若因我而被灭满门,上下百余口人命,我岂能背的起?有时候纵然明知是陷阱杀招,却只有将身献祭一条路可走,你知道那种绝望么?”
她的声音中有些微的恐惧颤抖,濮阳绪凝眉,唇角下抿,语音更冷,“他们说,这几天你是受刑也不肯说真话,朕没时间浪费。”
说完,濮阳绪侧首吩咐,“让他们进来。”
陈语意的脸煞白,唤道,“皇上,我说的是真话,你相信我……”
上来拖人的是这几天伺候她的刑手,不同于前几次的鞭笞杖责,这回他们端上了好几盘摆放着各种大小厚薄的刀刃,每一个都在泛着幽暗的冷光。
“千刀万剐这道酷刑,是朕登基之后,特地让吏部剔除的一道刑罚。”濮阳绪往后退了几步,冷哼了一声。
陈语意惊惶道,“不要,皇上……”
她知道谁都可能用一些话去恐吓逼供,但是唯有眼前的人不会,他不屑于浪费时间,金口一开,绝无反口。
没有人能挨得住剔骨之刑,陈语意绝望的闭上了眼,咬唇,眼角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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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已经翻了好几天自己的库房册子了,为了要找出个好一点的但又不是非常名贵的叫人不敢收的东西,也是费脑筋,“月朱,锁桥,你说还要给她们三赏些什么才好呢?最好也不能太招摇,怕她们年纪小压不住。”
“娘娘,小佑春她们不是说什么都不要赏赐吗?皇上已经给她们每个人的家里都赏了田和好几处房契,尤其许若闲家,还提拔了她的伯父官升两级。”
虽然还是个地方官,但是小芝麻官成了大芝麻官还是有区别的。
“我赏了,没有她们不要的道理。”
说的也是非常的霸道了。
几个人正商量时,岫儿在门口探了个头,月朱一眼看到了,便悄悄给她打个手势,叫她等一会儿,沈汀年不经意的抬头就看见了,把她们的表情都收在眼底,不由好笑:“岫儿做什么呢?有事情找你月朱姐姐,怎么不和我说?”
岫儿当即就局促的手脚不知道怎么放,进来给沈汀年见礼,声音比蚊子还轻:“是奴婢有事情拿不定主意,就想先问问月朱姐姐。”
沈汀年正是欢喜她们的时候,自然不会计较她这些不规矩的地方,“正好要给你们找赏赐了,你要什么事情求,直管说罢。”
这些小丫头面上都谨小慎微,心底里主意一个比一个大,眼前的岫儿装晕也是一绝,两眼一翻,连她都看不出来是真是假,这大概是天生的一门拿手活儿。
第一百七十五章知晓
“就是……娴姐儿又病了,柳嬷嬷求到奴婢这,想托奴婢问问娘娘,胡……胡嫔娘娘什么时候能回畅心苑。”
“你同柳嬷嬷怎么认识?”沈汀年的重点有些奇怪,她问完话,岫儿脸色一时涨红的更厉害,下一瞬都要哭了的表情。
月朱真的看不下眼了,忙替她解释:“娘娘,你忘了,之前咱们在畅心苑的时候,岫儿就在的,她那个时候被柳嬷嬷选中了,进了畅心苑照顾腿脚不便的闵云……”
后来闵云没了,岫儿就成了畅心苑的扫洒除尘的小宫女。
沈汀年晃了一下神,似乎记忆里有这么一个人,闵云在院墙角落绣着衣服,脚边的木墩上就坐着个人替她拿针线……那个时候她就在打开的窗边浇花,柳嬷嬷总着急忙慌的进来说事,又得了吩咐就风风火火的走了,有一回,她起来还没开窗,就听见她们凑一起商量事儿,说她跟皇上顶嘴,把人气走了,往后会不会失宠……那是她们几个人都愁烦的不行。
转眼,都过去这么久了。
“岫儿,你今年多大啊?怎么瞧着也是十一二岁——”
“奴婢已经十七岁了!”
岫儿这下是真的委屈的哭出来了,不要看人长得矮就以为她没长大好嘛!
“……”沈汀年轻咳了一声,忙转开话题,“有什么事情柳嬷嬷自己怎么不过来?什么时候她也这样生分了。”
按情分来讲,柳嬷嬷怎么也是伺候她那么久,还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掌宫嬷嬷的。
“柳嬷嬷是怕过了病气,娴姐儿身体总小病不断的,她近身伺候……”若是沾染了病气过到沈汀年这儿,那就是大罪过了,月朱一面说,一面看沈汀年神色,没有多为胡玉春求情的意思,“胡嫔被扣押着讯审,她心里惦记,也托了话想求奴婢问问情况呢。”
胡玉春能不能回去也就是沈汀年一句话的事情,但是因为这件事还没有处理完,所以就先委屈她也跟着被讯审。
“过几日,我会跟皇上提的。”
沈汀年对胡玉春倒也不是有了想法,而是有些无奈,她这个人,衷心实诚,能力有限,被人拐着弯绕进去了也是正常,只能期望她会学乖了。
岫儿得了准信就赶忙退出去了,前后脚没多少功夫,换班当值的许若闲进来替换小佑春,跟一天湛哥儿比干一天活都累,小佑春把他吃了多少,什么时辰吃的,下一次多久喂水的一些事情都细致的交接了下,就出去吃饭了。
许若闲不怎么主动逗湛哥儿玩,就只是静静的扶着他学走路。
沈汀年终于挑选来了一套礼物,顺势就唤了她过来。
“若闲,听她们说,你这两日夜里哭了几回?是怎么了?”
月朱抱起湛哥儿逗他去看窗外的景儿,许若闲空了手就到沈汀年跟前回话,她也没有隐瞒,把事情就说了。
大概觉得自己为一个匪徒的死难过有些没道理,她说的有些粘粘糊糊,“奴婢也不想难过——”
沈汀年之前召她问过全部的事情,但大多是关于小皇子和那个骤然回京参与此事的西风城主将郑汪海,匪徒的事情都是一语带过,如今得知这其中的细节,一时也有些怔然,想了一下,她才缓缓开解道:“你难过并不丢脸,也不用愧疚,这是人之常情,若非他舍命相救,中箭之后毒发身亡的就是你,或许还有可能小皇子也受牵连……”
“若闲,难过多久都没事,你还小,没必要逼着自己去做选择,顺着本心就好了。”
沈汀年曾经也有过她一样的问题,“等时间长了,渐渐你就会好起来的。”
许若闲点了点头,只是沈汀年温柔的眼神和宽慰的话语叫她鼻头酸涩,心中愈发的难过,白天还能忍着的情绪就有些忍不住。
眼看着又哭了一个,沈汀年无奈的想,她今天不会把要赏赐的三位功臣都给弄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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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阳绪从地牢里出来之后,一时不知道去往何处,他把披在肩上的黑麾解下,有些放空的行走在宫道上。
钱田在外头等这许久,也不知道皇上进去地牢是做了什么,出来就一直察看着他的神色,立马高度警惕起来,小跑着在前头开路。
很快,路上就清净的只有濮阳绪漫无目的的乱走,钱田缩着脖子隔一段距离跟着。
兜兜转转的,濮阳绪醒过神来,眼前是一片刚成活的叶子还很鲜嫩的树苗。
他种的树终于都活下来了。
这个发现让他略有些兴奋,当即就撸起袖子要去给树苗浇水,那正在护理树苗,人称老郭的一位老种树人赶紧把人拦住了。
老郭赤着脚干活呢,出了一身汗,也顾不得礼仪姿态,好言好语的劝道:“这树苗苗能在这么艰苦的地方活下来不容易呀,你恁不要乱动撒,中不中!”
说着还蹦出来地方话,濮阳绪讪讪的问,“这地方怎么就不好活了?”
“土太肥了,你们真的是瞎折腾,树还小,种下去就齁死了……”
总喜欢没事就施肥的濮阳绪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老郭随手掐了一把树叶子,“叶子都含水呢,这是活了。”
濮阳绪点了点头,之后就站着旁边田垄上看着老郭干活,这位朴实的种树人还挺话多的,给他讲着怎么种树——
“树的本性是要舒适,不能逆着,也不能动他们,偶尔来看看就好了,哪用得着日日看顾。”
勿动勿虑,去不复顾。
“你越是爱护的殷勤,他们反而长不好,说是喜爱,反而是祸害。”
爱之太殷,忧之太勤,虽说爱之,其实害之,虽说忧之,其实仇之。
濮阳绪听的认真,背着手在这地方,就这样渐渐冷静下来。
或许对湛哥儿爱护的太过了叫他们也都跟着过分关注,可哪怕他们有再多的理由,哪怕湛哥儿现在安然无恙……濮阳绪心头依然涌着一股强烈的怒火,还有深深的愤恨感。
据陈嫔所说,静妃之所以会在蘭棠宫改建的时候就买通人挖了暗道,那个时候她对沈汀年的恨并没有太大,更多的是为了报复濮阳绪,这个绝情寡义的男人。
他从来没有回头看过她,哪怕一眼,最后,连她最基本的体面都拿走了,她表面有多寡淡,内心恨恶就有多深。
而陈嫔就没有恨他吗?那必然也有的,自己为了能博得他的欢心才会装的柔柔弱弱,最开始他也是喜欢看她病娇娇的样子,所以她才会由着自己生病,把好好地身体弄得风一吹就倒。
可他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说不要就不要了,她本就没有什么依靠,从太孙宫被挪出去的那几年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苟延残喘。
就是这份恨支撑着她熬过来的。
在宫廷里,真的很难成活,这个活,不是行尸走肉,一日三餐,而是真正的生活。
“皇上,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为什么要自寻死路,为什么每天都活的这么绝望……”陈语意跪着磕在地上,声声泣泪,“都是因为你啊,全都是你!”
“你这样的男人活着就是祸害女人!”
“放肆!”濮阳绪终于动了怒,他也没想到自己是听得不这种话的!
“呵呵……”陈语意冷笑着,似乎能让他生气就极其的快意,既然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收敛的,怎样都是死,有什么好怕的,“你知道你祸害的最深的是谁?就是你心爱的那个人。”
“是沈汀年呀!”她像是疯了一样哈哈笑,又抖着肩憋住,可太想笑了,又肆意的嘲讽他,“你别一脸不相信,看疯子一样看我,真正疯的人是你自己,你越是恩宠她,她就死的越快呀!”
说到最后,她撑不住笑哭了,“你仔细想想,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身体越来越差的,你再好好想想,她怎么会流了第一个孩子,若是只因为中毒,可她吃了草犀……”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你!”
“你有病啊!”
“……”濮阳绪。
他好想狠狠的指着这个疯女人骂回去,你才有病,疯病!
“皇上?皇上……”
陈落喊了好几声,御案前的濮阳绪才醒过神来看他。
“燕熙堂那边在安排晚膳了,遣人来问皇上可要一道用,有几样时蔬都是皇上爱吃的……”
“朕不过去了,还有些折子要批。”濮阳绪打断他,然后把不知道看了多久的折子合上,拿起了新的一本。
陈落眼见那被合上的折子没有朱批,就知道皇上出去一趟魂也丢外边了没带回来,听钱田说就是去御花园北边种树去了,他有些想不通。
魂让树给吃了?
“对了,你稍后去朕的私库里,把前些日子北戎进献的一套红宝头饰送去给贵妃,她发丝柔顺,再合适不过了。”
陈落见濮阳绪终于没有神游,也不由神情微松,脸上带了笑,轻声应了是。
陈落虽然现在也猜不到皇上太多的心思,但是只要知道他满心满眼里,数来数去,也只有一个沈汀年。
就在陈落准备退下时,提笔批折的濮阳绪再度开口了。
“遣人去慈安宫问候一声,朕晚些时间过去看望太后。”
第一百七十六章皇后
慈安宫里太后还没接到皇上要来的消息,正在为皇后禀报的事情发火,齐嬷嬷和皇后都有些猝不及防,两人诧异的交换着眼色。
还是齐嬷嬷开口劝人,“太后,你这身体才有些起色,万万不可再动怒。”
宋禹虽来慈安宫比较殷勤,但是同太后关系是维持的表面的和谐,没多什么真正的感情,见她发怒,就把端着喝了两口的热茶放下,起身站着,“太后,静妃之事皇上已经有了定论,除了吴婕妤,审讯完的其他妃嫔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
“这个赵氏死有余辜,从她进宫以来哀家如何对她的,若不是哀家给了她治宫的权利,如何能让她买通了内省府的采买,又有机会勾连工部的人……”太后眉宇间怒火犹存,但她是病中未痊愈,不过是虚张声势,也发不出多大的火了,气都喘不顺了。
宋禹暗想着到底是有了年纪的人了——年轻时再厉害,老了依旧是力不从心。
“还有那个吴婕妤,她又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吏部侍郎的女儿就敢如此胆大妄为,平日里好事多舌,没人治她,还真以为自己算个人了……”
听着太后如此失态的愤骂,宋禹垂眸不语了,她老人家情绪上来了爱骂什么骂什么,她一个小辈听听就好了。
只能说小皇子被劫持着实触犯到了太后的脾气,控制不住情绪的太后骂着骂着连沈汀年都不放过,就让她不得不说话了。
“还有燕熙堂,她一天到晚的究竟在做什么。”
“太后,贵妃她并不知情静妃的死,倒是查出来那个宫女是——”
“哀家知道。”太后冷哼着打断她的话,“她沈汀年根本不屑于借刀杀人,更遑论顶着慈安宫的名做事。”
“好说歹说也是皇子的娘偏偏什么都不做,才叫哀家更心寒!”
宋禹神色一滞,面上泛着不豫之色,却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她没什么情绪的徐徐而道,“皇子找回来了,虽是虚惊一场,贵妃却是担惊受怕一日一夜,就是想做什么也腾不出那份心,总要先顾好皇子。”
显然这话不得太后的心,她看着宋禹都瞬间没有了什么好感,一时竟不想再搭理,好在没再骂人了。
一旁的齐嬷嬷见状,暗自松了口气,万不敢再劝什么,可能是生病的人都会变得不那么理智,会执拗的很,再加上这回皇子险些出事,对她的打击非常的大,气上头了管不住嘴,竟在小辈面前毫不顾忌太后的身份。
也是宋禹真的宽容大度,要是换一个人,怕是早就走了,人堂堂正正的皇后,掌着后宫大权,搁这跟挨训似的听你骂人?
齐嬷嬷伺候着太后饮了一杯热茶,好歹静了心,没再气着了,转过头见宋禹还站着呢,不由心底诚服的走过去,亲自给她添了一杯热茶。
后宫这担子说不重也不轻,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就担下来的,齐嬷嬷也是跟随着太后治宫多年,深知宫务繁琐的底细,尤其这各个宫里的管事,心里都有了自己的小算盘,要把他们全部收拢服帖非一日之功,但宋禹呢,没有借助慈安宫的人手,也没有靠着皇上做后盾,以一己之力坐稳了自己的皇后之位。
宋禹这两年没少干实事,有一桩说一桩,比如改善底层宫人的生活,那些群聚在下人房里的宫人们吃住一起,很容易染病,她把几乎形同虚设的安乐堂整顿起来,除了收容死人,还要给活人治病,把司药司里的医女调了大半过去,彻底为宫人解决了生病无处可医的问题,遇到一些特别疑难杂症的还安排一位御医过去坐诊。
又比如,把宫里专为皇子公主们启蒙教学的尚书房修整扩建成了一处大学堂,所有的宫廷幼童都可以去听课,一开始这个做法连皇上都惊动了。
好大的一桩事,好像在宋禹眼里不算什么,而她也成功的说服了皇上,因为学堂式教学的确更具效果,三两个孩子总是听不进课,有的听了大半年了连先生讲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整改之后,孩子们都特别的有积极性,他们很新奇,也很喜欢……
再细数的都是各样的琐事,反正宋禹就是大刀阔斧的做事,不搞旁的阴谋阳谋。
“小皇子可有什么不适?没受到惊吓吧?”
再开口太后声音平静,宋禹也就照常答了,两人一问一答的又说了几句,宋禹再没有主动提过燕熙堂,太后大抵是有些生疑她竟然为沈汀年辩解,若再说什么,更会引来她的多心。
“你刚提到了那位宫女,确实是慈安宫的人。”
这话一出,宋禹知道是要说清楚静妃的事情了,她点了点头,“因查到了她的宫籍,系出慈安宫……如今虽然锁在惩戒司里,却还是没有正式处置,还要请太后示下。”
不得不说,她这话说的漂亮,太后不管事了,也不代表可以让其他人动慈安宫的人,她就是病的再凶,活着一口气也不能不管自己的人。
“哀家前两日病的昏沉,中途醒来许是听见了什么,才会发梦呓,叫她们误会了吧。”
宋禹还能说什么,只能答一句,“那就是误会了。”
“也不打紧,就这样吧,哀家乏了,要歇了。”
宋禹行礼告退,并没有被这直接下的逐客令影响心情,从从容容的走了。
齐嬷嬷稍一犹豫,也就没跟出去送人,留下来服侍太后躺下,她算是非常熟悉太后的脾气了,需要顺着来,眼下还不爽着,若不再尽心尽力的哄着,转眼就又要生气了。
出了慈安宫,宋禹还没上车辇正好遇上勤政殿来传话的跑腿中官,听到皇上稍后要来慈安宫,她想了想当即就唤了随侍的宫女一起走回坤宁宫。
“娘娘,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宋禹不想说话,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略显怅然的道,“我不想生活在这个宫里因为善良是弱点。”
刚才太后说沈汀年什么都不做委实让人心寒……难道手染血腥,冤冤相报就不让人心寒吗?宋禹以一个真正的局外人的角度纵观全局,这一整件事情,除了小皇子,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无辜,真正的清白,今日果,是前日因,静妃她们自食其果,沈汀年和皇上也是受了教训,而警醒未来。
她观察了沈汀年两年了,并非滥用权力,不拿人命当命的人,从上次沈波一案的事情的后续处理,就叫宋禹看出来了,沈汀年不打算将后宫变成以杀止杀的战场,怀柔和威慑并行,事实证明上次惹事的那批人确实安分了下来。
而这回——宋禹也揣不定,沈汀年又会做什么,她既好奇,又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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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没等到皇上来一道吃饭,难得一整天都没见人,有些空落落的。
连喂湛哥儿都有些心不在焉,还是锁桥脸皮厚竟偷偷拉住禀话的跑腿问了皇上的行踪,原是去慈安宫看太后了——沈汀年不由的多想了,这太后不会是不太好了吧。
一想到是因为湛哥儿被劫走的事情把人吓的晕倒,如今若是一病不起就撒手走了……
“锁桥,你抽空去趟太医院,叫向老御医过两日去给太后请个脉……”
“我等会写个信,你也给送一下,也不用避讳什么,就正常的送出宫就行。”
沈汀年打算写封信出去,叫沈家在江南一带寻一寻名医进京,有备无患。
其实由皇上下旨命人去做这件事更好,但是沈汀年觉得太后本人怕是不喜欢这样的动静,好像别有用心的巴不得她早点远离人间。
果然,在皇上来慈安宫陪着用了晚膳之后,太后一听他说要张榜寻医,立即沉了脸,不仅拒绝,还很生气。
按照濮阳绪以前的思维一定会觉得太后委实不可理喻,给她寻医还不领情,但是今日他没有。
“母后不同意就罢了,何苦生气,累着身子。”
若说之前对陈语意的话是九分不信,太后的态度叫他一瞬半信半疑了。
“如此最好,我的身体自己有数,死不了。”
连死这样忌讳的话都说出口了,濮阳绪沉吟了一瞬,今晚似乎不是谈话时机。
“遮遮掩掩的做什么,想问什么就直接问。”
太后以为他要问静妃的事情,所以也不怕他问,万万不料,濮阳绪酝酿已久,抛出来的问题炸的人头晕目眩。
“母后,你当真是心疾吗?”
“是谁给你说了什么?”
太后板着一张脸,语气比冰还冰。
她的诊籍被她亲自锁起来了,为她看诊的御医是朱院首,此人年轻的时候受过太后的恩惠,绝无可能把她的病情说出去,就算是皇上,他也不会松口。
“母后,你这……”濮阳绪浅浅一试就激的她如此情态,当即神情一转,好像不解和困惑,“我只是问问,你这病了好像不见根治痊愈。”
“心疾就是医不好的,焦急上火就犯……”太后也意识到自己言行过激,也跟着变换了语态,脸色缓和道,“养养就好了。”
短暂的沉寂。
母子二人近在咫尺,心里却隔了万重山水。
第一百七十七章探讨
皇上走了之后,太后突然就很想笑——这算什么?她怎么会以为,瞒得住。她如此的讳疾忌医,跟告诉他又有什么区别?
现在的皇上不是她臂弯里的稚儿,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不过是迟早。
甚至为了不让自己情绪激动,他就索性不问了,这是相当的自信。
“谁告诉他的……”太后撑着脑袋,静妃已经死了,他连对方的面都没有见,还可能有谁?
沈汀年?然后这个名字很快就被她划过去,不可能是她,太后陷入了沉思,究竟有多少势力渗透在这座皇宫里,她以为随着康安帝的死去,事关皇室血脉的秘密会被她带进棺材里被掩埋。
一切的疑惑,最终都归结到一个问题——究竟是谁洞悉了这件事,又告诉了皇上?
万千思绪交错,胸口血气翻涌,太后心头烦恶之极,一时间头晕眼花,往后一倒,吓得送完人进来的齐嬷嬷飞快的赶过来扶着她。
“你也听见了,这事儿瞒不住了。”太后揉着心口,有气无力的笑了一下,“他以为我也是犯了头症,熟不知我最是厌恶那个人,有了他之后再也不愿意让那人近身,这二十多年来,也只偶尔犯了片刻头疼……咳咳。”
“娘娘,你就先歇会,别想着这些事情吧——”齐嬷嬷是真的见不得太后这样一幅软弱的样子。
可太后心里难受啊,“可就是这样也摆脱不了命,身体说垮了就垮了,你说以后他怎么办?”
“娘娘,皇上吉人自有天相,这转眼就三十了,不是都好好地嘛。”
“是了,他很快就三十岁……”
齐嬷嬷心里也难安着,面上却沉稳笃定,“湛哥儿也一岁了,时间过得快,过几日就会走,会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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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听到她们在说什么吗?”
走在回去勤政殿的路上濮阳绪背着手望天,百思不得其解,太后当真是隐瞒着他。
“回皇上,属下不敢潜的太近,只听见太后娘娘反复提到‘头症’二字,其他的声音太轻听不清楚……”暗卫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
头症?头症——不知不觉间,濮阳绪反复的念着,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却像一道诅咒,突然降落,在他翻涌的脑海里烙下印记。
仁武帝的头风病,康安帝的怔仲症,太后的心疾,还有沈汀年……她说自己的痴病是装的,另一个奇怪的念头也在濮阳绪思绪里闪过,如同闪电劈过乌云密布的天空,他一下子就顿在原地,全身僵硬,动弹不了——如果她装病掩盖了什么,那就一定是头症!
“马上去传讯给各地监司,朕要知道一件事情。”
那些远嫁的公主们,那些无召不得回京的藩王们是不是都有着同样的各异的病症。
他怎么就没想到,为什么与他同辈的人都没有一个留在京城了,原是太后在暗中推动,连自己养的最喜爱的祈芳公主都远嫁了。
犹记得祈芳公主因为貌美又娴静被京城世家子弟竞相求娶,但是太后偏偏一个都看不上,最后反而挑中了难得回京述职的一边城将军。
“皇上,时间不早了,还要去燕熙堂吗?”
钱田看着濮阳绪在路中间一直一动不动的,再不挪挪地儿,都站了成了一棵树。
“朕的折子还没有批完——”
“皇上,可算找到你了,小皇子晚上不吃饭还闹着要玩,现在都不肯睡……”
一听燕熙堂来传话的中官的话,钱田就知道没批完的折子终究是要空等了。
濮阳绪进燕熙堂的时候,湛哥儿果然没有睡,满屋子乱丢的都是他的玩具,被他抱起来之后,还嘎嘎的叫着,等进了内室,看见沈汀年在卸着头饰,镶嵌的都是红宝,正是他让陈落从私库里取出来的北戎进贡的那套头面,称不上价值连城,但是绝对普天之下唯有这一套。
“啊呀!”
湛哥儿鼓足了劲儿发出了很长很响亮的一声尖叫。
“……”濮阳绪皱着眉头看着他咧着嘴,一个劲叫着,十分的头疼,“这是怎么了。”
“今天叫了好几回了,问过御医还有乳母她们,说是正常的,”沈汀年披散着长发,转过身来,也看着湛哥儿,一脸无奈,“是要开始说话了,他只听到我们说,自己却不会说,下意识的会焦虑,喜欢尖叫,午膳后吃饱了叫的把自己累才午睡的。”
之后濮阳绪就忍着耳朵要废了的聒噪,抱着尖叫娃哄了好久,把自己又累到的湛哥儿,可算呼噜呼噜的睡了。
然后,沈汀年不明所以的被他拉着,面对面盘腿坐床上。
“年年,这样下去不行啊……”
濮阳绪决定要正式探讨一下尖叫娃——湛哥儿的问题。
沈汀年想了想,“确实要想想办法。”
“你也觉得是吧?”濮阳绪斟酌着,极其勉强的问,“要不……”
“我们再生一个?”沈汀年试探的接下来话茬,望着他的一双眼睛透彻又清醒,“孩子多了,他们就不会打孩子主意了……”
就这么一个独苗苗,确实遭人惦记,要是有七八个孩子,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
濮阳绪咽了咽口水,刚要脱口的“迁宫”二字咽回去了,他极力平静的又下意识的重复道,“再生一个?”
“两个?”沈汀年以为他觉得太少了,狠狠心就决然道,“最多三个,不能再多了……”
“……”濮阳绪不知道为啥觉得心口刺啦刺啦的疼,这个女人就是这样不按常理出招,一不留神就给他心上来一下重力砰击。
“怎么了?一副受打击的样子,难不成你还不乐意啊。”
沈汀年完全没有怀疑他另有想法。
“我这是感动!”濮阳绪忙解释起来,“你这什么眼神,我感动的心一抽一抽的,马上就要撅过去——”
“瞎贫嘴!”沈汀年伸手去捏他的嘴,盘了一会腿嫌累,就坐不住的往他身上扑过去,“今天干什么去了!一下午去哪了,老实交代清楚……”
“我能去哪呀……有你们母子在我哪儿去不了。”濮阳绪抱着软乎乎香喷喷的沈汀年,什么都不想了,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她,“别的就不说了,免得你太得意猖狂,反正我是被你咬的死死的。”
像是野生的狼,叼着自己的肉,死也不会松口。
沈汀年被他禁锢的没法子捏他了,就索性放松了身体软绵绵的窝在他怀里,一口牙咬在他的胸口,隔着单薄的底衣也没咬到肉。
“你还真咬啊。”濮阳绪夸张的开始哆嗦起来,“好疼哦。”
沈汀年发现了这男人矫揉造作起来,都没有女人的事情了。
两个人闹腾的动静越来越打,外头守夜的都悄悄的退到远一些的地方。
“你——”沈汀年最后喘着气爬起来,有些迟疑和疑惑,“你不对劲。”
“我……没有。”濮阳绪心虚的捞着她的腰躺回床上,却不曾想沈汀年伸手就捏住他要害,发出质问,“往日里你可从来不会亏待它……”
今天却变着花样帮她疏解却不动真格的。
“真没有……”濮阳绪辩解的苍白无力,又不能说自己现在非常的不想,身体是想要的都快要炸裂,可理智叫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真的是自己的身体有问题,就不能为所欲为,害人害己。
“哼。”沈汀年生气了,一把推着他坐起来,“能耐了是吧,有本事就一直憋着,以后都别碰我。”
“年年——”濮阳绪再粘上去就迟了,沈汀年真的开始不理他,翻下床就去了隔间浴房,唤了值夜的锁桥拿了一套新的衣裳进去。
杵在广木上的濮阳绪是内外受挫,最后叹着气去看在小广木上睡着的湛哥儿。
睡的鼻尖都冒汗的湛哥儿手还抓着自己的一只小袜子,这家伙可真喜欢给自己脱袜子脱鞋。
濮阳绪捏了捏湛哥儿光着的小脚丫,情绪缓缓平复,然后给他把袜子穿回去了。
又把盖着他小肚子的小被子拖上去一些,濮阳绪转身要走开,又想起什么,伸手托着湛哥儿的下巴,他半张着嘴睡的一点没反应。濮阳绪偷偷数了数,还是八颗牙,另外又冒出来两个牙尖尖……
“年年,湛湛又长牙了。”
沈汀年洗完澡困乏起来了,就由着他挨着躺下了,听见这话就嗯了一声。
“可既然都要开始说话了,”濮阳绪觉得周岁的哥儿已经算是长大了,“怎么也该喊父皇了,教了这么久竟然还不会喊……”
说起这个,沈汀年就又睁开了眼,“你这想法可不行。”
濮阳绪:“嗯?”
“他才多大一点,你就给他压力了?”沈汀年说的严肃认真,“你不能把自己的想法给他,现在是他该走路,他该说话了,以后就是不是该文成,该武就……”
“我……”濮阳绪被她训得哑口无言,这家伙才一岁,谁给的来他压力!晚上自己才是受伤的那个,被这个尖叫娃刺的耳朵嗡嗡的,濮阳绪郁闷的苦笑:“年年,你要是还不高兴……”
“跟你说正事,不然谁理你。”沈汀年说着打了个哈欠,重新闭上了眼睛,声音也软下来了,“以后不准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好好好,我说错了。”濮阳绪伸手拍着她后背,“你睡吧。”
“别敷衍我,他又不是你从小就聪明……”
“谁敢敷衍你……”
说着话沈汀年迷迷糊糊,濮阳绪也打了个哈欠,头靠着她发顶,没一会儿竟是先睡着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太后
湛哥儿周岁宴之后皇上毫无预兆的开始修身养性,兢兢业业治政,认认真真养儿,对沈汀年也是有求必应,恩宠无度。
天气开始热起来了,濮阳绪收到了详细的奏报,并没有他预测的那般情况糟糕。
几位年轻的长公主嫁人之后都是一年内就有了身孕,然后也都平安生产,如今并无任何身体异常的。
而康安帝那一辈的大长公主们的诊籍记录里大大小小的病都是正常的感染风寒,头疼脑热,上了年纪的妇人病……偶有一两个病逝的却是突然暴毙,与康安帝暴毙一样。
再看各个有封地爵位的藩王,武将身体大多健壮,诊籍里出现的都是外伤,文臣就稍微差一些,开方子调养身体的原因五花八门,连固本养元的都有……濮阳绪逐一排除,直到看见熟悉的“琮王”二字,他神色微变。
“建元一年秋,巡防时突然坠马,所幸只受皮外伤,坠马原因不明。”
“同年冬,琮王妃病危一次,复发旧疾,终日咳嗽不止。”
“建元三年,世子突发红疹,高热一夜,幸得照料起居医女用药退热,又开奇方治红疹,世子遂安然。”
濮阳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关注他们的消息了,只要知道他们在远方安然便好。
今日阴差阳错的看到这些细碎的消息,一时愀然。
“来人,传朕口谕,召翰林院学士拟诏……”
濮阳绪突然就决定要召琮王携带家眷回京,二府大臣齐齐惊动了。
好在虽然是没有预兆,但是也不是太荒唐的事情,议论之时都各抒己见。
皇上也不是一意孤行,既然是着翰林院草拟诏书,那就是表示这件事有商议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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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的午后,湛哥儿开始说话了。
一开始是说了声“年年抱抱。”沈汀年当时在查阅古籍资料,顺口就回了句,“等会抱……”
“娘娘!小皇子……”小佑春先反应过来了,看着已经可以自己走路的湛哥儿激动的解释,“会说话了。”
“娘娘抱抱。”湛哥儿张开手要抱,还跟着小佑春一样喊她娘娘了。
沈汀年回过神立马把他抱起来,高兴的笑了,“湛湛,你不是喊娘娘,喊母妃。”
“母妃。”
虽然有些声音稚嫩但是口齿清晰,听的沈汀年格外开心,没忍住亲了他好几口,“再叫一声,娘。”
“娘。”
教什么说什么,学的有模有样。
闻讯赶来的濮阳绪终于也如愿以偿的听到了“父皇”“爹爹”……还有一声“皇上”。
旁人喊了一声,他立马就学会了。
高兴的濮阳绪第二日就把湛哥儿抱到御书房,来议事的王公大臣回去之后少不得跟家里人抱怨,这皇上是真的喜欢炫耀自己儿子,不就是会说话了嘛,至于把孩子抱来挨个叫他们一声?
不过这小皇子可实在是太漂亮了,有种陌生人光就是看几眼都能喜欢上的那种天生优势。
若是再对着你咧嘴笑笑,立马就恨不得掏出来兜里的糖果全都给他。
被湛哥儿一搅和,召回琮王的事情议定时就没那么沉重的气氛,大家你说一句我回一句,皇上也是和气的很,最后决议先给琮王发一份诏书,人也不见得就会应诏而回呢。
快马加鞭呈送到北峰城的诏书却是石沉大海,隔了大半个月才有一封信随着退回的诏书一起呈递御案。
琮王不但不回来,还委婉的问他“皇上是政务太闲?”
“闲的连儿子都险些叫人掳走了?”
“还需要皇叔替你抓郑汪海吗?”
三连击——扎的皇上要踹翻了御案,好歹被陈落等人拦住了。
“太嚣张了!自从朕给他开通了海运通商,再也不用连青菜萝卜都吃不到,他就开始这般嚣张了!”
晚上用膳时,濮阳绪一边抱着扒上桌的湛哥儿,一边向沈汀年告状,“你说说,是不是惯不得,好心问候他一声,还这般奚落我!”
沈汀年已经听的耳根发烫了,这叔侄两就是嘴上吵吵,背地里又搞些截然相反的小动作。
“琮王五月份亲自跑了一趟西风城,替你收拾了郑汪海留下的烂摊子,你怎么不说?”
“还有去年送进宫的一批海货,哪样不是价值斐然的,让你扩充私库,不至于赏赐个官员百姓都束手束脚的没排面……”
“我哪里稀罕那个!”濮阳绪嘴硬的不承认,新政以来,百姓们越过越好,他倒是越来越穷,钱都用在了各地修缮工事,赈灾,开垦荒地建立新城……人口越多了,地儿就不够住,光是去年一年就新建了十三座城池。
尤以蜀地和西北两境为多。
“是啊,你不稀罕,那个高兴的哼小曲儿的男人是猪吗。”
沈汀年简直要笑死,每次看他那个暗爽又憋着不说的样子就特别的好笑。
堂堂一个皇上就这么喜欢意外之财,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
那股子抠搜劲儿跟当年让陈落采摘她院子里的花卉不给钱是如出一辙。
“年年,你们家出来的都这么嚣张嘛!”
“我也是你家的。”
“那我家的必须嚣张跋扈鼻孔朝天——”
“你才鼻孔朝天……”
吵吵嘴逗逗娃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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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三年入秋后,太后再度病倒了。
沈汀年让人从江南请进京的名医倒也是顺利进去了慈安宫请平安脉,可结果不如人意。
太后病的重,连月不能起身,诊断的人都说是脏腑虚疲,心率失常……加之太后口述心痛,气喘,确是心疾症状。
皇后开始领着众人侍疾,这回阵仗比先前要大,沈汀年也没有例外推辞,每天抽出晚膳前后的一个多时辰去慈安宫服侍太后。
真正也不用她端茶倒水什么的就是规矩摆着,尽孝道是她们的本分,是要给天下人做典范。
皇上就跟她错开了时间,是每日午膳后去看看太后。
皇后没得选就开始每日早些起来,赶在早膳时间去慈安宫,有他们三人轮换着来,其他人就自由选择了。
“皇后娘娘,奴婢锁桥,代我家娘娘前来传话……”
这日午后宋禹刚走到慈安宫大门口,就被匆匆赶来的锁桥撞了个正着。
“贵妃?她有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沈汀年要告病不能来侍疾了。
“贵妃她……病得都起不来身,头晕目眩,只能在床上躺着。”
这是锁桥的原话,宋禹蹙了蹙眉,也没有怀疑,既然生病了那就好生休息,也没别的交代了。
可沈汀年这一称病告假就是一个月,然后……小道消息就传出了燕熙堂:据说,熙贵妃她根本没生病,她是又有身孕了。
更叫人震惊的是御医诊出了双胎。
病的终日颓靡昏沉的太后一听说这个消息激动的心跳失衡,一骨碌就坐起来了。
不怪她身体受不了,实在是大周皇室开国至今还未有过双生子。
少见多怪的不只是她,皇上本人也已经兴奋的失眠了好几天了。
消息渐渐暗地流传的更广了。
“怎么就怀上了双生子呢!”有人惊讶。
“她怎么就怀上了呢?”有人古怪。
”她怎么还能怀上呢!”有人恼恨。
唯独宋禹抚掌而笑,这就是沈汀年!不枉她等了快大半年也没见沈汀年有什么举动,原是要一劳永逸,叫那些心怀鬼胎的通通傻了眼。一个皇子就叫你们上窜下跳,那就接着多来几个,沈汀年决意要生,孩子他爹哪里挡得住。
而这过程中间还发生了好几桩事儿,只是不大不小没闹出燕熙堂就甚少人知。
熙贵妃一孕双胎的喜事在她二十三岁生辰日正式布告天下,皇上广施恩泽,减免大周国一年三成赋税,这样大的手笔是可以载入史册的豪举。
但是天大的喜事也没能逆天改命,虽然短暂的冲淡了慈安宫沉浓的病气,又很快就迎来了更大的反噬。
有初生就会有终老,自然规律无从逆转。
太后回光返照,第一个见得人却不是皇上,齐嬷嬷知道她的想法,早早的就去燕熙堂传了信。
但是沈汀年来不来,她也没有把握。
毕竟怀着双身子,这出门总归有些不妥当。
“她……来了吗?”
齐嬷嬷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就头脑发热的说了句,“皇后其实一直都在外头,这几天也是……”
说完又觉得自己是真的昏了头,明知道太后不见皇后,非要见沈汀年是因为什么,偏要说这些没用的话。
“咳……”太后轻咳着,摆了摆手,到了这个一口气就要落了的份上,她表现的相当的柔和,“再去问问,我会等着她来,她不来,我就不走。”
齐嬷嬷眼泪一下子就冲出来眼眶,难受的恨不得能以身代之,她跪下来,连眼泪都没空擦,“娘娘!你留下来吧,老奴还能再伺候你,老奴还没伺候够……”
沈汀年还没进殿就听见了那悲泣的哭声,老一些的宫人都是跟着伺候太后许多年的,他们听见了齐嬷嬷的哭声,也都跟着泣不成声,有的背着身哭,有的捂着嘴跪在地上……
这样的境况多少让人心酸眼涩。
第一百七十九章琼光
沈汀年最是不喜欢看的场面就是当下这种,病榻上的人双颊凹陷,灰白的头发同她那苍白的脸看着都叫人心情沉重。
不知道旁人是怎么面对死亡的,但是她所见过的种种,都会告诉她生命的卑微和脆弱,因为无论你怎么祈求——上天还是会收走。
她很小很小就懂了这个道理。
“沈汀年……”太后眼里燃着生命尽头最后的一点华光,她微微含笑,所以眸色不是灰沉暗淡的,是非常的清润,“以前我最佩服的一个女人是虞司药,我以为这辈子都是这个答案了。”
后面的话她不说了,彼此都晓得了。
沈汀年沉默的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一句话也引而不发:你不知道,我等着看你低头,等了有多久。
但眼下却毫无胜利可言,对一个垂死的老人,她只觉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过来一些。”太后视线也落在她肚子上,“不用害怕,我身子干净,这一辈子就没有这样干干净净过……”
她虽然病的厉害却非常注重干净,身上也没有病人的味道,若非是人瘦的无肉,瞧着吓人些,沈汀年往前又走了两步,始终却没有在床沿坐下。
“我怕绪儿叫了人偷听,得小点声”
沈汀年见她说这句话的表情跟濮阳绪寻常逗湛哥儿似的,非常的孩子气,竟是从这点上看到了母子两相通的地方。
人……也不是不可能返璞归真。
“不知道是谁告诉了他,濮阳氏血脉里缺陷的事情,我以为这件事可以由我带进土里埋葬掉。”太后直到这一刻才吐露出当初同沈汀年说这件事的后悔,“我那时候吓你,是心里不痛快,因为你这人,真的太傲了,绪儿这等出身,他有傲有狂的底气,而你呢,你有什么……你竟比他还要骄傲,几次三番的顶撞他,换谁都是死路一条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积累已久的怨气,说着说着就散发出来了,一直以来她为什么不喜欢沈汀年?归根结底就是不平,凭什么自己这样出色的儿子被一个女人拿捏的死死的?
“当然事实证明,你确实有骄傲的资格。”
太后喘了口气,沈汀年终于开口了,“说正事吧。”
说句大不敬的,别让她白来这趟。
“咳咳……”太后忍过去心口一阵的疼痛,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还是齐嬷嬷从后面帘帐出来给她喂了一粒药丸,显然是用来镇痛的,因为沈汀年闻到了药材吹云草的气息。
缓了一会儿齐嬷嬷又退下去了,沈汀年不由得想,难道齐嬷嬷也是不知情,而太后是最后一个知情人了?
“你还记得太孙时期治宫的娴妃娘娘吗?这件事是她临死前告诉我的,那时候仁武帝薨逝不久,我初初当上皇后,整个人都处在特别畅快的状态,我一点没想过要把康安帝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都处置了,我巴不得他早些被那些女人掏空了身子,最好是能猝死——”
虽然最后康安帝确实如她所愿了。
“可她告诉我,仁武帝中年之后杀了一批又一批的妃嫔,不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嗜杀之欲,也是为了灭口,不能叫外人知道,濮阳氏血脉里有缺陷。”
所以她才会一上位就开始雷厉风行整顿后宫,把那些身体较弱的,有病的,混在一些恃宠而骄的妃子里一块处置了,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新上任要立威,这其中的内情,苦楚——直到今日才吐露出来。
若非如此,她何必沾染那么多血腥,叫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疏离而不喜。
“究竟是什么病?”沈汀年研究了这么久,通读了各种古籍记载,都没有关于这种病的。
“说起来也不算怪病和绝症,他们管这个叫血症,一是取自血脉关系的意思,因为代代相传,二是因为血不通而成痼疾,三是夫妻也会相互传染,因彼此气血相通……”
“身体好的发作出来情况会轻一些,身子骨弱的生下来就活不久,十之八九会夭折,因为事关皇室血脉,非常的隐秘,以前仁武帝没痴呆前严令御医秘密研究过,后来他痴呆了,那批御医又阴差阳错的牵连进谋害仁武帝的案子里,被绪儿处置发落了,若是现在还有谁最懂这个病,那就只有——虞司药了。”
“她曾经靠金针走穴和火疗抢救过仁武帝的命,你应该看过皇室宗谱了,仁武帝是大周开朝以来活的最久的一位皇帝了,就是数算皇室其他人,他也是最长命的一个了。”
康安帝连五十都没有活过,而且这父子俩还是大大的比其他人更长寿的,只有在拉长的时间年度里,才会去发现异常,尤其是女人,更是薄命的多,太后这样过了四十的都算少数。
“我自从知道你在勤学医理,就猜到你打算做什么,没用的,虞司药曾告诉过我,这种病不可能根治的,也没有办法预防,若是在三十岁之前发病,就活不过三年,若是三十岁之后,能熬几年就靠个人的意志力了。”
沈汀年总算知道为什么虞司药当初敢跟着她一起在娴姐儿的事情上蒙骗太后了,又为什么敢在她被关到雨花阁的时候来给她送药,还把闵云从安乐堂带走妥善安葬了。
她一直以为虞司药受制于太后,甘为她的鹰犬,现在想来,真相是反着来的,虞司药表面上听从太后差遣,其实是做给外人看的,任谁都没想到她才是掌控主动权的,难怪能说出宫就出宫,要离京就离京——真正能左右她的人,怕是只有那个带走她的男人。
若此说来,这个虞司药也算一位奇女子了,因为按她的年纪算,救仁武帝的时候应该就十几岁,不到二十吧,这个年纪能金针走穴……实在是天赋奇才。
一时想的有些远,沈汀年是被太后又一阵急咳声搅扰回神的,她大抵是知道一颗镇痛药丸的药效也有限了,就没再多说废话了,“沈汀年,赵氏同你说了什么,我是知道的,可你还愿意怀孩子。”
这宫里谁都有那么几个耳目不为人知,那晚勤政殿能动的好手都被调出去寻小皇子了,所以赵氏进勤政殿同沈汀年说话的时候,外头墙角潜着人偷听,谁能发现的了。
“撇去其他的不说,就是做母亲,也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勇敢的。”
毕竟生孩子旁人或许是三五分危险,她却是七八分。
沈汀年摇了摇头,“生孩子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不会因为说身体不好就一定危险,身体好就一定不危险。”
既然危险无可避免——“总是要生的。”
太后艰难的发出了一声笑,是啊,总是要生的,干脆就趁着年轻生。
“我就要走了,最后说这番话,是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她等了一下没等到沈汀年接话,就只能拖着一口气先说出来,“一定要把虞司药找回来!”
“最迟到明年,一定要把她找回来……绪儿明年就二十九了。”
为什么非要开这个口,低这个头,就是因为带走虞司药的人是琮王,而她没有办法找回来,但是沈汀年一定有办法。
许是又怀着孩子的缘故,从进来慈安宫沈汀年就非常的平和,与曾经闹着闯进来骂她的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相比,判若两人,而从锐利到温柔,不是妥协,是学会了更好的对自己对他人。
沈汀到底是应了。
濮阳绪下了朝匆匆赶来,太后已经是在弥留之际,眼光涣散,看不清人了,但是濮阳绪一握上她的手,她却有反应,动了动嘴:“绪儿……”
人总是会有这样软弱和后悔的时候,太后咽下去最后一口气,还是喊着他的名字。
“娘……”濮阳绪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喊她一声娘了,可这一声,她也没有听见。
康安帝没赶上送,太后勉强是赶上了。濮阳绪内心里一阵空茫,以后他就真的不再是孩子——因为他已经没有父母了。
沈汀年看着跪着床榻前埋着头不叫人看见他的脸的濮阳绪,一直抚着肚子的手伸了过去,轻轻的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她突然的就有那么一点点想自己的娘了——是不是也可以放下一些事情,去真正的宽容和谅解。
太后的丧仪由皇后和礼部主办的,皇上守了三四天灵,被强行劝阻着回了勤政殿。
逢丧废乐,以示哀悼。
除了沈汀年正常的在燕熙堂内养胎,其他人连皇上本人都开始守孝。天子以日代月,热孝期一个月之后,又守了二十七日就除服了,而其他人以皇后为首依旧要着孝服除环佩守满一年,不过比起先帝国丧的各种规矩,到底会宽泛许多。
整个后宫里上一辈的势力随着太后的离开就真正的下了舞台,后来者居上,顺理成章的接管这一切,而更小的一辈人也在悄然茁壮成长。
建元三年年底,皇长子濮阳湛册封为皇太子,封号琼光。取自古籍诗曰:天保定尔,茂以琼光。
琼光太子人如其名,自小的光华照人,远胜其父,这也是后来话了。
第一百八十章埋香
卫初筠的书信穿越千山万水送至沈汀年手里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大的离谱了,现在行动吃力,胃口也不大好。
因孕妇情绪非常的重要,一开始这封信拿去给她,是为了让她开心的,毕竟濮阳绪还记得他同卫初筠同窗时就交好,后来带她去北上,在北峰城住了一小段日子,两人整日的在一块玩耍,离开的时候卫初筠还抱着她落了眼泪。
可谁也没想到,信看到一半沈汀年就开始哭了,到后面哇哇哭,一旁拿着画笔画画的湛哥儿都吓得也跟着哭起来。
要知道他两岁了可就知道哭是小孩子的行为,很丢脸的。
哪怕是自己磕了碰了都是偷偷抹眼泪不叫沈汀年看见,也不让小佑春她们说出去的。
濮阳绪在集贤院考校翰林学士得到消息火急火燎的赶回来,迎面来了个二重唱,一个比一个哭的波澜起伏,不带歇口气的。
“这是怎么了……”
他一手捞着湛哥儿,一手搂着沈汀年,在夹缝里苦笑:“都哭什么呢?”
大小祖宗一块闹腾起来威力太大,底下人都蒙了圈,月朱和小佑春急急忙忙的一起解释。
月朱说沈汀年是看了信就突然情绪激动的大哭。
小佑春说湛哥儿是看见沈汀年哭就跟着哭起来的。
“先把太子抱出去,给他块糖哄哄,还允许他今天去玩水,就半个时辰……”
等湛哥儿被抱出去,濮阳绪挥退其他人,自己抱着沈汀年回到内室床上,小心翼翼的问了好几声:“好年年,乖年年,我的小祖宗,到底怎么了?”
沈汀年抽泣着摇摇头,不肯让他走开,扒着他脖子还是哭的停不下来。
实在没办法的濮阳绪就不得不喊了阿蒙阿云进来,她们二人寻常从不露面,这会儿也是二话不说就递上了卫初筠的书信。
匆匆一目十行的看完,濮阳绪也是倒吸一口气。
这竟然是卫初筠寄来的绝笔信。
他因为之前就得到过消息知道卫初筠旧疾复发,所以也不算完全没有预料……只是这会儿搜肠刮肚的想着借口哄一下沈汀年。
“一定是我上次说召他们回来,惹了皇叔,这个信——信是假的!”
“我认得她字迹……”
沈汀年一双眼很快就哭肿了,最后是累的没力气哭,额头抵着他脖颈,慢慢的停下了抽泣。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现在回想当年,哪里会知道曾经的离别会在多年后成最后一面,沈汀年太难受了,濮阳绪看着这样的她,心疼的不行,偏也没有任何语言来安慰。
世事无常,不是所有的离散有相逢,也不是所有的来日有方长。
“有我在呢,年年,别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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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初筠于建元四年六月初病逝,消息飞鸽传书送至京城,沈汀年已经是快要临盆。
濮阳绪万万不敢告诉她,虽然自己也是难受的好几日食难下咽,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来,并且还下了严令,压下来消息不说,连相关的人和事情都不许人提一句。
如此严防死守,但是六月二十一日沈汀年却在湛哥儿口中知道了。
湛哥儿现在是好奇的时候,最喜欢问“是什么呀?”
看到花,问这是什么花呀?看到好玩的东西,问这是什么呀?
“母妃,人死了是什么呀?”湛哥儿吃饭吃的好好的突然问的。
燕熙堂一瞬间死寂,沈汀年愣了下,可能是最近也有些紧张,毕竟生双胎万全准备也不抵意外突临。
“怎么会问这个?湛湛,谁跟你说的?”
沈汀年以为哪个不懂事的跟他说这些晦气忌讳的话为了坏她的情绪。
湛哥儿漂亮的大眼睛眨了眨,“我今天在尚书房听他们说,养的小雀儿死了。”
“我就问死了是什么呀?”
“然后哥哥就不让他们在我面前说……”
湛哥儿歪了歪脑袋,“下课了我就把小椰子堵在路上,问他——”
他口里的哥哥是沈汀年的养子沈沉,喊皇上也是一声义父,养在宫里自然是皇子待遇,所以年纪上湛哥儿喊他哥哥,但因为身份不正统,算不上是皇长子。
而小椰子就是沈沉的陪读书童,也是沈河的小儿子,十分顽皮,小小年纪就喜欢追在小宫女后边,平日里是非常无法无天的,但是最怕沈汀年,有一回跟着湛哥儿在御花园用弹弓打鸟,打伤了路过的宫人,被沈汀年知道了,狠狠地罚了一顿,她罚人不是打你骂你,而是叫人给他做了一顿饭,全是他最不喜欢吃的东西,吃的他哭天喊地。
之后小椰子就再也不敢带湛哥儿乱玩。
“死了就是死了,以后见不到了。”小椰子如此回答。
湛哥儿感觉自己懂了,就非常开心,“小雀儿见不到就见不到了吧。”
“对呀,又没什么大不了。”小椰子也很开心,大家都说太子聪明,还不是要问自己问题,“我还知道人也会死的。”
“人也会见不到吗?”湛哥儿又不解了,小雀儿飞走了没有绳子牵回来,就见不到了,人为什么会见不到?
“会的。”小椰子非常肯定,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假话,他告诉湛哥儿自己是听见爹爹和娘说悄悄话,“他们大人总不会错的。”
沈汀年不知不觉的放下了筷子,轻声问湛哥儿,“小椰子是听他爹爹说谁死了?”
“我不知道呀。”湛哥儿小脑袋里是大大的不懂,他摇头,还很苦恼呢,“母妃,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能让沈河和妻子夜里悄然商量的事情,一定事关沈家……连才懂事的沈沉都被交代过,他还阻止尚书房的人在湛哥儿面前乱说话。
再看看月朱和锁桥她们如临大敌的表情,沈汀年哪里还猜不到?
“是——卫初筠吗?”
月主和锁桥对视一眼彼此都是犹豫不定,这一会儿的功夫,沈汀年已经肉眼可见的变了脸色,不否认就是默认。
“娘娘……”锁桥跟着她在凤来书院时就认识卫初筠的,自从知道这个消息就开始担心,如今果不其然,“娘娘,你一定要当心身子。”
“唔——”沈汀年呼吸急促,骤然闷亨,陌生的一股疼痛从肚腹蔓延开来,她喘了口气,“我要生了!”
“……”锁桥。
“……”月朱。
两人都懵了,候着在各处的其他宫女中官们也都齐齐倒吸一口气。
“快喊父皇来!”湛哥儿人小嗓门特别的清脆响亮,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急急慌慌的喊:“快喊父皇来啊!”
原是濮阳绪教了他,若是沈汀年要生了,一定要记得马上喊他,湛哥儿旁的事情都不是很听话,但是这件事父子两悄悄达成过协议,濮阳绪告诉他,这样做了就会有妹妹,所以他非常的迅速反应过来了。
沈汀年就是在湛哥儿的一声声叫唤中开始了‘脚踩生死关’的临盆。
皇上这回是御书房赶过来,连给御书房的几位大臣交代的时间都没有,急匆匆的走了,说实在的这情形也不用皇上说什么,他们也猜到了,是熙贵妃要生了。
眼下就是再重要的国家大事也不一定要马上有个结果,他们臣子之间都还没有吵明白,哪里比得上燕熙堂的事情紧急。
而其中沈河是个例外,他也是非常心急火燎的,其他几位都相互看了几眼,就很有默契的散开了。
他们一道离开御书房,沉默了走了好一阵儿,便有人低声说:“熙贵妃盛宠,若又平安生双胎,怕是要重演沈氏皇朝故事。”
别看他们都是重臣,在官场里稳扎稳打了数十年,对后宫的事情从来不多管,但是心里都是有数的,比如这宋皇后就是他们一手推上来的,本以为能制衡沈氏,哪晓得事与愿违。
沈氏皇朝的故事是什么含义几人都懂,可一时间也没谁搭腔。
又过了一会儿才有老成持重的总结陈词:“且等着生完再说吧,不管怎样,太子已立,国朝后继有人,国本安定无可动摇。”
他们安安心心的出宫等消息了,但是却不想这一天都没有等来个准信,倒也不是非常意外,双胎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能生出来的——还得亏不是头胎呢。
和产婆御医们预料的一样,沈汀年这一胎生的非常辛苦,比头胎还要不顺。
“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天都黑了,濮阳绪等的快要站不住了,太难熬了,根本不用去看他的脸色,语气就足够表达他的心情了。
御医相继都开了口,一位说:“产门太小,肚里两个孩子还都挤着要出来……就卡住了。”
“已经准备好汤药,要剪开产门的话,孩子能顺利出来,大人却变数难料……”
这意思就是情况不仅不乐观,还要有个决策,若是要让大人冒险,就当机立断喂一碗催产药,再剪开产门,若是让两个孩子冒险,就再拖一拖,看能不能顺产……
濮阳绪深吸一口气,狠狠地握着拳,“还有其他法子?一定还有办法,不能推宫助产吗?”
“这个时候推宫,对手法要求太高了,产妇身子也会受损失的,还有孩子……胞中水已经越来越少,又是两个孩子,要是窒息的话就——”
剩下的话他们也不敢再说,齐齐跪下去了。
“怎么会——”濮阳绪站立不稳的往后跌了一下,幸好后面的陈落和钱田都赶上来一左一右的扶住,才没有栽倒。
就是在心里做了千万遍的预想,真正到了这一刻,还是难以决策。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第一百八十一章龙凤
“皇上,快做决断啊。”
濮阳绪抬手盖着眼睛,艰难的吩咐,“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大人。”
扶着他的陈落偷偷的长舒一口气,而跪着的擅长妇科的两位御医皆是长吸一口气,然后飞快的起身往里头去了。
既然有了皇上的旨意,他们就知道该如何行事了。
然而事情却没有按着他们想的发展来,沈汀年本人清醒的很,察觉到自己生不出来,当下就吩咐锁桥端催产药过来。
等两位御医进来吩咐时,沈汀年那边药都喝完了。
皇上的命令再大,也没有产妇本人的意志大,她要一鼓作气的生孩子,谁拦得住呢。房门关着,外头也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
产婆也是被她的勇气所激励,发挥出色的推宫手法,抓住了两个胎儿错开的机会,摸到靠近产门的一个小脑袋,喊了声用力,沈汀年一咬牙蹬腿,孩子就滑溜的出来了大半。
卡住的难关一过,接下来的过程就顺畅了。
“出来了!”
“孩子出来了……”
只要出来一个,剩下的那个就卡不住,稍微使使劲就跟着出来了。
“又出来了一个!”
听见里头的叫唤,所有人都忍不住欢呼:太好了!
“恭喜皇上!”
“大喜啊,是龙凤胎——”
“天呐,真的是龙凤胎。”
濮阳绪靠着产房门口,虚脱的想要往地上坐,情不自禁也跟着说了句:“太好了。”
只是笑容都还没凝聚起来,就被一短促的尖叫声打破。
“啊——”
“皇上,不好了,产妇血崩——”
大喜之后的猝然一击,濮阳绪闻言只觉得眼前一黑,撑着身边的人站住脚跟,然后就冲进去产房了。
满屋子的血腥味冲鼻,一拨人在新生的皇子公主那,一拨人围着产妇,他仪态尽失的来到床头。
这个时候的沈汀年竟然是醒着的。
两人目光一对上,就交缠在一起,她努力的睁大眼睛看他,带着一点点成功生下双胞胎的自豪,以至于她眼里有些笑意。
成了冲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濮阳绪拉着她的手:“年年,你不要走,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爱别人……你要是走了,我要是又爱其他人怎么办?”
“我会忘了你!”
他威胁她,可神情分明是在求她,沈汀年虚弱无力,张口都无声:我不走。
她一直在流血,眼神却非常的清透,明亮,炙热,一如当年初见。
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明明她才是生命垂危的那个,却反过来给他力量。
“年年。”濮阳绪一下子竟然哭了。
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眼,他握着她的手,“不要丢下我……”
“求求你活下来。”
谁都知道产妇一旦血崩就一脚踏进了鬼门关,不知道多少产妇过不了不这一关就去了——眼看着大出血一点点的夺走她所剩无几的生命,以月朱为首的几个近身伺候的侍女都慌的捂着嘴大颗大颗的落眼泪,压抑的抽泣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瞬间冲击掉了龙凤胎诞生的喜悦氛围。
沈汀年眼泪也从眼角滚了下来,她努力的想要交代一些话,可脑子里空白的只有一个疑问:我就要死了?
我真的要死了——太痛了,比眼泪流的更厉害的是汗,比刚才生产时还有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冲向她的脑袋。
那一瞬间她痛木了眼神,呆滞的视线都不能聚焦,濮阳绪看着她,心如刀割:若是苍天有眼,我愿意余生寿命减半换她一命。
他闭着眼苦求一遍又一遍——
“皇上!人接来了!”
“来了!”
“都让开——”
被暗卫一左一右挟着进屋的女人风尘仆仆,只来得及脱了外衣,又清洗了几遍双手,她步履轻缓的走近,扫了一眼沈汀年的身吓,情况不算最糟糕的,视线又落在濮阳绪哭红了眼尾的脸上,真的是可怜惨淡的叫人唏嘘:“这个时候哭是不是太早了点。”
“虞——”沈汀年视线朦胧,喘了口气,“司药……”
“放心,你死不了。”虞司药从袖袋里拿出来一粒红色药丸,散发着沁人肺腑的清香,她弯腰随手就塞进了沈汀年嘴里,入口很快就化开了,根本不用费劲吞咽,一面冲着还在忙活着给沈汀年止血的产婆御医们,“都洗洗手退出去。”
“你也出去。”这句话是单独对着濮阳绪说的。
后者呆呆了起身,胡乱的抹了一把脸,最后看了眼沈汀年,就利索的走出去了——到了外面,还是钱田掏出来一块干净的锦帕递给他擦一擦惨不忍睹的脸。
而随着他一走,沈汀年的意识也跟着散了,她有些恍惚的想,皇上竟然把虞司药找回来了。
“不要睡,再困也要忍着……”虞司药打开了自己的医箱,里头是各样的刀具,针,还有金线,瓶瓶罐罐……很是丰富多样。
她太淡定沉稳了,是那种见惯了生死场面历练出来的镇定从容,任谁看见她,都好像吃了安心丸,一时间屋里的人都活过来了。
“我是自己回来的,半路被皇上派来的人撞上了。”
确切的说是她从北峰城出发回京,琮王就给皇上送了信,他在信中提到能保沈汀年生产万无一失之人,当属虞司药。
皇上本就处于关心则乱无处下手的阶段,立马就派了一支精锐暗卫队火速去接人。
对沈汀年的过分担心都让他忽略了……琮王正处于痛失所爱的巨大悲伤之中,却还能想到他此刻面临的问题。
“咳……”沈汀年声音嘶哑的咳了一声,“多谢……”
“谢什么?”虞司药在动针之前,又给她喂了三颗黑色的药丸,“这个药吃下去会连舌头都会麻痹掉,不用慌,是正常的。”
“嗯。”
“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也不是专门赶回来,只是你运气好赶上了,没什么可谢的。”
沈汀年听出了她话里有话,只不过此时整个脑袋昏沉的厉害,她恨不得闭上眼睡过去。
“是不是感觉不到痛了?”
“那我开始了。”
忍痛一开始就耗费了沈汀年大量的精力,这突然就不疼了,她感觉整个人都解脱了,如同从热火烹烧中落入清凉舒服的清泉里。
“能把两个孩子生出来,你可真厉害。”
“……”沈汀年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像夸她,反而是讽刺她在找死。
这样想不是没有根据的,为什么皇室没有过先例?真正来说富贵世家里也鲜少有诞下双胎的,反而是普通百姓家,很多双生子,这就是因为那些清贫人家的妇人都是身子骨壮实,自小就干农活,不仅茁壮有力,胯骨也大,大多当天生了孩子,第二天还能下地干活。
再看看清贵人家的女子,哪个不是娇娇弱弱,身材纤细……沈汀年初入宫的时候都能排的上体质最佳。
虞司药一面保持着与沈汀年交谈,吸引她的注意力不叫她睡着,一面利索的清理沈汀年的撕裂的创口,在给她打下手的却是屋里仅剩的手稳人也沉定的许若闲。
“针。左边第三排中间的。”
“最细的线。”
“擦血——”
“再擦。”
一个命令干脆,一个动作飞快,像是已经合作过无数次。
沈汀年勉强睁着眼看她们,难怪觉得许若闲有些过于出色,原是师出虞司药。
最后又有些混乱的想,以后燕熙堂不缺人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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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终于大亮,燕熙堂外头宫道上,从东边过来的一行人和从西边转弯过来的一行人正巧撞上了。
更巧的是东边领头的是个小幼童——琼光太子。
西边的也没大几岁,顶天了也就五岁——琮王府小世子——濮阳慕北。
“你是谁,见了太子为什么不让路?”
最近喜欢扮演太子护卫角色的小椰子叉着腰往前一站,小下巴朝天的看着对面的小世子。
湛哥儿手里还拿着个会转动的小风车,眼里好奇的看着对面的小世子,但心思更多的是急着要回去见沈汀年,一早儿他醒过来竟然不是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可急坏了,要不是小佑春跟他说晚些回去才可以看到妹妹,他差点就要丢脸的哭起来了。
“你几岁了?”
一身素白的孝服的小世子绕过小椰子,站在湛哥儿面前,他的五官既不像母亲卫初筠,也不像父亲琮王,他眼型狭长,脸型窄小,整张脸就非常的小,人也才丁点大,眼神就透着股阴柔。
“两岁三个月。”湛哥儿回答的很清脆,很仔细,他还记得自己上次过两岁生辰的日子呢。
“叫哥哥。”
湛哥儿捏紧了风车,摇头,“我不叫。”
然后还反问他,“你几岁呀?”
小世子第一次遇到不听话的,非常的不高兴,“四岁半。”
“叫太子。”湛哥儿等着呢。
“……”小世子称霸北峰城这么多年,才一进京就碰到了铁板,他冷冷的看着湛哥儿,“太子是什么,我是世子。”
“柿子?”湛哥儿其实也不懂太子是什么,但是柿子他知道,可以吃,“你要吃柿子吗?我有柿子——“
太子随侍的宫人们都要憋不住笑了,而随世子回京的琮王府麾从也都面面相觑,他们的主心骨被皇上的暗卫带走了,剩下的哪里管得了小世子。
太子和柿子就这样初见面就结了梁子。
第一百八十二章小名
沈汀年彻底清醒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忽略身上隐约的疼痛感。
隔间里闹哄哄的,声音最大的是湛哥儿,囔囔着“妹妹,是我的妹妹。”
“弟弟,是我的弟弟。”
好像有人跟他抢一样,实际上并没有。
“娘娘你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守着沈汀年的是锁桥,给她再垫了一个枕头,然后询问着:“要喝水吗?”
沈汀年摇摇头,她连指尖都懒得动,只眨了眨眼。
“小公主和小皇子都很好,月朱和几位乳母都在呢,小太子可高兴了,一天都守着摇床旁……”
锁桥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些话,就怕她想知道的事情有遗漏索性就一股脑儿都说一遍。
皇后也来过一趟,为双胞胎都准备了贺礼,其他宫的人虽没来也都送上了双份的贺礼,还有沈家送进宫的贺礼,以及一些攀附沈家的官员们,基本上来说送到沈汀年这名下的贺礼,不比给递上皇上贺喜折子的人少。
直到把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晚上的事情都说了个齐全,她才低着嗓音道:“娘娘,这次实在是太凶险了……”
沈汀年从昨天午膳时分开始阵痛,到半夜破水要生,都算正常的,但是这一发动就卡住了,折腾到子时生下来双胞胎,随即就突然大出血,虞司药把人救下来时,已经是丑时末了。
“皇上他——今天把早朝挪到了午后,一直是守着娘娘平安脱险了,才走开,傍晚匆匆来看了下小公主和小皇子,又赶回集贤苑召集王公大臣开小朝会。”
也就是说两天一宿没有合眼,现在还在忙着,所以才会沈汀年醒来没见到人。
这两年锁桥对皇上改观了很多很多,应该说时间给她证明了帝王的宠爱也不是话本里说的那么薄弱不堪一击,反之,也有珍贵坚不可摧的。
“每隔半个时辰就会让小木子跑腿过来看看娘娘的情况,可惦记着呢……”
沈汀年听到这,好像听见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小孩子的声音,她诧异地去望着那边。锁桥看懂了她的眼神,就向她解释,“虞司药回京,同行的人是琮王府世子。今年四岁半,名唤濮阳慕北。刚还在外面和小太子抢道,逼着小太子喊他哥哥,竟是个小霸王……”
按辈分叫小太子委实吃亏,要喊世子小叔叔,可按身份来说,小世子要尊称小太子‘殿下’。
“慕北?竟叫这个名……”沈汀年嗓子还有些不舒服,开口就哑哑的,这些年想念起远方的卫初筠都会忍不住想她有没有怀孩子,后来得到消息平安生产,高兴了好些日子,哪知道再互通书信——
“你现在这样可不适合悲春伤秋。”端着药膳进来的虞司药换了身衣裳,还是浅白素色,不像专门改制的孝服,但颜色搭配的舒服,毕竟燕熙堂正是喜事临门,穿孝服进出颇为不妥当。
沈汀年被扶着半坐起来,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虞司药,打心底里充满敬佩和感恩,“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我是医者,救人是本分。”虞司药揭开盖子,递上给锁桥,一边看着沈汀年喝下去,一边补充道,“皇上已经重赏过了。”
赏赐多么丰厚自不必细说,主要是给了便宜行事的权利,比如穿红无所顾忌,进出宫的特赐腰牌,还有可以动用太医院的医药库……这一件搁在寻常宫人头上都不得了,如今全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幸而没有张扬开去,若不然怕是掀起一阵波涛。
又热又苦口的一碗药喝完,沈汀年额上又沁了一层薄薄的汗,她轻喘着,也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道:“卫初筠是怎么死的?”
之前她怎么问皇上,对方就是不肯说,还要她安安心心待产,可事情太过突然,她一想起来就觉得痛心。
“天生体弱多病的人活着本就不容易,再遭些其他的罪,自然就回天乏术。”
卫初筠是吃药比吃饭多,也是冒险生了个孩子之后,身体就一日差过一日的,后来还发作了几次旧疾,最凶险的时候一口气就吊了整晚……再后来,就去了。
虞司药简单的说了一番情况之后,在锁桥端着空碗下去后,接替了她的位置坐在床沿,从被子里拿出了沈汀年的手腕,右手手指搭上去诊脉。
“你变了。”沈汀年对虞司药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在雨花阁见过的那两次,给她的感觉是藏着掖着,窥探不透,而这次一见面,就觉得非常的不一样了。
虞司药没有立即接话,而是细细的听了一会儿脉,又从自己贴身携着的袖带里掏出了一粒红色药丸,自然的塞进沈汀年嘴里。
这事得干了多少遍才会熟练如此。沈汀年暗想,是给卫初筠喂药丸练出来的手艺吧。
“你现今都是当朝贵妃,太子生母了,我们这些普通小民众自然也会有些改变。”虞司药打趣的收回手,取了搁在一旁的干净帕子擦手,“之前在宫里待久了,天天夹着尾巴行事做人就怕露馅,后来一出宫,解放了本性,又天天跟着卫初筠,这丫头有多喜欢玩,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语气里对卫初筠分明也是喜爱的,可提到她也没有太多悲伤,沈汀年不由怀疑,真的如传闻的那般,因为对琮王爱而不得才守在这座皇宫了……又受琮王所托才跟着去北峰城。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一定是想歪了。”虞司药站起身,准备要去看看双胞胎,她直白的解释了两句,“我和琮王不是你们传闻说的那样复杂,但是也是有些不简单的情分。”
等人走开了沈汀年还有些没琢磨明白,好像自己的问题她都回答了,但是她还是一个问题都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濮阳绪进来就见她小眉头皱着,以为还在疼着,也跟着拧了眉头,“是还疼吗?我让人去叫虞司药过来,再开一副止痛的方子。”
沈汀年一抬眸,心里咯噔了一下,“你——”
两天一夜没睡的濮阳绪眼皮下一片青黑,乍一看还以为谁给他两只眼睛揍了一拳头,眼底也是泛着红血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沈汀年感觉他好像一夜就老了许多似的。
“快躺下睡一觉补补精神,陈落他们是怎么照顾人的,你看看你的眼睛……”
简直要心疼死她。
濮阳绪其实已经累过头不觉得困乏了,但是一沾床就觉得身体特别的沉重,思绪却轻飘飘的,什么都抓不住,他侧躺着挨着沈汀年,隐约还听见了湛哥儿的欢呼叫喊声,这小子这么晚了还没睡。
可管不了了,还有两个新出生的等着他操心呢。
“年年,你知道是谁先出来的吗?”
“不知道。”沈汀年其实听锁桥说了,挤着抢着要先出来的两个小家伙险些卡的都出不来。
濮阳绪轻笑了一声,“是甜甜先出来的……我给她取的小名,另一个取得夏夏——”
“……”沈汀年惊了,怎么一个比一个幼稚俗气,她甚至开始怀疑耳朵,“甜甜?夏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已经陷入半睡眠的状态的濮阳绪声音从被子里透出来,低低的,懒懒的,“我乐意。”
他抱着双胞胎的时候,心里甜的和抹上了蜜一样,心心念念盼着的女儿,取了甜甜的小名,儿子就随意了一些,既然出生在仲夏之月,就叫夏夏吧。
听到隔间里果然有唤‘甜甜’‘夏夏’的声音,沈汀年强忍着把濮阳绪踢下床的冲动,自己给自己解释,只是小名,俗就俗些,等孩子长大了就不去叫了。
隔间里湛哥儿已经到了平日里睡觉的点了,窝在小佑春怀里眼皮都在打架,嘴里还嘟嘟囔囔:“妹妹是甜甜,弟弟是夏夏……”
“佑春姐姐,把弟弟给我抱,我带他去睡觉。”也在燕熙堂待了一整天的沈沉俨然是个小大人了,无论是在尚书房,还是其他地方,对湛哥儿都非常的照顾,其他人他几乎从来不会主动搭理,连皇上问他课业,都是问一句答一句,绝不会多说半句话。
可对湛哥儿,能花大半天时间来教他认东西,一遍遍的讲,陪他玩也是非常的细心,这不才半天功夫,小世子就深深的被他对湛哥儿的态度影响了。
“我也要一起。”小世子挤到沈沉跟前,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带我睡觉,不要带他。”
“哥哥……”湛哥儿困得都开始揉眼睛,主动朝着沈沉伸出来两只胳膊要抱抱。
可小世子拽着沈沉就开始往一旁拖,人小力气还挺冲,“不许带他,不许你带他——”
正闹着屋里的大人都看过来了,小佑春眼看小太子扁了嘴巴,委屈的要哭了,立马哄着他:“我们去睡觉觉咯……”
“小世子怎么了?”月朱过来要把抓住沈沉不放的小世子抱起来,后者直接一脚踢到她小腿肚上,然后甩开了沈沉的衣袖,朝着外头跑。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丁点大的孩子还会闹脾气?
显然他们是低估了这位北边回来的霸王爷了,这没争宠成功不仅讨厌起来了沈沉,连屋里的人都开始讨厌了。
他气咻咻的出来,乱冲乱撞的就进了最里头沈汀年的寝房,外头追过来的侍女也不敢进去逮他,毕竟贵妃的房间她们哪里能不报而入。
“你是谁?”
“嘘……”沈汀年手指抵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大声说话,又含着笑望着他,她穿着柔软纯白里衣,乌黑的发丝铺在肩头,弯唇而笑特别的美,小世子呆呆的走近到床头,他吸了吸鼻子,“你可以带我睡觉吗?”
“我不喜欢她们带我,可娘又不在……”
沈汀年伸手摸着他的小脑袋,百感交集,眼泪都争相而出,“慕北不哭,以后我带你睡觉——”
小世子不懂她怎么哭了,可依偎在沈汀年怀里,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她身上的味道特别的好闻,他偷偷的开心起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教养
燕熙堂现在孩子多了,大的小的一箩筐。
虞司药一住进来,底下人也多起来了,双胞胎跟前离不开人照看,坐月子的沈汀年也要人照顾,一天到晚都少有安静的时候,刚出生的孩子晚上总要闹腾,而白天小太子和小世子也基本上没有停歇的时候,大的要欺负小的,小的也脾气大,你前脚抢了我的玩具,我后脚就掀掉你的饭碗……
两个人是个顶个的硬气,摔了磕了都不爱哭,但一到沈汀年跟前就都变了模样,小太子会假哭干嚎,动静大的把睡着的双胞胎都要闹醒了,而小世子也会委屈巴巴的掉金豆豆,往往这个时候沈汀年是一视同仁的,可背后总会特别怜惜小世子年幼失母,对他关怀备至。
晚上还带着他睡觉,小太子一开始还不知道,每次到了晚上就被沈沉抱去了他的房间,有一回他半夜醒了喊沈汀年,没有应答,一下子就害怕了,哭闹起来,等到见到了沈汀年,一口一个“怕怕”“怕怕”听的沈汀年心疼得很,哄了好久才睡着。
谁知道一醒来了就跟小世子抱在一起,原是晚上睡热了两个人滚到一起了,沈汀年还睡着呢,而睡最外边的皇上已经去上早朝了。
小太子想也没想就一巴掌呼到小世子的胳膊上,把小世子打醒了。
这下是真的惹着他,没等小太子翻身起来,小世子仗着力气大就压着他的腿,小手握拳就要揍他的脸——自然是没打着。
看着他们俩睡觉的侍从忙看准了时机上来拦住,一个抱起来小世子,一个扶起来被吓到了的小太子……
动静太大把沈汀年吵醒了,她一听两人竟然真的动了手打架,瞬间沉了脸,“罚你们俩今天都不能吃果干儿——”
宫里的点心果干儿一样比一样精致好吃,小世子进宫没几天就喜欢上了,这个惩罚对他来说是挺严重的。
小太子却还好,没觉得不吃算什么,可沈汀年下一句就跟他有关系了。
“今天不给他洗澡。”
“娘——”
这大热天的,小太子最喜欢在大水盆里扑腾玩水了。
“要洗澡澡!”
可沈汀年的命令没谁能更改。
小惩了一番,好歹消停了一天。
小太子跟着沈沉去尚书房,小世子也要去,虽然之前小太子也不好好听课,调皮捣蛋的很,谁也管不了,可现在有了一起作战的人,就更无法无天了,最后告状告到皇上那,没得办法就把两个人单独拎出来在御书房隔间上课,有皇上在,小太子知道会被打手心就不敢太放肆,而小世子也鬼灵精怪的很,看小太子老老实实,他也就跟着收收性子,反正只要有机会欺负小太子在哪里呆着都一样。
这样拘了几天,皇上就吩咐授课的大学士先教着,等把两人性子惯好了再放回去。
只是,时光荏苒,岁月静好,这两个人天生犯冲,凑一起就再没有安分过。
可也因着这份不安分的热闹,整个皇宫空前的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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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三十岁是一道坎。
只要三十岁之前不发病,以后发作的概率也会降低。在二十九岁这一年濮阳绪都非常的正常,每日会抽时间去练武场打打拳,还会亲自指导湛哥儿功课,教他打拳……这是对太子额外的培养。
日子就随着双生子一点点长大而过去。
濮阳绪三十岁这年,生辰大办,举国庆贺。
这日,沈汀年慵懒的接见了内省府主管——和主管。
当年的小管事如今已经是内省府的老大了。
和主管这近十年来一直忠忠实实,也记着沈汀年对他的一回恩情,对燕熙堂是非常上心的,但是他从来不在明面上做功夫,连他提拔的最知根知底的属下都不知道,他同沈汀年在彼此微末的时期就结过缘。
“大事去禀皇上,小事去问皇后,就当我不在。”
“现有不大不小事一桩,皇上寿诞将至,万国来贺,国宴全席名单请娘娘过目。”
“一百多道菜,怎么不给皇上去看?你是不是欺负本宫读书多,一目十行!”
和主管笑容可掬:“皇上有旨,以娘娘口味拟寿宴席,若有不符,还请娘娘示下。”
“……”沈汀年摸了摸小肚子,怀双胎肚子过分的大,生完后一直没能恢复如初,偏偏这一年她还开始胖起来了,怎么也瘦不下去,“都这时候了,还挑剔什么,有什么吃什么!”
好在皇上人也胖了许多,两人是谁也不能嫌弃谁了。
“回娘娘,所有的菜皇上改了五十道,剩下的小太子听着名儿不喜欢的也改了。”
沈汀年扶额,三岁的奶娃也是半个小大人了,这样的事儿都要管一管了。
“今天是谁跟着太子的?好的不教专学他父皇……小小年纪就会滥用权力了?”
“这……太子是在御书房和皇上练字时,听见奴才报菜名……”
和主管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实话实话的后果。
这天晚上,贵妃和皇上吵起来了。
又又又是因为小太子的管教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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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你这——又来种树了。”
已经过了种树的最佳时节了,但是皇上要种树,从来不管时间。
老郭从前不懂这皇上到底啥癖好,总跟树较劲,后来也听了些传闻,这片树是为贵妃娘娘种的,只不过还藏着捂着不叫人知道,准备等枝繁叶茂,树荫成行,要给贵妃娘娘一个大惊喜呢。
可最近瞧着有些不对劲,这皇上来的殷勤,情绪也不太好,倒像是闹了脾气来发泄的。
“这夫妻吵架是正常的,哪个夫妻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不吵几回架呢。”
过来人现身说教,老郭的老伴儿是跟着他一块进宫做事了,老两口每天各忙各的去,但感情非常好,隔三差五就牵着手在这林子里散步。
皇上还撞见过几次,每每看着他们,都会想到一个词——白头偕老。
“想当年草民年轻的时候脾气也急,出去干活伤到了手,当时家底子穷的很,哪里舍得钱去看大夫,她又顾着孩子又担着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着急上火的气哟,指着我骂……闹得多凶呢,她带着孩子要回娘家,整整大半年没回来。”
老郭说到这笑了,“这还是孩子小的时候,等孩子大了,日子分明过好了,反而吵得更凶,最严重的时候她哭着嚷着要休夫……”
“人嘛就是这样不知足,苦日子能一起熬,好日子反倒是过不下去了,你说奇不奇怪?”
一直埋头挖坑的濮阳绪终于抬头了,他也是疑惑,“当真如此?”
“哪里敢糊弄皇上,草民活了一辈子,见得最多的就是艰难窘困的生死不离,富贵闲适的劳燕分飞。”
老郭不光说,还给他讲些风云往事。
濮阳绪种了两棵树情绪其实已经好很多了,他发现自己最近越来越容易焦躁,是那种无缘无故火大,昨晚沈汀年说他两句,他就没忍住给底下人脸色,偏叫沈汀年又看见了,她刚要再说什么,濮阳绪自己就甩袖走了。
听着老郭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天,他心里并不以为然,普通百姓跟他们天家贵胄差距是云泥之别,如何能一概而论。
至于同甘共苦什么的,他就更难感同身受了,过惯了舒服日子的人是感觉不到自己优越在何处的。
“皇上,西北有紧急军情——”
束泰寻过来的时候,濮阳绪刚填好土,当即就放下铁锹,接过封蜡的军机奏报,这一拆开看完——气的脸色发黑!
“好一个郑汪海!朕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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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出大事了,北荻突袭,西北失守,竟被连破三城,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而且敌军领将还大肆潳杀无辜百姓,皇上气急了,要御驾亲征!”
以前北荻侵袭边境都是为了掠夺粮食,没有这样残暴杀戮,若不然也不可能有再议和的余地,两军交战死伤是另说了。
沈汀年翻身而起,顾不得一旁的虞司药还在给她胳膊上扎着针,连忙问道:“北荻是谁领兵?”
“郑汪海……”
“这个狗东西还活着!”接话的是锁桥。
提到这个名字,燕熙堂的人无不情绪动荡,这人当初背后策划掠夺小太子的事情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皇上呢?”沈汀年昨晚和他吵完架就后悔了,再过一个月就是皇上圣辰,安安好好的过完他的三十岁多好,怎么就没忍住和他吵起来了呢!
说来说去也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召集二府大臣紧急议事,就在御书房……”
“去问问陈落,皇上就是再气也不会这个节骨眼上决定御驾亲征。”沈汀年预感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几人正说这事儿,虞司药突然开口打断她们,“关键在这个郑汪海身上。”
“你们有没有查过此人底细?”虞司药又问,她之前也隐约听说了郑汪海被通缉的内情,当时这件事的后续还是琮王出面去西风城摆平的。
“他是在被抄家之前就通敌,还是被逼无奈远走敌国,再倒头回来报复……”若是先通敌那他当初劫太子的目的就昭然若揭了。反之,走投无路通敌,就不该残杀自己的故国同乡,西北境的城池可是他由镇守多年。
她一下子把沈汀年心里想的都点出来了,不由得心里一松,有个能商量事的助力就是能减少压力。
第一百八十四章预兆
郑汪海的底细早已经被查了个底朝天,却是没有任何的发现,如今此人竟然翻身成了北荻领将,这其中必然隐藏着巨大的阴谋,也不是她们随便就能猜测到的。
沈汀年嘱咐派人去候着等皇上回来再来禀话,然后又让锁桥亲自去给白飞冉那边送消息,务必要暗中关注朝中官员的动静,这郑汪海来势汹汹,不可小觑。
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情了。
几个人临时凑在一块,又各自散了,带孩子的带孩子,准备晚膳的也去张罗……沈汀年坐在原处,望着窗边的兰草。
怎么也想不通什么原因会让皇上决定抛下她,还有孩子们,去边境冒险?
她忍不住回想这一年诸多事情——
常听人道没有孩子的时候就收拾丈夫,有了孩子就收拾孩子,沈汀年确实这一年多重心都放在了双胞胎身上,一不留神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围绕孩子忙活,庸庸碌碌的,日子过得风平浪静,沈汀年目前最大的烦恼竟然是嫌弃肚子肥了。
是日子过得滋润舒服了,虞司药的存在让她学医的心也不那么迫切了,多了许多的闲心开始控制饮食,想要减减肥,还有就是在虞司药配的驻颜方子下努力修复生产时糟了大罪的身子……皇上在的时候她也不敢不吃饭,等他忙了没时间过来了,就天天吃些果蔬对付,效果显著,立马就瘦。
有时候也委实饿的手脚虚软,走动时都觉得自己能闻到了肉香,抱着甜甜时也觉得她奶香奶香的,为了转移注意力还会亲自教习湛哥儿功课——只是没折腾几天就被皇上发现了。
那天她正饿的昏天暗地,出宫去的皇上临时又回了宫,到了燕喜堂见虞司药领着人在教双胞胎站起来,沈汀年竟然不在,他就挥退左右,进了寝殿,月朱通风报信的在外室喊了一句皇上,吓得躺在床上的沈汀年立马装睡。
大概是扑腾进被子里的动作太大,她把自己震的有点晕乎。
却一动不敢动的等着濮阳绪靠近,他可能觉得沈汀年睡姿有点奇怪,就坐下来摸了摸她额头,没发着热,起身要走又皱着眉头坐下来。
沈汀年装睡的本领还是被湛哥儿逼出来的,小家伙睡得早也就醒得早,每次天光微微亮就醒了,若是见沈汀年在睡总要把她也闹醒,她晚上虽然是陪着湛哥儿和小世子睡,但是总有些时候会被某个人偷偷抱到隔间里锻炼运动,导致第二日就起不来,所以任凭湛哥儿怎么喊,她都装睡不起来。
本该没有任何破绽的,但是濮阳绪看了一会儿,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又伸到被子里捏了捏她的胳膊,等捏到肚子的时候,沈汀年再也憋不住了,痒的笑出声来。
“哈……你吵醒我干嘛?”沈汀年笑着躲开了他的手,睁开眼一看却是他凝重的脸色,一下就愣住了。
“怎么了?”她小心地问。
濮阳绪把她从广木上挖出来抱着颠了颠,“才两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确实是两日,他忙于国事在勤政殿夜宿了一夜,而沈汀年一瘦就先从脸开始瘦,他很轻易就发现了,“生病了?”
沈汀年摇头,可好像的确实饿过头了,还想说什么,肚子就咕噜噜的响起来了。
“……”濮阳绪若有所思的把她放回广木上,“你现在都学的跟儿子一样,欠收拾了。”
他放下她就出去了,沈汀年忙有气无力的喊:“皇上……我饿。”
骄纵任性的贵妃没人管得了,她不想吃饭,底下人劝几回就又忙着给太子皇子公主们张罗吃穿用度去了,连虞司药说了两次也摇头了。
一刻钟后,沈汀年被濮阳绪盯着吃了好结实的一顿饭,若不是抽空进来一趟的虞司药让人把东西撤下去,她大抵还不会停下来,其结果自然是撑到消不食,到了晚上都难受着。
濮阳绪一边批折子,一边给她揉肚子,沈汀年哼哼唧唧的跟那才会爬的小公主甜甜没什么区别——“不舒服啊……”
“起来,去走走。”濮阳绪叹着气,放下了朱笔。
月上柳梢头,人约半夜后。
沈汀年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在濮阳绪的陪同下出了燕熙堂,一路走一路逛,夜里的宫廷也是寂静的,偶尔遇到巡逻禁卫,见到他们都非常的诧异。
搞不懂这大晚上的,怎么出来瞎逛?
渐渐的不难受的沈汀年就不安分了,走累了就往濮阳绪背上扑,“走咯,回去。”
托着她下滑的身子,濮阳绪无奈的把她背起来,声音在夜色里特有的温柔:“肚子不胀了?”
“嗯,好多了。”沈汀年紧搂着他的脖子,脑海里想起了他第一次背她的事情,声音也软下来,“皇上,你的背又宽,又大……”
月光下她能看见地上映照出两人的影子,沈汀年趴在他背上,周围很安静,随侍的人都隔着段距离不搅乱他们,气氛好的让人心情愉悦,她不安分的手摸来摸去的,从他脖子到锁骨……那是种什么感觉呢,就是觉得合不拢嘴的欢喜,心里满满的快乐。
她的情绪自然也感染到了濮阳绪,他背着她一步步的往回走,也笑了,沈汀年看不见,却用心感受到了。
有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是不出声的,可是他笑的时候,你会看见他眼里有比月光星空都闪亮的东西。
沈汀年不甘心错过,就伸长了脖子,歪着头凑近他的脸,看他的眼睛,月亮刚好在头顶,照下来,他的眼里有光,有她……
回到燕熙堂洗漱睡下,已经很晚了。
沈汀年怎么也睡不着,濮阳绪吩咐人点了灯,要把未批完的折子批了,她就窝在他身边也不肯自己去睡,头枕着他的腿。
濮阳绪一手在案上写朱批,一手还在替她揉肚子。
舒服的沈汀年终于有了睡意时,隔着底衣糅捏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划进去了,她迷迷糊糊道,“那不是肚子……”
“恢复了……”濮阳绪答非所问。
“!”沈汀年瞬即清醒了大半,她呀了一声,睁开眼用惊喜的目光看着他,“真的……”
没说完又飞快的住口,又羞又恼的瞪了他一眼。
濮阳绪分明还在看着铺开的折子,嘴角却勾了勾,没说话。
沈汀年推了推他,“专心点。”
“那你去大广木上睡……”只要靠着他,哪里能专心的了。
沈汀年抿了抿嘴,大义凛然的抽出了他的手,然后掉转了个方向,整个人都用薄毯盖住了,双脚却抵着他的腿,脚心里感觉到他的肌肤和体温。
心慢慢的平静,而踏实。
她带着笑睡着的,好想就这样过到老……夜深人静,午夜梦回都愿意在他身边。
“娘娘?是哪里不舒服吗?”
月朱问话的声音有些不忍,因为沈汀年怔怔的神情,脆弱又茫然。
“没有,就是想着时间过得太快了,有些感伤。”
沈汀年当局者迷,此时才想明白,虞司药回京,绝对不是单纯的为了照料小世子,时机太巧,就不是天意而是人为了。
“虞司药呢?”
“刚还在……”月朱想了想刚在院子里看到过,现在又好像出去,“可能又出去了吧。”
“月朱,你最近把手头的事情都先挪给许若闲她们,然后——偷偷跟着虞司药,看她有没有去过勤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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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濮阳绪对自己的身体是有一些预感的,尤其是在虞司药回京之后没多久就给他检查过身体,并告知他所知的一些事情。
他不是个会特意记得日子的人。最开始发现自己心跳异常是今年年初,濮阳绪感觉自己心跳的特别快,立马传唤了御医。
那天虞司药不知怎么得了消息不叫沈汀年知道,然后悄悄来了勤政殿。
濮阳绪身上围着一件狐裘皮绒的大麾,靠坐在榻上,虞司药看见的时候有些恍惚。
记忆里琮王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坐着,世间万物都会为他停住,他的气质清冷卓绝,但是在温暖的环境里,很柔和——有人问她为什么会甘愿等待一个人,她从来没有答案。
竟然在这个陌生的带着点熟悉感的濮阳绪身上找到了答案——因为想要归宿,所有的归宿都是始于最初的等待。
虞司药像往常一样给他诊脉,略有些走神,自己回京了这么久,也不知道琮王现在身体如何了。
“皇叔也病了是吗?”
“你没有病,只是劳累过度。”虞司药收回手时,略略松了口气,虚惊一场。
濮阳绪望着这个曾如天神降临般救了沈汀年一命的人,很平静的看着,神色认真:“该知道的朕知道的差不多了,若是朕发病的话——”
“请皇上慎言。”虞司药不叫他说出来,又拿出一瓶安神片,长叹道,“皇上槽劳国事,还需劳逸结合。”
濮阳绪励精图治,勤勉克己……连黄口小儿都知道。
“以后不可直接来勤政殿,朕若有什么不适,会以国事繁忙为由,宿在御书房……”
低沉的声音不轻不淡的说着,虞司药纵然有所准备,心里还是莫名的不适应,“为什么不能直接来?”
“她会多想……”
沈汀年既然知道内情,必然非常敏澸他的身体之事,虞司药若是出入勤政殿,她肯定会发现的。
是的,怕她想多了,所以就连自己知情也假装不知情,连她把头疼装作肚子疼都要跟着一起演戏。
虞司药怔楞了下,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忍了忍,才点了头:“皇上若有不适,记得让人给许若闲递消息,她知道分寸,不会叫旁人察觉……”
燕熙堂里的人都是以沈汀年为主心骨,凡事不敢隐瞒,哪怕是皇上的命令。预警:开始泪中带笑
第一百八十五章发作
虞司药嘱咐许若闲遮掩一下她的行踪,才带着自己的医箱匆匆来御书房,在一面书架墙的后面隔间里,濮阳绪捂着心口躺着,身边只有一位暗卫。
在召开完紧急议事会之后,突然心口刺痛,他借口休息把内侍官们都打发走,直接唤了暗卫去请虞司药。
看见冷汗淋漓,面色惨白的濮阳绪的那瞬间,虞司药走近的动作突然一僵,纵然早做了预料,却还是有些猝不及防,明明他是濮阳氏这一辈人里身体体质最好的……
若真是发作起来,也是反噬情况最严重的。
察觉到她的到来,濮阳绪抬起无力的手捶了捶心口,说疼和痛都太轻了,根本就是在剜他的心。
“忍一忍,一定要保持清醒,绝对不能晕过去!”骤然心痹又晕死过去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虞司药飞快的打开医箱,拿出来了最底层搁着的一个纯白色瓷瓶,倒出了里面仅剩的一粒药丸,她喂给濮阳绪,“这续命丸普天之下就一颗了,切莫浪费……”
她这话说的并不夸张,却饱含无可奈何,就如她在第一次接到消息,琮王骤然坠马,知道事不可违,然后猝然站立不稳的撞到了墙上。
濮阳绪大口大口的喘气,渐渐汗水泅湿了额发,被虞司药捏着诊脉的手心也是湿漉漉的冷汗。
“皇上,可能……接下去的一段日子情况会更严重,你要有所准备,但是熬过去这一次发病……”虞司药松开他的手,站立起来,一时也没有其他办法,还不到施针的地步,止痛药方也不想现在就开,纵然她有一身精绝医术,却也是徒劳。
“你知道的,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这血脉里的缺陷像一股邪气,最先走在哪里,就发作在哪里,据濮阳绪所知,康安帝最开始是发作在腰上,疼起来差点没熬过去,后来竟然在宠幸妃嫔的时候也发了病,才会有了那荒谬可笑的夜御五女腰伤复发不慎瘫痪的事情,仁武帝是真正的发作在头上,而琮王走的是心腑。
叔侄两在这方面竟做了伴。
虞司药走的时候长长的叹了口气。
濮阳绪手抓着榻上铺着的软毯,忍着疼,他现在连翻身都困难,尝试过平躺之后,发现右侧卧的时候会感觉好一点,尽管已经将呼吸压到最浅,还是很痛很痛。
他不想教任何人看见自己这幅样子,暗卫也背过身去不敢看他。
大概是一个半个时辰……濮阳绪不是一点不怕的,他已经熬了最难熬最痛苦的一阵,但不意味着他可以长久的熬下去,痛到深处甚至想过放弃的念头,如果不那么坚持,放任自流,可能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干脆就死了……可下一瞬,头脑清醒,濮阳绪被自己的念头吓到。
他艰难的开口问,“沈汀年她……在做什么?”
暗卫听着他虚弱的声音,紧绷的身子瞬间放松了一下,常年不曾开口说话的嗓音很低沉,“贵妃娘娘一直派人等在御书房外头,小木子去探过消息,她们并未起疑,还以为皇上在议事……”
御驾亲征的消息放出去,确实起到了效果,转移了所有人的关注点。
听着暗卫说沈汀年还派人去盯着朝堂几位大臣的动静,又是呆坐着等着要见他……濮阳绪被疼痛折磨的视线都模糊了,隐约好像看见沈汀年的脸,她一定是眼巴巴的等着他呢。
这会儿还指不定多不开心,等着他哄……她若是原谅他,一定会笑,双眼弯弯的盈满晶亮,如黑夜里的星光。
濮阳绪松开手指,在抓皱了的软毯上摩挲,好像轻抚她的脸,心一点点的软化,连带着疼痛也似乎纾缓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透过背后书墙映照在地上的灯光,濮阳绪发现有道人影站在那,心里一惊,刚要挣扎着翻身,一扭头,却是陈落。
他一下子卸了力,躺回去,看着陈落一步步走进来,他细心的避开直视濮阳绪的样子,只把这一方晦暗的地方添了一盏灯,之后又出去端了热茶水过来。
濮阳绪勉强坐起来,流了太多汗确实干渴的很,一杯茶喝完,重新积蓄了一些力气。
陈落伺候他十多年……快二十年了,从未见过如此虚弱惨淡的濮阳绪,哪怕只是粗略的一扫而过他的脸色,心中也是万分难受。
濮阳绪动了动身子,再躺下去想试试舒服点的姿势,然而动作了几番才发现,怎么睡都一样的,不舒服。
最后一波疼痛加剧的时候,濮阳绪依旧很坚韧的没有吭一声,或许在他自己以为的非常狼狈,落在旁人眼里其实已经是非常了不起。
只是连陈落与暗卫看着都不落忍,这样的一面,他是如何也不愿意让沈汀年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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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宋禹来燕熙堂的时候,沈汀年陪着湛哥儿翻一本画册,是适合他这个年纪看的画儿,等人是极度考验耐性的,她等到夜幕降临,就各种想濮阳绪……
再把睡着的湛哥儿抱回床上后,她百无聊赖的趴在窗前,目光就看着院门口,然后就等来了宋禹。
她进门的时候,隔着大老远就看见了沈汀年,并不是宫灯太亮,而是很难忽视。
宋禹来这一趟其实心里是不太愿意的,可身为皇后,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这入宫以来同皇上打交道也不算少,一开始还以为不好相处,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宋禹发现这人心很大,眼目从来没有放在后宫琐事上,所以她请示什么基本都不会被拒绝,他把整个皇宫分成了两块,一块属于皇后管辖,一块属于他自己和沈汀年的小地方,简单明了,各自为安。
时间久了,适应良好的宋禹过着自己的惬意日子,守着局外人的本分,可好日子哪里会天长地久的,这不就来事儿。
“见过皇后娘娘。”沈汀年迎面过来,先行了礼,宋禹平视她的眼睛眨了眨,习惯性露出了礼节性笑容。
两人一道在厅堂入座,也不知是不是宋禹不常来,不知道沈汀年的待客之道,总觉得进了门,燕熙堂的氛围就冷了下来,还是说今天的氛围格外冷?
“皇后?”沈汀年没等到皇后先开口,有些疑惑,以往有什么事情交流,都是直来直往,开门见山的。
宋禹收回打量的眼神,把酝酿了一路的话说了:“西边起战事,皇上决意御驾亲征,议事结果已经出来了,但是……太子年幼,诸多大臣竭力反对,明日早朝少不得一番动荡。”
沈汀年沉默的听着,大概明白了她的来意。
“本宫无意干涉此事,却也是受人所托来上门,这普天下能改变皇上心意的人——”
“也唯有你。”
说到这,宋禹还讲了一下有个耿直的大臣劝诫时言语失当,被正在气头上的皇上罚跪到现在都没有起来,“若非是无人敢再触犯圣怒,也不会求到本宫这里。”
可沈汀年却在暗自叹气,这个男人真的做了决定,没有人能动摇,她也不能。
她体会了他们说的如今的皇上不像从前喜欢冷着脸,让人看着就心生胆寒,变得随性温和了,可那种外在的威压内敛起来后,更叫他们畏惧。
像平明百姓对天家生而敬畏,下位者对上位者只会低头。
“嫔妾明白皇后的意思了。”沈汀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撑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却失力的坐回去了。
“你没事吧?”宋禹关切的问道,她对沈汀年一向和气,外人可能觉得这份和气很虚,可是沈汀年看人还算准,一个会做实事的皇后,并不是虚与委蛇的人。
沈汀年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尴尬,难怪这两天脾气也暴躁,原是小日子来了,她也是刚刚察觉,今天一天神思不在自己身上,半点没有想到这儿来。
“是小日子来了……”沈汀年再站起来,怕沾染到椅子上。
宋禹敛了神色,似乎松了一口气,显现出比刚才还有多一些的亲和:“本宫不叨扰了,等你消息。”
顿了顿又补充了三个字,“好消息。”
宋禹走后,沈汀年回了内寝梳洗,换了衣裳,这次没再等在外头了,老老实实躺在床上,月朱灌了个汤婆子搁在她肚子上,锁桥提了一壶热糖水进来,倒在碗里先端了一碗过来。
一边喝着热乎的糖水,沈汀年一边说了下刚才和宋禹的谈话,从她口中得知,皇上之所以御驾亲征,原是郑汪海占着西北三城,以无辜百姓来要挟,要见大周皇上。
“一个边城守将要见一国皇上,他哪里来的脸?”锁桥脾气耿直,当即就想骂人。
沈汀年在想,北荻突袭占据的就是时间优势,打个猝不及防,郑汪海却没有继续率兵南下攻城掠地……这本就极不合理,他越是像一个发狂的疯子,沈汀年觉得真实的目的必然就越不简单。
“虞司药呢?”
“回娘娘,是安乐堂那边有个急病的宫人,虞姑姑说去看看……”
许若闲进来禀话,回的滴水不漏,虞司药住在燕熙堂,但是是出入最频繁的人,去安乐堂也有过几次。
第一百八十六章隐瞒
虞司药不在,沈汀年喝完糖水,不打算再想这个事情了,一切等见到皇上本人视情况而谈了。
“我总觉得不是单单为了郑汪海的威胁。”锁桥接过去空碗。
“奴婢觉得是因为琮王。”
因为被问话才留下来的许若闲乍一开口,沈汀年豁然开朗!
是了,北境之王已经赶往战场,却没有带来胜利的消息,反而是郑汪海作乱的传闻愈演愈烈……大周常胜将军怎么了?他为什么没有抵御外敌,捉拿叛贼?
“你们都下去吧。”
可这一晚上并没有等来皇上。
沈汀年一夜没有睡好,陪着湛哥儿和小世子用完早膳,等沈沉把两人接去尚书房,她就回了房间补觉,隔间里虞司药领着乳母在给双胞胎喂奶,十个月大的两个小家伙一个好动,会爬来爬去,偶尔还站起来扑腾两步,一个非常的懒,连翻身都是乳母帮衬着才愿意翻一翻。
可没睡多久,月朱悄悄进来,神色不太好看的摇醒了她,“虞司药昨天去过御书房。”
沈汀年瞬间清醒了,“何时?你如何知道的……”
“申时……刚奴婢去御膳房回来路上,有个脸生的宫女告诉奴婢的,她说完就匆匆走了。”
虞司药若是去御书房一定是悄悄去的,为了瞒住她,还让许若闲遮掩了踪迹。
为什么虞司药会回京呢?为什么要御驾亲征呢?为什么琮王会毫无消息呢?沈汀年心里一窒,一股渗人的预感袭上心头,破开迷障,最不可能的答案就答案,琮王发病了,现在皇上——也发病了。
濮阳绪面色正常的出现在燕熙堂是下午酉时。
沈汀年听见唱喏声,放下怀里抱的小公主,像是时隔太久没见一样,迫不及待的出去迎他。
“皇上!”她其实很想喊一声‘绪哥哥’但是毕竟是大庭广众,她忍住了。
刚进大门的濮阳绪一派的英姿颀长,见她奔过来,就站住了,背脊挺直,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张开。
“一日不见,你都变了。”沈汀年抱住他的腰,熟悉的气息,还有微微湿润的水汽,心里沉沉的想,刚洗过澡?
“变了?”濮阳绪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轻柔,摸了摸她的发丝。
“变的更英俊了。”沈汀年动了动脑袋,仰头看他的下颌,环着他腰间的手改为掐了一下,“如谪仙下凡,小女子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求我?嗯?”濮阳绪不动声色的解开她的禁锢,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有些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怕被她察觉到。
沈汀年本就有心试探,才会扒着他,有时候就是谁也不会去注意的细节会暴露出真相,她内心里一塌糊涂的难受,面上却笑吟吟的,“皇上明知故问,反正你要去哪,我都跟着。”
她故作任性的哼了一声,怕眼眶湿润的下一瞬会落了泪,忙又扑在他胸口,撒娇道:“我不管国家大事,我只要你……”
“好好,怕你了,我们进屋说话。”
沈汀年得逞的笑了一声,先转过身去,拉着他的手往里头去,这时院里没有人,无人得见她一行泪迅速的隐没在风中,而落后一步被她牵着走的濮阳绪也暗暗舒了口气。
庆幸没被发现脚步虚软。
沈汀年知道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却不知道她其实已经知道了,彼此想要防备的点不一样,顺理成章的各自瞒过。
到了屋里,月朱沏了茶进来,然后退出去,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双胞胎被乳母等人抱去了前厅玩,有虞司药在,沈汀年一直很放心。
“说,为什么要御驾亲征!”沈汀年没再赖在他身上,佯装逼供的坐在了桌子对面,眼神专注的盯着他的脸,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理智告诉她,镇定,千万要冷静,可情感——仓皇迷乱,比头症还要尖锐的疼从胸口蔓延开。
眼前的男人在遭遇什么呢……是发作在头上还是哪里,到底有多疼啊。
“朝局稳定,西北动荡,御驾亲征,势在必行。”濮阳绪眯起眼睛,饮了一口茶水。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视线总有些不太清晰,若不然为何会觉得沈汀年的眼神里藏着东西,叫他看不透。
“是不是我求你也不行?”沈汀年咬着嘴唇,避开他视线,垂眸看桌面,一副失落的样子。
“不行。”
“……”沈汀年倏尔双眸冒火的瞪他。
在她不知道该怎么把这场谈话进行下去之前,濮阳绪冲她笑了,沈汀年想就是真有气也见不到他这样。
什么想法都在这一瞬融化,濮阳绪微抿的嘴角扬起,凑近,伸手摸了摸她微微泛红的脸,他的手也是温热的,大拇指摩挲着她的鼻尖,再滑到侧颊。
跟他昨天想象的一样,他指尖的触感一点点存在记忆里,若下次再想着,会不会也解一解痛……
心一下子特别的软,特别的甜,沈汀年禁不住闭眼,享受这种待遇。
氲暖的热气,温和的手指划过耳际,颈项……
以前沈汀年总会羞赧这种赤果果的触碰,后来孩子都生了一个又一个,他再碰她,亲她,就完全怡然自得,是享受,沈汀年听到自己的心一下一下有力跳动。
那种愈来愈快的心跳,只为他一个人。
也不知道怎么开始,亲吻,绵长而甜蜜。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也许就是这天——沈汀年甘愿虔诚信神,愿日行善事,只求老天能让她多爱他一天,再多一天。她让人以为皇子祈福的名义,在京城近郊各城广行善施,从这一年起,无论哪里有灾,她都吩咐沈家带头救灾捐款……
沈汀年本以为濮阳绪正虚着,所以等他开始解她衣带的时候,弱弱的推拒了一下:“你不累吗……晚膳还没吃。”
“你要知道,有些事,男人再累也能做……”
“……”
沈汀年有点想笑,又格外心疼他,这个傻子露馅了都不知道,她握紧他的手,一点点变成十指相扣,“是我的错,不能让皇上一展雄风呢。”
听懂了她的暗示,濮阳绪气喘的埋头在她肩上,平复呼吸,“饶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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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再揪着御驾亲征的事情同皇上纠缠之后,燕熙堂热闹的氛围虽不如往常,但也不再冷淡。
西北战事焦灼,礼部忙的日夜不停,为前线筹备军粮,哪怕是调集军队出征也非两三日能成,皇上究竟哪日御驾亲征,还在商议之中。
沈汀年在天未亮的时候就醒了,以往是没有过这么早醒的,最近却却总在凌晨莫名其妙的醒了,无所事事,看着旁边的人的侧脸发呆怔忪。
濮阳绪右侧卧,面向着她,沈汀年左侧卧,手肘枕在枕头上托着下巴看他。
两个人睡在一起这么多年,习惯是很难更改的,比如濮阳绪睡外侧,沈汀年为了挨着他,看着他,就强迫他左侧卧……沈汀年指尖一点点从他额上画着虚线,到鼻子,到唇,睡着的人就是最本初的样子,不会冷淡,不会伪装,连基本的压迫威胁感都没了,让人都胆大的想欺负,她想着想着就笑了。
沈汀年往他身上蹭了蹭,暗暗记牢,他现在要改右侧卧睡才舒服。
没一会儿濮阳绪就被她蹭醒了,模糊的说道:“怎么醒了?”
沈汀年眨了眨眼睛,凑近他的头,亲了亲他的下巴,“睡不着……你要不要陪我说说话啊?”
等了下,没反应,沈汀年抬起手,在他微抿的嘴唇摩挲。
濮阳绪觉得有些痒,动了动头,拉下那只不安分的手,声音低哑,“我很困……”翻身搂住沈汀年,模糊地气息呵在她耳边,“再睡一会儿……”
沈汀年立马乖乖的嗯了声,双手搂住他的腰,不得不说,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濮阳绪,有点孩子气,还会撒娇。
可能过了很久,也其实没多久,沈汀年还是睡不着,潜意识里舍不得睡,一睁眼一闭眼,时间就没了。——如果时间能停驻,就停在这一刻多好啊。
天亮以后,濮阳绪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沈汀年心有点沉了,打算先起来,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濮阳绪搂着她的腰很紧,轻轻一动,就会吵醒对方。
一直陪着睡到早朝时间都过了,濮阳绪才突然闷哼了一声,应该是身体突然的抽痛,惊醒了他。
果然,下一秒眉头就皱了,不甘不愿的睁开了眼,许是没料到沈汀年睁大眼睛看着他,微愕之余,还带着点无辜:“怎么不叫醒我?”
“我叫了。”沈汀年陈述事实。
濮阳绪诧异,他睡的有那么死么?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叫你,绪哥哥!绪哥哥……快醒醒!快醒醒……睁开眼看我,快看我啊……”沈汀年捏着嗓子说话。
濮阳绪被逗的哭笑不得,抬手揉了揉她睡乱的头,动作透着一股亲昵宠溺,他们其实也已经一起生活了很久了。
“绪哥哥,我在心里一直在对你说话,”沈汀年拉下他的手,大手小手握一起,她轻声的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你听见吗?我说我好爱你哦。”
濮阳绪若有所觉的眯了眯眼,“是不是因为我要离京,舍不得?这几天你……无时无刻不缠着我。”
“难道我以前不缠着你吗?”沈汀年无辜的反问。
也不是没有……濮阳绪就觉得不像现在这么,嗯,密不透风。
第一百八十七章焦虑
大军出征的日子定在了五月初五,先锋骑行军十万人马却在四月末就已经走了,主将是常年在兵部挂了侍郎职的一位老将军,曾经在西北边境镇守过好些年,全为了历练的,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两个副将一位是被提拔的殿前司白飞冉,一位是禁军出身的年轻将军,三人相辅相成,不及磨合相处就匆忙出发离京奔赴西北。
而定在五月初五要开拔的是三十万大军,都是紧急从各地湘军里抽调的大股兵力混合而成,皇上本人亲自率领,若是不出意外,会在五月底抵达前线。
“他只是去前朝半个时辰的时间啊,感觉像离开了半天。”
沈汀年抄书都不能集中精神了。
“分离焦虑吧。”虞司药淡淡的说道。
“分离焦虑?”虞司药的说法有些新奇,沈汀年一听却觉得非常的准确。
一想到要和濮阳绪分离,她整个人就像暴晒在烈日底下,如鱼儿一样侧头侧尾的难受。
只剩五天了,五天后濮阳绪就要离开了——沈汀年把笔一丢,情绪低迷道:“我想喝酒。”
“……”虞司药放下手里的活计,竟笑了一声,“我陪你喝吧。”
月朱她们都呆了,屋子里除了双胞胎还有三位乳母,一屋子的人……最后挪出小隔间的位置让沈汀和虞司药对饮。
两人隔着珠帘看着双胞胎在地上一个爬,一个追,小公主甜甜总喜欢追着不爱动弹的小皇子夏夏,说起来也是有些好笑,先站起来会走的晃晃悠悠的却是夏夏,大概是睡觉的时候总被姐姐捏住了脚脚,喝奶的时候还要被姐姐踹,玩玩具也免不了被抢的命运,后来有一回甜甜学走路的时候从一头扑到他身上,吓得他竟翻了个身爬起来就走了两步……
在发现走路可以躲开姐姐之后,夏夏开始勤奋起来了,没多久就能从一头晃晃荡荡走到另一头,摆脱了姐姐的欺压之后,夏夏就恢复了躺着不动的悠哉日子。
“夏夏真的太懒了,胳膊腿跟藕段一样,一节节的肉……”沈汀年一边饮酒,一边同虞司药聊孩子的教养,“还是要鼓动他锻炼。”
“放心吧,有小公主追着他屁股撵,他懒得日子长久不了几日。”
最多两个月小公主走路就稳当了,到时候还不是要追着弟弟欺负,两人不愧是在肚子里都抢着要出生的,彼此之间的较量总是此消彼长,比方说甜甜长了八颗牙,磨牙的时候老是抓着弟弟的手嘬,一向懒得使劲的夏夏就会生气,开始不搭理她,她咿咿呀呀的喊他,他也不回应,喝奶奶也不愿意一起了,她在玩,他就要去睡……没几日,甜甜就再也不敢嘬他的手了。
等两人好起来,甜甜又会开启新的方式来欺负弟弟。
“甜甜……”沈汀年笑了一下又叹息,这孩子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比湛哥儿还要皮实,而且非常的会讨好濮阳绪,每次他抱着,就会嘟起嘴来亲他,亲的濮阳绪那叫一个心花怒放,本来就是个女儿宝,现在更是宠的比当初宠湛哥儿要凶的多了,“被皇上宠坏了,你看她要什么东西,若是不满足她,那闹起来……”
“还小,等大一些再教回来……”
虞司药时不时同她碰个杯,喝的也不多,两人的酒量一时不分上下。
这一喝就是大半个下午。
沈汀年醉酒了她知道,醒过来的时候有种死过去的沉痛,而这种痛苦因为某个人纾解了很多。
“绪哥哥?”
“嗯。”
“绪哥哥,我难受。”
濮阳绪端起备好的醒酒茶喂到她嘴边,“再睡一会就不难受了。”
喝完一大杯,沈汀年打了个嗝,一下舒畅了很多,忍不住笑了,然后埋头在濮阳绪怀里不想动。
安静的内殿里只有窗外偶尔风刮过树叶的声音,还有呼吸声,濮阳绪以为怀里的人又睡着了,他刚想把人往外挪,就被反过来扒的更紧。
“唔……绪哥哥,你只属于我一个人好不好?”
那声音很轻,如梦呓。
濮阳绪默了一会回答:“我本来就属于你一个人。”
闻言,沈汀年艰难的仰起头看他,“没别人么?”
“没有。”
他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甚至觉得本该如此。
若是说一年前还有些不在意这种小事情,而经历过沈汀年生双胞胎难产的事情,他是真的认真考虑过,这辈子就这样吧,就被这个女人绑的牢牢地,再也不会有其他人。
而且他也许诺过,她要留下来不走,他就不会再爱别人。
“那不要走好不好?”沈汀年得寸进尺的撑着手,呼吸粗重,头疼,也因为久久没听到答案而心沉。
不要走好不好……濮阳绪清晰地感觉到心口处一阵接一阵的闷痛,他有些难忍的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然后在恍惚中想起一些刻意遗忘的事情。
嘈杂,混乱,气味难闻的东宫后殿,那年,康安帝还是东宫太子,因为刻意隐瞒了病情,所以只传是中了暑气腹痛,尚且十来岁的濮阳绪本来被他母妃齐氏打发出去了,他趁着众人忙碌又偷偷跑了回去。
康安帝哀嚎的凄惨,听见齐氏吩咐御医不要用猛药,先熬一熬,当即就破口大骂齐氏要害他,又痛又气,又气又急,各种难听的骂人的话,听的一屋子的人都变了脸色。
其实那日天气还不算热,站在窗外的濮阳绪却出了一身的汗,他平静的听着康安帝哀嚎了好久,到最后有气无力的哭,非常的不体面,难看的他根本不愿意相信那人竟是他身生父亲。
明明小时候康安帝也是会把他扛在肩上的,会在齐氏严密的看管下偷偷给他送糖吃,会带他出宫游湖……
他想不通是什么夺走了他的父亲?
直到这次经历了发作的痛苦,是真的不堪忍受……他知道了,原来是病痛——会夺走父爱,会摧残人性,会滋生想象不到的恶。
还有更久远的一点记忆是在跟着仁武帝出征,那时节春光正好,草原上是深深浅浅的绿意,空气里都是草木特有的气息。
两军交战也没有给濮阳绪带来太多的触动,他整日的就在主营地里,也看不见什么血腥,而大周取得巨大胜利的那日,整个大营晚上喝庆功酒,场面非常的热闹,濮阳绪被仁武帝抱在膝头,喂了两口羊奶酒,瞬间上脸到脖子根都通红。
就在濮阳绪有点晕的当口,抱着他的仁武帝突然砸了酒碗,人往一旁晕倒了,险些把他都摔到地上,近身伺候的人都是脸色大变,场面有一阵慌乱……随行的军医来的非常快,众人合力把仁武帝搬进了营帐内,小小的濮阳绪被随侍官紧抱着,只能在外头等着。
仁武帝的头症发作的突然,也异常凶险,好在被救下来了,只是叫众人胆颤的却是他醒来的第二日,骤然下令要诛杀俘虏,以这种荒谬的方式来‘洗罪’。
于是数千人命被坑杀,青草地被血染成红土地……春风把那难闻的血腥味终于送到了营地里,教濮阳绪闻着恶心了好几日吃不下饭。
可这还不算完,反复发作的过程中仁武帝又下令寻一批命格特别的人来祭天,用这种方式来向天‘赎罪’……他越是头痛的厉害,就越是下各种命令来折腾,一回又一回,结果却不尽人意。
濮阳绪想起来仁武帝那几年……就不得不感慨,有时生命的本质真的十分的狼狈和不堪,他那样的人也有昏聩至此的时候。
这些记忆切切实实叫濮阳绪开始顾忌和害怕,怕会和他们一样,败给病痛,然后失了心智,然后会连身边人都害……他真的没有那么大的信心。
这一次的离开是不得已,他必须要躲得远远的,把头次发作期熬过去,等战事平息了,他也会完完好好的回来。
“绪哥哥?”
“……嗯?”
“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连回答我一下都不行。”沈汀年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他的脸,微卷的睫毛,很浓,瞳孔的颜色很深,如墨,鼻梁真的很挺,唇色浅淡,单薄……
看着他目光中晦涩的不忍,沈汀年这段日子的苦求屡屡被拒绝的气恼,汹涌着膨胀着,几乎把胸腔都要挣破了。难道他不知道,他沉默的凝视中所传达的那种距离感,生生的将她拒之门外,无法理解他到底处在怎样的境地,又在想着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好感就这么脆弱,你目光稍微冷淡了些,她就感觉你不爱她了,真的。
“年年,最迟年底,我一定会回来的。”
“你真要走——”沈汀年狠了心,扭过头去,“我不会去送你的。”
“你走,现在就走!”
人吧,谁都可能做过几件肠子都悔青了的事。
沈汀年连续三天睡不好,眼底一圈乌青,身边的人都看不下去,求她不要折腾自己的身子,若是叫皇上知道,指不定怎么罚她们。
到五月初四这天,沈汀年压制不住的悲伤情绪正在体内汇集,慢慢的就要冲到了眼眶,终究不过是梦一场吗?
说好的爱她呢,不是天长地久,不是时刻厮守,那到底为什么要爱?
都说首先是爱情让人忘了时间,其次,是时间让人忘了爱情。
沈汀年却不知道,会这么痛苦,光是思念就折磨的她快疯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秘密
湛哥儿今天从尚书房出来后,不肯跟着沈沉回燕熙堂,还借着跟小世子打闹的功夫跑开,许若闲领着两个中官跟着他后面,小世子追了上来要拉他,湛哥儿反手拉了他一起跑。
只要是一起做坏事,小世子还是会选择跟他一起的,两人拖着长尾巴一路跑一路躲。
许若闲见他是往御书房的方向去,立马追上去要拦住了,正巧看见他们一行人的钱田出来了,他看起来好像有些意外,笑里带着惊讶,可对小太子那是非常的喜爱的,一把就把他抱了起来,“太子殿下下课了?”
“来找爹。”湛哥儿跑累了,手指一伸就指着御书房道,“进去吧。”
钱田被他的颐指气使的小表情逗笑了,抱着他真的往里头走,许若闲跟到御书房门口就停在外头等待,小世子也想跟进去,被赶来的沈沉拉住了,懂事的沈沉已经知道皇上明日就来离京出征,所以一直情绪不高,这会儿他也说不上什么复杂感情,就是觉得不应该去破坏湛哥儿和皇上的相处时间。
而想着要见皇上的湛哥儿早已把他们忘到脑后了,钱田抱着他走了好一会儿,掀帘子进了一个隔间,果然濮阳绪在里头,看见湛哥儿,倒也不是很意外,这几日他没有去燕熙堂却也知道这家伙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了。
“湛湛?”他把人接过来抱着。
湛哥儿一看见他,第一眼是欢喜的,可等扒着他肩膀,凑近了,却哇的一声哭了:“爹——”
他其实已经想了好长时间该怎么哭了,但是真到了哭的时候,还真有些开闸放水一样拿捏不住了。
“你不要湛湛了吗?爹……你不要娘了吗?”
他一边哭一边说,“还有妹妹,弟弟……呜呜,爹,你太坏了。”
大概是真的觉得濮阳绪太坏了,他眼泪鼻涕糊了自己一脸还往濮阳绪脸上贴,被后者嫌弃的抱着腋下拉开了距离。
湛哥儿更来气了,挥起手就打到濮阳绪胸口,这小家伙身子壮实小拳头力道不重但打人不知道留力,狠狠地打了几下,落在人身上还是有些疼的,濮阳绪一口气都差点被他打岔了。
后头侍立的陈落等人都微微吃惊,想要上前来却被濮阳绪眼神制止了,他苦笑着颠了颠湛哥儿,哄着他:“我们湛湛是男子汉,怎么能哭鼻子?快收一收。”
“就哭!就哭……你都不要湛湛了……”湛哥儿哭声越大,嗓门越尖锐,喊得濮阳绪脑袋嗡嗡的。
“谁教你的?爹怎么会不要你?”濮阳绪头疼的很,这三岁孩子确实有些难糊弄了。
果然,湛哥儿怒了,“谁要别人教,你三天没来看娘,连弟弟妹妹都没看,坏人!”
说着从他怀里挣脱着要下地,濮阳绪刚用过药,没多少力气使劲抱住都被他挣脱了,不由得气笑不得,连儿子都制不住了,哪里还敢去燕熙堂应对沈汀年。
“你不要我们了,我也不要爹爹。”
“湛湛!”濮阳绪蹲下了身来试图和他交流,但是湛哥儿刚跑累了,从尚书房闹到这儿来可费了好大好大功夫,他一落地就吨的一声坐地上了,小腿盘起来,赖在地上不说,还十分高贵的一摆手,不要濮阳绪挨近他。
划清界线也不是这么快的吧?濮阳绪无奈的很,自己要离京,少则三四个月,多着大半年,怎么也要和湛哥儿说清楚,只是糊弄的话好像这家伙都不听,“爹是去打坏人,不是不要湛湛……”
“你以为,我是两个不会说话的弟弟妹妹吗?”湛哥儿小大人似的哼了一声,“爹最坏!”
“好好,爹最坏。”濮阳绪可以肯定了,还真不是旁人说了什么,估计是看他三天没去燕熙堂,以为濮阳绪是不要他们了,谁说孩子小就不懂了,厉害着呢。
“爹告诉你原因,好不好?”地上凉,怕他坐久了不舒服,濮阳绪小心翼翼的把他抱起来,嘴里跟他讲道理转移他的注意力,“爹爹不去看你们,是……嗯,是爹爹不小心惹你娘生气了……”
湛哥儿一听没再抗拒他,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眨了眨,“因为什么呀?”
他有时候也会惹沈汀年生气,可能是因为偷吃糖,可能是乱塞东西到嘴里,然后闹肚子……但是爹这么大个人也会惹娘生气吗?
“因为——”濮阳绪一时语塞,这孩子好奇心还这么重呢,编个什么理由呢,他原地转了个身,然后见陈落避开湛哥儿视线做了个掏袖口的动作,立马想到了,“爹背着你娘偷偷藏了金子,被她发现了。”
藏金子!湛哥儿大眼睛立马瞪大了,嘴微微张大,发出了‘哦豁’的一声惊呼,“金子!爹你敢藏金子——”
怪不得他这么大的反应,小家伙今年生辰得了好多生辰礼,有人背着沈汀年给他送了一块大金锭,完全不懂金子的价值的湛哥儿就放进了自己的小锦囊里,和一些小玉石头,咬了一半的饴糖等一些小东西混在一起。
这事儿本来不算什么大事,可偏偏出了意外,他锦囊丢了。
等找回来什么都在,就是大金锭不见了,湛哥儿人虽小,但是自己的东西可不许旁人拿的,非闹着要找回来,就把事情吵吵到沈汀年耳朵里,本来在管教他这块就抓的严厉的沈汀年哪里能容他拿别人送的金子,自然是好一顿收拾。
为这还跟护着他的濮阳绪吵了嘴,湛哥儿依旧对金子的价值没有认知,却知道是不能偷拿偷藏的,因为捡到的他小锦囊私吞了金锭的黄门被打得皮开肉绽。
“不敢了,以后也不会了。”濮阳绪见终于把他哄好了,心情轻松许多,忍不住笑,“湛湛不生气了?”
“嗯……”湛哥儿想了想,主动勾了勾手指头,“爹爹,我帮你去找娘认错,你去看娘好不好?”
“你不在,娘都没有笑——”
“……”濮阳绪笑容僵在脸上,在湛哥儿期待的小脸上,似乎看到了沈汀年的不言不笑的样子,突然就说不出话来,哪怕是一个‘好’字。
见他不答应,湛哥儿又急了,“我会帮爹爹的!”
濮阳绪思绪沉重的勉强嗯了一声,湛哥儿却不放过他,双手搂着他脖子,当即就使唤起来了,“现在就去,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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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哥儿比往常要晚回来半个多时辰,沈汀年当他又和小世子在御花园玩闹耽搁了,也没有追问。
但是吃过晚膳之后,湛哥儿却又闹着要去御花园玩,沈汀年勒令他乖乖去练大字,湛哥儿平日里再胡闹也不会明着不她听话的。
“娘,就去一会儿,你陪我一起,好不好?”湛哥儿可怜兮兮的抱着沈汀年的腿,已经很少会在她跟前哭的小大人,眼睛竟然是红红的,沈汀年看了,心里自然不好受,加上情绪也有些烦闷,就妥协了。
湛哥儿脆生生的喊娘,又是傻笑,又亲热的抱住了沈汀年,“娘,我要给你采花,采最好看的……”
其实今年的湛哥儿已经很好带了,会看顾弟弟妹妹不说,还总会逗沈汀年开心,小聪明用在各种事情上,常常把大家伙都弄得又好笑又无奈,沈汀年一面拘着他的性子学东西,一面又怕他不开心,好在他体内流着皇室的血脉,天性里就有些不同,并没有不适应皇宫的环境和各样的规矩。
湛哥儿在御花园玩熟了,还是第一次往北边跑,所以沈汀年没走多久就意识到——这小家伙是故意的。
后面的一段路她走的明显快了些,果然,跑在前头带路的湛哥儿被等在那里的陈落抱走了,跟在后面的一群人也悄然隐退。
沈汀年是先看见了濮阳绪,他明黄色袍子很显眼,月色并不亮,他的脸却清晰可见,然后才注意到这周边不算茂密的小树林。
此时的濮阳绪等着她靠近,然后慢慢张开手臂,他说,“过来。”
沈汀年根本不会拒绝,她已经猜到了这片小树林——不是寻常的一处地方。
濮阳绪揽住她肩膀,收紧之后,两只胳膊滑下来牢牢的把她禁锢在怀里,沈汀年闭上眼,这种温柔的拥抱抚平了心底积压的不安定和惶恐,生出了一些令人恍惚的东西。
日久见人心,一别知情深,他们的爱从来就是满满的不安定,也因为太爱而畏惧失去——彼此都不可救药的依赖,她已视之为支柱,倘若坍塌,必将连自己都一块埋葬。
已经坏到极处,已经触底……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相濡以沫实在是有一种摄人心魂的冲击力。
她感受到濮阳绪的激烈,也不可抑制的被感染,紧紧贴合的身体显示着不可思议的亲密……无法阻止心底极度的渴望,不知不觉掌心探入衣摆,指间燎原四处放纵……
“年年——”濮阳绪叫了她一声,却久久没有说话,现在人在他怀里,在他能碰触到的地方,属于他,“说一声我爱你。”
有风吹过树林,沙沙的声音由远及近,静静的拂过他们身上,如此美好,只为有人达成了他的承诺。
为你种了一片树林,每棵树下都埋葬了秘密,若有一日,挖出来——是幸福的归宿。
被钳制在怀里动弹不得的沈汀年没有迟疑的回答,“你爱我。”
时光总有一天会将你我拆散,可是即便如此,在那个时刻之前,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像树扎根泥土,像掌心长着纹路,像——我爱你。
“反了。”
“我爱你。”
第一百八十九章分离
大军顺利离京,不仅整个京城突然有些空旷,皇城内外都少了那份人气儿,宫里就更莫提了,好在天热起来了,众人也不爱在外头活动,稍一走动就出一身汗。
皇上的寿宴也理所当然的没有办了,连端午节、天贶节……都是普普通通的过掉了,为了前线军需,国库正是被考验的时候,宫里首当其冲的开始节省开支,因为谁也不能笃定这一场仗打多久。
皇上离宫之后,沈汀年过的比怀双胞胎那段日子还无聊,每天喜欢写写信,都是关于湛哥儿和双胞胎的点点滴滴,有时候一天或许就一两件琐事,比如,今天小公主甜甜开始尖叫了,小皇子夏夏却闷不吭声,比如湛哥儿诵诗越来越顺……
每一封都是写完就让人送出去寄,为了保持和皇上的通信往来,勤政殿收拾了一处地方养了一批信鸽,只是这间地方的鸽子总是载着信出去,过了几日却空着飞回来。
没有回信。
沈汀年开始频频的陷入回忆,有时候吃着饭,就想起来怀湛哥儿的时候,她特喜欢吃刺激胃口的东西,但是常常是尝了口味道就被濮阳绪制止,怕她吃坏了肚子,偏那些东西她看着就特别馋嘴,自己不能吃就拾掇他吃掉,嘴上还说看着他吃就当自己吃了。
濮阳绪的口味同她并不太相同,肠胃也同人一样矜贵,吃了就不舒服,沈汀年自然不舍得闹腾他了,只是那段日子濮阳绪不舒服的时候吃的尤其清淡,不吃油腻的,辣的,连酒都暂时不能碰,于是,用膳时,一个面前摆着清菜寡汤,颜色惨淡,一个各类肉食浓墨重彩,非常丰盛。
有时候沈汀年吃的满嘴油,看着濮阳绪不失优雅的一口又一口舀汤喝粥,她回味着嘴里的滋味,顿觉两人在一块对比太美,无法正视。
这种天壤之别,渐渐接受了就好了。
然而今年自己吃饭非常挑食的湛哥儿常常会抱着自己的小碗,看着大快朵颐的沈汀年,又瞅着吃得不多的濮阳绪,就把自己的煮的又烂又碎的菜送给濮阳绪吃,且在过程中可怜兮兮的偷看沈汀年表情。
这小家伙总以为自己爹是因为沈汀年不给他吃的缘故才吃的清淡的,被冤枉的沈汀年解释了好多次都没能成功化解这种误会。
有一回沈汀年听见小公主哭闹就提前离开了,湛哥儿抱着自己的碗献宝一样送到濮阳绪面前,小声嘘嘘道:“爹,吃肉,好吃!”
“好吃?肉为什么好吃呢?”濮阳绪挑着自己碗里的清菜,看着湛哥儿笑的很高兴,果然是好儿子晓得心疼爹了。
为什么好吃?三岁的湛哥儿窘迫了,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答不上来,如此濮阳绪就好接过他碗里的勺子把菜喂进他嘴里,“好吃就是你喜欢吃,想多吃,对不对?”
“对!”
“那就多吃。”
等碗底都见空了,小家伙吃得小肚子滚圆。
回到饭桌上的沈汀年,笑他,“你连儿子都忽悠。”
濮阳绪起身,无比认真的说,“我在教他分清喜恶。”
“他那么喜欢吃肉会不会不太好?”沈汀年略担心,湛哥儿胖胖的,比起其他同龄人依旧是占据体重优势。
“一般小时候爱吃肉,大了就不会。”
“……”
沈汀年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多歪理,教导孩子这方面总跟沈汀年唱反调,有时候又特别的孩子气,比方说跟湛哥儿比谁先睡,父子俩可以在床上玩一个多时辰,又比如逗小公主甜甜就更来劲了,还是三四个月大就开始教她喊爹,脾气大的甜甜听不乐意总爱冲他放屁,回回把沈汀年笑的肚子疼……可到了晚上一旦孩子有动静,最先起身的都是睡不够觉的他。
每每都是晚上任劳任怨的哄女儿,白天苦兮兮的赖着她身上说困死了,沈汀年叫他不要晚上睡在燕熙堂,他又不肯……甘心乐意吃得苦,就不叫苦,是甜蜜的负担。如今这份小负担卸下来了,会走路的双胞胎一个闹,一个懒,但都出奇的好教养。
说起公主皇子们的教养,需得提下宫里的内廷教育,大体上分了三种,一种中官的内书堂,教导的是一批从小就收入宫中的中官,除了教宫规还会有大学士讲课,就同外边的私塾学堂一样,学出的中官会根据才学分配到不同的地方,比方说现今的大中官钱田,他就是走的这个路子,因学识斐然才胜任司礼监,最后得到侍奉御前的机会,虽然现在年纪大了,但是同样有过非常不一般的年轻时期。
一种是宫女的女学,与后宫妃嫔们是一样的教导方式,由女史教学,还会有一些出身儒门大家的夫人来讲课,这些夫人大多有诰命在身,夫婿基本都是朝堂官员,教学的目的自然是‘读书明理’,其中许若闲就是很好的例子,但她还要更出色一些,是被当做下一任女官教养的。
沈汀年问过虞司药才晓得,许若闲若不是被抽调进燕熙堂,过几年她就是下一任司药,而且那日借着酒酣她还告诉沈汀年,本来现任的司药应该是她的朋友,准确说是她们共同的朋友——可因为沈汀年,朋友没了。
最后一种就是小公主小皇子这些小贵人们的宫学,是由翰林院的官员授课,课程也是非常的多,与国学国子监的学制是一致的,早课卯时是开始了,除了中途吃早膳休息半个时辰,到午时才下课,午饭之后还有两节大课,基本上每日都是申时末才放学。
总而言之,好好上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但是随着皇上不在宫里而被放回尚书房的湛哥儿就像鱼儿入了水池,开始蹦跶起来,日日很欢快。
撇去晚上闹着要找爹之外。
“我也要走的远远的!”又是一天没找到爹而甩了狠话,气呼呼的睡着了。
“好在白天沈沉带得住他。”月朱送了沈沉送回去,把路上问沈沉这一天小太子做了什么的事情都给沈汀年禀告了一遍,“倒是没想到太子这么想皇上,两个月时间都瘦了好几斤……”
何止是湛哥儿瘦,沈汀年自己苦恼了一年的小肚子都开始平下去了,笑时两颊的肉膘都没了。
连会认人的双胞胎都不适应没有爹在的日子,小甜甜尤其反应严重,哭闹起来没有人会无条件惯着她了,哭多久都不见最宠她的人出现,着实伤心了好几日,孩子的伤心就表现在哭上,以前可能哭着就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或吃或睡,或要出去玩,而伤心的哭不一样,会扯着嗓子哭的脸到脖子都发红——别说母子连心的沈汀年受不住,一屋子的宫人们都心疼的红了眼圈。
“没瞧见小世子这两个月都不再欺负太子了吗?”锁桥端了药膳进来,为了给沈汀年补身子,是虞司药开的方子,每晚都要喝的药汤。
小世子到底大一岁,看太子整日找爹,就想起了自己找娘的日子,有种懵里懵懂的不开心,小孩子的情谊都是玩出来的,一起牵着手和一起打着架,他最近的确没有再特别的欺负太子了。
一碗药汤喝完,两人见沈汀年坐在床边走神,以为又是陷入了回忆之中,这两个月她们都习惯了她随时随地的这种——冥思苦想状态。
“锁桥。”
“嗯?”端着空碗要出去的锁桥立马回头,未料对上沈汀年有些捉狭的眼神。
“听说你最近去太医院很是频繁,”沈汀年是听她们底下聊天时知道的,“是不是看上了哪位年轻太医?还是医官?”
锁桥闻言立马瞪向一旁忙活着的月朱,她生气的有些突然,“月朱,谁叫你乱告状的!娘娘,你可别听她胡说,她……”
沈汀年微微眯眸,蹲在一大盆热水跟前一手还在舀热水一手倒入药水的月朱动作一僵,她没有抬头去看锁桥,还是认真的干着自己的事,伺候沈汀年泡脚。
“是本宫听了公主的乳母她们聊天,同月朱并没有关系。”沈汀年语气平平淡淡,但是她一开口,锁桥就立马跪下了请罪。
“奴婢知错,奴婢僭越了——”
月朱同她是一样身份大宫女,没有谁高谁低,她们私底下如何相处是一回事,但是在主子面前僭越身份却是不行的。
沈汀年盯着她的发顶,有一瞬的沉默,因为要照料双胞胎,怕人手不足,就留了四位乳母,不同于月朱锁桥她们这些小姑娘,乳母都是妇人身份,自然会聒噪一些妇人间的事情,也好聊天,也会建立关系,比如她们都很一致的喜欢月朱和小佑春,而对锁桥和许若闲会相对冷淡些,当然不是明面上表现的,而是私底下她们会更喜欢拉着月朱和小佑春说话,会偷偷给她们说哪个御前侍卫长得俊,哪个年轻太医可以勾搭……
常常把这两人逗的羞红了脸,但是对锁桥就不会,大概锁桥性子更直更暴,她们不敢,而对许若闲就是另一种,因为后者太寡言少语,偶尔回一两句就能把她们话题说死了,搞得她们的毫无谈兴。
“起来吧,不过是关心下你,若是有喜欢的人——”
“奴婢没有!”锁桥急了,可一抬头发现沈汀年神情越发的不对劲,就意识到问题,她否认的太急切了,心思电转,忙又找补道,“奴婢是去那边的医学听虞司药上课的……但是奴婢没有耽误事,都是去太医院拿药或是取方子……”
第一百九十章相思
锁桥口中的医学是在隆泰年时由琮王主张创立的,在国子监另设‘医学’,为了提高医者的水平和地位,最早的一批授课老师中就有虞司药,当时分了大方脉、风科、小方脉等九科,最多生徒时满五百人。
这也是为什么会有很多人认识虞司药的原因。
一番解释像是消解了沈汀年的疑惑,“即是去听课,做什么这般心虚,罢了,你也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
这是不打算追究和谈论了。
锁桥瞅了眼旁边的不吭声的月朱,半是解释半是道歉,“奴婢一心只想跟着主子,怕她们人多口杂的编排我……所以才会着急到胡乱冤枉人。”
她不知道旁的追随主人的侍女到了年纪是不是都会嫁人寻归宿,但是她是决心要守着沈汀年到老的,最近老是听乳母她们打趣月朱,就生了些想法。
“月朱若是想要嫁人,就直接求了娘娘做主吧。”
啊?月朱不禁愕然以对,好端端的怎么提到她头上了?分明就是锁桥自己得了空就往外跑,真要嫁人,那也轮不到自己……要知道现在燕熙堂主要琐事宫务都是月朱在处理,虞司药住进来之后也只是分去了沈汀年身体调理和湛哥儿几个小主子的饮食管理的事,其他的事情,从一宫的人每日的吃食到后院庭中的花草除杂都是月朱主理,锁桥协理,这两年许若闲提拔起来了,才真正帮了许多忙。
“当着娘娘的面,你也不心虚?”月朱似讽似笑,她在沈汀年双脚泡进盆里之后,站了起来,也说不上是几分心烦之故,还是这段日子看的不满,本不打算说的事情,一股脑说了,“一口一个主子,你心里若真拿主子当第一,就不会偷偷去做些背主的事情。”
锁桥瞬间被点炸了,刚要反口理论,却见沈汀年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扬了一个角度,她只能咬牙闭口,一张脸憋得发红。
“你以娘娘的名义帮着安排一个人进了太医局卖药所,那个男人是谁?你同娘娘说过吗?”月朱同她住一个屋,彼此做了什么事情其实非常容易察觉,“你明明知道娘娘和皇上感情深厚,还要陷她于不义!”
“那是沈家的人,我不是私心……”
“你仗着是娘娘的娘家侍女就可以自作主张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沈汀年听她们争论自然不悦,可听到这个事情,第一念头竟然是皇上知不知道?
太医局卖药所是官办药局,换句话说属性是官衙门,但是向平民卖药和一般的药房性质一样盈利,其中的油水非常的丰厚,没点背景关系根本进不去。
“就是娘娘怀小太子的时候。”月朱自打猜测到锁桥是沈家人,跟自己出身不一样,就不像最初那样有什么都会说出来了,聪明人处理关系都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做法会不会给第三个人造出困恼,她若是一直和锁桥相处不来,日日不和,最受影响的必然是沈汀年,到时候谁走谁留?月朱不觉得自己能左右结果。
情分这种东西不是你以为的深就是深,你以为浅就浅了。
今天算是撕了一场大的了。
锁桥悔的肠子都青了,她打的主意是转移话题,不叫沈汀年多疑到自己身上,偏偏从来不跟她计较的月朱翻了脸,还歪打正着的捅了她一刀。
这下若是不说清楚,她就彻底完了——
果然沈汀年带着点吓唬的成分问她:“善意的谎言,也是谎言。你说是吗?”
她们的尊卑关系,还不足以能让她用善意二字来撒谎欺骗沈汀年。只有对等关系才可以,比如皇上瞒着她种了一片林子,现在才揭露惊喜,比如她知道皇上发病的内情,却故意不揭穿他。
“奴婢知错,请娘娘责罚。”锁桥伏地磕头。
沈汀年没心情泡脚了,从药盆里抬起来双腿,月朱拿着干巾为她拭擦,随后自觉的收拾了东西出去,留出空间让她们说话。
“起来说吧。”
这件事本身不算大事,太医局卖药所里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从五品,以沈汀年的名义安排几个人进去,不管谁眼红也不可能去闹腾。
锁桥却还是跪着把事情说了。
“奴婢安排的那个人名唤沈余,原本是不该瞒着娘娘的,可奴婢怕娘娘误会。”
沈余?沈汀年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又分明不记得,“误会?”
锁桥大胆的直视她,“沈余原先一直在沈家的一间药铺当掌柜,就在西大街的无伤药铺……所以奴婢怕娘娘误会他是那个人。”
有很短的一瞬沈汀年真的没有想到那个人代指谁,因为她确实太久没有想起过了。
他竟然还在京城?
沈汀年长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吧,真心一点没想法听下去了,“我知道了,去吧。”
锁桥欲言又止,慢吞吞的起身,刚走了两步背后传来沈汀年的声音:“月朱一直对你并不差,将心比心,且要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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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一过,再热也热不到哪里去了,反正每年都这样过,无甚可记叙之事,无非是孩子在一日日的长大。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秋佳节。
宫里的孩子们不少,他们不像大人一样有千转百回的心思,只要有节日那就是开心的日子,因为可以放一天假不上课,还会有各样的吃的,虽说平日里不短那些花样,可节日的氛围会烘托的他们渴望去吃,去玩闹。
湛哥儿穿着新衣裳陪着妹妹弟弟在院里玩了一早上,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央了沈汀年要带弟弟妹妹去外头玩。
宫里到处都装点了一番,还点了花灯,尤其是皇城御街更是用绸缎搭建彩楼,花团锦簇,有绒线铺、蜜煎铺、香铺……数不尽的铺子都彻夜开着,装点的花灯能照亮一片天。
去年他被皇上抱着去看过,今年还同小世子炫耀过,如何能耐得住不去看看呢。
可今时不同往日,沈汀年没办法带他去,双胞胎还太小,那样的热闹不属于他们,她又不放心让其他人带着湛哥儿去,自己留着在燕熙堂看着双胞胎。
“湛湛,你要自己去玩吗?”沈汀年靠在床榻上,佯装不适的蹙着眉头,手搭在肚子上。
湛哥儿期待的小脸慢慢变成犹豫,他走近来,牵住沈汀年的手,另一只小手摸着她的肚子,“娘,你肚肚痛吗?”
看着他清澈不染的一双眼,沈汀年极其沉重的点了点头。
如预想的一样,湛哥儿立马就不提出去玩的事情了,“吃苦药药吗?”
“那窝来给娘端水……”
湛哥儿闹过肚子疼,知道要吃药要喝水,还要人照顾,这一整天都围着沈汀年要照顾她。
等到了晚上众人在燕熙堂庭院里赏月,他才又想起来今天是节日,在外面玩野了的小世子回来还给他炫耀了一大堆买的东西,两人身份终究不一样,小世子出门禁忌少许多,虞司药首肯之后,派了护卫队跟着就由着他去了。
“这个剑,咻咻咻,好看吗?”小世子拿着把雕刻精致花纹的木剑舞了几下,自认为‘英姿勃发’的在湛哥儿面前转了个圈圈。
湛哥儿眼里透着羡慕,把吃了一口的果干全塞进嘴里,小脸鼓鼓囊囊的,口齿也不清楚:“窝也有。”
“你没有!”小世子继续炫耀,“这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
“窝的。”湛哥儿指着剑,又张开手比划了好大一个圈,“都是窝的。”
“……”小世子不懂他这个逻辑,别过身去,还以为他要抢自己的剑。
就在这个时候,沈沉过来了,他不是一个来的,身后还跟着同样是公主名分的林娴儿,她与小世子同岁,却比小世子还要高出一个头,身子骨清瘦,穿着粉色的裙衫,有些怕生的不敢主动看湛哥儿他们,但是她长得可爱,不是小时候的圆圆脸了,小下巴尖了,眼睛却圆溜溜的,转来转去,之前在尚书房头回见她的小世子都没有怎么欺负她,怕她哭。
湛哥儿一见她,立马喊着‘姐姐’就去牵她的手,小世子也顾不上新得的剑了,从另一边超过去,也扯住了她的手腕,“我带去你看我买的好多很厉害的武器!”
“你奏凯……”湛哥儿一着急的咕噜一下终于把嘴里含了半天的果干吞下去了,“是窝的姐姐。”
小世子冲他扬了扬手里剑,“你抢不过我。”
这个年纪的他们哪里懂什么顾忌,想要的就抢,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也要抢,湛哥儿长得精致漂亮,小身子却胖胖的,比小世子矮一个头,的的确确打不过抢不过。
继承了琮王的野性的小世子骨子里是好斗的,别说小他一岁,同年龄的其他人也都打不过他。
“你敢打我,我喊我爹!”湛哥儿手比林娴儿还小握着她有些费劲,好在后者很细心的反过来牵住他。
小世子被唬住了,他什么都不怕,可虞司药告诉过他不能真的打湛哥儿,因为湛哥儿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他也有爹——呜呜,比不过人家的爹。手里的剑厉害也没有用,他气的想把剑丢了。
湛哥儿稚嫩的嗓音不算响亮,但是院里赏月闲聊的大人们突然就都停了一停,意料外又不那么意外,说说笑笑的声音就脱了节一样,接不上去了。
沈汀年一直小口抿着果酒,偶尔用一点梨、枣、栗、葡萄等新鲜果品,眼睛也没看天上的月,反而关注着一群孩子们,所以整个过程她都看在眼里,听得明白。
她忍着涩然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知今晚,他在哪里。”年少不知愁滋味,只因不曾染相思……
第一百九十一章极端
九月初沈汀年生辰这天,沈母一早儿就揣着自己做的一些吃食进了宫,都是沈汀年小时候喜欢吃的零嘴,极具地方特色,在京城这边鲜少有卖。
自从三年前沈波被人控告险些关进大狱,后来在京都府住了两个月,因为幕后构陷人林西的落网归案,他才算得了清白,也为这事沈母病了一场,之后就不知道是想通了什么关窍,不许沈波涉足官场了,还火急火燎的给他托了媒人相看姑娘,指望着他早点成家消了再下场考试的念头。
其实这也是她多想了,以沈波的文采想靠自己当京官,委实不太可能,沈汀年早在最开始就摆出态度,希望他布衣饭菜安乐一生,所以后来沈波求见过一回皇上,哪怕叫了多少声姐夫也不管用,因为姐夫听姐姐的。
“沅女,你可要帮娘想想办法,你弟都成婚三年了……”
沈母进宫这回非常殷勤,还去燕熙堂的小厨房亲自给沈汀年做了碗长寿面。
她也是逢年过节有机会才会进宫看沈汀年,或者说是看外孙外孙女,平日里都在京城的贵妇圈里整日里赴宴玩马吊,别提多快活了,因为京城贵妇圈里她的身份算是一等一的高,谁都会捧她。
沈汀年提着筷子挑了几口面,吃的不算合口,可能是早上就没胃口,也或许是沈母唠叨的话她不想听。
早些年她本来对沈母心里有疙瘩,太后薨逝之后,她决意放下芥蒂,谅解和宽容天底下的母亲,对沈母就越发的纵容,这也导致沈母进出燕熙堂就不再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开始像一个正常的母亲同女儿有各样的话唠叨。
“娘知道作为女人做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好……”沈母膝上抱着自己埋着小脑袋舔碗里的奶酪的小皇子夏夏,说是不好动,其实非常懒的夏夏天天不愿意起床,姐姐甜甜都去院子里玩去了,他才刚被强行抱出来吃早饭。
“可你弟得有后啊,若不指望他,还能指望你哥哥,真的是愁死我了。”
是的,就是愁人,沈波三年前被沈母硬逼着娶了京都府少尹的妹妹,本来人家京都府少尹只是在沈波被拘押期间多番照顾,试图结交一下关系,没成想搭进去一个嫡亲妹妹。
而沈波也不是风流性子,既娶了妻就好好的对人家,也没有往房里收过人,处了三年两人已经是好的蜜里调油,就除了一点,到现在也没有一儿半女。
“我还是那句话,他要是愿意就成,当初娶乔氏也好,现在纳妾也好。”沈汀年吃不下了,放了筷,一旁站着的月朱忙把一旁的一小碗清粥推过来,桌上有好几样她惯常喜欢吃的酸辣口味的小菜。
沈汀年想了想就又拿了勺子吃起来。
“他要是愿意我就不会愁的掉头发了。”沈母今年确实老了许多,两鬓生了许多白发,早上一见她,沈汀年还怔了一下。
“中秋的时候,你们进宫,后来让虞司药给乔氏诊脉,是不是……”沈汀年中秋那日心思太重,只想着自己的事情,后来沈母何时带了乔氏出宫回去了,她都没有留神到。
沈母抿了下嘴,她想起虞司药同她说,乔氏身体没问题,若是不能生育,多半是男方的问题,吓得她匆匆就赶回去,硬是拉着沈波去看大夫,可结果是沈波也没有问题。
这就奇了怪,双方都没问题?她怀疑沈波两口子有事情瞒着她,儿子大了不由娘,她常常会感到自己多余……
“到底是什么事情,怎么又不说了?”沈汀年难得见她缄口不言,不免多问了两句,谁知把人问的当场红了眼。
瞅着她鬓间若隐若现的银白,沈汀年心里酸酸的,叹了口气。
“娘跟你说一件事。”沈母说前半句的时候,还有些犹豫的样子,沈汀年隐约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她接下来说的话,让沈汀年瞠目结舌。
“你爹,其实不是突然暴病走的……当年我跟着你爹的时候,家里穷的很,你爹勤劳,性子也要强,别人做一份工,他一定要做三份,说苦自己也不能苦了我,苦了孩子们……时间长了就积了好些毛病。”
沈母说到最后泣不成声,哭的浑身打颤,“都是我不好,急着要跟着村里人一起盖房子,就放了他出去,那外头的苦工没日没夜,他是生生累倒了的。”
沈汀年光是看着她哭就有些绷不住情绪,努力的忍着。
“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敢告诉你们,我怕你们怪罪,是我害死了你爹……”
一旁的乳母上前来把夏夏抱走,沈母眼泪止不住的流,她掐着自己的手非常的用力,这是沈汀年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她内心深处的痛苦,失去沈父的痛苦,时隔二十年想起来也是这般疼。
沈汀年无法想象,最开始的时候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抱着情绪失控的沈母,沈汀年心如刀剜,如果有一天她失去了濮阳绪,该有多痛苦,她该如何度过余生?
“最开始我日日躲着哭,那时候就期盼着你们一日之间就长大了,我就可以去找你爹……可是太难了,沅女,那个时候太难了,三个孩子张着口,我找不到法子养活你们,我是真的没有办法才会送走你。”
沈母絮絮叨叨的说着,甚至吐露了最不愿意说的一些事,是一想到就十分羞耻:“你还记得你哥打过的那个族里的叔叔吗,他在你爹走后一直想强迫我做小,我死活不同意,才会叫他百般为难,连你一个小孩子都要欺负……”
家境逼迫又有恶人垂涎,沈母咬着牙血泪往肚里吞,把沈汀年送走了,又在族里的帮扶下勉强度日,而所有的一切都从沈汀年离开之后转折,她被沈家挑中了,要带回京城,给了沈母一笔钱,白纸黑字的约书,她抱着刚两岁半的沈波哭了一晚上。
好久之后沈母终于不哭了,她只是抱着沈汀年,哀求她,“我老了,很快就要去见你爹了,可你哥你弟都不争气,我到下面去怎么面对你爹……”
“好了,别说了,你还年轻呢。”
“我答应你还不成吗,我会去想办法……”
沈汀年最后没办法,只能应承了这桩事。
这天的晚上,沈汀年接过让阿云通过京城监司搜集的消息,看完之后,脸色比预料的还难看。
一旁准备又陪着她喝一回的虞司药把奏报接过去,草草的浏览而过,似笑非笑的道:“你娘还有这魅力呢。”
沈汀年无奈的给了她一个白眼。
“哎,也是,咱们贵妃娘娘这样的天仙姿色,总不是平白得来的……”
也就是打趣了两句,虞司药见她委实不开心,就只好开解开解她:“说说吧,什么想法?”
“为什么……”沈汀年白天还在为沈母吐露的当年实情而倍心疼她,所以看见奏报里提的这些年沈母陆陆续续接触过好几个男人,甚至在沈波娶妻之后,她一个月里有半个月是住在京城一个杨姓工匠家里。
这还不如堂堂正正的改嫁呢!竟然从来没有人和她说。
“你觉得可耻?她一个女人为什么跟着男人难道还用问为什么?”
是呀,她有什么理由让沈母守寡?沈父都走了二十年了……不是一年,两年,是二十年,谁能耐得住二十年的孤独寂寞?
“我——”沈汀年哑口无言,最难接受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这件事除了最初有些震惊之外,她其实也没有觉得沈母做错了。
人活在世上,都是只走这一趟,没有任何人可以要求别人怎么活。
为人子女更应该成全父母的幸福不是吗?
“可她今天,她……”
虞司药也听说了今天沈母进宫来哭了一场,把沈汀年都惹哭了,“她还记着你爹,这又有什么不对吗?”
“我的贵妃娘娘,你是真的不懂,还是真的当局者迷,女人也不是个个都像你这样,走极端,大多数人,喜欢一个人,也会去喜欢另一个人,她们在喜欢的时候就眼盲心盲,只看得到心上人。”
虞司药主动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满桌子的酒菜,随意的挑了一个下手,“遇到了更好的,稍一头脑发热就又陷进去了。你能说她们薄情吗?”
“只是,不能从一而终罢了。像你娘这样的人,如过江之鲫。”
她会心里永远记着死去了的沈父,在想起的时候恸哭,也会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把余生走完。
沈汀年沉默了许久,酒也喝了几口,因为身体的原因也不能多饮,最后被月朱她们收掉了杯盏,重新换了茶水上来。
“你怎么会觉得我走极端?”
虞司药的杯盏也被收走了,她身为医者也不能多饮酒,若非是沈汀年过生辰,她是不打算碰的。
“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皇上一走,你就差把魂已不在刻在脑门上了。”虞司药在心里暗叹,“随便问她们谁,都是一样的答案,你人在这,可你的心从来就没有回到过现实。”
第一百九十二章决定
濮阳绪醒来的时候,房内没有人,通过打开的窗户能看见一片很白的云,还有蓝天。
今天是个好天气。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很轻,为了不打搅他养病,这整个山庄内安静无人一般。
所以脚步声都被放大了,濮阳绪听见动静,却没有扭头去看。
来人除了随侍他的内侍官又或是随行向老御医,他不作其他之想。
可过了一会儿却没有动静,他只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一定是在不远的距离。
床上的人一个侧头看过来的动作,一瞬,也许更短,沈汀年感觉自己的心有一丝震颤,但是对方目光很平静,深邃如墨的眸子,没有波澜,倒叫她心生退意,或许他一点也不希望她来。
“咳咳……”
沈汀年后退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瞪大眼睛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袭上一抹晕色。
濮阳绪咳完,疲惫的闭上眼,又睁开,却发现——不是在做梦。
沈汀年正要开口说什么,向老御医从门外进来了,他一见到沈汀年先是一惊,继而喜上眉头,“贵妃娘娘?你总算来了……”
总算……是啊,都整整过去了四个月!
像是终于从看见真人的不知所措中醒过来,沈汀年加快了脚步到床前,心里是又涨又酸又涩。
又重复闭眼,再睁开眼的濮阳绪看着她,面色依旧平静,眼里却多了很多很多情绪,沈汀年来之前想过很多很多话——
在虞司药终于告诉她皇上就在云蒙山的时候,她惊呆了。
“你应该也快猜到了吧,信鸽飞出去并没有隔太久就返回了京城。”沈汀年寄了那么多信,也不单是为了排解相思之情。
“还有,锁桥和月朱的一场矛盾暴露了林墨的新的身份,你派阿云她们去查了,化名沈余的林墨是与皇上同一日从太医局卖药所离开的,他的行踪更使得你很笃定,皇上本人没有去西北境前线。”
本来皇上御驾亲征的目的就是要稳固军心,给西北线上的将士们鼓舞士气,他们谁也没有见过皇上,出现的到底是谁,没有人会真的关心,他们要的是那份来自圣上的关怀,是要在君上面前建立功业……事实上也是如此。
西北捷报连连,朝堂欢欣鼓舞。更是传出了皇上所行之处,如春照大地,百花争艳,各路英雄豪杰奔赴前线,一展所长,打得北戎节节败退。
积蓄多年的大周国,一伸爪子就告诉所有人,不要招惹醒着的雄狮。四个月时间不仅收复失地,还将版图往西边扩了两座城池。
“我们也不指望能瞒你多久。”虞司药说道最后笑了一下,只是笑容复杂到沈汀年都不懂她究竟是开心居多,还是怅然无奈,“这算我给你的生辰礼物吧,你若是想去云蒙山,我会替你守好燕熙堂。”
沈汀年一挨近床沿,顾不得后面向老御医还在不在,就扑在濮阳绪身上,她积攒了太多的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早已乱了序,都不知道该先说哪句。
“绪哥哥……你不要生气。”沈汀年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脸贴着他脖颈,眼泪断了线一样涌出来,她根本克制不住,“是我,真的受不了了,才求了她们的。”
她知道自己一哭,濮阳绪就是再生气也会消解掉,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舍不得她哭,她知道。
“我太想你……”沈汀年还在一个劲流眼泪,濮阳绪叹了口气,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别哭了,再哭,我都心疼的发病了。”
沈汀年忙抽了抽鼻子想憋回去不哭了,但是眼睛一看见他的脸,立马又是吧嗒吧嗒的掉眼泪——四个月没见,他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本来是劝着人不要哭的,可开口就戳中沈汀年心窝,疼的见血,她抱紧他的脖子,无声的哭。
濮阳绪见她这样,有点束手无策了,要知道沈汀年这一抽一哭的弧度,震得他胸口都疼,更别提心里难受了。
“年年,不要哭了……”濮阳绪一边哄她,抱着她,拿手一遍遍的揉着她的头,一手拍着她的背。
人在哭的时候真的不能劝,越劝越哭。
好半天沈汀年才哭累了软趴在他怀里,眼睛已经红仲的睁开就疼,她闭着眼,时不时小声的抽噎一下,呼吸也很粗声,整个房间里就只有她的呼吸和抽噎声,俩人靠着,心思没由来地糅软惆怅,但到底因相见而不再担心受怕,不再恐慌无助。
“绪哥哥,其实大多数人活着也就是这几十年,有限又短暂,过一天少一天,因为和你,我更加珍惜每一天,和你在一起的……”沈汀年嗓音沙哑了,没有他在的日子,过的行尸走肉一样,她说着又一些哽咽了,每一刻每一天,搁在年少时她看见这样的话本都会嫌弃矫情,设身处地才知,事实上远比话本里写的更矫情。
“谁知道,我会不会才是先走的那个——唔!”
濮阳绪捂住了她的嘴,他就这么草率而任性,把她语重心长的、绞尽脑汁的劝话扼制住了。
“再敢乱说话,我打你——”
他说打是真的会打,沈汀年被他放开之后语塞而气恼,一咕噜爬起来,又威胁她!
刚想翻身芐去就听见濮阳绪闷亨了一声,吓得她又僵立住了,急切的看着他,“哪里疼吗?”
濮阳绪清了清嗓子,含糊道:“倒也不是疼——”
“是我刚压到你胸口了?一定是,我马上去把向老御医喊进来。”
沈汀年飞快的整理下皱皱巴巴的衣服,懊恼自己情难自禁怎么就忘了现在的濮阳绪跟豆腐块一样,碰不得压不得,她胡乱的想着,没留神背后的人突然起了身,等察觉一个温热的身体贴上来,她愣了下,还不及回头,就重新被他掳回了广木上,把她刚整理好的衣服扯得乱七八糟,压着她的力气也不重,却夹杂着不容拒绝的霸道气势。
沈汀年是真的懵了一下:“你!”
后面的话就被堵了,沈汀年睁大眼睛看着咫尺的那双眼睛,如漩涡吸人心魄,还没看清就魂飞魄散了……温软的唇舌,带着熟悉的致命的气息……他的吻总是吙热而销魂。
一吻接一吻……沈汀年到后面整个人已经软绵绵靠在濮阳绪的怀里,“唔……绪哥哥,静养……不能……”来时她可记得虞司药说过,濮阳绪是发作在心腑,往后都要注意情绪不宜暴怒,尤其现在这段时间更要静心静养。
有时候,用语言形容心情虽然很直接,然而有声的言语永远比不上无言的,因为苍白,因为无力,因为绝望——都不是语言能表达的。
这个无言,也是指肢体语言,它不一样,它是有力的,触动人的。
沈汀年从濮阳绪的动作里感受到了满满的爱,和疼,他疼,她因为他疼,更疼。再度闭上眼时,沈汀年的眼眶已经热了,她已经不会去想——你我相爱究竟能有多久?她看到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也看到过,一万年太长,只争朝夕。
他们再也不用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每日都是倒数,别人是往期限上加日子,他们是减日子……余生一日一日的减。
停战时已是月黑风高,沈汀年狼吞虎咽的吃着一碗面,昨晚赶了一晚上的路,秘密出宫,又风驰电掣的,一整日的没吃东西,身后是濮阳绪修长的大手用厚实的干布巾裹着她的头发在绞。
她时不时哼一声,濮阳绪的动作立马就又放轻一点,哪怕如此,还是扯得她头皮这儿疼一下哪儿疼一下,他也知道扯到她了,还会贴心的用手心揉一揉。
在又一次情不自禁的轻颤之后,沈汀年扭头瞪他:“绞头发还包括摸颈、捏耳朵?”
“朕总不能白伺候你。”濮阳绪不轻不淡的回答。
他这意思……好吧,沈汀年无法辩驳,可是,头发这是要干了,她澡却要白洗了,“怎么那么慢,差不多干就可以了。我都被你莫出汗了……”
主要还是一碗热汤面吃的,虽然就一件单衣还是有些汗湿了,躁热。
身后的人没有回应,沈汀年侧身,正好迎上濮阳绪的脸——深黑的眼眸异常炽热。
沈汀年吞了吞口水,把碗往广木边桌几托盘上一丢,扑腾着要爬下广木,然才动了几下就被人抓住了脚踝。
“地上脏。”
“没、没事,我等会再去洗脚……”
“头发没干,继续绞一下。”
沈汀年用力的抽脚,诚恳的拒绝:“不,不,真的不用了,身体受不了。”
说完,沈汀年窘的浑身冒烟,却见濮阳绪眼里一片笑意,她呆了一下,恶从胆边生:“你以为我真怕么,我告诉你,我是你怕身体受不了逞强什么的……”牙齿咬着下唇。
男人总要面子,尤其这方面更是触犯不得。
濮阳绪先是怔楞了下,然后眯了眯眸,他站起身,伸了下腰:“挑衅者,杀无赦。”
“……”沈汀年在他凑近时惊叫起来,然后整个人都被他掀翻了,“啊啊,我投降……”
“晚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风雨
爱的滋润让人容光焕发一扫颓靡,不仅皇上病情好了许多,沈汀年也娇艳照人。
这接下去的日子就六个字:真黏糊,真浪漫。
其实还有两个字,真短。
是的,时间真短。
十月过了,越来越临近新年,濮阳绪也越来越嗜睡,像是把过去三十年没有睡得觉都补回来,而沈汀年在某个早上醒来,发现他发丝间生了白发,虽然就是一根——然后她每天都有了个习惯,在濮阳绪醒来之前,给他找一遍白发,找到了就拔掉,从一开始的一两根的,到后来的七八根……
在云蒙山的日子,就像是一根蜡烛两头在烧,时时刻刻都会有两种极端的情绪。
好比昨日,两人都醒得早,用完早膳就觉的时间尚早,濮阳绪就说出去走走。
山里的早晨是有些冷的,没有出太阳的就更清冷,沈汀年披着濮阳绪的大麾袍,边走边跳几步,时不时笑出声,她鲜少这样活泼,可每每在他面前总会流露出不属于她现在身份和年纪的娇俏,而身后的濮阳绪静静地走着,俊美的外表,峻拔的身姿,在晨光熹微中,如谪仙下凡,沈汀年想,要是山里有野怪精灵看见他,怕是要缠上。
他们穿过山庄的围墙范围走入了山中,这地方本就甚少有人出现,如今设立了禁令,更不可能会有人来,寥寥无几的鸟叫声,伴着风吹山林的动静。
山路却修整的很好,他们走在上面不会感觉不适,路旁的树常年葱茏,行走在树下,偶有树叶飞落,沈汀年扬起脸,深深呼吸。
一时忘情,不妨脚下一滑,还没等她惊叫,自身后伸过来的手揽着她的腰往他怀里一带,沈汀年手忙脚乱的扒住他的肩膀,危机解除,咯咯笑出声,正因为生活处处有意外,才会有意外之外的惊喜。
濮阳绪微眯起眼睛,听着她的笑声,不动声色的拿住了她的手,他的手重握住沈汀年的,将她覆在掌心里,缓缓的,紧紧的,十指相扣……
一个简单的动作,令沈汀年心生贪婪,老天啊老天,她一定是上辈子做尽了善事,却又受尽人间苦楚,今生才能与他牵手。
沈汀年想着,又低着头发笑,自己何时变成这般模样,动不动就生发这样的感慨,变得一点不像自己。
不仅她自己发现了,连濮阳绪也常常为她的行动举止诧异,从来睡觉早上都起不来的人,现在从来没有在他醒来之前还睡着,总是会守着他醒来,又伺候他穿衣吃饭,虽然这些他还不至于做不了,但是沈汀年偏要伺候,他也就享受着,习惯了才发现到底是枕边人,照料他的事情比跟了他二十多年的陈落做的都要细致。
接下来的路,两人说了许多年少时的事情,也有些彼此都没有说过的趣事儿,总之永远不会缺话聊,濮阳绪说得不多,因为总会花大半时间来笑,沈汀年都不知道他怎么什么事情都会笑,明明她说的也不好笑,其实换过来也是如此,濮阳绪讲了一两句,也常常让沈汀年捧腹,笑的停不下来。
哪里是笑年少的那些往事,只是为身边此刻的人而笑,这样的早晨山林里一直有他们的笑声回响。
更多的时间他们就在室内不出去,因为天气变化的快,一场秋雨一场寒,濮阳绪的身体是万万不能承受一次风寒的,所以沈汀年变得格外敏感,总要他多添衣服,一下雨就门窗紧闭,半丝凉风也不让他吹到。
这样禁锢在室内的日子,濮阳绪就只能处理每日快马送来的折子,那也是白天才能批一下,到了晚上沈汀年就催促着他休息,不能耗神,甚至为了让他早点睡,自己去看折子,然后在濮阳绪愕然的目光下,一目十行,以前给他念几行折子上的小字都要娇气半天嫌弃费眼睛的人,现在突飞猛进,看完还口述给他听,都是挑重点说……案上再多的折子也禁不住她半个时辰就‘处理’掉了。
也是从这段日子之后,沈汀年正式的介入了大周国的朝政,通过这样一点点的接触,一点点的在濮阳绪教她回复的朱批里学习,那么坚决的不当皇后不要权力的人,终究是没能逃脱命运,以更强势更直接的方式插入进了政权的中心。
沈汀年在茶水房里等着向老御医给濮阳绪做诊疗的时候睡着了,她趴在桌几上昏昏然的还做了个短暂的梦,梦里自己在山道上奔跑,原是突然要下雨了,她急着回住的地方收晾在院里的被子,跑的越急,路就越难走,雨点砸下来时她还没有到地方,一着急就醒了。
沈汀年抬头去看窗外,竟真的又在下雨,打在窗上啪啪作响。
她立即站起来,却不防备扫落了手边的茶盏,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突然就预感特别的不详。
“娘娘?”阿云听见动静从外头长廊飞快的进来,看着站着发蒙的沈汀年,又瞟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她飞快的道,“属下这就收拾——”
“阿蒙呢?她不是去取京城送来的信了吗?怎么还没有回来……”沈汀年却绕过桌几步行到窗口,风雨早已打湿了窗台,外头院里也是雨雾蒙蒙,天怎么骤然就冷了,是要下雪了吧。
“应该是下雨耽搁了脚程。”阿云知道她是记挂在宫里的孩子,每天都要看宫里传来的消息。
阿蒙比往常晚回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至少她是这样想的。
沈汀年心神不定的吹了一会儿冷风,就听见向老御医咳嗽的声音,立马从茶水房出去,转到隔壁的房间去。
濮阳绪已经疲累的睡着了,脸色倒也不是很苍白,向老御医低声又咳了几下,才缓缓的起身,沈汀年想要去扶他,却被他躲开,还是跟过来的阿云稳稳的托住他的胳膊,年纪大了久坐会身体僵硬,加上他腿脚也有些毛病,行走缓慢,这会儿踹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娘娘请安心,皇上恢复的很好。”
沈汀年悬着的心落回去大半,向老御医按着虞司药给的法子,在几个月内给皇上进行了疏通心脉的一项危险度极高的疗法,轮起来施针走穴,向老御医比虞司药是更厉害的,他给人扎针扎了一辈子,人的身体哪个地方能扎,哪个地方不能扎,再熟悉不过,他从不冒险走过心脉……可虞司药告诉他,皇上心腑痹痛,唯有疏通心脉这一个法子能救命。
一开始他坚决不同意这个法子,不仅自己不做,还不许虞司药冒险,那可是皇上!稍有不慎谁能承担?
可虞司药把法子告诉了皇上本人,并且还坦诚道,反正也没有其他法子根治,冒一冒险总能多活几年。
就为了多活几年……濮阳绪决定冒险了。
“照这个情况,皇上他什么时候能回宫呢?”沈汀年知道自己不该奢求濮阳绪马上恢复如初,像个正常人一样,但是离宫这么久,她越来越牵挂燕熙堂的孩子们。
向老御医微微叹息,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叫沈汀年明白,回不回宫并不是一时的病情能决定的,还得看皇上接下来会不会频繁发作。
距离上次发作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确切说是沈汀年来云蒙山之前刚发作了一回。
“还需再观察一个月……”向老御医不能给实话,沈汀年也就不再多问,她知道这事情急不得。
在阿云把向老御医送出去之后,她坐在床沿看着熟睡的人。
濮阳绪这一睡就睡到了傍晚,雨天黑的早,屋里点着灯,到处都亮堂,他有一瞬还以为是白天,后来被沈汀年扶着喂药,迷蒙的大脑才终于清醒了。
察觉到沈汀年情绪有些低迷,濮阳绪还以为她因为自己脸色不好的缘故,便乖乖的把苦口的药一饮而尽,期盼她能高兴几分。
果然,沈汀年见他今天喝药这么痛快,奖励的给他喂了蜜饯,这场景似曾相识,他曾经给她哺过药,也塞过蜜饯……
“你先坐着,我去隔壁把热着的粥端来……”
“哪里还要你去端,叫她们送进来。”濮阳绪嘴里含着蜜饯,声音有些含糊,眼睛因为苦口的药的刺激微微眯着,眉头也皱着,让沈汀年想起来湛哥儿总喜欢嘴里裹着糖,说话也这幅样子,生动可爱极了,她没忍住亲了他一口。
然后带着笑起身往外走,濮阳绪没反应过来就叫她逃走了,暗恼这女人越来越喜欢动手动嘴的,哼。
沈汀年出了房间就顺着长廊走到了拐角,果然浑身湿漉漉的阿蒙已经等在那了。
“怎么回事?”她手里还拿着空了的药碗,轻柔的声音在吹进长廊的凉风里消散。
阿蒙单膝跪地,不敢隐瞒:“属下擅作主张回了一趟宫,只因今日传信的人神色不对,似有隐瞒,而娘娘这几日接到的信都只提的小公主居多,太子殿下……言之甚少,属下心存怀疑……”
“太子是不是又顽皮了……”
沈汀年下意识就接过去话,可阿蒙头低的更低,“太子发了红疹,高热了两日一夜……”
“啪……”手里的碗应声落地,沈汀年心头惊痛,又飞快的回头,怕动静传到长廊那边的房间里,幸而等了一下没有其他动静,房门还是关着的,她忙要走的更远一些,“到前头——我们到前头一些说。”
濮阳绪有多喜爱湛哥儿她太清楚的,怕这个消息会带给他刺激,他情绪不能激烈——要是发病就糟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亏欠
“属下下午离宫时小太子已经退热了。”阿蒙说虞司药亲口跟她再三保证过,红疹并不难治,只是湛哥儿情绪不好才会反复起热,先是皇上离开了,现在沈汀年又不在,他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她,比起哭哭闹闹就会吃饱奶的双胞胎,什么东西都哄不住他。
沈汀年听阿蒙说完具体的情况,稍稍安心些,只是一想到湛哥儿从出生就没生过这么大病,偏偏她和皇上都还不在他身边,几乎能想象他晚上找不到她伤心的样子……
本就因为决定来云蒙山而对孩子们心存亏欠,如今这种歉疚感更是深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娘娘?你没事吧?”
“你下去吧。”
沈汀年努力的平静情绪,这夜晚的凄风冷雨让她认识到有时候取舍两头的东西没有孰轻孰重。
只有切肤之痛。
晚膳陪着濮阳绪一起喝了粥,沈汀年是真的也没有胃口才会选择喝粥,濮阳绪当她是要与自己同甘共苦,颇为感动的多喝了一碗,之后像往常一样,他要批一会儿折子,沈汀年先去了里头浴房里梳洗。
濮阳绪在云蒙山里养病是非常隐秘的事情,沈汀年过来也没有带侍女,所以起居都自己动手,偶尔有事情才会叫到阿云和阿蒙跑腿。
大概是湛哥儿的消息让她耿耿于心,离开了濮阳绪的视线后有些走神,从浴桶里起来后只顾着穿衣服,走路难免失偏,刚要绕着浴桶出来就脚底打滑,整个人往后倒,还好身后的浴桶挡了下,她没有直接摔下去,而是撞着浴桶一屁骨坐地上了的,手腕本能的撑到地上,继而一阵剧痛。
沈汀年龇牙咧嘴的忍住了尖叫声,然后眼冒金星的站起来了,她大口大口的吸气忍痛,一时真的是不知道该哭该笑,怎么这么倒霉……以前怎么摔打都不会受伤的身子骨现在娇弱的摔一跤就险些去了小命。
人果然不能太娇生惯养。
从内室出去外头会路过正在房内靠窗书案前批折的濮阳绪,沈汀年右手很疼,她猜是手腕拉伤了,还不到骨折的地步,但是一时间碰不得。
为了掩饰从浴房出来后沈汀年慢慢吞吞的走着,用左手捋了捋被水打湿的发尾。
听见动静的濮阳绪抬头瞟了她一眼,手里还在写字,又复低下头去,“我刚好像听见什么声音?”
“嘿嘿……没有啊,没什么事情。”
沈汀年边说边往门口去,只是还没走几步就被濮阳绪叫住了。
“过来。”
沈汀年脚步却不停,嘴里回道:“我去看看茶水房有没有点心——”
濮阳绪太了解她,哪回洗了澡出来不是要先在他这儿黏半天才会离开,他拧了眉头,把笔搁下了,起身疾走,赶在沈汀年拉开门出去前把人堵在门口。
他目光锐利的扫了她一圈,脸上微露愠色:“怎么回事?”
知道是瞒不住了,本来也没指望瞒他,她打算去找向老御医看一下,不打扰他批折子,沈汀年动了动右手,没憋住抽了口气,“就……就刚不小心碰了一下,手腕有些疼。”
她哪里敢说自己心不在焉的从浴桶起来差点摔掉半条命。
濮阳绪顿时冷了脸,抿着唇,一下子就把她抱了起来,直接往内室的大床走去。
“别生气,我真的没事,就一点点疼。”沈汀年这点疼还能忍,被他一抱着,眼里酸涩迷离,喉咙哽的厉害,她解释了好几句,但是濮阳绪还是很生气。
“现在没我的命令,不许你动。”把她放下之后,濮阳绪转身出去,身形有点晃,沈汀年看他那样着急,不由更加动容,乖乖的点头,然后用左手小心翼翼把右手搁在一边,方便等会向老御医来了给她处理,约莫就她刚搁置好,就听见外头咕咚一声响,她惊疑的抬头看向外室房门口的方向,喊道:“皇上?刚才什么声音啊?”
他不会出去,最多就在房门口喊一声,长廊各处都有守卫,还有候命的暗卫……
没有回答,沈汀年心里一窒,飞快的翻下床,冲到外室就看见濮阳绪倒在了靠近房门口处的地上。
“快来人!”沈汀年慌得叫声又尖又响,她感觉到自己浑身发颤,腿脚发软,脑袋一片空白的噗通跪下去扶他,偏偏右手一用力就剧痛无比。
房门瞬间被人从外头推开,数名暗卫涌上来先把濮阳绪扶平了躺在地上,其中一个托着他下巴朝上,声音也透着焦急:“扎虎口。”
跪立在另一边的暗卫立马抬起濮阳绪的手,沈汀年视线跟着移过去,就看见他手腕翻转间变出了一枚长针,又快又稳的扎在了濮阳绪的虎口穴。
这大抵是沈汀年有生之年以来最惊惧惶恐的时刻,看着濮阳绪在刺痛中脱离了昏迷,她几近瘫倒……连向老御医怎么进来都不知道了。
沈汀年坐在椅子上,巨大的心绪起伏过后,有一阵恍惚,面前忽而有身影晃动,她还以为是阿云她们,抬起头看,是陈落站在她面前。
他竟然回来了——皇上离宫,留了钱田在宫里,带了小木子和陈落随驾,但是出了皇城之后,陈落和小木子并没有跟着他来云蒙山,而是随大军往西北前线去,他们跟着的就是御驾亲征的‘皇上’。
陈落肩头还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他喘顺了气,才退后一步,低垂着头道:“奴才回来复命,刚好听见皇上晕倒的消息——”
他回来复命那就意味着西北的仗已经打完了,‘皇上’已经班师回朝了。
沈汀年还是呆呆愣愣的,内室里向老御医还在给濮阳绪诊治,她只能偶尔听见他轻咳声。
刚才那一幕对她打击太大了,就这么短短半刻钟,她脑海里闪过太多——
是小时候任她怎么哭喊都没有再醒过来的爹爹;恍惚中又忆起说陪着她在宫里一辈子的枝芽,偶尔梦回还能记得她憨憨的笑容;还有在她怀里从温热到冰凉的闵云……
所有的场景交递出现她在的脑子里,最后都定格在刚才躺在地上的濮阳绪身上,沈汀年悚然一震,一下子站起来,疾步走回了内室,刚绕到另一边的床头,濮阳绪就睁开了眼睛,眼神涣散的喊她:“年年……”
沈汀年坐在床沿,声音抖的厉害,“绪哥哥……”
濮阳绪侧头看着她,眼神渐渐清明,脸色苍白,却很快露出轻松之色,道:“我没事。”
说着目光落在她右手上,吩咐已经起身站起来的向老御医,“向老,年年的手腕好像肿了,有劳你去给她看看……”
向老御医有些诧异,忙点头应承。
沈汀年早已经感觉不到手腕的疼了,可能是麻木了,她只晓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发抖,巨大的心酸和涩痛涌上心头,她牢牢的盯着濮阳绪,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不能离开我。”
濮阳绪敏锐的察觉到到了她情绪有些崩裂,忙抬起手来,隔着距离碰不到,但是沈汀年已经乖乖的把脑袋凑了过来,他摸着她的头,一下又一下的安抚,沉声保证:“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放心,我会好好的。”
沈汀年怎么可能放心,人生永远不可预测,这会儿信誓旦旦的保证,下一分钟可能就会阴阳两隔,她已经经历过几次了,那种感觉,细寻思起……不堪忍受。
这一刻,沈汀年深刻的体会到了人的脆弱,与现实的残酷,无关自己,而是爱的人,因为是濮阳绪,所以感触更深三分,更疼。
很久之后很多认识沈汀年的人,都会说,她的性格变了好多,她的怜恤不仅是对身边人,对陌生人,对世人,她真正的变得仁慈。
可人的改变不是从一天开始的,是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一点点的堆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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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向老御医说濮阳绪不是真的又发作了,至于这突然的晕倒,是偶然,白日向老御医给他施针了许久,濮阳绪身心俱疲,偏晚膳就喝了点粥,后来抱着沈汀年走了几步路,起身时太急了有些晕,又急着出来,自己把自己绊倒——这一栽就晕过去。
简直比沈汀年把自己摔了还要荒谬几分,偏偏两人都凑一起发生了。
因为这件事本来濮阳绪预计要在十一月回宫的行程,不得不推迟了半个月。
沈汀年知道后非常的懊恼,可右手敷着药不宜行动,濮阳绪也需要静养恢复元气,外头是连日的阴雨,里头是一对苦命的鸳鸯,天天躺在床上——纯聊天。
“真的不疼了,就是拉伤了一点点,没多大的事儿……”
才养了没几天手伤,沈汀年觉得手恢复了可以回宫了,她用右手去抓濮阳绪的手,“你看,一点事儿都没有了。”
“不疼?”濮阳绪显然不相信。
沈汀年眼睛滴溜溜的转了圈,忙撒娇:“嗯——这儿疼,嗯——那儿也疼,我浑身都疼,你抱我。”
“……”濮阳绪那双眼本来就如一曜石,格外深邃,而每次被她撩拔的时候才会有短暂的熠熠亮色,大多时候很沉敛,所以这会儿,沈汀年被他那莫名发亮的眼神看的一愣。
脑海里乍然显现好些个画面,比如某些日子前的广木上,这人在做某事的时候……是非常非常投入,认真的男人别提多帅了,他那样子简直能诱的仙女动凡心。
沈汀年被这眼神一撩拔,骨头都酥了,脸皮一烫赶紧用左手去捂住他的眼睛:“闭眼!你要静养……”
濮阳绪:他现在是心有余而身不许,偏偏这个女人还总冒犯他男人的尊严!
“静养先静心,绪哥哥……”
“年年。”濮阳绪低头,由着她捂着自己的眼睛,丝毫不费劲的凑到她耳边说了句,“@#¥%&……”
然后,沈汀年呆掉了,再也不敢挑戏他。哪怕热的脸颊泛红,也乖乖的,安安静静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清淡
元禧帝西征收复失守三座城池,又攻下北荻两座城,在北荻以郑汪海的人头为求和礼提出议和后,暂停了对北荻的攻伐。
十一月底沈汀年陪着皇上暗中回宫的同时,押解归京的郑汪海也抵达刑部大狱。
在小太子马上就要四岁的建元四年年底,他周岁宴被掳事件的另一个大主谋才归案。
皇上派了沈河主理此案,刑部和大理寺协同查案,主犯都抓了,接下去查的不过是幕后牵连者,谁都可能有牵连,所以才会交给沈家来,而所得结果奏禀到御前,一切竟然是因为一桩私情!
“常言道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个郑汪海好歹是一方主将,年近四十了,竟然在女色上折了腰,理智昏聩英名尽毁。”
沈汀年依在椅背上小脑袋搁在濮阳绪的肩膀上,御书房的龙椅很硬她靠了没多会就嫌硌骨头,站直了起来。
“看吧,前车之鉴,让你们选秀的时候不盘查清楚……”
濮阳绪听着她喋喋不休的吐槽,也不敢接茬。
曾经他整治过的选秀渠道之事还是会有甘心冒险的狂徒。
因为这桩案情里头的罪魁祸首何贵人,原不是什么民女何佳箬,她是冒名顶替入选的秀女,本名郑宁宁,是郑汪海本家旁系的一个族叔的小女儿,早在十三岁就许配了人家,可嫁人的当天丈夫就莫名其妙醉酒呛死了,妙龄之年守了寡,也成了当地一件瞩目的事情了。
没过几年这个备受关注的小寡婦就失踪了,有说是夜里跳了河,河边还留着一双绣花鞋呢,也有说她早就耐不住寂寞跟那常来常往的卖货郎私奔了。
然而事情真相可远不是传闻那么简单,就在郑宁宁守寡的第一年郑汪海外出巡防路过本家,夜宿时有美人敲门,这美人是来求救的。
年轻的寡婦门前是非多,尤其还是长相貌美的,日夜有人搔扰,若她不是郑家女早就不知道被多少人欺侮了。
求上郑汪海在郑宁宁心里是不愿意的,因为郑汪海有家室有儿女,最小的女儿比她也就小两岁……可不管开始多么不愿意,后来还是做了郑汪海的外室。
直到她十七岁时因缘巧合在茶楼听书,说书先生讲了熙贵妃和元禧帝的凤流逸事……
“这……这怎么还扯到我身上了?”看到这段供词的时候沈汀年终于没再叨叨濮阳绪了。
“嗯哼。”濮阳绪哼了一声。
沈汀年把下面的供词全都翻过来,一扫而过,越看越无语。
郑宁宁身在西北小镇,美名远扬,自恃美貌天下第一,听说熙贵妃姿色绝世,以色侍君,娇宠无度,最夸张的说她用的洗澡水都是天山上运下来的雪水……在嫉妒心和贪婪作祟下她给自己安排了一出脱身的戏,然后搭上当地选秀的马车,奔赴京城。
郑宁宁确实很有心机,不仅贿赂了选秀官员,还在被郑汪海找到之后,声泣泪下的哭求他帮自己进入终选。
也不知是被女人摆布的男人可悲,还是一场竹篮打水终究落空的女人更可悲。
不过,这郑汪海找到郑宁宁之后助她入选,又哪里没有私心?怕是也为权利诱或才会上了贼船,走了不归路。
“怎么了?还生气了?”濮阳绪见沈汀年收拾了托盘要走人,忙拉住她,“这参汤我还没喝呢。”
“谁说给你喝的。我端回去给湛湛补身体……”
沈汀年不高兴的这般明显,濮阳绪苦笑起来,“他一个小孩子怎么喝这些大补汤,小心上火流鼻血……”
回宫来之后沈汀年把湛哥儿都要宠上天了,这小家伙本就是个人精儿,蹬鼻子上脸,已经歇了好多天没有去尚书房上课了,沈沉喊他去上课就赖在沈汀年怀里假哭,说身上还疼,等下了课的小世子一喊他去玩就跑没了影。
沈汀年知道他装的也舍不得训他,至于濮阳绪,他这大半年没见儿子,又哪里舍得。
最后还是虞司药问他是要上课还是要喝苦药药,湛哥儿才不情不愿的开始跟着小世子一起出门上课。
“快把汤放下吧……”
“你还笑?你还笑得出来!”沈汀年气的哟,放下托盘就去掐他的脸,“你是忘了甜甜和夏夏怎么来的了吧?”
“……”亏心的濮阳绪笑不出来了,甘心让她掐着两颊的肉,好歹养了大半年,肉感还可以,能让她掐的合意。
追溯起来怀双胞胎的这件事情,确实是一件不太体面的阴谋。
当时因为静妃生前并没有在湛哥儿被掳的事情上指控过还是何贵人的郑宁宁,而被废黜婕妤位份羁押永巷的吴馨也没有,在没有实证又没有人证的情况下,沈汀年也就没有再追究她,皇后自然也就小惩大诫的罚了她几个月的月俸。
但是郑宁宁不甘心啊,忍耐等待了许久,才从种树人老郭那里寻到了机会给皇上下药。
她这个人伪装的太好,能一直不露本性,而老郭是个憨实种树人,一开始就因为她推举自己进宫种树而对她心怀感恩,哪里会防备她利用自己来算计皇上。
刚好那段日子皇上因为身体的顾虑冷着沈汀年,一天两天也就罢了,忍了几个月别提多烦躁了。
他一烦躁就跑去御花园种树,在种树的间隙喝了口茶水就中了招,真的是比走夜路踩狗屎了还糟心。
最后自然是郑宁宁献媚不成反被打进冷宫,关到现在。
沈汀年为这事当时大半个月没给濮阳绪好脸色,莫名其妙的好几个月不碰她本就不高兴着,又被药肖发作的他磋磨的下不了广木……两个人都不愿意提这事,委实搓火又不体面。
“那你要怎么处置郑宁宁都随你好不好?别气了,多不值当,我的年年可是金贵的很。”
濮阳绪把她搂在怀里好生哄着,没一会儿果然就消了气,还端起来参汤喂他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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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祸国殃民的案子落下帷幕,也警醒了后来人,等下一辈的人主掌皇权就不会再采选民女又是后话了。
郑宁宁进宫单凭郑汪海一人势力怕是不能成事,背后也少不了京城朝堂之人的掺和,能有机会不叫沈家独大,他们又怎么坐视不管,沈汀年没有追究幕后人,但是濮阳绪却将参与此事的官员全部革职查办,以儆效尤。
沈汀年没再管这事,倒是为另一件事费了些心思,刚入冬的时候就有消息说凤来书院沈院长的夫人——沈夫人病重,等她回到宫,再接到消息,沈夫人已经病逝,而沈院长给她递了话,说不管沈家的事情了,要专心在教学上。
所以她回来后抽空见了一面沈河,一番交谈权衡利弊,最后议定沈家新任家主是太医院卖药所提举沈余。
沈余的身份特殊,可也是扎扎实实的沈家人。
在隆泰四年离开沈汀年的时候他的目标就是要成为沈家家主,而到了建元四年,他做到了,但是当初想要保护的人成了给他家主之位的人。
老天爷惯会开玩笑不是吗?
同年,琮王回京,因他在郑汪海叛国祸乱大周西北境的事情上又立大功,皇上御旨召回,另封镇国将军白飞冉镇守北境北峰城。
此事之后,白飞冉以一己之力将他背后的白家带上了上流世家圈层,成为新的勋贵家族。
盘踞西北境十多年的郑氏势力崩塌,而北境之地又崛起了白氏。
可谓是,有衰亡就有兴盛。
而琮王回京之后却没有再掌军权,以久征沙场一身伤病为由推辞了圣上晋封赏赐,只领了一个兵部闲职,然后开始致力于在大周广开书院,复兴沈学。
虽然他一直是沈学的推创者,但是之前不曾这样大力度的改学制推新学……尤其是他设立的十岁以下的幼童上学免缴学费杂费的举措,更是掀起来大风浪,撼动大周教学体制的根基,可是有沈家为后盾又有圣上默许,多艰难的路也被他开拓出来了新篇章,名载史册。
琮王的一生在野史里寥寥无几的记载,只因他身上没有什么噱头可供世人鉴赏,但是正史上却有非常浓墨重彩的一笔,其中最为世人称道的也莫过于“庆历兴学”,还有建元年辅佐新帝登位,以及有他在京城,哪怕后来暗地里有些圣上龙体欠安的流言蜚语,也无人敢造反。
这样的人岁月却对他没有特别宽容,庆历四年,琮王病逝于京城琮王府,年仅四十岁,元禧帝闻讯于早朝之上晕厥,百官哗然,世人惋惜,万人哀哭于道……
元禧帝这一病倒,就再没有去过垂拱殿,而是下旨太子监国,丞相佐政,只是太子年幼虽聪慧异禀,诸多之事实为其生母贵妃处置,却不为人知。
元禧帝的一生三十岁是一道分水岭。
三十岁之前无所顾忌无所畏惧,三十岁之后无所事事无所成就。
比起祖父仁武帝,马背上创立大功绩,比起父亲康安帝好铯恩宠过无数佳丽刷新新纪录,比起皇叔为大周国教学做出杰出贡献……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清淡。
庆历五年,江南大旱,泰山地崩,元禧帝下罪己诏,退位让贤,传位琼光太子,同年冬末,太子登基,至此,大周进入嘉延帝的时代,新年元号:嘉元。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建元几年,庆历几年,始安几年,还有之前隆泰几年的规律,文中我都是最多五年一改元,最少三年。下一卷写太上皇时期了。
史上最年轻的太上皇登场。
第一百九十六章太上皇
三十五岁的太上皇可谓史无前例。
濮阳绪提前过上了老年生活,终于不用天天早起上朝了。
也不用熬油点灯的批折子了,日子简直一下子悠闲似神仙。
招虫逗鸟,祸祸沈汀年院里的花花草草,每天最多的时间当然是带孩子了。
小公主甜甜已经在尚书房上了一年半的课了,现在是他天天送她去接她回,而小皇子夏夏就是个顺带。
大儿贴心袄,女儿心头肉,这中间的小儿子就爹不多疼娘不多爱,好在夏夏天生就情绪寡淡,不哭不闹就爱睡觉。
三个孩子里最让人省心的,也是懒的要命的。有时候濮阳绪会觉得那股子懒劲儿像极了沈汀年的,这大概也是夏夏不讨人厌的原因。
总而言之,濮阳绪的休养生活大致是这样的——
沈汀年在的时候,他吃的喝的永远都是温热的清淡的滋补的。
沈汀年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悠哉悠哉的去找补一些有滋有味的东西吃,也不是真的馋就是嘴里没有味道。因为这些年药喝的多了败坏胃口,吃什么都不爱吃。
被沈汀年逮到了就会恶人先告状,“可能是因为人老了,没有用吧,吃东西都要看人脸色了。”
“……”沈汀年每次都被他气笑了。
忌口也不是她要求的,而是濮阳绪自己的胃总是无理取闹,稍微一吃刺激的就能呕几天,虞司药说他是天生富贵命,吃药的后遗性反应,肠胃总不适应闹一闹也正常。
严重的一次濮阳绪闻到苦口的药味就想吐,他实在不想喝了,就趁着沈汀年起身去倒一杯清泉水的功夫,是的,连茶也不能多喝,改成清泉水,他把药倒进了窗台上的盆栽里,自然不敢糟蹋沈汀年的兰草,而且一盆古松。
“喝完了?这么快。”沈汀年把水递给他漱口,又接过去空了的药碗,并没有起疑,鉴于一直以来濮阳绪都非常配合和乖顺的行为,所有人都不会怀疑他。
“嗯,好苦哦。”
濮阳绪尝到了甜头,就很难控制这种行为了,但凡胃里不舒服了不想喝药了就会手一抖就把药翻倒进盆栽里。
沈汀年也不是每次都守着他喝药,其他人端过来他找个理由就能把人打发出去。
而且他还会毁尸灭迹,趁沈汀年不在燕熙堂,就让人把那盆古松换了,说看久了腻了。
新的盆栽进来了,也难逃厄运。
但是,夜路走多了,总有撞鬼的时候。
沈汀年有一回给兰草浇水,顺便就给一旁的罗汉松浇了下,刚好那天濮阳绪早上给罗汉松喂饱了,水一浇进去就溢出来了药味,她那个鼻子一闻就嗅到了。
沈汀年还杵在窗台处发愣,濮阳绪从外头进来,额上有些细汗,他偶尔也打打拳,练练射箭,“年年,你找东西吗?怎么一直盯着窗外看看……”
“不是。”沈汀年摇头,回头盯着他,“我给罗汉松浇水呢,一不留神浇多了。”
濮阳绪步子一顿,“哦”了一声:“没事,浇多了就旱两天不浇水了,横竖也死不了。”
“是吗,哪里能旱着它,不知道背地里喝了多少水呢。”沈汀年脸一冷下来,屋里来回忙动的人全都一个激灵,抱孩子的抱孩子,找东西的找东西,瞬息间全溜了个干净。
“咳咳,看着我干嘛?”濮阳绪坦坦荡荡的走到涉事现场,无辜的看着那盆罗汉松,“这盆罗汉松修剪的不好看,让他们换一个吧。”
沈汀年放下花洒,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开始什么?”
“偷偷倒药。”
“谁偷偷倒药了?”濮阳绪装傻充愣是非常娴熟,“你可不能冤枉人,我现在很脆弱我告诉你,你这样冷着脸训我,跟昨晚训不好好吃饭的甜甜有啥区别?”
沈汀年呵了一声,“她不听话,我可以打,我的太上皇哥哥,而你呢?”
濮阳绪结结实实愣了下,沈汀年还没叫过他太上皇,毕竟这身份对他而言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都说天灾人祸,天灾人祸,大周这么多年人祸也发生不少,他还能全力以赴的去救万民于水火,可天灾他没有办法,江南大旱,已经叫人难以承受,又来泰山崩塌……他救不了他的百姓,甚至连踏出去京城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后来他从御街行到祭坛求雨,在皇庙跪着念罪己诏……濮阳绪想明白了,他虽得天独厚,但这土地百姓终归也落他人之手。
或迟或早。
沈汀年等了一会儿没见他回应,反而眼神发愣的看着自己,不得不上前牵住他的手,“怎么了?不舒服了?”
回过神来的濮阳绪笑了笑,“没有,就是,你见过啥都做不了主的太上皇吗?”
沈汀年知道他这又是贫起来了,耍赖不认账,但是她有的办法治他,“你还想做什么主呢?罗汉松祸害的不够,给你放一个澡盆在窗台上?”
还没等他再扯,沈汀年就吩咐人进来把罗汉松搬走了,并且下令以后窗台上除了她的兰草什么也不能摆放。
“从今天起,太上皇的药都多熬些,按时送进来,谁送的就谁盯着,他若是没喝就记着,回头再送双份的进来……”
濮阳绪就知道完了。
太上皇不愿意喝药这件事很快就众人皆知了,他再也没有机会施展反手倒药的手艺了。
随着卸下重担的日子越来越长,濮阳绪不再嗜睡了,反而还会睡不着觉。
虞司药诊断说他是身体闲下来了心态还没跟上,养一养,过几年就习惯了。
濮阳绪的确有所感悟,他决定遵照虞司药说的,养成早睡晚起的习惯。
但事实上,他这个年纪真的不贪觉,没发病的时候精力充沛,早上醒来了早了,他就院子里祸害一下花花草草,有时候浇点水,有时候修一下枝丫。
午后拿着钓鱼竿去北苑钓鱼,晚上给几个孩子指导下他们各自的课业。
作为燕熙堂最无用的一员,濮阳绪这个太上皇当的有些过于懒散,儿子被迫上位天天被一群人扶着上朝,抱着下课,女儿还有小儿子也开始早起上课,沈汀年是最忙的,大的小的都归她管,而且一个比一个爱缠着她。
这天濮阳绪钓了鱼回来,隔着老远就听见孩子们的哭闹声。
他让跟着的小木子把鱼竿水桶都收好,自己整整衣服,最近表现良好,他半点不心虚的走进去。
“你为什么和哥哥打架?”
“我想打就打。”
沈汀年拿着根小竹条刚要抽湛哥儿的手心就被濮阳绪拦住了。
这也不用看也不用多分析,指定就是湛哥儿和小世子又打架了。
“消消气,让我来打。我今天钓了好多大鱼呢,晚上给你熬鱼汤……”
他扶着沈汀年的手,顺势拿了她的小竹条,哄着进去内殿,然后再出来院子里,扫了一圈,湛哥儿和小世子脸上那两滴眼泪早干了,就知道在沈汀年面前假哭。
“说吧,这次又是为什么打架?”濮阳绪把沈汀年的小竹条丢到一旁,这个年纪的孩子真的是最难管教,说他们不懂事吧,写字背书样样都好,说他们懂事吧,又总惹事气人。
“他先打我的。”小世子先开口。
湛哥儿对上濮阳绪的目光,跟刚才在沈汀年跟前犟嘴一样,“我想打就打了。”
“你想打就打了?”濮阳绪眯了眯眼,两手背在身后,又走近了几步,他带着威压和内敛的气势罩在两人头顶。
小世子从来都不怕濮阳绪,因为他从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就感受到了亲切,是同见到他爹一样的感觉。
但是湛哥儿一下子顶着这样的压力,怂怂的瞪大眼睛,“爹爹……”
“把小世子带回屋。”濮阳绪交代完,还安抚性的摸了摸小世子的脑袋。
等到院子里就剩父子俩的时候,濮阳绪也没有打他,就是晾着他罚了半天站。
然后一声不吭声的转身走了。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湛哥儿嗷嗷的哭声。
沈汀年听见动静赶紧跑出来,湛哥儿这回是真哭,比上次掉牙了那回吓着的严重多了。
沈汀年哄都不管用,他哭的惨兮兮的,“爹爹偏心柿子。”
“是窝的爹爹……不是柿子的。”
湛哥儿哭累了睡着了,边睡着,还会嘟着嘴叹气,好像睡着了还再为自己委屈。
沈汀年和濮阳绪看着他,沉默了。
琮王病逝后,他们俩这两年对小世子确实诸多偏爱……他们还太小不懂这种偏爱是出于什么。
第二天湛哥儿醒了,被濮阳绪拎到一旁问话,或许这是男人之间的对话给了他不一样的体验,湛哥儿说了实话:“我不先打他,他不敢先打我……”
“那就没意思了,总要有人先动手,谁都不敢打我……”
“……”濮阳绪……是我打的太少了是吧?小小年纪脑袋瓜里想的什么?
本来还想说说关于偏心这个深入的话题,他觉得没必要了。
知道这个原因之后沈汀年也非常错愕,她想起来濮阳绪同她说的小时候为了体验痛的感觉从假山上往地上跳……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好在如今孩子的教养问题已经不会成为两人吵架斗嘴的引线了,只是太上皇的悠哉日子过了半年不到就有了一件非常操心事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皇太后
小皇帝湛哥儿最近有些犯难,因为燕熙堂最小的小公主出生了。
被钱田领着一群内侍官簇拥着下了早朝后,他都顾不得去乾清宫换衣服就跑回了燕熙堂。
然后——看着被沈汀年捧在怀里,襁褓裹着的小人儿。
八岁的濮阳湛:再也不是娘最疼爱的孩子了。
六岁的濮阳尔雅:再也不是娘最疼爱的孩子了。
六岁的濮阳予安:再也不用被姐姐缠着欺负了。
是的,小公主出生就被上头的哥哥姐姐们赋予了特别深厚的期盼。
等她长到会认字的时候,皇帝哥哥给她取了大名:濮阳望霓。
蕴意是若大旱之望霓。
她当然不懂这啥意思,可能是一直病的很重的爹爹又好起来了吧。
她就是这样的小福星。
就连不认识的小黄门都会偷偷给她的围兜里塞糖果儿,祈祷她的福气能继续罩着燕熙堂。
自认为福气多多的濮阳望霓礼物收的心安理得,也非常尽职尽责,因为所有人里面她最喜欢太上皇爹爹,还有皇太后娘娘。
她口中的皇太后不是宋氏,而是沈汀年。
按例同一个时期只能有一位太后,哪怕儿子当了皇帝,也只能封太妃,只有正宫嫡母能册立太后尊位。
但是惯例都是用来打破的。
濮阳绪退位,扶了湛哥儿登基,然后下旨加封沈汀年太后尊位,以至于现在宫里有两宫太后,母后皇太后和慈圣母皇太后,又因宋氏居慈安宫称东太后,而沈汀年住燕熙堂称西太后。
除了胡嫔和王嫔还留在宫里,被分别册为太妃,和东太后一起住在慈安宫,其他人有名分没名分的都遣散了。
要说这封两宫太后的事情朝臣们没有意见是不可能的,但是濮阳绪在皇位上时有多强势他们各个深有体会,现在他要退位了,让一个八岁的孩子登基,这意味着什么?
不就是把权力交出去让他们白拿吗?皇上和臣子之间的拉锯就是此消彼长的过程,在位者越强,下边的人就越弱势。
皇上一撒权,他们自然蜂拥而上的瓜分,比起这巨大的权利争斗多一个太后算什么事情……小皇帝坐在垂拱殿上哪里会听他们说什么,自己扶着自己的小脑袋补觉觉,比以前上早课还要睡的光明正大,谁管他一个孩子?
守着他的钱田就只会担心底下大臣们声音大了惊扰了小皇帝的梦。
从无法无天的小太子变成了更无法无天的小皇帝,湛哥儿搬到了乾清宫住,除了上课被单独扣在御书房,每日不同的老师轮番着给他讲课,其他也没什么大改变,倒是沈汀年疼惜他自己住在乾清宫,叫了小世子去陪他睡,以至于叔侄两白天打完架晚上还得睡一张床……
之所以说湛哥儿无法无天,也不是他性格不好,是所有人都喜爱他,惯着他,从来没有哪一个皇室血脉像他一样,全凭喜好读书,觉得有意思的就多听你讲几句,觉得不好玩就懒得理你。
只有太上皇给他指导课业,他才会老老实实的,而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太上皇能给他腾出来的时间并不多,已经明白了“人死了”不是简单的见不到了的湛哥儿渐渐开始盼着他给自己上课……等着他给自己讲一些听着深奥的道理。
那是父子俩为数不多的独处记忆,大人很温柔,小的也很乖巧,彼此都很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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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元二年,濮阳望霓一周岁的时候,太上皇领着皇太后,带着一群孩子去云蒙山避暑。
那个阵仗是真的大,毕竟是小皇帝濮阳湛第一回出京,他开心的好几天都没跟小世子打架了。
除了小时候被掳的一回,他是真的没有外出的太多经历,每次听钱田他们说太上皇跟他一样年纪的时候,已经看过大江南北,还去过草原,参与了大周史上有名的“肴之战”,他就非常的艳羡。
同样是八九岁为什么爹爹可以去那么多地方,他却不行,被娇宠惯了的湛哥儿自然不懂,就好像很多时候他会很疑惑,哥哥沈沉天天最早起来最晚睡,永远都是尚书房功课做的最好的,但大家对他都没有夸奖,好像本就该这样,还有小世子明明瘦瘦弱弱的却非要练武,一边非常的不开心早起练拳,一边又天天会被叫起来……换作是他,起床是给娘面子才起来的——沈汀年每天会来哄他起床,然后晚上哄他睡觉。
生来就什么都坐享的人还有许多道理没有懂,可他也不着急成长,就享着年幼无知的快乐。
“爹爹,云蒙山很大吗?”
同样因为出去玩而兴奋的濮阳尔雅一上马车就没停过,一会儿缠着沈汀年,一会儿赖在濮阳绪身上。
十二匹骏马拉着的御制皇家马车非常的宽敞,此刻濮阳绪一手护着冲过来的濮阳尔雅,一手执黑子在棋盘上落,对坐的沈汀年怀里抱着睡着了的濮阳望霓,挨着她身边的林娴儿安安静静的。
“嗯,很大。”濮阳绪打了个哈欠,早上出来的早,有些犯困。
而后边的另一辆同样规制的马车里,少年们已经闹成了一团。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要在行驶的马车里玩投壶。
年纪最大的沈沉今年刚满十五岁,管不住他们只能也参与进去,最小的是懒得动弹却被哥哥濮阳湛拉拽住的濮阳予安。
“小椰子,你让开一点,让夏夏投一下。”
上窜下跳的小椰子大名沈夜之,向来对濮阳湛马首是瞻,立马跳到一旁。
“无聊。”濮阳予安人虽小可那不言不笑的小模样常常有点萌萌的可爱,主要是他五官非常像沈汀年,不是和哥哥濮阳湛一样的精致漂亮,也不是姐姐濮阳尔雅的活泼伶俐,完全是小沈汀年的感觉,用虞司药的话说就是男生女相,长大了就糟了——不晓得多少姑娘要遭殃。
“哦哦,没中!”小椰子大呼一声,他本来作为全场唯一没有中的人,现在有了伴儿自然开心。
输的要挨罚,赢得可以有赏。
“要怎么罚呢?”濮阳湛看向沈沉,他们俩都投中了,因为挨罚的里面有了濮阳予安,他们就不得不要思考下了。
“赢了的人可以指定要玩什么嘛。”小世子对惩罚没兴趣,他想玩冒险一些的,投壶没什么难度。
而车里除了这几位主子爷,余下的都是年纪一般大的侍童,有沈沉的,有小世子的,也有小椰子从沈府里带来的书童,这些个少年们闹起来要掀翻了马车盖。
“还是翻跟头?”
“换一个,换一个,单手倒立怎么样?”
“要不钻桌凳吧?”
出主意的都是指着小椰子去的,他们还没考虑到又躺回去竹榻上的濮阳予安可不会接受这些惩罚。
机灵鬼小椰子扒开众人,一边摇头一边喊,“我知道怎么罚,上车的时候我瞧见了,后头车里有——”
“有什么?”
“有酒!”小椰子嘿嘿笑的不怀好意,“这才刚开始玩第一轮呢,到时候谁输的多还不一定呢。”
“可酒我们怎么拿啊,大人们不会同意的……”
“有皇上在,我们还能拿不到一壶酒,你脑袋里想什么?”小椰子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脑袋,“等着喝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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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不好了……”
小佑春来找沈汀年禀报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云蒙山,路上有些晕车的濮阳绪刚好睡醒了。
“怎么了?”
“皇上他们把这次我们带来的酒都糟蹋了。”
小佑春和许若闲她们跟着虞司药坐在最后一辆马车上,到了地方自然先要清点东西,才发现带来的酒不翼而飞了。
这根本就不用查,前头就传来动静,一车的小醉鬼晃晃悠悠的下了车。
沈汀年扶额,“他们人没事吧?”
“虞司药挨个看过了,都没事……”
“还好带的是果酒,这群小崽子!”濮阳绪起身,先行下了马车,一看就是要去给那群少年们好看,连皇太后的酒都偷了喝!
他自己都还没找到机会偷喝两口呢!
沈汀年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失笑,然后吩咐小佑春:“给他们准备解酒茶了吗?晚膳早些安排上,别叫他们空腹睡着了……”
“都在安排了。”
来云蒙山的第一天少年们全都挨了训,还被濮阳绪罚了每日绕着云蒙山跑一圈。
最最不乐意动的濮阳予安为这个还假装肚子疼,可惜有虞司药在,装病是不可能成功的。
第二日跑完一圈山道,所有人都热的衣裳都湿透了,濮阳绪就带着他们去了后山清泉溪水里洗澡。
那是少年们从没有过的体验,他们明明用过最奢华的浴池,泡过最好的温泉……可在溪水里你追我赶嬉戏打闹的那种畅快淋漓,却成了最难忘的记忆。
哪怕是不爱动怕出汗爱干净的濮阳予安,也破天荒的笑了好久,因为托着他学游泳的是濮阳绪,唯一不会水的他全程被濮阳绪的一双大手护的牢牢地……
谁也不知道他其实学了三天就会了,大家都只是笑他一个夏天都没学会游泳。
第一百九十八章荣臻王
夏日情长,忘却朝夕。
沈汀年不像小姑娘那样畏热,生了濮阳望霓后,身体调养了一年了才勉强恢复了七七八八。
住进云蒙山之后终于又允许濮阳绪碰她,每个女人对自己的身体要求都非常的高,沈汀年更是比旁人还要苛刻,状态不好的样子死死地捂着藏着,不让濮阳绪看到。
这一年里偷偷跟着虞司药练身体,才把一坨肉皮的小腹练回来最初的细致紧绷……
用虞司药的话说,她还好年轻,能捡回来,很多人生了一个孩子就回不去了,她可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而且沈汀年生湛哥儿的年纪也是最好的时候,二十出头身子骨长结实了,若早几年是十五六岁的时候,大概要吃更多的苦头。
沈汀年也觉得上天偏爱了,她生湛哥儿毫不费力,生濮阳望霓时正好三十岁,若不是虞司药给她接生,她都怕自己没有勇气躺进去产房。
更别提被她生双胞胎血崩吓得要死的濮阳绪,听说她又怀孕的消息一点没有惊喜,只有惊吓。
一开始怎么也不同意她再生孩子,还要狠心给她端落子汤喝。
最后还是没拗过沈汀年,叫他有机会“老来得子”。
“你说谁老呢?嗯?”濮阳绪把人怼到墙上,歇了口气,伸手把半支着的窗全部打开了,站着里头可以看到外头院里,还能看到更远出的山岚。
“你疯了——唔。”沈汀年上半身的衣服一件没脱,下面却一件没剩,外头人看到也只会以为他们俩在窗口拥抱呢。
“我哪有疯。”濮阳绪自己衣冠整齐的很一件没脱,他看看远处的风景,又低头看看近处的风光,比较了一下,傻子才会再费工夫去看外头,就是屋里凉气太足了,他怕沈汀年受了凉。
“一个正常的男人,他两年就喝粥吃白米饭,一口肉都没有……你说他是不是要找补回来?”
“唔……绪哥哥,我错了嘛。”
“我还老吗?”
“不不,”沈汀年身体一上一下,头却一左一右的摇,“我错了,我们歇一歇好不好?”
“!”濮阳绪低头咬在她那微微张着喘气的嘴上,简直要被她气死,说不嫌他老了,还要让他歇!
“我今天都不想歇。”
“……”沈汀年伸手抓了抓他的头发,曾经她还暗暗想过,等他老了,折腾不动了,就要反过来欺负欺负他……可哪里舍得呢,“绪哥哥,小哥哥……”
“嗯……”
“我的太上皇呀。”
不服老的样子真的招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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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蒙山这些年修建的比京城北苑的皇家园林更别致,因为这处的山脉非常好,景好才能招蜂引蝶。
少年们结伴而行,游玩了个畅快,新鲜劲过了才开始玩射箭打靶,山林作战……这大夏天的也不嫌热。
这天他们刚从半山腰下来,遇到了找过来的濮阳尔雅。
濮阳尔雅人小脾气大也很直,好玩又活泼,很喜欢跟少年们混一起玩,不爱跟姑娘家相处,所以她虽然和林娴儿一块来的,却不是很亲热。
没一会儿功夫就跟小椰子他们玩成一片,完全把沈汀年嘱咐她带着林娴儿的事情忘的一干二净。
林娴儿默默的站在一旁看了会他们,才寻了一处干净的石凳坐下,她也不嫌落单了尴尬。
后来沈沉过来了,他也没有什么话,就沉默的坐在一旁,两人距离不远不近。
大抵是身份上的相通之处,以及平日里的处境相似,沈沉和林娴儿关系也很好,加上都不爱出风头,不爱说话……说起来,倒是比濮阳尔雅和濮阳予安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双胞胎更像一对双胞胎。
唯一不契合的是沈沉的长相,在这样一群姿容绝佳的少年人里,他端方斯文的外貌被衬托的很普通。
连小椰子长的都比他俊朗几分,只因小椰子十分肖父,沈河可是沈门第一君子“一川君”。
更别提濮阳湛,濮阳慕北,濮阳予安……人家父母什么样的,生出来的孩子就是长歪长残也比普通人家的好看。
而林娴儿三岁之前圆圆胖胖,三岁以后长开了眉眼,一年比一年好看,像是被云蒙雾罩的雪山露出来了真面目,天生唇角带笑,眉目含愁,养的矜贵娇柔,别具一种独特的气质韵味。
虽说只有十岁却已经是小有美名,京城同龄的各个世家闺秀皆知其名。
“等会他们要转移到凉亭里去歇息,我们先过去吧。”
沈沉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染的草屑,他不高不矮,有点瘦,整个人也不是特别的没有辨识度,他笑起来温润无害,有种简单干净的少年感。
林娴儿起身同他并行,沈沉问她在读什么书,聊起来之后,跟她一直在说话,说着笑着好像很有默契。
“哥哥,听他们说你今年要搬出宫了?”
入了湖边凉亭,感觉清凉许多,林娴儿选了靠近岸边的一方石桌,然后在石凳上坐着。
沈沉也很自然的同她一处,那更靠近湖面的几处石桌更便于赏湖吹风,头一探出去还可以看见湖里清澈水中游弋的鱼儿,也更应该留着给后来者。
“嗯,等我们这趟避暑回去,就差不多要搬了。”
沈沉记得是濮阳尔雅和濮阳予安出生那年搬出来了燕熙堂,住到了东西六宫最北端的一处宫殿,那地方周边几个住所都是空的,以往都是长到五六岁不能随母而居的皇子们群居之处。
但直到今年他要离宫开府,也只有他一人住在那。
按年龄算,濮阳予安今年也是要搬出燕熙堂了。
两人短暂的沉默了一下,几乎同时就看见了湖对面手牵着手缓步而行的太上皇和皇太后。
于他们这些小辈而言是第一回出宫避暑,但其实太上皇和皇太后每年夏天都会离宫一两个月,自然不是每次都来云蒙山。
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齐齐大笑,沈汀年甚至笑的后仰,被太上皇抓着手拉进了怀里,更清楚些的表情是看不清的,但是凉亭内的沈沉和林娴儿出奇一致的都跟着笑起来。
像鱼儿跃出水面,哗然作响,像鸟儿俯冲山林,急驰而过,他们看到了对面那对人——有声有形的幸福。
“突然就觉得搬出去也没什么,更自由了不是吗?”沈沉一扫之前的沉郁,眼睛还在看着对面渐行渐远的背影,脸上浮现了释然的快意,“总要长大的……”
弟弟妹妹们都还舍不得长大,但总要有人先长大的。
林娴儿笑起来时眼里会有水光,她点了点头,“我会去看哥哥的。”
“虽然舍不得,可,我也想快点长大呢。”
两个人默契的相视而笑,舍不得什么,又为了什么要快快长大,不必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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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沉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在凉亭被沈汀年看见了,晚上寻了机会单独留他在大堂里说话。
“棒棒,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一听棒棒两个字……沈沉脸上顿时一片火烧,为什么他都成年了还要叫他的乳名?!
可又不敢表露出为难,毕竟沈汀年那么忙,很少有时间留给他。
沈沉摇了摇头,“没有,可能是天太热了,我……我一向怕热。”
沈汀年也是发现他情绪不高,虽然沈沉一向低调没什么存在感,可在这一群放出宫来就跟脱了缰绳的野马一样的少年们里,他就有些突兀。
“我也是今天才想起来,你马上就要离宫开府邸了。”沈汀年微微怅然,当初太上皇清奇的大脑搞出来的惊喜礼物,已经成长为一位修竹茂林般的少年。
下午两人在林间散步回来自然也看到了对面凉亭里的人,一时就说起来这件事——她收的濮阳绪的第一件正儿八经的礼物。
然后就想起来,还没给沈沉定名分,好歹也是皇子待遇养大的,若是分府出了宫,总要给他个正经身份。
两人后面讨论了半天,因为不是皇室血脉不能封号一字王,比如“琮王”“安王”“敬王”之类,那退一步就只能是二字王。
濮阳绪提议一个人想一个字,沈汀年想了一个“臻”字,他立马就接了一个“世”,然后逗的沈汀年笑弯了腰。
“臻世王”——真是王,不是假的。
笑闹归笑闹,正事也没马虎。
“我和太上皇一起商定了你的封号,荣臻,你觉得如何?”
荣臻王,荣也,臻也,拆开了每个字都很好,凑一起也不显得突兀拗口,还包含郑重其事的意味。
沈沉喉咙梗塞,努力的憋住了,右手一下又一下的扣着左手,他低下头,闷闷的答了好。
“棒棒已经是大人了呀。”沈汀年看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激动开心的时候就会扣手,不由伸手拉住他的手,这双会写出叫方老学士夸赞好字的手,指骨分明,根根细长,只有指腹上厚厚的茧暴露出了少年无数个日夜练习写字的秘密。
“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棒棒……”
沈沉害羞的藏起来手,又忍不住吐露心声,惹得沈汀年一直笑,因为逗你很好玩呀:少年的你……如此可爱。
第一百九十九章小野王
建元二年六月二十二日,是双胞胎的七岁生辰,这俩个家伙每年都因为是一起过生辰,而不给彼此准备生辰礼要闹起来。
当然是,早一点儿出生的姐姐濮阳尔雅单方面闹脾气。
不过今年这天,最闹脾气的竟然不是孩子们,是大人。
“你太宠她了。”虞司药不知道自己出自什么心理说了这句,只觉得屋里的冰不够凉,整个屋子都有些热,这酷暑天真烦人。
她是真的被沈汀年今天的举动惊到了,都多大人了,因为濮阳绪给双胞胎准备了生辰礼,顺带着给小望霓也送了礼物,怕她年纪小会因为哥哥姐姐有礼物自己没有而失望,既然三个孩子都有了,自然其他人也都有。到最后沈汀年因为唯独自己没有礼物就闹脾气了,一天都不消气,偏偏濮阳绪还好脾气的哄了一天,她算是见识到了,真的是有人作是因为有人哄,她其实一直很好奇:“感情不会厌倦吗?你现在还这么喜欢她?”
她不想用爱这个词,有些说不出口,是个人习惯,她从未与人说过。
很简短的沉默后,濮阳绪看着自己胸口扎着的长针,说:“如果你最爱的人,随时都会离开你,离开这个世间,你会不会每时每刻都焦虑不安?或者说,时刻悲观绝望。”
虞司药被一句话打败了,她不想承认,可是却无言以对,而默认。
虞司药走后,濮阳绪长久的陷入了沉思,很多话,他还没有说,也不会说出来,这些年他怎么会厌倦,只会越来越舍不得,越来越想多活几年。
试想,世上那么多人,各有各样的归宿,沈汀年却因为爱一个人,承受比旁人要多的多的辛苦,无数次的焦虑不安,无数次的悲观绝望,仍旧不曾放弃。
不曾有过一刻,放开他。
他如何能不爱她?
“他睡着了?”
沈汀年进来的时候先轻轻的压低声音问守着的内侍官,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掀开帘子往床边来。
濮阳绪今天是有些胸口气闷,才趁着沈汀年去给几个孩子布置课业的功夫,唤了虞司药来诊脉。
“哪里不舒服吗?我看你脸色有些不好。”沈汀年坐到床边,用手背探了探他额上的温度,并无异常。
濮阳绪今年一整年都没有发过病,夏天这段日子更是好的有些让人会忘了他身体不好。
“没有,是太热了。”濮阳绪抓了她的手捏了捏,“现在没生气了吧?”
沈汀年笑了下,“我哪有生气。”
“是没生气,一整天嘴撅的老高,都能挂上油壶了……”
“瞎说什么呀你,我没有。”沈汀年决不会承认的。她哪里是因为没有礼物闹脾气,而是因为他跟孩子们相处总是忘了身体,又是跑去溪水教孩子游泳,又是跑去山上给孩子们抓野物……今天给濮阳尔雅送了一匹小骏马,还兴致上头的亲自带着她骑马,要同少年们赛马……
“好好,你没有。”濮阳绪也不与她争这个,他拍了拍床,示意她躺上来,“忙活了一天,上来歇歇。”
“你先睡一会儿,等会我让她们把晚膳端进来。”沈汀年就是进来看看他,她还要去看看孩子们,今天是给他们放开了规矩闹腾,连她自己都饮了几杯酒。
濮阳绪也觉得有些乏累了,便点了点头,慢慢的睡着了。
守着他睡的沉了,沈汀年才悄声出来。
在这个热闹喜庆的云蒙山皇庄内,氛围暖融,连西沉的落日也显得格外美。
“我问你,你要做我的王妃吗?”
上行的路阶上的人堵着下边往上来的人,还未消散的太阳余热照着两人的脸。
兴许是这一句话问的太过离奇,又带着这个年纪的稚嫩纯粹,林娴儿微微愣了下,眸底闪过几分隐隐的光华,但最终还是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小世子濮阳慕北顿觉无趣,他伸手扯着一旁的树叶,碾碎了丢了一地,挑着小眉头问道:“那你喜欢谁?”
那意思像是她要是喜欢谁,他就要去把那人打死。
林娴儿被他这样霸道的匪气十足的样子唬的一愣一愣的。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甚至心里瞬间产生了一丝丝的忌惮,连带着唇也微微的抿紧。
可落在对面少年的眼里,只觉得她像个雪白的小兔子竖起来了可爱的长耳朵……小世子人虽然肆意妄为,其实非常的敏感,他心底的那种悸动也伴着冲动驱使之下,他放任了自己,动了手。
抓着林娴儿的手,就要凑过去亲她,林娴儿反应极快的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吓的只会把头转到另一边,这一转就对上了躲藏在后边树丛一群看戏的少年郎——濮阳湛蹲在最前面,首当其冲的迎接着她的目光,他整个人也有些没反应过来。
林娴儿走了。
应该是羞走的。
在发现这么多人看戏之后,简直就是翻了脸走的。
“柿子,你刚要干吗?”
濮阳湛后知后觉的发现情况不对。
而他一问出来,引得其他人哄笑,小椰子第一个跳出来拍了下小世子的肩膀,“世子爷就是威武,不愧是大爷们,可惜动作不够快,这都没亲上。”
“可不就是亲一口吗,怎么她走的时候都气哭了?”
“没哭吧,应该是害羞,这些小姑娘都这样的胆子小,羞羞怕怕的很……”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了一通,突然就戛然而止——
他们发现濮阳湛脸都气红了。
“说呀,怎么不说了?”濮阳湛小手捏着成拳,气呼呼的,大眼睛都瞪圆了,“那是朕的姐姐,谁以后再敢轻谩欺负她——朕要你们好看。”
说完又冲着小世子踢了一脚,“以后再也不会帮你了。”
等他跑远了,小世子还有些怔忪。
小椰子他们被骂懵了,林娴儿是沈汀年的养女从来不是秘密,若不然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戏弄公主,换做是濮阳尔雅试试,谁敢堵她的路,濮阳尔雅的小拳头给他们头都打爆了。
本来就不怎么情愿来凑热闹的濮阳予安望着哥哥消失在道路尽头的背影,慢慢的跟上去了。
“怎么会这样?我们也没有那个意思……”
“对呀,现在怎么办,皇上好像真的挺生气?”
“早知道喊沈沉一起来了,现在搞砸了。”
根本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的小世子,掐着一片树叶子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没走几步就碰到了沈汀年。
她站在一棵树后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本来还沉着脸不高兴的小世子一见她,有些慌的丢了手里的碎叶子,像做错事了一样局促不安的看着她。
沈汀年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等小椰子带着人去追濮阳湛,走没了影,才走出来叹了口气,她问道:“慕北,你才十岁,怎么就学会欺负小姑娘了?”
“我三岁就会了。”曾经的北峰城小霸王,现在的琮王府小野王,外人其实都称他小王爷,但是因为琮王过世时有遗言,不宜过早给他亲王爵位,免得他真的管制不住胡作非为,所以还没有正式册封……濮阳湛喜欢叫他柿子,其他人就跟着继续喊世子爷。
“那你可真厉害。”沈汀年敲了敲他的小脑袋,这些年也是亲眼看着他成长的,样子越长越像琮王,五官轮廓深刻,身上几乎没有卫初筠半点影子,每次看着他,沈汀年都会觉得遗憾。
小世子品行如何也不差,就是性子执拗的很,不太开朗,她确实担心过他会不会长歪了,好在虞司药管的严,没给他机会歪。
“那当然。”
沈汀年带着他往回走,下行的路其实比上行更难走,她走得慢,也有心要教教他道理:“你喜欢娴姐儿没什么不对,但是你刚才却做错了。”
“我知道。”小世子内心是有些懊恼的,但是男子汉大丈夫,面子垮了也要捡起来,所以他还是装的很好。
“知道是错的为什么还要做?”
“那总要试试呀,”小世子晃了晃被她牵着的手,脚步越走越轻松,一个台阶还跳了两步走,“万一我亲了她,她就喜欢我,愿意做我的王妃呢。”
沈汀年被他的话逗笑了,真的是幼稚的孩子,幼稚的想法,“你懂什么是喜欢呀,天天挂在嘴上。”
“我懂的。”小世子很不满意她笑自己,停下来拉住她的手,“我喜欢她才要亲亲的,是亲亲的那种喜欢——”
沈汀年还是笑的不行,“那我不得不告诉你,湛湛也喜欢娴姐儿,他小时候也要亲亲她。”
“那是小时候……”
“你现在也是小时候。”沈汀年拉着他再度走起来,还安抚的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忘了这个事情吧,等你长大了,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喜欢,就会知道自己小时候多可爱了。”
小世子还是不高兴,但是被沈汀年教导过后的不高兴和刚才是不一样的。
“虞姑姑说了,喜欢就要早一点……若是晚了就再也没机会了。”
“……”沈汀年若有所思的收敛了笑容,想着虞司药一辈子没有嫁人,也不打算嫁人,长长的吐了口气。
“也不都如此的……”
有些感情不宜早,有些感情来得迟,各人有各人的缘分。
第两百章朝夕间
随着夏日进入尾声,云蒙山愈发的凉爽起来,众人避暑的悠闲日子也在倒数着。
这日沈汀年把小望霓哄睡之后,知道濮阳绪带着少年们去了后山溪水,就去了濮阳尔雅的院子,她与林娴儿是住一处的,佑春和许若闲她们两也在,几个人竟难得相处融洽的在一起踢毽子玩。
看着生动活泼的她们,沈汀年也会生发一些感慨,希望她们能一直和睦的相处下去。
兜了一圈再回去的时候,天也不早了,沈汀年看见跟着太上皇的随侍在院子里,就知道人已经回来了,故意没有弄出动静,悄悄进了房间,外室没有人,等她寻进去,看见他弄湿的外衣都挂在外头,还以为是去了浴房洗澡。
刚往浴房的方向走近,却见门关着,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水声,人不在吗?这样一想,她所有的小心思渐渐都淡了,不安立马反噬侵袭而来。
沈汀年咬着嘴唇,不断告诉自己镇定,镇定,可打开浴房的门的手都在抖,看见里头果真没人的那瞬,她站立不稳的扶着门框大口大口的吸气。
忽然,一阵声音急切的脚步声靠近,接着被人从身后抱住。
“年年,是我。刚才想走出去接你,走岔了路,”濮阳绪的声音贴在她耳边上,仍旧有些喘息,搂住她说,“我没事,任何事都没有,不要自己吓自己。”
沈汀年慢慢地点头,紧绷的心弦松开的一瞬,腿仍旧是软的。
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把她抱起来了,往回走,两人一起坐到了床上。
沈汀年仍旧心有余悸,颤着声问他:“你真的没事?”
因为有过他突然晕倒的第一次,也是在云蒙山,就在她眼皮底下,而第二次是在垂拱殿早朝上,她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清醒……沈汀年真的是怕了。
尤其是刚才,沈汀年几乎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越想越怕……
“别怕,没事的。”
“绪哥哥,我要时时刻刻粘着你……不许厌烦我……”沈汀年不知道自己第几次说这样的话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抱紧他的腰,他今天在外头呆了快一天时间。
濮阳绪听了笑出声,回抱着她身子,知道她是缺乏安全感,心里有些内疚,声音却简单地说:“好。”
沈汀年抬头,又瓮声瓮气的说:“要亲……”说的自己都有些难为情,小望霓总喜欢这样讨要她的亲亲,濮阳绪微微垂眸,嘴角勾起,一双眼温情地凝视着她,任其所求,俯首交颈,唇齿缠棉。
没过多久,被安抚了一顿的沈汀年气喘兮兮的推开他,忽然压住被子边沿:“要不你今晚去陪夏夏睡吧?你身体……不太适合和我睡一起……我知道你忍着也不好受……”
她努力措辞严谨,最后反倒适得其反,濮阳绪捏了捏她的脸,真的被她倒打一耙的样子可爱到了,他继而低下头笑的意味不明,“到底是谁忍着不好受?”
小日子在身上的沈汀年确实非常的不好受,容易敏澸,容易闹情绪,也容易胡思乱想。
为了添补她那份缺失的安全感,后面的日子,濮阳绪不再整日的外出,把对孩子们的教导场地挪到了山庄里面。
沈汀年一面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一面又无法拒绝他的做法,闲来无事的时候最喜欢躺在他腿上,或看书,或午觉,她有时候没有睡着,就是喜欢那种感觉,岁月安好,然后常常是有一只手掠过她散开的长发,手指触到她的脸,痒痒的,沈汀年就会睁开眼,每回都是那么恰好,濮阳绪就凝神看着她,沈汀年但笑不语,对视到有一方忍不住眨了眼睛,她就会再次闭上眼。
没过多久,她又感觉脖子有点凉,那扰人清静的手指沿着她耳后光猾糅软的肌肤,缓缓摩挲着,生来富贵的男人的指腹没有一般男人的粗糙,很光猾,脖子也算沈汀年一大敏澸细腻的部位,这一动作整的她全身都有些发软,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那舒服是细微的,却又是撩人的。就好像泡在温泉里,那暖流熨帖着肌肤,渐渐渗入,连心都被软化了。明明感官上很刺激,可又令沈汀年觉得很暖心。
她没吭声,也没动。濮阳绪这么摸着,指间触感细嫩糅软,激的他心情也是微微一荡。
须臾,到底是没忍住,沈汀年无声的呲牙笑,然后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整个身体上倾。抬头,不用刻意找寻,就在他敏澸的喉结处印上一吻——他微微仰头时,有种让人抓心挠肺的性澸,他的皮肤上带着独有的温热气息,沾染到她的唇舌间,沈汀年又忍不住,轻轻地咬了咬,获得更多属于他的味道。
虽然是个浅尝辄止的吻,却是她喜欢的亲热缠柔,嗯,直到心满意足,便移开唇,窝回去。整个过程都是无声的——濮阳绪习惯性地抚莫沈汀年的颈项,不动声色,任她所为。
就好像他的手,有时不怎么规矩安分的滑入沈汀年衣服里一样,她也是任其上下糅捏,这样简单的彼此索求,已经成为一种默契,然后沈汀年继续眯着眼睡,虽然没有言语交流。可两人心中,却是同样的激荡而满足。
这样的暖暖的安静的午后,随着日光的转移,投射到沈汀年的睫毛,好似镀了层闪烁的金,又如蝴蝶的羽翅,轻扇着,濮阳绪看着看着便忍不住垂头去吻,温温热热的呼吸打在她眼皮上,片刻就如染上湿意,沾在他的唇边。
濮阳绪顺着沈汀年的眼睛到鼻子,一路慢慢吻下来,最后覆上她的唇。
沈汀年忍不住笑,其实在她缠着他的时候,他又何尝不是非常的缠人。
想想也是,饮饱思……一次又一次,沈汀年躺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腰,他们会长久的拥吻,时间在指缝间流淌,她常常会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朝朝暮暮就这样轮转着,极致的辛苦不安与极致的幸福并行着。
在离开云蒙山前几日,濮阳绪又一次发作了,是午饭后突然就骤然心痹,他没防备的失手打翻了茶盏,而这一发作起来比任何一次都严重。
虞司药第一次给他用了特别研制的镇痛方子,几乎是一剂药吃下去,冷汗淋漓的他很快就不那么痛苦了。
只是这次之后,他清醒过来的样子比发作时还要虚弱,沈汀年透过窗看见他的时候,虽然是笑,却是泪湿盈睫。
好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濮阳绪的精神好了许多,不过脸上还是那么苍白,线条轮廓完美却好似隔着太远的距离,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沈汀年其实知道他会疼痛,他什么时候疼痛,虽然他痛起来的时候还是淡然的表情,旁人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可她知道……
她还知道濮阳绪不喜欢出汗了,以前虽然也爱干净,但是男人总会有臭汗熏熏的时候,可现在他的身体会保持干爽清冽。哪怕天气再热,他身上的衣衫也始终不会被汗湿,因为,他疼的时候汗都出在头发里,别人看不到。
所以,也许始终带着笑意同她下棋,也许依旧摸着她的头发同她亲吻,也许指着她处理不当的折子教她更好的办法,但可能,那时候他就在疼,就很疼,但他什么也不会说,什么表情也不会有……沈汀年却清清楚楚看见他头发被泅湿,那是冷汗,疼出来的,她心疼的眼眶湿潤,可什么也没有说,也不会去说。
怕徒然让他更难受。
也因为说了再多也是徒劳,因为她不能代替他去痛……
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说,爱,是一场温柔的浩劫。因为人世最大的苦楚,莫过于看着爱人疼痛,你却永远无法分担,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犹记得小望霓出生的那日,濮阳绪没有凑过去看孩子,而是紧紧的握着她的手,沈汀年看见他的泪,很猝不及防的滑落,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却胜过千言万语。
“对不起……”沈汀年虚弱的看着他,为自己的任性,枉顾身体的做法道歉,“我只是想世上多一个人爱你。”
那样他就会更加努力,更加坚定的留在世上。
她就是这样的自私,那个时候濮阳绪因为琮王的病逝打击过重,一年里病情十分反复,她找不到其他的办法了,所以在他终于撑过来的第二年,沈汀年就怀了小望霓。
“她那么小,你总不会让她没机会喊爹爹……”
濮阳绪听着那边传来的哇哇的哭声,点了点头,他轻轻的擦干沈汀年额上的汗,还有眼角的泪。
“我不光要听她喊爹爹,还要看着她出嫁呢。”
沈汀年疲惫的舒了口气,闻言而笑,“那可说好了……”他答应的事情都会办到的,他不会食言的,带这样的踏实她才舍得放任自己安心睡着。
小望霓是小福星渊源就是从她出生开始,她的到来,给燕熙堂注入了新的生机,也承载了好多期望。
是故,若大旱之望云霓。
第两百零一章雨雪天
天气乍暖还寒时候,二月天京城下起来雪,风虽不如冬日北风那样透着浸透骨头的寒意,但是白日湿寒,到了夜里也要供着炭火。
这两年又发生了很多事情。
东太后宋氏以养病为由搬出了慈安宫,去了外头行宫安养余年,这一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有野史记载,她早已带着麾从离开行宫,游历大江南北,最后定居江南,有传她后来终于招到了上门良婿……
地方监司传来的消息,宋氏是游历过程遇到过一个游医,她与对方有些恩情,就请那游医从蜀地入了京,这个游医医术高明,生平不曾入过京,只在偏远之处行走。
钱田把这个消息告诉濮阳湛时,濮阳湛露出了好几日不曾有过的喜色,他不喜欢冷天,要穿的厚重繁琐的龙袍,上朝路上也要闻到潮湿的气息,这天上朝他的脸上有了些红润的笑意,无暇美玉般殊色的五官晃的底下一些年轻的官员频频走神,尤其是新年之后通过杏榜入朝的,头回得见圣颜,齐齐把持不住的露了呆滞之色。
这个小皇上,真真是大周国朝最金贵的水米养出来的,跟玉雕砌的一样,却还要比玉尊贵,简而言之,九五之尊,天人之貌。
不过,端坐在最上头的濮阳湛没维持多久,就越发的坐不住了,他想现在就跑去燕熙堂告诉沈汀年好消息。
哎,要是现在还是年节休沐就好了。
虽然他已经习惯了上朝这件每日要做的事情,但是当皇帝实在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即使不是亲政的皇帝,常朝要穿龙袍就费劲的很,遇到大朝会,还要麻烦,逢到节礼,还要穿着礼服带着文武百官行礼,那样的一天基本就没有好觉睡,每次到了中途他就要打瞌睡,到了御撵上头一歪就睡着了。
当然春夏秋还好些,天不亮起来就起来了,等到了冬天,他就非常的痛苦,很不情愿离开温暖的被窝。
更让他不喜欢的是,答应了沈汀年要学会自己起床后,沈汀年不是每天都来乾清宫哄他起床了,只会偶尔来,因为太上皇也不舍得皇太后大冬天的早起。
好在还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让他任性的,那就是装病,每个月他总会挑一两天,就赖着不起来,谁也不能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谁来他都要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脚来踢他的脸。
这会儿,小皇帝撑着脑袋熬过了最难的早朝,被钱田领着人簇拥着到垂拱殿偏殿休息喝水,用些糕点,佑春领着两位更衣宫女替他换下龙袍,换上轻便的常服,只是天气冷,常服也都是加了一层厚绒的。
难得毫无睡意的濮阳湛没有用这点时间来睡觉,准备先去一趟燕熙堂用早膳,然后再返回乾清宫上早课,是的,他的一天才开始,想到一天的课,史、书、礼、兵……还有赵相的课,讲历史、职权、人事、局势……这些还都只是今天的基本课,晚上要和沈汀年一起‘看折子’。
想想就,累呀,小皇帝嘴里塞着鼓鼓的,叹不出去气,就抽空‘哼’了一声,佑春以为他是有些噎了,就端了茶水喂到他嘴边,濮阳湛低头喝了一小口,抬眼看向佑春,眨巴眨巴,后者就笑着端着茶退下了。
“皇上,这个夹心糕,清甜不腻。”再过来时,佑春给他喂的是新研制的吃食,有了吃的,濮阳湛早起的那点气也消了,天气不好的气也剩下不多了。
片刻之后,濮阳湛心满意足,留了些肚子要去燕熙堂吃,他懒洋洋的吩咐道:“这个夹心糕做的不错,装起来。”
佑春在他还没有开口就已经用纸包裹好了两三块,然后走到濮阳湛跟前,屈膝跪下,把糕点装进他的腰间的小挂包里。
里头除了刚放进去的,还有濮阳湛惯吃的果干,甜糖,桃干儿,蜜饯……都是他上课也好,早朝也罢,有时候走在路上,想起来就自己拿着吃的零嘴儿。
到燕熙堂的时候,得了消息的众人都在等他一道用膳。
除了拖到去年才搬出去燕熙堂的濮阳予安是赶了早过来,濮阳尔雅和濮阳望霓都是刚刚被喊起来的,尤其是年纪小的濮阳望霓带着迷糊的睡意,趴在桌子上手里的筷子都只握了一只。
这样的冷天气,沈汀年也不忍心让他们早起,可是皇子公主能任性的限度里,他们已经享受了最大的便利了。
一顿早膳吃的哈欠伴着喷嚏连天。
“夏夏,你再冲着我这边打喷嚏,我把碗盖你头上!”濮阳尔雅碗里是酱汁浓稠的面条,放了许多的酱肉,香味扑鼻,她吃的鼻尖都冒了汗,却被旁边一直打喷嚏的濮阳予安搅扰了食欲。
燕熙堂论谁最叫众人头疼便是这位了——风流尔雅,简单粗暴。
作为被她撵着长大到今时今日的濮阳予安,深受其害,罄竹难书,他并非是感染了风寒而打喷嚏,而是拜她所赐,昨天沾染了过敏的花粉。
“你试试,我会不会把你偷画院的《春行册》——”
“你!”濮阳尔雅忙放了筷子要去捂他的嘴,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
果然,沈汀年看向了她,眯了眯眼,“《春行册》?”
濮阳尔雅抬手捂脸,哪怕她脸皮再厚,但是在沈汀年面前还是要有些女儿家的矜持的,她在心里把濮阳予安骂了一百遍,嘴里死撑着道:“就是新出的一本画册……”
“哪位画师的?”沈汀年光听名字,其实并没有觉得这个画册有问题。
“太后,太上皇醒了……”太上皇是宫里唯一一个睡到自然醒的。
就在濮阳尔雅要原地遁逃的当口,上天派了解救她的天兵而至,她猛地抬头冲进来禀话的月朱投去感激不尽的目光。
沈汀年当即就放了筷子,剩下的小半口粥也没有喝了,飞快的漱了口,就离席去了后殿。
“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盗香人的画册吗?”濮阳湛也吃饱了,每次看见这对双胞胎相互坑的场面,都非常的无奈。
“你知道盗香人?”濮阳尔雅惊了,她这位皇帝哥哥每天每天都这么忙,竟然也知道盗香人。
盗香人是一个靠写艳词小曲填饱肚子的风流客,本来也不是什么大有名气的人物,但是他在庆历年间改行画艳宫图——凭着精湛的画技和花样繁多的编排,结合画图和文字的新颖创作开山立派,短短几年就成了大周响当当一位风流人物。
濮阳尔雅就是盗香人千千万万个拥护者之一。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濮阳湛非常的自然的反问了一句。
“……”濮阳尔雅吸溜了一大口面条,非常的服气了。
别说一个盗香人,他想知道的事情,自会有人迫不及待的告诉他。
“那哥哥可以帮我保管《春行册》吗?这个现在可是有市无价了……我怕娘晚上想起来会没收掉。”
濮阳湛对弟弟妹妹都是但有所求都会应允的,也就随口答应了,此刻的他还不晓得这一本画册会牵引出好大的一桩事来。
当晚,度过了繁忙的一天,乾清宫的寝宫中,来往的宫女步履轻快,往殿内送来了热水、巾帕、衣裳……
“皇上,好了。”
佑春放下濮阳湛的一双脚,这从出生就被呵护长大的宫里最娇贵的人,脚又白又嫩,踩着佑春的膝盖,他翻上了床,还没等他要往被子里钻进去,伺候的宫女为他掀开了被子,等他躺好了,就妥妥帖帖的盖上。
被窝里暖暖的跟他早上刚离开的温度一样,负责为他暖床的宫女是从更衣宫女里轮换着排班的。
小皇帝在床上翻了个身,有些惆怅的望着帐顶,那游医过两日就抵达京城了,但是他发现同沈汀年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并无喜色,他着实不明白为什么。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耳边传来脚步声,是佑春捧着一样东西进来,因为用锦布包着,她并不知道是什么。
“皇上,你从燕熙堂带回来的这个,要如此处置?”佑春猜测是一本书,所以提议道,“奴婢搁置到书案上?”
濮阳绪又翻过身来,脑子里还在愁烦,嘴里吩咐道:“拿过来,翻给朕看看。”
反正睡不着,他脑袋搁在软枕上,眼睛看向佑春,后者不知就里的打开了锦布,见是画册,便走近些,挨着床边蹲跪着,把画册打开,画页朝着床头方向,她动作利索的很,等了下,就要翻第二页,然后眼睛下意识也就着灯光扫了一下画面——要翻页的手指就这么僵住了。
床上躺着的小皇帝也懵了好一会儿,“这就是艳土图吗?”
为什么画的是人……不应该是花草?他以为艳是花艳柳绿的意思。
佑春虽比他年长十二岁却也是第一次看艳土图,整个人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是她可是乾清宫的大宫女,是皇上身边最贴心的人,自然是临危不惧,用最镇定的神情继续持着画册,垂眸回道:“回皇上,是的。”
濮阳湛慢慢的呼了一口气,他轻声道:“早上我还告诉他们,没有什么我知道的,这事你可千万别叫甜甜知道……”
按往常佑春是要笑的,小皇帝也好面子不能让弟弟妹妹知道他说大话了,但此刻的情形,委实有些笑不出来,因为龙床上伸出来一只白皙的手,按着她僵硬的手指翻了下一页画册。
雨雪天外头呼呼的刮着风,寝殿内烧着炭,偶尔发出很细微的声响。
第两百零二章生气了
雪后初晴,空气清新。只是呼出的热气都能显出来形,从乾清宫走到燕熙堂的宫路,佑春走了无数次,有时候她都能数清楚第几步就到了转弯,第几步就踏上了门阶。
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忘了脚下的路。
等回过神了,她已经跪在了廊沿下,路过的宫人看看她,皆是惊讶无比。
“小佑春?让她进来。”
一大早上的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哪怕只是小半刻也冻的佑春脸色苍白。
进了温暖舒服的内殿,她麻木的双膝才后知后觉的疼痛。
沈汀年在给濮阳绪喂药,以前她盯着的时候,他还能乖乖喝,现在越来越不肯喝药了。
“小佑春,你怎么了?好端端的作何跪在外头,这么冷的天,当心身子……”
“奴婢有罪。”佑春根本都不敢看沈汀年,进来就又跪下了。
沈汀年分神看向她,好在手里端着的药也所剩不多,濮阳绪盘腿坐在炕床上,也没犯困,就带着点早起的迟钝,手抓着沈汀年的衣带,也朝佑春看过去。
沈汀年习惯叫她小佑春,其实现在的佑春已经是二十四岁的大宫女了,按年纪明年就可以放出宫了。
“说吧,到底什么事情?”
佑春性子非常的好,可以说整个宫里就找不到比她更好性子的人了。
沈汀年都服气的是在湛哥儿三岁到六岁最顽皮不懂事的那几年,小佑春作为他的贴身侍女不晓得多被折腾,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看不下去的程度,好比说湛哥儿不想走路,一整天都要佑春抱着,去哪都不带下地走两步的,还不让别人帮着抱一下歇歇手。
又好比湛哥儿好吃糖,但沈汀年怕他牙长坏了不给他吃,这小家伙闹起来一整晚都不消停,佑春守着他陪着他也是整夜的不歇息。还有和世子打架了,若赢了还好,输了就不高兴,不愿意吃饭,佑春端着吃的喂他,他就往御花园里疯跑,她跟着后头追,追上了喂一口,然后他又跑走,她就继续追,还要假装追不上哄他开心……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沈汀年还在走神想些有的没的,以至于佑春说出来第一句话她就没听清,跟着重复了一遍:“昨晚皇上看椿宫图册……”
“……”濮阳绪侧头看她,等了一下,骤然笑出声来,这两年他两鬓的白头发多了起来,沈汀年再怎么偷拔也遮掩不住了,盛年白发任谁都觉得不详,但濮阳绪没怎么在意,反而还和沈汀年说“也算与你共白头了”。
可共白头不是白一个人的头发,沈汀年风华依旧,容颜殊美,当的上一句人间骄阳正好。
沈汀年被他笑的又晃了神,花了半响时间才明白佑春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由得诧异又匪夷,“他如何得来的图册?”
“奴婢不知……”佑春已经熬过了最羞于开口的阶段,下面的话说出来就顺畅了许多,“昨天白天从燕熙堂带回去的……”
“等他下了朝,我去趟乾清宫,”沈汀年把都笑歪了身子靠在床头上的濮阳绪扶过来,要他喝完最后剩下的一口药,“小佑春你起来,这事与你并无关系……”
“这事我来处理。”濮阳绪笑着喝完药,目光再度落在佑春头上,他比沈汀年早一步懂了佑春跪着的原因。
“你处理?这两天天冷,你安心呆在暖阁……”
话没说完,她终于反应过来了。
“这——他才十二岁!”沈汀年再看向佑春的眼神是不可置信的。
“不不——没有,不是那样的。”佑春真的是非常的难以启齿,她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去,但是总不能不说清楚,事关皇上圣体,“皇上就是看完册子有点难受,然后……”
十二岁的小皇帝并非完全不通晓人事,只不过每天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没时间去涉足这方面的事情,昨晚的误打误撞,叫他受了点刺激,尤其是女人的月同体——他从未见过,难免心生好奇,一时不能满足于纸上所见,就叫佑春脱了衣裳给他看。
这样的吩咐当即就让佑春人都傻了——她顺着蹲跪许久姿势跪在床边恳请:“皇上,奴婢粗鄙之身……”
“我就要看。”小皇帝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合上了看完的画册,他除了最开始有些懵,才晓得这艳土图真相,后面越看越平静,甚至从一开始就没红过脸。
佑春抿了抿嘴,第二次推拒:“与画中人一样不好看的,皇上,我们不看行不行?”
“不行,眼见为实,你说了不算。”濮阳湛确实觉得画中月同体不好看,可他还是好奇啊,而且他也知道佑春从来不会拒绝他。
果然,没有第三次,佑春在违抗圣命和顺服之间剧烈挣扎,最终选择了顺服。
“奴婢有罪,请娘娘责罚。”佑春把头磕到地上,好在内殿铺了地毯,也磕不伤。
沈汀年走下来,把空碗搁在桌上,再把人扶起来,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让你受委屈了,这事我会为你做主……”
“不不——奴婢不是委屈,绝没有。”佑春怕沈汀年会因为这事去说皇上,吓得要哭,“是奴婢的错,怎么就没有先检查清楚画册……”
“奴婢也本可以拒绝到底,皇上不至于罚奴婢的,可奴婢……”说到这儿她真的要被自己笨口拙舌的解释急得不行,“不是这个意思,奴婢也没有想亵渎圣上的想法……”
沈汀年看她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有些心疼,又有些想笑,“好了,别着急,我没有误会你的意思。”
佑春很想一股脑儿说清楚自己的心思,可又很难解释,“就好像下台阶一样,奴婢踏错了一小步,本以为及时回头就好了,又踏错了第二步……”
她犯了第一个错就是误把画册当作书籍,错的第二步就是没办法三次拒绝濮阳湛,而选择了顺服他的要求,这种顺服的惯性是刻在了她骨子里的,从她十二岁成为濮阳湛的贴身侍女那天起。
而就像滚雪球一样,第三个错根本就不容她控制就犯下了,大开眼界的小皇帝结结实实红了脸,这纸上的和真人哪里有可比性,他脑袋一会儿钻进去被窝,一会儿又钻出来看她一眼……
后来自然不肯放了佑春出去,要她陪着才肯老实睡觉。
而睡到半夜就又不老实的偷偷摸摸,佑春睡梦中被他吓醒了,连滚带爬的要下广木,可哪里拗的过他,他一边喊着身体难受,一边皱着眉头拉住她,佑春几乎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就被他压回了身吓……
“小佑春,我就看看嘛。”
“我就莫莫嘛。”
“……”
清清白白的身子被他看了遍莫了个透,一步错步步错,佑春早上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像寻食的雀鸟一点一点顺着谷粒甘心自愿的走进了网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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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佑春呢?”
濮阳湛跟着沈汀年的习惯喊人,一进来燕熙堂没看到佑春,就问了句。
毕竟自己昨晚和早上都欺负了人,听说她回了燕熙堂,怕她偷偷躲起来哭。
所以下午下了课就来找人了。
“我放出宫了。”沈汀年坐着堂上饮茶,好暇以整的看着他。
可意外的是,濮阳湛没什么反应的哦了一声,然后伸手到自己腰间的小挂包里熟练的掏出来一枚桃干儿塞进嘴里,甜中带着酸,他含糊的道:“窝晚膳想吃锅子,让他们摆上吧。”
可前厅已经在安排晚膳了,是寻常的饭菜,沈汀年下意识想说让他明天吃,可在要开口的刹那明白了——濮阳湛进来后殿路过前边一定是看到了,他知道燕熙堂晚上吃什么,所以他说吃锅子是等着她开口,然后顺势说不吃了要回去乾清宫。
他生气了。
小崽子跟她生气了?!
还真是前所未有的,这些年她心里最亏欠的就是濮阳湛,所以对他比对最小的濮阳望霓还要宠几分,他自然没有机会跟她生气。
“你爹在里头等你,晚膳我会让他们再上锅子的。”
濮阳湛又哦了一声。
他嚼着桃干儿往后头暖阁里走,直到他进去了,沈汀年也没发现他有什么不高兴,从表面上。
她突然就叹了口气。
孩子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大概做父母的很难发现,因为旁人眼里的大人在他们自己眼里永远是孩子。
濮阳湛进来的时候太上皇老人家正在看他昨晚看的画册。
他翻阅的速度不快,足够站在近处的濮阳湛看清楚。
一时,他刚在外头维持的平静被打破了,露出了少年的羞窘。
啪的一声合上画册后,太上皇轻笑了一声,他搭在膝盖上的点了点,评价道:“画技太差了。”
濮阳湛附和的点了点头。
见识过沈汀年画技的他们眼光非比寻常的高。
“回头我让小木子给你搬一箱画册过去,”濮阳绪随手把《春行册》丢到一边,拍了拍炕床,示意他坐到对面去,“那些都是绝品画册,给你开开眼——”
“咳咳。”濮阳湛轻咳起来,面红耳赤,“我不要……”
他才不要看画!
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濮阳绪下一句话就断了他的念头:“即日起,乾清宫的宫女全都换了。”
他一字一句,“换成中官。”
第两百零三章选儿媳
父子俩对视着,濮阳绪的表情懒散,从语气里还带着点轻蔑,“怎么,生气了?”
他是故意的。
濮阳湛从小挂包里又掏出来一枚蜜饯,咬在嘴里,他没有急着吃完,慢慢吞吞的摇了一下头。
“窝都听爹爹的。”
濮阳绪却没有放过他,“佑春已经放出去了,她本就年纪到了,你不懂事胡闹可以,她却不能。”
咂摸着嘴里甜甜的味道,濮阳湛又点了点头,一副都听大人的话的样子,“好。”
而他越是听话,濮阳绪反而越是得寸进尺,“在你成年之前,若叫我知道你沾染女铯,我便不再见你。”
濮阳湛骤然抬头看他,连咀嚼的动作都僵住了,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么大个人竟然威胁他一个小孩,虽然他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两不相见,两个人若是一南一北,终身可能都不会见面,但是血脉相连的父子俩不相见,唯有一种可能——见不到了。
这回没有等他回答,濮阳绪就懒懒洋洋的靠回床栏上,屋里热,他身体不好不觉得,但是见濮阳湛光洁的额上都有了细汗,“你出去用膳吧,叫钱田和许若闲进来。”
濮阳湛在出门前,第三次掏出来吃的,还没放进嘴里,就听见身后濮阳绪的声音传来。
“吃糖并不是一个成熟而高明的掩饰方式。”
是啊,小孩子才吃糖,等他长大了就要戒了。
濮阳绪短暂的调整了下情绪,这两年他越来越少时间给到濮阳湛了,父子俩为数不多的时间里都是一个在听,一个在讲,那些曾经由祖父仁武帝讲给他的东西,再从他这儿一点点的传给濮阳湛。
只是他没能像仁武帝那样有机会牵着濮阳湛的手,带他走一走京城各地,在人烟里的指着来往的人教他识人。
更别提带着他去遥远的草原……带他把大周这片江山走一回。
沈汀年是和许若闲还有钱田一块进来的,她担心濮阳绪的身体,时刻不能安心,更何况他还要费神处理湛哥儿的事情。
许若闲同佑春身份一样,都是乾清宫的大宫女,但是她们两分工不同,佑春是照料人,她是处理事,虽也每天都在小皇帝跟前,却不同佑春那样贴身伺候,所以她同小皇帝的关系自然没有那么亲近。
“晚上我让他们熬的鸡汤,味道不错,我们尝尝?”
沈汀年坐在炕床边上,端起来一碗汤,先自己尝了两口,然后再要喂濮阳绪,他就没有那么抗拒,这鸡汤里的底料都是中药药材,可以说为了能让他吃些调养身体的药膳,沈汀年也是费心费神。
两人一人一口的喝着,等在一边的钱田和许若闲都神色自然的低着头。
“你真要让我把佑春安排出宫?”还是沈汀年先开的口。
濮阳绪点了点头,“这是对她最好的安排。”
“我并不觉得。”沈汀年想着湛哥儿生气却不表露的样子,有些不高兴,“我知道你觉得佑春不过是个宫女,可那也是有情有义照顾湛湛十多年的人,这情分不是一两句话能……”
“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再说,她无辜?”濮阳绪接过来汤勺,反过来给她喂了一口,“这些年我不管乾清宫里的事情,不代表我不知情。”
“湛湛为什么这么嗜甜?又为什么不在你我面前生气?又为什么独独她佑春能惹得他生气?”
“这——”沈汀年蹙眉。
“因为他依赖她。”濮阳绪今天快刀斩乱麻,不近人情的根本原因就是佑春已经不能留在湛哥儿身边了。
“佑春喜欢吃糖,佑春性子好从来不生气,佑春在他眼里,就是所有物,你把他的东西拿走了,他如何能不生气?”
“可这对佑春太残忍——”
“仁慈才是最大的残忍。”
两人嘴说吵着,喝汤却是不急不缓。
沈汀年又把汤勺抢回来,按她的节奏是一人一口,可濮阳绪的节奏是她两三口,他自己才半勺子,偷工减料成精了都。
“年年,他若是夏夏,我便也不会管。”
一句话彻底断了沈汀年满心的不忍。
湛哥儿是长子,是大周皇帝,他没得选,也没机会任性,至少现在没有。
他生来坐享一切,他也生来身不由己。
听到这儿钱田和许若闲都明白自己被叫进来是做什么了。
“即日起,乾清宫宫女都撤出来,调进去一批中官,不要用新人,年纪偏大些的。”
“还有,现在开始给他戒糖,一天天的零嘴不离身,都学会莫女人了怎么不会断糖……”
“你们俩谁都不许放松,他若有什么应对你们拿不定主意,通通来禀燕熙堂。”
……
接连说了许多要求,濮阳绪终于提到佑春,“她于湛湛有恩,是一回事,但是未必有情,若她自己想要留在宫里,也要等过几年皇上成年了,先安排她去荣臻王府吧。”
“这个我去同她谈谈。”沈汀年对佑春是极其看重和喜欢的,就这样放她出宫,实在舍不得。
但要说让佑春真的做自己的儿媳……心里还真觉得不得劲。
“钱田,你明天传召礼部魏侍郎来一趟燕熙堂。”
等钱田和许若闲都退出去了,沈汀年才问他:“召见魏侍郎,你是想……”
“我今天让小木子给乾清宫搬过去一箱画册,试了试这臭崽子的底,倒不像是真的动了碰女人的念头。”濮阳绪皱着眉头喝完了最后一口汤,“不过也确实该为他预备起来了。”
“那也不用现在就给他选秀女。”沈汀年搁下空碗,难得有些愁湛哥儿的问题,“是今天我想多了,还是我之前没注意,这孩子怎么也不像会喜欢佑春的样子。”
“孩子长大了反而不好管了。”濮阳绪想起今天问了她们,才知道这《春行册》是濮阳尔雅从画院里偷拿的。
两人又说了一番濮阳尔雅的事情,扯远了又谈到荣臻王府,“棒棒搬出去之后都不怎么进宫,我前几日让人去问才知道,他竟然出京了……”
这事她之前没有告诉濮阳绪,现在提到了不免叹了口气,“或许你当初捡到他的时候,他还记得事情,这一出京,竟然跑到北边去了。”
沈沉的身世他们俩是真的一无所知,当作儿子养了这么多年,也从未隐瞒过他的身世,所以他搬出宫没多久,一点没闲着,既通过了礼部的考核,领了个闲散的官职,成了大周朝最年轻的官员,又找机会出京寻找自己的家人……
聊了聊沈沉,沈汀年心情复杂,“听说慕北是跟他一起走的。”
“难怪这两个月湛湛就不怎么高兴。”
他们被困在宫里难有机会出去,也管不住长大的孩子。
而濮阳湛呢,看着一起长大的哥哥和世子都能出宫,能离京,一个想去找自己的家人,一个想去自己长大的地方看看……想做的事情可以做,唯独他,生来就困住了。
“所以我才打算让魏侍郎着手准备,预选一批秀女进宫,年龄八至十二岁,让他自己选,选中了的留在宫里,就养在南边……”
民间那些有钱人家常常会给家里的孩子养童养媳,一是为了陪着家里的孩子一起长大,一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总归不会差,情分都在那。
说了一圈才绕回来濮阳湛的头上。
“愁什么?眉头都皱半天了。”濮阳绪抬手抚着她的眉,帮着她舒展开,“当初我没成年的时候也很难管教,比他做的过分的事情多了去了,不照样……”
“是啊,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天天来畅心苑给我添堵。”沈汀年终于笑了,她想起来那最初的一段日子,“我那个时候真的是,见到你,饭都吃不下了,偏要做样子说欢喜……”
“好啊,终于肯承认了,我竟是去给你添堵了?”濮阳绪翻过去压着她的腿,不叫她跳下去炕广木,“那主动骑在我身上也是做出来的?嗯?”
沈汀年被他掐着腰,笑的不行,“不伺候好你,你怎么肯走?”
两人闹了好一会儿才消停,又聊起来往事,年少的时候哪里会知道,有一日想起,会带着怀念和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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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礼部魏侍郎就拟好了秀女名单递进燕熙堂。
根本不用沈汀年他们多操心,那些家中有与皇上适龄女儿的官员们早就盯着这个事情呢。
太上皇一松口,他们就迫不及待的上报了,而这一批秀女无一不是身份矜贵的。
而对于给自己选未来的妃嫔,濮阳湛表现的非常的无所谓。
甚至有些过于不在乎。
“让她们都在殿内站着,每个人都罩着帷帽,穿统一的衣服。”濮阳湛手里还在画画,他画技上的天赋是承袭了沈汀年,一副猫儿逗狗图很快就被他勾勒的活灵活现,“我就蒙着眼睛随便抓,抓到谁谁就是我的。”
旁听的虞司药等人都禁不住笑出声来,这不就是湛哥儿总陪着小公主他们玩的捉迷藏吗。
“盲选?”
濮阳湛:“对呀,若是都留下,太浪费粮食。”
“……”沈汀年扶额,“这抠搜劲儿还真是遗传。”
其实他也没说错,现在就选的儿媳们最大的也十二岁,最小的八岁,等湛哥儿十六岁成婚,还要养他们四五年。
“我也要玩!”濮阳尔雅最喜欢玩捉迷藏了。
濮阳湛把手里的画丢给她,“你好生跟着许若闲学规矩吧!”
《春行册》的后续自然少不了罪魁祸首濮阳尔雅,现在被重点监察,没得那么悠哉自在了。
这盲选开了选秀的先河,也成了茶余饭后众人议论不断的话题。
第两百零四章愿宜宁
嘉元五年五月底的时候,第一批盲选出来的秀女名单交到了沈汀年手里。
这还没公开的名单给到她自然是要进行最后的一番裁夺。
入选的人里面有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士族——清河崔氏,陇西李氏,太原王氏。
这些阀阅望族从不曾与皇室联姻,他们是大周建朝之前就盘踞当地的著名大族,世代相传,无论朝代怎么更替,世道动荡,他们都固守本家,或出世或潜沉,以至于底蕴资历深厚,非寻常门第可及。
不过他们的影响力在大周建立之后消亡了很多,这些年也是真的式微。
可他们仍旧出于自恃家世从不来攀附濮阳氏皇室,在他们眼里即使是皇家贵胄又如何,父子争权,夫妻反目,至亲之间人心幽微……
“这三家同时出世,或许是约好的?”沈汀年举笔不定,问一旁的濮阳绪,后者还没有开口,倒是给他诊脉的虞司药收手时接了一句。
“这是盛世气象。”
濮阳绪颇为受听的拍了一下掌,大周有今时盛况他可是劳苦功高的一份子,清清淡淡的守成之君也不容易的。
“这三姓人家不过是开始。”
虞司药司空见惯的模样,搞的沈汀年也淡定了下来,大笔一挥,就把她们真的纳入中选名单。
盛世繁华,人人得享,只是沉潜蛟龙出海,势必掀起更高的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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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为这新鲜出炉的名单引发热议,礼部魏侍郎忙着应对各方势力的试探,连自己家女儿没选上都没得空关心。
宫里也难得热闹起来,为要迎接一批新的小主人入住。
林娴儿是回宫的路上马车被堵在宫门口,才知道落选的秀女出宫了,一辆接一辆的马车,一时造成拥堵。
“先往一边靠一靠,等她们走完了再回宫。”
这一等就等到天黑了。
林娴儿没有直接回自己住处畅心苑,而是绕了远路,从惯常走的偏僻宫道去燕熙堂。
不凑巧的遇上了皇上的仪仗队。
“姐姐?你怎么这个时辰还在外面……”濮阳湛喊停了车撵,踩着中官的背下来,此时天色已晚,偏林娴儿就带了一位侍女,连个宫灯都没提,走在路上确实有些不妥当。
少女妆容素净,眉目如画,藕荷色的裙衫衬着她脸更白,站着的身姿单薄,她微微笑着望着他走近。
林娴儿略过去不提自己为何耽搁了,只说回宫路上走慢了,“皇上也是要去燕熙堂?”
“你出宫了?你出宫做什么?”濮阳湛不答反问,他反常的没有立马就走,一行人就这样堵在了宫道上。
林娴儿无法隐瞒,低垂着头,“今天是兵部武举考试……我去看看。”
只一句话就不用再多说了。
濮阳湛愣了下,然后哦了一声。
林娴儿不像濮阳尔雅那样整天大呼小叫的,她素来安静低调,竟连要定亲这样的事情都十分平静。
沈汀年同她谈过几次想法,因为世子濮阳慕北喜欢林娴儿的事情,所以沈汀年还真的考虑过让她当濮阳慕北的王妃,但是她拒绝了。
说起来濮阳慕北今年会离京也是有这个原因在里面。
“姐姐有看中的吗?”濮阳湛仍旧没有走的意思,林娴儿抬头看了眼四处,发现众人都视而不见的低着脑袋。
“我……我们先走吧?”林娴儿回宫先去见沈汀年就是因为她要说这件事情。
显然她不愿意同他说这件事,濮阳湛到底是点了头,背着手先走了两步,再回头看她,林娴儿抿了抿嘴,跟上去了。
可她越是放慢脚步,濮阳湛就越等她,几步路走的,提灯的宫人们都觉得地上蚂蚁都超过他们的脚程了。
濮阳湛又一次要掏兜,却掏了个空——没有糖。
这天晚上在燕熙堂用了晚膳,濮阳湛没有急着走,就同濮阳尔雅她们聊天,等看见沈汀年带着林娴儿去了后头,立马就悄悄跟过去了。
“怎么心神不宁的?那些舞刀弄枪的也不喜欢?”沈汀年也是忙活选秀的事情同时操心起来林娴儿的亲事,今年春试杏榜上不乏才貌两全的少年郎,她让人收了不少画像拿给林娴儿,却是一个没有相中。
而今年来求娶林娴儿的人特别多起来了,她的名声从小到大就好,前几日连赵家都托了人来探她的口风,赵相是皇上的授课恩师,也是百官之首,他的儿子自然也是龙章凤姿。
不过不是嫡长子,而是次子。
毕竟尚公主,多多少少于仕途有碍。
哪怕沈汀年告诉她是赵家也没有关系,曾经的龃龉不会延续给新的一辈人,但是林娴儿还是拒绝了。
沈汀年从来不勉强人,更别提自己养大的女儿。
“我在想事情……”林娴儿挽着沈汀年的手,燕熙堂哪哪都敞亮,可这光亮照不进她的心里,她眼神望着前方,眸光却没有焦点,“我还想再等等。”
“那就再等等,不着急,总会有合心意的。”
沈汀年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反正你还小呢。”
定亲都是宜早不宜迟的,好人家都被挑了,剩下的就没人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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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燕熙堂出来后,林娴儿上了车撵回畅心苑。
她闭着眼睛想事情,一点没察觉走的不是回畅心苑的路。
“这是哪儿?”
等睁开眼,车撵停在了湖边,林娴儿看着这月色下幽静平和的湖面。
等了一会儿才听见脚步声。
四下里没有其他人了,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但是还是有些震惊难安。
“姐姐没来过幽月湖吗?”
濮阳湛从她背后走到前面,在下一步就能踏进湖水里的极近处停住脚步。
林娴儿来过。
而且还是同他一起来的。
“我就知道你记得。”濮阳湛坐下来,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姐姐过来这边。”
这地方濮阳湛其实也不常来,而来了,必定是心里不痛快。
“皇上又苦闷什么?”林娴儿坐下了,她望着湖中月亮的倒影,渐渐平静下来。
“没什么,就是见你不开心,带你来聊聊天。”
林娴儿摇头,“我没有不开心。”
“是啊,你是天生不开心。”濮阳湛把石头丢进湖里,听着咕咚咕咚的声音。
“……”林娴儿。
“你打算等哥哥回来吗?”濮阳湛又问她。
能被他叫哥哥的也只有沈沉。
林娴儿学着也往湖里丢石头,“嗯。”
果然是这样。
濮阳湛连丢了几块石头。
“他会去江南。”林娴儿没再丢了,捡着石头递给他丢,“我想等他回来带我也去看看。”
濮阳湛转头看她,“我也会去江南。”
林娴儿沉默了。
“我不仅要去江南,我还要去北荻,去西戎……”
濮阳湛等不到她回答,重新看向湖面,“你相信吗?”
“北荻的草原,西戎的风沙,还有江南的水乡……”
“清河,陇西,太原,蜀地……”
少年略有稚嫩的嗓音描绘着从未与人道过的未来之旅。
“你说会有躺着就能采莲的乌篷船,少年从水里钻出来,送给少女带茎的莲蓬吗?”林娴儿也想到了江南,她收到过一封信,她的生母嫁人了,是江南的少年郎,会从水里钻出来给她采莲蓬。
“当然会有。”
“那我也相信你。”
他心中有丘壑。
他会是好皇帝。
林娴儿想了一晚上,得出了这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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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时候,北荻使者进京了。
进献了一批珍宝美女,为签新的和平盟约,他们提出了和亲,带来了北荻王最小的十岁的公主。
同时替他们的北荻皇子求娶大周公主。
收一个北荻公主并不是什么事情,但嫁出去一位公主,却成了难题。
因为如今的大周没有那么多无足轻重的公主,仅有的几个都是珍宝。
北荻使者的到来,掀起来朝堂一轮又一轮的唇枪舌战。
总是不乐意听政的小皇帝,头一回从头听到尾,如玉的容颜也遮盖不住他的怒火。
这一吵就吵到了七月末,吵到有人主动进了乾清宫。
“若一人能换十年和平,吾所愿也。”林娴儿跪在大殿内。
“你……你不是要等哥哥回来吗?”
林娴儿抬头看他,眼里是他看不懂的情绪,应该是有泪遮挡了秘密——
她微微笑了:“我已经去过江南了。”
在他描绘的未来里,她看过最美的江南。
年少的皇帝看着她,骤然就想起来沈汀年说过的一句话,“一叶障目不可怕,可怕的是叶子掉落的时候。”
你会看见真相,会悔之晚矣。
当时是因为什么说起这句话他已经记不得了,可眼下他却真正的懂了。
他没办法送出去真正的长公主——而送走的这位,可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幽月湖见证过什么,他们是会为了彼此愿意沉底的关系。
如果岁月倒流回去,挖开畅心苑满园花树下的坛子,就会有人明白,那里种了多少带着心愿的秘密。
在宫里南边养了一堆小姑娘的这年,林娴儿十三岁,她的封号是濮阳湛定的字,不是太上皇也不是皇太后,是皇上亲封:宜宁长公主。
宜宁长公主不是第一位和亲的公主,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她因美貌而青史留名。
愿君长安,愿卿宜宁。
第两百零五章小福星
京城往来热闹的街道很多,但是时节下最热闹的河道唯有绕城大运河。
沿着河道每隔一段路就有靠岸的小码头,许多船只停靠在岸边,租一条也不贵,贵的是那种两层的花船。
不过濮阳绪瞧不上的,他虽然出手也不是非常大方,但是也绝不会委屈自己租一条船追小姑娘。
所以在流觞曲水宴前一个月他就吩咐了徐肆,让工部给他造一条船,不必太大太扎眼,瞧着顺眼就行,上头一句话,下边的人就日夜加工的造出来了。
最后这造船的花费——够租十年的船了。
直到踏上船的那一刻,濮阳绪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梦里的少年郎赶走了随侍,高高兴兴的等着徐肆奉他的命令把人从凤来书院带来。
游船讲究的就是情调意境,所以晚上游船才有氛围。
成功的把船划到他白天勘察过的风景处,濮阳绪进了船仓,没见到人,等寻到船头,才发现背对着他的姑娘坐的歪歪斜斜,头上帷帽被河风吹的要掉不掉的,她刚要抬手按住,风一刮把帽子卷走了,瞬间就掉进了水里。
她侧头追着帽子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了目瞪口呆的濮阳绪。
“你是谁?!”他质问道。
因为晕船老不高兴的沈汀年冲他翻了个不雅的白眼:“一边去,一个连船都划的左晃右荡的船夫。”
“……”濮阳绪气的哇,有他这样丰神俊朗的船夫嘛!他这通身的气质,瞎了你的眼!
“你到底是谁,不说清楚,我把你推河里去你信不信?!”
沈汀年不仅晕船的很,也不会水,寻常人被这样吓唬,肯定要服软的,但是她从来不走寻常路,当即就冷笑:“你过来推呀?”
“……”濮阳绪当即就真的走过去了,但是他不是要去推她,而近距离的瞪她,“你不怕死?”
沈汀年被他一张滑稽的油印脸晃的眯了眯眼,这拉近距离看着五官,底子不错,隐约觉得有些眼熟是怎么回事——
“怕什么?你一个船夫哪来的胆子推我?工钱不要了,命也不要吗。”
到底是谁命也不要!濮阳绪年轻气盛,脾气委实不好,他当真想把她推进河里,叫她洗洗脑子,再叫暗卫捞上来……
“真的是光长脸了没长脑子!”濮阳绪盯着她一张脸,又确实不认识她,骂完,又把负责带人来的徐肆也骂了一句,“这点事都办不好,看我回去不扣月俸……”
沈汀年又哪里是会挨骂的人,刚要指着他鼻子教训一顿,肚子咕噜咕噜的响起来,她顿时气势大减,站起来一瞬之间头晕目眩的往后后栽,眼看着要掉进河里了——一只手捞着她的腰把人拉回来。
沈汀年处于半晕不晕的状态,乖乖的靠在他怀里,濮阳绪眉头紧皱,嘴上讽刺着:“搞什么?装死呢……醒醒,快醒醒?”
最后动作上不情不愿的把人抱起来带回了船仓里。
“爹爹!”
“爹爹,你快醒醒!”
濮阳绪口上不饶人身体却诚实的很,明明刚还抱着沈汀年,这一转眼就看见自己躺在床上,旁边趴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哭的特别伤心,他刹那间心口剧痛——
“爹爹!”
真正清醒过来的濮阳绪还有些心有余悸,他看向拉着他手的小望霓,萌萌可爱的小姑娘没有像梦里所见那样哭,而是睁着大眼睛看他,“爹爹,你怎么睡了这么久,我都喊累了。”
听见里头说话声的沈汀年飞快的跑进来,满目的惊喜:“你——醒了!”
濮阳绪不明就里,“我怎么了?”
“你睡了三天了!!你吓死我了……”
不应该说睡,是昏迷不醒了三天,灌进去的药也不管用,连虞司药都没有办法,这三天里燕熙堂人仰马翻,沈汀年几度要撑不下去,她只能期望他像小望霓说的就是在睡觉……
濮阳绪哪里知道自己沉浸在梦里的一段美好的少年时光,而梦外却是乌云罩顶,人心惶惶。
他这一醒过来,就像日出东方,光照大地,一扫所有的阴霾。
而这天到了晚上濮阳绪有些睡意了,竟也被众人看的不敢睡。
“你们都去睡吧,湛湛留下来。”
沈汀年已经抱着他一条胳膊在睡觉,睡得很沉,她这三天就没合眼。
几个孩子都不想走,但是濮阳绪的话他们也不会不听。
没一会儿,还是濮阳予安先低着头走出去了。
濮阳尔雅抱着睡着了的小望霓也出去了。
靠坐在床尾的濮阳湛一动不动的。
濮阳绪收回视线,看向他,“过来,我有些话说。”
“不要,我不要听……”濮阳湛祈求的看着他,眼睛又红又肿。
“哭什么,你就当是一场正常的聊天。”
濮阳绪招了招手,等他走近了,替他抹了抹眼泪,“是爹爹不好,吓到你了。”
濮阳湛摇头,努力的把眼泪憋回去。
“脸瘦了许多,是因为和亲的事情吧。”濮阳绪没有管这件事情,也是有心要看看他会怎么做。
濮阳湛没吭声。
“曾经你祖母和我说过一句话,若事事都如了我的意,这大周就不会是我的,当时我不服气的很,跟她顶嘴……”
有些久远的事情了,濮阳绪笑笑,落在濮阳湛身上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事实证明,这句话也不全对,你明白吗?”
濮阳湛并不明白。
“虽非事事如意,却也心满意足,皇帝也是普通人,你若拘泥于身份,便会受其辖制……”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走出来就好了。”
濮阳湛像是在迷雾里窥见了一盏灯,他那些难过又无法言说的憋屈,他那没有哭出来的复杂情绪也顷刻之间有了疏解。
“我不知道怎么走。”
“一步一步走,爹爹没有给你最好的带领,甚至给你留下了最难处理的摊子。”濮阳绪又何尝不觉得亏欠呢,他虽退位可大周的军权不曾放过,牢牢地攥着,他在等濮阳湛成年,等他能亲政……可这个过程里,朝堂内的势力斗争他没有办法管,也没有那么多的心力,以至于如今赵氏权盛,沈氏次之,齐氏、王氏……相当混乱而又保持平微妙衡的朝局。
他日成年的皇帝亲政要想从他们手里把权力收回来,也是一场持久战。
势弱的一方总要忍耐,总要先容让……
“我不怕难。”濮阳湛向他保证,语气很平静,不是出于年少轻狂,是他与生俱来的自信。
濮阳绪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欣慰有些感叹,“很好,咳咳……”
他这一咳就立马自己捂着嘴,侧头看了眼熟睡的沈汀年。
还好没有吵醒她。
而濮阳湛脸色一下子垮了,忙转身去倒了一杯热水过来。
濮阳绪一条胳膊被沈汀年抱得紧紧的,动不了身子,就只好就着他的手喝了。
濮阳湛眼神从他的脸看到他两鬓的白发,一时眼睛又有了湿意,根本无法克制,难过的情绪堆叠起来压的人透不过气。
“爹爹,你会好起来的吧。”
濮阳绪这次昏迷的有些突然,毫无预兆,醒来之后又没有什么特别难受的地方,倒叫虞司药也摸不着头脑,如今宫里的御医最得用的就是她。
向老御医在庆历二年就走了,他入宫就已经是垂暮之年,为了家中老小才不得已出山,后来濮阳绪体恤他年老,放他回了老家,也算是全了老人家落叶归根的念想。
“不用担心,我没事。”濮阳绪喝完水,人还挺精神,就继续同他聊起来。
这个时候没说什么大道理,倒是聊了聊朝中几个大臣,从赵襄,江科,沈河,王吉,束泰……到北边的白飞冉……
其实这些人曾经都是濮阳绪的心腹,都是可用之人。
濮阳绪同他聊这些人的过往事迹,提了几件有趣的事情。
“江科很怕他的夫人,是个鼎鼎大名的耙耳朵,每次带他出去,总要蹭一顿饭,而且他兜里从来不带银子……”
“束泰是个耿臣,与他说什么直说就好,不用弯弯绕绕的,他就是太重情了,喜欢一个女人,等了人家几十年,一把年纪了还是孤家寡人。还是你娘告诉我的,他竟喜欢虞司药。”
“王吉是个马屁精,但是鬼主意多,交友广泛,不爱老老实实做事惯会钻空子……是个有意思的人。”
……
“他日你真的开始亲政,也不用急着做什么大事……”
濮阳湛认真听着听着,发现入耳的声音越来越弱,他一抬头才发现濮阳绪早就闭上眼睛了,头抵着怀里沈汀年的发顶,竟然睡着了。
他看着他们,提起的心慢慢回落,从小他就知道父母恩爱,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他们的感情好到他有时候都嫉妒自己不受宠,但更多的时候是幸福——为生作他们的儿子。
但是他还不太懂男女间的爱情。
少年慕艾,人生乐事。
濮阳湛却思绪万千,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今年秋天离京的宜宁长公主。
然后那难以消解的烦闷堵塞在心间,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过几日沈沉和濮阳慕北就要回京了……
第两百零六章同淋雪
沈汀年也睡了一个香甜美觉,有一瞬间还模糊的意识到自己这一觉睡得有些久,然后猛然惊醒,似连梦里都惦记着什么,徒然就清醒了。
不想一眨眼,濮阳绪正枕在咫尺相近的地方看着她,他眼神清澈温柔,像极了温驯安静的林间鹿,沈汀年眨眨眼,他等了许久,就等着她睁开眼看自己,然后笑着凑过来,笑容虽浅,却爱宠深浓,蹭了蹭她的脸。
“年年……”
沈汀年合上眼,带着点久睡的疲乏,没有说话,微微翘起唇,醒来得见梦里人,满足而快乐。
这样安静的早上,抱着心爱的人,濮阳绪也心生欢愉,更多感慨,只觉得一生就在一念间过完。
“我梦见你。”
“我梦见你……”
两人同时开口,竟说了同样的话。
“你梦见什么?”沈汀年贴着他的脸仰头,抬起一只手自然熟稔的捋了捋他两鬓散着的发,她想着这几日,他闭着眼睡着,怎么叫也不醒,曾经那般风光霁月的人,却苍白无助的宛若刀俎上待宰的鱼肉,她后来都没办法守在一旁看着。
“我梦见你那年顶替卫初筠参加流觞曲水宴,然后不识抬举的很,非要说我是船夫……”
濮阳绪记着梦里的仇,故意夸大其词,把她在梦里的行径描述的非常嚣张,错认他,顶撞他,还敢骂他,反正是他的梦,由他说了算。
“那个船夫是你?”沈汀年记得这件事,因为他在北峰城追着她问过,而当年投壶输给卫初筠本就是她年少时鲜少的失误,自然记得比其他事情要深刻些。
“嗯哼……”濮阳绪拿下她的手捏了捏,“没想到吧,吃了我一顿酒,还骗我……”
沈汀年真的没想到这么一件事,还要被翻旧账,她只好亲了他一口,把这笔账消了,“我竟连冠绝无双的太孙都不认得,该罚。”
“知道就好。”濮阳绪很受用,拍了拍她脑袋,大方得体的原谅了她。
“那你呢,梦见什么了?”他醒得早,守着她醒来,自然也瞧见了她睡得安安稳稳突然惊醒的异常。
沈汀年确实也做了个绵长的梦,同样是少年时光,说起来也是彼此的一些遗憾,她反握住他的手,“我梦见你曾经用林墨的身份参加的那场弈棋大赛,你从院里追出来,我当时……”
她当时没有回头,跑的急,可梦里她回头了,好像是前面跑的路堵了,无处可走,被他逮住——就在落入他手上的时候,突然就醒了。
“你若是追上我的话,会做什么?”
“我怀疑过是你。”濮阳绪先笑了一下,然后才认真的想了想这个问题,“我会记得你,然后查你的身份,然后去找你……最后,爱上你。”
不管走了多少弯路,有多少误解,中间挡了多少人,他最后会认识她,记得她,爱上她。
“绪哥哥,如果有下辈子,我们年少的时候就彼此喜欢,好不好?”
“嗯。”
一转眼就是初冬,没再出现过异常昏迷的濮阳绪气色渐渐好起来,还能出门走动走动,众人都拦不住他,只能往他身上加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以至于和五岁的小望霓一样,一个胖乎乎,一个圆滚滚。
父子俩常常一起出现在御花园,宫人们瞧见他们,总是想笑又憋回去,小望霓的名头非常的响亮,喜欢笑,又萌萌的讨喜,濮阳绪有时候把她抱在肩头,她清脆响亮的笑声能传出去老远,为这安静祥和的宫廷添了一份热闹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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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阳望霓在御花园遇到迷路的一对父子时,她正为自己偷跑成功而高兴,一头撞到对方的腿上,她嗷了一声就被弯下腰来的男人扶住了。
“公主?你去哪了?”
“小公主……”
隔着花树山石隐约能听见宫女们的喊声。
濮阳望霓开心的偷捂着嘴,绕过两人就要继续跑走,却被蹲下身来的男人抱起来了,“福星小公主要跑哪里去呀?”
一听他喊自己小福星,濮阳望霓笑的更开心了,她伸出一只小手指抵在自己的小嘴上,“嘘嘘,不要叫她们听见了,我要去找爹爹。”
白飞冉没忍住跟着她一起笑了,压低声音问她:“你认得路吗?我带你去,保管不会被她们追上。”
濮阳望霓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如水洗过的墨玉,她小脑袋点的飞快,“快走,快走,要追上啦。”
白飞冉把人抱着转了个身,没有急着走,而是看向站在一旁只到他大腿高处的孩子,“启言,你去那头路上等着,她们过来的时候,你知道怎么做吧。”
白启言抬头看了眼他,然后小脸无奈的点了头。
等两人消失在转弯口,白启言往前走到路口,追着濮阳望霓来的宫女看见他,还没开始问,他就指着另一个方向,“公主跑过去了。”
几人立马就朝着那边追过去。
而另一边的白飞冉绕过巡逻的禁卫队,一路抱着濮阳望霓到了御花园北边。
“小福星,你今年几岁啊?”
濮阳望霓从小就不认人,谁都给抱,所以一点没有觉得这个抱着她的男人会不会是坏人,会不会害她。
“五岁。”濮阳望霓两只手抱着他的脖子,又白又嫩的脸蛋,又可爱又萌,她反问他,“你是谁呀?你认识我爹爹吗?”
白飞冉已经看见了那传说的元禧帝亲手种出来的树林,他的目光有些深远,收回来落在眼前的濮阳望霓脸上,他控不住笑了:“认识,我是白飞冉。”
“白白。”濮阳望霓喊人都是叠字。
听的白飞冉一愣,又摇头失笑,“公主殿下,已经到了。”
濮阳望霓扭头看过去,果然到了,她挣了掙,下到地上自己走,冬天路上并不好走,她小心翼翼的迈了几步,小手冲着白飞冉摇了摇,“我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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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里濮阳绪背着手巡视着这片地方,他其实有段日子没来了。
走了没有多久就被一个火红的人影吸引。
他想起来那年沈汀年穿着红色的骑马服,一出现就掳获了所有人的视线。他那个时候总以为自己是单纯的被外貌所惑。
“你怎么来了?”濮阳绪等她走近了才去牵住她的手,搓了搓,还好是热热的,冬天的沈汀年总是手脚冰凉,每次都要贴着他才能暖和。
沈汀年被罩在大红色的披风下,脸被衬托的越发的娇艳,她扶着他,仰头看天,“要下雪了。”
说来也是不巧,这么多年他们竟然很少共同赏雪景,更别提像现在这样,等着雪花飘落。
“真的落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要早,可谓是突如其来,却又刚刚好成全了想要看雪的一双人。
沈汀年伸手托着雪花,靠在濮阳绪的怀里。
“绪哥哥,天冷了,我们回去吧?”
虽然沸沸扬扬的雪花落在身上很美好,但是沈汀年还是很担心——濮阳绪在她的心里已经成为了一个贵如生命的花朵,很脆,她随时随地都想护着。
“再等等。”濮阳绪其实并没有认真看天看雪,他只是看她,眼里心里,最美不过眼前人。
“那,戴上帽子好不好?”沈汀年背着他朝不远处勾了勾手,很快,阿蒙就送来了沈汀年早就准备好的帽子。
濮阳绪在她扑腾着要给他戴的时候,扶着她的肩膀托高。
“好了。”沈汀年顺势投入他怀里,汲取着他身上的味道。
“你没有戴。”濮阳绪一只手遮着她头顶,雪花落在他手背凉凉的。
沈汀年微微眯眸,“我想就这样,让你看看我白头发的样子。”
濮阳绪闻言慢慢的拿开了手。
他的头发其实没有全白,沈汀年也并不觉得有损他的形象,因为不管他什么样,在她眼里都是最俊美的。
她永远记得初见时,他的样子。
听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大多是初见就在潜意识里勾勒了定型。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日久生情,那最初的印象,和好感却取决于一瞬。
“你还记得那年甄秀殿吗,你看见我的第一眼,你在想什么?”
濮阳绪当然记得,“我在想,这个女人好大胆子,竟然勾引我。”
“……”沈汀年拿手速戳他胳膊,未语先笑,“也不算错,我是真的,想留下来。”
濮阳绪也笑了,雪落的慢,时间也好像在静止。
“你为什么选中我?”沈汀年好奇的问,觉得不单是因为她的问题。
“你长的最美。”
“你也太言简意赅了。”沈汀年嘟囔着说。
显然是不喜欢这个理由。
濮阳绪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有很多说不清的原因。”
“随便拣一两个重要的。”沈汀年偏要为难人。
半晌之后,他说:“见了你,眼里看不下别人了。”
沈汀年咧开嘴,看着他的脸,“真的?”
濮阳绪低头看她,似有漫天的星星在她眼里闪烁一样,勾的他七荤八素。
“真的。”
沈汀年笑弯了眼,顶着半白的头,认真的信了:“我也是。”
如果与你同淋雪,是不是也算共白头。
第两百零七章曾年少
“二哥哥?我们不过去吗?”濮阳望霓趴在濮阳湛的背上,替他们撑伞的侍从一左一右的站着,她刚一进树林就被过来的濮阳湛逮住了。
“我们先回去。”
望着雪中静静相拥而立着赏雪的一对人,濮阳湛不舍得过去搅扰了那份安宁,他慢慢的转身,背着小望霓往回路走。
“可我还想找爹爹和娘呀。”
“我带你去玩雪,要是见了爹爹他们就不能玩了哦。”
“那好吧,我更想玩雪。”她是个诚实的孩子,一点不纠结。
雪地湿滑,越来越难走,濮阳湛走的慢了,雪却越落越大,风刮着雪花打到他的衣摆上,他视线从路面往前时,隐约看见一个人影朝着他们而来。
等走近了,他才站在原地,背上的小望霓却欢呼一声:“大哥哥!你回来啦。”
她开心的要从濮阳湛背上下来,但是锁着她双腿的手没有放开,他有些无奈的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转过去身把快要蹦跳落地的小望霓转交给沈沉。
后者双手一托就把人举起来抛了一下,小望霓哇哇叫,她最喜欢大哥哥就是因为他力气比其他人都大,会给她举高高。虽然爹爹也可以,但是每次陪她玩了,娘都会不高兴,她不想娘不高兴,就不会玩了。
一时间,她的大笑声远远的传开,最后把自己玩累了扑在沈沉的肩头,气喘吁吁:“大哥哥,我累了哦。”
“那就歇歇,”沈沉摸了摸她的发顶,果然出了汗,他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解下来自己的披风,往她身上罩着,又侧头吩咐跟过来的侍从,“拿水过来。”
玩累的小望霓抱着他的脖子,乖乖的喝着喂过来的水。
从始至终看着这样一幕的濮阳湛,实在没有忍住哼了一声,这些待遇以前都是他的。
自从燕熙堂有了弟弟妹妹们,沈沉的心就被瓜分了,尤其是小望霓,不仅喜欢霸占着太上皇,连沈沉少有进宫的时间都被她占了去。
“谁惹我们的皇上生气了?”沈沉这次离京近乎一年的时间,再见到濮阳湛,发现他长高了许多,最主要的是瘦了,从小到大都有肉感的身材比正常的少年还要瘦削了。
两人看着彼此的变化,濮阳湛也发现沈沉硬朗了很多,气质还是那样干净沉静,嗓音舒朗温柔,听的他鼻子酸酸的,“你晚回来了一个月。”
“有事情耽搁了。”沈沉喂好了小望霓的水,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后者就发出熟悉的呼噜声,竟然是嘬着水就睡着了。
两人默契的同时转身,这次回去的路走的更慢了,怕睡着的小望霓被颠簸醒了,沈沉像曾经无数次的那样关心他,问了好些问题,可唯独最该问的,他却没有问。
往燕熙堂回的路上路过御花园,自然就碰上了在主宫道上守株待兔的白氏父子。
“你们是一起回京的?”濮阳湛之前没有得到消息,所以不知道白飞冉也是这个月到京,他以为年底述职的白将军应该还在路上才对。
白飞冉先冲这位第一次见的少年皇帝行了君臣之礼,起身后才收敛着目光打量他。
“这就是微臣刚才说的耽搁的事情。”
有外人在的场合,沈沉没有刚才那样随意轻松的姿态,他简单的解释了一下情况。
原是在回京途中,沈沉他们跟着的商队遇上了劫匪,虽然之前知道祁山一带匪患严重,但是也没有想到会真的遇上。
偏当时因得了宜宁长公主和亲消息就非常闹腾的濮阳慕北不听沈沉的安排孤身犯险闯进去土匪寨……最后自然是被抓起来了,沈沉为了营救他费了一番功夫,若不是恰逢白飞冉就在附近,看见了沈家特制的求救‘烟花弹’领着人来帮忙,他们估计还陷在土匪寨里再耽搁半个月。
“土匪绞干净了?”濮阳湛听完眉头一挑,这个年头竟然还有这么多占山为王的土匪。
“皇上,他们那些土匪其实也不算坏……”说到这个,沈沉反而为了那些人落草为寇的情由而沉了脸色,“以前只在书里读过,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有力者无田可种,有田者无力可耕……”
却不想还有亲眼所见之日。
濮阳湛被这个内情反转整的一愣,随即就问:“是谁,谁敢侵占良田,逼民造反?谁给他的胆子!”
“皇上息怒,那人微臣已经押解回京了。”直到这个时候白飞冉才开口,还同时从袖中抽出一封折子,“路上微臣就快马加鞭的给皇上递过折子。”
只不过想也知道那份折子没有机会呈递到皇上手中,更准确的说,是没有机会被沈汀年看见。
其实在接过折子时,濮阳湛已经想起来一件事了,那就是祁山是沈家人的辖域,当地的通判就是沈氏嫡系五房的沈洲,而沈洲还是前两年沈河亲自派过去外任的。
想到这一茬,他连看折子的心都没有了。
有那么一瞬他非常的想把沈河叫进宫来骂一顿,指着他问问,这都是什么东西——但是他忍住了,是非常快的就忍下去了。
因为庆历年太上皇退位后,濮阳湛当上这个皇帝,能在朝中给他最大支持,撑住大局的只有沈河,其次,他不能叫沈汀年知道这件事情。
她曾经和他说沈家君子之首有雄心抱负的一川君帮过她,还告诉他说,她微末之时寄居沈府,沈河是唯一没有同其他人一样瞧不起她的人,人在幼年时的自尊心非常的重,她会记得这种小事情。
“朕知道了,白将军一路辛苦了,择日朕再召你……”濮阳湛到底是没有当场看折子,反而脸色转晴,同白飞冉说了几句客气话。
“微臣告退。”白飞冉内心里为这位年少皇帝的城府而赞叹,很识趣的不再打扰他们,临走看了眼趴在沈沉身上睡得一无所知的小公主,有些好笑,刚还活蹦乱跳,现在就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心情好的他牵着儿子离开,也没有发现背后看着他的两个人是怎样复杂的表情。
“哥哥,你说他是真的恰巧出现吗?”濮阳湛问。
“或许吧,他毕竟也是沈家人,若是事先知道消息,那就不是单纯的路过。”
“你是说他是特意过去处理匪患的,只是反而你的出现才是他的意外。”
两人重新往燕熙堂的方向走,撑伞的侍卫已经换了两拨人,毕竟雪重压伞,举了这么久一个人是撑不住的。
而抱着小望霓的沈沉多少觉得半个身子都被压麻了,好在没多久他们就先到了乾清宫,打算在这儿歇一下。
“先放床上吧,正好我们换身衣服。”
沈沉对乾清宫也算十分熟悉了,以前没少因为要给濮阳湛辅导课业而留下来夜宿,更多的时候是为了调和矛盾,应沈汀年的要求而睡同一张床的叔侄两打起来,他就是中间拉架的,常常两个人都不肯好好睡觉,他只能留下来陪着。
后来他搬出宫了,濮阳慕北也回了琮王府……其实也就两三年的时间,想起来,好似还在昨日。
“他人呢?不是跟你一起回来的吗。”
换好衣服后濮阳湛让人去燕熙堂把濮阳慕北找过来,但是得到的回答是他并没有入宫,这就稀奇了,回京了还不来见他们?
“他先回琮王府了。”
沈沉换上了一套墨绿色的锦袍,他略有些不适应这样深重的颜色,也把濮阳湛看笑了,“我让她们给你做的,忘了交代颜色了,你怎么还在长高啊……”
十分不满意自己没有他高,濮阳湛凑到他眼皮底下比划了一下身高差,更不满意了,还是只到对方肩膀,小时候矮这么多就算了,长大了还是矮这么多——
“你都在长,我自然不能落后。”沈沉按住他一个劲踮脚的行为,笑着揽住他肩膀出去外室,里头烧了炭,他站了一会儿就热了,年轻的他们其实根本不用炭火,身子也是火热的。
“我早晚会比你还高的。”
“当然会,你还会长得很高的。”
濮阳湛被迫又像小时候一样被他一句话就哄好了。
之后,两人坐在窗口处,一边赏雪,一边煮茶,濮阳湛的心情在喝到沈沉亲手煮的茶之后,瞬间好起来了。
“我听说你今天又装病没去上朝。”
“天太冷了,我不想起来……”濮阳湛把天气推出来顶罪,还抱怨他离开的太久了,“你都不知道我这一年多辛苦,都没有人能说说话,打架的人也没有,憋都憋死了,还不能发脾气……”
大概半刻钟时间都是他单方面的抱怨,沈沉安静的听着,他一贯是个非常好的倾听者,会让人信任,会让人忍不住亲近,就是这样温柔的人,谁都抵抗不住。
喝了三四杯茶,又吃了一碟子点心,濮阳湛灌了个半饱,舒畅的吐了口气,“反正,你以后再要离京,我是不会同意的。”
“不走了。”沈沉把空碟子挪开,茶盏收起来,然后才把预备好的一沓折子搬上桌。
“……”濮阳湛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是吃惊他说不走了,还是他一回来就抓着他处理政务。
没有亲政的皇帝不是一点事情都不做的,其实从去年开始他也在试着处理一些政务,总要一点点试着去做一个皇帝,赖也赖不掉。
“为——为什么?”他下意识的不相信,“你不去江南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说不出的熟悉。
沈沉摆好了纸笔,坐回去为他研磨,平静的脸色丝毫没有被他的问题打破,“我们会一起去江南,不急这几年。”
濮阳湛看着他,视线没防备就糊了,等他意识到自己哭了,飞快的捂住眼睛,可还是被对面的人看了去,他哽咽的斥责对方:“不许看我,我——眼睛里飞进了雪花。”
第两百零八章小风流
濮阳湛捂着眼睛许久都不肯放下来,他其实不想哭,但是自从林娴儿和亲离京,他就一直憋了一口气,谁都没法说——但是沈沉不一样。
“哥,对不起——”
他这一句话带着哭腔,沈沉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活,“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可姐姐她,她喜欢你。”
沈沉似乎也不意外他这样说,尤其是看着他放下手后,那双漂亮的清澈的眸里满怀歉意,他非常的难过,这个认知让沈沉有些动摇,他思考着,最后决定说了实话。
“她没有喜欢我。”
濮阳湛张了张嘴,忽然间,他仿佛卡住了似的,眼里的愧疚渐渐被一种迷茫取代,“她说要等你回来啊……”
他皱起眉,凝视着沈沉,“你答应了要带她去江南的,不是吗?”
“她没有喜欢我。”沈沉第二次强调,本来无法忍心说出来的真相,“像我们这样的人,喜欢的永远会藏着……”
所以并不是看见的才是真相,他们经常走在一处,他们经常会聊天,可他们聊的人大部分时候不是彼此,而是旁人。他们从不会在众人视线之下暴露心思,他们想看的人,会用不经意的目光掠过,其实更多的时候他们不会去特意看——因为不管再多的人在场,某个人会在他们视线里发光的,谁也遮盖不住,他们自会看得见。
“你其实内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只是不愿意接受罢了。”
濮阳湛眼神放空,他的轮廓愈发的柔软、懵懂,“为什么……”
“因为知道得不到,就不会贪心,也不敢……在这个世上,人与人不同,不是谁都有那么幸运的,能够像太上皇和皇太后那样。”沈沉声音依旧舒朗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很深奥,以至于濮阳湛似懂非懂,本就难过的心绪更是伤感,他想到林娴儿跪在大殿上说的‘已经见过江南了’,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不敢多问一句,他没憋住的吐了一口气,呼出的白雾又蒙住了他的眼睛。
沈沉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平静的心也生出许多复杂的情绪,其实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相信世上一切都是公平的,你拥有的和你缺失的,就好比林娴儿因为沈汀年的一念之差有了生机,留在了宫里,但是她最后的归宿,也不过是回报了最初的恩情。
又比如他自己对生人普遍冷淡,而他仅有的温柔都给了某一些人。
“别难过。”沈沉重新开始研磨,只有这样转移注意力,好像没有过多的关注他,濮阳湛才能平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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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定是跳着往前走的,常常一晃神就发现冬天过了,春天来了,可还没等你适应春天,夏天就来了。
濮阳尔雅翻进国子监的南学堂墙里,身上穿的监生的衣服有些松松垮垮,她扯了扯被自己系的乱七八糟的衣带,十分不理解为什么衣服这么难缠,但是时间来不及了,她眼睛瞄准了院门的方向,趁着没人,飞快的溜进去一处单独僻静的院子。
等到敲开门进去了,她就像以往一样镇定,丝毫没觉得自己敲了两下就推门进去的行为有些过于无礼,照常是先来了一番感人的发言。
“你说完了?”
坐在案桌前,翻阅着书籍的男人,听完她一番近乎完美的说辞,一点没有多余的表情。
“嗯?没,没有……”濮阳尔雅站在门口的方向,隔着一段距离,好像是很守规矩,眼前的这位国子监祭酒——如此油盐不进,濮阳尔雅若不是顾忌现在的身份,肯定会让对方好看。
“那就继续。”
对方至始至终都冷漠的表情,低醇的声音没有一丝软化。
濮阳尔雅不耐烦了,“范正,我知道你对我不太满意……”
刚想一鼓作气说完,却被对方倏尔眯眼乍现冷光的眼神吓得差点咬了舌头,想她天不怕地不怕,若不是有求于人,何苦拉下脸一次次的上门。
可谓是一言不慎,对面的男人脸直接黑沉的煞人,濮阳尔雅懊恼的忙改口,“先生,我错了,我……”
“叩叩叩。”
恰逢敲门声响起,面无表情的范正轻叩了下桌面,低沉的应了声,一窈窕美貌的女子走进来,濮阳尔雅先是眨眨眼,眼神从对方曼妙的身材上慢慢的挪开,几不可见的咽了咽口水。
这动作惹得那女子掩唇轻笑,却也没有这个时候和她搭话,而是走到案桌前俯身放下一张请柬,“大人,这是赵府送来的,赵二公子下个月成亲。”
在范正翻开帖子看的时候,濮阳尔雅在考虑要不要先撤了,就当今日也白来一趟吧。
倒是送完东西要出去的国子监助教暧昧的目光抛向了她,濮阳尔雅整了整不甚端庄的衣领,回了她一个媚眼,正要勾搭着对方一道出去,却听见范正冷哼了一声。
“站住。”
回头重新看向他的那瞬,濮阳尔雅大脑里闪过一张眉目柔和、模样俊俏,一笑就如山花绽放的脸,她深吸一口气,忍了。
“你把刚才的话说完。”范正手肘撑在桌上,眉头轻微的皱着,虽然他从没有开口说什么难听的话,但是那气势就叫人不太喜欢。
濮阳尔雅忍了够久了,她反问:“范先生到底还要我说什么?”
“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太好,但是你一个鳏夫,总把自己儿子管的死死的,是不是不太好,而且,是他娶妻,又不是你,凭什么不同意?”
整个事情就是这样的气人,她堂堂一个长公主,虽然风流名声差了些,虽然长相也不是什么天仙美貌,虽然年纪也就十二岁,但是她可是认认真真倒追了三个月才把意中人追上手的,为了这事还瞒着爹爹他们,日日穿着男装在国子监混着。
本以为水到渠成,两情相悦,小手都牵了,她打算要把人拐进宫里去见爹爹和娘了,哪知道临门一脚,被人拦住了——对方还是心上人的爹,骂不得顶撞不得,太气人了。
“我诚心诚意的求你了这么多天……”
“仗势欺人,欺上瞒下,就是长公主殿下的诚意吗?”范正打断她的话,“微臣也不需要再听了,这件事情——”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他竟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濮阳尔雅再开口立马暴露了本性,她脸一横,下巴朝天,“早说知道本公主是谁,也不用废话了,明天本公主就去让皇帝哥哥下圣旨赐婚,气死你!”
看着好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的冷脸,濮阳尔雅一时也有些紧张,不会话说的太过分了,真把人气死了吧。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对面男人的怒火,他并没有气死,“听说太上皇入夏了饮食不好,身体欠安,若是有人告诉他,堂堂长公主混迹国子监,追着男人后面……”
“你——”濮阳尔雅慌了,这件事谁知道都可以,万不能传到爹爹耳中,“等等,这个事情呢,我们还是可以商量的。”
范正冷笑了一声,“那就请长公主殿下回去吧,这件事没得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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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阳尔雅翻墙出来的时候,一脸丧气,走路都东摇西摆的,显然是打击得不轻,蹲在墙角等她的范时忙凑上去扶着她胳膊,“雅雅,你没事吧?怎么今天不对劲啊,我爹他说什么了……”
少年脸上挂着担心,眉目俊秀,眼神诚挚,濮阳尔雅瞅着他这样的俏脸,恢复了一些元气,她不甘不愿道:“且让你爹那老头子一回,此次虽败北,他日必杀他威风,唾他颜面……”
“……”范时一个踉跄,差点带着她一块摔了,他稳了稳心神,有些委婉的道,“我爹才三十岁,而且他一个人养大我这么辛苦,雅雅,你不能——”
“好了,我知道了。”濮阳尔雅也就是过过嘴瘾,怎么也是人家先有的儿子,她后有的心上人,怨天怨地,也怨不到人家头上,只能怪她自己,国子监里这么多人,偏偏选中了眼前这一个,而且其他人也没有这么一个高冷又令人胆颤的爹。
范时比她大一岁,性格其实也不算好,只不过被濮阳尔雅收服了之后,对她才百依百顺的,而且在范正跟前,范时十分的乖巧听话,父子俩感情也特别好。
“那,你现在要回家吗?”
“嗯。”
“我送你。”
“不用,我家里人会来接。
濮阳尔雅还没有告诉他,自己就是鼎鼎大名的尔雅长公主,所以一出了国子监的大门,她就寻了个借口自己回去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无精打采的回了宫,刚换好衣服就听见消息说太上皇和皇太后要迁出勤政殿,搬离住了十五年的燕熙堂。
“迁宫?好端端为什么要迁宫……”
当下,她顾不得收拾好妆容了,顶着简单梳好的发髻就匆匆跑去了燕熙堂。
还在大路上就遇上了进宫的荣臻王沈沉,她喊了一声‘大哥’,两人就凑在一块边走边聊了。
“又去国子监了?皇上不是勒令你这个月不要出去吗。”
“大哥,你说的法子一点不管用,那范正根本不吃软的,还敢威胁我……”
“今天去的,皇帝哥哥那只能靠大哥哥帮忙瞒着了。”
“威胁你?他为人虽严谨苛刻,不徇私情,但不想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
“大哥哥,你可要帮帮我……”
两人的语速一个快,一个缓,交流起来委实有些乱,往往濮阳尔雅说了好几个问题,沈沉才回答到第一个,好在双方都熟悉了这个节奏,等了进了燕熙堂的大门,才没再说了。
第两百零九章勿相忘
燕熙堂一如既往的热闹,人进人出,应该说是整个宫里最人多的一处地方了。
“为什么要迁宫?迁哪里去呀?”
濮阳尔雅一进来就逮到月朱问,后者忙进忙出的,猝不及防被她拉住,只能停下来解释情况,“是太上皇午睡醒来之后,非要搬,公主殿下,荣臻王,你们等会可千万别追着问这个问题……”
“太后也没有办法,尤其是经历了上个月的事情之后。”
说起上个月的事情众人都沉默了,濮阳尔雅更是连脚步都收敛了许多,怕自己走动的太急切惊动了屋里人。
入夏没几日的时候太上皇食欲不好,更是不想吃药,整个人瘦的厉害,沈汀年都不忍心逼他,就停了一天没喝药。
哪知道当天晚上濮阳绪就发作了,凶险到虞司药都没办法淡定了,还让沈汀年在屋里呆着,随时准备听遗言,吓得濮阳湛他们各个面无人色……
好在最后熬了几天,濮阳湛又撑过来了。
不说其他人不愿意提及,沈汀年从屋里出来时,也是想起上个月的事情就后怕。
哪怕经历的够多了,但是每一次都会有新的记忆,以至于后面的很长时间内都会被那段记忆支配,会不安和恐惧。
她尤其还记得濮阳绪忍着疼痛醒来,问她‘我要食言了,你不会恨我吧。’
沈汀年那一瞬间真的咬的嘴里都是血腥味才能忍下去那句‘不会’,她真的想说又害怕说了他就真的食言了。
大抵是逼迫到了极限,老天又可怜他们,放了他们一回。
濮阳绪问完话之后,呼吸渐渐平复,疼痛也舒缓下来了。
“好了,过去了……”虞司药宣布完,里里外外的人都开始大口大口喘气。
濮阳绪也只多看了沈汀年一眼,就沉沉的睡过去了,他这几天累极了,需要好好休息,众人皆松快不少地悄悄离开,虞司药告诉沈汀年她就在隔间歇着,有事叫她。
屋里便只剩下沈汀年,有白色的阳光隔着窗纸透进来,长长地斜射在床尾上,她听着濮阳绪均匀的呼吸。
沈汀年坐在床边的地上,托着脸,静静地望着床上的人。这几日极其凶险地损耗透支他的体力,他的眉,他轻阖的眼帘,起伏的鼻线,青白的唇角,结合在一起如此这般的脆弱,只是毕竟他的存在尚是如此触手可及的真实,他的睡颜苍白,但俊美如斯。
许久,沈汀年无声地把脸贴在床边,合上眼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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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北苑?那边有什么好的……”濮阳尔雅挽着沈汀年的胳膊,一起往前殿走,“爹爹怎么突然就想迁宫?”
她很想不通,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能离开皇宫,虽然北苑那边的行宫也不算离得远,但是总觉得搬走不好。
“他说那边好钓鱼。”沈汀年对这个理由也是非常的头疼,“这大半年都没让他去过北苑了,说什么也要住过去,那就住过去吧。”
沈沉跟着两人后面,默默地听着她们的话,他不知道沈汀年是真的猜不到濮阳绪的心思,还是故意不告诉濮阳尔雅。
这迁宫怕只是第一步,濮阳绪想要先从离开皇宫开始,给几个孩子一点适应期,到后面,他就会选择离开京城,或许会搬到云蒙山,或许更远……
等后面忙完了事情回来燕熙堂的濮阳湛听完这番说辞,他有过很短暂的沉默,又立马笑着说北苑也不远,确实是一处好钓鱼的地方,之后几个人就围绕着怎么搬过去进行了一番讨论。
沈沉暗中看着大家各样的粉饰太平,面上也云淡风轻的提了几个建议,只有被搁置到凉透都无人动过的茶水点心,泄露了一些真实。
大抵等散了场,各自回了住处,会有夜空,会有凉风,会有烛火……见证他们真正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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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有用午膳。”
范正刚端起碗,就被这个又又擅自闯入的人弄得吃不下饭了。
濮阳尔雅说完就坐下了,这是第一次她越过一丈远的警戒距离,不顾身份的与人同桌而食。
本以为这样的举动会给对面的人带去压迫,至少以她长公主的身份,识相的就该起身腾位置了。
但是范正只当她不存在的自顾自吃起来了。
他吃相斯文,也吃的少,极少。
濮阳尔雅以席卷的速度吃着,忙里抽空看着他。
范正盯着眼前有点乱糟糟的桌面,在对方抬头时,垂下眼皮,“饭菜这么好吃吗?”
“啊?额……”濮阳尔雅反应了一下,点头,清完了碗里最后一口饭,才评价道,“太好吃了。”
这话也不知道哪里取悦到了对面的人,他的表情有些变化,不那么严肃冷冽。
屋内很安静,两人难得相对无言,气氛也微妙的诡异,濮阳尔雅想起来自己的正事,不死心的问道:“真的不同意范时尚公主吗?“尚公主这种事情,对有些人而言是高攀,对有些人而言就是枷锁,哪朝哪代都没有说驸马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许是她今天没有气势凌人,也没有冷言讽刺,甚至语气很可怜,神情也有些脆弱,范正口气也奇迹般的松动了,“你们还小,等过几年……”
“我可以先带范时去见我爹爹!”濮阳尔雅瞬间激动的双手撑着桌站起来,她差点要扑过来,好在忍住了,“本公主其实也不急的,就是先定亲,等过两年再成婚……不,随便你想什么时候成亲都可以。”
范正身子靠着椅子往后坐了坐,而濮阳尔雅脑子里已经开始展开一幅美好画卷,她领着范时去见濮阳绪和沈汀年,他们一定会满意范时,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才华人品,除了家世稍差一点,但是那不重要……
见她一脸傻乐,范正别开脸,没有表情道,“阿时性子还不成熟,他还喜欢山水,以后……”
“先生尽管放心,本公主绝对会一心一意的对他的,不让他受欺负,他若是想游山玩水,本公主自当奉陪。”
濮阳尔雅生怕他改变主意,坚决的表明心意,可惜,对方却没有话了,站起来动手收拾碗筷,她有些不解他怎么不召下人进来,既然他不理人了,她自然不好再打扰了,笑吟吟的单方面跟对方告辞。
她离开的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毕竟拐走对方儿子的计划在遭遇了数次打击之后,终于迎来了转机。
而一切都跟她预想的一样,在太上皇和皇太后迁宫至北苑行宫之后没多久,她就带了范时到北苑见他们。
从小到大濮阳尔雅都是最不安分最不省心的那个,但是谁也没想到她会是最早定亲的。
她的年纪说小也不算太小,但总归性子跳脱不够稳重,如今有了心上人,也真的会收敛些性子,可能父母眼里的孩子都是这样,会改过归正,会浪子回头……会从小风流变的温婉居家,在濮阳绪允诺了之后,定亲也就是顺理成章,要知道太上皇亲口定的事情,没有人能反对。
说来也是喜事成双,尔雅长公主秋天定的亲,到了年底荣臻王也定了一门亲事。
相比较尚且不急成婚的濮阳尔雅,沈沉今年二十岁定亲对他这个年纪来说已经是很晚了。
前几年沈汀年也为他张罗过,但是沈沉心里有事情,想着要往北边去找找人,他自己也不知道亲生父母是否还在世,所以就一拖再拖,等从北边回来之后,就暂且断了寻亲的念头,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做,有更需要他的人……
而以他的身份要寻一门好的亲事一点也不难,所以今年他松了口,放出风声没多久,朝中早就相中他的人就齐齐托了媒人上门,一时门庭络绎不绝,沈沉也没有自己做主,反而把几个好人选给到了沈汀年,期待她做一回主。
彼时迁居到北苑多少有些不太适应的太上皇来了兴致,说把这几个姑娘约到北苑来游湖,他就在岸边做个钓鱼客,看看这些姑娘哪个适合,他不过是兴之所至随口而言……但说者无心,听的人却都入了心。
没几日就照着他说的,真的把那些人都约到了北苑,只不过是以尔雅长公主的名义约来赏景游湖的。
都是名门闺秀,各个才貌不俗,真要排个序也很难,一众人在北苑游玩了一天,太上皇和皇太后也暗中把她们考察了个遍,最后还没决定好选谁,派人去请沈沉自己来定。
但那天沈沉一进宫就被皇上召去御书房了,也不知道是有什么要议,从午后到傍晚,都没把人放出来。
等姑娘们都回去了,沈沉才姗姗来迟。
总之折腾了一番,还是定下了一位身份稍微特别些的人——白家嫡小姐,白飞冉的堂侄女。
外人都知道白飞冉入京途中因缘巧合的搭救了荣臻王,与他随行的就有这位白家小姐,等荣臻王与白家结亲的消息传开了……再回想当初这桩事,传闻就丰富了起来,什么美人救英雄,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两百一十章又一年
夜已经很深了,屋里还是有些闷,外面的夜风很凉,进出北苑的人都会觉得行宫里比皇宫要冷,是清冷。
泡了药澡又休息了一番,濮阳绪精神不错,面色也泛着红,他靠在床边,眼神一直看着门口处——偌大的房间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几个侍从在门口远远的站着,住进来北苑之后,他就遣散了许多不必要的内侍官,没有说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希望屋里清净一些。
也希望自己越发消瘦的日子里,少一些人看见他被病痛缠绕、有气无力的样子。
沈汀年进院之前先揉了揉眉,如今不光是濮阳绪消瘦,她也瘦了不少,本就白皙的肤色也多了一份苍白,眉宇间透着一股疲倦感。
她放轻脚步进来不防备一抬眸就对上久等之人的视线,他们相视间,下意识都笑了。
“泡好澡了?”沈汀年走到他跟前,低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今天人太多了……”
濮阳绪嗯了一声,又摇了摇头,“我没事,药澡泡的很舒服,现在好多了。”
“那,等会我让她们把药端进来?”
“晚点吧,”濮阳绪立马笑容勉强,声音都细微下来了,“他们都回去了?”
“嗯,都回去了。”沈汀年知道他最不愿意喝药,也没有催的急。
“大过年的,本就让他们不要都过来,”濮阳绪握住她的手,“我这一不舒服,都跟着紧张。”
本该是喜气热闹的新年,偏因他身体不好,谁都高兴不起来,沈汀年安静的望着他,两人在床边相对,声音都轻细,外头候着的人都听不见声音,一时间,整个北苑都陷入了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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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连找你喝个酒都要三请四请了?”
乾清宫的正殿内把人都遣散了,少年皇帝濮阳湛搬着一坛子酒坐在台阶上看皇城各处都在放烟火,尤其是御街那一块,哪怕听不见,也能想象此刻共庆新年的百姓们都在欢呼呐喊。
宫宴很早就散了,应该说庆历年后的宫宴连走过场都很敷衍,文武百官都知道太上皇身体欠安,宫中上下都吊着心不敢放肆嬉闹,而少年皇帝还没到亲政的时候,就不必参与这种宴会做一个摆设被众人围观了。
“就你这三杯倒的酒量,谁乐意和你一起喝酒。”
年底正式册封为瑞王的濮阳慕北解开披着的黑色大麾,往台阶上一丢,然后再坐上去,顺手就拎起了酒坛,闷了一大口。
溢出来的酒水顺着他下颌淌进了衣襟里,瞬间染湿了一片,已经十六岁的少年身子骨依旧清瘦单薄,他自小就没有濮阳湛强壮,虽然勤于练武,但是整个还是弱质彬彬。
放下酒坛之后,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旁边的濮阳湛,眉目间透着一股阴郁,连神态都格外的阴柔。
“看什么呢?”他把酒坛递回去,挑了挑眉。
濮阳湛摇了摇头,“我发现你是越来越长歪了,尤其是去了趟北峰城回来……”
气质真的会影响一个人的整体观感,明明在燕熙堂养着的时候越长越像琮王,这几年五官彻底长开了之后,又没有太多相似之处了。
“是又想找打了吧?”濮阳慕北威胁性的眯了眯眼,别看他柔柔弱弱的气质,小时候打架那不要命的气势能把濮阳湛摁在地上打,现在也是如此,濮阳湛的的确确打不过他。
“呵。”濮阳湛轻笑一声,非常不怕他的威胁,他抱回去酒坛浅饮了一口,视线放到夜空上,看着像观赏烟花,又像是在想什么人,嘴里反驳道,“你打试试,等会我哥就来帮我,到时候二打一,看谁吃苦头。”
“这大年夜的,他还进宫来干什么?不是要陪着未过门的妻子逛御街,游河……”
濮阳慕北说着啧了一声,非常的糟心的表情,“那白家小姐薄的跟纸一样,风一吹就要飞了,也不知道他看上哪了,挑来选去的,最后定了这样一门亲。”
“我给他定的。”濮阳湛两口酒就上了脸,红晕染过的双颊更添一份美姿容,他把酒坛怼到濮阳慕北的怀里,用了些力气,“你有意见?”
“……”濮阳慕北着实无语,酒还没开始喝,人就上头了?
“有也给我憋着,关你什么事……”濮阳湛又把酒坛抢回去了。
濮阳慕北心想,怎么还跟三岁的时候一样幼稚,不高兴了连酒都不给他喝了。
“他可也是我侄子,我凭什么不能管?”
“谁是你侄子,就你——顶多是个柿子,软柿子!”
“我真动手了,你再敢喊。”濮阳慕北最烦这个称呼了。
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了,一道人影出现在大门口,他走的并不快,但是一晃眼就到了眼前。
“这是喝了多少了?”沈沉立在两人跟前,身上披着白色的虎裘外麾,身姿颀长,气质温文,尤其他的声音是真的好听,濮阳湛小时候很多时候被他带着去上课,去睡觉,都是被他的声音哄的,那个时候沈汀年怀双胎,众人的眼睛都长在她身上,濮阳绪更就不例外了,他不仅晚上没法赖着沈汀年睡了,白天相处的时间也减少了,那段可谓是‘冷落期’的日子,唯一把他放在第一位的就是沈沉。
“我才喝两口。”濮阳湛晃了晃脑袋,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喝酒,他也不是很喜欢喝,上一次喝酒好像还是在云蒙山避暑。
“那也该醉了。”沈沉笑了笑,弯下身来要把酒坛拿走,濮阳湛抱着不松手,可耐不住沈沉劲儿大,拉锯间把坐着的人都拉起来了,濮阳湛最后跟着酒坛子一起朝着他扑过来。
“哎哎——”看不下眼的濮阳慕北半起身要去扶一下,还是慢了一步。
濮阳湛砸在沈沉腿上,他从台阶上冲过来的力气不小,沈沉只来得及扶住他上半身,因为酒劲上来身体软绵的不像话的濮阳湛根本控制不住气力,坐的他腿脚发麻,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这人顶了天就一杯酒的量吧?怎么酒量就没有遗传呢……”濮阳慕北把两人都扶起来,嘀咕了两句,沈汀年的酒量那可是深不可测,他转念间又似疑惑不解,“你不会是也喝酒了吧,怎么连个人都接不住了?”
沈沉被他问的脸色微微尴尬,摇头否认,“没有,我就是——”
“我要喝酒。”濮阳湛大声的囔囔起来,还不肯把酒坛子让出去,身上已经泼了不少酒了,散发出浓烈的酒气。
被他一打岔,濮阳慕北都没有听见沈沉说的是什么,十分嫌弃的放开濮阳湛,“酒品真差,我不奉陪了。”
他说走就真的转头就走,半点没有停留,“我回府了,有事没事都别来找我。”
如今的瑞王可是京城第一逍遥王,没人管也没人能管。
身后的沈沉捞着个要把头钻进酒坛里去的濮阳湛,也只抽空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可能每个少年都会有一段时期,找不到方向,又不甘心蹉跎,可空有一身力气也做不成大事,有志无处可用——时不待我。
他还在走神感叹,再一低头倒吸一口气,喝不着酒的濮阳湛把坛子往地上砸,他飞快的抱着人往后退了几步,才没叫炸裂的碎片溅到。
“来人,伺候皇上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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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定亲之后濮阳尔雅出入国子监就大大方方了,偶尔还会上范家串个门,倒也不是她黏着范时,而是在国子监有特别多的书看,而更让她欢喜的是范家有个很大的书阁,也有好多藏书。
她这个人什么玩乐的都玩的开,但都是玩过就算,兴头过了就索然无味,唯独喜欢看书和看画册这两样怎么都不会厌倦。
常常能在书堆里窝一整天,这跟她脾气冲头的性子是有些不符的,就好比跟她性格相反的濮阳予安,最懒的动,喜静,却半点不爱看书,也从来不写课业,沈汀年问他什么原因,他答了一句‘我晕字’。
可能在娘胎了两人就抢了对方的兴趣和特长吧。
“宫里的藏书是招你惹你了?非要赖在国子监来看书。”如今也是国子监一员的沈夜之常常因为要给濮阳尔雅找监生的衣服还有通行玉牌而被欺压,他好歹也是皇上陪读的出身,如今也是国子监最年轻的助教,虽然不干什么正儿八经的事情,但在监生面前可是非常的有头脸。
但在濮阳尔雅这儿只有被她欺负的份,一点面子都没有。
“少叨叨,前面去探探路,我等会翻墙出去,绕到前面大门的路太远了,本公主不想走。”
“……”沈夜之翻了个白眼,不甘不愿也拿她没有办法,“我先翻出去,在下面给你看着,别到了墙上就往下跳……”
等沈夜之攀着墙头跳到外头,他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人,就冲里头喊她,但是等了一会,也没见她在墙上冒头,就又喊了两声。
同样是没有回应,他只好重新攀上墙头,往里头一看,空无一人。
公主呢?那么大的一个公主殿下去哪了?
此时此刻的南边偏院,国子监监生们从来不敢随意靠近的地方,濮阳尔雅双手叉腰,指着屋里的女人非常的火大,“你谁呀,这地方你怎么敢来的,你怎么敢的呀!”
屋里的女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搞得一脸懵,范正倒是很平静,筷子上夹得菜平平稳稳,看也不看门口的人,只冷声道,“她是谁并不重要,倒是公主殿下,这破门而入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好。”
“叫什么公主殿下,我指不定哪天就要喊你一声爹了——”
“咳咳——”范正一口饭菜喷在了自己的碗里,从来板正严肃的冷脸咳得发红,他大概从记事起就没有这么失态过。
第两百一十一章世无双
濮阳尔雅也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怎么就把人吓得这样失态,没等她再做什么反应,范时匆匆忙忙回来了。
“雅雅,你怎么来了?”范时在门口问了一句,等踏进了屋内,看见正在用饭的范正和他对面坐的女人,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脸色不是很好的盯着那个女人看,“姨母何时回了京城?”
这是范时的姨母?濮阳尔雅对范家的人一个不认识,只很明显的察觉到范时神态不对劲。
见到范时就非常的激动,但是努力压抑着表情的刘氏站起来,朝他走了两步,然后勉强的露出笑容来,“就,就这两天回来的,阿时都长这么大了……”
范时听到消息的时候还以为是假的,现在见到人了,一时也不知道为何,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他下意识的看向没什么表情的父亲,然后眼神落在一桌子饭菜上,神情好不容易才缓下来。
濮阳尔雅完全是个局外人,等回过神来,已经是四人用饭的局面——范时父子,刘氏,还有她。
范正吃饭一句话不说,挨着他的范时一直偷瞄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然而,无果。
“正哥,你做的饭菜还是熟悉的味道。”
“咳咳——”濮阳尔雅一口饭呛得差点喷出来,她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正哥?这不是一个姐夫和妻妹之间应该有的称呼吧?而且这桌子饭菜是范正做的?
濮阳尔雅一手捂着脸,一手慌乱的想拿一杯水,杯中却是空的。
“雅雅,怎么呛到了?”范时从她对面抬头,关切的看着她。
濮阳尔雅正嗓子正难受着,半个字都答不出来,直到一杯水被推过来,她想也不想就端起来喝了。
等她喝完一整杯水,清了清嗓子,才后知后觉的看向范时——旁边的范正,他很平静沉默的吃着东西。
这个时候说一声谢谢会不会太郑重了?她有些别扭的想,要不假装无事发生?
她刚要张口,就听见范正冷淡的说了句:“食不言寝不语。”
这大概是濮阳尔雅近期以来吃过最诡异的一顿饭了,氛围这么奇怪,莫名的不喜——以后她要是和范时成亲了,两个人住公主府,应该不会让他爹也跟着住进来吧?最好是不要,还有这个突然出现的姨母,怎么看也不像好相处的……她当初考察的时候,比较满意的就是范时上头没有难缠的母亲,下面又没有乱七八糟的兄弟姐妹。
唯一要费些功夫应对的就是范正,但是去年濮阳尔雅一番接触下来已经发现了对方是纸糊的老虎吓不倒人。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用过饭了,她也没有想多停留,甚至为自己不翻墙回宫,来了这一趟感到后悔。
“雅雅,我送你回去吧?”
果然,范时也不是很想她出现,才放下筷就急着赶她走。
走就走,谁稀罕!心里一阵烦乱的濮阳尔雅扫了一眼主动收拾碗筷的刘氏,还有也自己动手收拾残局的范正,“我自己走。”
在外人眼里她惯常是不会掩藏情绪,不高兴就不高兴,开心就开心,范时立马跟着要送她,两人一前一后的出去,隐约还能听见他们在院子里的对话。
“你怎么不高兴了?”
“说了我自己走,你留下。”
“我就送到街上……”
从国子监出来没走多远就是京城的一条热闹的街道,濮阳尔雅注意力一转移,立马又不冷着脸了,她看着来往的车辆行人,一晃眼就看见了路边铺子还有商贩里隐藏着的护卫,她出门不喜欢一堆人跟着,但是也不能完全不考虑安全问题,所以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就是让他们跟着,但是都要暗中跟着,就连刚在国子监里也有假扮监生的护卫们。
“你姨母什么情况?之前也没听说你有姨母?”她站定在一个卖杂货的小摊面前,一面随意的挑选着玩意儿,一面问她。
范时愣了一下,因为此刻的濮阳尔雅跟他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她这语气像极了老师问学生课业,主人问仆从事情,带着天生的高人一等的姿态——思绪一转,他就想起来了,她确实天生高人一等,当今皇上的同胞妹妹,金枝玉叶的长公主。
自从知道她身份,都过去了好几个月,他怎么就还不长记性。
“她之前一直在南边,因为不常回来,所以就甚少提及。”
“夫家是南边的?那怎么就她一人回京了?”
看似很随意的问话,却直中要害,范时迟疑了,他思考着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可哪个答案都不太好。
“那就是没嫁人咯。”濮阳尔雅拿起来一个精巧的孔雀摆件,手掌大小的孔雀在她掌心站着,她又问道,“你想要她做你继母?”
“……”范时惊了,一顿饭的功夫,为什么她连这个都猜到。
没听见他否认。
濮阳尔雅失望了。
将孔雀摆件收入袖中,她转头要走前很认真的对范时说,“若我们成亲,你是随我住公主府,还是要随你爹住范家?”
范时脸色一僵,结结巴巴的回道,“我,我爹说让我住公主府……”
显然他自己是不愿意的,就差把‘不想离开他爹’几个字刻在脸上告诉濮阳尔雅。
“那就这样决定了。”濮阳尔雅摆了摆手离开,那杂货摊的老板丝毫没有被人拿走东西不给钱的惊慌,因为很快就有人掏出银钱给他,又飞快的跟上去走远的濮阳尔雅。
徒留范时在摊子前发愣,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是了,认识濮阳尔雅以来,从来没见她买东西付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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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北苑,濮阳望霓因为得了姐姐送的孔雀摆件十分开心,她最喜欢收礼了,一时姐姐姐姐喊得又甜又欢快。
濮阳尔雅拍着她小脑袋笑了,又伸手接过一旁月朱递过来的茶,才喝一口就叹了口气。
这种无意识的叹息瞬间就暴露了她出去一天却并不开心的真相。
“怎么出去还不开心了?谁给殿下委屈受了?”月朱等她放下茶,又端了手边宫女托盘里的汤过来,给濮阳望霓分了一小碗,剩下的全留给了濮阳尔雅。
“倒春寒的天好些人感染风寒了,这汤是虞司药亲自熬的,喝了可以暖身也能抵御风寒……”
其实濮阳尔雅好动,身体自小就健朗,甚少生病,她低着头喝汤,漫不经心道:“不重要的事情就委屈不到我。”
换句话说,能让她委屈的事情就十分重要了。
月朱愣了一下,她下意识看向了穿堂后院的方向,心头似被什么刺疼,去年秋天濮阳尔雅把范时带来见太上皇和沈汀年,着实把众人惊到了,虽然一番波折最后成了一桩亲事。
但是旁观者看得清,月朱又是看着濮阳尔雅长大的,对她的性子不知道多了解,她对范时的喜欢,倒像是喜欢一本精挑细选的满意画册,所以在月朱心里,哪怕这样一个俊秀的郎君并不委屈她,却还是觉得有种难言的酸涩心疼。可世间上的两情相悦从来不容易得,可遇不可求,谁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遇上命中良人。
几人正喝着汤聊着天,濮阳予安也来了,他穿着紫袍,身材有些偏瘦,因容貌昳丽,哪怕是疏于打理一路走来总有人看着他就失了神。也因为这个缘故,他不好穿素白,因为会更衬托姿容,反倒是大红大紫会让看他的人第一眼就被颜色冲击眼球,就不会那么关注他的容貌。
“夏夏来的正好,这汤我喝不完了,都给他!”濮阳尔雅放下碗,暖呼呼的汤喝饱了,她总算提起来精神,起身就往后院去了。
“小殿下,奴婢再去端一碗——”月朱还没说完,濮阳予安就摇了摇头,他懒散惯了,眼睛常年都眯着好像睁不开一样,不怎么讲究的坐进椅子里,把剩下的半碗汤一口喝了。
喝完还打了个哈欠,明明刚起来,却好像又犯困了,“今日无事吧。”
因为还没有封王的缘故,众人都还称呼他是皇子殿下,虽然他从七岁就搬出了燕熙堂单住在皇宫的北边,但却是来往燕熙堂是最多的,就是太上皇迁宫北苑之后,他来的次数算起来也是最多的。
谁提起这位因容貌而排在京城众位少年郎首位的皇子都会想起他过分懒散,不好读书,也不好功名,也不干正事,跟世家纨绔一个样,甚至说的难听了还不如那些纨绔,至少合格的纨绔会吃喝玩乐,更堕落的会吃喝嫖赌,惹是生非,哪像他无所事事,可就是这样一个成日里能瘫着不愿意立着的少年,在太上皇的众儿女里存在感最低人,其实是守在两人跟前最多的。
他从不乐意出宫玩耍,也不费时间去读书阅卷,连仅有的几次离京都是随行太上皇等人。
“回殿下,并无什么事。”
月朱端着空碗下去的时候,惯例回答了他的问题。
大抵是刚为濮阳尔雅触动了一些情绪,这会儿回答了濮阳予安的每日一问,月朱的心又被无形的手抓了一下,轻轻地疼,从什么时候起呢,同为太上皇的儿子却从不会被文武百官放在眼里,连目不识丁的宫中扫洒宫女都不会把皇上的胞弟同皇上作比,因为差距太大,真的没有可比性。
之前她有过一回奉沈汀年的吩咐去给濮阳予安送东西,那时去的不赶巧,正撞上几个新分配到他住处的宫人被管事的罚杖刑。
本来并没有放在心上的一件事回头就跟沈汀年提了一嘴,可伺候皇子的宫人都是内省府挑的人,也不该这么没有管教,刚去就被罚……沈汀年便让阿云她们去查,这一查,才知道,在她们看不到的地方,那些底下人不仅不敬重濮阳予安,还敢嚼舌根子说这种只会吃了睡的人以后一辈子都混吃等死……
第两百一十二章钓鱼记
既然有宫人说这些闲话,就说明现在治宫的人能力不够,沈汀年让人给慈安宫现在掌宫的胡太妃和王太妃递了话,让她们加强管束,另外把被太上皇调到内省府的陈落调到了濮阳予安身边,负责照料他的一应事物。
胡太妃和王太妃是在建元年东太后离宫之后接管后宫的,沈汀年也找不到其他人了,新的一代人还都小,老一辈的却都不想管事,正可谓是青黄不接。
平日里胡太妃和王太妃就忙于看顾皇宫南边养着的一群小贵人,顾此失彼对其他事情确实会疏忽大意,而沈汀年常被濮阳绪发病搅扰的心力交瘁,只有空闲了才能腾出手来管管孩子们的事情。
如今她身边最得用的只有月朱,锁桥在建元二年末被她嫁出去了,许的是太医院的一位年轻太医,小佑春被遣派在荣臻王府,许若闲调出乾清宫之后担负着宫里好几个司局的管事,另外还是宫里南边秀女们的管教姑姑。
而虞司药虽然随居在北苑,却精力有限,她要同太医院的御医们为太上皇的身体专研方子……
好在北苑还有濮阳绪得用的几个中官,除了指配给濮阳湛的钱田外,还有小木子,秋玉,他们都是一个顶十个的好手。
北苑人不多,日常的事情也不多,就剩一个濮阳望霓还需要沈汀年带着,濮阳尔雅是放养的状态,早早就给她选了两个女暗卫,出入都会跟随,出宫的话还有一支护卫随行保护。
只不过这几年主弱臣强,斗争都在外头,他们一家人画圈为屏,过着小日子,倒是从未有什么事情。
比起年轻时候,沈汀年觉得安稳清淡也是福。所以她的头症都很久不曾发过,偶尔痛一回,唤了虞司药在头上扎几针,第二天就神清气爽了。
有时候她都会想老天爷是把她要受的那份疼转移了吗……转到了心口,总要叫她心疼。
春天来了,万物消融。
北苑这块最大的湖原先称为临海湖,后来历史变迁更了好几回名,如今就叫北海。
濮阳绪之前来过几趟这儿钓鱼,现在住过来了,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日他趁着天气好,拎着鱼竿就出门了。
和风徐徐,波光粼粼。
濮阳予安让人在湖边树上搭了个秋千式网兜床,整个人瘫着上面,手里握着加长的鱼竿。
濮阳绪就坐在岸边椅子上,神情认真的盯着水面,双手握着鱼竿,以备鱼儿上钩了随时把它拉上来。
两人隔了小段距离,还是一前一后,周边一直很安静。
北海很大,若不然也不会以海称湖,传闻说这湖从来没有干过,所以这里头的鱼,不仅种类繁多,而且还特别鲜美。
懒的要命的人偶尔抬一下手,鱼竿上就挂着个叼着鱼食不放的鱼——濮阳予安被动静搅扰,睁了睁眼,随手就把鱼竿往空中一划,那鱼儿就跟长了眼一样噗通掉进了他的水桶了。
半天下来,随侍的中官给他换了三个桶。
濮阳绪身边的桶仍旧还空着。
中午回北苑寝宫用午膳,父子俩一前一后的走着,濮阳绪背着手,有些郁闷,但是他不说。
跟来的中官们都提着桶,人手一个桶,里头装着鱼,只有一个落后的秋玉,手里提溜着太上皇的鱼桶,小半桶水里有一只迷路的小虾。
沈汀年一上午陪着小望霓看书,这几天小望霓有些咳嗽就没有放她去上课,听见跑腿的传来话说太上皇收工回来了,就出了后院去前头迎他们。
“回来啦。”沈汀年看见几个中官提了好几个桶,偶尔还有鱼儿跃起了溅了一大片水花,她不由得笑的开心,等濮阳绪走近了就主动去挽他的手,“钓了这么多鱼,都可以放进水缸里养起来咯。”
就他们几个人确实吃不完,但是这些鱼跟某人可是半点关系没有。
濮阳绪看她这副高兴的样子,好像最近都没见她这般笑过,他张了张口,想说这都是夏夏钓的,又抿了抿嘴憋回去了。
他回头看了眼濮阳予安,后者一直保持着小半段的距离跟着他,等见了沈汀年,他的脚步更慢了,现在更是直接停住了,就歪靠着一边的树,打了个哈欠,然后一抬眼就对上濮阳绪的眼神。
他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睛,然后几不可见的点了点脑袋。
濮阳绪满意的回头,耳边听着沈汀年夸赞的话,他一开口就深藏功与名:“现在北海里的鱼见到我都要跑……若不然就要被煮了吃。”
深知事实真相的几个随侍都低着脑袋,隐约可见秋玉没控住身体,肩膀抖的厉害,脚步错了好几次,险些把自己绊倒。
沈汀年与濮阳绪并肩往里头走,并不知道后头的境况,她只是摇头失笑,“可把你厉害的,那下午还去钓吗?”
濮阳绪当然要去,一上午半尾鱼都没有钓到,下午他肯定要收获满满!
“午睡后去。”
“那我也去——”
“咳咳,不用,你不是要陪望霓吗,我有夏夏一起钓呢。”
还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的濮阳予安慢慢的露出来一个笑,等再慢慢悠悠的往前走的时候,嘴角一直翘着,那种纯粹的少年的开心,比三月阳春更美好。
午膳当然有鱼了,这钓来的鱼花样烹饪出来不说味道儿如何,光是挂了“太上皇”的名儿,这鱼就是当世绝品鱼,更别说闻着鱼汤的那诱人的味儿,入座的众人都馋了。
“这鱼真香啊。”
“爹爹钓的鱼就是最香的。”小望霓因为咳嗽早上喝了药,所以不能吃鱼,碗里只有牛乳,她一直吸着小鼻子,闻着味口水都要出来了,“好想吃,我好想吃哦。”
被她可爱的小模样逗的,大家都笑了。
濮阳绪先动了筷子,其他人才跟着一起开动。
这还是住进来北苑后濮阳绪第一回钓鱼,所以这顿鱼宴吃的过于热闹和捧场。
不仅吃的香,还以鱼为诗行酒令,小望霓虽只有七岁,也作出来一首:“玉叶迎风立,江浦逢鱼停。闲来披箬笠,无须羡鱼情。”
“这个停字用的很妙啊。”濮阳尔雅刚随口应了两句“扁舟劈浪,心与沧清。”没想到接着她后边的小望霓竟不假思索就作出这般诗句来。
“喝酒吧,这就是你小看我们小福星的下场。”沈汀年听了一轮下来,做出了评判,这一局挨罚的是濮阳尔雅。
“啊,为什么是我?”濮阳尔雅不太甘心,然后她回想了一下,沈沉诗中的“渔歌唱晚,杏花春雨。”,濮阳湛诗中的“一竿风月,一蓑烟雨。”,确实都不比她差,但是,她端杯的手缩回来,点了点另一边的濮阳予安,“夏夏作的什么呀,一池勾连,肥美鲜甜,这哪里比我好了,不公平。”
“你觉得我不公平,那问问你爹。”沈汀年平日里对他们几个没有特别的偏颇,十分的公正,但是濮阳绪不一样,对女儿宠的更厉害些。
“爹爹,你觉得我和夏夏谁作的更好?”濮阳尔雅问的时候已经很笃定答案了,她得意的把酒杯往另一边的方向推,下巴微挑,示意濮阳予安乖乖喝了。
“这……我觉得你娘评判的挺……对的。”
濮阳绪一言既出,四下俱静。
沈汀年也有点些诧异,她笑着看向他。
“不是吧……爹爹?!”濮阳尔雅不可置信,这还是她爹爹嘛!
濮阳绪对上她控诉的眼神,有些心虚的挪开,“咳咳,说好你娘来评判的,我就不越权干涉了。”
这个解释,众人有些信,又总觉得不太对——你往常可不是这样的。
唯独濮阳予安在偷笑。
到了晚上,所有人都知道濮阳绪“鱼神”的称呼了,用沈汀年的话说是鱼之杀神,简称鱼神。
因为濮阳绪下午又从北海钓回来三桶鱼。
沈汀年吩咐人在庭院里挖出来一丈宽长的清水池,池底是鹅卵石铺的,不到半丈高,鱼儿放进去,清澈可见。
再在池面丢几根水草,池沿上放几盆开的正好的花卉,瞬间就把整个小鱼池衬托的清新脱俗。
“绪哥哥,这鱼能养很久,就先不吃他们了吧。”
大抵是她的眼目不一样,看着这些濮阳绪钓回来的鱼,会觉得各个都灵动活泼,游动的非常可爱。
“想吃我就再去钓,想养就养着。”濮阳绪伸手撩了撩水,水中的鱼儿齐齐躲闪开,他一点不觉得这些不识趣的鱼儿有什么值得养的。
是的,这些鱼都不咬他的钩!
钓不到鱼还要眼看着儿子收获满满,太上皇觉得钓鱼也不是很有趣了。
后来,也是很久以后,沈汀年同秋玉聊天,聊到了北海,就想起来濮阳绪常爱在那钓鱼。
然后,秋玉就翻出来几张被元禧帝从《帝王起居注》里撕下来的记载,其中就有关于"鱼神"的真相。
沈汀年看完之后笑的瘫倒在长椅上,初冬的暖阳照着她一头银白,也照到了她笑出来的眼泪花。
他这个人呀,有时候真的是……叫她想起来就想笑。
第两百一十三章走六部
安乐元年濮阳湛除了早朝听政之外不再每日上课了,为了两年后的亲政,他要开始在六部行走,比起太上皇十四五岁的时候在六部行走,他毕竟是帝王至尊,这事不宜宣扬,至少百官并不是尽知此事,他空降到哪部又以什么身份出现就更少人知情了。
而且他行走期间也没有做什么事情,往往等离开了与他共事的官员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身份,就这样不动声色的走过了礼部和吏部。
安乐二年,给七岁的小望霓过了生辰,并册封她为福乐长公主之后,濮阳湛以新晋升入京的大理寺寺丞沈洛的身份在大理寺和刑部行走。
他本以为也会是风平浪静的三个月,直到这日他被同僚拉着去长长见识,才正式拉开了君臣争斗的序幕。
教坊勾阑司坐落于京师内务部街,又名花街,两旁高轩华院,亭阁楼台,白日里清静安宁,一入夜便是笙歌燕舞。这地方从建元年开始成了文武百官们都默认的吃饭喝酒谈事情的好去处。
大抵因为知道这次要招待的是一批新贵,勾阑司管事奉銮派出了楼里的头牌花芙和几位最受欢迎的姑娘。
“都利索的把场子走完,爷今天有几位新朋友来……”
香阁雅房设了六个单席,开声唤人的是中间靠左席位的,身边已是莺燕环肆,满身脂粉香气,一看就是个沉浸在酒色中被掏空身子的男人,相貌平平,一双吊梢眼斜看着进场的姑娘们。
走场的十二位陪侍一字排开而立,各个浓妆淡抹,穿着五颜六色的繁琐的裙装,中间站的着云霓缎裙装的女子美如云霞仙子落凡尘,所以有点扎眼。
“花芙姑娘来了?”
“竟然连花芙姑娘都出场,周兄好手笔啊!”
“周兄大气,小弟服了……”
一时间席间众人都在捧场和夸赞,其实周忠明本人看见花芙的时候已经目直口呆了,他下意识的吞咽了下口水,“这……这爷请客,自然挑最好的。”
他努力掩饰情绪,急切的朝着花芙招手,“花芙姑娘——”
“哎哎,周兄,这美人都留你身边,我们这边都没人伺候了。”又一道夹着调笑的声音从右边第二位席位响起。
进来之后一直半垂着眼的花芙闻声抬头,眸光一扫,屋里的场景一收到底,视线却生生停在了最右边的某人身上,久久无法移开。
那瞬间她想过很多原因,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这段时日里每一个见过沈洛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这样容貌俊美的矜贵公子哥应当要尊之,敬之……藏之。
“你这左拥右抱的,喊什么屈呢。”又有人开口,似乎是看清了场上的情势,然后指了指六个席位中唯一没有女人陪侍的男子,“不如花芙姑娘就去伺候沈兄吧。”
周忠明听见那人开口,忍了忍竟然也没有再争。
正逢一场曲儿结束,在前面唱曲拉弦的人纷纷下场,换人上来。
笑语喧喧,吟哦四起,濮阳湛被这靡靡之乐景搅的脑袋疼,满腹的不耐烦在低头时掩映,等身边真的坐下来一个女子时,他也只是敷衍的瞟了一眼,并未觉这陌生美貌的女子多么惊艳,大抵是自小就看多了容貌出色的人。
走场后,就是姑娘们上场的时间。
第一个进来的姑娘,她面带覆纱,素净霓裳,一手抱着七弦琴,进门到落座,所有人都看着她,素手轻弹,调了下七弦琴的音,发出一串单音节的乐声。
待到她将琴放在琴案上,腾出双手来演奏,乐音顿时比方才更加繁复动听。
美人在侧,杯酒觥筹。
屋里的气氛不能说不好。
濮阳湛一点没觉得这种丝竹之声多好听,大概是不适应,他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刚传送进来的一大盘地锅鸡上,耳朵铁锅炒鸡,热气腾腾,闻着味儿就觉得香辣。
勾阑里的饭菜是不错的,都说后厨的掌勺曾经在御膳房当过职。这一点,濮阳湛能确定是真的,竹筷夹了好几下,一块鸡肉在锅里跳了又跳,似乎不甘心被他弄出去。
突然另一双筷子插进来,握筷的手,从来就不是养尊处优的手,他一眼就看见手背新添了两处小伤口,顿觉,白玉有暇当是如此。
手的主人夹起那块鸡肉却放进了他面前的小碗里,濮阳湛顺着手看向她——花芙被他单纯不染一丝杂色的眸光看愣了。
曾经在她还不懂男人和女人区别的时候,教习的姑姑告诉她,女人长得好看才有好日子过,男人的脸就没什么重要了,可后来残酷的事实告诉花芙,这句话前半句绝对是个错误。
而后半句她现在找到了答案,世上也是有人但凭着容貌就叫人过目难忘的,而且他穿着非常整洁,赤色盘领窄袖袍,严严实实,初看没有任何的不妥,就是和周围的环境极不搭调。
“哐当……”
桌椅相撞夹杂着杯盏碗碟落地的声音骤然打破一片似浓还深的糜乐之景。
花芙闻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侧身退了点距离,然后朝发生动静处看去。
酒已半酣的周忠明正倒在地上,他满脸痛苦之色,捂着吓体,嘴里也在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而之前围着他坐的姑娘们全都瑟瑟发抖的退到一旁。
只剩衣衫不整的一女子一脸仓惶,她拼命的想要爬起来,却被周忠明抓住了脚踝,但见他满脸狰狞翻身压上去,一甩手就一巴掌,“好烈的性子,啊呸!”
来回扇了三五下,明晃晃的灯光下,他额上青筋都能看见,满脸的兴奋,“爷就喜欢骑烈马……”
整个房间都被这个变故整的如从天上掉到地上一样,死静死静的。
“啊……”那女子终于痛的受不了开始又哭又叫,拼死挣扎,但就像进了野兽口的猎物,怎么拼命都是徒劳。
花芙无声的捏紧桌角,抿着唇看向门口,这么大动静,外头怎么可能听不见,可是却没半个人出现。
教坊司勾阑是官家的,极少有人闹事儿,也不是没有。可闹了也会很快平息,因为入了这地方的女子比寻常烟花楼里的姑娘还要低贱,她们大多是罪臣之后,又或是犯了事被送进来,反正就是死了不值钱,草席子裹了能丢去喂狗的。
“啊!”
又一声凄惨尖锐的惊叫,这听说是一回事,今日却是目睹,房内的所有姑娘都眼睁睁的看着,悚然惊慌——明哲保身是进楼里来的姑娘学的第一保命教条,她们不敢吭声。
此刻的那女子已经被扒的衣不蔽体,周忠明在她挣扎翻滚时又扇了几下。
“别去……”花芙低呼,在身边的人突然动了时飞快的转身抱住他,他身上散发的巨大的愤怒的气息笼罩着她,事情发生的太快,从未见过这等场面的濮阳湛从惊愕,懵然,到气炸了,他被拖住了走不过去,但是怒斥声却传开了——
“放肆!你给——我住手!”
放肆二字音不重,却隐含一股雷霆之气。
花芙的身子不可避免的一凛,看着眼前薄怒的脸,他的唇线下抿,香阁里少说有二十人,没有人出声,唯有他这没有压低的一声‘放肆’,她一下子就红了眼。
周忠明何许人也,他的父亲是刑部尚书,换言之,这个人今天别说强迫一个清倌儿,就是一把火烧了这儿,他照样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你不能出头。”花芙虽不知他身份但是从今天的座次排位也知道他不过是个小官员。
“你快些放开我……”
视线交汇,濮阳湛双眸一沉,似又气又急,强要起身而立,花芙比他还急,本来陪坐他身侧同坐一席,之前她碍于自己身份轻贱不敢靠太近,这一刻她哪里顾得上其他,顺势压过去,低声附在他耳边说,“你听我说,这是陷阱!”
然而他并没有露出丝毫惊愕诧异,那双清透乌亮的眼睛倒是被花芙突然举动激起一丝局促,飞快的别开脸,侧躲开她的呼吸,却将通红的耳垂暴露在她眼前。
下一瞬花芙浑身一激灵,就被他挣开了去,不怪她反应如此大,委实是她控制不住心跳如雷。
“周忠明!”再开口的濮阳湛却分外的冷静沉定,他起身移步离席。
周忠明闻声,慢下动作,抬头看他,一脸急色,双目浑浊。
“你与禽兽奚择哉?!”他定定的看着周忠明,一字一字说道。
周忠明咽了咽口水,他目露疑惑,应该是听不懂,不是他酒喝多了脑子混账,而是他读书少真的听不懂。
“啥?”
那被他压在身下的女人半睁着惊恐的泪眼,焦距涣散,只是下意识的挣扎着,残喘着,已经是进气没有出气多了。
房间一下子陷入诡异的沉静。
“多行不义必自毙。”
丢下这句话,濮阳湛拂袖而走,出了香阁,他走到长廊的一处阴影处,捏在袖间的手紧握成一团,他几乎是用气声吩咐的:“我要他死!”
此刻少年的帝王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生平从未受此折辱。
可安排这出戏的人也没有意识到事情的变局,因为等不到皇上的暗卫出手杀人,已经有人先一步解了头上银钗扎进了周忠明的心口。
第两百一十四章美人毒
出了后院雕花楼,一路行至前院,濮阳湛望着院里的花草,蓦然想起一句诗: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他脚步沉重的往外走,还隔着大半个院子就听见一阵吵闹声。
“又死人了……”
远远传来的尖叫声,带着兴奋、期待,好似等了许久的好戏终于上场了,情难自抑。
濮阳湛眯了眯眼,火气稍歇,又不知为何觉得并不高兴。
这份不高兴在听到暗卫禀报之后,化作了惊愕。
“你是说那个花魁杀了周忠明?”
“属下进去时周忠明已经死了。”
他转过身就要回去,却又被一道声音叫住了。
“沈洛。”
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濮阳湛都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停下来,可来的人是沈沉,他本能的回头看过去。
“你怎么来了——”
“你先回去。”沈沉是得了消息赶来的,但看情况已经知道晚了,“这里我来处置,先走!”
说完也不管他就朝暗卫示意,“外头准备好了车架,现在就带他回宫。”
“我不走,我——”濮阳湛还未表达完,沈沉就丢下他匆匆离开,直奔后院香阁,他还想跟着走两步就听见外头传来的更大的动静。
“让开,都让开……”
“衙门办案,闲杂人等都退出去!”
沈沉上到二楼的时候,走廊已经空了,他一眼望去只有一扇门是大开的,等走近就看见房门里的地上瘫坐着一个美貌的女子,满目惊恐,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满是泪水,浑身发着抖,明显是惊吓过度的样子。
而在她旁边血泊中倒着一个男人,心口扎着银钗,沈沉走到她身边蹲下,轻轻的抚着她的背,温柔的道:“别怕,没事了,你什么事都不会有的……记住,你是为了什么杀人。”
他的声音很温柔很好听,被他安抚的人眼泪流的欢畅,面色却渐渐回了血,不复之前的惨白。
出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的,不过这京都府的衙差出动的速度还真是前所未有的快,前脚传出死了人,他们后脚声势浩荡的来了。
沈沉起身后把房间打量了一圈,隐约听见下面的动静很大,应该是在清场,很快脚步声就出现到了走廊,京都府的人衙差来的人其实不算多,领头的总捕是个高大的壮汉,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一进来就看见沈沉,他愣了下:“荣——荣臻王?”
“王捕头来得很及时。”沈沉点了点头,也没有计较他慢一拍的作揖行礼,“无须多礼,办案要紧。”
王捕头站直之后缓步迈过一地狼藉,细细察看了一遍整个房间的情况,最后在死者身边蹲下,轻轻合上了他朝外凸瞪着的眼,“人是你杀的?”
花芙点了点头,表情已经平静下来了,她冰凉的一双手上还染着血迹。
“来人,把所有涉案人员全都带回衙门审问。”
再度站起来的王捕头没多看花芙一眼,而是把目光落在了沈沉身上,后者淡然从容的冲他道,“本王稍后会派人去趟京都府。”
他出现在这儿,也算半个涉案人员,只不过身份使然,他不准备自己去一趟衙门。
走之前,沈沉看着被衙差粗鲁的押着拖起来的花芙,眉头微蹙,似乎十分不忍心,“王捕头,人既已归案,还请善待几分。”
王捕头却瞪着他背影,糟心的很,没见过仗着身份就可以在凶案现场跟逛自己家园子一样,随意自如的。
可他确实拿沈沉没有办法,人家堂堂一王爷,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得罪的起的。而这一趟就只拿了一个教坊司的女技回去,他能想象到周家那边即将给到京都府的压力。
这刚想到周家,他们一行人还没出楼,周家人就闻讯赶来了,比起王捕头领来的十来个带刀衙差,周家管家领了二三十个家丁护卫,个个凶悍,气势汹汹的进来,瞬间就把出去的路堵。
“我家少爷呢?“
“谁让你们动我家少爷……”周管家扯着嗓子喊着,不仅搅扰办案要把死者带走,还要王捕头把凶手交给他。
“衙门办案,请你们不要捣乱……”
“这女人是凶手?就是她杀的我家少爷。”
场面一度混乱起来,沈沉站在楼梯口看着,迅速在思考周家目的,是要通过凶手花芙来做文章?
“王放,你最好给我客气点,这人杀的是我们周家的少爷……”
“我告诉你,这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周管家单方面的叫嚣压制的王捕头一行人,眼看局面要被他们弄的一团糟,教坊司的管事奉銮大人终于出现了。
“都吵够了没?”
他是站在二楼一间雅房门口,一手撑着栏杆,一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因为角度原因,沈沉看不到他的正面,只是从衣着揣测到他的身份,但是奇怪的是,他一开声,场面就一下子安静了。
可见此人地位非同一般。
“无论是死人活人,都应交由衙门处置。”
周家人虽然很不甘心倒是没有再闹了,他们愤恨的瞪着被王捕头等人护在身后的花芙,从头到尾并没有顾忌自己家少爷的尸身被抢夺的一团糟。
“我们走——”王捕头先冲二楼雅房方向拱了拱手道谢,转而带着下属往大门口走。
沈沉等他们彻底消失在门口,立马返身往二楼而去,回字形的大楼有两处楼梯口,他赶到雅房的时候对方堪堪从另一个楼梯下去。
“请等一下……”
当对方扭头朝他看过来的时候,那短暂的一呼吸间,沈沉所有的猜测全部错了,只余震愕。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人的眉眼和自己记忆里的人几乎要重合为一,呼吸顿时急促,沈沉甚至在对方的目光下觉得处在梦里。
“何事?”
入耳的声音微哑,跟刚才听见的一样,好像是喉咙口卡了东西的那种哑,沈沉脑中的某根弦被这声音拨动,再一眨眼像是破除了迷障,看清了本来面目——只是与那人轮廓眉目太像了。
他猝尔想起了这个人的身份,是他从未的见过的沈家人——沈余。
忘了是庆历年间还是建元年,沈余不再待在从太医院卖药所而是进了这座楼。
“抱歉,认错人了。”
沈沉敛神凝目,总算明白了花芙的出现,不是偶然。
或者说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偶然,是有人设局,也有人破局,枉他得了消息之后一直提心吊胆,原来从一开始这场弈局,他们小一辈人就还没有资格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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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因为下雨较往常要清静点,还是因为发生了一桩命案,牵扯了当朝尚书之子。总之楼里安静的教人犯困,沈余放了厨房掌厨的假,让他回去歇息几日。
楼里规矩多,沿袭旧制,追溯起来当初教坊司也是个正规司乐机构,并不同一般的伶乐,入乐籍也有很严苛的考核,非能歌善舞者能进,还得品貌出众。
然现今朝局明面上平静,暗地里各样的勾结,党派之争也从未停止,教坊司女技数量前古未有的多,是一群不务正业寻花作乐官家子弟的温柔糜途金窝,更是那当头正炽热的新贵们流连迷醉之乡。
歌舞升平之下是水深火热的权力倾轧,能寄身一隅,享得一时安闲,也是难得。
一小碗清粥、一小笼蒸饺、一小碗素面,配着三两样精致的小菜,沈余挑着筷子拨弄着菜丝,心忖:也不知道昨天吃了地锅鸡的那小子回去有没有惦记上。
古人云,吃人嘴软。
下次再来吃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不过他也就是想想,一顿饭还没吃完,就有人跑上来囔囔。
继昨晚京都府来捣腾一趟,今儿个又有人闹出事来了。
这争风吃醋可不是女子的专权,男人也会,今晚就有为了争抢一位姑娘大打出手的两位公子爷。
初时两人拌几句口角,大伙都没起意,等两人厮打到一块,连着两人带来的家奴都相帮着干上架之后,这阵仗就闹大了,楼里的护卫带着人刚上楼就听见巨响一声,有人从二楼一头栽下去了。
那声音着实大,在场的都被吓到了,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尖锐惊叫,大家这才意识到出了大事。
“死的谁家的公子?”沈余轻叹着打断身边人絮絮的讲述。
“说是户部尚书家的庶孙,这拈酸吃醋的事儿没少发生,倒是头回打架把人从二楼推下去……”
一连死了两个大人物家的人,这是要关楼封院了。
沈余思绪辗转,吩咐道:“化整为零,你们都散了吧,等此次风波平了,我自会召你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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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司封楼了?”濮阳湛是直接从大理寺出来,来到荣臻王府的,所以一身的打扮很随意,除了沈沉,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
“你昨天还没有跟我说清楚,到底是谁背后设计我?”
“还有,那个花魁,她为什么要杀周忠明?”
沈沉被他一连串的问题追问的摇头扶额,“事情我也没有很明白,不过有一点可以很肯定。”
“什么?”
“有一个人在帮我们,或者说,他一直在。”
有那么一个人一直在暗处,他或许从来没有露面,可他从未离开。
濮阳湛完全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因为上一辈的事情他是半点不知内情,反而沈沉,其实算半个沈家人,所以知道一些。
第两百一十五章无嫌猜
“你是说教坊司的奉銮其实是沈家人?”
听完沈沉解释沈余的身份,濮阳湛大抵明白了几分,刑部尚书一直和沈河不对付,不是简单的朝政不和的那种,而是芥蒂根深,也是新政党派和勋旧派由来已久的不和。
“若不是沈余插了一手,我现在不仅是身份曝露,说不准还会牵扯进杀人案……”濮阳湛现在已经很冷静,相比较同龄人的年少气盛他已经算脾性收敛的了,“既如此,那个花魁可有办法保她性命?”
“我们不能救她。”沈沉给他斟满一杯茶,眸光认真的看着他,“你在礼部和吏部行走半点风声没有漏,现在一进大理寺就发生这样的事情,沈洛这个身份已经被他们洞悉了。我们任何举动都会牵扯到更多的人。”
濮阳湛默了默,他想起昨晚那白玉有暇的手,为他夹了一筷子的菜,他反问道:“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
沈沉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重新又提了一件事情,“今天传来的消息,户部刘尚书的庶孙在教坊司勾阑摔死了。”
“这也是为什么会封楼的原因。”
“好端端的怎么会摔死了?”濮阳湛记得二楼围栏高到他腰间,不至于这样还会失足摔倒吧。
“说是与人争风吃醋动了手脚,可那么高的栏杆要想一脚栽下去,确实不容易。”沈沉没什么情绪的叹了口气,“刘家比周家还要混不吝,领着人就去砸楼,那与刘家公子争闹的公子哥害怕被报仇,已经被家里人送出京了。”
“若是我猜的不错,周忠明的死是有人故意设计,但是沈余的一步棋破了局,同时也暴露了身份,背后设局的人立马故技重施,又闹出了刘公子争风吃醋摔死的事情,京都府迫于压力封锁了教坊司勾阑楼。”
楼一封,短期内,沈余都将无人可用。
“一座楼而已,值得如此?”濮阳湛满饮一口茶,唇齿留香,心情稍霁,“我昨天呆了没多久脑袋都晕乎了,那香薰冲头的很。”
“温柔乡,英雄冢。”沈沉微微浅笑,大抵是笑意明显带着揶揄,搞得濮阳湛不明所以,尚未沾染女色的人并不懂其中滋味,仅有的一次年少冲动都受了太上皇的教训,幸而那时候沈沉并不在京城,若不然濮阳湛觉得自己会被他笑话死了。
沈沉又补充道,“教坊司勾阑楼里的消息是整个京城流通最快的地方,也是朝廷命官都会光顾之处,有时候一点小情报能换来身家性命。”
这也是为什么近年来沈家行事愈发的顺畅了,就因为掌握了太多的消息来源。
“我们皇家有监司,又有暗卫,哪里缺情报了——”
“昨晚与你同席的六人中就有一个是京城监司的,还有那为你们弹琴的姑娘,就是皇家暗卫的情报员。”沈沉一句话说完堵的濮阳湛彻底没话了。
两人又聊了些这件事情的后续安排,最后才绕回了关于花魁的话题,濮阳湛决意要保人一命,沈沉从头到尾没有说救人,但是也没有再反驳他。
等天色稍晚,沈沉要送他回宫,两人刚走到前院,就见沈府的管家急匆匆跑来,“王爷,刚得到消息,尔雅公主在东前街遇刺——”
“什么,她人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濮阳湛瞬间急了,顾不得身份的抓住管家的胳膊逼问他,“快说啊?”
“这……老奴也不知道啊。”
“你别着急,我们现在就过去。”沈沉抓住他的手,捏了捏,示意他冷静,东前街离荣臻府并不算远,两人当即就往外赶。
而此刻的濮阳尔雅还有些懵,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也很奇怪。
因为在前几日小望霓的生辰宴席上她带了范时参加,两人出入携手落在众人眼里已经是非常寻常的一件事,所以当日范时同濮阳湛他们饮了两杯酒就醉了,最后也宿在了北苑客房。
这也算是默认了范时的身份,接纳他为皇室的一员了,之后他有空也常来北苑看她,不再是等她去国子监找人了。
恰逢今日是两人相识一周年,自然要庆祝一下,所以早早约好去京城到处逛逛玩上一天。
一上午都在繁华街道上闲玩,玉石店里买玉石,成衣铺子买衣服,脂粉铺上买脂粉……满街上人来人往,两道的彩棚琳琅满目,从街头逛到街尾,热热闹闹的氛围感染着每一个人。
中午自然也是在外面吃的,去的地方是范时找的一处冷清巷弄里的面摊。
“这家的面全京城都找不到第二家了,非常好吃。”
范时牵着她的手穿过长巷,等到了街角,他晃了晃相牵的手,示意濮阳尔雅看,前方转角有一处热闹的面摊,生意非常的好,几张桌子坐满了人。
濮阳尔雅吃惯了宫里的东西,都是最精细的吃食,并不相信一碗面能有什么稀奇,而且她也不是喜欢吃面食的,口味其实非常的刁,能让她说好吃的,必然是合乎胃口的,但是她还是笑了笑,“那就试试吧。”
“保管好吃。”
“能比你爹做的好吃吗?”濮阳尔雅随口问了句。
哪晓得这一问倒是把范时问愣了,他讶道:“你觉得我爹做的饭好吃?”
“对呀,很好吃啊。”
“哦。”范时摸了摸鼻子,是自己吃习惯了?为什么他从没觉得好吃啊。
看着最最普通不过的面摊儿,撑着雨棚子,棚子下摆了一个下面的锅和一个熬着面汤的大瓦罐,旁边一条长案上,有揉好的面团和几样简单的调料。
侧头摆了五张桌子,有四张都座无虚席。雨棚下立着一个年轻男人,寻常百姓的装束,长得很普通,是那种一丢到人群里就会立即找不着的长相。
“老板,两碗阳春面。”范时一喊,混合在人声喧闹里,隐约听见面摊老板应了一句。
这嘈杂的环境范时早已习惯,牵着濮阳尔雅径直坐到最里面的那张空桌边。
濮阳尔雅第一回来这种地方,新奇的目光看向面摊老板,他在长案前开始揉起面团,甩、拧、抖,一团面团很快变成龙须一样的细面条,一时出神地望着他的表演,并没察觉邻座有人离开又有人来。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送到他们面前,濮阳尔雅吸了口气:“好香!”
“这全天下最好吃的阳春面,自然极香。”范时迫不及待地拿着筷子准备开动。
濮阳尔雅也拾起筷子,挑起一口面到嘴里,细腻的面条软软的,带着一股纫劲儿,很有嚼头,特别是面汤,不知道是怎么炖出来的,比一般的肉骨头汤鲜美,回味无穷,一口吃下去就想接着吃第二口。
连吃三口,濮阳尔雅才歇口气,吮着汤味,点头称赞:“不错,好吃。”
范时吸着面含糊的应答着,一抬头见面摊老板并未离开,反而凝目看着埋头大口吃面的濮阳尔雅,心下有些异样,明明平凡普通一点儿不扎眼的样子,气质却温和淡雅,像是受过良好的教养,尤其他在面前时,你很难不去注意他。
他下意识侧头也看向濮阳尔雅,面汤的热气熏着她秀挺的鼻尖冒汗,双颊也微红,好似抹了最上乘的胭脂。
范时顿时吃不下了,觉得奇怪这人的年纪怎么也不像是——他刚要开口,就被另一道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老板。”那边桌有位客人在叫面摊老板,他起身过去,是位刚刚吃完面的食客,大概是要结账。
范时隐下疑惑,收回目光时不经意间瞟间那边付账的客人的脸,只觉眼熟,待她一转过身来,两人视线正对上,竟都微微吃惊。
眼前的美人着了身白袍,那白并非如雪一般亮,而是柔和亲切舒服的,白中泛着些微蓝。袍的款式也极特别,不似女装,却也非男装,轻柔宽松的袍服,却异常熨贴美人娇若芝兰的风雅身姿。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女扮男装,撇开她玲珑曲致的身段,就她那标致的五官,也太女气了。
“是你。”
较之刚才所听到的声音,明显柔了几分,她莞尔一笑,略带点俏皮。
范时也回之一笑,原来真是她。
“范时,她是谁呀?”
濮阳尔雅吃完了整碗面,连汤水都吱溜的干干净净,她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人,眼睛里满是好奇。
“她……”范时一开口就语塞了。
“张嫣,弓长张,嫣然一笑。”敛袖微微作礼,张嫣及时为他解困,并欠身挨着范时入座,四方桌不大,近到范时能闻到她身上的幽兰暗香。
“她与我师从谢先生一同学画……”范时解释两人只见过两回,就是在京城最有名的画院,院长姓谢,寻常范时都是在国子监上课,每逢初五,十五才会去画院。
“那按规矩,我得称一句范师兄。”张嫣玲珑娇俏又不失大家闺秀的端秀优雅,尤其笑容纯美,很容易吸引人的好感。
“嫣然一笑,名字真好听。”濮阳尔雅直言赞道,说完又倾吐一口气,“比我名字好听呢。”
濮阳尔雅对自己的名字不是很满意,一直觉得不太贴合她的性情。
张嫣笑笑,“名字不过是个称呼,世上之人何止千千万,若不得流芳百世,青史留名,皆无名氏尔。”
“说的好!”濮阳尔雅爽快而笑,气氛为之轻快起来,“莫道青史英雄事,只因未留无名氏,若得流传千古事,无名才是真豪杰。”
张嫣闻言笑弯了眼,“你这有名有姓儿的,怕是没机会做那无名豪杰了。”
“那我自然是要做有名的巾帼了,”濮阳尔雅顺口接道,皓齿明眸,一语无心,“就算没有名儿,封号诰命岂能少了。”
“那我就唯张氏二字了……”
三言两语,两人是相见甚欢,性情相投,张嫣的美与濮阳尔雅的娇俏灵动是迥异的,面对如此出彩的两位美人,不说旁边许多为之倾倒的食客,范时夹在中间也有些迷醉。
第两百一十六章意外生
临近端午佳节,街上比平日热闹,人头攒动,早早就有彩灯挂在高处,烘托着节日的气氛,或许这一片喧嚣笑语下有世道炎凉、穷困险恶,可这一刻,濮阳尔雅看见的是他们的笑与快乐。
她有些开心,又结识了一个新朋友,两人手挽着手走,是怕被人挤开走散了,也是张嫣热情所致,如此,等天快黑下来,各处都开始挂灯时,跟着后面的范时不知道哪去了。
濮阳尔雅正要返回头去寻一下,张嫣却拉着她到一较为冷清的摊位前,她随手在摆卖的零碎东西里翻了翻,摊主用一把破扇盖着脸靠墙睡觉,丝毫不在意摊位上的东西。
“你在找什么?”濮阳尔雅一开始没有太在意,视线仍旧投放在来往的人群中。
“淘宝贝呢!你不知道这种摊位很容易藏着大宝贝……”张嫣的语气与她的神态动作并不相符,等濮阳尔雅收回视线,正巧她翻到了两个系在一环扣上的璎珞,绳扣有些古朴,珠玉成色不俗,她当即就抓起来,惊喜的递给濮阳尔雅看:“看,这一对璎珞别致吧,准是个好宝贝。”
濮阳尔雅立在一侧看她笑的得意,不禁也笑着点头,心头却想这人笑语嫣然颇具感染力,做朋友应是极好。
因为身份的缘故,她没有什么交好的朋友,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沈汀年从来不待见沈家的姑娘,大舅舅沈斌没有女儿,小舅舅沈波也没有,所以她也没机会接触沈家其他姑娘,而皇室这边上一辈的女眷大多远嫁之故,她们的子女甚少往来京城,在京城的与她同龄段的基本没有,至于王公大臣家的闺秀,都想着要做她皇嫂,根本没办法当朋友。
张嫣一边解开绳扣,一边拉她的手,“来,我们一人一个,你知道吗,我是真的没有什么亲近的姐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和你投缘……”
濮阳尔雅静看着她神色不似作假,人与人之间,太多的莫名其妙的亲近,莫名其妙的疏离,张嫣见她没有吭声,后知后觉的感觉自己是不是过度热情了。
“我很喜欢。”幸而濮阳尔雅接过去了,她拿在手里转了转,正要说什么突然感觉人流涌动,街旁的人瞬间挤作一团,本来较为冷清的摊子前只有她们二人,现在挡了一圈衣着普通的护卫,尤其甚少在人前露面的两个女暗卫也出现了,一左一右的护在濮阳尔雅身边。
这骤然间变换如此,张嫣也只诧异了一下,挨着身边的摊子站着,也没有主动凑到濮阳尔雅身边去。
“发生了什么?”濮阳尔雅抬头看着街道那头,只能看见攒动的人头。
“好像是京都府衙抓捕逃犯。”
濮阳尔雅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一时有些新奇又难免担心,因为范时跟丢了之后一直没找上来,她忍不住问道,“范时呢,有人跟着他吗?”
“殿下,范公子是自己主动走开的。”立在她左手边的暗卫阿大再度开口回答她的问题,“此地不宜久待,不若先回宫……”
“他——”就在濮阳尔雅准备让人去找范时的档口,街道转角处逆着人流过来一人,远远的就朝着她挥了挥手。
“雅雅。”范时隔着护卫保护圈朝她喊道,面色急切,“雅雅,你能不能帮我?!”
濮阳尔雅皱着眉头看他,“出什么事了?”
“被京都府抓捕的逃犯,是——我姨母,你能不能救救她?”
范时话才说了个开头,护在濮阳尔雅身边的人齐齐往前一步,把人挡的严严实实,阿大面色一冷:“范公子,你既与朝廷逃犯有牵扯,就勿要靠近殿下。”
“……”范时懵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辩解,“不是的,我姨母她不是坏人——”
“阿时。”不知何时追着范时过来的范正喊了他一声,与焦急惶切的范时完全不同,一身玄色锦袍的范正像一块冷铁,扔在哪里都是冷硬板正的,“跟我回去。”
范时张了张口,到底是没有说什么反驳的话,他刚才急匆匆的离开,就是在人群里看见了范正,等跟着他去了前街茶楼,还没来得及喊住对方,就又看见了他姨母刘氏。
他隔着一段距离停住了,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爹和刘氏两人在茶楼大门口被进出的人遮挡着匆匆错过,一个进去,一个出来,他下意识的觉得不对劲,直到巡街的京都府衙差接到报案赶来茶楼,然后又迅速的追着刘氏远去的方向,囔囔着抓捕逃犯……
他追着到这个方向来,突然想起来濮阳尔雅,便想着找她要几个帮手一起寻找刘氏,但是范正也追过来了。
“站住。”濮阳尔雅拨开阿大等人的阻挡,主动走到范时身边,正面看着许久不见依旧冷冰冰的范正,她冷哼了一声,“这乱糟糟的大街上能说什么话,先跟我去我大哥府上。”
“就隔两条街——小心!”
“殿下——”
谁也没有注意一个低头路过的妇人从范正背后走过时,手中银光一闪,袖中竟然抽出了一柄匕首,她动作极快,离范正最近的范时甚至都没有察觉出来。
还是濮阳尔雅一眼看见那妇人的脸分明是——刘氏,她不及思考就喊了一声,范正扭身躲了下,匕首扎到他手臂,刘氏又是一个利落的反手,照着他喉咙扎过去,她力道大,匕首又极其锋利,范正推了一下她的手竟是纹丝不动——危急之下还没等他倒退避让,濮阳尔雅竟冲过来撞了一下刘氏,险些把她的匕首撞掉了。
这一击没中,刘氏再没有机会扬手就被赶上来的阿大一脚踹倒,同时数把利剑架在了她颈项,护卫们一边制住她,一边围成一个缩小的圈子,护住里头的人。
“你疯了!”范正在濮阳尔雅撞上来的时候倒退的脚步生生按住了,他没受伤的手抓住她拖到一侧,“你有没有脑子?谁教你遇到事情就往上冲的!”
濮阳尔雅被他骂的脑袋发蒙,对视间又被他眼里迸射而出的愤怒惊的心头一跳,下意识却逞强:“我是在救你……”
“你——”范正深呼吸的压下去怒火,再开口已经是讽刺、冰冷,一点不留情面,“你确定你是在救人,而不是害人吗?你是觉得我们范家的人头够抵……”
“你说够了没有!”濮阳尔雅听不下去了,简直是烦死了他,“你以为我愿意犯傻吗,我不是没反应过来——”
声音戛然而止,就一刹那的静默,气氛凝固了,她张了张嘴,似有些懵然,又似在回想自己说了什么。
“甜甜!”
濮阳湛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他因为赶过来太急,说话声犹带着喘息,小跑着到她跟前,而沈沉领着王府的护卫队瞬间肃清了整条街道。
“没事吧?到底怎么回事……”濮阳湛上下打量了一遍发现她并没有受伤,仍不放心的扶着她肩膀揽到身侧,才沉着脸扫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范正滴着血的手臂上。
范正脸上泅了一层冷汗,因失血而有些眩晕,扶着他的范时面色惨白,仿佛他才是受伤的那个,声音沙哑道:“我爹伤口有些深,能不能先找个大夫——爹?”
范正踉跄了一步,只来得及唤了一声‘阿时’就被漫天的黑暗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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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遇刺的事情,这天晚上北苑里一家六口人沉默的坐在内殿里,除了太上皇依靠着软垫,坐姿比较随意,沈汀年挨着他坐,其他人排排坐,气氛有些不同以往茶余饭后的集聚。
比较置身事外的福乐小公主偷偷的塞了一块点心到嘴里,喝了一口茶,然后对看向自己的沈汀年无辜的吐了吐舌头。
“阿大说你冲上去撞人快的连她都来不及拉住。”沈汀年是个十分开通的人,所以听了这件事之后倒也没有觉得濮阳尔雅多么的犯傻,因为人总有身体快过脑子的时候,“可见你想救人是真心想救。”
甚至想的十分开,“可能遇险的是个陌生人你也会挺身相救。”
“……”濮阳尔雅霜打的茄子一样低着脑袋,默默地想哭——为什么听起来像是讽刺,她就不配这样的高尚伟大?
但是这种时候,她也不敢说话。
“甜甜头回遇到这样的事情,有些热血沸腾,咳咳——”濮阳绪适时的挽救她与水火之中,“以后就不要太过冲动,告诉阿大阿二她们,不管是熟人还是外人,都要做好防备,还有今天新认识的朋友,半天的功夫就手挽手逛街……”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一番话,最后才总结陈词,“这两年你就少出宫吧。”
“!”濮阳尔雅猛然抬头,不行不行,她在眼神里连连反驳,望着他的可怜兮兮的摇头。
“尽管今天的事情是个意外,但是今年确实会有些乱……”沈汀年明白外头发生了什么,也知道都是哪些人在不安分,他们在试探即将亲政的皇上,还有处在背后的太上皇会不会做什么。
“你不是说要在及笄的时候成亲吗?正好收收心,想见范时就召他来北苑……”
第两百一十七章有抱负
刘氏死了。
刘氏还没有等到进入京都府衙的地牢就毒发身亡了。
“她到底是个什么人?”范时眼底干涉的发红,却流不出泪,他跪在床前,背脊挺直,双手捏握成拳。
范正望着他,眼神渐渐悲悯,最后转过眼去看别处,诸多不忍心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了。
“她是刘家人……确切的说是个细作。”
刘氏本名是什么,没有太多人在意,也没有人知道。
她是个孤女,虽说被收养,刘家却没有给她正式取名,据刘氏自己提到,没有进入教坊司勾阑前,她有个小名‘惜情’,顾名思义,这名也寄寓了些含义。
刘惜情是范时的生母,但是她一生下来孩子就把他遗弃了,被当时的京城监司情报员范正捡了去,后来范正因为身份被泄露遭遇了报复,他才娶过门的妻子在外出上香途中被歹徒劫杀了。
大抵是这件事对范正打击非常大,他决意养大这个捡来的孩子,并且不再续弦。
可老天就是这样的玩弄人,他养大的孩子的生母就是泄露他身份的人,并且还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接触了范时……少年孺慕之思是本性,他自然对生母有过多的期待和感情。
为了不教他受到伤害,范正选择了隐瞒,没有正面揭穿刘氏的身份,而是私底下与她达成协议,在端午节之前离开,若不然他就不客气了。
可假意答应的刘氏其实是带着任务回京城的,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为了范时而回来,不过是借着范时姨母的身份来遮掩行迹。
范正在接到消息查出周忠明饮的酒里被人掺了药,动手脚的人是勾阑楼的陪侍女子,他立马就想到了刘氏,于是就以商讨范时的事情为由约刘氏在东前街茶楼见面,同时让人去密告京都府衙捉拿刘氏。
可这件事走漏了风声,刘氏提前离开,并且接到了新的指令——杀了范正。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范时内心的愧疚和对刘氏的失望交织在一起,他不知道该恨还是该悔,若不是他追着去找刘氏……范正也不会涉险,差一点……
“你以为我还是孩子吗!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听着他的控诉,范正垂眸看向自己受伤的右手,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昨日濮阳尔雅冒冒失失冲上来的一幕,一时有些失神。
范时说了半天,才发现床上坐着的人根本就没认真听他说。
父子俩就这么陷入了沉默,各有思量。
没多久,范时跪的双膝发麻,他也不动,就打算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起来吧,给我端些吃的进来。”
范家就他们父子二人,少许仆从,连个管家都没有,以前范时也很不懂为什么家里人这么少,现在终于明白了,范正的身份特殊,他所行的事情也要保密,人越多就越容易泄露机密。
范时起身出房门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叹息,然后他憋了两天的眼泪,一下子就滑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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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过后,伤养好了大半的范正换上了国子监祭酒的官服跟着传召的中官来了北苑。
天色尚早,贪觉的姑娘们都还没起床。
沈汀年吩咐月朱让人给两位长公主送去早膳,早上不必到他们这儿来了。
太上皇醒来先用了粥,又喝了药,最后才让人唤范正进来。
彼时沈汀年拿了外披给他披上,嫌热的濮阳绪等她一转身就偷偷把披风拽掉了。
范正眼风里看着这样的一幕来路上沉重复杂的心绪莫名的淡了几分。
“不必拘谨,坐下吧。”濮阳绪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召见过外臣了,他修身养性了七年了,准确的说再也没有比他更清心寡欲的太上皇了。
沈汀年又拿了昨晚被她没收掉的书进来,见他就只穿着薄单衣同范正闲谈,也就没顾着外人在场,把窗关上了。
自己就在窗前桌台前坐下,翻看濮阳绪连续几晚都看的津津有味舍不得睡觉的书……这一看也有些惊奇,书中所写的故事背景是海外,是他们这片大陆上的人从未涉足过的世界。
看入神了的沈汀年并不知道另一边濮阳绪同范正聊的就是她手里的书。
“《海之路》这本书写的非常的好,你觉得里面的那些想法可以实现吗?”濮阳绪不止一次梦见大船,航行在海面上,他每次醒来同沈汀年说起,兴奋的好像自己真的出海走了一趟,沈汀年每每都不忍心打断他,因为这个男人心中有过一片宽阔的蓝图,是他的国,是他的海路……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是每一任皇帝都会想的事情,可他的一生没有机会。
盛年而衰,空有抱负。
“可以。”范正回答的很快,也很平淡,好像回答今天天气不错。
可这份淡然从容却是濮阳绪最喜欢的,因为足够自信,也足够相信他。
“我也相信。”濮阳绪手点着桌面,节奏一下快过一下,最后停顿住,“去做吧,像你书里写的那样。”
那边的沈汀年从书里抽神听见了这么一句,她立马翻到了书的第一页,入目所见:范正著。
她没忍住在心里倒吸了一口气,怪不得甜甜那丫头喜欢跑去国子监。
这大周学者也分三六九等,有才学的人总是更受世人青睐,范正不单单是挂着国子监祭酒的身份,他是有真材实料的一位学者。
范正至始至终的平静淡定被打破了,他眼神有些凝重,“若是因为臣的身份暴露,不能再担任京都监察专使,微臣愿意调任离京……”
范正从小小的监司情报员升任到京都监察司专使,是十四年的默默无闻,是一份份投递到濮阳绪手中的监察奏报。
“范正。”濮阳绪截断他的话,挑了挑眉,“你以为让你去开通海路,是降职处罚?”
见他默认不语,濮阳绪有些不高兴了,“跟你聊了半天海路,你当是在闲扯淡!?”
“微臣知错……”
“还是说你不愿意离开京城?”
濮阳绪眸光锐利,一反之前的温和可亲,内敛的威视逼的范正本能的转开目光。
他看着地上,最终点头应允:“臣愿意……”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以来莫不如是。
好比热锅上泼了一瓢冷水,濮阳绪到底熄了几分兴致,没人愿意强人所难,你情我愿才合乎心意,他敲着桌面又同他说道,“此事尚需筹备,也不是一两日之功。”
要出海就要船舰,要造船就要钱,还要培养水师,要军需武器……可以说当年濮阳绪接受北荻的求和,如今授意朝廷同意和亲,绝大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开拓海路。
他被禁锢的有多艰难,他心中的航路就有多远大。
明明看着书上的字,沈汀年却再没有一开始的心情,她偶尔夜半醒来,会发现枕边人并没有睡着,没人能真正懂他的苦,折断翅膀的雄鹰,伤了筋骨的骏马……
范正走时同来时一样,不急不缓,他准备了所有的应对说辞,以为会被苛责,因为长公主为他涉险,以为会被调任,因为一己之私而让刘氏设局得逞,谁知,太上皇只字不提这些事情。
“怎么还生气了?”沈汀年从窗前起身坐到他身边,手里自然还拿着那本《海之路》,“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监察司里还有这样的人物,能写出这样的书的人,心智坚定还要涉略广泛,更难得的是,他想象的海外磅礴大气,如临其境……”
“你才看多少就这样赞不绝口?”濮阳绪听她夸的停不下来,抢过来书,不让她看了。
沈汀年笑了笑,“当真人不可貌相,之前让人打听范时的身份,查到范正,我还觉得这人过于迂腐古板……”
她停了一下,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些,我是真的觉得让他在监察司待了十多年太屈才。”
“这天底下有才的那么多,为何就单单他得用?”
“当然是你慧眼识才。”沈汀年立马顺势而上,把他好生夸了一顿,然后问他,“你是怎么发现这样一个人才的呢?”
濮阳绪捏了捏她的脸,明知道她是有些想法,偏不说,“他不行,年纪大又无趣,尤不解风情,我记得他之前出外任,地方监司的人安排了一位娇滴滴的美人给他……”
然后那美人连人带被被他丢出去了,范正不仅不领情,回来之后还参了那人一本。
沈汀年听完笑的不行,“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不近女色的人。”
“反正他缺点太多了……”
“那你倒是说说这位寒门子弟有什么优点能得你青睐,担任京都监察专使?”
软的不行她就掐着濮阳绪的腰,威胁他,很容易就得逞了。
“他——”濮阳绪想了想,记忆有些久远了,想了半天还真想起来一个,“他做的阳春面非常好吃……”
“阳春面?”
“是啊,江科跟我举荐的他,说这人靠着一碗面养活一家人,后来老母亲和父亲都过世了,他就一路背着锅碗瓢盆,走到哪就在哪儿支个面摊棚子……”
可这样差的不能再差的出身的人却心有瀚海,他所有的钱都用来读书阅卷,虽从未考取功名,却有过人才学。
“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京城东三街那块,面摊老板一个月逢初五,十五会出现……你是不是带甜甜去吃过?”
“……”濮阳绪讶然,这么久远的事情他哪里记得,那时候濮阳尔雅也就五六岁。
第两百一十八章花再开
京都府地牢。
花芙不知道自己在暗无天日里呆了多久,直到有一天衙差打开了牢门,说有人要问案。
可候在门外的两个人没有穿着衙差的衣服,只管押住她胳膊就往外拖,她心中一跳,某种不好的预感袭来,有些事情怕是要超出她的预想。
被强拖着出了牢房,拐进了一间挂着刑具的空房,花芙猜这是讯审室,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死死地拧着她的胳膊,她动也不能动。
很快,门口进来一个华服青年人,门便被人从外关上了。
花芙看见来人,心口一沉,认得他,确切的说是被这人纠缠过一阵子,这人便是京城中恶名不小的周瑛——周忠明的弟弟,虽然他样貌生得不难看,但那种嚣张的气焰实在让人难以对他生出好感。
“你想干什么?”花芙尽量维持冷静,就她这点力气与他们硬拼对抗,无异以卵击石,所以为了积蓄力量花芙也没有拼命挣扎。
周瑛没有说话,他不知从哪掏出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一把捏紧花芙的下巴,用力就往她嘴里塞。
花芙咬紧唇,不松口,周瑛塞了半天没塞进去,冷笑:“把她的嘴掰开!”
随即一只粗糙的大手大力扼住了花芙的喉咙,她只觉得一阵剧痛,然后有一个药丸顺着她的喉咙滑下肚去。
喉咙上的力道一松,花芙被大力一甩,跌坐在地上,她立马伸手到嘴里抠挖,想要呕出那颗药丸,只听见周瑛冷哼了一声。
“阖欢丸入口即化,你以为你抠的出来?”
阖欢丸……花芙呕的眼泪直冒,嘴里满是苦水,阖欢丸是教坊司勾阑里最下作的一种春y,药力很强,曾经她还听那些躺侍姑娘说些荤段子,说是一只软脚猫吃了一粒阖欢丸能一口气掀翻了三五只母野猫……她手脚发软的爬着倒退,这会儿是真的又惊又怕,哆嗦着唇:“周……周瑛,你不怕惹火烧身吗……”
“我今天既然进来了,自然不能无功而返。”周瑛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护着你,案子拖了一个月,你竟毫发无损,想想我那可怜的哥哥,委实替他不平。”
“你究竟想怎么样?”花芙手指扣着地面压抑着表情,另一只手掩在袖口里用力的掐着自己的肉。
“我可以给你解药,只要你签字画押……不然的话,后果你自己掂量。”
“我……不签。”花芙说完狠狠的扑上去一口咬住他的胳膊,用尽了力气,周瑛疼的瞬间绷紧了身子,另一只手扯住她肩膀往一旁推,花芙倒在地上,翻滚了一圈,这下连吐出嘴里的血水都没有了力气,她已察觉到身子在失控,那感觉像极了发高烧,粗喘着气,头渐渐昏沉起来……
“我就是死……”
“嘣”的一声巨响,房门似乎被人踹开,乍响声震动了她错乱迷糊的大脑,花芙努力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人影憧憧,她分辨不出进来了谁,只本能的蜷缩起来,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
“喂?没死吧?”走近的人抬脚踢了踢她的脚。
入耳的声音生疏的很,花芙已没了心思去想他是谁,只轻声求道:“水……冷水……”
但那人影杵在她跟前,都没有动作,倒是后进来的一人很快解下来自己的月白锦缎长外袍,往地上一扔就把人盖住了。兜头罩来的衣服遮住了花芙眼里残存的模糊光线,她想睁眼,可是,眼皮重重的,在药力一波一波地持续下,她极不舒服的陷入了二次昏迷……
“去请大夫来。”沈沉朝外头吩咐了一句,只穿着白色中衣的他气质愈发温文尔雅,但是他再开口的语气却不好,“周瑛,滥用私权可不是好习惯。”
“荣臻王,这里是京都府地牢,她是个杀人凶手……”
“且不说此案尚未定案,便是真的杀人者,也不容你用这等腌臜手段残害人。”
周瑛笑了,一个自小就混迹京城各大酒馆花楼的男人,年少轻狂性子张扬,偏有个表面严谨刻板谨守礼法的父亲,在外人眼里看,这父子俩该是矛盾重重,可事实却是相反,周父教子十分耐心,从不苛刻打骂,一日不改正,便日日动之以理的管教,周瑛也很聪明,在父亲面前从来是顺服妥协的好儿子,背地里该怎么行事还是怎么来。
“腌臜?她一个玉臂千人枕的技子……”
“果然,周家人的人品总是让本王刮目相看。”刚挪动着脚步到一旁的濮阳慕北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你最好现在就怎么来的怎么走,否则本王的拳头,会不受控制。”
他说揍人是真的会揍。
周瑛瞬间面色难看极了,他忍了又忍,最后到底没说什么就领着自己的手下出去了。
谁不知道瑞王这人不好惹,他做事从不讲究章法、礼法,全靠心情,还有一双拳头,可他是真正的亲王,虽然本人并没有领任何实权的职务,但是已故琮王曾经底下附庸者众多,还有许多现在都掌管军权的大小将军,他们逢年过节都会给曾经的琮王府现在的瑞王府送节礼……要想动濮阳慕北,可能先要问问他们手里的刀同不同意。
更别说濮阳慕北背后还有两个非常不好惹的女人,大周国太皇太后,和现今的太医院虞院首。
周瑛不是没有脑子的周忠明,他知道自己再待下去是真的会挨一顿打,还是白挨的那种,没处说理去。
“什么东西……”濮阳慕北见周瑛怂的半点不敢吭声就灰溜溜走了,忍不住嗤了一声,然后打量了一圈这乱糟糟的地方,十分不舒服道,“快些走吧,我再呼吸一口这里的空气,我可能会窒息而亡——”
“……”沈沉无奈的摆了摆手,“那我们先出去,稍后让大夫来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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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到极致之后一丝凉风都会让人乍冷,极致的冷热冲击,会让人神经错乱,花芙在极其痛苦和煎熬中做了一个迷梦。
她梦见自己从长长的宫道上走过,夏日炎热,能感觉到脚底板发烫,她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地方,是挂着一很大牌匾的宫殿。
她看不清上面的字,却能看清守门的是个中官,那人见到她只略抬抬手,示意她尽管进去,为了隔绝外头的热气,房门是关着的,屋里四角都放了大量的冰块。
门嘎吱一声开了又关上,花芙抬头就看见了他,那个端坐在椅子上看书的少年,较之初见时的惊艳,这时的他身上带着股沉沉的茶香,为何是沉沉呢,因为他着装色调偏沉,气质亦是。
随着脚步的趋近,她的心跳也渐渐失衡,屋里没有旁人,所以花芙很大胆的直视他,细致到连他上衣颈口的裸露的一小寸肌肤都不放过,以目光抚之一遍又一遍。
等到了跟前,花芙一停下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手里端着茶,她还在愣神,少年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书,转而看向她,微微笑着,“还端着做什么,给我——”
他舒展的眉眼虽不够张扬火热,唇边笑意清浅却真实,瞬即消融了他浑身疏冷,花芙一直以为自己虽然性子很极端,可是骨子里是有点沉静的气质的,但是那一瞬,他一个伸手接茶的动作,一个平静的微笑,她如千千万万个初涉青事的少女一样,羞涩不已,慌乱失措。
大抵是在迷梦里寻见一丝快乐,现实中遭罪的身体也渐渐放松,美梦的最后是她走出那座宫殿,重回了来时的宫道,一样的热辣天气,可她走的有些飘飘忽忽,像是踩在云端,整颗心都溢满了快乐,她也不知道走去哪,甚至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可醒来时身下是晃晃悠悠的马车,花芙残存着的力气瞬间调动到一处,她坐起来,伸手掀开了车帘,近处是一览无余的田地,远处是连绵青山,她伸长了脖子才能看见马车后面隐约可见的巍峨的京城城门。
那一瞬间遗忘的差不多的混杂的梦境在她脑海晃过,花芙觉得那城门像极了她梦里的那座殿——
马车继续行着,速度并不快,直到拐了弯消失在道路尽头。
“姑娘,需要帮忙吗?”
花芙在路边歇了半刻钟,终于有一辆马车主动停了下来,她唇皮干涉的有血丝冒出来,声音也哑:“需要……”
被人搀扶着上了车,才发现这是一辆外表普通内里却铺装奢华的马车。
马车的主人靠着软塌,似乎是刚推演完一盘复杂的棋局,她抬眸看向了花芙,带着礼貌的笑,“请坐,这边有水,你可以自己取用。”
花芙那个时候刚刚脱险又贸然回头,像绕树而飞无处可归的雀鸟,她本能的对这样付出善意的人有了三分好感,更何况对面还是个年轻的女子。
“谢谢……”
“无需客气,出门在外,总有犯难的时候。”说完,她复又低头看自己的棋盘,似乎是为了消解花芙的戒备和拘禁,她又主动介绍道,“我姓张,单名一个嫣字。你呢?”
花芙慢慢吞吞的饮了一杯水,重又续了一杯,她低垂的眸光落在自己朴素的有些褶皱的裙摆,轻声回了句:“我随母姓叶,叶风荷。”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张嫣忍不住点了点头,赞叹道,“好名字。”
叶风荷摩挲着玉杯的边沿,很久才露出一些些的笑意,来回应这句称赞。
世人皆说荷之圣洁,出淤泥而不染……或许真的是个不错的名字呢。
第两百一十九章本无缘
这日刘家公子的案子提交到刑部,正式结案了,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判定的结果是刘三公子失足坠楼而死。而又过了两日周家的案子也定案了,凶手伏诛,以命抵命,因为案情牵扯诸多,也没有公开审理,只不过此事之后,周刘两家就有了嫌隙,两不对付了。
“真是应了那句话偷鸡不成蚀把米。”濮阳湛翻了几遍案情奏报,他想起白日上朝时,瞥见过周尚书和刘尚书两人各自为营,暗藏机锋的试探,“刘家拿周家作伐,却不料转身自己也被人摆了一道,阴差阳错的是,周家还是那个幕后推手。”
周忠明饮了掺了药的酒水不仅失了智还有些发狂的症状,就算不被扎,也会心梗猝死,就是死的时机会更巧妙,或许是在正好和‘沈洛’发生冲突的时候,可他们还是错估了‘沈洛’的城府,应该说他们对那日日坐在龙椅上从来只听不开口的皇帝太不了解了。
一个能安安静静在上头坐七年的人,又岂是寻常心智之人……濮阳湛不仅长相上,连在性格上也没有太像太上皇,至少年少时的太上皇可不知道‘忍’字怎么写,他肆无忌惮的成长到庇护自己的靠山坍塌,被动的担下重担,负重而行,而濮阳湛完全不是这样的,他擅长伪装,这一点是完全学了沈汀年,所以除了熟悉的家人,在其他人眼里当今圣上是个性格软和的人,很多朝臣都觉得他像极了康安帝。
正是因为这份误解和看不透,君臣交锋里,示弱和势弱的少年皇帝其实更占据优势。
“倒也两不相欠。”沈沉唯一担心的就是‘沈洛’这个身份不知道被多少人知晓了,“你这几日去大理寺点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没有,非常的平静。”濮阳湛放下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夏末的天哪怕是到了晚上也非常燥热,屋里的冰放的足,就是呆久了觉得身体不太舒爽。
“那兴许真的是巧合,只除了推那刘家公子下楼的人却怎么也找不出来……”
“还有一种可能,除了沈余,还有人在背后帮我们。”濮阳湛问过沈汀年,她除了给沈家递过话在他行走六部的期间一定要密切关注他的动向,若有事情及时报到北苑,并没有做其他安排。
也不过是想了想,他们也没有再就这个事情花时间了,因为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们。
“往年秋狩你都以身体不适推了,今年有北荻皇室的人来参与,却是不能不出面了。”沈沉按下一本折子,又起了另外的话头。
秋狩应当是最近京城里最热的话题了,大周主推以文治国,但是武将的地位普遍也不算太低,尤其是在各个边境辖域的城池,武官会更得民心和更有领导力。
突然提到北荻,濮阳湛看着帮他把御案上的折子做分类处理的沈沉,脑海里想起了和亲远嫁的宜宁长公主。
时间当真是最无情的,三年时间都快叫他忘了有这么一个人……唯有想起的此刻,依旧意难平。
半天没听见他接话,沈沉手上的动作停了下,他转头看了一眼御书房里的挂着的一幅《水乡清晓图》,是江南风味的水墨图,全图没有一个人,也没有题字,没有落款。
就这样清清寥寥的一幅画却在御书房里占了相当显眼的位置,人的记忆有时候会欺骗人的心,明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在发生的时候会觉得似曾相识,会误以为曾经一定发生过。
沈沉看着这幅画总觉得曾经去过,然后会自动设想一个同行的人……他想作画之人也应该是这样想的。
“今晚就宿在宫里?稍后我们一起去趟北苑,回来再下一盘棋,这次我肯定让你赢……”濮阳湛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又重新坐回来,与他面对面的处理堆积的折子。
沈沉没有立即接话,等他说了好几句,才合上手里的看走神的请安折,丢到另一边,“晚上我还有事,就不留了吧。”
“不行,什么事情有和我去北苑重要?”濮阳湛直接驳回。
分明是要留人陪他下棋,却拿北苑来压他,沈沉去北苑算殷勤的了,也不差今天,“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安静的室内,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那是计时水漏,沈沉并没有解释详情的意图,复又拾取折子。
濮阳湛也重新翻了一本,里头夹着张写了字的签,他凝目细看了一会儿,挑了挑眉看近在咫尺的沈沉。
可能是太熟了,从小长大都看惯的人,很难像陌生人一样去评判他的五官长相,只会觉得入目的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凑在一起就是他熟悉那个人,宫里头个个都说濮阳予安肖母,长的漂亮,是任何人看一眼、或是久看不厌的那种,因为五官确实俊俏,但是沈沉不一样,天资聪颖,内外兼修,又颇好学,尤为勤奋,如珠玉般干净透亮,更如一株寒兰。
濮阳湛曾读过描绘寒兰的文字,觉得那是最贴切的语言,来形容眼前的这个人。
株型修长峻拔,叶姿温雅俊秀,花色艳丽多变,香味清醇久远,集诸多兰花之美于一身,聚万物之灵气于一体。
“怎么了?”沈沉见他目光直愣愣的,像是想什么事情定了神,他抬眸回视,早在濮阳湛翻开折子的时候,他就看见自己留的字,“我写的法子不好?”
“我上次去你府上,听管家说,那白家的小姐身体愈发不好了。”濮阳湛当初挑中白家,是因为白飞冉的缘故,此人在北境的声望已经起来了,大抵再过几年就能达到当年琮王在北峰城的地位,若不是这几年北荻安安分分,他并没机会下战场积累战功,怕是也不用花十年的功夫才换的今时今日。
如此有白家助力沈沉的地位定然能翻一翻,也不至于空有王爷之名,却连一个尚书之子都敢言语相讥。
沈沉不动声色的垂下眼来,“夏日炎热对身子不爽利的人总是苛待一些,过段日子就好了。”
夏天和冬天总要难受几分的不仅是白家小姐,北苑的太上皇也是这般,他们都习以为常了。
“要是她……不如再选两位侧妃吧?”
沈沉觉得再聊下去这事可能真的会被他心血来潮的定下来,他只好笑了笑,“既然折子都处理的差不多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北苑吧。”
然而北苑到底是没去成,因为就在两人准备出门的时候,荣臻王府来了人说府上出了事,需要他回去处理。
濮阳湛见那传话的护卫话说的含糊有些不悦,最后眼看着沈沉走了。
事实上荣臻王府没有出任何的事情,倒是一直病恹恹的白家小姐难得出了一趟门,已经在府上等了一下午,府里的管家年纪尚且年轻不好待女客,就让佑春出面,带着人在府里逛了一遍,哪晓得这等到了天黑也没有见沈沉回府。
只好派了人进宫递话,沈沉其实在午后进宫没多久就知道白家小姐造访荣臻王府。只是没想到她会等这么久,而自己回府的建议又被人驳回了。
沈沉乘坐的马车刚从东前街拐弯的时候就遇到了白家的马车,只不过双方赶车的马夫都不认得彼此的车架,便也就错身而过,一往东,一向西。
只见过沈沉两三面的白家小姐还在车上压抑着咳嗽,贴身的侍女焦急的抚着她的背,“小姐,王府里就有大夫,为何不叫他们看看,非要赶回去……”
“咳咳咳……”一口气上不来咳得整个人都抽搐的人抽空摇了摇头,许久才渐渐平复,她依靠着侍女的身上,视线逐渐清晰的落在车内茶几上的一簇野花上。
放了一下午的花还未绽放够就已枯萎,亦如心中的情。
她无力的闭上了眼,世人都会觉得路旁的野花较之富贵人家养的花,卑微许多。
可如果她是花,只希望是万千野花中的一朵,不被他发现地偷偷张望,从那年回京途上掀开了车帘见了第一面,就开始有的小小奢望,希望能存在于他的人生,哪怕只是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小片段。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死灰尚且能复燃,花零只为碾作泥。
转眼夏已了,秋日多寂寥,春时待何朝?花有再开人却不能重生。
随着秋狩的临近,天气也不再酷热的难以忍受,人们也愿意出门走动走动。
“王爷,刚才白家的人传来消息,白小姐她……去了。”
“怎么这么突然?”沈沉惊讶不已,提笔写了一半的拜帖已经没有再写下的意义。
半月前他赶回来府里,白家小姐已经走了一盏茶时间了,本来想着过两日备上礼物亲自去趟白家致歉,可刚好礼部为要接引来大周的北荻使团和北荻皇子忙得很,他入礼部也有三年了早已经升任了不大不小的礼部员外郎,自然也是没得闲。
等这腾出空来准备上门,哪知道白家小姐香消玉殒了。
分明这半个月他还遣人去白家送过两回御贡的新鲜荔枝,都是快马入京使直接送到北苑,又被转送到荣臻王府的,他连盖子都没有揭就再吩咐人送到白家了。
白家小姐重病到身殒的消息半点没有透给他。
第两百二十章风波来
白家小姐没了,荣臻王府和白家的这桩亲事自然就解了,沈沉上白家吊唁的时候,白家小姐的父亲也就是白飞冉的叔叔把当初定亲时收的东西全都给他退回来,并且亲自把盖了礼部印章的定婚书递还给他了。
他敏锐的察觉到白家人的态度有些过于疏离,甚至是带着内敛的怒气,只是迫于什么缘故都隐忍不发。
他无从问起,也再无资格。
从白家回来之后,沈沉心神颇为不宁,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白家小姐的死和自己有关?
这样一想就更是心绪沉重,他对白家小姐的印象虽浅淡,但是却知对方是个性格极好的人,身体孱弱之故,说话也轻言细语,见人都面带一分柔软的笑意……
“来人。”沈沉唤了随侍的护卫进来,“持本王的手令去一趟教坊司勾阑,你只管去,不必多言,自会有人接应……记住,从后门进。”
护卫领命而去,整个房内又空又大,沈沉思考着朝堂的局势,即将到来的秋狩,还有远在北境的白飞冉若是知道自己的堂侄女病故了会作什么打算。
当初定下婚约时曾有言在先,互为盾矛,风雨同舟,一开始他还举棋不定,后来还是沈汀年给他递了一句话,‘此白非白’,他很快就领悟了这句暗语,并接受了这门亲事。
他是真心想要娶白家小姐的,并且打算只娶她……事不如意,波折横生。
不知道以后会有多少谜团雾障萦绕而来,沈沉推开窗,看着院内的海棠花树,想到白家的冷遇,不免想起自从他掺和了一下周刘两家的事情之后,礼部同僚们都对他表面客气,暗地疏远……这就是纯臣的尴尬处境,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是皇上的眼目,他日皇上亲政,他必然是御前红人,天子近臣。
就像江科,在元禧帝执政期间,称他乃当朝第一人也不为过,可无论文武百官表面上多奉承和讨好他,骨子里还是忌惮,怕他哪天就跟皇上告一状,或是暗地里上眼药,教自己丢了官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晚上沈沉打发了宫里来的人,传了话给皇上近日都不进宫了,没想到还没等回来去了教坊司勾阑的护卫,先把微服出宫的濮阳湛等来了。
“你这个时候出宫,等会还要赶回去……”沈沉明知道这人有时候任性妄为起来没办法说服,可还是苦口婆心的劝,“我能有什么事情?”
“你都颓丧了好几日了。”濮阳湛点了点桌上的食盒,吩咐随侍打开,铺陈在桌上,“这是从北苑打包过来的,趁热吃了吧,我看你吃完就走。”
沈沉确实一天没吃饭了,他一整个下午都在梳理一些事情,因为他平日里有吩咐过不得来书房打扰,所以也没有人进来提醒他一声,这会儿被濮阳湛强行摁在饭桌前,才感觉是真的饿了。
“你也用一些?”沈沉不习惯被人盯着吃饭,尤其这人还是濮阳湛。
“我晚上都吃撑了,你是不知道甜甜最近性格是多暴躁,我若是不埋头吃饭就要被她念叨的耳朵起茧了……”
“她又咋呼什么?想出去玩,还是要参加秋狩?”
濮阳湛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是范正离京了,范时同她说漏了嘴,之前你说她不得劲,我还觉得你想多了,原来还真叫你说中了。”
“她不会是也想要出海吧?”
“你以为呢?”
那可真令人头疼,沈沉想着濮阳尔雅的性子,若不是太上皇和皇太后还镇得住,她大概能蹦跶上天,别提下海了。
“放心,她也就嘴上吵吵,不会真得想离京的。”毕竟是十四五岁的丫头,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苦头,天真些也无可厚非,等以后……自然有成长懂事的时候。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时间已经晚了,沈沉久候不归的护卫也终于回来了。
沈沉当即就放了筷,起身要送濮阳湛回宫,一面示意门口站着的护卫先退下。
“时辰不早了,我让府里的护卫送你到宫门口……”
濮阳湛却不肯现在走,反而蹙眉冷哼,“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听的?能护卫,进来。”
能护卫进退不得,硬着头皮卡在门槛处。
沈沉暗叹着,便也点了点头,“进来说吧。”
等门重新关上,能护卫便把自己今日的所见都说了一遍:“属下赶到教坊司勾阑楼的时候正好看见京都府的衙差把教坊司奉銮带走了,说是奉命传话,当时楼中空若无人,也没有人阻拦,王捕头对他十分客气,还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沈余在教坊司楼里待的这几年神秘莫测,许多人还真的是只听其名不见其人,所以周家和刘家同时在教坊司勾阑楼里栽了跟头之后,不约而同的查起来沈余的把柄。
人只要活着,总有一些有干系的人际,他无父无母无家人,曾经有过的一段关系和往事也在元禧帝的手中抹的了无痕迹,以至于他们查来查去,只查出来一个人。
京城南街的一间无伤药铺是沈余每年都会去一两回的地方,那药铺的老掌柜是他的老熟人,无论沈余是什么身份的阶段都没有同他断过联系。
“据那王捕头说的,是白家在白小姐过世当日就报了案,但是为了不影响丧事,严令京都府不可把案情泄露出去,直到今日发丧完毕,王捕头才领着人去传他问话……”
白家小姐自小体弱,常用一味补气血的药丸,因为方子不能教旁人知道,每次都是府里的人去不同药铺采买了所需药材回来,由府里的大夫熬制,一直以来从未出现过问题。
“总共有五家药铺的掌柜都被京都府衙召去问话,之后放回了四家,唯独无伤药铺的老掌柜被扣留了,因为有白家小姐贴身侍女的供词,白小姐春天容易肌肤过敏,而无伤药铺有一个治过敏的药膏非常管用,也十分有名……她怀疑这个药膏有问题,若不然今年春天之后白小姐身体不会越来越差……”
虽然这个说辞纯属片面的揣测,但是因为白家采买过无伤药铺的药材,又每月购置了一瓶治过敏的膏药,所以京都府衙就不得不查一查这件事。
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抵上是这样,能护卫跑了一趟京都府衙,又在教坊司勾阑楼等了许久,也没有人出来接应,只好回来了。
濮阳湛和沈沉相继陷入了沉思,这一招一石二鸟非常的巧妙和毒辣。
首先,在白家的立场上他们不可能不报案,只要报案就必然把无伤药铺牵扯进来,顺藤摸瓜的让无伤药铺的真正的主子——沈余陷入局中,其次,他们不知道白沈两家的关系,却可以让两家人心生嫌隙,且不提荣臻王府和白家的婚约作罢,白小姐的一条人命总归搁在那,她究竟因何而死?或许原因非常复杂,可到底是与沈家有关系。
“这件事你不宜出面。”濮阳湛站起来,他怕沈沉会不听,还多嘱咐了一句,“我会去问过母后的,你明白吗。”
沈沉自然知道自己的尴尬,若是出面是帮着白家还是帮着沈家?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会里外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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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沈余被扣在京都府衙的第二天,白家小姐病故系为中毒而亡的事情就传的沸沸扬扬,始终保持沉默的沈余也成为了话题的中心,大家都在揣测这人是谁?不管杀没杀人,先得八卦八卦这人的出生和背景,若是能再有些风流艳史就更下饭了。
寄居在京城东三街上张府的叶风荷也很快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张嫣望着对面神思不宁的人,直言开口:“风荷,你是不是在想救他?”
叶风荷微愣,“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只是略微打探了一下,毕竟我也不好带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回家,就是我同意,我爹和我哥他们也不会允许。”张嫣神色坦然,也理所应当,倒叫叶风荷不好意思了。
她措辞良久方开口,“他是我养父,不是亲生关系……”
也正以为如此,她其实是个淸倌儿,只是外人不会相信一个在勾阑楼里挂牌的女子能有什么清白,早些时候她还没有现在这样遇事不言不慌,常会因为得罪客人而被人刁难,每每都是靠沈余出面摆平,久而久之,大家都会揣测他们的关系,说法有很多,多下流的都有。
“也不是那种不好的关系。”叶风荷从未主动与人说过自己的身世,棺中降生,坟中抱子,寄养于一隅,有女初长成。
“我母亲也是个花魁,大概十年前还能打听到她的花名,叫花叶……她其实也不姓叶,只不过我也不知道她姓什么。”
张嫣为她添了一杯茶,也不用分辨真假,一段身世信不信也不会改变什么,叶风荷怅怅悠悠的说完,才转回了之前的话头,“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可是他毕竟养了我。”
“那你知道,他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吗?”张嫣只用一句反问就表明了她并不支持叶风荷去管沈余的事情,甚至她对沈余没有一丝好感,一个勾阑楼的负责人,能做出什么好事来,“他让你去杀人。”
都说打人不打脸,做事留三分情面,张嫣一句犀利之词胜过万语劝诫,叶风荷瞬间苍白失色。
第两百二十一章狩猎场
“是我自己……”叶风荷尽量压抑住情绪,想要平静的告诉她,可是一想到周忠明死时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的双手还残留着血腥味,所有的恶感和恨恶汹涌而来,“是我自己想要杀他。”
“为什么?”张嫣不解的看她。
“报仇。”叶风荷其实有选择的,那日她本可以不用杀人,但是在周忠明扼住了那本就奄奄一息的陪侍姑娘的喉咙,活生生的将人掐死,像碾死一只蚂蚁,而房内也再没有人敢出头。
“他在勾阑楼里杀了不止一个人,两年前他就该死了……”
两年前叶风荷第一次知道周忠明就是因为他杀了楼里的一个淸倌儿,那个人还是曾和叶风荷同屋而住的人,两人表面关系平平,暗中却多次互相帮助,可突然有一天她从前楼回到后院,就听他们说‘死人了’,那时候她已经练就了听见这种话都不带停一下脚步的麻木,可他们口中又说出了她熟悉的名字……
叶风荷赶到了现场,说来也巧,还是二楼香阁,寒冬天的暖香玉阁里躺着一个被凌虐而死的姑娘,无人顾念她的生死。
更可笑的还在后面,有其他房里的客人报了案,京都府的人来了之后却被挡在楼下,周忠明派了人出面称楼里有个想不开轻生的,没有什么大事……
叶风荷就站在二楼眼看着他们周旋一番,衙差们没上楼看看现场就要走,一股冲动驱使她开了口:“大人,她不是自杀。”
“住嘴,你在胡说什么!”
当时负责管教她们这些姑娘的管事老鸨——春娘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二楼,并大步朝她走过来。
看她那急切样子,应该是得了消息匆忙赶过来的。
“是不是胡说,请总捕大人移步一看便知。”叶风荷不知道来的京都府衙总捕大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她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总捕大人公务繁忙,哪有时间浪费在芝麻点小事上……”
“你别过来。”叶风荷冷言打断她的话,捏握着栏杆的手冰冷的发疼。
春娘止步在三五步外,她虽然年过三十,已是昨日黄花,却也是美人胚子出身,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这档口却笑了,“我在这栋楼待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嫌弃。”
何止是嫌弃,分明是冷斥。
叶风荷不理她言语里的威胁,心中翻涌的愤怒让她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自持,“那么,如果今天倒在房间里的是你,你会不会希望有人为你站出来?”
一语落,春娘脸色大变。
“我并不是恶意诅咒你,春妈妈,我们不能因为人已经死了,就可以捂着自己的良心说,她是自杀,她死有余辜,她该死……”叶风荷轻淡的声音起伏的厉害,哪怕她竭力去克制,仍然带着颤音,“我见过自杀的人,当一个人不得不走向死亡时,自杀代表着尊严和抗争。”
“可是房间里的死者,她的双目外凸,她十指成爪,她在生死间剧烈挣扎求生……”在眼泪落下来之前,叶风荷飞快的垂下眸,脑海浮现一幕幕,为了求生而剧烈挣扎的那些人,甚至包括她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该死,每个人都有活着的权力。
再抬眼叶风荷模糊的视线重新落在楼下之人的身上,“大人,请你查看一下死者的尸体,它是不会说谎的。”
满堂静寂,所有人都把视线落在那位总捕和叶风荷身上,最后就在她以为一切都是徒劳的时候,那人开口了:“来人,彻查楼上这间房间,传仵作验尸,今晚进入过这个房间的人一律带回去审讯,所有与死者生前接触过的人统统带到一楼问话……”
那掷地有声的命令在沉寂的大楼里乍响,叶风荷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有点狼狈和尴尬的瘫靠在雕花栏杆上。
“后来呢?”张嫣递给她一张素白手绢,叶风荷接过来擦干净脸上的眼泪,然后用平静而冷淡的语气回她:“后来?哪还有什么后来……我被春娘关了一个月,而那位我至今不知道姓名的总捕也因得罪了周家没多久就被调职离京,不知道发配到哪里去了。”
因为叙述的这一桩往事,张嫣改变了说服叶风荷的主意,她想了想,“你这位养父没那么容易出事,他背后的人际复杂的得很,而且你现在也没有能力救他,还不如想想自己的事情,很快就到了秋狩,到时候我会带你一起去……”
“你想找的人应当也会在那里出现。”
“风荷,这世道总是对女人特别的苛待,要住一切能翻身的机会。”
毕竟是今年最大的一场盛事,无论是热血沸腾的少年们还是崭露头角的青年们,亦或是执掌着大周国事的王公大臣们,都会出现。
九月底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秋狩的地点是皇家狩猎场,在京城的北郊,为了准备这一次的大盛事,狩猎林里提前了半年就运送了许多猎物,因为不仅当今皇上会下场,北荻的人也会参与狩猎,他们带来的人号称是北荻第一勇士,所以这一年一度的秋狩活动空前盛大起来。
不仅参与的男人们关注这件事,京城的各个待字闺中的姑娘们也很关注,不过平民百姓们更关心的他们的少年皇帝骑射比不比得过远道而来的北荻皇子。
这天濮阳尔雅特意起了一个大早,让人给她梳了个男子发髻,发冠是金叶步摇冠,整个人精神利索又不会过于单调简单。
只不过身上的骑马装是华丽的大红色,这样艳丽的红,是没有几个大家闺秀敢穿的,一则怕压不住衣裳,二则太过招眼,没那个自信的人很难驾驭。
濮阳望霓睡的一脸红晕被人唤醒着穿衣梳洗,连吃饭都是嚼一口停一下,她年纪还小,总觉得觉不够睡,但是晚上又习惯赖着要太上皇给她讲故事,常常听完还不肯睡,导致第二天醒不来。
“你确定不跟姐姐一起去吗?”濮阳尔雅临出门还问她,濮阳望霓脑袋一点一点,又摇了摇,“我又不会骑马,爹爹不让我学,说我还没马腿高……”
说到这个她就撅起嘴来委屈,不管是大哥哥、二哥哥,还是小哥哥各个都长得高,骑射都不用怎么教就学会了,连濮阳尔雅也比同龄少女要高挑一些,家里唯独她小小的一只,比当初七岁时的濮阳尔雅矮许多。
“好啦好啦,你也会长高高的,那我先走了。不知道哥哥他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濮阳尔雅出北苑大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濮阳予安在大路的拐角出现,他总是选择了走路从皇宫走来北苑,有时候眯着眼睛打哈欠走一路都不带看一下路过的其他人,有时候下雨了他撑着伞慢慢悠悠走,任凭雨水打湿了衣摆,不经心的踩进了水坑,也都不影响他。
“夏夏,你也不和我们一起去狩猎吗?今年的人特别多,肯定比去年有意思,还可以见识一下北荻的勇士如何猎杀……”
两人迎面碰上,濮阳予安听着她说了几句,还是没有动摇的摇了摇头,“你们去吧,这骑马射箭的我也不喜欢。”
他就是去了也不会下场,那就只能在营帐里干等着他们回来,还不如在北苑待着舒服。说来也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濮阳予安是真的在骑射这方面不太擅长,平时懒得动是一回事,但拉弓射箭是少年们都喜欢干的事情,他上课的时候也听了一耳朵,可在射箭场上实战的时候……能中靶子就算超常发挥了。
搁在其他人眼里也不算什么,毕竟他一贯是样样不通,没什么优点,心态好的濮阳予安也很快就放下了骑射之术,没有为难自己硬要去碰。
“就知道你是懒得骑马!”濮阳尔雅总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天天撵着他跑,“那我给你猎回来几只兔子养养。”
她也不是好射杀猎物的性子,每次下场都是练练手,更不会像那些真正的猎人为了几张皮子而奔忙。
“嗯,小心着些。”濮阳予安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走吧。
另一边也早早的起来的濮阳湛也好了,司衣局早就给他准备一堆的东西,什么头冠骑马装靴子的,别看只是去狩猎,他代表的可是大周国的脸面,行头怎么能不好,好比这一双朝天黑靴也要在细节上下功夫,缎面是光滑的,阳光一照却显现出流动的银色龙纹来。
等在殿门口的沈沉听见脚步声时,收回了看着远处天边的视线,当他看清了来人时,有些愣神。
如玉少年,玄衣金冠,在一片旭日初升的金色光芒下,格外的光彩夺目。
他想,大抵今年有幸目睹圣颜的人,能一饱眼福了。
“怎么样,我还是头回穿玄色衣服,若不是因为去狩猎场,她们才不会给我准备……”一直以来他的衣服除了黄灿灿的朝服礼服,常服也都是浅色偏多,和每件衣服上的龙纹绣一样,一成不变。
“很好。”
“就一句很好?你也太不会夸人了吧,他们刚才给我穿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
濮阳湛倒也不是太在意外观,可今天场合有些特殊,“不过,今天我气势上肯定要力压群雄。”
第两百二十二章初锋
“今年风调雨顺,草肥马壮,真是个大丰收年。”
“可不是吗,咱们这些老百姓在太平日子里就盼着收成好些……”
“这守了大半天也没见皇上的圣驾出城啊?”
“京城现在的粮价是又涨了。”
“那也比前些年便宜,糙米五文钱一升也够吃了……”
“等不到咯,走了,出城回家咯。”
城门口内外来往的人今天特别的多,进出的车辆都堵起来小长龙,两旁的商铺里也比平日热闹,守城门的将士检查往来车辆大半天下来,真的是什么样的身份的都见识了一番,普普通通的小百姓有,张扬嚣张的也有……还有光递了一个手令就引得他们肃然起敬的也有。
正式的狩猎开始前,会有个简单的祭祀礼,由礼部的人摆设祭天案,皇上率领所有人向天献礼,祈祷秋天的大丰收,来年的风调雨顺和这次狩猎的平安归来。
这种习俗传承久了,已经变成了可有可无的过场,并不是说简单的拜一下天就真的能一切顺畅,但是今年皇上也要下场狩猎,这祭祀礼就事关圣体与朝廷百官们的平安,就不能免了。
京郊皇家狩猎场,由禁卫军开道,所有人列队入场之后,雄浑的号角声震耳欲聋,那些早已抵达营帐的女眷们全都在帐外的空地前张望,可隔着尚远的距离,只隐约能看见尘烟四起,一阵马蹄声踏响了整个大地,一匹赛雪的骏马率先冲出了主营地,后面跟着的是整齐的皇家亲卫队,声势浩大,响彻天地。
“狩猎活动正式开始了!”
有人兴奋的喊了一声。
“快看,最前面的那是皇上的赛龙马!”
“可惜看不清人……”
濮阳湛快马飞奔入林之后就放慢了速度,跟着他后面的亲卫队立即呈扇形的围拢而上,为他开道,他随意的选了个方向前行,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下后出发的那些人是不可能捕获他的行迹而追上来的。
这一片狩猎林非常的大,短期内能相遇全靠缘分,越是深入森林内部就越难遇上人。
“皇上,那边有只狐狸,白狐……”
濮阳湛顺着一旁护卫的指向,还真看见了一只小白狐,它的尾巴露在外面,身子藏的倒是好,他把箭搭在弦上,微微眯眼看了下,就松手射了出去。
“嗖!”
他的箭还未射中时就先有一箭后发先至正好射中了白狐的腿,白狐往前一蹿,追着射过来的另一只箭自然就落空了。
濮阳湛抬头望向左方的一处岔道,看见的便是还没来得及收回弓的濮阳慕北。
“好箭法。”
从他眼皮底下抢走猎物,够大胆。
“一般般吧。”濮阳慕北把弓搭回背上,骑着马朝他而来,难得带了些笑容,“遇上我,皇上接下来怕是要一无所获了。”
这是打算赖着一起狩猎,然后从他手里接着抢夺了。
从小到大他就喜欢抢濮阳湛的东西,用他自己的话说,旁人的不用抢都能得来,半点没有成就感,但是濮阳湛不一样,两人会认真的较量,凭本事得来……
濮阳湛也笑了,他把弓递给一旁的护卫,“你来的正好,我有些累了,这次能不能战胜北荻皇子,就看瑞王真本事了。”
“……”濮阳慕北脸色一僵,有点想揍人,“你这就过分了……”
恰好在这时,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可能是寻着什么猎物而来的,能听见他们喊着快围上去……一瞬息的功夫就看见了人影。
是周瑛与几个纨绔子弟浩浩荡荡的过来了,他们各个身后领着随从护队,声势比皇上圣驾都不小,只不过很多时候不是人多就占优势,兵贵在精。
“参加皇上……”
“参加皇上……”
……
一众人忙都下马见礼,周瑛头回见濮阳湛,目光难免有些肆意,眼珠子半天都没有动一下,还是旁边的人扯了他好几下袖子,他才收敛起来。
濮阳湛不太记人,也没把眼前的人同周家联系起来,所以只当他们是一群参赛的官家子弟,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自行活动,然后扯着缰绳驱动歇了半天的赛龙马,朝着右前方的小道而去,濮阳慕北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上去了,落后他一个马身的距离,“这条路好像有些偏……”
“到前面看看,若是无路就返回。”
濮阳湛随口吩咐了一句,立马有人快马而行前去探路。
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的周瑛没了狩猎的心思,他鬼使神差的也往那条路上去了,惯常跟着他作威作福的一行人也就没什么头脑的招呼着人追上去。
大抵过了半盏茶时间,红衣黑马的濮阳尔雅追着一只兔子而来,箭飞出去的非常巧妙没有射中要害,只是把兔子的小短腿定住了。
“这杂毛兔子有些可惜了。”她看着护卫拎过来的兔子,摇了摇头,这是不打算要了,“箭收回来,丢了吧……”
“等等,”结伴跟着她一道进林子的张嫣喊住了她,“你这样丢了它,它也活不成了,给我吧。”
与风雅贵气的濮阳尔雅不同,张嫣今日的穿着有些朴素,妆容也不出挑,像是故意让自己逊色几分,倒是她身边跟着的骑着一匹母马的叶风荷,粉蓝骑马装带着帷帽也难掩靓丽姿容,反倒引人窥探之欲……一路上遇上了好些狩猎的男儿莫不是对她侧目三分。
“你不会是要烤了吃吧?”濮阳尔雅觉得吃什么动物都可以,但是兔子……她不太喜欢,“还是不要吃兔子,我弟特别喜欢的,我不吃,你们也不要吃。”
“你弟……”张嫣自然知道她有哥哥有弟弟,只是她弟弟,本来就没什么名声,竟然还喜欢兔子?因为自己喜欢就不让旁人吃……她有些接受不能,“呵呵,喜欢的挺别致。”
“他从来没什么兴趣爱好,难得有一样喜欢的东西,我们全家人都很重视……”
“是吗,那兔子我也不要了。”对吃烤肉没什么忌口的张嫣只好舍了,她记得烤兔肉的味道还挺不错了,以后怕是也不能多吃了。
有些忌讳别人没说,你可以触犯,可人家说了之后,你就不能不当一回事了。
濮阳尔雅是真的把她当了朋友才会说起这些事,而且还没有顾忌身份之别,同她并行,倒是一直没有怎么搭理叶风荷,在她的视角里,这样柔柔弱弱的姑娘就不该进来狩猎场上。
一行人随意的往前走着,并不知道这一处地方有过人来,还疑惑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见一只动物。
“我们再往前找找……”
“殿下,前面的路太偏了,还是走大路吧。”阿大适时的开口拦在前方,她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片地方太静了,“我们已经走到了森林深处了。”
虽说这狩猎场早在半年前就被禁卫军巡察过,之后的每个月都会入林探查,以防有人在里面埋伏,就在狩猎开场之前,还有大批的护卫队进去搜查了一番。
“行吧,那转头去那边,绕一圈就往回去吧。”濮阳尔雅有些遗憾没有猎到几只好兔子,但是出门在外她还是很注重安全和听人劝的。
“嘘。”张嫣突然勒住了缰绳,示意众人禁声,踢踏着行走的马儿也都停下来,耳边传来簌簌的声音,她细细的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顿时面色微变,“有蛇,而且不止一只……”
草丛里有吐着芯子缓缓滑行的长蛇,在人眼察觉不到的情况下朝着召唤它们的地方行进,越靠近,速度越快。
“不好,快点传讯烟,林中有埋伏!”
姑娘家没有不怕蛇的,濮阳尔雅抓紧了手里的缰绳,立马吩咐阿大他们,“派人去找皇上,快去,信号烟带了多少全部点了……”
青色的烟花很快就在他们头顶炸响,虽然他们还没看见蛇群,但是万事莫过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小心!”叶风荷突然从侧后面往驱马往走了两步,同时把挂在马背上当摆设的长弓掷出去砸到那丛树杈上探出头下来的青蛇上,那蛇受了一击立马蹿进草丛中,护在濮阳尔雅旁边的护卫拔出剑就要砍,“别杀它……”
大抵是她声音沉定有度,那护卫剑锋一转收了回来,见众人看过来,叶风荷扶了扶因为身子倾斜险些歪掉的帷帽,一面解释道,“杀一只不难,但是它死了会吸引同类而来……尤其这种受人豢养和驱使的蛇群。”
“所以我们现在也不宜妄动,都过来这边空地,我带了驱虫蛇的香囊,应当能管用。”
张嫣迅速接了她的话,率先赶着马从路边到前方空处,远离密树和草丛。
濮阳尔雅紧随其后,到了地方,把长弓和箭矢放下了,接过阿大递过来的佩剑,她舞刀弄枪都是花把式,但关键时候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不至于叫人一招就撂倒了。
“你叫什么名字?”
因不擅骑马而最后一个抵达的叶风荷慢慢的揭开了帷帽,迎视着对方打量的眸光,她淡然的笑了下,“叶风荷。”
“好名字。”濮阳尔雅点了点头,也没有再多问什么了,毕竟不是闲聊的时候。
正在这时,第一批看见讯号赶来的一行人拐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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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三章两重天
沈沉领着人赶过来,先扫了一圈没发现濮阳湛,就立马询问濮阳尔雅:“可有看见皇上去了何处?”
“没有,”濮阳尔雅摇了摇头,也大为吃惊,“大哥,你怎么没和皇上在一起?!”
“我们追进来之后一直没有找到皇上。”紧跟着沈沉的沈夜之代为回答,而沈沉面色沉凝,拉着缰绳原地转了一圈,看向了不远处的偏道,“小椰子你带一队人留下保护长公主,其他人跟本王来!”
护卫队一分为二,一队随着他远去继续找皇上,一队分散开来警戒四围。
而此刻的密林深处,已然是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变故总是出人意外且来的太快,濮阳湛端坐在马上,他周围是重重的人墙,除了最开始的那几条袭击而来的黑蛇,被濮阳慕北一箭射中扎进树干上,他后面就再也没有看见蛇,训练有素的亲卫队把他护的密不透风。
倒是濮阳慕北在外围大展身手的把带来的箭矢都射光了,才不紧不慢的接了过了护卫的佩剑,他嫌弃蛇血脏了他自己的佩剑,每一次挥手都是一条蛇身首异处。
相比较他们这处,隔着小段距离的另一处就惨叫声不断,周瑛带来的一群人多而杂,小部分精锐护着主子,余下的自顾不暇,蛇群一时间死而不绝,铺天盖地的从密林四处涌来。
潮湿的林中水气混着血腥味在风里缭绕,刀光剑影里,无数的颜色不同的蛇类尸体堆叠着,从上空往下望,会发现青色黑色以及暗红色黏连成了一股新的浑浊的颜色,而在浓重的血腥味里,谁也没有发现有另外的异味生成,无声无息的散发开去。
像一股肉眼看不见的污浊污染了整处地方。
混乱持续到沈沉到来渐渐止息,因为他带来的瑞王府精锐是羽箭林的,羽箭林是专门的弓箭手营队,每一个人都是箭无虚发的高手。
“羽箭?是羽箭林的救兵来了!”
不知道谁先高声喊了,接着就是漫天的箭矢落雨一样,每一滴都落在了蛇身上,本来为了狩猎多带的箭矢此刻全都放了出去,随着沈沉一行人的到来,那被蛇群侵扰的不安嘶鸣的马匹都很快安静下来了。
“王爷,抓到人了!”
一个身着异服,五官轮廓明显异于大周人的中年男子被沈沉的护卫从另一边的小道上抓着压到了跟前,而他一被抓,蛇群终于不再疯狂的涌动,也很快没有了骚动,死的死,伤的伤,显然这被抓的就是驱蛇的人。
然而沈沉却吝啬的一眼都没有看他就赶着马朝濮阳湛的方向奔近,他已经嗅到了空气中的异味,倒不是他鼻子多灵敏,而是他从清新的地方乍一进来会更容易察觉到不同,而久处其中的人五感会更迟钝些,他人一靠近,同时喊着话:“都快离开,这蛇毒有些诡异,全都上马,快走。”
刚刚平息的躁动立马又被他点燃了,这一次连濮阳湛都蹙了眉头,然而当务之急谁也没有多耽误,密实的护卫墙瞬间让开道,濮阳湛一马当先,濮阳慕北和沈沉一左一右错半个马身跟着他,很快就跑出了这一处密林。
“前面有溪流声,走那边——”沈沉指着向北的一个方向,濮阳湛便依着他所指而行,直到看见一处峡谷溪流才停了下来。
“小心!”沈沉脱口而出,飞快的从自己的马身上跳出去,他只来得及抱着坠马的人用自己做垫背的,两人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地上。
不过眨眼的功夫,濮阳湛觉得身体异常的沉重,刚才翻身要下马竟然一脚踏空,整个人直直的往下跌。
没有人帮扶的的濮阳慕北老老实实的还在马上坐着,他也有些异样,“我们都中毒了,我心跳的很快,手脚虚软。”
刚才一度处在高度警戒的情况下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这会儿脱离险境,才后知后觉起来。
“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沈沉顾不得麻痹的半个身子,坐着扶着半躺在他怀里的濮阳湛,后者摇着头,靠着他平息呼吸,沈沉略低头正对上濮阳湛的视线,只见他没什么血色的嘴角微微抿着。
很短促的一瞬,濮阳湛松开了抿着的唇,仿佛没有泄露过自己的真实情绪。
“别怕,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沈沉眼神坚定,迸发着从未有过的强势。
濮阳湛心内略微震撼,他从不知道这人有这样的一面。
之后,没有再多交流其他,陆陆续续赶过来的众人都显露出各异的中毒之状,轻的就头重脚轻乏力虚软,重的就陷入了昏迷,尤其是被蛇咬的人,基本呼吸困难已经药石罔医。
“王爷——”绑着驱蛇人而来的护卫也出现了轻微的中毒症状,表现在唇色有些乌青,“刚才在路上我们就搜查过了,他身上没有解药……”
沈沉却是所有人中唯一没有呈现出中毒之状的,他从进入密林之后就一直格外细心,尤其在看到蛇群之后,几乎都是微微屏息,掩住口鼻。
“交出解药方子,条件可以提,否则——”然而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对方的狂笑声打断了。
“哈哈哈,否则什么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有什么可怕的,哈哈哈哈!”
驱蛇人大笑着口吐白沫,倒地而亡。
想来被抓的时候就已经服毒了。
早在半年前就他就潜伏在密林深处,因为买通了禁卫军里的一名副统领,每次巡查到这处地方,他都会借故把人调离开,以至于埋下如此祸患。
关于他的身份也只查出来是个西戎人,但也仅仅就这一点就透露了太多的问题。
而被他买通的禁卫军副统领的身份查出来却牵扯到了北荻皇室一行人的身上,因为此人是这次狩猎过程负责北荻皇子安危的,不仅如此,他甚至在事发时不见踪影,等找到时已经被人灭口。
这场变故如此之大,涉及到谋害皇上,自然无法善了,连无缘无故跟上来的周瑛都被关起来讯审,更别提其他可疑之人,上至二品大臣,下至狩猎场上的无名兵卒,涉事的统统要查。
等御医配置了专门的解蛇毒的方子出来,濮阳湛已经在主营帐内躺了两三天,这蛇毒好在不是烈性的,而且因为风势原因,他处在上风头又被人群重重挡着,倒是吸入量少的,而濮阳慕北比他更严重些,因为他全程都在斩杀毒蛇,是近距离接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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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同处患难,才见真情,濮阳尔雅与张嫣的情谊一下子深厚起来。
连带着与跟着她同进同出的叶风荷也熟悉起来。
候在营帐内等待事件平息彻查的无聊日子,濮阳尔雅日日召唤张嫣二人前来,或玩些闺房游戏,譬如投壶、猜谜,或写诗作画,下棋……渐渐地叶风荷松快下来,嘴角也洋着笑,有时候会跟着她们一起换上男装外出行走,哪怕是局限在主营帐到她们居住之处,叶风荷绾了个高鬓,露出饱满的额头,神采焕然,时有路过的人驻足看她,或惊艳呆楞,或窃窃私语。
论年龄来说,张嫣年长于她,濮阳尔雅也大她一些,所以叶风荷是最小的那个,然而论资历,这所谓资历涵盖了许多方面,譬如经历、性格等,她私心里认为自己是最成熟有定性的那个。
然而相处的时间是短暂的,很快在查出这件事件的主导者之后,放回了被扣押的人,也解除了禁止出入的禁令。
最后这日一番畅聊,三人都极是兴奋,大抵是年龄相近,难得一见如故,如斯投缘,最后在张嫣的提议下,三人约定了夏日避暑出游一事。
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分别是诸多难舍,濮阳尔雅与她们道别,在禁卫军的护卫下回了皇城北苑。
缘起无由头,相逢恨晚,他年遥想今日,可叹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与她们女儿家的闲情忧愁截然不同的是朝局,紧绷如弦。
只因这事查到最后,那被买通的禁卫军副统领原来是曾经的叶氏逆党。
而被牵扯进来的北荻一行人说这事是西戎人的阴谋,他们是被嫁祸的,而叶氏逆党找来的那御蛇高人也的确是西戎人……濮阳湛一时还真不能断定北荻是不是借着这点来洗脱嫌疑,还是这真的就是一场嫁祸。
命运的齿轮转动起来,没有谁能改变,也没有人能预料,就在濮阳湛十六岁亲政的这一年,休战近百年的大周和西戎再次短兵相接。
二月份因为个人原因停更(过年订婚诸多事宜)给大家道歉了。
第两百二十四章新路程
自从太上皇搬离皇宫后,本就冷清的宫廷就更加的清冷,宫人们在闲暇的时候连个聊天的话头都没有,委实无趣,不过最近却热闹起来了,因为皇上亲政,随之而来的封后纳妃,在皇宫南边养了许多年的小姑娘们终于迎来了登场的机会。
而也是这一年,太上皇决定带着太后前往江南行宫休养,这一去,便是天南地北难相见,而随他们同行的只有刚刚封王的濮阳予安,他的封号是太上皇定的,燕王。
世人或许会忘了一些事情,但是这位荣宠数十年的太后居住之处名唤燕熙堂,并且在以后的年岁里都因她而空置,再无人能入主其中。
燕之一字,便不是简单一字,燕王这样一个意义难测的封号让所有对这位闲人皇子不甚了解的人有了些新的想法,但是随着燕王随行太上皇离京的旨意,他们的想法刚刚冒头就灭了。
不管外头如何想,反正濮阳尔雅等人是非常的不满意的,凭什么就只有濮阳予安可以跟着太上皇他们前往行宫休养?濮阳望霓更是抱着太上皇的大腿哭了好几回。
启程的前一晚,濮阳望霓就是哭着睡着的,而濮阳尔雅也被阿大阿二强行押着回了住处,就在太上皇特地端正坐着同濮阳湛进行父子间或许是最后一场谈话的时候,沈汀年并没有在房间内。
她在秘密的见三位姑娘,第一位是出身清河士族崔氏,从十一岁入选,在宫里养了四年,今年正好十五岁,她端坐在桌前,在沈汀年的目光下,端起了茶盏,饮了半口,再放下,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彰显士族贵气以及那份优雅的气质,又融合了她自身清新脱俗的长相,教人看着清心悦目。
沈汀年微微笑着,只问了她一个问题,“若你被册为皇后,清河崔氏一族当如何自处?”
崔氏似有备而来,她清脆的嗓音不卑不亢,“未来五年必定举族之力助皇上稳固社稷,五年之后,清河崔氏当世第一士族也。”
沈汀年笑意不减,眼含深意:“哀家喜欢你的直接。”
崔氏灿然一笑,仿若不知世事的少女。
第二位被沈汀年召见的是工部尚书张之焕的女儿张嫣。
沈汀年知道张嫣之名是在周刘之隙后,在大多数不懂朝廷官制的普通百姓们眼里,提到文武百官,大概也只晓得几个大人物,比如赵相,比如周尚书,刘尚书之类,所以哪怕是同为六部,户部,兵部好似都更为显眼,而甚少被大众提及的工部,其实职权范围也非常的大。
在元禧帝执政期间,他就把军器监制和水利这块归入工部掌管,后来他发现张之焕是个能人,便把文思院也并入工部管辖,这军器何其重要,只有战时才知,但是这个文思院看着不声不响,却是负责制造金银、犀玉等器物,可想而知,非同一般,张之焕亲掌文思院多年,也是这两年才将自己儿子提拔起来,成了文思院提辖官。
可以说张之焕是为数不多的被元禧帝喜欢并委之重任的臣子,而他教出来的女儿倒是让沈汀年刮目相看,能在没有机会中选秀女的情况下被她列位皇后候选人之一。
张嫣依旧打扮的素净,好在五官出挑,不显得太过寡淡,跟前一位崔氏一样,她对自己被召见也没有丝毫惊讶,举止之间都显得从容沉静,这样的人当一国之母,挑不出什么毛病。
“哀家听说你同尔雅私交甚好。”沈汀年语带感慨,濮阳尔雅的性子其实不好相处,这么多年活泼归活泼,其实没有同龄人一起长大的姑娘家多少会有些缺憾,就像她自己一样,所以哪怕知道张嫣走了捷径,与濮阳尔雅交好是别有用心,她却不能为这个责怪张嫣,毕竟刻意的讨好和投缘还是着根本的差距的,聪明如濮阳尔雅又哪里不知道呢。
张嫣抿唇沉默,一向随意不拘的神色微微收敛,她道:“臣女会同长公主解释的,若是她怨怪……臣女定会努力争取她的原谅。”
“这并不重要。”沈汀年散漫的神色正经起来,比刚才问崔氏的那个问题更犀利,“哀家知道周刘之隙是你的手笔,那么,白家小姐的死,你可知情?”
一句话让房间内的气氛凝滞起来,张嫣也未料到沈汀年问这个问题,而且这件事她确实知道一些内情,但是,她却飞快的摇头,“臣女敢用一家人的性命保证,白小姐真正的死因并不是中毒,是有些人在拿她的死做文章……”
“你的意思,她当真是病死的?”
沈汀年微微眯眸,在灯光之下,一双眼像是能看见人的心底深处,张嫣打起万分的精神应对,仍觉得压力过大,她认真地解释,“臣女所知内情便是白小姐对荣臻王情根深种,却苦于身体羸弱,不敢曝露心意,以至于终日郁结……”
其实沈汀年所得到的消息也是如此,白小姐是真的病故的,后面所牵扯的一些事情都是朝中那些不安分的人想要借机给白家上眼药,好教白家与荣臻府的亲事不结反成仇。
听着张嫣的解释,沈汀年脑海里浮现了白家小姐的样貌,记忆极好的她甚至能描绘出当初见到白家小姐时,对方腼腆羞赧的样子,如果说一开始考量到对方身体不好,而不打算让荣臻王娶她,但是见了人之后,她打消了想法,因为白小姐让她想起了一位故人——同样病故的卫初筠,她几乎在见到人的那一瞬间就鼻酸哽咽,一度眼眶湿润,有些想念总是突如其来,才发觉思之甚深。
她不能以身体病弱为由去苛待一些人,毕竟谁也不愿意自己孱弱多病。
所以得知白小姐香消玉殒,她也难以言喻的心酸。
“哀家信你。”
沈汀年的结语让房内一下子恢复了平静,张嫣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刃有双面,她知道自己用了一些手段让沈汀年看见自己,同时也是埋下了祸根,一个有能力又有手段的皇后无可厚非,但是若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就是品性问题了。
沈汀年绝不会给自己的儿子定这样的一位皇后。
张嫣出去没多久,最后一位被召见的人才被月朱领进门,叶风荷是唯一一个对自己所见之人感到诧异和激动的,她甚至在见到沈汀年的第一眼脸色有些惨淡,就好比被张嫣带进去狩猎场那日,张嫣指着那一马当先的玄衣少年告诉她,“那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人,大周国皇帝。”
竟然是——嘉延帝?偏偏是他。
所谓的云泥之别,不过如此吧。
世事太可笑了,她以为自己一生的救赎就是遇见了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被有心人利用的,她为了他豁出去一条命,死里逃生,又为了他折返回京再陷险境,连告诉对方自己叫什么的资格都没有……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在被濮阳尔雅介绍给他时巧笑嫣兮的对他说:“我叫张嫣,嫣然一笑竹篱间……”
而她,连开口都尤为艰难。
甚至无比庆幸那日张嫣有先见之明的给她准备的帷帽,好教她的惨白可笑不被世人看见。
“坐吧,哀家记得你母亲。”沈汀年是真的记得叶风荷的亲生母亲——曾经的花魁花叶。
叶风荷……她是叶家的私生女。沈汀年之所以这么肯定,也是因为记忆长河里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以及花叶和叶家大公子的那么一桩事。
大抵是记忆力太好的缘故,回忆往事总会比旁人多想一些东西,当年为了彻底拔除叶家的势力,她不仅扶持了新的皇商,更是一点点的把叶家的家产挪进了元禧帝的私库——也是她的。
但是也是因为没有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以至于叶氏逆党流亡到西戎,开始了叛国报复之路。
“你父亲姓叶,”沈汀年停顿了一下,饮了半口茶水,“就是你想的那个叶。”
叶氏逆党——叶风荷整个人像是被罩进了黑暗里,分明来的路上她穿的淡绿色底裙,雪白深衣,绣着淡绿色叶子的袖口和领口,像从山间而来,无限生机和绿意,此刻面色惨淡之余,一双眼也蒙了一层灰,再无往日的明媚春意。
她近乎颓然的垂下了头,“对不起……”
也是低头的瞬间,眼泪无意识的流了下来,她强忍着不敢发出声,忽而用力的掐着自己的手心,强行平复情绪。
“民女愿意替父认罪伏诛。”
望着她低垂的头颅,跪着笔直的背脊,沈汀年知道自己没有召见错人。
真轮起来,叶风荷也是目前唯一一个对濮阳湛对了真心的女子。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极大的优势,毕竟以濮阳湛的身份及长相,倾心于他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起来吧,还不到跪哀家的时候。”沈汀年平淡的声音,依稀透着玄机,但是心神受了重大打击的叶风荷没有听出来。
谁也不知道这一晚上沈汀年在离开之前为大周国定下了新的一任皇后。
第两百二十五章老来少
连续半个月的车马劳顿,让懒惯了的濮阳予安躺的背都痛了,尤其还在入住驿站的时候连续看了许多事关西南的奏报。西南边疆这一带历来盗匪猖獗,不是什么太平地方,大周朝不管是谁当皇帝也很难管的这片地方服服帖帖,因为他们本身隶属西域,和边境那边的西戎牵扯不清,尤其是近年动静闹得厉害的西莲山一带,本就是在仁武帝时期被他强行征夺来的西戎城池,当初仁武帝声名赫赫,威压四方,西戎不敢再生战事,西莲山辖域甚广,小城小镇不少,但真正的大城池,只有一个那就是莲山城。
濮阳予安出京的时候得到的消息就是莲山城发生叛变,当地的县官都死的死投敌的投敌,可以说一夜之间全部覆灭,连在元禧帝执政期间新设立的当地监察司都没能逃过劫难。
而最后把这消息传到京城的是隶属莲山城的周边一个小县城知县,要说这个小知县能在西戎人的天罗地网里把消息传出去也委实不容易。
濮阳予安人还没有到,派出去探查的暗部已经给他传了最新的西南境内的局面,其中就有提到这位知县平日里从来不敢管当地的事情,唯唯诺诺的很,但是却有个非常出名的夫人,这位夫人身上流着西戎人的血,与西戎圣族关系匪浅。
但这些濮阳予安都不关心,他只需知道这位夫人是他此行主要的目标就可以了。
距离莲山城越来越近,他们的车马也越行越慢,这日濮阳予安头回因为躺久了腰酸背痛的原因舍弃了马车骑了半天马。
“王爷,后边好像有些动静——”传话的护卫话还没有说完,濮阳予安就转过了马头,从队伍的前面朝后头折返,一边道,“队伍不要停,进了前面的县城再休整。”
安排是这样安排,但是队伍中间的一辆八匹马拉着的马车还是没等他靠近就停了,如此队伍就停滞在了蜿蜒的山道上。
西南边疆总下雨,天气怪的很。
沈汀年坐车并无晕车的症状,但是出京的时候走了三五天的水路,她晕的厉害,等换了马车还有些缓不过来,今天同濮阳绪一块喝药的时候就吐得比他还厉害,把侍奉的月朱还有虞司药等人都吓着了。
还是把药勉强喝完的濮阳绪撑起了局面,把苦着脸的沈汀年拉到自己床榻边,“叫你喝药的时候千万别闻着味……”
这熬出来的药本来就带着苦味儿,闻着就难受,喝下去更难,但是沈汀年这两年身体也不好,尤其是生下双胞胎落了病根,一年到头也是小病不断的。
“我不要喝了。”
“这边的天气不好,非常潮湿,这药喝了就不容易生病。”
濮阳绪就将碗又往她跟前端了端。
等濮阳予安掀开车帘进来的时候撞上的就是这样的一幕,不愿意喝药的沈汀年到底是被喂了一碗除湿气瘴毒的药。
马车再度晃晃悠悠的前行,濮阳予安也就没有再下车,而是陪着在车里,同沈汀年说前面到的地方就是他们抵达西南边疆的第一个县城,当地父母官就是奏报上提到的那个人——辛知县。
“你是说辛夫人这两个月都不在?”沈汀年眉头又皱起来了,他们千辛万苦的跑到这地方来,就是想要找到这位辛夫人,继而查探出她背后西戎圣族的事情。
这既关乎两国生发的冲突,又牵扯到了一桩秘事,这些年在虞司药辛苦的钻研之下他们终于找出一种可以抑制濮阳绪身上血症频繁发作的药材,也是这味药材的被发现,让虞司药追根溯源的时候查到这种药材不是大周国境内的原生药材,它的生发地是在西南边疆一带,确切的说就生长在西莲山脉,其他地方从没有找到过这种药材。
更让她惊疑的就是这味药材产量稀少,而且因为药性复杂不明甚少流转到药材市面上来,若非是她这么多年试过数不尽的药材药性,因缘巧合的试出来这药材对濮阳绪血脉之症有抑制作用……怕是再过百年也没有人能发现,这濮阳皇室的血症不是天生而成。
“暗部传回的消息是说这位辛夫人在莲山城叛变那日起就不曾出现过。”濮阳予安接过月朱递过来的茶,润了润口就放下了,他思忖着,转着玉瓷杯口,“而这位辛知县似乎也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可他大抵是如何也不会猜到此行来平乱的是新晋封的燕王,一个集无能无才无权于一体的少年。
“让暗部的人继续深入探查,同时让潜藏在西戎境内的探子闹些动静出来为他们遮掩行迹。”沈汀年心里焦急,也没有办法顾全太多,明知道这样吩咐不仅使得深入探查的暗卫陷入险境,更让原本潜伏多年的探子都暴露了身份,但是她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
去年年底濮阳绪三番两次陷入昏迷,若不是虞司药用了新药抢回来一条命,一切都会朝着她无法承受的方向发展,而她也不会同意濮阳绪提出的离京的计划。
濮阳予安指尖点着杯子,短暂的思考之后才将自己做的安排说出来,“我打算亲自去一趟西戎。”
沈汀年听了这话第一时间去看枕着她腿睡着了的濮阳绪,见他睡得安稳,不由轻轻松了口气,继而放低了声音,“不行,西戎不同于其他地方,他们表面尊崇西戎王为王,实则掌权的是所谓圣主……”
年少时沈汀年就看过相关的书籍记载,在西域很奉信神巫之说,哪怕后来西域被划分为很多分部,三分之一被大周统治,三分之一成为西戎小国,剩余的就是混乱的七七八八的部落,但是神巫依旧统治着西域,当地的人对皇权王侯都没有敬畏,反而所谓的祭司,巫女,圣主等会让他们甘愿俯首。
而这些身份特殊的祭司巫女圣主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非常邪气,寻常人轻易不敢惹,若非如此这弹丸之地也不会自立数百年。靠近西南边境的其他州府都在朝廷的禁令下不会贸然踏足西莲山,就是因为这西域邪性的很,奇奇怪怪的毒物,神神秘秘的蛊虫,还有传的神乎其神的巫术……
“正是因为如此,有消息说西戎国去年新上任的圣主是个少年,同我的年纪差不多大。”濮阳予安很认真的看向沈汀年,“而且越往西南深入,瘴气越多,气候潮湿本就不宜养病。”
濮阳绪的身体根本不能进入西南腹地,那地方潮湿闷热又多蛇虫,正常人都很难一下子适应。
这两个理由是有些说服力的,但是沈汀年还是摇头,“此事不容再议,等进了城,见过辛知县我再做安排。”
濮阳予安不是那种会违背父母命令的人,他没得到沈汀年的允许,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就安安静静的坐着等马车进城。
是夜,濮阳绪醒来用了一碗粥,又喝了药,沈汀年就把白日里濮阳予安说的话告诉了他。
两人甚少谈及濮阳予安的事情,这么省心的孩子太稀少了,濮阳绪揉了揉她的眉头,“看你整日的皱眉,早晚这要起褶子了……”
他拇指摩挲着她的眉心,语气温柔又带着无奈,“这省心的孩子你还担心,那不省心的你又操心,当真是受了不你。”
“……”沈汀年捋着他鬓边白发的手收回来,“受不了我?”
“你自己说说,最惯着孩子的是谁?最操心的又是谁?出来时因为舍不得孩子偷偷抹眼泪的又是谁……唔。”
濮阳绪赶紧捂着她的嘴,再说下去,他的一世英名就要挥霍的渣都不剩了,“小点声,外头院子都听的见。”
这县衙门是整个镇上最宽敞的一处宅子了,一个主屋两个厢房,而这个所谓的主屋窄的进出几个人都要隔开了,可以说他们就没有住过这么小的地方。
“哼。”沈汀年鼻子出气,也算应了,他忙就放开她,凑上来亲了口她的脸,都老夫老妻了还跟少年夫妻一样要顶嘴,要亲亲……濮阳绪一边做着,一边叹息,幸好也没有人看见,不丢人。
“夏夏是最听话的,说不让他去,他也不会去的,放心好了。”濮阳绪也是不想让孩子去冒险,人生地不熟的,就是年少时期的他都不敢担保这趟西域能不能去,更别说从小就被他们护的周全长大的濮阳予安。
沈汀年点了点头,若不是夏夏太听话,他们也不会同意带着他,换成其他人,想想就要摇头,一个个全都被濮阳绪惯的……一想到这儿,她就忍不住叹息。
倒不是她觉得几个孩子没教好,而是濮阳绪总爱护着孩子,有时候连他们惹了事,犯了错都会护犊子,沈汀年板着脸教训,他就在她身后冲孩子们笑,无声的告诉他们,有他在,不用怕——以至于上到濮阳湛下到濮阳望霓从小就知道有爹万事大吉的道理。
以前她还强烈要求他,在自己教育孩子的时候,一定要站在她这边,可濮阳绪总是做不到,这些年他一贯是做好人,她倒是严厉的那一位,有一次她也生气了,就拧着他的胳膊问能不能换一换,濮阳绪自然不愿意,迫于威胁就含泪点头,只可惜他的形象在孩子们心里已经根深蒂固,他就是沉着脸,作生气的样子,大家都觉得他装的。
想起一些事情来,沈汀年又笑起来:“再也没有比你更狡猾的人了。”
连孩子都要跟她争,只做好人,好教孩子们个个都跟他更亲……
第两百二十六章荆棘路
寅时,天才泛出青白,濮阳予安就因为听见一阵咳嗽声而醒来,他匆忙披了一件外衣就从窄的只安置了一张床的耳房出来,主屋里的动静已经很大了,闻讯从后院厢房过来的虞司药赶在濮阳予安后头进的门。
彼时沈汀年正拍着剧咳不止的濮阳绪后背,单薄白里衣衬着她整个人更加脆弱,尤其她还不自知的落了满脸的泪,或许是有什么预感,濮阳予安从未见过这般害怕的母亲,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却跟着一起全身发凉,无能为力到茫然……
“唔——”濮阳绪呛咳出一口血之后,剧烈颤动的身子突然就不再动了,他缓缓的靠在身后的人怀里,头发散乱而狼狈,嘴角还染着血渍,眼神却温柔,手还下意识的握住了沈汀年慌乱无措的指尖,“别哭……是我没用,我……”
沈汀年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他的身上,她拼命的吸了吸鼻子,想让自己镇定一点,可是她根本控制不住,“我不哭了,我马上就不哭了。”
濮阳绪想抬手替她擦一擦,却被虞司药捏住了手腕,房内的气氛并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缓和,因为濮阳绪骤然咳血之后,鼻子也开始溢出了血,一贯能镇得住场子的虞司药连背来的药箱都没有选择打开。
这意味着,她也没有办法。上一次她用过了那道新药就预料过这一日,一旦压不住,就会全面崩塌,无法挽救。
沈汀年抖着手擦着他脸上的血迹,可是不管她怎么擦,总是有更多的血流出来,她的情绪再也不绷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不要,别离开我……我害怕,不要……”
濮阳绪被放开的手终于抬起来拍了拍沈汀年,挨得最近的虞司药沉默的站了起来,她不忍的往后退了几步,屋里其他人都已经捂着嘴无声的哭着,其中月朱几乎站立不稳的靠着墙,她旁边的陈落默默的抽着肩膀,最后又慢慢的跪在了地上。
屋外的暗卫们第一次没有隐藏踪迹,一字排开的跪在了门口,濮阳予安在靠门口的位置站成了一块石头。
这样的一天,是他们这些人早就知道的,可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没有人能如预料那般平静接受。
沈汀年的崩溃就是如此。
“年年,我食言了。”
他曾经答应过,要陪她到白头的,至少也要活到送女儿出嫁,可在狠心的不去看哭着追马车的濮阳望霓的那日,他就知道自己会食言了。
他也曾在身体好些的时候同小望霓开玩笑,会牵着她的手看着她长大,也在病得很重的时候和扑在膝盖上的濮阳尔雅谈笑,说自己要努力成为大周皇族最长命的一任皇帝,这样,他也总算有名榜史册的事迹了。
可,他到底食言了。
人在死的时候到底会想些什么……有些空白也有些恐惧,但更多的是眼前人,濮阳绪睁着眼啊舍不得闭上,他看着已经崩溃的沈汀年,干涉的眼里也终究是湿润起来,他艰难的张了张口,堵在嘴里的血被他哽咽的吞了回去,勉强才说了几个字:“年年,不……怕。”
他声音轻不可闻,但是沈汀年点了点头,她听见了,只是说不出话来,濮阳绪还想拍拍她的背,只是手无力的垂下去了,在即将砸到床沿边时被一只手托住了,不知何时跪在了床边的濮阳予安用双手托着他的手放在了沈汀年的背上。
濮阳绪满意的笑了,双眼也就此闭上了,看着像睡着了。
濮阳予安张了张口,溢出一声泣音,他极力的想要喊他回来,却只能发出无力的哀哭——
啊——啊——不断抽搐着身体的沈汀年一声比一声绝望的叫着,声声泣血,却也喊不醒怀里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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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醒时察觉到有人在动她的胳膊,随即有凉凉的东西涂在了她的手心,她侧头看过去,自己的一双手裹着纱布,月朱脸色惨白的在给她涂药。
原是昨日她在痛苦哀嚎的时候犹如失去了理智把自己的手抠烂了都不知道,直到晕死过去,虞司药等人摊开她紧握的双手才发现她掌心血肉模糊,也不知道怎么就能被自己的指甲抠到这叫人触目惊心的地方。
陷入悲痛之中的沈汀年丝毫没有痛感,她只是发了呆,目光也愣愣的,给她换了药的月朱喉咙动了动,红着眼眶也说不出话来。
可以说这一日一夜,整个知县府里没有人开口说话,他们像是一群丧失了语言能力的人,骤然间就都哑了。
每个人都沉默着做着事,元禧帝的灵堂设立在主屋里,谁也没有预料到会在这样一个简陋的地方置办丧事,可在他们一群人离京的那日起,再糟糕的一切又都是不算意料之外。
走的人不在乎身后的一切,早早就吩咐过他们,他埋在哪儿都是天意,也不必兴师动众的运回皇陵,带一抔土回去就行,只不过,交代这些的时候还是有些遗憾的,他怕葬的地方太默默无名……后人不会给他迁坟,就没有办法和沈汀年同葬一处了。
但这些隐秘的心思,没有人知晓,除了沈汀年。
连绵的雨幕下,西莲山一带全都罩着浓重的灰暗,沈汀年每一步都陷近了泥泞里,恶劣的环境,阴冷的天气却都没有影响到她丝毫,她提着脚步走在山路上,脑子里铺陈开的却是宽阔的大道,好像浓墨描绘的画卷从她脚下蔓延开,她看见了不远处的少年,踏马而行,所过之处繁花盛放,看到他站在玉石阶上,望着皇城的琉璃砖墙,看到他端坐在龙椅上,俯视万人……最后他身着红衣俯身而来抱起了在花树下等待已久的她,他极少穿红,却也为她穿过一次。
沈汀年一步一步的前行,脚下分明是无尽的荆棘,她无一不痛,可这份痛又叫她麻痹了心神,在震耳的哀鸣里听到了他的声音。
“年年。”
“我的年年……”
“我会等你。”
此后青丝成白发,红颜骤老,沧海桑田也只等着同你相聚,我也会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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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日到来,阳光洒入院里,安静祥和的不染一丝尘垢,白飞冉踏入进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进了一座空宅子,甚至有一瞬间怀疑前面领路的陈落不是真实的人,因为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庭院唯一的一棵树,是大樟树,他是先看见的树,才看见的树下之人,距离他在庆历年间见到沈汀年,已经过去了八年,距离他建元二年在燕熙堂初见她,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
他缓步走下台阶,望着在庭院中心坐着安静看着手中书卷的人,这一刻才惊觉了岁月的魅力,会消除一些东西,也会沉淀一些东西。
“臣白飞冉叩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去年他见到嘉延帝都不曾这般做过,以他今日身份,没人会要求他这样。
“起来吧。”沈汀年放下手里的书,声音带着股倦怠,“你带了多少兵马过来?”
白飞冉起身的动作一滞,随即站直身子,声音无比恭敬:“回太后,微臣只领了三万亲兵,但是……”
“西南境内的各州湘军已经全部集结,共有十六万。”
“足矣。”沈汀年抬手揉了揉额头,衣袖微微滑下,他看到了她那清瘦无比的手腕,略微有些刺眼。
“事前哀家已经传讯给皇上了,与西戎之战,你为主帅。”
“微臣领旨,自当全力以赴退敌……”
“你错了。”
沈汀年淡声打断他,她站了起来,素服孝衣,脸上脂粉未施,头发也只一个木簪固定着,这样单薄的人却说出叫白飞冉心神大震的话。
“哀家为军师,此战誓要将西戎驱逐出西莲山外,永世不得踏入大周半步。”
她非要扩大版图,也非要护西南边疆一世太平,她只是要他们血债血偿,子孙后代永远都在西莲山外的苦寒之地。
白飞冉不知她心中所想,还以为是西戎侵占莲山城,屠戮大周无辜百姓的缘故,又兼之他在来的路上就听说燕王因救了一个被追杀的孩子然后就被掳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他们身边跟着这么多暗卫都没有抓到那掳人的黑衣人,最后追着燕王进了莲山城就没了踪迹。
他是极少数的知晓元禧帝殁了的人,也知道沈汀年这两个月一直都生着病,所以才会得到传讯的第一时间就迫不及待的领着亲兵从北峰城赶来。
昭明元年的夏日,西南边疆,大周与西戎狭路相逢。
西戎在西莲山后面扎营,除了已经占据了莲山城的小股兵力,另有三十万大军,堪称是举国之兵力倾轧而来,势必要撕开一道口子,如饿狼扑食般啃食大周这块肥肉。
大周的兵马在莲山城外三十里扎营,若要占据主动权与西戎对上,他们就必须把莲山城这道关口拿回来,可莲山城易守难攻,强攻之下必定折损兵力,西戎人肯定会伺机从西莲山后出来大举进攻,以逸待劳。
第两百二十七章多余人
莲山城毕竟年久了,城楼虽然年年加高,但是被岁月侵蚀的墙根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楼头的建筑物都呈现着古朴姿态,没什么气势,风雨飘摇的今时今日,更添一份沉闷。
两军对垒历经沧桑的城楼屹立在中间,曾经是大周国的屏障如今是敌军的护盾,城内的百姓惶惶不安,过往这地方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战乱,但大多是小打小闹,数百人的暴动,或者上千人的起义,从未像如今这般激烈过,他们不过都是为了生存的普通人。
所以在西戎人侵占了整座城的时候,他们也没有选择反抗,可以说从根本上生活在这地方的人对大周国就没有太大的归属感,天高皇帝远,他们哪里晓得当今皇上还会不会管这地方?反而是随着西戎军队驻扎在西莲山后方,越来越多的西戎人出入这座城,甚至先前的头领被调走,后来的所谓西戎国祭司统管全城之后,才渐渐有了反抗不满的声音。
前不久更是有一支人数不小的队伍悄然聚集,意图攻占城中粮仓,当时这个消息传到在莲山城建立了自己的城主府的西戎大祭司耳中的时候,他一边研究着自己养成的毒虫,一边笑的非常不屑,在他眼里别说小小队伍,就算是大周国百万大军来了,他也不怕。
甚至第二日还在议事的时候当个笑话说给众人听,底下人听着面上跟着笑,心里都在犯怵,这位西戎大祭司阴晴不定,手段毒辣,整日里拿活人来练毒,养的毒虫日日还喂人血……若不是因为他的缘故,莲山城也不会成现在这样,只不过他们哪里敢说话。
如今大周军队围而不攻,已经整整十日了,城中虽粮仓满盈,可禁不住人多消耗大,按兵不动终究不是长久之策。
莲山城内的人不安定了,城外的人也没有那么淡定。
此次大周出征的大军虽然都驻扎在莲山城外,但是他们的主帅却日日奔走在后方的一处小镇内,白飞冉这十天来都是一早儿就出来,到了晚上才回主营。
“再围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这十多万人每日的消耗也是一笔大数目,更何况为了让他们适应这西南的气候,还每日给他们分发汤药……”白飞冉征战经验丰富,他知道什么时候出击才是最合适的,所以在沈汀年再度要求大家原地待命的时,不得不开口提出质疑。
“此战既避不可免,还需速战速决。”时间长了不仅西戎人会懈怠,他们自己的士兵也会。
“这十天的适应期已经过了,除了部分体质特殊的士兵有些水土不服,大多数将士都很正常。”
议事厅内发言的是军医,他也是才被叫进来问话,说完之后看了看端在主位的沈汀年,对这位大周国皇太后,不仅他觉得陌生,在座的估计就没有几个熟悉的。
更有一位常年驻守西南边陲的小将军对沈汀年这个军师极为轻视,每次被叫来议事都非常的不情不愿,若不是顾忌着白飞冉,他怕是都不会来这趟。
今日他亦是如此不耐烦的靠着座椅打哈欠,然后听见了一道疏冷的声音。
“有劳何军医了,接下来的一个月,除湿驱瘴的汤药继续熬着,每日分发。”
沈汀年自己也在喝,不过比起外头将士喝的要略微精细些,多添了几味滋补身体的药材。
“一个月?”
“难道我们还要在这等一个月吗?”
“是啊,怎么能耗这么久……”
瞬间厅内的人都吵吵起来了,他们都是西南边疆各个城池汇集过来的大小将军,说好听了全是直率的性子,不拘小节,说难听了就是当惯了老大喜欢自己拿主意的,尤其打仗这种事,在他们大老爷们眼里哪里容的女人插嘴,更别提沈汀年压着他们整整十天啥也不干,身上闲的都养起来虱子了。
沈汀年端着茶轻轻抿了一口,任由他们说了一通,才不急不缓的把茶盏放下,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同时白飞冉轻咳了一声,于是场面又静了下来。
“阿蒙,你把这些东西拿给他们看。”
守在她身后的女暗卫阿蒙立即上前来,将早就准备好的由潜藏在莲山城内的暗部传回来的密信分成几份递给他们。
“哀家知道一座莲山城你们谁也不放在眼里。”
“可只怕你们踏足的那日,就是丧命之时。”
西戎人敢托大在他们大军压城的时候不增派兵马,必然是有后手准备,那就是西戎大祭司,这人喜好毒物,年轻时搞过一个万虫窟因看管不慎虫窟坍塌,致死数百人,以至于恶名远扬。
如今他镇守在莲山城,就是城门大开,沈汀年也不会让人走进去。
唯有除去此人。
“你们谁若还是想要出战,哀家也不拦着,只需立下军令状,生死由你,怨不得旁人。”
短暂的安静,没有人开口,都不是没脑子的人,这西戎大祭司的名声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过,白飞冉看完手中的一沓纸也陷入了沉默。
靠着他下首的一位姓梁的中年将军一脸忠厚,看着就像是厚道人,“梁某不想出战,也不是为自己,而是这手底下的兵都是米粮养出来的,折一个都心疼。”
沈汀年眉梢微动,看了眼他,梁将军憨厚的很,竟被她看的不自在得很,边疆苦寒水米不养人,他们这些粗人从未见过如沈汀年这样标致的人物,比画里人都要飘渺几分。
有不听话的自然也就有梁将军这样实在的,碍着她的样貌都会对她敬畏几分。
“可这样耗着什么时候是个头……”
也有人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一个月。”沈汀年看向厅外的方向,神情平静,“西戎大祭司必会死。”
所有人都退出去之后,白飞冉等了一等,没见沈汀年留他问话,便也没有借口多留,只能也落后一步的出了议事厅。
“陈落领着一个男人进了后院?”白飞冉走在院子外面,停住了脚步,他当即就想回头而生生克制住了脚步,说话的护卫本来就是守在外头等他的,见他这般模样自然没耐住多说了几句,“这地方进出就只有一个门,属下看的清清楚楚的。”
他在四周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要不属下潜进去看看——”
“闭嘴。”白飞冉斥了他一句,终究是不敢这个时候露出端倪,收敛好情绪,带着人离开了。
此刻的议事厅内沈汀年重新端起来茶,没等到人回来反而有些意外。
阿蒙收回了那些密信,然后守着沈汀年坐了会儿,她目光时刻注视着,也能清楚的察觉到沈汀年的变化,短短两个多月,她看起来除了清瘦没有变化,可前提是不要去看她的眼睛。
不然会发现那里面像西莲山终年不散的浓雾,会吸走所有的光线,却没有温度和光亮返回。
“娘娘,他们走了。”
阿云回来禀完话,沈汀年才开口吩咐,“让陈落过来。”
她自然不是要特地见陈落。
没多久被陈落领进来的男人就出现在了议事厅,沈汀年只一眼就不能再看,她甚至连茶都端不稳的丢回了桌上,身后的阿蒙阿云露出同样震惊的神色——她们之前从未见过沈余。
沈余注视着沈汀年,沉寂的眸光终究泛起涟漪,心中惦念的那一轮月,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上一回见她,是洋溢着幸福的二十岁少女,如今她,眼里没有旁人,也没有光,像荆棘深处的刺。
这漫长的十八年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她,只是或短暂或隐秘的窥探都不算真正的见面。
沈汀年想握拳的时候被阿蒙伸手先握住了,她屈膝跪地,声音带着祈求的意味,“娘娘……”
是了,她的手才好没几日。
沈汀年怔了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刚才骤然看见沈余,那一模一样的身形,那熟悉的容颜重重的击打在她的心上——痛的她呼吸凝滞。
“我早该猜到的。”
沈汀年没想到今日来的人会是他,可见到人后又发现,本该如此,会花近二十年时间去做一件事的人,若不是疯子就是只能是他。
所有的情报一瞬间串起来了,她不得而解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当初你主动去了太医院卖药所,花了三年时间就发现了只产于西莲山的玄芨树的果实能入药,你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反而离开了。”
然后本来就甚少在大周国流通的玄芨果更是不再出现在市面上,致使后来虞司药花了整整八年时间才找到玄芨果,研制出了一味新药。
“你后来又去了勾阑司,通过掌控情报,搭上西戎安插在大周的细作,为了情报为了钱,你什么生意都接,靠着沈家的皮子遮掩,所有人都以为你是狼子野心……”
连她都这样以为。
可他不是,他只有一个目的,他用钱砸出一条通道,成为西戎人信任的叛国贼,花了十年时间,他成为了西戎圣主的信使。
圣主的信使是什么身份呢?是西戎大祭司这样的人见到了都要叩首,是类似于大周国丞相的级别,现今的西戎圣主只有两位信使。
“为什么?”沈汀年拂开阿蒙的手,从座位上站起来,她再度看向他,眼神陌生的像看一个路人。
沈余反问她:“什么为什么?”
“是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还是我为什么现在才堂堂正正的出现在你面前?又或是为什么不早两个月出现?”
沈汀年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被激怒过了,她被陌生的愤怒感驱使,抬起手指着他,“你——滚。”
沈余却非常享受她这一刻的改变,愤怒吧,咆哮吧……这样的你才是活着的你。
他弯了弯嘴角,克制着点了点头,“我滚。”
但是他转身之后,又补了一句,“我不是圣人,我可以为心爱的人做一切的事情,因为我要救她,但是,多余的,我一样都不会做。”
“……”沈汀年生生被气的眼前一黑,险些往后跌倒。
第两百二十八章走失了
沈汀年把人赶走之后,心绪难平,这段时间她对外没有任何的想说的话,因为她的心已经关闭上了,没有人能明白她在两个月前已经把心留在了西莲山上。
她现在所处的环境是怎样,身边是什么人她都不曾在意。
然而今日看见沈余还是刺激到了她,所以很短暂的平复情绪之后,她让人去找了虞司药过来。沈余何时和虞司药搭上关系的她不关心,但是这个人出现在西南边疆却事关两国战事的大局。
虞司药一早儿也出了趟门,听说沈汀年找她,匆忙换了一身衣服到后院,天色尚早,沈汀年却早早的躺在了榻上,她有些疲乏,大抵是心神上。
“头又疼了?”虞司药在床边坐下,伺候在侧的月朱便退出去了。
沈汀年睁开眼,头疼……是了,在生下小望霓之后她的头症似乎就再也没有发作过?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她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解除了头症的烦恼。
一念通透,百思得解,她像是浑噩多年之人突然清醒:“我的头症其实不是因为他的缘故是吧?”
他?虞司药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指濮阳绪。
这段时间沈汀年总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才导致的头疼,所以虞司药随口问的一句话也是没想到会牵扯出旁的事情。
她默了默,然后叹息了一声,“这个事情委实复杂,我也是后来才查清楚,你头症的真正原因是当年你在中了沥青毒的情况下沾染了赵氏下在水里的药粉,药物相冲导致了严重过敏,拔毒之后留下了后遗性头症,后来这些年毒素全都排除体外才真正不再受其所困。”
“当初谁也不知道你中过沥青毒。”
所以沈汀年一直以为自己是体质特殊才会引发过敏的,现在想想也知道,哪有那么多巧合?
沥青毒,一种发作慢性的毒素,会随着情绪的变化而蔓延发作。
“沥青毒,来自西域……”沈汀年喃喃道,“所以当年他不是不想杀沈余,而是因为我。”
在沈余作为他的替身御驾亲征第二次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并且还立下赫赫威名的时候,濮阳绪对这个狡猾的男人自然再起杀心,他太会算计了,第一次饶他,是因为他故意毁容卖惨,赌濮阳绪当时的心理,第二次又饶了他,却是因为沈汀年。
“据我所知,他当初把毒下在了三枚针上。而锁桥在离开燕熙堂的时候把每隔三个月给你服用的一贴滋补身子的药方给了我,那时候我才发现问题……”
“后来呢?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沈汀年太懂濮阳绪的性子了,他不是宽容饶人的,几次三番被同一个人算计,对沈余一定是深恶痛绝的,更何况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还拿她的生命来威胁濮阳绪,是个男人也不能忍受。
“很多事情我其实也不清楚,但大抵能猜到吧。”虞司药又轻轻的叹了口气,“沥青毒可解,濮阳氏血脉之症却无药可救。”
沈汀年顿时坐直了身子,“他知道?你是说沈余所行之事,他其实是知道的?!”
其实已经不用虞司药承认这件事,她想到了那句‘年年,不怕……”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他如何那么笃定她不会害怕?濮阳氏血脉缺陷不仅会夺走她的爱人,还有她的孩子,甚至她自己也活不长久……再想到他拖着病体也一定要来西南,一定是因为沈余告诉了他什么,大概是拿到了破解濮阳氏血脉缺陷的办法,他知道自己所剩时日不多了,却还是要走这一趟。
沈汀年的心一瞬间又软又苦,为他软,又为他苦,她脑海反复想着他那柔软的‘年年不怕’像是呵护孩子一样的叮嘱,如何不叫她悲痛难过呢。
她是多么想他啊,可这座小镇离西莲山那么近,他却离她那么远,无论她如何呼唤,哭求,他都无法回应她。
察觉到沈汀年情绪又到了崩溃的边沿,虞司药立马生硬的转了话题,“今日我又找到一些线索,夏夏在莲山城里也搞出了不小的动静,应当是已经脱离危险了,但是因为全城戒严,禁止出入,他也被困在城里……”
果然说起濮阳予安,就转移了沈汀年的注意力,她强忍着悲伤,红着眼眶望向虞司药,“暗部的人已经都到他身边去了吗?”
“是的,他们索性都接上头集聚一处了……”
开战在即,边城的氛围一日比一日紧迫,大周军队从驻扎的三十里外一点点的挪进,过了十日,就到了莲山城十里开外了,后来莲山城内的西戎人就开了城门迎战。
西戎兵马比大周的要强壮,这是因为西容人长得就高壮,连女人都要比大周女人要高挑,他们养的马也非常的彪悍,这大概跟西南边疆艰苦的环境有关系。
乌泱泱的一大片西戎士兵,他们用的弯刀,而大周将士是长刀,长枪,长矛铁盾,两军对上泾渭分明。
步兵在前,骑兵在后,重器械的兵士在最后。
西戎人有些迫不及待,但是大周的军队却迟迟不进攻。
就在这样战事紧绷的如同箭在弦上之时,第二日,莲山城内的北边陷入了混战。
两方高耸的山坡,中间是个内陷的谷底,里面是厮杀的士兵,坡上是高高在上的西戎大祭司,他骑在马上好不威风,似乎对剿灭这股小叛军非常的得意。
眼看被围困的叛军越来越少,另一边坡上高树下隐藏的一支十来人的小队伍的头领摇了摇头,“真没用,还以为这群大周人能让大祭司下场——”
他话还没说完,叛军中有一个黑衣人突然从谷底飞纵而上,直扑向坡上的西戎大祭司,他去势又急又快,不等左右的护卫出手,手里的利剑就飞快的斩下,骑着马的大祭司人还没动马先慌乱的扬起蹄来嘶鸣,竟把人就这么甩下了马,反倒避开了袭击者的致命一击。
可重重的摔下马的大祭司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为这一摔之下他再也没有爬起来。
他形容狼狈的无声哀嚎,躺在地上一抬手才发现自己手上筋脉凸起,泛着黑色丝线——随着黑衣人落在他身边的同时,原来大好的日头忽然被乌云遮盖,天气阴沉下来。
“都住手,看看我手上的是什么!”黑衣人高举手中的黑色令牌,“这是圣主手令,见此令如见圣主。”
不说四围茫然无措的西戎将士们,连大祭司本人都睁大了双眼,他看着那枚手令,用西戎语对天喃喃:“圣主在上,圣主保佑……”
却说不出下一句就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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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莲山到西戎国都是穿山越岭,没有太多的平坦大道,几乎都是蜿蜒的山路,商队入城的时候,城门口的士兵也只简单的检查了一番,因为商队中的人都是西戎面孔,他们一扫而过,越过赶车的车夫,到了马车的侧面,掀开车帘往里头看了看,只一眼就看见车内人,目光澄净的如天上的雪水,一张宛若谪仙的脸,粉雕玉砌,是一个貌美少年。
掀帘的士兵愣了一会儿,目光直直的离不开,车内明显不止坐了一个人,但是他放下之后,脑子里只有一张脸。
马车再度行驶后,车内传来一道骄横的女声,“入城了找一间客栈住下。”
她似乎有些生气,交代完话还是气愤,转过脸来盯着濮阳予安,“他若是再多看你一眼,我就挖了他眼睛!”
“……”濮阳予安本来还有些精神的,对上少女怒气冲冲的脸,他十分厌倦的往榻上靠上去,“你爱怎样就怎样。”
少女听了这话更生气了,“谁许你睡觉了,不许睡。”
一边说一边还把他盖着的薄毯扯掉,露出了他瘦削单薄的身体,大概是猝不及防的动作连带着扯开了他的衣服,露出了锁骨下边大半的肌肤。
濮阳予安已经习惯了她毛手毛脚,自己把领子合拢,但是下一瞬又被她按住了手,少女非常的霸道:“谁许你藏起来了,你这条命是我救的,你这个人就是我的。”
“……”濮阳予安低头看了看她按在自己胸膛上纤细白皙的手,再抬头,他的脸色其实不是很好,因为缺觉,却又黑又亮,宛若星辰,“随你。”
说着竟真的就不管不顾的闭上眼,这态度激的少女根本拿他没有办法。
“主子,客栈到了。”车夫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他勾着腰恭敬的在外头等候指示。
少女目光牢牢地盯着濮阳予安的脸,面色渐渐温柔起来,用西戎话吩咐道:“去把后院租下来,不许任何人靠近,还有,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同他说话。”
“你们都太蠢了,被他套了话也不知道。”
“是。”
好像真的睡着了的濮阳予安在心里懒懒洋洋的哼了一声,他才懒得偷听,只是运气不好才出虎穴又落入狼手。好在眼前的少女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嗜色,舍不得动他一丝一毫。
商队入驻客栈,很快不仅商队里的人对少女俯首帖耳,客栈的人也对她恭恭敬敬,濮阳予安被安置在朝大街的房间,推开窗就可以俯瞰大半个国都的大街小巷。
“你就安心待着吧,在西戎,只要有我在,没有人能欺负你。”
濮阳予安听了这话突然有些好奇,这家伙到底有些啥本事?那日在莲山城北边山谷鏖战一个时辰,他被暗部护卫藏在另一边的坡下的密林里,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暗部的人来接,反而被一支路过的西戎商队捡到了。
是的,他是睡着了被人捡走了的。
可惜没有人会告诉他,在客栈住下之后,除了送食物的小二,他见不到第二个人,少女进城之后不知道忙什么,离开了一连三天都没有再出现,只是守在客栈的人越来越多,濮阳予安每日在开窗看着街道来往的人时,都能轻易发现街道两旁乔装的可疑人员,无时无刻不是在盯着他。
他若要离开,突破口只能在少女身上找。
第两百二十九章悲喜间
暮色降临,浓沉的天幕越压越低,太阳的余晖照在莲山城古旧的城墙上,泛着血红的光,那是还未干涸的血,凄凉而寂寥。
又有微风吹来混着血腥味在空中缭绕,刚刚平息战火的大片空地上还有无数尸体横卧着,进行了一天激战的大地也陷入了疲惫,连打扫战场的士兵都弯腰驼背的好似承受不住这一方地方的污浊。
与城外景象完全不同的是此刻的城内,大周的军队列队而入行走在街道上,高扬的大周过旗帜迎风招展,将士们铁甲铮铮,步履沉稳。
攻下莲山城对他们来说还只是个开始,接下来与西戎在西莲山正面迎战才是真的硬仗。
白飞冉处置好一切事宜匆匆快马出城,一路飞奔直达后方囤积粮草的小镇,与那些战的疲惫饥饿的将士不同,他只觉得今日之战热血沸腾,西戎大祭司真的没有出现,城内的布防真的如沈汀年所说不堪一击,甚至在他们推出了战车攻城的时候,城内毫无应对之法,尤其在他们抢占城墙的时候,还有好几股城内叛军同他们里应外合……
抵达沈汀年所住的知县府时,从另一个方向也过来了一支复命的队伍,领头的人正是今日帮着他们的那股叛军老大,到这个时候白飞冉自然也猜到了这些人便是常驻莲山城的监司暗部。
双方简单打了个招呼一同到议事厅求见沈汀年,没一会儿不仅沈汀年本人出来见他们了,虞司药等其他人也都来了,然而让她们失望的是,暗部的人没有带回来燕王。
“燕王呢?”沈汀年最后得到的关于濮阳予安的消息就是人在监司暗部的护卫下藏匿起来了,现在城都攻下了,却不见人,自然非常震惊。
她一开口,暗部的人齐齐跪下,尤其是领头人把头磕在地上哐当作响,“请太后惩治吾等保护不力,竟把燕王殿下弄丢了……”
“弄丢了??”
“弄丢了……”
虞司药和月朱异口同声。
“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沈汀年带着病容的脸瞬间沉凝起来,语气也非常的冷厉,议事厅内瞬间静可闻针。
“是……是这样的,昨日燕王殿下领着臣等转移时被西戎细作发现踪迹,然后就被他们从西边追到了北边的一处小山谷……”
一开始他们还有迎战之力,边打边退,直到西戎大祭司领着数千人围堵上来,局势一下子就倾倒了,他们纵然以一敌百也耗不过对方人多势众采取了车轮战,若非是西戎大祭司要留活口也不会拼了大半天。
“眼看要全军覆没之时,一个黑衣人突然出现了。”
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个黑衣人是怎么从他们中间出现又穿出去的,反正当时各个都鏖战已久精疲力尽的,等听见动静的时候,局面已经诡异的朝着他们意料不到的方向展开了。
“那人手持西戎圣主的手令,所有西戎的将士都伏地跪拜,然后那唯一站着的黑衣人朝我们挥了挥手,竟然就这样把我们都放了。”
峰回路转的捡来一条命,暗部众人自然拔腿就跑,但是等他们到之前藏匿燕王的地方寻人却遍寻不见了。
“整个山谷我们都找了无数遍,就是不见了燕王殿下……”
“后来呢?”白飞冉忍不住追问,他瞧着沈汀年越发难看的脸色,顿了顿,忧虑道,“一日一夜的时间,莲山城这么点大的地方,若是你们都找不到,那只有可能人已经不在城里了。”
他们可是在莲山城驻守多年的监司暗部,可以说哪里有河哪个方向有几座楼他们都一清二楚。
白飞冉不提还好,一提人可能已经不在莲山城了,众人更是开始担忧。
燕王才十四岁,肩不能扛,手不能举,从小到大连手指头都没有破过皮,他因为性子懒惰,过分安分,从来没机会伤到自己,轮起来比当今嘉延帝都要娇贵一些,像搁在在白瓷瓶里的一块玉。
沈汀年看向夜幕下的西边方向,紧皱了眉头,刚刚拿回了莲山城,将士们情绪高涨,正是对上西戎大军的好时机,若这个时候抽调兵力去寻找燕王……
“娘娘,寻人不可张扬,西戎人以狡猾善变扬名,若叫他们知道燕王流露在西戎,反而不妥。”虞司药适时的提醒她,眼下大局为重,寻人只能暗中进行。
沈汀年当然清楚,可情感上如何能淡然处之,竭力克制住情绪之后,她才开口吩咐:“冯司长,你领着暗部在西戎这么多年,哀家相信你的能力,寻回燕王殿下的重任唯有你能担……”
“你们都见过燕王,还与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哀家就不做多的交代了,去吧。”
本以为性命不保的暗部众人还能将功赎罪,自然齐齐磕头叩谢,并领了命退出去。
随后三言两语把白飞冉也打发走了,沈汀年立即让阿云奉她的口谕去找沈余,在西戎找人,一百个暗部也不抵他一人。
而且能拿到西戎圣主的手令解救暗部众人,定然也该知道濮阳予安走失了。
可这位西戎圣主的信使大人却没有如她所愿的那样神通广大,不仅没有回复她消息,而且在帮她除了西戎大祭司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大周和西戎兵戎相见,互有伤亡,战事开始就无法轻易结束,随着战线的拉长,整个西南边境都不再安宁。
沈汀年派出去寻找濮阳予安的人像投进湖里的石头,有去无回的沉入了西戎国都,至此,她可以确定,人就在西戎国都,而且还活着。
而一个月后来自西戎国都的一份密信也证实了她的猜想,写信人便是沈余,“战事结束,或可赎人。”
短短八个字,透露了两个问题,一则濮阳予安安然无恙,二则他成了西戎国无论战败都可以拿来对付大周的筹码。
夏日炎炎,那灼烧人皮肤的光热却映照不到沈汀年的身上,她掩藏在心底的担忧总让她手脚发凉,也正是为此,她愈加的对战事投入大量的精力,排兵布阵,运筹帷幄……敌人走一步,她算百步,以至于从开战到结束,每一场战斗无论是顺利平坦还是曲折惊险都以大周胜利告终。
这一战载入大周国史,连带着姓名不详的军师也被书写数笔,只因她精通兵法,熟悉西戎军队之短长,连对西域的气候都掌控在内……当然战胜西戎的关键之处也是少不了朝廷对她的支持,兵马粮草,能人干将只增不减。
反观西戎国,却是有剪不断还乱的内乱。
秋风席卷大地的时候,边城终于恢复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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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之战大捷,不仅夺回了莲山城,还把西莲山一带全部收入大周版图,更将西戎人驱逐到更远的西边,若非是他们实在不适合那边的气候,怕是能打的西戎国迁都。
西戎国国主也不得不提出议和。
然而大周国也在取得胜利之后陷入了一片白,元禧帝薨逝的消息昭告天下了。
江府,江科夫妇依偎在一起啜泣,江夫人年轻的时候就对元禧帝非常的喜欢,虽然江科本人和元禧帝情谊深厚,但是这会儿哭的更凶的却是江夫人,他们的子女都是老大不小了看着父母这样伤心,也是个个眉头紧皱,唉声叹气。
赵府内,本来召集了人议事的赵相说着说着,突然就愣了神,一瞬不知想到什么,然后眼里含了泪,其他人也是了然的低下头去,神情黯然,也有人暗暗的拿衣袖抹眼睛。
沈府后院,沈河领着所有沈家人齐齐跪在院里空地上,朝着西南方向磕头,礼毕,他起身,摆了摆手,所有人都迟缓的散开了。
只留他在原地,久久的站着。
位于京城东街的公主府里,以小椰子为首的少年们个个都是泪眼婆娑的模样,范时怕濮阳尔雅接受不了现实,一直担忧的望着她,“雅雅,你不要憋着,你这样让我害怕……”
是的,濮阳尔雅一声不吭的坐着,也没有哭。
“父皇在江南呢,他一定在等我去找他。”
“他怎么可能丢下我们,不可能的——”话音刚落,突然哐当一声响,却是午睡后醒来的小望霓推开门进来,众人一惊,周围寂静一片。
已经懂事的小望霓眼睛扫过大家的面色,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她后退一步,想退出去,下一瞬整个人都滑坐到地上,突然捂着脸痛哭起来,她不想失态,自从开始学公主礼仪之后,可还是遏制不住身体,一点点的伏在地上,眼泪全都打在地面,一下子就浸湿了一大片。
“雅雅,你去哪?”范时徒劳的想要拉住她,却被甩开。
濮阳尔雅往外走,没有回头,身后的哭声像是利刃一般凌迟着她,可她还是不肯相信。
只是固执的不相信也不代表现实会改变。
而皇宫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心情沉闷,个个难以平静。
那些新晋升的嘉延帝妃嫔们连太上皇面都没有见过,自然没有什么感情,伤心难过也不过是为了一个礼字,但是她们却结结实实的不敢生出旁的心思。
因为皇上本人已经连续两日未进水米,悲痛难过的连国事都不顾了。
第两百三十章又和亲
举国守丧,不见红不闻喜,罢朝三日的嘉延帝再度上朝的时候,容色愀然,恰逢西戎求和的使臣入京,他却没有当即接见,在朝中一干大臣诧异的模样下,只让礼部的人接待使臣。
他虽然已经亲政大半年,但是满朝文武对他并不是都钦服,明里不会表现,遇到事情就喜欢做些小文章,今日也是如此,礼部的人接下来西戎使臣议和的事宜,有些人却看好戏的不闻不问,半点没有应对敌国的同仇敌忾,更没有国丧期间的低调安分。
濮阳湛一身朝服威严的端坐在龙椅上,不动声色的察看着诸多人的神色,掩在宽袖里的手无声捏握起来。
没过两日,鸿胪寺的某位官员因为在家接待宾客饮酒而言谈失态被监察御史参了一本,然后因这么一件小事就丢了官……群臣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因为私下抬了一房小妾进门的司天监在第二天就落了狱,百官闻此震惊不已,以至于上朝时见濮阳湛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各个神色仓皇。
司天监私下纳妾并不是大事,骇人的是他做这事必然极其隐秘,然而这事却在当天就传到皇上耳中?这意味什么……心虚的诸位大臣战战兢兢。
就在这种氛围下,濮阳湛在朝堂之上接见了西戎使臣。
标准的西戎人面孔的中年男人领着四五个下属踏进垂拱殿之前神色非常镇定淡然,好像不是来求和而是来收租的债主,众人看着他们一行人这样的态度,便知事情不简单。
果然率先开口的中年男人自称阿尔那海,乃西戎国护军,奉他们的王上之名前来议和,“大周国皇帝陛下,我西戎地薄物稀,此次战败更是损失大半疆土……”
阿尔那是西戎圣族姓氏,这人身份在西戎国相当不低,难怪作为一个战败求和的人还如此嘴脸,当即看不惯的一些年轻朝臣开口了。
“早知西戎贫瘠荒蛮之地,不想连基本的礼仪也不知。”
“岂是不知礼,怕是脸皮也够厚,那咬人的皮毛牲畜挨了打也知道夹着尾巴做人。”
“附属小国焉知大国国度……”
……
一瞬间嘲讽声像巴掌啪啪打脸,阿尔那海面色胀得发红,哪能预料这大周国的官员会这般不吐脏字的骂人,他狠狠地瞪向那些开口的人,然而井然有序的文武百官各个看着他,丝毫不惧,还有人发出嗤笑声,更让他憋屈。
“既然贵国如此没有诚意,”果然被激怒的阿尔那海没忍住说出了自己的底牌,“想来贵国燕王殿下之事就不用再议了。”
早知道他们议和不是出于真心,但是突然丢出燕王大人这么一桩事,不知情的群臣哑了口,齐齐看向龙椅上高坐的濮阳湛。
从一开始就不再像以往那样若有若无的散漫的濮阳湛,神色如常,无人能看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朕的弟弟性子顽皮,去西戎国都游历之事朕也是这两日才知晓。”濮阳湛丁点不在意的口吻使得阿尔那海一下子愣了神。
在他所知的传闻里这位皇帝不过是才亲政的毛头小子,甚好拿捏,可如今看着少年俊美如天神的五官,那傲视群雄的神态,不禁有些不安。
坚定的信念一旦崩塌,所有的应对之策都会分崩离析,在话题提到燕王殿下之后,御史台的人下场了,他们竞相提出质疑,先是说燕王怎么会游历到西戎去,接着你一眼我一语的,话里话外都说这位‘废物’殿下活了十多年没有什么存在感,这会儿倒是出了一下名。
很快阿尔那海便意识到传闻是真的,大周国的燕王真的是个吃吃睡睡的无能废材,难怪被他们抓了大半年,大周国也没有派人来找,两国交战的时候他分明让人把消息传给对面,迎接他的却是更加凶狠的厮杀,那些杀红了眼的大周将士根本不在乎他手里还拿捏得人质。
彼时他就气的不行,若不是那小子不在他手里,不然定要杀了泄愤……而今,他憋着一肚子火,隐忍道:“皇帝陛下,这位燕王殿下可是你的亲弟弟。”
“朕自然知道。”濮阳湛不动声色,“可朕更知道,莲山城无辜被杀的数百百姓,还那些替朕管治一方安宁的朝廷命官。”
在阿尔那海越来越难看的面色下,他缓缓站了起来,“想必西戎国主也很清楚,这次交战,大周折损了多少英勇将士,耗费了多少钱财米粮。”
“而这些,朕必要你们数倍偿还。”
最后一句话已经耗尽了他的耐性,他像是不愿再多看他们一眼,“西戎既无诚意和谈,那便继续兵戎相见吧。”
“等一下!”阿尔那海忙喊住他,一改之前的傲慢的态度,大丈夫能忍能屈的垂下了脑袋,他拱手道:“我们国主还有交代,若是陛下不肯退还侵占的西戎国土,且态度坚决的话,那么,我们国主愿意同大周和亲,不计前嫌,和平共处……”
“和亲?”濮阳湛坐回了龙椅上,掩在袖中的双手沁了一手的汗,他随意的搭在扶手上,一点点把侵心的凉意驱赶出去,幸好——
“你们国主年龄相貌如何?”
阿尔那海见他如此态度,心中欣喜,但是开口却有些为难:“我们国主双十年华,相貌出众,智勇无双,不过此次和亲却非他,而是我们圣主大人。”
他提到圣主的口气明显更为恭敬更为慎重。
濮阳湛却不关心到底是哪个人,他只要和亲的条件是归还人质,“无妨,贵国若真有意和亲的话,我大周泱泱大国,贤才无数,你们嫁过来的人自有好归处,而若是要娶,皇室宗族中的贤德女子诸多,亦非不可远嫁。”
说到这儿,他眼神往下瞄了一眼,站在朝臣中的沈沉与他眼神轻轻一触,然后他站出来先作揖行礼,再站直了身子:“皇上,微臣亦赞同两国和亲,愿亲领此事,极力促成两国之好。”
濮阳湛一本正经的点头,“准奏。”
沈沉领旨谢恩之后,回过身来朝着西戎使臣的方向走了几步,他气质温润,容貌斯文,书卷气息浓厚,说话的嗓音也极好听,见礼道:“阿尔那护军大人,在下沈沉,领礼部侍郎之职。”
阿尔那海乍然被这样温和的对待,一瞬间有些不适的也回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举手礼:“沈侍郎,请——请直言。”
“是这样,皇上既允西戎和亲,那么,贵国可否送返我们的燕王殿下,护军大人应当也知道,这殿下毕竟是皇室之人,若让外人欺侮了,于大周颜面有碍。”
“这……”阿尔那海刚要开口,又听沈沉接着道,“西戎战败之后提出议和,我大周既没有咄咄逼人的再进犯,也没有另收赔礼,可谓是诚意十足,护军大人你说是吧?”
“……确是如此,只是,”阿尔那海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说了,“此次和亲,我们圣主要求娶的就是这位燕王。”
似乎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他强忍着掩面的冲动,又补充,“这事连我们国主都没有办法……所以,才会同意议和。”
言下之意,若不是因着西戎圣主的缘故,西戎绝不会同意就此罢休,白白失去一半疆土……由此可想而知,西戎内乱必然是国主和圣主的权力争斗,其结果不言而喻。
垂拱殿内的众人都是震惊之态,他们虽然对燕王都没有什么过多的了解,但是有一点确实人人心知肚明的,那就是皇上对燕王的感情,所以他们配合做戏是一回事,听着西戎竟不打算归还燕王,都心里咯噔一下。
御座上的濮阳湛捏着扶手的手背青筋暴起,显然已经不是无语二字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了。
“求娶?你们圣主好大胆子。”他睨了西戎使臣一眼,随即拂袖而起,“告诉西戎王,等着大周国铁骑踏平烽都吧。”
烽都是西戎国都。
骤然就谈崩了,阿尔那海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御前侍卫赶出来垂拱殿,因为发生的太快他不及细思,还以为是濮阳湛是被他所说的事情激怒了,毕竟在寻常人眼里男子求娶男子与侮辱戏弄无甚区别。
可其实他真的没有这个意思,若非是得了圣主令,他也不敢办这个事情,好好地一个圣主竟然想不开的要娶一个男子,他也觉得非常的惊悚好吗!
灰溜溜的回到暂居的京城驿站后,阿尔那海立即同属下商量接下来怎么做——全然不知他们的一言一句都被皇室暗卫监察。
退了朝之后,濮阳湛心情非常糟糕,往御书房走的路上皱着眉头,跟着的人都提着心不敢懈怠,倒是沈沉跟着一旁,没什么异常,言语依旧温柔:“别气了,这事还是等西南传回消息再议——”
“可都三天了,母后的消息还没有来!”濮阳湛捏着拳头骤然砸在旁边的廊柱上,“该死的西戎人,什么狗屁圣主,竟然觊觎夏夏,朕要去西戎,亲手扒了他的皮……”
越想越气,连拳头捶的发红也没有顾忌,沈沉脚步顿住,脸色也不好了,他往四下里看了眼,随侍的宫女太监吓得齐齐倒退几步,恨不得此刻能隐身。
“说什么气话,夏夏在烽都呆了好几个月了,定然是有人护着,若不然阿尔那海不会这么快就放弃用他来争取西戎战败的城池……”他走到濮阳湛的右手边,握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人往另一条路上走,“我们先回乾清宫处理一下。”
“处理什么?”濮阳湛跟着他走,还有些气郁难消。
“冰敷一下你的右手,现在不觉得疼,晚上你就该喊了……”
两人走的不算快,后面跟着的人却故意落下一段距离。
第两百三十一章孤雁返
等待的时间总是非常非常的漫长,有时候长的让人无法忍受,从夏天等到了秋天,又等到了冬天。
沈汀年的心情已经回归到平静,但是还是会在每日早上醒来问一句西戎国都的消息,直到院子里的树叶落了一茬,她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可她还是没有寻回来濮阳予安。
从京城发出来的信早就堆满了案桌,白飞冉已经领着大军班师回朝,可她守在莲山城辖域的小镇里,固执的不肯离开……这一等就等到了沈沉奉旨出使西戎,要与西戎王议定和谈。
前往西戎的必经之路就是西莲山,沈沉抵达的第一天就独自寻了上山的路,按照密信里所绘之图,找到了元禧帝之墓,四围绿树辉映,遍植花草,哪怕是冬天,也不萧瑟枯寂,只是长久的跪在地上,终觉无限寒凉。
祭拜元禧帝之后下山已经是夜幕降临,他走的本不快,脚步声也掩映在风声里,沉重到难于排解的思绪被一阵咳嗽声打断,他抬头看见了蜿蜒山路上竟然有晃动的灯光。
这个时辰还有人提着灯笼上山?
沈沉刚要顺着下山路迎上去看看,忽而一阵风掠过来,疾步飞纵上山的暗卫阿蒙拦住他的脚步:“王爷,请这边避让一下……”
原来那提灯上山的人正是沈汀年。
这样的天气来这深山——沈沉暗暗担心,但是被暗卫拉拽着躲在树影深处,无可奈何的看着一个瘦削单薄的人影缓缓走上来,灯笼的微光映照着她的一张脸,比他记忆里的任何一瞬间都要瘦,下巴尖格外的突兀。
等她走远了一段路,暗中跟着的护卫都悄声出现,原本开路的阿蒙带着沈沉小心的跟的最近。
重重夜幕蒙头盖下,天地间都沉浸在一片暗沉寂静中,很快,沈沉等人隔着斑驳的树影看见了立在墓前的沈汀年,她是平静而安宁的,没有任何奇怪的举动,甚至,没有开口说话,没有哭泣。
可这深夜里的一抹孤影,比什么都刺的沈沉心痛。
风吹烛影动,夜深人更凉,将残的烛火,也没有人吹熄,可无情的北风仍旧带走了天地间的最后一抹微光。
如果思念能化形,那这一座千古深山能不能载得动她的相思之情……沈沉背过身去,无声的叹息。
第二日浩荡的车队在宫道上前行,冬日暖阳分外柔和,照着这条蜿蜒如龙的队伍,飞扬的旗帜在空中张扬,随着西南一战,大周国的国威震慑寰宇,版图的扩张已经覆盖到了整个西域地带。
也因着这一战,嘉延帝的名号传遍各地,四海臣服,天下归心。
沈汀年揭帘往外看的时候,正是远离西莲山的官道转角,她眼睁睁看着那座山被她留在了身后……
大抵是不忍见她如此伤怀,月朱倾身过来替她掩上车帘,“风大,娘娘这几日身子才好些。”
另一旁在研究着手里的书信的虞司药闻言抬头看过来,也跟着打岔道:“荣臻王他们现在已经过了莲山城了吧。”
若不是她和月朱极力劝说,沈汀年是想要跟着沈沉的出使团一道去西戎国都的,但是她的身体真的不宜长途跋涉,更何况西戎国都的天气早晚温差极大,冬天还下着连绵的阴雨,稍有不慎就会感染风寒。
一开始沈汀年还不听劝,好在沈沉说了京城还有急等她回去的两位公主,大的那个已经叛逆的管不住了,小的更是病了两回……三言两语说的沈汀年挂心不已,兼之沈沉保证一定会把濮阳予安毫发无损的带回大周,她只能先行返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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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北行,天气越冷,飘飘洒洒的雪花跟了他们一路,而他们回京的必经之路是仓翠山,正好赶上大雪压断了山上的树,造成了道路拥堵,前方开路的护卫紧急清理地面,等到消息传回,虞司药等人便就势在仓翠山驿站休整,等清理好了道路才出发。
“娘娘,前头堵着了,我们先去驿站里休息片刻……娘娘,你要去哪?”
沈汀年刚下马的时候就觉得眼前的地方甚是眼熟,等月朱搀着她行至驿站门口,她忽然间就想起来了。
眼看着她提着裙摆就往里头走,不管不顾的模样,月朱顿时惊诧不已,连忙要跟上去,被跳下车的虞司药拦了下:“先别去。”
“可是,娘娘她……”
“我倒是忘了这地方……不同寻常了。”
“啊?”月朱一愣,虞司药却没有多做解释,只摇了摇头,“等她自己回来吧。”
她们就在马车旁干等,等了大半个时辰,沈汀年才神思不定的自己走回来,她把驿站到处都走了个遍,一点都没有变,仿若她离开了这么多年,这地方就一直等着这一天被她看见,然而环顾四周,她却像是寄居的一缕魂,始终不完整。
一阵脚步声从车队的前头传来,急促跑动着,到了跟前却又小心的收敛,像是不敢接近。
“母后……”
沈汀年一怔,转身看见来人,迟钝的回应他:“湛儿……”
濮阳湛注意到她的神色,又见她如此清瘦,心中绞痛,万分难受的上前来把她揽在怀里抱住:“母后你可回来了,湛湛好想好想你……”
沈汀年被他这一抱住,健朗的少年身上自带着热气,还有那熟悉的亲切感笼罩而来,瞬间熏得她鼻尖发酸,她隐忍已久的一股委屈不防备的倾泄而出:“湛湛……你父皇他食言了,他留在了西莲山……”
“我见不到他。”
濮阳湛低头看着睁着眼睛无神的看着自己的沈汀年,心脏好像被人捅了一刀。
元禧帝走了,沈汀年没了心气,她想死了。
他躬着身子,扶住沈汀年的双肩,语气微带哽咽:“母后,还有我,还有甜甜,还有小福星……”
“对了,还有夏夏,夏夏他还没有回来呢。”
他越说越从慌乱中冷静下来,长吸一口气,压下去大哭一场的冲动,“父皇食言了,你难道也要食言吗,小福星才九岁呢,她还没有长大,她还没有嫁人呢……”
“你们答应她的不能不做到,我们现在就回去好不好?”
大抵是他语气哀切,神情落寞,沈汀年看着心中也有些难受,尤其她对他诸多愧疚,这十多年她一颗心都寄在元禧帝身上……她点了一下头,又转头看了一眼仓翠山驿站。
那年他出京,只带了她一人随驾,为了虏获她的芳心,就在仓翠山驿站穿了便服,要她唤他夫君……她还记得他一袭锦色宽袖长袍,束腰白玉带,长身玉立,丰神俊秀,一瞬间就把她看呆了。
沈汀年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只有仓翠山驿站简朴的门扉。
“走吧。”
同日,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域,沈沉带领的使臣团也抵达了西戎国都——烽都。
按脚程算他们也不该这么晚到,但是因为遍寻不得濮阳予安的消息,沈沉不得不一边压下行进的速度,一边暗中带着小分队先行潜入烽都寻人,然而事情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整个烽都人人都知道大周国的燕王殿下是西戎圣主的人,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长什么样,是何年纪,现居何处。
既然找不到濮阳予安,那只能顺藤摸瓜,先找到西戎圣主,可事实上,这个西戎圣主也难找。
甚至普通百姓连圣主居于何处都不知道,传言圣主是个少年人,却行迹神秘,从不在大众面前露面,更多的消息就没有了。
但是西戎人若是有事情求见圣主总要有办法寻他,这个时候就可以去找一个人,那就是圣主信使。
沈沉被阿尔那海领到西戎右丞相府,见到这位圣主信使时,一股荒谬感油然而生。
“你们下去吧。”沈余屏退左右,也放下了手中的笔。
阿尔那海临出去递给沈沉一个鼓舞的眼神,这人一路上跟着他从大周回到西戎,非常敬佩沈沉的博学多才,又因为沈沉不仅性格好,而且酒量也极好,他十分的欢喜,抛开身份来说,他俨然把沈沉当成朋友。
“你小的时候,非常的特别。”沈余坐到待客的隔间茶桌处,抬手示意沈沉入座,一面主动为他倒了一杯茶。
“那年你也可能就是三岁吧,站在京城西大街的拐角,身上的衣服脏的看不出颜色,眼睛却特别的大,一眨不眨的看着我……那时候我就在想,看我做什么呢,我又不养孩子。”沈余说着叹息的笑了一声,“事实证明,我也养不好。”
“是养不好别人的孩子,还是养不好自己的孩子?”沈沉转了转手里的杯盏,语带讥讽,“以茶代酒,谢不养之恩。”
沈余平静的看着他把茶水饮尽,当初若是他把眼前的孩子捡走了,那就没有后来人的事了,他的一念之差,也是沈沉的命运更迭。
不怪沈沉此刻态度不好,实在是在这敌国的重臣府邸看见自己人,任谁第一个念头都会是这人竟然是个叛国贼?
“燕王在哪里?”沈沉不打算与他再续前缘故旧之事了,也管不得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王宫里。”
沈沉深吸一口气,他也猜到了。
难怪这近一年时间把整个烽都掘地三尺的大周监司暗部的人都找不到人。
第两百三十二章兰溪宫
沈沉积极营救燕王,烽都王宫即将掀起波澜,而同年冬末大周皇宫因为皇太后回宫也是诸事连连。
沈汀年没有住回北苑,也没有再回燕熙堂,因为这两个地方都住不得——濮阳湛怕她触景生情日日伤怀,早已吩咐人腾出了一处安静之所——兰溪宫。
住进去的这天晚上沈汀年还没有入睡就被身边的动静惊扰。
“呜呜呜……”睡着的小望霓抱着她的小枕头哭,沈汀年立马俯身过去拍着她的背,小心翼翼的哄她,但是沉浸在梦里的小望霓仍旧轻喃的呜咽。
听她们说这几个月濮阳望霓经常梦魇,每晚都要赖着濮阳尔雅一起睡,听时就已然心疼,这会儿亲眼所见,沈汀年胸中梗塞,心酸苦楚个中滋味无人能懂,她那么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福星也终将消失在岁月里。
沈汀年缓缓的躺倒在小望霓的近旁,把她拢在怀里安抚。
大抵是她身上的气息是熟悉的,她怀里的温暖是小时候最贪恋的……渐渐小望霓止住了哭泣,她的脸小小巧巧的,嘴巴略略张着,眉头蹙起,鼻子也皱巴巴的,沈汀年伸出手给她抚平皱纹,抚平后又轻柔的擦去她脸上还没有干的眼泪。
抱着小小暖暖的濮阳望霓,她渐渐有了力气,那是希望,想活下去的希望。
第二日天一早皇后张氏就领着若干妃嫔来兰溪宫给太后请安。
兰溪宫在原慈安宫的后面,也处在御花园的北边,她们一早儿赶来恰好碰上濮阳望霓起床,沈汀年便让她们在外殿候着。
等她亲自给小望霓梳了头,牵着她用了早膳,小望霓又赖着不肯自己去上课,只好就带着她出来见一见这新的一茬后宫妃嫔。
年纪小一点妃嫔仅十三岁,其中最大的也不过十八岁,比皇上还大两岁,如今这些鲜嫩如初绽的花儿一样的生命在沈汀年眼里各个都差不多,是鲜活的美。
“都起来吧。”沈汀年目光一扫而过,半点没有停留,连站的最前方的张嫣也没有多看一眼,她这般冷淡的态度,让众人都有些不敢正视,只偷眼打量,暗自惊叹。
简衣素髻,容色清绝。
这哪里是太后老人家?
有些自惭形秽的忍不住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传闻果然也不尽是骗人的,这荣宠一生的女子当得起一句冠绝六宫倾城倾国。
叶风荷却在角落里望着沈汀年的脸有些出神,虽然还如初见时那边惊艳,只是……她忧心忡忡的垂下眼,更添一份疏冷和陌生。
张嫣领着众人又各自坐回去,在等候沈汀年出来之前,她们就干坐了许久,如今见了人,不说其他人心里打鼓,就连长袖善舞的她也有些惴惴不安。
“母后……”
“今儿你们来这一趟也算正式见个面,以后无事都不必来了。”
张嫣才开个口就闭上了嘴,恭谨的先聆听沈汀年吩咐,“宫中事务既由皇后治理,哀家便不会插手,都各司其职吧。”
“母后,且听臣妾一言。”张嫣从左下首第一的位置起来,走了两步到中间,竟就这样跪下来了,“臣妾知晓母后素来喜好清净,本不该领着众人来打扰,但是这兰溪宫偏于一隅,委实冷清……”
她语言神态都非常的恳切,不仅请求沈汀年收回成命,更是希望能让她们这些小辈尽绵薄孝心,也不每日来上门请安,但是隔山差五却还是要串一串门。
“还有这宫中事务,琐屑之事万不敢扰母后视听,但是事关人命,影响重大的事情少不得母后出面……”
一番话毕,听的沈汀年都叹了叹气,当年的自己在这个年纪可没有这份通透,虽说张嫣是皇后,名义上的六宫之主,但是她却不敢擅自专权,反而把态度摆清楚:这宫里,说话最大的乃是太后,不是她。
这样做对内对外都落了好,首先,她能当皇后是沈汀年定的,这份恩情不能不报,所以把治宫大权也让出来以示恭谨,在沈汀年这里是做足了,其次,传到皇上耳朵里都会觉得她孝心可嘉,最后,在诸位妃嫔眼里,有了太后这座大山,她们也算有了能对付皇后机会,不然光在身份上就被压死了。
而且今时今日的张嫣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把这么多人治理的服服帖帖,不说其他人,就是以惠妃崔氏为首的一群在宫里养大的妃嫔就非常的难管,她们除了家世背景毫不逊色张嫣半分之外,更占着一样优势,那就是她们都是当今皇上盲选出来的‘天定’之妃,生来就是皇家人,可比那些后来插进来的人要‘名正言顺’。
作为空降的皇后张嫣顶着的压力非常大,底下的人没有谁服她管,全是碍着身份而表面客气,她唯一的同盟就只要自己带进来的叶风荷,可叶风荷只是她的随嫁侍女,在这些妃嫔面前也不够看的,至少目前是这样的处境。
惠妃崔氏坐在右下首第一个位置,她这般靠前自然有底气,一则是有宠,二则性格使然,她是个聪明自信的女人,眼下看着张嫣的做派,眼底有些不屑,她忍不住也看向太后,想看看这位的情绪。
可沈汀年如一面水镜,没有半点给人揣测的空间。
“还请母后成全臣妾之请。”
“你先起来吧。”沈汀年还在思量着怎么把话说清楚,她以前连皇后都要当的人,就为了少做事多享福,如今当了太后了,还指望她多操心少清闲?
没等她再开口,殿外传来唱喏声,下了早朝的皇上来了。
濮阳湛没成想进来兰溪宫,会有这么多人。
堪称是整个后宫的妃嫔都聚齐了,连从册封以来就没有被召见过的贵人之类的都来了,满满当当一屋子二十来号人。
他下意识的蹙了眉头,“你们这么多人挤在这做什么呢?母后她最不喜欢人多……”
沈汀年乍然见到自己儿子这样对待一屋子娇娇软软的姑娘家,有些好笑,她恍然觉得这样的一幕有些熟悉,似乎曾经发生过类似的场景,只是细想,又不知道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她哪里能记得起……如今的局外人曾经也是局中人。
“哀家也是这么说的,”沈汀年顺着濮阳湛的话茬接了下去,“正好你也过来了,这事就说个分明。”
她一面不教濮阳湛再训斥下去,一面也安抚众人的情绪,“哀家不是不喜欢你们,就是年轻的时候落了些毛病,人多聒噪容易头疼。”
“所以每日请安诸如此类的事项都免了,逢年过节来一趟就好了。”
几乎在她刚说完话,濮阳湛就一挥手示意她们都走,“全都退下吧。”
好不容易见到皇上一面的人皆是争分夺秒的望着他,恐少看一眼都亏了。
奈何俊美少年冷着脸就转了身,丝毫不给她们多看的机会。
濮阳湛往张嫣让出来的位置上一坐,还有些不愉,连带着瞥了眼张嫣,带着审视和思量,后者面色平静,浑然不觉自己被打量和评判的模样,倒是跟着她后边走的叶风荷心里有些怅然和无奈,当皇上的女人不容易,当皇后就更不容易了。
沈汀年看了眼叶风荷离开的背影,有些出神,濮阳湛顺着她视线看向那边,“母后在看谁?”
她收回视线,只在心里想,这叶风荷竟然甘愿做个侍女……当初她给的机会可是入宫为妃,以她更胜张氏的容貌,当一个宠妃不在话下,到时候自然能够制衡张氏,稳固宫闱。
“是朝上有什么事情?怎么一早儿就有些动情绪了。”沈汀年不答反问。
濮阳湛也没有追根问底,转过头来没有说心中发愁焦急的事情,今日朝上又议起西戎和亲的事情,大多数人竟然都觉得若是西戎圣主非燕王殿下不可,也不是不能答应,毕竟占下西戎大半疆土的他们需要时间来休养生息,更需要时间来把这些疆域真正的变为大周国土……在他们看来,国家大事面前个人的事情都是小事情。
就算那圣主是个男人,燕王殿下未尝不能牺牲。
在国之大义面前,个人牺牲不算什么——听见这样的话的濮阳湛内心里气的吐血,面上却不能当即发作他们,忍到下朝才吩咐人去查一下那些口口声声国家大义的官员最近都接触了什么人,因何转变了口风。
“朝上能有什么事情,每日按部就班,如今最大的事情也就是安抚西南一带的流民……”
一年的征战对大周的损耗也确实不小,那些因为战乱而不得不离开故土的流民更是成千上万,谈及这些国事,沈汀年面色也严肃起来,像小时候教导他一样,把事情的轻重缓急列出来,一样一样来处理,“流民历经颠簸不宜驱逐回西南,先就地安置,而新的那些城池可发布招纳令,以土地免税一年或三年为利,引全国之人自愿前往居住……”
坐了半日,就聊了许多话,濮阳湛打心底里觉得松快了许多,有沈汀年在,外人眼里顶天立地的男儿,却还是母亲跟前的孩子。
第两百三十三章失和
虽然刚亲政的时候,濮阳湛颇有些束手束脚,但是一年时间过去,他同沈汀年谈起朝事已经是神色淡然,说到底国家的运转也不会真的因为一个人骤然变化,在文武百官的分担之下,任何的事情都不会是离了一个人就转不动的,尤其这一年还与西戎交战,举国上下的目光都投注到西南,关心着战局的变化,以至于濮阳湛在这一年中平稳的过渡了自己的亲政时期,他毕竟有充裕的时间来学习和了解这个国家,每天折子看着,诏书盖着,早朝听着……不知不觉间,他就融入其中了。
在这一年里,一直还有个人在帮着他,倒是这两个月人不在身边了,他颇有些不习惯。
“甜甜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午膳在兰溪宫吃,濮阳湛和濮阳望霓都恨不得一天都看着沈汀年,倒是濮阳尔雅昨天见她时情绪就有些不对劲,像是憋着事儿,今天又快到中午才匆匆进的宫。
“我?我没有啊。”濮阳尔雅食不知味的塞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沈汀年目光看着她,“那你最近是在做些什么?”
濮阳尔雅被她一问,也有些心虚,她明显动摇了几分,嗫嚅了一会,方才道,“没做什么,就闲着……”
她不肯说,沈汀年也不会逼她,或许在旁人眼里濮阳尔雅有些言行无忌,没个公主样,成日的与国子监的男学子们厮混在一处,哪怕她与范时定亲已经两年了,名声依旧不好……但是沈汀年知道她不守规矩的表面下潜藏着自己的行事原则和底线。
“甜甜,不管你想做什么,娘都会支持你。”
她这话一说出来,连小望霓都察觉到气氛有些奇怪,濮阳尔雅搁在桌上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她倏尔抬头对视上沈汀年的眼睛,就那么短短的一瞬,她就挨不住的红了眼眶,咬着唇憋住,半响才说了句:“我……我先回府了。”
她走得急也是因为情绪动荡,迈出门槛的时候险些被绊倒,还是随侍的阿大飞快的扶了一把。
“母后,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濮阳湛忙于政务,对两个妹妹的事情知道的少,小望霓毕竟小,省心的多,可濮阳尔雅不一样,若不是因为……她本该今年与范时成亲的,如今因为守孝,婚期被延迟到明年的开春。
今年开春沈汀年等人离京的同时,濮阳湛迎了皇后入主东宫,又册封了十多个妃嫔充盈后宫,根本没有时间来打理濮阳尔雅的婚事,所以这一耽误,也没有发现濮阳尔雅是不是变了想法。
毕竟范时可是她自己选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猜想。”沈汀年感叹着摇了摇头,关于自己猜想的事情也不愿多说。
倒是非常乖巧活泼的小望霓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姐姐她想离开京城。”
“什么?!”濮阳湛震惊了,想不通的道,“她好好的离开京城做什么,我们全家人都在这,她想什么呢?”
“而且明年开春就——”
他顿了顿,下意识不想提喜庆的事情。
一时安静,小望霓扒着自己碗里的饭,细嚼慢咽完了才又开口:“去年她就开始偷偷存了银票,还把你赏赐给她的东西全都拿去卖了。”
她今年跟着在濮阳尔雅的公主府住了好长时间,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也看在眼里,只不过她没有和别人说,要不是沈汀年回来了,她还打算也开始存钱,等濮阳尔雅要走的时候求她也带自己一起……当然这只是想想的,她还是有些怕外面的世界,没有那个胆子跟着走。
小时候乳母告诉她,像她这样长得又白又可爱的女娃会被坏人吃掉的。
小望霓的话自然十分可信,濮阳湛想着,要让人去查一下这件事情了,沈汀年先把碗里的汤喝完了,才轻声道:“这件事你不要插手,容易适得其反。”
叛逆时期的孩子是不能硬管的,要顺毛捋,但是也分情况,像濮阳尔雅这种被某人宠坏的长公主,不撞南墙不回头。
“可不能由着她……”
“我知道她想去哪。”
沈汀年刚才说的那句支持她并不是空头承诺,她愿意用自己的全部能力为儿女铺开前路,无论多么难,惟愿他们能少走弯路,早日寻得归属。
既然有她这句话,濮阳湛就彻底不用操心了,他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这不才从兰溪宫出来,还没回到乾清宫,钱田就迎上来告诉他,午时三刻的时候有个身份不明的中官晕倒在宫中安乐堂的门口。
这好巧不巧的被要进门的陈落看见了,只好吩咐人救治,不想这一救才发现竟是故人。
“这位中官姓徐,原是……”钱田避开元禧帝的名讳,点到即止,又说起此人与陈落的故旧关系,两人是同期调到元禧帝身边伺候的,情谊深厚自然毋庸置疑,“就连太后都应该记得这位徐公公。”
濮阳湛对徐肆这个名字陌生,但是对陈落不陌生,自然晓得他们是元禧帝伴读,随他一道长大,身份不是寻常宫人能比的,“长话短说,这位徐公公怎么了?”
“御医说人暂时救下来了,但是活不了两日了。”
说话间濮阳湛已经走进了乾清宫,才发现早已有人候在那。
是上午才见过的张嫣,还有陈落,太医院的御医。
几人见到他齐齐行礼,濮阳湛一扫而过,背着手往里走,心里叹了口气,若是沈沉在就好了,他一定会帮他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光是这样一想,心底就泛起莫名的愁烦,连带着脸上也露出不悦的神色。
“谁先来说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听钱田提到徐肆的身份后,濮阳湛也是诧异的,一个在安乐堂里养老了十多年的中官何至于被人害了?
没人先开口说话,陈落等了一等才不得不往前走了一步,躬身行礼:“奴才恳请皇上先听御医验伤。”
濮阳湛不知他此举何意,但是倒也给他个脸面,随即问道:“能御医,徐中官是被什么伤的?”
“回皇上话,徐中官身上多处重伤,皆非致命伤,其中十根手指都断了,是被一种夹子,生生夹断了手指骨。看伤口,可以推测是旧伤。”
众人皆是讶异,徐肆本就腿上残疾,不便于行,十个手指又断了,他如何自理?而且寻常人受了这样重的伤应当会寻医吧?
看众人都不解的望向他,能御医才解释:“查看他的舌苔,发现他已经被挑了舌筋,再也不能说话了。”
“啪!”坐与主位上的濮阳湛一掌拍在桌面上,他的脸色隐隐发青,一双眼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般的怒意。
众人晓得他动了大怒,齐齐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陈落,这事交由你查办,朕会下一道圣旨,让禁军协助你……”
陈落来这一趟就是要求这道圣旨,他甚至打定主意若是濮阳湛不同意,他便把事情告到沈汀年那里去……像他们这类人天生就比人低一等,活一辈子也没多少尊严和快活,可万不该这样践踏他们,连一个残废的只想安度余生的人折辱至此。
今日在走进安乐堂的大门前陈落是抱着余生也就这样了念头的,他没有去守元禧帝的陵墓也没有别处可去了,倒不如和老朋友一起在宫中老死。
万万没想到,他再见到徐肆,会连人都认不出来了!
他这些年虽然不算忙,但是也不算闲,在元禧帝执政的时候还会抽空来安乐堂看看,后来被调到濮阳予安身边后,就甚少出来了。
陈落以为碍着前主子的情分,宫里应该也没有人会为难他一个废人,哪晓得会是如今的这结局。
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焚烧,把他想要了此残生的念头烧的干干净净。
乾清宫内,张嫣在人都退出去之后,方捧了一盏茶到濮阳湛手中,轻声道:“皇上息怒。”
“息怒?皇后觉得朕在生什么气?”
濮阳湛待她的态度,只能用一个词语来形容:相敬如宾。
今日却接二连三对她生出不满之心,他自己丝毫不觉得在迁怒。
“臣妾不敢妄自揣度圣意。”张嫣不卑不亢的回答,端着手往后退回原处。
“一个好端端的人在宫里被折磨成这般?皇后统管六宫,难道不觉得失职吗?”
濮阳湛把茶盏弃了,委实咄咄逼人。
半响静默,张嫣俯身请罪,“臣妾失察,甘愿受罚。”
“那便罚你自省一月,减俸半年……”濮阳湛起身往内殿而去,尾音也带着无情的味道。
张嫣等人都走没影了,才抬起一只手,很快一直就候在殿门口的叶风荷过来搀着她起身,两人一道离开。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回到坤宁宫,叶风荷刚要伺候张嫣更衣,就被她抬手止住,“都说了多少回了,在外头你是侍女,但是在坤宁宫,你就是主子。”
她说要与叶风荷姐妹相处,可本身这个要求就是不合理的。
一个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一个是入了宫籍的宫女,怎么可能呢?
第两百三十四章忆往昔
沈汀年回宫了四五天,小望霓总算肯去尚书房上课了,也不再整日整晚的赖着她,日日进宫来又回公主府住的濮阳尔雅也恢复了常态,不再像之前那样魂不守舍,情绪跌宕。
这日午后沈汀年午睡醒来,隐约听见外头有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却一时没有想起。
月朱捧了几件改好的袍子进来,因为在孝期沈汀年不肯穿新衣,而以前的衣服现在穿都是松松垮垮的大了,她们几个只好自己动手改,好在都是巧手,忙活了几日把沈汀年的衣服都改好了。
见沈汀年扯开床帘子往外头看,忙过来扶她,又轻声解释:“是胡太妃和王太妃来了,她们坐了有一会儿了。”
沈汀年刚醒来思绪还乱糟糟的,总觉得自己做了梦,很深很远的梦,醒来却没有一丝记忆。
“正好今天佑春也回来了,就让她在外头招待……”
兰溪宫修建的并不大,但是有个小花园,冬天梅树开了红苞,趁着日头好的时候园中坐坐也不错。
沈汀年穿的冬袄领子一圈狐狸毛,通身雪白,唯独抱了个褐色的精巧玲珑手炉,太阳照着她整个人都透白发光,胡玉春和王思秀目光直愣愣的看着她从廊前到庭院,微风吹过,卷起飘落的花瓣,在这一刹那,似乎凝固在了时光里。
望着她们二人比记忆里略微老态的容发,沈汀年立于阶下,回望远处层叠天阙,也有些时光流逝,红颜易老的感慨。
等三人近距离相视时,禁不住都怅然:宫里老一辈的人如今也就她们三了。
年少时她们可曾预想过在这座宫里走到最后的会是彼此?
胡玉春叹息着为入座的沈汀年倒了杯茶,她这一生就做对了一件事,也是这一件事让她一生顺遂。
“太后娘娘睡得可还好?”
沈汀年端起茶抿了一口,目光落在近前的梅花树上,“都到这时候了,你们还守着那些虚礼做什么,一口一个太后娘娘,叫的我好似个老太婆。”
是啊,时至今日,她们人还未年老,但除了颐养天年已经没什么其他了。
“我倒是想叫一声沈姐姐,可从来没有机会。”王思秀脸嫩显小,任谁都看她像个刚成年的少女,去年回家省亲,还被不认识她的家族后辈小子当成未出阁的姑娘调戏过。
“我是有机会也不敢叫。”胡玉春感叹着,想起往事,都开始觉得记忆遥远了,“最近总会做一些梦,梦见年轻的时候,醒来越发觉得那时候整日的担心受怕的累得慌……”
她尚且觉得没有把日子过好,那些庸庸碌碌一辈子的人就更追忆往昔,悔不当初。
说起往事,沈汀年没什么可说的,王思秀从容的接过去话,“你还不知足,至少有个大靠山,你看看现在那些小辈,可没那个好命。”
话题转到新的一茬妃嫔上,胡玉春也是有些庆幸,不由点头承认:“虽说各个都强,但是命运这种东西,是个玄学,求不得遇不到,争破天也没有。”
她说的事情王思秀清楚,当初沈汀年让她们两去负责管教引导中选的秀女们,也是让她们替她去看着,大浪淘沙一样去筛选出品性样貌各方面都好的……在这个过程中,看得多了,自然也会有所偏向,就比如胡玉春,一直非常看好惠妃崔氏,也是力荐她为皇后人选。
而王思秀则比较喜欢低调本分的李嫔,称她有当年沈汀年的三分姿韵。
然而事情没有按她们预想的任何一方发展,皇上忙于政务,甚少临幸后宫诸人,如今又碰上国孝,天子守满二十七日热孝,可以不受拘束,但是他却大半年都没有招过一个人。
“可到底年纪小,做事冲劲大,听说前几日一大早就乌泱泱的全挤到兰溪宫来……”王思秀说着也想起自己年少时没少被人骗耍着去做事情,面上微红,“现在想想,也是有些后悔的。”
人生就是如此,谁都有后悔的事情,每每想起就恨不得能重来一回,重新作出选择……沈汀年回想年少时的挫折,那些因为她而丧命的故人,又何尝不是一个悔字。
“我倒是没有什么后悔事情,反而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敢想敢博,若不然,如今也不能坐在这里,同大家说话了。”
“不聊这些了,不是说开始回忆往事那就是真的老了。”王思秀察觉沈汀年兴致不高,明白过来这些话题其实对沈汀年很残忍,她们往事没什么值当回忆的,也没有什么不可说的,唯独她,过往皆系一人之身,曾经多么恩宠爱重,幸福快活,眼下就有多寂寞空乏,了无生趣……
“我可不服老。”
胡玉春也意识到了,她想到元禧帝已经去了八个月了,脑海中那张脸本来是清晰的,现在却开始模糊,一时唏嘘不已,情绪酝酿不起来,努力收拾表情道,“说起来,还有一件正事要说。这不年末了,宫里有一批到了年纪的嬷嬷,我就寻思着打发她们出宫养老……”
也都是在宫里辛苦一辈子的宫人,到了年纪该好生休息,她之前代理宫务对这些人都比较熟悉,所以就接过了这件事,皇后那边自然没有二话,还派了两个宫女帮衬她。
“这事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却不曾想出了大事了,被我放出去的一批老人中间有个安乐堂的管事嬷嬷,她——”胡玉春在得知消息之后,也是有过一番思量的,此时真要说出来,又觉得心里不落忍,“她看着非常老实的一个人竟然会害人,若是换个人我都不信的,但是徐公公……”
徐肆在御前得脸的时候对沈汀年也是非常客气的,后来熟悉了,更是没少帮忙,虽不至于同陈落那样无条件偏帮,但是多少有些情分。
乍然听得徐肆的名字,沈汀年放空的大脑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等胡玉春说完整件事,尤其是徐肆到底是没挨到第三天就落了气,她接过佑春新添茶水的杯子,有一些沉默,热气在空中缭绕,很快又消散的无影无踪,若不是人眼所见,谁又知道烟雾存在过。
“你如何会想到遣一批老宫人出宫的?”沈汀年问她。
胡玉春半点不敢隐瞒,连忙回答:“娘娘可还记得柳嬷嬷?她跟着我身边多年了,当年养娴姐儿的时候忙进忙出全靠她支撑着,后来娴姐儿远嫁北狄……她倒是愿意跟着去,是娴姐儿顾惜她年纪大了,受不得北风,就留下来了。”
“本来她年事已高,又是进宫多年,我寻思着若是出宫无依靠,还不如在宫中养老了。”
但是谁知道柳嬷嬷老来俏竟然寻得了个伴,情愿跟着对方出宫。
“那人是个砌墙工,就去年兰溪宫修建招进来的,他做完宫里的活自然要离开,柳嬷嬷愿意跟着一道,我自然成全……”
而离宫之后的柳嬷嬷,如今已是不知去处了。
放柳嬷嬷出宫的事情胡玉春也是同皇后吱过声的,“就是这柳嬷嬷一走,叫我想起宫里的老嬷嬷也不少,若是她们有些想回家的,索性也一并处置了。”
这事年年都发生,今年只是提前了一些,以往都是开春进了新人,然后放一批老人出宫。
沈汀年既说了不管宫里的事情,就是半点不想插手,可徐肆这件事,她不管是不可能了。
“佑春,让人去传许若闲过来。”
“奴婢这就去。”佑春应诺之后匆匆去了。
在等待的时候,几人都没有再说话了,还是沈汀年骤然咳嗽了几声,吓得两人忙起身来劝她进屋去,这阳光充足也抵不过冬日温度低。
生怕她这待了小片刻吹了风,月朱还吩咐人去熬姜汤,委实不放心,“娘娘,可要召御医过来看看?自从虞司药不在宫里,奴婢这颗心就没踏实过。”
虞司药在送沈汀年回京之后,辞去了太医院院首的职务,又马不停蹄的赶往北峰城,因为在白飞冉被调到西南战场的时候,瑞王濮阳慕北奉旨镇守北疆,这一去就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我没事,就呛了一口气而已。”沈汀年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当年学了那么久的医理,又有虞司药在旁指点,寻常小病都能开方子治人了。
月朱还是不放心,这一年沈汀年的身体就没好几天。
“太后娘娘。”许若闲进门行了个墩身礼,差不多有两年没见,沈汀年有些讶异她身量抽高的比自己还要高了,站在佑春旁边更显高挑,而且还非常的清瘦。
“看着你们俩,我才真的觉得时间过的太快了……”沈汀年叹息道。
许若闲还是个闷葫芦,没接话,而佑春这几年一直在荣臻王府,也学的非常的沉敛,就如当初保持沉默的离宫一样。
看着两人都沉着个脸,沈汀年招了招手,示意她们都不要拘着,近前来说话。
“若闲,安乐堂的事情你可知道?”
许若闲点了点头,她是宫中十三司局的主管女官,大事小事都要从她手里过,消息当然灵通。
第两百三十五章母子俩
“那安乐堂的管事嬷嬷是什么来历?”
许若闲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提了一件事:“宫中有些惯例新人大多不知道,难免会触犯,其中就有一条若与贵人名讳相同,需得去司籍司更名。”
“这位嬷嬷,名唤秦复,曾用名秦年。”
哪怕沈汀年记忆力超群也记不得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所以秦年二字并没有勾起她对这个人的回忆。
“我记得,我记得这个人。”胡玉春在一边寻思了一会突然想起来了,“这人曾经是妍秀宫的管事嬷嬷,就是——你还打过她,你记得吧?”
见沈汀年终于有些印象了,胡玉春啧了一声,“这个老婆子竟然还活着!”
她之所以隔了二十年还记得这样一个小人物,自然是因为秦年的主子——束又莲的缘故,年轻时候恨一个人的记忆太深刻,怕是到死也要带进棺材里。
“一开始奴婢查遍宫中记载并未找到这个人的档案,连过往也空白,只因建元二年年间慈安宫的一间库房走水,烧了好些东西,其中就有司籍司新存档的一批籍册……”
这件小事沈汀年却是记得,因为那年是湛哥儿出生之年,她为这个事情去了趟慈安宫,回来还同濮阳绪在御撵上就吵了一架……只有同那人相关的事情她才会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如数家珍。
“难怪她后来还能做到安乐堂的管事!这人真的是太能藏了……我记得当年束又莲死了之后她也被贬到浣衣局淘洗衣服。”胡玉春没见过早年的秦年,也绝对想不到老实本分又不善言辞的秦复会是记忆里厌恶至极的人。
王思秀进宫时间比她们晚太多,没赶上这些事情,有些好奇的问:“既然档案都烧了,你们又是怎么查出来她的来历的?”
“是陈公公还认得她。”许若闲回道。
胡玉春惊了:“人不是还没抓捕归案吗?陈落如何就确定是秦年?”
许若闲看了眼她,目光又回到沈汀年身上,她似乎有所犹豫。
沈汀年见她如此哪里还会不明白,神情一瞬就添了几分落寞,语气还轻描淡写:“直言无妨。”
“是,奴婢将秦复的画像描绘出来后交给陈公公,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屋里的人也就胡玉春王思秀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
迟钝的人会慢一拍,但总归会明白。
陈落能记得秦年自然是以前见过,他一个中官若没有主子吩咐又怎么会去见一个被贬为低等宫人的秦年?
只可能是秦年冲撞沈汀年被打了一顿之后,濮阳绪还吩咐过他去处置这个人。
“据陈公公所说,当时是徐肆徐公公亲自领着人去惩戒司处罚了秦年。”
有这么个前情后果在,徐肆的死也就不匪夷所思了。
沈汀年怀里抱着手炉,暖暖的,情绪也没有为这么个事情变坏,她又问:“既然事情已经交给陈落办,又在短短两天之内查清楚了,还特地禀了我,是还有什么你们解决不了问题?”
众人相视,最后还是由胡玉春出面回答:“这人是被我放出去的,但是皇上却无故迁怒皇后,不仅罚了她半年的俸禄,还禁足一个月……”
帝后失和,人心不稳,宫中最近本就因为孝期氛围压抑,如今更是流言四起。
“流言?什么流言?”
胡玉春回她:“废后的流言。”
沈汀年蹙眉,立张氏为后是她的懿旨,濮阳湛若是废后,在旁人眼里就是不尊重她,恶性循环,母子失和将会是下一个流言……
这些于沈汀年来说不算什么,只是她转念一想,皇上不是任性妄为的人,他迁怒张氏一定是有其他原因。
“佑春,你回头去趟乾清宫……”沈汀年刚想吩咐她传话,突然又改了主意,“算了,事情也不急,等他来了我再寻机问问。”
佑春抬起头又低下去,没人看到她眼里攀升的期待又落空的过程。
胡玉春瞧着她眉眼倦怠之色,也识趣的起身告退,王思秀同她住一处自然同进同出了。
“你们也忙去吧。”
把许若闲佑春也打发出去了,沈汀年搭着月朱伸过来的手要往内殿走,眼风里掠过佑春的背影,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
另一边走出去兰溪宫有段路了,王思秀长叹了口气,“太后聪慧过人,我们打的什么主意,她未必不知道。”
“皇上一面交代大家不能去搅扰她清净,一面又怕她过于沉浸悲痛,这个度委实不好把握。”胡玉春与她并肩走着,也跟着叹了口气,“我最近总是叹气,也不知道会不会老的更快。”
“这么怕老?”王思秀摇头无奈道,“人总归会老的。”
“怕啊,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说到底,你还是不知足。”
她们两没有前太后宋氏的好命可以有机会出宫,一辈子注定老死宫中了。
“说起来,今天看着太后这番模样,”胡玉春压低了声音,第三次叹气了,“谁能说拥有过再失去比从未拥有更幸福呢。”
不过是各人冷暖各人知罢了。
王思秀没接话,因为她也没有对的答案,只是无端端的脑海里想起一张脸……笑嘻嘻的挑着眉问她:小妹妹是哪家的姑娘?
“若是我能再年轻几岁就好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有些机遇来的太迟,注定要被风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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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兰溪宫住的还习惯吧?”
濮阳湛每天再忙也会抽空来看看,有时候赶上午膳的点,有时候是晚膳,更多的时候是晚上戌时,他折子处理完,出来走一趟正好散散思绪,解解乏,有时候遇到难题了还可以同沈汀年商量。
他也不是要拿国事烦她,反而是用这种依赖的行为潜移默化的让沈汀年明白自己被需要,好转移她的注意力。
“挺好的。”
沈汀年是真心觉得挺好的,“这里去小树林有一条近道,你知道吗?”
濮阳湛当然知道,当初修建这处宫宇就是因为它离小树林也算近,无论刮风下雨,甚至是落雪走那条近道都会很方便,那是他专门让人建造的长廊。
为了掩盖真正的目的,还在周边新建了几处落脚凉亭,好像他只是心血来潮想要在御花园闲逛的时候走的顺畅。
而那片已经不能称之为小树林的树林,并不是开放的领域,没有人能自如进出,除了沈汀年,因为那是她的树林。
“是长廊的那条路吗?那确实挺近的。”
他想转个话题说其他的,但是沈汀年拍了拍他的手,有些欣慰,也有些感动,好像转眼间那个总赖在她的孩子长大了,“湛湛,你真的长大了。”
她突然又想起他唤自己年年,“你小时候可爱喊我年年了,惹得你父皇生气——”
濮阳湛眼眶瞬间湿了,嘴里不肯承认,“我有那么大胆子吗?”
“最折腾你父皇的人就是你了。”
母子俩头回聊起这些事情,沈汀年说他还在肚子里就踹人,刚出生最爱扯着嗓子干嚎,眼泪半滴没有,后来就会认人了,知道挑谁黏着就会得到满足,刚学走路的那会儿他在前头摇摇晃晃,濮阳绪就在后头跟着,见人要倒了才伸手揪住他衣领子……
两人对坐着聊天,依偎着沈汀年的濮阳望霓也认认真真的在听,听到好玩的地方眼睛忽闪忽闪的,是亮晶晶的笑意。
等到了戌时末,她平日的睡觉点,也不肯让月朱抱了去睡。
后来撑不住睡着了是因为他们聊起了其他事情。
官场和后宫不一样,皇上可以一句话晋升谁,一句话惩罚谁,但是官场上的秩序是一步一个脚印的,越爬到上面就难晋升,因为属于顶端的位置就那么几个,谁都想要攀上去,而一旦上去了,就扎了根不肯轻易让出来。
他们会迅速培养自己的人,搞派系巩固地位,所以对帝王来说,制衡二字非常关键,元禧帝在位的时候,手底下赵江沈三位就是非常平衡和谐的制衡关系。
一直到现在也是,他们彼此之间自然也有争端的时候,可都会对事不对人,待事情解决了,矛盾也不存在了。
有他们稳着,底下怎么争斗都翻不起大浪。
“这和你冷待皇后有什么关系?”
濮阳湛满饮了一口茶,继而说起事情起因,“前江南巡抚使因病辞官,空出来这大个肥缺,朝堂上这段日子争斗的厉害。”
为了争夺这个出缺,朝堂上才会突然暗流涌动,有许多看似无关的事,弯弯绕绕,最后都牵扯到这里面,濮阳湛心里不舒服的是他们连西戎议和都当成价码在资源置换……
“自立张氏为后,张家势头强劲,他的哥哥想谋这个空缺,私底下做什么我就不说了,可张之焕管着的内廷制造,我怕他爱子心切也昏了头。”
沈汀年不能评价他做的不对,只是提醒:“张之焕不是个营营汲汲的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为君者要大度能容,而勿用恶意度人……”
“巡抚使的设立是为了广闻外事,分别善恶,你深居九重,官吏能否,生民利病,皆从此闻,所以这个人选必须与朝中势力分割,最好是个纯臣。”
第两百三十六章寡情人
沈汀年说任选一个纯臣,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如今在朝的官员都是进士出身考上来的,彼此之间很容易是三同关系——同乡、同学、同榜,又或者是主考官和学生,更进一步的有师生关系,反正不管怎么样都容易有牵扯,而被动的形成同派同盟的关系,而且,就算不在以上关系网之内,也很难判断是不是纯臣,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只看平日行事,日常交际,同僚之间都是差不多的,加上有些人天然就不会站队,他不管做什么都中规中矩,谁也看不出他是什么党派的。
“我之前走六部的时候,特意考察过,户部和礼部都有几个可用的人才。”濮阳湛自己提拔上的人就是底子干净,家世还算不错的纯臣,他发现和沈汀年说这些事情,是真的能最大限度的转移她的情绪,便存心多说了些,从自己这一年亲政所经历的朝局压力,到当下的难题。
“此次选派的江南巡抚使是要去做实事的,这几年江南的盐道问题越积越大……”
准确的来说从元禧帝退位之后,江南一派就日渐膨胀,当地官员仗着天高皇帝远,为满足私欲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同时南边的监司监管力度也一年不如一年,濮阳湛今年新派增过去的一批人,还没坚持半年时间就被当地官员用钱用权……各种手段威逼利诱的同流合污,成了今日监司形同虚设的局面。
“你打算选谁去?”沈汀年是在元禧帝教导下代为处理朝政多年的人,自然了解京城、地方上四品以上官员和他们的来历,所以她才会有此一问。
“白启言。”
沈汀年有些诧异,白启言是白飞冉的儿子,外边传闻说是养子,可又有许多小道消息说是私生子,总而言之白飞冉没有娶妻,明面上也不见他有什么侍妾,就这么一个儿子,在嘉元年间就养在京城,而没有带在身边。
“若是我没记错,他才十五岁?”
濮阳湛自信的点了点头,“他是个天才,大周百年来最年轻的进士。”
白启言去年进士及第,身为主考官的江科极其喜欢他,虽然说爱才之心人皆有之,但是江科不仅收他做自己的学生,还举贤不避亲的把人弄进户部,哪怕就是个小小的仓部。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虽然总会有些拮据困窘的时候,但地位重要,人员最多,江科为户部尚书,又是顾命大臣,时常要参加各种廷议,日常事务多的时候一个人完全脱不开身,自从找了个小帮手之后,无论什么事情交给白启言做,都会迎刃而解,他终于有时间陪夫人喝茶逛园子了。
“这样的人出京当巡抚使,才是真的去办事情的,处理好了还能再调回来,同时也是给他机会历练,做出成绩再往上升旁人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显然江科也是在把白启言当做自己的接班人,这次也是铆足了劲为他争取江南巡抚使的缺,跟赵相和沈河不同,江科派系色彩并不重,他完全靠的是实力,以及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地位。
“想来你罚皇后这一下也是为了给朝中中立派一个讯号了。”
濮阳湛也道:“确实,我既然属意白启言,那张平就只能让出来了。”
张嫣的哥哥张平背后也有一群人在努力,说起来此人也非泛泛之辈,他在盐道的事情上颇为熟悉,因为他妻族是乔家——大周当之无愧的第一皇商。
乔家是靠漕运发家的,同时也是沈家一手扶起来的。
沈汀年在崔氏张氏之中选了张氏也不无其中的考量。
她咳嗽了一声,“各有所长,你既然属意白启言,那就他吧。”
白家和沈家的关系濮阳湛自然也清楚,所以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总要权其轻重……
对濮阳湛来说更看重白启言个人,大抵同为少年之故,可对朝堂上来说,这是一场博弈,也同他们自身的利益息息相关。
就连本不相干的赵相这次也站在了江科这边,因为他也觉得白启言去江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更有可能打破江南官场的局势。
“怎么还在咳?不是传了御医来看过了……”
“没事,就呛了气了。”沈汀年觉得可能还是因为水土不适,京城干燥,嗓子容易干痒,之前在西南比较潮湿。
濮阳湛见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便招了月朱等人进来,叮嘱她们小心伺候,等沈汀年要睡下了才离开。
大约十来日以后,江南巡抚使这个位置揭晓答案,上任者是白启言,不知情的外门人都大跌眼镜,这人年纪这么小,根本就没有进入过他们考量的范围内。
就在这件事引起广大关注的时候,濮阳湛寻了个机会把皇后,惠妃,李嫔,王婉容等都召来乾清宫。
“朕近日才听得些风言风语,今日召你们过来也听听。”
濮阳湛说完就吩咐钱田把人传进来。
在侍卫押着五六个宫女黄门进来的过程中,殿内的女人们都只热切的看着濮阳湛,而后者自顾自的喝茶,半个眼神都没有给她们。
低调规矩的立在张嫣身后的叶风荷一次也没有抬头去看。
“皇上饶命啊……”
“奴婢知道错了,求皇上开恩!”
跪进来的几个人全都拼命的求饶,头一下一下的磕在地面上,他们哪里晓得自己随口传的几句话会带来这样的灾难。
任他们怎么求,濮阳湛都没有开口,张嫣心下了然这是等着自己出面,所以她也不让对方失望的站出来了,“皇上,臣妾碰巧也听到过一些不实的传闻,他们也不过是人云亦云,尚可宽恕……”
眼看有两个人脑门都咳出血了,沾染到地面上,濮阳湛眼风里扫见,露出厌恶神色,“既然知道,那也该及时处理,这些人皇后看着办。只一条,不许纵容了宫人这种捕风捉影的恶习。”
张嫣侧头吩咐道:“拉下去各自掌嘴五十,以儆效尤。”
窗外很快传来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和宫女哭泣的声音,惠妃只作充耳不闻,转过头来瞬间睫毛一扬,飞快目视走回来殿内复命的叶风荷,旋即又若无其事垂眸端坐。
李嫔等人挨着她旁边也是第一次关注到这个人,眼里齐齐露出诧异之色。
濮阳湛是等人都走回到了张嫣的身后,才瞥了一眼,然后直接愣了一下,他记得她,“皇后,你的这位侍女叫什么名字?”
殿内霎时安静,仿佛连外头的喧声都停了下来,张嫣平静无波的转过头来,回道:“叶风荷,她是臣妾的随嫁侍女。”
按照宫中惯例,随嫁侍女就是陪广木丫头,是主子不抬身份,一辈子都没名没分替人暖广木的角色,这句话可谓是惹得其他人投注到叶风荷身上的目光更加复杂。
有防备有鄙夷有怜悯同情……叶风荷垂眸敛目,把自己当做了局外人一样。
“风荷……叶?叶风荷。”濮阳湛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突然明白什么一样收回了注视叶风荷的视线,他起身往后殿走,只留给她们一个迅疾的背影。
不甚明白这一出搞得是什么的众人,只能带着一脑袋的疑惑离开。
叶风荷跟着张嫣后面走,没等跨出乾清宫的大门,后边就追出来一个中官,喊住了她:“叶姑娘,请留步。”
叶风荷还没有动,张嫣先转过来身,还未走远的惠妃也侧目看过来。
“皇上口谕,许叶姑娘一个君子之诺,报还援手之恩。”
君子重然诺,五岳倒为轻,更何况他是九五之尊……张嫣缓慢的转回了身体,看向了远处的天空。
她大抵无法感同身受此刻叶风荷的心情,可也能猜到会有多受伤。
君子之诺……无关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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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都王宫。
纵使是冬天,王宫里也是花树绿墙,从搭好的花架下走出去,顺着蜿蜒曲廊,绕过清水湖,穿了朱红边门,便到了一处僻静的宫室。
见到来人,宫人们都恭谨无声的跪下来行礼,等着她径直走进去了,才起身退到外边去了。
暮色四合下的殿宇有着几分莫名的禅意,好似深山老林的寺院,古朴,安宁。
濮阳予安伏在紫檀案几上,半靠着一个福枕,睡得正是沉。
难怪这么安静。
殿中也不敞亮,只点着壁灯,关上的数面大窗是用的是雨过天青色蝉翼窗纱,轻薄如烟,透映着檐外婆娑树影,风吹拂动,在殿内留下奇行怪异的暗影。
濮阳予安醒来已经是戌时,注意到殿内的灯光暗淡还以为就自己一个人,可一伸懒腰就打到了身旁的人,他低头一看,双臂枕在案几上的脸对着他的家伙瞪大眼睛看着他,有些不满的嘟囔:“你差点打到我的脸。”
但是她的不满很快就消失了,刚才看着闭着眼的濮阳予安,觉得他容色俊美,可他现在睁着眼睛,她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他的神情气质上,太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完美,还这么气质好又温柔……
第两百三十七章归路中
濮阳予安睡足了心情好,殿内在他醒来的一刻敞亮起来,他起身要转换地方,“圣主若是没用膳,也一起吧。”
他分明是被囚禁的那人,却把自己当作主子,西戎圣主——阿尔那塞纳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转移到外殿,“你怎么还这样叫我,叫我塞纳,或者按你们周朝的习惯,叫我阿纳。”
阿尔那塞纳穿的是深红色的西戎圣服,很多的挂饰在身上,但是她轻步挪移,静似无声,单就她个人的神采气度而言,却非寻常女子能媲美,明明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容貌是西戎人特有的深轮廓,大眼睛,高鼻梁,是周朝的审美都能认可的标致五官。
此刻她凑到他眼皮下的,期待的等着他喊她名字,还带着那么一丝心底无邪的纯真稚气,可是她的眼神却那么的炙热。
“阿纳。”
阿纳瞬间开心了,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从这一点来说,外人眼里神秘莫测的人也是有些可爱之处的,濮阳予安如平常一样用膳,吃的不习惯的东西也无所谓,只要填饱肚子。
这期间阿纳小嘴叭叭的就没停,一直说着外头的事情给他听,大概是因为这两个月一直把他关着心里也有些愧疚,“再等等,我们就自由了,等大周的使团离开,到时候我就带你出王宫,你想去哪我都可以陪你去哦。”
沈沉亲来烽都的消息她也没有瞒他,可以说除了限制他行动,其他的阿纳都会满足他的要求。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说的这些,濮阳予安并不相信,他其实已经猜透了她的身份,只不过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而今晚会是他最后一次陪她吃饭,濮阳予安保持了对她最后的仁慈,安安静静的。
阿纳一无所觉的待到了亥时,不得不回自己的寝宫休息了,临走时像往常一样,把一根细细的红绳系在了濮阳予安的手腕上,红绳的另一头绑在她自己的腕间,只见她右手在红绳上一抹,绳子就消失了,而彼此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红痕。
第一次见这样诡异的一幕时濮阳予安是惊奇的。
等她走了之后,濮阳予安平平静静的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西戎男子的衣服,可习惯使然他还是多穿了一层素白里衣,导致穿上外衫之后领口有三层。
寅时,值了一夜的宫人换班,有人进来察看一圈,再出去的时候身形徒然高了一寸,而殿中寂寂无声,并无人来过的痕迹。
这日的早上阿尔那海奉王命送沈沉等人离开烽都,两国议和的详细条例都已经谈好了,就等沈沉把西戎王拟定的国书带回去了,等盖了大周的玉玺就正式生效了。
“沈兄,我真没想到事情竟这般顺利完成了。”
自从那日他把沈沉带去见了西戎左相府,阿尔那海就觉得事情发生了变化,沈沉不仅不再打听燕王的下落,也没有再提出苛刻的议和条例,在这一个多月来,也没有搞什么事情,每日盯着他的探子来报都是平平无奇的日常。
难道真的如细作从大周传回的消息一样,他们打算牺牲燕王换取两国交好?
想到这点,阿尔那海心情忽而轻松起来,比起灭国,失去的国土总有拿回来的时候,是他们错估了大周的国力……也枉顾了圣主所说,攻破大周必须从内部着手。
“是啊,顺利完成了。”沈沉牵着马往前一步走,然后道,“多些阿尔那大人这段日子厚待,沈某就此告辞了。”
“告辞,沈兄一路保重。”
“保重。”
随着他的吩咐,大周使团队的人齐齐上马,如来时一样,沈沉一马当先,烽都城门口来来往往许多人,渐渐被他们丢在身后。
阿尔那海领着人回城准备进宫复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了,总觉得沈沉那句‘顺利完成了’有些奇怪,但是又想不明白怪异在何处。
可惜无论他怎么纠结,当下是注定没有答案的,大周使团的大队人马就这么前进了三里路,在离烽都最近的一个驿站停顿下来了。
这其实是不合常理的安排,一天才走三里路?但是暗中跟着他们的西戎探子只当他们回程不急。
这个驿站不算大,有点破落,应该是方圆三里没有人烟的缘故,毕竟烽都就在三里外,要赶路要卖货都会选择继续前行,等进了城什么都不缺,何苦在驿站将就。
到了晚上,因为驿站没有什么吃的,一群人就选择在院子里烤野味,生了火之后,连驿站的西戎人都出来看热闹,毕竟这地儿一年到头都没什么人住。
沈沉独自在二楼走廊上站着,看着院子里热闹的一群人,视线平移出去,荒野里黑沉沉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再往远了看就是星星点点的亮光,是烽都的方向。
他一边想象着濮阳予安在赶路,一边又在想沈余真的能偷天换日的把人弄出来?他这样做的后果真的不怕西戎王追究吗?还有那个只闻其人不见其人的西戎圣主……
思绪繁多,他叹息着视线上移,看向天上的月亮,算算日子,他出来三个月多了,怎么像过了很久很久呢?
可能是想的太入神,院内忽然冲入一道身影,骏马嘶鸣,惊得一地火花四溅,众人下意识的聚拢一处,护卫们拔了剑,却听得沈沉喝道:“不许动手。”
裹着黑披风的濮阳予安扯着缰绳控住了马,原地转了一圈,冲着沈沉的方向道:“快走,他们追上来了。”
说着也不等他们,一甩马鞭就原路冲出了驿站,沈沉从二楼撑着栏杆就跳了下来,一边喊着走,一边第一个冲到马厩……可哪怕他们毫不迟疑,动作迅疾也只跑出了半里路,就听见了后面传来震动声,是西戎骑兵团。
西戎骑兵各个骁勇善战,堪称西戎国最锋利的刀刃。
沈沉很快就追上濮阳予安,两匹马在宽敞的大道上并进,“夏夏,等到前面你领着一支队伍往南边跑,一路往南,那边丛林多,容易脱身。”
濮阳予安不善骑射,再跑下去必定会被追上。
“大哥你要做什么?西戎骑兵团不是我们能对付的,若是你被抓了,我也只能再回去换你。”
可他又怎么可能只顾着自己逃离,让沈沉落入西戎人手里。
“我是使臣,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议和国书还在我手里呢。”
“不行,太危险了。”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西戎圣主迁怒于沈沉,濮阳予安都不能冒这个险。
说话间能听见后边的震动声愈来愈大,他们追的更近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支队伍从暗夜里的正面方向飞奔而来,是接应他们的一直等在路上的监司暗部的人,如此一来单薄的使臣团队伍壮大了两倍。
“燕王殿下,荣臻王……前边有个小镇,属下已经安排了,你们混入当地的一支往南边售货的商旅,其他人继续往北奔逃……”
“断后的人会拦阻他们片刻,这一路都做好了埋伏,足够拖延到你们进小镇。”
沈沉和濮阳予安听了暗部首领的话紧绷的神情都松快了一些,但是他们还是不敢大意,一直到与大部队分道扬镳,两人顺利混进了商队。
这时候多亏沈沉能说西戎话,西戎商人虽是拿了钱才接纳他们,但是到底也是怕惹事的,顺利的取信于商队首领之后,濮阳予安才摘了头上戴的幕篱,马车颠簸的很,他被身上衣裳束缚的行动不便,忍不住抱怨:“西域的女子穿的衣服这么复杂的吗?”
是的,此刻的他扮作女子,白日的裙装又薄又透,好在到了晚上还可以裹着厚厚的,沈沉见他又被衣裳的挂饰缠绕住了头发,一边乱扯,一边又冻得打喷嚏,忙解了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温柔的道:“我来,你别冻着。”
越往南昼夜温差越大,因为扮作私奔的夫妇,他们也不好购置太多衣物,这仅有的几件衣服都是商旅中的一个好心人送的。
他们已经奔逃了数日了,明明离烽都越来越远,追兵的影子都看不到了,但是这股平静之下,濮阳予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顺利。
“你腕上这是什么?”
耳边一道疑问骤然惊醒了濮阳予安,他抬起右手看着那圈红印,前两日还淡的看不见,连沈沉都没有察觉,今日却红的格外艳丽。
“西戎圣族的秘术,叫千里一线牵。”
“什么?”沈沉捏着他手腕愣了一下,“是他们的追踪术?”
他自认为博闻广识,却第一次听闻还有这等秘术。
濮阳予安点了点头,“只要我离她不超过千里,她就必能找到我。”
马车内短暂的沉默,沈沉明白为什么这几日没有追兵的影子了,怕是前面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他们不从后边追了,直接在前面堵,一则他们要出境必经之路就那么几个,二则只要濮阳予安身上的绳子一日不断,西戎圣主早晚就会顺着绳子找到他。
“只要我们能抵达边境,大周的军队就会来接应。”沈沉思索着对策,一旦踏入大周国土,就算他们西戎圣主再厉害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我要让她解了这个绳子。”
“……”沈沉敏锐的扑捉到关键之处,“她?西戎圣主是女的?”
他们碰面后一直没有机会交流濮阳予安在西戎的遭遇,之前也是沈余在从中斡旋,所以沈沉没有跟濮阳予安直接对接过,自然不知道西戎圣主是个女的。
濮阳予安摩挲着手腕的印记,神色倦怠中透着少年人的稚气:“一个好色女,我这张脸惹得祸。”
第两百三十八章不对劲
沈汀年获悉沈沉等人已经离开烽都的消息是在十二月中旬,彼时濮阳湛捏着八百里加急传回来的信件,难得有些舒畅开怀的模样:“母后,他们在回来的路上了。”
这应该是大半年以来最好的消息了。
“我已经让边境的军队往前向西戎压进了二十里,同时还派了最好的骑兵团去接应……”
越是这个时候其实他们越是有些紧张的,人一天没有踏入大周的国土就不能说万无一失,沈汀年将信件细看了一遍,若有所思,“这个西戎圣主扣押夏夏七个月之久,暗部了也查了七个月,却丝毫查不出这人的身份……”
现在人离开了烽都,西戎圣主本人依然是半点没有消息,围追堵截的却是西戎各路人马,不管是烽都还是各个边城好像是都收到了命令。
“西戎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能成为一国圣主,威慑西戎子民,这个人一定不简单。”濮阳湛收敛了喜色,“而且据上次大哥传回来的国书草拟内容可知,西戎王并无实权,所有条例都退让了,唯独和亲人选。”
“倒也不难理解,主弱臣强,这西戎王相当于傀儡,圣主是摄政王。”沈汀年把信件递放在桌几上,暂且把这件事放一放,她思量着要让人去传话给沈河,让他动用沈家在江南的势力,从南边迎上去接应,同时还有一条路,“湛儿,还有一件事需得现在告诉你。”
“嗯?”濮阳湛眨了眨眼。
“庆历年间开通海运至今已经快十年了,你父皇在世时就有心要让人出海远航……”提及这件事沈汀年垂眸看着自己搁在桌上的另一本书,是濮阳湛进来时她正翻阅的,她指尖摩挲着书页里被人勾画的痕迹,“但是大周的水军力量薄弱由来已久,前朝时连水匪都压不住,这些年养精蓄锐,内可镇匪,外可御敌,却到底缺个时机检验真伪。”
“母后打算出动水军?”
濮阳湛一点就通,当即就抚掌道,“难怪前几日他们说宁州又造了一批战船,可以试水了。”
当时听了一耳朵这个事情,他还没有往心里去,原来是沈汀年的主意。
“这只是有备无患,在出动水军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处理掉。”
沈汀年回京之后自然没有闲着,她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养的如珠如玉的好儿子被人关了去,她哪里忍得住这口气?既然人已经离开了烽都,那就是暂时不受西戎人的辖制,她觉得有必要给对方些颜色看看。
“什么事情?”
“这份是我誊好的名单,你让禁卫军今晚把他们都抓了,一个不漏。”沈汀年把早就夹在书中的一张裁剪的方方正正的宣纸抽出来,上面是她娟秀的字体,排列着写了十来个名字,她指尖点着最开头的一个人,“王吉,这个人……或可留一命,如果他肯供认不讳。”
见濮阳湛一脸懵然,尤其发现上面的人有三成是沈系党派,更是犹豫起来。
“湛儿,你要相信娘。”
“我,我自然信的。”他忙把名单折好,生怕惹得她不高兴。
这份全然的信任在普通的百姓家都很难得,更遑论天家,沈汀年在他起身要走的时候,又开口留他:“我知道你心里还存疑,但是这些人全都与西戎有牵扯……”
确切地说是同沈余有牵扯,沈余取信于西戎人,自然要帮着他们做一些事情,在沈沉抵达烽都之后明面上闲着,暗地里却是探查了沈余在西戎的势力,无论是可查的产业,还是延伸的人脉关系,凡涉及之人都清查了一番,抽丝剥茧之后才梳理出这些人来。
这个消息没有直达御前,而是第一时间传递给了沈汀年手里,因为沈沉非常清楚,处理沈余的事情只能由她来才最为妥当。
沈汀年避开没有提沈余,抓了这些人很大程度上确实是为了削弱了沈余的势力,而只言明了双面细作的利害关系,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剪除这些人可以清除西戎对大周的朝政的干涉,以及着重说了王吉这个人的处理后果,“他若是肯认罪,便他留一命。”
其实濮阳湛对王吉的印象并不好,可能是这人天生就油滑的腔调,但是他还记得这人曾在元禧帝嘴里出现过,可见颇得圣心,沈汀年定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交代他两遍的。
第二日早朝,殿内果然空了好些人。
濮阳湛端坐着不动声色的观察,底下的人各个老实本分的垂着脑袋,自沈汀年回宫,朝中确实安静了许多。
很快,昨晚被抓的十几位大臣被押上来,按序跪了一地,站着的全都不敢多看,怕无辜被牵扯,王吉在最前头,也是第一个开口,连声喊着冤枉,半点不承认自己有罪。
濮阳湛吩咐禁卫军抓人的时候确实没有提具体的罪名,这会儿听他声泪涕下的喊冤,冷声问他:“私结党朋算不算罪?”
王吉生平最好结交朋友,府里门生众多,朝中同僚大半都是他称兄道弟的伙伴,所以他辩无可辩,“罪臣有罪,罪臣有罪……但求皇上开恩,罪臣定当改过……”
这会儿是不认罪也认罪了,但是多半心里还存着侥幸,濮阳湛算是看明白了,此人完全揣着明白装糊涂。
然而大多数人是不知内情的,揣度着皇上是为了立威还是为什么缘故拿这些人开刀?
“既然认罪,那就在狱中改过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朕再给你机会。”
说到这个份上,濮阳湛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留他一命了。
王吉脸色惨白,当下也不敢再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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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城是西戎和大周交接的最南边的一座城,十二月末的云城到了晚上非常的阴冷,暗黑的夜,北风呼呼的刮,若是碰上下雨,气候就更糟糕了。
沈沉裹紧了披风朝停在车队靠近末尾的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走去,掀开帘子进去,扑面的温热让他禁不住想打喷嚏,车上拥被而坐的濮阳予安挨着个小炭火炉,目光看向他,像冻伤的小动物求助:“还有炭吗?”
沈沉出去一趟脸色也有些苍白,摇头无奈的在他身边坐下,“都没有了,要等明天城门开了,进城添置。”
“太冷了。”濮阳予安一开始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商队里好多人都带着厚厚的冬袄被褥,这会儿他每天窝在车里半步都出不去才知道南方的冷和京城不一样的。
“没发热吧?”沈沉说着探了探他额头,还好,若是这个时候生病了,那么他们就真的很难走出去西戎地界了。
濮阳予安摇了摇头,下意识的吸了吸鼻子,“你和他们定好船了吗?”
云城靠海,他们绕了远路就是打算走水路。
“定好了,明日商队会在云城解散,商队首领会带我们去见当地的漕帮接头人。”沈沉搓了搓冰凉的手,贴着炭炉取暖,“晚上好好睡一觉,我记得你也是晕船的,等登船了你又少不得一顿苦头吃了。”
晕船这点是随了沈汀年,不仅濮阳予安晕船,濮阳湛也是。
听他这样说,濮阳予安不禁想起自己鲜少的一两回坐船记忆,连官船都晕,其他小船就更别提了。
而沈沉低着头,恍惚间想起一晕船就要他帮着掐虎口穴的濮阳湛,情绪也有些复杂,“其他人都不晕船的。”
“大哥是在想二哥吗?”
沈沉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不禁愣了愣,手指像是贴太近了被火炉壁烫了一样收了回来,继而又觉得自己过分好笑,车内光线暗淡,面对面坐着也瞧不出什么的,“我出京的时候答应了他,一定要带你回去的。”
濮阳予安被他的回答绕进去了,“我也好想回去。”
两人一时无话,车内安静了许久,濮阳予安手贴在炉壁上觉得越来越不暖了,他忽而道:“大哥,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沈沉张了张口,生硬的问,“什么不对劲?”
“你说沈余就是西戎左相,这不对,我在阿尔那塞纳那里看到过,另一位西戎圣主的信使是西戎人,他并没有在朝中任职。”
沈沉不动声色的吐了一口气,压低了气息,“这和沈余是左相有什么冲突?”
“因为左相是西戎王的人。”濮阳予安定定的看着他,试图把自己的想法传递给对方,奈何沈沉还是没有接收到。
“沈余既然是信使,那么他——”
“什么人!”
外头一声断喝打断了濮阳予安的话,守夜的商队护卫只喊了一句就再也没有了动静,北风吹着砂砾尘土砸落在马车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我出去看看。”沈沉刚要弯身起来,就被濮阳予安扯住了手腕,他裹着被子非常臃肿,伸出来的手臂却非常的纤细。
炭火彻底熄灭之后炉子变得冰冷,耳边终于传来了一阵动静,应当说他们先看见了通亮的火光,才听见了马匹受惊发出的不安的嘶鸣。
濮阳予安靠近车窗,揭开一角,入目所见是无数的火把在暗夜里晃动,“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沈沉也已经从另一侧看见了,最外围的是西戎骑兵,他努力的眯了眯眼,围而不动的士兵们举着的火把透着光,在风中飘摇着,根本无法看清不远处那人的神情,观其身形,也有些男女莫辨,一时猜不准是那位西戎圣主亲临,还是旁人。
第两百三十九章美少年
濮阳予安感觉到四肢在火炭炉熄了之后都冻的麻木僵硬了,这种时候让他下马车是不可能的。
穿着厚厚的西戎骑马服的士兵们举着火把挨个把商队的人都提溜到空地上,很快就找到了他们所在的马车,沈沉在火光照亮中看见了他们手里的弯刀,这些人是骑兵精锐,硬碰硬……丝毫没有胜算。
“里面的人都下来。”
弯刀刀柄砸的车哐当作响,沈沉先一步下来,遥对着不远处的人道:“商队的人都是无辜的,还请阁下放他们离开。”
几乎是他话音一落,那背对着他的人就转过身来,火把的光亮有限,根本看不清脸,对方疾步走向马车,等到了近处,沈沉才发现,无论风怎么吹,罩着头顶的麾披都让人无法窥探这人的面貌。
“请问阁下是——”
没等他彬彬有礼的问完,飘摇的火光下对方露出了一只手,白皙的手腕上的红圈,大抵是觉得自己这样证明了身份,就径直翻跃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就进去了。
随后,所有的士兵都围拢过来,那些被提溜出来的商队的人也都放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还把火把都熄了,沈沉原地剁了剁冻的僵麻的脚,循到背风口等待。
车内,濮阳予安放下车帘之后就正面迎视了来人的目光,大概是没料到他裹得像个熊,只露出一个头,阿纳怔愣之余,紧绷的身体放松了许多,奔忙多日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她直接朝着他扑过去:“总算找到你了。”
连着两层薄被和人一起被她压倒着靠在车壁上,濮阳予安有预见性的扭头躲了一下,好在脑袋没被磕到。
“你找了几日?”
“三日。”
濮阳予安心道果然如此,他动了动身子,一点点把阿纳晃到一旁,然后才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把它解了。”
“不解,”阿纳挨着他也不再动了,全靠外头映照进来的微弱光线才能又一次看清他的样子,她一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你没睡好吗,脸好像小了好多……”
“你要是不解,我就让你再也看不到这张脸了。”濮阳予安威胁性的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
阿纳身体一僵,瞪圆了眼睛,“你——你为什么?就这么讨厌我吗?”
她身上还裹着黑袍,面罩遮脸,只露了一双眼睛与他对视,濮阳予安在她身边被拘了七个月,非常了解她的脾性了,弯弯绕绕的反而不行,直来直往或许更得她的心意。
“我要回去了。”濮阳予安把手伸到她眼皮底下,“我想我的家人了。”
送上门来的手自然是用来握住的,阿纳双手交叠着握着他的手,“我可以让你去见你的家人,这和我们在一起没有冲突的。”
就在两手接触的一瞬,红绳在他们各自的手腕显现,一闪而逝的红光,又恢复暗淡。
“不可能。”
濮阳予安从被里抽出左手来。
“怎么就不可能?!”阿纳握紧他的手不肯放,“到底因为什么——”
“那是因为,没有人会想到国主就是圣主。”濮阳予安解开自己手上的红绳。
阿纳怔怔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谁也不知道圣主的身份,连两位信使都被蒙住了,”濮阳予安很清楚自己掌握的这个秘密会激怒她,甚至她还可能为了灭口而不惜再度与大周兵戎相见,但是他还是要赌一把,“今年春天的时候还有传言说新任的圣主是个少年,而后来两国交战,西戎内乱之后,这个传言就再也没有了。”
这说明新任圣主曾暴露过身形样貌才会有‘圣主是个少年’这样的传言流出。
但是濮阳予安所知的西戎圣主一直是个娇蛮少女。
“结合今年两国交战的情况,还有那本该把大周铁骑挡在西莲山外的西戎大祭司无故命丧,可见是你主动放外敌入境,以丧失大半国土的代价,引得西戎圣主把全部的兵力都投入御敌,然后在他把背后交给你的时候,杀了他。”
沈余可是西戎圣主的信使,他若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去杀西戎大祭司,必然遭到西戎圣主的猜忌,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毁之一旦,然而若是这个命令是西戎圣主本人下的,那就非常好办了。
西戎女子高挑,阿纳更是比普通大周男子都要高一个头,她穿着西戎圣主的圣袍谁都辨不出她是男是女,“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若只是猜到她的双重身份,也不可能知道这样的细节。
“世上的巧合千万万万,但是我刚好在莲山城山谷睡着了,又刚好被你捡到,而我刚好是大周燕王,你又刚好是西戎圣主,我刚好当个人质,你刚好需要个人质可作为挽救不至灭国的底牌……”濮阳予安反问她,“你相信这些都是巧合吗?”
没有巧合,全部都是精心策划的阴谋,每一步都是她算好的。
阿纳盯着他,道:“相信,至少,你刚好是个美少年,我刚好是个美少女,这个巧合是天定的!”
“……”濮阳予安竟一时无言辩驳。
但是口舌之争改变不了事实,他们之中隔着两个国家,她生来就要承担自己的使命,并且为之践行一生,而濮阳予安不一样,他能躺着就不需要坐着,他生来就是可以懒到死的。
“我走了。”濮阳予安嘴上这么说,行动上一动不动,不过是赶她下车罢了。
天这么冷,他裹着被子也走不路。
“你不能走!”
阿纳也不肯放弃,她也知道不能强留。
“你只有待在西戎,在这片地方,你才会长命百岁,”她换了方式说服他,“我会护你一世无忧,呆在我身边好不好?”
“长命百岁?”濮阳予安摇摇头,“活那么久太累了,我不要。”
是的,他都懒得活那么久,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偏她就喜欢他这幅样子,喜欢他的性子,喜欢到愿意背叛圣族诫命,背负残酷的反噬后果,“我可以告诉你,濮阳氏血脉之症怎么治。”
濮阳予安闻言有一瞬的茫然,然后想起了被他亲手埋葬在西莲山的元禧帝,他才有些恍然。
被解开的红绳一端一直拖在地上,良久才有一只手撩起它,重新系回了手上。
车窗外背靠着马车壁的沈沉极力抑住喉间将要溢出的哽咽,他仰头看向天空,希冀着有月亮,可黑沉沉的天幕,连星星都没有……风太冷的缘故吧,一如他此刻的心,侧骨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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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的使臣团回到京城时,一行人受到了全城百姓的围观,场面非常热闹,可这样壮观隆重的场面,众人心情沉重的没法应对,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出。
沈沉在城外的时候还是骑马而行,进城之后才换到马车里,许多慕名而来想要看看他的京城女子全都失望而归。
畅通的行过大街,没多久就进入了宫城范围,喧嚣也逐渐远离。
沈沉乘坐的马车一直行进了宫门口,其他人都在停住了脚步,得到皇上召见的唯独他一人。
沈沉入宫之后并没有先去乾清宫,而是立即去了兰溪宫,他明知道乾清宫等着着急的人一定会更生气,但是他还是想能拖一拖就拖一拖。
外人眼里出使归来更加内敛沉稳的荣臻王其实内心一片荒芜,见到沈汀年的那一刻,那些拥堵在喉咙口迫切的想要问出的问题,想要说的话都咽回去了。
“棒棒?你回来了。”
沈沉停在门口,神情怔忪,他太久没有听见她喊他小名了,听到沈汀年这一声,他不可抑制的红了眼,“母后,我没能把夏夏带回来……”
虽然是名义上的养子,可其实他从未唤过她母后。
屋里屋外的人几个人都愣了一下,沈汀年最先回过神来,她招了招手,“快进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怪你……”
等沈沉肯进来了,她吩咐月朱她们去准备晚膳。
趁着乾清宫那边还没有动静,沈汀年问了正题:“出了什么事?沈余那边传回来的信是怎么回事?”
“沈余传了什么信?”沈沉下意识的反问。
“他在信中说和亲是夏夏自愿的,他喜欢上了西戎圣主,”沈汀年并不相信这件事,“因为这个缘故,我暂停了对西戎出动水军的计划。”
濮阳予安确实是自愿和亲……沈沉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也许这个解释是最好的,可这是对其他人的解释,对沈汀年,这不是善意的欺瞒,一瞬间天人交战,他决意吐露实情:“夏夏是自愿的,是为了交换。”
“交换?交换什么……”沈汀年问完就想到了答案,她脸色霎时微微发白,连气息也不可控的急了一些,“怎么会——”
“因为西戎圣主就是西戎王,沈余他已经没有筹码获取濮阳氏血脉之症的解方了。”
世上总有些意外叫人明白什么是失之交臂,之前的西戎圣主是应允了沈余的,只要他能助西戎破开大周的口子,攻占下莲山城,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西戎王不堪做傀儡,借力打力,也利用大周的进犯达成了自己的阴谋。
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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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章周年
沈沉从兰溪宫出来心里压的沉甸甸的,他无法形容沈汀年听完解释之后的神情,只是临出门回头扫了一眼,她就那样端坐着,看向自己的方向,又不像是在看自己。
曾经他和一位授课的老师谈到过绿植栽种,老师说自己老家里有一棵千年梧桐树,树干极其粗壮,常年枝繁叶茂,骤然有一日它就倒了。
人们掘出来老树根一看,树干里头早就枯的只剩一层皮,地下的根也脆的一捏就碎了。
年岁太久了没有人知道这棵树真正的年龄,也不知道它何时就死的。
跟着中官后头进了乾清宫,却见濮阳尔雅和濮阳望霓也在,难怪在兰溪宫没有看见她们,而濮阳湛站在殿内,看着地上摆放的好些大箱子。
沈沉走近了才发现箱子里头搁着的东西很多很杂,还有许多精致的盒子,他很快就认出来竟然是元禧帝的旧物——因为有几件眼熟的衣服,是元禧帝生前常穿的。
元禧帝身为大周唯一一个做过太孙、太子、皇上、太上皇的男人,他的东西不可谓不多,光是用过的饰物就多得不胜数,更别提衣服了,而沈沉能一眼认得出来的,不过是因为有些衣服出自沈汀年的手,那些衣服无论旧不旧他都不会让人汰换掉。
沈沉被这些旧物一晃眼才想起了——马上就要到了元禧帝的周年祭,时间竟过的如此之快。
而他疲于奔波差点都忘了这茬事情。
濮阳湛从他茫然到恍悟最后垂头默思的过程中收回视线,再度看着眼前的一堆东西,说道:“一些无关紧要的都送去陪葬了,这余下的都是父皇常用之物……”
虽然元禧帝的丧仪在宫里只办了个形式,但是入葬皇陵的陪葬物却是抬了一条长龙。
他亲自把箱子里的盒子都取了出来,一一打开,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珍宝,文房四宝,一些诗画,玉佩等小物件,细数起来当真不多,却是元禧帝在这个世上最后的遗存。
“母后说,这些东西我们几个人分了,收回去留作念想,你们自己都看看,想要取什么就取什么。”
濮阳湛重新站直了身子,“都拿了,夏夏那份也不用留,他有……”
一时间谁也没有动,即使过了一年,他们几个人还是无法用正常的情绪应对元禧帝的事情。
还是沈沉先蹲下身来,从众多眼熟的物件里,锁定了两个目标:“我取砚台,和竹林图。”
这两样都很正常,一个常用的文具,一个是元禧帝亲笔画作,可单单是看着它们,沈沉就倍感亲切。
所谓睹物思人莫过如此。
濮阳尔雅也没有拖沓,在沈沉开了口之后,便也提出了几样东西,元禧帝的印章,笔筒,更多的是还有他的诗集册……
小望霓看姐姐越说越多,立马也不谦让的走到箱子前,什么玉佩、笔洗之类的统统拢在怀里,最后恨不得整个箱子都推走。
大抵是被她的做派逗笑了,濮阳湛神情也缓和了一些,四个人都蹲在了箱子前,手里各自摩挲着那些熟悉的物件,他随手拿起来一本册子,一翻开才发现里头其实多是白页,重新翻到开头才看见几行字,原是练条幅时的草拟,“我的字半点没有学到父皇的,他偏行书一些。”
“大哥学的最像。”濮阳尔雅接了一句,几个人里面唯有沈沉写字下了苦功夫,一手好字人尽皆知。
沈沉侧头看过去濮阳湛手里的册子,摇了摇头,“不是我,最擅长临摹的是夏夏……我也是这回去西戎才知道,他看过一遍的通关文牒就能仿出来一样的字……”
若不是濮阳予安这一手模仿,他们出入城池所有的通牒都会被查出来问题。
“不是吧?”濮阳尔雅惊讶,随之又觉得自豪,“夏夏其实很聪明,这点随我,毕竟是同一胎出来的……”
“是随娘。”濮阳望霓稚嫩的声音响起。
“废话,我们几个哪个不随娘,个顶个的聪明好吧。”
话匣子打开之后,气氛渐渐和乐温馨,他们一边挑着剩下的零碎的东西,一边说着闲碎的事儿。沈沉挑了几件在西戎的趣事说了,濮阳尔雅和濮阳望霓都很懂事,没有追问濮阳予安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她们毕竟是姑娘家,这涉及到两国朝政的大事,帮不上忙,也不给他们添乱。
但也只是片刻间,东西分完了,带着怀念各自离开了,濮阳尔雅要回公主府,濮阳望霓回兰溪宫……沈沉也想回府,最后却只能让人捧着分得的东西送回荣臻王府。
天色早已暗沉,不知何时挂起来的宫灯在夜风里摇晃着,两人没有让人随侍,自行穿过层叠的殿宇,路遇的宫人都静默无声的行礼,再目睹着他们离开。
气氛静谧的像行走在深山老林,沈沉恍神间想起了西莲山那段下山路,曲折回环,幽秘如梦。
“在想什么?”走了一段路,濮阳湛突然转过身来,“是还没有准备好措辞,还是觉得不忍心欺瞒?”
沈沉神色微动,“没有。”
“没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想。”他委实脑袋空白,半点没有说谎。
濮阳湛细看着他神色,点了点头,然后又重新转过去往前走。
一路无话,直到回了寝殿,濮阳湛吩咐人上了些素食饭菜,他一整日没有出过乾清宫并不需要更衣,反倒是沈沉去了浴房洗了个澡,再出来时穿了一身宽敞的常服。
衣裳单薄绵软,不仅是料子好也是非常服帖的缘故,屋里的温度适宜,他入座之后全身心都觉得轻松了。
更奇怪的是拿起筷子时他感觉到了真正的饥饿感,好像从离京起他就消失的味觉五感在这一刻全都回来了。
濮阳湛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时不时抿两口,眼睛就看着对面的人,把一桌子饭菜都吃光了,他茶杯放下的时候,沈沉的筷子刚好也放下。
对视一眼,莫名的都笑了一声。
“你出一趟门连饭都没得吃吗?”
一回来竟然吃两顿饭,关键还都吃完了。
“我在母后那边没有吃。”兰溪宫晚膳都摆上了,他却没有选择留下来吃。
濮阳湛点了点头,倏尔又觉得不对,母后?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沈沉挪开视线看着进出收拾桌面的宫女,语气淡然:“这一趟出去发现人生在世,顺意的太少,不顺意的居多,若是有机会能顺应本心,还是要争取。”
在看见西莲山的那座孤坟,又看见夜行山路久立风中的孤影后,沈沉触动很大,加上后来他没能带回来濮阳予安……
“你终于有这觉悟了。”濮阳湛表示很欣慰,这个大哥从小到大就非常的内敛,什么都装在心里,不仅如此,还总是考虑别人为先,自己的事情反倒是不着急。
“说说吧,夏夏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因着之前试探过他口风,所以沈沉很清楚瞒谁都容易,瞒眼前的人太难了,欺君并非儿戏,哪怕两人关系斐然,也是君臣,想着沈汀年没有刻意交代他对濮阳湛保密,那就意味着,他可以说实话。
“你……有没有什么感觉过身体哪里不舒服?”沈沉问他。
濮阳湛皱了皱眉,疑惑道:“我?我没有啊……”这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壮实健朗,精力充沛,从未觉得自己有问题。
“一点都没有吗?”
濮阳湛:“……”
好好地说正事,怎么抓着他身体不放,不会是也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吧,想到这他脸色不好了:“谁告诉你的我身体不行?”
沈沉隐约觉得这话怪怪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两人大眼看小眼,他硬着头皮道:“要是真的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这事情它其实……”
“大哥。”
濮阳湛打断他,郑重其事的,“我好着呢,我身体行,我不去后宫只是因为国事繁忙,没有心情,你懂吗?”
“……”沈沉一脸愕然,却也迅速反应过来两人说的不是同一件事,他尴尬的差点咬舌:“不……不是,你误会了,我是说身体,不是那个……”
濮阳湛就静静的看着他。
沈沉差点想抬手捂脸,“是濮阳氏血脉缺陷之症……这件事你知道吗?”
第两百四十一章且漫漫
濮阳湛自然知道,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有一天沈沉也会知道这件事。
而且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他沉默以对,答案不言而喻,沈沉神色恢复正常,“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是什么时候呢……濮阳湛回想了一下,“是父皇迁居北苑前,单独留了我说话,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因为血症之事是皇室辛秘,除了他,其他人都不知道元禧帝重病缠身的内情。
“我其实一直心存疑惑……”
在他登基的第二年他就去太医院要亲自查看元禧帝的诊籍,自然是看不到的,当时的太医院院首给他答复是诊籍没有太后懿旨任何人都没法调看。
如果是一般的病情为何要这般隐瞒?濮阳湛年纪小脑袋瓜却灵活的很。
后来他长大一些变着法偷偷查,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奈何太医院被虞司药把控的死死地,他根本没办法探知真相。
直到十二岁那年他犯了混,仗着身份欺负身边的大宫女佑春,本来他只是懵懂不知好奇心作祟,但是随之而来的处罚却异常的重,元禧帝把他身边的人全都调走了,换了一茬上了年纪的中官,连沈汀年都默许,还把佑春遣出宫了,那时候他叛逆心再强也不会明面上和父母作对,只是难免不高兴。
等他情绪真正冷静下来了,回想到元禧帝那句“你若沾染女铯,我便不再见你。”越发觉得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可他找不到更多的佐证来破解自己的疑惑,带着这样的心思他也是真的不沾女铯,本以为要等到成年……然而元禧帝提前告诉了他,因为那次实在病的凶险还以为自己撑不过去。
“难怪那年年夜你醉成那样……”沈沉也想起来了,他回宫的时候,濮阳湛已经喝多了,当时还以为是濮阳慕北同他斗酒了,很少喝醉的濮阳湛醉到在浴房发酒疯,宫人都被他赶出去了,怕他在里头出事情的沈沉不得不进去看着,满地狼藉中醉酒的少年皇帝泡在浴桶里一动不动的……
濮阳湛闻言一怔,随即道:“是吗,我不记得了。”
有些人醉酒就是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酒醒后一片空白,而大多数人都能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情,还有少部分人从来没有喝醉过,自然也不会知道醉酒是什么滋味。
沈沉垂眸盯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思绪如茶叶沉浮不定。
且不提醉酒这件事……那年元禧帝迁居北苑没多久濮阳湛就开始为他张罗王妃,以他年满二十为由,又说他这个荣臻王当的漂浮,可以借助妻族来巩固地位诸如此类,他竟真的信了。
如今想想,他连自己的皇后都是沈汀年定的,后宫那么多人从未见他对谁上过心……成婚至今也没有同皇后圆房,其他妃嫔虽有召过伺寝,也都是让她们空等到天亮,后来更是踏都不踏后宫。再想到刚刚濮阳湛所言身体并无异常,沈沉转着茶杯的手停下——
“你打算……”
“夏夏他……”
两人同时开口,又齐齐打住,濮阳湛等了等见他没有再说,便问道:“夏夏他留在西戎是因为这件事?”
沈沉点头,叹息道:“西戎圣主提出的交换条件,只要夏夏肯和亲,她就告诉他如何治血症。”
“和亲谁不可以?为什么非得是夏夏!”
“西戎圣主是女人,她喜欢夏夏。”
濮阳湛气恼的哼了一声:“谁会不喜欢夏夏,凭什么她喜欢就要霸占,蛮夷之地尽出匪徒!”
“……”沈沉知道他是气的,骂西戎圣主就骂她,西戎其他人何其无辜。
“这事……不行。”濮阳绪气的胸口剧烈起伏,白皙的脖子都红了。
沈沉抬手给他添了茶,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其实,这事你说了不算。”
濮阳予安既然知道了血症的事情,也有机会获得解决的办法,他就不可能置之不理,哪怕是大周不同意和亲,他也会选择留在西戎圣主的身边。
他们都非常清楚这一点,因为以懒著称的燕王殿下本性就是如此,他放在第一位的就是家人,会为了哥哥的皇位稳固,而做一个无能的皇子,会为了侍奉生病的父亲而常年如一的守在跟前……
沈沉是变相的告诉他,生气有何用?这事不是他的错,也不用自责,更不用去担当这份沉重。
一切只能怪命运。
寝殿内再度陷入安静。
良久,少年的声音低哑而痛苦:“大哥,老天为什么会这样对我们?”
北狄和亲,他亲自送走了一个姐姐,宜宁长公主。
去年春天,元禧帝永远留在了西莲山……如今,为了濮阳氏族,濮阳予安甘愿和亲,西戎天高地远,他的弟弟何时才能回家……
“大抵是因为……人生就是道阻且长,且漫漫……”
哪怕是天家贵胄,也不是人生尽得意。
两人枯坐到夜深,濮阳湛才肯唤人进来伺候更衣就寝。
沈沉起身要出去,却听的一声唤:“你去哪?”
去哪……他能去哪?还未回转过身就被濮阳绪拽住了胳膊,“我还有话没问完呢。”
沈沉听得他声音有些委屈,眼里流露出来的软弱叫他以为眼前的人还是五六岁的稚童,不肯自己睡需要有人哄着才行。
“夜深了,先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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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禧帝周年祭后,全国解禁,清素寡淡了一年的大周重新焕发了光彩,又是一幅姹紫嫣红,歌舞升平的盛世繁华。
同年五月立夏,台州永安县。
一辆马车跨越山水奔赴而来,赶在入夜前进了城。
最后因为不熟悉当地的路弯弯绕绕了许久才停在了一座宅子前。
宅子的主人依旧清廉朴素,府中只有少得可怜的下人。
敲门后等了半响才有个老伯来开门。
“谁呀?”
他提着灯笼先问了句,然后没等到回答,还是选择了开门看看。
可见这地方的人大多朴实纯良,对访客不加恶意揣测。
“这……这位姑娘你找谁?”老伯着实有些惊诧,门阶下立着一位俏生生的少女,哪怕光线暗淡也足够他瞧着眼前人非常的出挑。
“范正呢?他在家吗?”
“老爷在的,在家的……”
“带我进去找他。”
对方的神态气度是高人一等的,吩咐的也太过自然,以至于安伯没作多想就点了头。
“这……这边请。”老伯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时不时回头瞅一眼,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有些激动,腿脚比平日里还要利索几分。
绕过前院,走了一段石子路就到了一处院子前,院子里灯光大亮,显然主人还未休息。
“安伯?是你吗……”
安伯还没带着人进院就听见里头的人主动过来开了院门。
“老爷,是我,来了一位客人找你,我就把人带来了……”
安伯说着往一边让了让,跟在他身后的人就这样暴露在范正的视线之内。
他平静的神态像是被雷劈中了,崩裂出震惊、疑惑,乃至茫然的复杂表情。
彼此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谁也没有挪开视线。
安伯在一旁偷偷的笑出了一脸褶子,忙悄悄的退走。
“我来找你。”
“你疯了!”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彼此都愣了一下,濮阳尔雅突然笑了,疯狂的笑起来,静夜里她的笑声清脆而响亮,打破了这一片安宁,也搅的范正心跳越发震荡。
“我疯了?”
她不管不顾的扑到他身上,范正被她四肢并用的扒着,根本毫无抵抗的办法。
“我疯了!你不是早就知道吗?你假扮护卫守跟着我,假扮面馆老板看着我……你这个人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伪君子,坏透了……”濮阳尔雅勒着他脖子,把他拉下来,一字一句的骂他,“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范正僵硬的一动不动,任她打骂,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又放下,又抬起来——如此往复。
“去年秋天你还偷偷进了公主府来看我,还当我不知道吗!”
去年他确实暗中回了趟京,元禧帝的丧仪他却没有出面,千里迢迢的赶回去也只见了一个人,又避开眼目偷偷返回台州……
“伪君子!”濮阳尔雅抬起头近距离的看他,威胁的眯了眯眼,“你今天还不敢抱我?”
她都送上门来了,还畏畏缩缩,是要气死她吗?
范正双手立马抱住她的腰,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摇摇欲坠的理智彻底崩坏。
濮阳尔雅瞬间笑开了,重新把脑袋埋在他胸口,“我好累的,你抱我进去好不好?”
她可是一路马不停蹄,后来实在是骑不动马了,才中途换了马车,可以说从小到大都没吃过的苦头都搭进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真的觉得累,并没有考虑到自己这句话带给对方的影响。
她只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觉安心、幸福。
范正弯腰把她抱起来,转身往里头走,有风吹起他的衣摆,他低头看她,庭院里的树影与灯光都温柔以待……更别提他眉宇间的柔情。
第两百四十二章择良婿
时光荏苒,流年宛转。
中兴二年。
国朝长公主金枝玉叶,但是嫁人是真的不好嫁。
沈汀年没想到会在这个上面犯了愁,同秋玉抱怨佳婿难得。
先头濮阳尔雅定亲是她自己挑的,再由她出面把关,考察一番发现确实无可挑剔,双方都有意愿,定下姻亲也是皆大欢喜,根本不费劲……后来这丫头跑了,只留了一封退婚书,这蹿到南边了就一去不复返。
还得沈汀年亲自出面给她善后,好在当了好几年准驸马爷的范时也并非对濮阳尔雅的真正心思全无察觉,尤其在得知范正与濮阳尔雅相识的比他还早,范正也是为了成全他才甘心离京等一系列隐情之后,到底是化不甘为释然。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真正爱一个人才会隐忍。
再后来传回来的消息濮阳尔雅整日跟着范正后边,不仅帮着他督造战船,还跟着他出海,两人是过起普通夫妇的日子来。
中兴元年,沈汀年懿旨召回范正,濮阳尔雅才屁颠屁颠的跟着回了京。
被濮阳湛狠狠收拾了一顿,最后才降旨赐婚……两人是初夏完婚的,入了秋范正就擢升两浙路安抚使,领旨赴任,而濮阳尔雅因怀孕不足三个月并未同行。
这头沈汀年在甄选合适的少年郎,另一头的濮阳尔雅给濮阳望霓找了许多美貌少年,然后将他们召集到一处,躲在暗处考察这些男子,大多是俊朗少年,也有孔武有力的年轻武将。
濮阳尔雅的要求十六个字:身体康健,长相貌美,人品敦厚,家世不限。
可谓是既随意又苛刻。
第二日濮阳尔雅挺着个大肚子出现在院子里,身后一群人随行,近来因议婚而备受关注的福星长公主就在其中。
十五岁的少女袅袅婷婷、风仪玉立。
姐妹俩长的并不相像,濮阳尔雅眉峰上挑较为犀利十分肖父,这几年气质柔软了许多,那份风流快活的肆意也收敛起来了,反观濮阳望霓五官就显得非常软萌可人,乍一见到这么多陌生人,双颊染上了羞涩的红晕。
“听说有人想要回家?”
濮阳尔雅扫了一圈,目光精准的扑捉到了几个闪闪躲躲的少年,“你们三个出列,老实交代清楚,为什么要回家?是不想尚公主吗?”
三个少年挤挤挨挨的来到前面,其中有个站中间的被左右推搡着出来做代表,面红耳赤的道:“不……不是,我们是有事情想回……回家。”
濮阳尔雅微微眯眸细看了他一眼,没想起来是哪家的少爷,还是旁边的侍女小声的提醒她:“乔家小少爷。”
乔家是大周第一皇商,乔浙是乔家嫡子,也是最不受宠的儿子,因为性子有些绵软好拿捏才被好友推出来的,这满院的人都是被濮阳尔雅强行请进宫的,的确是有一些人不大想尚公主,但是听闻濮阳望霓是最讨当今太后喜欢的小女儿,他们也不敢拒绝。
“不管什么事情,你们但凡交代一声,外头的禁卫军会帮你们去办的。”
濮阳尔雅隐带威胁的一句话刺的对面的乔浙更加羞愧难当,这样蹩脚的借口相当不够看的。
而驳回了他们的请求之后,濮阳尔雅宣布了另一桩事情:“你们都是大周好儿郎,又个个争着想要求娶福星长公主,本公主少不得要给你们一些历练,测一测大家的诚意。”
话音刚落众人都在内心哀嚎,他们并没有争抢,这份美事还是能人居之吧。
也不知道他们当中谁是那个能人,反正当下是齐齐整整的你看我看看你,都是一副很无辜的模样。
“你们应当都听说过争贡事件吧。”
争贡事件是这几年大周发生的最轰动的一件大事,昭明四年,大周东海沿岸遭遇了海盗大规模的劫掠,这群海盗不同于历年那些落草为寇的海贼,他们有军器武装,还有首领,来的快,走的也快,显然不是流落海上居无定所,而是盘踞海岛,根深叶茂。
也因为这个事件大周不仅加强了海防,还暂停了海运。
“这项任务就是出海抗击海贼。”濮阳尔雅这几年没少跟着范正出海,深知海运的重要性,也知道了元禧帝生前交待给范正的任务,所以她提这件事也是存了私心。
“出海?”有人惊呼。
“抗击海贼……”文弱的书生开始觉得头晕目眩。
也有人质疑:“朝廷会让我们出海?”
自昭明四年起,朝廷严禁私船出海,但是因商人牟利,总是屡禁不止,连狡猾的海贼都会冒充商船,入侵沿海城镇……以至于海盗狩猎海上,商船屡屡被劫,成了“争贡”现象,这也是争贡事件发生的源头,开通海运以至沿海区域日渐繁盛,引来了狼子野心之徒聚焦海上,占据海岛,长年为盗。
察觉到了人群骚动,濮阳尔雅扬了扬手:“本公主既提出这项历练,自然是能确保出海,你们当中有谁想要放弃,现在就可以站出来。”
这个时候就真的不是逞英雄,濮阳尔雅的彪悍威名在场没有人不知道,哗啦一下十多个人都挤着往前头来,原本就站在最前面的乔浙没防备的被谁推了一把,踉跄的冲了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一抬头就对上了濮阳尔雅等人聚焦过来的视线。
“乔少爷这么迫不及待。”濮阳尔雅颇为不悦,当即决定要杀鸡儆猴,“好歹是漕运世家,你们乔家竟这般怕海贼吗?”
“……”乔浙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站在风头浪尖过,若是说自己怕,那乔家的名声……他怕回去会被打断腿,可若是说不怕,又没有理由不出海,为了逃避跟着他们一起出海,他急中生智说道,“我……没有资格尚公主……我喜欢男人!”
“……”他身后的一群人倒吸一口气,够绝,是个狠人。
谁知,濮阳尔雅却眼睛发亮,追着问他:“你喜欢男人!你喜欢哪个男人?这里有你的心上人吗?”
这里基本上集齐了京城所有青年俊才。
“……”乔浙紧张的吞咽口水,他本能的回头看了一圈院里的人,这英朗健壮的,基本都比他还高大威猛,这貌美如花的……倒是不一样,他控制不住目光的落点——庭院里花树下懒散的倚着花架的美男。
“你喜欢我弟弟!”濮阳尔雅惊了,一嗓子喊的其他人都看像那边树下之人。
那便是燕王殿下吗?
“你真的是好眼光!我弟弟确实是,男女老少都喜欢……只可惜迷恋他的人太多了。”
这几句话说出来,闻者心惊,听者落泪,乔浙反应极快的抬手捂脸。
丢人先捂脸——乔浙的人生信条。
花树下坐着的濮阳予安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们这边一眼,然后犯困的打了个哈欠,他抬手盖着眼睛,打算就这样睡一觉。
日光下他的手腕白的发光,一圈淡淡的细红印格外显眼。
收回视线的众人齐齐在心里感叹:果然是让西戎圣主神魂颠倒的男人。
世人皆知大周与西戎和亲,燕王‘嫁’给了西戎圣主,在西戎烽都待了五年,去年因太后身体染恙,才得以回京探亲……
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这个院子里,那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乔浙闹的这一出,濮阳尔雅不得不改变策略,将院里的人分为愿意出海的,和不愿意出海的两拨人,不愿意出海的打算再行考察。
放他们回家?不可能的,驸马没有选出来,哪个都不能走。
兰溪宫这边得到消息的时候,濮阳尔雅都折腾了七八天,沈汀年去年开始犯了胸闷的毛病,有时候喘不上气,夜里睡得好好也会呼气急促,御医都查不出来根源,只能静养,直到濮阳予安回京,她气色才又好起来了。
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思念儿子过度才生的毛病。
可燕王回京只是探亲,总归会回西戎,归期一拖再拖,最后定了五月中旬。
而由濮阳尔雅一手搞起来的出海历练之旅也是五月,濮阳予安回西戎,走水路,途径东海海域,所以与他们一行人正好是同路。
出发前一个月,总算把一院子的人都放回去给家里人交待一下行程。
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这趟行程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怎么的改变。
因为这趟出海的领头人不是旁人,而是嘉延帝。
“你又给谭勉华升官了?”
沈沉拿起手里的折子扫了个开头就合上了,又是弹劾谭勉华的。
“嗯,这不是为了下个月的事情做准备嘛!”
下个月可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微服出巡,当然不能被百官拖了后腿。
谭勉华就是他的手里的底牌。
任用一个奸臣,自然有他的用处,濮阳湛天天被御史们烦的,若是都用纯臣,他们的眼目就只会盯着他,现在给他们拉了一面大旗,他们天天就会盯着旗帜想办法搞垮它。
如他所料,现在全员盯着谭勉华,各个斗志高扬,谁让盛世也有盛世的烦恼,闲的没事干啊。
第两百四十三章好逑
不同于即将要离京而摩拳擦掌的年轻人,自认为上了年纪的沈汀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过皇城了,她的日子过成了常去的那片树林,四季轮回也自岿然不动。
春来秋往也只是树叶的轮回。
“娘娘,都看半天了,歇歇眼睛,用些香瓜果干吧。”
端上来的东西一样比一样精致,口感也很好,沈汀年放了手里的书,随意用了些,“这两天都没有看到甜甜,她那边没什么事吧?”
濮阳尔雅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她是个在吃穿住行上粗枝大叶的脾性,少不得身边人盯牢些,还发生过贪吃酸口的李子而闹肚子的事情,沈汀年自己是踩过生产的鬼门关的人,对女儿即将面临的险关自然也少不得担心挂怀。
月朱想了想,诚实的摇了摇头,“前几日把那南边文思院满院子的候选驸马放出宫之后,长公主就没再出过门,晚膳后会在院子里消消食……”文思院是皇上破格选录人才而亲自面选他们的地方。
“早上还让人去问过了,一切安好。”
只要她不乱蹦跶,在宫里养胎是真的一应俱全,万无一失。
沈汀年近来也就是操心这么两件事,一个是给满十五岁的濮阳望霓择一良婿,一个就是濮阳尔雅即将生子。
想到择婿……沈汀年不由的怅然的叹了口气:“虽说甜甜搞得事情有些胡闹了些,但是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京中俊杰少年聚焦一处,才好做个比较,人比人,高下立见。”
若不然历朝历代沿袭下来的选秀制度也不会地位稳固了。
“奴婢也是这样想的,便让人也暗中关注着,确实有些品行外貌俱佳的,连家世也不错……”
听她这样说,沈汀年点了点头,吩咐道:“这次他们离家,让望霓也跟着去吧,她还没有出过远门。”
月朱笑了,“小福星肯定会很欢喜的。”
从小抱着长大的孩子都到了能嫁人的年纪,可在她嘴里还是那个熟悉的小福星。
熟不知听到这个消息的濮阳望霓并没有真正的欢喜起来。
“知道了,去吧。”
濮阳望霓挥了挥手,禀话的小宫女就嘿嘿一笑,连忙出去了。
出远门这种事情对她们这些在宫里待久了的宫人而言是一桩非常大的喜事了,大宫女青荇青苧都难掩开心,她们姐妹两是自小就跟着濮阳望霓身边伺候的,濮阳望霓出宫,她们肯定会随侍其右。
“公主,这趟院门也不知道去多久,那岂不是很多东西都要带着?”
“哎呀,肯定都要带着啊,外头可没有那么多零嘴吃……”
两人一左一右的说起来,一句比一句兴奋,半点没察觉到她们的主子在坐在中间,神思不定的扣着自己的指甲。
晚膳还得一会儿,青荇说得口干,一低头就看见了濮阳望霓的手:“哎呀公主,你的指甲!”
濮阳望霓闻言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原来是不小心把指甲上的染的色都扣掉了,好好地一副指甲瞬间被破坏了。
“好丑。”濮阳望霓伸出双手委屈的说道。
她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肤色白,手指纤细,但并不是那种骨节分明的纤细玉指。濮阳望霓并不胖但手上却有肉,尤其是手背上,是一种肉乎乎的纤细,摸起来手感非常的软。
青苧立马道:“奴婢给你重新染上。”
她们是最见不到濮阳望霓委屈的。
濮阳望霓这才满意一笑,染指甲非常的费功夫,要取材凤仙花、香油、蜡油,蜂蜜……等一系列的东西,还要很精心的染制,被这件事一打岔,她们总算没有再提出宫的事情了。
可等到了晚上,看着身边的宫人都按捺不住的欢喜,悄悄的开始收拾东西,商量着什么能带,什么不能带,哪怕她们没有再当着她的面谈,以濮阳望霓耳力也能听的清只言片语,而拼凑出完整的内容。
“青荇,我要去泡澡。”
濮阳望霓居住的宫殿不算大,但是修建的非常的好,有小厨房,也有大玉池,可谓自成一方天地。
青荇青苧两人蹲在池边,给温水池里抛洒花瓣,都是洗干净的新鲜花瓣,还散发着清香,池子里有圆圆的凸出的立柱,上面放着托盘,里头搁置着茶水糕点。
濮阳望霓先是靠在池壁上泡了一会儿,等有些热了,就游到立柱那喝水,才喝一口,突然放了茶杯:“青苧,把我新酿的果酒拿来。”
青苧向来是一个命令一个动作,想也不想就哎了一声,然后急匆匆出去给她拿酒了,倒是青荇诧异的看了过去,但是濮阳望霓背对着她,自然什么也看不到。
很快,酒就取来了,濮阳望霓一边泡着澡,一边喝着酸酸甜甜的果酒,心情渐渐又开朗起来。
甜甜的果酒味道也不重,不知不觉就喝的微醺,她喜欢这种感觉,不觉得难受,还有些飘飘然……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不用担心嫁人,不用舍不得离开母后,什么都不用想,就这样一直待着。
她不是不喜欢跟着哥哥们出去,只是有些不敢离开……她怕自己会像姐姐那样喜欢上一个人,飞蛾扑火不顾惜一切,到时候母后怎么办,她想一直守着兰溪宫。
可母后不喜欢,若不然也不会操心为她挑选驸马。一杯酒下去,濮阳望霓忍不住讨厌嫁出去。
要是招一个人进宫一起守着母后就好了……可能是喝多了,想法都不受理智控制。
濮阳望霓一时没注意喝的是有些多,果酒虽然不容易醉,但到底是酒,喝多了上头。
“公主?有一会儿了,咱们起吧。”青荇担心泡的时间太久了,对身体也不好。
“好~”
听到这软软娇娇的声音,青苧和青荇都看向了濮阳望霓,见她眼眸迷离,知道这是有些醉了。不过濮阳望霓喝多了也不闹人,乖乖的让起身就起身,让抬手就抬手。
青苧青荇俩人迅速给濮阳望霓擦干净了身子,穿上寝衣。
只是泡了澡并没有洗头,倒是能够直接睡觉。
濮阳望霓一觉睡到凌晨,这一觉睡得足足的。
酒这东西喝多了不好,但若只是微醺,只喝一点点是有助于睡眠的。
还没到起床的时候,濮阳望霓也不起身懒洋洋的躺在床上,眼睛看着纱帐外墙上挂的一幅画,画的是红枫林,是她记忆里的云蒙山,画卷的左下方盖得是元禧帝的印……看着看着濮阳望霓又睡过去了,等到该起床了,青苧进来喊她,濮阳望霓精神恹恹的起了床,洗漱梳妆之后,照例去了兰溪宫用早膳。
沈汀年见她犯了春困一样没什么精神就让她回去休息。
自然也不是那么多觉睡,濮阳望霓到小书房里看书,没看多久,就翻到了一页讲吃食的……顿时有些馋了,她把青苧喊进来,照着书里说的念了一遍,“看看御膳房能不能做,中午就吃这道菜……”
青苧光是听到‘甜酱’‘烤肉片’等词就已经口里流涎了,立马点头就去了。
等到了中午自然不止那道照着书里的法子做出来的菜,还有好些让人食欲大开的菜肴,什么酥肉、糖醋鱼,酸辣藕带……濮阳望霓在宫里的地位,后宫里的妃嫔都要拍马不及,御膳房里头的大厨每天都等着这位主子点菜了。
说起来也是一件充满趣味性的事情,上至太后皇上皇后,下至年底新晋的三五个妃子,没有几个对吃食上心的,都是御膳房里做什么,按份例领了吃,唯独濮阳望霓,在吃的方面非常讲究,不仅点菜,有时候还把收集到的菜谱交给御膳房,让他们照着做出来吃。
同濮阳湛一样,濮阳望霓也好吃甜,糖不离嘴,后来为了怕长虫戒了一段时间,今天吃饱了午饭,她往软塌上一靠,捏了块糖放嘴里,是裹了糖蜜的杏干儿,非常好吃。
好吃到每天控制吃的数量,一连吃完了今天的量,濮阳望霓接过青荇端来的漱口茶,仔仔细细漱了好几遍口。
纯粹的吃好心情就大好的长公主殿下,睡饱了午觉起来,去看了看被肚子禁锢了脚步的姐姐,晚膳还是去兰溪宫吃。
虽然陪着沈汀年吃饭,她吃的少,也不过瘾,但是还是会常常去,顶多回了住处再补吃一顿好的。
十五岁之前的日子是非常的悠闲自在的,濮阳望霓读了很多书,也学了很多东西,最有兴趣的就是拓宽自己的食谱。
大抵是小福星的名头太响亮的缘故,世人提起这位公主,都会想到她充满福气的出身,再后来等她长大些,从宫里透出来的风声,都说这位长公主温良谦恭,同姐姐濮阳尔雅截然不同。
伴着这样的传闻,濮阳望霓迎来了十五岁的生辰,被迫进入了大众视线,那些怀揣着想法关注她的少年们也发现她是个性情温良温柔懂礼的人,所以在被濮阳尔雅放回去之后,一个月后十之八九的人都如约而来。
离京出海的人数也是一个可观的数字,足有三十四人,这还不包括濮阳湛等人在内。
可千万别觉得三十四太少,要知道三十四里头的最平平无奇的也是现任京都府家的公子,聪明机敏,因擅长案情分析而协助父兄缉拿了许多通缉要犯,最出挑的诸如钦天监监司的嫡孙,人称‘小神通’,占卜之术堪称一绝,久负盛名……就连不情不愿还是被家人强行押着来的乔家小少爷乔浙,那也是样貌学问高出寻常人,品行纯良的大好少年。
第两百四十四章后记
后记:
熙贵妃沈氏,元禧帝宠妃,出身不显贵,年幼失怙,有兄弟,皆是白身,初封贵妃,帝欲赐沈氏之弟国公衔,熙贵妃谢绝:“妾居高位已是圣恩浩荡,殊荣恩典,切不可再推恩戚族,助涨风气,恐后人援照前代惯例,祸遗后朝。”遂罢,沈氏家族惟有二三贤能子弟官居一品大员。
年十五入宫,封太孙婕妤,入宫两年未得恩宠,及至始安年,直封太子婕妤,同年随驾北巡,恩宠初显,翌年晋位太子侧妃。
帝元年先封熙妃,一月后晋贵妃位,同年,熙贵妃有孕,帝大喜,建元二年诞下龙子,帝大悦赦天下,建元三年封其太子尊位,封号琼光。琼光太子聪颖出众,性情效母,年八岁继位登基,执政四十七年,政绩远胜其父,青史有嘉名,唯一生之缺憾,未有后嗣,后抱同母兄弟子嗣入宫养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文宗皇帝。
熙贵妃一生褒贬不一,有唾其以色祸君,专宠霸道,至使元禧帝再无其他妃嫔孕育后嗣,还有孝期放荡破戒,头症疯病等……也有言其功绩,为帝生养三子三女,其中一养子一养女,养子冠予沈姓,娶妻白氏女,未入门而病殁,为妻守身,终生未娶,因其性情温润文雅,待人和善,官至宰执亦不改其为官清正之风,门下桃李极多,生平事迹广为流传,亦有野史记载,出入宫廷如入自家门庭,与嘉延帝关系不可为外人道也。养女宜宁长公主生母李氏,生父不详,年十四岁和亲北狄,嘉延祯宁三年,大周北境战事爆发,嘉延帝亲征北境,中计被困,幸得长公主援救,此后随嘉延帝回归大周,祯宁五年,因念生母而移居江南,膝下有一女,从母姓林,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便是后来大/选入宫史册有载的文宗皇帝继后。
以上记载皆出自沈氏后人整理出来的《熙贵妃起居注》,最开始并无这样周全的记录,尤其是大周朝时期,世人对这位传奇女子的最后记忆就是,沈氏归葬于西莲山,起居舍人秋玉将记录的她的所有事迹整理成册,安放在她的棺椁里,随她遗物一起入葬皇陵。据传陪葬之物中画卷类居多,光是一幅《燕熙堂》就已经是绝版珍藏。
岁月更迭,历史动荡。
埋藏的再深的东西也会被翻出来,重见天日。
令后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位不喜人物画像的沈氏,人生的后面十年所作皆是人物像,占其陪葬画卷十之八九,而画像的主人便是元禧帝,正因为如此,后世关于元禧帝样貌俊美之说笃信不疑,经久不息。
大抵是正史载记过分端正严谨,周朝时期关于沈氏的生平衍生了许多野史传记,其中大多事迹都无甚差别,不过是详略不一,侧重不同,唯一争议极大的就是元禧帝的死,很多可考的记录里元禧帝于昭明二年崩逝,享年四十三。但是民间流产最广的一部《歪打正着姻缘记》里却记叙元禧帝生平至五十三岁,而沈氏四十八岁薨逝,如此一来,两人竟然是同一年离世,以至于读此传记的人皆是感动不已。
可这人世,几家夫妻偕老百年?
随着历史的变迁,很多纸质记载都被腐蚀掩埋,口口相传下来的也不太可信,元禧帝这样的一代仁君,英年早逝,一生只宠爱了一个女人……能相信这些的大概是多情善感又憧憬爱情的女人。
补充:正文完结,之后就是另一个结局的姊妹篇《歪打正着姻缘记》,洁癖党避雷前期的后宫美人如云没有守身如玉的皇帝。剧情走向会影响人物性格,设定不会等同,另外不能理解姐妹篇的可以当是沈汀年重生了,但是没有完全重生,就是她重生了,但是她自己不知道。(内容不会重复,但部分在熙贵妃里没有得到解答的真相也会出现在这里,比如林娴儿的生父,小福星的归属,濮阳氏血脉缺陷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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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鞅七年,天上下着细雨,是冬雨,格外的阴冷。
马车碾压在官道上,烙下一条又长又曲的线,从东边划到南,大抵是连绵的雨下了好些日子,路上行人寥寥,多是商贩往来,偶有那出行采买的也是行色匆匆。
“官爷,这是路引,车上是沈家宗族塘西来的亲戚。”
南城门口关卡拖着不长不短的队伍,左右两个检查口,正巧是两辆马车同时候查,左边的牵车马夫是走南闯北的脚夫,应对十分娴熟,神色坦然又不失恭敬的应答。
“原是沈家的车,进去吧。”
“好嘞,谢官爷。”
右边的马车却遇了刁难,那车夫拿不出路引,磕磕绊绊解释了几句,又不让检查的官兵查看,只因车上女眷不好吹风……领头的官爷也是为难,在这京城底下的官兵都格外晓得进出往来的人万不可无辜得罪,尤其是些不知底细的。
沈家马车行进时,有只瘦弱的手掀开了车窗厚实帆布帘子,露脸的女孩儿,迎着细风小雨看向对面,右边的马车在僵持中,已然引起了诸多注意。
“徐叔,你将马车往路边挪挪,让后面的人先行吧。”
裹着雪白的冬袄,带着绒毛小红帽,粉粉嫩嫩的小女孩从马车里钻到外头,后面的跟着丫鬟急急忙忙为她撑开伞。
“可是天,天这么冷……”徐江一着急就有些结巴,他看着出来受风的小女孩都快急红了眼。
“徐叔你不要急。”小女孩约莫七八岁,唇红齿白,五官也极为精致,她滴溜溜的转着眼睛,又看向旁边的官兵,“这位官伯伯,我爹是大理寺卿,我们从并州走亲回来,前一日近郊苍翠山塌方,我们的马车遭了难,遗失路引……”
“汀姐儿,你掀着窗吹风是想吹病了吗?!”沈家马车已经进了城,那被风吹的沁凉的手被人粗鲁的扯下,手腕子瞬间被捏出红印。
汀姐儿低着头,脑子里还在想那个穿着贡缎袄子的小女孩,她眼睛真好看,好像有光在里面。
“你不要以为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想什么,这都进了京城,你就别想回去了。”说话的妇人粗壮的很,手下没轻重,把人提溜回榻上,“哼,进了沈府,你若还不安生,有得你好果子吃。”
“钱姑姑,汀姐儿是闷了才会去看外头的。你别生气……”
替她说话的是坐着中间软垫上的清姐儿,比汀姐儿略大些,也是马车内八个姑娘的领头人,许是如此,钱姑没在难为汀姐儿,“同样是旁支,却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想起自己这趟南下的任务,再一转眼将满车的小姑娘看了遍,到底是松快了些。
马车过槛,颠的那一下整个大马车都晃荡的厉害,汀姐儿没留神,从榻上跌靠到车壁上,她捂住脑袋,下意识的想,这沈家的门槛还真是高。
同一时刻的另一处府邸,也迎进了一辆马车,虽仆妇随从不多,却是整个漫长冬日里难得一时的热闹,三进的院子,里里外外都忙活起来了。
卫家姐儿被奶娘抱下车,再稳稳妥妥抱进内院暖室,当真是连一丝儿风雨也没再吹着了。纵是如此,卫家姐儿却还是病了一场,来势汹汹,去如抽丝,待到她又活泼起来,已经是料峭回春。
“含姐儿,等会到了祥云庵,可不能像在家里一样跳脱,云方师太问什么你都要好好回答。”
“晓得了。”
含姐儿眼巴巴的望着车外,脆脆的应了声,她回来之后一直被拘在房内,今儿被奶娘带出来,她着实开心,又乖又可爱的挨着徐奶娘。
“乖姐儿,今日要是能求得云方师太赐字,你以后就享不完的福咯。”徐奶娘满是期望满是感叹,一眨眼那刚落地还是皱皱巴巴红红通通的奶娃儿就七岁了。
祥云庵外排了长长的队,今日是一年才有一月的开放日,也是各家各府唯有的机会能见到云方师太为家中姐儿求名。
云方师太名声极盛,是能出入宫廷与当今皇太后讲道参禅的人物,都道她不沾尘世,一心要求那世外的清净,却不知何故寄居在京城,从不曾离开。
汀姐儿跟着沈府的几位姐儿后面进祥云庵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被徐奶娘牵着手的含姐儿,许是她目光久久停留,含姐儿东看西看的时候歪过头也看向了她,两人隔着四五个人的队伍,互相看着,逐渐升起的日光罩下来,汀姐儿被前面的人挡在阴影里,半个脸在光下,一只眼亮一只眼暗,她没有任何的不适,仍旧睁着眼。
含姐儿眨巴眨巴大眼睛,好似很新奇,她虽背对阳光,整个人却是在光里。
汀姐儿眼神一下子放空了,她觉得眼前的这副景象非常的熟悉,好像她来过这个地方,她见过眼前这个人,一股震颤到灵魂里的激荡使得她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她辨不清此刻是开心居多,还是难受居多,她只是非常的——想哭。
这一年,她有了另一个名字,沈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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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泰元年,苍翠山驿站。
卫初筠从马车里下来,看天气不错就出来溜达溜达,正巧碰上陪她离开书院要一同前往庆岭姑母家的沈汀年,她说要一起往山上走走,卫初筠欣然答应。
两人相识于凤来书院一年有余,一开始对沈汀年她就觉得非常亲切,后来因为身体不好,沈汀年主动教她课业,对她照顾颇多,两人的关系自然是愈发的好了。
半山腰的凉亭里,两人相对坐着休息,卫初筠带着帏帽不敢吹风,吃东西也是掩着口小口小口的吃,生怕呛了风。
“才出城半天,我就受不住马车的颠簸,也不知道是不是久未乘车的缘故。”
“行程不急,半歇半走吧。”沈汀年用着点心,心思却不在,眼睛一直在四周打转。
“年年,你为什么会陪我去庆岭呀?”
沈汀年收回视线,“因为我也想去书院外面看看。”
卫初筠信了,还笑了起来,“放心,有我在你想怎么玩都可以。”
沈汀年投过去感激的眼神,心里却有些愧疚,因为她没有说实话。
她出现在这儿是为了验证一个梦,她这些年经常会做梦,每次梦醒了却记不得自己的梦境,但是这次她记住了零星片段。
她梦见卫初筠离开书院去姑母家途径苍翠山,然后遇见了一个少年,在看清梦里少年的面貌的那瞬她像被巨石击中一样,心口剧痛骤然惊醒,明明一瞬之前还记得的脸,醒来却毫无记忆,她怅然若失辗转难眠,她迫切的想要看清那张脸,这个念头驱使的她跟着卫初筠离开书院。
第两百四十五章初见
仓翠山因有离京最近的驿站而闻名,其实这山景也非常不错,若不然也不会在此处建驿站了,为的就是让入驻的人也得了赏景的趣。
眼见日头上来了,从山上下来一行人,因地势所致,上头的人老早就看见了下方的凉亭,透过树木能见到影影绰绰有两个人,他们也不甚在意,转过几株大树,凉亭整个豁然在望,坐在凉亭石凳上,背靠着柱子的沈汀年听到沙沙的脚步声,抬眼看了过来。
领头的少年刚好转身询问身后的人:“要休息吗?我有些渴了。”
“我让他们送水上来,就在这凉亭歇会吧。”
站在他身后的人正对着沈汀年的视线,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浓眉大眼,样貌算俊朗的,略后面些还跟着还有两个年纪更小些的,看穿着像是随从小厮。
“凉亭里有人了……”
“把她们赶走就好了。”
两个小厮自以为很小声的对话,其实被山风吹开了,大家都听得见,卫初筠的侍女小徐姑娘听见了非常的不高兴,当即就往自家小姐跟前一挡,准备等他们进来就要发难。
沈汀年目光牢牢的锁定那个还背对着她们的少年,甚至没有察觉到卫初筠伸手摇了一下她的手臂,“年年……”
“嗯,正好再赏会儿风景。”少年的声音淡淡的,他终于回转身子,径直朝凉亭走来。
树缝里洒下来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一身浅蓝色袍子,干净又清爽,窄袖束腰更衬得他身姿颀长,领口和袖口镶了银白镶边随着他的走动闪动着光,腰间坠了一枚清透纯白的玉坠,沈汀年整个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见之人的长相,眉目俊致,眼若星辰,那通身的气质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贵,微风吹拂着他的衣摆袖角,带点出尘的味道,有些儿让人不敢接近。
第一次见到这等俊秀人物,那摆出架势要发难的小徐姑娘瞬间缩了缩肩膀,有些怯场了,连透过帏帽纱帘看见他走进来的卫初筠都紧张的抓紧了沈汀年的手臂。
濮阳绪人还没进来就迎接着凉亭几人的视线,他再淡然也觉得一丝儿不自在,因为这靠着柱子的小丫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他上了台阶寻了最外边的左边柱子处坐下,看向亭外,完全拿她们当透明的。
五角凉亭有五根柱子,沈汀年占了最里头的,扭头就能看见山下的风光,卫初筠挨着她半臂之远,两人占据的地盘并不大。
但是束泰领着两个随从进来后,发现能坐的地方很有限,他只能挨着沈汀年等人放置食盒的地方坐下,和陈落嘀咕了半天悄悄话的徐肆往沈汀年等人跟前一站,“在山上就瞧你们待了老半天,这凉亭供人歇脚,又不是供人住,两位小姑娘怎么还不回家?”
瞧瞧这话说的,一般人这样说话不被打是不可能的,小徐瞬间就被激恼了,反唇相讥:“这山上山腰距离可不近,若不是宵小之徒怎么专门盯着人家小姑娘看?”
“呸,一群登徒子,才来就要把旁人赶走,这么狂,也不怕大风闪了腰!”
徐肆嘿了一声,“好生尖嘴滑舌的丫头!”
他们跟着皇孙出门自然要时刻注意周围环境,两处距离确实不近,但是山顶的凉亭和山腰的凉亭其实是遥遥相对的,角度找的好,能看的清清楚楚。
“年年……”卫初筠虽没有阻止自己的侍女反击,但是也不想再与人争执,而且她发现自从那个少年郎出现,沈汀年就跟失了魂一样,不由的用了力捏了捏她的手臂。
“嗯?”沈汀年控制不住目光牢牢的锁定目标,梦里的人出现在了现实中,她真真切切的被震撼到了,而且她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这样看着他,却觉得全身发颤。
“我们回去吧?”
卫初筠见她两腮微微泛出粉红色,鼻尖都冒汗了,再伸手往下一握,只觉得沈汀年手掌湿湿的,忙靠过去挨在她耳边说:“你怎么了,整个人都在冒汗啊?”
奈何她声音小归小,此处环境清幽,耳力极佳的束泰听得非常的清楚,他下意识的往沈汀年那边看过去,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皮肤很白,一双大眼睛乌亮乌亮的,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我没事……就热的很。”沈汀年摇头,极低极低的自语。
卫初筠却认为她是不舒服,忙站了起来,要带她下山,还招呼小徐把带上来的茶水点心都装上,沈汀年魂不守舍的被她牵着先行往凉亭外走,才下台阶,旁边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嗖一声窜到石子路上,日光下泛着翠绿的光,卫初筠尖叫一声:“有蛇!”
没防备的被她带着往后倒退,台阶一绊,沈汀年直往后摔,危急之间她还记得甩开卫初筠的手,免得牵连到两人都摔了。
本来坐着不动的濮阳绪瞧见她这个动作,心随意动,长腿一伸刚好搁在台阶上方,沈汀年倒下来,手撑着了阶边的软泥地上,后背被一个东西硌了下,再滑坐到台阶上,她一扭头就看见一只大长腿搁在她背后垫着,再仰头看过去,濮阳绪不紧不慢的收回腿,神色矜贵中透着股冷淡。
“殿……你没事吧?”束泰第一时间奔过来,见濮阳绪摇头不说话,便往前一步走到台阶处,“蛇在哪里?”
“小姐!”
“都不要动。”
沈汀年刚爬起来就发现那条长青蛇在地下蠕动着朝着凉亭的方向吐着芯子,卫初筠已经吓得打颤,吐不出一句话来,她带着的帏帽岌岌可危的在微风中摇晃。
“别怕,它没有毒。”沈汀年自然也是怕蛇的,但是她更担心卫初筠被吓的犯病,“初筠,看着我!”
“放缓呼吸,别怕,没事的……”
沈汀年一点点挪到她前面,帮她系好了帏帽松散开的系带,这时候才回头看向束泰身后的濮阳绪,哪怕被挡住了大半个身子,她准确的望着对方的眼睛。
只能忍耐坐着的濮阳绪一怔,几乎是同时,他手里把玩的从黑靴里抽出来的短匕首投掷出去了,而嗖的窜起身子的蛇瞬间被钉在地上。
沈汀年眼神发直的看着他,这一幕她见过……可是在哪里见过呢?她确信不疑,又无迹可寻。
还是小徐过来扶着卫初筠,一边扯了下沈汀年,“快走,快走,小姐吓着了……”
三人缓步而行,往山下去了。
“有些古怪。”束泰转过身来,摸着下巴思索,“那个穿浅杏色裙子的丫头怎么一直盯着你瞧?”
濮阳绪却是没有心思回答他的问题,他把腿伸长了搁在另一方石凳上,“快给我看看,是不是折了,这砸的也太疼了吧。”
“……”束泰。
“……”陈落。
“……”徐肆张了张口,没忍住小声道,“殿下,你要救人就正经救,伸个腿算什么回事?”
人连声谢谢都没有,显然是瞧不上这样救人的。
濮阳绪挑眉瞥了他一眼,当即笑了:“我腿伤了,这下山的路可走不了了。”
徐肆心头“咯”的一响,好家伙,叫你嘴欠,来活了吧。
这在生人面前端着清贵出尘的少年转头就作弄起侍从来,他让束泰吩咐护卫找了一个藤架,下山路是被抬着下去的,把徐肆累的够呛。
而当天晚上又是一夜长梦的沈汀年醒来倒是恢复了正常,她把这段梦里梦外的际遇当成巧合处理,可当这种际遇发生的次数超过了能用巧合解释的时候。
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梦,能预知未来。
这一年的流觞曲水宴她代替卫初筠出场,却没有人出现请她去游河。
同年的秋天,在凤来书院后山,出现了一个名唤双木的迷路少年,沈汀年因梦见过这场相遇,所以她怀着果然如此的想法,把人赶出自己独居的院子,然后也不管对方还会不会来,她就接受了卫初筠的邀请,住到她那里去了。
至此两人常在一块读书,出入为伴,直到隆泰二年发生‘琼林诗案’,她们身边都没有出现过曾有一面之缘的少年。
而因为琼林诗案卫初筠暂时离开了书院,回了卫家,沈汀年困于书院内也没有办法帮助她援救身陷囹圄的大理寺卿卫不鸣,好在很快有人接过了这桩棘手的事情。
沈汀年是在收到卫初筠回寄的书信里知道,她求了琮王帮忙,后者竟然真的答应了。
那是沈汀年第一次听见琮王的名讳出现在卫初筠的口中,她渐渐明白,自己预知的梦也会改变,也不会改变。
离开凤来书院的那日,沈汀年把耗时近一年的《清溪宫仙人图》交给了沈院长,然后回住处收拾东西,跟着她的锁桥举着油纸伞:“刚天气还好好地,这会儿竟然下起了雨。”
沈汀年披着斗篷,伸手接了点雨。
“姑娘,快把手伸回来,受凉了。”锁桥连忙道。
“冰冰凉凉。”沈汀年不在意的说道,她喜欢这种感觉。
像是察觉到她微妙的喜悦情绪,锁桥看在眼里,“姑娘这次回沈府好像挺高兴的。”
沈汀年收回手,淡淡的嗯了一声。
因为只有回去沈府,才能从那里真正的离开。
景佑元年。
是三年一次的科考之年,也是广充后宫的秀女大/选之年。
圣旨上说了除了朝廷官员家中十三岁到十八岁的适龄女子外,各地还需挑选身世清白姿容秀美的民间女子入京选秀。
三月的时候,京城中来往的马车越发的拥挤,城里的客栈全部住满了,这一年上京参选的秀女是近几十年来最多的一次。
第两百四十六章送嫁
“桌上的布料怎么回事?”沈汀年捧着热乎乎的汤问道。
桌上放了几匹新布料,其中还有一匹月白色的云锦,一匹雪青色的蜀锦,这上等的料子是她从未穿过的。
“沈夫人派人送来的,说姑娘已是待选秀女,需得有两身新衣裳……”锁桥回话道。
沈汀年对衣食住行向来没有要求,有什么吃什么,做什么衣裳就穿什么,而一贯并不算大方的沈夫人送这样的新料来,是怕她选秀当日丢了沈家的脸,倒也正常。
见她不说话,锁桥又试探的问:“这几匹布料颜色都是衬姑娘的肤色的,素雅又干净,做出来的衣裳一定很好看……”
“你们看着做吧。”
沈汀年不觉得光靠一件衣裳就能改变什么,不过,她既然决定入宫,就不能落选,一边想着一边伸手端起饭碗,虽然不喜欢吃粳米饭,但是不吃的话一天下来不说多饿,脸上的一点肉都要瘦没了。
锁桥来来回回的把沈夫人送来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了,然后才在沈汀年对面坐下,她也养成习惯了,沈汀年性子好,就是不爱说话,但是好伺候,不管吃的用的都会给她留一份。
主仆二人吃完,沈汀年在锁桥抱着布料准备拿出去做衣裳时,到底是喊住了她:“既然要做就做好些,让绣房不要绣大片的花纹,只在领口袖口镶花边,月白云锦做宽袖束腰曳地长裙,雪青蜀锦做窄袖配宽腰带……”
锁桥听得一愣一愣的,反应过来脸上瞬间露出笑容:“奴婢记住了!”
进入三月之后天气愈发温暖起来,爱美的女子都早早的褪去了臃肿的冬衣,换上了轻便好看的春装,沈汀年还没有等来自己的新衣裳,先接到了一张喜帖。
新娘是卫初筠,新郎官是琮王濮阳栢,两人是去年年底圣上赐婚的,婚期定了今年开春三月八日,沈汀年早有准备,她给卫初筠准备了一份特殊的新婚礼物。
三月初八这日沈汀年穿了一身鹅黄色百褶襦裙,裙摆上绰着银丝绣着大片大片精致的兰花,清新又明媚,叫人眼前一亮,坐在喜床上听见外头院子里闹哄哄的卫初筠当即就决定派沈汀年帮她去刁难一下迎亲队伍。
沈汀年看着她,原本少女发髻梳成了妇人发髻,眼角染了一点胭脂,眼尾像是盛开的桃花,娇嫩美艳,大红的嫁衣外袍也衬的她脸颊红润,再对上她那双兴奋激动的发光的眼睛,情不自禁也跟着笑逐颜开,屋里挤挤攘攘的人,有喜婆,有全福夫人,有卫家的女眷们,有忙碌的侍女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庆的笑容。
卫家府邸并不大但是在中轴处有一面影壁花墙,此刻的新郎官琮王殿下带领的迎亲队就被堵在那,平日里两侧都开的门关的严严实实,里头是卫家的小辈有男有女,外头喊门的是男方迎亲队。
沈汀年刚出现的时候就被外头抛洒进来的喜钱砸的快要走不了路,原是从琮王他们一来,就有人开始在那边不停的往里头抛喜钱,那贴了红纸的成串的铜板落地的响声一刻没停,还有银裸子……但是企图用这种方式敲开门也只能说没那么容易了。
随着堵门的小辈收的东西越来越多,第一道门已经开了,第二道门是卫家护卫手挽手堵在门口,大喜的日子图的就是乐呵,自然都是文斗,里头出题,外头答题,场面热闹得凑近了才能听见喊什么,沈汀年刚避开喜钱雨到的时候,第二道门也开了,竟是没有一道题能难得住外头的。
“沈姑娘,你来了?”
“快来,快来,我们要顶不住了——”
“沈汀年?天呐,我们的大帮手来了!”
第三道门是由姑娘们手拉手组成的,除了卫家小辈的姐儿,还有就是卫初筠和沈汀年在凤来书院的同窗们,这道防线看似最弱,但是娇滴滴的姑娘们站成一溜儿,他们却是不敢硬闯的。
“姐姐们好,姐姐们辛苦了……”打头阵的琮王府少年们带着讨好的笑冲上来,二话不说先给大家分喜钱,后面被簇拥着过来的是新郎官琮王,一身大红色的喜袍衬出了他的几分喜色,而很快这个英姿俊朗,峻拔威仪的男人的镇定从容被最后阻拦他的姑娘们打破了。
姑娘家不搞那些文绉绉的诗词文赋,尽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什么时候喜欢卫姑娘的?’‘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几时?’‘成亲后会不会出去喝花酒?’……诸如此类把琮王问的后背都热出来一层薄汗。
“殿下,这样下去不行……”有人看不下去了,悄悄扯了琮王的袖子。
“对付这些姑娘,还是把太孙殿下找来吧?”
“对呀,怎么不早说,太孙殿下他人呢,快喊过来……”束泰忙喊了一嗓子,人群后头立马有人呼应,“他靠着影壁上看笑话呢!”
顿时一片哄笑声起,琮王和太孙关系非常好,若不然今日也不会跟着来迎亲了,但这样看笑话委实过分了点,可谁叫他是堂堂皇太孙呢。
最后还是束泰亲自推着人到前头来,靛青色常服腰间系着玉带,上面挂着玉佩香包等物,远瞧着还会关注身外之物,等他被推送到了众位姑娘跟前,瞬间齐齐红了脸。
好一个面若白玉,剑眉星目的俊美男人,正是今年开春正式被册立为皇太孙的濮阳绪。
被他扫眼一看,刚还叽叽喳喳问个没完的小姑娘都娇羞的笑起来,眼看最后一道防线就要破了,迎亲队的众人都松了口气,琮王本人也不动声色的松了松神。
然而他们还是高兴得早了一步,一直在后方被几个侍女挡着的沈汀年手持一面粉色团扇出来了。
你有美男计,我有美人招。
沈汀年莲步轻移,站在了濮阳绪的正对面。
“喔哦……”
“太孙殿下,收了她!”不知是谁先起的哄,喊了一声,听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收了她!”少年们齐声喊道。
还有清脆的口哨声此起彼伏,“太孙加油!”
“太孙加油!”
顿时,热气熏天,闹得要震翻了屋顶。
濮阳绪也被逗的笑起来,恣意风华的男人还未意识到事情的难度,他抬起右手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瞬间,场面就稍稍安静,他开口道:“这位姑娘,马上就是吉时了,还望莫要为难吾等……”
他语气温柔,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专注的看着沈汀年,哪怕做足了心里准备,她的心口还是颤动的厉害,紧张的握着团扇玉柄的手沁出了汗。
但是,沈汀年扛住了,不仅如此,她还在对视中,无声的笑了,她的眼睛本来就大,水汪汪的,但是笑起来会像月牙一样下弯,给人一种含情脉脉的深情错觉。
团扇美人半遮面,最是那不胜凉风的娇羞,欲语还休。
濮阳绪只觉得口干耳燥,竟然被对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这样的心思一起,很快就挨不住了,他傻愣愣的问了句:“敢问姑娘芳名?”
“……”众人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大的笑声。
束泰捧腹大笑,第一个不给面的开口:“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们的太孙殿下倒戈了……”
“哈哈哈……”
不仅男人们笑的仰天,姑娘们也掩口大笑,乐的不行,总算掰回一局。
杀了一杀敌方气焰之后,沈汀年招了身边的侍女代为喊话:“我们姑娘说,只要琮王殿下接下这份《爱妻书》便可进去接走新娘子!”
众人这才想起来正事了,忙让开路,琮王带着淡淡的笑意走上前,他是认得沈汀年的,在沈汀年欠身行礼的同时,他也道了一声:“沈姑娘。”
沈汀年递给他封皮上写着爱妻书三个大字的一本薄书,琮王接过去的时候有些诧异,但是很快掩盖过去,并把书收在身上,并没有假手他人。
沈汀年看在眼里满意的转身让开路,她一动,后面拉着手的姑娘们立马也都放开彼此,往两边散开。
“接新娘子咯!”
迎亲队齐声高喊,声音远远的传开,后院里等待多时的卫家女眷忙把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请出闺房,由卫初筠的堂哥从房门口背出去,期间新娘子的脚都不能着地……繁琐的冗长的成亲礼,有好多的讲究和规矩,沈汀年第一次见,有些新奇,有些羡慕……便当所见是经历吧。
这一日她只在卫府送走了出嫁的卫初筠,并没有跟着送亲队去琮王府,所以她并不知道有人在琮王府寻了许久,都没有寻见她。
但是,有些相遇,是必然,或迟或早,终会见你。
三月十四日,天气大好,温而不热,清风徐来。
皇宫的西华门外停着大批的马车,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却不并吵闹,都是学了规矩的秀女们,彼此打量,暗中攀比,面上都端着统一的礼貌的笑。
如花般正鲜妍的年纪,各个容貌上佳,娇俏动人,安静的在人群里的沈汀年一开始并不打眼,一则她裙子的颜色不吸引人,周边秀女的衣裳比染坊的颜色还多,不少人穿的大紫大绿,二则她低调,许多世家女一出现就恨不得所有人都看过来,美衣华服,精细贵重的首饰流光溢彩,再搭上那不可一世的气质,所行之处,自然瞩目。
第两百四十七章参选
一直站着发呆的沈汀年听见身边有人私语,“看前边那个,衣服太好看了吧。”
“那是叶家小姐吧,裙摆上镶嵌的是珍珠,头上戴着的是红宝石……”
“她的裙子都会发光,不会就是传说的流光锦吗?”
“应该是了,叶家富贵天下皆知……”
沈汀年亭亭而立,面上一幅淡然的模样,眼睛还是顺着她们指点的方向看过去了,美则美矣,只是这流光锦绰薄纱的衣裙穿着不冷吗?
“看着有些单薄,会冷吧。”
“怎么会冷,流光锦冬暖夏凉……”
正说着话,前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秀女们忙收起方才小声的话语,安安静静的朝前头看过去。
一身蓝灰色蟒袍的中官走出来,高声喊道:“选秀开始!”
他身边跟着两队内侍官,一左一右,左边六人,右边六人,每个人手持一份秀女清册。
所有人都精神一震,竖着耳朵听那打开清册念名的中官喊话。
“户部尚书之女方黎。”
“闽南巡抚之女江敏。”
“黔洲知府之女柳晓晓。”
“蒙西将军之女王灵儿。”
“……”
念到名儿的就按序走上前,领头的中官瞧上一眼若是没有问题,这一小队十二人就顺利的被内侍官引路带进去,反之,若是那中官打眼一瞧把人留下了,那就是第一关就落选了。
这个过程称为中官引阅,他们基本就看几个关键点“乌发蝉鬓”“身姿匀称”“肤色白皙”,基本上从开始选到秀女都进去大半人,也没有一人在这就落选了,因为在礼部整理上报全部的秀女清册之时,就已经经过了初步筛选,身上有些瑕疵,发肤有缺陷的自然就直接淘汰了,但是礼部审查看的是秀女画像,并没有看见本人。
而中官引阅就是看真人了,是黑是白,是胖是瘦,是高是矮……丝毫不容作假。
沈汀年两手交叠置于腹前,步履轻缓,目光平视的跟着队伍走进了西华门,青砖红墙琉璃瓦,淡淡的金光,无上的威仪。
步行了一刻钟时间,引路的内侍官把她们交接给了甄秀宫的管事姑姑,此后就是第二轮甄选,这一过程更长更繁琐,每一个进去的秀女出来之后面色都不太好,有些连发髻衣服都松散了许多,可见里头查的细致,怕是脱了衣服散了发髻……毕竟光是查一查“娥眉青黛”“朱唇皓齿”“玉指素臂”“细腰雪肤”就要看半天,还有些女儿家的隐私也要查,传言说以前闹出过笑话,入选的一个秀女身有异味,却在甄选的时候靠抹了香躲过了盘查,最后不仅秀女挨了罚,一应管事中官全都吃了批落。
沈汀年性子再淡然,被人揪着胳膊闻胳肢窝也有些难以忍受,尤其进了内间之后还有脱底/裤……好在那检查的姑姑见她容色清艳,算得上她今天检查到的最出色的一个,很有识人的眼色,没有过度为难,只瞧了一眼颜色就让她穿起衣服来。
压下心里泛出的恶感,沈汀年整理好衣装之后缓步走出来,那等在门口的小宫女非常伶俐,冲她笑的很讨喜:“这位小主,请随奴婢前往甄秀宫后殿。”
这是过了二轮挑选可以住进甄秀宫,等待下一轮挑选了。
同时隔壁房门打开之后,出来另一位秀女,脸色非常难看,替她引路的宫女也是另一番态度:“姑娘这边请,直走到殿门口,外头等候的黄门会引你们出宫的。”
这是被刷下去了。
沈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刷下去了,她只知道与她同队的十二人只走了一个,剩余的十一人全数住进了甄秀宫后殿的厢房。
房间不算大,但是一间住六人是有些挤,安排房间的管事姑姑向她们解释,是今年参选秀女太多了,前殿和后殿,连四个偏殿全都住满了,并且很委婉告诉大家,等再刷几轮就不会这样拥挤了。
秀女们虽然住的挤了点,但是衣食待遇还不错,每日有新鲜瓜果蔬菜吃,还有各种花样的膳食点心供应,连衣裳也是各人都分发了好几身,除了她们最开始穿进来的自己的一身衣服,后面换洗的新衣服都是统一颜色样式的宫裙。
等到这时候真正长相出挑的才会被周边人衬出来,然后沈汀年的名字才在院与院之间流传开了,连负责管教她们的一位非常严苛的管嬷嬷都对她比旁人要宽泛些,其实也是沈汀年低调安静的原因,比起那些趾高气扬,喜欢惹事的,不听管教的……她可招人喜欢多了。
第三轮刷选是随时进行的,有时候一顿饭吃完,等到了下午,同桌的人就少了,悄悄一打听才知道,原是吃饭吧唧响也是不能的,这种习惯可以克制,但是很难改,若是一放松就会暴露,然后自然就没了然后。
还有好几个晚上沈汀年睡的迷糊听见有人走动到床前,她懒得睁眼看也知道是有人在听她睡觉的动静,好在她确实不会打呼,任凭她们暗中听多久都不妨事。
果然,等到了四月,甄秀宫里空了许多,秀女们也终于迎来了最后的殿选。
殿选分了两日,第一日那住在甄秀宫前殿和偏殿的全都按序去了延福宫由现在治理六宫的娴妃娘娘阅看,一整日下来,也只十几个人入选了。余下的部分指给了皇室其他子弟,有上了年纪的王爷,也有正好成年的世子,不管运气好不好,横竖都是个侍妾,也不知道她们会不会觉得那直接落选的更幸运一些。
第二日,所有住在后殿的秀女在管嬷嬷的带领下去东宫芳华苑。
直到见到了负责阅看她们的太子妃,众人才真正明白了,被选为太孙妃嫔的她们是最幸运的,但是沈汀年并不意外。她还知道,满院子站着等待的三十多个秀女中有好些人早就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从一参选就胜券在握。
“都抬起头来。”
沈汀年听见管嬷嬷熟悉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走神许久,抬头一看,正前方端坐着的女子蔷薇花刺绣的华服,头上的首饰颇为简单,银饰居多,只一钗金簪,极为符合她不喜奢华,崇尚节俭的名声,只不知是不是也如传闻那样亲和宽容。
“绪儿,你过来自己看,哪个好,便留哪个。”太子妃朝着侧后方一开口,珠帘掀开,后面待着看书的皇太孙就出来了。
他还有些不情愿:“一早叫儿臣来,母妃看看就好了,留哪个……”
他话音一顿,一眼就看见了沈汀年,这次没有团扇遮脸,也没有吵吵囔囔的人群,芳华苑内安安静静,窗口处还有风吹进来,院外的花香是最天然的熏香。
沈汀年梳着简单的朝云近香髻,鬓边别了一朵辛夷花,是她早上从院里的辛夷花树上现摘的,比不得那些早有准备的世家女,身上是整套的宝石镂金首饰。
可她委实低估了自己的容色,从早上开始到现在,不住地有人偷眼瞧她,然后又跟自己作对比,生出各样复杂的心思,或气馁,或嫉妒……
辛夷花色泽鲜艳,一般人佩戴很容易被喧宾夺主,但是沈汀年肤白唇红,五官压得住那份艳,濮阳绪整个人看愣了神。
“绪儿?”太子妃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疑惑的眼神落在了沈汀年身上。
“咳,儿臣许是昨夜书看晚了,有些困乏。”濮阳绪轻咳了两声,走到太子妃身边坐下,见太子妃眼睛还看着沈汀年,本能的掩饰起来,“这几日御花园的花开的好,连儿臣睡在内殿都能闻到院里的花香……”
“你书房外头一片的辛夷花树,确实开得好看。”
太子妃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低下头来端起茶,新沏的龙井茶,也很香,她意有所指,“好看的花都香。”
哪里好看的花都香了,很多花不仅不香,还刺鼻呢。
濮阳绪更不自在了,也端了茶喝,茶香扑鼻,遂开怀道:“茶也香,母妃这儿的茶最香了。”
底下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有听出机锋的,不少眼神看向了沈汀年。
太子妃显然是宠孩子的,听了几句讨好的话笑容更深了,连带看着底下的秀女的神色也温柔了几分,“这次你可是答应了要娶正妻的,你皇祖父那还等着消息呢,早些定了吧。”
濮阳绪下意识的看向了沈汀年,两人的目光瞬间交缠在一起,像是冥冥中有线牵扯着彼此,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而她也知道他认出了自己。
太子妃坐的近处,自然把他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然后先开了口:“第一排左数第三个秀女就不错,气质端庄,体态丰润,是哪家的姑娘?”
“回太子妃的话,臣女赵婧仪,家父是礼部尚书。”
赵婧仪说这话的底气是其他秀女没得比的,她父亲礼部尚书,她祖父是前宰相,而且是有从龙之功的辅佐当今几皇上十年的老臣,她哥哥是今年春试杏榜第一名,若无意外四月殿试之后便是状元郎了。
赵氏一族的荣光满京皆知,当之无愧的世家之首。
太子妃放下杯盏,对她笑了笑,然后瞧着身边明显走神的濮阳绪,问他:“你瞧得如何?”
“挺好的。”濮阳绪淡淡的答了句,嘴里说着话,眼睛只轻轻扫过赵婧仪,却没在她脸上多加停留。
第两百四十八章入宫
太子妃道:“那就她吧。”
濮阳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太孙妃的人选是皇爷亲自定的,他之前没有反对,现在临时起意擅自更换……太子妃肯定是拦不住他,只是再去找皇爷说这件事的话,以皇爷的性子不一定会同意,到最后反而还会牵连到沈汀年头上。
他垂眸看着杯中的茶水,茶微凉,香气已散,自记事起,他经历不算多,但从来没让自己委屈过。
“母妃——”
“管嬷嬷,你把人都带回去吧,稍后会有拟好的入选名册送过去。”
太了解儿子脾性的太子妃当机立断的吩咐起来,管嬷嬷是她派过去甄秀宫的,自然非常听她的话,立马就把秀女们往外带。
濮阳绪还不至于当众和太子妃对着干,等人都走干净了,他才把手里的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了轻微的磕碰声。
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太孙教养极好,宫里人都晓得。
“你想说什么?”
“茶凉了,换一杯吧。”濮阳绪站起来,满脸不高兴,忍着没发脾气已经是在太子妃跟前克制了,受宠长大的太孙本性并不跋扈嚣张,但是也免不了还有些孩子气。
顺着就高兴,逆着就甩脸。
“一个太孙妃之位就值当你生闷气了?”太子妃把人叫住,一边使了个眼神让人重新沏茶进来,又好言好语的哄他,“母妃先问你,如何就看上那沈家姑娘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沈家姑娘?”濮阳绪重新坐回去,声调平板得很,听起来还是不高兴呢。
“你说为什么,为了给你选几个合意的人,三月到现在我都没睡好过。”太子妃叹了口气,她派了自己身边的管嬷嬷去甄秀宫就是为了把好关,这候选的每一个秀女她都仔细考察了,稍有不合的就让人刷下去,能留下到今日殿选的都是挑不出毛病的。
濮阳绪立马不冷着脸了,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冲太子妃生气:“母妃,儿臣错了,就是你刚一下子就把人都赶出去,我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
“等把人收进你的太孙宫,你想看多久都没有人管。”
太子妃没好气的点了点他的脑袋,“多大的人了,连这点事都不明白,你喜欢就想要,还一厢情愿要给人太孙妃的位置,也不想想人家愿不愿意。”
濮阳绪不同意了,哼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
太子妃摇了摇头,算是看明白了,碰上喜欢的人再聪慧的孩子也傻了。
“满殿三十多个秀女,你看谁簪花了?”
问完也不等他细想,太子妃认真道:“唯她一人,簪花行为虽并无不妥,但是辛夷花艳丽夺目,殿选如此严肃之日,她恣意高调,明显是刻意为之……”
而有心要竞选太孙妃就该端庄淑仪,不说赵婧仪,其他有心之人哪个不是规矩本分的。
在甄秀宫里一直低调沉静的沈汀年却在今天举动反常,既是存了心思招惹濮阳绪,也是在暗示了她不争太孙妃之位。
太子妃浸/淫后宫几十年,底下那些人什么心思瞒得住她的眼睛?
濮阳绪这会儿哪能不明白,一下子不说话了。
“这份入选名册你看看,有没有刚瞧上眼的没在上头。”
早就草拟好的一份清册由内侍呈递过来,太子妃气定神闲的重新喝起了茶。
濮阳绪刚除了多扫了一眼赵婧仪,满心满眼都在沈汀年身上打转,哪里瞧过其他人,所以册子翻看了一下,不甚在意的合上:“把贵人改成婕妤吧。”
人不稀罕太孙妃,他不硬塞,但是贵人委实不合她,太卑微了。
太子妃笑了笑,哪里会不允,“你高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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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沈汀年在被告知自己封为太孙婕妤之后,简单收拾一番就可以出宫回家了,等五月十八日太孙大婚后,太孙妃入住太孙宫,所有新纳的皇妾再进宫来。
沈汀年从西华门出来,没看见沈家的马车,倒是先瞧见琮王府的马车,站在马车旁望着这边的人是琮王府的车夫和卫初筠的侍女小徐。
小徐姑娘眼尖,在人群里看见她,忙提着裙子小跑过来:“沈姑娘,你出来了。”
听着她欢快的声音,沈汀年微微勾唇浅笑:“你怎么来了?”
“不仅我来了,我家姑娘也来了……哎不对,是我家王妃在马车上等你哦。”
沈汀年诧异的朝那边看过去,果然车帘半开,有只皙白的小手朝她的方向使劲的摇着,像是迫不及待的要她过去。
倒是没想到这么早卫初筠会来接她,沈汀年一踏上马车,就被卫初筠拉住了手,“你入选啦!你真的要当宫妃了!怎么办,我好激动。”
“……”沈汀年摇头失笑,“你激动啥?”
“一想到你要叱咤后宫,我的小心脏就砰砰的跳,以后我可要攀着你不放……”
卫初筠激动的摇晃着她的手臂,沈汀年靠着车内的背枕左右摇摆,“琮王妃你要把我晃晕了。”
果然她一喊琮王妃,卫初筠就羞涩的很,立马不摇她了,“我们去南街的登贺楼吃好吃的,你再和我细细说清楚怎么入选的……”
怎么入选的,自然是靠脸。
登贺楼二楼包间,随着酒楼伙计的鱼贯而入,桌上摆上了凤梨酥、栗子糕、千层酥、杏仁糖、蜜饯四品(蜜饯银杏、蜜饯瓜条、蜜饯桃干、蜜饯金枣),全都是摆放在格子果盘中,光看着就精致漂亮。
可惜……沈汀年对甜食兴趣不高,尝尝就过。
两人的身份在外头都不好露面,登贺楼算是雅致的,出入的人都是有身份的,即便如此,她们也没有叫菜肴饭食。
卫初筠把每样都尝了一口就饱了,心满意足的让小徐把剩下的都装上带回琮王府。
吃好聊完选秀的事儿,卫初筠迟疑的开口了:“年年,其实我……”
“你想问我给琮王的《爱妻书》写的是什么?”
沈汀年接下她的问题,后者眨着眼睛,对着手指,乖巧的问:“是什么呀?”
有时候看着这样乖觉可爱的卫初筠,沈汀年觉得自己交的不是朋友,而是养了个女儿,她没忍住噗嗤的笑出声,“琮王既然没有告诉你,是不是到今天也没有同你圆房?”
“你……你怎么知道的?”卫初筠羞的脖子都红了一大片,这种事情她谁都不敢告诉的。
这样纯情的丫头……沈汀年当即决定不逗她了,“是我要求的,那本《爱妻书》实则是我整理出来的三个方子,和一些用药禁忌详注……”
话语顿了顿,沈汀年没有提具体的药方是什么,“认识你之后,我苦读医书四年,将沈家藏书楼的书读空大半……”
沈汀年想起那些点灯熬油的日子,一点不觉得苦,反而觉得心安,有时候明明拿起一本新的书卷,却好像读过千百遍,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有一目十行过目便能急速记忆的才能,只是有时候读的多了容易头疼,所以她也不敢贪多,每日都是定好要读几卷书,要写几篇字,要抄多久的书。
“终于在一本前朝游方大夫所著《心经》里找到其中最贴合你病症的描述,我便照着书中治病方子让沈家门下的医馆大夫进行研制,只是光试药就极耗费时间……”
“年年……”听着她的讲述,卫初筠感动的眼泪汪汪,沈汀年忙按住她的手拧了下,“可千万别哭。”
卫初筠吸了吸鼻子,深呼吸平复下翻涌的泪意,她扁着嘴强忍着:“你都不告诉我。”
“这不是告诉你了吗?”
“以前你没说,我还小心眼的说你老是喜欢看书,都没时间陪我玩乐……”
沈汀年看着她,没法解释,她做过一次噩梦,梦见卫初筠二十四岁病逝……醒来觉得非常的不详,因为她做的梦是预示,是未来。
加上那时卫初筠三餐食药,特别容易犯病,沈汀年更加确信梦境里的一切真的会发生,她寝食难安的想了几日,决定要改变。
“初筠,你相信我吗?”
卫初筠不明白她问的啥意思,却本能的点头,“那是当然啊。”
她还认真的补充,“年年你太好了。”
沈汀年拍了拍她的手,“那就乖乖听话,等过几年你就可以不用天天喝药了。”
“真的吗?!”卫初筠眼睛唰的一下就亮了。
沈汀年点了点头,并没有哄骗她,交给琮王的三个方子,第二个就是一味古方,若是能凑齐药材配制出来,可以治愈她的气喘……以琮王府的实力,最多两年时间必能集齐。
听她细说完,卫初筠也是信心满满,整个人开心的好像明天就不用喝药了一样。
“最后一个方子呢?”
“那是给琮王用的。”
卫初筠笑脸一僵,呆了呆,“可是,大哥身体很好啊。”
“身体好不代表没有病。”
“……”
好像也很有道理哦。
卫初筠信了。
时间很快就进入了五月。
入宫那日早上下了一场小雨,沈汀年孤身一人进的宫,本来按宫规嫔位以上的位份可带一人,但是她想摆脱沈家人,就以锁桥的性子不适合入宫为由把人留在了沈家,然后穿着一身月白云锦的宽袖长裙,怀里揣着一些花种,就这样一无所有的毅然决然的迈进了宫门。
她以为要像大/选那日一样走许久,事实上,沈汀年前脚迈进去,后脚就被人接上了撵轿。
那时候沈汀年还以为这是大家都有的待遇,后来才晓得,只有她舒舒服服被人抬到太孙宫的。
第两百四十九章孤立
太孙宫是居于东宫侧后方的一所庄严气派,整体以明黄朱红为主色体的三进院宫殿,分为正殿,后殿,和两座偏殿,正殿面阔五间正房,还有东西配殿各三间房,是太孙一人居住,后殿格局同正殿相似,正殿五间,耳房,和东西配殿三间,而两座偏殿格局小得多的,主要组成是面阔九间的正房,看上去就是两个长方形格子,每一格都一样,前开一扇门,后开一扇窗。
领路的宫女轻声的同她介绍,一边带着沈汀年从东侧门直接去往后殿,正殿和后殿之间隔着假山花园,倒是并不大,绕了没一会儿就到底了,这时候,沈汀年才想到一个问题,她住哪?
太孙宫铺开来算真的不算大,更扛不住人多。
沈汀年正想问下自己的住处,就已经抵达后殿了,早一步到的其他新人都向她看过来,除了三日前嫁入太孙宫的太孙妃,以及与她同日纳进来的两位侧妃,全都在这儿了。
七位新人按照位份站好,沈汀年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是与她参选同批同队并且住同个院子的陈语意。
陈语意站到她身后之前先冲她笑了笑,然后低着头,瞧着十分恭敬又胆小沉默的样子行了一礼。
没一会儿,太孙妃身边的姑姑出来引着她们进了殿。
“新人向太孙妃娘娘行跪拜之礼!”
沈汀年平静的整了下衣摆跪下问安,太孙妃赵婧仪坐在上首,穿了正红色袍子,面色红润,难掩喜色,笑着道:“免礼。”
“谢娘娘!”
起身之后,沈汀年才发现殿内两边座位的第一排第一个位置各坐着一人,便是两位太孙侧妃,而两边的第二排零零散散各坐了好几个人。
她心思不动,将她们的座次和长相扫了一眼一一记下。
“你们今儿才进来,舟车劳顿,还要安置住处,归置细软,就先都忙去吧,”太孙妃说着,唤了自己的贴身大宫女过来,“娉儿,你领她们去,要安排妥当。”
“是。”赵娉应道。
“嫔妾告退!”
沈汀年一行人很快又退出来了。
在领路的宫女引着她去往住处的时候,沈汀年顺便回想了一下太孙宫里到底多少人。
太孙宫里的女人分为两类,一类是今年大/选进宫的,成分比较简单,有太孙妃赵氏,太孙侧妃束氏,太孙侧妃叶氏,太孙婕妤沈汀年,太孙贵人叶氏,太孙常在陈氏,太孙常在齐氏,太孙常在周氏,太孙答应玉氏,太孙答应章氏,太孙答应何氏……共计十一位。
另一类就成分复杂些,是太孙成年后就伺候的暖床宫女提拔上来的,以及皇上恩赏的女人,太子送来的侍妾……这几年累积下来正经册封了的有七位,其他零零散散没名没分的侍妾就不去数算了。
总而言之,太孙宫里很热闹啊。
这不才第一天就发生了三四起吵嘴的事件了,主要矛盾就是新进来的和原先太孙宫里的皇妾彼此看不顺眼,比方说太孙贵人叶氏和太孙贵人万氏早上在小路上狭路相逢,没等到太孙妃住的地方,两人就吵的面红耳赤,被后来赶来的其他人拉扯开了,怕晚了一步两人就要扯头发打架了。
太孙贵人叶昕一,是叶家嫡小姐脾气冲,性子直,长这么大也没经历过挫折,自然是不懂的饶人,而同她起争执的太孙贵人万芳,也不好惹,据说是一直跟着太孙身边伺候的更衣侍女,靠着这点香火情如今也封了个贵人,但出身低不妨碍人志气高,拼尽全力的想往上爬。
都是贵人,谁怕谁?万芳挺直了小腰杆。
没皮没脸的小贱蹄子最烦了!叶昕一鼻孔朝天,也是够张扬的。
不管怎么说正经选秀进来的都瞧不起这靠爬床上位的,而出身高贵的世家女自然也瞧不起出身不显的,以至于形成了三段式分化的情况。
太孙妃、两位侧妃和叶昕一是第一阶层的,余下的陈语意等新人是第二阶层的,而万芳为首的一群出身低奋斗上位的是第三个阶层的。
以上并不包括沈汀年在内,她有自己的世界,无论是入选之后的低调平静,还是今日的冷淡疏离……她都自成一派,谁也不融入。
而诡异的是三方都没有来拉拢她,除了最开始陈语意朝她笑了笑,太孙妃语气温和的唤她起身,其他人打量她的目光都没有什么温度,那是出奇一致的疏远。
沈汀年根本没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因为后殿和两座偏殿都住满了,所以她被安排到了正殿的后罩房住?
“住满了?”沈汀年站在角院辛夷花树下,看着自己即将入住的后罩房,这地方分明是太孙宫正殿的下人房,跟之前路过扫了一眼的偏殿一样的长方形房间,前开门,后开窗,长长窄窄的。
“回小主,后殿正房住了太孙妃娘娘,东西配殿分别住了两位侧妃,两处耳房住了太孙贵人万氏和太孙贵人叶氏……”
其他的新人和原先的几位太孙妃嫔都住进了偏殿。
沈汀年若是要挤进去住也不是腾不出一间空房。
“小主儿,你可别瞧这地方不好,里头宽敞着呢,而且为了小主住的舒服,把原先的隔间都拆了,重新归置了一遍……”
“你瞧最里头是睡觉的卧房,左边用屏风隔开的花厅,右边是一间小书房,你要是看着哪里不妥当,奴婢这就叫人添置摆件……”
整体布置倒也不是太朴素,空间也确实比想象的大,沈汀年在花厅里坐下,宫女碎燕利落的倒了一杯茶水,捧着递给她。
“你也饮一杯吧,说了一路了。”
“谢主子怜恤。”碎燕给自己倒了一杯,背过身饮尽,才又回转过身来,空杯置放在另一边。
这一系列行举和之前引路时对她的种种介绍,以及刚一番的解释,都叫沈汀年颇为满意,“你是内省府分配来伺候我的?”
“是的,奴婢碎燕。”
碎,絮烦唠叨,燕,叽叽喳喳,倒是个贴合的名字。
“说说吧,具体怎么回事。”
“是。”碎燕丝毫没有意外,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讲述了一遍。
按沈汀年的位份她是排在太孙贵人叶昕一前头的,所以分配得住后殿东耳房,而为了迎接这批新人住进来,原先住在后殿的皇妾全都搬进了偏殿,但是凡事有例外,太孙贵人万芳从住的舒服的东配殿不甘不愿的搬到了东耳房。
不曾想非常的不凑巧,提前几日先进太孙宫的太孙侧妃叶诗受姐姐所托帮她安置带进来宫里来的东西,看中的也是东耳房,叶诗三言两语就把万芳挤兑的搬到了西耳房。
碎燕领着人要去东耳房安置内省府分发给沈汀年的东西,发现被人先占了地方,她想着吧,东西也没有差别,就打算去西耳房,转头一瞧,也给人占了。
这下她急了,立马就去找了管事姑姑禀报,可这事儿不好管啊,精明的管事姑姑把事情推到太孙妃那,叫她去寻太孙妃。
太孙妃初来乍到又正值新婚燕尔,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碎燕把沈汀年的东西归置到偏殿去。
这东西一安放不就是让沈汀年住进去吗?
碎燕对出来传话的赵娉好生相求,希望她再去找太孙妃说说好话,自己主子还没有进宫了怎么能被人这样欺压。
可惜赵娉是聪明人,当面应了,转头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
碎燕从早上等到晚上,不得不死心。
“奴婢本以为要成定局,没想到,徐公公会来问奴婢话……”
徐肆来问她沈汀年的住处安置在哪,碎燕是个伶俐的,不敢明面上告状得罪了叶氏姐妹,还有那心思贼多的万氏,加上太孙妃已经做了安排,她这个时候说也无济于事了,但是就这样不吭声的吃下去这顿委屈,也是不行的。
常言道主辱奴死,碎燕低着头,眼圈发红,回话声带着轻微的鼻音,当即就被徐肆听出了异样。
徐肆面上不显,心里记下来,转头就去把管事姑姑叫去正殿敲打一顿,得知了事情的完整过程,屁颠颠的跑去找太孙回话了。
自以为明察秋毫又立小功一件的徐肆到现在都乐着呢。
而碎燕瞧见了他也抿嘴偷乐,因为沈汀年的住处被重新安排了。
“明面上是刑姑姑安排的,其实……”碎燕压下去想要说开的念头,她觉得沈汀年一定是知道的。
沈汀年没说话,她从打开的门往外看去,透过辛夷花树可以把太孙的书房窗花都瞧清楚,这人若是在书房开了窗,站在那看,她屋里的东西也一览无余。
碎燕看不出沈汀年在想什么,但是半天的时间接触下来,她安心了大半,像她们这种宫女最怕的就是遇上性情不好的主子,哪怕就笨几分日子也能过下去,但是性子不好,动辄打骂底下人,她们的日子就尤为难过。
“除了新进来的,原先的那些女人都什么情况?”沈汀年手指摩挲着杯盏沿口,今日她在太孙妃那一眼扫过去记下来的几个女人,虽长相各有不同,但是看起来好像都是肤色白净,温柔可人……是偏爱这种类型的?
“诺。”碎燕应道,就先从太孙贵人万芳开始说起来。
补充:太孙妃嫔位份就照着宫妃品级一样安排,但是正妻就是正妻,侧妃再如何也是妾,换言之,现阶段连男主都是个没有什么实权的小弱鸡,女主就更是一无所依,后面日子苦哇。
第两百五十章册封
太孙宫后殿的东偏殿全是刚入住的新人,西偏殿是原先的太孙侍妾们,住的拥挤不说,隔音也不好,说个话都能被隔墙听了去。
刚刚小产的太孙贵人小齐氏,是太子妃的娘家外甥女,同太孙是一道长大的,娇生惯养的小姐脾性并不招人喜欢,最近更是一到晚上就哭,哭过之后便开始大闹,说要见太孙,喊着她的孩子是被人害了……可是太子妃听说她仗着怀了孕就作天作地,竟然因为太孙迎娶太孙妃的事情闹小性子,闹的太孙不搭理她了,又不听身边的人劝大晚上去堵太孙的门,自己下台阶滑了一跤,把孩子作没了。
差点没把太子妃气死了,当即就发了话要罚她禁足三个月,小齐氏刚流产的身子本就该好好养,但是她一点不老实,天天闹……
刚入夜就听见她哭嚎声传来,住在西偏殿的众人都习惯性的堵了耳朵,但是东偏殿的新人们可没有见识过。
“吵死了!是死了爹妈——”
“主子,慎言,我们也管不住她的……”
“那毕竟是太子妃的外甥女啊。”
“忍一忍就过去……”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各个房间,陈语意听见了,默默地叹了口气,伺候她的侍女小心翼翼的看着她脸色,见她没有异常,微微松了口气。虽然被分到陈语意这儿她有些不甘心,但是听说陈语意同太孙婕妤在参选的时候住一个屋,未尝没有机会借势而上……
哭声持续了一个时辰渐渐停了,惨白着一张脸瘫在床上的小齐氏哑着嗓子问侍女阿珠:“太孙还是不肯来看我?”
阿珠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小声的回:“太孙一定是在忙,等有时间了一定会来看主子的……”
小齐氏发出了一声嗤笑,然后彻底平静了下来,“今天太孙宫进来的那么多新人,动静我都听见了。”
阿珠脑袋埋得更深了,过了一会儿见小齐氏没有动静,才小心的抬头去看,床上的人竟然没有再大哭大闹,到底是伺候了几年的情分,她真心的劝道:“主子,你现在最重要是养好身子,只要你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这样说并不是没有依据,小齐氏可是同太孙一起长大,这份情谊,多少个新人也抵不上,就是太孙妃也要靠边站。
“你把药端过来。”小齐氏终于肯吃药养身子,阿珠见此真正的松了口气,要知道这段日子随着小齐氏理智全无的哭闹,她简直要以为自己性命不保了,毕竟主子惹事了,奴才也跟着遭罪,她们从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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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除了一个小齐氏,其他侍妾都未曾怀过孩子?”
碎燕却摇了摇头,“两年前有个姓谢的小答应怀胎八个月早产……母女都没有保住。”
沈汀年若有所思,皇太孙今年二十岁,膝下竟然没有一子半女,不怪太子妃着急,这次一下子添了这么多人进太孙宫,若不是地方小了住不下,怕是还会更多……可见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光想着塞进来人,却不曾想过为什么太孙宫里没有孩子平安降生。
“那位小齐氏最近如何了?”
“主子怎么会问她?”碎燕不是好奇而是委实对这位小齐氏没有好感,想起来就觉得膝盖疼,曾经她就因为进太孙宫送东西无意多瞧了太孙一眼就被她罚的跪了一下午。
“你不喜欢她?”沈汀年淡淡的反问。
碎燕小声的嘟囔:“怕是太孙宫里没人会喜欢她。”
沈汀年却笑了笑,“我之所以多问一句,是照你说的,她脾气烂又善妒,还没有自知之明,却是一枚好用的棋子……”
“主子的意思是她会成了我们的麻烦?”碎燕一点就通,刚才同沈汀年说了所有侍妾的情况,特别着重介绍了太孙贵人万芳,没想到沈汀年反而更在意小齐氏。
沈汀年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自己的长相是利器,也是麻烦之源,小齐氏吃了这么大一个苦头,若是学聪明了倒是还好,就怕没有醒悟,到时候怨气恨意肯定转移到新受宠的妃嫔头上。
而她有预感,自己会是那个靶子。
这不是盲目自信,而是某人的心思昭然若揭,若不然太孙妃也不会连两位贵人越了规矩侵占她的住处的事都睁只眼闭只眼了。
都巴不得她不好呢。
可不管她们再怎么想,沈汀年的太孙婕妤册封礼如约而至,同日进行的还有其他六位新人的册封礼,宫仪司的尚宫姑姑领着她们折腾了一早上,各种跪拜的仪程行完,然后到延福宫拜见掌宫的娴妃娘娘,由她亲自颁了一本镀银册,这就算完事了,果然是位份低有位份低的好。
等回了东宫去太子妃那听了半天训,教她们要谨守宫规,贤良淑德,尊敬正妻,善待下人……到最后说的一干人都站的腿酸了,总算放她们回去了。
然而还不算完,回了太孙宫又去了太孙妃那请安。
赵婧仪平静而威严的受了礼,喊了起:“早起忙到现在,你们都吃过了吗?”
包括沈汀年在内八位新人里头,沈汀年位份排前头,自然也是站前头,按例这话该她接,但是她早起干咽了两块糕点,连水都没有喝一口,饥肠辘辘,满心的不耐烦。
殿内静了一瞬。
“回太孙妃的话,没吃呢。”还是叶昕一接过去,代表大家回了话。
赵婧仪目光却没有落在她身上,反而盯着沈汀年看了几眼,“正式册封之后你们都是皇家妃嫔了,彼此要和睦同心同德,趁这个机会,你们各自见礼认识认识吧。”
沈汀年忍着疲乏感,又行了几步至两位太孙侧妃跟前,先左后右各行一礼:“见过束侧妃、叶侧妃。”
太孙侧妃束又莲哼了哼,眼神落在她身上,没有为难也没有搭理。
“沈婕妤快入座吧。”叶诗笑吟吟的,面上温柔的很,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沈汀年点了点头,顺势就坐在叶诗的身边座位,之后都是其他人过来向她见礼,她也不需要起身,也算缓了口气,其他新人就苦了,又饿又累的朝这个问安,朝那个见礼,哪怕是同品级之间也需要互相行平礼。
叶昕一转头回来发现沈汀年坐在了叶诗旁边,而对面束又莲旁边早就坐着太孙贵人万芳,顿时神色就更难看了,连带着看向沈汀年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愤愤。
她本来就不高兴屈居沈汀年之下,现在排到第三列的位置,比万芳还低一头,能不生气吗?
可现在满殿的人各自入座了,就她还杵着也不像样子,叶诗转过脸来,朝着她使了个眼色,叶昕一憋着一肚的气挨着沈汀年坐下来。
全程沈汀年半个眼神就没给她,先不提她们来的时候,万芳就坐在束又莲身边,她没得选择,其次,叶昕一现在住的东耳房原本可不是她的地方。
别人打了你右脸,还把左脸也凑上去挨?沈汀年没打算走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路子,不然会被这群女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安静下来之后,殿内气氛生冷中带着各样的火光四射,谁能想象这一屋子女人人与人之间有矛盾,阶层与阶层之间有隔阂,最后却不得不共处一室的僵硬吗?
熬了没一会儿,太孙妃看着一张张鲜嫩娇美的脸也心里不平静了,太孙除了新婚之夜来过她房里,第二天竟然直接去了束又莲那,第三天又去了叶诗那……昨晚单独宿在了正殿,一人一天真的是公平公正呢。
现在又来了这么多等着太孙宠/幸的女人,她才嫁进来就徒然生出一股无力感是怎么回事?
赵婧仪定了定神,开口道:“今日便到这吧,你们新入宫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其他姐妹。彼此要和睦,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好了都退下吧。”
“嫔妾告退。”
众人起身,行礼告退。
以后的日子长是长,但是也要看有没有那个命活的久。
“哎呦……”耳边传来一声痛呼,沈汀年侧头一看,本来跟着她身后走的陈语意已经摔在地上,后面隔着点距离站着好几个人,也不知道是谁推的,她又饿又累的,着实有些压不住火气了,“谁推的你?”
陈语意与她距离非常近,若不是她自己避开,肯定是会撞到沈汀年的。
“没……没看见。”陈语意被侍女扶起来时,掐了掐侍女的手,后者便低下头去不敢正视沈汀年,怕自己会忍不住为主子出头。
沈汀年倒也不意外,她领对方的情要为她出头,但是人家却怕事不敢说。
“那便好生受着吧。”
这话说得陈语意瞬间红了眼眶,刚摔倒都没觉着难受,却被她一句话刺的难堪。
沈汀年说完就搭着碎燕的手走了,故意停下来看戏的围观群众也很快散了。
始作俑者都觉得没趣很,路过陈语意的时候还不屑的哼了一声。
陈语意面容白净,杏眼,鼻梁高挺秀气,很是清纯可人,显然是太孙吃的那一款长相,太子妃选人明显是照着他喜好来的,可光对了口味也不够的,太孙宫里藏龙卧虎,太孙妃赵婧仪端庄大气,侧妃束又莲英武飒爽,侧妃叶诗温婉秀雅,太孙贵人叶昕一火热明媚,还有太孙贵人万芳珠圆玉润……各色美人应有尽有,最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她在参选时就被对方的光彩压得不敢抬头的太孙婕妤清艳绝色。
所以本就性子沉默的她根本连奢望的机会都不敢有。
摔的膝盖都磕破了皮也默默忍了,受了。
沈汀年也没空管旁人了,她听完碎燕报完的账,觉得自己如今连顿饭都吃不好了。
太孙婕妤的份例中有六斤猪肉,每个月能分到五只鸡鸭,羊肉十盘,除此之外想要吃什么,只能自己花钱去买。看着挺多,可不要忘了她身边是有一名贴身宫女和一个跑腿黄门,这两个人是没有额外的份例的,总不能天天伺候着她,看她吃肉,就让他们吃素吧,也就是说这些份例荤菜是三个人分的。
潇潇洒洒的进宫来的沈汀年委实没想到,不带点贴己钱进来,半个月后她就要吃干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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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十一章招寝
后殿正房里赵娉正查看着太孙宫管事姑姑送来的宫务账册。
“都没问题吧?”赵婧仪刚沐浴出来,肤色红润,身上涂的香露撩人,着牡丹云纹的霞影纱裙,衬的人气质温柔又添了份女儿家的风情。
“回娘娘话,都没问题,这刑姑姑是个识时务的,你还没有开口,她就急急地把宫权全交出来了。”
赵娉说这话时,难得带了笑意,她仔细翻看了遍各个殿账册发现些有意思的事情。
“太子妃开的口,她不敢不从。”赵婧仪在讨太子妃开心的事情没少费心思,一心要做个孝顺儿媳的同时,更是让家里人帮忙疏通太子妃娘家的关系。
见她面上带着笑容,赵娉明白嫁进来太孙宫,赵婧仪是真的非常的开心,短短几日,她的笑比在家时一年都要多。
“娘娘,奴婢发现了几个有趣的事……”
正说着话,外头进来另一个大宫女赵婷,对上赵婧仪期待的眼神,她纠结的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说实话:“奴婢没见到太孙,是太孙身边的近侍陈公公回的话。”
赵婧仪笑容渐渐淡了,她之所以这么早沐浴更衣,梳洗装扮,就是等着太孙过来,毕竟她厚着脸皮派了得脸的贴身侍女去请,谁知,竟连面都没见到。
“他如何回的?”
“他说太孙殿下这几日忙着皇爷交的一桩差事,委实抽不出时间来……”
赵婧仪拉了拉略有些松开的领口,整了整袖子,脸上也没有了笑,几个简单的动作就恢复到一个端庄淑女的姿态,那个等待心上人的娇俏风情的小女人好像从未出现过。
“摆膳吧,照之前吩咐的上,”赵婧仪朝两人各扫了一眼,“你们这几日也辛苦了,陪我一起用吧。”
赵娉和赵婷对视一眼,齐齐屈膝行礼:“谢娘娘赏赐。”
是的,陪着主子一道吃饭是不可多得的赏赐,哪怕是一等的大宫女也是没有资格吃御膳房里做出来的菜的,即使有钱也只能是换些点心尝尝,太孙宫的膳房一贯是以太孙为主,其他人除了份例里的肉菜,吃什么都要额外的想办法。
沈汀年晚膳只有一道吃的可口的菜——八宝鸭子,她一不留神吃了大半,剩下的就留给了碎燕,好在后者也是个知足的,每天跟着她吃,从来没觉着委屈。
不仅如此她还很贴心,总会把肉菜省一些拨出来在干净的碗里,等到了放饭的时候,端去给小田子,和碎燕不同,中官没资格进屋吃饭,全都是在膳房后面的大杂院里吃大锅饭,饭里有菜,菜里泡饭的,不说滋味如何,光是味道就不好闻。
但自从有了主子赏的一道或是大半碗的肉菜,小田子吃饭得劲了,跑腿干活也干劲满满,每天都给沈汀年送双倍的水,大水桶拎着一趟趟的跑也不嫌累,有时候让他去内省府跑个腿也是乐呵呵的,半点不嫌远。
看他整日笑的傻里傻气的,碎燕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这都七八日了,太孙竟然没有招寝,本以为沈汀年会是第一个伺寝的新人,到时候膳房的那些人肯定会转变态度,送些新鲜瓜果点心来讨好,而不是整日的过了膳点才腾出空给她们整点吃的,还都是剩下的食材对付的,好比今天的八宝鸭子,根本就没有鸭腿和鸭舌……
越想越愁,碎燕并不是多有野心,只是怕日子越过越艰难,叫沈汀年受委屈,在得知沈汀年进宫什么都没有带的时候,她是没敢表现出来震惊,但目瞪口呆的模样,把沈汀年都逗笑了。
既来之则安之的沈汀年一点不着急,用过点心之后有点撑,就出了房门,在角院辛夷花树下散步消食,走了好几圈,才又进了书房看书。
住了几天下来才发现这地方委实不错,因为够安静,没人敢在太孙书房周边闹腾出动静来,就是进出扫洒的宫人都把脚步放轻,轻易不会交谈。
大概也是因为等了七八天没有被招寝,沈汀年也不知不觉的放松了警惕,五月底的天热的根本关不住窗,书房也好,花厅也罢,都是窗门大开,傍晚的微风吹进来,些微的热也不是太难忍受,她散着长发扑在长条竹榻上看书,藕粉色的灯笼裤束在小腿肚上,一双白嫩的脚丫子在空中晃着晃着,同色的短衫上衣因为她时不时翻页的动作往上卷,露出半截后腰。
太阳还未全部落下,余晖洒在大地上镀上了一片金辉,一切的那么的美好,柔软,女人的腰应该是柔软的。
“主……主子,不——不好了,呸呸,不是,”碎燕着急忙慌的丢了手里的木盆,里头还装着沈汀年换洗下来的贴身衣物,她刚本来是端着衣服要去洗的,迎面就撞见了从正殿过来的徐肆一行人,“太孙召你伺寝呢,怎么办……主子你穿什么?奴婢这就给你梳头……”
不怪她激动的有些慌了手脚,实在是时间急促,她们都没有准备。
沈汀年第一反应是抬起头去看窗外,果然,透过树影,可见对面的窗是开着的,她下意识的想骂人:偷窥贼!
愤愤然的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胳膊,虽然没出大汗,但是总不能就这样黏黏糊糊的就去伺寝。
“先别急着梳头了,叫小田子打几桶水来,我泡个澡吧。”
“主子,现在泡澡可能不来及呀。”碎燕还记着徐肆交代的‘速速前去正殿’呢。
“天还没黑呢,急什么。”沈汀年把手里的书翻了一页,打算把这一卷看完,一边轻声的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的很,一点没有为即将到来的伺寝紧张激动。
“主子——”真的是把旁人急得出汗,碎燕满脑袋都是她家主子要伺寝了,一想到眼前这个貌美如花身娇体软的少女就要经历初/夜变成女人了,她心口就砰砰直跳,激动紧张的想打嗝。
浑然不知身后的侍女早已经满脑袋不能说的画面,沈汀年只是听出她声音里的颤音,以为她是太过慌张,安抚道:“没事,你只管去做事,等会用薄荷叶泡杯凉茶来。”
沈汀年夏天偏爱用薄荷叶泡茶,因为不涂擦香粉香露的缘故,整个人闻着也只有薄荷清香,嗅着就醒神醒脑。
碎燕就是被这股薄荷气息冲醒了神,渐渐镇定下来,认真的替沈汀年用干巾裹好长发,捧着她脱下的衣衫退到水房外等。
温温凉凉的水泡着太舒服了,沈汀年都差点不想起来,她趴在浴桶上同门外的碎燕道:“碎燕,你把衣服拿进来吧。”
碎燕拿进来的衣服是一件没穿过的宫装,沈汀年家当少的一只手数的过来,衣服也没有几件,除了碎燕拿她册封太孙婕妤的赏赐宫锻去司衣局做了两身,还有就是册封礼时,太子妃赏了两身夏装,以及太孙赏的一身流光锦宫装。
沈汀年开始穿的时候还没有留意,等出来一照镜子,才看见身上的糅软的襦裙不仅穿的舒服,用料也是红色纱绸为主,她还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红的衣服。
“流光锦?”
“是的,主子,这里穿的襦裙,外罩的纱衣都是流光锦……奴婢还是第一次见这般软如蝉翼,色泽艳丽的衣裳。”碎燕为她缠紧了束腰的软带,又跪下来整理裙摆,沈汀年等她起身之后,才在妆台前坐下,看着摆好的胭脂水粉,她想了想,还是拿起来一盒珍珠粉,清水芙蓉是在清淡的时候,今夜既然穿的这般显眼,就该描眉上妆,精心雕饰一番,才不负红装。
细腻白嫩的珍珠粉涂了薄薄的一层后,沈汀年在额前画了一朵水滴状的花钿,再涂上了同衣裳一样红的口脂,细眉弯弯的也不用修,只是加深了一下颜色……整体并没有大的修饰,但是等她转过身来,碎燕惊艳的嘴巴张大的能塞进去鸡蛋。
世上穿红最美的大概就是眼前这样了,红艳夺目,摄魂夺命。
主仆二人都没去想红色是正色,是不能随意穿的。
碎燕想的是衣裳是太孙赐的,总要穿一回,而沈汀年想的是流光锦穿着真的蛮舒服,以后就穿这个料的衣服了。
不过听说流光锦很贵……她想了想,得要有钱才行。
太孙宫正殿内,濮阳绪刚沐浴好,陈落正在给他绞干净头发,进出的内侍给屋里添了冰,还有时鲜的果品,他随手拿起来个荔枝,剥了壳刚要塞进嘴里,瞧见这半透明凝脂状果肉,目光微愣,他侧头看了眼偏殿方向,“沈……沈婕妤来了吗?”
差点喊出来沈汀年的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分明一次都没有叫过,但总叫他有脱口而出的冲动。
“回殿下的话,婕妤娘娘尚未过来……”被问话的是正好进来添茶水的奉茶宫女,有些小声的补问,“需要奴婢去催——”
话未说完就见眼前的男人瞥了她一眼,只一眼就吓得她打了个摆子。
“还不快下去,杵着这做什么。”匆忙进来的徐肆赶紧把人赶出去,真的是没有眼色,没见着太孙都不高兴了,还往跟前凑。
濮阳绪张嘴要吐出荔枝核,徐肆忙捧着手去接住了,一边笑着道:“奴才刚从膳房那回来,就顺便往后罩房走了趟……”
敏澸的扑捉到濮阳绪挑了下眉,知道这话说的他想听了,就不再顾忌,赶忙说全了:“这女子梳洗弄妆总要费些功夫,奴才等了会儿刚想催一下,哪晓得那沈婕妤刚好开了窗透气,嘶——”
徐肆夸张的倒吸一口气,逗得濮阳绪好奇的追问:“怎么了?”
“殿下莫要怪奴才嘴笨,”徐肆绞尽脑汁想不出来好词的道,“反正,大概这九天之上的仙子也不及。”
濮阳绪当即就笑了,把嘴里的荔枝核拿出来作势要往徐肆脸上砸,“就你嘴会说,你见过九天上的仙女吗,一天天的不干正事……”
骂是这样骂,但是徐肆却是真的太孙跟前第一红人,捧着手主动去接他要丢的荔枝核,但是没想到濮阳绪被他一句话撩波的心神不定,有些等不及道:“你再去趟,人接不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第两百五十二章欢喜
沈汀年丝毫没有被三请四请的自觉,等碎燕给她梳好了流苏髻,才不紧不慢的出了门。
徐肆非常的看好这位新进的太孙婕妤,并且好心的提前清了场,一路行来,半个人都没有遇到,这就是住在正殿的好处,只有一位主子爷。
已经高高挂起的灯笼随风摇曳,游廊蜿蜒,在夜色中添了一分朦胧感,沈汀年走着走着,脑海里骤然浮现一幅画面:连绵的阴雨笼罩着大地,泥泞的山路上烙印着凌乱的脚步,那路上攀行的女子置身雨幕中,身影单薄,脚步沉滞,仿佛走的不是山路而是荆棘丛……沈汀年感同身受的生出一股哀痛,连带着穿着软底绣鞋的脚也开始生疼。
怎么会这样疼……沈汀年停住了,抬手扶额,想要摆脱脑海里的画面,想要甩去那股心如刀绞的疼痛……
“主子?主子你怎么了?”碎燕大惊失色,扶着她的手臂着急的问。
前头领路的徐肆听见动静回头看过来,也是一脸惊讶,“沈婕妤怎么了?”
这前头拐个弯就到了,他还等着把人送到了就好去吃晚饭呢。
沈汀年自认为忍耐力很好的,但是此刻却承受不住的全身发颤,她切实的感觉自己在凄风苦雨中,周身什么都听不见,只有漫长的荆棘路在她脚底下,叫她一步都不敢动,想退又见回头路上自己留下的一个又一个带血的脚印,更是触目惊心,吓得她紧紧的闭上了眼。
“沈……沈汀年?”
陌生的男人的气息笼罩而来,入耳的声音好听的有些熟悉,沈汀年睁开眼就对上一双如曜石般黑亮的眼睛,那眼底泛着红光,以至于她错以为——但是很快她就清醒过来,那是自己一身红装的影像。
“你怎么了?”濮阳绪站在极近处看她,声音带着关切,神色倒属平静正常,忽略他刚匆匆过来微微起伏的气息,以及看着她越发急促的心跳声。
红衣乌发的美人已经是无比惊艳了,而乍然入眼时她几乎要破碎的那种脆弱感更是抨击人心,好比静态的画卷再美也没有鲜活的动态直击人心。而此刻的沈汀年让任何一个男人都会生出保护欲。
“没……没事。”沈汀年逐渐恢复血色的脸昭示着她感官正常,眨了眨眼,入目所见还是他,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嫔妾——”
她动了下想要行礼,却浑身虚软,而身旁的碎燕已经吓得快哭了,还没有反应过来。
“无需行礼。”濮阳绪扬手免了她的礼,又十分怜惜的问,“哪里不舒服吗?照实了说,我让人去请御医。”
沈汀年却还是摇头,随即自然的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往自己身边拉一下,被她这一举动搞得懵了的除了太孙本人,碎燕也僵硬的放开她的胳膊退到后头去了。
“殿下,你可以抱我,或者背我过去吗?”她挨近他的胸前,说话时抬着下巴,小手还顺势往下握住了他的手,濮阳绪浑身一下子就和被雷劈了一样,和她触碰的手都开始麻麻疼疼的,有种说不出的苏麻感从他的手一直传到他的头发根儿,心跳的极快。
“殿下?”沈汀年晃了晃他的手指,后者终于克服了陌生的情愫刺激,抿着唇嗯了一声,然后微微弯下身,右手托着她后背,左手穿过她双膝处,毫不费力的就把人打横抱起来了。
沈汀年非常的自觉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呼吸可闻……濮阳绪觉得太奇怪了,怎么觉得脚下轻飘飘的?
等把人带进了自己的寝房还没有从飘忽感里落地。
徐肆目睹全程之后憋得胸口疼,拉了守着寝殿外的陈落到台阶外的树下,“刚你瞧见没?殿下走路顺拐了……噗——”
陈落跟看二傻子一样看着他在那儿无声的笑的肩膀一抖一抖,到后来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花,拍了拍陈落的肩膀,“不行,我肚子抽筋了,你回去当值吧,我……哎哟,好疼……”
“……”陈落性子内敛,微微无奈的摇了摇头,回到了殿门口守着,隐约听见里面竟然也传出来笑声。
“你没吃过荔枝?”濮阳绪笑完了,握住了她的手。
他刚把人抱进内殿安置在竹床上,见她并无异常便没有吩咐人去叫御医,两人在竹床小茶几左右坐着,濮阳绪照顾着她的情绪就推了推茶几上的果盘,示意她吃点水果。
沈汀年也不客气伸手拿起一颗荔枝就要往嘴边放,濮阳绪见状飞快的拉住了她的胳膊,还没等他说什么,沈汀年就因用力过度的捏碎了荔枝,随即露出来愕然的表情,一下子把濮阳绪看笑了。
“见过。”沈汀年把捏碎的荔枝放在茶几另一边,并且打算不碰这东西。
濮阳绪心思一转,唤人打了水进来,待沈汀年手洗干净了,他亲自剥开一颗荔枝,递到她嘴边:“尝尝看。”
沈汀年垂眸看着白白的有些透明的荔枝果肉,微微张嘴先舚了一下,很甜,然后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着。
濮阳绪眼底闪着幽幽的暗光,盯着她的嘴,不动声色的改变了坐姿,从盘腿变成了屈膝。
沈汀年一颗荔枝分了三口,最后才把核吐出来。
“……”看着自己手心的一颗带着热度的荔枝核,濮阳绪乐了,“沈汀年,敢往我手里吐核的人,你是第一个。”
沈汀年舚了舚唇,“那这荔枝核真有福气……”
濮阳绪笑容不减,手腕翻转间又重新剥开了一颗荔枝,他还没打算喂过去,沈汀年就做好吃的准备了。
“还想吃?”
沈汀年点了头,但是她并不想自己动手剥壳,聪明如他,瞬间就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
“得了,先把你喂饱。”他陶侃的把荔枝塞进她嘴里,却不防碰到沈汀年揉软的舌头,顿时是烈火烹油,分外难熬了。
吃荔枝吃的开心的沈汀年毫无察觉,反而跟他聊了起来荔枝的产地,生长周期……自然是濮阳绪说的多,她问的多。
“就是说这盘子荔枝在北方是有市无价?”
“这是特贡品,宫里也就皇爷那有两篮子……”濮阳绪剥了最后一颗荔枝,沈汀年想着事儿,在他喂过来的时候张嘴连他的手指都含主了。
濮阳绪的声音戛然而止,手指尖顺着她的牙齿摸进去,那又软又热的触感麻了他的指头,也酥了他的骨头,乱了他的心……
沈汀年后知后觉的吐出了嘴里的异勿,连带着荔枝核也落了地。
气氛突然就变了,应该说沈汀年终于反应过来了!
但是敌不动她也不动。
濮阳绪像是守候已久的猎人,在猎物落入陷阱后,没有第一时间扑上去,而要慢慢的欣赏,他往后靠回床栏,一只脚伸着一只脚屈膝,惬意而慵懒的打量着她,从流苏髻到耳朵上的银饰耳环,到脖颈一段细腻的白,再往下的腰身……沈汀年一手撑着茶几,不着地的双脚晃动着,等会儿终于转头看他:“看够了吗?”
“怎么,还不让看啊?”濮阳绪偏要看,两人对视起来,谁也不服谁的连眼睛都不带眨的,沈汀年先没绷住那股劲眼睛酸的不行,闭上了,再睁开就对上他盈满笑意的眼眸。
这男人真的很好看,尤其是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那种,沈汀年乐了:“堂堂一个大男人总爱笑算什么?”
“我可不爱笑。”濮阳绪抬起脚就把茶几踢开了,拉了她胳膊一把,沈汀年没稳住就扑倒他身上,“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见到你特别欢喜……”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一只手抚着她后脑勺,一只手抽出了她头上的簪子,沈汀年的头发顿时铺陈下去,没了束缚也觉得头皮松快了。
“我见到你也欢喜。”沈汀年有样学样的替他解了束腰玉带。
然后濮阳绪就不动了,他看着她的脸,眼色就深浓了起来,慢慢地朝着沈汀年靠了过来——
沈汀年迟疑的眨了眨眼,还是让他凑上来刁住了嘴巴,口脂的味道其实并不好吃,濮阳绪第一次吃,舚了舚就皱了眉,“有点酸。”
“应该是口脂里掺了红蓝花,会有些苦辛味。”沈汀年点点头,微微张着口,她没感觉到味道,只是上下唇都麻麻的,“书中说亲吻会心如揣兔,砰砰作响——”
“好像并没有呢。”
“……”濮阳绪深呼吸压下去心如揣兔的激荡,白皙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抹掉她唇上剩余的口脂。
沈汀年睁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纯澈的眼睛注视着他,在他又要亲上来的时候,推着他的胸膛避开,整颗脑袋都后仰起来。
“你不会不让我碰……”濮阳绪气哼哼的问,又觉得这样说出来显得自己太急铯了,问一半收回去了。
沈汀年淡定从容的回道:“饱食思婬欲,自然是可以的。”
“……”这样面不红心不跳的说出来真的好吗?濮阳绪气短的结舌:“谁……谁思了!就天不早了,安置了吧。”
眼睁睁看着他耳朵尖都发红的沈汀年若有所思,不是从十五岁就侍妾成群了吗?还这样纯情给谁看……沈汀年跪在他身上解了自己的腰带,“我刚帮你解了,也不知道帮我解,勒的我呼不上来气……”
第两百五十三章十两
濮阳绪本以为被人压着已经够让他刮目了,可接下来沈汀年来的话——
“什么?借钱!”
濮阳绪一脸不可置信。
沈汀年瞧着他那大惊小怪的样子,就非常的笃定,这人是真的吝啬鬼!
难怪会听他们说,从来不见他花自己的钱出去,恩赏东西都是从内省府出。
“等嫔妾下个月领了月俸就会还给殿下的。”
濮阳绪看着衣衫半解,面色沉静的沈汀年,有种被人掐住了喉咙的窒息感,从小金樽玉贵的太孙受不了这委屈,不同意。
“不借。”
就是这样决然,傲气!
沈汀年扫了一眼他跨下,噙着笑捋了捋散落在耳边的长发,分明没什么特别撩波人的动作,但是就是勾的濮阳绪心痒难耐,“嫔妾突然有些不太舒服,殿下另招其他人伺候吧。”
这样说着,她骑在他身上又不立刻下去,那散开的裙裳下的腰臀还贴着他呢……
“借多少?”
他绝不会承认是舍不得银子套不到美人。
沈汀年就喜欢他这般识时务,当即就点了点头,“十两吧。”
“……”
十两银子就值当她在这种时候开口?
濮阳绪心火邪火一股儿烧起来了,忍无可忍的把人掀翻,为了怕她又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把沈汀年刚自己解开散在一旁软绸腰带抽过来蒙住她的嘴。
“唔——”沈汀年略微挣了两下就放弃了,以为不让她说话就能制服她了?朝天翻了个优雅的白眼,沈汀年在对方低头解裤子的时候抬脚踹到他肩膀,猝不及防的把人踢了个仰倒,那原先被他挪开的茶几正巧被他撞下床去。
砸在地上震天的响。
这动静大的外头都不能装作听不见,陈落领了内侍官匆匆进来,顿时被殿内景象惊得傻了眼,但很快反应过来,低下头去,只迟疑的问:“殿下?”
“都出去,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
濮阳绪倒也没有恼羞成怒,就是有些懵,他爬起来看向瞪着自己的沈汀年:“沈汀年!你闹什么——”
沈汀年趁这个时间解了蒙嘴的绸带,气息不稳得道:“竹床太硬了,换地方。”
说着她侧头瞥了眼自己的肩膀,光洁如玉的肩头红了一小块,濮阳绪也看见了,立马跳下来竹床,二话不说把人抱起来就往主殿的大床走。
“娇气鬼,就你娇贵……”濮阳绪把人放下,动作轻柔,嘴里还数落她,“我的床可没人睡过,今天就是破例,以后你可别想——”
“废话真多。”
沈汀年扒着他肩膀的手用力挠了一下,细皮嫩肉的太孙肩头留下了五指爪印,战斗还没开始,双方就各自负伤了——从来不知道床帏里也能是战场的濮阳绪惊了。
(………)
酣畅淋漓又都很疼。
沈汀年是疼的不可言说,但是濮阳绪是皮肉疼,背都被爪花了,胳膊还被咬了好几个牙印……自然除了疼,别的滋味就不说了。
一晚上俩人都颇为满意。
“主子?你醒了吗?”碎燕隔着帐帘轻声的唤她,沈汀年困累的不想睁眼,就哼了两声。
接着就听见碎燕含含糊糊的说话声,很快殿内又安静下来了。
沈汀年是被饿醒的,她抬手拍了拍床沿,守在账外的碎燕立马过来,揭开帘子,笑着道:“主子醒了?”
“水……”沈汀年低哑的声音一出来,碎燕的笑就收了,转头就捧了杯水过来。
喝完水,沈汀年撑着身子要下床,一动才发现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纯白底衣,她没有这样的衣服,碎燕扶着她,轻声解释,“是太孙的衣服,奴婢早间才被允许进来等主子起床了伺候……”
说话间,进来三位正殿的侍女,一个负责梳头,两位负责更衣,碎燕反倒是没了用处,沈汀年穿上她们捧进来的衣裳,嫩黄色的流光锦宫装,裙摆上绣了大片的玉兰云纹,头发也梳的很好,主要是饰品好看,镶嵌了蓝宝的金簪雅致又精巧。
旁观的碎燕暗自咂舌,沈汀年却是一无所觉,她倦怠的很,只想回去继续睡觉。
在正殿用了一顿丰盛的午膳之后,沈汀年搭着碎燕的手才回住处,徐肆就领着人过来送东西。
“流光锦一匹,云锦两匹,蜀锦两匹,端砚徽墨一套,玉簪玉镯一对……”
不算特别贵重的正常赏赐,除了流光锦颇得沈汀年的心,不管怎么说有东西收还是件开心的事情,徐肆念了好一会儿才收了声,冲着她道了一声喜。
花厅不大的地方摆了这些赏赐之后稍许拥挤,沈汀年端坐着没动,抬手招了招,徐肆很有自觉的主动走近了几步。
“娘娘有何吩咐?”
沈汀年摊开手掌,只给他了一个眼色。
后者愣了一下,随即恍然,立马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荷包,放在她手上,同时附上一个讨好的笑,“瞧奴才这性子,险些忘了,该打该打。”
话说的油腻,笑的也是,但是沈汀年觉得这人蛮有意思,遂也不计较的拆开荷包数了数,十两银子不多不少。
“徐公公辛苦了。”
碎燕适时的上前来把徐肆送出去。
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田子一直咧着嘴,见沈汀年瞥见他了,就索性进来道了一声喜,沈汀年从荷包里捏出个碎银子,差不多二两重,赏给他道:“今日之后交给你一个差事。”
小田子接过那二两银子立马点头答应,像他这种普通的中官一个月的月例才二两银子,这赏银对他而言可不算少了。
“想办法和膳房的厨子打好关系,以后我每日要用一碗羊乳,你同对方讲好价钱,按月结算……”
沈汀年又从荷包里拿出个足有五两的银锭,“这是这个月的,后面让碎燕每月从我的月俸里支给你。”
“是!”小田子收好银子,保证道,“奴才保管让主子喝到最新鲜的。”
沈汀年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去忙了,正好碎燕送了人回来,便嘱咐她把这些赏赐收起来,“荷包里的银子收起来,我去睡觉了,谁也别打扰。”
碎燕笑着应了,脚步很欢快,沈汀年也搞不懂她脑子里想什么,大概是觉得好日子来了。
她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的想,真的是个容易满足的丫头。
一觉睡到天色擦黑,碎燕给她端了碗鸡汤面进来,汤浓味香,配上爽口的腌菜,沈汀年连面带汤吃了个干净。
果然吃好了才能恢复精神。
“主子,奴婢还去了趟司药司,拿了些清凉消淤的玉膏,主子沐浴后可以涂一些……”
沈汀年点了点头,见她手脚麻利的收拾好桌几,又去准备她沐浴梳洗的东西,暗想着得给她涨月钱。
夏日绵长,余辉不散,从窗外掠进来的风越发的热了,沈汀年支着下巴斜靠着长竹床上发了会儿呆,听见花厅那边传来动静,是太孙妃和两位侧妃遣人送了礼来。
她避在书房里没出去,交给碎燕一个人应对,没多久就重新安静了下来。
“主子,太孙妃和两位侧妃送来的东西奴婢都收下了。”
“都有些什么?”沈汀年随口问道。
碎燕照着礼单念了一遍,太孙妃送了几个大件,彩釉梅花瓶,月季花瓷瓶,荷花瓷瓶……太孙侧妃叶氏送的是胭脂水粉,珍珠粉、骡子黛……太孙侧妃束氏送了些吃的,比如一罐子雨前龙井,柿饼十斤,红枣十斤,杏干十斤等。
就是这么的朴实无华。
沈汀年听着听着笑了起来。
“主子?”碎燕把礼单收起来,有心要说两句,但见沈汀年一个劲发笑,不由得把话咽下去了,如今太孙宫里也就这三人主子得罪不起,但是也不是完全怕她们,只要沈汀年有恩宠在身,他日……
“想什么去了?我只是笑若今日最先伺寝的是旁人,”沈汀年打量了一圈自己除了书就是书的小书房,啥送的出手的东西都没有,“怕只能把你送出去充脸面了。”
碎燕也笑了,“是了,这些东西虽然无用,但是好歹能拿出去送礼了。”
主仆二人为这么件事儿乐了半天,后来,但凡新人伺寝了,沈汀年就打发小田子把库房里的东西拿去送,按序来,从占地儿的大花瓶开始,一次送一个,花瓶送完了,就是胭脂水粉,而等到后来,雨前龙井都成了陈茶,与沈汀年同批入太孙宫的新人也都成了老人……
第二日照例去给太孙妃请安,沈汀年没让碎燕上妆,只在双颊扑了些珍珠粉盖住红润的气色,白着一张脸出门,等要到了地方,她就搭着碎燕的手,作出走两步就喘口气的样子。
因为昨天空了一天没来,沈汀年一进去,众人齐唰唰的看向她。
然后那一把把的眼刀子刮了她一遍又一遍,从锐利慢慢的变得迟疑。
“沈婕妤今日瞧着有些不一样。”
她刚坐下,身侧的叶诗就含笑着道。
“自然是不一样的,听说昨儿在太孙殿内呆了一天呢。”
有人阴阳怪气起来,沈汀年朝对方看过去,这万芳挺了挺小蛮腰,胸前傲人的凶器也毫不示弱。
沈汀年掩唇轻咳了一声,直接无视了她,回过头冲叶诗笑了笑,任谁都看得出十分的勉强。
很快太孙妃出来了,众人见完礼入座。
赵婧仪扫了一圈,最后看向沈汀年,也有些诧异,“沈婕妤若是身子不适,需尽早请了司药姑姑看看。”
“嫔妾无事。”沈汀年不愿意多说的样子,抿着唇。
如此,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终于变了味道。
旁人伺寝之后都是满面红光,恨不得所有人都嫉妒,唯独沈汀年,惨白着一张小脸,倒叫人看着怪可怜的。
于是她们就在暗地里揣测,沈汀年与太孙并不和谐,承宠的辛苦,啧,真可怜。
第两百五十四章靠脸
哪怕再可怜,那也是新人里第一个伺寝的,而且还是连着三日,沈汀年初得乐趣也愿意在正殿待着,吃穿用度都是用太孙的,既省心又省钱,还挣钱……是的,借钱这种事情既然都开了口,那就再二再三的没有止境了。
尤其她每次都挑了男人事前难耐和事后舒畅的当口说,像是逗弄人的小清趣,濮阳绪次次都中招,渐渐就没了防备,随她去了。
被招了三日后,沈汀年给太孙妃请安就少不得要听一些酸言酸语了,她每每都顶着一张惨淡的脸,任凭她们如何说,都缄口不言。
太孙妃每次出面只问她身体如何,也是点到为止的表面关心,两位侧妃就更有意思了,一个冷眼旁观,一个每次都笑脸相待。
这三人不出面为难,沈汀年就当那些抱怨、挑拨是耳旁风,半点不放在心上。
直到这日请安。
沈汀年拐进来,迎面碰上从东配殿过来的太孙侧妃束又莲。
她松开碎燕的手,有些身形不稳的躬身行礼,然后束又莲并未叫起。
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四周瞬间就静了,路过的宫人不敢吱声,过来请安的其他妃嫔进退两难的也在原地观望。
没一会儿人就多起来了,陈语意出现的时候,沈汀年保持着行礼的姿态已经被人围观了半盏茶时间。
碎燕心里着急,可是她是奴才没有资格说话。
接收到她的目光后陈语意却低下了头,面上也是看不出神情。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沈汀年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屏息憋了一口气,她本就低着头这一口气憋的胸闷气短,再大口呼吸的时候头晕目眩的往一旁倒,碎燕时刻关注着她,立马抢上前来扶她:“主子?主子!”
沈汀年本就没有涂口脂的唇色发白,被盖了一层珍珠粉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血色,她抚着心口一副喘不上来气的吓人模样,唬的碎燕当即就哭了出来,大声喊道:“快来人啊,救救我家主子……”
站的近的束又莲不屑的冷笑了一声,碎燕却不怕她,“侧妃娘娘,我们主子身体不好,求求你给主子一条活路……”
连哭带喊得,动静闹大了,太孙妃也不好躲着不出面了。
“发生了什么事,一早儿闹成这样子!”
“娘娘!我家主子晕倒了!”碎燕见把人喊出来了,立马又放低了声音,扶着闭着眼晕过去的沈汀年不好动,只能伸长了脖子朝太孙妃看过去。
太孙妃走近了看了看沈汀年的样子,一时也辨不出到底晕没晕。
“这才站了一盏茶功夫就晕过去了,沈婕妤有这般娇贵吗?”束又莲凉凉的说着。
碎燕见她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当真是又气又急:“那是站吗,换个人拘礼拘半天不动试试——”
“你这个小宫女好生没规矩,主子说话,轮得到你插嘴吗!”早在一旁看戏的万芳打断她的话,甚至还带着嘲讽的轻笑。
碎燕紧咬着唇憋回去想要回怼的话,只一双眼狠狠的瞪她,惹得后者来了气,“好你个贱骨头,敢瞪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沈汀年拢在袖子里的手几不可见的动了动,就在同时,太孙妃开口了:“好了,都住嘴。”
最后扫了沈汀年一眼,她冷声道,“送沈婕妤回去吧。”
得了她的吩咐过来两个嬷嬷要帮着碎燕一起抬沈汀年离开,碎燕怕她们手脚重不当心把沈汀年磕了碰了找谁说理去?
“劳两位嬷嬷能不能找撵轿来,这里回正殿好长一段路呢……”
两位嬷嬷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其中一个还没好气的道:“你当撵轿是谁都能弄来的。”
碎燕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周围,却不料一会儿的功夫,除了走得慢频频回头看她们的陈语意,其他人都随着太孙妃进了大殿了。
“还要不要送了?”
“不用。”碎燕恨声道,她起身把沈汀年扶到背上,想一鼓作气的背回去。
“碎燕!”却是小田子得到消息匆匆赶过来了,碎燕看见他总算松了口气,忙道,“快把主子背上,我们回去……”
“等等……”小田子喘顺了气忙摇头,“有……有撵轿,陈公公安排了,马上就到了。”
……
濮阳绪这头刚刚从前朝回来,便见陈落等在门口,见到他之后,忙把沈汀年早上晕过去,请了司药诊脉的事情说了。
“如何会晕过去了?”濮阳绪不解。
倒是跟着他身后的徐肆有些小兴奋起来,这沈汀年才得宠几日,就有人跳出来欺负她了?
真的是作死哟,太孙正得趣的时候,连他们对沈汀年都要恭敬讨好呢!他和陈落跟了太孙时间最久,也最清楚不过,这后宫的女人对太孙来说就是酒足饭饱后的消遣,但是呢,就好比那养在廊下笼子里的一对金丝雀儿,喂养的宫女不小心勾断了一根羽儿都要被发落出宫呢。
太孙喜欢的东西,谁都不能碰。
眼下这容色倾城的沈汀年就是濮阳绪正喜欢的。
“听说今早沈婕妤碰上了侧妃束娘娘,两人并无争执,只是单方面的不接沈婕妤的礼,叫她站了一盏茶时间……”
陈落把事情说全了之后,濮阳绪蹙了下眉头,这束氏竟是这般性子?行事如此不济……这不禁让他生了几分反感。
但是这件事太小了,堪称鸡毛蒜皮,还不到他出面去惩处束氏的地步。
“去看看吧。”
回想着昨晚还在床榻上与他斗智斗勇的小妖精,濮阳绪屈尊下顾了沈汀年住的后罩房。
“沈婕妤如何了?”
碎燕转身一出来就被身后走过来的男人吓了一跳,她忙低头行礼,一边回话:“回殿下的话,主子已经没事了——”
不等她说完,濮阳绪已经越过她进去了,花厅就摆着一张圆盘桌子,四个木凳,屏风隔着后头就是沈汀年的寝房了。
他绕过那山水屏风,当即就愣住了。
沈汀年刚洗了澡出来,穿着天青色薄纱小衣,底下是薄荷色的短亵库只到膝盖处,正跪在床上抬手把挽着头发的簪子拔下来,一头瀑布似的乌发散落开,一抬眸就看见他,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
瞧瞧这话问的,他怎么来了——濮阳绪背着手走进来,倨傲的半抬下巴:“我想去哪儿不能去,还得向你报备不成。”
话落眼神终于舍得从她身上挪开,打量了一圈屋里,还算精致,纱幔帐帘是翠绿色的薄纱细绢,瞧着就舒服,仔细嗅了嗅,屋里还有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
“你又吃薄荷了?”
“泡了茶。”沈汀年从床上下来,“殿下要尝一尝吗?”
她只是随口问问,人径直走到搁置着衣服的大柜前,准备找件衣服穿上。
濮阳绪目光随着她走动,人也往她那边去,沈汀年刚弯腰取衣服就被他从身后抱住了,动弹不得,她本就有些热,霎时就出了些汗,无奈的很,“很热哎,放开我……唔——”
濮阳绪低下头,一只手捏着她下巴往上抬,在她嘴里横扫了一圈,才退出来,“不是你叫我尝一尝的吗?果然吃薄荷了。”
沈汀年身上没有涂香料,因为夏天不喜欢黏腻的气味,唯独天天喝薄荷泡茶,凑近闻起来就带着那股清凉的气息。
“薄荷精。”他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
濮阳绪嘴上不老实,手也不老实,沈汀年双臂撑着柜子都站不稳了,“你学的倒是快,学人精。”
“我学什么了?”濮阳绪抱着她坐到柜子上,沈汀年正面对着他了,人也舒服了,一只手搭在他肩头,右手食指点了点他的唇:“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濮阳绪根本不会亲人,第一次吃了她口脂发现了新乐趣,后面就只会叼着她一顿乱咬,跟狗啃骨头似的,还是沈汀年这几天看了些图册,边学边教……不曾想,徒弟领悟性太高,会欺负师傅了。
“沈汀年,我发现了,”濮阳绪捏住她的右手,眼底染着火光,扶着她腰后的手微微用力,逼迫着她仰头看他的眼睛,“你不但不怕我,而且你还有恃无恐?”
没有哪个女人有这样的胆子和自信,太孙妃没有,她家世那般显赫,太孙侧妃束氏也没有,她出身武将世家,太孙侧妃叶氏就更没有了……而之前也好,现在也罢,每一个女人遇到他无外乎一个结局——就是喜欢他,他这幅皮囊,他这身份,无一例外。
沈汀年歪了歪头,笑的颇有风情:“靠脸。”
濮阳绪眯了眯眸,心口发颤,这磨人的薄荷精嚣张死了,偏偏,他极喜欢她这样!
“你最好能保证这张脸一直勾住我,”他捏着她手指头分开,在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去,十指相扣,论起来撩波人的手段,他也不是全不会,只是以往没机会施展,“若不然以后有你哭的。”
沈汀年自然没有那般淡定,面色绯红,心跳失衡,高手过招就是这样刺激,她很沉迷,也很清醒,“我不会哭的。”
谁敢让她哭,她就会让对方痛百倍。
第两百五十五章拱火
“碎燕,你一个月的月钱是多少?”
沈汀年坐在窗边看一本诗集,现在的天气已经从早上就开始热了,碎燕在一旁的矮凳上做女红,她手还算巧,给沈汀年做些贴身穿的小衣,外穿的衣裳是不做的,怕浪费了布料。
“五两,还是配到主子身边时,涨了二两……原先可没有这么多。”她是进宫有三五年了,但是因为长相普通没有机会做露脸的活,刚进来就被分配做掌灯宫女,到了晚上才当值,根本没有出头的机会,不过她本来就没什么攀高枝的心,一直安安分分踏踏实实的。
听碎燕说了一番经历,沈汀年把正在看的诗集放下了,“以后从我的俸银里额外给你支五两——”
“主子?”碎燕一惊,忙摇头拒绝,甚至郑重其事的放下手里的活,当即就跪下来了,“奴婢伺候主子是本分,绝没有攀附虚荣的心思,这钱奴婢不能要。”
沈汀年先扭头看了眼外头,空无一人,才转过头来道,“给你涨月钱是应当的,你不用惶恐。”
碎燕皱着眉头不甚明白,耐心的等着她解释。
“这后罩房虽还算宽敞,但是夏天热冬天冷,过两日就住不下去了,我这人不愿意委屈自己。”沈汀年把话说的半开,是那种愚钝之人听不懂,聪明人一点就开窍的程度,“听说每年六月太孙都会伴随圣驾离宫避暑。”
碎燕听明白了,沈汀年是要跟着太孙一同离宫避暑,这事可不算小事。
这连着被招寝还能装装样子压一压其他人的嫉妒心,但是随驾离宫这等恩宠是糊弄不来人的,是实打实的得了太孙欢心了才会把人带在身边,没成年之前太孙身边都只有随侍的中官跟着,成年之后他也都没有带人,一则是没有正式成婚不好携带女眷,二则是侍妾里头受宠的人争风吃醋的闹腾,带谁跟着都嫌粘人又麻烦,索性就都不带了。
今年肯定会不一样的,首先太孙妃就必然会跟着去,她嫁进来之后日日去给太子妃请安,一去就是大半天,不是陪着用膳就是陪着下棋……听说太子妃很喜欢她,所以就是看在太子妃的面上,太孙也会带着她,到了行宫也好去陪着太子妃解解闷。
而其他人要想去肯定要想办法让太孙答应了。
沈汀年既然开了这个口,自然是有把握,这几天和太孙磋磨,她已经知道怎么吊这个男人的心思了。
她不打算瞒着碎燕,就势必要让她明白得宠这种事情只能是往上走,没有回头路的,沈汀年在宫里全无依靠,家世也不显贵,一旦失宠,等待她的就是万丈悬崖,粉身碎骨。
反之,沈汀年要恩宠常在的话,以后的日子会有数不尽的明枪暗箭,作为她贴身的侍女,自然也没有轻松日子了。
鲜花与荆棘并存,荣华富贵亦然。
短暂的沉默之后碎燕坚定的点了点头:“奴婢晓得了,只有一件事需得告诉主子,奴婢在外头还有家人,旁的都不打紧,但是奴婢的祖母尚且健在,她待奴婢极好……”
沈汀年重新拿起了诗集,恢复了懒散的样子,“无需担心,你家人早已移居江南。山长水阔,谁知道在何处呢。”
碎燕闻言一怔,随即俯伏在地磕头谢恩,这下是真正的全无后顾之忧。
宫里的生活很闲,尤其是不用干活的主子们,但是她们的心思可半点不闲。
皇宫虽然富丽堂皇,但住起来还不如田野山村,一入冬就阴冷,一入夏就炙热,宫殿之间是没有高大的树木的,这就意味着没有什么阴凉。
所以历朝皇帝都不会在大夏天待在宫里,一入夏就搬去皇家园林避暑,而当今的仁武帝执政数十年,每年去的都是南台。
这地方原是一处湖水淀,壤接中海与南海,后来扩建了许多离宫别院,初称为瑶屿,山石花草,水天一色,楼阁亭台,金碧辉煌,拥水而居,秀美宜人,随着仁武帝入住,一年中大半日子在这地方,才成了皇家禁宫,因四面环水,衬以亭台楼阁,像座海中仙岛,故名南台。
御驾离宫前往南台的旨意是五月最后一天传到沈汀年耳朵里的。
彼时后宫和东宫的随行妃嫔们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而太孙宫里人心浮躁的很,她们都还没有得到消息太孙会带谁去南台,既然皇上已经下旨了,出发也就是这三两日的事情。
于是请安的时候,大家都围着太孙妃问这件事,沈汀年进来时才发现自己竟是最晚来的。
更叫她成为众人眼目之钉的是太孙妃这个当口宣布了随太孙离宫去南台避暑的名单,除了两位侧妃,新人里就只有她。
得知这个消息两位侧妃不禁稍稍露出松快的神情,而其他人……连表面的笑容都维持不住了。
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里的赵婧仪还嫌火烧得不够:“那边的园子还在扩建,兴许明年你们就都能去避暑了。”
说完还含笑着嘱咐叶诗和束又莲,“三日后就启程了,你们要带的东西早些收拾吧。”
“还有沈婕妤,你也一样。”
沈汀年本就没有什么好人缘,在她们这些有心人的败坏之下,更是不可能好了,她噙着笑点了点头,当即就站了起来,“既如此,嫔妾就尊太孙妃之命,现在就回去收拾行李了。”
她人还没有走出殿门,就听见背后万芳阴阳怪气的声音:“真了不得了,完全不把大家放眼里。”
“不把我们放眼里也就是罢了,这太孙妃和两位侧妃可都还坐着呢,没见过这样嚣张的!”有人搭茬。
“就是,就是……”
“你们没看见她身上的衣服吗?我可注意了,每天不重样,还都是流光锦的。”
“你这一说还真是呀,没看出来她家这么有钱?”
“哼,她能有什么钱,肯定是讨太孙赏的,呸,不要脸。”
你一句我一句的拱火,越说越过火,都快搞成了讨伐沈氏大会。
赵婧仪沉默的听了一会儿,任她们说够了,才轻咳了一声,底下诸人忙都停住了。
“时间不早了,我这也不需要你们伺候,都各自去吧。”
束又莲和叶诗同时起身,领着众人告退:“嫔妾告退。”
等出了殿门,三五成群的结伴而走,嘴里议论的还是沈汀年,从她的身世到了她的长相……一样不放过,自然没有什么好话。
束又莲领头走的快,跟着她的侍女都要提了裙摆追着,直到回了东配殿,才算停下来。
“娘娘?”从殿内出来的秦嬷嬷见束又莲面色不好,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不过是不愿意听那些嘴碎的女人嚼舌根罢了。”束又莲不喜欢沈汀年归不喜欢,但是也不屑与那些卑贱的侍妾同流,整日除了说些闲言碎语也没有别的了。
秦嬷嬷晓得她的脾气,也不劝她,是顺着道,“她们算什么东西,马蹄下的烂泥巴,太孙迟早会甩了干净……”
早早供了冰的内殿还是有些闷热,束又莲换了轻便舒松的裙装,终究是有些不舒服,“以后那万氏再来就把人赶出去,我见她比见沈汀年还恶心。”
万芳自从新人入了太孙宫后也没少动心思,她敢占了西耳房住,就是自恃伺候过太孙许多年的情分,如今见沈汀年日日霸着太孙,既嫉恨又担心,她怕对方真的靠着恩宠扎稳脚跟,日后在太孙耳旁吹吹风,那她就没好日子过了。
所以她一面笼络着地位分的侍妾们一起对付沈汀年,一面又主动讨好束又莲,想要借刀杀人,但是她来了几次东配殿都没得到束又莲半个好脸色,次次悻悻而归。
转头去叶诗那边,待遇并未好多少,因为叶诗本人总有借口不出来,让自己的侍女接待她。
万芳明白这些世家女瞧不上她们,自己低了头也是自甘受辱,便也不再去了。
“小主,茶。”
“这么热天,还端热茶,没有脑子。”万芳把茶盏推开,话说的不客气,但是脸色却还好,侍女阿玉已经习惯了,可以说是被骂皮实了,平静的端着茶下去。
没一会儿换了凉茶进来,万芳低着头想了半天事情,突然笑了,她脸盘圆润,肤色也白,笑起来很是纯真无辜的样子。
但是阿玉端着茶的手却不受控的抖了抖,每次见自己家主子这模样,她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果然,万芳勾勾手指头叫她靠近,附在她耳边交代:“你把太孙带了沈氏去南台的消息透给那边。”
阿玉听完也不多言,放下茶就出去了。
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把写好的一个纸条偷偷塞给外头的黄门。
那个黄门趁着轮值的时候把纸条送了出去,收下纸条的人赫然是禁足中的小齐氏身边的阿珠。
阿珠和阿玉是同期入宫的,也是有些情分的姐妹。
“你那小姐妹给你传什么消息了?”屋里就这么大点地方,小齐氏也看见她收东西的小动作了。
阿珠觉得这个消息并不好,可既然主子问了,也不能隐瞒,便据实回答:“过两日太孙就要随圣驾离宫前往南台避暑。”
小齐氏哼了一声,每年都这个时候去南台避暑,也不带她们一起,随即又想到今年不一样了——
“你别告诉我,今年她们都有份儿。”
阿珠默默的叹了口气,小齐氏冷静的时候还是有些脑子的,但就是容易不冷静,而且耳根子软,旁人说几句就容易当真,要不是这样也不会落得流产,还被罚禁足。
“太孙妃还有两位侧妃,太孙婕妤沈氏都会一起去。”
“又是这个沈婕妤!”小齐氏翻身而起,拳头砸在竹床上,“她凭什么能去?!”
阿珠看见纸条内容的时候就知道万氏没安好心,果然,又把小齐氏激怒了,可每次她苦口婆心的劝半天,下次还会是这般情形。
第两百五十六章避暑
“主子,房间隔音不好……”阿珠怕她又吵囔起来,被人听了去,骂几句沈汀年是没有什么,只是人家现在正受宠,骂什么都无关痛痒,反而落了口实,得不偿失,她还有更深的担心,万氏送这个消息来,就怕是还想着利用小齐氏。
她实在想不明白,小齐氏都落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还要不放过?
同样的疑问在隔壁房间里有人问了自己的主子。
“主子,那小齐氏已经是废了,太子妃若不是厌弃她也不会不闻不问至此,还另外挑齐家姑娘进宫,为何万氏还费劲的给她递消息?”
坐着照镜子的女人勾唇一笑:“谁都不是傻子,你看今天谁真的敢当面说沈氏?谁都急,但都等着旁人跳出来……说到底是不知这沈氏深浅,若是好对付的倒好,若是个刺儿,贸然出手都得扎一手血。”
“所以万氏想利用小齐氏趟趟水?”
“若不然,你以为她那条命是怎么留到今天的……你呀,且瞧着吧,很快就有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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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收拾行李,但是能带出去的东西总归有限,沈汀年的家当少的半天就收齐整了。
“主子,是不是把布匹带上,夏衣是有了,但是奴婢听说会住到入冬才回来呢,秋天的衣服也要备上……”碎燕看着花厅摆着的箱笼,总觉得带的东西缺了什么,到了那边万一没有就着了难,“书要带吗?主子小书房的书——”
“你看着带吧,书我自己看着收拾。”
大抵是为了给她留出时间准备离宫,太孙那边这两日没有召她,倒是幸了新人太孙常在齐氏,这位齐氏同小齐氏是堂姐妹,年纪还大两岁,性子也好,只是容貌比小齐氏要差一两分颜色。
而她能断了沈汀年的连日翻牌,成为第二位伺寝的新人,便也是因为太子妃常召她过去话家常,碰上太孙给太子妃请安自然免不得见了一两回。
都说知子莫若母,反过来,自己母亲打什么主意,太孙又如何不知呢?他若是不把人收了,怕是要一直在太子妃那见到这位表妹了,就像小齐氏一样……
然而这位齐氏却半点不像小齐氏,得了恩宠反而有些怯怯生生,请安的时候被人问了两句就红了脸,还没等万芳等人开口酸,就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沈汀年难得有了耳根清净就端着茶慢悠悠的品,顺道欣赏一下这小白花被人欺负的场面。
看到齐氏真的挤出来两滴眼泪,她赞叹不已,自己的演技还真有待提高,看看人家,啧。
她看戏看的兴起,半点没有察觉有人也在观察她的反应,见她对新人受宠没有半点不满,目光更是复杂起来……这嫉妒心也是一柄杀器,可沈汀年竟然没有?
且不提各方人马的暗流涌动,六月三日转眼就到了。
御驾出行处处是规矩,天不亮就整装出发,自然是赶了早路,上了年纪的仁武帝这两年愈发衰老,但是底子好,保养的也是非常金贵,金丝线编织的软垫坐了半日也没有觉着累,陪着他一起坐马车的太孙却颠的有些困乏,往年都是待不住要出去骑马的,偏今年夏天热的过分,烈日当空,他想去,也被皇爷拦着不让,怕他晒着了又或是吸了热气中暑。
队伍走的慢,过了午时才抵达南台,要知道这一路可是有御林军清道的,畅通无阻的走了这么久,可见速度有多慢,太孙简直是迫不及待的跳下了马车。
“阿翁,我们到了!”
“外头这么晒,让人撑着伞……”仁武帝惯是宠他,爷俩说话一直也是如此的,伺候的内侍官们都习惯了,尤其这出来避暑行宫又没有外人,也只有在太孙面前,龙威迫人的杀伐帝王会像个普通的阿爷。
一下马车就过来的太子腆着大肚子,满脑门子热汗,恭恭敬敬的候着仁武帝下马车,与另一边长身玉立的太孙形成鲜明对比,他穿着一身月白祥云纹的袍子,眉目还残存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那种青涩感,挺直的鼻梁,俊秀的面容,周身气质矜贵,是一眼就无法忽视的翩翩贵公子。
太子对这个出色的儿子是满意的,也很清楚儿子是自己的仪仗,素来对他也是疼宠居多,偶尔犯了糊涂才会在濮阳绪跟前立一立做父亲的威风。
只是父子间从不交心,应当是说不到一处去吧。
前头一停下,处于队伍尾巴的马车还行了一段路。
掀开车帘瞧见前头堵着了碎燕立马朝沈汀年道:“主子,到了。”
此刻她们也不知道被安排到了住哪里,下了马车就跟着前头的人一道去太孙妃那边候着。
赵婧仪在车里晃悠的有些晕,车停了也没有立即下来,听见赵娉说来两位侧妃和沈汀年都在马车外候着了,她笑了笑,“外头这般热,叫她们去住所安置吧。”
赵娉点了点头,转头就下去传话了。
“娘娘说了,日头大不必候着了,前头去排队登船吧,只需报了名字,他们自会送你们去各自的住所,行李却是要晚一些卸下来,再给你们送去……”
整个避暑行宫仿若建在水上,最大的一处岛屿是涵元殿,自然是皇上居住,随驾的妃嫔有得宠的也住上面,娴妃也在其中,其他不算得宠的就往周边安排了,这地方全是水,岛屿之间去哪儿都是坐船。
沈汀年一见船就脚软头晕,她打定主意来了这儿就待在岛上不出门……等了一个时辰终于轮到她们登船了,碎燕扶着脸色苍白的沈汀年,才一登船,就听见隔壁船上的叶诗喊了沈汀年一声。
“沈婕妤,我们住得近,有空来串串门。”叶诗今天穿了一身粉白色的裙衫,妆容轻薄,出了汗也没有花,笑容灿然,宛若荷花仙子。
沈汀年不明白她这熟络劲儿是因为出了宫放飞了自我,还是有备而来,面上疏冷的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她是绝不会出门的,乘船这种事情,能少则少。
南台处处风景精致美丽,沈汀年分配的住处名唤竹里馆,顾名思义,岛上是成片的竹林,宫殿夹在其中,周边错错落落种植的竹子听说有上万株,放眼望去一片青翠,风卷起,竹叶飞舞……沈汀年看着眼前的美景,总算不那么晕了。
想到这一大片地方就只有她一个人住,沈汀年立即生出一股鱼入深海的自由畅快。
难怪会为了跟出来的名额争破了头,能在这样地方住着,谁愿意在宫里?
竹里馆可不但只有竹子,林麓间夹杂着不少假山岩洞景色,自然的景和人工建造的景色糅合一处,雕琢的更加完美精致。
居住的宫殿内根本不需要供冰,原先就待在岛上的侍从早已经把地方都收拾干净,沈汀年等人一进来,空置已久的殿宇瞬间充满了烟火气。
茶水糕点,果瓜冷饮一应俱全,沈汀年端起那放了冰块的红红的汁水,这地方倒是比宫里还新奇,把甜瓜汁水弄出来直接饮。
进宫时日短的沈汀年并不知道这种东西宫里也有,只是这东西不时兴,女人并不适宜用寒凉的东西,而后宫最多的就是女人,她们不会为了一时口腹之欲而置身体不顾。
“主子,会不会太凉了?”碎燕见她饮了半杯加了冰快的甜汁,有些担心沈汀年的身子。
“没事,挺好喝的,你也尝尝。”沈汀年把剩下的喝完,砸了咂舌,这个夏天看来不会太难了。
碎燕也不矫情,倒了半杯尝了尝鲜,笑了:“确实挺好喝。”
歇了这么一会儿,沈汀年还是觉得有些头晕犯恶心,她甚少乘船,每次都要晕的难受,必须要睡一觉才能缓解,便站起来道,“吩咐他们准备热水,我梳洗一下,先睡个觉。”
“奴婢这就去安排。”碎燕连忙点头应道。
竹里馆地方比其他岛屿不算大,但是对之前住在后罩房的沈汀年主仆来说,这地方太大了,有园子,有厨房,还有小浴池……一声吩咐什么都有供应,沈汀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撑着晕胀的脑袋去了寝房。
不等碎燕来给她拆发饰,抬手摸到什么就抽什么,一边毫不顾忌的往一旁丢,往床上一躺着就不想动了。
“我要睡到自然醒。”
喃喃自语的陷入了软枕里,闻着空气里淡淡的青竹气息,沈汀年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睡上半场是极好的,但是下半场却做起来梦——像夏日晴空突然暴风雨。
初来南台的轻快惬意也就这么短短一日。
沈汀年起先是梦见自己乘船,晕的整个人都不好了,骤然船翻了,掉入了骇人的旋涡里,她是被水呛得口鼻难受把自己憋醒的。
“主子?你怎么了?”碎燕本来是轻手轻脚的在帐外收拾东西,听见沈汀年手臂砸到床沿的声音才进来的。
沈汀年长舒了一口气,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落过水,梦里的体验叫她心悸不安起来。
一边回想着梦境,一边由着碎燕伺候穿了衣服,梳好头发去了外间用晚饭。
“奴婢刚抽空去了趟厨房,地方挺大的,菜蔬都很新鲜,说是每日早上都有船送上来,而且没有按宫里的份例算。”
碎燕很细心,该打听的事情一样不落,“听说是南台周边有皇庄,种的东西都现成摘了送来南台,而且南台水多,鱼虾河蟹自然少不了……”
主要来往也便利,船杆子一撑去哪都不堵。
这地方既然每年都要住,自然会有很多需要的东西被建造出来,最不少的就是渔场,既然东西多富余的很,给她们的供应自然就丰富了,太孙比太子还要得圣心,只要长了脑袋的就会知道,最该讨好谁。
往年他们能使力的地方就只有太孙那一处,今年却是不一样。
第两百五十七章惬意
不光沈汀年这边,太孙妃和两位侧妃那也是如此。
听碎燕说了好一会儿南台这边的情况,沈汀年也吃饱了,准备去外头溜达一下,毕竟是新来的地方,总有些新鲜感。
抱着这样的想法出去,然后——被蚊虫赶回来了。
“快去寻些新鲜的薄荷叶子回来,痒死我了。”
“奴婢这就找人一起去!”
南台四面环水,草木繁盛,夏天自然蚊虫多,各个院值守的宫人都会准备驱蚊的香薰,但是效果也只在殿内,外头可防不住。
甚至就是在殿内也有可能被生命力顽强的蚊子盯上。
沈汀年看着手上红肿的蚊子包,压抑住烦躁的思绪,转而想起什么,飞快的进了内室,在书架上排着摆放的书籍里准确的拿出了夹放在其中的一本厚厚的册子。
书封是空白的,里头也大多是空白的,她翻到几个月前的记录,上面赫然记载了一张方子,‘薄荷清凉油’‘驱蚊药用’……沈汀年自然知道薄荷叶泡水洗澡清爽又防蚊,但她之前做过的梦里出现的药用方子,是不一样的,当时梦醒之后记不得前情后果,唯独这薄荷清凉油的制作法子记下来了。
沈汀年一脑子思绪,等碎燕回来之后,才惊觉手上奇痒无比,忙碾碎了薄荷叶敷在被叮咬的地方。
“主子,晚上可不能再出去了,你这皮肤这般嫩,奴婢平日里不小心刮到了都会留痕……叫这蚊子咬一口,一两天都不得好呢。”
沈汀年无奈的点头,“这地方蚊子太毒了。”
“你瞧瞧奴婢,都没有红仲的这么厉害。”碎燕跟着她出去的,自然也没逃脱被蚊子咬的下场,但是她橹起来袖子,手上也就是几个小红点点,哪像沈汀年,都肿的指甲盖那么大。
“还是好痒……”沈汀年嘟囔着,才来第一天就被蚊子搅扰了好心情。
“奴婢明天去找太医院开一下防蚊虫的草药,然后绣两个香包装着,到时候挂在身上……”
想法是好的,行动也很迅速,但是效果却不佳,大抵是沈汀年太招蚊子稀罕了,一到晚上就总会被蚊子叮。
濮阳绪第二天晚上来竹里馆的时候,正赶上沈汀年额上刚被叮了个大包,她气的让碎燕他们关了窗门,准备亲自逮到那只狡猾的吸了她血的蚊子。
“主子,在你那边,往墙上飞了——”
“哎,这边,这边……”
除了碎燕,还有两位竹里馆的值守宫女,这段日子负责伺候沈汀年,加上沈汀年本人,四个人在房间里逮蚊子。
濮阳绪进来之后还有些纳闷,等瞧明白她们在干什么,顿时有些无语,“你们是真的太闲了吧。”
大晚上的逮蚊子玩。
“参见太孙殿下!”
“参见太孙殿下!”
碎燕领着人忙站到一旁行礼,而沈汀年也从竹榻上转过身来,一对上濮阳绪的眼睛,她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指着她额头,大笑,“哈哈哈,沈汀年你,你额上——噗,哈哈——”
“……”沈汀年飞快的捂住额头,又气又痒,“很好笑吗!不许笑——”
其实碎燕她们也想笑,但是之前忍住了,这会儿见她捂着额头扑过去挠濮阳绪,就没绷住,一边偷笑一边退出去了。
屋里熏了驱蚊的香料,沈汀年身上更是浓浓的薄荷味,濮阳绪笑着把人锁在怀里,空出来一只手摁了摁她额上的大红包,“肿了,疼不疼?”
“痒死了……”沈汀年下意识抱怨,说完脸上发烫,飞快的清了清嗓子。
那娇娇柔柔腻腻乎乎的声音不是自己!
“娇气鬼!”濮阳绪听的耳朵和心一起酥了,竖着抱着她往竹榻上去,手摸到她光着的脚底板,“怎么不穿鞋……”
沈汀年双腿夹着他的腰,哼了一声,“懒得穿,反正在屋里。”
等坐在了竹榻上了,她把双臂伸直了递给他看,“你看看,你还笑得出来。”
因为临睡前换了亵依,袖子只到手肘处,露出来的一段手臂上好几个红仲的蚊子包,比她额上的要稍微好一些,但是也是挺痒的,濮阳绪没想到这么严重,“明日我让徐肆找太医配些止痒的药膏拿过来。”
“只怕是不管用……”沈汀年已经自己在着手弄了,但是那方子来自梦里,制作过程还有些复杂,所以不打算现在就告诉濮阳绪。
“也没见她们被咬的——”濮阳绪说到一半停住了,然后顺口改了,“应该是你太香了,我听说蚊子喜欢血香的。”
“血香?难怪我涂了那么多薄荷汁水,蚊子还来咬我……”沈汀年还真信了。
濮阳绪瞧着她认真思索,皱着鼻子的样子,低下头去亲了她一口,“你怎么这么可爱,嗯?”
说什么都信,又软又乖——然而这个想法还没有成型,下一瞬就飞灰湮灭了。
沈汀年勾着他脖子把人拉下去,张嘴在他额上咬了一口,自然没用什么力,但是气势很足,“快把那个敢觊觎我血的蚊子灭了。”
“……”濮阳绪上哪找一只蚊子去?
“我先把你这只敢咬我的小蚊子灭了!”
“唔——”
……
沈汀年可不好灭,还咬人,濮阳绪不过是笑了她额上长包,就被记了仇,额头咬回来不算,身上也遭了殃,两人闹腾到天光熹微,才沉沉的睡去。
到了早膳的点,也没人来打搅他们,竟一直睡到了巳时。
“沈汀年,你饿不饿?”濮阳绪先醒的,他把还睡着的沈汀年搂过来,捏了捏她的脸。
沈汀年没睡醒,对枕边人的行为一点没有反应,倒是眉头皱着,惹得濮阳绪又去抚平她的眉头。
“奇了怪……同你在一起这般放松。”也特别舒服,濮阳绪声音很轻,指尖从眉尾划上来,那红仲的蚊子包特别的碍眼。
是因为沈汀年很有趣?
再度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濮阳绪翻身坐了起来,动作太大,终于把沈汀年吵醒了,她哼哼唧唧的把脸埋进枕头里,显然还不想起来。
“起来了,吃些东西。”
濮阳绪今日也没有什么事情,打算在竹里馆用午膳。
“殿下?”
外边陈落在询问是否要进来伺候,濮阳绪瞧着床上还粿着的女人,“不用进来。”
沈汀年不情不愿的抱着被子坐起来了,眼睛扫了一圈才落在床前自己穿衣服的濮阳绪身上,嗓音哑哑的:“我不想动,让碎燕进来。”
濮阳绪却没依她,把床帐放下后,才吩咐人送了衣服进来,然后捡了她的里衣丢进去,“自己穿好。”
有点莫名其妙的沈汀年只好穿上衣服,然后脚搭在床边,晃了晃:“鞋。”
濮阳绪扫了一圈没瞧见鞋子,原是沈汀年昨晚在外间就脱了鞋,他没多想的走近两步,把人抱起来,“麻烦精,先去吃饭,我饿了。”
就这样把人径直抱到了外头,两人都没有想过这行为过分亲密了,反正陈落是没眼看,碎燕是拎着一双绣鞋不知道该不该送过去。
“你能不能不要乱叫,我就一个名字。”沈汀年被放下之后,朝碎燕招了招手,后者忙过来把鞋给她穿上了。
“不能。”
他想叫什么叫什么。
“幼稚。”沈汀年撇下两个字,起身去水房梳洗。
濮阳绪还是头次在旁人的地盘过夜用膳,自然也跟着她后头进水房,两人一边斗嘴一边你挤我我蹭你的闹着。
一顿不算早膳不算午膳的饭用完,濮阳绪也没有提要走,沈汀年便领着他去了竹园,观赏亭里布置的很舒适,桌上还摆着她昨天用过的画纸和画笔。
“你喜欢画画?”
濮阳绪看着那上好的颜料,随意的问道。
沈汀年懒懒的坐在了绣花软垫上,轻声嗯了一下。
“你现在就画一幅竹林图给我看看。”濮阳绪挨着她坐下。
“……”沈汀年拒绝,“不画。”
“画的好有赏。”濮阳绪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赏什么?”沈汀年可不傻,甚至在转瞬间就改了主意,画的好可以讨赏,她笑了。
那狡黠、灵动的眼神……肯定是在打什么主意,濮阳绪想。
“不会是又要银子吧?”
“不是。”沈汀年摇头,她以退为进,“嫔妾先画,画的好不好由你说了算。”
沈汀年的画技是天生就好,她画画神态很从容,像是在做一件得心应手的小事情,画笔蘸着颜料,随意的在铺好的画纸上挥洒。
濮阳绪看到这一幕挑了挑眉,他没见过哪位画师是这样作画的。
然而,很快他就诧异了。
一开始分明是成片黏连的颜料,但是随着她的画笔洗刷清水之后的涂抹,深绿变浅绿,如此几次颜色越来越淡,最后几乎淡的不可见……沈汀年画的很快,近处深,远处淡,然后是细竹的勾勒,大片的竹叶,漫天飞舞……一副意境清幽的竹林图就这样成了。
“好了。”画笔放下,沈汀年刚要转身却发现动不了,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濮阳绪挡住了她的路。
“不仅画技好,构思也独特。”濮阳绪没有吝啬的夸赞道。
“那是不是可以讨赏了?”沈汀年仰头看他,眼睛一眨一眨的。
濮阳绪低头笑了,两手抱住她的腰,刚才看她作画就手痒得很,特别的想亲近她,“你认真作画的样子,特别美。”
“嘴再甜也没用,”沈汀年可不是甜言蜜语能打动的,她只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太孙妃说在南台这段日子,要每三天去请一次安。”
“嗯?”
“我晕船,不想去。”
“那就不去。”濮阳绪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沈汀年愣一下,瞬即笑了,弯弯的眼里是满满的笑意,很亮,很纯粹。
竹林里一阵风起,漫天飞舞的竹叶,也不及她一分美,濮阳绪想——若是她愿意这样笑,什么赏赐他都愿意给。
第两百五十八章迷恋
之后的日子,在沈汀年的有意撩波之下,最重要是濮阳绪喜欢,或者说是有些迷恋,在住进南台的头一个月都只在竹里馆留宿,旁的地方不仅不去,也没有招人。
而这一个月来沈汀年从来没出过竹里馆,自然也不用去看太孙妃她们脸色如何了。
自打住进来竹里馆,沈汀年便如游鱼入海,日子别提多自在悠闲,不用早起请安不用想那些女人们的算计,日日可以睡懒觉。
天愈发热了,周边的花花草草也愈发的翠绿茂盛,竹林里成了最好的纳凉去处,奈何就是蚊虫扰人。
沈汀年把周边逛了遍之后,也就没有那么大的兴致出去了,倒是濮阳绪得了闲来她这儿,每次都拉着她去水边垂钓。
头两回她还有些兴趣,但是大半天都钓不到一尾鱼就非常的挫败了,更让人好笑的是濮阳绪比她还差劲,她好歹能钓到个小虾,时间长了也会有小鱼撞了钩……然而,濮阳绪从来没有钓到过一条鱼!
偏偏他还不死心,一连几日之后,沈汀年说什么也不肯跟着他去钓鱼了。
就在沈汀年又在想找什么理由不钓鱼的时候,她小日子来了。
“主子,奴婢已经让人去给太孙那边传过话告假了。”碎燕带了几分无奈的说道。
沈汀年躺在软塌上,满脸微笑,“知道了。”
碎燕脸上的无奈更明显了,她想着在南台的日子能多得宠自然是极好的,等回了宫太孙也不会忘了沈汀年。
而且小日子来了,就证明没有怀孕……如今太孙宫里最缺的就是皇嗣,若是沈汀年怀了孩子,那就真正的稳了脚跟。
“怎么一脸失望的?”沈汀年动了动酸软的腰,侧躺也不舒服,一下子也没有多开心了。
碎燕忙给她背后垫了软枕,然后看见沈汀年手臂上好几个红印点点,想起来什么,“主子,你配的那什么清凉油方子,果然管用。”
“真的?”沈汀年闻言激动的追问,“她们都试用过了?”
她花了一个多月时间,还以为做不成,好在南台这边的太医院药材取用方便,够她每天试用的,尤其她最近十分得宠,要用什么吩咐一声就迅速给她送来。
“用过了,昨晚奴婢自己也试了,涂上去非常清凉,一下子就不痒了。”
沈汀年满意的点点头,“去把书房我留的拿一瓶过来,我要用。”
她虽然对梦见的事情都存着宁可错信,不可放过的想法,但是实践之后果然成真还是叫她整个人都是兴奋的。
琉璃小瓶里装着的绿色的薄荷清凉油比薄荷叶味道还有重,闻着就提神醒脑,涂在肌肤上有些刺激,沈汀年在双臂和脚腕上都涂上了,“你给小田子说一声,这琉璃小瓶子做的非常好,给那工匠师傅赏些银两……”
“午膳我想吃些肉,最好是鸡翅,鸡爪……凉菜稍许辣的也可以,汤就不用了。”她已经喝了一早上的姜糖水了。
沈汀年这几日都有些馋嘴,碎燕想着应该是小日子来的缘故,“晓得了,奴婢让小厨房这就去准备。”
都相处了快两个月时间,碎燕也摸清了些她的口味,清淡为主,但是偶尔没有食欲会想要吃些开胃的,酸辣都适宜的小菜,肉菜做得好吃也可以。
看看书,睡睡觉,吃三顿饭,日子就是这么枯燥无趣。
……
这日太孙从涵元殿回来沉着一张脸,起因是仁武帝贪凉用了冰瓜,闹了肚子,这天潢贵胄九五至尊也是吃五谷杂粮,要闹肚子也照常闹。
他刚巧去请安,本来问了两句打算走,却听见仁武帝发脾气,竟让福安把昨日给他送冰瓜的内侍官拖去杖毙。
一时间涵元殿内鸦雀无声,宫女们全都吓白了脸,生怕下一个就牵连到自己,连福安都有些不敢多说话。
“阿翁。”濮阳绪佯装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进去给仁武帝请安。
脸色不好看的仁武帝看见他也没有舒缓多少,反而道:“福安,你去查,往年也没有见他们把冰瓜送到御前来,今年是怎么回事!”
福安吓了一跳,这……他飞快的瞥了一眼濮阳绪,“奴才这就去查。”
他领了命退出去,都不敢多作停留。
濮阳绪接过奉茶宫女递进来的茶水,亲自倒了一杯到案前,“阿翁,消消气。”
热茶有些烫手,仁武帝皱了眉头,濮阳绪忙解释,“阿翁,就是夏天也需要喝热茶,出出汗体内的寒气才会发出来……”
被他劝着饮了两杯热茶,仁武帝果然觉得肚子舒服了许多,“你坐过来,站着做什么。”
濮阳绪见此才算松了口气,陪着他一道坐下,先提了仁武帝交给他做的事情,又说了几件逗趣的事,等见仁武帝露了笑,才央求道:“那内侍官也是无心的,就留他一条命吧?”
哪知仁武帝瞬间收了笑:“那狗奴才也不知存的什么心,留他作甚。”
好不容易缓和的怒气又被激起,这下濮阳绪不敢再劝了,只能不提此事。
可人命无辜,仁武帝的做法教他心里不舒服。
见他回来一路都闷着不言不语,陈落同徐肆耳语一番,商量着怎么为主子解闷,偏巧沈汀年那边告了假。
没等两人商量出个结果,濮阳绪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去母妃那边看看,昨儿不是说不舒服吗。”
“殿下。”徐肆赶忙拦了一拦,昨天他禀话的时候没查清楚,还以为太子妃是真的身体不舒服,但是今儿一大早他得到切实的消息,这太子妃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同太子又闹了不愉快。
“要说就说,吞吞吐吐的惹人烦!”濮阳绪没好气的甩了袖子,脚步仍往外走。
“殿下,奴才已经探听清楚了,太子妃娘娘身体康健着呢,就是听说……”
太子身边的一个侍女被诊出来怀孕了,这婢女也是个有心计的,都等过了头三个月才透露出来,太子也不知道是真的欢喜多了个子嗣还是被那婢女蛊惑的,竟要册立她为太子侧妃。
太子的女人数不尽数,但是位份普遍都不高,哪怕是孕育了子嗣也只嫔位。
果然一听这消息,濮阳绪别说去太子妃那,就是坐船出去溜达也要避开太子他们住的地方。
“去竹里馆。”濮阳绪登船之后,吩咐完又听徐肆说沈汀年身体不适告了假。
“殿下,若不然去荷花苑?那边景致正是好时候,还有好多人唱着小曲采莲……”徐肆小声的提着建议,但是濮阳绪脸色还是不好,他望着船外,碧波荡漾,清风拂面。
若是不去竹里馆,他觉得自己竟然没有别的地方想去了。
而没得到他一个准话,徐肆也不敢擅自做主,船依旧开到了竹里馆。
沈汀年只穿着单衣躺在软塌上,往常都是在竹榻上的,竹榻沁凉,而软塌上铺的是夏被,没一会儿就热了,碎燕拿在扇子给她扇风。
常言道心静自然凉,沈汀年还真没觉得太热,书翻了几页看的入神,没察觉身边人换了。
不过突然一阵清凉一阵热,显然是扇风的人没掌握好力度,她好奇的转头一瞧,却是濮阳绪手里拿着扇子给自己扇两下,反手再朝着她的方向挥一下。
“别扇了,让她们搬些冰进来。”沈汀年也不问他怎么来了,又不是傻,人既然来了自然是想来,而且濮阳绪眉宇间凝着烦躁不愉,她坐起来,朝着他的方向伸了手,“你过来些,怎么瞧着脸有些红,是不是吸了暑热……”
从不见她这么温柔体贴,濮阳绪挨近了在软塌上坐下,还有些愣。
沈汀年小手凉凉的贴在他额上,试了一会儿,“徐肆他们怎么伺候的,你发热了!”
随即手往下一搭,准确的落在他的脉搏上,濮阳绪自己没有觉得不舒服,但是被她一说,好像真的就生病了一样,低落的情绪也找到了由头,把脑袋靠在她肩上,卸了一身的力气:“是有些难受。”
“还好只是低热。”沈汀年收了手,扶着他躺下,自己让出来软塌的位置,一面朝外间唤了碎燕进来。
“碎燕,你去书房拿我那张清凉散的方子,给徐公公,让他速去太医院配了药拿回来煎。”
听见动静进来的徐肆正疑惑着,就见沈汀年朝他看过来,冷着声音:“太孙昨日去哪了,怎么会瘴气入体,生了邪火,都发了热,你们也不知道!”
“这,殿下昨日也没去哪——”徐肆被训得缩了缩脖子,又不敢说濮阳绪昨天乘船出了南台,回来为了赶时间,让船走了近道,穿了一片无人的河域,路过的岛屿确实是树木繁盛。
听着他挨训濮阳绪也不吱声,手也老实的搭着沈汀年的腰,神情恹恹,眼里却有了温度,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后知后觉头是有些重。
沈汀年有点生气也不是太生气,她如今入了宫,成了太孙的妃嫔,自然是一条船上的,若是船翻了,她也没有活路。
“快去取药吧。”
“是!”
第两百五十九章瘴疟
屋里放了冰之后,更加凉爽,但是濮阳绪额上还是出了汗。
“以后出门了回来记得让太医请平安脉。”沈汀年拿开濮阳绪的手,要下榻去寻帕子,嘴里还叹了口气,“瘴气温毒事小——”
她的声音在看见濮阳绪手背上一个红红的蚊子包时戛然而止。
刹那间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又陷入了上次一样的境地,张目四望,眼前是一间窗门紧闭的房间,她在隔间外站着,靠门处的中官宫女都跪在地上,隐约能听见他们压抑的低泣声,有一个身影背对着她跪在内间靠床的位置,肩膀抖动着,似哭的难以克制。
沈汀年觉得那哭声像铁锤子一样砸在她胸口,一下比一下重,她想动也动不了,便想要看的更清楚——
“年年?!”
一道惊呼像利箭穿透了沉沉暮霭,把她震醒了。
沈汀年半个身子在床榻下,上半身被濮阳绪捞着,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吓我一跳……”
刚她要下榻却一头就往地上栽,还好他手一直圈着她的腰,顺势就把人捞回来了。
惊魂未定的沈汀年看着他,预感非常的不详,她喃喃道:“又是这样……”
陌生的场景突如其来的出现在她脑海里……有点像入梦,难道是被遗忘的梦境?
“又是什么?”濮阳湛皱了眉,看她脸色比自己还差,搂着她腰的手松了松,“你身子好凉——”
沈汀年伸出手指点住他的唇,“你现在开始别动,闭上眼睛睡觉,等药好了,我喊你。”
说完,她按住他的肩膀,把人摁在软塌上,正准备翻身下去,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声响。
“主子!”碎燕疾步进来,手里还捧着衣服,“太子妃娘娘那边的齐嬷嬷带着人过来了。”
“齐姑姑?”
濮阳绪刚闭上眼就睁开了,却被沈汀年捂住了眼睛,“待着,好好睡。”
随即她起身由着碎燕伺候把衣服穿好,大概是有些惊慌碎燕的动作非常的快,“主子,奴婢看齐嬷嬷她们……”
“没事,我们出去看看。”
两人刚走到外间房门口,就看见齐嬷嬷领着人进了院,教人奇怪的是一行人都罩着白色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手上也都套着棉布手套。
“齐嬷嬷,可是太子妃娘娘有什么吩咐?”沈汀年抬手免了她们的礼,站在台阶上也没有下去。
齐嬷嬷语气有些严肃:“沈婕妤近日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沈汀年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却不是病了,“并无,还请嬷嬷据实相告,可是——”
“南台出现了时疫。”齐嬷嬷没有再绕弯子。
“什么病症?”沈汀年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就想到了屋里的濮阳绪。
齐嬷嬷没有立即答话,见此沈汀年下了台阶,走到近前,“不同病症的时疫,过人的方式并不同,齐嬷嬷,现在是暑热天,若是中了暑气,亦或是瘴气邪毒入体,时热时寒,并非时疫……”
“确实是时疫。”齐嬷嬷听她说的头头是道,略有些诧异,想了想道,“半个月前就有发热症的宫女,按例被遣出南台了,不想后面又有三名宫女发热,太医院这才遣了人去查看,才知道她们是相互感染了,最开始发病的宫女会全身发抖,在发抖的时候,肢体有摆动,全身颤抖……”
“瘴疟。”沈汀年神色也不禁严肃了起来,“太子妃是让你们来清查被传染的人?”
齐嬷嬷点了点头,后面的话却没有明着说出来,一旦发现了那就要迅速移出南台,之后如何,就不是她们关心的事情了。
“碎燕,你把人都叫出来,然后听齐嬷嬷安排。”
沈汀年交代完之后,转身脚一软险些往后倒,碎燕忙扶住她,忍不住担忧:“主子……”
“我没事……”沈汀年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她余光瞧见齐嬷嬷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明白是被怀疑了,便道,“齐嬷嬷,请借一步说话。”
齐嬷嬷已经被耽搁了不少时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她低声吩咐带来的医女去清查竹里馆,自己跟着沈汀年走了进去。
“太孙在我这,他可能已经感染了。”
沈汀年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砸的齐嬷嬷险些失态的仰倒,“什么?”
沈汀年伸手托了一下她的胳膊,低声示意她安静,“此事绝不能声张,齐嬷嬷,还请镇定……”
她引着人往内室行,只半掀开珠帘,叫齐嬷嬷能清楚看见那躺在软塌上的人是濮阳绪。
就沈汀年出去的这会儿时间,濮阳绪真的睡着了。
一开始齐嬷嬷是绝不相信,绝不愿意相信濮阳绪在发热的,但是事实上,软塌上的双颊薄红,额上沁汗,一双眉极其不舒服的皱着……她已经信了大半,情感上却无法接受,“传太医……还不快去传太医!”
沈汀年清楚的看见她脸上闪过一丝畏惧,无奈的说道,“还望嬷嬷亲自去请,若旁人问起,只需说是我腹痛……”
话说到一半齐嬷嬷自然就懂了,她深深的看了沈汀年一眼,然后转身急匆匆离开了。
……
既是清查,自然不止竹里馆一处地方,但这个事情还没有在明面上声张,太子妃最先得到消息,就派了人暗中清查,而竹里馆齐嬷嬷亲自来的原因是因为沈汀年连月伺寝,她的身体情况直接牵连到太孙,然而谁知道,一切都迟了,太孙本人病倒了。
随着各处被清查到感染的人数越来越多,得到消息的人也多了,不禁都有些慌乱,直到娴妃娘娘出面,妃嫔们都聚在她的殿里来,太子妃自然也在。
“娘娘,据侍卫禀报,最先挪出南台的那位宫女……已经病逝了。”
娴妃面貌和蔼,脸上有着浅淡的笑纹,她还有几分冷静的点了点头,回话的中官起身走到殿门口守着,很快又有人探查了消息回来,这次声音有些大:“娴妃娘娘,涵元殿也清查出来两名宫女。”
一瞬间众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更有人吓得出了冷汗。
这下子娴妃坐不住了,匆匆去往涵元殿,要同仁武帝禀报此事。
余下众人瞧着也很难保持冷静,都担心会感染上,太子妃前面还沉默着,没有过多担心,直到一名医女疾步匆匆的出现,只在殿门口探头探脑,扫了一圈找到她。
太子妃眉头紧蹙,起身走了出来。
“娘娘,齐嬷嬷让奴婢传口信,请娘娘速去竹里馆。”
“是沈婕妤?”太子妃心一紧,“她染上了?”
“奴婢不知。”医女摇头。
“太孙此刻在何处?”
“竹里馆。”这个她倒是知道,一直以来太孙的行踪就是众人的焦点,他去了何处,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流传开,除非他特意隐瞒了行踪。
太子妃深吸一口气,迅速冷静下来,就是沈汀年染上了,太孙也不一定会有事,他一贯身体康健……抱着这样的想法,太子妃也没有耽搁,立即就登船赶往竹里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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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里馆内,沈汀年单独留在了主殿,其他人都叫她安排出去了,哪怕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见数名太医匆忙赶来,之后再也没有出来,也该心里有数了。
而徐肆和陈落在听见太医诊断出濮阳绪真的感染瘴疟的时候,这才真的慌了起来。
一想到瘴疟有可能会死,徐肆顿时泪流满面。
陈落眼圈直接红了,眨眨眼睛忍住泪意:“徐肆,憋回去,还不是哭的时候!”
沈汀年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你们也出去。”
两人齐齐摇头,陈落先说道,“婕妤娘娘,我们日日跟着殿下,若是要感染早就感染了。”
“只要现在还没有染上,就还有可能躲过一劫。”
“那娘娘为何不出去?”陈落反问道。
沈汀年愣了下,她回头看向被太医轮流诊脉,察看舌苔,和身体各处的濮阳绪,淡声道,“我不会有事。”
“那奴才也不会有事,奴才要守着殿下。”徐肆抹了把眼泪说道。
陈落吸了吸鼻子没说话了,两人都打定主意要留下了。
沈汀年叹了口气,转身走到两人跟前,她正好有问题想问:“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殿下会染上瘴疟?按理说,这一个月时间,他不是在我身边,就是在你们两身边,但是我们仨都没事……”
“对呀,怎么回事……”徐肆忍着伤心,努力的回想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事情,“殿下身体十分硬朗,若要是碰上不干净的东西染病,那也是奴才先染上……”
“可我们时刻跟着殿下,并没有让他接手过什么东西,而且婕妤娘娘与殿下同住同食……”陈落也认真思索起来,他素来灵敏,很快懂了沈汀年问话的原因,只要找出根源,才可以预防后面的人感染上,“有什么事情是我们都没有做过,但是殿下却做了?”
矜贵娇养的太孙殿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能做什么事情?
徐肆和陈落还在苦苦思索,沈汀年却骤然想到自己脑海出现梦境前看的一幕,她觉得有些荒谬,“你们袖子撸起来!”
“……”陈落和徐肆抬头看她,有些懵然。
“手,手臂——”沈汀年不容置疑的道。
徐肆略有些胖胖的脸颤动了下,他把双手平举,抖了抖就把宽袖里的手背,手臂露了大半,白胖胖的一双胳膊。
沈汀年扫了一眼,再看向陈落,后者被她盯得迟疑的撸了撸袖子,细瘦的腕骨,胳膊也细……两人都没有被蚊子叮咬过。
“徐肆,我现在交给你一桩事情,十分要紧,你马上去办。”
第两百六十章侍疾
莫说徐肆,就是陈落这会儿都对沈汀年有些莫名的信任,一则是她表现的太过镇定从容,二则她愿意守在已经陷入昏迷的太孙殿下身边。
所以领了命令的徐肆赶紧忙活起来,大量的艾草被运送到南台,然后以竹里馆为中心,每半个时辰就在各处用艾草熏蚊,与此同时,还让太医院照方子赶制薄荷清凉油。
做这些事情都是徐肆在做,沈汀年在指挥,而太孙宫里的动静自然被人都瞧见了,有人来问,徐肆说是为了防时疫过人,大多是不信的,但是这不妨碍她们回去就跟着用艾草熏扫各处,然后找人去太医院传话,要第一时间领那所谓的清凉油用……人便是如此,宁可错信也不敢拿自己性命冒险。
涵元殿那边听说了,倒是没有过多干涉,这整些事情做,比一个个没事待着恐慌闹事要好。
“皇上,虽只清查出两名宫女,但是为了龙体着想,还是即刻回宫避疫……”娴妃已经规劝了好一会儿了,但是仁武帝从听她禀报之后,就只下令让人去清查南台所有感染时疫的人,并没有打算立即离开南台。
之前娴妃她们查的都只是宫人,仁武帝下令之后,是所有人,驻守南台的军队,还有御林军……
“朕有龙气护体,岂会被这小小时疫吓倒。”仁武帝曾经南征北战,瘟疫也碰到过几回,他无所畏惧的挥了挥手,“而且听太医院的冯太医回禀,这瘴疟传染并不厉害,在南边每年都有人得,等夏日一过,时疫自会消解。”
“可如今也不知道这时疫究竟是如何过人的,”娴妃还是不放心,可她又做不了仁武帝的主,只能尽心尽责的劝他,“冯太医是说了传染不厉害,却也说了感染上的大多会撑不过高热就——”
死这种字眼在宫里是忌讳,在御前更不能贸然说,娴妃是知书达礼温婉贤淑的才女出身,懂得言语避讳,她怀柔的劝说如预期一样没有取得多大作用。
就在她准备无功而返的时候,福安匆匆回了涵元殿,神色不太好的冲仁武帝行了礼,然后道:“奴才刚从太医院那边得到消息,太孙殿下他——染上了瘴疟。”
“啪!”
仁武帝直接摔了笔,他本坐着批折,一下子站起来,“什么时候的事?他早上不是还来过涵元殿——”
“奴才也不知具体情况,已经传了人去问话,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请皇上由冯太医请脉。”福安说到这自己打个抖,显然是有些恐惧的,毕竟他们早上都与太孙接触过。
仁武帝皱着眉,纵然是真的不怕死,但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胡来,“传冯太医进来。”
这一来吓的娴妃又不敢走了,既不能劝得皇上离开,也只好一起留在南台了。
在冯太医进来请脉时,仁武帝改变了原先的想法,当即又吩咐福安传旨:“南台所有感染时疫的一天之内全部挪出去,除了御林军,其他人全部原地隔离闭门不出,日常所需由御林军配送。”
吩咐完之后,仁武帝看着替自己诊脉的冯太医,问道:“太孙那边的情况如何?”
“回皇上的话,太孙情况尚好,只出现低热,微臣已经配好了药,让人送去了……”
“不管用什么方式,朕要见到康健如初的太孙!”
“微臣遵旨!”
让众人舒了一口气的便是仁武帝果然没有染上,除了闹肚子有些肚腹不适,并无其他。
涵元殿全面戒严,仁武帝打定主意不走,底下人就跟着叫苦了,她们想走也不敢开口,只好躲在房间等待时疫风波过去。
而得了旨意要闭门不出的太子倒是没有什么异议,他偏殿内正好召了三位新送进来的美人,这时疫丝毫不影响他颠龙到凤,醉生梦死。
之后几日南台陆陆续续被送出去的宫人达到三四十人,其中还有好几个妃嫔感染了时疫,两位仁武帝的妃子,两位太子的侍妾……全都毫不留情的被送走了。
如此,唯一还在南台染病的人就只有太孙殿下一人,而除了竹里馆和太医院有人知情,再无其他人知道了,仁武帝下了命令封口,派了冯太医主理此次时疫和救治太孙殿下。
这天晚上,玉阆苑被塞进了一张纸条。
自从三日前仁武帝下旨南台全员禁足,以防时疫扩散严重,太孙侧妃束又莲就被迫在寝殿内待着,白天练练武,晚上就睡觉。纸条递到她手里时,秦嬷嬷一脸严肃。
“什么消息?”束又莲随口问了句,然后一打开纸条整个人都呆滞了。
“娘娘……”
秦嬷嬷上前一步扶着她胳膊,怕她会做出什么举动,果然下一瞬束又莲就要往外跑:“我要去看他,不可能的,他怎么会染上……”
“娘娘,你冷静些,现在不能去啊!”
秦嬷嬷牢牢抱住她的胳膊,但是束又莲力气也大,连拖带拽的两人越靠殿门越近,在内室铺床的侍女们听见动静,立刻出来帮着秦嬷嬷一起拦住她。
“娘娘,玉阆苑与竹里馆隔的太远了,现在所有的船都被封锁住了,我们根本去不了……”
“娘娘去看了又能如何呢?能救他的只有太医,而太孙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熬过去的。”
“再说,皇上对他极其宠爱,肯定会想办法……”好说歹说,总算把人劝冷静了,秦嬷嬷急得出了一脸的汗。
“太孙染上时疫了,太孙妃她们可知道?”束又莲甩开秦嬷嬷等人之后,也不再往外冲,她待不住的原地走来走去。
秦嬷嬷摇头,“皇上封锁了消息,知道这个事情的人肯定寥寥无几,我们能得到消息是因为——”
束家掌兵权,御林军里少不了他们的人,传个消息没什么难的,但是赵家和叶家可没有这个实力。
而如今能在外头行走的就只有御林军。
“太孙妃她们肯定是不知道的。”
相当自信的秦嬷嬷却不知道只要钱给的多,命都能买来,消息自然也可以。
住在荷花苑的叶诗也只比她们晚了半刻钟得到消息。
唯独赵婧仪她没有通过外头传进来的消息,而是自己猜到的,禁令下发之前,她原本就在船上,正要去太子妃那边请安的,凑巧的看见了齐嬷嬷请了太医院的人去竹里馆,两只船在河面上相遇了,齐嬷嬷没顾上她,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半个时辰后,太子妃的船从涵元殿出来也是匆忙赶往竹里馆,赵婧仪在太子妃的住处干等了半个时辰,遣人去问才知道,太子妃去竹里馆。
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的她当即就决定去竹里馆看看,船行到地方却被人拦住了,不让她们的船靠岸,赵婧仪还想周旋一番,一听是太子妃下的命令,只好做罢。
后来船往回走,行到半路就遇上御林军驱使,禁令一下,谁都不能随意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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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太医,太孙到底为什么一直不能退热?”
三天了,太孙一直陷入低热昏迷,喂进去的药半点没有起作用,太子妃急得口内生疮,三天没有睡好的脸色又憔悴又疲惫。
冯太医也面露难色,太孙感染瘴疟爆发的其实并不严重,据他所知,被挪出的染病宫人全都出现了‘打摆子’的症状,几乎药石无医,少量用了药的也只维持现状,吊着一条命,反复的高热退热……但是三天了,太孙一直没有退热,还处在昏迷状态。
“微臣再与其他太医想想办法……”冯太医擦着额上的细汗出了内室,在隔间外与其他候着的太医商量用药。
隔着屏风能听见他们细微的声音,有时候还会起争执,大抵是见解不同,太子妃眼里全是焦急之色,又没有办法。
“你在做什么!”
本就焦急上火的太子妃眼风里扫见有人在搬动太孙,细一看是太孙婕妤沈氏,她怒道:“留你在这伺疾,不是叫你添乱的,太孙还发着热,你还挪动他——”
“嫔妾是在伺疾啊。”
沈汀年动作不停,托着濮阳绪的上半身靠着自己肩膀半坐起来,顶着巨大压力在一旁帮她的徐肆都不敢去看太子妃的脸色。
只有端着汤药的陈落是没有动的。
“殿下躺着灌药容易呛到。”沈汀年抬了抬手,在太子妃冷厉的目光下,示意陈落把药端近一些,她要亲自喂太孙喝下去,“嫔妾这样方便喂药——”
啪嗒——碗摔了,药洒了,收回手的太子妃对沈汀年起了杀心,“这碗药有问题。”
徐肆没绷住脸上的肉抖了抖,陈落却是在懊恼自己怎么没护住药碗,沈汀年很淡定的否认,“这是冯太医开的方子,同昨日一样的药。”
“是不是同一样的药,你以为瞒得过冯太医查验吗?”太子妃反问。
而她如此笃定的态度倒叫沈汀年无奈了,的确,经不起查,药虽然洒了,厨房里的药渣也处理好了,但是药汁还在地上,短时间内不会干,药碗里也有残留……
靠在她怀里的濮阳绪身体很热,这一会儿功夫烫得她也出了一身的汗,沈汀年思忖着选择了实话实话:“三天了,殿下还是没有退热,定然是太医们没有用对药,嫔妾……略通医理,便照着所读医书里的古方配了一副药——”
“荒谬!你简直胆大包天!”
第两百六十一章顶撞
太子妃立即唤了人进来,势必要处罚她,“齐嬷嬷——”
“求娘娘开恩!”徐肆赶忙跪下,他虽然一开始也不敢信沈汀年,但是三天了,太孙殿下三天没有醒过来,他也是急得嘴上冒火泡,没得办法才选择相信沈汀年,“沈婕妤所用之药,奴才以身试过,绝对没有问题,娘娘请息怒啊!”
“娘娘请明察,奴才愿以性命担保,沈婕妤配药和熬药全部过程,奴才都亲眼看着……”陈落也开了口,帮着一起解释整件事情。
“你们……好,很好,一个个都拿自己当主子,”太子妃气怒之余自然免不了牵连,他们的话是半点没有听进去,“来人,快来人。”
齐嬷嬷其实已经在后头了,只是没有第一时间走过去,她是旁观者清,信了徐肆和陈落说的话,也对沈汀年没有什么怀疑之处,换做一般嫔妃就是接了侍疾的命令也很难做到沈汀年这样好的,谁都惜命,伺候感染时疫的人谁能真的不怕?以己度人她自己都有些打怵。
但是沈汀年是自愿留下侍疾的,三日来细致入微的照顾太孙,拿一件小事来说,屋里撤掉了冰供,怕太孙病中寒气入体加重病情,而低热昏迷的太孙出汗特别厉害,沈汀年不得不每隔半个时辰给他换一身衣裳,晚上也是在内室同太孙一处睡,不叫他窝一晚上的汗穿的湿衣服过夜……细节见人品,病中知情谊,只是太子妃被太孙染病的事情蒙住了眼睛,看不见。
“娘娘,沈婕妤虽有错,也不急于此时处置,眼下最要紧的是太孙殿下……”齐嬷嬷知道太子妃动了杀心,一旦开口必然不会轻饶,只能先拖一拖。
果然,太子妃看向昏迷不醒的太孙,眼里有了湿意,注意力被转了大半,她抬手指了指,“出去。”
“你若再敢动歪心思,直接赐死。”
徐肆和陈落当即松了口气不敢再开口求情,怕反而惹了太子妃猜疑,把他们也赶走了。
被她指着的沈汀年十分恼火,先不说被洒的这一碗药可是她亲自熬的,再一想,若就这样走了,她怀里的人怕是要被这一群人误了,等病情加重开始打摆子,神仙也救不回来了,她狠心的发出一声冷笑:“歪心思?赐死我?”
对视上太子妃那双眼睛,她也不怕,“等嫔妾唤醒太孙后,还请当着他的面赐死嫔妾,看他舍不舍得!”
“……”太子妃指着她的手瞬间就抖起来了,显然是气到极致,急火攻心,竟气晕过去了。
“娘娘!”齐嬷嬷惊呼一声,飞快的扶住了她。
一圈人围过来七手八脚的把她抬出去了,沈汀年抿了抿嘴,心里的气消了大半,然后侧头吩咐徐肆,“去把冯太医请进来,陈落,你去取我在书房里放的剩余药材,重新熬一碗药来。”
“这……”陈落有些迟疑,他是全程看着沈汀年配药熬药的,所以才敢放心把药端到进来,若换个人,这碗药也不能到太孙跟前,一开始连外间的太医们都以为是照着冯太医昨日的方子继续熬的药,而太子妃最开始也没有怀疑,也不知道沈汀年搬着太孙半坐着要喂药,怎么就让她察觉到了问题并加以制止。但是让他去熬一碗一样的药来,怕不如沈汀年亲自来的稳妥。
“尽管去吧,熬好了端进来给冯太医他们看,既然被太子妃捅出来了,就隐瞒不了……”
一开始她就打算假借冯太医的手另外给太孙用药,偏被太子妃揪出来了,这人也不知道是天生铭感还是克她,临门一脚把她的药打掉了。
再想想太子妃说的‘歪心思’她简直无法理解,她要救太孙还能存了什么歪心思,纵然是没有夫妻之情,男女之爱,她一个皇妾也不会希望太孙出事情,就像普通人也不会希望感染时疫的宫人死去一样。
更何况沈汀年才十五岁,人生都还没有开始呢,若是太孙死了,她是绝对会被拉去陪葬的。
一想到要跟着怀里的人共生死,沈汀年一时觉得自己命苦,一时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等你好了可要记着欠我一条命。”
自从被她捂着眼睛命令睡觉之后整个人就一直浑身无力迷迷糊糊的濮阳绪却是听见这句话了,他睁不开眼睛,却能听见声音,动一下手指都费劲,好像被禁锢在躯壳里,他偶尔清醒的意识会叫他体会如在火烤的难耐炙疼,更多的时候是意识不清的。
偶尔被灌苦汤药的时候他会做出反抗的举动,把药吐出来,那个时候是唯一能确定他还有意识的时候,沈汀年摸着他滚烫的额头,感觉今日热度比前三天上升许多,在耽搁下去怕是好了之后,人的底子也坏了。
“冯太医。”
冯太医鬓发发白,额上起皱,略有些年纪的老太医了,但是行动还利索,进来态度也挺好的,“沈婕妤,徐公公说十分要紧的事关太孙殿下的事情?”
“确实。”
“不知是何事?”冯太医连忙问道。
“殿下的瘴疟与你们所收集寻找来的那些时疫都不同。”
自从时疫发出来,太医院不停歇的翻找医书、手札,还派人去南台外头,甚至回宫取医书,势必要找到有效的药用方子。
“沈婕妤,若是关乎用药医治殿下的事情——”冯太医的语气有些无奈,显然是觉得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掺和进来是在耽误他的时间。
“还请冯太医耐心听我讲完。”沈汀年也不意外,世人对女子都存在偏见,更何况一个以色侍人的妃嫔,她问道:“《肘后救卒方》冯太医可听说过。”
本来还是没打算听她多说的冯太医转身的动作停住了,“什么方子?”
“《肘后救卒方》。”沈汀年重复了一遍,“里面有记载,青蒿一握,以二水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既然《伤寒杂病论》的柴胡桂姜汤方子不适用,而冯太医又以《黄帝内经》《素问·刺疟篇》中所提疟脉缓大虚,便宜用药,不宜用针为由只用汤饮,何不试这青蒿饮?”
“这三日内换了两种汤饮了,无论是解热毒,还是通里祛寒,解毒抗疟,殿下的身体都只维持低热,也并未加重病情,是因殿下体内阴阳极度偏盛,热毒内侵入里,邪正相争……是以汤饮效果也不显效。”
冯太医听着听着神色肃穆,随即豁然开朗,瘴疟分为寒虐、温虚、瘅虚,无论是染的哪一种,都有对应病症的解方配药,但是这三日来,用药都不见效果,不是药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是太孙本人体质强悍,瘴疟侵犯都不能轻易击垮他的身体本身产生的抵抗力,同样的灌进去的汤药也很难起作用。
“沈婕妤所言青蒿饮出处的医书在何处?”冯太医认真的问道。
沈汀年装作记不清的样子,“应当是在宫里,具体也记不得了,我也是听人说的……不过我可以把方子默出来给你们看。”
她是梦里得来的方子,记在了自己的梦境记录册里,哪能解释的清楚,为了能够取信冯太医,沈汀年没有藏拙,笔墨就绪之后,当着冯太医的面一口气就把完整的配药方子写了,“若是冯太医相信此方,汤药已经在熬制,事关重大,劳烦你们了。”
就是冯太医是太医院院首,所有用药方子也是几位医技卓绝的太医一起定的,并不是一言堂,所以沈汀年是希望先说服他,再由他去说服其他人,最后把药给太孙服用。
冯太医点了点头,郑重的接过药方,然后转身出去了。
哪怕对这个药方存疑颇多,但是这件事都让冯太医记住了沈汀年这个人。
很快陈落熬好的药被冯太医他们拿去查验和研究了,没有经过试用的药方是不可能给病人用的,也就是沈汀年胆子大敢直接喂给太孙,搁在普通人身上真的不是治病救人,而是草菅人命,但是沈汀年同旁人不一样,她是知道自己药方来源成谜,但是绝对有效。
经过一番激烈的辩驳争执,到最后在冯太医的主张下,他们决定试用青蒿饮,自然不是第一个拿太孙试用,而是那些被挪出南台的感染时疫的宫人。
其实这几天来,那些宫人也不是全被抛弃,外面也有一批从京城紧急召集的大夫负责全力救治她们,同样也是用了医书记载的药方,甚至还有恰好从南边过来的游方大夫亲历过瘴疟,知道如何对症下药……结果却非常的让人失望,没有人出现好转迹象,反而一日日的病重,甚至最先染病的三位宫女已经死于高热。
错过了早上的那次机会,沈汀年知道急不来,也只能耐心等,她把自己原先用的薄荷清凉油涂在濮阳绪身上,竹里馆在她的吩咐下日夜有人熏蚊,到了晚上她亲自把床帐内检查干净,绝不容许有漏网之蚊。
但这天晚上她却没有机会能陪着太孙了,太子妃晕厥之后昏睡到午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赶到主殿看太孙,顺便让人把沈汀年拿下,若不是冯太医出面求情,怕是要废黜她婕妤之位赶出南台。
最后也没有轻饶,暂时将她关在在竹里馆后殿的一处偏房。
第两百六十二章用药
“反正他们也没有办法,等南台外边那些宫人微有好转,就会立即用药的,放心吧。”沈汀年端着碗百合莲子粥慢慢的舀着喝,徐肆在门边坐着抹眼泪,若不是难受的不知道做些什么,也不会来给沈汀年送饭。
“殿下都三日未用水米,灌得汤饮也入口的少吐的多……殿下现在一定饿极了。”
“从前殿下夏天能吃一箩筐甜瓜,还去水里抓鱼,旁人都是用网罗,殿下拿着铁叉随手一挑就好大一条鱼。”
“去年荷花苑的莲子殿下也极喜欢吃的,奴才剥的一盘又一盘,鲜嫩可口……”
絮絮叨叨的边哭边说,听的沈汀年直摇头,但是也没有打断他,正好下饭,这地方闷热的要命,她偏偏还用不得凉饮,还好有个碎燕帮她扇扇子,若不然热晕过去。
眼瞧着天要黑了,徐肆才叹着气站起来,“奴才去了,晚上殿下身边离不了人。”
沈汀年挥了挥手,门被一道铁锁关着,推开之后有一条很大的缝隙,能伸出去半个脑袋,她的吃食就是这般送进来的。
“碎燕,你也来用一碗粥,歇歇手,都扇了半天了。”
碎燕同她一样坐在地上,这房间里最凉快的就是地上了,她一边擦着面上流的欢快的汗,一边摇头,“奴婢不饿,也不累,主子再喝一碗吧,今天一天都没有吃什么东西……”
“不饿也要吃。”沈汀年伸手夺了她手里的扇子,把食盒往里头推了推。
碎燕也就没有办法,只能听命了,沈汀年是那种很少表现出什么情绪来,但是一旦决定了什么,旁人是没办法改变的,简而言之,她骨子里就很强势。
很自信。
一切就如她所预言的,南台那边的宫人上午用了青蒿饮,到了晚上就有两三人退热了,消息第一时间传给了冯太医,他立马把众位太医聚集起来,商量给太孙用药。
其实他们已经商讨了一天关于这味药的可行性,到了这个时候有了佐证,自然就增加无限的说服力。
太子妃守在一旁等的焦急,但是她太过害怕用错药了,反而没有那份决断,若不然也不会在知道沈汀年贸然用药时第一反应是震怒,后来冯太医替沈汀年求情她心里是有几分纠结的,若是这药真的有效果呢?万一呢……这样的念想驱使她改了口,把沈汀年关起来,而不是逐出南台。
商量来商量去,便是主张用药的冯太医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管用,若是太孙出了差池,不仅他自己的项上人头,便是一家老小都要受牵连。
“到底商量的如何,能不能用?”
太子妃等不住了,出来问道。
冯太医保守道:“此药饮是太孙婕妤提出来的,医书上无例可寻,但是南台外感染时疫的宫人用药之后确有效果……”
说来说去就是没有切确把握,也不敢担责。
“那若是不用此方,你们可还有办法让太孙痊愈?”
“这个……微臣定会竭力医治。”
而这所谓的竭力医治就一拖再拖?太子妃再好的耐性也等不起,她皱着眉头看着他们一个个,沉思半响,“把沈氏带进来。”
“另外,去按方子熬好药。”
冯太医长出了一口气,他等的就是太子妃下决心,只要她开口了,其他人都不会再有异议的。
沈汀年是和熬好的汤饮一起进的主殿,她闻着药味就知道是什么了,当即心里有了数,神色也轻快了一些,宜早不宜迟,再让太孙熬一晚上,后果还真难预测。
见到沈汀年,太子妃直接问:“你从何处听说的青蒿饮,仔细说清楚。”
“嫔妾在沈氏书院就读时常爱看杂书,后来与琮王妃相识后,见她天生体弱,三餐食药,便想要为她找得治病良方,为此才开始广阅医书。”沈汀年深知要让太子妃信服比说服冯太医要难得多,遂打算七分真三分假,“然而,纵然医书甚多,药方无数,却也鲜少有奇方,良方,只因那些珍奇药方很多都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是医药世家不传之秘。”
“而与冯太医所言青蒿饮便是其中一例,是嫔妾曾经有幸从一位药坊的大夫口中听见的,后来翻遍古籍医经,才从《肘后救卒方》得到只言片语的佐证……”
沈汀年回答的很认真,很有可信度,冯太医等人是真的都信了。
所有人都在等太子妃拿主意,便是这个时候,一直在里头伺候太孙换衣服的陈落出来了,语气有些急:“殿下起了高热了!”
太子妃深吸一口气,道:“给太孙用药。”
这一晚的时间格外的漫长起来,太子妃在外间坐着,静静的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想。
而内室床榻上,陈落扶着太孙用完了药,就守在一旁等待。
冯太医等人轮次上前来替太孙诊脉,以防事有变故,可以及时应对。
再难熬的时间也会过去,当冯太医收回手,喜出望外的宣布:“殿下退热了。”天也终于亮了。
“娘娘,你听见了吗?”齐嬷嬷喜极而泣,声音里带着颤音。
挺直了腰背坐了一晚上的太子妃动了动手,被她牵住了握紧,“去,去看看绪儿……”
不论什么病最难的就是发热,而一旦控住了发热,人就有救了。
太孙退热之后,众人都把心落回了原处,除了冯太医还不愿意离开休息,其他人都先行回了在竹里馆的住处,太子妃也是数日没睡,每次都是挺不住了才小憩一会儿,歇的最久的时候还是被沈汀年气晕的。
摸着太孙恢复正常的体温,太子妃放心的同时也有些撑不住身体的疲惫,被齐嬷嬷扶着去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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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阳绪慢慢睁开眼睛便觉得有人在悄悄的搭着自己的手腕,他转过头看去,沈汀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诊他的脉,一脸没睡好的疲惫,眼下还有些青黑。
“咳——”
“别说话。”沈汀年收了手,冲他笑笑,然后端起搁在一旁的水,“先喝点水,我猜你也该醒了。”
濮阳绪虽一直昏昏沉沉,但是偶尔也有些意识,能听见动静,他大难一回,再看见沈汀年,心中不胜欢喜,忍不住握住了她扶着自己的手,嗓子干哑:“渴。”
“我知道,慢慢喝……”沈汀年一只手被他握紧了,只能单手端着杯喂到他嘴边。
“殿下!你醒了——”
听见动静进来内室的徐肆等人是满脸惊喜,尤其是徐肆,那喊得叫情真意切,“太好了,殿下好了,终于好了!”
还是没忍住红了眼圈,他这模样是真的……瞧着叫人感动又有些好笑,濮阳绪斜着眼看他,“吵——”
虽只一个字,却染着笑意,沈汀年近距离看着他,脸颊有些清瘦,却多了一份脆弱美感,果然貌美的人什么样都好看,她感慨着,也笑了。
等濮阳绪收回视线冲着她眨了眨眼,那如墨般的深眸里洋溢着亮光,是他的眼睛在笑,头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魅力,沈汀年心跳失衡,下意识的扣紧了彼此相握的手。
他/她笑了,真好。——若是人的心声能被听见,才会发现彼此相同。
旁人只瞧着两人相视而笑,却不知这一瞬,有些什么不一样。
……
太孙殿下醒了的消息,也是第一时间传到了涵元殿,惹得仁武帝放声大笑,连声呼‘好’,娴妃诸人也是喜笑颜开,这个消息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太孙连瘴疟都能胜过,这可真是上苍庇佑天定之人,仁武帝自己都直言天佑大周福泽万民!
“殿下,奴才可是没有一句隐瞒的,这次多亏了沈婕妤呢。”徐肆一边捧着药,一边说道。
当时太子妃差点要下令把沈汀年逐出南台,他也是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见濮阳绪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咬咬牙多嘴道,“沈婕妤在后院偏房关了一天一夜,听说殿下退热了,她才恳请奴才开了门,要来给殿下把把脉……奴才想着殿下醒来,定是也想见她的……”
“我自己来。”濮阳绪接过来药碗,一口干了,这药苦口的很,一口一口舀着喝太难受了。
徐肆撇了撇嘴,明明上午沈汀年喂药的时候,两人都是一口一口的,怎么换了自己就差别对待了。
“等殿下恢复了,少不了给你记一功。现在就扯那些有的没的作甚。”陈落倒了一杯漱口水给濮阳绪,把杵着床前的徐肆挤开。
两人时常相互挤兑,已经是成了习惯,徐肆下意识反驳他:“我哪有闲扯,这不是要紧事嘛!沈婕妤为了殿下得罪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嘟囔,“而且,献药的功劳怎么算也是沈婕妤的,奴才听说太医院在涵元殿可根本没有提青蒿饮的事情。”
“其他感染时疫的宫人呢?挪出南台之后,现下用了青蒿饮可有人好起来?”
“没有见效这么好的,只最开始试药的三位宫人有好转迹象。”陈落忙回道。
徐肆也叹了口气,“最早感染的都没了,后来的一批二十多个人撑到用青蒿饮的没几个人了……”
濮阳绪听后沉默了,上天还真是眷顾他,若是那三个试药的同后来一批人一样并无好转迹象,怕是他也喝不到这青蒿饮了。
第两百六十三章讨赏
好生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天青色薄纱裙的沈汀年清清爽爽的倚在床前竹榻上,因为主殿太孙住着,东配殿太子妃住着,西配殿被冯太医他们占了去,这几日她起居都在后殿,碎燕替她绞干净长发,又取了打理头发的精油细致的揉抹在发尾,一遍遍的直到吸收干透了。
“碎燕,以后我去哪都带着你。”沈汀年舒舒服服的侧过脑袋,瞧着她道。
碎燕脸圆,鼻梁不高,嘴小,瞧着是不怎么好看,但是看习惯了也挺顺眼的,这穿上锦缎绿裳,看起来十分吉祥讨喜。
“主子之前顾着殿下安危,奴婢就没说,竹里馆内的宫人都没有染时疫,但是先前的那批人都被调走了,唯独奴婢和小田子……”碎燕不知道是谁做主把这些人都换走了,大抵是太子妃,所以她有些担心,不过总归沈汀年有献药的功劳,“幸好殿下真的醒过来了。”
“这回的时疫来的蹊跷,自然是要查的。”沈汀年却不意外,瘴疟是南边热地区才会发的病,而南台被扩建成皇家行宫,住了这多年从未出现过。
“主子是说这时疫不是意外?”
“自然不是,我之前问过齐嬷嬷,被挪出去的那些宫人大多是太子和太孙所住区域里的人。”
“这——时疫可不是小事,万一闹到涵元殿,他们怎么敢……”虽然不知道这个背后操纵的他们是谁,但是碎燕是真的无法想象他们怎么敢的。
“做都做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沈汀年边吃着桌几上的一块芋头糕,边随意道,“涵元殿那两名染病的宫女送出去当晚就没熬过去死了,这怕是没有那么巧合,不过也是因为她们,才会有禁令。”
她猜一开始仁武帝必然也是觉得这时疫是人为的阴谋,就冲着太孙来的,但是人的筹算如何能胜得过天意弄人,万一时疫真的大规模的传染开了,南台现下住的这些人都难逃一劫。
“最可怜的就是那些宫人了……”碎燕没有亲眼见也知道,染病去的都是一把火烧了干净,生前卑微命贱,死后也无人惦念。
“来的干净,去的也干净,还不算最可怜。”沈汀年吃了好几口芋头糕觉得有些肚腹胀气,忙捡了帕子净手,不吃了。
“现下那些被带走的无辜宫人还不知道要遭什么罪了,这时疫究竟怎么来的,总要有个源头——”
说到这她单手撑住太阳穴,无声叹气,颇为苦恼。
她是当真不想卷进这些烂摊子。
沈汀年想起来自己刚住进来就被蚊子叮的要命,这源头怕是同竹里馆也少不了干系,若是如此,献药之功还真是成了保命符了。
“主子,是不是吃胀了肚子?”见她愁眉苦脸,碎燕忙丢了手里的活计,过来替她揉肚子,“这芋头糕下次奴婢就不端进来了,吃了脾胃容易不舒服……”
沈汀年瘫着身子,也觉得自己入宫之后娇贵起来了,吃个芋头糕都能胀气,她慢慢悠悠的叹道:“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再过几年我怕是也成了那廊下笼中的金丝雀儿了。”
碎燕不懂她的长远之忧,只是眼下耐心的替她揉起来肚子。
长日无事,半天就闲过去了,午膳后,徐肆来了偏殿,说太孙召她过去。
“好好地不午睡,找我做什么?”沈汀年扯了扯歪掉的衣领袖子,碎燕拿来一双新的绣鞋,在屋里沈汀年总不肯老实穿鞋,有时候踩着鞋跟就走。
徐肆在门外隐约听见了,却当做没听见,他哪里回答的上来。
要说之前就对沈汀年莫名的充满信心,那么如今他是真的把沈汀年当成了半个主子,要知道就是太孙妃嫁进来太孙宫,他也都是表面恭恭敬敬,并没有什么真心实意的。
沈汀年手搭在眉骨往外扫了一眼,感觉自己像是鱼被日头一晒失去了水分,焉哒哒的,“走吧。”
一段路也不长,徐肆亲自替沈汀年撑伞,天热她也不想说话,但是走在路上半眯着眼,突然一闪而过的黑影,吓得她抬脚一踹就把那一团东西踹飞了出去。
“喵——”
瞬间一道尖锐的猫叫声,徐肆看过去也是倒吸一口气,原是被沈汀年一脚踩翻的是太子妃养了许多年的爱宠貂貂。
“额的亲娘喂,这貂貂怎么跑到这来了。”他简直要被沈汀年那飞起的一脚惊掉了眼珠子,左看右看,还好没人瞧见。
“这什么鬼东西?”
“娘娘,那是太子妃养的猫,通体黑,一双眼睛却是琉璃一样透亮好看,颇有灵性呢,太子妃非常喜爱,特地取了名唤作貂貂。”
沈汀年命中犯太子妃吗?她刚把人得罪了,今儿又被人爱宠踹飞了。
“咳咳,那个,徐肆,你没看见什么吧?”
徐肆悄悄抹了抹额上的汗,干笑起来,“天热,奴才方才汗滴进了眼睛,啥也没有看见。”
“甚好。”沈汀年豪放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压得对方更矮了一截。
跟在后头的碎燕早在第一时间及时上前将那尖叫着的猫儿挡着,怕它挨了踢发狂蹿起来咬人,好在这一会儿的功夫它已经自己跳进路旁的花草里跑走了。
再度往前走的时候,碎燕没忍住往前行着,打算清清路障,怕还有不长眼的跳出来吓人。
“娘娘,奴才有话就这么顺嘴说了,中不中听,还请莫要怪罪——”徐肆也不等她回应,就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了,“这无论是爬摸打滚的鲁莽汉子,还是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儿郎,那都是喜欢娴静温柔的女子的,太蛮太横了可不成,尤其这人天生的喜好,是改不了的。”
“有的人就喜欢乖乖软软的,就像毛茸茸的小动物,瞧着可爱,摸着软乎,恨不得捧着手心里日日讨好……”
沈汀年看了眼说的来劲的徐肆,嘴角微微勾起,“殿下喜欢软绵团子,那怎么办,我偏生就是野生的荆棘刺,看得摸不得,惹恼了就扎人。”
委婉的劝导没被接纳,徐肆只好悻悻道:“奴才多嘴了。”
好在他也没有恼,沈汀年倒欣赏这样的性子,有些下人别看他地位低,心气儿高着呢,主子训斥了一两句,心里就记着仇,往后指不定找机会报复回来。
“徐公公如此悉心教导,还告诉我殿下喜好,我自然高兴。”沈汀年话锋一转,又似没事一样,“只是这话以后切莫在第二人面前说起,人的性子如何是天生,为了他人而扭捏作态,一时倒也罢了,又怎能长久……”
而且她没打算把太孙的心抓的死死的,又何必去招他喜欢,沈汀年不想惹火烧身,她只要能安身立命,再攒些银子用……日子怎么舒服怎么过,且先如此吧。
“确有道理……”徐肆态度良好的认同了,“多谢娘娘提醒。”
两人再无多话就到了正殿。
沈汀年进了门,先遇上了从内殿出来的冯太医,他笑着关心了一下沈汀年现下的处境,还暗示她献药的功劳他不会忘记,太医院也不会占了去。
沈汀年立即表示自己不要什么功劳,能够看到太孙殿下身体康健,就心满意足了。
极其虚伪的一番话,叫她说的真心实意,冯太医笑意更深的捋了捋发白的胡子,点着头满意的走了。
场面话沈汀年张嘴就来,废话,在凤来书院呆了七年什么书没看过,学的东西多了去了。
不过对于冯太医的暗示,沈汀年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是皇上给太医院的赏赐非常丰厚了,到时分一大半给她,未尝不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想什么呢?笑的贼兮兮的。”濮阳绪只穿一身寝衣,衣领开,露出大半胸膛,屋里也不算凉爽,但是也没有那么闷热,他身体还未痊愈,每日汤药也在喝,屋里没有冰,倒是桌上摆着一个冒着白烟的流水小摆件,丝丝凉气散出来。
沈汀年瞧着他身体恢复的不错,这般精神奕奕,连瘴疟都没办法击垮,不像是英年早逝的命,也许那两次三番出现的梦境幻象已经改变了?
当然,也不能这么轻易断言,毕竟日子还长着。
“刚门口碰上冯太医,他说我这回也立了功,定然是有赏赐拿的。”沈汀年似笑非笑的瞥了好几眼他敞开的衣领,“殿下应该也不会吝啬那些黄白之物。”
一言以蔽之,在银子面前,美男计是行不通的。
濮阳绪掩口轻咳一声,“你看我值钱吗?”
沈汀年没绷住笑:“不值!”
“……”濮阳绪咬牙,“欠我的银子还我!”
沈汀年:“……”
脾气还挺大。
她嘴一撇,嫌弃尽在不言中,但是沈汀年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就立马抬手扶着额角,“哎,头好晕,殿下让我回去休息吧,嫔妾是昨日在后殿关了一天没缓过来……”
濮阳绪看得牙疼:“我这次来南台,有人送了一幅字帖,是王先生的遗迹,稍后让陈落取了送来。”
“是真迹吗?”沈汀年问。
“嗯哼。”濮阳绪招了招手,“谁敢用假的骗我?”
是嫌活着不好,要去见阎王爷吗。
第两百六十四章不合
沈汀年点了点头,放下手,“一想到能得一幅王先生的字帖,瞬间就精神了呢。”
能让他拿出手的东西都是无价的,毕竟这人对金钱看重,貌似不比自己差。
濮阳绪被她腹诽的一口气连打了两个喷嚏。
沈汀年挨近他坐下,虚伪的拿手揪住他的领子,“小心着凉,衣服也不好好穿。”
被她手指划过的胸膛又凉又痒,濮阳绪熟门熟路的捏着她的手腕,稍微一使劲就把人揽在怀里,“你身上凉的舒服……”
得了一幅无价字帖的沈汀年非常的识趣,暂时充当着降热的人形冰块,被他抱在怀里任意揉捏。
“小小年纪怎么也是个财迷?”濮阳绪贴着她的舒服多了,心情好了,自然好说话,“小钱精儿,你知道宫里有一座珍宝楼吗?那里头的东西随意一件都是稀罕物。”
珍宝楼?沈汀年还是第一次听说,她眼前一亮,“天下至宝都囊括其间吗?”
“自然。”濮阳绪语气透着股意气,仿佛那楼就是他的一样,随口就说了几样,“有个血玉,红的通透,我没事拿来雕着玩,余下的碎屑都让他们捡了去镶东西用……还有那极大的一块珊瑚玉,翡翠冰种,摆着都嫌占地方。”
“都是进贡送的?还是哪里得来的?”沈汀年好奇的问。
“有送的,也有花钱置办的。”
“花国库的钱置办这些宝物?”
沈汀年目光幽幽。
“瞎猜什么呢!”濮阳绪胸口郁结,冤到想吐血,“那些都是我赚银子置办的,每年年节送礼给皇爷——”
都是挖空了心思寻宝,若是手里也没有钱,是真的不行的。
“你?怎么赚的?不会是靠着一张脸出去卖艺……唔。”沈汀年嘴贫过头了被濮阳绪捏住下巴掐了一把。
“谁要出去赚,我坐着就能赚银子。”濮阳绪收了力道,手指抚着她白净的下颌,一不留神就留下了手指印,啧了一声,真的是水做的人儿,稍一用力就不行了,偏这样想着,心里却涌动着一股诡异的满足感,想要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越多越好。
“你听说过江湖上有情报楼吗?那种花钱就能买到消息,一掷千金也不足惜的地方,朝廷里自然也有,大周各处都设立了监察司,所有的消息都来源监司,而汇集在京城监察司,我十二岁就开始接管京城监察司。”
这是无本万利的事儿,但凡来找他这儿寻消息的无不出手阔绰,有些官员想花钱买官也会来通消息,有些人丢了东西也会来找监司,还有寻人的更是多如牛毛……
沈汀年听完,由衷的感慨:“这种好事怎么就你占了先?”
“羡慕了?”濮阳绪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眼里神采飞扬,“白羡慕,这差事给你干也干不了。”
他并不是自己愿意接的这事,而是不得不接的,有一个无能的太子父亲,还有一群觊觎皇位的叔叔伯伯侄子,他得看牢这些人,也得掌控这片天,监察司只能握在手里。
沈汀年弯起嘴角,她喜欢看他眉目飞扬的样子,会叫人心情愉悦,比任何时候都放松,“我才不需要做事,我只要——”
她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做出个掏东西的小动作,她眼眸本就清澈灵动,此时加上几分促狭,更是的撩人,“你敛天下财宝,我从你兜里拿,多省心。”
“做你的春秋大梦。”濮阳绪笑的快活,被逗得不行,未了还摇了摇头,“沈汀年,你真有趣。”
旁人同他认识多年也很少一句话能逗笑他,就是徐肆陈落他们也都是绞尽脑汁,但是沈汀年总能开口就逗得他笑。
“我当然有趣,只要以后能有好处拿,我有的是花样逗殿下开心。”
“这怎么好意思。”濮阳绪假意推辞,“我这儿什么好处都不缺,取之不尽,你说怎么办。”
“古人彩衣娱亲,嫔妾便彩衣娱殿下,就是下场唱戏学身段也无二话……”沈汀年糊弄人的话张嘴就来,真叫她现在就去唱个曲,怕是开口就吓的南台水里的鱼齐齐逃命。
偏她一本正经的说,小嘴叭叭的遣词造句都很有意思,外间能听见声音的徐肆听的咧嘴笑,连内敛的陈落都没忍住露出笑脸。
大抵是春光正好,人也好,所有人都充满期待和充满喜悦。
半开的窗户映照进半扇日光,屋里的一切都变得异常柔软,她的眉目生动,再加上趣味性的小动作,饶是能坐怀不乱的濮阳绪,此时此刻也有些招架不住,总算体会到了一些心下半分欢喜,却是无数言语难以形容的滋味。
“午睡吧。”他放下床帐,语调不自觉的温柔起来。
沈汀年打了哈欠,她点头,“嗯。”
一觉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又觉得饿了,沈汀年听见外间有说话声,知道是太子妃来看太孙了,她摸了摸肚子,还是起身往外头走。
“见过太子妃娘娘。”沈汀年给足了太子妃面子,行了礼,又顺势请罪,“嫔妾之前忧心如焚失了理智,无意顶撞娘娘,嫔妾有错——”
“叫什么娘娘,这明明是母妃,”濮阳绪见她真要跪下去请罪,忙起身托住她的胳膊,还训斥她不懂事,“快叫母妃,以后不要使性子,又生分又不合规矩。”
沈汀年也不是纯装样子,而是对太子妃没有太孙妃那份亲热劲儿张口就能喊母妃的,她别扭也说不出口,这被濮阳绪架着一招呼,更是张了张口,发不出声来。
太子妃对小辈素来亲厚和蔼,偏沈汀年是个例外,“怎么,叫不出口就不要勉强。”
沈汀年当真就闭了口。
这一幕看在濮阳绪眼里,是怎么看怎么别扭,沈汀年不是挺会说话的嘛,又狡猾又嘴甜,喊一声母妃如何了?怎么成了锯嘴的葫芦,不吭声了。
而且母妃一向对谁都亲和,说话带笑,怎么见了沈汀年总是板着脸?
哼……太子妃意味不明的冷哼了一声,“这次献药你是有功劳,无论是赏赐还晋位,都随太孙的想法,但是,过错也是过错,不能不罚。”
沈汀年淡淡的回道:“嫔妾知错,也认罚,至于献药的功劳殿下已经恩赏过了。”
濮阳绪闻言眼神微动,他这么金贵的一条命哪里只值一幅字帖了?不过是戏耍她玩罢了,真正的赏赐他还没有想好呢,而且他还不算让她知道,这人的胃口就是越养越大的,他得悠着点,吊着点,可不能一口养肥了,以后岂不是……
“那便罚——”
“母后。”濮阳绪赶紧出声制止,先前都已经关了人一天一夜了,哪能还罚,就算沈汀年心甘情愿他也舍不得,更何况她那嘴抿的紧紧地,指不定多不乐意,回头太子妃走了,他还不得要费功夫去哄,不如现在就把事情调解了。
“儿臣这次生病,伤了身子还得要人细致照料呢,沈婕妤懂药理,又体贴温柔,正好留在身边使唤。”濮阳绪走回去坐下,冲着太子妃笑的讨好,“母妃就不要再生气了,这事就此作罢吧。”
“好好,你说什么都好……”太子妃哪里能不应,自己的孩子自己疼,他一撒娇,还跟个半大的孩子一样,太子妃又心疼他遭了罪,忙叮嘱他仔细身体,缺什么都只管报到内省府去取,补身子的药材也不要短了,尽管开口就是。
沈汀年在一旁听的牙酸,见濮阳绪抽空对她使个眼色,便悄悄退了两步到下首的椅子上坐着。
太子妃絮叨的不停,濮阳绪也耐心的应和着。
没多久,碎燕特意从厨房端了碗银鱼鸡蛋羹进来,沈汀年顾不得其他人在场,对她呲牙笑了笑,然后接过来就舀着吃。
濮阳绪看着她,眼里只有笑意,哪里会觉得她没有规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太子妃心里有些泛酸,儿大不由娘……她同沈汀年不合,彼此没好感,濮阳绪却只顾着护着沈汀年,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就是给太孙宫里塞什么人,闹了什么事,濮阳绪都没有在意过,收进来也好,宠幸了也罢,没规没矩的逐出宫,又或是冷落贬黜,次次都是顺着她的意思来。
真论起来,也没有人敢跟她不合倒是。
就这个沈汀年,光听名字就不简单的人!
沈汀年吃着好好的感觉背上凉飕飕的,她不在意的挑眉一看,正好对上太子妃的眼神,火光四射,毫不避让!
“咳咳——”濮阳绪打断两人的眼神之战,有些头疼,“母妃,现在禁令虽未全面解除,但是竹里馆的船却是可以走动的,母妃在竹里馆住着多有不便,要是想回……”
太子妃瞥他一眼,“这住着也没有不方便的。”
濮阳绪也不好说开了把人赶走,只好又转向沈汀年,“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
赶不走太子妃就来赶她了?沈汀年碗里的蛋羹才吃一小半呢,她恋恋不舍的放下,接过帕子擦了擦嘴,“嫔妾告退。”
濮阳绪心虚的都不敢看她的眼睛,等人转了身又眼巴巴的追着对方的背影看,把太子妃看的牙疼,忍下不提。
第两百六十五章随心
“主子,你为何要故意和太子妃不合?”
沈汀年没吃饱还有些饿,搭着她手走,声音也没什么劲儿,“也不算故意吧,只是凡事都有正反两面。”
她毕竟是刚立了大功,谁也不能抹杀的功劳,若是越表现的谨慎不居功自傲,太子妃越是不会满意的,会觉得她心机深沉,甚至还会怀疑这场时疫同她有瓜葛,她可还记得那劈头盖脸甩过来的‘歪心思’三个大字呢。
可若是她表现的太过不在意,行事也不安分,没什么城府,又会叫他们觉得自己好拿捏戏耍,不像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女,以后什么麻烦事都会找上门。
她的一举一动也不光做给太子妃看,总之这个度不好拿捏。
“遇事不决,可问清风,清风不答,便随性而为。”沈汀年轻叹一句。
碎燕似乎懂了,又觉得不是太懂,“主子不喜欢太多的人关注,就是想能少惹一些眼神就少惹一些吧。”
“碎燕你可真懂我。”
沈汀年对她的总结十分的满意。
回到寝殿之后,沈汀年直接去饭厅,早就候着的侍从们把吃食都摆上了,有面,淋着浇头,闻着就喷香,有粥,熬得软糯,配着清爽可口的小菜,还有烤鸭,片成一小块的叠放着,蘸料也是新鲜的,隐约能闻到醋香,还有那几碟软骨鸡爪、鸭舌卤味……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子。
“怎么这么多?”
“回娘娘的话,是太子妃娘娘身边的齐嬷嬷吩咐的厨房,以后竹里馆的都供应最好最时鲜的,照着太孙的规制减量配送……”
回话的是厨房里的一个掌勺,今日讨这份差事,桌面上的饭菜有大半是出自他的手,显然为了讨好沈汀年使出了浑身解数,还提前向人打听过,知道她不喜欢肥腻的肉食,偶尔啃啃爪子骨头。
天气热,哪怕是午膳都不会上太多荤腥的菜,这样的清爽搭配倒是十分合沈汀年的口味,她点了点头,吃着新鲜河虾浇头的面,果然入味好吃,心想着太子妃其实还是念着她献药救人的功劳的,不过是先前她顶撞在先,后面又十分不服管教,倒让太子妃下不来台,才僵持成不合局面。
说到底,她若是真心对太孙好,讨的他欢喜,太子妃也不至于棒打鸳鸯,惹人嫌,何必呢?谁会不愿意做好人,东宫的后院都管不过来,闲操心也是有限度了。
这样一想,沈汀年之前被她指着训斥的那份不愉快的疙瘩才算真正消解,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吧。
吃过饭后沈汀年撑着腰回了卧房,却见碎燕抱着一水的绫罗绸缎、五颜六色的裙装来来回回安置处理,她之前埋头吃饭是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还以为是她是在张罗晚上沐浴的事情。
“主子,这南台绣房送来的新衣太多了,奴婢估算着能挂三间房。”她说着把隔间的门推开,叫她看见那按颜色和材质分类挂着的衣裳,都配了相应的腰带、坠子,有的还有彩色飘带,这一天换一件,也能穿的度过两个夏天了。
见沈汀年没什么喜色也不没什么不高兴,碎燕知道她素来不好美衣华服,只是这么多新衣,总算不用愁了,件件都是搭配的极好的成衣,熏的也香香的。
“知道是谁吩咐的吗?”
两人一道回了卧房,碎燕点了点头,“是陈公公,他还送来一个大锦盒,那盒子设计的很精巧,奴婢瞧着是密封,放在书房了。”
是那副字帖,因年代久远自然不能随意存放,若是见了风受了潮可就毁了。
“还有一些大的摆件,奴婢都让他们送进库房了,后殿地方不算大也摆不下那么多,至于那些精细的物件,奴婢都没动,全在这儿了。”
整整三个大箱子,开了盖子放在地上,一眼瞟过去,晃眼睛,白的金的整套的头面,还有大颗大颗的珍珠,沈汀年一眼就看见了一块完整的极大的珊瑚玉,红的滴血,这不就是某人口中所言占地方的血珊瑚吗?
“都收起来吧,小心别磕碰了。”沈汀年没再细看了,感情某人召她之前就先让陈落整理一批赏赐,估计是分量挺重,就把拟出来的礼单给太孙本人过目了,他大抵瞧了两眼就记住,然后同她说话时顺口编排了几句。
见这都没有能换来沈汀年半个笑脸,碎燕苦恼道,“前些日子找厨房讨要的适宜夏日饮用的青梅子酒,也送来了,主子什么时候想喝了,奴婢就去取来。”
“嗯。”沈汀年却有些走神,这些东西都是有数的赏赐,登记入册了之后记在她名下,实则并无多大用处,她最多挑一些不甚贵重的赏赐人,大多只能自己穿戴,不能外借,也不能变卖,不然查到了也是犯了规矩要挨罚的,还不如白银黄金,这太孙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么大方却半点不赏银子。
“主子,奴婢瞧着,太孙殿下是真心喜欢主子的。”碎燕从前就觉得太孙对她不一样,人还没进太孙宫就先安排了人照看,若不然也不会替她另外安置住处,后来连续的招寝也是,等到了南台更是恩宠有加,而且旁观者清,她分明瞧见两人谈笑间眉目含情……
“那是自然,我这样有才有貌,谁不喜欢?”沈汀年反问她,“你不喜欢?”
“主子!”碎燕是认真的,“既然殿下喜欢你,那主子也要上点心呀。”
“……”沈汀年扶额,是她吃多了出现幻觉了,她哪里没上心了?
“主子要用真心,不能来虚的,光说还不够要用行动……”碎燕是觉得沈汀年没有用心的,毕竟住进竹里馆每次都是太孙来了就招呼,走了就万事大吉,有时候人来的勤快了,她隐约有些嫌弃,虽说是觉得腰酸,有些吃不住了,但是那也是嫌弃!
“我哪里……”
沈汀年下意识想反驳,却被碎燕拦截了后面的话,“主子用避子汤饮的事却是没人知晓的。”
这件事也是碎燕最近才发现的,因为太孙染了时疫,沈汀年就没再要喝汤了,之前在宫里和来南台的这一个月可都没有断过,就算她不多想也不能了,然后跟着沈汀年也耳濡目染了一些药材名儿,闲时在打扫书房的时候翻了翻沈汀年的医书,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碎燕,你不明白,喜欢一个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生孩子就更不可能了……”沈汀年教她,“我进宫,是自愿的你明白吗?这已经是我能做的,对他最大的喜欢。”
“喜欢一个人还分大小吗?”碎燕纳闷,她是真的不懂。
“自然要分的,那青梅子酒我喜欢喝,但是若没有也没关系,但是我现下喜欢你伺候,若没有可不行,”沈汀年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更多,她望着那满箱子的金银首饰,“这世道女子到了年纪就要嫁人,没有人会顾念你真正的想法,若是要嫁总要挑一个看着顺眼的,至少不那么讨厌,以后会有喜欢上对方的余地……我没有遇上这样合适的人。”
她长得这样一副样貌注定比普通女子多一分艰难之处,若不想沦为玩物就需得找一个坚固一些的依靠傍身,熟不知那烟花之地的花魁女子命运多舛多是为美貌负累。
她七岁就被迫进京又何尝不是呢?
哪怕她靠着沈氏精挑细选,却还是没有足够入眼的选择,普通的世家子弟就是娶了她也护不住她,过日子又不是一日两日,她总要露面,若被有心之人觊觎了,那引来的灾祸又岂是她自己一人能平息的?尚且在沈氏的时候还能藏在书院里,她也不能一辈子靠沈氏。
然后因为那预知未来的梦境,她认识了濮阳绪,偏偏是皇孙,未来的储君。
一个不算差也不算好的选择。
碎燕看着沈汀年怔怔然的模样,似乎悟了一些,可还是有些不甘心,“主子,难道你要一辈子不生孩子?女子能有几年青春年华,等他日年老色衰,膝下却没有儿女,那日子要怎么过……”
沈汀年听的纳闷,“年老的日子?谁知道我能不能活到年老呢……你见过宫里有几个活的长久的?”
稍微富裕些的百姓家也是妻妾成群,达官贵人家更是数十房的小妾,更别说皇宫了,那数不尽的后宫佳丽,怎么可能有安生日子?
她现下就是走一步行一步护好自己的小命,日子过得去就可以了,万万不会去想生孩子的,不说遭那个罪,鬼门关走一趟,就是孩子生下来,千辛万苦的,她还要愁护孩子周全……
今天有三更。
第两百六十六章消遣
主仆二人交心的结果就是,碎燕睡不着觉了。
她愁啊,沈汀年若是一鼓作气怀个皇嗣,再生下来,就是真正的在太孙宫里安身了,看在孩子的份上,太孙和太子妃肯定会护着她们母子,以后就是再多的麻烦也能有个庇护和依靠,等孩子大了也能反过来护着母亲……这是所有入宫的女子所期盼和所走的人生轨迹,无一例外。
反之,错过这段盛宠的日子,大多的女子都会迅速的淹没,新来的人会取而代之,时日长了,失了宠的妃嫔下场都是落寞无声的,寂寂无名的在深宫里埋葬了青春和短暂的一生。
是的短暂,短短几十年。
没有孩子是没有未来的。碎燕如此坚信,忧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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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疫风波彻底平息是在七月底,南台也解禁了,热辣的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那长得茂盛的花草树木也被烈日晒的焉了,倒是蝉鸣声不断,添了一份生机。
竹里馆四周都是翠竹,倒是没有那么酷热难耐,但是沈汀年本人却有些恹恹的。
因为夏日厌食又无聊,看书都没得劲,又没有旁的娱乐,天这么热,人都不愿意出门。
这日沈汀年在回廊竹摇椅上躺着,长头发全数披散了,碎燕先是拿梳子替她通发,梳顺了之后,按了按头皮各处,教她有些犯困了,现在时间多,日子又悠闲,没事干就打理头发,又或者修修指甲,旁边小桌上放着许多护理用的瓶瓶罐罐,这都是碎燕一点点学来的,若不是她用心,沈汀年这一头青丝也不会保养的这般好。
惹得某人晚上总扯她头发,本来两人在床帐里叠着身子就容易出汗,更别提还在活动着,头发又长又密的沈汀年很容易就汗湿,真的是头发丝都滴水。
往年她也没有那么容易出汗的,不晓得入了宫之后是不是体质也会改?她现在动不动就出汗,偏太孙自己身子火热还来烫着她,跟个火炉似的。
“主子,这从太医院配出来的养发膏就是不一样,闻着香,抹上去也是吸收的很快……”
“我照着医书上的方子写的配方,不少名贵的药材,何首乌都添进去了,能不好吗?”
要不是碎燕非要替她护理头发,沈汀年是没打算费心思的,就当闲着消磨时间,她昨夜被太孙痴缠了大半夜,这人好不容易身体大好,可以不用汤药,顿时如猛虎下山精力充沛,逮到她使不完的劲儿折腾,最后她去沐浴也被搅扰,头发只浸了一遍水就匆匆出了水房……
早上醒来自己都觉得不舒爽,头发腻腻的,还是碎燕贴心准备好了东西要给她重新打理一下头发。
“主子若是无聊,奴才去找人弹首曲子听?”小田子从门外顺着长廊进来,额上还有汗,脸也被太阳晒得通红。
沈汀年睁眼瞧着他那模样,显然是已经先找了乐师了,难得一片心意,她就点了点头。
小田子乐呵的转身去招呼人进来。
现今南台这边沈汀年的名头可不小,暗地里流传的消息总是比明面上快,都知道她献药救了太孙一命,本来就得宠,如今还有救命之恩傍身,若是脑子不糊涂主动犯了事,以后的日子只会是往上走,越来越好。
她要听曲儿,那自然是立马就有乐师来,小田子也是稍微一指挥,好几个乐师就带着家伙事在院里阴凉下坐下了。
很快嘈嘈切切的琵琶声起,大珠小珠落玉盘,同时女子娇柔婉转绵长的戏曲声也响起——
沈汀年听着怪新奇,感觉也不错,她因为不擅曲也不跳舞,所以对这些娱乐都不怎么接触,今儿倒是得了一分享乐的趣儿。
太孙侧妃叶氏乘船路过竹里馆,吩咐人靠岸,打算来瞧瞧这住进来南台就一面都没再见过的沈汀年。
人还没进去就先听见了丝竹声,叶诗打听过沈汀年的消息,知道她会给自己找乐子消遣,并没有觉得意外。
通禀声打扰了沈汀年的兴致,有些诧异这第一位来竹里馆拜访的客人,她又不便起身去迎,就让小田子去把人引进来。
“主子,奴婢要把头发冲洗了吗?”
时间还没到呢,碎燕有些纠结,沈汀年想了想,吩咐道,“也不差这么点时间,洗了吧,正好我躺的久了又犯困。”
“是我来的不赶巧了。”叶诗穿着白金色丝线勾的素锦缎衣裳,在阳光下走动一闪一闪的光,头上戴着钗也是赤金打造,还有那镶嵌了红宝石的点缀的首饰,更别提耳环,镯子,无一不是透着贵气。
好在她年纪轻,也压得住这份富贵,白白净净又总爱笑,气质又文雅……活脱脱就是徐肆口中那所谓的温柔娴雅的女人。
按理说沈汀年是要起身见礼的,但是她委实不方便也就直说了,“叶侧妃应当是不会拘泥于虚礼吧,我这起不来——”
“你且躺着吧,我就来看看。”叶诗好说话的在廊下站着,也不去坐那搬好的椅子,她直接而坦荡的目光看着沈汀年,一点不错开眼。
沈汀年由着碎燕舀着水冲洗头发,眼睛半眯着,也不甚在意被人打量,手点了点旁边的桌几,“新切的一盘蜜瓜,叶侧妃尝尝,天这般热,怎么有空路过竹里馆?”
叶诗笑了笑,“她们约了一起游湖,逛了好大一圈,后来我嫌风吹得热,就打算下船歇歇脚,正好前面就是竹里馆了。”
说完,她终于坐了下来,彷如刚才并没有居高临下站着审视沈汀年,随手拿起一根签子插着的蜜瓜,“我那里还有一些新送来的杨梅和樱桃,你若是想吃,这就人让取了送来,也是尝个鲜,我都不大爱吃酸。”
沈汀年可有可无的眨了眨眼,也没有接话,这杨梅樱桃算稀罕的水果了,至少厨房还没有供应到竹里馆,应当是量少的缘故。
尝了两口蜜瓜叶诗就放了手,她身后跟着的侍女忙上前拿了湿帕子给她净手,沈汀年眼风里瞧见那侍女都带着质的上好玉手镯,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人出个门身边竟然跟着六位宫女,定是还有好些内侍中官在殿外候着。
“沈婕妤整日的待在竹里馆也不无聊吗?南台还是有些可观的景色,头次住进来也该去看看才是。”
叶诗是真的好奇,也是真的打算瞧瞧沈汀年过的什么日子。
“我在竹里馆的观景楼也瞧了许多好景色,外头景色再好,我也是没什么兴趣的。”
相当的没有什么价值的回答。
“平日就看看竹子?”
“还睡睡觉,听听曲儿。”
也是,相当无聊。
叶诗笑而不语,又坐了会儿,实在也聊不下去了,就索性起身告辞。
这人的性子要么冷要么热,这种不冷不热就非常的难于接近,好在也没有白来一趟,她看的很清楚,沈汀年气色很好,非常滋润,半点没有之前在宫里因为伺寝而过分虚弱辛苦的模样。
沈汀年也是被碎燕扶起来之后才啧了一声,竟然忘了这一茬了。
算了,也不差这一桩事了。
“主子?”碎燕不解的歪了歪头,她正站在沈汀年身后替她擦头发,所以看不到沈汀年的表情,只听见了细微的声音。
“没什么,就是觉得叶氏也挺有趣的。”
“有吗?奴婢方才瞧着她进来之后,既不倨傲也不过分熟稔,还总笑吟吟的。”
“你瞧着她穿着,既不失了身份又方方面面体现了叶氏的颜面,而且不是听说她也没有每三日就去给太孙妃请安吗,这还不有趣吗。”
这不是在宫里,没有那么多规矩,加上天热能找些借口不去请安,何必弯了自己的腰肢,也换不来别人一句好。她虽同为妾,是侧妃身份,但以后的事情可说不准,翻了身那就是人上人,若要母仪天下,总要有自己的骄傲和体面,免得一味放低身份,弯了腰肢,以后都直不起来。
第两百六十七章欺负
“好吧,主子说有趣那就是有趣了。”
到了晚上,沈汀年在书房里摆上了棋盘,对面坐着碎燕,她是不会下棋的,但是沈汀年要教她,她自然也愿意学。
这会儿在沈汀年刻意布置好的棋局下,碎燕低头听着她解说,一开始两人都认真,一个认真讲,一个认真听,后来碎燕走了神,因为她瞧见太孙进来了,还不许她起身行礼。
“听懂了?”沈汀年见她眼神闪烁,分明没有听进去,不由眉头一皱,继而一转头果然就瞧见了始作俑者。
濮阳绪适时的呲牙一笑,惹得她翻了白眼,“总爱站背后吓人,什么习惯……”
碎燕如获大赦,立马起身福了一礼,匆匆忙忙出去了。
“想下棋了?”濮阳绪也没有去坐那被侍女坐过的椅子,反而从沈汀年后背往前拢,头搁在沈汀年肩膀上,手伸到玉瓷罐子里,捏了几个白玉棋子玩,“这不是我的那副黑白玉棋子吗?”
沈汀年装傻,“殿下可看错了吧,这是我的。”
“你哪来的?”濮阳绪把棋子丢回去。
“自然是太孙殿下赏赐的。”
“……”他何时答应的?
似乎是知道他不记得这档事,沈汀年先抿唇一笑,然后又羞涩的低下头去,小表情做出来太过刻意,委实没有什么风情,看的濮阳绪眼酸。
“能好好说话吗?”
“那这棋子是谁的?”沈汀年问。
“你的。”濮阳绪就不该多此一问,他也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他似乎说过一嘴去涵元殿下棋去了,然后顺口提到了这幅黑白玉棋子。
当天晚上就不知怎么的沈汀年趁着他将睡未睡的时候,问了他几个问题,然后趁机把这幅棋子要走了。
他又不是像她整日闲暇白天午睡晚上早睡,偶尔忙了起来也是缺觉的,晚上捞着她的腰正困的时候,哪里会防备她设的语言陷阱。
“我昨晚就不该早早放你去睡觉。”濮阳绪转过椅子,两人面对面,他问道,“哪学来的?竟然趁着我睡觉忽悠我?”
沈汀年笑的得意,正好碎燕送了切好的水果进来,她接了一份在手里,“喏,喂你吃水果,降降火气。”
入口的蜜瓜又甜又冰,濮阳绪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水果,随口问道:“怎么不见杨梅和樱桃,早上不是让他们送一份来吗?”
一旁的碎燕听的心里咯噔一下,忙跪下道,“奴婢不知,今日送来的水果并无杨梅和樱桃。”
沈汀年挺爱吃水果的,毕竟夏天热,她有些厌食,所以南台厨房供应的水果都很时鲜,也是每日送什么吃什么,沈汀年没有挑嘴,更没有去关心这时节最应季的水果是什么。
今日叶诗随意说的一句,她也没有往心里去,如今看来,那不是随口说的,是有意说给她听的。
可惜媚眼给了瞎子看,沈汀年完全没有在意。
濮阳绪看着无辜的睁着大眼睛的沈汀年,她性子有多懒,他是知道的,有什么吃什么,不想吃就不吃,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记着,在涵元殿那边吃了些稀罕的水果,回头就让人给竹里馆也送一份。
不就是惦记着她厌食,总不多吃,腰都细了,摸着也不得劲……咳咳,想的有点远的濮阳绪忙拉回思绪到眼下,他点了点她额头,“被人欺负了?合着你被人欺负了也不晓得,那欺负你的人该多无趣又失望呢。”
说完他本来没多生气又觉得不舒服了,自己欺负人才好玩,旁人来欺负他的人算什么?嗯,是他上次因为时疫的事,做的还不够?惩罚的太过仁慈?
“能欺负我的,没有旁人。”沈汀年无关痛痒的哼了声,“殿下今晚怎么没去召旁人,不是说放我好生休息吗?”
“活该你被欺负,不识好歹。”濮阳绪就是愿意欺负她,欺负旁人没有丝毫成就感。
“徐肆。”
“奴才在!”徐肆忙先应了声,然后脑袋才从珠帘外头进来,手里还在拍着点心屑。
他刚在外头当值也听了一耳朵,一边偷偷垫了几口点心,主要也是有了经验,知道今晚没觉睡。
“去查查,是谁。”
吩咐完,濮阳绪牵着沈汀年起来,“去浴池玩玩,我好久没有游泳了。”
“……”你是好久没游泳吗?你那是好久没有鸳鸯戏水了吧!沈汀年今天才洗的头发!
可濮阳绪这些日子没有少吃大补身体的汤,下颌瘦的那点肉早补回来了,也积攒了满身的火气,总要找人泻火不是,目前南台能让他放开手脚、酣畅一番的唯有沈汀年。
“殿下,你去驻军校场摔跤比武射箭……干啥都行,等你痛快完了再回来……”
沈汀年一手抱着廊柱不肯走,一手被濮阳绪的大手托着,从正殿往浴池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显然是被清了场,她也不用顾忌面子,连求带哄:“不是还要为了秋猎上山寻野物吗,这事得趁早,早去早回……”
“听他们说今年南台准备一批美貌的侍女,各个都——”
“沈汀年!”濮阳绪把她抱着廊柱的手,一个一个手指头的掰开,然后问她,“真不乐意?”
好像得了答案,下一瞬就会真的丢了她的手转身就走。
沈汀年愣了下,沉默的想,也不是说不乐意吧,就是——“你没轻没重的弄得我身上……有些疼。”
有些疼是说轻了,这人昨晚不放过她身上任何一处能留下痕迹的地方,虽然她也在他的掠夺下控制不住身体动清,但是过后皮肉也是真的疼。
濮阳绪听的当即一张脸竟然红了,他羞恼道:“这种话你也能说出来。”
眼下就只有他们两,也听的让人羞燥好嘛!
“如何就说不得了?”沈汀年见他脸红了,倒是好笑,一面这样纯情脸皮薄,一面又欺负人不留情,“我不想与你产生误会,就尽可能的减少隐瞒,更何况殿下是聪明人,敷衍不了。”
濮阳绪意味不明的鼻孔出气,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对这个解释满意,还是被顺口的一句马屁拍的舒坦了,总之刚才拖着她走的,眼下改成抱着她走。
“懒得像猪,日日除了吃睡,要你做什么了?还是养也养不肥的猪……”他走的好好的,骤然恍了一下神,低头看着她,目光微微迷离,“你是不是骂我了?”
“……”沈汀年不知道怎么突然降下来这么大一口锅,那叫一个黑,“我哪有?”
“你明明骂我了,刚我听见了,你骂我才是猪。”
“我明明没有张口,虽然心里这样想了,但是——”
“好啊,你不仅嘴里骂,还在心里这样想!”
“……”
濮阳绪笃定了听见她骂了,但是沈汀年冤的要想哭,后来到了浴池自然是真的哭了。
……
“还不睡?都说了回来就放你睡觉。”
濮阳绪正靠着床头,赤着身子在看手里的一份破旧的图卷,满是饱餐餍足后的慵懒。
沈汀年身上裹了件浅色的寝衣,头发披散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映着烛光,又亮又润,看起来是半点不困。
“我之前就随口说说的,哪能这个时候上山寻野物,天干地燥的,”沈汀年想了想,“等到了秋猎,我再给你出主意去哪里找。”
“不是为了寻野物。”濮阳绪已经琢磨这份图卷很久了,“还有,你好好的吃了睡,当个小猪就够了,哪用你出主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看手里的东西,神情和语气都很正常,正常的好似与最亲人的话家常,没有一点刻意的成分。
沈汀年安静的眨了眨眼,悄悄伸手握住他搁在一旁的左手。
濮阳绪察觉到了,顺势反握住她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亲:“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大概要半个月后回来。”
温热的触感从手背传到大脑,传到胸口,沈汀年试着要抽出手,觉得身上软的没有力气,便继续心安理得的与他扣在一起。
两人谁都没说话。
沈汀年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两百六十八章中秋
太孙离开南台之后,沈汀年才是真正的清净了下来,因为他时常会领了皇上交代的任务离开,所以众人也都习惯了。
一时间沈汀年在观景楼上也见不到那兜圈子游湖的船了,少许来往的都是送食材的又或是来往传消息的小船。
这种天真的能不出门都不想出去,沈汀年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上面绣的玉兰花看着挺漂亮的,搭配的豆沙绿的裙子也不错,碎燕就是喜欢把她打扮的美美的,都说了不用梳妆,还是给她梳了好看的云鬓。
巳时前观景楼待着都很舒服,视野开阔,清风吹拂,沈汀年在桌上铺开了画纸,重新换了画笔,一旁堆了几张刚画的高山湖水,是随性描绘的水墨画。
现下画的是南台水色,楼宇层叠,旭辉高照,波光闪闪,碎燕瞧着她在认真作画,就悄悄退下去了。
沈汀年没有察觉,等一幅画完成的七八分的时候,端起一旁的水饮了半杯。
这一松神就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一回头见碎燕提了个小篮子上来,里头都是一些看上去不像是厨房那边送来的野果子。
“这什么?瞧着有些眼熟。”沈汀年看着那红彤彤的小果子,好奇的问道。
“是观景楼负责值守的小宫女出去摘回来的野果儿,说这个在她家乡叫咯咯红,吃了身体好……”碎燕拿上来之前自己也尝了,甜甜的。
沈汀年捏了一枚在指尖细打量,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她小时候吃过,在老家山上每年到了这个季节都会有人去摘了吃,那个时候她也会跟着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去,成群结队的出发,吃饱了还装一兜带回来。
“它叫寒莓。”
“主子怎么知道那小宫女叫寒莓?”
碎燕有些惊奇的道。
“寒莓?”她只是在说这个野果儿也是有名字的,根本不记得碎燕提的这位小宫女是谁。
“主子忘了,之前寒莓因为过敏长了热疹,险些要被驱逐出竹里馆,是主子写了个方子让小田子去太医院配了药回来煎了药给她吃,才吃了两副药就好了。”
虽然只是个值守观景楼的小宫女但是也是靠着这份月俸活着,若是被驱逐出去了,指不定要沦落成什么样呢。而且竹里馆的风景好,住进来的主子也和善温柔,她们新轮换进来的宫人都欢喜的不得了,哪里舍得离开。
所以于沈汀年而言是举手之劳,但是对寒莓而言可是大恩大德。
“所以她今儿领了活出竹里馆,回来就摘了这野果送来,虽不值得什么钱,总也是心意一片,这小小的每个都摘的小心,洗的干净……奴婢就接了。”
碎燕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有些想法的,沈汀年也听出来了,她安静的吃了几颗,果然甜甜的,可是她记忆里这个味道要更甜一些……那蜿蜒的山道上长满的红彤彤的小果子,她嫌扎手也不自己摘,就等着牵着她的哥哥摘下来了递给她,一边吃一边还吐出来梗。
碎燕见她在走神,也不多说了。
过了半响,沈汀年自己主动问她:“她家里可有人?在南台呆了多久了?”
她也不是大善人每次看见了又是能帮的,才会伸把手。
“她家里没人了,原先是有个母亲的,但是一直生病,也是为了给母亲凑药钱才把自己卖了,兜兜转转竟然走了运被送到了南台行宫来当值守宫女。”
碎燕与寒莓也是进了竹里馆之后认识的,两人还算投缘,尤其是好几次沈汀年来观景楼,碎燕忙进忙出的,寒莓见了都会帮她跑腿。
“她在南台呆了有三年了,性子也安静,因为主子帮过她,才动了心思想要跟着主子。”
沈汀年点了点头,“你先安排她做一些外围的事儿,看看平日表现吧,若真是个可用的,日后回宫再把她带上。”
“奴婢替她谢过主子!”碎燕开心的福了一礼。
“看你高兴的,是平日里给你事太多了?巴不得找个人来帮把手……”沈汀年重新拿了画笔,准备最后的上色。
碎燕嘿嘿笑了两声,“自然不是,奴婢也是学的主子,要有长远之忧。”
自己观察考验挑选的帮手总好过突然塞进来的人,而且也是前不久寒莓突然生了热疹的事情启发了碎燕,若是自己也突然头痛脑热,那岂不是都没人接替她照顾沈汀年了?
其实住进来南台后徐肆有找机会请示沈汀年要不要安排贴身侍女在竹里馆的,但是沈汀年嫌人多麻烦多拒绝了。
她又不像叶氏那样要脸面,出门还带一堆人,她一贯是秉持着人贵贤不贵多,一个碎燕就抵得来三个人用。
“这——咯咯红,是南台这边的山上有的吗?”沈汀年问道。
“嗯,就是往北边那座山,说是山脚下就长了。”
“回头你让寒莓有空再去挖几颗秧苗回来,就在前面的空地上种下,以后就不用去外头摘,自己也有的吃了。”
碎燕连忙应下来,刚要再提其他的事情,见沈汀年已经低头认真作画,就把话咽回去了。
反正事情还没有发生,就先不急吧。
夏天再热,也要过去,转眼就要迎来在南台度过的最大也是最后的一个节日——中秋。
每年都是过了中秋,天气转凉,他们就会赶在入冬前回皇宫的。
这地方四面都是水,可不能过冬,那北风刮进来,再加上下雪就非常的冷,若等湖面结冰,那就寸步难行了。
一早儿沈汀年就被碎燕喊起来了,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不愿意动,“怎么了?起这么早做什么……”
“主子,你忘了,昨日太子妃那边传了话,今日大家都要聚到观月湖,有家宴……”
“不是还没到中秋吗?”沈汀年翻了个身还要赖进被子里。
碎燕哭笑不得的看着她脑袋蹭着软枕,起床气甚是严重的沈汀年已经算没有发脾气了,有一回是太孙自己起来吵醒了她,被她胡乱的踢了一脚,踹到后腰当场一个后仰跌回了床上,看的伺候穿衣的陈落等人倒吸一口气。
“是没到,但是按例就要去请安的,这出嫁的女儿都要往娘家送节礼,所以今日太子妃那边人多热闹着呢。”
太子不仅儿子多,女儿更不少,光是同龄的都有好几个,虽然都不是太子妃亲出,但是也是名义上的嫡母,一年三节都会收到他们的孝敬。
沈汀年揉了揉眼睛,没多想的说了句:“我也是嫁出去的女儿——”
碎燕挽床帐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想了想道,“奴婢还没说呢,这件事早先太孙那边就安排了徐公公……”
“嗯?”沈汀年彻底醒了,诧异的问,“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安排什么了?”
碎燕摇摇头,“奴婢也没听清楚,那日不是南台厨房给竹里馆送的水果却没有送到,太孙问的时候吓了奴婢一大跳,后来徐公公去查了,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奴婢私下问了一句,他说还没回禀太孙,也拿不定主意,只含糊的说了句太孙肯定会给主子个交代的。若不然也不会吩咐他去查了。”
“然后第二早上太孙殿下赶早了要登船离开,奴婢候在外面见主子还在睡,隐约听见太孙吩咐了徐肆记得中秋节礼按时给送到沈家。”
还没等她细听他们就匆匆走了。
若是提前安排了中秋的事情,那岂不是赶不回来南台过节?
这与说好的半个月可相去甚远,沈汀年默默的想,果然男人的话不可信。
“主子,你脸色不好,是晚上没睡好吗?”伺候她梳头的时候,碎燕没忍住问,毕竟沈汀年夏天都不敷粉的,今日鲜少见的打了薄薄的一层珍珠粉,两颊还晕浅浅的腮红。
“嗯,做了一晚上的梦,困累的很。”沈汀年不怕做梦而是怕醒来什么都不记住,反而那梦里压抑浓沉的感觉却久久不散,映在脑海深处。
“今日机谨一些,我预感不太好。”
今日三更
第两百六十九章图卷
京城,沈家的府邸建在胡同里,九曲十八弯,虽然出入不是那么宽敞,但是胜在清净,今日大清早就听见了外头的喧闹声,是赶集的百姓们路过胡同,留下的动静。
沈河坐在书房里,看着桌上的一沓信纸,难得的头晕脑胀,他想了一整夜没有想明白该怎么办,还好今日是沐休,若不然他这样子去见人定然会被同僚发现异常。
自从他进入御史台之后,就已经暗中投诚太孙,成了太孙党派中小小的一员,若不然沈汀年怎么进的太孙宫?哪有什么机缘巧合,台前的每一步都是背后无数的谋算。
一直以来他都竭力做好自己的本分,在能力范围内给太孙党派的人开方便之门,日积月累也算得了几分太孙的信任,本来因着琮王的关系,太孙对沈家就比较看重,这次也一样,太孙要替皇上寻一样东西,因为是机密任务,哪怕是太孙党派的人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
沈河本不是其中之一,但是因为沈汀年献药救太孙的事情,他一下子成了太孙党派里的热议人物,连因军务在身离京北上的琮王听说这件事都写了信回京,嘱咐他要格外注意沈汀年的安危,锋芒太露,树大招风。
所以一开始太孙的心腹属下江科跟他说太孙要往西边去的时候,他还有些犹豫,不是那么想参与,可抵不住好奇心,问了江科详细内情。
大概是七八年前仁武帝命人督建的属于他自己的皇陵不知道怎么塌了,这是极其不详的征兆,修墓的工匠们吓得连夜挖开塌方,准备重新建,但是消息传到仁武帝耳朵里,他发了好大一阵的火,然后下令重新选址,修建新的皇陵。
这一改地儿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偏偏就在挖塌方的时候穿了山脉,当地人说是牵动了龙脉,本来那一处地方就是最好的一处龙穴,然后遭遇了极大的一次山震,山震之后,重新进山的工匠们发现那之前被塌方埋的寝穴处竟然出现了一具古墓棺材。
原来他们修建的龙穴是有人占了的地方,难怪出现塌方和山震,这是墓主人在赶他们走呢。
兴建了好些年的陵寝就这么放弃了重新选址也是头回遇上了,按理说他们把那棺材重新埋回去,然后把塌方推平就可以离开了,偏有些工匠起了坏心思,想看看这个墓地主人是谁这棺材里有没有什么宝贝,竟然连夜把那棺材撬开了。
这挖坟开棺的缺德事搁在常人身上想都不会想,所以那棺材打开里头没有什么毒气暗箭机关,只有白骨一堆,一张图卷和一个密封的铁匣子。
能负责为帝王修建陵寝的工匠都是能工巧匠,有些见识的,他们一眼就认出那铁匣子是御制之物,雕刻的是龙纹,而那纸图卷左下角盖了“太上皇帝之宝”印。
这六个大字简直要吓死人,工匠们惶恐不安,上报给督造官员,这可是大事情,督造官当即就把消息快马加鞭回报到仁武帝。
这些都是江科秘密告诉沈河的,如今那卷图纸就在太孙手里,这两年仁武帝觉得自己身体每况愈下,极度的渴望能有办法延长寿命,不知道怎么就把主意打到这个上面,他觉得既然是在自己选定的陵寝龙穴里挖出来的东西应该是有用的,但是那个铁匣子内设机关从外部没有办法撬开,若是强行打开怕是会破坏里头的东西,而且至今没有查出那‘太上皇帝之宝’究竟是哪位皇帝,未解之谜总是叫人惦念。
唯独那材质特别的一纸图卷是关键线索。
之所以跟沈河说这些,江科是打算要在太孙面前举荐他一同随行,这差事办好了那可是大功一件。
沈河权衡之后答应了,然后他就跟着江科去了趟南台,在太孙的书房里见到了那图卷。
当时房内坐着七八个人都是太孙的得力干将,所有人传阅图卷的时候,都是一脸懵,看不懂。
但是沈河接过来初一看就吓出一身冷汗了,因为他竟然觉得那图卷眼熟。像是在哪里看过的绘图……可他一时间想不起来,也不懂图中隐藏的指示,怎么看怎么像地图,但是山川脉络又对不上大周的地图。
大概是他看的有些久,太孙立马就问他:“可是看懂了什么?”
沈河不敢轻易应答,就说自己觉得是地图,应该还是个指路图。
太孙点了点头便没有再问,而后嘱咐他们准备一番,三日后启程前往挖出这东西的地方,既然没有头绪那就追本溯源。
当天晚上沈河辗转难眠,与妻子莫氏说自己见过一样东西但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莫氏便想了个法子,说把他去过的地方或是近来见过的人给他念叨一遍,看能不能叫他想起什么。
这一念就是大半夜,还真叫她念到了——琮王府,沈河曾在琮王府见过类似的图卷,只是纸张材质不同,他所见的是宣纸平铺画的细线图。
这一个发现让他又是兴奋又是忐忑,第二日就迫不及待的去信给琮王,问及图卷的事情。
没等到琮王回信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太孙,便先找了江科,直言自己好像寻到些线索,但需要留在京城追查,让他帮忙在太孙跟前斡旋,暂且不跟他们离京了。
若不然前脚看了图卷后脚就找借口不跟着去寻,定然是会惹得太孙猜疑。
好在江科与他有同窗之谊,愿意帮他这个忙,事情就这样推脱了。
而后太孙等人离京,大概过了五六日他才收到琮王的亲笔密信,信中说沈河曾经无意间看见的图是夹在一本书上的插图,那本书是沈汀年赠与他的《爱妻书》,插图是一幅简易版指路图,而地图所指之地是西域的西莲山。
琮王没有隐瞒他,还将自己已派人前往西莲山采摘一味玄芨果的事情都写在信中,最后才要求他保守秘密,事关沈氏一族安危,需得他回京再议。
琮王是武将,兼西北军统帅,曾在西北呆过几年,因无战事常驻京城,但是每年奉旨去西北大营巡防少则两个月多则三个月,最迟也是九月回京。
沈河收信之后寝食难安,总觉得自己窥破了什么秘密,他不敢贸然去询问沈汀年,只能派了自己的心腹暗中离京前往沈氏的老家西塘,要求他秘密查访一下沈汀年进京之前的过往事情。
半个多月过去了,从西塘寄回来的信一封接一封,没有任何的可疑之处,普普通通的出生,平平安安的长大。
直到昨天傍晚他收到了江科的一封问询信,言及他们一路向西,已经到了西莲山脉,信尾问他可有查到什么线索,若有及时去信告知。
沈河枯坐了一晚上,想不通事情,也不知如何回信。
太孙他们已经到了西莲山脉,以他们的聪明,图卷所绘之地貌,很快就能找到是西莲山。
可是西莲山上有什么呢?
沈河撑着额头想要回榻上躺一会儿,管家却匆匆进来,道:“来了一位姓木的中官,领着几个人,竟是从宫里直接过来的,抬了好些节礼。”
“中秋节礼?”沈河疑惑。
管家点了点头,这不过两日就中秋了。
“沈夫人去接待了吗?”
“去了,少爷要去吗?”
沈河摇了摇头,“应当是太孙安排的吧。”
不曾想沈汀年入宫才几个月,竟然能得这样的一份体面……看来太孙对她是有几分喜爱的。
第两百七十章委屈
夏日暴雨来的突然,顷刻间天就黑了,大雨如注,狂风席卷。
一场家宴开始的热热闹闹,结束的匆匆忙忙,沈汀年占了一方桌凳只勉强喝了半碗鱼片粥,席间闹哄哄的,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吵的她时不时的要摁一摁额角,也算是见识到了这太子的女人们比池塘里的鸭子还聒噪,能嘎嘎嘎的一直吵。
这时候她瞟了几眼太孙妃和两位侧妃,嗯,还好太孙品味比较正常,当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
太子妃显然是已经习惯了,稳如泰山一般的端坐了一个多时辰,等齐嬷嬷把人都送走了,她才起身对太孙妃交代两句,先去换了一身衣裳,再出来不是锦缎华服,而是一身旧衣裳,料子也好,颜色不算朴素,只是因为穿服帖了穿的也舒服。
沈汀年望着外头的狂风暴雨,不晓得太子妃为何要把她们四个留下说话。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听见她们几个人聊中秋节的事情聊得十分开怀,气氛和谐,只有她是个不合群的,一声不吭的旁听。
偶尔太孙妃还会扫过来看她一眼,但沈汀年就安静的喝茶,吃瓜果,甚至后来还拿了块新送上来的月饼小口小口的吃着,伺候在侧的碎燕时不时给她续上茶水,怕她噎着。
主仆二人也是自成一派。
叶诗先头还觉得她们怕是脑子有些问题,后来越看越觉得,有问题是自己,她忽然没了自得其满的心思,望着这一屋子虚假的欢笑,佯装出一副和乐的画面……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应当是太子妃也看不下去这对主仆了,她轻咳了一声,唤了沈汀年一声,“沈婕妤可在?”
这么大一个人就坐在那,又不是刚才满屋子人……沈汀年放下吃食,飞快的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应了一声。
“本来这节前的喜庆日子,我也不想处理这个事情。”太子妃没有端长辈的架子,也没有以势欺压的做派,只心平气和的问话,“我跟前养了一只猫,前些日子怎么也找不到了,费了一番功夫,竟是在水里捞出来的。”
沈汀年闻言立马想起那被她一脚踹飞的黑猫了,这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能扯到自己身上?
“你可见过?”
“见过。”沈汀年猜测定然那日有人看见了,若不然也不会召自己来这一趟了,本来这家宴就没必要召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出席的。
“那日殿下召见,嫔妾同徐公公在路上见到过,因那猫出现的突然,嫔妾吓了一跳,还无意踢了它一脚。”
夏日的暴风雨裹了一阵穿堂风进来,沈汀年衣摆裙角都飞起来了,但是她端坐不动,目光平静的与太子妃对视。
太孙妃等人都缄口不语的旁观,等了一会儿,齐嬷嬷不合时宜的提醒了一声:“沈婕妤,之后可还有见过貂貂?”
“没有。”沈汀年摇头。
“把人带进来。”太子妃再度开声,声音透着冷意。
在殿外候了许久的侍卫拖着一个挨了刑罚的宫女进来了,那宫女跪都跪不直,直接瘫软在地上,她睁着血红的眼睛,忍着痛意求饶:“娘娘饶命,饶命啊……”
“这名宫女便是照料貂貂的,她说貂貂是被沈婕妤踹下水淹死的。”
沈汀年表示这事栽的太没凭没据,不说当时有徐肆在场,就是没有了,她也不会因为这么件小事被罚,顶多和太子妃关系更加糟糕……难道为了这个原因搭进去一条人命?
“我没有做过。”重申了一遍之后,沈汀年有些疲乏厌倦,只想早点回去。她冷着脸的样子格外的疏离冷漠,甚至看也不看那地上苦苦挣扎求饶的宫女。
“拖下去当众杖毙,以儆效尤。”
太子妃一声吩咐,那宫女当即就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一众人都沉默的听着外院里传来的哀嚎,很短,只叫了三两声就再也没有了声音。
“都散了吧,太孙短时内不会回来,中秋宴你们自己看着安排。”
沈汀年临起身才朝其他人看了两眼。
赵婧仪端着茶停了许久才低下头抿了一口,喝到嘴里才发苦的很。
束又莲目光冷冷的透着股不善,一直在看她。
而叶诗难得脸色不好看,没有一点笑样子。
风太大,伞也撑不住,碎燕扶着沈汀年顶着雨登的船,因为回竹里馆是逆风,船晃动的厉害,沈汀年晕头转向,最后扑在碎燕怀里把吃的东西全呕出来了。
好不容易回了竹里馆,沈汀年晕船的症状半点没有缓解,一直呕的吐黄水……碎燕当机立断唤了小田子去请太医。
天气坏,运气也不好,送她们回来的船竟然开不起来了,急得小田子喊了两个中官一起划了只小船去找太医。
这个时候的南台水面上一只船都没有,最后还是碰上了巡逻的御林军,求了他们帮忙送一程。
紧赶慢赶的太医到竹里馆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
沈汀年吐得没力气吱声,由着太医号脉,这来的还是个认识的,前些日子随着冯太医在竹里馆住过的汪太医。
“汪太医,我家主子到底怎么了?”
碎燕身上沾染了沈汀年的呕吐物刚都来不及去换,还是汪太医到了,她匆忙去换了一身衣服过来。
“食物中毒,沈婕妤在观月湖吃什么了?”汪太医一开口就暴露出了一些问题,心急如火的碎燕没留意。
“吃了鱼片粥,甜瓜,毛尖茶,还有月饼,桃酱馅儿的……”碎燕一个个数出来,一样不落。
沈汀年腹痛头胀,却扑捉到了汪太医口风里的疏漏,他是如何知道她出了竹里馆,又去了观月湖……沈汀年有些意外的看向他,后者皱着眉头,对着她点了点头,安抚道,“所幸已经全吐了干净,并无大碍,稍后再服一剂解毒汤药,这几日都要注意饮食,需得调理紊乱的脾胃。”
食物中毒听着就不简单,但是却非常容易中招,若救治的及时也不难。
一番折腾碎燕都吓坏了。
沈汀年喝药的时候苦的又想吐,强忍着咽下去,“碎燕,日后我若出去再也不吃东西了。”
太苦了喝药。
“主子,奴婢以后也不会喂你吃了。”碎燕眼泪汪汪,虽然汪太医说吃的几样东西并没有错。
中毒的原因很难说清楚,或许是鱼有问题,或许是茶,谁知道呢。
消息反正是如实报到太子妃那边去了,但是家宴上吃东西的那么多人,没有人有问题,偏就她一个人吃坏了。
若不是做手脚的人太高明,就是沈汀年脾胃娇弱怨不得食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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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闹哄哄的,沈汀年翻了个身,见房间里是昏暗的,辨不清时辰,她也懒得起来,继续睡。
只是隐约觉得不该这么吵,想睡又觉得脸颊痒,沈汀年还以为是有虫在爬,本能的睁开了眼睛,却是有人捏着她的一缕头发骚扰她。
“起来吃东西,都这么晚了。”床前坐着的人俯身挨近,又用头发在她脖颈处搔了几下。
沈汀年痒的往后躲,抬手去抓住他的手,“不吃。”
“有好多吃的,炒珍珠鸡,奶汁鱼片,八宝野鸭,羊皮花丝,箸头春……”
沈汀年肚子咕咕的响起来了,她侧过脑袋,看他,可怜的很,“给我一碗粥吧。”
“我起不来,躺着喝。”
浑身乏力的她躺着才舒服,里衣柔软地贴在身上,黑发披散,眼尾泛红,嗓子也是哑的,看起来的确不宜起床,那就躺着吧,躺着喝粥,也成。
他怜爱的抚着她脸颊,“那我喂你。”
然后,一碗冒着香气的蔬菜粥端了进来,沈汀年枕头被垫高了一些,就这样睡眼朦胧的张着嘴等喂,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喂粥的手法很娴熟,好像常干这事。
“好吃吗?”
“嗯,好吃。”
“以后我都喂你吃。”
沈汀年笑了。
“主子?主子——”碎燕拉开帐帘,就看见睡着的人笑着咬住了枕角,好像梦里在吃什么,她忙把枕头解救出来,轻声的唤醒了沈汀年。
然后,睁开眼的沈汀年有些傻傻愣愣。
“主子,你是不是饿了?”碎燕小心翼翼的问。
天光大亮,已经是第二天了,沈汀年饿了也是正常的,毕竟昨天吐了之后只喝了药。
“嗯。”
碎燕扶着她起来,总感觉这带着鼻音的一声嗯透着股委屈。
是梦里吃的什么好吃的吧,她想。
沈汀年到饭厅用膳,看见端上来的蔬菜粥呆了一下,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太真实了,真实的她都开始怀疑自己现在是在做梦,而梦里才是现实。
总觉得一觉醒来的主子怪怪的,碎燕担心是昨天食物中毒的后遗症,若不然怎么喝一碗蔬菜粥,还能发呆走神。
第两百七十一章寻人
西莲山脚下,一户农家内,天不亮就进进出出的人。
徐肆手捧着装满吃食的托盘轻轻敲了敲南边房间的门。
等了一会儿,房门打开,濮阳绪随意的套了件外衫。
“殿下,这是随行太医开的方子配的鸡汤,放了好几味药材,说是这地方瘴气重天气又热……”
濮阳绪睡了一晚上硬床板,浑身不舒服,等徐肆放下托盘,他端起那蛊鸡汤就一口饮尽,确实满嘴的草药味。
“殿下,江大人还有何先生他们都在北边屋里等着了,江大人还说收到了京城来信。”
“让他们先等着。”
“是。”
濮阳绪边用饭,边看着摊开的图卷,这图他已经闭着眼就能绘出来了,所以一进入西莲山脉,他就认出来了地形,然后现在需要破解的是这图卷既然是指西莲山,那为何会在棺中?因为被工匠们挖穿的山脉就是西莲山脉……
没有半点头绪,单凭一张图卷就是再聪明也没用。
濮阳绪到北边房间的时候,此次随行的人都到齐了。
“殿下。”
众人起身行礼,濮阳绪抬了抬手,这段日子奔波劳顿,鲜少集聚一处议事。
“殿下,驻守此处的守将曾是琮王旧部,可要去打个招呼?昨日我们一行人动静不小,最迟明天也该查到消息了。”
濮阳绪不记得这号人,“想办法遮掩一下,也不知道待多久,越少人知情越妥当。”
“西莲山太大了,连绵的山峰看不到尽头,殿下,眼下要如何找寻?”束泰先开口问了,他也是此行中与濮阳绪关系地位最近的,毕竟也是皇亲国戚,又是武将,有他在,很多问题都省心些。
江科道:“眼下还是先上山看看那处龙穴,我总觉得墓地主人的身份才是最关键的。”
而一旦查出那墓地主人的身份,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可皇上命令翰林院查遍了史书记载,还有大周历代皇帝的皇陵地址,从未有选址西莲山脉的……”出身翰林院,现在在刑部任职的肖侍郎接着说,“墓地主人的身份查了这么多年都查不出,而那铁匣子上的龙纹拓印也不是内务制造司现存记录里出现过,完全无迹可寻……”
“本来就不好查,若不然都八年了也不会没有半点进展,皇上现在把事情交给了殿下,便是给予厚望,若连我们都查不出,这铁匣是要永封珍宝楼了。”束泰适时的给大家鼓鼓劲。
濮阳绪听了这么久,眉头都没有松过,他看向唯一没有开口的人:“何先生怎么说?”
谋士何先生是个清瘦的青年,他没有在朝中任职,也不谋仕途,寻常就爱喝点小酒听听戏,但是濮阳绪挺敬重他,称一声先生。
只因此人师从得道高人,会些占卜玄术,还通晓天文地理、八卦盾甲,着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何先生慢慢悠悠喝了口茶,咂摸着没有酒的清淡滋味,“回殿下,此行无凶吉,也无所获。”
“……”众人。
一瓢凉水浇的透心凉。
濮阳绪站起身来,“分三队,一队上山,一队进城,一队去西莲山脚的各个村庄探访,这墓地既然存在,总会有人知道……五日之内再回来聚合。”
不管结果如何,来都来了,总要做些事。
……
玄风一声长嘶稳稳停在原地,四蹄踏在地上,沙土飞溅,威风凛凛。
濮阳绪看着空落落的村口,问,“这就是人口最多的王家村?”
束泰也觉得奇怪,“这看着也没有什么人口。”
为了不引人瞩目,在西莲山脚下的各个村庄探访的行动就化整为零,两人一队,在五天内尽量将所有村子都走遍,而他们两在上一个村子听人说了,附近最大的村庄是王家村,在西莲山住的时间应当是最久的,世世代代都长居此地。
这偏远地方的村庄百姓都很淳朴,对他们路过的外乡人也很热情,留他们住宿也留他们吃饭,还都是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
“是不是他们说错了,这个王家村没有什么人——”
“这不是王家村呀。”有路过的村民听见他们说话,便笑着答了一句。
束泰忙追问道:“那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虎口村。”那人边走边回答,还用手指着村子后头的山,“看那山坳啊,是老虎口……”
濮阳绪抬眼看过去,还真有些像怒吼的老虎,但是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来这边的路是他问的,当时束泰拿着水囊去装水了。
现在看来,被他问路的人应该是乱指的路,而堂堂太孙殿下,打听个小村庄都打听错了路。
濮阳绪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和自我怀疑,怎么会有人不认路还给人瞎指路。
束泰及时安慰他:“虎口村就虎口村,听这名字就不一般,走,说不准还有意外收获。”
马往前行了一段路,束泰还补充,“回去我们还走来时的那条路,遇上那个瞎指路的,打他一顿。”
濮阳绪心情好起来了,“嗯,你打,我看着。”
堂堂太孙殿下不打普通人。
玄风撒开蹄子跑了起来,一瞬间就进了村,恰好又是吃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烟囱里都在冒着烟,乡下就是这样,有没有烧饭抬头看一下那屋顶的烟囱有没有冒烟就知道了。
他们才下马就立即被村民围观,一个比一个来得快,一听是路过的想歇脚,都很热情的邀请,尤其是村妇们看见濮阳绪,那脸上都笑开了花,连四五岁的小女娃都看着他咯咯笑。
安宁的小村一下子喧闹起来,最后还是村长家得了殊荣,迎了两位客人进门,在饭桌上加了两幅碗筷。
能与濮阳绪同桌而食,这应当是他们此生最接近富贵的时候,但是朴素又好客的村长并不知道,一顿饭吃的热闹,束泰十分豪迈的陪村长饮酒,那糯米酒劲儿足,半坛子下来,村长还没大醉,但话却多起来了。
束泰趁机拉开话匣子,问他们对西莲山熟不熟,有没有知道这西莲山的特殊之处等各种问题。
但是和之前探访的一样,村民们对西莲山没有太多的了解,他们历来除了上山砍柴逮野味,就是把祖坟建在山上,并无其他。
据他们所言,每个村都只会在自己村里的后山建立坟场,而濮阳绪等人此行要寻的那个墓地山脚下并没有村庄,二十里外才有人烟。
束泰有些失望,问不出有价值的东西了,只好打听一下下个目的地王家村的路。
“我们虎口村虽然人不比王家村多,但是其实我们村比他们村早迁来的,”村长听束泰打听去王家村的路,便指着东边的方向大致讲了一番,“不过我们村在山坳里,很少有外乡人路过的,这几年你们还是头一个……”
“想当年我们村也出过名,你们进村时也应该看见了,村后面的山,那老虎口的形状,可不是天生就有的,是有一回天降神雷把山劈开了。”
濮阳绪和束泰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工匠们曾说过建的好好的皇陵也是因为打雷被劈了,然后才导致的塌方,后来他们想要填平挖好的寝穴,却又引来山震,这才神奇的出现了一具棺木的……整个过程委实不同寻常,少一个环节都很难让那棺木现世。
“大叔可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劈得雷?”束泰问道。
“那应该有七八年了。”村长刚说完,隔壁就传来一道妇人的声音,十分的响亮,“是八年,老胡你忘了,那年老二家媳妇生的喜儿,现在喜儿都八岁了……”
果然,竟是同一年。
“你说得对。”村长赶忙应了一声。
再回头对濮阳绪二人笑的憨厚,“我家老伴儿,大嗓门……”
“嗓门大好,嗓门大有福气……”束泰乐不可支,说着还对濮阳绪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觉得他大概是没见过这般声音粗犷的妇人。
濮阳绪也笑了笑,确实没见过,他收的女人不仅要长得好,声音也要好听,这样某些时候才会多一些享受。
村长很久没有饮这么多酒了,他笑着拍了拍束泰的肩,“后生可畏,你酒量牛气,我喝不过你……”
束泰朗声大笑,他可是在军营里练出来的,若没点酒量岂不是被人捏着鼻子走,笑完,他替村长又斟了半碗酒:“后来呢,这雷劈开了山,你们村就改名虎口村了?”
“不行了,不行了,喝不动了,再喝下午下田干活就干不动了。”村长摆了摆手,不喝了,打了个饱嗝,接着讲虎口山的来历,“我们村一直就叫虎口村,不是先有的虎口山,是因为叫虎口村,天才降下神雷,劈出虎口山……”
“先有村,再有山,顺序可错不得,错不得……”
越说声音越含糊,酒劲上头却是真的醉了。
濮阳绪脑海突然一闪而过一个大胆的念头,顺序不对?难不成找不到来路是因为没有来路……不是先来而是后来?!
可这念头太荒诞了,他摇了摇头,怎么会,有这么疯魔的念头!
第两百七十二章得寸
“老胡?老胡你看你这有客人,你还喝醉了。”
烧了一桌子菜的村长老伴进来了,忙把人扶到后头房间去午睡了,再出来就笑着冲濮阳绪和束泰道歉,“这老胡难得这么高兴,竟把自己喝醉了。”
“大婶儿不用这么客气,是我们不该喝……”
束泰在濮阳绪的眼神示意下,站了起来,酒足饭饱是时候走了,但是他留下的银子对方说什么都不收,推来推去,最后束泰只能收回来了。
其实这几日来遇见的农户都是如此,执意不肯收银子。
出了村之后,束泰感慨:“若是大周处处都这般,才叫盛世河山。”
“会的。”濮阳绪飞身上马,最后回头看向不远处的虎口山,“迟早会有那么一日。”
束泰一拍脑袋,喝了点酒怎么也上头了,眼前这人可是未来的储君,他忙跟着上马,一边说道,“其实这西南边境挺好的,没有战乱,百姓们都知足常乐,春耕秋收,虽没有大城池那么繁华富足……”
濮阳绪已经骑着玄风疾驰,风里传来他的声音,“繁华富足,太平安稳,都会有的。”
束泰笑着追上去,朗声应喝:“都会有的!”
干劲有,热血有,盼头也有,美好的未来就一定会有。
他们坚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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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过后,又热了几日,比先头下过雨之前还热。
“秋老虎,热的要命。”碎燕端了冷饮进来,两边额角都在流汗。
沈汀年穿着薄纱做的白色裙子,坐在竹榻上看书,一边的寒莓替她扇着扇子,除了门开着,窗户都关着,屋里四角都放了冰盆,可还是很热。
“咱们北边都这么热,南边岂不是更热。”碎燕把东西放在桌几上,走过来要替换寒莓。
但是见她满脸汗,寒莓摇了摇头,“燕姐姐你歇会儿,小心中暑了。”
“过几日下场雨就好了。”沈汀年放下书,端起那冰凉的甜汁喝了几口,酸酸甜甜冰凉凉的,很解暑。
“你们各自分一杯吧。”
这加了冰块的冷饮都是现做的,放不得,碎燕和寒莓都没有客气拘谨,分了剩下的两杯喝了。
“哦对了,主子,奴婢听小田子说,今日送过来的冰供比之前少了,他刚匆匆划了船去内省府了。”
沈汀年挑了下眉,“少了?”
“嗯,这天太热了,寝房里晚上也断不了冰,原先用着还能富余,现在却是刚刚好。”
这个时候也是每年最缺冰的时候,谁都熬不住热,就是花钱也要求一些冰,沈汀年虽算位份低的,但是她的供应却半点不差,自然不用掏银子。
沈汀年这几日都叫碎燕她们在她寝房里的竹榻上睡的,没有冰的房间根本热的睡不着,小田子都中了暑,连喝了两天的解暑汤饮。
“外头这般热,去内省府的路也远,奴婢都担心小田子回来又中暑了。”碎燕把喝完的杯子都收起来,刚要端出去,就被寒莓接了过去。
好不容易能得到进殿伺候的活,寒莓做啥都积极。
望着她的背影,碎燕笑着拿起扇子,替沈汀年扇着风,“寒莓不怎么爱说话。”
沈汀年重新躺回去,书拿上了却没有翻开,“都这个时候了,去年的存冰都用完了,冰少供了一些也合情合理。”
碎燕点了点头,也觉得如此。
然而事实却没有她们想的那么简单。
半个时辰后小田子回来了,进殿时一头的汗水,一进来带着一股热浪,脸也晒的发红。
但眉尾的一道刮痕更红,是破了皮要渗出血来的红。
沈汀年眯了眯眼,她都不用细看,也辨出那是被指甲刮伤的。
碎燕也瞧出来了,而且还是女人的长指甲。
被两人盯着看,小田子下意识低了低头,他回来特地洗了个凉水脸,幸好皮厚看不出掌印,但是指甲的刮伤又长又深,一时半会消不下去。
“主子,奴才……奴才没用。”
“是谁?”沈汀年合上书,坐姿依然懒散。
小田子接过碎燕递过来的凉茶,虽然渴口得很,却没有急着喝,“是太子嫔何氏,她……把我们的冰抢走了,奴才也没敢顶撞她,是她说奴才长得碍眼,以后不许出现在她面前,还叫人……掌了奴才。”
他去内省府就是想问问冰供缘何少了,一打听是太子嫔何氏的人抢占了竹里馆的冰,便打算回来同沈汀年禀报,哪知道刚出内省府的大门就遇上乘坐着软轿来的太子嫔何氏。
“无缘无故就打你一顿?”碎燕含着气怒问道。
小田子点了点头,他也不是傻的,作为一个奴才哪里会主动去招惹主子。而且还是一位惹不起的人。
“你先去取一块冰敷一下脸,今日就不要当值了,歇着去吧。”
“谢主子怜恤,奴才告退。”
小田子端着茶就下去了,等出了门才把茶水喝了,好喝,又凉又甜。
“主子,这个太子嫔是不是觉得自己怀了个孩子就可以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了!”
何氏的名头响亮的连沈汀年都知道,是因为此人委实嚣张和没脑子,之前她去观月湖家宴就看见过何氏,听说是之前南台禁令期被人送进太子身边的,连着受了一个多月的恩宠,直接晋升的太子嫔位,中秋节那日极其做作的在太子妃主持的中秋夜宴上晕倒了,招了太医诊脉,竟是有了身孕。
若说之前就喜欢出门招摇,现在更是有过之无不及,这热的天也要去内省府耍威风,冰供已经给她了,还嫌不够,要把别人的抢了去,也不止是竹里馆,旁的地方也是。
更过分的是占了就占了去,还逮着那不服气的就一顿打,小田子只是去问询一下也被掌诓了。
这样的人哪里用沈汀年管,到处得罪人迟早要完,但是呢,从被人截去了水果,栽赃踢死了太子妃的猫,食物中毒……到今天的小田子被掌诓,一天天一桩桩的分明是不打算让她过清净自在的日子。
躲着不出门?总会有办法膈应她,沈汀年甚至可以预想,接下去只会越来越过分,逼得她不得不出手。
“小田子那边不是有两个跟班跑腿的,你晚点去找个机灵的,让他打听一下这次被占了冰供的人有哪些。”沈汀年要看看竹里馆是顺便被欺负的还是有人特意拾掇何氏的,“若是我没记错,上次家宴的时候,看见席间有个肚子挺大的妃嫔,与那何氏不太对付的样子,打听打听她是谁……”
对付这种蠢笨的恶人是没有必要自己出面的。
碎燕立马就领悟了她的意思,“奴婢明白了。”
与竹里馆被抢了冰供却还是有冰用不同,太子宫里的天水榭是一点没有,毕竟不是人人都像沈汀年,内省府的管事不敢得罪,紧急又凑了一批冰给送去。
肚子已经六个月大的太子嫔文氏热的胸闷气短,孕妇本就体热,说起来也可怜,本就是侍女出身卑微的很,好不容易逮到机会翻了身做主子,如今却连个冰供都用不到,归根结底也是太子薄情,恩宠的时候捧在手里,有了新欢转眼就把人弃之如敝屣。
听侍女说是何氏抢了她的冰供时,文氏紧紧攥着手帕气红了脸,再看侍女被打的红肿的脸,那哪里是打侍女,分明是踩踏她的尊严,最后更是气哭了。
“欺人太甚,她……欺负我现在失了宠,连我肚子里的孩子都恨不得弄死,现在是不给我活路了!”文士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主子,可不能哭,小心身子啊。”侍女连忙安慰她,屋里太热了,怕文氏身体受不住,“若不然奴婢拿银子再去买一些冰回来。”
“我哪里还有银子!”文氏一甩帕子翻了个身哭,原本很坚强很有心机的一人,现在也只能哭了。
侍女也没有法子,钱都是文氏自己掌,能不能拿的出她心里还是有数的,之前还是侍女的时候文氏就没少得赏赐,太子人虽薄情手却大方,高兴了什么都舍得赏人。摸准了他的性子的侍妾们都会在得宠的疯狂敛财敛东西……眼下这最难的时候文氏都舍不得拿出钱来,她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出去打了凉水进来给她擦脸。
第两百七十三章进尺
许是老天也觉得热过头了,又仁慈的降下了一场雨。
雨后的南台清新舒爽,太子来了兴致,让人摆了一场赏菊宴,与中秋宴不同,那是太子妃主持举办的,由他摆的宴,捧场的自然更多了,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过去了。
不仅有宴席,有上万株的金菊可赏,还有折子戏,万菊园里迎来了一年之中最热闹的一天。
太子妃到的时候,太子还没有到,这地方她以前还住进来过,后来扩建了的更大更好了,倒是不再安排人住这里了。
先来的一众人全都起来与她见礼,太子妃笑着入座,摆摆手示意对她请安的都坐下。
台上还在唱着小曲,正戏还没有开场,众人按位份大小渐次入座,太子嫔何氏和太子嫔文氏挨着在一处,何氏先来占了前头,文氏坐在后面看着平静,衣袖下的双手却是紧握了起来。
她是伏低做小过的人,懂的隐忍,所以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才能一忍再忍,但是……忍无可忍,就不能手软了。
文氏深深的看着前面的何氏,今日这样好争宠斗艳的机会,何氏自然不会放过,穿的织金锦缎裁制的新衣,衬得她面容很是娇艳,这样的料子不仅要有点身份才能有资格穿,还费不少银子,而文氏记得何家可不算多富裕,这钱怕也不是她自己的。
没等多久,太子终于来了,身边还有个娇滴滴的美人挽着他的手,看着脸生,想来也是新收的。
众人连忙起身请安,何氏一边福身,一边目光狠狠地瞪向那攀着太子的美人,若不是她身子不方便,又怎么会让这南台的侍女爬上来!
正愤恨的想着,何氏还没站直就被人从背后扑倒,来得突然又迅疾,她吓得尖声大叫。
太子和太子妃并排才刚入座,听见动静望过去,“发生了什么事?”
何氏摔在地上身上还压着六个月大肚子的文氏,她失声尖叫不止,下意识的想把身上的人踢打开,但是身体一动却传来一阵剧痛,一滩血从她裙下晕染开——吓得周边的人齐齐往一旁退让,太子在高台上座看见了,人也没动,就是皱着眉,觉得这何氏的声音委实刺耳。
还是太子妃出声斥责:“还都愣着做什么,把何氏和文氏都扶起来,去请太医来……”
好好地赏菊宴刚开场就来这么一出,委实扫兴,太子极其不高兴,连多看那两人一眼都嫌烦,不过太子妃已经开口处理了,他也就暂且忍耐。
文氏被扶起来之后,面色痛苦的捂着肚子,却还强撑着颤颤巍巍的跪下:“嫔妾知错,嫔妾腹痛难忍一时没站稳,竟撞到了何姐姐……”
“你这贱人,你敢撞我——啊,我的肚子!”何氏此刻才发现自己流血了,真正的开始恐惧慌乱,本来要扶着她的侍女吓得一缩手,瑟缩的都不敢动她了。
“快救救我的孩子……”
“把她嘴堵了,抬回去。再去请了太医看,孩子保得住保,保不住罢了。”被叫声吵得头疼的太子终于开口了,他最是听不得这种刺耳的声音,加上心情郁燥就会犯头疼。
太子妃一听这话,简直连表面的和善都险些维持不住,当初同她翻了脸要立文氏为侧妃,现在也没见他多瞧文氏一眼,这个何氏更是,被他宠的嚣张无脑,不知道多惹人厌烦,但是眼下都成这样了,就得了一句‘保得住保,保不住罢了。’。
哪怕是再看不上的男人也是自己的夫君,也是她孩子的父亲,一想到这儿太子妃就犯恶心,大抵是空气中传来了血腥味太难闻了。
“齐嬷嬷,你送何氏回去,还有文氏,一并都请了太医看诊。”冷着声吩咐完,太子妃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水苦口,回味甘甜,暂且压下那翻涌的恶感。
文氏自始至终都双手捂着肚子,面上痛苦无比,但是下身却没有什么异常,反观已经失血到不用堵口就晕厥过去的何氏,那肚子里的孩子的结果也不用猜了。
没了这个孩子,以她今日尖叫连连失态狼狈的模样,怕是很难再惹的太子关注了,失宠自不必说,俗话说得好,自作孽不可活。
很快就有宫人上来泼了水清扫场地,戏台上重新吹拉弹唱,这才是真正的好戏上场,伶人们的声音婉转绵长。
但是众人却没有心思听,只在脑海里回味刚才的那出戏,文氏是真的摔了还是故意撞人怕只有她自己清楚,但是结果是喜闻乐见,连刚被何氏瞪了一眼的才开始自己的妃嫔之路的美人都悄悄露出愉悦的笑。
也有人没想到这文氏胆子这么大,拿六个月大的身子去撞人,要不是看着她大肚子,刚才闹得动静怎么说也要挨罚的,但是无论是太子还是太子妃都没有过问她一句。
没有关怀也没有责罚,说不出可叹还是可悲。
随着各色菜肴,瓜果点心上了席座,早就把刚才的事情抛却脑后的太子慢慢悠悠的饮起了美酒,翘着腿看着台上精彩不断的折子戏。
好一番悠哉乐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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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嫔何氏失血过多不仅孩子没保住,最后竟然因为止不住血,连命都搭进去了。
这个消息传到沈汀年耳朵里的时候,她正听着乐师唱江南的小调。
“主子,怎么会人也没了?”碎燕还以为文氏顶多是报复回去,没想到这一撞,就一尸两命了。
沈汀年听着曲儿,看着水里的游鱼,这在水边搭的凉亭很不错,软椅一放,趴着还能把手里的鱼食撒出去,“三个月的身子本来就不稳,若是吃些大补大伤的东西,一旦血崩就不可能止的住,应该是还有人更想要何氏的命。”
文氏不过是一枚明棋,这藏着的人,才是真的聪明。
碎燕叹了口气,虽十分讨厌何氏的为人,可到底是人命一条,说没了就没了。
“据说这件事太子妃连查都没有查,就吩咐齐嬷嬷出面安排了后事,而那文氏从太医院得了安胎方子后也只派人打听是谁帮她……”碎燕其实还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沈汀年只让寒莓去给汪太医递了句话,汪太医就真的会帮忙。
正是因为有了安胎的方子护身文氏才敢去撞人,抓住了赏菊宴靠近何氏的机会。
沈汀年手里的鱼食撒完了,躺回去软椅上,微风吹佛慢慢的竟然睡着了。
“醒醒。”
睡梦之中听到有人唤她,迷茫的睁开双眼,入眼所到之处一片茫茫的雾,直到日光渗透进来,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在前头走着,沈汀年迟疑了一瞬就跟上去了。
“你去哪?”沈汀年走了一段路,人也清醒了许多,便伸手去拉对方,谁知那女子一回头——她看见了自己的脸!
“你是……你是我?”沈汀年震惊的都顾不上自己是梦境还是幻觉,立马甩开对方的手,而那虚白的身影被她一甩就要消散在白雾里。
“你——”
白雾越发浓厚,人影渐淡。
“别走!”
沈汀年猛地喊了一句,从睡梦中惊醒。
“主子。”碎燕她们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关心道,“主子你怎么了?”
沈汀年怔愣半响,举目四望,还是在水边的凉亭,她抚着心口,平复喘息:“我没事。只是又做梦了……”
但是今天的梦却与以往不同,随着那个白影的消失,她感觉自己似乎能记得住梦境了,像是一根线突然就串通了所有的疑惑,形成了完整的脉络。
以前记不住是因为她自己被困在梦里?
第两百七十四章堂姐
霜降的时候,太孙一行人回了京,同时在南台避暑的众人也要启程回宫了。
比起来时简单的一些行李,沈汀年回去时,装了两辆马车的东西,这还是抛去了大批夏衣的情况下,自然还多了一个人。
天不亮碎燕和寒莓就起来收拾,和小田子他们一起把东西整装到船上,又运送到对岸,装了车,沈汀年是等到太阳高高挂起才起的床,用了早膳还等了一刻钟才登了船,这次先吃了汪太医开的药丸,能舒缓晕船症状,加上船行走的顺畅,总算没有晕的太厉害。
太孙婕妤的马车不大,基本就跟在队尾,不算太远的路慢慢悠悠的走了大半天才进了皇城,又在街上行了许久进了宫门。
这次没有等她下马车,太孙妃那边就派了人传话,让她们回去整理行李,不必过去请安问候了。
沈汀年被碎燕和寒莓扶着下了马车,坐太久腰酸腿乏,后面两车的行李还在被守门的侍卫检查,她也懒得等,就直接先行回太孙宫。
“主子,奴婢留下和小田子一起等行李吧。”碎燕惦记着那些太孙的赏赐,都是贵重的物件,别检查完了少了或是磕了。而且等会马车要往太孙宫行,到了地方还要搬下来,若没个人坐镇看好了,真不小心毛手毛脚打烂东西了,都不知道处置谁。
沈汀年想了想,“也好,你去吧。”
碎燕福了一礼忙就转身往后头去了。
这回没有撵轿坐,沈汀年走着长长的宫巷,没多久就累的额角出汗。
“主子,这边歇息一下吧。”寒莓扶着沈汀年站定在靠墙处,今日回宫的人来来往往,免不了匆匆忙忙,怕有人冲撞到沈汀年,寒莓护着在她外侧。
“算了,不歇了。”沈汀年站了一会儿就发现来往搬东西的宫人多,走路都扬起灰尘来,她不想待着吃灰。
拖着舟车劳顿一天的身子回到住处,发现多了两位侍女等候在门口,一看见沈汀年,齐齐行礼:“奴婢请主子安。”
沈汀年点了点头,“起来吧。”
进了门才发现屋子收拾的整洁干净,和她离开时并无二致,花厅桌上茶壶里装着刚泡好的茶,寒莓倒了一杯出来,温温热热的刚好能入口。
沈汀年轻轻嗅了下,然后一饮而尽,不管怎么说人都安排进来了,总不能现在就赶走,她放下杯子,也没有多问什么话,只道:“你们二人一个跟着碎燕,一个跟着寒莓,以后白天和晚上值班就互换着来。”
寒莓闻言心里有些动容,也暗暗松了口气,她毕竟是外头带回来的,比不得这宫里出身的宫女更懂宫规更会伺候人。
“谨遵主子吩咐。”两人又是异口同声。
沈汀年起身往卧房走,“准备些吃食,再准备些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她急需睡一觉缓解疲劳,而且一回到宫里,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被束缚住了,连天都压低了,说话声都要控制了,还是外头舒服,回了宫还得开始请安,每日都没得那么自由了。
以后就得在屋里待着了,突然开始期盼下一个夏天。
沈汀年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快速的洗了一个澡,就睡下了。
可今晚的宫里却非常的不平静,先是乾清宫里,皇上犯了老毛病头风症,传了太医,后来娴妃那边养在身边的小皇子也闹了肚子,折腾的大半夜。
到了后半夜东宫太子那边又紧急传了太医,说是扭到腰了,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而知,反正大抵是不怎么雅观。只知道从此之后太子就落了下了腰疼的毛病,常年要贴膏药,疼起来就得静养,为此送入东宫的美人着实少了许多。
沈汀年第二日去太孙妃那请安,听着屋里的女人叽叽喳喳,说的都是这些事儿,还讨论的非常投入。
睡了一晚上还有些懒懒的,时不时打个哈欠,沈汀年无聊的想,这些人个个精神奕奕,都吃的什么……很快有个比她更疲乏的人出现了。
太孙妃昨晚也没得闲,因为太孙回了京,却没有回宫,她一晚上都在等消息。
“回宫了之后大家都收收心,老老实实待着,有闲空的不妨开始抄些佛经为大周祈福,为皇上祈福……”太孙妃一番交代,比刚入太孙宫那会儿多了些强硬,正妻的威严逐渐展露。
沈汀年敏锐的察觉到一股多事之秋的味道,早上听小田子说,在厨房那边看见过徐肆,太孙人没回宫,随侍却都打发回来了……
算了,不该她操心的想了一下就过了。
一盏茶功夫,太孙妃说完了,就让大家各自散了,单独留叶氏姐妹说话。
沈汀年记得在南台,叶诗确实同太孙妃走得近了。
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沈汀年打心底里觉得日后还是远着点她们。
……
沈府后花园,天色近黄昏。
两位侍卫正守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妇人,她容貌秀丽,神情却惶惶不安,手一直在绞着帕子,不过这份害怕并不像是被眼前陌生人看守而致,否则这府邸里人也不少,她若是尖声叫起来,定然会引来人。
既然选择了沉默不语,那就说明她也知道濮阳绪等人的身份不同凡响。
刚在走近的濮阳绪低声问身边的人:“到底怎么回事?”
“方才在我们同沈河谈事的时候,有人曾在外院门口徘徊犹豫许久,似乎想进来又不敢进来。”江科道,“便是这位叶夫人。”
嫁给叶家大少爷的沈家小姐,沈清岩。
沈清岩紧张的呼吸声都加重了,见江科语调温和,举止也绅士文雅,她认得他,也知道他是个极讲道理的人,再看濮阳绪俊美无畴,贵气不凡,便再顾不得害怕与顾虑了,急急道:“可是太孙殿下?”
濮阳绪背着手没有应。
江科点头:“叶夫人有什么话直说,此地此时多有不便,我们也不好久留。”
“是,是……”沈清岩定了定神,恳切道,“我是想求太孙殿下能否允汀姐儿回一趟沈家……”
其实她也是没有办法才会冒险来求的,若不是沈家不肯帮她……可这一开口她就觉得难以启齿。
汀姐儿?沈汀年?濮阳绪皱了下眉,显然是对这种要求觉得无厘头又不耐烦听下去了,他刚要转身走,江科也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再插嘴了,毕竟这个事情是太孙私事。
“等等,殿下,求你了。”沈清岩见他要走,竟然当即就跪下去了。
唬的江科往后退了两步避开,这好歹也是沈河的家人,他于心不忍,就好心问了句:“到底什么事情你且说清楚,这样没头没尾了,殿下自然是不听——”
“是因为我家夫君要熬不过去了,他想最后见汀姐儿一面,他已经病得极重了……”
“……”江科瞬间觉得自己是真的作死,他现在想走来得及吗?
濮阳绪收回了挪动的脚,声音透着寒:“叶荣既是要死了,还惦记见本宫的女人?”
沈清岩打了哆嗦,却忍着惧怕吐露原委:“是,他说见了汀姐儿,才能甘心咽气……若不是没有办法,我也不愿意背着沈家人求到殿下跟前。”
一年前叶荣被媒婆带着上沈家来相看沈清岩,却在过二门的小苑看见了沈汀年,一见钟情,便魂牵梦萦,茶饭不思,整个人跟着魔了一样。
非要娶沈汀年。
但沈汀年却非常不喜欢他,觉得他的迷恋像中邪了,神志可能有问题。
后来叶荣的疯狂追求更是让她厌烦无比,尤其他还每隔一段时间就请媒婆上门提亲,人也总堵在沈家门口等着见沈汀年,当时沈家当家的还是沈老夫人,她见过叶荣一面就拒绝了叶家的提亲。
叶家怎么说也是大周第一皇商,与沈家结亲,那也是沈家高攀,屡屡拒绝,弄得叶家也没有颜面,可叶荣才不管这些。
没过三个月沈老夫人就病重过世了,换了沈家大房,也就是如今凤来书院沈院长的夫人当家,叶荣再上门提亲,沈夫人应了,但是嫁的不是沈汀年,而是沈清岩。
这件事做得非常不厚道,叶家倒是没有为这事撕破脸,只要娶的沈家姑娘,也没什么差别,可叶荣差点疯了,据说新婚当夜就大闹起来,连夜要赶到沈家去找沈汀年,把叶家人折腾的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才劝住了。
可没过几日叶荣就病了,不吃不喝,把自己弄的身形消瘦,要活活饿死,逼得叶家长辈不得不去沈家讨要说法。
其实哪有什么说法,从一开始沈家就没打算把沈汀年嫁进叶家,叶家老夫人何等精明,知道沈家看不上叶荣,她上门来就是为了亲自见一面沈汀年。
最后人也见了,叶家老夫人向她道歉,说这事闹的于沈汀年清誉有碍,端的是知进退,又大方得体,可沈汀年却没领情。
直接甩了一句受不起,希望叶家能放过她。
叶家老夫人回去之后,就下令让人把叶荣看牢了,不吃东西就灌着吃,不喝药就往嗓子眼倒……一番铁血镇压,叶荣就拖着一条命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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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五章讹钱
大概过了有半年时间,叶荣一度差点熬不过去,直到叶家老夫人临终前一巴掌把他打醒了,叶家男丁不兴旺,一直靠着老夫人掌权经营,如今她这一走,整个家能挑大梁的男人还只有这个为了女人要死要活的大少爷。
他终于从浑浑噩噩中脱离,开始休养身体,虽然依旧挂念沈汀年,但是为了能把家撑起来,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
本来他还打算等自己彻底好了,叶家也稳定下来了,就再去沈家寻沈汀年,凭着自己的能力和真心,求得她愿意嫁他。
靠着这个念想还真的有了很大的起色,然而没想到大,选的消息传来,沈汀年成了待选秀女。
叶荣大受打击,却还苦苦期盼沈汀年能落选……结果自然是没能如愿,沈汀年入选了。
这个消息彻底打垮了他,一蹶不振,病如山倒,就在这个时候叶家的女人站起来了,叶大小姐和叶二小姐顺利入选,双双进了太孙宫,叶荣的姨娘,也就是叶诗的母亲掌了叶家大权,把摇摇欲坠的家支撑住了。
听完这一整段过程,濮阳绪面色有些冷,没有说话。
江科知道这必然是不高兴到了极点,才会连话都不愿意说了。
“叶夫人,还请起来吧,这事……”江科绞尽脑汁勉强道,“就算殿下容许沈婕妤回家探亲,沈家也不会让她与外男接触,更何况,我想沈婕妤必然自己也不会去见叶荣。”
沈清岩哭的更凶了,刚才诉说叶荣一病不起她就已经泣不成声,说实话,若不是她这般痴情模样,江科都不会说这段话。
濮阳绪转身就走,才跨了两步,沈清岩骤然喊道:“殿下,我知道沈汀年的一些事情!”
“你说什么?”濮阳绪停下脚步,语气里不带任何情绪,但是沈清岩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恶意,以及他微微眯眸看向她,不,不是看她,是蔑视她。
沈清岩唇哆嗦的厉害,声音也小了:“你们找沈河应当是问沈汀年的事情吧?前段日子沈河派人去西塘查探沈汀年的底细……还收集走了许多沈汀年的画作,她打小就会画画,没人教她……”
画作……图卷?濮阳绪和江科同时想到了。沈河第一回见图卷就露出异色,当时濮阳绪只问了一句倒没有多想,而第二天江科就跟他说沈河留在京城可做些后援工作,他也没有在意就应了。
后来江科去信问询沈河有没有查到图卷的线索,收到的回信却让人失望,并没有进展,因为他们此行所有举动都要向濮阳绪禀明的,所以濮阳绪也知道他去信回京过,直到他们像何先生预言的无功而返,在回京路上碰上了琮王府的管家亲领商队赶路回京。
更巧的是他们当中有人去过西莲山,被濮阳绪一行人中的谋士何先生认出来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敏锐如濮阳绪瞬间就把沈河,琮王府,西莲山联系在了一起……于是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琮王,没找到,琮王赶在九月初回京然后又马不停蹄带着琮王妃出门游玩去了。
事出无常必定有妖,濮阳绪调转马头就冲着沈府来了。
濮阳绪回头看向江科,后者显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勉强的笑,刚才他们在沈河的书房问及图卷的详细,沈河却还是说自己不知情,愧对太孙殿下……
“你如何知道沈河在查这些事?”江科没忍住问道,沈河做事不该这么不小心才是。
沈清岩见他们比刚才听的认真,知道自己赌对了,心下一松,“我父亲寄了信告诉我,在我们那种小地方,多了个外地人立马全村都知晓了,他打听了什么自然马上就传到族长那了。”
沈清岩和沈汀年都是沈氏老家的旁支,但两人也是真正的堂姐妹,倒是与京城沈家的其他人亲缘关系隔得远些,当初也是一起进的京,这些年虽然一个在书院,一个在沈家后院,但是关系其实还可以,这个还可以是沈清岩自己认为的。
事实上沈汀年就是因为她也是西塘出来的,才会每次被她骚扰的时候没有赶走她。
后来沈夫人李代桃僵把沈清岩嫁给叶家,沈汀年还为这个事情同沈夫人吵过一架,吵完了沈夫人才告诉她,是沈清岩自己乐意嫁的,搞得沈汀年十分尴尬,没再管这件事了。
“只要是沈汀年的事情,我肯定比沈河知道的多——”
濮阳绪冷笑一声,这下是真的甩袖而走,那方向是他们来的前院。
江科冲两位侍卫使了个眼神,也急急忙忙跟上去了
沈清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靠近的侍卫一掌拍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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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的第二天沈汀年请安回来,让碎燕取了她在南台的画作,准备要分类题字,改为画卷珍藏。
所有的画里面没有人物画像,题字也只标注了时间地点,然后盖上她自己的玉印,一个‘沅’字。
她正盖印呢,尤为认真,并没有关心外头动静。
突然一回头,见濮阳绪背着手站在身后,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吓得她后腰撞到桌案上,虽然没有叫出声,但是手里的玉印脱手往下掉。
被濮阳绪伸手捞住了。
“嫔妾不知哪里惹着殿下了,要这般吓人。”沈汀年撑着桌子问他。
濮阳绪捏着她的玉印看了眼,轻飘飘的反道:“坦坦荡荡怎会怕吓,背着人做坏事的才会怕吧?”
沈汀年想把画甩他脸上,叫他看清楚,她能做什么坏事?
许是看她满脸噎到又憋气的模样,濮阳绪忍住了笑,一扭身在她常坐的软塌上坐下了。
底下垫着毛茸茸的软毯,细闻起来,空气里也是清新的花香,秋天的沈汀年身上不是薄荷味,是有些像桂花的淡香。
“作甚么瞪旁人,我要进来,不让通禀,就没人敢吱声。”
沈汀年收回看向碎燕的视线,她才没有瞪,而是示意对方上茶水,懒得解释,她把手伸出去:“印鉴还我。”
偏偏她越是乖乖的顺服,濮阳绪就越挑刺,“若不是我伸手,它就碎了,作为回报,就勉强收下吧。”
沈汀年蹙了下眉,然后收回手,上下扫了他一圈,不说话了。
正好寒莓奉茶进来,她顺势往一旁也坐下了,挑了两只青瓷杯子,倒了一杯茶水,刚要自己饮,斜着伸过来一只手,把这她的手腕,杯盏被强行挪到左边,濮阳绪微微低头,就饮了一口,又放开了她。
这分明是挑战她的忍耐力。
他饮过的茶,沈汀年才不要吃,当即就把杯子放下了。
短暂的沉默,沈汀年主动问:“殿下心气儿不顺,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趟差事没办好,皇爷发了脾气。”濮阳绪挑着眉说道。
原是如此,惯来受宠的太孙也有被人训斥的时候,可见天家亲情也不过如此,只不过没见过大男人在外头受了气,回来欺负女人的,沈汀年如此鄙夷的想。
“嫔妾让人上晚膳,殿下吃些东西或许心情就会好起来。”
又不是小孩子吃东西就能哄好,太孙殿下往后头一躺,拍了拍腿,过来。
沈汀年不喜欢这颐指气使的做派,动也不动,而终于等到她不听话的濮阳绪顿时来劲了,翻身坐起来,“沈汀年,我要治你的罪。”
沈汀年瞥了他一眼,表示很惊慌的喝完新倒的一杯茶,这些人真有眼力劲,上的碧螺春,“殿下最好是把我逐出宫去,还我自由。”
“……”濮阳绪咬咬牙,“现下有个让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沈汀年这才搞明白,原来是有求于她,虽然不明白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帮忙,但是,她笑了:“嫔妾自当抓住机会,若是有银子的话。”
濮阳绪离开近两个月,沈汀年也就两个月没有额外的银钱得,现下身边多了几张嘴,在宫里吃什么份例外的东西处处要用钱,她又不是手紧的人,自然是用的多,也要想办法得的多。
濮阳绪见她一双眼睛透着光,惹人牙痒:“要多少?”
第两百七十六章抵押
“一百两。”
嚯,狮子大开口。
濮阳绪没吭声,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出这笔钱,沈汀年却在他考虑的瞬间,又改口:“五百两。”
“你真敢加。”濮阳绪提醒,“也不怕我现在就翻脸走?”
沈汀年挑衅的昂了昂下巴,“走呗,不拦着。”
濮阳绪舍不得银子,一百两都要考虑,更别提五百两了,但是见沈汀年眼底带笑,扬眉吐气,便如何也不想落了下风,他摸了摸身上,没有什么值钱东西,最后把手上唯一的一枚银戒,上面还嵌有绿松石,褪下来递给她,“用这个抵。”
“成交。”沈汀年接过去,当即就往自己的大拇指上套,竟然也带的合适,这本是一枚尾戒,她转了转戒指到正面,对着光线瞧着绿松石透翠带纹路,便抬起手细看,“这石头透翠绿色,还有龙纹,值不少钱呐。”
“自然值钱,”濮阳绪道,“这是能号令大周所有兵马的军令龙符,以前是归大周兵马大元帅所有,用的是白玉虎纹,后来军制改革,就收回来了。”
换言之就是皇权做大,收回了外放的一切兵权,大周四境的军营都不能互相调换营地,各个守城将军也不能擅自调动兵马。
沈汀年动了动大拇指:“多谢殿下。”
濮阳绪呼吸一滞,瞪大眼睛道:“你还真敢收啊?”
“这有什么不敢的?”沈汀年奇怪的也瞪大了眼睛,“是殿下自己要抵给我的。”
濮阳绪胸口疼,头疼……哪哪都疼,他伸手拍拍桌子,“别闹,快还我。”
“不。”沈汀年转身就往外走。
眼看那号令天下调兵遣将的兵符被她揣走了,濮阳绪哭笑不得,起身追上去要夺回来,沈汀年却灵巧的一转身,从门口又绕回来了书房另一边,隔着一排书架躲他,他往左,她就往右,逮了两下没逮到。
一个星眸熠熠,一个笑颜如花。
她还挺得意。
濮阳绪骤然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向左边丢过去,沈汀年本能的往右边偏了下身体,下一瞬就感觉一道凌厉疾风而至,濮阳绪单手拉着她往怀里控住,抱着她一个旋转,人就从左边到了右边,抬起右手来刚好接住了那本被丢出来的书。
这一招实在漂亮,看的沈汀年不禁傻了眼。
“你跑呀,你还能往哪跑?”濮阳绪把手插回书架上,握着她胳膊的手往下落在腰间,另一只手也怀上去,这下是真的禁锢的牢牢地。
沈汀年却没有束手就擒,抬起脚就往他靴子上踩,力道又大又凶,濮阳绪左右脚换着提起来,没被踩到,却有些没法子:“好好,你厉害你厉害。”
沈汀年美目一转,笑着停下来,她既然高兴了自然也就愿意亲近他,双手扒着他肩膀,主动问他:“要我做什么呀?”
尾音呀字往上挑,声音又好听又快活,濮阳绪耳朵都酥了半边,抱着她又转了个身,他抬脚往左,她跟着抬左脚,他抬右脚,她也抬右脚,两人步调一致的走回了软塌前,瞬间心照不宣的清趣逗彼此都乐不可支。
这一处软塌靠窗,濮阳绪压着她倒下去的时候,伸手到窗口处,打了个响指,守在窗外的暗卫立马将卷好的图卷放在他掌心。
沈汀年躺在榻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好奇的看向那图卷。
濮阳绪单手打开之后,两手抻着,教她能看清楚明白,“这是什么?”
“指路图啊。”沈汀年不假思索,然后伸出那戴着戒指的手摸上图卷,“这地方看着眼熟,是西南边境的山脉,叫什么来着——”
“西莲山。”
“对,西莲山。”她的指尖沿着图中的主要脉络走了一圈,从最下角到最上角,然后停住,沈汀年弹了弹手指,那捏着边角的大手就往后让了让,她却还是用手指头弹他的指甲盖,“你都知道干嘛问我?”
“你看这图指路到西莲山什么位置?或者说,要这图找什么?”
指路图就是指路,为了抵达目的地,沈汀年眨了眨眼睛,细看起来这图来,此刻为止她都没有发现自己认得这种指路图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濮阳绪也没有提醒她。
这种用细线勾勒山脉河流,图中没有出现过一个字的指路图,他琢磨了好几个月才看懂,然而沈汀年一眼就看懂了。
“不对,这不是完整的图……”沈汀年来回看了两遍,还转了转脑袋,歪着脖子转换视角,最后她两只手都抬起来,动了动手指,濮阳绪默契的把图放开就让她接管了。
她仰躺着,两手转了转,又翻了个面,最后两手交叉彻底转换了图卷正反,她盯着背面空白看了看,又靠近鼻子嗅了嗅,轻声道:“让人打盆水来。”
濮阳绪当即就唤道:“陈落,打水进来。”
“起开,起开——”沈汀年喜欢有趣又有挑战的事儿,此刻注意力完全被图卷夺走,她踢了踢脚,十分不客气的把压着她准备随时要欺负一番的濮阳绪踢开了,后者难得的挨踢没吭声,跟着她下了软塌,又走到案桌处。
陈落亲自端了一盆水进来,整个后罩房已经没有其他人了,自然除了守着的暗卫。
沈汀年手指头点了点书桌,陈落把水盆放在桌上,好在书桌够大,他也没敢逗留就退出去了。
把图卷平铺着浸入水中后,沈汀年两只手也泡在水里,摸了摸空白处,果然有些黏黏的,她立即又把图卷拿出来,“去拿我卧房里的一盒珍珠粉过来,快去!”
濮阳绪:“……”
好在他已经看懂关窍了,就不计较她敢指挥自己跑腿了。
书上记载墨鱼墨配鱼骨胶书写的东西干透之后会隐形,遇水之后会重现黏性,这个时候只需铺上一层薄薄的粉,就会显露痕迹。
沈汀年的珍珠粉又白又细腻,撒上去刚刚好。
濮阳绪已经在她身边站定,随着她一起看向桌上显露的图案,也是一幅指路图,但是更加的难懂,大抵是年份久远,鱼骨胶的黏性恢复的不那么好了,也或者是这份图在这八年间遭到了磨损,以至于直线都会断层,有的地方还凹了一大块……
“看懂了吗?”濮阳绪记住了图画轮廓,一点没看明白,只能寄希望于沈汀年。
沈汀年迟疑的点了点头,没有答话,而是从一旁抽出一张画纸,挽起袖子,太过认真投入的她完全没有多想,就在濮阳绪的眼皮底下,将完整的图绘出来了。
“!”自诩聪明绝顶,从小受尽夸赞的太孙殿下感觉到了危机感,这个人画的一模一样也就罢了,还把断层缺口都补上了,最最让他吃惊的时,她把正面的图也画出来了。
她刚才看了多久?一盏茶不到吧?就全记下来了。
正反融合一起之后,脉络清晰,走势也很明朗,沈汀年琢磨着,心里有了答案,她放下笔,神清气爽,心情愉悦。
濮阳绪刚从震惊的情绪里强行脱离,准备认真看图,但是眼睛不听指挥,只落在她微微勾起的唇角,那双漂亮的眼眸转过来看他,她问他:“好看吗?”
“咳——”濮阳绪飞快的看向桌面的画,掩饰性的轻咳了一声,“还——还不错吧。”
沈汀年不满意,“我画的这么好,就还不错?”
原来是问画——虚惊一场的濮阳绪忙点头,“好看,画的非常的好!”
“算你有眼光,那就便宜些,一百两卖你吧。”沈汀年在对方错愕的眼神下,飞快的把墨水干了的图画卷起来,一手托着画,一手掌心向上要钱。
“沈—汀—年!”濮阳绪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沈汀年笑的无辜,“不买就算咯。”
“买。”虽然他在沈汀年画的时候也记下来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买……果然,沈汀年开心的朝他怀里蹦跶,“快拿银子来,我要,我现在就要。”
“给,给——现在就给。”濮阳绪忍无可忍的把人锁在怀里,低头亲了下去。
那整日大开的窗,悄悄的被人关上了。
隔间花厅也静悄悄的,只是大敞着的门无声的合上。
分明还是傍晚,却已经进入了旖旎的夜。
第两百七十七章不同
敛财过分的沈汀年被狠狠的收拾了一回,那卧房的床从来没睡过两个人,超出能力范围的承载重量压得它嘎吱嘎吱的叫了一晚上,但是这床上的人呐,好狠的心,完全不顾及它的老胳膊老腿都要散架了。
沈汀年往常累了还会哼唧两声,这次窝在他怀里,半点声音都没有,濮阳绪喘息声停止后,抬手一点一点的抚莫着她的背脊。
很快,怀里的发出舒服的叹息声,渐渐呼吸变得绵长平稳下来。
濮阳绪并没有睡着,睁着眼睛不知道想些什么。
许久,他才真正的睡着了。
竖日清晨,沈汀年醒来,卧房里只有她一人,碎燕从屏风后头探头看了眼,见她正好醒了,忙进来伺候。
“主子,时辰不早了,若是要去请安,现在起还来得及,若是不去,奴婢让菁菁去告假。”
“不去。”
沈汀年撑着身子要起来,又乏力的倒回去,碎燕伸了伸手,又爱莫能助的缩回去了,“主子,你还好吧?”
她语气带着点小心,又有点隐秘的开心……沈汀年听的好笑,哼了一声,“去端汤来。”
碎燕闻言,潜藏的开心变为黯淡,应了一声转身先出去了。
望着她微微佝偻的背影,垂头丧气的像个老头。
沈汀年叹了口气,眸光流转,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被里抽出双手举在眼前一看,空空如也!
窃贼!
继偷窥贼之后再得一顶帽子的某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接过随侍递上来的锦帕擦了擦口鼻,不甚在意的哼着小调继续往乾清宫的方向走。
这日龙心大悦,太孙宫的赏赐堆了满满一屋子。
沈汀年等到了下午,才等来了徐肆,见了沈汀年他笑的嘴都咧到耳边去了,一边奉上了白银一百两,一边指挥人进来搬东西。
“他们是做什么?”沈汀年眼睛看着托盘上齐齐整整的大银锭,随口问了句。
“嘿嘿,这是奴才从内省府叫来的几个木匠,让他们给换个大床……”徐肆天生娃娃脸,人也胖胖乎乎,笑起来讨喜,这也是为什么他总说些油腻腻的话,但是太孙不讨厌他的原因,“殿下早上吩咐的,奴才这不一得空就过来了。”
看着银子的份上,沈汀年就没再腹诽那个窃贼了,再说换个大一点舒服的床也是她自己睡的多,不亏。
见她同意了,徐肆赶紧就招呼他们继续把之前的床拆了搬出来,一边还嘱咐道:“殿下吩咐过这新换的床脚一定要结实,听见没,结结实实,不能晃,更不能叫……”
“……”沈汀年划过银锭的手指尖有点抖。
站在她身后的碎燕憋红了脸,肩膀抖个不停,新分配来的跟着她的小宫女菁菁面不改色,身子也没有动静,就是时不时嘴角会翘起来。
沈汀年抿着唇不说话了,难得的脸上发烫,耳尖透红。
只是这得了银子的高兴滋味没有持续太久就被人搅和了。
沈汀年才一回宫就又伺寝,第二日请安时,众人先前因为太孙离京数月而转移的注意力都聚焦到她身上了,可今时不同以往,现在连酸言酸语都没人敢当她面说了。
反而在叶诗和颜悦色的同她说话之后,其他众人纷纷效仿,极其热情和关切,一口一个沈姐姐,连万芳都腆着笑脸来找她说话,又是夸她簪子好看,又是羡慕她衣裳漂亮,总之是从头夸到脚,奉承的话不要钱一样说个不停。
这跟几个月前简直是两个人。
沈汀年感觉自己陷入了鸭子窝,嘎嘎声从四面八方传入她耳中,她决定收回之前对太孙的赞誉,什么品位尽招些聒噪的女人!
直到太孙妃出现才把她解救出来,众位妃嫔顿时都去给太孙妃行礼,沈汀年长舒了一口气。
累,心累……一趟请安比她应付太孙都累。
回去的路上还被几个小答应缠着说要去她住处坐坐,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是沈汀年忍无可忍,“我身子不舒服,需要静养,不便待客,诸位改日吧。”
改日就是无期。
穿过正殿与后殿相壤接的小花园,耳根才算清净,沈汀年第一次怨怪这太孙宫里的女人太多了,又烦。
“主子,她们这都怎么了?”碎燕也觉得以前那种不搭不理的被疏远孤立比较舒服,现在这一窝蜂的凑上来,她都怕了。
沈汀年淡淡道:“巴结讨好还能为什么,指着能踩着我肩膀去接近太孙罢了。”
太孙带着她们几个离宫数月终于回来了,这留在宫里的都闷的长草了,当然要开始争宠了。
碎燕最服气的就是万芳,脸皮比城墙还厚,先前嘴碎的要死,总是酸言酸语挑拨众人的情绪,沈汀年被束又莲刁难那回,第一个跳出来落井下石,今天还当做没事人一样,一口一个沈姐姐。
啊呸——碎燕默默的在心里吐唾沫:“真想不通殿下怎么会让这万氏近了身的——”
没说完她就飞快的停住话,左右看看,还好没人,碎燕压低声音,“奴婢去年听人说过一嘴,这万氏做了好几年更衣,若是殿下真的看得上她,早就收了,后来是她自己起了心思,偷偷给殿下下了药才得的机会,只是听说也没查出来证据……”
但是也就是那一回机会了,后来太孙明升暗降,把她升为贵人,不再近身伺候了,反而关系疏离了。
可惜陷入感情之中的女人都惯会自我欺骗,万芳到现在都还觉得自己是同太孙有情分在的。
这都是小道消息,是真是假也无从分辨了,沈汀年听过了也没往心里去,自然不会知道,不久后还会受这人牵连。
太孙宫正殿,濮阳绪连着忙了两日,他掌着监察司的权,自然也是要处理事情的,这离京积攒的琐事更是不少,还好皇上那边让他继续查铁匣子的事情,没有再额外给他安排事情了。
而从沈汀年绘出的完整指路图中,濮阳绪也揣摩出了大概的方向是西戎,可是西戎相比大周是个小地方,其本身并不算小。
这图的最终目的地是哪呢?还有要如何才能寻到破解铁匣子机关的方法,濮阳绪也没想出来,就先安排了一批探子去西戎。
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太孙的生活比较悠闲,天大的事还有皇上顶着,文武百官的眼目都放在了太子身上,瞪大了眼睛挑他的毛病也好,想破脑袋扶持太子也罢,总归是没太孙的事,一来他是真的挑不出毛病,挺拔俊美,能文能武,又没有太子那好铯的坏毛病,反而在太子的衬托下,显得无可挑剔,二来他还年轻,世人对年轻人总会多一些宽容,他又总是跟在皇上身边,从三五岁就被带着一起出征,去哪都带着,所以那些常在御前的老臣们基本是看着他长大,就跟看着自己膝下长大的儿女一样,积攒的情分怎么也浅不了。
所以,这太子做的有多难受旁人理解不了,但是太孙做的多舒服,太孙本人是再清楚不过了,听听政,练练武,偶尔还要出席一些礼部安排的宴会,谁叫他那张脸能撑起皇室的颜面呢。
大抵上最棘手的就是总替太子惹得事处理尾巴,不过从他被册立为太孙后,太子就甚少惹麻烦了,倒叫他轻松不少。
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太孙悠哉悠哉的往后罩房来了。
这回没能吓到人,沈汀年透过书房的窗老远就瞧见他了,她也不起身去迎,就好像自己没看见一样,低头继续瞧着一旁的碎燕和寒莓她们做绣品。
寒莓没学过绣活,是边学边练,碎燕是师傅,另外的菁菁和菲菲绣工也不错,就跟着打下手。
濮阳绪挑开帘子进来,就听见沈汀年噙着笑说道:“嫔妾还以为是谁来了,原是妙手空空儿。”
妙手空空儿,所过之处空空如也,乃前朝传奇话本中的绝世大神偷也。
沈汀年就是这样的占了理不饶人,翘着尾巴趾高气扬,像钱猫,濮阳绪特别想掐着她尾巴尖儿看她跳脚。
“见过太孙殿下!”
“见过太孙殿下!”
四个侍女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行礼。
“都退下吧。”
“是。”
濮阳绪走到这个分明瞧见了他还不出来迎接的胆肥的太孙婕妤近前。
沈汀年穿着一身茶白色襦裙,上面稀稀散散的绣着莲花花瓣,外罩青莲色的纱质罩衫,上头同样绣着莲花花瓣,配上她那张娇艳的脸,比他看过的任何一朵莲花都要美。
“今天是莲花精。”濮阳绪被这朵绽放的莲花惊艳到了,心里想着,沈汀年真的是什么花都匹配,初见时是那鹅黄嫩色的清新小野花,再见时是盛开的紫玉兰,后来又是清凉沁脾的薄荷精……清透别致的白玉兰,还有现下,这纯情又风情的青莲。
“还是朵会看传奇话本的莲花精。”他俯身刮了下她鼻子,动作亲昵又宠溺,那双眼好像是浩瀚星空只为她一人而亮,深邃又迷人,沈汀年下意识摸了摸鼻子,掩饰住险些被蛊惑的情绪。
这家伙越发的勾人——不妙,预感非常的不妙,沈汀年稳了稳心神,故意去想上午请安的糟心,全拜眼前这个罪魁祸首所致,招惹那么多女人,风流种!薄情郎!
越骂越平静……沈汀年面上也越发的矫情放肆,她拍了拍身旁,示意他坐下。
第两百七十八章懵懂
“再精也精不过殿下。”沈汀年还是不肯放过他趁着自己熟睡把戒指被拿回去的事儿。
濮阳绪轻笑一声,坐下之后,没忍住掐了掐她的脸,入手触感细腻又软绵,比常年把玩的羊脂玉手感好多了,“还气呢?不是让徐肆送了银子过来吗?”
沈汀年往后躲他的手,自然是躲不过的,“那是买画的钱,帮你解开图卷的秘密可是另外的价钱。”
一码归一码,她讹一回钱也不容易!
濮阳绪能屈能伸,当即就扶着她躺在自己大腿上,一面轻柔的捏了捏她的肩膀,“爷伺候伺候你,别惦记那兵符了成不成?”
“手太重了,轻点。”沈汀年得寸进丈,手往哪指,就要他按哪里,还叭叭叭个不停的挑刺,“太轻了,重点,哎,哎左边……”
濮阳绪哪里会给人按捏,连皇爷都没这享受,这会儿倒是心甘情愿,因为他觉得手底下的身子处处软,处处柔……按得他心猿意马,若不是还记着有事要问她,可能又要不管不顾的大白天关窗关门了。
“年年,舒服吗?”
沈汀年闭着眼差点要在这阵舒服的按捏中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他温柔的一声年年,一道直击灵魂的激荡把她整个人都穿透了。
她倏尔清醒极了,“你……唤我什么?”
濮阳绪眼里闪过戏谑:“年年啊,怎么,害羞了?”
他不知道给她乱起了多少个代称,兴之所至就喊,吓唬她的时候就连名带姓,张嘴就是沈汀年,但是这声年年,与其他都不同,是非常亲近的称呼。
“不许这样叫。”沈汀年却非常霸道的宣布。
“我偏不,年年,年年……”濮阳绪更霸道,低下头,凑到她耳边,一声又一声,一点不嫌烦。
沈汀年抬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一左一右按在软塌上,十指交叉扣的动都动不了,气的她一双脚在软塌上乱踢,“不许叫,不然我不告诉你图卷的最终目的地。”
“年——”濮阳绪噎的差点岔气,他眉头一拧,故意激她,“你现在就说,不然我还叫,天天叫,在外面也叫……”
泼皮无赖!沈汀年气的牙根直痒,她还指望用这个要挟他,讹一笔大钱呢,若不然昨天她就会告诉他了。
“我让你叫!”她仰头一张嘴,直接叼住他下唇,用力的咬了下去。
濮阳绪被咬的倒吸一口气,下嘴没有轻重的沈汀年感觉到了濡湿还有血腥味,她一张嘴,垂眸看见他下唇冒出的血,流的很快——心里咯噔一下,理智回归的沈汀年手撑着濮阳绪的大腿,支起来身子,拉开了些距离。
沈汀年眼睫轻颤,有一丝丝的心虚,一丝丝的懊恼。
濮阳绪就静静的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他有一瞬是要发火的,但是她那颤动的睫毛像蝴蝶羽翅扇过他的心,竟然就忍下去了。
色令智昏,人之常情。
沈汀年惯来会顺杆子往上爬,见他没立即发火,马上扬起胳膊,环过他的脖颈,缠绵地亲了上去。
那破了皮的小口子微微的刺痛,可她忝舐的举动,又让他浑身舒畅,他闭上眼,由着她……只是千头万绪,最后汇成隔着千万层纱的一丝懵懂。
沈汀年仰的脖子酸了,就顺势停了下来,眨了眨眼,两人鼻子都能碰上对方的,她的眼睛很干净,干净的没有多余的情绪。
她对眼前的男人没有男女的情愫,简单说,就是没有动心。
濮阳绪睁开眼,沈汀年笑的眉眼弯弯,“是烽都。”
她突然这样爽快,反叫他不思其解,“当真?”
“嗯。”沈汀年知道这回讹不到钱了,索性要让他欠个人情,至于什么时候讨回来,等需要了再说。
濮阳绪皱起了眉,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兴。
“我唤你年年,你这般不喜欢?连银子都不要了。”
这话问的……沈汀年免不了多想,这男人不会真的动了心喜欢自己吧?啧,应当不至于吧,虽然自己长得美,又有才又脾气好又聪明,方方面面招人喜欢,但是这么快就喜欢自己了?
总觉得不可信,她迟迟不回答,又是蹙眉,又是抿唇,落在濮阳绪眼里就是变相的承认了,他冷冷的一推手,把人从大腿上推搡到软塌上,起身就走。
背影都透着股决绝,像是再也不来了。
沈汀年一回过神来,人都走了。
外头隐约听见动静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碎燕等人吓了一跳,太孙何时冷着脸离开过……不会是被沈汀年惹怒了吧?
“主子?发生什么了,殿下怎么生气了?”
沈汀年躺在软塌上翻了个身,让自己睡的舒服,半点不着急的道:“气了也好,免得陷得更深……”
最好冷几天,把心思掰正了,这深宫大院的哪里容得下情情爱爱……就算有情那也是比天边的云还缥缈的东西,她不做那个头一人。
“主子。”碎燕长叹了口气,不明白她没头没尾的话说的什么,但是这把人气走了还躺着睡大觉,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随他去吧。”
这是不愿多说了。
碎燕便不再多问了。
沈汀年哪有表面的那么平静,躺了一会儿又翻了个身,她真的是被一声‘年年’吓着了,分明是头次听,却觉得整个灵魂都在叫嚣,仿佛跨越山水等待百年就为了这一声……
古怪!太古怪了,脑海不受控制的回味那声年年,沈汀年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清醒一点!
碎燕在收拾茶盏,冷不防瞧见她的动作,瞬间心一紧,回想着沈汀年说的那句免得陷进去……自己家主子不会是怕自己陷进去所以在想办法克制吧?
可太孙殿下那样的人,有哪个女人抵挡得住呢?
就是她这样的人看见太孙笑的时候都会心神荡漾,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你不配。
“主子,时辰不早了,奴婢让他们摆膳吧。”
沈汀年抬眼看过去,不晓得对方的眼神为何略显怜悯,她叹了口气,“今天要吃些好的,我心情不好。”
“……”果然,主子这是动摇了心思了。碎燕点了点头,“奴婢这就去交代。”
主仆二人最后对视一眼,沈汀年想着钱没讹到手,还惹了桃花债,心情郁闷极了。碎燕想着主子都不愿意生孩子,时刻警醒要在宫里快活的过日子,现下却终于被太孙殿下的美色动摇了,好生为难。
一顿饭后沈汀年就把事情搁在脑后了,现在她正是有钱用的时候,不用伺候人还能躲清闲,顺便研究一下她最近从医书里看到到一道古方。
直到第二日请安才晓得有位新人伺寝了,从太孙答应晋升为太孙贵人,沈汀年耳根消停了,也不是完全消停,满耳朵‘玉贵人’进,‘玉贵人’出,同她得宠不同,这位新人似乎人缘很好,连太孙妃都同她说了几句玩笑话,赏赐比当初给沈汀年那要厚许多。
沈汀年回来之后,让人送了一只大花瓶过去,大肚子圆口瓶一挪开,库房又空了些,正好收拾出来放新购置的一些瓶瓶罐罐。
“外面下雨了,我们喝汤吧,炖的香浓的老鸭汤,放些菌菇……”沈汀年趴在软塌上隔着窗户看着外面。
“光喝汤晚上还是会饿,若不然再添一道烤鸭,小薄饼卷了菜蔬鸭肉片吃,甜酱,咸酱都备着……”
接话的是甚少开口的菲菲,她是年纪最小的,瘦瘦弱弱,却是对吃食比旁人要上心。
沈汀年手指点着窗户面,扣了一下,这是同意了,菲菲立马就去安排了。
“她就吃的跑的最勤快。”碎燕从外头进来,伞还没收就被菲菲接过去用了。
“厨房的几个掌勺都认得她了……”菁菁给她递了块干巾,外头的雨不大,但是风不小,淋湿了她大半肩膀,碎燕接过去简单拭擦了一下就进了书房禀话。
“主子,奴婢回来了,玉贵人接了赏赐非常的开口,连声道谢,还说隔日有空来看主子。”
沈汀年嗯了一声,就没动静了。
下雨天就安安静静的看雨,听雨。
很快,晚膳就准备好了,菲菲不仅给她整了一桌子好吃的,还特别烫了一壶桂花酒,沈汀年倒也没有拒绝,接过她倒了一杯慢慢的抿,一小口一小口……等汤喝的半饱,烤鸭也吃了几块,一杯酒见底了。
她吃的满意,伺候的人也开心。
沈汀年放了筷子就让她们把没动过的都拿去吃。
菁菁用食盒装了两份荤菜先拿出去给小田子,碎燕和菲菲把剩下的端到她们四个人住的房间,也是隔出来的茶水房,地方有限她们四个人分两组当值,就只有两张床靠窗,门口处安置的茶桌和四个圆凳。
在床上睡觉的寒莓悠悠转醒,捂着肚子脸色白的像纸,碎燕给她端了热茶,询问了几句,小日子来的女人没几个不遭罪的,寒莓恰巧是最遭罪的那种。
“燕姐姐,我好多了,特别是喝了主子配的药汤调理,若不然我这根本起不来床……”
而另一边没忍住用薄饼裹着烤鸭片蔬菜甜酱吃了一大口的菲菲,还偷偷倒了一杯桂花酒,一口就喝了大半,最后还是舍不得,忍住了慢慢喝……
这味道,美极了!
她美滋滋的想,跟着太孙婕妤真的是太好了。
第两百七十九章震撼
转眼到了下元节,一早,碎燕带着寒莓四人把住处里里外外仔细打扫了一遍,还取了新鲜的花束插在花瓶里,摆放在室内窗台上。
御膳房特制的下元节吃食豆泥骨朵也早早的分发到了各宫,沈汀年这儿也得了一盘子,早起没什么胃口就只用了一个半,还是被碎燕劝着再喝了一碗粥,今日的请安已经免了,太孙妃要跟太子妃要随圣驾祭祀先祖,她们这些位份低的还不够格去。
但是晚上太孙妃在后殿备了家宴,届时太孙也会出席,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头一回太孙宫家宴。
为了这顿家宴,太孙妃筹备了好几日,其他妃嫔就更忙乎的火热,要准备最好看的衣裳,要弄最时鲜的妆容……她们这一忙请安就安静了,接连有新人伺寝,总算把加诸在沈汀年身上的注意力转移了,使得沈汀年越发的觉得人不能闲着,闲了就容易生事。
好比那终于解了禁足的太孙贵人小齐氏,总爱在人群里盯着沈汀年看,小眼神阴森森的同束又莲有的一比,但这几日不也是忙的都没空盯她了。
“主子,家宴的衣裳奴婢和菁菁一起搭配了几身,你要不要现在就选一选?头面就跟着衣服再定……晚上太孙宫里的女人都会出席,奴婢们也不是要争什么风头,就是怎么也不能太落了下成……”碎燕道。
沈汀年抬眼看了下,寒莓菁菁菲菲三人各捧着一身衣服,颜色款式都不相同,光是看都很好看,她没什么偏爱的颜色,就随手点着寒莓的那套,“这套吧,颜色深一些,比较合宜。”
今日是下元节,男子要穿色调庄重、低沉的深色,而女子也应穿色调深一些的。
“主子,要不要试一试?”碎燕循循善诱。
沈汀年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只好从窝了半天的软塌上起身。
深蓝色襦裙穿上身之后,裸着的肌肤就显得过分白了,近距离替她系裙带的寒莓感觉眼前的一抹白比前几日打扫库房看的白玉屏风还有透亮。
外罩杉绣了银丝线暗纹,同襦裙上的银丝线星纹一样,走动间会有流光闪动,整套衣裳不会过分暗沉,而最出彩的是襦裙上的星纹,泼墨般的蓝,灿烂的星河,好像把夜空穿在身上,十分低调又矜贵。
“太美了。”菲菲整理好裙摆起身,没忍住赞叹了一声。
碎燕等人虽然也这样想,但是没说出来,闻言齐齐笑了。
能让只对吃欢喜的菲菲说出这样的话,是真的不容易。
沈汀年低头看看,又转了转身,“换了吧,不穿这个了。”
“主子,这……穿的非常好看啊。”
“过犹不及,这身衣服你们是从绣房领回来的?”沈汀年摸了摸料子,熟悉的触感,是流光锦,她这样一问,碎燕立马意识到问题不简单。
她回头问菁菁,“你去领的衣服,谁交给你的?”
她们不是特地去绣房领衣服的,而是每年惯例,换季新衣可以去领,沈汀年这边入宫以后只领过两身夏衣,所以前几日碎燕就让菁菁去了趟绣房。
“是司衣司的红绣姑姑,当时去领衣服的人很多,奴婢排了半天队才进去,就被人引进一间绣房,这套衣服就挂在墙上……”菁菁一五一十的把过程叙述了一遍。
从看见衣服到领回来,她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沈汀年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或许是我想多了……再说若是真的的有什么问题,你们不过是无辜。”
几人正神色严肃的说着事,外头小田子敲了敲门,“主子,奴才瞧见徐公公从前头拐过来了。”
沈汀年蹙眉,想着应该不是来她这吧,也有可能是去太孙的书房。
“小田子,沈婕妤起了吗?”
然而徐肆那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她的预想。
沈汀年给碎燕使了个眼色,然后往妆台前坐下,“先梳头吧。”
这档口也不好再换衣服了。
碎燕忙走出去应对徐肆,而菁菁和菲菲两人迅速上前来,一个梳头,一个上妆。
“哟,碎燕来了,你主子呢?”徐肆一进来花厅带着笑,熟络的语气教人很容易放松。
碎燕也笑,她容颜不显,但是笑起来同徐肆一样,有几分喜庆劲儿,“还在梳头呢,徐公公来是有什么吩咐呢?”
“没吩咐,没吩咐,奴才哪敢吩咐主子。”徐肆朝着卧房方向开的口,声音不算大,但是隔音不好的后罩房,听得一清二楚,他走近碎燕跟前,好像要说贴心话,“是这样的,殿下连日来可都没睡好,这做奴才的就得给主子分忧,你说是不?”
碎燕若有所感,笑容更深,接茬道,“那是自然,尤其是公公这样贴心的,势必会为主子解难分忧的。”
“就是这个理,所以呀,奴才昨儿个给殿下提了个主意,下元节皇城内外热闹的很,你说这样的节日不去看看,就是浪费了,听说城中的所有河道都会放水灯,煞是好看呢……”
徐肆先是说了一通皇城里的热闹,最后才提了正事儿,“殿下祭祀完巳时末,马车已经在西华门口候着了。”
碎燕朝着卧房的方向眨了眨眼:我家主子也去?
徐肆点了点头:去。
碎燕感激道:“奴婢这就同主子说。”
徐肆退到门外去等了,也是为了给她们说话的余地,不然张口就听见了声音。
“主子,还换衣裳吗?”
寒莓重新拿了一套首饰进来,因为一些珍贵的首饰都是锁在库房里的,单独存放在特制的妆奁里,梳妆台上能放的东西有限,都是些寻常戴戴的发簪,玉镯。
沈汀年懒得折腾,就摇了摇头,看见她挑选进来的银制鎏金点翠头面,首饰上镶嵌了白玉,碧玺,珍珠,松石等多种宝石……这应当是上次太孙赏赐的首饰里最华贵的一套头面了。
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寒莓有些心里没底,“主子,奴婢是觉着今日的衣裳若不用这套,其他的都压不住。”
穿戴就是讲究多,头重身轻,身重头轻都是不合宜的……沈汀年妥协道:“少插几根,我感觉脖子已经开始酸了……”
一句无奈的话逗得几个小姑娘都笑了。
寒莓松了口气,一旁的碎燕悄悄给她竖了大拇指,她笑的更加腼腆了。
就是几人动作利索,收拾好也是半个时辰后,从太孙宫乘坐了撵轿到西华门,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一路有徐肆在前面,行走的不仅顺畅,路上遇见他们一行人的宫人都远远的避让开。
西华门外果然停着一辆大马车,沈汀年带了帏帽出门,登车的时候也没有露脸,有进出来往的人瞧见都不晓得是谁,只观那身形也知晓是位佳人。
车上是真的宽敞,软塌铺的十分柔软,桌几上备的茶水点心,时鲜水果,沈汀年靠着软枕打了个哈欠,出来宫外就是十分的舒爽,等会还能去登丰酒楼吃顿饭,下午去游河……想想,竟然觉得安排的很不错。
濮阳绪巳时末祭祀完,送了皇上回乾清宫就径直朝着西华门来了,路上他在心里打定主意见了沈汀年一定要冷着脸。
这次带沈汀年出宫游河过下元节虽然是徐肆出的主意,但是濮阳绪心里想的却是正好还了她人情,若不是她指点,他很难这么快就把烽都列为目标。
这样想着,他到了西华门之后,刻意的又放慢了脚步,徐肆老远就瞧见他了,分明走的挺快的,怎么到了跟前反倒是脚下有千斤坠似的,一步比一步慢了。
濮阳绪站定在马车前,朝着车内动了动下巴:人在里头了?
徐肆连忙点点头:在,在,在。
然后他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家主子极其做作的甩了甩袖子:“都待着不动干什么,还要让我赶车不成!”
边语气不善的训斥,边利落的跃上马车,抬手就掀开了车帘,然后因为马车骤然动了起来,险些脚下不稳的往里头跌,他敏捷的扶着车壁,一抬头,就呆了——
盛装打扮的美人盈盈而笑,比那他看过的任何一次烟花都璀璨夺目。
“殿下?”沈汀年见马车行驶的并不稳当,而对面的男人跟被定住了一样,弯腰抬头看着自己,她不得不开口提醒一声。
濮阳绪回过神,轻咳了一声,也不应她,大步走到她身边坐下,这马车里最舒服的就是沈汀年霸着的软塌了,他可不想做冷板凳。
本来很宽敞的一张软塌等他一坐下,就显得略微拥挤,沈汀年往右边让了让,濮阳绪就也往右边挪了挪。
短暂的安静,沈汀年转头想同他说话,哪知一侧头就看见对方盯着自己的看,四目相对,她还是笑,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干净透彻,盈着笑意的时候尤其的温柔,好像侵入了一片软软的云絮,濮阳绪很少去细看旁人的眼神,更别提这么近距离的看进对方的眼底。
“沈汀年,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感觉?”
沈汀年一愣,眼里流转着诧异,然后在他密切的注视下,微微动了动眉毛,那是她思索的时候的小动作,“震撼。”
“震撼?”濮阳绪眉头一挑。
她说的是实话,她在仓翠山初见他,满心满眼的震撼,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出现在梦里,又如预期一样被她看到,如何能不震撼,偏偏他还长得让人惊艳。
可也只是惊艳。
第两百八十章认了
“震撼什么?”
沈汀年回神时下巴已经被濮阳绪捏着朝他的方向转过去了,她索性把下巴搁在他掌心上,人也绵软无力的靠在他怀里,又对着他白皙的脖颈吹了口气:“震撼这俊美少年果然名不虚传呐。”
濮阳绪面上一黑,把她压在车壁上亲。
沈汀年被他握着脖子,那衮烫的热度灼的她呼吸不畅,偏又被他堵着无法张口呼吸,为了保命只能深呼吸,越是如此他亲的越深,她在第二次吞咽到了混合的口水之后,不乐意了,吐字不清的说:“唔,脏……”
濮阳绪脑子里轰隆一声响,他托住她的后脑勺,亲着那两片糅软的嘴唇,更有力了,甚至恶意的让她吃了很多彼此的口水。
沈汀年一个劲用手推他的肩膀,推不动,气的眼泪花顺着眼尾出来了,她越是哭,他就越不打算饶她。
耳边那嘤嘤的泣声像羽毛一样在他心口划着,弄得他整颗心都痒的难受,却怎么都挠不到,他口干舌燥,浑身躁热,只能磋磨她解渴解痒……
好一会儿哭声没了。
“怎么不哭了?”
沈汀年:“……”
濮阳绪粗声喘气,眼眸深暗,盯着她。
沈汀年捂住嘴,嗡嗡的说:“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濮阳绪笑了,笑的很坏,他的欲望从眼底蔓延出来,抱住她的腰,把人捞着坐到他腿上面对面,在沈汀年眼睛瞪圆的时候,手从层层叠叠的裙里摸了进去。
“丝——”沈汀年倒吸一口气,忙用手去抓他的手臂,下一瞬对方的唇就凑上来了。
声东击西,猝不及防。
沈汀年跟他的手角力,躲不开上头,被亲的身上都湿了。
外面赶车的车夫隐约听见点动静,没有身边的徐肆淡定,好几次不自觉的往后头瞄,车帘子关的密实,连风都透不进去,更别提里头的风光了。
徐肆在一旁暗自叹息,能不密实吗,他半个屁骨一点不敢动,死死的压住了帘子下摆。
马车偶尔颠一下他连晃动一下都不敢。
等马车行到了登丰酒楼,徐肆也没有立即就去请示,而是招呼后头的护卫队进楼清场。
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是打算低调的进楼,直接去天字号雅间吃顿饭的,但是这会儿可不行了。
沈汀年嘴巴肿的一眼就能看出来遭受了什么,她瞪着罪魁祸首,眼睛因为先前流过泪,而微微发红。
“我们先下车,去吃饭好不好?”濮阳绪被她瞪得遍体通畅,只觉得压了好些日子的那股子烦躁没了,他轻敲了一下车壁,车帘立马就被徐肆拉开了。
濮阳绪把帷帽给沈汀年带上,牵着她到车外,自己跳下去之后,也不等她反应就把人一把抱起来,脚步一转就上了台阶,大跨步的进了登丰酒楼。
此刻的楼里静若无人,他十分满意,徐肆在前头引路,到了天字号雅间进去,里头已经是摆上了点心瓜果,房内清香宜人,窗户半开,能看见外头的天色正好。
沈汀年被放在挨着窗边的软椅,她立马转过头去看窗外,吸了吸鼻子,眼睛总算不红了,脸上还有些湿湿的。
知道她这会儿不想理自己,濮阳绪亲自取了帕子沾了水替她擦脸,没了那层薄薄的珍珠粉,她原本的肤色露出来却更加光滑,白嫰……他忍住体内横冲直撞的谷欠火,“我一看你哭,就更相要你,让你疼,哭的更凶,你说我这是什么原因?”
“你有病。”沈汀年声音哑哑的。
濮阳绪把她脑袋转过来,“我有病?我喜欢你也是病吗?”
他又不是傻,虽未曾喜欢过人,却不代表不懂,懵懂过,气怒过,怀疑过……就认了,他叹息,很苦恼,本来这次出来就是还了她人情,然后再也不见她,却一见面就炸了,理智全无,就想看着她,相要她。
“你确实有病。”沈汀年很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你没有喜欢我,你只是病了,回去让太医给你开一味清心静气的方子,过几天就会好的。”
“……”濮阳绪努力压下想要让她闭嘴的火气,闭了闭眼,然后苦笑起来,“就当我有病吧,谁叫你这么能耐呢,才多久就让我……”
余下的话是真的说不出口,他也要面子的。
沈汀年眸光微闪,抿了抿嘴,牵扯了唇皮上的微肿的伤口,疼痛让她的理智牢牢把住了上风,不至于被眼前的人迷惑,攻陷,她搁在腿侧的手一下子握紧一下子松开,平复了几次,她抬手推开他的脸,拉开彼此的距离:“冷静一点,吃饭吧。”
“你不信我?”濮阳绪却不依不饶,他这人就是这样的脾气,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手,喜欢的女人自然要喜欢自己,若不然他是绝对不依的。
“信吧。”沈汀年回答的勉强。
濮阳绪非常的不高兴,但是想想自己也是头回喜欢人,不能吓着她:“沈汀年你记住,我从不屑于欺骗人,更何况这种事情。”
这下沈汀年没再敷衍了,她却还是不正眼看他,只迟缓的点了点头。
濮阳绪揉了揉她的头发,“你信我,我会让你成为大周最幸福的女人!”
沈汀年闻言打了个抖,她似乎能预见自己接下来的日子,波荡起伏,以及那数不清的扑上来要抓花她脸的女人的手……苍天呐,她是做错了什么要叫这人喜欢上!
哪怕前些日子已经在心里铺垫了,现实发生的时候,还是觉得苦啊苦,沈汀年嘴里吃着登丰酒楼最招牌的菜,最后却流下了开心的泪水。
下元节果然是热闹,天还亮着长街两侧就已经开始点了彩灯,所过之处,是一片跳动的热烈的光,沈汀年衣着不便行走,加上带了帷帽影响视线,就被濮阳绪牵着,两边的东西看个模糊大概,唯独那灯,照进了她眼底,很亮,很好看。
路过拥挤地方,街上路旁都挤满了人,濮阳绪先是把她护在身后,还是免不了会有人冲撞上来,就开始扣着她的腰环抱在怀里,前头护卫不动声色的开路,徐肆跟在后头好几次都跟丢了,还是被护卫提着追上的……
终于到了沿河街道,除了等着他们的船,河面上已经有许多彩船在巡游了,河岸两旁的人也极多,沈汀年望向不远处,青石板桥来往人流更多,堵的水泄不通,上下桥的地方许多摊子,孩子们守着那卖吃食的摊子不肯走,大人们就只得掏钱买了……这喧嚣又世俗的烟火人间,比她看过的任何一处山水都要动人温情,不经意的就能裹挟人的心,叫她不得不沉浸其中。
不止是她,其他人也是如此,在彼此间的笑闹与寒暄中,在这份繁华与安宁中驻足流连,不舍离开。
沈汀年望着街道四围久久出神,而早在察觉到她脚步迟钝时就跟着停下脚步的濮阳绪低下头来看她。
她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不自觉的弯了嘴角。
濮阳绪在这灯火通明中,看着她那双落满了色彩的漂亮的眼眸。
他们都在看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被人一直盯着看,沈汀年自然是察觉到了,却因贪恋人群热闹,不愿意分神,浅浅勾起的唇角直到很久才放下,她晃了晃彼此相牵的手。
“走吧。”
“去哪?”濮阳绪下意识地问。
沈汀年指着那好多人围着鼓掌喝彩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在演什么,她好奇:“去看看。”
“好。”濮阳绪笑着点头,也看过去。
这街上的各种热闹他早就看厌了,但是再看一次好像也不一样了。
这一天,皇城内是不灭的灯火,但是他们却在天黑时回程,一下午走过的长街,挤过的石桥是沈汀年记忆里最热闹的,她后面走不动了,濮阳绪背着回的马车。
“你喜欢这份热闹,我下次再带你出来,等上元节才是更热闹,有火龙……”
沈汀年躺在他腿上,终于对他露出满意的笑容:“好。”
濮阳绪两手还替她揉着膝盖,再抬头时沈汀年竟然睡着了,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他额角一抽,有些无奈:“真把我当伺候的……”
车里静下来。
沈汀年睡着觉,她一贯要午睡,今天却没有,还一度非常的兴奋,走路又走的比寻常多好几倍,被濮阳绪背着的时候就犯了困,上了马车一放松就更抵抗不住睡意上头了。
濮阳绪看着她睡觉,目光温柔。
有时候他常常会出现一种错觉,看着她,好像曾看过千万遍……可他明明才刚喜欢她。
马车因为有人在睡觉,被吩咐要轻缓前行,不能太过颠簸,以至于不短的路程晃晃悠悠的走完。
而就在他们回宫的时候,太孙宫的家宴也正式拉开序幕。
太孙宫的家宴座位倒是简单,太孙居中间案桌,太孙妃挨着他左侧,然后是阶下铺陈了两排连着的席案,一直通到殿门口,因为人数委实不少,所以略显拥挤,每个人的座位都挨着,抬手就能碰到隔壁的人。
戌时初,除了主位上的太孙未到,人基本到齐了,赵婧仪第二次派人去正殿问的时候,不知谁说了句‘太孙婕妤也还没来’,她抬眼望下去,右下首第二个位置确实空着。
第两百八十一章家宴
沈汀年一觉醒来人已经到了太孙宫,濮阳绪捏着她鼻子把她唤醒了,她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外头传来太孙妃的侍女赵娉的声音,她在询问徐肆,太孙何时出席家宴,所有人都已经在了。
赵娉语气温和,是那种你如何也听不出有情绪的语调,徐肆自然是一张笑脸应对自然,几句话下来既没有说哪时哪刻去,也没有说现在为何没去,反正是半句话也套不出来了。
沈汀年等着人走了,才从濮阳绪怀里起身,她其实真想回去继续睡觉,可想到不去的话后头还不知道多少麻烦事会发生,就强打精神去了。
还不许濮阳绪跟她一同过去,等了一天的碎燕几人在见到沈汀年的时候长出了一口气,这次是真的没时间换衣服了。
虽然太孙还没有出席,家宴也就不算开始,众人没有吃东西,饿着肚子等开席,但是殿内却上了歌舞,总不好让大家空坐着干熬时间。
沈汀年进去的时候就恰逢一场曲调欢快的舞跳完,赵婧仪领头打了赏,叶氏姐妹也跟着赏了,其他人并没有多积极,偶有一两个也拿不出太多的赏赐。
伶人们退场的时候殿内短暂的安静,沈汀年瞬间就得到了所有人的目光,有几个在这段日子里得到伺寝机会的与沈汀年同期的新人,对她意见是最小的,竟然还主动同她打招呼,沈汀年神情冷淡的点了点头,然后径直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自然是先给赵婧仪行了礼,但是没有解释自己晚来的原因,此刻尚且不知道她与太孙出宫的众人也没有过多在意她的迟到,甚至有些人想歪了,觉得她是故意迟到,穿着华丽,打扮的如此招摇是为了吸引太孙的注意。
可惜太孙还没有来,白费了心思。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粗心大意,叶诗侧头冲着她笑的温婉:“沈婕妤怎么穿着华服,却没有敷粉上妆?”
沈汀年就当听不懂的回了句:“这两天脸有些过敏,不宜上妆。”
叶诗眯了眯眼,细看着对方白里透红的一张脸,笑容更深,“其实不上妆更好看,若是我也有沈婕妤这样的美姿容,也不爱往脸上折腾……”
任她说了什么,沈汀年都是冷冷淡淡的回应,落在其他人耳朵里,并没有觉的叶诗别有用心,只是越发的加深了沈汀年对人冷淡疏离的印象。
“沈婕妤,我妹妹同你说话,你能不能专心点?爱答不理算什么回事。”叶昕一坐在沈汀年的右手边,全程把她表情看的清清楚楚。
夹杂叶氏姐妹中间的沈汀年转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张扬,但是眼眸纯净并无坏心,想了想说道:“谁规定我就一定要搭理?”
“你……”叶昕一更不高兴了,本来今日她心情非常好的,可确实没有人规定沈汀年就一定要搭理旁人的话,她哼道,“你这种性子难怪没人喜欢。”
“我为什么要人喜欢?”
沈汀年心情不爽,言辞带着股犀利劲儿,堵得旁人不接话就憋得慌,叶昕一本能的反驳她:“没人喜欢,你活着有什么意思,谁也不搭理你……”
“太孙殿下到——”
拉长的唱喏声,打断了叶昕一,她立马转过头去看向殿门口,神色表情瞬间就转换了。
竖着耳朵听戏的众人也齐齐起身去迎,哪里还有半分心思关心旁的,眼珠子都恨不得能掏出来塞进来人的怀里。
濮阳绪也没有换衣裳,还是出宫时那套藏青色常服,他背着手大步走到主座上,先扫了一眼跟着众人一起低头行礼的沈汀年,然后不紧不慢的喊了起。
家宴这才真的开始,早已准备好的美食争先恐后的被传送进来,铺面了席面。
沈汀年再度坐下,瞬间蹙了下眉头。
桌上的食物全都放了红红的一层辣椒,她侧目去看左右,叶氏姐妹的却并没有,反而荤素搭配,花样繁多。
再抬头去看对面,束又莲的多是荤菜,个别也是红红的一层辣椒,但是不像她这样吓人。
还好她在下午没少被濮阳绪喂吃的,现在丁点不饿,只是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膈应她,未免太无聊,也太欺人了?真当她是泥人呢。
宴席才开场,歌舞奏乐也重新开始,众人略显拘谨,位份低的不敢说话,位份高的也自持身份不想做冒头的那个,万一惹得太孙不高兴,反而得不偿失。
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个人挑起来气氛,赵婧仪朝着下方看了一眼。
叶昕一接受到指使,端着酒杯站起来,笑容明媚,声音清脆:“殿下,嫔妾第一次参加太孙宫的家宴,与众姐妹欢聚一堂,心里十分高兴,嫔妾敬殿下一杯!”
濮阳绪低着头正吃菜呢,他一下午光顾着护着沈汀年,自己半点不得空,后来还背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腹内空虚需得添补,吃的又快又优雅,听见声音才停下筷子,看向下方,他视线不受控制没看清楚说话的叶昕一,焦点落在她身边坐着的沈汀年身上。
从一开席就拿着筷子捡餐盘里的辣椒的沈汀年,把自己的空碗装满了辣椒,还嫌不足够,桌面还铺了一堆……红艳艳的辣椒非常的突兀。
“殿下?”叶昕一见濮阳绪盯着自己发愣,心里激动,脸上爆红,这一声殿下叫的婉转娇俏。
腻的沈汀年手一抖,辣椒跌回了盘子里。
“咳,叶贵人说什么?”濮阳绪拉回走神的思绪,问道。
后者面色绯红把话又说了一遍,奈何濮阳绪等她说完,就敷衍的拿起了酒杯,浅饮半口就吩咐她坐下了。
气氛不仅没有如预期的那般好起来,反而因为濮阳绪的走神而陷入了微妙的僵硬。
这种僵硬被一声痛呼打破。
连专心致志捡辣椒的沈汀年都看了过去,对面席面靠近殿门口的人慌慌张张的坐正了身子,见大家都看着自己,一张脸涨得通红,她怯怯的对上主位的人:“嫔妾……嫔妾失仪了。”
“没规矩,殿下跟前,大呼小叫什么!”挨着她的太孙贵人玉氏不悦的呵斥,实则是以为这人故意的,要招惹太孙的注意。
“放肆,这里还轮得到你出言训斥了?”左下首第一个位置上的束又莲冷声讥诮。
太孙贵人玉氏忙转过头去冲着束又莲认错:“嫔妾知错了,只是怕齐常在不知礼数扰了众人兴致,才会情急失言的。”
“她不知礼数,你又好的到哪里去,巧言令色……”
“好了,”赵婧仪适时的出声,“家宴和乐为主,有什么事私下再议。”
“都闹到明面上来了,不就是想要让殿下知道吗?”束又莲一点不给面子。
看戏的沈汀年还没看明白眼下这出戏,但是却知道一件事,束又莲并不服气赵婧仪,应该说从选秀的时候束家就奔着太孙妃这个位置来的,而且满殿之内也的确是只有束又莲能与赵婧仪抗衡,想到这,她不得不感慨,赵婧仪拉拢叶氏非常的明智,若不然对上束又莲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这一闹,濮阳绪提了一些兴趣,过问道:“齐常在,你刚才因何失仪?”
太孙常在齐氏抖索着身子从座席上站起来,几乎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她非常的紧张,她声音都在颤:“嫔妾……嫔妾吃鱼咬了舌……”
“不是的!”
她还没说完,一直在她身侧布菜的侍女突然径直冲出来,跪在大殿上,朝着濮阳绪磕头:“不是主子说的那样,刚才主子在用膳,奴婢布菜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胳膊。”
她磕的地上砰砰作响,听的沈汀年都觉的脑门疼。
“碰个胳膊就要叫出来,齐常在这般娇气吗?”束又莲又插嘴了,但是没人能管她,她连太孙妃都敢顶。
而且连濮阳绪都一点没有管她尊不尊重赵婧仪。
赵婧仪自始至终平静的面容,只有掩在宽袖内的手在紧握成拳,忍耐这种情绪不是一日的功夫,那需要长久的耐力和克制力。
“不是的,不是我家主子娇气,是她受伤了……”那侍女似乎隐忍到了极致,再抬头竟是满脸泪水,她不管不顾的扑到太孙常在齐氏的身边,后者下意识的把手往背后缩,却还是被拉起来了袖子。
殿内的灯火非常明亮,足以把她那伤痕累累的手臂照的清晰。
“这么多青紫伤痕……新伤旧伤叠一起……”有人嘀咕了一声。
沈汀年下意识的看向了濮阳绪,不想非常的巧合,对方也看了过来,一下子就对上了。
大抵是都想到了一处,沈汀年翻了个优雅的白眼,转了视线。
濮阳绪一愣,随即脸色一黑,他才没有那种奇怪的嗜好!
任谁看了这样的伤痕都会觉得奇怪,唯独有的人脸色惨白,似乎意识到什么。
“好好的,怎么会弄这么多伤?”还是束又莲开口问的。
“殿下,这事臣妾来处置,眼下还是先——”
“殿下,求你为我家主子做主啊,自从我们家主子进了宫,就有人一直欺辱她!”
赵婧仪的话被人打断了,闹到这个局面若是不能为自己的主子讨一个公道,豁出去的侍女如何能甘心?
“那个人是谁?”
这次是濮阳绪问了,他其实并不好奇,反而觉得这位主子出头的宫女一片赤诚,倒是还不错。
“是玉贵人!”
“你诬陷我,你们怎么能诬陷我……”玉贵人早就慌了神,她惨白着脸喊冤,“我没有伤人。”
“伤没伤人,岂是你能狡辩的,宫中不许动用私刑,你竟将齐常在伤成这样,可见心思恶毒,人品不堪。”束又莲哼道。
“没有,我没有……”玉贵人跪下去喊道,一双眼没有先去看濮阳绪,而是看向了赵婧仪,她虽八面玲珑人缘好,但是到底还欠缺些遇事不慌处变不惊的淡定,等她意识到自己被人下套了,第一反应就是寻求帮助,岂不知这一行为更是暴露了一些事情。
今日之事不管后面查出什么真相来,濮阳绪对她的观感都好不起来了。
第两百八十二章喜欢
濮阳绪对太孙宫里的女人们没费过心思,也不喜欢收进来的女人心机太深,因为为了争宠小打小闹他只当她们天性使然,可若是心思多了搅的太孙宫里不得安宁,他便容不得。
这会儿也一样,搞出这样的事情来,不管是玉贵人还是齐常在,他都没什么好感了。
面对这样的后果,玉贵人非常的不甘心和愤怒,她是新人里唯一伺寝第二日就升了位份的,这是得宠的势头,所以她拼命的想要诉说自己的清白,想要太孙妃赵婧仪帮她说话。
但是没有,赵婧仪没任何偏帮,在濮阳绪说把两人都带下去闭门思过后,她还补充道:“此事臣妾会查清楚原委,再禀报殿下——”
“不必来报了。”濮阳绪懒得听,没那个功夫。
显然闹的场面上来这种事情他不乐意管,也非常不喜欢。
众人心里透亮,也有了章程,以后争风吃醋闹的再如何也没必要找太孙主持公道了。
赵婧仪说不上这事好还不是不好,太孙不喜欢的事情,太孙妃嫔们就自然会少去做,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你克制的住的,越是不能明面上做,暗地里反而会更加激烈。
“殿下,嫔妾身子不适,请求先行告退。”
沈汀年捡完了盘子里所有的辣椒,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重新拾起筷子准备再吃的濮阳绪又放下了手,他名正言顺的看向沈汀年,“去吧。”
沈汀年冲他拘了一礼,再冲着赵婧仪也福了福身子,便带着碎燕出来了。
不少人都觉得沈汀年过分怪异了,打扮的这般招摇却早早离场,她们可都巴不得能留多久留多久,最好是能让太孙看见自己。
沈汀年走的快,碎燕就托着她胳膊走的也快,她预感的没错,此刻离得不算远的长廊拐角上演着更出彩的一场戏。
玉贵人到底是年纪不大,没能忍下这口气,她也知道自己已经失了宠不能再惹事了,但是看着陷害自己的罪魁祸首,她的理智没了。
两人本是一前一后的走,拐弯的时候玉贵人突然停顿,后面跟着的人就猝不及防的停下,险些要撞在一起,齐常在位份低,自然要认错,可没等她抬头,就被一股大力拉住了胳膊,那伤痕累累的细胳膊碰一下都疼,更何况是被人掐住。
她疼的失声叫了一下,跟着她的侍女反应算快的,扑上来要解救,却被玉贵人的侍女挡住了。
前头引路的中官听见动静回头的时候,四个人已经扭打在一处了,他是太孙妃宫里的管事中官,本来就只负责送两位回去,可管不住主子打架,他揣着手在原地看着。
女人打架真的可有意思了,掐来掐去,拽头发,抓脸……齐常在有伤又柔弱自然是打不过气昏了头的玉贵人,但是她的侍女却很厉害,只被拦了一下就发力的把玉贵人的侍女推倒了,然后冲上来就不管不顾的拉住玉贵人的长发,揪的对方连声呼痛,玉贵人的侍女爬起来就加入了战局,要救主子……她拼命的掐呀抓呀齐常在的侍女都不能让对方松手,便也以牙还牙的去拽齐常在的头发……
沈汀年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幅景象,两位主子被各自的奴婢拽着头发喊疼,四个人挤在一处转圈圈……
“打了有多久了?”
沈汀年问那看戏的中官,后者见到她已经换了一副面孔,唯唯诺诺的求饶:“回沈婕妤的话,有一会儿了,奴才……奴才正要去拉架,可是奴才又不敢得罪了两位主子……”
沈汀年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大殿内正热闹着,你也不好去搅扰了他们的兴致,索性就等着她们打完。”
“奴才不敢——”
“行了,去喊两位大力嬷嬷来拉架吧。”
说话的功夫那边已经打得双方都没有力气,就是都不肯松手的耗着,沈汀年走上前,先看的是齐常在的侍女,她试探喊道:“枝芽?”
后者被反击的玉贵人也扯着了头发,听见声音歪着脖子看过来,一双眼睛透着疑惑和诧异。
沈汀年知道自己没认错人,“你是枝芽。”
“奴……丝,奴婢是。”枝芽不明所以的艰难的点了点头。
然后她更加诧异了,因为靠近的沈汀年伸手托着她后仰的脑袋,长廊的宫灯摇曳着,洒落的光亮在她眼里闪动的厉害,好像……好像她在哭一样。
大力嬷嬷来的很快,一人拉两个,非常的公平,四人像个小鸡仔一样被拎开了。
长廊里不仅光线不够亮,入夜了穿行而过的风也比旁的地方大,为了今晚的家宴穿的轻薄好看的玉贵人冷的打了个喷嚏,而比她更惨的齐常在一直在哭,之前是无声的流眼泪,这会儿是抖着肩膀哭的浑身打抖。
枝芽连忙搀扶着她,都顾不上自己脸上脖子上被抓出的一道道血痕,拿了帕子替齐常在擦脸,一边小声的让她不要哭。
“谁先动的手?”沈汀年明白这场官司是断不清的,但是她要把事情处理了。
玉贵人出了气也清醒了,头皮刺痛,浑身乏力,她也不抵赖:“是我,我气不过她们主仆二人诬陷我……”
“我们没有诬陷——”
“枝芽。”沈汀年轻声唤道。
枝芽住了口,却还是气怒不平的样子。
沈汀年相信她是真的不知情,所以她把视线放在了哭哭啼啼的齐常在身上,“齐常在身上的伤很多,新旧都有,但看着最多的是掐痕,你如何确定是玉贵人掐的?”
“玉贵人还未晋升前同我家主子住一处,表面说是好姐妹,背地里却一点瞧不上我家主子,每次我家主子去她房里回来,奴婢晚上都会瞧见主子身上多了伤……”
“我没有!”玉贵人平复的情绪又暴躁起来了,她指着齐常在,气的手抖,“贱人,每回是你自己来要找我说话,还让侍女们退出去,原是一早儿就想好了要来陷害我……”
“这个时候你还狡辩,若不是你,难不成是我家主子自己掐的——”
齐常在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哭的晕过去了,吓的枝芽慌了手脚,求助的看向沈汀年:“沈……沈婕妤,我家主子晕过去……”
沈汀年已经猜到了,她看着紧闭着眼目哭晕过去的齐常在,朝一旁候着的大力嬷嬷道,“你们二人送齐常在回去吧。”
这戏没有了主角自然就散场了,沈汀年搭着碎燕的手要走,玉贵人起身来,硬邦邦的冲她鞠了一礼:“多谢沈婕妤……”
“不必,我可什么都没做,也不是冲你。”
沈汀年头也不回的走远了,玉贵人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从入宫以来她在心里唯一计较对比过的人就是沈汀年,不是其他妃嫔那种嫉妒心,羡慕她的美貌,而是沈汀年的真实,她也想做一个真实的人。
而不是带着假笑讨好每一个人。
“呵呵呵呵……”玉贵人突然笑起来,越笑越快活。
“主子,你没事吧?”侍女被她的笑声吓的手足无措。
可她还是止不住的笑,怎么也停不下来。
这一夜所有人都以为濮阳绪会留着后殿过夜,家宴散场后,众人不甘不愿的离开了。
连赵婧仪也都这样以为,她怀着欣喜雀跃的心情,走上来要亲自为濮阳绪宽衣。
濮阳绪却摆了摆手,他之所以留到最后,是因为有话要交代,人前没有说是给赵婧仪留两分太孙妃的薄面。
“今晚太孙宫膳房掌厨的是哪几个人?”
赵婧仪收回手退了两步,还是笑容温柔的样子:“是王阳,王成……”
王氏兄弟是老掌勺了,在宫待了十多年了,濮阳绪也知道这两人,他沉默了一下,而赵婧仪还以为她要赏赐二人,便接着道,“明日臣妾就让人给他们二人各赏——”
“徐肆。”濮阳绪唤了人进来,分明不见生气,声音却冷,“把王氏兄弟逐出宫去,重新选两位掌勺。”
“是,奴才这就去办。”徐肆麻溜的进来麻溜的出去了。
赵婧仪没了笑,指甲抠进了掌心,等着濮阳绪解释,后者倒是回头看了一眼她,“太孙妃挺适合穿深色的衣裳。”
穿了一身深红色华服的赵婧仪并没有这种感觉,她喜欢明亮的颜色,看着濮阳绪离开的背影,她连‘恭送殿下’都忘了说。
……
太孙宫正殿内,沈汀年抱着一海碗鸡汤面吃的鼻尖冒汗,她一放下碗,旁边就伸过来一只手,刮了刮她的秀气的鼻子。
“怎么喜欢鼻子出汗?”濮阳绪又要去刮人家的鼻子,完了又嫌弃,拿了一旁递过来的湿巾擦手。
沈汀年吃的小肚子都圆了,她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好饱哦。”
濮阳绪瞥向她的肚子,若有所思的笑了,“像三个月的样子。”
“……”沈汀年抬手要摸肚子,被濮阳绪拦住。
“吃饱了不能摸肚子……”
“谁说的?”
“我说的。”
“瞎胡说。”沈汀年偏要逆着来,左右手齐上,濮阳绪隔着桌几不好动手,叫她得逞了。
濮阳绪哼哼。
沈汀年说,“哼什么,你又不是猪。”
濮阳绪继续哼,不爽。
第两百八十三章扮弱
沈汀年来之前就先梳洗换了一身轻便的裙装,这会儿吃的胃里舒坦,就懒洋洋的靠着濮阳绪,听他说着下元节的风俗,其实她看过的书不比对方少,这些都知道,有时候他说起一些她并没有听过的事,却也不觉得意外,好像曾经也读到过。
但是从濮阳绪口里说出来多了一番趣味,主要也是声音好听,她胡乱的想若是他会唱曲,也一定好听。
“打什么坏主意呢?”濮阳绪低下头,靠在他怀里的沈汀年也低下头,他伸手托住她下巴往上抬,“你别低着头。”
沈汀年说道:“我怕你又咬我。”
刚才她非要摸肚子,他哼了几声等桌几撤掉后,就逮着她咬,其实在她小口小口吃面条喝汤的时候他就想咬她了。
濮阳绪低头凑的更近,气息暧味,“不咬你咬谁啊?”
他没有真咬,就鼻子碰鼻子的摩挲,沈汀年目光有一瞬的迷离,她歪过头去,身子也往下滑,拉开了一段距离,盯着他看,眼神有些迷惑。
濮阳绪大手还在她下巴上摸着,勾唇坏笑:“怎么,盯着我跟盯肉一样,想吃?”
沈汀年抬手捏了下他的脸,濮阳绪挑眉,她又捏了捏,“真乖。”
“……”濮阳绪抿唇,“全天下就你捏我脸,我小时候母妃都不会这样……”
沈汀年捏了好几下,才改为摸了摸,像是安抚孩子,她难得说了句实话:“我刚才心口好疼……疼的想要哭。”
濮阳绪一愣,因为他看到沈汀年眼睛红了,他有点懵:“我召御医来——”
沈汀年摇头,她也解释不清,“不是身体疼,御医也看不好的。”那是一种记忆,刻在她灵魂里,她不明白从何而来。
见他还是微愣又不解的样子,沈汀年手伸到他后颈,稍一用力就压得他低下头触碰到她的脸,“我有点困,今晚早点睡……”
要早点睡就要早点把事办完……濮阳绪呼吸粗重,有点哑的笑了,“早睡不了。”
双手捧着她的脸,拇指擦着她的眼尾,还好是干的,唇也贴上去。
“哼……”
这次轮到沈汀年哼哼了。
“哼什么,你又不是猪。”濮阳绪拱着她领口,忙里抽空的笑话她。
以牙还牙什么的最幼稚了,沈汀年才不跟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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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请安,刚行完礼坐下,赵婧仪就笑着开口道:“昨日家宴办完,太子妃送了一批首饰钗环给我,你们也知道,我惯常也不爱花俏的东西,你们看着有什么喜欢的,可以挑了去。”
赵娉领了几个侍女端了东西进来,每个托盘里都放着精致的首饰,或朱钗玉环,或步摇发簪……除了叶氏姐妹和束又莲没觉着多漂亮,其他人可都眼睛发亮的看着。
沈汀年压根就没抬头,她困的眼皮打架,本来是起不来的,但是某个一大早就兽姓大发的家伙把她弄醒了,还要她告假。
起床气吓人的沈汀年都被他闹得没脾气了,爬起来请安。
“这花钗好漂亮,娘娘,嫔妾好喜欢……”万芳头一个不客气的站起来挑,一面说着奉承的话,她这人的话十句里就没一句不夸张,沈汀年听习惯了,觉得这人非常适合唱戏。
“哇,这个这个步摇,底下的流苏是金的!”
生怕被她一人挑了去的其他人也坐不住了,纷纷围上来,每个人都带着欣喜,毕竟白得的东西,跟捡着钱一样。
“我先看上的,给我,给我——”万芳拿了一个不够,还要拿第二个,她一向是爱争宠爱说闲话,脾气还冲,性子好的都让着她,不想跟她冲突,性子不好的就不会了。
叶昕一见的她那副样子,本来不打算要什么的,故意起身走过去,从她手底下抢走那根镀金步摇。
“叶贵人,你……”万芳不吃亏的性子当即就抓住了她的手,哪晓得这正中对方下怀,叶昕一手捏着那根步摇反手一划。
“啊!”万芳捂着脸瞬间失声尖叫。
其他忙着挑东西的妃嫔被这惨叫声惊的四散而开。
叶昕一看着手里步摇尖锐尾端的血,嫌恶的往地上丢,“是你自己撞上来的,跟我可没有关系。”
“这是怎么了,万贵人……啊,你的脸?”
左右靠的近的都吓了一跳,原是万芳拿开捂着脸的手全是血,从眼尾到耳边划了好长的一道口子,她疼的冷汗直落,却没有哭,而是睁着通红的眼睛瞪向叶昕一。
后者不屑的冷笑了一声,回到座位上了,甚至还挑衅道,“大家都看着的,我也没有故意伤人。”
万芳手里捏着的几根选好的花钗全都染了血,她转身朝着赵婧仪道,“太孙妃不给嫔妾做主吗?叶昕一故意伤我……”
尾音终究带着哭腔,可她没有哭。
这一点叫所有人看着她都有些意外。
“传我命令,罚叶贵人禁足半月,抄写宫规十遍。”赵婧仪似乎非常不想看见血腥,所以吩咐的时候也没有看万芳,只偏头朝身边的嬷嬷道,“你亲自送万贵人回去,再传司药处理伤口。”
叶昕一起身硬邦邦的哦了一声,“嫔妾领罚。”
她走之前还看了万芳一眼,眼神带着明晃晃的得意。
沈汀年觉得这份刻意挑衅过分的拙劣,不像她真正的性格。
万芳也挺直腰背走了,没人看见刚迈出殿门的她满面的泪水。
众人都沉默了,赵婧仪处罚叶昕一却没有让她对被伤了的万芳道歉。
人之常理,哪怕是无心伤人了也得道歉吧?
赵婧仪挥了挥手让赵娉退下,被挑选的七零八落的首饰再也没法引起大家注意了。
“本宫也没想到选个首饰头面也能闹起来。”赵婧仪端起正妻的威仪,扫了一圈众人,再无开头的和颜悦色,“你们都是姐妹,有什么不能好好说,非要闹得这般难看,说吵就吵,说动手就动手,与那乡野村妇有什么区别?”
“去传玉贵人和齐常在进来问话。”
不多时,玉贵人和齐常在双双走了进来,她们身后各自跟着自己的侍女,两个侍女走路都有些慢,宫裙拖在地上隐约看见了血色。
沈汀年眼皮一跳,赵婧仪竟然敢用刑!
她分明和徐肆说过的。
“都招了吗?”赵婧仪问领着人进来的大宫女赵婷。
“回娘娘的话,玉贵人的侍女青儿已经写了供词,但是齐常在的侍女枝芽,问什么都不肯说。”
赵婧仪语气严厉:“齐常在,你的侍女如此衷心,你却满口谎言,不觉得羞愧吗?”
齐常在吓得往地上一跪,开口就带了哭腔:“嫔妾没有……嫔妾什么都没有说。”
赵婧仪冷哼,“你是什么都没有说,却用行动让她误会,昨晚家宴还一副受尽了委屈的做派,惹得她为你出头。”
齐常在却只是哭,摇头不认。
赵婧仪眉头拧起来了,她有心要用这件事立威立规矩,绝不会轻饶,“你若是还不肯认罪,别怪本宫不留情面了。”
齐常在浑身发抖。
沈汀年注意到了,对面坐的太孙贵人小齐氏脸色不好看,应该说昨天晚上就一副惨白的模样,这可与她平日里的性子不符,自从解禁可以出门,她就恢复了以往的趾高气扬,在太孙宫的众多妃嫔中,就闹腾张扬不安分这块,她和万芳还有叶昕一可谓是三足鼎立,谁也不服谁。
不仅是沈汀年,其他人也都把视线扫到小齐氏身上,她与齐常在可是同气连枝,一笔写出的齐氏。
“来人,把齐常在的侍女带下去——”
“等一下。”
“等等……”
沈汀年和束又莲同时开口,她接收到对方看过来的眼神,立马咽下去想要说的话了。
束又莲不管她了,接着打断赵婧仪,“太孙妃主持宫务如此偏颇?为何只审问齐常在,却不处置玉贵人?”
赵婧仪却反而呵斥道:“本宫讲话,你是不是非常喜欢插嘴打断?束家教养女儿没规没矩,粗野惯了,进了宫也不晓得学学尊卑有别,敬重主子吗?”
屈居赵婧仪之下就是束又莲的痛脚,打蛇打七寸,赵婧仪一招就够了。
束又莲果然被激怒了,一张脸气的发红,论嘴皮子功夫她连叶昕一都骂不过,如何是赵婧仪的对手,她重重的哼了一声,“我束家女儿岂止是学规矩比不得赵氏名门,那虚以委蛇,谄上骄下的功夫更是拍马不及。”
她是讽刺赵婧仪靠着巴结太子妃得了太孙妃的位置。
“束又莲!本宫是太孙宫正妃,你以下犯上顶撞本宫,”赵婧仪忍她已久,今日这场面她若是不撑住了,以后就别想能管教这群太孙侍妾了,“按宫规,当掌三十。”
“治宫不正的是你,以势欺人的也是你,这事就是闹到太子妃那儿,也别指望她替你撑腰,”束又莲却是丝毫不惧,硬碰硬她从来不带怂:“你说顶撞便顶撞?在场谁能作证?”
她说完,还特意朝叶诗看了一眼,含沙射影的补充,“好心告诉大家一句,我小叔正式擢升禁卫军统领。”
束又莲的小叔昌骏侯爷束泰,侯爵是当今圣上亲封,不仅如此,他与琮王,太孙是一块长大的,今年琮王成亲之后正式接管西北五十万大军,常往北边驻防,禁卫军这一块就没有精力再管了,交接给束泰,直到前几日皇上正式下旨,由他接任了禁卫军统领一职。
叶诗还是笑着,大概满殿内只有她还是老样子,其他胆子小的都吓得缩着脖子上生怕被卷进去这场风暴里,连齐常在都把哭憋回去了,见识束又莲的强势之后,她们才发现,叶昕一、万芳、小齐氏三巨头根本不算什么。
“束侧妃好大口气,吓得我一颗心都在乱跳。”叶诗声音柔婉,说着用右手捂着心口,像是真的被吓到了,“不过呢,有理不在声高,太孙妃处置公不公允,尚未有定论,毕竟她还没把话说完,就被束侧妃打断了。”
到这儿,沈汀年就知道束又莲中计了。
反应也极快的束又莲脸色难看的看向下方跪着的四人。
第两百八十四章酣眠
赵婧仪喊了声,“赵婷,你带枝芽下去治伤。”
枝芽动了动,她缓缓抬起头,嘴角破裂,颈脖上有一道非常明显的勒痕,先前众人都只注意到她走路姿势和裙摆上的血迹。
沈汀年搭在椅子上的手飞快的点起来,她克制着突如其来翻涌的怒火。
许是她目光过于炙热,枝芽转身出去前飞快的扫了她一眼,沈汀年看见了她眼角有泪。
而这次走出去枝芽行动正常,跟着赵婷的脚步。
一切不言而喻,她并没有受刑,反而差点被人灭口。
“昨晚有人潜入西偏殿,趁着众人熟睡,对枝芽行凶,”赵婧仪一一扫过众人的面色,并无发现,她冷笑了一声,“能在太孙宫宵禁之后避开巡逻的侍卫对一个侍女灭口,这人不是外人,她就在太孙宫里。”
殿内静可闻针,赵婧仪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看向沈汀年,“若非枝芽事先得了提醒,夜里警觉还在枕下藏了一根银钗,刺伤了凶手,是很难捡回来一条命的。”
沈汀年昨晚确实让徐肆帮忙,派人去照看一下枝芽,她是怕玉贵人她们晚上还会为难齐常在主仆,以枝芽的性子必然是会拼命护主的,她不在意齐常在如何,却担心枝芽受伤。
不曾想歪打正着,徐肆派人去叮嘱了一番,让枝芽多加小心,竟是救了她一命。
不仅是赵婧仪不明白沈汀年为何对一个侍女这般上心,束又莲等人也是如此,可眼下这个疑惑只能暂且压下,她声音比之前收敛了许多,“不管这个人是谁,敢行凶杀人,就留不得。”
“自然是要找出来,可太孙妃已经派人清查,并没有找到手臂受伤的人。”叶诗摇了摇头,又话锋一转,“既然宫人没有受伤的,那就不得不看看是不是哪位主子以身犯险了。”
所以才会有早间这赏赐首饰的事,赵娉等人捧着托盘细致的观察了每一个来挑东西的妃嫔,却没有收获。
若不是那人伪装的太好,就是没有来挑东西。
束又莲对上叶诗那笑的让人碍眼的样子,两人对视间,渐渐反应过来的其他人也都看下她。
毕竟除了叶氏姐妹,就只有沈汀年和束又莲没有起身动过。
沈汀年肯定是要排除的,她昨晚……伺寝。
束又莲脸色非常的难看,被一群人怀疑她动手去杀一个侍女?而要洗清嫌疑只需撩起宽袖,露出手臂即可,可这比逼着她当众脱衣还叫她难堪。
她堂堂一个大将军之女会去杀一个侍女?
转过视线去看赵婧仪,对方似乎早就等着她,用一种平静宽容的语态提醒:“本宫自然是相信束侧妃的。”
可从她因为赵婧仪偏颇玉贵人而开口当众顶撞对方,就已经陷入了对方的计谋,加重了自己的嫌疑,无缘无故的她为什么要掺和这件事?从昨晚到今天早上,一而再的同赵婧仪对着干,是真的看不顺眼,还是另有所图……众人会怀疑,有时候就是这种莫须有的猜测,看似无关痛痒,却如细刺入肉,终成隐患。
束又莲是绝对不会让这件事成为污点,成为他日她要母仪天下的绊脚石。
被迫暴露的一双胳膊不像一般女子那样细瘦,也没有非常的白,束又莲自幼习武,肤色偏麦色,她缓缓扯下袖子,一言不发的扫了一圈。
叶诗还是笑盈盈的,沈汀年根本懒得看她,赵婧仪慢慢悠悠的在饮茶,心情似乎很好,其他人……全都不敢与她对视。
“玉贵人,齐常在,你们也起来吧。”赵婧仪吩咐道。
都跪了许久了,也该长了记性。
玉贵人仰头看她,勉强的道了一声谢,齐常在颤颤巍巍的要人搀扶才能站起来,连话都说不利索。
“此事全由你二人而起,不罚不足以为戒。”
两人齐齐低着头聆听,瞧着就温顺,赵婧仪最后也没有惩罚的过重,只要她们禁足思过一个月。
马上就要入冬了,能待在房间里不出门也不算坏事。
沈汀年叹息,她都想挨罚,可以不用日日起来请安,可旁人才不会这样想,禁足就没有机会伺寝,牌子是要收起来的。
今日这请安是请的最久的一次了,沈汀年都坐累了,回到后罩房先唤了碎燕进来按肩揉腿,她乏困的连午膳都不想吃。
睡到午时末未时初,才起来吃了点东西,天一日冷过一日,哪怕是窗门关着,也好像有风穿来穿去。
沈汀年还没觉着冷,碎燕等人却给她拿出了冬衣,都是隔层里加了棉花的缎贡新衣,款式各异,有的领口和袖口都缝了一圈白色软绒毛毛,穿在身上好看,也衬的人分外的玉雪可人。
在把沈汀年打扮的漂漂亮亮这一点上,碎燕寒莓等人都达成了共识,花尽了心思。
“主子已经好几日没有笑过了,是还惦记着那位枝芽姑娘吗?”
碎燕见过两面枝芽,也挺喜欢的,但是那丫头性子挺倔的,她前几日去西偏殿看望时,暗示她所待非人,不如另谋他主,沈汀年就是很好的选择。
可不晓得枝芽是真没有听明白,还是装不懂,满心都装着齐常在,一会儿怕她胳膊碰着了,一会儿忙乎给对方弄东西吃,养个伤都没有好生歇息。
“她伤养的如何了?”沈汀年问。
“应当是好全了,昨儿个菲菲还见她跑厨房那边讨要东西……”
太孙常在的份例少得可怜,还要主仆二人分吃,齐常在是齐家庶出,没有小齐氏那么手头阔绰,养身子的时候燕窝都没有断过,她禁足之后是真的一日比一日消瘦,急的枝芽日日跑厨房。
听完这些,沈汀年蹙了眉头,想了想吩咐碎燕:“让厨房那边不要短了齐氏的日用,这事你不用自己去说,找机会让徐肆帮个忙。”
碎燕笑着应了,徐肆都快成了她们的半个管事中官了。
没办法小田子在太孙宫是新人,就算如今是沈汀年这边的首领中官,底下有两三个人手,走出去却没有那么大面子的。
“主子为何不亲自开口,若是想把枝芽调过来——”
“那丫头一根筋,不会叛主的。”
沈汀年叹了口气,她无法跟碎燕她们解释,在自己做过的梦里,枝芽为了护她被人摁在水里活活淹死。
这是她回宫之后做的第一场梦,一切都很清晰,醒来也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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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到沈汀年裹上厚厚的冬袄时,皇城已经盖上了今年的第一场白雪。
今年第一场雪下完,天气倒是没有直接冷下去,反而暖洋洋的很舒服。
乾清宫摆了家宴,仁武帝入冬之后身子不太爽利,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受不了冷又熬不住热,殿内四周都摆着炭火盆,暖融融的,又有歌舞伶人,他心情不错,一开始是一个人坐最上头的主案,饮了两口酒就把濮阳绪喊上来陪在身边。
濮阳绪酒量浅,两杯下肚就晕晕乎乎,但是他酒品好,还能流畅的接话,妙语连珠的哄得仁武帝哈哈大笑。
爷俩都喝醉了,底下陪宴的也没少喝,太子到后来都开始捏着身边布菜的侍女亲嘴,俨然没有考虑过一旁的太子妃什么感受。
有还清醒着的偷看太子妃的脸色,却发现她从头到尾就只关注着太孙,时不时露出温柔的笑意,可能是察觉到太孙喝醉,又露出担忧来……想看笑话的人都冷了心思了,也是啊,人家虽然未能得到夫君的爱,但生了一个有能耐又孝顺的儿子啊!
日后只会是享不尽的福。
家宴散的时候,濮阳绪走路都打晃了。
……
回到太孙宫,濮阳绪脱下大氅,换了在屋里的棉袍,一路回来吹了冷风,酒气散了不少,但是脑子还是有些不清醒,他知道酒劲还在后头。
得了太子妃吩咐的徐肆等人已经准备好了醒酒汤端进来。
“殿下,先用碗热汤,热水已经放好了……”
濮阳绪却不想喝,他瘫在软塌上,有些难受,脑子晕,“年年……年年……”
陈落本来低着头跪地上给他拖脱鞋,听见他的呢喃声,诧异的抬头去看,细听了几遍是真的没有听错,他起身之后朝一旁也听愣了的徐肆递了个眼神。
后者当即就领会了,然后匆匆出去吩咐了一声。
沈汀年在卧房里用加了艾草的热水泡脚,艾草的味道有点熏鼻,但是没办法冬天她脚不泡上一盏茶时间,晚上睡到半夜就冰凉。
“你们等会拿了多余的艾草也去泡泡脚,去去寒气,尤其是寒莓。”
沈汀年自己很少生病,连带着身边的侍女都没个头疼脑热,一到冬天宫里的宫人生病的也不少,因为天寒地冻的,没有炭供,还要做活儿……
宫女还好些大多都在室内,中官是最遭罪的,小田子入冬就又病了,好在菲菲比较不怕冷,接管了跑膳房张罗一日三餐的活。
“奴婢晓得了,主子还要看书吗?书房那边的火盆熄了。”
沈汀年摇了摇头,泡完脚有些无聊,见碎燕她们在绣花,在一旁看着。
夜深了天更冷了,外头传来脚步声,沈汀年也不困也不想动,明明听见了,还想装听不见。
碎燕在门外交涉了一番,不得不退回来卧房,“主子,传话的说殿下喝多了,身子不舒服,一直不肯喝解酒汤,也不肯梳洗……”
“不去。”
碎燕有些无奈,她也推辞了,但是来人很坚持,想必是徐肆交代的一定要去。
“主子还是去一趟……他们说殿下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这句话其实是不该说的,就算太孙真的喊了,奴才们之间也不好传来传去。
沈汀年闭了闭眼,难怪耳根一直发痒,原是被人念的。
可还是不想动,她把脑袋埋进枕头里,不听不听,就不去。
年年……年年……
她捂着耳朵翻身起来,气的,叫魂一样!
“去拿衣服来。”
五一假期愉快,我可能也会休个假
第两百八十五章醉酒
沈汀年还在外头走动的时候,隐约听见里头传来杯盏摔碎的声音,然后有重物砸到墙上,破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刺耳。
她脚步一顿,等进太孙寝殿的时候,看见徐肆领着人在收拾,生怕那破碎的杯盏伤到了醉酒的太孙。
太孙人并不在。
“怎么回事?”沈汀年不由的皱眉。
听见她的声音,徐肆和陈落齐齐松了口气,徐肆擦了擦额上的汗,这大冬天的他却热出来汗,“殿下先前还好好的,躺在床上醒酒,然后发生了些事情……就砸了东西。”
“是殿下渴了,奉茶的侍女不知道做了什么惹得他发脾气了。”陈落却直言不讳,然后朝着浴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侍女做了什么也不必细说,不外乎想要近太孙的身,这种事情徐肆和陈落也不会完全阻拦,全看太孙本人想法,今晚就是如此,徐肆假装没看见那侍女在偷偷往太孙身上摸,却不防备茶还没开始喝的太孙先砸了人。
沈汀年看向浴房,里头动静并不大,“你们怎么放心他自己去洗澡——”
“滚出去!”
她不过是朝那边走了几步,就听见里头传来怒叱声,很快有个被泼了一身水的内侍从里头出来了,见了沈汀年忙行了个礼,也不等她多言,就匆匆退出去了,观其身形颇为狼狈,像是逃命。
大概是浴房水汽重,沈汀年走进去没有闻到什么味道,但是走近了,泡在浴桶里的男人身上散发的酒气直冲脑门,她不再往前走,就这样看着他。
濮阳绪本就酒劲上头,热水一泡整个人都晕晕沉沉,意识比浆糊还糊,加上沈汀年脚步轻,他没有察觉到又有人进来了。
沈汀年等了一会儿,又往前走了两步伸手进了浴桶里,水已经温凉了,并不适合泡下去,她退到安全距离,才开口喊他:“水凉了,快起来。”
濮阳绪侧头看过来,瞧她又像是瞧不清楚,努力的瞪大了眼睛,“谁呀?”
竟有些孩子气,可爱的很,沈汀年莫名的软了声音哄他,“我是年年,别泡着了,醉成这样,早点睡一觉……”
“年年……”濮阳绪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他撑着浴桶想要站起来,脚底一滑,又坐了回去,沈汀年赶紧过去扶他一把,但是一靠近,就被水扬了一脸,“走开,你不是年年!”
他一边囔囔,一边用双手打水,溅起来的水花浇的沈汀年湿了大半身子,她气的不行,也不退下去,就去按着他手,但是醉酒的人虽然站不稳,手上力道却不小,挣脱她的桎梏,水花劈头盖脸的灌到她身上,闹得动静大,外头的人都不得不缩着脖子进来问询。
“徐肆你们都进来,把这个醉鬼捞出去。”沈汀年对付不来,泡了水的濮阳绪手臂湿猾,她想拧他撒气都拧不动对方。
得了她的吩咐,徐肆等人就大着胆子进来了,先前濮阳绪发火,砸东西,轰人,唬的他们都没有办法靠近,哪怕是徐肆,也不敢真的顶风而上,再得脸,他也是奴才的身份。
濮阳绪一个劲的朝沈汀年泼水,跟得了乐趣一样,被徐肆他们扶着出了浴桶,还不肯放过她,拿了一旁的水瓢舀满了水要去泼人,沈汀年敏捷的躲过,顾不得搭理这个醉鬼,提着裙摆就往外头走。
“年年!年年……”偏这个不认人的家伙看她跑了又追上来了。
“站住!大半夜的闹什么,把衣服穿好了再出来。”沈汀年克制着情绪,声音也压低了。
但是她脸色不好看,追到她后头的濮阳绪像挨训的孩子,默默地丢了水瓢,开口的声音有些哑:“你是年年。”
沈汀年一愣,“怎么又认得我了?”
“凶,年年凶。”
“……”沈汀年皱眉,敢情她刚才去扶他反倒是做错了,她气道,“我什么时候凶了?”
“你凶我。”
沈汀年整个人沉默下来了,大概整个宫里唯一敢凶他的人就是她了,难怪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我为什么凶你,不是因为你泼我?”她好言好语的,还指着自己满脸的水,一想到这是他的洗澡水,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上来了。
濮阳绪把脸别过去,好像看不见就可以当做不是自己做的,沈汀年气笑了,哼了一声,先行出了浴房。
陈落取了干净的寝衣替濮阳绪穿上,出乎预料的是他这回没有再闹了。
就是有几分迫不及待,回了寝房之后,寻了一圈没有看见沈汀年,当即就大喊了一声:“年年!”
沈汀年就在隔间换衣服,听见声音故意不应他,替她擦拭头发的正殿侍女却刻意弄出点动静,濮阳绪听见了立马推开陈落的搀扶,走一步冲一步的来到隔间。
见到穿着同样的白色寝衣的沈汀年,濮阳绪露出了笑,那种寻到了宝物的开怀,无遮无掩的暴露,不说正面的沈汀年受到冲击,跟着进来的陈落徐肆等人,伺候沈汀年换衣服的侍女们齐齐都愣了眼。
濮阳绪不是没有醉酒过,相反他酒量不好,又对自己酒量格外自信,醉酒是不稀奇的事儿,可他很少闹腾,十次醉酒八次都是睡过去。
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情绪变来变去。
沈汀年并不待见醉酒的人,却对冲着自己傻笑的濮阳绪第二次软了心肠,她淡淡的瞥着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去。
很快寝殿内就真的安静下来,沈汀年扶着身体格外沉重的濮阳绪坐到广木上,“时辰不早了,歇息吧。”
濮阳绪坐着,被她撑着的胳膊往下滑,顺势勾住她的腰,用了几分力气,便把人箍进胸膛。
沈汀年找不到支撑点,只能以奇怪的姿势坐到了他大腿上,还没开始挣扎就被对方越收越紧的胳膊压的动弹不得。
“你放开点……”沈汀年不知道醉酒耍无赖的人是不是都这样,有些气恼的捶他的胸口,“我又不是不让你抱,勒得这么紧做什么。”
“不放。”
沈汀年莫名其妙,懒得再跟他计较,气喘的停止一切动作。
她一放松下来,压在身上的力道也相应的松了许多。
察觉到了的沈汀年立马调整了下姿势,手臂搭在他肩膀上,两腿夹着他的腰,让自己舒服一些,挪动中脑袋供着他颈脖,再抬头时,两人是眼对眼,鼻子对鼻子。
放大的五官在彼此的眼里,显得有些陌生,也有些怪异,沈汀年皱了皱鼻子:“臭死了。”
是的,他呼出的气息带着酒气,被她这样一说,濮阳绪局促的垂下眼睫,抿嘴不呼气了。
半响后,沈汀年道:“你捏疼我了。”
濮阳绪摇头不承认,挪开一点脸,嘴冲着左边的方向,“没有,我没有用力。”
他放在她腰上的手从一开始就没停过,摸来摸去,一会儿捏,一会儿糅……
沈汀年细长的手指捏着他后颈的一块肉,拧了一下,没有太大的力,濮阳绪往后仰,躲却是没法躲的,她拧着不放,他越仰越低,一下子倒到广木上。
躺下来之后他倒是老实了,微微眯着眼,像是缓解袭上来的眩晕,眼神是迷离的,闪着水光,偏还不自觉的盯着她看,沈汀年放开了他的后颈,手往上摩挲到他眉头,然后缓缓的捏着他眉心。
濮阳绪眼皮越来越重,几个呼吸间就合上了。
夜深人静,四壁的暖光下,他安静的样子更乖,更像个孩子。
沈汀年也折腾累了,就趴在他身上,一点点放松了身体,放松了心神,屋里很暖,大抵是这个缘故,她突然就犯了困,手从他脸上滑落,脸贴着他的侧脸闭上了眼睛。
这晚两人都有些反常,却又不是那么违和。
后半夜沈汀年是因为呼吸不畅被憋醒的,身上压了个人,手勾着她后颈迫使她抬起下巴,鼻尖错开,堵着她呼吸的是对方的嘴,背光的原因,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是觉得暗光下他一双眼幽深而迷醉,似乎就等着她睁开眼,掠夺她的灵魂一下直直的看进了她的内心深处。
沈汀年瞬即心跳加速,是呼不上气,是被侵夺的恐惧,反正呼吸滞停下,一时没有任何反应。
好像乖乖的顺从,濮阳绪动作同以往一样强势,带着侵略性,他是故意把她弄醒的,还留了时间让她清楚的感知此时此刻他的动作。
接触变得密集又吙热,沈汀年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皱了眉头,也握了拳,先是砸了他的肩膀,然后又捶到他宽阔的后背。
挨了打的濮阳绪勾唇泄露了一声气音,低沉又勾人,在她耳边炸开,沈汀年捶人的动作微顿,然后真切的又听见了他嗓音压低的一声笑。
没等她做出更多的反应,濮阳绪转了转脑袋,换个角度,温柔的吻她。
她的唇上触感湿润又柔软,鼻端充斥着他的气息,这次如何也闻不到酒气……沈汀年清醒的时候会撑着他双肩,与他对视,更多的时候会克制不住的去咬他,咬的他锁骨,手臂,肩膀……全是牙印。
第两百八十六章落水
接连又落了两天雪,沈汀年不再日日去请安,三五天才去一趟,每次都让碎燕告假,理由也懒得编,就是天冷了身子不舒服,不仅她不爱动弹,其他人也一样,赵婧仪在这方面倒是大度做派,一视同仁,来请安不来请安都不苛责。
男人们就不一样,整日的往外跑,没得闲,每年都有大雪压塌房顶的事儿,所以皇城里新修葺的宫殿还好,那些老房子就需得日日清扫房顶,而为了老百姓的安全,巡街的将士还要督促百姓清扫自己家的雪。
太孙他不忙这些事,全交给了束泰负责,他现在是全力的在破解铁匣子的秘密,稍有些线索就出宫跑一趟,为这个还把西戎的监察司扩建了一倍数目。
而临近年底宫里的女人们也忙,为了晋升位份,为了笼络帮手,还有内省府要填新的宫人到了各个宫里,会有一批老人被放出去,新旧交替,对很多人来说总是一些机会……不过这都跟沈汀年没有关系,她不打算给自己手底下填人,所以在听说赵婧仪给自己加了两位美貌的侍女时,打心底里为这位正妻感到心酸。
“主子倒也不用为这事新奇,论相貌来说,太孙妃端正大方,并不是男人会喜欢的。”菁菁理所当然的说道。
熟络之后菁菁反而是话多的那个,碎燕省了许多唠叨,寒莓和菲菲都是安静性子。
沈汀年却觉得不应该这么简单,“最近请安的人越来越稀少了。”
冬天的那份安静也蔓延到了太孙宫,妃嫔们不吵不争的叫沈汀年反倒不适应。
“天寒地冻的,都乐意窝在房间里,出去一趟都嫌冻脚。”碎燕挨着炭火炉子烤了烤手,另一只手里拿着一顶毛茸茸的帽子,这几日她都忙着给帽沿上绣花纹。
闲聊了几句,寒莓从外头进来,搓着手抖了抖身子,然后才靠近她们,鼻尖被冻得通红,“主子,内省府送了人来,说这段日子留着给咱们清扫屋顶和院里的雪,来了七八个,可以挑四个留下。”
“开半扇门,我看看。”
花厅的门一开,院子里站着的人都能看清楚,七八个中官站了两排,小田子在前头挨个打量问话,像模像样的,逗得碎燕等人都笑了,沈汀年捧着热茶抿了一口,慢慢悠悠的看着他们,“后排四个吧,老实稳妥,瞧着不像惹事的,太跳脱伶俐的用着麻烦。”
碎燕点点头,“主子说得对。”
其他三个也跟着符合,寒莓走出去把话吩咐了,再回头来就把门关上了。
除了通风开窗,也就沈汀年这儿日日关着门,谁叫这后罩房没遮没挡的,风一吹进来是真的冷。
闲的无聊的沈汀年大冬天种了好几盆铜钱草,用白瓷花盆装着,放在花厅和书房,嫩嫩绿绿的颜色,看着比花都要漂亮。
难得清闲的太孙在书房一边看书,一边听陈落报账,一年的账册堆了一桌子,他也不是纯在听,偶尔数目过大的会听一耳朵。
出账多,入账更多,总之到了年底太孙私库是肥肥的。
徐肆进来送点心和茶的时候,濮阳绪突然想起件事,“陈落,把借款那本账册拿过来。”
陈落停下来,从桌上翻出一本薄册递过去,濮阳绪接过去,翻得很快,最后皱了眉头。
“沈婕妤借的钱怎么没有登记?”
徐肆往外走的身形顿时停住了,他转回头来,朝着陈落使个眼色,后者却是没看见一样,平静的回话:“给沈婕妤支出的银钱另有一本账簿。”
“拿过来。”
濮阳绪也是兴之所至想起来了,然后——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账簿末尾共计一千二百零五两!
他绷着脸不说话,等周边的人下去了,他开了书房的窗,望着白雪盖住了的后罩房,咬了半天牙后跟,突然笑了。
十两究竟是怎么翻到一千两的?
积少成多,积水成河……沈汀年这每个月都借一些求一些,而且大多时候都翻了一番。
她是越过越滋润,账簿上的账自然也是越记越多。
濮阳绪把账簿放在显眼的地方,准备晚上要拿着去讨债。
这天午后太孙妃传话给众人要商议事情,原是终于查到了那要迫害齐常在侍女的人,沈汀年换了冬袄就领着碎燕出了门。
雪后晴日,走走路也挺好,刚到正殿和后殿相隔的假山池子,碎燕就停住了,“主子,奴婢听见前面有动静。”
沈汀年手里团了个小雪球,正玩着呢,没听清楚的问:“什么?”
“好像有人喊……救命?”菁菁也听见了,禀报说。
沈汀年一愣,细听了下,还真是,这大白天的……她蹙了蹙眉,把雪球一丢,“去看看。”
碎燕和菁菁也好奇,就没有阻拦,主仆三人绕过去,就见没有结冰的池子里有个人在挣扎,扑腾的厉害。
“主……主子,有人落水了。”碎燕吓了一跳。
“还是个不大的孩子。”菁菁满脸震惊。
“喊人去救一下,快去——”沈汀年吩咐完又觉得不对,这救命声也不算小了,怎么没人来?
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菁菁跑开之后,碎燕也没闲着,她四下里想找寻一根杆子,但是这地方除了石头没有旁的趁手的东西了。
沈汀年走近池边,眼看着那落水的人挣扎不动了,一点点往下沉,她的心也咯噔往下落。
“主子……奴婢不会水。”碎燕找不到东西,回到她身边,急得转圈。
沈汀年咬牙看了一圈,半个人不见,她一把抓下头上戴的帽子,又飞快的解了冬袄的扣子,瞧见她动作的碎燕瞬间吓得脸发白,抖着手拉住她:“主,主子,不可——”
“在池边接应我。”沈汀年留下这句话,把脱下的冬袄丢在一旁,一狠心就跃跳进水里,冬天的池水太冷了,一进去她就冻得牙齿打颤,全靠一股拼劲儿往前游。
“主子!”
碎燕眼泪吓得刷就冒出来了,她扯着嗓子喊起来:“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刚从小路那边过来的菁菁被她的声音吓得差点栽倒,跟着她后头的几个中官也是一惊,等他们赶到池边,才发现沈汀年竟然在水里。
这下容不得多想,几个人噗通噗通下饺子一样全跳进去了。
沈汀年托着已经昏迷的孩子游回来就被赶来的中官接应过去了,这动静闹的大,没等他们上岸,宫中侍卫队也围过来了,沈汀年浑身湿透,冻得脸色青白,爬上去的力气都没有,还是两个侍卫抓住她胳膊拽上去的。
碎燕哭着把冬袄罩住她,关切的喊了一声又一声:“主子,主子……”
另一边被放在地上的孩子紧闭着眼睛,没有半点动静,认出人来的侍卫和中官怎么推都没有反应。
沈汀年知道现下自己应该回去,但是救人救到底,总不能半途而废,她打着颤膝盖着地的挨近那孩子,伸手托着他下巴,又掰开他的嘴,口鼻里都没有异物,她松了口气,还有微弱的气息。
“你,蹲下来,按我说的做,先双手按压他胸口……”她随手指着一旁的侍卫,吩咐着一串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脑海里出现的步骤……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一直没有动静的孩子噗的一声吐了一口水,然后咳得全身打抖。
“醒了!”
“真的醒过来了……”
碎燕和菁菁又哭又笑起来,沈汀年全身的劲儿都卸了,直接蹲坐在地上,然后下一瞬就歪倒在身后的人身上。
“主子!”碎燕惊叫一声。
濮阳绪赶到就是这个最乱的时候,沈汀年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晕过去,她就是那一瞬间的虚脱,当一片乱哄哄的嘈杂声传来那熟悉的一声年年时,她微合着双眼彻底的放松了下来。
然后就被一股大力托着膝盖和后背抱起来,蚀骨的寒冷渐渐脱离,她清楚的感受到了抱着她的男人身上的暖意扑面而来。
大抵是怕对上他的眼睛,沈汀年本能的紧闭双眼。
一直到进了濮阳绪的寝宫,沈汀年装不下去了,她扯着衣领不让对方扒:“你出去,我自己换。”
“沈汀年!”濮阳绪咬牙切齿的喊她的名字,眼底带着一股焦灼,但不细察,根本不会发现,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又没什么了,“你能耐。”
他转身走了。
沈汀年看着他背影,愣了愣,以他的性子应该不会妥协才是,没成想……生气了?而且还是真的很生气的那种,比上次她不让喊年年还要严重。
不就是不让帮忙换衣服吗……至于吗,这么小题大做。
沈汀年脱了湿衣服,往床上钻进去,还是冷……她抖抖索索的唤道:“碎燕?碎燕拿汤婆子来,还要衣服……”
就在门口站着的濮阳绪不由攥了攥拳,一干侍女全都待命不敢动,碎燕也一样,她想进去,却不敢越过此刻面色吓人的太孙。
“去太医院开方子,再送姜汤进来。”
濮阳绪转身又进去了,这次还把门甩的哐当作响,沈汀年瞪大眼睛看着气势汹汹冲过来的人,下一瞬就被对方裹在被子抱起来,“你做什么呀?”
生气的人根本不搭理她的话,沈汀年露着个脑袋在外头转来转去,直到看见热腾腾的水汽,才眼睛一亮,浴房——泡澡!
第两百八十七章服软
假山池那边发生的事情很快传得的太孙宫里都知道了。
赵婧仪看着殿内坐的一众人,第一想法是这不像是巧合,可谁这么算计沈汀年?她扫了束又莲一眼,又回到叶氏姐妹身上,谁都有可能。
“沈婕妤没事吧?”赵婧仪问传话的侍女。
“奴婢瞧见时,太孙殿下已经在了,想来是没有什么大事。”那侍女回的巧妙。
殿内本来还对是沈汀年救人举动感到惊讶,对她落水的遭遇感到同情,一句话的功夫全没了。
赵婧仪倒也不意外,“赵娉,你代我去正殿探望一下沈婕妤。”
“是。”赵娉点头应下,随即同那侍女一道出去了。
少了一个沈汀年并不影响她们议事,赵婧仪摆了摆手,很快就有人把一个堵了嘴的黄门中官押进来殿内,看着没受刑的中官实则已经吊着最后一口气了,这宫里的私刑手段不是寻常人能受得住的。
“这黄门是西偏殿外院的,他手臂上的伤口便是齐常在侍女所刺。”赵婷站在赵婧仪身后,娓娓道来,“这段日子为了能让他招认幕后指使费了很多功夫,好在认罪书已经画押签字了。”
说罢,一份认罪书从她袖中拿出来,赵婷也没有急着传下去给众人看,而是先卖了个关子,“诸位主子应当很好奇是谁指使,不如先看看在座少了谁。”
满殿人不少,连挨罚完了可以出门的玉贵人和齐常在也在,除了沈汀年。
“既然找到人就把事情说清楚了,扯些乱七八糟的浪费时间。”束又莲斜睨了赵婷一眼,非常瞧不上这种行径,有本事当着人面来,背后给人泼脏水算什么,而且据她所知,这黄门挨了半个月都没有招供,必然是死棋,背后被人拿住了命门,死也不会招认。
赵婷觑了眼赵婧仪的脸色,然后把认罪书递出去了。
果然,并没有所谓的幕后指使,认罪书是认了半夜潜入西偏殿撬开门窗,进入齐常在的房内,意图杀枝芽的全部过程,而杀人的动机是因为他喜欢枝芽,但是对方不搭理他……这理由蹩脚的可笑。
但总归找到元凶。
“带下去吧。”赵婧仪低头捧上茶杯,声音淡然不带情绪,“命所有黄门前去观刑,以儆效尤。”
事情解决了,又没有完全解决。
……
西偏殿,从后殿回来之后就呆坐着不说话的太孙贵人小齐氏在新分配来的侍女伺候下脱去了外麾。
“主子,药好了,要现在喝吗?”
闻到那浓郁的药味小齐氏情绪很激动,身子大幅度起伏,“我的药只有阿珠会熬,你们弄得我不喝……阿珠呢,她去哪里了?”
那侍女端着药没有动,声音刻板又无情:“主子忘了,阿珠喝了你的药,死了呀。”
死了呀……死了呀……无限重复又放大的话在小齐氏脑子里炸开,她眼脸动了动,眼泪成线滑落,她把头往下垂,瘦弱的身子轻微颤动。
阿珠死了,是她害死的。
“主子还是先把药喝了。”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小齐氏边问边往床里面缩,望着眼前的侍女满目惊恐。
“奴婢是阿梦啊。”
清清楚楚的看见眼前的女人惊惧交加,再无昔日的嚣张跋扈,阿梦平静的低下头,一副非常恭顺的模样。
一墙之隔的陈语意再也没有听见动静了,她招了招手让把窗门开了一条缝的侍女把窗户关上。
等人走近了,才压低声音交代她:“去厨房取晚膳的时候,打听一下,太孙宫有哪个原先的主子闺名里带一个梦字。”
侍女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应了,“主子,奴婢还是担心,那阿玉——”
“人都死了,我们就是知道又能做什么呢。”陈语意却很淡漠的打断她的话。
说者无心,听者心寒,她也是侍女,同为苦命人,大概是瞧见她神色,陈语意忙拉住她的手,宽慰她:“阿凤,你是不一样的,我们情同姐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舍弃你的。”
陈凤勉强笑了笑,关得严实的窗门透不进风,可她心里冷,半个月前的晚上隔壁瓷碗摔碎的声音把她吵醒,出于好奇,她忍着害怕悄悄开了门去看,隔壁小齐氏的房间里阿珠被两个婆子灌着药,而小齐氏就坐在床上呆呆愣愣的一眨不眨眼的看着。
那两个婆子陈凤认得,是太孙妃那边的人。
当时她被吓得手脚冰凉,回头时就发现陈语意也醒了,就在门内看着她,陈凤险些惊叫出声,双手捂住了嘴才堵回去。
那个晚上,太安静了,主仆二人一夜未眠,陈凤不知道陈语意想的什么,但是她想了一晚上明白了,阿玉是替主子顶罪死的。
太孙常在齐氏的伤是小齐氏弄的,命令黄门去灭口的也是小齐氏。
太孙妃查到了真相却没有公之于众,是为了遮掩齐氏姐妹的颜面,讨好太子妃。
同在西偏殿的玉贵人这天晚上也没有睡好觉,她和齐常在打过一架之后关系并没有众人想象的那么恶劣,只是见面如同看不见这个人,平日也没有丝毫的交集。
最开始的时候她是真的恨不得能把齐常在赶走,天天想着怎么报复她,可后来她发现了一些事情……太孙贵人小齐氏小产病愈之后神志有些不对,有时候好好地,有时候木楞,而她的侍女突然就暴毙了,还有齐常在似乎非常的惧怕小齐氏,像是破解不开的迷雾,让她对事情的真相隐约可见又无法触及。
而太孙妃和侧妃束氏,叶氏姐妹那些明面交锋暗流涌动,更叫她忐忑,并且清醒的发现自己不过是随时可取随时可弃的棋子。
相比较这些,同齐常在的恩怨也不再那么难以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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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孙宫正殿浴房。
沈汀年被濮阳湛动作粗鲁的抱进了浴桶里,没等她站稳,他就放了手,然后看也不看她的转身。
沈汀年咬了下唇,低声嘀咕‘真的是有病’,骂完又不禁抬眼去寻他的身影。
浴房水汽缭绕,一点动静都没了。
直到泡的浑身舒软,还出了汗,碎燕终于进来了,端了碗姜汤,沈汀年也顾不得浴房内水汽重,就这样一口闷了。
随后接了一旁侍女递过来的漱口茶清清口,又搭着碎燕的手出了浴桶,换上绵软舒服的寝衣。
直接回到了寝房大广木上,她舒服的长出了口气。
没多久濮阳绪也进来了,由着陈落等人伺候换了衣服,也去了趟浴房。
整个过程中,沈汀年也赌气的没同他说话。
后来他换了衣服又回来,还让人伺候着拭干头发,期间有来了几波人传话,无外乎乾清宫那边的事儿,东宫太子妃那边的事……他吩咐声不断,好几次还接了信,又去案前回信。
总之忙个不停,却又不出去。
晚膳就端进了寝房里吃的,沈汀年还是发了低热,又灌了御医开的汤饮,自然是没有什么胃口,吃了没几口就不肯吃了,濮阳绪忙里抽空的过来盯着她,“把碗里的吃完。”
沈汀年没理他,翻个身就朝里,半靠着床头,却不自觉的牵了下唇角。
濮阳绪原地瞪着她的背,好一会儿才走开了。
低热还没有退,脑袋晕晕的,人也乏力,想睡又睡不着,沈汀年烦躁起来,挨到入夜,碎燕又送进来熬好的汤药。
她是真的十分疲惫了,接过去就直接喝下去,也不再计较苦不苦……
大抵是这次的药里有安神的药材,沈汀年没多久就睡着了。
濮阳绪从房内退出去交代了一番,正殿里就再也没有人走动,安静的没有一丝动静。
沈汀年却没有睡太踏实,她梦见自己落水,分明是救人,但是梦境里是真正的沉入水底……拼命的挣扎却无济于事,沈汀年蓦地睁开眼,大口喘气。
她伸出手下意识的摸向另一边,没有摸到人,另一边是冷的,沈汀年清醒了许多,抬头去看,寝房里只留着四角的壁灯。
沈汀年爬起来,她先下床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满口饮完,慢慢的平复呼吸和情绪,然后才一步步的走出去。
往常并不会点灯的偏殿亮着,她原地站了一会儿,犹豫之后还是踮着脚走进去。
同样是留了四角的壁灯,散发着幽暗柔和的光,床上的男人背对着外头,朝内躺着,沈汀年细听了片刻没有发现他的呼吸声到底是睡了还是没有。
纠结了一番,她蹑手蹑脚的走近,轻轻的爬上床,探头看了看,濮阳绪闭着眼,呼吸平缓。
沈汀年抿了抿嘴,紧贴着他后背躺下,他的背很宽,结实有肉,却不过分厚实,腰是窄瘦,服帖舒适的寝衣下,隐隐透出脊背中央那条长长的窝痕。
她伸手搭在他腰上,试探的等了会儿,才慢慢的楼住。
再也没有比这人身上的温度更适宜的了,沈汀年还没来得及感受,就被濮阳绪抓着手丢开了。
沈汀年抬手搭在他手臂上,濮阳绪手臂一挥,不给搭。
半响,沈汀年抬起来腿架到他腰上,不等他动就使劲勾住。
这次濮阳绪没有动。
沈汀年勾着他腹部肚脐脚动了动,脚指头十分嚣张:哼。
濮阳绪不动也不吭声。
“幼稚。”沈汀年说。
濮阳绪瞬间冷哼了一声,还是背对着她。
沈汀年盯着他轮廓漂亮的背脊,终究软了语调,脸贴上去他的后背:“我不舒服,头疼,药喝的恶心要吐……水好冷好冷,我以为会冻死了……”
伴着她的抱怨,服软的动作,濮阳绪僵硬的背脊终于放松下来,他低低的叹息了一声,转过身来,“知道难受下次看你还敢不敢!”
第两百八十八章消气
沈汀年还没有在偏殿睡过,好像空间小许多,也更加的安静,她昏昏欲睡。
腿还搭在濮阳绪的腰上,偶尔晃动一下,脚指头也不再挑衅了,就脚后跟抵着他后背。
濮阳绪说完那句话也没有再开口,只是气息柔和下来,呼吸也变得正常可闻,沈汀年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只看着自己,一动不动的,她打了个哈欠:“有话说?”
“说什么?”他反问。
声音有些低哑,听着怪好听的,这人也是真的教人烦气,哪一样都好……沈汀年重重的把腿收回来,生怕动静不够大的翻过身,用背对着他,“那我睡觉了。”
就这样了,背后还是没有动静,沈汀年气的不困了,翻身要下床回主殿,可手刚撑着上半身起来就被后面伸过来的手扯着胳膊拉回去。
重重的摔回了枕头上,沈汀年下一瞬就动弹不得,濮阳绪以牙还牙的用腿压住她双腿,原本就不太明亮的光线却丝毫不影响他那双眼睛,明亮如辰星。
能直射进人的心里,沈汀年不敢动了。
“怕吗?”濮阳绪抬手摸着她脑袋,问话非常的温柔。
沈汀年感觉手臂上都起疙瘩了,她迟疑:“怕……不怕?”
濮阳绪眯了眯眼,她立马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怕,怕死了。”
他直接气的出了一声气音,“你怕个鬼!”
沈汀年努努嘴,不说话了。
跳进水那瞬间是在真的不怕的,一股冲劲,但是入了水之后还是有些怕的。
濮阳绪收了压住她的腿,双臂收拢把人抱在怀里,挨得更近了,下巴抵着她额头,“还难受吗?”
这一声并不多温柔,但是沈汀年却难掩动容,知道他终于没有生气了,轻轻的嗯了一声。
她的记忆里从没这样过,心里软软的又酸酸的,其实她知道利用自己的美貌和女人天性里的柔弱博得男人的宠爱,但是很多时候她并不愿意去做,可无论她故作姿态了还是真性情流露了,这个男人好像真的能分辨的出来,只是并不揭穿她……以至于她越来越习惯他。
这样很危险,她在心里叹着气,手又不自觉的回抱他的腰,往他怀里凑:“你不生气了。”
濮阳绪的表情着实无奈,他生气又如何,还不是她一服软就投降了,这样想着,嘴角从下抿变为上扬:“你还知道我生气了。”
顿了一下,他语气严肃起来,“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行为多么危险,那池子深,底下淤泥水草那么多,要是你……”
沈汀年暗叹,该来的总会来,就知道他要说一顿。
“我总不能看着那孩子溺死——”
“你不救他也不会死。”濮阳绪冷声打断她。
沈汀年蹙眉,“什么意思?”
“你们没到之前他就已经在池里泡了大半天了。”濮阳绪只解释了这么一句,接下去就继续训她,“还脱了衣服就往里头跳,大冬天的你有没有脑子……”
“……”沈汀年想打他,不脱衣服,那冬袄吸水多重啊,不过只是想想,没敢真打,因为打不过,还可能挨打,谁叫他现在占着理。
以她对这家伙的了解,没理都要争三分,得理了他怎么会饶人?
安静的听了好半天,濮阳绪才放过她,一副你听话就好的口吻:“以后处理事情三思而后行。”
沈汀年使劲眨眨眼,努力不吭声,营造出一副受教了的伪态。
“听进去了就答应一声。”他抬起沈汀年的下巴,目光沉沉的看着她,压低的声音带着股她不太懂的情绪,“你今日心软,他日这就会成为你致命的弱点。”
沈汀年真正的听进去了这句话,想了想,低声道:“刚开始我也想过的,但是万一呢……”
万一那个孩子是真的落水了呢?
“我想过不救的,水那么冷,池子那么脏……可我没有做到,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明明看见了陷阱,还是会踩进去。”沈汀年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但是不再那么理直气壮,而是就事论事,“我的心是热的,不是石头,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百次,我也是会……唔。”
濮阳绪倾身堵住她的嘴,听不下去了,再听下去他的心要疼死了。
沈汀年本来是没什么想法的,但是被他这一亲,好像也感受到了一些他的情绪,心慢慢的静下来。
缠绵的亲吻持续了很长的时候,久到沈汀年都累了。
濮阳绪放开她,“睡吧。”放在她后背的手顺着从上往下的捋,沈汀年慢慢有了睡意,她嘟囔的说了自己半睡半醒时的梦,那个落水沉底的窒息的梦,真实的好像发生过……
他以为她是在后怕,只温柔的安抚她,等她意识朦胧的时候,手指卷着她的发尾,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也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日早上,沈汀年醒的时候,身边的人还在睡,和以往一样的并不带攻击性的睡颜,比醒着的他更容易触动女人的心。
她没忍住抬手在他脸上比比划划,一个善于作画的人,有很敏锐的观察力,她早就将他的五官记住了,若是要现场描绘,很快就能创作出来一副人像……
沈汀年嘟哝着:“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闭着眼睛的人还是一动不动,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手放下,“我刚醒你就醒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没多一会儿,濮阳绪展开手臂,一只手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靠过来。
沈汀年磨蹭了几下,慢腾腾凑到他怀里,还没等她适应,他就翻身压上去了,她推着他胸膛:“起来了,我还要去请安……”
“告假。”
刚睡醒的男人声音哑哑的,轻飘飘的两个字把她的推拒堵回去了。
沈汀年知道势不可挡,昨晚他能安分不折腾已经是够体贴了,她手上还推着,嘴里问他:“你昨晚不是说要去乾清宫请安,不早了。”
原是他在忙忙碌碌,她也听着呢,濮阳绪笑笑:“晚点去。”
她底下衣服都被他扯掉了,还哼哼:“我腿上有伤。”
濮阳绪稍稍停顿,当即就掀开了被子,“怎么伤的?”
白皙的大腿上一块淤青,显得格外惨不忍睹。
其实并不疼,只要不碰到,沈汀年回忆了下:“我爬不上岸,他们拽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岸沿……”
一阵沉默,他的大手在淤青的旁边轻轻了按了按,沈汀年本能的缩了下,低声警告他,“疼……”
濮阳绪什么都没有做,带着热度的掌心按在她腿上。
沈汀年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他语速很慢道,“昨天看见你闭着眼一脸惨白,我很担心……”
那种又酸又疼的感觉又蔓延到了心口,沈汀年抿了抿嘴,垂下眼不去看他,“太假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濮阳绪也没有辩解,只是翻身下去丢了一句:“年年,任何时候,都要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沈汀年无所适从的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闷闷的声音传出去:“知道了,快走吧……”
大早上的太孙殿下去了浴房,伺候的人也搞不懂为什么,大冬天真的好冷。
今天是短小君,因为开吹风机搞跳闸了,等到了十一点才来电。
第两百八十九章诱饵
太孙走之后,殿内就只有沈汀年这唯一的主子了,底下人也不敢怠慢,什么都准备齐全了,伺候的侍女在外头都站了七八个。
碎燕是守了一晚上的,菁菁后面还睡了一觉,两人一道进来看见沈汀年还窝在被子里,对视一眼颇为无奈。
“主子,要奴婢去告假吗?”菁菁先问了句。
沈汀年在被子里伸出个手摇了摇,慢慢的把头蹭出来,一张脸也不知道是闷的还是如何,绯红如霞。
“我现在就起来。”
她要把昨天设陷阱的幕后主使揪出来,真的是不发威不知道她脾气。
沈汀年精神奕奕的起了床,还让梳头的侍女梳了个漂亮的环云鬓,上了妆才出门。
碎燕和菁菁回去休息,换了寒莓和菲菲当值跟着她一道去请安。
路过昨日的假山池,沈汀年脚步不停,寒莓撑着伞挨着她近处,天空飘了细细的雪子,“主子,奴婢打听过了,昨日落水的那个孩子,是东宫的一位太子贵嫔养子……”
“养子?”若说是太子的儿子,太孙的弟弟沈汀年倒是不会稀奇,反而这冒出来的养子就罕见了。
“据说那位贵嫔得宠的时候求了太子从宫外送进来的。”
这贵嫔曾经非常得宠却多年无子,许是认了命就求了太子恩典,从朝廷设立的慈幼局里选出来一个孩子养在膝下当养子,可她显然低估了岁月无情,色衰则爱驰,现在她连自己都受尽欺压,如何护得住一个没有皇室血脉的野孩子?东宫里除了太孙,其他大大小小的孩子数十个,太子从来只管生不管养,死活也不在意。
听完这孩子的来历,沈汀年情绪毫无起伏,要是碎燕跟着,她可能会说一句:稚子何辜,为什么要生孩子呢?
之后一路无话,抵达后殿的时候正碰上叶氏姐妹,撑伞的侍女在收伞,挡在了前头,沈汀年搭着寒莓的手隔着三层台阶站着等她们先进去。
叶昕一瞧见她了鼻孔朝天的视而不见,迈步走了,而叶诗却转过身来等她,含笑问道:“沈婕妤身子没事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沈汀年礼貌的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你不会搭理我。”
叶诗与她对面站着,沈汀年行了礼,反问:“你不心虚吧?”
她语气笃定,不像是问句,叶诗愣了下,笑的更开心,“那是自然。”
“那就保持下去。”沈汀年头回冲她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叶诗唇边的弧度凝固,她不笑了,只是用怪异的目光盯着沈汀年。
她说道:“我信,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你没有接受叶荣,帮了我很大的忙……”
若不是叶荣一蹶不振,她的母亲也没有机会在叶家掌权,她就更不可能入宫了,虽然一开始她其实对入宫这件事没有兴趣,但是有人喜欢,恰好又有人为了女儿求到她面前……既能让仇人跪地服软,又能继续欺负人,她自然乐意了。
“你在同她说什么呢?磨磨蹭蹭的,快走——”叶昕一折返回来看见叶诗和沈汀年面对面站的极近,还有说有笑,顿时气的鼻孔冒烟,她大步迈过来,拉着叶诗就往里头去,临了还回头瞪了沈汀年一眼,带着戒备,好像怕她抢东西一样。
沈汀年眸光凉凉看着两人的穿着,有点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主子,她们的衣服是一样的。”菲菲小声的说了句,教沈汀年醍醐灌顶,是了,从认识这两人开始,她们十次有九次都穿同款式的衣裳,有时候就是颜色不一样,有时候甚至颜色都一模一样。
沈汀年有点走神,落座之后没忍住又看了看叶诗和叶昕一,许是打量的明显了,惹得叶诗收回视线看过来,她本来在同对面的叶昕一说话,面上的情绪没有收敛干净,虽也是笑着,但是眼里的笑意是不同的。
只这一眼泄露的真实,让沈汀年想起了濮阳绪,他看自己时也常有这种眼神,那种好像在欺负人实则并不是的……逗趣和宠溺。
沈汀年脑子有点乱,她晃了晃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跑了,专注起当下的事情。
难得所有人都到齐了,应该说平静了这么久冒出来点事情就非常的吸引人,不下一半人都盯着沈汀年看着,又同身边坐着的人窃窃私语。
剩下的一半人就淡定,平静的很,该饮茶饮茶,该吃点心吃点心,沈汀年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一圈,还真叫她看出点问题。
来的比寻常要晚的太孙贵人万芳精神非常的差,疲惫不堪的强撑着,全程没有看沈汀年,一副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过来,没心思管别人的状态,之前脸上伤的那道口子用粉遮着,疤痕已经淡了很多,但是细看还是很明显。
老话都说打人不打脸,在宫里,这脸的重要性,不比命轻,大抵是这个缘故她跟换了个人一样,低调本分,沉默寡言。
相比较还挨着她坐的叶昕一就完全是另一番样子,肆意张扬,明媚如花,而且两人的位置也在那日之后调换了,与沈汀年正对面已经换成了叶昕一。
某种意义上来说,满殿除了正妃赵婧仪,两位侧妃,沈汀年这位特殊的太孙婕妤,叶昕一俨然是太孙贵人们之首了,而玉贵人之后其他位份更低的皇妾们也没有出挑冒头的,多是陈语意、齐常在这样不争宠不挑事也不吭声,存在感很低的。
太孙贵人小齐氏也不对劲,隔着这么远,沈汀年都能察觉到她目光发散没有焦点……而且进门的时候还险些被门槛绊倒,身后的侍女扶了一把,她却吓得缩了下身子。
想想,这殿内曾经的嚣张跋扈三巨头,就剩一个了。
由不得沈汀年不怀疑是不是太孙妃赵婧仪在背后做了什么,叶氏姐妹投诚与她交好,必然是会献计于她,把这一盘散沙的太孙宫完全的抓在手里……
“沈婕妤,你昨日落了水,可有哪里不适?”
“尚好,并无。”沈汀年回神,清淡的回话。
赵婧仪照例关怀了几句,才转到其他事情上,临近年底了,最大的一件事就是除夕宫宴,到时候不能出席的就在太孙宫里摆一桌家宴。
光说前面的事倒也没有什么,偏偏又着重提后面的事情,叫那些低位份的妃嫔心里添堵。
沈汀年不在意这件事,她等赵婧仪说的差不多了,头次当众主动开口说话:“我昨天在假山池里救的孩子不是失足落水。”
满殿静寂,都等着她说下文。
“一个七岁的孩子已经很懂事了,能让他主动跳下池水里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这是一件有预谋的事情,沈汀年在听徐肆说了审查侍卫队以及出入假山池周边的宫人的供词里有人看见那孩子是独自跑到太孙宫来的,还避开了巡逻的侍卫,蹲守在假山池,远远的看见了她之后才跳进池水里的。
“我不管幕后指使的人用了什么法子,但是这样草菅人命的手段,叫人十分不耻。”
最后,沈汀年总结陈词,“我会找出那人来,公开处置,绝不容情。”
几乎是她话音一落,对面的束又莲发出一声轻笑,她也不说什么,就是一声笑。
沈汀年瞥了她一眼,没理会她的嘲弄,接着抛下第一个鱼饵,“这件事殿下自然是知情的,诸位若是有心帮忙,我一定会同殿下讨个人情。”
束又莲当即就脸色难看起来,她手抓着衣袖,气息有点乱。
她这反应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哪怕如叶昕一第一反应也是有些高兴的,一直以来沈汀年仗着受宠对谁都疏离冷漠,若是她肯主动把恩宠让出来,切确的说是给殿下推举某一个人……何愁不会成为第二个沈汀年?
众人蠢蠢欲动,沈汀年一句话就打破她们之前平稳如死水的反应。
收效如此之好,沈汀年内心满意,她也不再多说什么,点到为止是最诱惑人的。
“沈婕妤,我劝你好自为之。”束又莲在沈汀年起身告辞的时候冷冷的奉劝她。
沈汀年跟没听见一样,一点感觉没有,脚步轻盈的走了。
徒留背后一众人心思各异,陷入了新的一轮争战。
“主子,那束侧妃总针对你,你为何都不生气?”寒莓没忍住,她刚才是真的有些看不下去那束又莲的气势,咄咄逼人,又清高至极的样子。
沈汀年见她绷着脸,笑了笑:“事情不能看表面,她其实是满殿内最好懂的人。”
这回连菲菲都疑惑的把脑袋凑过来听了。
“她喜欢太孙,入情至深……”
喜欢一个人,和被喜欢都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这是沈汀年对喜欢这件事本身的评价,她并不是不生气,只是一想到,束又莲拼了命喜欢的人,只喜欢自己,她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莫名的窃喜,又有些心虚,以至于就生气不起来了。
“其他人为了能得到太孙的宠爱听了我的话都或多或少泄露了真实的高兴的情绪,唯独她一人,非常难过。”
她不想任何人得到太孙的宠爱,她只想自己成为那个人的心上人。
“那她……岂不是很可怜。”菲菲若有所思,尚不懂男女之情的人很难理解这件事,但是她在宫里长大最明白一件事就是受宠的女人往来不绝,没有哪一位帝王只宠一个人。
第两百九十章动心
“她什么身份,我们是什么身份,哪里轮到我们同情。”寒莓叹口气,见风越发的大了,雪粒子全都打到沈汀年的裙摆上,她往前半步挡了挡风。
跟着的菲菲哦了一声,没有往下接话了。
天这么冷,还是快些回去吧。
沈汀年伸手摸了摸鼻子,有点想打喷嚏,而风夹着雪粒子一吹,她缩了缩了脖子,束又莲可不可怜,沈汀年不知道,眼下她回了后罩房却发现自己有点可怜,出了趟门又发起热了。
寒莓立马让菲菲去厨房把太医开的药再熬一副来,但是现熬的汤药需要时间,一时半会也着急不来。
沈汀年强撑着换了一身衣服躺到床上,也许是高估自己的身体了,人虽然不觉得难受,热度却在不断攀升。
等正殿那边得到消息,陈落让侍女送了些补品过来,太孙人还没有回来,他没法做主去请太医,只能亲自去乾清宫寻太孙,伺机看看能不能同太孙说上话。
乾清宫里濮阳绪陪着皇爷在议事,大上午过去了,也就出来用了一会儿点心水果,陈落去了也是自然是见不到人的。
沈汀年不是矫情的人生病从来不喊疼不叫苦,倒是碎燕和菁菁听见动静又起来伺候,见她窝在被褥里烧的眼睛都红红的,神情却乖乖的,十分的令人心疼。
等药终于端进来了,沈汀年也有些撑不住了,喝完就躺下睡着了。
只是这次不像昨晚那样安稳,梦里她看见一个发着光的影子撞进了自己的身体,然后下一个场景就是大着肚子的自己躺在床上,身下流出一滩血……沈汀年一下子慌了神,在梦境里迫切的想要捂着肚子,但是却徒劳无功,最后她又看到一个男人,他扑跪在床边,手上染着触目的红,眼神哀怨而受伤,年年年年的唤着。
沈汀年下意识的喊出他的名字,对方却听不见……梦里的血和人一点点的消失在她惊慌又无措的呼唤声中。
濮阳绪想要把她推醒,沈汀年却紧蹙眉头,叫着他,一遍又一遍。
哪怕是声音含糊着呻吟声,可他的名字却很清晰,濮阳绪听着,滋味莫名,从来没有人会连名带姓的这样喊他,皇爷唤他阿绪,母妃一贯喊他绪儿,而太子从来不喊他名字……其他人从来都敬称他一声殿下,就是小时候也是皇孙殿下这样喊着。
想想就好笑,这个女人大概是真的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男人。
竟然喊他濮阳绪。
沈汀年时而被梦境拉进去陷入流产丧子的痛楚里,时而昏睡,往来回复之间她记得最深的是男人那受伤哀痛的眼神……折腾到了夜深宵禁,终于退了热,烧的的太疲惫了,她醒来时连喊人都张不开口。
濮阳绪把水喂到她嘴边,沈汀年小口小口的抿,喝了许久才觉得不口干嗓子疼了,身体也舒服很多。
她一边慢慢的喝水,一边抬眸盯着眼前的男人看。
濮阳绪喂水喂的专注,任凭她看,只小声道,“多喝点。”
等喂的沈汀年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把杯子往旁边递过去,守着的碎燕和陈落一起上前一步,还是陈落手长先接住了。
“烧傻了?看什么……”他这才问她。
沈汀年小幅度的摇头,也没有说话。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喜欢,可也没有多看重……而可预见的梦叫她不得不正视这件事情。
她会怀孕,而他爱她。
濮阳绪异常的温柔,摸着她终于不烫手的额头,一低头,两人目光正式对上,她湿漉漉的眼睛像误入农家的小野鹿,又乖又纯净,他手一滑,摸了把她的脸,小可怜一样,脸色又白又脆弱,“饿了没?”
听她们说沈汀年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从上午突然就复发低热,烧到下午就高热了,等他带着太医回来,都已经是申时了。
“好饿。”沈汀年声音比平时要轻,要软,听得他心也软乎乎的,忙朝陈落他们招了招手,很快一碗香浓糯软的粥递过来。
濮阳绪叮嘱沈汀年别乱动,然后用勺子舀起,吹了吹,直接送到她嘴边。
沈汀年嘴轻抿着,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整个人傻兮兮的,还是濮阳绪疑惑的挑了挑眉头,她才慢慢的张口吞下,浓稠的粥软糯入口带着淡淡的清甜。
刚才他动作和表情太过自然,让沈汀年想起曾经梦见的早晨,那不是预见,而是似曾相识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好像他这般喂她吃饭,这般宠她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沈汀年要去拿勺子,“我自己吃……”
“不是叫你别动吗,小心烫。”
“我又不是孩子。”沈汀年嘟囔。
濮阳绪却笑了,低声说:“我倒是不介意你喊爹。”
沈汀年无力的翻了个白眼,不吭声了,靠回床头,默默地喝他喂来的粥。
她很久没有这样生病了,很多时候察觉到身体不适都会很快的给自己配方子,睡一觉醒来就好了,哪怕是真的难受了,硬撑一下就过去了。
这种被人捧着呵护着的温情从来没有体验过。
病中的人本就比常人更加脆弱敏感,寄人篱下的点点滴滴,努力立足世间的艰辛……翻涌上来,难免酸苦交织,又因对皇城深宫的本能偏见,对眼前的人无法信任倾心……客观的来说,这对男人很不公平,他显然是认真的动了情。
沈汀年很清醒,也很动摇,人若能控制的住情感就不是人了。
她张了张口,“你坐过来些。”
“嗯?”濮阳绪就在床沿坐着,与她是面对面极近的距离。
“我想靠着你。”沈汀年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要他过来。
“好好喝粥,别闹。”
男人却不领情,还警告的眯了眯眼。
沈汀年笑了,傻子。
大傻子一个。
然后在濮阳绪低头舀粥的时候,沈汀年突然倾身过去,亲了他额头,又飞快的退回去了。
濮阳绪微怔。
“我吃饱了。”沈汀年不等他反应,转过身去,不肯叫他看见自己的脸,与发热时一样,白里透红。
被子鼓了个小小的包,濮阳绪把碗往旁边递,这次碎燕眼尖先一步上前接过去,他俯身连被子带人一起搬到怀里,“刚吃饱不能躺着,嗯?”
带着鼻音的一声嗯宠溺的一旁听见的碎燕等人都红了脸,飞快的收拾东西退出去了,生怕慢了一步听见更叫人难为情的东西……
隔着软被她靠在他怀里,目光所及是他的下颌,以及喉结,十分的性感诱人的弧度,叫她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使劲闭了闭眼才压抑住了冲动。
“你……不早了,你快去睡觉吧。”
终于看出她的别扭和异常的濮阳绪挑眉,非常受用的拢着她的身子,“我能去哪?大半夜的你要我出去吹风,淋雪……然后第二日也发高热病的——”
“呸……”沈汀年伸手捂住他的嘴,同时小声呸了一下,“傻不傻,哪有咒自己生病的!”
濮阳绪趁势嘬了口她的手心,惹得沈汀年不得不缩回手,抿抿嘴,昂头看着他,胃里暖烘烘的,被窝里热热的,恰到好处的舒服。
她生出一股难得的满足和心安。
这一晚,各方面的情绪积攒起来,终究形成一种情感,复杂的难辨,但大抵是有些心动的。
不是从前耽于美色的好感,是一点点松动内心的接纳……
隔了好一会儿,沈汀年问他:“你不困吗?”
差点打盹的濮阳绪睁开眼,揉了揉她的头,“你困就睡,我守着你。”
他不是不想睡,而是怕她又反复发热……沈汀年心想。
睡饱了的人假装又犯困的不再说话了,濮阳绪搂着她靠在床头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的竟就这样睡着了。
他昨晚本来就没睡好,白天还忙了一天,晚上守着没退热的沈汀年许久,这会儿是心神一放松,没防备就入睡了。
沈汀年听见轻微的鼾声,弯唇笑笑。
碎燕许久没听见动静,悄悄进来看看,一下子就对上沈汀年清明的眼神。
沈汀年动了动眉头:去歇着吧,我没事。
碎燕点了点头:放心,我就在这儿守着。
沈汀年眨了眨眼睛:去吧。
碎燕指了指屏风:就在这后面。
短暂的交流完毕,双方都以为传达的很到位。
一个继续睁着眼睛发呆,一动不动,怕把睡着的人吵醒。
一个转头回到屏风后头守着。
事实上,主仆二人毫无默契。
濮阳绪其实也没有睡多久,就在天亮前的一个时辰里也做了个小梦,梦见自己在房里看书,然后有人在窗外叫他。
“濮阳绪。”
他当即就醒了,濮阳绪睁开眼,还带着梦里的情绪,是喜悦。
过了这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是喜欢她叫他名字的。
“你醒了?”沈汀年见他睁开眼就呆呆愣愣的,不由坐直了身子,晃了晃手。
濮阳绪抓住她,从鼻子发出一个音,懒懒的,很好听,“嗯。”
“年年,年后我要出趟远门,你愿意一起去吗?”
“去哪?”沈汀年难掩激动,她点了点头,“我想去,哪都想去。”
“江南。”
江南……她就是从江南来的。
沈汀年笑的眼睛都弯了,濮阳绪呆了呆,不自觉的也笑起来。
他隐约知道她不喜欢宫里,若是他真的是个普通的男人,这辈子一定会只做一件事,守护她的笑颜如花,日日开怀。
第两百九十一章共处
沈汀年还是三五天才去请一回安,整日的不出门,偶尔才去正殿,大多时候是太孙自己来后罩房,起先他总召她,她却不是次次都来,后来他也懒得召,想见她就自己走一趟。
两人共处一室久了,沈汀年的戒心也日益放松,他在的时候会觉着时间过得快,有人陪伴总归是不一样的,一起看书,一起下棋,一起吃饭,一起睡……以至于他偶尔出了宫忙去了,某个瞬间她也会觉得空,觉得孤独,然后再见到他的时候,会心生欢喜。
只不过她不觉得是思念他,只是需要他。
自然也有拌嘴怄气的时候,气的他甩袖子走人,第二日又巴巴的过来哄她,每每都是他先服软,沈汀年自然不好意思端着生气,顺着台阶就下来了。
小磕绊小闹大多是两人脾气冲一起的时候,他是强势的,沈汀年也吃软不吃硬,话赶话的时候她只会遇强则强,太孙吵不过她,急了又打不得,能把气的自己仰倒,而她就在一旁小下巴朝天丝毫不畏惧,一次两次的他冷静下来总是懊悔自己当时没发挥好,吵嘴这种事一定要吵赢了才舒服的。
不管怎么闹也是两个人私底下的,不会在宫人们面前,就是陈落碎燕这贴身伺候的才能旁观一二,旁人是不晓得他们如何相处的。
沈汀年明白,太孙对女人粗心,太孙宫里的女人伺候好几年的他都不记得人家名字,能叫上封号都算不错了,但对她却用心,不晓得怎么知道她不食辣,两人现在日常饮食就不会出现辣的东西,小田子也告诉她厨房每日供应的羊乳不用使银子也抢着送来,连御供的水果分到太孙宫也有她的一份,很多时候都是独一份的,连太孙妃和两位侧妃那边都没有。
有时微不足道的小事才会触动人心底的柔软,沈汀年就是这样一点点被软化的。
太孙储君的地位比之东宫太子都尊贵,而这一份尊贵是当今皇上给的,他日日把太孙带在身边,什么都手把手的教他,朝中肱骨之臣也渐渐接受了这位少年太孙插手朝政,更因为他多番作为,而心悦诚服。
沈汀年两耳不闻前朝事,一心只过清闲日,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还有三天就是大年夜。
菁菁从司衣局的绣房回来,身后跟着两位绣娘,特地为沈汀年试穿年夜宫宴的衣裳来的,早早就量身定制的衣服没有一处不合身,她们来一趟也就是讨个好,顺便得个赏。
碎燕把衣服铺开时,眼睛明显一亮,“主子,好好看。”
沈汀年一早起来就有些倦怠,强撑着在看自己的记梦册,听见她们进出的动静也没有被打扰,等碎燕过来,也只是淡淡的样子,“看着单薄,不御寒。”
外间候着的两位绣娘听见声音对视一眼,心凉了半截。
“主子要不先穿上试试?”菁菁也觉得这件襦裙很好看,上襦下裙,短而施腰,灵芝云纹没有多余的花纹修饰,可领口和束腰细带上都缀着小巧圆润的红珊瑚珠子,整体不会太过华丽,又非常的合宜。
沈汀年倒也没有拒绝,而等衣服穿上身,那通身的气质就变了,她容貌偏冷艳,被衬托出了生动活泼,但是盈盈细腰又分外的撩人。
她走到镜子前,看了看,有些满意,很低调,不是那种艳俗的大红大紫,也不是深沉庄重的深色。
“好美啊。”菁菁高兴的时候,尾音就上扬,显然是被惊艳到了。
碎燕却淡定了,她都惊艳惯了,一面喊了那两位绣娘进来。
先一步进来的年纪稍大几岁的绣娘眼睛像是一把尺子,只瞧了两眼就知道情况了,“裙摆再收半寸,夜路湿滑,莫让左右的人踩着了。”
后进来的还在睁大眼睛看着沈汀年,显然是没缓过神来。
沈汀年转了身回到软塌上,也不急着换下来,碎燕忙了拿了狐裘长披风给她披上,屋里烧着红萝炭,并不冷,只不过怕新衣裳不保暖。
“衣服不改了。”沈汀年有事情要忙,一句话打发她们走,菁菁再把人送出去,给了两人一个小香囊,里头装着碎银赏钱。
碎燕敏感的察觉到沈汀年这几日都有些情绪,像是装着事,她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看了看外头,后罩房很安静,除了她们几个人,都忙活去了,要过年了到处都要刷洗干净,还有贴红,地面更是一日扫好几回,小田子领着人一大早就去外院干活了。
“主子,是有什么事吗?奴婢瞧着你眼睛有些红,是昨夜没睡好?”
沈汀年手里还摸着记梦册,最新的一次记录是三天前,她梦见仁武帝驾崩,太孙是他见的最后一个人……以她这段日子对太孙的了解,祖孙俩感情深厚,仁武帝若是去了,他必定大受打击。
让她情绪不安的是现下的仁武帝身体还算健朗,除了偶尔头风发作并没有太大的毛病,是什么致使他病重?
她本来一心想着年后雪化了,太孙离京南巡带着她一起去,这事已经由礼部在准备行程了,可一场预见性的梦打搅了她的清净。
“嗯,做梦了……”沈汀年没法对人说心事,也在思想着怎么提点太孙去注意一下皇上的身体,她翻来覆去的想,如果仁武帝的病重是人为,那明年太孙离京便是时机,她既想顺顺利利的去趟江南,又不想他日后为自己离京这件事懊悔。
碎燕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从自己的角度去揣度一番,当下有些小心翼翼的问:“是不是因为主子小日子迟了几日?奴婢觉着这迟了也是正常,寒莓她就从来不准时,有时候还迟半个月呢。”
被拿来做例子的寒莓正在屋里躺着呢,天越冷她也越疼的厉害,天生的体质喝药也没有彻底调好,只是现在还能下床走动。
沈汀年分神想了下她的话,不由得轻笑:“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不清楚,想多了你们。”
听她这么说,碎燕也是喜忧参半,倒是捧了热茶进来的菁菁,不知情的插句话:“是又要喝汤了吗?”
每回伺寝之后沈汀年必用汤饮,几个侍女都不是榆木脑袋,时间久了自然心里明白,菁菁说完吐了吐舌,不好意思的缩了下脑袋。
昨晚太孙过来吃了饭刚要留寝就被东宫来人传话喊走了。
这人没留下自然不用喝避子汤。
“以后说话注意点。”碎燕点了点她的脑袋,使个眼色让她出去了。
沈汀年沉默一笑,笑完又不知为何想起自己梦见过怀孕流产的事,那拼命想要捂住肚子挽留的举动是出于为母者的本能还是她内心深处并不厌恶孩子……心口忽然被什么揪扯了一下,她难免低落:“你是不是还是觉得我做错了?”
碎燕不由一愣,想摇头否认,还是没能违心,实话实话:“奴婢觉着若是有个小主子,日后肯定会很热闹,小主子会争宠,小小的一只胳膊抱着主子的不肯放开,一定也是长着漂亮的大眼睛……一摇一晃的学走路,逗起来会笑,摔倒了会哭……”
随着她的描述,沈汀年脑海里真的浮现出了那样一个小人儿,不知觉的重新弯了弯唇:“胖胖的,身上肉嘟嘟的……”
“孩子小时候都是肉,哪哪都软……”
两人说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碎燕期待的问:“主子,避子汤不喝了吧?”
以太孙对沈汀年的宠爱,又来的勤快,早该有喜讯了。
沈汀年回神,声音一下子冷淡无比:“我不想要孩子,你们若是……怀了我也不会生的。”
怀了也不会生这话说的太过冷情,也绝了碎燕她们的心思,虽然汤药被动了手脚,沈汀年是会第一时间察觉的,可有些话说在前头,免得她们瞎费心思。
“奴婢……不敢。”碎燕立马垂头认错,就在她视线扫动的时候察觉到窗外似乎有黑影闪过,她忙定睛去看,可窗缝不大,角度受限,她什么都没看见。
沈汀年蹙眉,也好像听见了细微的动静,可屏息听了听,什么都没有,她侧头看过去,碎燕立马走上前把窗户打开,只有冷风灌进来,外头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
“奴婢出去问问。”
守在外间的菁菁也没有看到什么,菲菲去张罗午膳了,寒莓在床上歇着,再也没有多余的人了。
“许是奴婢眼花了吧。”
沈汀年嗯了一声,她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脚,“去取那件青色绒袄来,衣服还算保暖,宫宴就穿这件吧。”
碎燕便上前伺候着她换衣裳,没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
濮阳绪返回了正殿,没有立即进屋,他把手里拿的小玩意搁在廊下窗台上,抬头的时候看见了窗内案桌上摆放的一盆红梅。
他定睛看了一会儿,搭在窗台上的手半天没动,等回过神来,手指冰凉,那凉意也似乎蔓延开了,他本能的握拳……濮阳绪大步往外走,很快就出了太孙宫,护卫跟上来之后,他没有什么情绪的吩咐:“传话给束泰,去琮王府。”
因为沐休要约太孙殿下喝一杯而被无情拒绝的束泰刚晃出宫门,又被人叫住,理由是太孙要约他去琮王府。
束泰很头疼,不是说不喝了,怎么要跑去琮王府喝?
第两百九十二章磨合
束泰先出的宫,却是后到的琮王府,跟着的扈从抬着一坛子酒,原是取道拿酒去了。
“这是什么情况?”
他刚到前厅就见濮阳绪被琮王推着出来,琮王见他也来了,还抬着酒上门,当即就抬手捏了捏额角,头疼。
束泰走近了,还想再问清楚,却感觉到濮阳绪现在心情很不好,暴躁。
说的夸张些,带着杀气。
“这……换个地儿?”这天在外头站一会儿不觉着,可呼吸的气儿都是呛喉的冷冽,束泰看看琮王,又试探的问道。
琮王连外麾都没有披,就一袭常服,是得了消息才从后院赶过来的,他叹道:“我今天不得闲,后头闹着呢,你们自便吧。”
大概是他语气透着股倦怠,眼皮下也是青黑,濮阳绪外泄的情绪收了几分,谁都有焦头烂额的时候,成了亲的琮王也不是从前了。
深有同感的束泰也跟着叹了口气,他若不是心情不佳也不会找人喝酒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三个大男人竟在同一个坑里……
濮阳绪不说话,转身往外走,背影瘦削,又有点不一样的气场,束泰快走两步跟上去,又回头看了一眼琮王。
琮王没什么表情,只是打了个手势,让他看好濮阳绪。
行到大街上束泰自觉带路,去了一处热闹的地方,他们从巷子绕路后门进的,为了避人眼目,南城勾阑是朝堂官员都会大摇大摆进出的地方,但是濮阳绪从来没有涉足过,头次来还有些新鲜感,他压着情绪四下里打量。
许是知道来的人不同凡响,引路的人规规矩矩的,过路的姑娘都纷纷让道,可依旧挡不住楼中喧嚣,寻欢作乐的男人们释放天性,奏乐声,歌舞嬉戏……四面环绕,压低声音说话根本听不清。
进了香阁之后,濮阳绪展手让人除去外麾,屋里熏了香,又特别的暖,他不适应的摁了摁鼻子,束泰忙抬手让人去把香炉撤了。
酒菜很快就上了满满一桌,束泰先饮了满杯的酒,等了一会儿才给濮阳绪倒了一杯,大敞间分里外,两人在内吃菜饮酒,隔帘外有伶人弹奏,声音不吵,却能刚好掩盖住他们交谈的声音。
这样一处地方十分的适合密谈,也是一些达官贵人常来的缘由。
束泰不吭声的连饮了三杯,才问道:“谁惹你了?”
濮阳绪稍稍倾身与他碰杯,垂眼抿了口。
“没事。”
这是不愿意说了,束泰摇了摇头,不死心道,“不是说没空同我喝酒,要去陪人吗?”
“现在有空。”濮阳绪倒也没有说谎,他现在就是空,心口都空。
在今日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子嗣问题,就是太子妃耳提面命他也没有当回事,因为皇室不缺后嗣,皇爷儿子不少,太子儿子更多,怎么绝也不会绝了濮阳氏的后……所以没有就当时候没到,有了也顺其自然。
“别说特地来陪我。”束泰哼道。
“就是瞧你孤家寡人喝闷酒可怜,陪陪你。”
束泰压根不信,两人喝完一壶酒,话就多起来了。
“我也不是想孤家寡人,就是碰不上合意的。”
濮阳绪扭头瞧他,不留情的取笑:“碰上了人瞧不上你,守多少年也白搭……”
“哎,你这样揭人伤疤,就别怪我也不客气了。”束泰酒量好,一壶酒大半都进他肚子了,新开了一壶也是大碗大碗的干,濮阳绪小杯子一个,喝半天也没有多少量。
“什么,没听清。”濮阳绪笑,不打击他了。
束泰也笑,兀自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濮阳绪慢慢的抿口酒,眼睛看向窗口处失了会儿神,他从来不是藏着掖着的行事作风,偏今天做了回小人,偷听人讲话,虽然是无心所致,但是听完之后心里不舒服还能强压下去,最后怕被发现逃走了。
束泰察觉到他的反常,知道一般的事情都会倾吐,唯有感情无法对人言,便陪着也不多问。
“喝完这回酒,我就收了心了。”他说了句谎话。
濮阳绪回头:“放弃了?白等这么多年……”
“没白等,也没有什么值不值当,甘心乐意的事情,”束泰边说边笑,“我对得住自己的心。”
濮阳绪听着心口堵,说不出的滋味。
他亲自给束泰倒满了酒,拿杯子碰了碰,安慰的话也不说了,都在酒里一口闷了。
束泰笑笑,他一个大男人自然也不需要安慰。
而且濮阳绪连他心上人是谁都不知道,在这方面两人都默契,点到为止,他也不知道太孙宫里哪个女人什么身份,哪个女人最得宠……
两人又聊了些朝堂上的事情,束泰才想起来还没问年后离京的事情,“你这回去江南,我不能随行,要不找琮王借一些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光是护卫队的人怕是不妥……”
路途遥远,又涉及巡查民情,没几个得力的人随行是不行的。
“嗯,年后再说了,现下还有些事情……”濮阳绪点了点头,酒劲上来他觉得身体乏的很,便往身后靠了靠,调整成一个慵懒的坐姿。
束泰早就放松的半瘫半坐,他抬了抬下巴,看着新换上来弹琵琶的姑娘道:“听说是楼里的头牌,从来不轻易出来的,一掷千金的角儿。”
显然南城勾阑里的人都很有眼力见,认得濮阳绪。
半抱琵琶半遮面,美人长得好,眼神也非常的勾人,珠帘都遮不住那份媚态。
濮阳绪转回视线,心不在焉的晃了晃酒杯,“庸脂俗粉……”
“……”束泰痞笑着坐直,凑近他,“这还俗?那位惹得你喝闷酒的得是什么样的国色天香倾城绝色,搞得我都十分好奇——”
濮阳绪眯了眯眸,眼神像刀一样刮得束泰摸了摸鼻子往后退回去。
“这真的惹着……”他小声的嘀咕,又不怕死的提醒道,“我的殿下哎,你可别觉得我冒失,多管闲事,你那后宫……还不比东宫呢,这女人没脑子再闹也翻不出花来。”
但是个顶个聪明的女人勾心斗角,寻常人真消受不起,至少他想想就头皮发麻,束泰甩了甩头,真心劝他,“要真是喜欢的,也不别太喜欢,真的……哪天人要是没了,也不会太难受。”
“闭嘴。”濮阳绪越听越听不下去,还觉得他说的不吉利,人好好的怎么会没了。
束泰估摸着事情比他想的还要严重了,他犹豫半响,还是问:“真喜欢?陷进去了?”
濮阳绪没理他,垂眼看着酒桌,漫不经心的转了转酒杯,他不想喝醉,还保留着一份清醒。
许久,他声音沾染醉意,有些哑,“没太喜欢,就是想要她需要我,依赖我,再也离不开我。”
“……”束泰一口酒卡在嗓子眼险些把自己呛死,这还不叫太喜欢……占有欲都强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
一曲了,未曾得到太孙半个眼神的美人失望的离开了。
没多久,濮阳绪饮尽杯中的酒,站起来慢腾腾的整理了下衣服,许是醉意冲淡了情绪,他嘴角含了点笑:“我回了,你慢慢喝。”
“不喝了,”束泰摇摇头也站起来,脚步比他还稳当,“我送你回宫。”
……
夜色深浓,沈汀年也没有睡着,挑灯看书,只是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她侧头看向壁灯,做最坏的打算,就这几天把事情透给太孙,冒险是冒险,若是仁武帝出了事,太孙的处境好不了,除非他能越过太子,直接继承大统。
想得越多,一时没有睡意,沈汀年低低的叹息了一声,身在其中无法独善其身,太孙的未来直接影响着她的一生。
砰砰砰的拍门声在静夜里如雷震耳,值夜的菁菁菲菲吓得一个哆嗦。
沈汀年坐起来,侧头去听动静,门开之后也只响起一道脚步声,其他人都在外头,连开门的菁菁菲菲都没机会再进来。
等了一等也没人进来卧房,倒是花厅的座椅被磕磕碰碰出巨大的声响。
沈汀年掀开被子下床时屏风外头忽然传来碎裂声,是杯盏落地了。
她赶紧加快动作,绕出去看见濮阳绪拎着茶壶,垂头看着地面,好似不知道茶盏为什么会碎……沈汀年走近,蹙眉道:“怎么又喝酒了?”
濮阳绪却不看她,只瞪着地面的碎片,“没有醉。”
沈汀年何其敏锐,瞬间就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她以不变应万变,主动重新拿了个新杯盏,推到他跟前,“我替你倒——”
“不用。”濮阳绪面色潮红身形不稳,一杯茶倒的桌上地上全是水,偏他还不自觉,等拿起杯子又因为手不稳洒了大半。
好在茶水是温热的,烫不到人。
沈汀年近距离淡定的看着他把一壶茶水都挥霍光了,才满意的咂了砸舌。
她适时的去扶他,“都湿了,去换身衣服。”
顺着沈汀年托着自己手臂的双手一点点挪移,到看着她的脸,视线终于定格,濮阳绪少许沉默,声音更哑了几分,透着委屈:“为什么要喝避子汤?”
沈汀年身体绷直了,手上也用了几分力气捏着他,一时没有回话。
濮阳绪语调却平静下来,“我没有故意偷听,就是从书房过来,想从窗口吓一下你……”
她放下手,低下头去看狼藉的地面,嘴唇动了动,“我不喜欢孩子。”
“说谎!”濮阳绪把水壶重重的丢到地上,砸的哐当响,整个人也因为气上头而踉跄,沈汀年伸手扶他,被带着撞到桌上才稳住。
作者不是偷懒断更而是没能把最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变成结婚日反而一朝回到解放前,最后单身快乐。很抱歉了,请谅解一下努力想笑着面对身边人和家人以及读者的作者。
第两百九十三章甘愿
濮阳绪的的确确没有醉,但是酒劲还没过,对身体的掌控没有那么好,见带着沈汀年磕到了桌子,下意识站稳了去扶她,明明脸上还气的很,眼里又漏了担心。
嘴硬的很:“你给我过来,说清楚!”
然后拉拉扯扯的转换到卧房,沈汀年被他笨重的脚步拖拽的无力抵抗,跌坐在床沿,肩膀上还压着他的手。
濮阳绪站在她跟前,呼吸带着酒气,又重,“说,说清楚。”
“说什么?”沈汀年像看闹腾的孩子一样抬眸看他,并没有因为他的行为而生出不满,也没有为他质问不休而厌烦,收敛起最开始因为他的问话而产生的情绪波动后,她很平静的应对他。
濮阳绪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这股平静越发的让他生气,甚至有些许的难堪,因为她不在乎,她不觉得不为他生孩子有错,甚至非常的笃定,他拿她没有办法!
是啊,他第一时间逃走不就是潜意识里明白这件事没有谁对谁错……
“你不愿意……”他轻嗤,不是不喜欢孩子,只是不愿意罢了。
沈汀年重复了一遍,“是,我不愿意。”
濮阳绪当即脸就沉了,他放开她,“你凭什么不愿意?!”
短暂的沉默。
沈汀年皱了眉头,“我不同你吵,夜深了,该睡了。”
濮阳绪恼火,“谁要睡觉,不睡!”
可吵嘴这种事情,单方面是吵不起来的。
沈汀年站起来,主动为他宽衣,濮阳绪不配合要转身走,又被她拉住了腰带,能耐着性子留下他已经是沈汀年的极限了。
所以他在第三次把脱下的外袍拿起来的时候,沈汀年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到他手背上。
濮阳绪懵了。
沈汀年趁机夺过衣服丢到一旁地上,还当着他面,踩了两脚。
只有一袭单衣的濮阳绪艰难的咽了咽口水,觉得她不是在踩衣服,她是想踩人。
他一下子就站着不动了,沈汀年却嘴角勾了勾,走近到他身前,温柔的问道:“要洗漱吗?”
对上她含着笑意的眼神,濮阳绪彻底老实了。
“要。”
……
等菁菁菲菲她们换了新的茶盏茶壶进来,又再出去,陈落也扶着发尾微湿的濮阳绪回来卧房。
沈汀年拿了干巾替他绞了两边发尾,温顺的低着头的濮阳绪打了第三个哈欠,她顺着对方的领口,摸了摸他的后背,“是又出汗了?背上还是湿的。”
濮阳绪摇了摇头,却不乐意说话,刚好退到屏风处的陈落答了一句:“殿下不肯擦干净水就穿了衣服……”
没说完就听见濮阳绪重重的哼了一声。
陈落缩着脖子赶紧走了两步出去了。
沈汀年没办法的重新拿了块干巾替他把脖颈各处都擦了一遍,期间濮阳绪半阖着眼睛,微微抿着唇,依旧是不高兴,受了委屈的模样。
眼看着她收拾好了准备上床,躺着舒舒服服的濮阳绪张口了:“水,我渴。”
沈汀年动作一顿,撩起眼皮看着他,濮阳绪慢慢的把身体缩到被子里,只露出个脑袋,“我渴了。”
这么大的人了,丝毫不嫌弃丢人,沈汀年今夜第二次叹息,真是个没遭过灾受过罪的大孩子。
喂了两杯水之后濮阳绪没再折腾了。
而等沈汀年挨着他在里头躺下,他故意往外头挪了挪。
起先沈汀年默不作声,等了一会儿才往他那边靠了靠,好巧不巧沈汀年鬓间的青丝拂过他的脸颊,落在他脖颈处,在他心里撩起一阵涟漪。濮阳绪有些焦躁地在被子里小幅度的点着手指,默默咬牙。
沈汀年侧过脸,眨了眨眼,看着闭目安睡的濮阳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样子,但凡得了空在她这留宿,卧房里的火热缱绻与室外的清寒寂冷俨然是两个世界。濮阳绪年轻火气重,数九寒天也总出汗,沈汀年在他怀里睡一宿第二天醒来脸上都带着红晕,是热的,也因为这个,她这个冬天就没觉着夜里冷。
先前她躺了许久手脚都是凉凉的,被子里也没有热气,现在却不一样,他身上的散发的热,熨帖的很舒服,沈汀年放松下来,渐渐感觉到困乏,闭上眼就睡着了。
隐约能听见耳边轻缓的呼吸声,濮阳绪轻轻的转了转脑袋,无意识的凑近她,轻嗅着她的气息,然后在心底长长的叹了口气,算了,不愿意就不愿意吧。
睡意朦胧的时候也不知道谁先挪动的,一个往怀里钻,一个抱着不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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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腊月的最后一天,依旧是天气干冷,寒风顺着窗户的缝隙而入,消散在暖融的室内。
外面窗台上有些许积雪,在天光的映照下,闪耀着银白的光辉,但是很快除雪扫洒的侍从就把这抹亮白带走了。
沈汀年手指时不时的点着窗面,凉意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
“今天可真是热闹啊。”
“是啊,感觉到处都是声响,但是听听又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过节的喜庆渲染到了每个人的身上,大概是从进入腊月开始,下雪天人们会开筵饮宴,塑雪狮,装雪山,以会亲朋,浅斟低唱,晴天的话则邀朋约友,夜游天街,观舞队以预赏元夕。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宫里过年,一想到晚上的除夜,我就好开心啊。”寒莓端着插着红梅的净瓶在花厅走着,欢喜雀跃,脚步轻盈。
一边在桌上摆放果盘糕点,一边嘴馋的抿唇的菲菲立马接了句:“我也好开心,这么多好吃的,怎么也吃不完。”
逗得其余人都笑出声来,沈汀年也弯唇笑了笑。
这也是她第一次在宫里过年,按习俗士庶不论大小家,俱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遇夜则备迎神香花供物,以祈新岁之安。
沈汀年想了想,围炉团坐,达旦不寐的‘守岁’……她没有经历过。
“我们晚上可以一起守岁。”
她的话音一落,花厅里刹那间安静了,碎燕最先反应过来,她放下手里新取出来的披风,笑着道:“是奴婢忘了说了,一早陈公公就来递过话,宫宴结束让主子直接去正殿。”
“殿下要和主子守岁呢。”菁菁跟着补了句,说完,四个侍女都嘻嘻笑起来。
知道她们是在打趣,沈汀年只好当自己没说过,不接话茬了,作为唯一的闲人,她无所事事,只等晚上宫宴出席就好了,小踱步转到另一边半开窗的地方,天气晴好,天空蔚蓝澄净,她用手点了点窗台,不自觉又笑了。
守岁……天这样好,夜也应当不差,好像慢慢的也有很多事值得期待。
第两百九十四章决心
后宫一片喜庆祥和,乾清宫里也是进进出出的十分热闹,明天要举行开年最盛大、隆重的大朝会,会有些新的典律颁布出来,又或者是大赦天下彰显隆恩浩荡,与往年不同的是这次由太孙主持大朝会,与群臣共议新政。
此事一经宣布,便是暗涌迭起,与濮阳绪被册立为太孙一样,这是一种改变,是新的开始。
在文华殿忙碌了许久的濮阳绪错过了午膳时辰,等忙完了,直接被叫到乾清宫,御膳房特别上了许多佳肴美味,祖孙二人一起用膳,每年的宫宴都因为过于冗长而让人没什么胃口,尤其还要接受群臣敬贺,根本没有办法专心吃饭。
眼见皇爷没用几口饭就漱了口,濮阳绪高兴的神色微微收敛,“阿翁,还是没有胃口?”
仁武帝入冬以来瘦了许多,就是因为胃口越发的差,人一旦没有了食欲,身体的状况就好不了,“人老了,都这样,愈发不中用咯。”
他越是语气轻松,神态自然,濮阳绪的心情就愈发的低落,他勉强笑了笑,“阿翁最喜欢吃羊肉,我让御膳房做一些……”
仁武帝摇头,“吃不下,最近嘴里吃什么都没味儿。”
他说完还砸了咂嘴,落在濮阳绪眼里就像个老小孩一样,既馋羊肉,却又实在吃不下。
濮阳绪也放了筷,一边说着话一边与仁武帝回到内殿。
此时距离宫宴开始还有两个时辰,仁武帝还需要午憩,濮阳绪在一旁陪着聊天,直到人睡着了,才出来。
等候在外殿的徐肆见着他出来还以为他们要回太孙宫了,不曾想濮阳绪绕了路要去太医院……天色都泛黑了,濮阳绪把看过一遍的诊籍速记下来,心思沉重的回了太孙宫。
满心的郁结无法开解,又增添许多疑虑,带着这样的复杂情绪濮阳绪换了身衣服想去见太子妃,只是人走到路上又折返回来了。
他大抵能想到太子妃会微微地带着些怜悯气息地告诉他,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太子妃在仁武帝眼皮底下当了这么久的儿媳,经历过他心意莫测的反复无情时期,也被暗潮汹涌的宫廷倾轧过,更是长久的生存在让人窒息的勾心斗角之中……她的心是冷的。
几乎很快他就想到了沈汀年,然后脚步一转,人就到了。
……
“我不要来生来世,我就要你这辈子。”
沈汀年的声音听上去像稚童蛮不讲理,求着闹着要大人许诺,而被她缠着讨要的人从床榻上微微起身,窗台那边映射而来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双目含泪,温柔而无奈的望着她。
他低声道:“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也想啊。”
我也想啊。
“我……”沈汀年转过头去,眼泪先落下之前闭上了眼,然后一直用力的深呼吸,许久才平复下来,转回脸,故作轻快的笑,“算了,算了,你就好好补偿我,以后什么都要听话……”
说到说不下去,又再度低下头去,把脑袋抵着床沿,依稀能感受到床上的人伸着手摸着她的发顶,沈汀年意识到那是他第一次没有掩饰,竟然被她逼得哭了。
“要有来生的,好不好?”
“好。”沈汀年抽噎着应了,守了一晚上没有睡,慢慢哭着睡着了。
……
“你怎么哭了?”
书桌前的沈汀年抬头,看着掀帘进来的濮阳绪,她愣了一下,手里的笔落下去,在宣纸上染上一大片乌黑。
濮阳绪几步走近,皱了眉头,这样喜庆的日子是有些忌讳的,谁都巴不得笑一整天,可沈汀年刚才拿着笔不知道写些什么,一边写一边默默地落泪。
“我……我没哭啊。”沈汀年合上被自己眼泪打湿和墨水染的乱七八糟的记梦册。
她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摸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
“……”濮阳绪。
有点生气。
沈汀年思绪凌乱,努力让自己从今日午睡的梦里抽离出来,其实她梦醒之后一直懵懵的,以至于伺候的碎燕她们还以为她是没睡醒,直到她独自在书房里呆坐了许久,又开始记梦……
他的关心,急切,甚至是生气,沈汀年跟没看见一样,自顾自还坐着,半句解释没有。
濮阳绪本就是一口浊气在胸腔内冲荡,人不高兴是没法强装,这会儿忍不住笑了一声。
沈汀年诧异:“你笑什么?”
“没什么。”濮阳绪笑的非常嘲讽,泄露在声音里,是个人都听得出来,“我本将心向明月……”
他无处可去,寻到她这里来,原来也是自作多情。
沈汀年终于回了神,瞬间福至心灵的领悟了,知晓他是误会了,果断起身绕到书桌前,与他相对而立,对视的那一瞬间,她恍若真的看见他双目含泪,温柔又哀切……
“我决定告诉你一件事情。”沈汀年脱口而出,说完又咬了咬唇。
濮阳绪还带着气恼不甘的小情绪,等着看她怎么哄自己,要是不满意,一定要冷落她十日……五日,还是三日吧。
如此这般想着。
“我能预见一些事情。”沈汀年深吸一口气,决心下的太急,也不容回头。她一定是被梦里的情绪辖制,还有眼前这张脸蛊惑的。
“……”
濮阳绪万分艰难的忍住了瞪大眼睛。
“你要相信我。”
你觉得我信吗?
他的疑问毫无保留的显露在脸上,所以沈汀年换了个语气,认真,凝重的解释:“是真的,若不是因为必须要取信于你,我也不会说出来。”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她被梦境所见震撼了,如果那是真实的,梦里的自己变成了一个只会哭的废物……毫无疑问,未来的沈汀年爱上了濮阳绪。
既然已经预见了未来的结局,她必须趁现在改变。
“取信于我?”濮阳绪还是一脸不相信,甚至背起手来,示意她可以好好说话,自己有时间。
“还记得我给琮王的爱妻书吗?”沈汀年不打算从头说起,而是挑几件濮阳绪知道的事情,“那其实是我送琮王妃的出嫁贺礼,里头记的三个方子……”
她把三个方子细细解释,有来自古书记载,也有梦中所得,包括最初梦见卫初筠于二十四岁芳龄病逝。
濮阳绪背着的手在她诉说间捏握成拳,眼神也从茫然渐渐变得复杂。
卫初筠的事情他所知不多,全都是从琮王那听闻,后来沈汀年入选太孙宫,他也着意派人去查过沈汀年,才知晓她与琮王府的关系皆因卫初筠,而非琮王。
那他一直不得而解的事情,连琮王也屡次三番含糊其辞……
“你看得懂那副西戎图也是天生的?而琮王派人去西莲山寻药,也是因为你的方子?”
沈汀年点了点头,虽不解他怎么知道琮王派人去西莲山寻药,“我自记事起就会识字,天生会丹青,至于那副图,难道有什么异常之处?”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幅图的来历,也不晓得旁人眼里完全看不懂的。
濮阳绪记得在沈府的时候,与她同乡的沈清岩说过,没有人教过她画画……原来也是真的。
看他一直不说话,沈汀年以为他还是不信,“正月十五日,上元节,御街那边会有火情,烧毁十八间市坊,至少百人受伤。”
距离上元节还有十五日,这件事的发生可以最直接的印证她今日没有说谎。
濮阳绪的心霎时如秤砣砸地,彻底偏移——他竟然信了。
“现在为什么告诉我?”
沈汀年心绪一松,他肯相信自己了,她微微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袖,把梦见仁武帝骤然病重的事情说于他听。
濮阳绪的情绪有些异样,没有想象中的震惊,他的怀疑再度被印证……用这样意想不到的方式,他今日威迫太医院院首,强行察看仁武帝的诊籍,没有看出异常却又觉得事必有妖。
“我依稀记得在哪里读到过,有些特殊的毒,分种子和引子,就是先把毒的种子种在人体内,后面再用引子来诱导毒发……”沈汀年琢磨了这么久,就是想什么毒能无法察觉,也无法根除,甚至无法预料它发作的时机。
“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你,还有琮王身上也都带了这种毒。”沈汀年之所以下这样的定论也是因为今日又梦见濮阳绪病重,比从前预见他病逝还叫她心慌,她再也无法当一个从容淡定的旁观者。
荒谬,震撼,不解,难以置信……甚至生出一丝恐惧,他望着眼前这张脸,第一次觉得陌生。
濮阳绪什么也没说,额上见汗,面色凝重地走了。
沈汀年原地站着,也没有拦他,就是她自己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接纳自己的异常之处。
竟然真的说出来了!明明从来没打算告诉任何人的……为什么会这么冲动?沈汀年长吁短叹,难得坐也坐不住,走来走去。
深陷其中的她不知道,眼未看见,耳未听见,心已所属。
“主子,时间差不多,要换衣服了。”
距离宫宴开始只有半个时辰了。
第两百九十五章忌妒
和往年一样,除夕宴等级分明,较之寻常的皇家宴会更为隆重正统,严格的按着位份和辈分来安排,皇爷和太子、太孙在乾清宫正殿,数位妃嫔在右边下首陪坐还有一些诰命夫人,左边按次分别坐着王公大臣,以及小一辈的皇子,而太子那一辈的妃嫔在末座,能入殿的就寥寥一二人,太孙妃和沈汀年等更下一辈的妃嫔已经排到偏殿西侧间去了,好在每个人都有单独的膳桌,室内也暖和。
沈汀年是头次参加带了点儿新鲜感,听着宫廷伶乐,满殿歌舞升平,还有不间断的祝贺声,然后就是皇上祝酒,太子祝酒,太孙祝酒……一旦乐声变调,众人齐声恭贺‘皇上万岁,福寿齐天’时,其他人都要举杯陪饮,沈汀年每次都一饮而尽,面不改色,与她对坐的束又莲数次观察她的神色,好似较劲一样,也是满口饮酒不留一滴,反倒是最喜欢端着笑脸的叶诗饮了酒之后不笑不语,显得格外反常。
外头的动静大多时候是听不清的,但是喧闹的氛围能清楚的感受到,尤其是在半个时辰后,皇爷离席,后宫女眷等可以起身去看杂耍百戏,不必在席面上干等苦熬时间。
宫里守岁不是那么的枯燥单调,怎么热闹怎么来,守到子时并不难,尤其是小一辈的年轻人,还有那喜欢热闹能得压岁钱的孩子。
沈汀年草草吃了些东西,又饮了酒,脚步轻飘飘的出了房间,下台阶的时候听见后头传来动静,回头看去,却是叶诗被门槛绊了下,险些栽倒,她抓着一旁人的胳膊才站稳了,被她抓的束又莲冷着脸拉开她的手。
随即大跨步下台阶,越过沈汀年就走了。
“慢些走,小心脚下。”赵婧仪走在几个人的前头,这时回头交代了一声。
叶诗脸色绯红,手扶着额头,“有,有些上头了……”
倒不像作伪,只是以她性格的圆滑谨慎,不该饮酒过多到显露醉态的地步……沈汀年若有所思的转回身,随着大家的方向一起往戏楼走,与她们几个太孙妃嫔不同,其他女眷都是结伴而行,说说笑笑。
一路上人多口杂,叽叽喳喳,欢声笑语,两旁引路的掌灯宫女按序缓行,蜿蜒成一条长龙,直到这个时候沈汀年才觉得今日的人有点多,加上她走得慢,到戏楼的时候座位都坐满了,很多边角的房间也坐着人,其实看也看不清,就是凑个热闹罢了。
这地方的房间就比不得乾清宫还有暖阁,沈汀年回过神才发现赵婧仪她们都不见影儿了,连叶诗也不在后头,一时间兴致全无,沈汀年转过身往回头路走。
进乾清宫的时候碎燕她们被留在了外头,出来又跟着大家走了另外的门,沈汀年循着记忆打算走回乾清宫把碎燕她们领上,再回太孙宫。
然后非常的不幸,她走错了道,替她掌灯的小宫女也察觉到了,忙慌张的回头求饶:“这位贵人,奴婢首次出了乾清宫当差,认错了路……”
“起来吧,我也没记路,找个人问下吧。”沈汀年见她衣裙单薄,跪着地上瑟瑟发抖,无心苛责,两人回转到岔路口,遇上了巡逻侍卫问了路,兜转了一大圈回到乾清宫正门口,却不见等候的碎燕等人。
乾清宫这边当差的宫人比其他地方要难差遣,他们是有脸面在御前行走的,轻易不会给旁人面子。沈汀年正找人去传话,门口处传来一阵动静,却是吃醉酒的太子被人搀扶着出来。
与之前隔着老远望一两眼不同,这次距离近,沈汀年连看都不想看,只欠身行礼,低着头避让,怕会惹来麻烦。
太子醉醺醺的眼神却好,搭着随侍的手扭身过来看她,笑出声来:“美、美人,哪个宫的?”
“回太子殿下,这是太孙宫的太孙婕妤沈氏。”
不等沈汀年开口,那之前瑟缩的掌灯的小宫女噗通一下跪到了太子脚边。
太子还是笑着,打了个酒嗝,“太孙宫的……”
他视线从沈汀年转到脚边,“那算了,今晚就你了。”
那掌灯宫女被冷风吹的通红的小脸瞬间煞白,手里的灯笼似被风侵扰不堪,晃的厉害……
沈汀年盯着那灯笼里明灭不定的火光,拢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捏握成拳。
一切很快归于平静,沈汀年却再也没办法平静。
站了约莫一刻钟,传话的中人匆匆出来,大抵见沈汀年过于貌美,不敢直视,低着头禀话:“婕妤娘娘,奴才寻了许久不见太孙的侍从,太孙殿下也不曾出来……”
他们这种低等的黄门是没有资格进去内殿的,就是乾清宫门口守门的侍卫也需得有内侍官引路方才能进去里头。
沈汀年拢了拢身上披风的领口,对那中人道了声谢,还想再劳烦他跑一趟寻一下自己的侍女,便主动问了他的名字。
“奴才福禄……”福禄退了半步又拘了一礼,然后才面露难色的解释,“奴才当值,不能离开太久……”
擅离职守是要丢脑袋的,他就是有心也帮不了她。
沈汀年吹了许久的夜风,吃的那几杯酒也散了热乎劲,一时间又冷又疲乏。
乾清宫门口来来往往也不好逗留,稍后宴席散了出入的外男就更多了,若是被人冲撞了,也是没地儿说理,沈汀年刚经历了太子那一遭,一想到那人的打量和眼神,满腹的气怒和恶感翻涌而来。
“奴才给娘娘叫一个掌灯送您回去吧?”福禄十分讨巧的替她做了个决定,沈汀年点了点头。
不多时就重新过来个掌灯宫女,她们的穿着打扮都是一样的,沈汀年恍惚间还以为是刚才的那一位……只是终究不同,这一位走路步伐大,对路径也很熟悉,领着她走的都是大道,时而会遇上巡逻的侍卫队,教沈汀年松了一口气。
隐约可见那熟悉的燕和殿的时候沈汀年彻底放松了心神。
“沈婕妤。”
突兀的一声叫唤打破平静,沈汀年下意识的回头去看,从不远处拱桥上过来一人,显然是等待良久,这个时辰的太孙宫内外都很安静,一则是夜深天冷,二则是好热闹的都去了戏楼。
“是你。”
沈汀年有些意外,也不完全意外,在她的印象中陈语意从来就不是个甘愿平庸无为的人。
一个月前她抛下那么大的诱饵却迟迟不见人来投诚,后来让人一打听才晓得,束又莲竟然背着她挨个给那些低位份的侍妾送去了美其名曰的年节礼,实则是警告,若有人敢来给她告密,便是公然与她过不去,沈汀年背后有太孙撑腰,其他人可没有。
陈语意屏退随侍的陈凤,连掌灯的宫女也一道打发了,两人相对而立,她穿的比沈汀年要厚实,怀里还捧着手炉,清素可人的一张脸,唯独眼里透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我们做一场交易。”
沈汀年冰凉的手指尖相互扣在一起,摩挲着彼此取暖,她缓步往前走,跌宕了一晚上的情绪终于趋于平稳,“好。”
陈语意忍不住无声的笑了起来,她跟上去,声音比刚才要轻快:“事情要从两年前说起,太孙宫有一位名唤谢梦的侍妾……”
谢梦……沈汀年想起来了,碎燕同她说过‘两年前有个姓谢的小答应怀胎八个月早产。’……母女都没有保住。
“传闻都说谢氏难产,一尸两命是因为有人暗中谋害,因为这件事太子妃把太孙宫的一干人等都罚了遍,可人都没了,再追究也是枉然,加上太孙本人那段日子随驾外出,并不在宫里,这件事就这么草草了之。”
“时隔两年,那谢氏的坟头草都要长得比人高了,她的侍女死而复生重回宫里。”陈语意微妙的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讲述。
原是那谢梦虽然难产却拼了命把孩子生了下来,可刚出生的孩子被人调换成了一个死婴……
“她如何确定是被人调换了孩子?”
“因为谢梦生的是个男孩。”
沈汀年停住脚步,神情有些异样,“那男孩,还活着?”
“活着,”陈语意笑了,似乎就等着她问这句话,她侧头看着沈汀年,“你说殿下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派人去找他?”
沈汀年沉默了会儿,“流落在外的皇嗣,就是找回来也永远不可能继承大统,还不如让他……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陈语意收敛笑意,认认真真的思索着沈汀年的回答,没有那么的不满意,反倒觉得没意思的很,为什么束又莲得知这件事后忌妒到发狂,而沈汀年呢,她不忌妒吗?
“你如何知道这些的?”沈汀年并非怀疑她,只是单纯的好奇。
“因为那幕后的主使就住我隔壁,如今被那谢氏的侍女逼得疯疯癫癫,终日惶惶。”
她只需在适当的时候也装神弄鬼的吓一吓小齐氏,套出一些话来并不难,加上暗中让侍女去打听的消息,拼拼凑凑就把事情弄清楚了。
沈汀年重新提步往燕和殿走,人总是贪心不足,以前她只想有立足之处就好了,后来又想,有人爱她也很好了,现在,她竟然生了忌妒心……
第两百九十六章家国
乾清宫。
太医院的林院首专注的行了一遍针,收手时长出了一口气,随即退离开龙床,躬身对坐在一旁的人行礼:“殿下,皇上可以小睡至天亮了。”
此刻天光已经微亮了,濮阳绪略显疲惫的看着龙床上的人,宫宴还未结束他想早些回太孙宫,便来内殿给皇爷说一声,却不防碰上他头症发作,比任何一次都要疯狂,执剑要追杀身边的侍从。
哪怕是有濮阳绪在场,皇爷也没有顾忌,他癫狂时比寻常要凶猛,嘶吼声如困兽,疼痛使得他自己都会伤……没有人能制止的住他,换句话说,没人敢,最后还是濮阳绪当机立断上前将他打晕。
林院首见濮阳绪不吭声,想了想,还是主动禀报:“今日殿下阅看皇上诊籍之后,臣斗胆也细查一番,并无所得。”
濮阳绪略微抬眼。
林院首:“先前殿下唤臣在乾清宫待命,虽未言明,若是殿下有所疑虑……”
“你退下吧。”濮阳绪却打断他。
林院首头低下去,道了一声告退,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引起了濮阳绪的不满,分明之前每回谈及仁武帝的病情,对他都极其信任,甚至尊敬有加的。
像他们这样入宫久的御医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若不得圣心,便难有善终。
濮阳绪没有坐多久就唤了人进来,“事不容迟,即刻更换乾清宫所有内侍宫人,还有,太医院那边盯牢了,任何人不能私自请脉,必须要明令申请,登记在册。”
“待皇上醒来,若是问及,就说是我的安排。”
濮阳绪本就对仁武帝的头症存疑,如今猜测也摆在了明面上,宫宴上有人动了手脚,如沈汀年所说那般,他体内有毒种,一旦毒引牵动,他必然就会发病……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怀疑到这里,还只当他是头症愈重,发作起来也愈加的频繁和失智。
天光彻底大亮的时候,濮阳绪步行而出乾清宫,他没有走多远,就看到了赶早进宫,步履匆忙的琮王。
两人一碰上面,心照不宣的并行在长长的宫道上,琮王寡言少语是性格所致,无论是初见还是熟络的人,都晓得他冷冰冰的很,难得的是濮阳绪也没有先开口。
“昨日去哪了?”
“巡营,顺道在乡间巡了一遭。”
“乡间定然不如城内热闹喜庆。”濮阳绪站住,背着手去往远处的屋檐,积雪闪着金光,晴日好,教人心也敞亮。
“也没有苦寒饥馁,手底下跟着一帮人不能白养着,带他们去做些事情。”琮王身边常年跟着几百亲兵卫,他闲着,这几百人也闲着,若是出去巡查,这些人就跟着跑动起来,好比昨日他就是郊外乡间巡了一趟,遇上几户人家前段时间落雪压塌了房舍,到现在都没有修建好,大过年的挤在一间茅草屋里。
琮王一声令下,这几百人动起手来,半天就给他们建好了,等他们走的时候,那些人各自在家里点了炭火,取暖聊天,幼童换了新衣呼来跑去,自是其乐融融。
“我知道,你心里有百姓。”
琮王扭头看他,诧异:“出什么事了?”
他之所以赶早进宫,也是因为濮阳绪昨晚就派人传来口信,可一进宫又发现气氛和融,没什么大事的样子。
两人聊了几句他还以为濮阳绪是因为今日的大朝会紧张,需要他这个叔叔提前来给他定定心。
“皇叔,你觉得天下如何?”
琮王眉头更皱了,这家伙从来就没正经喊过他皇叔,除非惹事了需要他顶着……思及此,不由无奈道:“不如何,天下,便是天下人的天下。”
濮阳绪笑笑,“我就知道。”
琮王并无称王夺位的心,两人也算一道长大,有些心思你藏的住一两日,一两年,但是日久见人心,歪心思总会显露端倪的时候,更何况他们生于皇室,无数双眼睛看着,一点儿事情都会被放大被非议,什么都藏不住的。
濮阳绪把仁武帝发病的事情同他说了,着重提到他头症可能是因为中毒所致,自然摘开了没有提及沈汀年,只说是自己怀疑,然后让人查阅古书医经,种种迹象表明,确实大有可能。
琮王听完没有过多的吃惊,甚至是非常的平静,他看着濮阳绪,“你竟然自己发现了。”
濮阳绪瞪眼:“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
琮王摇头,“也是近两年察觉到的,之所以能断定,多亏了一个人。”
“沈汀年。”濮阳绪脱口而出,说完他就后悔了。
果然,琮王轻声嗯了下,表情尤其的意味深长。
濮阳绪轻咳了一声,“我猜的,你忘了先前我找过你问好几次西莲山的事情,这不是太赶巧了……”
“然后你不肯说,我就去逼问她,然后她自然……就招了。”
逼问……招了,琮王就笑笑不说话。
“好了,不管这个,现在你说清楚,这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有解药?”濮阳绪虽然一开始试探了琮王,但是从心底里他也知道不可能是琮王,仁武帝的头症年轻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鲜少发作,诊籍里也是一笔带过,可在有迹可循的线索里,只要发作过,那就证明毒种存在。
琮王第二次摇头,“这毒的来源可能连父皇本人也不一定知道,在大周可查考的记录里找不到,可见这类毒药要么不在大周流传,要么早已失传,既然不能从药入手查,那便从人入手……”
琮王所知其实也不算多,先前心存怀疑,借着能出京北上的机会多番派人去查这件事,只可惜一直没有进展,直到沈汀年给他一份《爱妻书》,冥冥之中点醒了他。
仁武帝擅战好武,他曾数次出征西戎,侵占了西戎大半疆域,虏获了无数西戎美女财宝,大多数的战利品他都会奖赏给战士们,只有一次,他把一个西戎少女带回了京城,封了美人囚禁在后宫。
“囚禁?为什么要囚禁……”
“传言说那人有通天之能。”
濮阳绪面色微变,他瞬间就想起了沈汀年说自己会预知一些事情,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
琮王似乎想起了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年我遍寻不到当年接触过那少女的人,所以也不清楚所谓的通天之能是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父皇十分信任她。”
“那她人呢?”
“不知道。”琮王苦笑一声,“是真的不知道,有说她死了的,有说她失踪了,总归是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阿翁他……”
“一直在找她。”仁武帝暗中派人寻找数十年不曾间断,琮王手掌兵权自然能窥见蛛丝马迹,只是聪明如他也知道天子忌讳,就是父子也不敢逾越君臣那道线。
濮阳绪皱着眉思索起来,“也就是说,阿翁的毒可能就是来自于西戎,是那个少女下的,而且……”
据沈汀年所猜测,琮王身上也有,按照时间推算,太子怕是也有,那么他自然是无法幸免。
“西戎擅毒,他们的毒和药自成一体,除了配药的人都无法破解。”琮王说道。
情况并不容乐观,好在总算有些眉目,知晓仁武帝发病的大概病因,哪怕短时内找不到解毒的办法,他们却有了破解的方向——西戎。
“世上没有解不开的秘密,那西戎一矢之地,民风狡诈,阴毒至此。”濮阳绪眯着眼逡巡一圈,最后把视线定在西边,“他日破城之日,施恩布德,广行教化……”
到那日慈向万物,救人危难,破解毒方也指日可待。
见他心中有丘壑,琮王也不再多说,“阿绪到底是长大了。”
濮阳绪瞪他一眼,“你也不比大几岁,少拿这种口气来说话。”
琮王失笑,同在宫里长大,什么虚与委蛇、勾心斗角没见过,能像现在这样不用提防暗算、小心构陷,也不用担心边防百姓、灾害收成……他亦是难得松快清闲,感慨道,“阿绪,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濮阳绪在比他大六岁的琮王跟前其实还是个少年,这样大的事情能有人探讨商量,他心底里委实踏实许多,自他懂事起最缺失的便是父爱,哪怕仁武帝给的恩宠再盛,也是不一样的。
恰恰是琮王无形之中弥补了那一点缺憾。
“我知道。”
急不来,家国天下,无一轻省。
濮阳绪默默想着心事,之后也没有休息,转回到太孙宫就换上了冕服华章,正旦朝贺是一年最隆重的朝会,今年不同与往,他的玉衡维冠,用青玉儿珠,下承以白玉瑱,腰系两组玉佩,皆是龙纹,贯以珏珠,佩上有金钩,十分威仪,也是些微的沉重。
……
沈汀年被叫醒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还没睡一个时辰。
碎燕等人鲜少见她情绪外露的这么明显,一丝笑容都吝啬起来,尤其昨晚她们因为听信传话擅自做主去了戏楼寻她,以至于遍寻不见……回来后着实挨了一顿训斥。
后来她们守岁到子时,也没有等来太孙的消息,只有厨房那边送来了一份元宵,这是每年除夕夜的惯例。沈汀年别说吃,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日光晴好,她们却阴云笼罩。
第两百九十七章当心
在大朝会开始的同时,后宫的正旦拜年礼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宫妃们都穿着新衣,有品级的穿的更为正式,衫霞帔,下着鞠衣,戴九翟冠,而没有品级的穿着就差不多了,对襟袄,头戴棕帽,全套的头面……沈汀年起晚了吃了一点粥就去了后殿与太孙妃等人一起参加。
除了太孙妃戴着九翟冠,其他人都是黑纱棕帽,一眼瞧过去,差不多的身量,统一规制的常服,不同的各自的头面,沈汀年实在不想满脑袋插满了头饰,就显得略微朴实。
因宫内并无皇后,坤宁宫空置着,后宫以娴妃娘娘为尊,内外诰命夫人都是先来拜娴妃娘娘,然后由娴妃娘娘领着众人去空置的坤宁宫,拜那里头供奉的先皇后真容图。
宫外头来的都是侵晨而起的外命妇们,沈汀年没有瞧见琮王妃,应当是请了假,若不是她请不到也不想来,大年初一的要在寒风里不断的走路,又是下拜又互相恭贺新禧,她半点没有觉得欢喜。
但是不管多么的寒意侵人,所有人按序鱼贯而入的行完礼,从坤宁宫出来,诰命夫人们还要去东宫朝拜太子妃,还有太孙妃……沈汀年她们是太孙宫的没有严格规定要去拜太子妃,但是太孙妃要去,其他人也只能跟着,反正折腾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趟了。
等彻底结束,众人拖着疲乏的脚步回到太孙宫,挨着沈汀年的陈语意好心的提醒:“今年没有去乾清宫朝贺……”
沈汀年精神一震,是的,宫里拜年也是有讲究的,她们身为后辈首要就得给皇爷拜年,而且是三跪九叩的大礼。
陈语意只说了一句就自然的放慢脚步,拉开和沈汀年的距离,前头的叶氏姐妹手挽着手,说说笑笑的并没有察觉。
难道皇上真的病重了?如此猜想着,堵了一早上的气消了许多,沈汀年自己也知道从昨晚到现在就确实很烦躁……
与众人分开而行时,沈汀年单独走的是往正殿的路,赵婧仪被众人簇拥着而行,她突兀的侧头看向了沈汀年离去的方向。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的感受到忌妒二字带来的伤害,今日的朝贺她以正妃之尊率领太孙宫众人,可那些诰命夫人的眼睛像是烙印在沈汀年身上一样。
“太孙妃当心脚下。”
走在她侧方的束又莲不冷不淡的提了个醒,两人眼神对上,又很快各自撇开,赵婧仪笑了一整天,脸都僵了,她望着自己前头的路,还是笑:“束侧妃才要慢行,路滑。”
再走快两步就要越过她去领头了。
束又莲轻笑道:“习惯了,我就喜欢走得快。”
闻言,赵婧仪搭着身边侍女的手刻意放慢了脚步,心口炙烧的那团火叫她寝食难安,但是理智却牢牢禁锢着她的言行。
束又莲慢慢也冷静下来,她心中燃烧的妒火丝毫不下于赵婧仪,甚至更甚,早上看见安然无恙的沈汀年,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沉不住气,明明昨晚安排的万无一失……带着满腔疑惑不解回到住处,没等她主动问,秦嬷嬷就把原委说了。
“撞见了太子?”束又莲简直气无可气,“然后好死不死的那个掌灯宫女就被他带走了?”
秦嬷嬷点点头,“算她沈氏走了运,回太孙宫的几条道都安排了人,偏就没逮到她……”
束又莲冷哼一声,“蠢货,哪里是她走运,分明是有人在帮她!”
“这怎么可能……”
“这件事你立马处理干净,那个宫女——”束又莲打断她,当即下了狠心,“绝不能留。”
秦嬷嬷一时间没搞懂束又莲凭什么这么笃定,她压下疑问道,“娘娘放心,别说没人查这件事,就是查到那个宫女头上,她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事实上没有等她们处理,那个宫女从东宫回来之后就自尽了,她自知一生已毁,也不想给受制于人的家人带去麻烦,干脆利落的寻了死。
与此同时吩咐人去打听她下落的沈汀年并不晓得,那个走错的路并不是走错,而她的不苛责和怜悯之心让那个惶惶怯怯的宫女悬崖勒马,回了头,可只有沈汀年重新回到了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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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要现在就换衣服吗?”
沈汀年站在妆台前眉头深锁,听见碎燕的声音半响才抬了抬手,“换吧。”
菁菁和菲菲忙也上前来帮着一起,她们很敏锐的感受到沈汀年现下心情比早上出去要好许多。
情绪这种东西如果不遮掩就很容易知道。
换完衣服就是吃饭,沈汀年也饿了,吃了足足一碗半的饭,然后端着汤叹了口气,举着汤勺替她填汤水的碎燕不明所以,忐忑的问:“主子,怎么了?”
“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沈汀年以为濮阳绪会相信她,是她自己愿意相信对方相信,可一晚上过去了,说好的一起守岁也不来了。
昨晚她处境那么危险,前有狼后有虎,也不见他出来英雄救美……越想越气,可气完又无奈,濮阳绪又不是她一个人的,与仁武帝比起来,她算是谁啊!
眼看着沈汀年一会儿呼哧呼哧的喝汤,一会儿筷子夹菜,动作时而气呼呼的,时而有气无力的……精彩的叫她们几个人猜不透这究竟是在想啥。
沈汀年反反复复的把濮阳绪从坏到好,从好到坏评判了数个来回,俨然没有察觉自己在干什么。
茶水房里,菁菁端了吃食进来给不当值的寒莓,两人闲聊了会儿天,菁菁把沈汀年的异常小声的说了下,“晚上你当差注意点,感觉从昨天开始主子就怪怪的。”
寒莓:“啊。”
她一拍脑门,激动了:“情窦初开!”
菁菁吓了一跳,一口白面馒头卡喉咙了,噎的直瞪眼:“唔唔唔唔?!”
“没错了,主子喜欢殿下了!”寒莓看着同样激动的菁菁,大受鼓舞,“昨晚殿下没有消息传来,主子一晚上没睡呢,今早也不见陈公公他们来传话,主子能不气吗!”
菁菁胡乱的挥舞着手,也不见眼前人帮她把茶水推过来,靠着顽强的意志力生生把噎住的馒头咽下去了。
“别激动,别激动,我知道我分析的对……”寒莓拍了拍她的肩膀,扫了一眼外头,压低声音,“这事得保密。”
一墙之隔,听得清清楚楚的沈汀年和碎燕面面相觑。
“咳……”碎燕保持微笑,“主子要看书,还是先睡一会儿?”
沈汀年也牵了牵嘴角,回了她一个更僵硬的笑:“我看一会儿《大周风华志》,你们忙去吧。”
碎燕退出来卧房,沈汀年半响都没有动弹,侧耳细听着碎燕转进去茶水房吩咐菁菁她们做事。
待四周真正的安静下来,她起身穿过花厅来到书房,推开正面的窗,视线内的那扇窗关的严严实实的,室内的暖意瞬间消散。
沈汀年呀,沈汀年……宫中千门复万户,君恩反覆谁能数。
……
太孙宫正殿,挥手让来朝贺的诸人都退下之后,濮阳绪立即在椅子上瘫下了,徐肆和陈落凑上来替他解冠宽衣。
他乏的手指头都不想动,阖目休憩,眼皮下一抹乌黑,徐肆心疼的跪在他脚边替他揉腿,动作也不敢太大,陈落那边招呼人上了饭食,又有侍女过来伺候濮阳绪洁面净手……濮阳绪临睡前从模糊的记忆里终于想起了沈汀年。
他连眼都睁不开,含含糊糊的只说了几个字:“召,沈……”
自诩耳朵尖的徐肆也没听清,兀自琢磨:找,谁?找谁呀?
“召沈婕妤。”
“哦……对对。”徐肆眼前一亮,就是这个,“我果然没听错。”
陈落:“……”
“让人去传话,还是我亲自去趟?”徐肆觉得沈汀年这个人有意思,有前途,得抓牢了,他问的过于明显。
“那你去吧。”陈落忽而眼目一转,略带了些笑意。
徐肆由衷的高兴,笑憨憨的点了点头。
……
“主子身子不舒服,不便伺候殿下,还请公公代为传话。”
徐肆从未吃过闭门羹,所以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堵在门口说这句话的碎燕啥意思。
他迟缓的收敛了笑容,关心道:“这……可需要殿下传太医来看看?”
碎燕摇头,“尚不需要。”
“既是不需要太医探脉,那……”徐肆终于转过弯来,见碎燕端着客气的笑,眼睛却眨得飞快,他懂了,“我会如实禀告殿下的。”
于是,大年初一的好日子,徐肆开启了他的跑腿之路,晚膳时分濮阳绪醒来,听了他的回话,让他带着新年贺礼去请人。
然后,礼物被收进去了,他依旧被拦在门外头。
濮阳绪饱餐一顿之后心情上佳,看着没把人请来的徐肆,“她说什么了?”
往返几趟之后,徐肆吸溜着鼻子,冻着了,“沈婕妤说,殿下可召其他人。”
死寂。
濮阳绪瞪着他,脸色难看。
徐肆:“?”
濮阳绪一字一句问:“她让我,找别的女人伺寝?”
徐肆想哭:“……”这有什么不对吗?!
第两百九十八章衷情
沈汀年转头放下书的时候,听见花厅那边开门的动静,值夜的寒莓也没有发出声音来,她的心口瞬间砰砰跳,飞快的滑躺下去,假装在软塌上睡着了。
濮阳绪进来就看见白绒毯子下小小的一坨,他很清楚沈汀年睡姿豪放,喜欢压着他睡,绝不是这种缩手缩脚的。
不晓得为什么单就看着这样一幕,他的心情就好,他就想笑。
“蜷缩着不累吗?”濮阳绪在软塌边沿坐下,伸手把她的头转过来,微凉的手指贴在她的脸上,沈汀年本能的蹙了下眉,睫毛颤的厉害。
装不下去了。
沈汀年睁开眼,在心里腹诽,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搭理你的!
濮阳绪手挪开,撑在她耳侧的枕头上,俯身近距离的看她,沈汀年的眼睛,清澈、清凉得就像是幽月湖的水。
这一刻什么杂念也没有,什么顾忌猜疑,忌惮防备统统抛却脑后,他只想静静的看着她。
气氛一点点的凝结,空气中好像是有化不开的浓情笼罩,沈汀年呼吸也渐渐困难,根本抵抗不住,她竭力稳住表情,胸口无法控制的起伏着。
沈汀年抗住不了,“新年吉祥。”
“生气了?”
几乎同时开口。
沈汀年故作大方:“没有。”
“新年吉祥?”濮阳绪嘴角含笑,“今天没少说吧。”
那必须是见一个人道一次,沈汀年都快对这句话麻木了。
濮阳绪凝视着她,看着她挪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慢慢的笑了一声:“天冷,书房开阔不暖和,你只穿一件单衣,”顿了顿,“冷不冷?”
沈汀年头皮都酥嘛,勉强道:“还好,没下雪,白天有太阳,天也很蓝……”
没等她胡乱的说完,濮阳绪突然说了三个字,沈汀年身体一瞬紧绷,又缓缓的放松,应该说是真正的放松了。
沉默了一瞬,濮阳绪缓缓重复,“我信你,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才愿意相信你,而是我无法说服自己不相信你。”
换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荒谬的事情,搁在她身上,却没有那么难接受,反而在和琮王聊过之后,他还开始担心。
“没有一个理由让我不信你,我那天还无法冷静思考,但是离开之后我就克制不住了,或者说,我偏心你,我自己都没有办法。”
他语调温柔,态度诚恳,把自己摆的极低,示弱又不卑不亢,可打动人的就是这一份诚恳和示弱,他连太孙的那份体面和风度都愿意在她面前放下。
沈汀年如何能不感动?要说相识以来,谁付出的多,她绝对不是理直气壮的那个,图他的人,图他的钱,唯独没有将心比心……到如今,不知不觉的在意他,放在心上了,而对方肯包容接纳,真心待她,还不知足吗?
她张了张口:“我……”
“你不用承情,也不用负担,”濮阳绪握住她的肩膀,认真道,“年年,你我都清楚,我们不是寻常人,我的出身就注定了我当走的路……我以前也任性过。”
任性的不想要被这座皇城束缚,可后来……
“有一回我回京路上登山赏景,见过千山落日,繁花铺锦,才开始为自己思量,活着走一遭,到底是要什么。”
沈汀年的心跳动的厉害,绒毯底下的手心里也泅了一手的汗,原来她初见濮阳绪的那日,他从山上下来就决定了走当走的路,而她也是那时候下定决心要脱离沈家,她想要自由,为自己活着……
“你想要什么呢?”沈汀年的语调不自觉的轻轻扬了上去,她眼里闪着光,开心到有些慌乱。
濮阳绪声音低沉:“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如何能数算,而想要的人,只你一人,我……”
“好。”沈汀年一个字截断他的话,濮阳绪愣了下,她伸出手来搭在他双臂上,“说过的话不能忘,我记性好,会记一辈子的。”
顷刻间,濮阳绪低下头,嘴角漾着笑意,“嗯。那现在是不是该你说了?”
沈汀年小声的嘟囔:“我说什么呀,我又没有什么衷情要诉。”
“狠心鬼!”濮阳绪腆着脸说到这个份上,都换不到她一句‘我心悦你’,他泄气般叹了声,“那你对我好点好不好?”
说完还幽怨的瞥着她。
沈汀年绷不住的笑出声:“好。”
“欢喜吗?”
“嗯。”
“我亦欢喜。”
沈汀年咬了咬唇,“以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以后嘛……”
“以后如何?”
“励精图治做个好储君,温柔体贴做个好夫君……”沈汀年见他眉头轻挑,眼里流露出了坏心思,到嘴边的那句话就说不出口了,羞恼的别过脸去。
“怎么不说了?”濮阳绪克制着冲动,手上突然卸了力道,整个人压着她身上,“我听着呢。”
“唔——”沈汀年被压的闷亨了一声,面如霞色,难得害羞的闭上了眼睛。
按照她以往的性子肯定是不服软的,要同他闹,就是喜欢他的亲近也会故作矫情,欲擒故纵,半推半就,可眼下没有,她温顺的闭着眼,抿着唇,眼睫颤动的如蝴蝶的羽翅。
这样的改变叫他心口衮烫,血液沸腾。
“年年,你真可爱……”低沉的嗓音落在沈汀年耳中,却带上了炽热的温度,濮阳绪蹭了蹭她的脸,下榻把人抱起来,就几步路也等不及,情不自禁的就亲着她,沈汀年也没顾忌还有值夜的侍从在候着,这后罩房半点不隔音,她主动的攀着他的脖子,把自己送的更近……
两人正浓情蜜意的时候,自然是一点就着,加上沈汀年格外主动,濮阳绪被撩波的方向都找不到,两人在花厅里打了好几个转,期间险些把拦路的屏风撞倒……深吻的彼此都喘不上气了,濮阳绪难耐的把人放在了桌上,怕她磕到脑袋,还伸手垫着她后脑处。
沈汀年觉得硌得慌才意识到自己在花厅,“不行,这……”
濮阳绪明白她的想法,这一夜许是帐内春风过于融融,濮阳绪在晨光熹微时总算舍得入了那沉沉梦乡。
梦里是起伏连绵的苍山怀绕,他一人闲走,赏景看花,从朝日东升,到烈日悬空,再到星河倒挂,不知疲倦的走了许久,可那群山太大,他走不到尽头,直到他在山林深处看见一座孤坟,走近才发现有一人立在坟前。
濮阳绪不知道梦里的自己是怎么了,竟如同识得那人一样,快跑而去,从背后抱住了那人。
天旋地转,二人倒在了草木丛里,一阵颠龙到凤……情到浓时,他听见那人熟悉的声音,唤着他:绪哥哥。
濮阳绪猝尔醒来,口干舌燥,满头的汗,而沈汀年睡得正酣,不知道是不是也口渴,无意识的添了添唇。
他轻手轻脚的挪开身子,从床上下来,一面觉得这梦稀奇古怪,一面又忍不住细细回想梦中的情形。
太真实了,他从未做过这样真切的如临其境的梦。
……
寒冬九尽之后,天气开始渐渐回暖。
束泰进太孙宫同濮阳绪禀述御街失火,幸得提前防范并疏散了两坊所有住民,无人死亡,只少数救火之人受了轻微的烧伤。
新年之后忙于改税制而连续三番撤换税使与群臣角力,以至于把这件事忘得差不多的濮阳绪从案前抬头,“为何还是会失火?有人纵火?”
明令禁止上元节那日不能燃放烟花,花灯也要严加管制,为的就是断绝火源,他还特地嘱咐过,调城防营的将士去御街巡街,可千防万防,还是失火了。
“没有,我亲自彻查的,是摆放的花灯无故自燃,”束泰也觉得这事真的稀奇,“据目击者所言,花灯着了之后,一阵风恰好把它吹到了另一旁的锦缎铺子里……”
无故自燃……是天意,思及此处,濮阳绪指尖轻点着桌面,缓慢而笃定的道:“这事不用再查了,妥善安置受伤人员,这次大火造成的损失由我承担,你去找陈落商办此事。”
束泰愣了愣,诧异的看着他。
濮阳绪把手里的奏报重新翻开,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一副云淡风轻状,“怎么,没听见,还要我再说一次?”
束泰还是上下打量着他,“古怪,这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你竟舍得出钱?”
上次他们去城南勾阑喝酒,钱照旧是他出的呢!
“滚。”濮阳绪厚赏了他一个字。
束泰摸摸鼻子,按理说这损失可由户部拨款,朝廷出钱名正言顺,百姓对朝廷也会感恩戴德,他不觉得濮阳绪是会为了博名声而自己出钱。
百思不得其解,遂不解就不解,先办事去吧。
第两百九十九章掌权
仁武帝一直在养病,鲜少上朝,大朝会之后他就下了一道圣旨,太子监国,太孙佐政,明面上是太子为主,太孙次之,实际上太子平日里不仅不太管事,而且还总是反向添乱,拥护他的一干太子党多是逢迎拍马,专于享乐之辈。
让朝臣刮目而看的是太孙并没有争权敛权,也没有对太子党雷霆处置,在这个时候他彰显了真正的魄力,那就是致力于民生,改赋制减免租税,拓边境之地的荒田,尤其近年与北狄的往来日益紧张,为防和平关系破裂,刀兵相向,移民开荒,存储米粮……每一样都在并行,改善民生的同时,也充盈国力,应对万变。
他不争不敛,趋附者反而增多,心怀抱负的有志之士接踵而至。
在众人看不见之处,濮阳绪暗中提拔了许多可用之才,有能锻造各种兵器却天生体弱的病秧子,有一心效国不通人情的耿直青年,也有穷乡僻壤出身一心为民的木讷少年……更多的是追随多年的麾下之臣。
这一日,沈汀年在屏风后头吃着鲜果,懒洋洋的提笔做摘录。
“新出的这一批箭矢,微臣做了几处改良,射程提升的同时,还减轻了重量……咳咳。”话没说完,禀话的人就咳的浑身打颤,挨着坐的人赶忙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南大人你还是回去歇着吧,我怕你这造出来的箭还没派上用场,你先——”
“邱恒。”濮阳绪打断他,这人心直口快,好话也能说的人听不下去。
邱恒顿了顿,低下头去,他自入仕就是吃了这不会说话的亏,在户部待了四五年了,还是做着苦力活,比如统计人口,编成册籍,这样一件事其他同僚都是不乐意做的,每每敷衍了事,根据各地上报的誊抄汇总,下面的人不用心,上头核查的也不管,等后来濮阳绪抽查的时候发现,大周国连续五年人口不增不减,气的他当场砸了朱笔。就是这个时候邱恒接管了这件事,为了理算清楚人口与土地问题,他称得上是不眠不休,奔波劳碌,还去当地查证,各州各县都跑了个遍……
濮阳绪案前才有了新的册籍,才知道大周近半数农户没有自己的田,他们一辈子都在给雇主种田,只挣的微薄的收入,这半数人中还有半数人没有上户籍,当地县官和豪绅为了私自吞并良田在册籍上作假,漏洞百出还能瞒天过海。
整顿是必然的,彻查却举步维艰,因干系重大,牵扯太多,仁武帝执政这么久,不能说政令不好,只是久而有弊,濮阳绪没办法一锅端,一刀切,只能一点点去改。
一番思绪潮涌,濮阳绪望着面带病容的南健,“春寒料峭确实不宜出门,这批新的箭矢造好之后,我会重新调人去督造,你且回去休养身体……”
“咳咳,殿下。”南健却拼命的摆了摆手,“我没事。”
他咳的面色潮红,眼神却清亮,可能是怕濮阳绪真的不再用他,话也说得透彻:“臣不愿回去等死,旁人不能明白,可臣自己心里有数,就算死期在即,又如何,臣的双亲有兄长照料,并无拖累……咳咳。”
他喘了口气,接着说完,“臣身无长物,到今日也没有什么出息,若不能做些什么,一生岂不是枉来?今时今日有幸得遇良主,能躬身效力,不虚度岁月……咳,他日大周海晏河清,臣……虽死犹荣。”
沈汀年笔锋凝滞,随后才郑重的写下‘惟愿海晏河清,即折半路,犹不悔。’。
南健的话也深深的触动了濮阳绪,他心下感慨不已,朝中尸位素餐的比比皆是,哪怕是有半数人如南健这样,也不至于朝堂蛀虫横生,沉疴难治。
众人也被南健的风骨所折,不是谁都能做到谈笑间论生死之期,坦荡从容。
“殿下,臣之前请奏的盐政改革的事情,被你驳回了,今日臣再请……”
今日聚在一处商谈事情的都是文官幕僚,其中江科是所有人里目前官职最高的,户部巡官,他一开口,其他人都定睛看过去。
濮阳绪闻言神情有些无奈,“此事稍后你留下,我单独同你商议。”
其实是委婉的拒绝,光是税制减负他都推行的艰难,再去动盐政,那些被剥夺利益的权贵们会疯狂反击的,江科也知道这个,但是他实在是迫不及待想要改变朝堂的格局,救万民于水火。
“臣已经做了几番修改,确保不会立即引起他们的反对。”
濮阳绪见他神情振奋,点了一下头,“盐政之事树大根深,唯有缓缓图之,先安排合适的人去接触吧。”
江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接下去汇报的人是刑部的肖侍郎,只简单说了几件案子。
第一次旁听他们议事的沈汀年渐渐被感染,也推翻了之前的认知,并不是满腔壮志就能泽被一方,屏风外端坐的一群人各个都有昂杨的斗志,却迫于现实而选择蛰伏,连状元出身的江科都甘愿在毫不起眼的位置上待着。
最让她意外的还是濮阳绪,比她想象的要心性坚韧,不为权势所迷,也没有初一掌权就高调行事……想着想着,沈汀年没忍住想笑,一走神险些要在宣纸上画圈圈。
隔了片刻才觉得过于安静,抬头看去,濮阳绪已经绕过屏风过来了,正嘴角含笑的看着她。
这么快就议完事了,沈汀年笑意莹然:“雇我当劳力,费用可不低哦。”
“从你欠我的银钱里扣。”濮阳绪往她对面一坐,屈起一条腿,背靠着软椅上晃了晃脑袋,“我肩膀酸了一早上,也不知道是谁压的。”
沈汀年对自己睡着了欺压人的行为一无所知,也不打算认账,“我何时欠过钱?那都是太孙殿下赏给嫔妾的。”
好啊一句话的功夫一千银两就没了。
“那分明是借给你的!”
沈汀年耸了耸肩,无辜的反问:“谁能作证呢,难不成殿下要昭告天下嫔妾欠钱不还?”
濮阳绪当即有苦难言了,这自己的女人讨了些钱还说是借的,他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就知道不该借给她。
“看我以后还会不会给你支银子!”他十分硬气的甩下狠话。
沈汀年却是绷不住快笑死了,现如今太孙宫谁不知道他正痴迷于她,所有人都对她百般逢迎,每日送进来的东西跟流水一样,她哪里还需要花银子。
“昨天弈棋也不知道是谁输了十两银子,现在还没给钱呢。”
“那是你先悔棋的……”
两人正贫嘴呢,外头传来脚步声,很快陈落走了进来,濮阳绪捏着沈汀年的手,头也没转,“何事?”
“乾清宫的福公公来传话,请殿下去御书房。”
濮阳绪一听皇爷找他,也没有多想,当即就放开沈汀年起身,“年年,午膳你自己吃,我忙去了——”
“好。”
这段日子类似的对话时常出现,濮阳绪确实也忙,本来要南下的行程也被推迟,能陪沈汀年的时间都是忙里抽空。
沈汀年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慢慢蹙了眉,仁武帝身体染恙,怎么会召见他去御书房?
……
濮阳绪想到这点的时候,在通往御书房的一处宫道上被人拦住了。
“殿下,奴婢有重大的事情要禀告。”拦路的宫女扑跪在地上,边说边磕头,声声含泣,说不出的可怜。
他抬手阻止要上前呵斥的徐肆,缓步而行,“此处还算偏僻,想来你也等了许久。”
那宫女先是恐慌不已的告罪,等了半响见濮阳绪看都懒得看她,只打量四周,眼神先是不安渐渐转为坚定,她拿定主意膝行几步,恭恭敬敬的磕头道:“奴婢给殿下请安。”
在濮阳绪露出不耐神色之前主动说了:“奴婢阿岚,两年前有幸被提拔到太孙宫当值,服侍太孙答应谢氏……”
在阿岚的讲述里,逐渐有些忘怀的记忆浮上心头,濮阳绪记得谢梦,是个大家闺秀,被采选入宫的,性子文静淑娴,比起其他侍妾要更安静,也算冰雪聪明,能在无人庇佑之下怀了皇嗣,只是命不太好。
这个念头刚成型就被阿岚接下去的话打破了。谢梦不是命不好而是人心险恶,宫闱腌臜……孩子一出生就被人夺走,临死都没有见上一面。
阿岚从怀里拿出个刻着生辰八字的银锁,“金银锁是一对的,金锁在小皇孙的身上……这都是主子的遗物,奴婢一直收着,期待有一日能交给殿下。”
待东西递给徐肆之后,阿岚郑重的磕了个头,“奴婢今日所言绝对没有半句虚言,求殿下寻回小皇孙。”
濮阳绪接过银锁,还有些疑惑,趁他低头端详锁上生辰,那跪着的阿岚骤然朝着一旁的墙上撞去,拦阻不及,当场血溅一地,她瘫倒在地上,冲着濮阳绪的方向,艰难道:“奴婢以死明志,求殿下为主子昭雪……”
气绝时也不曾闭上眼,濮阳绪看的心里发堵,沉下来脸吩咐道:“去查,此事谁也不许泄露半点风声。”
无论是跟着的随侍还是护卫,亦或是片刻不离的暗卫,齐齐跪地应答,不敢违逆。
第三百章悬案
当沈汀年得知谢氏侍女的死讯时,陈语意同时还让人传递了小齐氏愈发疯癫的消息,而太子妃那边特地派了侍女过来看她,然后不晓得同太孙妃那边如何说的,第二日就把人送出宫了。
对外的说法是送回齐府治病,但是陈语意觉得没那么简单。
沈汀年与小齐氏没见过几面,但好端端的人突然疯疯癫癫,以小齐氏的性子不大装的出来,就是受了过大的刺激和惊吓也不该如此严重,最有可能的是她病时所用的药出了问题。
结合陈语意所言那谢氏侍女的确灌了她好几回药,事后连药渣都处理干净了,更显可疑。
“主子是觉得那名唤阿岚的侍女把小齐氏弄疯的?”碎燕不知道沈汀年如何与陈语意有了往来,但是作为中间传话和接触陈语意的人,碎燕不大喜欢这个人,尤其她还觉得陈语意的侍女陈凤古古怪怪的,递个消息比做贼还心虚胆颤。
可她也挑不出陈语意的毛病,真要追溯起来,大抵还是初印象太差了,碎燕可还记得当初有人推了陈语意想要绊倒沈汀年,可胆小怕事的陈语意竟然不敢指出来谁推的她……
“八九不离十吧。”沈汀年真正疑惑的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光靠一个太孙宫的小宫女是不大可能有能耐做的不留把柄,还死无对证的。
阿岚一死,谢氏的事情就再也没有人证,那所谓的还活着的孩子就更虚无缥缈了。
“那这件事可要和殿下说?”
沈汀年摇头,若不是陈语意暗中盯着小齐氏和那阿岚的行踪,她也不会知道,如今濮阳绪既然插手了,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传出去,那她就更要装作不知情了。
碎燕犹豫:“可主子明明知道,若是那陈氏他日同殿下那说漏嘴,岂不是……”
不怪她以最坏的恶意揣度陈语意,而是站在沈汀年的立场上考虑,可不能因为这件事被陈语意离间两人的感情。
沈汀年笑笑,“他只会捂牢了不叫我知道,陈语意要是犯蠢,倒霉的也只会是她自己。”
碎燕放了一半的心,“主子真的要帮她?奴婢多嘴一句,殿下对主子现下那是掏心窝子的好,你这时候抬举陈氏,殿下怕是要寒了心……”
“谁说我要抬举她了。”沈汀年歪在枕头上,看着绣香囊的碎燕和菲菲,叹了口气,“你们还是太轻看陈语意了,她与我谈的交易,是助她晋升太孙嫔。”
说是助她,其实就是吹枕边风,让太孙册陈语意为太孙嫔。
碎燕和菲菲同时露出惊讶的表情,着实没想到陈语意放弃博得太孙的恩宠的机会,只想要晋升位份。
“有什么可惊讶的……”
陈语意与她密谈时也没藏着掖着,说的直白:“我出身寒微,没有半点根基,即使有了殿下的一回恩宠又如何?宠的一次两次就如昙花一现,我终究是一无所依。”
比起和这么多人争夺太孙的恩宠,她更想有些切实的东西傍身,比如位份,在这个宫里生存,就是非常的现实,太孙常在就是好破天也没有太孙嫔的待遇好。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聪明人就是会取舍。”
沈汀年最后总结陈词,还优哉游哉的晃了晃腿,从头到尾她对陈语意这个人没有过多评价,可听在碎燕耳朵里,总觉得这陈语意不是省油的灯。
不仅沈汀年这边,太孙宫里知晓了小齐氏和谢氏的事情的人还有太孙妃赵婧仪,太孙侧妃束又莲等,她们都出奇一致的保持了缄默,只牢牢盯紧了太孙的动静,等待着后续发展。
濮阳绪虽一时被自己竟然有个儿子的事情冲击了下,但是冷静下来之后,对这件事还是保持怀疑,换言之,他还是不相信,但是这件事也没有放下,他安排了人暗中调查,甚至调动了监司的人手。
只是过了两年时间所有明面上的痕迹都抹掉了,不是一两日能查的清楚的。
而他现今也没有过多的精力记挂这件事,因为亲政掌权的诸多繁忙,还有上元节之后仁武帝又发了一次病,他把乾清宫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找不到诱发仁武帝发病的毒引,为这事他头次发了火。
至此,替仁武帝诊脉施针的太医进了乾清宫以后,就再也没机会出去了,若是需要用药,全由濮阳绪指派的内侍官跑腿,整个太医院更是处于封锁的状态。
这日仁武帝睡得久了些,醒了就发现床边围了好几个人,他想起身,却没有什么力气,更切确的说腰部以下有些麻痹。
“父皇,你醒了?”察觉到他脸色有些奇怪,琮王朝一旁的人递了个眼神,濮阳绪心中也隐隐觉得不太好,他靠近些握住仁武帝的手,轻轻的捏了捏,“阿翁,你午睡了两个时辰。”
因为意识到半身麻痹大怒的想要骂人的仁武帝看着濮阳绪,心中的怒火渐渐压制下来,他之所以一句话没有,就是贵为天子的体面让他无法接受自己已经病的下不了床了。
勉强维持的帝王的威严让他迅速冷静下来。
“不用诊脉,都退下。”仁武帝表情还是有些扭曲,他看了眼,除了琮王和濮阳绪,其他人都不是他信任的人,这段日子被濮阳绪新换进来的内侍,和调换的太医,他都看的非常不顺眼。
濮阳绪也怕他动气,立马使了个眼色,候着的御医全都小心翼翼的退出去了,进退间杵在后头一段距离的太子被暴露出来了,他尴尬的不知道待着还是出去。
正纠结犹豫着,仁武帝骂道:“滚出去,废物东西——”
太子打了个哆嗦,连滚带爬的退出去了。
濮阳绪没想到仁武帝莫名其妙的冲太子发脾气,忙松开他的手,端了一旁放着的温茶,“阿翁,消消气,绪儿喂你喝点水。”
仁武帝眼眸回转到他身上,神态瞬间软化,他没说话,却张了口,等着他喂水。
不说濮阳绪,琮王都暗自松了口气,生病的人本就不好伺候,仁武帝这样喜怒无常又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就更难了,不是没发生过一句话就杖杀了数十人的事情。
在濮阳绪哄孩子一样给仁武帝喂水喂药的时候,他退到外间,对刚才给仁武帝诊脉的御医道:“林院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回琮王殿下,微臣无能……”林院首面色差的吓人,他凑近些,颤颤巍巍的道,“皇上的身体……恐是中风预兆。”
琮王深吸了一口气,背着身后的手捏紧了,这简直是最坏的情况,“可有法子制止?你等知晓皇上的脾气的。”
就是因为太清楚了,才会吓得肝胆剧颤,林院首摇了摇头,另外三位御医也是一幅‘命不久矣’大难临头的模样。
“为今之计,只能每日施针为皇上疏通穴道……”能拖一日是一日,此时还不知道仁武帝已经半身麻痹的林院首已经束手无策了。
乾清宫的寝殿变得安静起来,琮王看向外头摇曳的宫灯,轻叹了口气,收拾好情绪之后才转身回到内寝。
这日之后琮王进宫的次数多了起来,有他在,濮阳绪才能喘口气,若不然仁武帝跟前离不开人,朝政又不能荒废,堪称分身乏术。
这一忙就忙到三月,淅淅沥沥的春雨洒遍了大江南北。
“你给林院首他们的安神方果然有效,这几日阿翁睡得好了,面色都红润起来了。”
春雨微凉,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气息,濮阳绪和沈汀年难得在园中赏雨,度过短暂的悠闲时光。
“开胃的膳食单子不管用吗?”沈汀年侧了侧身子,更好的打量眉宇间泛着淡淡疲倦的男人。
“管用的……”
两人相互依靠着,濮阳绪懒散的没有坐相,整个人都瘫靠在沈汀年身上。
沈汀年心疼他这段日子御前侍疾,又忙又累,任凭他倚靠,时不时喂他些茶水瓜果,旁人眼里看来他们二人是恩爱黏糊的分不开了。
事实上濮阳绪在沈汀年这里能寻求的自在松快远超外人预想,越是这种时候,越贪恋这一份美好,能让他心静下来,踏踏实实的偷个闲。
沈汀年剥着果皮,把果肉塞进濮阳绪嘴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都默契的不提外头那些沉重的事情,比如若是仁武帝撑不过这场病,那这天下究竟是由谁继承……沈汀年想过这个,她隐隐觉得,濮阳绪的九五之路不会那么顺畅。
而关于这件事,她没有做过预见的梦,前几日沈汀年还特地梳理了记梦册,才发现不管哪一场梦,都无法探寻梦中的自己是什么身份,这就导致她也无法推断未来的濮阳绪是什么身份。
雨愈发大了,沈汀年想唤人去取件披风,听见有人踏着风雨急速而来的声音,转首看过去,是徐肆,走的太急,半个身子都被雨打湿。
若是没记错,他今日不当值,从早上起就不曾见他。
濮阳绪张开嘴叼走了沈汀年手里的小块瓜肉,“看什么呢?”
“殿下。”徐肆神情略显激动,一开口就带了颤音,看见沈汀年,突然一个激灵,咽下去到嘴边的话。
“何事?”濮阳绪没等到沈汀年喂下一口,不满的晃了晃脑袋,头顶抵在沈汀年肩窝,晃的她不得不低下头去看他,两人视线一沾上,就同御膳房那道拔丝地瓜一样,黏黏糊糊的扯不开,拉不断。
第三百零一章食言
徐肆轻咳一声,“是殿下先前吩咐的事。”
他竭力含糊不清,濮阳绪却心不在焉,手轻抚着沈汀年的脸,在她唇上摩挲了数下,“到底什么事?含含糊糊的做什么!”
雨雾如帘幕般垂下来,遮住了近处的视线。
徐肆低下脑袋,暗悔不已,“是,找着了……”
“什么找着了——”濮阳绪声音戛然而止,他一下子翻身坐起来,拧了眉头,语气透着股不可思议,“你是说……”
他似乎想问出来,又克制住了,回头看了眼沈汀年,心绪稍平,“年年,我——”
“殿下有事尽管去忙,我没事。”沈汀年善解人意的打断他,还附带一个乖巧的笑。
濮阳绪定定的看了她几眼,才放下心来,可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和不安,她就是知道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情生气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离开的脚步有些凝重。
沈汀年觉得风更冷了,吩咐人撤了亭内的东西,独自撑伞回了后罩房,而碎燕和菲菲都只隔着两步路跟着。
大半日都过去了,她随手翻着案桌上的书卷,不仅心没有静下来,反添几分烦乱。
最后她拿起了画笔,随手描画,画完,就怔住了——
她从来不画人像,更没有画过濮阳绪,但是她无心之下画的人,分明就是勾勒了千百次一样,栩栩如生……
事情并没有因为濮阳绪的心绪变化就发生改变,那流落在外的孩子真的找到了。
眼前小小的坐在矮榻上一动不动的孩子,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看见陌生人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略有些脏兮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濮阳绪的影子。
濮阳绪站定在矮榻前,缓缓的蹲下身,与孩子视线平齐,大抵是靠的太近了,那黑漆漆的眼里映照着他,可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是他的问题吗?为何没有一丝为人父的激动,靠近孩子也没有血脉重逢的喜悦感,濮阳绪自我反思,沉默良久,一大一小对视着,谁也没有先挪开。
“会说话吗?可有取名字?”
没有回应。
濮阳绪面上终于露出几分怅惘,“不爱说话,那便唤做沉哥儿吧。”
至于取名,还不能草率,正常的皇嗣血脉出生就要上玉牒,这半路找回来的,注定要冠以血统不正的名头,永失继承大统的资格……
徐肆等在外头,满心以为见了自己儿子会‘一把辛酸泪,两眼泪汪汪’的濮阳绪出来时神色寡淡,平静的好像就是去见了下幕僚下属。
这……和他预想的不一样啊。
眼看着濮阳绪迈步要走进雨里,他忙撑着伞追上去,“殿下,不把小殿下抱回去吗?”
濮阳绪转身,衣袖被斜吹而来的雨淋的有些潮,风刮着他的脸,眉眼更显深邃:“以后统一唤沉哥儿,先养在如意苑。”
徐肆一脚踩空,踉跄的站稳,“如意苑,那不是……”
如意苑内养的皇子皇女都是没有生母又被嫡母所弃的三不管孩童,所谓三不管就是父不管,尚书房也不管,宫中各司管事也不管。
实在是难以理解,想不通怎么把这千辛万苦寻回来的小殿下就送到如意苑去,徐肆差点硬着颈项求濮阳绪收回成命。
可濮阳绪心意已决,安排之后,果真不再过问孩子的事情。
太孙妃赵婧仪和束又莲先后得了消息,更加的摸不透濮阳绪的想法了。
而消息滞后,过了好几日才晓得的沈汀年觉得这样的安排太过冷血,一时间心情复杂。
既不养又何必寻回来!
……
雨下了几天,终于晴了半日,濮阳绪从乾清宫回来,进了燕和殿之后路上‘偶遇’好几个穿着单薄的春杉的女人,想着嫌冷要把手脚缠在他身上才能暖和的沈汀年,他也是搞不懂这些女人是不是天生不怕冷。
他这进了寝殿,还未及换衣,就听见外头通禀:“殿下,太孙妃求见。”
“太孙妃?她来做什么……”濮阳绪收了手,让更衣侍女都退下,然后走到外殿,“让她进来。”
赵婧仪甚少主动来正殿,她也有赵氏儿女的骄傲,太孙既然不喜她,她也就维持着正妃的体面少出现。可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好的耐心能苦等下去,赵氏儿女的骄傲给不了她幸福,太孙妃的身份也无法让她真正的满足。
“殿下。”赵婧仪款款而来,福了福身见礼,濮阳绪淡淡的应了声,他一贯态度冷淡,却也没有给人脸色。
赵婧仪脸上的笑容温柔极了,“殿下,近来天气反复,需得多加件衣裳,臣妾缝制了一件……”
“太孙妃可有正事?”
话未讲完就被无情的打断了,濮阳绪看她的眼神就像看陌生人。
赵婧仪本以为自己做了心理准备,可还是会酸涩嫉恨,她勉强笑着:“听闻殿下拟定四月出京南巡,不知此次行程可要女眷随行?”
“听闻?从哪听的?”濮阳绪面无表情的反问。
赵婧仪面色愈发僵硬:“是……是今日去给母妃请安时说起。”
濮阳绪也不意外,正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赵婧仪能当太孙妃是因为太子妃,而濮阳绪不喜她,也是因为太子妃。
有才无德多祸害……他看不上赵婧仪也不全是偏见。
“此事尚未夺定。”
“是臣妾逾越了。”
这是半点不肯透露此行的章程了,赵婧仪东西也没送出去,心里难堪,主动告辞。
濮阳绪看着她躬身退出去,好像没事人一样,脑海里想起了今日在朝堂上的一人。
戍守西北境已久的右军统领郑将军回京述职,人长得膘肥体厚,有好事者就取笑他“边境还能养肉,必然是不缺军饷,还有油水。”,那郑将军被讽刺也没有动怒,还跟着一起憨笑,自嘲自己一身痴肥,可坐下铁骑却十分健硕勇武……当时左右听见的都跟着笑了起来。
哄笑之后他也跟没事人一样,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插科打诨就过去了,可濮阳绪却把这人的述职奏报抽了出来另外作了批注,不予晋升,反而官降一级。
他从一件小事看出了一个人的心性,却没有预料一行批注也会彻底改变一个人人生,而生出变数。
南下巡视的行程正式定下来是在三日后,因仁武帝久未现身,朝中多了许多生面孔,乱则生变,社稷不稳,濮阳绪不得不压缩时间,定为四月离京,七月归。
“三个月也太赶了,路上来回都得一个多月。”沈汀年还不知道濮阳绪的具体打算,光是时间安排就让她忿忿然。
“水路加快马,倒也不用一个月——”
沈汀年:“水路?”
她咬牙:“你这是不打算带我了?”
沈汀年晕船这件事是告诉过濮阳绪的,两人浓情蜜意的几个月,彼此有什么喜好有什么忌口自然都了解了。
濮阳绪棘手的发现,准备的一切说辞都是枉然,沈汀年一咬牙一瞪眼,他唯有求饶:“好年年,我错了,我不该答应你又改主意,下次,下次我一定带上你……”
沈汀年泄气的往后躲开他凑近的一张俊脸,扭着脖子,一言不发了。
真生气了……很难哄的预感。
濮阳绪也抻着脖子,非要她看着自己,轻声道:“你先别生气,这次出京真的是行程太赶了……而且路上大抵也不会太顺利。”
一句不太顺利说得轻巧,真相却是诸多埋伏杀机。
沈汀年悄然转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濮阳绪继续道:“现下时局如此,你忍一忍,等一等,他日我——”
沈汀年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唇上,不叫他说出那句话,“我不生气了,不管未来如何,我只求你平安康泰。”
你平安康泰,我自由自在,莫过于此。
再说,他日……还远着呢。
沈汀年伸手牵住他,“你可不能再食言。”
濮阳绪笑了,“好。”他将她拥入怀中,“实话实话,我也好想你一起,三个月不见——”
我该多想你啊。
濮阳绪低头吻住她,还未分别就已不舍,灯火摇曳,树影层叠,更远处的星辰,沉寂而温柔。
沈汀年思绪渐渐归于空白之前,忽而想明白困扰于心的答案……弃之不理也是一种保护。
她攀住濮阳绪的脖子,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不能太贪心。
第三百零二章机会
四月初七,濮阳绪声势浩大地离京,据说城内外挤满人了围观,为了一睹皇太孙真容,单这份热闹场面就足够人们茶余饭后讲好几天。
此行濮阳绪没有带女眷,连麾下的武将也都只挑了半数人,文官随行中除了江科,何先生,余下都不是他的人。
江科驱马跟在队伍里,微微抬眸看向前方。
今日随行的侍卫比预想的多了不少,簇拥在皇太孙车架周围,硬生生将太孙与他们隔开了一段距离,随行的文官和太孙随侍后面还跟了数百禁卫军,这数百人是仁武帝点派的,皆是以一敌百的精兵。
想来仁武帝也十分在意太孙的安危,做了防备,不过江科打心底里觉得仁武帝有为君者残忍无情的一面,他明知道眼下的局势中,离开京城的濮阳绪就会陷入无数人的算计之下,数不清的明枪暗箭,可还是选择让他南下走一趟。
江科先前问及过此行南下的目的,濮阳绪当时只说因为江南年年发生涝灾,他今年就在梅雨季去一趟,看看是不是真的水患严重,以致于江南连续四五年税收都少了三成。
可这件事也没有严重和急迫到在这个时候促使他离京,在他打算追问的时候,一旁的何先生拉住了他,江科便没再多问了。
事后何先生见他还是一副很困扰的样子,稍加提点,他们一直秘密想要破解的铁匣子被打开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他们自西莲山回来之后濮阳绪就没有再过多的召集他们破解铁匣子,原是另外有了安排,而且还成功了。
那这样就说得通了,铁匣子里的秘密仁武帝谁也不放心,他只能交给最宠爱和信任的濮阳绪。更何况在仁武帝心里铁匣子里有‘长生’的秘方,他现在病重难熬,寄希望于这个秘方来救命了。
离开京城之后,濮阳绪弃马车而改骑马,整支队伍全速而行,两日之后登船走水路,除了他乘坐的一艘大船,另外还有十五艘小船沿途开道,为了赶路,自开船日起就不曾靠岸。
身体文弱一些的江科都开始晕船了,吐得面色蜡黄,濮阳绪探望过他之后在心里决定以后无论如何都不带沈汀年坐船,看着江科那半死不活的样子都觉得遭罪,他可不能让沈汀年经历。
日子一天比一天长,虽说是短暂的离开三个月,可才过三天,沈汀年就觉得日子太慢了,得找些事儿忙,她开始让碎燕她们教自己绣活儿,目标是绣一个香囊。
然后学了四五天,香囊上的并蒂花绣的皱皱巴巴,沈汀年手指头却戳的惨不忍睹,碎燕等人轮番来劝她放弃——但沈汀年不想听。
她心里其实不耐烦到了极点,可都忍着。
这日午后小睡了片刻,被碎燕轻轻地摇醒了,“主子,陈公公请了御医来诊脉,你这几日不是肚子不舒服吗,奴婢就同陈公公说了一嘴,没想到他真的能把御医请来……”
如今的太医院是封锁之状,轻易不能请脉,后宫妃嫔有个身体不舒服都是让身边人去太医院口述症状,然后御医开方子,拿了药回来煎,寻常的头疼脑热都能治好,正常情况下宫里的富贵闲人们也没机会得什么疑难杂症。
反正吧,现今能把御医请出来的没几个人能做到。
沈汀年还想说自己现在没什么不舒服,但御医请都请了,诊下脉也不是不行。
“主子,你小日子迟了七八日了,奴婢……”碎燕见她不开口还以为不乐意,有些迟疑的说出心中猜测,“有些担心。”
沈汀年的睡意瞬间就不翼而飞了,她怔了怔,难怪这几日一直心浮气躁,还以为是想濮阳绪想的,她点了点头,坐起来道,“让他们进来吧。”
她的神色碎燕都看在眼里,暗暗松了口气,不排斥就好,万一真的怀上了,那简直太好了,可她不敢表现出来。
可瞅着她略显欢快的脚步,沈汀年略有些无奈,她并没有怀孕,应当是前些日子同濮阳绪胡闹的过头……又饮了几次避子汤,是药三分毒,导致小日子延迟。
汪太医跟着陈落后头进这后罩房的时候是略有些诧异的,这份诧异在打量了一圈之后变成了惊悚。
这地方看着又窄又小,可无一处不奢贵精致啊。
翠嶂围屏,剔红漆器具,天然山水人物的大理石插屏,紫檀木摆件,还有那白玉的茶盏,墨玉的棋子……花厅这么小的一点地方,就没有一个摆件是寻常的。
更别提转过围屏之后所见了,他因守着本分低着头,打眼先瞧见的是床前的一双鞋,鞋面上镶嵌的宝石明晃晃的扎眼。
沈汀年总爱和濮阳绪讨要银子,两人斤斤计较的身边伺候的人都要受不了,其实呢沈汀年这里的用度早就超过了她太孙婕妤的规制,就上次濮阳绪惹了她不高兴,让徐肆送来的礼物,光宝石就有十几匣子,还都是上等的能用来做首饰的,稍次些的用来打赏身边人,既有了好的,原先时那些下等的宝石就被碎燕用来镶嵌衣服鞋子……
这不巧了就叫汪太医看见了。
他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宠,太孙那样的男人宠起女人来也是同寻常人没区别,用那金银珠宝讨女人欢心,委实也俗的很。
沈汀年刚从午睡中醒来,犯懒的不想动,帐帘放下之后,只有一只手搭在床沿,衣袖挽着,露出了半截手腕,汪太医等了一等,陈落在外头等着,碎燕眼睛睁着老大的看着他,他只好自己走近两步,隔着帘子问了一安,才犹豫着直接搭上沈汀年的脉。
不怪他磨蹭和迟疑,在后宫行走惯了都知道忌讳。
碎燕牢牢地盯着汪太医,时间那么快,又那么慢,她等的有些急,一旁的菁菁要平静许多,大抵是她没有太多想法,觉得沈汀年这般受宠,日后自是享福的,孩子不孩子都不急,主要还得看沈汀年愿不愿意怀呢。
归根结底,一模一样的处境里,性格不同的人对现状的满足感不同,危机感也不同。
“婕妤娘娘最近可有食寒凉之物?”汪太医收回手,有些疑虑,女子体寒,十个里头就有九个受这苦头的,如此哪里敢轻食寒凉的增添苦楚。
碎燕见他神色就知道白期待一场了,虽失望,但立马也振作起来,“主子每日膳食是有记册的,还请汪御医过目。”
她快步出去,唤了菲菲取来沈汀年日常饮食记册簿子。
汪太医默默在心里头疑惑,也不知道这个习惯是沈汀年自己的,还是这些随侍的宫人做主,将她的日常都仔细记录,古往今来,凡历代帝王都有起居注,其他人都不会做这么繁琐的事情。
等他翻了一遍簿子,心里的疑惑不减反增,他摇头,“不对,若是只照着记册上饮食,绝不会寒症入侵如此。”
寒,百病之源,轻则畏寒、手足冷,又或者气血不畅,长此以往体质羸弱,恐难长寿,更有严重的会得寒痹,瘾疹风疮,四肢挛痛,疼痛苦楚无法言道。
对女子来说,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体质虚弱切寒,阳气不足是怀不上孩子的。
沈汀年一边由着菁菁用湿巾拭擦过手腕,一边抬起左手抚上肚腹,寒症?她入宫前身体很好,一点都不气虚体寒,难道是饮用避子汤的缘故?
“寒症?主子怎么会,难道……”碎燕也想到了避子汤,心下懊悔又难受,她怎么就没有劝住沈汀年,这下好了……真正的子嗣艰难了。
汪太医见她欲言又止,瞬即就知道另有隐情,聪明的没有追问,故作困惑之色,“确实是寒症,这寒症也不是难治的,只是需要好好调养,日后饮食也多忌口。”
未了,他看向沈汀年的方向,依旧是只能看个模糊的轮廓,他语重心长,“常言道病从口入,这人的身体就如一块木头,初有蛀孔还可挖而修补,待到千疮百孔类朽木,华佗在世也无力回春。”
“汪太医所言甚是,我仗着略通医理便无所顾忌,险些祸及己身……”沈汀年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情绪,她其实是相信汪太医所说的,“还请太医为我开一剂药方温养身体,辅以食补双管齐下。”
入耳的声音带着女子的轻柔,又多了一些江南女子的软糯口音,汪太医听的一愣,心下起了涟漪,反而从容起来,微微笑着道:“臣之幸也,婕妤娘娘若是按方调养,不日便可好转。”
汪太医出来之时,见陈落仿佛松了口气的模样,也回之一笑,两人如来时一样,一前一后的往外走。
这日晚上,菲菲从厨房端回来的一碗药散发着格外冲鼻的药味,只在桌上一放,整个花厅都散满了味道。
沈汀年先前还不觉得身体多不舒服,这一闻着了药味,反倒觉着浑身不适。
她用右手扇了扇,药碗冒着热气在她鼻尖打转,她细细嗅了好一会儿,屋内如春天般温暖,她却如同置身于风雪之中。
这不是温养滋补的药,而是一碗绝子汤。
绝子汤是通俗些的喊法,其实它是禁药,药方复杂,好几味药材都是明面上不能买到的,没有一点能耐是找不齐全也弄不出来的,现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了太孙宫,可见幕后人在太孙宫的手眼不同寻常。
沈汀年先前所服的避子汤是能过明面的,对身体损害也不大,而眼下这碗禁药就不同了,喝下去,轻则数年内无法怀孕,每月还会在月信那几日腹痛如绞,痛苦不堪,若是天生体质不容易怀孕的女人,一碗药下去就是一生都与子嗣无缘了。
第三百零三章福运
“主子,药要凉了,不如趁热喝了。”碎燕看着一动不动的沈汀年,心中十分不安,许是这药味太冲的缘故。
“去取个罐子来,把这碗药装起来。”
“是……装起来?”碎燕本能的应答了一声,又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沈汀年挪开些身子,把药碗推至远处,“这是比落子汤还要毒的禁药,我前段日子饮的避子汤本属寒性,再喝这么一碗药,大概真的要一生无子……”
碎燕听傻了,匆匆取了个罐子过来的菲菲顿时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打转,她噗通一下跪在桌脚处,只觉得呼吸困难:“主……主子,不是奴婢,真的不是,奴婢不知道,奴婢一直守着煎药的,半步没有离开……”
听见动静从隔间过来的寒莓与菁菁也匆匆跪下,她们彼此对视都一脸茫然。
碎燕还没缓过劲儿来,回想起自己刚才还催着沈汀年喝药,只觉得后背发寒,再也忍不住也跪在地上,“奴婢有罪——”
“不怪你们,这药既是禁药,来路定然不是你们能察觉到的。”沈汀年摸了摸肚子,隐约有些疼痛感,心里越发的堵得慌,若是先前的避子汤也出现了问题……她却没有察觉到呢?
这宫内指不定藏着高手,她应该万分小心才对。
即便她这样说,跪着的四个人也不敢起来,尤其是菲菲吓得脸色惨白,求饶的声音都在颤抖。
“难道是汪太医?奴婢先前听说过他,祖上几代都是杏林高手,年仅二十一便入宫做了御医……”碎燕语气虽平和了许多,可脸色也是很难看,下午才诊过脉,晚上就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汪太医自然脱不了嫌疑。
沈汀年垂下眼眸无所可否:“有一便有二,这次不成功,还有下次,马脚露多了总能逮着。”
她大抵能猜着些,太孙宫里也不完全是太孙的人,原先她的用膳饮食和太孙常在一处,让人无法下手,如今太孙不在宫里,可不是最佳机会吗!
连口吃的都要过分防备,太孙宫环境的险恶让沈汀年兴起了前所未有的反感,也让她意识到不论她怎么待人处事,低调或高调,都改变不了事实,那就是她的存在,挡了路,碍了眼……谁都容不下她。
出了这样的事,主仆几人都恹恹的,沈汀年挨个看了她们一圈,吩咐道,“都起来,还跪着做什么。”
“是。”几人老老实实的站起来,晓得沈汀年是不欲多谈这件事了,随即退下去的,张罗沐浴的……都各司其职,唯独菲菲情绪还未回转,出门之后蹲在台阶上发呆。
许久后,沈汀年沐浴更衣完,踱步到窗口,徐徐凉风从窗户吹进来,她靠坐在窗户边,看了眼天际挂着的弯月,声音很轻,窗外台阶蹲着人,和窗内随侍的人却也都能听见。
“有些事也不肖说,我虽现在毫无野心,却也不知后面的命运,日后的生活……只会接触更多的人,面临更多的阴谋诡计。”
“我们也不需要为那还不可知的事情,就郁郁不乐。”
碎燕沉默,她一直觉得沈汀年比她所认识的人都要聪明,以至于此时此刻察觉到沈汀年言外之意的那份‘无可奈何’,那份知晓自己宿命的通透,打心里心疼,若是沈汀年能糊涂些,或许能够过得更好,因为简单,而快活。
……
五月初七这日濮阳绪顶着炎炎烈日回了临时辟为住处的别苑。他此次南巡打着察看江南连年涝灾汛情的幌子,谁知道老天爷开玩笑,自从开春起,江南蜀川等地便一直没有下雨,到现在旱灾已经绵延到了大周半数疆域,濮阳绪忙的昏头转向,已经忘了日子,也许久没精力想别的事情了,若是再这么旱下去,今年全国的收成都要受影响,能缓解旱灾的法子他都想了个遍,归根结底就是要老天下雨。
农乃是国之根本,没有粮食,动摇的是一国根基,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头疼的爆炸。
徐肆悄悄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他也是怂眉耷眼的愁苦相,都说皇帝不急太监急,这主子都急了,他自然也急得口舌生疮,日日喝莲子萝卜汤下火。
濮阳绪从竹榻上翻了个面,昨夜去巡察临安城附近的几处水库,到现在才回来,喝不下吃不下,更睡不着。
徐肆杵在珠帘处进退不得,探头探脑的看了好几回,濮阳绪闭着眼没好气:“滚进来。”
“殿下息怒——”徐肆进了内室,把觉得沉的坠手的锦盒捧到濮阳绪跟前,“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殿下怕是不记得,奴才们也不敢提起。”
“可这份生辰礼是沈婕妤嘱托奴才的,奴才也不敢不拿出来……”
原是离京的时候沈汀年就让他带上了这个锦盒,交代他在这天给濮阳绪。
濮阳绪重新翻了个身,身子乏,头也重,双目却炯炯有神,“生辰礼?沈婕妤让你带来的?”
徐肆点了点头,见他难得露出些许的喜色,也跟着高兴:“可不是吗,为了给殿下个惊喜,千叮咛万嘱咐奴才要好生收着……”
濮阳绪却懒得听他说下去,伸手捞过去,迫不及待的打开了。
锦盒一打开,顿时金光晃眼,里头静静的放着一尊小金龙。
濮阳绪顿时是想笑,又有些无奈,这尊小金龙瞧着倒也不算大,但是纯金打造,分量怎么也得两三斤。
徐肆笑不出来了,怪道藏了一路沉的坠手,这礼物也太实在了吧。
“这……龙瞧着威风凛凛,英姿勃勃,真是不错呢。”他实心实意的夸赞道。
濮阳绪点点头,眼里染了笑意,拿起那小金龙在手里把玩。他属龙,也因此备受仁武帝喜欢,说来也是稀奇,濮阳皇室就独他属龙,那么多皇子皇孙,什么生肖都有,好比太子属猪,琮王属狗……牛牛马马的更多了去。
每年的生辰他收的礼物各式各样,直接给他送一尊小金龙的,也只有沈汀年了,真的是胆肥。
要知道龙是皇权的象征,只有皇上本人能用,其他人就是再想讨好他也不敢送龙制的物件的,这小金龙他得藏好了,要不然沈汀年的小脑袋要保不住了。
可这么重也不能随身带……濮阳绪思来想去,摸着那小金龙,心里越欢喜,嘴角就越上扬。
突然他精神一震的翻身而起——龙是行云布雨之神!
亏他这么多天抓破脑袋也想不到法子缓解旱灾,竟然把最简单的法子忘了。
“徐肆,快去召集大家来!”
半个时辰不到,别苑花厅里人多的有点儿挤,顶着一张张晒的发红的脸,这段日子跟着濮阳绪是吃了不少苦头,然后很快在濮阳绪宣布了新的解决办法之后,各个都有些呆。
“求雨?”有人喃喃自语般的重复,“是啊,人没办法,可不得求神嘛。”
濮阳绪一扫之前的疲惫焦灼,黑亮的眼睛透出坚定的光,小金龙是沈汀年送的,她又能预知一些事情,搞不好这旱情就是,如此一想,信心满满:“对,我准备沐浴斋戒,跪在祈雨台求雨。”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他还强调道,“求到雨下下来。”
倒吸气的声音此起彼伏,若是老天不下雨,那岂不是拿命求……
濮阳绪说到做到,行动迅速不容置喙,祈雨台设在临安城外的山顶,求雨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日无数的百姓都去了,那日的盛况也是百年难遇,无论是山脚下,山腰上,那层层台阶都跪着人。
许是这份虔诚感动了老天爷,濮阳绪跪了一天,在越来越多的人倒下的时候,天变了,乌云笼罩,雷声阵阵,在连着大旱了两个月余终于下了一场大雨。
所有人都顶着暴雨呼唤,那种绝望之后的狂喜让老百姓都朝着山顶上跪拜,这一跪不是跪天,而是那个为他们求雨的男人。
追随濮阳绪的一干麾从,切切实实被震撼到了,素来不信鬼神的江科都泪流满面,他们陪着跪了一天,没有一个人心里相信会下雨,他们更多的是担心无法收场的濮阳绪,总不能真的让他一直跪下去……
一场雨浇的他们透心的舒坦,彻骨的坚定:有的人,生而为龙,注定乘风云而上九天也。
并不担心丢了性命的濮阳绪还冲他们笑,果真沈汀年是他的福运,助他,旺他……哈哈哈,越笑越畅快,他若真能飞,恨不得现在就飞回京城去。
远在京城的沈汀年连打好几个喷嚏,也是莫名其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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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弑父
六月的天,说热便热起来了,因着殿内不宜过多的安放冰桶,卧病的仁武帝睡不着,在龙床上动了动身子,自从他双腿无法行走,半身瘫痹以后,夜里常常睡不着,就连白天也是没有睡意。
漫长的夜总是要打发的,宫人们就把殿内的烛火点的特别亮。
禁军统领进来的时候被恍如白昼的烛火刺的闭了闭眼,反复了几次才算适应,仁武帝瞧见他立即坐直了身子,一面挥了挥手,一直在替他揉捏腿脚的内侍们齐齐起身行了个礼退出去。
“查清楚了?”仁武帝的声音有些沙哑,甚至因为久病而苍白无力。
“皇上,微臣无能,还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不管怎么查,太医院的林院首的过往都毫无问题……请皇上恕罪。”禁卫军统领单膝跪地请罪,低下头去。
“罢了,若是这么容易查到,也不会容他到今日了。”仁武帝淡淡道,“毫无问题,呵。”
他显然是非常不满的,在位这么久,暗中不知道养了多少人,论办事能力却没人比得上弱冠之年的濮阳绪,要不然他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可有些事情不能交予濮阳绪去办,那些陈年的埋葬的肮脏绝不能让他知晓。
“臣等追本溯源,一直查探到了林院首的幼年时期……”禁军统领头皮发麻,生怕下一瞬就脑袋不保,忙讲了一些追查的过程,还着重说了一些能称得上疑点的地方,但因为过于鸡毛蒜皮,很难成为证据判定林院首这个人有问题。
仁武帝听完之后若有所思,“讨厌吃的东西没人逼着为何会改变口味?”
“口味?”统领愣了下,但是也瞬即反应过来他是问林院首幼时不爱吃苋菜,因煮熟的颜色艳如血红,“或许是长大了就会……”
“偷天换日,鱼目混珠。”
殿内变得安静下来,片刻后仁武帝下了命令,“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统领想开口,可好似被卡住了咽喉,说不出来一个字,甚至渐觉呼吸困难,他低声应了下来。
仁武帝这才看了他一眼,他喜欢这样听话的人。
禁军统领手脚冰凉的退出内殿,被门槛绊了下才回了魂,他也是上过战场的将士,手里沾染的血足够染红一弯湖泊,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感到——窒息。
守在门外的太监总管福安托了一把他的手臂,两人互相见了一个礼,没有一句话的交流。
而后却默契的转到长廊拐角,禁卫军统领压低了声音,“公公可有法子联络太孙殿下?”
福安看了眼内殿,“最近新进贡的荔枝蜜瓜是太孙殿下爱吃的,皇上今儿个才吩咐过,让给送几匡去太孙宫。”
虽然太孙人不在,但是给太孙的东西是一样不差的赏进太孙宫。
统领立即心领神会,也不多说,刚要行礼又被福安托住了双臂,他微微笑着,“刘统领客气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身为皇上最亲近的下属绝对不能有异常的举动,尽管太孙是皇上最信任宠爱的孙儿,他们也不能直接与他有联系,一旦有,便会被视为存有异心,因为一奴不侍二主。
这一夜,仁武帝一反常态睡得极其沉,没有噩梦也没有疼痛,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外头日光灿烂,恍然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以为病情峰回路转,熟不知已经严重到要用神仙醉……神仙醉是一味重药,用了会全身麻木,丝毫感知不到疼痛。
……
今年的夏天开始的特别快,一点不给人准备,突然就闷热难耐,不能离宫避暑的一众人不得不强迫自己适应。
而天一闷热,人就感到难受,吃什么都不想吃,做什么都没精打采。
沈汀年身披素白宽纱外衣,里头就是单薄的底衣,就在屋里头待着连裹胸都没有穿,赤脚坐在长竹椅上,也大抵是她畏暑,还未到三伏天就开始觉得难熬,想想去年夏天避暑的神仙日子,现在的这个后罩房简直太难了。
“主子。”碎燕进来,脸色垮下来,“太孙妃那边不见奴婢。”
“真是欺人太甚。”替沈汀年打着扇的菁菁气的手劲都大了,风呼呼的刮得沈汀年衣衫乱飞。
“有什么可气的。”沈汀年淡淡的理了理领口和袖子,“陈落那边怎么说?”
“他说与殿下那边的联络是单向的,只能我们传过去,那边是不回的。”碎燕还是摇了摇头,但是脸色好了许多补充道:“陈公公让人又送了东西来。”
这个又字就显得意味深长。
没多时菲菲果然进来了,是一篮子冰镇着的荔枝,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沈汀年还没张嘴,菲菲就忍不住剥开了给她递过来。
果肉都带着冰块的凉凉的寒气,沈汀年吃了两颗就摆了手,让她们分了吃去。
她看着铺着冰的荔枝,心中的躁意也被那两颗清甜的荔枝压下去大半。
这段日子送进来的东西总会出些问题,查一次就有几个宫女遭殃,也只有陈落那边送来的东西是干净的,好比这篮子荔枝是属于太孙的份例,陈落接了之后直送到她这儿,旁人没有插手的机会。
陈落是太孙宫里只认太孙一个主子而独立于其他人的,连太子妃都轻易请不动他,更别提太孙妃那边了。
中午的饭后甜点黑枣糕掺了竹汁,沈汀年自己没有吃,给她们了,然后导致吃了两块就肚子疼的躺倒的寒莓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竹汁是大寒之物,其性滑利,如寒莓这种天生体质寒凉的人自然是吃不得,更别提在调养身体的沈汀年,与她温补的药性相冲。
而相比起这件事,沈汀年更在意的还是都这么长时间了没有濮阳绪半点消息,只晓得人去江南,消息也是传的过去,却没有回传的只言片语。
漫无头绪的想了一阵,沈汀年抬头看着外头白惨惨的太阳,她在屋里头躲着好歹是纳凉,濮阳绪呢,不会要在外头奔忙吧?
又过了将近十日,京城依旧炎热无比,雍州豫州一带突发涝灾的急报如夏日惊雷炸响,震的众人措手不及。很快就传来本该回京的太孙殿下改道豫州的消息。
时间很快就进入了七月,老天爷作弄过江南,又发作过雍州豫州一带,终于想起来北上。
京城的云蒙山发生了山崩,裂开了几十丈长又无法预测深度的口子,而那原先的皇庄一夜之间被埋了。
伴随着各处天灾的消息疯狂涌入京城,一股流言甚嚣尘上,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一人有罪,祸及万夫……简而言之就是说诸多天灾是上天的谴告,当今圣上德不配位,他一人的罪过不能由大周的无辜百姓承担。
流言愈演愈烈,连沈汀年都知道的时候,养病的仁武帝气的当场呕了血,这一次连神仙醉也没能压住他的知觉,足足疼了一晚上,那好不容易养回来的精气神就这么没了。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偏偏吊着一口气要等濮阳绪回来,日日守在病榻前侍疾的太子比他的脸色还要一日差过一日。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然而这反过来却好像没那么不合理,太孙宫被封的前半个时辰,陈落领着两位伶俐的小宫女来了后罩房,天公作美,下了一场久违的大暴雨。
行走的宫人们连伞都撑不住,勉强遮着也被雨水打湿了大半身子,沈汀年就是顶着狼狈的妆容穿着宫女的衣服出的太孙宫。
“婕妤娘娘,如今整个宫里最不引人瞩目的地方就是如意苑,这一处废弃的院子眼下是安全的。”陈落引着沈汀年和菲菲进了门,也不急着往里头去了,“不到万不得已请娘娘勿要出门,自会有人送来衣食。”
“先别交代这些了,陈落,我只问几个要紧问题。”沈汀年打断他,语气略急,“乾清宫那边可还有余地?”
陈落惊诧至极,没想到她能猜到是乾清宫,刚要否认,沈汀年却冷了脸,“太孙走时没有交代,你们难道真要袖手旁观?太子若逼宫成功,你让太孙回来如何自处?”
陈落脸色大变,似不认得沈汀年后退了一步,看她的眼神透着戒备,“你如何知晓——”
“愚不可及!”沈汀年被他的态度刺的更生气了,“这世上只有父训子,还能子训父?能废黜太子的只有仁武帝,他若是死了,太孙就更不可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
太子能走到弑父这一步,就决计容不下太孙了。
到时候父子相杀,就是成功了,也背负污名……想到这一层陈落如芒在背,冷汗淋漓,他语气冰寒:“他不敢动殿下——”
“那你急匆匆的把我弄出来做什么?”
“防患于未然,不能让娘娘置于险地。”
沈汀年气笑了:“你也知道是险地。”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多费口舌,“至少也要让太孙见他最后一面,不管结果如何。”
陈落闻言低下了头,肩膀也垮了下去,他何尝不知道太孙对仁武帝的感情,可人与人之间的立场是不一样的,太孙在情感上割舍不掉,他们却不能,一日不登顶,就会有跌入万丈悬崖的可能,他们输不起……
第三百零五章更迭
这一年,晦气的无法再晦气,江南大旱之后,暴雨席卷雍豫二洲,洪水暴涨,山体崩坏,百姓死伤惨重,无数流民颠沛,便是这暗夜里,星光才更显可贵,时逢南巡的太孙殿下奔赴豫州,解其倒悬,救万民于水火,各州湘军驰援……此后,太孙之名誉满天下。
天命所归,民心所向。
可此时的京城却陷入了一场惊魂动魄的皇权之变。
事发之前,北狄奇袭大周北境,多城守将遇刺,边境告急,琮王连夜奔赴北峰城,事发时,禁卫军副统领束泰在宫中巡防中毒昏迷。
同日宫门封锁,太孙宫被一支禁军包围,东宫长春殿太子妃跪在地上,宣旨的宦官尖细的嗓音刺的她耳畔轰鸣。
对上一院内或惊恐或恼怒或怔愣的诸人,福安最后看向太子妃,“太子妃请接旨吧。”
齐嬷嬷不可置信的质问:“福安,皇上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下旨废黜太子妃——”
“罪妇接旨。”
前太子妃齐敏毓双手朝上接过圣旨,随即院内轰然,连齐嬷嬷都失声惊愕,“娘娘……”
“有劳福公公走一趟了,不知罪妇是即刻搬离长春殿自请入冷宫,还是另辟他处?”齐敏毓起身,神态淡然,哪里像一个突然被废黜正妃娘娘?
福安对她客气的拘礼:“老奴只是奉命宣旨,其余一概不知,这便回去复命了。”
齐敏毓淡淡的蹙眉,“公公慢走。”
等福安一干人走了之后,院内跟炸开了锅一样,齐敏毓面色阴沉,“吵什么,都给我各忙各的去。”
众人久在她的积威之下,瞬间敛声低头,各自退散。
留下来的只有三四人,是齐敏毓在长春殿真正的心腹,齐嬷嬷见她迟迟不语,怒极之后,逐渐冷静,“娘娘,方才怎么就接了圣旨?”
齐敏毓冷呵一声,“不接又能如何?他现在巴不得我不接,好给我按一个抗旨的名头。”
几人都沉默了,是她们没想到太子真的会逼宫篡位,一直以来太子给众人的印象是志短才疏,逆来顺受,仰人鼻息,一心要当个快活太子。
最主要的一点,太子见了仁武帝比老鼠见了猫还怂,这天地下再找不着比他更畏惧仁武帝的人。
所以这场宫变里最震惊的该是仁武帝本人才是。
“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是他那个愚蠢脑袋能想出来的,背后一定有人在谋划,”齐敏毓何尝不是气怒攻心,日防夜防还是没防住,“为今之计,先让人急传讯息给太孙,勿要轻率入京。”
而暗通外敌借力打力,这种事情也绝不可能是太子能想得到,齐敏毓眉目含霜,忧急太孙冒然回京会落入太子党从的陷阱,乾清宫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情况,如今看来,废黜她应该是夺去太孙继承权的第一步……若只是为了折辱她,也不该得罪齐氏,自前朝起齐氏虽有起落沉浮,可一直位列世家之首。
若是……齐氏一族必被株连,恐怕是没有后路可言。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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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宽袍大袖头戴方巾帽的女人跟在小黄门身后,彷如行走在山林般从容,还未到乾清宫正殿,迎面碰上福安一行人,她仿若未见,依旧是闲庭信步。
福安让了道:“云方师太,皇上和太子都在等着你。”
云方师太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等走进殿内,难闻的药味充斥在鼻端,她的那份轻松快意变成了浓浓的嫌弃,尤其是在见到仰面瘫坐在床上的仁武帝时。
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半点也看不出年轻时的英武俊朗,容貌已经扭曲变形的恐怖,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迟缓的转了转眼珠,待看见来人,顿时龇牙咧嘴,发出一串痴呓:“啊……啊……”
这不是简单的口齿不清,而是面瘫嘴斜所致。
云方师太看见他这般丑态,终于褪去超然尘世的漠然冷淡,眼里渐渐露出刻薄和疯狂,她眨了眨眼,笑出了年少时的恣意:“是我,阿瑛。”
祥云庵的云方师太名动京城,可她的闺名没人晓得,瑛,美玉也,她曾也是块无暇美玉。
坐在殿内雕花木大椅子上的太子动了动肥胖的身子,他打了个哈欠,“人也见了,话也说了,该喝药了吧?”
这句话是对着床上的仁武帝说的。
他苦口婆心的劝了两天,仁武帝就是不肯主动喝药,他让人去灌,一个比一个怂,就是拿刀顶着脑袋也没有人敢,而事实他一对上仁武帝那双眼睛,他就发憷,他也不敢灌。
“他是不会自己主动咽下去的。”阿瑛缓步走近龙床,看着那摆在托盘上的药碗,“他这种人就是剩最后一口气也会扬起脖颈咬死敌人。”
她端起药,噙着笑俯身靠近仁武帝,“你乖乖张嘴咽下去,我就告诉那个人的下落。”
“啊……啊,唔唔……”
“啪——”阿瑛随手把碗往后一甩。
空碗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脆响,太子身子一软险些从椅子上滑倒到地上,他克制内心的恐惧,脸上的横肉都在抖,“你……你真的灌下去了?”
弑君之罪诛杀九族,所以这两天无论他怎么威逼都没有人敢给仁武帝灌药,偏他天生软泥性子做不到血洗乾清宫的事情,那些宫侍们往地上一跪磕头磕的满脸血,他就半点魄力都没有的把人放了。
逼宫逼到他这份上的,亘古难寻。
阿瑛转头看向他,嗤笑一声:“有你这样的废物儿子,德妃泉下有知该悔恨人世间投过胎……”
“你这个疯女人胡言乱语什么!”太子就是再蠢笨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我生母是孝贤惠庄后……”
孝贤惠庄后是仁武帝的第一任皇后,也是大周近百年来史册上唯一先被追封又遭除名的废后。
“我就是孝贤惠庄后。”阿瑛站在龙床前的木榻上,居高临下,神态轻蔑,“我没你这种儿子。”
一个死了三十年的人突然就这样活生生的站在了他眼前。
太子当下心神巨创,瞬间从椅子上跌下来,“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
他疯了一样的冲到阿瑛面前,还未做出什么来就听耳边一声高呼:“皇上驾崩啦——”
他下意识的看向龙床上的人,仁武帝僵硬的青白的脸,一双龙目瞪着他,竟是——死不瞑目。
“啊——”太子惊厥倒地。
很快,混乱丛生,丧钟长鸣。
……
豫州洛城。
濮阳绪趟了一天的水,大腿处的伤口泡烂了连血都就不出来,军医当机立断拿着烧红的刀子要把烂肉都剜掉。
他还没怎么着,一旁看着的徐肆脸色煞白的直吸气。
痛……是真的痛,有一瞬间濮阳绪脑子空白,冷汗打湿了刚换好的白色单衣,他无处借力的手往旁边一抓。
就听得碎裂的声音,更衣时被仓促搁置在床面上的一块玉被他捏了正着,碎了。
濮阳绪猝然变色,还没等他从剜肉之痛里缓过神,就听见了马蹄之声。
这知州府内除了他,无人能纵马。
唯一可能则是——十万火急的军情和天崩地裂的大事。
哒哒的马蹄声在静夜里越来越清晰,一阵阵的传入人的耳中。
一室之内唯有安心处理他伤口的军医不为所动,余者无不看向濮阳绪,露出愁绪万千的神色。
马声嘶鸣后,传令兵的洪亮的声音穿透了每个人的耳朵。
“报!京中急报!”
濮阳绪盯着门口,紧紧的咬着牙关,他不开口,那急报就传不进来,仿佛这样便可以逃避一些事情。
可终究是逃无可逃。
大抵是失血过多,还可能是饿过头的缘故,濮阳绪觉得周身血液都仿佛凝结般冰冷,喉间阵阵发紧,“进来。”
本就大敞开的门没有半点阻拦,传令兵步履匆匆地进来,递上一份密报。
濮阳绪还是没有动,只是盯着那密报。
一旁的江科看不下去,走过去接过密报,检查一番,然后翻开阅看。
只一扫而过,他向着濮阳绪的方向走了一步顿住,缓缓跪下。
“殿下节哀!”
瞬间,满室再无人站立。
“殿下节哀。”
第三百零六章昱王
大周与北荻的关系往前追溯两百年战事不计其数,近些年的摩擦相比之下称之为相安无事,这次反常的是北荻的态度异常的果决和狠辣,从前若是有机会占据城池最多将金银财宝和粮食掠夺一空,如今却选择了屠城。
琮王抵达北峰城之后收拢的战报里被突袭侵占的三座外围城池都传来极其惨烈的消息——屠尽城中无辜百姓达八千人之众。
这场战来的汹涌恶劣到琮王分身乏术,无暇去想京城都换了个一天。
还好不是最难熬的冬天,夏末秋初的天气打得筋疲力尽席地而躺都能休息,常年在马背上奔波的北戎人就更皮糙肉厚,体力好到一天能连续攻城达四十次,戍边的将士们风霜雨雪都受惯了可也禁不住这样没日没夜的战斗。受伤的人越来越多,士气难免也会随之削减,攻城的人是锲而不舍,守城的也是咬牙拼命坚持。
而后传来的救援粮没有按时抵达北峰城的消息,更为焦灼的战场添了一把火。
打破平衡的时机终于偏向了北荻,大周将士陷入了苦苦鏖战。
八月仓促登基的康安帝做了三件事,一是身着丧服行过祭礼率文武百官护送先帝棺椁浩浩荡荡的出宫,他亲自扶柩出城,以彰纯孝。
那日哀乐响彻京城内外,出城时,康安帝下了龙撵步行扶柩,两旁路上挤挤挨挨跪满了百姓,他一路走一路哀哭,到后来步履踉跄的哭晕过去,被左右随行抬回了龙撵……御驾折返回京,先帝灵柩继续西行,越走得远,护送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只剩稀稀拉拉的十几人。
二是尊原德妃林氏为皇太后,册太子侧妃赵氏为皇后,太孙嫔文氏为贵妃……在册立后宫的同时,遵行先帝废黜原太子妃齐氏旨意,将人囚禁冷宫,永不得赦。
而第三件事便是当着所有朝廷重臣的面,宣布先帝遗诏废太孙濮阳绪皇储之位,改立为昱王。
满堂哗然,太孙党众人自然是不认,有人高呼诘问,遗诏何在?康安帝还未动怒,便有人冒头将顶撞圣上的帽子给对方扣上,全副武装的御林军上前就把强出头的几个官员押下去了,但是混乱已至,那些素来不吭声毫无存在感的文弱官员们一个接一个的站出来,他们手拉着手在大殿内堵着,任凭手持刀剑的御林军如何推搡都不肯出去。
“先帝蒙冤,新帝失德,天若有灵,必降天谴——”见御林军真的拔刀劈来,有心存死志之士,骤然高呼,“我以命立誓,社稷倾覆,祸乱朝纲之贼子不灭,化作恶鬼誓不入轮回!”
康安帝在龙椅上看着,整个人都在抖,自那日惊厥一场后,一旦情绪激动就会身体抖索,他强撑着身子,指着纷乱的中心,下达了射杀的命令。
瞬间,殿内群臣泾渭分明,小部分人如原先一般退避在混乱圈外,事不关己,作壁上观,大部分人则尽数在中间各个面色激愤,他们大多是出自翰林院、御史台、户部,品级有高有低……森森羽箭对着他们的脑袋,可是没有一个人低下头去,在康安帝下令之后他们没有再喧闹高呼,反而沉默不语,抬头直视着高阶之上的人。
清高傲物的士人一向宁死不屈,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堂堂正正。
刚登基的康安帝有那么一瞬间真的不想按着预先的安排来树立威信,如果能不杀人……他被那一双双的眼睛,看的害怕,又不可抑制的愤怒,他才是一国之主,这大周的皇帝,这些人凭什么不听话,凭什么反抗!
“今日便叫你们知道什么叫天子之怒!”他面色狰狞的吼了一声。
据那默默在旁记录起居注官口述,大周建国以来,逼宫篡位之事不胜枚举,却从未有过垂拱殿内满地血水之记录。
事后,不晓得是失了智还是陷入恐惧的康安帝命在场诸人对天起誓,这些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皆系太孙党,死有余辜人人得而诛之。
然后所谓的先帝遗诏也大告天下,所有皇子皇孙即日起入京守孝,不忠不孝的皇太孙濮阳绪废黜皇储之位,降为昱王。
消息如插翅一样,传遍整个京城,十余日之后,大江南北皆知。
传旨官到北峰城的时候,琮王刚从战场下来,一身的血气冲的那风尘仆仆的传旨官面色仓皇,他唯唯诺诺的见了礼,读个圣旨跟卡住脖子一样,断断续续。
听到父皇驾崩的消息琮王面色黯然,待听到濮阳绪降为昱王他深深的拧了眉。
“琮王接旨吧……”传旨官诚惶诚恐的递上圣旨。
出乎意料的是琮王没有为难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京城的变故,“战事焦灼,本王脱不开身回京守孝,还请公公回禀皇上……”
“奴才晓得,奴才来的时候皇上另有口谕,免琮王回京守孝,全心应敌,万勿松懈。”
他说完像是脚底下踩了钉子一样,拱手便告辞,领着人飞速回京复命,生怕会被逮住问话。
与北峰城迥然相反的情况,礼部的传旨官带着圣旨和新帝的册命到豫州时,身后跟着一支御林军。
豫州城刚刚经历过一场灾难的洗礼,残破不堪,被清理出来的淤泥在烈日下散发着熏鼻的臭味。
因是国孝,受灾的百姓近几日才腾出空来给家中挂白,忙于重整家园的他们也没有空去悲伤。
濮阳绪一身孝服的在知州府门口等候,仗着带了一千御林军,传旨官一开始摆足了架势,代表新帝宣旨,语调冷淡的逐句读完,待卷起圣旨一张目,见那跪着的诸多武官怒目瞪他,心下犯怵,终究是不敢得罪死了濮阳绪,双手奉上圣旨:“昱王,请接旨吧。”
他等了半响,迟迟不见濮阳绪动作,待要再道一遍时,一旁有人膝行两步搀了濮阳绪一把,后者才勉强站起来,传旨官这才瞧见他脸色,显然是哀毁过度,瘦的下巴都尖了。
“王爷请节哀……”
濮阳绪却充耳不闻的转身,自有人从他手里拿过圣旨,转瞬间,门口就空了,传旨官立在原地面色讪讪,随行而来的御林军头领诧异道:“昱王殿下这是不打算与我们一道回京?”
按照康安帝的诏令,昱王即刻进京守孝……传旨官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等等吧。”
这一等就等到天黑,里头终于打发了个人出来传话,让他们自行回京,雍豫二州灾情严重昱王暂时无法回京。
而后传旨官怎么央求,都没有人给他传话。
府内大厅内。
“殿下……”江科扶着濮阳绪坐回竹椅上,欲言又止,他们都清楚方才的圣旨表面是召他回京守孝,实际上却暗藏杀机,此时绝不是回京的良机,江南因旱收成大减,雍豫二州涝灾波及数万百姓,北边战事……内忧外患之际,他们还要回京争权夺位?
况且父子相杀,终究有悖人伦。
濮阳绪白日忙于赈灾,晚上在灵前跪到天亮,一双膝盖肿的老高,屈膝就僵麻的动不了。
可身体上的疼痛很快就能恢复,真正让他难以自持的是——他的父皇,一个内不能主国政,外不能御敌、志短才疏的人弑父之后,还要杀子。
垂拱殿内血水横流,数十位官员被残忍杀害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无论是为了仁武帝,还是大周社稷,他都要大义灭亲。
然而现在的时局是康安帝已经继位了,他是君,濮阳绪是臣。想要颠覆朝纲,他就是谋逆,是乱臣,是篡位……
“殿下,先前派去北峰城的暗探已经传了消息回来,从西北十城紧急调配的军粮安全抵达了。”
濮阳绪回神,看向关切自己的一众人,缓缓道,“总算解了北峰城的燃眉之急,那批新造的弓弩呢?”
“随军粮一起到的,有何先生护送,一路畅通无阻。”江科又道,“琮王派了亲卫回京接琮王妃,按日子算,现下快到北峰城了。”
“你是说?”濮阳绪沉寂了好些日子的眼里终于透出些光来。
江科点了点头。
莫名心里一轻,濮阳绪整日为各样的事情忙,又正是处境尴尬之时,京城那些追随的人还能暗中安排,唯独一个沈汀年,怎么安排都放心不下,思来想去,他唯一能托付的竟是琮王。
虽然北峰城正逢战事,但是比起京城还是要安全的,有琮王在,她至少性命无忧。
就在他放下心来,专心于如何反击簇拥康安帝登基的一众包藏祸心的奸臣时,收到了一封来自琮王的密信,整个人都不好了。
原因无他,‘琮王妃的表妹’在去北峰城的路上擅自跑路,直奔豫州来了。
濮阳绪气的摔了信,连夜派人往北去接人。
徐肆江科等人是亲眼看他阅信之后勃然大怒的,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可迟迟不见他吩咐,然后在屋里走来走去……到了晚上吃饭时又莫名其妙的发了一声冷笑,“送上门来找打。”
徐肆被搞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都不敢多话。
谜底直到九月底才揭晓。
第三百零七章重逢
一场秋雨一场寒,进入雨季之后,豫州的天气又闷又湿一整天细雨连绵,连夜下到今早儿,刚停了半个时辰,下午又是滂沱大雨。
沈汀年让小徐姑娘去镇上换了几身粗布衣衫,把带出来的首饰换了碎银,分了几处藏好,之所以这样小心也是因为十天前,入住的一家客栈,大抵是她身上带着的首饰太招眼了,一晚上招惹了三伙贼来撬门。
雨一直下。
附近都没有行人,马车沐雨而行,距离豫州两公里处有一凉亭,细密的雨帘下能隐约看到四五个人在那避雨,距离挨近的时候,马车陷入了水坑里,越卡越深,最后车夫下去推也推不动,只好请沈汀年两人下来。
小徐姑娘先出去撑了伞,看着满地的泥泞,再看着三步外的凉亭台阶,她当即蹲下了身子,“小姐,你踩着我膝盖跳过去吧,免得脏了鞋。”
“小徐,你起来,鞋脏了就脏了……”沈汀年出宫的时候是假扮的太监,身边一个人都带不了,被送到琮王府后顶着卫初筠表妹的身份,随卫初筠出的京城,当时进出的人员盘查的非常严,她是随行了七八日之后选择折返南下豫州的。
这一路走的非常辛苦,日夜兼程的赶路,中途还遭遇了一次山匪劫道,折损了几个护卫,也是那次之后,沈汀年就遣散了护送的人,让他们暗中尾随,投宿客栈的时候佯装过路客,这样一来反而太平了。
小徐姑娘是卫初筠的大丫鬟,与沈汀年是相熟的很,一路把她当主子照顾,也非常的听话,见她执意不肯踩着自己下车,只好退后两步让路。
两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进了凉亭,在小徐收伞的功夫沈汀年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她举目望过去,那个方向是豫州城过来的。
不晓得是不是日夜思念的缘故,她心跳一下子快起来了,到最后几乎难以抑制的转到正前方去看。
“哎,小姐,雨打进来了……”
斜吹进凉亭的雨尽数落在她身上,可沈汀年眼里只有那越来越近的身影,他穿着一身玄衣,带着帽子,雨水从帽檐落下,形成一道道的水幕,风裹挟着雨吹打的人视线模糊,他的衣服湿透了。
“小姐……”
沈汀年脚步轻盈的跑了出去,带了一路的帷帽被吹掉了,凉亭里避雨的百姓齐齐看呆了。
“吁!”
濮阳绪老远就看见了一辆停在道中间的马车,有所预感的提升了速度,待看着那从凉亭奔出来的身影,他一眼就认出人来了,等不到跟前就先勒住了马,怕把人冲撞了,提前掉转了马头,然后才跳下去。
后头跟过来的一行人被打乱了阵型,齐齐慌乱的紧急勒住马匹,在原地打起转来,随即一脸震惊的看向前方双向奔赴的二人。
雨下的更大了,霹雳啪嗒的砸在地面上,沈汀年喘着气往前一扑,被稳稳的接住,随即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托着她脑袋,帽檐遮挡下,他微垂的睫毛下一双黑润的眼睛,透着惊喜的光,他把她抱得脚都沾不到地,手捏着她后颈往上抬,铺天盖地的吻下去。
沈汀年闭上眼,手揪着他的袖子,回应这狂风暴雨般的重逢。
两人过于投入,等沈汀年实在喘不上气开始蹬腿时,濮阳绪才松开她,脚下还是没有着地的沈汀年睁开眼先看见的是头顶的黑色的伞面,她诧异的顺着伞沿看过去。
“……”不知何时围了一圈给他们头顶打了四五把伞的护卫们齐刷刷的眼睛朝天看着。
沈汀年脸颊发烫,立马贴到濮阳绪胸口,无脸见人:“我们快回去吧。”
濮阳绪却笑出声来,打横抱起她往马车而去。
……
豫州城知州府。
沈汀年的衣服一开始还没有那么湿,但在马车上两人抱在一起就没分开过,被他的衣服浸了个透,这一进热气氲氤的浴房,只觉得又凉又热,湿衣服贴在身上极其的难受,她低下头去解腰带,同样湿透了的濮阳绪看着她的动作,克制的最后亲了下她额头,便转过身去,想要离开。
沈汀年从后面抱住他,“你去哪?”
“我出去。”
“一起——”
“不行!”
他声音有些大,沈汀年一下子愣了,濮阳绪转头看着她无辜的睁大的眼睛,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我有事,你快放开。”
“不放……”沈汀年摇头,抱得更紧了。
濮阳绪故意厉声,“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是不是要我打你……”
话没说完,沈汀年把他放开了,她恼了,千里迢迢的来找他,她容易吗?这一路根本就没有安心睡着过,每天不是在担心他,就是在担心他的天下……心里翻涌着委屈还有刚被他挑动的没有被纾解的谷欠望。
可能之前眼睛本就进了水有些涩疼,她不过是眨了眨,就红的像哭了。
“你……”濮阳绪装不下去了,他垂下脸,鼻尖抵着她的脸颊,“你再撩波我,我就忍不住了……”
他的理智尚且还占上风,脸埋在她侧颈亲吻,“忍一忍好不好,至少要等过了年……”
一边哄她,一边自己又舍不得挪开,温热的气息贴在她耳边,颈边,到领口……沈汀年站都站不稳了,她主动攀着他肩膀,也不知道是外围的热气,还是彼此的气息太烫,额上背上都泅出汗来。
“好……”最后还是沈汀年按住了他的手,“你帮我洗,我没力气了。”
“……”濮阳绪看着她绯红的脸,咬牙。
……
沈汀年累坏了,泡在热水了很快就睡着了,在赶路的这段日子没有睡过好觉,沉沉地的睡了一整天。
濮阳绪看了她许久,晚上批阅奏报也没有离开房间,直到夜深了才躺到她身边,抱着她睡去。
第二日照常是被沈汀年压的胳膊发麻,久违的感觉,痛并快乐着。
沈汀年起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房间里只有她自己,她下意识的抓了抓身边的床面,人没摸到,倒是有件衣服被她揪成一团。
男人的白色单衣,她虽不认得,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心一下子落下去,泛起甜甜的涟漪。
小徐进来的时候,就是看见这么一副画面,床上的女人抱着件衣服脸上洋溢着香甜的笑容。
从未见过她这模样的小徐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但想想昨日所见……好像也不是那么惊讶了呢。
“小姐,要起了吗?”
她们之前就约定好了,彼此的身份是小姐和丫鬟,在外就主仆相称,哪怕是到了濮阳绪这也没有改口。
“嗯,殿下何时走的?”
小徐迟疑了下,“奴婢没有看见王爷何时走的……”
沈汀年愣了下,如今的濮阳绪不是太孙殿下了,他是新皇册的昱王……她揉了揉眉心,“你听见旁人唤过王爷吗?还是唤殿下吧。”
“是。”小徐心里觉得不妥当,但是也不想忤逆沈汀年的意思。
知州府比她想象的还要简陋,用饭的地方还比不上她在宫里的茶水房,而厨房竭力做出来丰盛美味也没什么特色,沈汀年舟车劳顿一个半月瘦了许多,想要努力多吃点补补身体,所以就闭着眼往嘴里塞。
本以为晚膳能等到和濮阳绪一起吃,没成想人还是没有回府,她等啊等,等的太饿了还是先吃了。
后来等的太困了,就先睡了。
……
徐肆敲门的时候,濮阳绪和沈汀年正紧搂着睡觉,他紧了紧胳膊,脸埋在沈汀年头顶,困得睁不开眼。
沈汀年也没睡醒,不满的哼了一声,“别吵。”
“殿下,有紧急军情。”
濮阳绪倏尔睁开眼,沈汀年也扬起了脑袋,两人近距离不设防的对视了个正着,他亲了口她高高翘着的下巴,下了床,扫了一圈没看见自己的衣裳,索性就这样出去了。
后知后觉的沈汀年翻身坐起来,仰着脖子从半开的窗看见他匆忙而去的背影。
这人啥时候回来的?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白天见不到人,晚上等不到人,第二天早上醒来,身边又多了一个人。
两人都没能好好地说上话,沈汀年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调养了五六天,总算把精气神养回来了。
这日早上,沈汀年先醒的,她枕着濮阳绪的胳膊,背贴着他的胸膛,手指轻轻摩挲着他手臂上鼓起的青筋,摁下去放开,摁下去放开……正玩着有趣。
濮阳绪下巴压着她头顶,眼睛也没有睁开,懒懒的道:“好玩吗?”
“嗯。”沈汀年的指尖顺着筋脉往上滑,“你的血一定很红。”
濮阳绪笑了,“难不成还有人的血不是红的。”
天还早,周围很静,沈汀年轻轻哼了一声,“夸你呢,懂不懂。”
“不懂,你脑袋里想的什么……嗯?”濮阳绪揉着她光滑的肩膀,没忍住亲了起来,“这几日休息的不错,气色好了……”
皮肤也白的放光,他爱不释手的摸来摸去,沈汀年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今日还要忙吗?”
“忙……等会,就要走……”濮阳绪吐字含糊,亲够了才从她身上起来。
沈汀年有些失落,“不能带我吗?”
濮阳绪穿衣的动作一顿,他扭头看她,“你想出门?”
沈汀年靠过去,仰视着他,“我闲着也无聊,我能帮忙。”
濮阳绪楼住她的腰,把人往上提,“求我。”
“想得美。”
“那不带你。”濮阳绪刚要把人松开,沈汀年扒着他手臂,晃了晃身子,“求你。”
濮阳绪只觉得气血上涌,魂都酥了,“别,别闹……我走了。”
第三百零八章相知
随着北边战事的战线拉长,征兵的文书贴满了每一座城门——朝廷要强征十万壮丁,不是扩充北峰城兵力,也不是各处湘军,而是集结到京城。
正被天灾所害的百姓对这个征兵自然是愤怒的,他们非但不应征,反而闹起来,严重的地方兴起了起义军……不过都是些告别了田园的流民组织,只是这声势不小,闹的民心不稳。
京城那边丝毫不管这事,对各地的灾情也无比漠然,整日的在朝会上争论着如何处置迟迟不归京的昱王,又或是为北边的仗是继续打还是求和吵的一团糟。
康安帝之所以会下旨征兵是怕北边打不赢到时候京城失守,他终日惶惶,怕自己皇位还没坐稳就成了枉国之君,也是基于这点他不敢下旨强召濮阳绪回京,若是濮阳绪公然抗旨,他就会下不了台。
登基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不仅不适合做皇帝,反而更加没有了自由,他每一步都被旁人架着走,他分明不想做的事情,一群人逼着他做,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同意他……一日日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完全不顾忌他的存在吵的面红耳赤的朝臣,康安帝一点点的麻木,越来越像个傀儡。
而他仅有的一丝清醒就体现在无论他们怎么蛊惑怂恿都不肯下旨贬濮阳绪为庶民,定罪捉拿归京。
自然不是因为父子情,只因为他身体里流淌的是濮阳氏的血,万万不敢让大周的国祚断送在自己手里。若是北边的战事平息下来……
豫州洛阳城。
濮阳绪带着沈汀年于三日前抵达洛阳,与此同时东、南、西三方的边军从东南西三个方向聚集而来,还有源源不断的从大江南北跋涉而来的志士,有的举家之力迁到豫州为了投奔濮阳绪,还有的人虽然未来,却将该递给朝廷的奏折送到洛阳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官吏把折子传到洛阳,此处无形之间已经是一方小朝廷了。
北峰城的军情急报也是第一时间送到濮阳绪手里,琮王那边也是没有办法,京城那些人干吃饭不干活,敢断他的军粮,气的他差点挥师回京杀他们一个死无全尸。
为了筹措军饷濮阳绪能填进去的钱都填了,连秘密让人把自己京城的私库掏出来折现的法子都用了,最后还是沈汀年想了个缺德法子,她打着昱王宠妃的招牌主动出头捐银子,还公然出一个善款榜,一面让人散播消息,说榜上有名的能得到昱王的青睐。
昱王还是太孙殿下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多少女人趋之若鹜,却碍于他的身份无法企及,可眼下时机不同了,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她们的机会来了。
无数仰慕昱王的女子把捐款当成了敲门砖,纷纷解囊相助,因为有沈汀年在暗中推动,这个消息传得的飞快,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定睛在洛阳,连绵不绝的财物流水一样送进来。
其中有个商贾之女,不捐银子捐粮食一万担轰动一时,风头无二。
这粮食既解了北峰城军饷之围,也为豫州的灾民带去了生机。
如此一来,濮阳绪也实实在在松了口气,将重心放在了政务军事上,而沈汀年随之也正式登台亮相,为昱王一干心腹肱骨所知,连来投的志士幕僚都晓得她的大名。
实在是沈汀年的法子太妙了,成果也让他们大开眼界,一开始商议筹措军饷的时候他们争论了一日夜,今非昔比,身处洛阳的濮阳绪可不是当初在京城的皇太孙,他若是以自己的名义征收粮食就是公然的反叛,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其次一旦他真的发令征收,若是没有人响应呢?
要知道能捐出大笔钱财和粮食的人非富即贵,要么沾着官,要么沾着皇亲国戚,要么是各大世家……他们敢公然支持昱王而得罪新皇吗?或许有那个心,谁愿意做第一个人?
总而言之讨论来讨论去就是没有好法子,还吵的焦头烂额,沈汀年从屏风后头弃了笔,转到前头来的时候,就是听不下去了,也是出于心疼濮阳绪连日不得休息。
她顶着一众人错愕震惊的目光,开口提出了以善款充军饷的法子,在他们讨论的时候也不是没人提到捐款,但是沈汀年另辟蹊径,着重强调‘善款榜’的作用,充分利用昱王的美名来招徕钱财。
这法子精绝之处就是换个人都达不成目的,不论是图濮阳绪的名,还是图他的貌的女人都数之不尽,其次太多想要攀附濮阳绪的人可以借此机会投诚,只要家中有适龄女子,就能以女子的名头捐款,朝廷追究起来,那也是家中小女见色起意与他们这些大人可没有关系……最后,还有重中之重,昱王妃的位置可是还空着呢,若是善款榜首是不是就有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
事实上沈汀年推动此事的时候的确把昱王妃的位置同榜首联系在一起,是真是假,反正都没有证据,全靠一张嘴,她说翻了天也有昱王本人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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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功臣沈汀年终于得到了机会和大忙人濮阳绪外出,虽然出门的时候天色就晚了。
马车绕了两条街,路上来往的人越发的少了,他们下了马车,手牵着手走,在大街上慢悠悠的晃,偶尔碰到人迎面过来也都不认识。
沈汀年非常的轻松,时不时笑出声来,濮阳绪难得这样悠闲的散步,之前就是梦里都装着谋划和布局,可眼下陪着沈汀年溜圈,他静默的看着前面的路,没有太多的灯,只有月亮和星光,手里紧握的柔软的女人的手,袭上心头的平静和柔情一点点涤荡所有的烦恼和疲惫。
他在想:如果做个普通人,他现在一定是抱着她安稳睡大觉,不,没那么安稳,至少床榻不安稳。
濮阳绪轻促的笑出了声。
沈汀年晃了晃手,问他:“笑什么?”
濮阳绪侧头看向她的肚子,笑意难掩,“走了好一会儿了,消食了没有?还撑着?”
沈汀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肚子,有些脸热,她是胖了,觉得小肚子上长肉了,一吃多了就更明显了,“好多了,你……是不是在笑我胖了?”
“没有,我喜欢肉,特别是你身上的。”濮阳绪说的是实话。
沈汀年不相信,蹙着眉嫌弃地看他,“我哪里长肉了?我说胖就是真的胖了?”
“……”濮阳绪愣了下,忙停下来,“没长,一点没有,是我,我胖……”
隐约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尾随着的护卫们真的觉得论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濮阳绪也是练就的很好了。
自打四月离京濮阳绪整个人瘦了一圈,也就是沈汀年来了之后,被她看的牢牢的才老老实实的吃三顿饭。
渐渐空下来的街道静的让人心凉,沈汀年抬手点住他的唇,她踩在一处凸起的地面,踮起脚,把彼此的视线拉平,但还是差一些高度,濮阳绪配合的扒开了一些腿,微微弯腰,这样,两人就平视了。
沈汀年两手搭着他的肩膀,还没说话,濮阳绪没绷住想笑,“想亲我一下还要走这么多步骤吗?”
一点惊喜都没有了,氛围也被他打破,但是沈汀年还是想亲他,笑着捧起他的脸,从额头亲到鼻子,停了下来。
“继续啊?”濮阳绪哼了声。
沈汀年嗷呜一声要咬他,濮阳绪扭开脸,她拧回来,成功的咬了一口,边笑边亲,“不许躲……”
也不许不开心。
仁武帝的死一直压在濮阳绪的心头,他无法释怀,因为他是有机会的,在沈汀年把预知的梦告诉他的时候,他还是没能改变结果……因他独独没有怀疑到懦弱的康安帝会弑父篡位。
沈汀年能察觉到他的情绪,也是因为好几次看到他陷入噩梦,满头汗,皱着眉头,表情很痛苦……是愧疚和自责。
“接下来去哪?”濮阳绪任她亲了一会儿,托着她腰让她站平。
沈汀年微微喘气,“都可以,只要和你一起。”
濮阳绪听的心里化开一摊春水般,“那再走走吧。”
没多久走到了河边,半个时辰走下来,聊的天都很没有意义,却都满心欢喜,哪怕是说那歪脖子的树,那翘起的拱桥,那岸边泊着的蓬船。
“你以前来过洛阳吗?”
“来过,那个时候比现在热闹。”
“你去过的地方好多。”
“只是路过……”
匆匆路过,也从未好好欣赏风景。
夜深了,河面腾起寥寥雾气。
两人站在河边树下,沈汀年走累了,把头靠着他胳膊,“绪哥哥,我会陪着你。”
月亮落在水面的影子很模糊晦暗,她静静的望着,即使没有开诚布公,却彼此心谙,路是窄的,高处不胜孤寒,能够走一段路,吹同样的风,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濮阳绪轻叹口气,偏了偏头,与她的头靠着,不一会儿,有什么东西从胸口溢出来,他不知道原来有人懂有人陪的感觉是这样的……他侧脸去找她的嘴唇,“年年……”
第三百零九章党争
大周朝已经百年没有在中原动过干戈,濮阳绪在豫州集结了三十万兵马,以洛阳城为中心排兵布阵,修建防御工事的城墙。
所有人都以为濮阳绪要建都洛阳,彻底放弃了京城,一面是无德无能的新皇,一面又是北荻疯狂的征伐,一旦北荻突破了北峰城,大军直下,京城危矣。
消息传到京城,一时间城中百姓人心惶惶,纷纷抛家弃舍,奔赴豫州。
北峰城的战报时不时的传来,胜多败少,蓄谋已久的北荻并不放弃,他们奇袭占据的城池易守难攻,若是强攻,那城池毁损大半,以后再修建又是一项大工程。
像是一块难啃的骨头,琮王用兵神武也被磕了牙。
自三十万大军集结之后,濮阳绪花了大半的时间在军营练兵,他不是正经武将出身,自然不能如琮王那般得军心,要想服众就得同他们打成一片,用武力征服,用才智折服……每日折腾的精疲力竭。
人的眼睛是雪亮的,不管先前传闻的太孙殿下如何恣意风华,跳脱不羁,眼前他们所见的昱王是个沉稳爽朗大度恢廓的男儿,尤其是京城那边雷霆风雨,人心涣散,他还能岿然不动,一心修建城防,又督促各地安心农事,单就这份气度就非常人所有。
更何况他还手握调动天下兵马的军令龙符,就是琮王也得听他号令。
月上中天,沈汀年见濮阳绪还未回来歇息,便让小徐取了外袍披上,她准备去前院议事厅看看。
众人散罢,江科还要说什么却被濮阳绪挥腿,守门的徐肆大气不敢出的,领着人退出十步外。
偌大的议事厅大堂里,束泰跪的笔直,身上灰黑的衣袍已经辨不出颜色,全是脏污和血迹,整整受了二十军鞭没有趴下,没有吭一声。
濮阳绪坐着,身影映在地砖上,显得格外冷清,他再开口声音有些哑:“阿泰,除了认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留束泰在京就是为了护卫乾清宫,他却让人算计的明明白白,也让仁武帝死不瞑目……这件事无可指摘,当众罚他二十军鞭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束泰抬头,先前一直无脸见濮阳绪,此刻对视,依旧是熟悉的人,却再无熟稔的神色,一个黑眸淡漠,不见半点温度,一个眼神闪躲,心存愧意。
束泰嘴唇嚅嗫了下,要开口先闷声咳了起来,有血丝顺着嘴角流下,他飞快的抹干净,“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愿意将功折罪,请战北峰城,不将北狄贼子驱逐出境,誓不回……”
“是刘统领还是福安?”
束泰周身一震,如梦方醒般,刚刚鞭子抽在身上都不觉疼,却为濮阳绪一句话动容至眼眶发烫,“你……你竟信我,我以为……我以为你会不相信的。”
说到后面,他深吸一口压下去喉中哽塞,“是福安,若不是我毒发时正好遇上……一位故旧,她救了我,醒来之后我想了很久,一直想不明白,直到前几日,我才真正……”
他口中的故旧大抵是他一直爱而不得的心上人,濮阳绪也是派人去查束泰中毒之事顺便把一干涉案人员都查了个遍。
“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若是为了……他有无数次机会。”束泰眼中有些迷茫,“为什么要害我性命?”
身为仁武帝身边贴身的内侍总管,福安若是想要杀他,机会太多了。
濮阳绪看着他,“他若是想要你性命,你就不会跪在这了。”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是分等级的,束泰原先之所以不说,是因为福安其实一直暗中帮衬濮阳绪,他没有明确的投诚,只是用行动来帮他,这件事束泰也知道。
福安此人最早入宫时是琮王生母沈贵妃宫里的跑腿太监,因为在御前露脸的轻快,后来才被仁武帝调到乾清宫当差的。
至于禁军统领明面上是束泰的上司,可实际上刘统领也是投诚濮阳绪的,早些年刘统领陷入过一桩案子,他骑马时马腿断了冲撞到了贵人,当时只是禁卫军的一名都尉,是濮阳绪惜才不忍他因此丧命,在仁武帝面前保了他一命,最后被发配到北境做守军。
屡立军功被琮王提拔上来,在三年前回京受封擢升了禁军统领一职。
这两人细究起来其实都和琮王有干系,所以束泰没法说,万一这也是幕后人的计策,岂不是让濮阳绪同琮王生了嫌隙?他自己粗心大意中了算计,就得认,就得担责,而不是找旁人的错。
“还没有想明白吗?”
束泰抿唇:“是我失了防范之心,给他人可乘之机……”
“你遭了他们的算计本身并不算大事情,可是呢……”濮阳绪叹了口气,“这意味着是我们自己人之间出现了党、争。”
居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党、争,濮阳绪和琮王一贯是同一阵营,因为他们关系好,但是追随琮王的人和拥护濮阳绪的人之间没有达成统一认知,说直接了就是琮王军功傍身也有资格问鼎天下,那些衷心琮王的武将们自然是希望建立从龙之功,若是琮王继承大统,武将的地位也会得到提升。
反之,大周向来重文轻武,濮阳绪身边的臣子一党也是文臣居多,武将鲜少有机会出头。
束泰有些木然,喃喃道,“竟是这样……”
大业未成,自己人先斗起来了?
正是这个道理,前途未明,尚且还有立功的余地,武将们拼死拼活的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封侯拜相,福泽后辈,若是尘埃落定了,论功行赏也分亲疏远近,哪里谁都轮得到。
“与你直白的说清楚,便是让你心里有数,日后行事愈加小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束泰眼眶有些发红,心绪沉重之余,更多是感激,君臣之间最难的便是信,濮阳绪信他。
他起身之后又郑重行了一礼才退出去。
云层渐散,露出了清朗的夜空。
濮阳绪微阖双眼,慢慢的放松身体,正在思量着如何安排大军出征,只觉得指尖微热,才发现沈汀年不知何时端了杯热茶到他手边。
暖意入心扉。
月色透窗而入,烛光映染着彼此,濮阳绪的那双黑眸里闪着光,如同映着一轮明月,如她刚才来路上所见一样,让人心旌摇荡。
沈汀年微微眯眼,很多时候她就是被一些细节击中,就如现在,濮阳绪流露出的心情,还有他见到自己眼中不曾掩饰的悸动,无论他在外人眼里多么不可挑剔,不辨喜怒,在她这儿,就是这样的真实。
两人安安静静的待了会儿,濮阳绪喝了她端来的热茶,沈汀年捏着他左手指尖玩。
“你想亲征北荻?”冷不防的沈汀年开口了。
濮阳绪缓缓放下茶盏,苦笑,“你怎么这么聪明?”
沈汀年刚才在外头呆了好一会儿,隐约听见束泰的声音,虽不知具体内容,但猜的差不多,她握紧他的手指,“北边苦寒,马上就进入最恶劣的冬天,若是不能赶在大雪封路之前结束这场战争,北境失守,京城便如砧板上的肉,任敌宰割。”
要真的到时,濮阳绪再率兵驰援京城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堂堂濮阳氏岂能容外敌沾染大周土地?是男儿就要顶天立地的夺回失地,一雪前耻,将北荻驱逐出北境天山之外。
在他早出晚归扎根军营的时候,沈汀年就猜到了。
濮阳绪想亲自前往,也不全是因为战事焦灼,越拖越耗费国力财力,而是眼下的时局,他需要得到琮王党派武将们的全力支持,而不是靠琮王的主动‘退让’。
“非去不可吗?”沈汀年斟酌的问。
濮阳绪深吸一口气,“非去不可,一日不能将北荻驱逐,我便一日不得安枕。”
沈汀年侧头看向挂在墙面上的大周舆图,心中的揣测得到了印证,“若是你离开洛阳,西域诸国也可能会发生变动,不如让人假扮你继续在军营活动,明面上让束泰率十万兵马驰援北峰城……”
洛阳地处中原,可北上,可南下,也能西行,是个居中调度的好地方,若非如此也不会耗费时间建立城防,濮阳绪把沈汀年圈在怀里,服气了:“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你若是男儿身,那大周宰相非你莫属了。”
沈汀年粲然一笑,“当世之女诸葛,可不是浪得虚名。”
“什么时候封的?梦里吗……”没说完就被她捏住了嘴,沈汀年低下头,盯着他一眨不眨,“我还知道你打算走一条险路,绕到北荻大军的背后,给予致命一击。”
濮阳绪定住了,“你梦见的?”
沈汀年摇头,“我想让你放弃,攀越天山太过犯险……”
濮阳绪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可没有更好的路。”
“你说过的,让我对你好一点,”沈汀年嗓子有些发紧,她才意识到自己哽咽了,“你要是食言了,我……”
濮阳绪将她拥入怀中,抬手摸着她脑袋,安抚她的情绪。
沈汀年有一瞬的脑袋空白,然后嘴里说出了自己都听不懂的话:“你不能再让我孤单一人了……路那么长,我一个人走真的太累了,你知不知道,留下来的那个人有多难熬……”
濮阳绪也听的奇怪,却以为她是害怕的缘故,他松开些,扶着她坐到自己腿上,凝视着她微红的双眼,认真道,“我答应你,以后老了,你走在我前面。”
第三百一十章同舟
沈汀年见他这么认真,心头酸涩又无奈,“我不要走前面……”
“那我们就一起,不能同日生,可以同日死。”濮阳绪挑了挑眉。
沈汀年抿着的嘴角松开些,“我当真了,不许反悔。”
濮阳绪盯着她看了好一瞬,摇头叹息:“怎么这么傻?我们一块走了,孩子怎么办……不管谁走在前面,留下的会难过,会痛苦,但是也不能干傻事,要好好活着,活到再相见的时候。”
沈汀年一眨眼睛,泪珠儿成串的落了,并不是她自己想要哭,而是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像是被打开了开关,汹涌的难以遏制的悲伤将她彻底击溃。
濮阳绪吓了一跳,连声道:“怎么哭成这样,我说错话了?好好,我的错……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吗?”
沈汀年是不出声的那种哭,她肤色雪白,一哭眼尾就泛红,梨花带雨别样的撩人,但是濮阳绪心疼死了,他无措的捧着她的脸擦眼泪,低声哄也哄不住,怎么也想不通哪里说错了惹到她。
“就你这样爱哭,我要是不在了,你不得活活哭死,我走在黄泉路上,也会放心不下的一步三回头的……”
这样的话换做平日里打死他也说不出口,他拍着沈汀年的背,哄人的话都说尽了,“什么走不走,留不留的,好端端的聊这些作甚么。”
短暂的静默过后,沈汀年肩膀一抽一抽的打着哭嗝,“是你起的头。”
“……”濮阳绪心想,做男人是不是太难了,这女人无理取闹就算了,他还觉得心疼,等她闹完了,他还得背锅?
这跟‘我作我自己’有啥区别……有苦难言呐。
“是是是,我起的头……”濮阳绪伸手摸着她后颈,一手的汗,“累了吧,我抱你去梳洗?”
哭也是个力气活,沈汀年哭出一身汗也觉得不舒爽,轻轻的嗯了一声,伸手抱着他脖子。
濮阳绪低头看她略有些害羞的藏着脸,大抵是醒过神来觉得自己哭的太丢脸了,回应了一声也没什么底气。
他一时没有动,沈汀年动了动脑袋,仰头看她,楚楚可怜的神情下藏着一丝可爱的狡黠。
看的濮阳绪一阵恍惚,哪里抵抗的住,被她吃的死死地,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到底是怎么了,哭成这样?嗯?”
沈汀年刚才的话和突然的情绪奔溃都让濮阳绪摸不着头脑,他这样一问,沈汀年神色纠结似乎有口难言,由不得他不怀疑,“是不是你预见了我——”
“不是!”沈汀年捂住他的嘴,不叫他说出来。
她举动太过失常,濮阳绪难免猜测,沈汀年放开手,“你瞎想什么呀,我就是舍不得你上战场,又要冒险……”
太可疑了。
她的表情、语气、肢体动作,全都写着……濮阳绪对自己的猜测愈发的确信。
沈汀年小心翼翼的唤他:“绪哥哥?”
“绪哥哥。”她又唤一声,她眼眶还红着,吸了吸鼻子。
这样的语气,叫他怎样办呢,濮阳绪迟疑了一下,到底是没有再追问了,一时心绪万千,所思所虑过于沉重。
“年年……”
若是此去他真的以身殉国,也是无悔,只是难过,未能护她余生安好,反累她为自己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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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汀年并没有想到,濮阳绪想了一夜,第二日安排了一批‘刺客’,在他出城必经之路上拦截自己,一番波折之后,受伤回府,随后让原先预备的一位身形与他相似的暗卫假扮昱王。
趁着昱王受伤的消息牵引众多耳目之时,他本人率亲兵悄然离开洛阳,与此同时,受命北上驰援北峰城的大军开拔。
他行动的太过迅速,没给沈汀年半点机会挽留,而带伤被他连夜挖起来的束泰更是摸不着头脑,可濮阳绪行色匆匆,半句解释也没有。
之后的日子就是星夜奔波,翻山越岭,越往北边去,越是天寒地冻,谁也想不到这种恶劣天气,会有人冒雪行路。
风如刀,雪如矢,越往上翻,吐息都不再稳妥,濮阳绪几次呼不上来气之后,不得不吩咐众人原地歇息,体格强壮的都还坚持的住,有些人却开始步履蹒跚了。
这风雪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身上厚厚的狐裘毡帽都不顶用了,全靠意志力在撑着,“今日跟着我翻过天山的,回去都有重赏……”
他喘口长气,朗声而笑,“赏什么你们尽管开口。”
君子之诺重于泰山,众人一下子精神振奋起来,有大胆的喊了一声:“要媳妇!”
约莫是年纪小声音比较稚嫩还带着洛阳口音。
“中。”濮阳绪回过头去看他,隔着人群竖起来大拇指,所有人都笑起来,他不过在洛阳呆了些日子,口音学的十足的像。
狂风一阵阵的能把人掀翻了,濮阳绪也没有浪费力气再说什么激励的话,休息够了率先顶着风雪往上攀爬,束泰紧跟着他,因为时刻防备怕他摔了磕了,精神过度紧张,也有些恍惚,从京城一别到之后洛阳再见,那个总带着几分顽劣潇洒的少年郎已经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身先士卒的男儿。
濮阳绪正在苦寒的天山翻越前进时,沈汀年在洛阳召见了从京城而来的一年未见的锁桥。
“从京城到洛阳,你只身而来,实属辛苦。”沈汀年打量她,微微蹙眉。
锁桥身上穿着素服,国孝期间穿白不算突兀,可是……
“能平安得见小姐,奴婢再苦再难也值得。”锁桥端端正正的跪着,说话间还磕了个头。
沈汀年还没让她起来,就先听见她抖着肩膀带着哭腔道:“沈家没了……”
虽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是听见这么一句‘沈家没了’,沈汀年还是感到震惊,“怎么回事?”
锁桥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哭的声音都在颤抖:“奴婢不知是何缘故,九月的时候突然就来了官兵查抄,府里的人不论老少全数关押……奴婢因从书院回城路中得了消息侥幸逃过一劫。”
“沈河呢?”
锁桥哭声猛然提升:“大少爷他……因顶撞圣上被贬为庶民流放岭南。”
沈河被贬之后,沈府被查抄,逃的逃,散的散,余下些老弱妇幼被关押……凤来书院也关了。
这么大的消息她竟然一无所知,濮阳绪掌管监司,最不缺的就是暗探,京城的事情多则五天,少则两天,他必然知晓,而事关沈家不该不上报才是……沈汀年觉得太不合理了。
“你如何知道我在洛阳?”沈汀年眯了眯眼,看锁桥这个样子……“是谁在帮你?”
锁桥一惊,连连摇头,“奴婢去了琮王府,求了那管家许久,他才肯告诉我琮王妃也不在京城,当时奴婢也没有去处,只好求他帮忙安排奴婢进宫找你……”
锁桥跟着沈汀年身边时日比碎燕她们都长,琮王府的管家是信她的,最后还是给她指了路。
沈汀年将信将疑,只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她侧头吩咐小徐带锁桥下去梳洗歇息。
锁桥抬眼偷瞧着她神色,比一年前还要显得冷淡疏离,心里滋味复杂,像是塞了块坚硬的石头。
……
俗话说演戏要演全套,假扮昱王的暗卫住的主院离沈汀年很近,召见过锁桥之后她没等到晚膳时间就去了主院,在众人忙进忙出的间隙把江科叫到了一旁。
江科欠了欠身子,“殿下已无大碍,还请娘娘勿要担心。”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不用做戏了,我是有要事要问。”沈汀年神色冷冷清清的,给人的压迫感很强,江科很荒谬的想着,她这通身气质倒像是久居上位。
“娘娘有何吩咐?”江科压下心思,举止间对沈汀年都是恭敬有加。
“沈河被贬,沈家被查封,这么大的事情为何瞒着我?是殿下的意思,还是你们擅做主张?”
不得不说,换个人听见这么一串质问都要觉得不愉快的,甚至还会生气,沈汀年一介女流插足他们男人的事情来,还这么理直气壮的,但是江科脾气好,也不轻视女人,他只是点头,“殿下对沈河已作了安排,如今京城局势混杂,不变应万变,查封和关押也是暂时的……”
“沈府其他人我都可以不管,但是我哥他们……”沈汀年打断他,维持的平静破裂,她很不高兴,“你们不方便出头,可以告诉我,我自己想法子。”
“这事……”江科苦笑,这事又不是他瞒下的,做主的那个人跑了……他解释不了个所以然,尬住了,沈汀年却没有饶过他。
“不管殿下之前什么安排,我现下是要救人的。”
“……”江科一愣,事情已成定局,如何救人?难不成要把人从刑部大牢劫出来?“还请娘娘三思而慎行,国难当头,内外堪忧,当真不可任性而为啊。”
沈汀年冷笑,“我一个小女子哪碍的着大局?若换作江大人的亲属可还能满口大局为重?”
江科被怼的哑口无言,他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濮阳绪是怎么受的住这样的女人?真是为色所迷……
第三百一十一章决战
北上驰援的大军星夜兼程,与三百里外等候的一支铁骑军汇合后,一分为三,向被北荻侵占的三座城池而去,早早收到消息的琮王开始收整军队随机攻向前来围城的北荻大军。
寒风削骨,风尘滚滚。
在这漫无人烟的冰天雪地中,有几十座军帐悄然隐匿,此刻主军帐内挤着一群人,濮阳绪看着舆图,“我们已经靠近北荻大军的尾巴了,不能再前进,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束泰挨得他最近,伸出来一只手指着舆图上标红的点,手背上厚厚的冻疮,“领军的北荻大将军克库汝就在这中军。”
这人与其他北荻各将领不同,他一直镇守中军,将几十万大军的粮草屯运安排的非常谨慎,琮王派出许多细作前去刺探军情,屡屡被他识破,毫无近身的机会,更别提刺杀了。
两国交战除了明面上的战场,还有看不见的沙场,那就是刀光剑影不见血的刺杀。
“克库汝喜欢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从来不亲率人马充当先锋,先前琮王派出一支冲锋骑兵,冒死奇袭中军营帐,连他的面都没有见到,最后也只生擒了几个士兵……”
帐内的人都纷纷谈论起来,濮阳绪目光盯着舆图,若有所思,这一路行路艰难,他原先白皙的肤色变深了不少,眉宇间那不谙世事的少年意气已经再也不见。
“拿下克库汝这场战争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说是如此说,克库汝在中军,背后有北军,两翼左右军,我们连摸进他身边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此刻奇袭过去,也会很快被他们反过来包围。”
“说到底是北荻骑兵十分强悍,这种恶劣天气,土地都冻僵了,人跑起来都脚底打滑,可他们的骑兵能日行百里……”
“不管我们偷袭哪一军,另外三军的支援都来得很快。”
一时间,帐内又沉寂下来,濮阳绪提出要等待时机,众人却是摩拳擦掌想要擒贼先擒王,一番激烈讨论下来,发现没有捷径可走。
到这个时候他们都还没有揣测到濮阳绪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事实上,潜伏在敌军的后方,比正面的北峰城还要危险。
濮阳绪不说,他们也只好憋住,连束泰都前所未有的沉得住气,以往这种事情都是靠他挑头去问濮阳绪的,没了他打头阵,其他人是真没那个胆子问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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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峰城内,琮王正在检查城楼防事,昨日被敌军攻城摧残的城墙连夜加固,然后等待新的一轮攻击……
“王爷,”副使官匆匆地登上城楼,刚要说出下一句话,就见琮王蹙眉,他下意识闭了嘴。
果然,琮王环顾一周,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就一个眼神,周围人纷纷退后,各忙各的去。
琮王转眼看他,“怎么了?”
“北荻中军果然在向西偏移,他们每日都在派兵攻城,混淆视听,若不是殿下密报……我们恐怕很难察觉。”
意料之中的事,琮王只平淡的问,“信使呢?可有说殿下现下在何处?”
“信使说三日前殿下一行人下了天山隐匿踪迹,就再也没有消息……”副使官有些忧心忡忡,“不知道会不会……”
“他自己选的路,自己去走,结果如何,不由你我。”琮王声音毫无起伏,可副使官跟随他太久了,能窥知一二,越是这样其实心里越是着急,只是那燎原的火在心里怎么烧,都不会透到面上来罢了。
“十万大军可到了?”
“已经到了。”
琮王轻敲城砖,“是时候了,你和老齐他们一起,将城中百姓老幼妇孺尽数送走,无须遮掩动静,但是也不能大张旗鼓。”
副使官一惊,“何至于此?援兵已至,正是开战反打的好时机……”
乍一听都会以为琮王的安排是弃城而逃,但是细细思量,副使官觉得事情不简单。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只管按吩咐去做吧。”
副使官心头疑虑重重,点头领命而去,连他这个最得力亲近的属下都揣度不明白,其他人就更不懂了。
而琮王要的就是这份不懂,最后的大战在即,他不能让计划有半点差池,尤其是濮阳绪的下落,还有他们彼此之间的默契。
也是仁武帝的死给叔侄二人敲了警钟,谁能想到他们两人关系好归好,手底下人却是在明争暗斗,这事在这个节骨眼还不能挑破了,更要慎重处理。
……
十一月立冬,天降大雪,濮阳绪转辗反侧,不能入眠,大抵是预感到了什么。满脑子是北峰城战况。
正要起身时,却听有人来报,“殿下,北峰城加急。”
他不及穿衣就翻身下了床榻,帐内烛光昏暗,因为要藏匿行踪,他们每日都要不定点迁移,晚上也不能擅自点灯。
传进来的的信被飞快的拆开,濮阳绪只扫了一眼,便抚掌而道,“好,好……”
听见动静匆匆而来的束泰接过信看了,脸色大变,“这……怎么会这样!”
北峰城失守了。
“琮王他在干什么!”束泰把信仍到一边,抬头就看见濮阳绪毫无怒色,竟然扑在案前镇定的察看舆图。
此时的琮王正与数百亲兵躲在山坳里,他把胸口前缠着的染血的纱布拆开往旁边丢开,那佯装了一路的失血过多的苍白也随之消失。
“可探清楚了中军动了多少人马?”
“具体不清楚,但至少十五万,而且克库汝来了。”副使官实在是激动,跟北荻打了这么久,他们连克库汝长啥样都不知道,这次终于要见真章了。
琮王沉默半响,没有说话。
守城的十万大军被他全部打散,早早的埋伏在了北峰城外,为了诱敌进城,他特地留了数千人诱敌,在北荻攻破城墙的那一刻,那数千人九死无生,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给敌人带去最大的损伤,烈火从天而降,城中的埋伏千百种,能在第一时间把踏进来的北荻大军绞杀的粉碎。
很快又有新的战报传来:“王爷,北荻的左右军包夹而来,直奔北峰城。”
“北荻中军已经察觉到了我们分散在城外的伏兵,开始交战了……”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沉,北荻铁骑来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而北荻中军没有在北峰城停留,这么快就过城南下,丝毫不计较在北峰城内吃的大亏,与伏兵短兵相接,时间远远超出了预期。
“按计行事,分兵牵引,”琮王也听见了厮杀之声,哀嚎之声,刀兵相接,血肉横飞,他目光染着霜雪的冰寒,“五千人一支队,把人往山上引,记住,牵制为主,不要硬碰硬。”
现在还不到绞杀的时候,他需要时间,让敌军深入的时间,让克库汝失去冷静,以为胜利触手可及的时间。
下雪的夜是真的静啊,而那干涸的热血被雪花融化,一点点的渗入了这片大地。
濮阳绪几乎不带停歇的奔驰,赶在北荻三军汇合之前,撵上了中军的尾巴,如一支利剑冲进了双手大张的敌人心口,将克库汝堵进了北峰城。
正所谓,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为了这一刻,所有的忍耐和牺牲都是值得的。
驰援北峰城的十万大军在北峰城烽火燃起的时候也从隐蔽的山坳冲出来,把一直在北荻中军背后保驾护航的北军拦截在北峰城五十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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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峰城失守的消息传到京城后,震惊朝堂,也掀起了一阵骇浪。
康安帝一人躲在御书房,谁也不见。
赵皇后端着茶点进去时,康安帝在烧纸,一边喃喃自语。
“不是说了谁也不见吗!”康安帝恶声恶气,转头见是赵皇后,张了张口没有再赶人。
赵皇后一向极有分寸,这样不招而入还是头一次,她蹲跪在康安帝身边,把茶点放在一旁,“皇上一日未进食,臣妾便来看看。”
康安帝低着头烧纸,因为窗门紧闭,烧的久了,御书房里乌烟瘴气,他不说话,赵皇后也不急。
“你不问问朕是烧给谁的吗?”
赵皇后柔声道,“皇上的事情,臣妾不敢揣测。”
她越是话语简短,康安帝越是信任她,长久以来,赵皇后在他心里就是个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人,从来不会对他有要求,反而事事顺着他,温顺到了极致……
“这里没有旁人,我便与你说罢,是先帝。”康安帝像是卸了口气,毫无形象的坐在了地上,他眼睛盯着火光,久了,才疲惫不堪的合上眼,“你知道吗,我不怕死,可我怕去见他……一想到——”
一想到死后要去见仁武帝,他就非常的怕死。
“若是北荻真的攻到京城,那么我便是千古罪人,”康安帝已经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还有机会的是吧,我已经写了密旨,传位给昱王……一定还有机会的,大周……大周不会亡。”
赵皇后一言不发的听着,面容温柔,眼神却实在看不分明。
在康安帝睁开眼后,她美目一凝,流露出带着淡淡的悲伤,仿佛与他悲喜相通,“皇上是累了,臣妾扶你去休息吧。”
在搀扶着康安帝起身之后,她一面轻声安抚他的情绪,一面扫了一眼御案上的圣旨,嘴角隐含冷笑。
第三百一十二章内患
北峰城失守的消息并没有延迟几日就传到了洛阳,此前以养病为由在府里不出门的‘昱王’波澜不惊的度过这么多天,眼下却是避无可避了。
气氛开始不再祥和,激起一阵不安的骚动,越来越多的人请见昱王,江科已经挡不住了,可北峰城那边没有确切的消息,他不能笃定濮阳绪此刻的踪迹是否暴露,所以不到最后一刻是绝不打算披露实情的。
这日冒死求见的人都闯进了后院,不论他们抱着什么心思,都做到这一步了,是不见人不死心,江科等人怎么拦都拦不住。
“都在吵什么!”
内院的大门骤然就打开了,沈汀年站在院内的台阶上,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两位侍女,她身着素服,全无装饰,虽然青春少艾美艳无双,可此刻脸色并不好,像思虑过度,容颜憔悴。
院门口的人虽然多,但是见到她都齐齐收敛起来了,他们规规矩矩的行了礼,知道沈汀年是昱王宠妃,先前在豫州就有过一阵流言,昱王冒雨亲迎她的到来,后来不管到哪儿身边都要带着她,就在洛阳城的这段日子常常会有人瞧见两人手牵手闲逛。
“敢问娘娘……昱王究竟是否在府里,若是在,病情如何,可否接见吾等——”
“是啊,都一个多月了,我们连昱王的面都见不到。”
伴随着众人连珠炮似的发问,沈汀年走下了台阶,离得近了,她的神情就越发的清晰,眼里的惆怅和忧虑也无处遁形,她轻叹着,“你们还不了解殿下吗,这样的多事之秋,若不是……殿下他如何会不见你们?”
说着她垂头看着地面,似乎难过到极点,眼眶湿润,“听闻北峰城失守,殿下急火攻心,牵动了胸前的伤口……直到昨夜才脱离险情。”
“刚才你们的动静闹得这般大,他硬要撑着起来,也是我苦苦哀求才肯先喝了药。”
沈汀年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若是还要强硬的闯进去,那与逼宫造反有什么区别?
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把目光汇聚在沈汀年身上——若是像江科等人那样阻拦,他们也能态度强硬的反抗,可站在他们跟前的女人,说话的声音微微发颤,神情显然是担心到了极处,倒叫他们动摇了。
只要有一部分人意动,其余人也不敢做冒头的第一人。
“诸位忧心国家大事,妾本不该在此置喙,可远水不解近渴,洛阳集结的大军早已北上驰援,便是让殿下带病上阵,也不可能一日千里……”她微微一顿,勉强道,“更遑论出师无名……”
新帝没有诏令,昱王岂能擅自出兵北征?这也是濮阳绪隐藏行踪的原因之一。
沈汀年的话看似无关紧要,其实在情在理,他们就是见到昱王能做什么?这一个问题敲打到每个人的心头,逼着伤势病重的昱王做什么?
人群后头的江科的肩膀明显的松弛下来,他知道眼下这一关是过了,能拖一日是一日了。
之前他们顶着压力坚决要等北边传来确信,今日沈汀年出面,这是把压力加到了自己的身上,让几个知情的心腹文臣们十分动容。
等人都退全了,偌大的院内就只剩沈汀年和两位侍女,她长出了一口气,转头回了屋里,被风吹的冰冷的四肢渐渐回暖。
江科处理完后续匆匆回来了内院,先是让人传了话,得了允许才进来见她。
隔着围屏隐约见沈汀年捧着热茶在喝,大概是心里宽松了下来,江科语气愈发温和:“今日这样闹了一次,能消停三五日了,臣等在此谢过娘娘。”
自从濮阳绪丢下洛阳的烂摊子,江科虽有点地位但是也不能事事代为处理,少不得沈汀年在暗中以昱王的名头帮衬,是以他对沈汀年的态度比从前尊敬亲和了许多。
还有之前沈家被查封的一桩事,江科本以为沈汀年会打着昱王的名头行事,授人于把柄,谁成想,十一月的时候京城传来的消息,沈家人全被放出来了,是康安帝下的圣旨,而为沈家说话的人是文贵妃,跟昱王他们半点不搭关系。
这事之前没人知道文贵妃会帮沈家,切确的说是帮沈汀年。
江科是心服口服了,一个不起眼的文氏能从太子嫔翻身一跃成为当朝贵妃,而明面上从未与文氏有过瓜葛的沈汀年能通过她来救沈家,这怎么不叫人佩服?
莫小瞧女人,特别是这个长得美的女人。
外人是不知道沈汀年和文氏结缘是在当初在避暑行宫,一开始是作为同被人欺凌的对象,后来沈汀年在她被失宠之后,出了不少主意帮她复宠,更是在她面临生产的生死难关的时候救了她一命。
昔日因,今日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江大人不必客气,我今日所为也不是为旁人,而是为我自己,”沈汀年近来睡眠不好,刚才的那番做戏也不全是装的,濮阳绪一日没有消息,她就一日放心不下,“北峰城失守,民心大乱,很快就会谣言四起,不光是京城会陷入惊慌混乱……”
闻言江科也是叹息一声,洛阳因为有昱王坐镇,暂时是乱不起来,可旁的地方就没有那么安稳了,尤其前段时日还闹过起义,一些流寇也会趁机兴风作浪,还有好些因为天灾而流离失所的流民,容易被蛊惑,难保不会参与其中。
内乱,外患……多灾多难,这一年是真不好过啊。
“如今只能期盼北边的捷报早日传来。”江科寻思了好一会儿,才如此道。
沈汀年疲倦的放下杯盏,往后靠在软椅上,“今日各地的密报你都看了,可有哪里是异常的?”
“异常?娘娘此言何意?”
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可沈汀年一早儿就心律不稳,这种不祥的预感搅扰的她坐立难安,“我记得先前北荻侵袭大周之前,好几个城池的守将都遭遇了意外,奏报说刺杀,毒杀……这才给了北荻大举进攻的机会,甚至连下三城。”
“确实如此,殿下怀疑北境出了叛贼,内外勾结……”
“远不止北境,仁武帝病重到薨逝,我们自己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北荻却抢占了先机。”沈汀年颇富深意地道,“新帝登基按理说也激不起多少风浪。”
毕竟他一直没有掌过实权,不管是政务还是军务,都是濮阳绪在管,哪怕那些人把他推到龙椅上,也是个无实权的空架子。
可事实上呢?康安帝在垂拱殿发了昏一样一场血洗,好像是震慑住了朝臣,所有人都不敢明着抵抗了,他要贬人要升官,大家都听之任之,一来二去,朝堂大换血,他也把龙椅坐稳了。
江科面露沉思,沈汀年话中深意是康安帝会不会通敌?若果真如此,才叫人毛骨悚然。
他踌躇了一会儿,才道,“引狼入室,究其用心,当不至如此。”
“人心难测,岂能一言以蔽之。”沈汀年回的很快,心中早有腹稿,她又道,“如今形势比人强,我们不得不防,说这么多也不是为难你,只是京城有两个人必须要注意起来。”
“自然不会为难,”江科忙道,“请娘娘吩咐。”
聪明人就是会走一步看百步,他有幸得见濮阳绪对沈汀年的那副模样,心里早就把她当成未来的国后,自然是有机会就结善缘,为以后打算呢。
“赵皇后和赵婧仪。”
同为赵氏女,这对姑侄站在了对立面,沈汀年哪个都放不下,康安帝登基,封的是赵氏,反过来,若是太孙直接继承大统,正妃赵婧仪也会直封皇后……好坏都被赵家占了去,世上哪里这么巧合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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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本身就异于常人,又添上天命所归的传言,濮阳绪出现在北境,在朴素简单的百姓们心中,又添了一分传奇色彩,恍若天神下凡,拯救万民。
期间还有些夸张的传闻,说他射出的箭矢射程远超常人,能取人性命十里之外,还说他置身战场刀枪不入……
濮阳绪听闻时刚让军医给自己中箭的胳膊敷上药,颇有些哭笑不得:“能在万箭齐发之境全身而退?我是铁打的还是金子铸的?”
“当时你同克库汝交手,将他打的落马,北荻出动箭阵营救他,那场景的确是万箭齐发啊。”
束泰笑着回话,当时所有人都亲眼所见,濮阳绪在箭矢射程内扬长而去。
“这传言有利于我们,倒也不必压制。”旁边的幕僚何先生开口道。
濮阳绪忍了忍痛,等胳膊包扎好了,挥推闲杂人等,“袭营之事宜早不宜迟,琮王被他们困在山里,现下是因为我露面了,克库汝才会调转矛头冲着我来,眼下他在我这儿讨不了好处,狗急跳墙的放火烧山就晚了……”
束泰一干人皆是认同,尤其几个琮王部下,因为被安排做伏兵与北荻鏖战好几日险些全军覆灭,还好濮阳绪及时出现,他们是满怀感激,又听得濮阳绪冒险要袭营,为了给被困的琮王创造生机,更是满腔热血。
另一边,占据山头的琮王在高处,极目远眺,能看见北荻的军旗,连更远处的濮阳绪所在营地的旌旗也朦胧可见。
“王爷,你如何笃定殿下今夜会袭营?”
琮王难得笑了笑,这应该是北荻侵犯大周以后,他头次显露笑容,很清浅,也很短暂。
“有些事,说了也没人懂。”
要怎么告诉他们,换了同样的立场,他也会今夜袭营,默契这种东西,就是设身处地,以己度人……
第三百一十三章止息
克库汝生性谨慎,也极为了解琮王的脾性,哪怕怀疑过北峰城失守会不会有陷阱,还是领着人冲了进来,他久攻不下,得此机会自然也做好了拿不下就退回去的准备,可万万没料到,后路被突然冒出来的濮阳绪堵了。
与北峰城的守军不同,濮阳绪带来的都是精兵强将,而且他身边还跟着一支暗卫队,哪怕是深陷敌营也能以命换命的护他一时周全,好比前日那万箭齐发时,濮阳绪身后的护卫们也是瞬间摆出铁盾,从四面八方冲上来保护他……
两军对垒,伤不到濮阳绪分毫,克库汝召集属下商议策略,有人提出刺杀,有人提出投毒……五花八门,皆是下策,眼看克库汝面色越来越难看,他们也不敢说下去了。
帐内一时沉寂,克库汝冷笑,“我不管之前你们勾结了谁,能接连投毒成功,但是在我克库汝这,只有堂堂正正的赢。”
左右皆低着头,身为一方主将他有他的骄傲,可是为了能赢这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北荻将士并不以为然。
也正因为这一点,克库汝目光冷肃的看着他们,神色渐渐复杂,甚至打心底里感觉到一股荒谬的悲凉……靠阴谋诡计得来的胜利,比毒药更腐蚀人心,滋养贪欲又能泯灭人性。
“将军!敌军来袭——”
一声长嚎打破沉静的夜,随之而来的是震耳的喊打喊杀之声,北荻将士们听不懂大周的话,但是‘杀!’‘杀!’‘杀!’他们听懂了。
仓促应战的北荻军被大周的士气震慑,心生胆寒,又见那传闻中天神下凡坚不可摧的濮阳绪身先士卒,手持长剑,所过之处,无一幸免……
这一场战与以往的每一场都不一样,是硬碰硬的厮杀,克库汝的中军都是精锐,双方实力并不分上下,一开战就是拼尽全力。
整个战场一眼望过去,火光印染着血红,一开始克库汝还未下场只在主帐边围观,他身边围拢了一圈护卫,到了后来,他看情况不对,忍不住拔了的刀翻身上马,“成王败寇,在此一战,北荻的将士们,冲啊!”
主将下场确实是能鼓舞士气,本来渐露颓势的北荻军瞬间情绪高涨,越发勇猛起来。
便是这个时候突然冲天而来一支穿云火箭,炸裂在夜空,费力拼杀的大周将士像是得到了命令,瞬间齐齐后退,很快就听见数十米外传来哀嚎,克库汝转身看过去,夜幕下高举的火把数不清,但是领头而来的那人,他确实认得——琮王!
“弓驽手准备!”
濮阳绪翻身落下马,冷声吩咐,瞬间所有人都以他为中心的扇形排列,手持重盾的士兵飞快的往前跑,阵列很快形成。
根本没有给北荻军反应和模仿的机会,无数的羽箭从天而落,克库汝呲目欲裂:“所有人,全部后退,铁甲军向前——”
他话音一落,便出现一支骑兵,个个铁甲森然,连马都是包裹着铠甲。
可琮王带来的弓驽手太快了,他们的箭远在射程之外就能射中他们,而且冲击力特别大,中者轻则踉跄,重者倒地……克库汝挑开面前的一支箭,看着地上翻滚的北荻士兵,身边有人喊着,“将军,这什么鬼箭驽威力这么厉害。”
正在他们惊慌失措的时候,已经挪移到他们侧后方,形成包夹之势的大周军爆发出一声:“缴械不杀!缴械不杀!缴械不杀!”
铁骑在后,步兵重盾固守,弓驽手蓄势待发,所有箭头对准了克库汝,濮阳绪一扬手,喊声立即止住,他的声音穿越了所有的喧闹,清清楚楚的传递到每个人的耳边,“克库汝,我大周仁德,缴械投降,既往不咎,顽固抵抗,格杀勿论。”
他不是嗜杀的人,哪怕是战场也留有一丝余地,若不然今夜之战只会更加惨烈,在克库汝他们进入北峰城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们的败局,因为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兵被拦截在北峰城外,硬碰硬的搏斗,北荻的步兵是打不过大周军的,更何况天时地利人和,在大周的地盘,在他们最熟悉的地形上,在他们练兵过无数次的山坳里,他们才是无敌之师!
而往后三十里是他们誓死守护的百姓,是琮王身边只有三千人战死也不肯再退的最后一道防线。
在濮阳绪袭营拼死一战的时候,琮王也选择了祭出最后的杀招,下山迎敌。
克库汝身经百战,强于练兵,可是在琮王出现的那一刻,他已然意识到败局,琮王并未受伤,一切都是局,而他再一看自己的军队边打边退,已经被杀的没有了战意,溃败只在时间,心中无限悲凉,咬牙道:“撤退!”
他不可能投降,哪怕败了,也要领着将士们突围,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也要把人带回北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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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有快马从官道的尽头疾驰而来,接近洛阳城大门时,大声呼号:“北峰城大捷,北峰城大捷!”
转眼已经是横跨了一个新年,从凛冬冰封三尺,到开春万物复苏,大周夺回了失守的城池,将北荻残部追击到天山之外。
沈汀年捏着信使递上来的密信,也不知道濮阳绪是在哪个帐营里抽空写的,只简短的一句‘山河无恙,人平安。’,她却看得泪湿眼眶。
这一战濮阳绪以骁勇善战战无不胜的威名为天下所知。
沙场凶险,刀剑无眼,他以万金之躯亲下战场,如何不能鼓舞士气,振奋民心?
濮阳绪入城的时候,没有宣扬,于是那日北峰城百姓看见铁甲森森的大军由城门而入,后知后觉的发现,昱王回来了。
是回来,他在北峰城危急时刻奔赴而来,在将北荻驱逐到天山外之后,回来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也不知道谁先带的头,越来越多的百姓涌上了街道,他们高喊着昱王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历经战火摧残,北峰城百废待兴,但是他们却因为一人而欢呼。
“昱王!”
“天佑大周!”
“天佑昱王!”
束泰和武将们骑马,亲眼见那一张张热切兴奋的脸孔,与有荣焉,也禁不住露出笑容来。
并不喜欢这种场合高调的濮阳绪躲在马车里,只是喧腾之声就在耳边,他闭着眼都能想到外头的景象,说不开心是不可能的,只是在琮王跟前,矜持些,佯装不在意罢了。
没有人掀开车帘,琮王闭目养神许久,待喧腾远去,车马入了琮王府,他看着歪歪斜斜的躺着,胳膊和腿上都绑着纱布的濮阳绪,语重心长道:“这便是人心。”
无需多言,濮阳绪就瞬间明白了,先前的流言是琮王的手笔,他亲手把民心送给他,助他一臂之力,曾经琮王是北境独一无二的王,可现在所有人都只记得昱王。
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他的名字依旧会威震四境。
始安二年四月,北荻正式递交降书,两国进入和谈止战期。
京城那边派了礼部的人前来负责和谈事宜,琮王出面接洽,和谈之事重大,北荻也派了他们的皇子来,议和的地点就定在了北峰城。
濮阳绪病养的七七八八,左右无事就带着人在北峰城绕圈,看着修建城墙的工人们砌墙,一时来了兴致,也鲁起袖子,要学学这砌墙的手艺。
那淳朴憨实的泥瓦工们看他垒的凹凸不平的墙面,都哈哈笑,有年长的过来在指点,濮阳绪也不恼,推翻了重新垒。
远处的官道上驶来一队商队,阵仗挺大的,隔着老远就能看见,他们还请了镖局的人护行。
濮阳绪蹲在城墙头上也瞧见了,但是没当一回事。
直到一月前就抵达北峰城,随侍在侧的徐肆气喘吁吁的跑上来报,“殿下,有人求见。”
“不见。”
濮阳绪以为是京城来的礼部官员,这些人他看见就头疼。
“殿下。”
城墙底下有人唤他,语含笑意。
濮阳绪手里的砖一滑,险些掉下去,他扑到墙头上,往下一看,惊喜不已,那停着的马车旁边站着的,一位俏生生的美人儿,可不正是沈汀年。
“哎,殿下小心——”徐肆吓得嗓音都吊起来了。
濮阳绪手撑着墙头竟然直接跳下去了,好在他也不是没谱,落脚在下一层的石梯上,然后踩着还在修建凹凸不平的阶梯,飞奔而下,动作敏捷,衣袖翩飞,这一番举动惹得众人齐声高呼。
然后他们就目睹这个稳重端庄俊美无俦的昱王殿下跨过墙角边七横八竖的障碍物,蹦跳着冲到大路边,将那等候的女子抱了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抱着人在原地转了起来。
沈汀年头上的帏帽在旋转的过程中飞了出去,如瀑般的青丝被风扬起,如花的容颜也曝露在众人的视野。
瑰姿艳逸,容色无双。
这世上竟有这等美貌的人儿?没见过世面的老百姓们都看呆了。
濮阳绪终于停下来,把她放下,只觉得数月不见,眼前的人美的过分透亮,是洛阳的水米滋养的吗,粉芬嫩嫩的肌肤透着一些红晕,大抵是被他转晕了,皱着秀挺的鼻子,眨了眨眼睛:“我要晕过去了。”
说着还做了个歪脖子吐舌,翻眼睛的表情。
“我才是要被你可爱晕了——”濮阳绪忍无可忍的凑过去嘬了她一口,又软又香。
第三百一十四章静好
“我好想你。”
沈汀年看着他,那曜石般的眼眸是她最熟悉,和梦境里如出一辙的深邃,好像他看她已经不是一日,不是一世,是生生世世那么久。
从什么时候起,她只要对上他的眼眸,所有情愫都被牵动,连心脏都似承受不住这激烈而紧缩抽动,一下又一下。
分别之日起的不安和焦躁在被他紧紧的抱着时化解,对上身上那股独特的气息和温热的体温,熨帖的她想哭。
太开心了。
濮阳绪稳稳的拥住她,抬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却发现手有些脏污,刚才砌墙弄得,只好作罢,转眼扫了一圈,发现已经成了焦点,他忽而有些不好意思:“年年,我们先回去。”
沈汀年也是后知后觉,濮阳绪身份特殊,本就惹人注目,现下又同她……
一刻也不想耽误,濮阳绪直接抱着沈汀年上了马,白马玄风先前也被迫载过两人,对沈汀年也不抗拒了。
两人共乘一骑,沈汀年顺从的跨坐上去之后,还没坐稳,腰立马被环住,濮阳绪胸膛紧贴着她背脊,两只手不去扯缰绳,反而提着她腰往上,几乎是坐到了他身上。
“你……”
“这块马鞍太硬了,你坐着不舒服。”濮阳绪脸贴着她耳侧说完,又好像正人君子一般挪开。
沈汀年动都不敢动了,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好在玄风跑起来很稳——唔,她这才夸完,这马就跟地上有钉子一样,左颠一下,右颠一下,她惊得只能扭着身子双手抱着濮阳绪的腰。
马跑得越不稳,她抱得越紧,濮阳绪心里顿时美滋滋的,就像从头到脚都灌注了力量,浑身是劲儿。
“不是回府吗?”
濮阳绪心里正美着,语气也轻快,“对呀,不回琮王府了,人多。”
沈汀年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们在走出城的路,她刚才就是坐着马车从这儿走的。
“你在城外有宅子吗?”
沈汀年话音未落就感觉腰被不轻不重的捏了下,濮阳绪的吐息痒痒的糊在她脖颈,“没有。”
“那……那要去哪……”沈汀年被他弄的身子发颤,声音都抖起来了,这大白天的,还能瞧见过往的路人,没有帏帽遮掩,她的脸和脖子藏不住,热热的。
没有听到应答,沈汀年觉得心跳越发的急促,呼吸也是,同时也感觉到后颈果露的肌肤传来濡湿的触感,然后是微妙的轻疼……好像被人添了一口又咬了一口。
“骑……骑马呢,别闹……”沈汀年从头麻到脚,下意识的把脸埋下去,才一贴到他胸口……心跳声特别清晰,也特别快——这是她听到的最安心和幸福的跃动。
濮阳绪“嗯”了一声,抽出手来扯着缰绳转了弯,从岔路口偏到小路,然后越跑越往上,马开始跑的歪歪扭扭。
识途的好马承受着不该承受的一切,强撑着把主人带到了地方。
半山腰上的一处别院,离北峰城近,是方便濮阳绪去驻军营地练兵回来歇脚,二则地方隐秘,他要是召见什么人可以约在此处,在琮王府多有不便。
眼下空无一人的院子迎来了一对人儿。
沈汀年在身体失重时猝不及防的睁开眼,屋里的视线不那么明亮,濮阳绪的脸也是背光的,半隐在暗中的轮廓俊美的让她有种虚浮的不真实,他的眼睛带着灼灼亮光,亮的能摄走她的魂。
沈汀年不受控制的抬起手,手指轻轻的抚上他的脸,她身体软的使不上劲,心里也软的一塌糊涂,他眼底直勾勾的能化为实质的谷欠望,烫的她也……受不了。
濮阳绪眸色渐稠,定定的注视着她颤栗不宜的睫毛,还有那红的似乎哭过的眼尾,耳边也是她娇……喘的,如同被捏住尾巴的猫儿一样的叫声。
要了命了。
怎么会这么——他骤然生出一股暴戾感,想把人吃了。
一口一口咬的那种吃。
沈汀年本来后仰着脖颈,感觉到锁骨一阵刺痛,是犬齿磨破了肌肤,身体本能的紧绷了起来,她胡乱的抱住了他脑袋,手指纠着他的发,委委屈屈的哼了起来。
濮阳绪听着她娇娇滴滴的一哼一个字,‘痛’‘酸’……‘累’……
真是娇气鬼,不就是抵在墙上没去广木上,这就喊累了。
可她眼里起了水雾,一双眸像是水里浸润的墨玉,她越是示弱,他越是控制不住。
……
沈汀年是真的累哦,她感觉自己是一处港湾,收留了一艘停泊的船,狭长的弯道紧紧的囚着船,可船却不肯安分的停留,不断的想要探索更远更深的地方……
化身为船的某人暴戾又温柔,温柔时带她徜徉平静的海面,暴戾时让她在疾风骤雨里迷失。
(再多的写了,也发不出去了)
月上梢头,静夜无声,山林里的静谧更容易让人放松,沈汀年在久违的安心中熟睡着,睡容恬静美好,而在她身边的男人却依旧睁着眼,眼眸是与月色一样温柔,如水,又纯粹。
怎么睡得着。
在战场里的每时每刻都紧绷着,松懈之后是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虚,只有亲历死亡,才能感受到生命的轻重。
收复北峰城的那日,由他亲手埋葬的大周将士就有一百八十多人,这些人里有老的,壮的,还有年轻稚嫩的面孔……没有人能知道那个流言里如神祗般存在的男人,也是个会感到痛苦的凡人,看见那数不清的血淋淋的尸体,会满身无力的无声怒吼。
而此时此刻,听着沈汀年清浅的呼吸声,夜风悄悄越过窗扉而入,那搅扰了他数月的喧嚣终于肯安静下来,濮阳绪缓缓的长长的舒了口气。
手臂揽上怀里人的后背,他额头抵着她的,呼吸里都是她浅浅的气息,很香,很甜……
真好,还活着,还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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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峰城城郊。
春光和悦,万物生发。平日里空旷的郊区平原上,日渐车马喧闹,原先的兵荒马乱渐渐被平和安适取代。
不仅城外游人多了,城内也是热闹起来了,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各种花会诗会,都是些没经历过疾苦的闺秀小姐们的活动。
可以正因为她们的这份热闹给受创的北峰城带来了生机,只要女人在笑,男人们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他们拼了命守护的莫过于此。
沈汀年初来此地,正是新鲜的时候,一见天气好,就打算换上春杉出游。
濮阳绪提醒了她好几次,北峰城不比京城,早晚气候变化大,冷不防就会变了天,故而不许她穿薄裙出门。
沈汀年当着面乖乖答应,等濮阳绪一出门,就换上鲜嫩颜色的春杉薄裙,明明天暖和着呢。
这日和琮王妃卫初筠有约好去蓝宝湖玩,沈汀年去接人的时候,卫初筠穿着臃肿,身上还披着厚披风,顿时觉的自己的春杉清清爽爽,又好看。
卫初筠还是个少女模样,脸颊圆润,眼神清亮,一看就是娇养着的花骨朵,甚至比没出嫁时还多了一份漂亮娇俏。
两人重逢时亲亲密密的凑在一起说了一晚上话,第二天还要一起睡,濮阳绪和琮王也没辙,但是等第三天还分不开的要一起过夜,两人就没法同意了,于是……各抱各的,各回各屋。
“年年你这身春杉真好看,我也想穿。”卫初筠见了她一下子不乐意穿着这么厚出门了。
在卫初筠眼里,沈汀年变化可大了,五官明媚,眉眼活泼,尤其比以前爱笑了,美艳的让人几乎挪不开眼。
“小徐,我也要换春杉——”
“王妃,衣服都已经穿好了。”
小徐姑娘急忙在一旁挤眼睛,给沈汀年递话,后者心领神会。
“那可不行,你知道吗……”沈汀年主动牵着卫初筠的手,两人走了两步,离得后头一干侍女嬷嬷远了,她偷偷的告诉卫初筠,“我穿这样出来,殿下也是不肯的,要是发现了……”
她回了一个‘你懂的’表情,然后又问她,“你要是也学我,琮王逮到了,可没人救你。”
卫初筠一想,顿时骄傲了:“他不敢拿我怎么样。”
“他要是……”沈汀年凑到她耳边,只说了两三个字,卫初筠就红了脸。
她怂怂的哦了一声,“好吧,我们走吧。”
沈汀年嘴角就飞快翘了翘。
逗弄人原来这么好玩,难怪濮阳绪总喜欢……一想到他,沈汀年步子都雀跃了几分。
街上人来人往,酒楼店铺林立,小摊和小贩在路两旁摆的拥挤,又不算太乱,吆喝声不断,十分热闹。
掀开了车帘后,沈汀年和卫初筠头挨着头瞧着外头,一边有说有笑的指着路边的摊子,就是简单的看见了没吃过的吃食也说半天。
出了城,又逛了蓝宝湖,两人一直到傍晚才回了府。
濮阳绪回来,没见着等他一起用膳的沈汀年,一问才知道又去了后院卫初筠房里。
他掉转头就往外走,在路过园子的时候,碰上落后几步归家的琮王。
两人都不用言语交流,一个眼神就懂了。
那两位又黏到一处去了。
濮阳绪挑了挑眉,“老规矩。”
“嗯。”琮王背着手当先一步往后院走。
有他在前头开路,濮阳绪行走的更顺畅,也随意,毕竟是外男,出入要避嫌,虽然,琮王府里只有一位女主人。
第三百一十五章宿命
卫初筠的乳母徐嬷嬷在隔间数落丫鬟,小徐姑娘是徐嬷嬷的养女,同卫初筠既是主仆也是一同长大的玩伴,琮王府的其他下人对她都多一份尊重,眼下,小徐首当其冲的被徐嬷嬷训的头都不敢抬。
沈汀年和卫初筠两人排排坐的在桌前喝姜汤,这顿训斥是明摆着叫她们两听见的,因为下午天气阴下来了,蓝宝湖无遮无拦的,风刮起来确实有些冷,卫初筠身体底子不好,还好穿得多,沈汀年比她惨些,吹得遍体透凉。
“今晚我可不敢回去了,要完……”沈汀年苦恼的长吁短叹。
卫初筠喝药喝得多,一碗姜汤不算什么,很是流畅的喝完,看着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的沈汀年,不解:“不是已经换上了我的衣裳了吗,只要我们不说,殿下也不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
“哐当。”
琮王接了一句话,没吓到卫初筠,倒是惊得沈汀年碰倒了卫初筠喝完姜汤的空碗。
这人果然是不能心虚,怕什么来什么。
跟着琮王后脚进来的濮阳绪视线径直锁定她,完全无视其他一切。
沈汀年垂着眼睛,回避着他的目光。
两人一个盯着一个人看,一个捧着姜汤慢慢吞吞的喝。
而另一旁的两个也是心无挂碍,琮王挨着卫初筠入座,轻声的问她今日去了哪,作何要喝姜汤,卫初筠老老实实的回答了每一个问题。
分了一点心听见的沈汀年心里咯噔一下,怕她泄了底,连忙一口气把汤喝完,提高声音,“我喝完了。”
卫初筠朝她看过去,立马接收到沈汀年暗示的眼神,很是讲义气道:“那我们去吃饭吧,晚上我们一起睡——”
“不行!”
“不行。”
濮阳绪和琮王异口同声。
大抵是两人的语气过于严肃,沈汀年和卫初筠都愣了下。
濮阳绪抢答完只是垂眸看着沈汀年,,喉结上下滚了滚,她换衣裳的时候心里只想着不能叫濮阳绪知道自己不听话,没有注意小徐姑娘给她拿了一身卫初筠的从未穿过的海棠红花笼裙,衬的她非常妩媚娇艳。
濮阳绪神色平静,看似无波无澜的眼神一点点的染上深色,沈汀年微微仰头,与他目光交汇,四周似乎跟着升起一种温情,慢慢的柔化,带上了一股脉脉含情的气息。
琮王不动声色的勾了下唇,抬手挡了下卫初筠的眼睛,惹得后者不满瞪大了眼睛,他却笑了一声:“喝了姜汤,怎么不见你吃糖?”
卫初筠动作比脑子先行,从兜里掏出糖果要往嘴里塞,又顿住,她迟疑,“我吃了,不是我自己想吃的,是你硬要我吃的。”
自小就喝药的她也不是天生就能适应苦味的,她有多讨厌喝药就有多喜欢吃糖,为这还被卫家小辈里的孩子嘲笑过,毕竟只有孩子才喜欢吃糖,大人应该要有大人的样子。
又因为她肤色过于白嫩,笑起来还要酒窝窝,看起来很显幼,明明比沈汀年还要大半岁,但是所有见过她们的人,都会觉得她才是年纪小的那个,卫初筠不喜欢被人当成小孩子,尤其不想在琮王眼里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
所以她成亲之后努力的戒糖,戒稚嫩鲜艳颜色的衣裳……可她长得萌,琮王特别喜欢投喂她吃东西,她忍得辛苦,偶尔嘴馋了,偷偷忍不住吃糖……又总是被他发现。
每次他都笑。
卫初筠看他笑的多开心,一定是嘲笑她偷吃糖,是个孩子……她心里可苦了!
“嗯,吃吧。”琮王道。
卫初筠故作一脸不高兴的把早就剥开了糖纸的糖塞进嘴里。
腮帮子鼓鼓的她不情愿被他盯着看,她转过头去:“哼……”
琮王抬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招架不住了。
感觉好像吃了一嘴的糖的沈汀年和濮阳绪甘拜下风,两人默契的对视一眼,手牵手离开了。
走回去的路上,沈汀年后知后觉意识到有点不对劲……可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而很快她就没心思去想这些了,回了院之后,同濮阳绪一道用膳,她还是起了热,头也有些沉重起来。
一顿饭还没吃完,濮阳绪就发现了她的状态不对,眼皮耷拉着,没什么精神了,平时两人吃饭都是开开心心的,她胃口也很好,可今天都没有伸几下筷子。
“年年?”濮阳绪放了筷子,叫了她一声。
沈汀年勉强提了提精神,应了一声,却不看他,“我不饿,不想吃了。”
濮阳绪眉头一皱,伸手摸她的脸,入手的温度比他手心都灼热,他面上一沉,立马站起来,到她身边,细看果然面颊有些红,他又摸了摸她额头,“怎么发了热?”
问完也不等她回答,就扬声吩咐人去请大夫。
沈汀年身体比卫初筠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可这一趟出门,病倒的却是她,也可能是这一年时间,数次奔波,几番牵肠挂肚,所以这一病就发的额外汹涌。
请来的老大夫是惯常给卫初筠请脉的,隔着帐帘,他捋了捋胡子,闭着眼睛开始摸脉。
诊了大约有一会儿才收回手,然后起身去桌子那边,提笔写方子。
濮阳绪在隔帘外问话,得知她穿了春衫出门,脸色深沉的叫人发怵害怕,随侍沈汀年的都是琮王府的人,通通跪在地上告饶,他们原先伺候卫初筠,也曾遭遇过主子责问,可琮王……都没有眼前的人可怕。
他是真的会摘了他们脑袋吧。
老大夫开了药方,等热滚滚的一碗苦药喝下去,沈汀年脸色由红转白,抿着唇,在床上一动不动,额上全是冷汗,显而易见是多么难受。
濮阳绪还不晓得她离宫之前天天在温补调养身体,眼下一剂猛药下去,热度是散了,内里就受罪了,寒气肆虐,疼的她想哭都哭不出来。
沈汀年眼睛看向濮阳绪,喉咙发出一丝气若如丝的嘤咛。
濮阳绪偏偏对她这个罪魁祸首没有办法,他气的狠,甩了鞋子上床,手重重的伸过来,压到她腹上又变为轻轻的糅,“哪里疼?我给你糅就不疼……”
沈汀年呆了一下,真的觉得疼痛轻了,她看着濮阳绪,真真切切的属于他们的记忆涌现在她脑海,无数次她因为吃了冰饮肚子疼的时候,他都会这样……又恼又气,还是会替她糅肚子。
真的有前世吗……她和他上一世也是这样的关系吗?从第一次见他就恍如重逢般的宿命感,再一次狠狠地笼罩了她。
她疼的都眼神呆滞了?濮阳绪表情瞬间无措了,他俯身捞着她到怀里,哄人的动作是练得过于娴熟了。
今日还在暗暗腹诽琮王宠女人跟宠孩子无二,委实丢他们濮阳氏的脸。
哎……可千万别叫琮王知道他私下是如何哄人的。
身体上软弱和心里上的冲击教沈汀年吃了一番苦头,可也不算全无好事,她脑子里多了很多的记忆,全都是关于濮阳绪的,像终年笼罩浓雾的云山露出了真面目,一切都逐渐清晰。
翌日在她体内作乱的寒气消散后,沈汀年精神头就恢复了大半,就是依旧懒倦着,不想动一下。
卫初筠每日都来看她,有人说说话,解乏,也不算无聊。
四五日后,沈汀年好全了,可以出门却还没有得到濮阳绪准许。
这日濮阳绪一早儿就出门忙了,卫初筠也没来看她,沈汀年窝在屋里,看了会书,就隐约听见在院里给花草浇水的丫鬟议论,大周和北荻的和谈马上要开始了。
北荻和谈使团已经进北峰城了。
沈汀年放下书,捻了块桌几上的点心吃,她神情懒散,身上只穿了月白色小衣,中衣是粉白色,近身伺候的侍女都常常看着她发呆,而整座院子除了濮阳绪,徐肆都不曾进来过。
出乎意料的,下午濮阳绪就回来了。
沈汀年一见他,连忙从软塌上起身,“你回来了。”
濮阳绪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低笑道:“鞋子都不穿好,这么想我?”
沈汀年点头,还嫌不够,“好想好想……我好想出门看热闹。”
“……”濮阳绪抱着她往上颠了颠,不叫她脚落地,放回软塌上,“连你都知道有热闹了。”
北峰城可不正热闹么,北荻使团来了不少人,更多的是议和的诚意,一车接一车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我保管穿的暖和,我……我穿冬衣。”沈汀年咬牙道。
濮阳绪笑死了,捏了捏她的水嫩透亮的脸,养了几日容光焕发,瞧着他心里怎么这么稀罕呢。
“我这不是回来接你了吗……”
沈汀年立马笑开了。
大周为了彰显大国之风,晚上要给北荻使团接风洗尘,正所谓先礼后兵,总要客客气气的试探彼此的底,而不是一上来就干干巴巴的硬谈。
既是赴宴,沈汀年少不得正式捯饬一番。
衣裳是簇新的,颜色也鲜嫩的妃色,绣纹繁杂,非一般的手工,乃是宫廷御制,耳上坠珰,额上贴了花钿,本就张扬的容色,一下子越发的明艳夺目。
沈汀年稍稍转了转身子,打量了自己一番,很是满意,她满意的不是美姿容,而是觉得自己体态端的是贵女风范,与他并行,十分的相称。
濮阳绪看着都恍了神,暗想,晚上那些看见她的男人怕是眼珠子都不要了……
现在反悔不带她去,还来得及吗?
第三百一十六章独占
自然是不行的,沈汀年自离宫之后跟放飞的雀儿一样,别提多开心了,如今在琮王府的日子,赛过神仙了,无拘无束不说,没人在她跟前碍眼,有的是手帕交好友,是心上之人。
看着拖着他的手迫不及待要出门的沈汀年,濮阳绪最后的底线就是给她戴上了面纱。
因为时间尚早,沈汀年不想坐马车,要同他步行过去,濮阳绪无不依她的,只不过走在路上眼中充满了怨念。好像路过的人都会觊觎他的宝物一样。
沈汀年随卫初筠逛过好几回,可身边人不一样,感觉还是不同的,热闹的街市,热闹的气息,北峰城是北境最大的城池,这里人口密集,来往的商人多,所以非常的繁荣,还能见到一些北荻商贩。
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什么都不缺的沈汀年也就是凑热闹看看,而那些摊贩老板看见她却是十分热情,打眼一瞧就知晓两人是不缺钱的主,是富贵人。
闲逛了半个时辰,没想到这么巧就碰上了一行北荻人。
北荻人的衣着服饰和大周差异非常的大,他们的衣领是左衽,就是前襟向左掩,腰间配饰挂的满满当当,沈汀年还在打量他们,就见对方领头的男子径直朝她而来。
好像是寻了千万人终于看见要找的那一个。
“他叫萧尉,北荻皇子。”濮阳绪凑到沈汀年耳边嘀咕。
在这人踏入大周国土的时候,他的画像和过往经历就呈报到濮阳绪案前了。
北荻国皇姓萧,前来议和的皇子行六,因从不参与政事,是北荻皇室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但是他学问很好,是北狄有名的诗人,甚至一些流传极广的诗作在大周的书籍里也有收录,一些文人墨客都晓得他。
据传这次他前来北峰城,许多文人慕名而来,想瞧瞧这大诗人是什么模样。
萧尉年方二十,气质宁和,是个文雅青年,他不认得濮阳绪,所以不觉得自己行为冒犯,还走近些低声问:“这位姑娘,在下可否能一睹芳容?”
在他身后,悄然围拢上来的护卫的剑已经出鞘了。
瞧着他暗含期待的模样,沈汀年第一反应是想笑。
这世上男人好美色并不是他们的错,这般直接,不是傻就是思想真的太单纯。
濮阳绪手上还牵着沈汀年的小手呢,他往前半步,冷漠脸:“不能。”
萧尉注意到他,想起来了,大周是非常注重礼仪的国家,女人都非常含蓄,而且她们的地位低,若是夫君不允许……他太冒失了,应该先问过男人的意见,当即拱了拱手,学了一手大周的礼仪,不太熟,倒也不是很突兀,“是在下失礼了。”
然后十分真诚的向濮阳绪请求要见一见沈汀年的面貌,并且做出解释,自己不是登徒子,而是初来大周,见识了此地的风土人情,唯独甚少得见抛头露面的女子,即使有也多是粗实妇人。
所以他非常的好奇,大周的美人是何等姿容,是不是同他收藏的那些美人图一样。
萧尉是个饱读诗书之人,对大周的文化十分向往,自小就读了许多大周文人的诗作书籍,那些流传广泛的佳词绝句他简直倒背如流,只因身份的局限而从不曾踏足大周。
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诵出‘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又或者‘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等词句时,濮阳绪消了打人的心思,决定不再搭理这人,读书读傻了。
沈汀年也摇头失笑,恰是这时一阵风来,卷起了面纱一角,她的笑与容貌一刹惊艳,又被遮掩。
萧尉怔怔的站在原地,人都走光了,他望着街角濮阳绪等人消失的地方,喃喃自语:古人诚不欺我。
“六皇子,距离晚宴开始还有半个时辰,再不走,我们就要迟了。”随行的扈从等不住了上来催促。
“我要留在大周。”萧尉不但没有恢复正常,反而更魔怔了,他抬头看了眼天,又环顾四周,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的想要做一件事,“我一定要留下来。”
很快就到了宴请北荻使团的地方,为了筹备这一次的宴会,琮王特地开放的一处皇家别苑,建造的很有特色,景致也出奇,因分前中后三重,所以占地极大,外园有假山怪石,错落有致,水榭长廊,和一处极大的花圃,中园是一处环形湖,湖中心有盖小楼,自有长廊桥与之连接,湖里种满了荷花。
此时并未到开放的季节,还是一片平静,却叫人能想象六月天该是何等盛况。
沈汀年赖着要去湖心楼里玩,濮阳绪便让人给琮王传话,让他自行安排晚上的事情,他已然是没得空了,要陪佳人。
这就导致宴会开场后,主位上空了两个位置,大周这边负责同琮王一起接待北荻使团的人自然晓得空出来的地方是给谁留的,但是北荻人不晓得,还在心里头揣测莫不是给他们的皇子公主留的?
大周也太客气了。
而姗姗来迟的萧尉果然同他的使团臣子一样的直肠子,还真的要往那上头坐,被琮王委婉的请到自己的对面入座。
那场面,委实有些尴尬。
好在宴会开始之后歌舞伶人都上场了,适时的缓解了气氛。
和谈还未开始谈,北荻使团到底是座上宾,琮王从头至尾都不冷不热的模样,可得了他授意的其他人却非常的热情,时而同萧蔚敬酒,吹捧他的诗作,北荻使团里的臣子也不遑多让,对着琮王是从头夸到脚。
连对坐在一侧只乖乖的吃东西的琮王妃也不吝啬赞美之词。
卫初筠今日其实穿的非常简单,上身浅黄春衫,下面配着一件浅蓝的长裙,衣裳好在料子,穿的舒服,她梳的垂髫髻,簪的是青玉簪,这样小家碧玉的扮相,越发多添了几分可爱。
所有见着她的人第一印象就是把她当成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谁会对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坏心思呢?
琮王满意的饮着酒,视线时不时扫一下门口。
大抵是在他扫了不下十次后,濮阳绪终于领着沈汀年来了。
“昱王来了……”
“昱王终于来了。”不知道哪个喝多的直接说出声了。
被酒水灌的脑袋昏沉的萧尉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
昱王……那个让克库汝一败涂地的昱王!
萧尉还没孤陋寡闻到不晓得昱王的地步。
震慑于昱王的威名,北荻使团的人只瞧了沈汀年几眼就收敛了,大周这边的人自然更不敢乱瞟。
濮阳绪入座后,端的是沉稳从容,还主动先同萧尉寒暄,惹得后者应答局促,不管他心里多震撼,多复杂,面上还是带着笑,同其他人一起朝濮阳绪举杯,附和那些吹捧的话语。
时间没有因为难捱就会过得快一些。
濮阳绪不喜客套,不爱听吹捧的话,比琮王还冷淡,叫北荻使团热脸都贴不上去的地步。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原来琮王的态度已是极好了。
宴会接近尾声,一群穿着异装奇服的女子光着脚入场了,她们的脚踝上都系着铃铛,每行一步都带来了整齐悦耳的铃声。
这段舞跳的格外不同,那种扑面而来的热情火辣,充满了北荻的风情,直到在最中间跳舞的女子摘下来红色面纱,显露出了真面貌。
迥异于大周女子的深轮廓,大眼窝,神情妩媚风情款款的走上前,对着濮阳绪眨了眨眼睛,可以说钩引的非常大胆直接。
沈汀年没想到这北荻女子如此大胆,当着她的面钩引她的男人?
“北荻的舞姬跳完舞都这样对着客人搔首弄姿吗?”
语惊四座,弹琴奏乐声都错了一个调儿,缓缓停顿了。
“我乃北荻三公主。”
北荻三公主大概是没想到会被沈汀年这样侮辱,脸上一时有些恼羞成怒的表情。
沈汀年哪里猜不到她身份,仗着众人隔着面纱瞧不见自己表情露出冷笑,可那讽刺之意已然从语气里泄出来:“哦,原来是三公主,怪道敢这样放荡不羁。”
从搔首弄姿换成放荡不羁,并没有变得更尊重人好吗?
北荻三公主讨厌死了眼前的女人,于是一脸色讽刺回嘴:“你算什么东西——”
“小小!”萧尉看着萧小小又要有跟人吵起来的迹象,就叫了一声,赶紧起身向濮阳绪告罪,又要把萧小小拉走,可从小受尽宠爱的三公主哪里是他管得住的。
她一把甩开萧尉的手,还理直气壮的冲着濮阳绪道:“此次北荻和大周和谈,为两国长久交好,重立盟约,势必要联姻。”
“我本是不乐意的,但瞧你长得最顺眼,勉强可以接受吧。”
她话音还未落,沈汀年就嗤笑一声,飞快接话道,“你可千万别勉强。”
“又关你什么事,你插什么嘴!”萧小小之前听说大周的男人妻妾成群,女人跟物件一样没有地位,眼下这个一而再的顶撞她的女人简直是失了智一样,气死了她。
“自然关我的事。”沈汀年也勾起了火气,她站起来,不再因为坐着而仰视对方,她居高临下的看萧小小,这个才第一次见面就叫她厌恶的人,“你瞧着顺眼就想要染指,你算什么东西?”
毫不客气的回敬给对方的一句话,彻底的刺激到了萧小小,她反倒没有再叫嚣,而是怒视沈汀年。
两人跟在进行一场无声无形的对峙似的。
常言道,女人的战争开始时,男人最好不要插嘴,不然会成了被伤及的池鱼。
第三百一十七章刺激
北荻使团的人自然都认识这位三公主,晓得她野蛮跋扈的脾气,只是没想到这都到了人家的地界也不收敛些,他们可是战败方,眼下气氛搞得如此僵——但更僵的还在后头。
萧蔚眼看萧小小不仅把沈汀年得罪了,在濮阳绪眼前也一副刁蛮相,怕是联姻不成,还要累及和谈了,便使了些力气把人拽走。
才退了两步,萧小小就佯装吃痛道:“我走还不成嘛,我又不是小孩子。”
萧蔚手才一松开,她竟然忍着情绪,脸上勾出一个妖媚的笑容来,单薄的裙衫遮掩不住她身上散发的蛊惑的香气,她话是冲着沈汀年说,眼睛却直勾勾的看向濮阳绪,“我北荻三公主要得到的东西,一定要得到。”
然而端坐的男人眉目收敛,手指摩挲着杯盏,非常冷淡沉着的模样。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萧小小长得是妖绕风情,也非常有手段,并不像她表现的那样冲动无脑,若不然也不会瞬息之间情绪转换如此之快。
只是话说的太满就容易引人反感,且不说濮阳绪和沈汀年,一旁听着看着的卫初筠都开始生气了,她刚挥舞着拳头想要做一个打人的手势,被琮王大手一抓,摁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只是抬了抬眉头,卫初筠就乖乖的转回来脑袋。
把这一幕尽收眼底的一干旁观者忍不住感叹,琮王是个宠妻子宠的没有边的,尤其是北峰城的武将们,见识的最多,可琮王的宠,不是惧内,任谁都能一眼瞧出来,琮王妃是被吃的死死地那个。
面对萧小小的‘疯言狂语’,沈汀年也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了,她甚至嘴角微微上扬,“三公主志存高远,迫切想要以身救国,我大周若是拒而不受,委实过于不讲人情。”
她缓缓的坐下,带着点儿笑意扯了下濮阳绪的胳膊,“殿下觉得呢?”
濮阳绪侧头对上她那闪烁着得意的眼睛,猜到她是有了主意,便配合着点了点头,“好。”
情况骤然翻转,萧小小一时有些疑惑,也有些高兴,只是笑还未散开就听见沈汀年欢快的声音传来——
“正好还有一个月就是皇上的寿诞,到时候喜迎北荻三公主入宫,重缔两国盟约,皆大欢喜。”
“甚好。”濮阳绪应答。
“你们……什么意思?!”萧小小立马听出他们话里有话,察觉到陷阱。
果然,沈汀年提高声量道:“北荻执意联姻,大周也有心接纳,遂迎三公主入宫侍奉皇上——”
“闭嘴!谁要嫁你们那个狗屁皇——“萧小小只觉得脑袋被针刺了一样疼了下,都快气疯了,一时口不择言,哪怕及时住了口。
众人皆哗然,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汀年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她一脸愤怒的抓起桌上的玉瓷杯朝着萧小小砸过去,一边怒斥:“贱婢猖狂,我大周天子岂容尔蛮夷之辈诋毁!”
从来只有她砸人,今儿却被人砸了个正着,萧小小又是气又是疼,差点扑上来撕了沈汀年,被萧蔚扯住,然后又被北荻侍卫架着出去了。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
可以说,这北荻公主言行举止都非常的不得体,从头到尾都惹人厌烦。
萧蔚一个劲朝濮阳绪告罪,言辞间羞愧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事已至此,本来不打算再追究濮阳绪皱了眉,他冷冷的道:“六皇子,若是你们还想明日顺利和谈的话。”
他意味深长的补了句,“便不要让我再看见这人。”
意思是让这位三公主马上立刻滚回北荻。
显然萧蔚也听懂了,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濮阳绪既然这样说了,那这事就这样了了。
其他人也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弹奏声起,换了一批舞女上场,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只是席散了之后,有些事终究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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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车轱辘转的飞快,车内的人小拳头也捶的快,“你只会叫我戴面纱,你自己怎么不带,就会招蜂引蝶!”
“哎,哎,我可没有——”濮阳绪叫冤,一面忍不住笑。
“就会惹人生气!”沈汀年听着濮阳绪声音里带着笑意,就更生气了。
濮阳绪看她眼睛都发红了,吓了一跳,忙抓着她坐稳,哄道:“怎么真生气了?那就是个疯子……哪里值当你生气啊。”
“好了,好了,不气不气……”
他好言好语哄了好一会儿,沈汀年不生气了,情绪却还是不冷静,心里好像有一股火,她依偎在濮阳绪怀里,隐约觉得不对劲,“你先前有没有闻到一股香气?”
“什么时候?在席间吗?”濮阳绪摇了摇头,又想了想,“不过那疯女人挨近的时候的确好像是有那么一股冲鼻的味道。”
他十分嫌恶萧小小的靠近,所以一直借着饮酒拿袖口遮掩口鼻,隔绝了大半气味。而且他身上佩戴的香囊,里头放了清心凝神之物,只要不近身,他是不会受影响的。
“难怪……”
沈汀年对气味敏澸,但今晚却着了道,大抵是情绪波动越剧烈越容易吸入那香气。
“怎么了?”
“那萧小小怕是被人利用了。”沈汀年拿起他的手捂在自己心口,道,“她身上抹的香粉有问题,我不小心吸了不少,心跳一直很快,躁动,还想发飙……”
她越说,濮阳绪脸色也越沉,这算计不仅是冲着萧小小,而且还有他,往更深处想了,是有人针对大周和北荻的和谈。
设想若是今晚沈汀年没有出头,面对萧小小的当众钩引,濮阳绪势必不留情面的拒绝,然后萧小小恼羞成怒,在香粉刺激下失态顶撞于他——其结果不言而喻。
只会比现在更糟糕,而女人与女人吵,顶了天也碍不着两国大事。
“还有哪里难受?”濮阳绪另一手沿着她背脊往下顺,力道适中,是她最喜欢的安抚动作,很多次她睡不着的时候就是靠他这样安抚的,“要不你再捶我几拳?”
沈汀年还难受着,但也舍不得捶他了,她小手钻进他衣领胡乱的莫,车帘是厚重的,但是风大的时候,还是会吹进来凉气,叫她内里躁热如火,露出的肌肤却凉的起了疙瘩。
濮阳绪察觉到她瑟缩了下,忙侧过身,把人严严实实罩住,就在他想开口吩咐马车慢行时,唇上传来湿软的触感。
沈汀年手揪着他胸前的一块肉,亲得急切又炽热,急促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凉风又如何,瞬间就热出了汗……马车里备着的软绸薄被盖不住两个人,尤其是男人的身体,遮得住头,盖不住腿,而沈汀年非要裹着被子才肯放开手,不然就要把他胸口的小肉肉都揪下来了。
这女人暴戾起来,也是要人命。
在黑暗的狭小的空间里,沈汀年终于不再是心里焦躁了,她整张脸衮烫,身体更烫,马车过槛时,颠的那一下很重,引得她短促的闷亨了一声。
她下意识的揪住糅成一团不成形的被子,脑袋也拼命的想要钻到里面,却被濮阳绪托着后颈仰头弓腰。
“别怕。”低沉沙哑的两个字,简单的很,奇异的教人心跟着打颤,身体却本能的放松,然后被温柔的进犯。
怎么会有这样耍赖的人呢。
沈汀年慢慢的记仇,手刚要摸上去揪他的胸口,濮阳绪发出一声低笑,先下嘴为强——咬的她后面一直呜咽着求饶。
马车停了,又没有完全停。
车夫早已不在了,只剩马儿时不时发出嘶鸣声也没人来解救它,天这么晚了,它还不能回马厩,在车轱辘被晃动的车身带动的往前时,它还得走两步,把车拉回原处——马生可怜,惨不忍闻。
第三百一十八章古板
琮王府后院灯火通明,卫初筠席间吃多了,绕着院里的墙兜圈子消食。
等到了戌时,把她送回来就去前头忙去的琮王步履从容的进了院。
他先是去寝房瞧了瞧,见卫初筠在床上了,便取了衣裳去浴房洗澡。
不多时洗完澡换了衣服回来,床上的人还没睡,反倒是翻过来滚过去的不消停。
天比之前一阵子要热许多,卫初筠不愿意穿厚了,身上只有白色短衣和薄纱灯笼裤,之前还要铺上竹簟,琮王不同意,她晚上贪凉爱踹被子,还没到盛暑最热的时候呢。
“你动来动去不是更热?”琮王上了广木,看她脸颊有些燥红,伸手摸了摸。
刚洗了凉水澡的人手是凉的,卫初筠放开被自己贴热的枕头,乖乖的蹭了蹭他的凉凉的手心,“好热,好烦哦。”
也不知道是席间吃坏了还是……总觉得身体里头躁热的慌。
她并不是怕热的体质,琮王伸出另一只手摸到她后颈,都泅出一手汗了,“明天让陈老大夫看看,从沈汀年来了之后,你气色一日好过一日。”
他心里明白卫初筠一直被拘在府里,鲜少的出门机会都是他陪着,其他人他也不放心,如今有个沈汀年,别的不说,冲着能让卫初筠这么开心,他对沈汀年就万分感激。
卫初筠贴的热了,就哼哼着丢开他的手,却把脚抬起来压在他肚子上。
琮王一边叮嘱她明日做什么,一边取了扇子给她扇风,卫初筠吹得舒服了,又起了精神,把枕头丢开了,也不嫌他身上热,腻到他身上,手还圈着他脖子,脸就在他胸口蹭。
压在他身上的腿也攀的紧紧的,到这个时候还察觉不到古怪就是脑子有问题了。
琮王捏着她下巴抬起头,用漫不经心的声音道:“胆肥了?”
卫初筠瞪圆了眼睛,脸颊红扑扑的,“我……我热呀。”
琮王捏着她后劲上的肉,顺着往下,笑了笑:“我身上岂不是更热?”
那凉水带来的片刻凉意早就没了,连续好几日都没有去训练场,一身的精力尤其旺盛,被她这么缠着,他再有定力也吃不消。
卫初筠被他的话激恼了,成婚都两年了,他还不肯同她圆房,每次她缠的厉害了,宁肯去隔间洗凉水澡,大冬天也不例外。
身上又难受心里还委屈,她抿着唇想要从他身上下来,却又被按住了后背动弹不得,卫初筠瞪他。
一双杏眼里全是水汽,眼尾却是红的,肉乎乎的嘴唇撅起来,显然是要开始和他置气。
琮王叹了口气,眼神却更深沉幽深了些,今晚由北荻公主献上的一支舞有问题,可能是香粉,也可能是那些铃铛……一边是摇摇欲坠的理智,一边是小白兔一样乖乖的任他施为的娇妻,几番拉扯——
“别生气,你还小……”
“谁小了,我比沈汀年还大半岁呢。”卫初筠咬着牙,其实不舍得置气,心里还想跟他亲亲,他很纵容她的其实,只要不过分,亲亲摸摸都会让着她,故而蹬了蹬腿垮坐在他身上,两只手撑在他肩膀上,“我问过她了。”
在沈汀年来北峰城的第一天晚上她就没忍住问了这件事。
一开始沈汀年东拉西扯的就是不肯说清楚,最后自然敌不过卫初筠的绝招——哭,不得不说了实话。
“就是你身体有问题,我也不怕。”
“明明同样的事情,年年能做,我却不能,你知道我心里多难受吗?”
“明明同样的事情,殿下能做,你却不能,你知道我……”卫初筠哽咽住了,“多心疼吗……”
就因为她身体不好,所有事事都以她为重,可有的时候这份珍重爱惜也让她难受到极点。
大抵是受了香粉的影响,卫初筠没能藏得住情绪。
事实上能让她藏着真实的情绪也实属艰难,琮王抚了抚她的脸,一时竟不晓得如何哄她,道理谁都明白,卫初筠也懂。
这个时候,看着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的卫初筠,任何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其实琮王也同样问过濮阳绪这件事情。
因为仁武帝的死,他们进行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密谈,当时濮阳绪为了追北荻残部决意领兵再过天山,追随他的一干心腹自然不同意,束泰第一个苦劝他不必冒险,而琮王这边的人全都没有说话。
军营之中气氛和平中透着紧张,濮阳绪却坦坦荡荡的笑言:“不是说我乃天神降世,无坚不摧吗,北荻数十万大军我都不怕,何惧一座天山?”
他濮阳绪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琮王自始至终都没有表态。
待帐内只剩他们二人时,琮王便同他谈起了仁武帝的事情,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福安和刘统领都是他的人,可他并没有争位的意思,也没办法亲自处置为他筹算的人。
他选择退让,不是没有一丁点儿野心,而是江山美人,他心中有取舍,守一方城,爱一个人。
谈到福安等人的事情,少不得提到仁武帝体内的毒症,还有仁武帝没能等到的黑匣子里的‘长生’的秘密。
濮阳绪是在打开黑匣子之前先一步从西戎那边查到了仁武帝毒症的来源,然后再不惜代价的派人接近西戎的现任巫师,为了窃取解毒秘方折损了不少细作。
虽未成功,亦不远矣。
至于黑匣子,这个世上总有些事情是玄之又玄的,里头没有什么石破天惊的东西,而是一个男人的画像,因为密封而完好的留存,每一幅都是佳作,满满一大匣子。
听到这的琮王还以为那画像上的男人是墓主人,直到濮阳绪平静的说,那画中人同自己长得一摸一样。
这件事离奇到他们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后来琮王就是在这沉默许久之际问了他这个事情,又或者说若是毒症会传到下一代,一直得不到解方,濮阳氏血脉还有必要延续吗?
到现在他还清楚的记得濮阳绪当时惊讶的样子,以及他理所当然的那句‘那活着有什么意思?’
克制是爱,放肆也是爱……琮王自嘲一笑,随后翻身,压了下去。
他身吓的,是他的万劫不复,卫初筠还以为他又是借着亲吻安抚自己,哭唧唧的一动不动,直到……他越吻越深,疾风骤雨,攻城略地。
她晕晕乎乎,迷蒙的睁着眼睛结巴了句:“大……大哥你在做什……么?”
琮王抬手盖住了她的眼睛,他在广木上一贯不能看她的眼睛,若不然天大的火都能熄了——他可不是禽授能心安理得的欺负孩子。
他贴近她耳边,嗓音微哑:“做啊……”
已经懵了的卫初筠早就忘了刚哭着说的那句‘年年能做’‘殿下能做’……被刺激的琮王决定也做一做。
……
此后三天沈汀年都没再见到卫初筠露面,还以为她身体出了什么大问题,若不是濮阳绪拦着,她还要闯进卫初筠寝房去看看。
要不说男人懂男人,反正第二天一见到琮王,濮阳绪就懂了,还十分贴心的给琮王送了些东西,而一向对他严肃古板的皇叔,之后在议事厅见到他的时候,面上不动声色,眼神却有些不自在。
濮阳绪看在眼里,在心里笑的不行,刚吃上肉的老男人,腼腆些很正常……越这样想,他看见琮王那张冷冰冰的脸,就绷不住想笑。
这一天都憋笑到嘴角疼。
晚上吃饭时,沈汀年疑惑不解:“你嘴抽了?”
“……”濮阳绪先是呛的险些喷了她一脸,然后实在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一笑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沈汀年拧了眉:和谈压力太大了,把人逼疯了不成?
大周和北荻的和谈正式开始,同时北荻公主看上了昱王,意图求嫁被拒的消息也传开了。
要说这北荻想要联姻有什么恶意倒也不是,作为战败的一方,现在也不敢得罪大周,能用一个公主就攀上昱王,使接下来的和谈利于北荻是最好不过的。
可任谁娶一位北荻公主都不算什么事,可昱王不行。
只说最简单的一点,眼下的北峰城内最痛恨北荻的就是老百姓,他们过去的一年担惊受怕、颠沛流离都是拜北荻所赐,更别说家中有亲人在这场争战中丧命的,失去父母失去儿女的痛苦并不是一句简单的放下就能抚慰的。
英者的亡魂还未安息,就让他们看着大周的英雄去迎娶北荻的公主?
濮阳绪和琮王等人早就对联姻一事心里有数,不过是他们的应对还未实施,就先被沈汀年打个岔,然后局面彻底偏离正轨……结果却是好的。
要说沈汀年纯粹是私心呢,也不尽然,她的确是不喜北荻公主,不过是顺着北荻公主的话给予难堪,扮演了一个恃宠而骄的宠妃。
而这流言蜚语对北荻三公主来说不算小事,萧蔚下了死命令把她关起来,并且传书回了北荻,等那边派人来把她接回去。
在大周的地盘他们本来就受了监管,做什么都要小心谨慎,不想授人把柄,而和谈比预想的进行的还难。
第三百一十九章帮衬
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夏日的百姓们都醒的早,因为早上清凉,他们干农活的赶集的都喜欢趁早。
沈汀年也难得没有赖床,早早就醒了,一夜好眠,脸色粉嫩的能掐出水来,濮阳绪没忍住捏了一把,软乎乎的,手感非常好。
沈汀年反手回掐了他一下脸,趁他还没有起身,跳着从广木上下来,两人屋里晚上没有安排人值守,她简单的披了件外衫,才唤了侍女进来,先在隔间梳洗,再回内室换上衣裳,薄而轻滑的料子,舒服又好看,颜色又鲜嫩。
那边濮阳绪也打理好了,大男人没有那么多事,比她动作也利索,早早在外厅坐在靠窗位置,一边看送来的最新邸报,京城的,江南的,西北的……各处的消息。
沈汀年入座后,开始看侍女放在手边一沓帖子,北峰城说大不大,却聚集了北边最富最贵的一圈人,大小官员的女眷们对沈汀年自然是挤破脑袋的奉承讨好,整日的想邀请她出去聚会,又或是上门拜访,所以她每天都能收到五花八门的邀请帖。
两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一起吃早膳。
不多时沈汀年就把帖子看的差不多,挑了一张放到了左手边。
“今日要去做什么?”濮阳绪停箸,一边等她用完膳,随口问道。
沈汀年也吃饱了,接了侍女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慢慢吞吞才开口,“去吃酒,我还没见过北峰城的喜宴是怎么办的。”
濮阳绪也没多问是谁家办喜事能请到她这儿来,多半是卫初筠那边也会去,只嘱咐她多带些人出门,“我今日要出城,晚膳前赶回来。”
临出门见她又换了件衣裳,比刚才要庄重,首饰也配了全套头面,更招人了,定力差些的见到她估计都挪不开眼。
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沈汀年笑着推开他的手,“别蹭花了我的妆。”
其实天热她没有敷粉,只描了眉,抿了口脂,若是出了汗也不妨事。
濮阳绪偏要蹭,还圈着她的腰,抵在门口吃她的口脂,沈汀年还没怎么着,一圈伺候的侍女都羞的跑开了。
闹腾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她,濮阳绪背着手,翘着嘴角出门去了。
赶巧在琮王府大门口撞上要出门的琮王,侍从正牵着两匹马,一黑一白,白的是濮阳绪的玄风,黑的是琮王的旋风。
濮阳绪眉梢眼尾都透着一股恣意餍足,反观琮王,一大早竟然沉着脸。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同路出城,去的地方却不同,琮王要去巡营,濮阳绪要去密会北荻六皇子萧尉,两国和谈进行的不顺畅,明面上大周提出了非常多的要求,好像狮子大开口,但是实际上被侵占三城所造成的损失而言,不算多离谱。
真正谈不拢的是濮阳绪和琮王商定了让北荻提供在大周潜伏的细作名单以及这次争战买通的内应,相较于那议和的泼天财富,濮阳绪更需要抓出叛国贼。
难得碰上一起出门,而不是在琮王府的议事厅,两人简单的聊了几句,临到岔路口,琮王突然勒住了马,濮阳绪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下来了。
琮王欲言又止,难得面色犹疑,濮阳绪一挑眉,“有事要问?”
琮王回头看了一眼,濮阳绪便抬了抬手,跟在后头的护卫们齐齐退到更远处。
等了一会儿琮王还是没开口。
濮阳绪奇道:“究竟什么事你如此难以启齿——”
他自己说完骤然眼前一亮,嘿嘿笑了一声,“难不成是我让人送过去的椿宫/画册……”
琮王抓着马鞭扬了扬手,作势要打他,濮阳绪忙一旁躲了躲,笑的又坏又招摇:“恼羞成怒啦?”
这一闹倒是让他们想起了一桩往事,以前在尚书房上课的时候,琮王性子冷淡,不爱和旁人亲近,不怎么交朋友,但是濮阳绪不一样,他身边总是围满了人,同龄的少年们以他为尊,不仅是因为身份,而是他好玩,也总搞出稀奇古怪的事儿,十来岁正是好奇又叛逆的年纪,不晓得哪个从大人那里搞到一本椿宫/画册,相互怂恿着一起探究学习。
众人皆以少年风流为荣,并不觉得羞耻,濮阳绪凑热闹的也跟着看过一遍,那册子在他们之中传了一遍,濮阳绪秉着也要让琮王学习学习的想法,便把册子塞给了琮王。
事不凑巧正好被提前来讲课的太傅逮着了。
天降将大锅于无辜人也!
琮王连封皮都没瞧清楚就跟着濮阳绪等人一起遭了秧,年纪大又思想古板的老太傅直接告状告到仁武帝那,濮阳绪帮着为琮王辩解,可抵不住老太傅抓了正着,有理有据,怒叱他们不合时宜寡廉鲜耻有辱斯文……仁武帝脑瓜都听大了,当即就定夺了:‘罚!狠狠地罚!’
挨完罚,濮阳绪总觉得不能让琮王白担了这个事儿,偏偏这事发生后仁武帝严抓严打,他让徐肆他们偷摸从宫外弄进宫来的画册总会被冒出来的暗卫当场捕获。
思来想去濮阳绪想到个绝妙的法子,他偷偷把那日所看的绘制下来,用小人儿代替那画册里的男人女人,只将精髓部分细节描画……学习能力十分强大的濮阳绪不仅画的好看,小人儿姿态栩栩如生,还十分有趣儿,他花了好几日功夫,非常投入的赶工出一本‘神秘图册’。
然后,找了个黑灯瞎火的时机,把它送给了琮王。
琮王还以为是什么古籍拓本,第二日温习好功课之后一脸认真的翻开,然后,毫无防备的——
当时侍墨的内侍发现琮王唰的一声把册子合上,脸都木了。
虽然他一贯没什么表情。
可那呆滞中透着点惊慌的样子太稀奇了。
琮王手按着册子让左右都退下,他打算要销毁画册然后去找濮阳绪揍一顿,可想到之前隐约听见濮阳绪他们偷偷讨论说这也是男人的本事,学不好以后要被耻笑——他目光凝在白皮册子上濮阳绪龙飞凤舞的‘神秘画册’四个字上。
最后,他皱着眉头,翻开第一页看了起来。
候在门口的内侍悄悄探头看了几回,发现主子一脸严肃,猜测是遇到了课业上的难题。
只是不晓得什么样的难题能让他看看停停又看看……而那本册子也被琮王亲自藏起来了。
濮阳绪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创作的画册完成了给皇叔启蒙的一桩大事。
后来到成婚琮王也没有再琢磨过这些事。
“你也成婚两年了。”琮王声音冷淡的开口,“也该考虑子嗣了。”
“原是问这个?”濮阳绪想了想,摇头回道,“我也不着急,眼下时局,还是不要了……”
他说的轻快,是真的不打算在这混乱时局要孩子,还有部分原因是如今他和沈汀年正蜜里调油,有了孩子可不得把沈汀年的心思全占了去。
“如何你就能说不要就不要……”琮王打断他,问到一半声音又戛然而止。
然而濮阳绪何其敏锐,瞬间就捕捉到了重点,他乐了,“你是不是想知道如何能不吃药又不叫皇婶怀孩子吧?”
“谁要问这个——”
“好好,不是你要问。”濮阳绪忍着想捧腹大笑的冲动,凑近些同他说,“自是也可以不吃药的,这避子的法子有好几种……”
待他一点不藏私的说完,琮王轻咳了一声,“行了,我还有事情忙。”
琮王面冷,也有些好面子,尤其是在小辈面前,他如何能说自己不懂这个?想想他除了琢磨打仗和治理北峰城哪里有心思想别的。
反观濮阳绪从小到大身边聚集的一群少年什么稀奇事儿都会同他说,十来岁他就玩遍了京城,旁人倒也不敢带坏他,怕被仁武帝扒了皮。
后来他成年了更是不得了,各路人马送的成年礼,也都是什么稀罕送什么,贵重的,取巧的,绝版的……应有尽有,堆了珍宝楼三层楼。
目送走背影都透着些僵硬的琮王,濮阳绪翻上马儿,失笑半响,唤了人过来吩咐,既然皇叔脸皮薄,少不得他帮衬着。
被琮王的事情一打岔,濮阳绪抵达与萧蔚约好的地方时,对方是恭候已久。
这一日,自诩口才上佳的萧蔚被人辩驳的毫无反口之力。
他真正的见识了什么叫“活的说成死的”“黑的变成白的”……“一场小战役伤亡百人罗列成千人”“损毁半面城墙说成四面坍塌”“房屋压垮数顷地变成了一片废墟”,诸如此类,听得萧蔚头皮发麻,整个人都不好了。
此前他同琮王等人议和时,都是你来我往,据理力争,虽效果微弱,但总归有收益,赔偿条约也有删减……现在,他满脑袋就只有一个念头:“放过我……”
于是,大周和北荻私下第一次密会,也可称之友好接洽,以一方扶墙而出告终。
一通忙活,天色依旧亮堂,远处村落却有了炊烟。
濮阳绪命人牵了玄风来,赶着回去同沈汀年用晚膳,路上却碰上传令兵,带来了京中急报——康安帝病倒了。
康安帝身体一向不算康健,但是也没发过什么急病。
这骤然的病倒,蹊跷而莫测。偏偏在和谈处于僵局,对北荻分外不利的时候,在濮阳绪接近攻破北荻使团防御线,取得叛国贼名单的时候!
第三百二十章惊喜
沈汀年和卫初筠一道参加的婚宴是两人原先在凤来书院的同窗,后来断过一段时间联系,还是卫初筠来了北峰城又联系上的。
新郎新娘门当户对,俱是北地高门,男才女貌两情相悦,这桩婚事就搞的很是热闹,也很有排场,不提其他有头脸的宾客,沈汀年和卫初筠一出现,消息传开后,更多的人跑来凑热闹了,甭管有没有邀请,总不会把客人拦在门外。
迎亲队浩浩荡荡,红妆十里绵延,沿着主街而行时,两旁的屋舍都挂了红灯笼,这份喜庆是真的渲染的淋漓尽致,满城铺红。
“听他们说,每一户挂红灯的都可以领一两银子,靠主街的能拿五两……”
“琮王府怎么没挂?”
“哈,我倒是想,大哥不同意。”
琮王不喜奢华,稍微铺张浪费都是不高兴的。
卫初筠喜欢热闹,拉着沈汀年站在游廊处,看那边被拦在花墙外的迎亲队,新郎已经作了四五首催妆诗,还被要求当众舞剑,最后因为衣裳过分庄重束缚手脚,让家中小辈代为舞剑。
好歹封红给的多,没刁难太久就放进去了。
等一行人再过来的时候,新郎是抱着新娘的,离得近了,隐约还听见新娘同新郎拌嘴,说他没有规矩,跟抢人一样。
新郎一脸傻笑,还知道回嘴,自己的新娘怎么让旁人背,就该他抱的。
眼瞧着新娘手都伸出来揪新郎耳朵了,喜婆丫头们赶紧上前,推着两人走,囔囔着‘上花轿啦,新娘子上花轿咯’
沈汀年有一瞬恍惚,“你出嫁的时候也是这样热闹……”
卫初筠自然也记得,可看着神色有些怔忪的沈汀年,她笑容微顿,“怎么了?刚还好好的呢?”
“没什么,就是时间过得好快。”
卫初筠觉察到什么,笑着去牵她的手,“我们去吃酒,今天的席面保管是北峰城最好的……有些菜在府里都吃不到呢。”
哪里是吃不到,是琮王下了命令,为了她的身子,所有忌口的食材都不能出现。
两人到底没能好好吃一顿,才入座就有人巴巴的凑上来讨好,沈汀年不胜其烦,也不好发作,主家办喜事,客人都是带着笑,顾忌着有些情谊的同窗,卫初筠也忍了忍。
待到席散,濮阳绪来接人的时候,沈汀年和卫初筠手挽手也正出来了。
卫初筠不高兴的数落那些人没脸没皮,她夹个菜都要夸一句,听得人倒胃口,沈汀年心思不知道飞哪去了,下台阶没注意,身形不稳的趔趄了一下。
濮阳绪一下马就正好看见了,想也没想,上前便把她拦腰抱起。
卫初筠:“……”
也有些惊讶的沈汀年一时怔得都忘记身后还有个卫初筠呢,就搂着濮阳绪的脖子,温温柔柔的笑起来,“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濮阳绪也不多说,抱着人就走,“脚疼吗?”
沈汀年刚想摇头,然后想了想,总要让他多补偿补偿自己,便轻轻的嗯了一声。
“那先去医馆——”
“倒也不用。”
濮阳绪顿步。
沈汀年反应过来,脑袋埋在他脖颈处,轻声的撒娇:“但是还有些疼,就一点点,不能自己走路了。”
“……”
濮阳绪低头瞧着她耳朵都红了,轻笑了一声,沈汀年自己也没忍住笑,但是不想叫他看见,脸躲着,嘴角弯着。
呆在原地的卫初筠不开心了。
这份不开心在晚上见到琮王之后,就肃着脸不理他。
琮王进屋时,流水般的晚膳正在上桌,他原本也没有多想,以为是自己回来晚了的缘故。
等他换了一身衣服过来问她怎么不上桌吃饭,卫初筠哼了一声:“不吃了,饱着呢。”
“又吃糖吃多了?”琮王抬了抬手,既是他一个人吃,也吃不了太多,传膳的布菜的都齐齐退出去了。
卫初筠语塞。
然后气的脸都鼓起来了,她站起来,转头就往内室去,琮王不明所以,在先吃饭还是先去瞧瞧她之间犹豫了一瞬,脚不听使唤的转到了内室。
一进去就被迎面丢来的糖糕砸到,然后是各色糖纸包着的糖果,都是她藏着没吃的,这一生气竟全都找出来丢了。
见他进来了,卫初筠边丢糖砸他,边叭叭的骂他,也不算是骂,就是不高兴的数落。
“以前一两个月见不着,现在三五日的见不着……”
“得闲了也不晓得带我出去玩。”
“我巴巴的去军营找你,你还斥责我……”
“从来不会来接我,人家殿下再忙都晓得去接人。”
“又凶又没有情趣,走开……”
“唔唔——”
琮王听不下去了,猝不及防的掠近,堵住了她说个不停的小嘴。
天气热卫初筠身上只有薄薄两层衣衫不禁他的力道拉扯就碎了,没了遮拦之后,她羞的只会紧紧的贴着他,企图用他的身体遮?羞,殊不知是羊入虎口,遂了虎狼之心。
琮王目色沉沉,动了些情绪。
许是少年成名就是战功赫赫,杀名在外,所以没人敢在他跟前开玩笑,既敬他,又怕他,倒也忘了他还未到而立之年,也是血气方刚。
旁人不同他说那些男?女之事,他自己也没有机会去涉猎,久而久之,他确实十分的不懂……卫初筠说他没情趣,委实没有冤枉人。
可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就叫人羞恼了。
琮王一上头就捉着人欺负了一晚上。
到了三更,还在要水。
守夜的小徐姑娘心想自家小姐怕是又要几日不肯见人了。
第二日一早,琮王起了身,看着缩成一团熟睡的卫初筠,眸色温柔,随手抚着她脸颊,恋恋不舍。
但等到在议事厅见到濮阳绪,琮王若有所思。
公事议完,时间也不早了,琮王喊住要走的濮阳绪,“许久没有练手了,去演武场。”
这大太阳晒得,濮阳绪等走到演武场才从京城邸报的琐事中醒神,他抬眼扫了一圈,“算了吧,这天热的——喂,你来真的!”
他话没说完,琮王转着趁手的实木棒就打过来了。
这哪里是练手,分明是想要揍他!
外头盛传昱王英武神勇,若见到他被琮王追着打,大抵这名头就保不住了。
继康安帝病重的消息传扬开后,京城又传来:皇上下旨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这种命令岂能随意就下?要知道许多关押的罪犯都是作恶多端罪有应得之辈,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轻易下这种旨意。
广而告之的诏令上关于大赦的范围竟然涵盖了许多十恶不赦之人,连北荻的战犯克库汝都在其列。
克库汝是濮阳绪以身犯险追到天山才抓住的,也是因为他,北荻才会迅速求和,并派遣使臣来议和。
一时间,到处都是关于天子昏庸德不配位的言论。
数不清的士子们开始口诛笔伐当今世道,越来越多的人真正感觉到,朝廷是真的失去民心了!
那些寒窗苦读为了日后能匡扶明君造福百姓的士子都不愿意效力,都失去了信心,大周何谈未来?
濮阳绪和琮王都明白,京城局势比他们想象的还有恶劣,躲是躲不过了,总要人去处理。
这日晚上,沈汀年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一直动来动去,濮阳绪也无法安睡,他忽然捞着她的腰,箍在怀里,带着睡意问她:“怎么了?”
“你会回京吗?”
濮阳绪低哑的嗯了一声,没什么思考的回她:“快了。”
虽然在知道大赦天下的邸报时,沈汀年就猜到了,但是亲耳听到他要回京,还是莫名的失落。
人总是由奢入俭难,独占他的日子太好了,有时候好到她心生不安。
而他回了京,一切又生变数。
濮阳绪说要回京,自然是不容拖延,可真等要启程的时候却出了问题。
“真的?陈大夫诊过了?”
沈汀年点了点头,“陈大夫还没出府,现在应该还在给卫初筠请脉。”
濮阳绪仍处在惊愕之中,盯着她肚子好半天没回神。
难不成那些避子的法子都是骗人的……怎么这个当口,有了身孕。
沈汀年好似才发现他神情不对,“你……你竟不高兴吗?”
一年前那个因为她不肯生孩子发酒疯的人呢?
“高……高兴啊。”濮阳绪坐下来,握住她的手,眸光闪动,心中一时情绪复杂,最后才慢慢的溢出来喜悦。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他转首又看见屋里收整的行礼,渐渐冷静,“来人,传陈大夫过来。”
“等等,再去城里医馆请两位大夫来……”
一个陈大夫他还不放心,哪怕他知之甚少,也晓得女子怀孕前期是不宜奔波动弹的。
不多时,得了消息的卫初筠来了,陈大夫背着药箱也是脚步匆匆。
“脉象流利,如珠滚玉盘之状,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只月份尚小,宜居家安养……”
“忌口的单子老夫这有现成的。”
果不其然,无论濮阳绪问什么,大夫都应答如流,胎象很稳,没有什么问题,就是月份小,要在府里安胎,最好是这三个月都不出门。
送走大夫之后,卫初筠也没有逗留多久就走了,她是从琮王那得了口风的,知道濮阳绪不日要回京,如今沈汀年有了身孕,自然是不能随行了。
“不要乱动。”见沈汀年要起来,濮阳绪一个健步上前,把她抱起来,然后小心翼翼的走到内室,像放贵重物品一样轻轻的放在床榻上。
沈汀年搂着他的脖子,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濮阳绪揉了揉她的脑袋,再低头抵着她额头,鼻尖相触,低声道,“等我,等我来接你。”
第三百二十一章远隔
屋外的光透进来,还有些朦胧,沈汀年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她这两个月有些嗜睡,勉强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眼睛盯着她,手上却在悄悄穿衣服的濮阳绪。
不等她醒过神来,濮阳绪手撑着床,很自然的贴着她脸颊,吻了吻她。
沈汀年慢慢的闭上眼,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淡香,忍不住侧身往他怀里靠了靠,没一会儿又安心的睡过去了。
濮阳绪轻轻的抬起手肘,一点点挪开距离,手指眷恋的抚着她耳垂旁,“我会想你的,每一天。”
等天光越来越亮,已是不得不走,他最后俯身,在沈汀年唇角落下星星点点的温柔的轻吻。
……
濮阳绪离开半个月后,沈汀年身子怀满三个月,稳妥了,不再被局限活动范围。
琮王府里什么补品都有,加上濮阳绪吩咐人收罗的燕窝人参鹿茸什么的,每日流水似的送进来,沈汀年自己不想吃,身边却一堆人伺候着,劝诫她怀孩子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素来听她话的卫初筠都开始督促她每日饮食。
日子过得慢了,沈汀年也能耐下性子,不仅足不出户,还找来许多安胎养孩子的书籍看。
卫初筠怕她无聊,好几次都要带她出门,又或是找了戏班子进府唱戏,但是沈汀年总找借口推脱。
察觉到她的郁闷不解,琮王告诉她,沈汀年同她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也是掰碎了告诉她。
琮王府人口简单,琮王洁身自好,身边除了卫初筠,没有其他人,若是她怀了孩子,什么都不用提防。
可沈汀年不一样,她要提防的人太多了。
其实自从她怀孕以来,卫初筠把自己的乳母徐嬷嬷都拨给她身边伺候,为这事她还怕琮王不高兴,选择了先斩后奏,可最后琮王并没有过问这件事。
从京城寄到北峰城的信件一日多过一日,濮阳绪每一封信都要问上好几遍饮食可好,睡觉可安稳……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写满了五页纸,沈汀年接到信,都会遣散侍奉的侍女嬷嬷,然后细细的读一遍,好教肚子里的孩子听见,来自远方的牵挂。
濮阳绪走的时候还是暑热天,沈汀年整理装信的匣子到第五个的时候,日子也进入了冬天。
北峰城是没有秋天的,也可以说太短,短的人还没有回过神,就已经天寒地冻,开始下起来鹅毛大雪。
很快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城里却依旧热闹的很,日日有人扫雪。
碎燕和寒莓菁菁菲菲就是赶着大雪封路前来的北峰城。
不仅大雪厚,就是北风,刮起来也比京城要凌厉。
沈汀年也害口了一段日子,什么都吃不下,下巴尖都瘦出来了,急得卫初筠都跟着瘦了许多,眼下好转回来了,又有了碎燕等人更为细致的伺候,渐渐养回来了一些肉。
这日沈汀年在饮用了半碗酸梅汤后,又是胃口大开,午食吃的八分饱,嘴巴还在馋,她喜欢上吃酸的,但是与碎燕等人一同来北峰城的汪御医给她开了禁忌口的单子,不宜过度饮用酸甜之物。
碎燕谨遵御医所嘱,也怕她积食,不管什么吃食都是小碟子装满,吃完了就不会上第二回。
暖阁里很舒服,烧着炕,只在门口的角落放了一个炭盆,怕放多了呛到她,沈汀年窝在炕上,一点也感受不到外头的寒风刺骨。
卫初筠来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扑上来摸她的肚子,碎燕放下手里的活,腾出地方来,方便她爬上炕床。
碎燕她们几个都喜欢卫初筠,可能是沈汀年住在琮王府的缘故,她这段日子身体越发的好,一次没有发过病,肌肤白里透红,眼神单纯不愁事。
谁不喜欢这样的人呢。
沈汀年半躺着看书,肚子高高的隆起,任凭卫初筠的小手摸个不停,一边回她的话,无外乎今日孩子踢了几次,夜间腿有也没有抽筋。
可以说除了沈汀年自己,还有那远在千里外的某人,卫初筠是最喜欢她肚子里的小家伙的,从平坦坦摸到现在会蹬腿打招呼,先前沈汀年回信里同濮阳绪提到这件事,可把他嫉妒坏了,还背着她给琮王写了信,希望他能管好自己的王妃,少去摸他家的孩子。
这信被卫初筠瞧见,立马跑到沈汀年这告状,扬言等孩子出生了要成为第一个抱孩子的人,叫他嫉妒去吧!
当时沈汀年笑的答应她,可夜深梦醒时,她也怅然,孩子出生……他大抵是见不到了。
京城的邸报她也是日日跟进,晓得朝堂局势水深火热,康安帝病的蹊跷,时而反复,御医束手无策,濮阳绪一面侍疾,一面监国,失了民心的朝堂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现就日益好转,反而那些陈年旧疴齐齐爆发,那蛰伏的多方势力纷纷趁乱搅混水……每日光要处理奏折都得到子时,还要分心来抽丝剥茧的揪出北荻买通的奸细。
“年年,我也想有宝宝呢。”
沈汀年一愣,不知卫初筠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嗯……琮王怎么说?你想要孩子,他会同意吗?”
卫初筠歪着头笑,有些不好意思,“大哥答应的,就是……我身子不好,可能很难怀上。”
也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若是她没记错,卫初筠现在在用的补气汤里添了些药材,是有避子效用的。
这个事情她发现的时候就去问过濮阳绪,他说是琮王的意思,沈汀年也就不好过问了。
眼下看卫初筠这样子,十之八九是不知情的。
沈汀年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抚道,“你身子还需再养养,等彻底好了,孩子也会有的。”
“嗯。我晓得的。”卫初筠未出嫁的时候被家里照顾的极好,吃穿都是紧着她用最好的,丁点事不愁,嫁到琮王府,实属高嫁,随便一块帕子都用的烟霞贡缎,更别提其他的。
相比她日子过的舒坦惬意,沈汀年都要逊色一筹。
……
“你听说了吗?京城那边出了事,昱王……他不知怎么突然在朝会上晕倒……听说磕的一头血。”
“好像磕到脑袋,一直没有醒?”
因这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消息封锁不住,很快就传扬开,昱王的声名本就响亮,与他相关的事情不用传都备受关注,更别提这般大的事情。
得知这消息时,沈汀年刚给肚子的小家伙读完收到的信,碎燕手里正拿着一根比孩童手臂还粗的满身长须的山参交代菲菲让厨房如何炖。
满屋子的人突然就安静下来。
沈汀年怔了一怔,然后把信折好,一手搭在炕上桌几上,一手摸着肚子,如今是穿了冬衣都遮盖不住已经显怀的肚子,“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传话的是琮王府的侍女,在碎燕四人没来时,贴身伺候过沈汀年,现在因为跟前的人足够多,被指派到进出传话,跑跑腿。
“主子……”碎燕劝解的话还没开始说,沈汀年就抬了抬手,示意她们都不要说话。
不管消息真假,沈汀年都有些心梗。
濮阳绪回京之后,她刻意的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努力的放宽心,想着肚子里的孩子……可总有人不想她日子好过。
九月的时候她收到过一封掺在濮阳绪给她的信件里无署名的信,信中写了一桩事,康安帝病好时说要给昱王册封昱王妃,按照惯例册原先的太孙妃赵氏,但是昱王并没有同意,而忤逆康安帝的代价就是被对方罚了五十军棍……行刑的人是康安帝的人,没有放半点水。
大抵是人在病时格外的小心眼,康安帝病发的时候失了理智会砸东西,昱王的不听话让他非常的生气,已经在发病的时候砸到他好几次。
就这么一桩事情让沈汀年整整两个月没有好胃口,若不是琮王怕卫初筠跟着瘦下去,费了一番功夫找人配了开解胃口的酸梅汤,她的害口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好转。
收到匿名信的事情沈汀年没有同濮阳绪说起,于是在入冬的时候又收到一封。
这次说的事情是濮阳绪收了一位宫女子,信中详细解说了这位宫女子原本是奉茶宫女,她在茶里下了一味无解的药,服了这药的男人若是什么都不做,会暴毙而亡。
自然女子也是如此,受了药控制的人为了活命都没得选择,那写信之人还如此劝解她,昱王也是忍到极致的,而想来收一位宫女子并不会影响什么如此云云……
这两封信被沈汀年另外收拢在匣子里,她大概猜到是哪几个人,只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将写信之人确定下来。
第二日,沈汀年在汪太医请了平安脉之后,熬好的汤却有些喝不下去,她看着窗外的景色,抱着手炉默不作声。
碎燕她们都不敢多劝,怕更惹她烦心。
到午时,用了饭,沈汀年主动问她们,今日的信可到了。
碎燕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那就是,没有。
沈汀年默了半响,没再问了。
每日午后是她给肚子里的孩子读信的时间,因着脚踝浮肿,她现在行动也不方便,只好让碎燕去匣子里取了一封早几个月的信。
读着读着,肚子里的动静就越来越多,拳打脚踢的……沈汀年叹了口气,“连你都这般难糊弄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凛冬
腊月气温骤降,京城迎来了第一场雪,还是鹅毛大雪,一夜过去,满城覆白。常言道,瑞雪兆丰年,人人都觉得冬天不下雪就不是冬天。
所有人都以为昱王磕伤了脑袋也不至于醒不过来,可他就是好几日都没有睁开眼。
御医们慌了,琢磨不出昱王昏迷不醒的缘由。
没出几日,迟迟不见昱王临朝,关于康安帝病危,昱王也命在旦夕的消息就流传开了。
一开始没人信,可事实总不会骗人,一日又一日的见不到昱王的面,谣言就愈演愈烈,甚嚣尘上。
等到昱王昏迷十日了,恐慌渐起,百官、百姓之中拥护昱王的人心惶惶,尤其这个时候禁卫军统领束泰加强了内宫巡逻,抓捕了许多散步谣言的,京都府衙也开始行动,增派巡逻士兵,全城戒严。
如今能入乾清宫探视的只有参政知事、枢密使和六部尚书大人,众人自然会向他们打听,可他们总一脸凝重,缄默不言,还有问宫廷内侍官们的,只是这些内侍们言辞含糊不清,问多了就一副惶恐不已的样子。
安王府。
这一日,府内幕僚们聚集在书房,各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安王本人倒是没有那么激动,反而有股大事即成的不踏实。
“王爷,药引已下,自然是不容回头,如今昱王病发,实乃天赐良机,万不可错过。”
“是啊,皇上病重,已是奄奄一息,若是不趁此机会除掉昱王……”
“或将功亏一篑。”
安王坐在桌后,面露迟疑,幕僚们也没有过度逼迫,一直以来这位主子虽然阴沉不定,可大事上却分外拎得清,没有干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可本王始终觉得他不是会为色所动的人,宫中那枚棋子至今下落不明。”
“王爷,不管棋子下落,他亲口饮下的那杯茶,你是在乾清宫看见的。”幕僚吴先生是献策毒杀昱王的人,所以在安王举棋不定,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谋略成功的时候,心里是有些介怀的,他们为了成事,豁出性命日夜筹谋,眼下时机已到,安王却不敢踏出那一步。
“暗棋在宫中静待十三年,才引得昱王等人信任,王爷,若还是有所怀疑,”吴先生话音一顿,咬牙道,“在下曾有一好友精通医术,他是云游闲散之人,眼下他正巧在京城,若是我求他去为昱王看诊,或可一窥究竟。”
“如此甚好!”安王抚掌而起,“我来安排他入宫,以为父皇看诊的名义,到时候再想办法引荐给方院首。”
吴先生眸光微闪,笑而不语,起身行了一礼。
其他人也都神色松快,开始畅谈成事细节。
皇宫里被束泰防的跟铁桶一样,这也是为什么先前濮阳绪在北峰城待那么久都不怕出事的缘故,他手握龙符,天下兵马皆为他掌控,与北荻一战,不仅立下赫赫战功,也收获了民心,可以直言,康安帝驾崩,他登基才是众望所归,顺理成章。
安王急,北荻那边安插的奸细也急,还有没有揪出来的西戎势力,又或是大周少数权贵,他们并不喜欢一个年轻的,羽翼丰满的不受掌控甚至性格强势的帝王。
吴先生把好友送到安王府,由安王带进宫之后,便穿上准备好的衣袍,坦然的在家中饮茶,若是赢了,便不负半生隐忍蛰伏。
随着安王进宫,暗流涌动,京中原先一反常态拥护康安帝的某些官员也在行动,他们暗暗的联合起来,商议着康安帝是没有指望了,是时候推出一位新的合他们意的皇帝了。
他们把主意打到了今年冬天才回京的庆王头上,于是庆王府门庭突然之间就热闹了许多。
安王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康安帝竟然又醒了,他得知昱王昏迷的消息,出乎意料的气怒,把太医院骂的狗血淋头。
安王带着人进去请诊,只介绍了几句就被康安帝打断,“你领着他去敏毓殿给昱王看诊,昱王昏迷了十多日,这群无能庸医全是废物。”
安王不可抑止的激动起来,但是他惯会隐忍,面上流露出伤怀,似乎也忧心昱王伤势,“儿臣这便去看看大哥。”
与先前迥异的是,越靠近敏毓殿,越是人少,只有全副武装的侍卫,三步一岗,别说人,蚊子都飞不进去。
入殿之前,领头的侍卫对他们进行了搜身,安王身上没有带什么东西,自然放行,而他领来的人却被拦住了。
安王道:“这位是牛大夫,奉皇上口谕为昱王看诊,药箱里的东西都是治病看诊要用的。”
“殿下有令,利器不得入内——”
“交给咱家拿着,安王这边请。”徐肆从殿内出来,语气平常,面色憔悴,眼底还有疲惫的青黑,安王瞧见他,神色稍霁,也没把侍卫的拦阻放在心上。
寝宫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香,并不是康安帝寝宫里的那种闻着发苦的药味。
重重帷幔阻扰了视线,安王只能隐约看见有人躺在床上,他想近前去,却被面色不太好的束泰拦了下,“王爷留步,看诊只需大夫一人。”
安王神色微变,袖中拳头握紧了,“也罢,束统领可真衷心。”
这种护主的狗最讨人厌了,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策反不了。
束泰仿若听不出他言语讽刺,只目光沉沉的盯着身形精瘦、面容普通的牛大夫。
后者整了整衣袖,谨慎的走近床前。
守在床边的还有陈落等三位内侍官,每一个人都紧盯着他。
氛围凝重,压力巨大的牛大夫本能的屏气凝神,他小心的伸出手去把床上男人的脉。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细细察看对方的容貌,即便是病中,这个男人也是天之骄子,长相俊美,只是比他所见的画像要柔和许多,大抵是他闭着眼安睡,软化了硬朗的面容。
真的是昱王本王……他收了手,朝着陈落等人道,“还需察看昱王双目,磕伤的头部情况。”
陈落没有犹豫的点了头,还主动为他腾出了位置,方便他靠近床头察看昱王绑着纱布的脑袋。
牛大夫主动撩起了袖子,露出细长的手腕,他的一双手曝露在众人视野,干干净净,只是在指头按在床上之人的额上时,两指之间多了一枚跟头发丝差不多的细针。
牛大夫眼睛都不眨一下,心跳如雷。
大业将成,功载史册!
……
北峰城的寒冬是沈汀年从未感受过的,她日日在暖炕上,并不晓得外头多冷,只是从进入腊月,驿站就不再送信了。
“主子,驿站那边传话说,之后要送信出去也得到年后,他们不再来各处收信,也不会接到京城那边来信……”
“每年到了这最冷的时候,除了战报,北境也不会给京城递折子了。”
不说驿站的人抵抗不住北边的寒风刺骨,风雪如刀,而是马也扛不住,据说来回一趟京城,要跑死七八匹马。
菁菁禀话的时候还着重说了下见到驿站的士兵裹着冬衣被冻得瑟瑟发抖,糊在脸上的雪都不会化成水。
沈汀年与京城的信件都是走的常规家书渠道,她捏着手里头送不出去的数封信,轻轻叹了口气,“早知道上一次那封信就不写了。”
寒莓菁菁菲菲三人都没有听明白这句话,但是碎燕听懂了,那日是她伺候研磨,沈汀年写了有史以来最简短的一封信,只寥寥几句。
既没过问那些谣言,也没有问他何时来接她,而是说肚里的孩子闹腾的厉害,是个不体贴人的小家伙。
这个小家伙还有三个月就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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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阳绪在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领着几个孩子在山溪里游泳,孩子们的嬉闹太真实了,他实在是分辨不清虚幻与真实。
好梦不愿醒。
再次有了意识时,呼吸都分外的沉重,他听见嘈杂的声响,跪在床前的陈落低声的同他说话,虽大部分听的头疼,可主要意思也不难理解。
安王逼宫,康安帝不肯写诏书,发病时要杀安王,没能成功,当场暴毙了。
百官哗然。
逼宫造反的人是没办法得到他们拥护的,安王闹这么一出,反倒给了有心人机会,他们在朝堂上振臂高呼要拥立庆王。
到这个时候,就没有什么藏着掖着了,什么党派的人做什么事情,暴露的干干净净。
垂拱殿,剑拔弩张。
“国不可一日无君,王大人不认安王,那是要认谁?”
“论安抚民心,匡扶社稷,庆王有何不可!”
“庆王软弱,不配为君。”有人直言不讳。
也有人气的脸红脖子粗:“我等绝不会认弑君篡位之徒……”
在群臣面前,御史台的人并未表态支持,反而是哪一方占了优势,他们就会有人冒出来挑刺,矛盾挑起来了,这些官员们吵起来跟市井泼妇没有什么区别。
“韩大人,这么吵下去也无济于事,不如由你来说,是安王还是庆王?”
此话一出,陆陆续续有人附和,参政知事韩平是三朝元老,他与枢密使赵襄一直站在另一边,看着群臣辩驳未出一言。
“我心中明君,唯有一人。”
韩平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垂拱殿内为之沉默。
“昱王已经死了。”群臣中有人冷笑起来。
三日前,昱王于昏迷中遇刺,不治而亡,这事是安王亲眼目睹的。
除了韩平和赵襄之外,御史台和六部的许多年轻官员都是脸色铁青,瞪向那说话的人。
“你们若还不愿意相信,不如现在就去敏毓殿看看——”
“倒也不必。”濮阳绪低沉的声音在宫殿之中响起,“我自己来了。”
闻声者齐齐色变,他们惊愕的看向殿门口。
濮阳绪由陈落扶着,走进来,外头的雪光映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熠熠生辉的眸。
“臣韩平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赵襄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韩平赵襄为中心周围的臣子俱是面色惨白,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濮阳绪抵拳轻咳,身姿瘦削,还带着满身药香,却居高临下。
“平身。”
第三百二十三章春来
濮阳绪许久没生病了,爬了两回天山都没有病,这一次却高烧了好几日,如今醒过来,咳嗽声断断续续,他推开端上来的汤饮,看着下方眼神流露出惊恐的安王,另一个被反绑着的吴先生倒是分外冷静。
他看着吴先生的面相,缓缓笑了,“狼顾之相,不亏是北荻潜伏大周的暗探之首。”
安王闻言倏尔转头看向吴先生,见他并无异色,顿时面色惨白,眼里已有绝望之色。
自古有云成王败寇,可没有人能真正坦然面对失败,从容赴死,至少安王还做不到,他不过才二十岁!
濮阳绪脸上少了些气血,身上散发着药味,可刚才在垂拱殿他就是这般轻描淡写的处置了近半数朝臣,无论那些人怎么磕头求饶,怎么认错,他只一句:“有些错饶的,有些错饶不得。”
他不会饶了自己,安王很清楚。
所有拥护他的人都被禁卫军拿下,吴先生暗中策反的人也被精准的抓捕入狱,而那些想要拥立庆王的官员虽然没有第一时间被处置,可个个都吓破了胆,磕磕绊绊的认罪求饶,有的甚至直接晕过去了。
濮阳绪还未正式登基,在垂拱殿颁布的旨意也是草拟加口谕,在陈落宣读安王等人所犯罪行后,没有人提出异议,反而随着他的出现,笼罩在皇宫一年之久的不安和恐慌逐渐趋于平静。
他终于成了万民之主。
“吴前,朕耐心有限,也不同你弯弯绕绕,”濮阳绪现在还肯见他们,不过是怕北荻六皇子提供的名单有遗漏,准备从吴前的口中套取一些消息,“大周和北荻和谈已成定局,你就是万般不甘心也改变不了。”
“北荻暗探名单就是和谈条件。”
吴前一直冷静的视死如归的面色到底是变了。
“现在你有一个谈条件的机会,只要你默写出的名单与朕手里的这份对的上,毫无二致。”
陈落端着一银制托盘走近,上面放着一本册子。
吴前死死的盯着那本册子,还是不发一言。
“看来你是不愿意了。”濮阳绪轻咳了一声,“来人。”
束泰从殿外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位禁卫军,各个面容肃杀,还带着血腥气,俨然是刚处置了不少反贼奸细。
“带他下去观刑,照着名单上的排序一个个杀,杀到他愿意开口为止。”
他话音一落,吴前的呼吸,已经粗重了起来。
真的有名单……他们真的成为了弃子。
被束泰拖着下去的时候他眼睛一直看向濮阳绪,后者站起身,慢慢悠悠走到安王面前,当着他的面抽出旁边站立的禁军腰间佩刀,但是他的视线很快殿门遮拦住了。
安王瞪大了眼睛,也捏紧了拳头,他努力的压下恐惧,还有滔天的悔意,从懂事起他就一直不肯认命,凭什么他要屈居人下?凭什么他就样样不如濮阳绪?凭什么……“是我害死了父皇,你要杀就杀吧。”
濮阳绪倏尔一挥手,刀光划过安王的眼前,他霎时面色狰狞,大叫着往后倒。
散发着寒光的刀锋就在他鼻息近处,一缕碎发飘然落地,劫后余生的安王整个人都在哆嗦。
他抬头看向执刀者。
濮阳绪的胸口剧烈起伏,眼底涌动着恨意和怒火。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他是真的想要杀了安王。
可最后他还是收了刀。
禁军上前把安王带下去,殿内也彻底安静下来。
濮阳绪脱力的坐回椅子上,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要写信。
“陈落……研磨,我要写信。”
陈落看他起身的太急又一头栽回去,吓得扑上来扶他,“殿……皇上!”
一着急差点喊错了,连他都还没醒过神来,濮阳绪已是九五之尊。
濮阳绪硬要写信,他们也没有办法,笔墨纸砚备全,他拿起笔的时候大脑空白,许是精神疲惫所致。
半响,他沾了沾墨,只写了一行字就要停下来,以防字体歪斜,又或是笔锋无力被看信的人瞧出来。
“皇上,北境大雪封路,除了八百里加急战报,寻常书信送不过去……”陈落看着地上写废了的一张又一张上好的宣纸,欲言又止,“最早也得到年后……”
濮阳绪手上一顿,他放下笔,愣了一下神,才问道,“我上一次收到信是什么时候?”
尚未适应自己身份改变的濮阳绪,脑子里只惦记着写信。
这事陈落还记得,他飞快的从御案上一堆折子里找出一封信,递给濮阳绪。
一看还没拆封,摸在手里也是薄薄的,濮阳绪心里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打开抽出来只有一张纸,入目所见也只三行字。
濮阳绪觉得脑袋疼,是磕伤的伤口裂开了吗?怎么疼起来还牵连到心口上去……
他上次寄过去的信足足有九页纸,沈汀年怎么会回这么简短?
是孩子太闹腾了她心情不好?不会是生气了吧。
越想越是心里焦灼,濮阳绪眉头深深的皱起来,他眉目压抑的吩咐陈落去取装信的匣子。
沈汀年寄给他的回信虽然数目上远远不及他寄过去的,但也积攒了二十多封,每一封都会回他的问题,也都是报喜不报忧,提及孕中害口也只一两句,但是琮王在信中说过,沈汀年偶有抑郁寡欢,每逢收信会喜形于色。
为了这句话他恨不得日日写一封信送去。
濮阳绪为了让琮王多给他说说沈汀年的情况,特别吩咐了驿站的人上琮王府收信一定要找琮王取信,有好几回琮王都是被驿站的人等着现写的。
把厚着脸皮强要琮王写的三十多封信摊开了在案上,濮阳绪忍着头疼,一份份察看,被陈落做主喊来的御医小心谨慎的在他身侧揭开他脑袋上的纱布,伤口没有完全愈合,混杂着药粉和血渍的纱布揭下来,重新换上了新的。
这过程中濮阳绪专心的看信,还真叫他看出了问题。
“九月,内子从沈氏那回来,心情沮丧,言及沈氏食欲骤降。”
“之后数日,成日无笑。”
九月份发生了什么……濮阳绪支着下颚想了想,他挨罚了,康安帝非要给他封妃,还硬塞了几个女人到敏毓殿。
他又往下翻了翻,原先只关注沈汀年每日做了什么,身体如何,如今从另一个角度去看,才惊觉,自他离开北峰城,沈汀年无一日真正开怀。
他翻遍了匣子,还拿了沈汀年的回信对比,确实在九月份的时候沈汀年的回信重点不再言及自身,反而多提了些其他事情。
零零碎碎的那些原本让他觉得沈汀年安心养胎心无旁骛的事情,这一份份因为远隔千里而变得珍贵的书信,让他满腔的思念为之纾解……现在却叫濮阳绪如蚁噬心,思念带来的痛苦算什么,这一刻的幡然醒悟,才真的叫他难受万分。
濮阳绪越想脸色越难看,有人背着他给沈汀年传了消息,事关他在京城,在宫里的举动。
是谁?
二月的柳枝刚刚冒出嫩芽尖儿,寒风中的迎春花还没开。
越临近生产,沈汀年自己越是没什么紧张感,用了饭,又睡了一会儿,精神奕奕的起了床,要到院里走走。
碎燕等人如临大敌,提前清理了路面,又在院内布置好软椅案牍,还让找好的产婆和医女都在旁边待命。
“这么兴师动众,还有一个月呢。”沈汀年慢悠悠的走着,为了让她赏景,琮王府的花草都是直接从花市上搬来的,那里有北峰城唯一就是冬天也能养出花来的花房。
看着新鲜艳丽的花花草草,沈汀年来了兴致,坐在软椅上,拿起了画笔,早就铺陈好的画卷很快就多了一副庭院风景。
只有认真画画的时候,沈汀年才心无旁骛。
正要收手时,她觉得身边过分安静,正要抬头,却有一只手盖过来,蒙住了她的眼睛。
“是我。”
身后之人,声音喑哑,她视线受阻,却灵敏的嗅到了满满的风尘味和一丝血腥气。
沈汀年呼吸都乱了,盖着她眼皮的手,很烫,而她的眼皮也热,有眼泪不受控的溢出来。
“年年……”一手撑着椅背,头凑到她颊边的人,气息也衮烫,“我现在亲你,但是你不能看我——”
从京城到北峰城,花了十七天,他跑死了六匹马,大腿上的肉都磨烂了,脸上胡子拉碴,即便是容貌出众如他,也有觉得自己丑的时候。
丑的怕吓到沈汀年,吓到她肚子里小家伙。
第三百二十四章无恙
“我不看你……”
沈汀年终于说话了,她的呼吸开始喘起来,白皙的脖颈扬起,仿若山间野鹿修长漂亮,不停溢出来的泪水在她脸颊滑落至颈项,濮阳绪清晰的感受到手心里长睫扑闪,又软又轻,脆弱而美丽,让他多一分力气都不敢用。
从院中树梢斜射而下的阳光,落在沈汀年毫无瑕疵的脸上,她的唇色因为抿动看起来越发的红艳。
濮阳绪撑着椅背的手挪到她后脑勺,稍稍用力往上托,同时如愿以偿的贴上了沈汀年的唇。
沈汀年那自怀孕以来本能的护着肚子的双手第一次不受控制的离开,她抬起手反抱住他的头,手指摩挲着他的头顶、侧耳、脸颊,来回的描摹……
风吹着脸上干涸的泪痕凉凉的,而他的唇瓣衮烫,沈汀年整个身体都颤起来了,紧闭双目本该眼前一片黑,但是她感觉有烟花炸开了,砰砰砰的驱散了黑暗。
濮阳绪碾着她的唇瓣先蹭了蹭,怕她承受不住太剧烈,动作轻缓,沈汀年手指紧绷的不小心抓紧了他的耳朵,她脑袋想往后躲,濮阳绪追着压下来。
沈汀年终于受不了,软绵绵的拍打他的肩膀,濮阳绪慢慢的停下来,松开她的唇,挪开些距离,这一撤开,低头看了看,才惊觉自己,亲的过火了。
沈汀年大口大口的喘气,面红耳赤,又被他捂着眼睛……濮阳绪不敢再看下去,狼狈的挪开视线,看到案牍上的茶,立马探身端过来,“要……要喝茶吗?”
“要。”沈汀年慢慢的平复紊乱的呼吸,在他手撤开后,脑袋直接往后抵着他胸口,都没力气抬头,过于剧烈的刺激让沈汀年有些心悸。
濮阳绪喂她喝完了一整杯茶水,一只手还是不放开沈汀年的眼睛,“我想你想的太难受了,才会……控制不住。”
“我知道……”沈汀年凭着感觉摩挲到他的脸,手指刮过他的下巴,确实扎手,又一点点往上,鼻子,眼睛,眉毛……继续往上,半响终于摸到了一处硬块,是伤口愈合结的痂,“你低头。”
她想看看。
濮阳绪却不肯,“现在不行,不能让你看到我。”
沈汀年脸上出现浅浅的无奈的笑,他何时这般在意外貌了。
怕她继续纠缠着要看,濮阳绪伸手去摸她的肚子,隔着糅软的绸缎,他也不敢使劲,但是手指不知觉的摁了摁,硬绑绑的,“好大,好石更——”
说完觉得有点不对,他忙找补道,“我是说肚子比我想的大好多……”
沈汀年笑出声,“是比寻常孕妇的大了些,可能会生出来个胖子。”
“胖小子倒无所谓,胖丫头就……”濮阳绪想了一下,长得像沈汀年的小小丫头胖乎乎的,这也挺……可爱的,“也不是不行吧。”
他贴着沈汀年肚皮的手掌还是很烫,却熨帖的她很舒服,很安心。
濮阳绪盯着她圆滚滚的肚子,再疲惫的身体也软下来,一颗心被化成了水。笑意在眼底涌上来,脸上的笑容越放越大,也越看越傻。
“嘿嘿……”
沈汀年没瞧见他的傻笑,但听着声音,也笑了。
阳光落了满地。
真是个春光大好的日子。
……
沈汀年睡着后,濮阳绪把她抱回了房,小心的放在了床上,这短短的一段路,他走出一头汗,分量太重了。
碎燕替沈汀年脱了鞋,取了她头上简单的几样头饰,然后才轻手轻脚的出去。
濮阳绪站在床边看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去。
等再回来,衣裳换了,头发洗了,胡子也刮干净了,清清爽爽,俊美无双,只要忽略那眼底青黑的一圈。
濮阳绪爬上广木没着急补觉,先近距离看着沈汀年的睡颜,摸了摸她的脸,捏了捏她的手,然后突然想起她在信中提到过的行动不便,脚踝浮肿。
他坐起来,掀起被角,看见他曾经无数次拂弄的那双玉足,确实肿着,都说怀孩子不容易,生孩子更是鬼门关前走一遭……濮阳绪满心的喜悦稍稍冲淡,以前的他怎么会因为她不肯给自己生孩子生气?
若是还有选择的机会,能让她不受这苦,孩子也可以从宗室里挑几个养。
濮阳绪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身体撑到了极限,困意疲乏攻陷了他,再舍不得睡也睡着了。
沈汀年一觉好眠到昏黄,从梦里悠悠转醒,腰间搭了一只手,她愣了一会儿,转过头去看。
不是梦。
睡得正沉的男人呼吸绵长,胸口微微起伏,她静静的听了一会儿,才轻扣床沿,等碎燕进来扶她下床。
肚子大起来之后她躺久了会腰酸,所以夜间也总会醒,白天补觉也不会睡太久。
很快她就在坐在床边,看着床上人,吃了一碗燕窝羹,还悄悄给他结痂的伤口涂抹了祛疤的药膏……即便这样了,人还是没醒。
后来她找卫初筠帮忙打听,才晓得他日夜不停的赶了十七日,怕晚了赶不上她生产……明明还有一个月时间呢,虽然也有很多早产的孕妇。
“皇上肯定是封了口,跟着他来的人都不肯说实话,但是这事瞒不住大哥,他派人去沿途驿站一打听就知道了,皇上为了赶路只在驿站换马,过而不入……”
“哎,我原先就晓得皇上对你好,如今看来,真的是……也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好的沈汀年都没办法继续生气了。
天下大定,元禧帝新年登基不过月余,就马不停蹄的去了北峰城,原本要致仕的韩相被他再三请求着继续顶半年,在给枢密使赵襄厚赏的同时没有再加封,然后擢升了江科、沈河等人,也提拔了一批六部底层官员,如户部的邱恒,直接官升三级,一朝成了户部尚书,兵部的南健,以病弱之躯荣升兵部侍郎,揽大周兵器督造之权……如此等等,最让一干人等吃惊的是对安王、庆王的处置。
安王被贬为庶民后,没有关押,而是放出来了,但是他终身不能入京,同时身边会跟着一支监军,无论他去到哪里,做什么,这支监军都会日夜监管他,直到他死去的那日。
而庆王被剥夺了原先的封地,至此不再享有王爵待遇,被遣送到蜀地,无诏不能离开。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场风暴彻底过去时,元禧帝又诏回了年少就离宫游历,成年后在江南封地就从不曾回京的平王。
然后这位低调的只想当个闲散王爷的青年被委以重任,入朝听政,代理监国。
半点政事不懂的平王被文武百官日夜磋磨,各种調教,挥一挥衣袖就蹿到北峰城去的元禧帝接到京城送来的第一份奏折,就是平王的,一口一个‘皇兄害我’‘我命不久矣’……可装病什么的如何能瞒得过御医?
睡饱吃好抱着沈汀年的濮阳绪指尖一挑,就合上了折子,眼里笑意不减,同为濮阳氏,谁准你就能过舒服日子了?那些个心眼不正的该整整,该打打,这心思正的就得拉出来用用。
看看人家琮王……濮阳绪转过头来,“我听说皇叔最近在筹建山庄?”
“什么山庄,那是书院,”沈汀年吃不下了,把拨开皮的果肉喂到他嘴里,酸的濮阳绪龇牙咧嘴,囫囵的咽下去了,“卫初筠说琮王要建北境最大最好的一座书院,叫北山书院。”
北峰城是琮王的封地,原先他还是常驻京城,只每年巡防才会来北境,如今濮阳绪登基,京城用不着他,反而是战后的北地更需要一位治理者,这片贫瘠苦寒的地方,需要有人来改变。
濮阳绪若有所思,他想起了幼时在尚书房听课,授课的太傅问众人长大后的志向,他记不清旁人说了什么,但是琮王说长大后想当教书先生,当时满堂哄笑,没人把他的话当真。
后来北荻数次违反盟约侵扰北境百姓,西南也总有匪患,好武逞能的仁武帝最爱御驾亲征,在一次出京途中遇袭,尚且只有七八岁的濮阳绪险些被贼子掠走……那次之后,琮王自请进入军营,孤身去了北峰城,从此,弃笔从戎,成了声威赫赫的北境琮王!
“想什么呢?眉头皱成这样。”沈汀年伸手抚平他的眉头,她刚洗过手,指尖凉凉的,濮阳绪从回忆中抽离,抬手握住她的手,拢在两手间,焐热。
“想起些旧事。”他叹了口气,“本来皇叔丢下一堆事跑去北山说什么要亲自督建书院我是不高兴的……”
现在,算了,就当还债吧。
再说他现在成日里黏着沈汀年,不时摸摸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也没别的事情,等沈汀年午歇,他就在旁边守着,一面处理京城送来的政务,还有北峰城的军务。
小日子过得平静幸福,很快就进入了三月。
每日濮阳绪都要牵着沈汀年在庭院,琮王府后花园散步,还有陪她给肚子里的小崽子读书。
是的,他来了之后,没有了信读,就由他亲自来给小崽子念书,他喜欢对着沈汀年的肚子唤对方小崽子,每每都惹得对方拳打脚踢,却乐此不疲。
第三百二十五章争宠
“你的手不要动来动去,碍着我做事了。”
濮阳绪抱着她腰间的手不动了,宽敞的软床上,他靠着垫子,沈汀年靠在他怀里,“我也要你亲手做的衣服。”
“拿去穿吧。”沈汀年把手里做好的小衣服往他身上比划,笑的整个人都在抖。
濮阳绪看着小小的一块布料,他把手穿进去,动了动,“这也太小了。”
“你以为孩子多大,就你半截手臂那么长……”
濮阳绪想象了一下,把衣服还给她,“我不管,小崽子有的,我也要有。”
沈汀年的女红一直上不来台面,以前练习给他做香囊,手指头都戳烂了,如今学着做了几件孩子的小衣,也是碎燕她们做好了模子的基础上加工,哪里能做得出来大人的衣服。
“那就让绣娘她们做几身。”
“我要你亲手做的。”
“多大的人了跟孩子争……”
沈汀年话说一半就被濮阳绪握住了手,取下了针线,“时间到了,今天已经做了半个时辰了,开始休息。”
“还早呢。”沈汀年还想拿回来,就被濮阳绪放倒在床上,他给她塞好枕头,“做那个太费眼睛了,你看眼睛都红了。”
沈汀年争不过他,只好半躺着,半闭上了眼睛。
濮阳绪抚着她肚子,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嗯?”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好想他马上生出来,然后我就带他骑马,射箭……”
沈汀年笑了,骑马射箭那得好几年呢,而且……
“你觉得是男孩?”
濮阳绪俯身,耳朵贴上她的肚子,静静的感受,“我也不知,好想就觉得是个小兔崽子。”
那种冥冥中的预感很奇妙,他有时候看着她的肚子,脑海里都会有小崽子的样子,他的黑黝黝的大眼睛像极了沈汀年,可鼻子像自己,嘴巴也是,只是轮廓不似自己一样硬朗……
“我知道他的样子,很像你。”
沈汀年一时沉默,她牵住他的另一只手,展开铺平在自己的脸颊旁边,然后默默的压上去,“长大了更像你……”
“你说什么?”
沈汀年把脸埋在他掌心里,内心柔软的不行,许久才长吸一口气,皱了皱鼻子,“叫湛哥儿,他叫湛哥儿。”
濮阳绪听见了还没等他应话,沈汀年肚皮下的小崽子就踹了一脚,动静蛮大的,他抬起头,“他喜欢这个名字,兴奋的打了一套拳。”
“那你呢,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先前两人分隔两地,濮阳绪寄过来的信里有半数都在同她讨论给孩子取名,他查了好多字,也草拟了无数个名字,有几次魔怔的说自己梦里取好了名字,醒来却不记得了,着急的连写了数封信同沈汀年说这事。
“湛,水木湛清华,澄也,澹也。”濮阳绪点了点头,越想越合心意,甚至有种就该是这个名字的熟悉感,“一定是了,这名字,就是我梦里取的!”
“……”沈汀年。
……
濮阳湛在北峰城出生,全城都为他庆贺。
但从出生过了整整一夜,他才被人抱进了沈汀年的寝房,一直寸步不离的守在床前的濮阳绪才想起他,从奶娘手里接过来,两只大手掌托着一头一尾,僵硬的一动不动。
沈汀年才醒过来,瞧见他的那样子,好笑的很,可又不敢笑,怕牵扯到身上的创口。
晚些时候,卫初筠又来了,还有好些女眷跟着进来,都是为了看这新帝的第一个孩子,明明还是个眼睛都不睁的小婴儿,所有人都夸的天花乱坠。
唯独卫初筠看着红红的皱皱巴巴的小婴儿,嘟囔了一句:“这也太丑了吧。”
于是那只在从沈汀年肚子里钻出来时嚎了几嗓子的小皇子闭着眼干嚎起来:“哇——哇”
“……”卫初筠慌了,手足无措的把孩子还给沈汀年,“这……这怎么哭了。”
“孩子听得懂话哩,你快夸他。”
“就是,就是,快哄哄就好了。”
可惹哭了之后的孩子没有那么好哄,沈汀年亲自喂了奶才算安抚住了,之后,卫初筠是半句不敢说这小皇子了,脾气忒大了点。
有人怕了,也有人喜欢的紧,自从孩子出生,濮阳绪白天盯着沈汀年,晚上盯着孩子,越看越欢喜,时常要勾勾他的小手指头,点点他的小鼻子,都不敢亲,怕伤到孩子的皮肤……有时掰开他握拳的小手惹得他呜哇呜哇的干嚎,又得哄好久。
沈汀年总是摇头费解,也不晓得濮阳绪怎么那么多精力,又爱惹,又要哄……次数多了,她有些吃味,就会故意把孩子抱着,晚上也占着,喂奶的时候还把他赶到外室去。
濮阳绪委屈巴巴的,也不敢有意见。
濮阳湛三个月大后,濮阳绪决定启程回京。
而回宫之后,濮阳绪的腰杆儿又重新挺直了,把孩子丢一边让奶娘和碎燕她们带,然后重新夺回被儿子霸占了好久的地方,抱着香香软软的沈汀年缠缠绵绵。
濮阳湛昏昏沉沉,感觉身体一会儿轻一会儿重,耳边嘈嘈杂杂的,好像不停的有人在说话、进出,偶尔他还能听见自己张口发出的婴儿哭声,恍然如梦般,他吓得不敢张口了,待听见有人湛哥儿湛哥儿唤他,心里才又惊又诧隐隐约约明白了过来。
他死了,然后投胎重新做人了?正迷糊不解,又被一双大手抱了起来,他能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又宽大的怀抱,“小崽子又重了,不许假哭干嚎了,你母后才睡着。”
濮阳湛彻彻底底僵了,这声音……他刷的一下睁开了眼睛。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濮阳绪看着抱怀里的小崽子皱了皱眉头,还转动眼珠看着自己,不由惊奇道:“这才四个月大,就有眼神了。”
听御医他们的说话眼下孩子看东西是没有分辨能力的,瞧这表情古古怪怪,听见他说话,还抖了抖小眉头,濮阳绪纳闷的很,“算了,不哭就好了。”
他单手抱着孩子往外走,穿过隔帘,出了门,外头候着的陈落等人忙跟上来,他却没有把濮阳湛交给他们带,而是带着孩子径直去上朝。
外头都传元禧帝勤政爱民宽厚仁慈深得民心,然而文武百官最清楚不过,他没那么勤奋,也没那么仁慈。
可谁也不敢说,这不看着濮阳绪抱着儿子来上朝,御史台的人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最后还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其他官员看御史台都不说话,还能说啥,装瞎呗。
濮阳绪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坐在他腿上的濮阳湛扭着脑袋,看了一圈底下的百官,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几个熟悉的,但都排在百官中间靠末的位置。
“皇上,臣有事要奏。”
伴随着一个又一个步出队列的官员,一日的早朝开始的按部就班,毫无新意,结束的也不早不晚,足够尚且精神不足的濮阳湛睡着了。
再度醒来,已经是午膳时间。
濮阳湛刚闹出一点儿动静,守着他的侍女就忙把他抱到外头,沈汀年放下筷子,“这么快醒了,可是饿了?”
“奴婢瞧着也是饿了,从早间喝过一回,被皇上抱走就没喂过……”
想起濮阳绪抱孩子上早朝的事,沈汀年只得道:“往后湛哥儿早上醒了就抱出去。”
沈汀年吩咐着,见濮阳湛不安稳的在她怀里动来动去,以为他饿极了,当即要掀开衣服给他喂奶,谁知他动作更大了,小短腿蹬的特别大劲儿,连脸都憋红了。
“怎么了怎么了,湛哥儿乖……”她忙竖抱着他起身哄,又吩咐一旁的碎燕,“去取一碗羊乳来。”
送上来的羊乳温度正合适,濮阳湛也不闹了,乖乖的让沈汀年喂,碎燕几个人都瞧着稀奇,“小殿下原先都不爱喝,今天怎么愿意喝了。”
“是啊,小殿下今天好乖啊。”
待喂完奶,还给他换了一遍贴身的小衣,妥妥当当的放在床上,他靠着软枕坐着,一动不动,眼珠转来转去,沈汀年也觉得有点不一样。
“娘娘,杏儿来回话了。”
碎燕进来内室禀话,神色有些紧张,沈汀年本来侧坐在床沿,她转过身,“她怎么说的?”
碎燕迟疑了一会儿说:“是去年十月初五,皇上那日巡营,同束统领他们饮了不少酒,回宫后被先帝叫去了乾清宫,到这儿都跟之前咱们打听的一样。”
“不一样的是,杏儿说那晚先帝又发病了,伤到了皇上,动静闹的很大,传了好几位御医进乾清宫,她正好当值掌灯,其中有一位新晋太医院的姓林的御医就是她掌灯送走的。”
见沈汀年不发一语,碎燕接着说:“杏儿说那林御医神色仓皇,衣服也穿的不太整齐……没过几日,她就听说太医院把他除名了,后来再也没有了消息。”
去年十月份发生的事情到现在都过去九个月了,能找到个知情的人不容易,沈汀年叹了口气,“记得把人送出宫去,让沈家那边派人照看着。”
碎燕连忙答应,一个并不相识的宫女按理说问过话也不用管对方死活,但是她打心里觉得沈汀年不会不管的。
两人说话声不大,也不会想到床上坐着假装在玩自己的脚的孩子听的明明白白。
第三百二十六章融洽
至晚间濮阳绪忙完回来,沈汀年已经困的迷迷糊糊,一旁小摇床上的湛哥儿晚膳后又吃了一顿奶就睡到现在了。
濮阳绪站在床边先搂住沈汀年亲了一口,又到摇床前看了看,然后才去偏殿梳洗。
濮阳湛是被一些暧昧的声音吵醒的,他反应迟钝的张开眼去看,大广木上两人叠一块——他忙闭上了眼,心里默念着:快睡,快睡……
可这动静怎么睡得着?
“小心吵醒了湛哥儿……”
濮阳湛:我已经醒了。
“醒了就让人抱出去,正好……”濮阳绪却越发痴缠着她不放,“省得你不敢发出声。”
濮阳湛躺在摇床上听见这话,小拳头捏紧了。
“哇——哇。”
小儿夜啼的穿刺能力堪称一绝,濮阳绪头皮发麻,瞬间熄火了。
沈汀年睁开眼看见濮阳绪的狼狈样,笑的乱颤,手却没停着,扯了落在广木边的衣服飞快的穿上,几步到摇床跟前,把湛哥儿抱起来哄,一边往外头去。
听见动静外间已经点了灯,守夜的寒莓和菲菲也行动很快,端了热羊奶,又取了用暖手炉暖着的尿布垫儿,怕他哭热出汗,还拿了一套衣服。
一通忙活完,濮阳湛被放回了摇床上,沈汀年给他小心盖好被子,朦胧的灯光下她浅浅笑着哄他睡觉,濮阳湛定定的看着她,记忆里她就是这样美,美到他觉得世间再无人比得上,可同他记忆里的又不那么相同,她此刻的眉目洋溢着幸福,纯粹的不染丝毫阴霾的幸福。
濮阳湛不知不觉湿了眼眶,怕被发现,忙闭上了眼,毕竟是个婴儿容易困倦,不一会儿就忘却了伤心沉沉入睡了。
沈汀年回到广木上,濮阳绪已经重新洗了个澡进来,见她迷迷瞪瞪的努力睁眼看自己,不由笑起来:“睡吧,不闹你了。”
放下心来的沈汀年瞬间进入了梦乡。
濮阳绪心里想着,再忍几个月,等小崽子满周岁了,就再也不让他睡跟前了。一次就够了,再来几回,他怕自己元气大伤,雄风不振了。
第二日,慈安宫一早儿就派了人来要抱小殿下过去,濮阳绪上早朝去了,沈汀年被寒莓唤醒,思忖了一番,让碎燕领着阿大阿二抱着湛哥儿去。
湛哥儿是出生就上了皇室玉蝶的,他身边跟多少人都不过分,阿大与阿二就是濮阳绪安排时刻不离的保护沈汀年母子的女暗卫。
慈安宫里比乾清宫还热闹,来给太后齐氏请安的人一茬接一茬,湛哥儿被太后接过去打横抱着,他难得扭了扭头去看别处。
一般大人不凑过来看他,他都是懒得动的,因为不习惯那放大的脸贴到近前。
太后看他眼珠骨碌碌转到旁边去,十分灵动,身子白白胖胖的,小鼻子和濮阳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嘴嘟着,特别的惹人爱,她摸了摸他软乎乎的小手,脸上满溢喜爱之色,“湛哥儿,哀家的小乖孙。”
一屋子的女人,全是脂粉味,濮阳湛看哪个都不顺眼,还有人一直拿个小玩意企图逗笑他,被她们努力的逗弄,他心里烦腻:还不如跟着父皇去上朝,那些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子都显得有趣多了。
很不给面子的湛哥儿任凭一群人使劲浑身解数都没笑一下,最后她们终于放弃了,一个个告退离开。
“太后给奴婢们抱一下吧。”
碎燕看太后抱了大半个时辰了,小殿下沉沉实实的,抱久了肯定手酸的。
太后抬眼看她,顺带扫了她身后的阿大阿二一眼,“湛哥儿在乾清宫也这样不爱笑吗?”
“小殿下爱笑的,皇上和娘娘逗他,都会笑的。”碎燕回道。
太后又问了些湛哥儿平日的吃食和睡觉习惯,碎燕都一一回答,看着被养的这样漂亮乖巧的孙子,她无可挑剔,母凭子贵,若是濮阳绪年底执意要立沈氏为后,她也不会再拦着。
一番思量后,齐嬷嬷过来提醒,小殿下不笑,许是在屋里闷着了,不如带出去御花园逛逛。
太后在被废黜囚禁的那段日子里委实吃了苦头,身体一直在调养,齐嬷嬷这般提议,也是想借湛哥儿让太后多出门动动,天天闭门不出,好人都得憋出病来。
太后果然动了心,当即就吩咐人去准备。
一行人不过是去御花园,就搞出了极大的阵仗,闻风而动的宫人们都忙的脚不沾地,先是清场,又是把从慈安宫到御花园的路清扫了几遍,又洒了一遍水,怕风卷起一丝灰尘惊扰了小殿下。
太后还是舍不得把湛哥儿交还给碎燕等人抱,不过坐在车撵上抱个孩子并不费劲,齐嬷嬷跟着一侧,瞧着不哭不闹的湛哥儿,来回夸他,又说起濮阳绪同样年纪的时候,可要闹腾的多了。
濮阳湛听着自己父皇的幼年趣事,没忍住笑了,太后得偿所愿终于迎来了他的一个笑脸,可高兴坏了,“湛哥儿笑了,乖乖,终于肯笑了。”
……
沈汀年一上午没见到孩子,再对太后放心也开始坐不住了,她让人去慈安宫打探下情况,得知太后带着湛哥儿去御花园了。沈汀年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她自己对许多花粉过敏,湛哥儿这点也随了她,所以自孩子出生就没叫他接触过花。
“菲菲,你让人去太医院喊汪太医来趟。”沈汀年一面吩咐,一面从妆奁里找出一小罐子青草膏,一罐子清凉油,然后带着人赶往御花园。
御花园里,濮阳湛被太后抱着在凉亭里赏花,碎燕等人就在凉亭外守着。
齐嬷嬷等人围着他转,怕他渴了,怕他饿了,但是不管是喂水还是喂羊乳,湛哥儿就不肯张嘴,众人也不敢强喂。
可从乾清宫抱出来到现在快两个时辰的了,太后担心饿着他了,当即就吩咐道:“去乾清宫。”
御花园里岔道多,太后抱着湛哥儿去乾清宫,沈汀年从乾清宫匆匆赶到御花园。
而另一边道上濮阳绪下了朝听陈落他们说湛哥儿被抱去慈安宫了,又被带去御花园了,他本来没打算去接孩子,因为不太想同太后见面,他们母子二人的关系如今并不好,后来去御书房路上脑子里突然就想起来一桩事,沈汀年好像对有些花粉过敏,也不晓得湛哥儿会不会也过敏。
当即就调转脚步朝御花园而来。
只是不凑巧他虽是脚程最快的,却走岔道了,没遇上离开的太后一行人。
沈汀年急的满脸汗迎面撞上太后,都没顾上歇口气,接过湛哥儿后,掀开衣领子看后颈,果然已经起了红红的点点。
太后本来还为她巴巴的跑来接孩子感到不愉,可一看湛哥儿真的过敏了,脸色顿时难看了,“齐嬷嬷,速去请御医。”
汪太医已经携同另外一位擅长皮肤过敏各类杂症的御医等在乾清宫了。
好在还没有完全发起来,不算严重。
濮阳湛好多年没有过敏了,他自己都忘了,如今被放在澡盆里洗澡,还有一圈人围观,颇为无奈,他竭力转过身子不想面对沈汀年,后者却蹲在澡盆前跟着转了过来。
他继续转……一圈下来,沈汀年悟了,她抓起搭着澡盆边沿的揉软的干巾在他腰上围了一圈。
有了屁帘子之后,他果然不动了。
太后惊了:“这……他真的是害羞?”
太不可思议了吧,四个月的孩子能懂羞耻?这怕不是个孩子,是个人精儿。
汪太医抚着下巴若有所思,齐嬷嬷碎燕等人一个比一个倒是开心,小殿下可太聪明了,太招人喜欢了。
濮阳湛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他伸出手开始拍打水面,又冲着沈汀年咧嘴笑,努力的挽回一个婴儿的形象。
澡盆里的水溅的到处都是,难得他笑的开怀,沈汀年抚着他的湿发,也笑起来,“湛哥儿喜欢玩水了?昨天给你洗澡你还闹腾的不肯。”
濮阳湛心中悲泣:好累哦,你给我洗,我当然不肯。
眼看她左手扶在自己背上,让自己的脖子靠在手肘上,手掌轻托着要给自己洗澡——濮阳湛蹬了蹬腿,手上撩起水花就浇到沈汀年脸上。
扑一下不够还挣扎着扑腾到盆里,没留神是面朝下,吓得沈汀年都顾不得自己,把他翻过身来横抱在怀里。
濮阳绪就是这档口进来的,也把小崽子欺负他娘的一幕看了个正着,他大步过来,一干人急忙行礼避让。
除了太后站着没动,沈汀年刚要弯腰就被他扶住了,濮阳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对方大手托着屁古抢过去了,“都出去,朕来给他洗。”
他说完,还给沈汀年递了个‘我来收拾他’的眼神。
沈汀年哭笑不得,身上又湿了大半,便点了点头,准备去换身衣服。
太后不放心,但是瞧濮阳绪进来半个眼神都没给自己,不由心中黯然,主动离开了。
清场之后,濮阳湛舒服的吐了口气,摊开手脚懒得动了,他累了。
濮阳绪揉了揉他肉肉的小屁古,“小没良心的,下次再敢泼我女人的水,屁古给你打肿。”
“……”濮阳湛,威胁一个孩子你真厉害。
第三百二十七章真实
立秋的时候,湛哥儿满五个月,吃的选择多了,但还没长牙总归有些局限,可他是真的怎么也不肯由沈汀年喂奶,奶娘就别想了,凑上来他就紧闭着嘴,捏着拳头挣扎。
濮阳绪看见了,就让她们都别费劲折腾了,“索性就断奶,让御膳房每日送新鲜的羊奶,先前北荻纳贡送来了一批母马,他们北荻人有喝马奶的习惯……”
濮阳湛听得这话,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朝着濮阳绪的方向伸出手,抱着他的沈汀年顺势把他送到濮阳绪怀里,后者左手圈着他,放在自己腿上,右手执筷,边吃饭边试探的同沈汀年商量,“这断奶的孩子就是大人了,往后就让他睡偏殿吧。”
“……”濮阳湛。
沈汀年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行啊,不如今晚就让碎燕她们带着在偏殿睡吧。”
濮阳绪先是一喜,随即又有些迟疑,他低头看了看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的湛哥儿,最后决定还是试试,这有了孩子之后,他总觉得和沈汀年都没有了完全属于彼此的时间。
这日晚上,濮阳绪批阅完奏折,已是戌时末,沈汀年已经等不住先睡了,生过孩子的女人身子养的再好也不如从前,金尊玉贵如她,如今也十分容易倦乏。
濮阳绪习惯性的往摇床那走,瞅瞅小崽子睡得如何,再去熄灯——一见摇床空的,他愣了一下,随即才想起来白天说过的事情。
他原地转了几步,还是朝外走去,心里嘀咕着我就看看。
睡得舒舒服服自自在在的湛哥儿呈大字形躺偏殿大床上,负责守着的碎燕和阿大一左一右坐在床前脚踏上,濮阳绪看了一会儿,竟睡得这般香。
他摸了摸鼻子,回了寝房,才一躺下,沈汀年就自发的凑到他怀里来了,他伸手轻柔的抚着她的背,没一会儿怀里的人就睡得更沉了。
濮阳绪放松心神,也想睡,可闭了半天眼睛,也睡不着,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第二日一早,沈汀年醒来,见身边人还在睡,就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她披着外衣往摇床走去,果然,睁大眼睛转来转去的濮阳湛朝她伸出了手。
醒的更早的濮阳湛很是无奈,半夜被人从偏殿偷偷抱回来,抱他的人是安心睡了,被吵醒了却装睡的他很久才睡着。
沈汀年嘴角含笑,神情愉悦,把他抱出去之后,才没忍住笑起来,伺候她梳洗的碎燕眼底一圈青黑,轻声的抱怨:“奴婢守到亥时,皇上来来回看了三五趟,到子时总算把小殿下抱进去了。”
“换寒莓她们进来,你用了早点就去睡吧。”沈汀年不打算出门,就简单梳洗了下,先给湛哥儿穿衣服喂奶,她对旁的事情能吩咐人做的必然不会沾手,但是照顾湛哥儿她喜欢亲力亲为,除了如今湛哥儿洗澡只要濮阳绪一个人。
等她抱着湛哥儿重新回到寝房,濮阳绪刚刚转醒,他起身伸了个懒腰,一抬头,沈汀年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她怀里的湛哥儿又黑又亮的眼睛也一眨不眨的,他莫名的觉得这小家伙似乎也有点想笑。
“咳,这么晚了,我上朝要迟了。”濮阳绪翻身下床,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
“还早呢,陈落他们都没来催。”沈汀年揭穿他不说,还假装无辜的问,“早上我一醒来就看见湛哥儿在摇床里了。”
“是……是吗。”濮阳绪动作一顿,然后故作从容的继续穿衣服,不接话茬。
沈汀年见他神色尴尬,在自己面前半点没有为君的气势,心中一软,笑道,“可能是碎燕她们早上抱进来的。”
濮阳绪听出来了她的揶揄,见她这般开心,眼睛都笑弯了,恼羞成怒的把湛哥儿夺过来,“敢笑话我,今天让你一天见不到儿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一天濮阳湛又被带去了上朝。
散朝之后,在御书房待了一上午,期间濮阳绪要处理朝政,要接见大臣,还要分别和六部的人开小会。
今天轮到户部,扯来扯去都是钱,为了充盈国库,提出的各项奏对都被濮阳绪打回去了,他自登基以来勤政处理了大大小小的事,皆是为了民生,所以对民生有碍的措施他都不会同意。
“邱恒,你这户部尚书都做大半年了,连底下人都管不好!”濮阳绪把折子全都甩出去了,“朕再给你一个月时间,做不好就滚下台,让别人上。”
邱恒被训的面色涨红,羞愧难当的领着户部的人出去了。
濮阳绪等人走了,灌了半杯茶才低头看向湛哥儿,立马换了语气逗他,“湛湛,没被我吓到吧?”
“这群人就是日子过舒服了开始懈怠,你看看他们一个个,都长膘了。”
濮阳湛认真听了许久,他看着年轻的强势的濮阳绪,文臣武将个个对他战战兢兢,情绪非常复杂,新奇,诧异,还有一份难于言述的难过。
他曾在起居舍人秋玉的笔下窥见过杀伐果决性格强势的元禧帝,如今亲眼得见,他无比的自豪,无比的开心——他真正的开始感激上天,给予他机会,能看见被掩埋在历史里不为人知的真实。
他的父皇,他的母后……原来比他所知的更好,更爱他,也更相爱。
濮阳绪懵了,好好地,湛哥儿突然眼泪汪汪,扁着嘴,一副要哭了——不,是已经哭了。
他忙把人竖抱起来,拍着后背哄,又大声唤陈落拿吃的进来,还在御书房外头候着要进来的江科和沈河听见动静,探头探脑,只见他们那位英明神武的皇上手忙脚乱的哄孩子。
两人对视一笑,有些事就心照不宣了。
午膳后濮阳绪陪着湛哥儿午睡,他以为半日没有见沈汀年,孩子怎么也得想她,得再闹腾,可左等右等,累了的濮阳湛呼呼大睡,一觉睡到未时末。
濮阳湛凝神听了听外面的说话声,是个陌生的声音,隐约听见‘孩子’‘难产’等字眼,他心中一惊,不由‘哇哇’大哭起来。
听得哭声,濮阳绪从御案前起身,绕到侧间,揭开帘子进来,抱起湛哥儿,拍着他的背哄,一边说:“湛湛醒了,要找爹爹是不是——”
他还没哄两句了,耳边就清净了,他侧头一看,趴在他肩膀上的人儿脸上干干净净,正睁大眼睛看向单膝跪地禀话的暗卫长。
往常雷声大雨点小就罢了,今天就光打雷不下雨。
濮阳绪摸了摸他的脑袋,坐回案前,陈落很快端了羊乳进来,御膳房处理过后的羊乳闻起来只有奶香味,濮阳湛为了身体着想,每次都会喝光。
他乖巧的坐着不再乱动,濮阳绪喂食已是老手,不疾不徐的,总是湛哥儿刚好吞下,他就一汤匙进口,羊乳连沾到湛哥儿嘴角的机会都没有。
小半碗下来,喂的人都不用再盯着看,被喂的那个只需张口,眼睛滴溜溜的还看着暗卫长。
濮阳绪空出手来,翻开看了一半的奏报,“继续说吧。”
“是。”暗卫长全程低着头,不敢窥视圣颜,也不晓得被濮阳湛盯上了,他继续前言说道,“李氏没熬过去,生下孩子不过一个时辰就断气了。林长生早上托人来问,属下让人给他透了个母子平安的消息。”
林长生?那不是父皇安插在北荻的细作吗?濮阳湛记得他北伐时险些落入陷阱,就是这个人给他送了情报,后来他才有机会带回和亲的宜宁长公主……
濮阳绪眉头一皱,“那女婴如何?”
“早产半个月有些孱弱,就连哭也如幼猫一般。”
暗卫长说完等了等,若是以往,濮阳绪早已经有了决断,但是今天他没有,等再度把奏报合上,又静静的喂完湛哥儿。
吃饱的濮阳湛察觉到濮阳绪的打量,眼睛收敛了许多,半眯起来,作困倦状的靠在他怀里,小胖手攥紧了他的衣袖一角。
濮阳绪心里徒然一软,改了主意。
“等孩子养好一些,安排林长生进宫见她一面。”
暗卫长诧异的抬头看过来,濮阳绪这句话分明是说把孩子留在宫里……
似乎明白他所想,濮阳绪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你说吴前若是得知这个消息,会作何感想。”
那关在暗牢里到现在都没说过半个字视死如归的北荻暗探吴前,若是知道他精心设计的暗棋真的诞下了龙子,必然是死灰复燃,重燃报国斗志,他一定会想办法联系林长生。
只要他活起来,有所行动,那些藏在更深处的北荻细作便会显露痕迹。
到时候,他只需把网拉上来,什么牛鬼蛇神都一网打尽。
濮阳湛一颗心沉下去又浮上来又沉下去……来回往复,李氏,吴前,林长生这些名字,拼凑在一起,却是他无比熟悉的一个人名——林娴儿。
本该比他大两岁的姐姐,昨日才出生?这个荒谬的发现,让濮阳湛后知后觉醒悟过来,他早出生了三年!
是历史被篡改引发了他的到来,还是他改变了历史?
如此深奥的问题……濮阳湛认真思考了一下,就睡着了。
吃吃睡睡才是他的本职。
第三百二十八章无悔
下元节这日,沈汀年和濮阳绪低调出了宫。
湛哥儿已是会坐会爬,扶着椅子凳子还能跨着走两步,只是十月份的京城天阴冷的很,他被包裹的严严实实,严重影响了活动速度。
他一醒来就没见到沈汀年,难得出了太阳,碎燕指挥人晾晒东西,尤其是书房里的书,全是珍贵的孤本,沈汀年喜欢看,外头的人就挖空心思找了送进来。
如今的后宫虚设,唯独她一人,年底封后已是大势所趋,礼部早早就在准备封后大典。
濮阳湛扶着椅子走了几步,想到外头去,但是他高估了自己,一撒手,两腿晃了晃,膝盖弯弯的直不上去,一个倒栽葱,骨碌碌的躺地上了。
好在衣服厚,脑袋也翘着没有磕到,就是蹲在房梁上啃鸡腿的阿二瞪大眼睛,也不知道是吓坏了,还是天生木讷,鸡腿都掉他脚边了还不晓得下来扶他。
濮阳湛象征性的哭了一声。
阿二跳下来先把鸡腿捡了塞怀里,然后围着濮阳湛转了圈,似乎不知道如何下手,还是隔间听见声音的菁菁跑过来,“怎么回事,菲菲呢?殿下怎么摔倒了?”
她抱起湛哥儿,问阿二情况,后者回的也耿直:“殿下想走路,不摔倒才怪呢。”
菁菁哭笑不得,确实,才七个月就想走路,她低头看向湛哥儿,温柔的劝道:“小殿下,你还小呢,不着急学人走路,你要去哪,奴婢们抱你去。”
濮阳湛伸手指向门外,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向她,菁菁被他看得心都萌化了,“走走,奴婢现在就带殿下去……”
丝毫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
乾清宫的地形濮阳湛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路,才出了燕熙堂没多久,菁菁就有些抱不动了,一听她喘息,濮阳湛就明白了,怕她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摔了,便朝后面的阿二看过去,两只胖胖的小手伸向她。
阿二呆了一下,笨手笨脚的接过他,她人比菁菁看起来还有瘦。
濮阳湛先前感觉抱着自己的手不甚稳当,只能自己努力,翘着两只胖胖的短腿盘住菁菁的腰,现在换了个人,他直接坐在对方的手臂上,一手搭着她肩膀,一手还有空闲可以指点江山。
他指向哪,阿二就朝哪个方向去。
不多时,就到了一处交叉的宫巷口,不同于之前殿宇宏伟壮丽,庭院明朗开阔,此处两侧红墙高筑,通道一览无余,一位小太监领着一个四五岁的男童走在宫巷中段,隐约能听见那小太监抱怨的声音。
“天天来又有什么用,乾清宫的门你都进不去。”
“天气越发的冷了,等下了雪我可不来了。”
“真的是,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
濮阳湛等他们走近了,兴奋激动的两只手都挥舞起来,他还不能说话,无法表达出自己的情绪,他一张嘴:“啊呀——”
阿二停下来了,菁菁连忙凑上来:“小殿下,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回去了?”
“啊呀————”濮阳湛发出更长的尖叫,白嫩嫩的脸都被自己憋红了。
这宫里谁不知燕熙堂的小殿下,路过的宫人,隔着老远就看见他们一行人,这会儿听见动静都停下来了,靠的近的都不知所措起来。
菁菁急的想抱回湛哥儿往回走,濮阳湛却扭过身去不要她抱,阿二顺着濮阳湛的目光看向那木楞楞的看着这边的男童,耳边是濮阳湛不停的尖叫声,她脑袋都被震的嗡嗡作响。
等反应过来声音停下时,她已经半蹲在那男童的跟前,濮阳湛从她怀里滑下去,伸手攀扯住了对方的衣服,摇摇晃晃站起来,两手举高了扒着对方的腰,他满足的叹息了一声:沈沉你完了,被我逮到了吧。
四岁的沉哥儿白白净净,就是瘦瘦的,个头也不高,这会儿被人压的险些靠墙上去,他看着湛哥儿,想起先生说的话,张了张口,声音十分稚嫩:“你是我弟弟吗?”
“啊呀——”回应他的是濮阳湛兴高采烈的尖叫。
……
宫外偷闲的二人已经从御街逛到了外城。
人影憧憧,他们二人走在其中,沈汀年没有带帏帽,她或展眉或微笑,眼里闪烁着细碎的光,沿街的花灯比不上半分,路过的人们也沦为陪衬,濮阳绪看着她,突然有些感觉怪怪的——她比自己小五岁,半点看不出是个孩子的娘,他开始认识到岁月的残酷了。
“看什么呢?”沈汀年含笑的抬头看他,风吹过她鬓发,一缕发丝不甘寂寞的飞舞起来,她如玉般无暇精致的脸,美的叫人心神旌荡。
濮阳绪不由抬手勾过她鬓角的那缕发丝,眉目愉悦,却良久才道,“我把这缕剪下来可好。”
“不用剪。”
濮阳绪还是揪着不肯放,沈汀年揶揄的道,“等你想起来结发,青丝都变白发了。”
早在北峰城她就偷偷剪了一缕他的头发,和自己的一起打了个结,藏在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濮阳绪莞尔,牵着她继续缓步行走,灯影下他一身玄色锦袍,俊美、挺拔,那居于上位者的尊贵气质,像是宝剑的华光,锋芒未藏。
沈汀年看了看天色,繁星点点亘古不变,时光短暂人生百态,这一世真好……她嘴角带着欢喜的笑,脚步悠然,声音也轻柔:“世中逢你,无悔一生。”
濮阳绪顿住,瞬息低下头去,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也有很多应对的话,可最后磕磕绊绊的回了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很应景,就是……好像有点儿俗气,濮阳绪不好意思的眼神闪烁。
沈汀年晃了晃手,笑着道:“牵好了。”
她的眼中只有他。
濮阳绪感受到那浓烈而纯粹的爱意,他下意识握紧了十指交叉的手,“我一直牵着你。”
他晓得沈汀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做过预知的梦了,从生了湛哥儿之后,她的心境有了很大的改变,出于他未知的一些缘故,又或者是因为,他们现在很好,未知的将来一点不可怕,反而充满美好的期许,所以上天收回了赐予她的能力,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女人,仅属于他的女人。
沈汀年低头看向彼此相扣的手,她记起来了一切,那些险些要消散的记忆,原来她不是能预知未来。
既定的轨迹早已改变,未来已经不同,她要面临全新的征途,与他一起。
“绪哥哥,你会成为千古一帝,而我,是你的皇后。”
……
秋天转瞬,冬日疾驰而来。
这一年冬天,朝廷给北方的边境士兵发放了一批冬衣,又送去了大量的粮草药材,同时在各地设立了施恩堂,从入冬开始每日施诊,救助那些没钱看诊的百姓。
小小的举措大大的恩典,随着他登基之后严抓严打肃清贪官污吏的作风,还有一系列减赋税裁冗官的政策,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当今圣上爱国爱民,勤政仁慈,于是在庙宇之内供奉他的人也多了。
民间还有一桩传闻,施恩堂在给人施诊时,还会额外救助一些没钱抓药治病的人,给他们药方,给他们药材,也不求他们回报,只需在病愈之后为当今圣上立长生牌。
不是每一个被施恩的人都会按照约定去做,可总有人会诚心实意的践行,祈祷圣上长命百岁。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百姓们过了安乐的好日子,慢慢的也会想明白,是谁给他们带来的这一切,然后自发自愿的去求神拜佛,想着圣上身体安康,盛世才能长久。
这一日,沈汀年从珍宝楼清点完回来,没回自己寝宫,来了乾清宫,她知道天冷了濮阳绪都会在暖阁处理政务,就径直去了。
到了之后发现暖阁关着门,徐肆面色古怪的候在外头。
沈汀年上前,就听见里头濮阳绪冷声道:“给朕滚出去!”
徐肆压得嗓子道:“是太后的外侄女,进宫看太后的。”
然后有奉了太后的懿旨来给皇上送汤,打的什么主意就不需猜了。
沈汀年静静的朝他竖起了手指,徐肆噤声。
里头的动静很好听,对话声也一清二楚,沈汀年听的差不多了,上前推开了门。
那身着华衣的少女正焦急的同濮阳绪表达心意,满腔爱意让她忘却了生死,而坐着的男人满脸怒容。
沈汀年一进来,那少女表情立马变得狰狞,怒瞪她:“妒妇——”
濮阳绪手边的汤碗重重的砸到她身上,“拖下去。”
少女被烫的尖叫一声又很快就被进来的侍卫堵了嘴,她被拖出去还死死的含恨的瞪沈汀年。
若不是这个妒妇,皇上怎么会取消大、选,连礼部提议的大封后宫女眷也驳回了。
少女年轻貌美自诩并不输沈汀年,可却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若不能入宫为妃,还不知道家人会把她嫁到哪里去换取最大的利益。
所以她宁死也要向皇上表达心意。
担了这妒妇的名头,沈汀年就不能白担,在宫里的时候她没有动那少女,等对方出宫回府了,她的懿旨也传到了。
北边的将士十数年如一日的戍卫边境,她决定要封赏这些大周最底层的英雄们,同圣上的赏赐不同,她要送一批适龄的宫女子和三年一度大/选的秀女们去北边进行婚配。
太后的外侄女齐氏本不在其列,沈汀年把她额外加上了。
濮阳绪听到这个消息后,取笑她:“难得见你吃醋。”
沈汀年翻过身背对他,“谁吃醋了,大周人口久不增长,总要想些法子。”
濮阳绪搂着她的腰,贴上去,“婚配令这一招确实有效,就是不晓得多少盲婚哑嫁的人要恨上你。”
第三百二十九章征程
婚配令是沈汀年提出来的,民间对她的评价一度褒贬参半,然而在文武百官当中,沈汀年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尤其是一直追随濮阳绪的心腹大臣,如束泰、江科、沈河、邱恒等人。
沈汀年转过身来,面对他,“只要你的长生牌能到立到九十九万九……全天下都恨我也无所谓。”
“你呀……”濮阳绪叹了口气,他其实并不相信立长生牌得供奉能消解濮阳氏受的诅咒,可从西戎传回的密报就是这样说的。
仁武帝被西戎圣女下的毒名唤天山雪,非常无害又好听的名字,此毒无解,但是这毒只会延续下一代,三代以外是靠继续下毒为种,咒术为引,身上作恶越多的人受到咒术作用越大,先前他们如何也找不出仁武帝发病的诱因,便是如此。仁武帝身上杀孽太重,咒术对他影响非常大。
濮阳绪至今身上没有任何发病征兆,也就是说他还没有接触到毒种,若是西戎圣族的人要加害他,也只能通过他身上的濮阳氏血脉进行诅咒。
这种西域邪术不能以信则有,不信则无来应对。
“有你在我身边,我也不奢求长生。”濮阳绪也不惧生死,可儿子才刚学会走路,他总要等对方长大到能接管天下,“等湛哥儿长大了,我们就去江南隐居。”
“好。”
等到那天,她要把藏在江南的东西找出来给他看,保管吓到他。
她在心中悠悠地想。
猜一猜藏的是啥,猜到的有奖励。
……
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沈汀年受封为皇后,濮阳绪携着她出宫巡城。
这是元禧帝登基后第一次巡城,御驾缓行,禁卫军随驾,夹道欢迎的百姓们高声欢呼。
濮阳绪看着拥挤的人群,他们随着御驾奔走,各个面容激动,望向他的目光充满崇拜,“年年,你知道我登基的那日说过什么话吗?”
每一任皇帝登基都要昭告天下,诉说他要为大周为百姓做的事情,史官记载,大周开国皇帝的宣言是‘创太平,享盛世。’,仁武帝的昭告是‘扬国威,征四海。’……
沈汀年笑了,“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濮阳绪的目光看向更远处,看向他的万里江山,“那其实是礼部他们千挑万选出来,并非我所想。”
“那你想什么?”沈汀年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开国门,通寰宇。”
他的征程不是这一片土地,北荻西戎以及周围的小部落,而是大周未曾踏足过的海外天空。
沈汀年笑而不语,她也看向了更远处,不仅是她,还有湛哥儿,还有……更多的人都会为此而努力。
###(正文完结)
先补一篇出海游记,(续第四卷末三章,忘了得可以补),主要写小福星的归宿,后面会写元禧帝微服出巡二三事,还会根据猜到上面问题答案的人写她想看的人物的番外(如果有想要解疑的也会从番外里解答),有人提过想看祖辈仁武帝的爱情的(已在梳理中),还有赵婧仪叶氏姐妹束又莲等人这一世的结局,若有人想看,也可酌情出两章番外……
荒岛(一)
中兴二年,闽洲临海的亭江城。
一到亭江城,出海的人数又锐减了,原本的三十四人,如今只有二十一人,所有的船只、行装都已准备妥当,船手和向导也早早登船,还有经过训练的百余名水手,一切都井然有序,只等人到齐了便可杨帆出海。
此次出海的最高指挥是嘉延帝,但是他已经率领十三艘战船于十日前出发了,所以紧赶慢赶的福星长公主一行人是要跟随范正的船队出发,为嘉延帝的战船提供粮草运送。
换言之,有丰富的出海经验的范正带领,他们根本不会冒什么险。
同日抵达亭江城的还有北荻王,他只带了二十人,气势却不亚于数百大周儿郎,他本是为求娶大周的福星长公主而来,被嘉延帝拒绝之后,并不死心,跟着来了闽州,也要出海。
因着北荻王的父亲萧蔚同太上皇濮阳绪关系友好,两国又结盟二十年,这期间从未发生过战斗,嘉延帝同意给他一个机会追求福星长公主。
这一举动大大的刺激到了大周的儿郎们,他们势必要为国争光,不叫北荻王有机会出风头。
自己国家的公主就是再不好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这群人私下里已经推举出三位杰出代表,负责虏获公主的芳心。
第一位是京都府少尹王涣,聪明机敏,擅破案,自小习武,又人缘极好,主要长相也不错,不算辱没了公主;第二位是钦天监监司的嫡孙崔子怀,人称小神童,盛名已久,占卜之术堪称一绝,容貌也清秀,因很合时下京城那些贵女们的眼缘,备受追捧;第三位是乔浙,他的样貌属三人中最佳,斯文英俊,学问也不错,大家喜欢捉弄他,也是因为他脾气好,品性又纯良。
少年们意气风华,结伴登船,有功夫的还来了一招蜻蜓点水,从岸边径直跃跳上了船头甲板上。
范正欣慰之余,看着被侍女搀扶着下车的福星长公主,又生出颇多无奈,这位他才见过几面的妻妹,委实太娇气了,并不适合海上生活。
濮阳望霓登船的时候,远远的朝他点了点头,然后扫了一眼姐姐濮阳尔雅挑选出来的少年们,风吹过她的帏帽,露出她嘴角含笑的模样。
清韵如月,窈窕淑女。
少年们围着船栏都看呆了,这福星长公主是被‘大周福星’这浩大的名声耽误了,世人皆知她自出生就不同凡响,她出生日,天降甘霖,解了蜀川三月久旱,她四岁那年,太上皇下江南染了热疫,高热不退,命悬一线,是她迷路遇上的世外高人救了太上皇……诸如此类,所有人都敬她,也畏惧她,唯恐不小心得罪了她,上天降灾到自己的头上。
没人敢招惹她,加上她久居深宫,非常低调,到十五岁要招驸马,人们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心人打听来打听去,也只得来她温良谦恭,极好相处的寥寥数语。
原来夸她个性温良并不是说她长得一般呐。
传言当真不可尽信。
一干少年郎只一面就开始翻转了认知,并决心由自己亲自来虏获公主的芳心!
只有侍女青荇和青苧晓得她不笑还好,一旦笑起来……那一定是有人要倒霉了。
“公主,除了三个真的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还有七个装病,剩余三个是晕船。”青荇很是生气不解那七个装病的,不想出海在京城怎么不说,现在弄虚作假的给谁看,青苧倒是不气愤,她觉得世上的男的都觊觎她家公主的美貌和地位,并不是真心,所以离京到闽州这一路吃了点苦头立马就放弃也不算什么。
濮阳望霓看着桌上一卷名单,她也没有丝毫惊讶,人心第一位都是自己,不是英勇无畏的就一定好,但是窝囊胆小就一定要不得,便是这肯出海的人里也不全是真君子。
五月二十日,两艘大船载着众人从亭江城港口出发,另外有五艘小船尾随,船上除了粮草,还有五百水军。
范正带着福星长公主等若干女眷一艘船,船上人少,辎重却多,而北荻王萧强率领的北荻勇士同大周的二十位少年在另外一艘船,船上全是男儿,每日里他们都喜欢趴在船板上眺望对面的船,若是福星长公主出现,他们就盼着能再近些,一睹芳容。
出海的头几日,既有安静的夜行时刻,也有热闹的白日集聚,大周和北荻的人明里斗斗嘴,暗里动动手脚,但是都不会闹得太僵,等差不多了就偃旗息鼓。
濮阳望霓有时走出舱外站在船头看看海景,吹吹海风,也会去看对面船上的热闹。
天空飞过海鸟时,他们便会聚在船尾射箭,谁射中了海鸟多谁就能夺得奖金,每次比赛的奖金都是众人集资,给多给少全凭心意,聚少成多,总归是一笔丰厚的奖励。
十几天下来,赢得最多的自然是王涣,其次是萧强,但是萧强并没有用箭,他不晓得从哪里掏出来一把弹弓,用石头打鸟,一打一个准。
这日因为濮阳望霓在船头观战,他们一个个上蹿下跳,恨不得飞上天去抓几只海鸟下来。
以至范正这样严肃古板之人都感叹着:“此行甚是热闹。”
濮阳望霓噙着笑,维持着温柔娴静的表象,过了片刻,眉头凝了起来,“还有一人呢?”
“哪一个人?公主是问谁?”青荇不解。
“公主是说少了一个人。”青苧目光扫向对面,一个一个数,好几遍下来,确实只有二十人,出海的时候名单上有二十一人,北荻勇士二十人,北荻王没算在其中,大周人和北荻人无论是长相还是穿衣风格都很好区分。
确实是少了一个人。
听见她们主仆对话的范正道:“有一人在我们这边船上,他情况有些不同,便留他在这边住。”
见濮阳望霓神情疑惑,他又解释了几句:“那人你也认识,白家的少爷白启言,他晕船,这十来日……”
濮阳望霓了然一笑,“的确难为他了。”
她也记得白启言,是因为他的养父,一个敢觊觎她母亲的男人,惹得太上皇年年要翻一翻醋坛子。
原先看见名单的时候她没有细看,若是知道这人也被濮阳尔雅抓了,就该早些吩咐青荇,把人放走的。何苦拖着他来遭一趟罪,便是全天下的男儿都灭了,也轮不上他尚公主。
第三百三十章番外一(荒岛篇)
在海上航行了二十日之后的某一日,晴朗的天一点点变暗,第一次出海的少年们还没有什么感觉,船上的老船员们纷纷神色凝重起来,因为这是海上风雨来临的前兆。
此行的负责领航的向导找到范正禀报:“大人,天色骤变,恐怕风暴将至,为了众人的安危,需得转航,去最近的岛屿暂避。”
范正看着天色阴暗,远处的海域像是黝黑的深渊,当即点了头:“马上转航,去最近的岛屿需要多久?”
“需要半日时间。”
等向导离开之后,范正立马召来心腹手下,“海上风暴非人力所能及,你速去传我令,所有人都在舱内待着。”
“是。”
不同于另一条船舱内坐的满满当当的少年们,濮阳望霓从房内出来望了望阴沉的天色,吩咐青荇和青苧道:“若不能及时靠岸,你们两需要做好准备。”
青荇和青苧见她脸色凝重,还有一点她们从未见过的冷漠之色,不由都心惊胆跳起来。
“公主,真的有那么可怕吗?”青荇问。
濮阳望霓睨了她一眼,“你最好祈祷我们赶不上这场灾难。”
可船行了约莫一个时辰,风更大了,天渐渐陷入昏暗,大浪滔涌,船晃得剧烈,船板上已经站不住人了,好在他们已经看见了岛屿,很小的一个黑点。
这茫茫大海中的一处黑点的出现一下子让众人兴奋起来了。
船越靠越近,岛慢慢的显得大起来,偏偏这个时候雨下下来了,呼啸而来的狂风卷着巨浪砸向船只,一下子把船冲的一丈高,浪头翻过去了,顿时船抛出数丈远,砰的一声落回了海面上。
原本紧紧挨着行驶的两只船,瞬间就失去了彼此的踪迹,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剧烈的震荡间摔的鼻青脸肿。
便是得了濮阳望霓的嘱咐早早藏好的青荇青苧也摔晕了。
等巨浪掀起来第二波,船已经彻底失控了,非人力可以抵抗的,为了不翻船,船手们只能顺着风浪而行。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海上风暴肆虐的如同日夜颠倒了一般,一切重归于平静已经是一天之后。
濮阳望霓醒来时入眼看见的是星河璀璨的夜空,更远处还有一轮弯弯的月亮,她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天地浩渺,人是何其卑微的怅然。
她躺在海滩上静静的看着星空残月,直到她听见细微的动静,是人的脚步声,她侧头看过去,不远处某个刻意垫着脚想隐藏踪迹的人曝露在她的视线内。
濮阳望霓有刹那的迷惑,她记忆里白启言这个人年纪不小了,该有二十二三了吧,怎么会被濮阳尔雅逮着跟王涣乔浙他们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们一起出海?
“站住。”她一开口就不太愉快,“本公主这么大一个人,你是看不见?”
白启言身形一僵,他转过身来,行了个抱拳礼:“见过福星长公主。”
濮阳望霓眯了眯眼,见他冠丢了,发散着,衣衫凌乱,一身狼狈,哪里还有曾经迷倒了京城一片少女的探花郎的风度翩翩,卓尔不群。
再看看那张脸,她暗哼了一声,没了外物的修饰,那张脸显山露水般反而无可挑剔了,不过嘛,在她眼里这份姿色实在不够看,想想她那长相肖似娘亲的二哥嘉延帝,再比比她那容色绝美的三哥燕王殿下,就是最低调温润如玉的大哥瑞王,也看着比他更顺眼。
垂头敛目的白启言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如此评点,他肤色冷白,脸型也不是硬汉那种大轮廓的脸,反而是小脸型,五官长得正,也干净,任何人看他都是偏偏美男,此刻一头墨发披泻而下,兼之这段日子晕船所致神情间有抹倦怠之色,看上去格外的‘我见犹怜’。
“去找水来,我渴了。”濮阳望霓撇开视线,继续看天,使唤起人来也是驾轻就熟。
白启言默默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环顾一圈,他们所处的是一处浅滩,周围怪石林立,远处是一段悬崖峭壁,更远处是无尽的山林,这显然是一处荒岛。
暂且不论暴风雨把两条船各自卷哪里去了,船上的人生死何处,但是能确定的时候,眼下也只有他们二人,她就一点不担心?
一刻钟后,他用宽叶子盛满了水端到濮阳望霓跟前,她看着略显混杂的水,沉默的喝了。
白启言眉头舒散了些许,重新回到濮阳望霓看不见的大礁石后面,从不同的礁石凹凸面用手舀出水,这些水是昨日的暴风雨落下的雨水。
就着手掌囫囵的喝了个饱,他一抬头就看见了脸色一言难尽的濮阳望霓。
两人对看一眼,白启言尴尬的比刚才喉咙干渴更难耐。
濮阳望霓直把他看的脑袋恨不得埋进胸口,才放过他,她转过身看向山林的方向,“岛上昼夜温度太大了,明天先要找个住的地方。”
她现在已经被海风吹得有些受不了。
半个时辰后,背风的大礁石处生起了火,濮阳望霓靠着石壁,真真切切的舒了口气,湿衣服挂在树枝上围在她身边,小火堆暖着她的身体,她身上穿着男子的长袍,是白启言先脱下来烤干给他的,她从隔开的被架起来烤的衣服后头看了眼,远处的人影是黑黑的一个小点。
不用她赶也自觉离远点的白启言上半身是光着的,只有一条单裤在身上。
等衣服都烤干了,濮阳望霓换回了自己的衣物,她懒得开口喊人回来,只将衣服团一团胡乱的丢到一旁,等火要熄了他自然要回来添树枝。
挨着坚硬的石壁她慢慢的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濮阳望霓睁开眼就看见旭日东升,海面波光闪耀,像镀了红晕,一切是那么的壮阔,美好,若是肚子不叫起来的话。
“白启言?”
石礁背面传来含含糊糊的声音,似乎是没睡醒的人下意识的应了她一声。
很快,白启言就揉着眼睛过来了,他一身衣服虽有些脏乱,但比昨日要整洁许多。
“我饿了。”濮阳望霓努力克制,可肚子咕噜噜的响,她克制不了。
白启言看着她,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意外,反而想到一些别的事情,耳廓发烫,他抬手挠耳朵,略显笨拙的掩饰着,“有鱼,要吃吗?”
“要!”濮阳望霓眼睛一亮,尽是纯然的喜悦,流光灿烂仿若琉璃明珠,白启言看的一怔,但是很快就转了身。
濮阳望霓第一次吃烤鱼,吃的好几次都差点被鱼刺卡住,她对白启言烤鱼的手艺非常满意,不过这还不够,“我还想吃别的。”
这岛荒在无人,却不是死岛,因为有树,就会有果,就会有活物。
白启言从山林返回,寻到了一些野果,他自己吃过之后,才带回来给濮阳望霓。
后者饱餐一顿,心情舒畅,对他也有了笑脸,“等回了京城,我会给你请功的。”
她想了想,又好奇的问道,“我记得你前几年在西北立过战功,后来犯了事又被调回京城,你犯了什么事?”
白启言脸色微变,手里的野果瞬间被捏的爆出红色的汁水,他飞快的把手背到身后,却还是被濮阳望霓看到了。
“难不成是你养父居心叵测牵连到你了?”濮阳望霓又问。
他还是不答。
这就没意思了,濮阳望霓哼了一声,“懈慢公主,你的功没了。”
白启言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眉头动了动,看着她。
濮阳望霓眯着眼,笑起来:“你不说我回去找人查一下也照样知道,不过时间早晚。”
再说她现在也是闲得无聊才好奇,落在这荒岛上,只能等待救援,她也没妄想过两人能靠自己逃离,外面可是一望无际的海域。
海风并不冷,白启言觉得很凉,凉的他头脑清醒,脑中无数个念头飞转,让他目色染上了苦涩,浓的化不开的无奈。
哪怕这个世界就只剩他和她,她的眼里也没有他,孤男寡女共处,也毫无男女情愫……白启言背在身后的手深深的埋进了土里,混杂在野果汁里的鲜红被污泥淹没,只要他不疼,就没有伤。
两人在荒岛上待了三天。
第四天的傍晚,濮阳望霓在石滩边捡到一块通透的绿石,还没来得及去寻白启言就看见一个飘浮在船板上的人靠岸了,彼此隔着一段距离对视,她认出了他。
北荻王萧京。
那一刻,本该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但是濮阳望霓却清晰的看到了对方一瞬露出的饥渴与志在必得的自信。
濮阳望霓转身就跑,她记得白启言是东边的口子入林的,回来也该是那边……
这个时候她真的没有想过一点,那就是白启言打不过萧京,北荻人生来就比大周人健壮板硕,萧京本人更是靠拳头服众,稳坐北荻王的位置。
萧京见到濮阳望霓那瞬间是真的抑制不住的狂喜,他在海上漂了三天,靠着一双手划到这座岛上的。
劫后余生且不提,竟然还能遇上心上人,这一定是老天爷对他的奖赏,他要让濮阳望霓成为他的女人!
第三百三十一章番外二(荒岛篇)
礁石滩这处地方濮阳望霓三日里走过许多次,所以很是顺利的横穿过去,然后跑进了山林里,但是山间小道又崎岖又坎坷,她几乎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很快就腿脚酸软,脚底板发麻。
眼前出现了岔路口,濮阳望霓迟疑间感觉到有人攥住她的胳膊,她踉跄几步,撞到身后人的身上,萧京是北狄人眼里英俊的代表,他的长相融合了北荻的深轮廓,高鼻阔唇,五官硬朗粗纩,眼睛却是大周人的黑瞳,凤眼,此刻他一把抓住了濮阳望霓,那双眼里迸发出了精光:“跑什么,我的公主殿下。”
濮阳望霓冷冷道:“放肆。”
她用力的一甩手,还是没有能甩脱。
萧京看着她冷眉疏目,心跳却诡异的更加激动,片刻前她看见自己分明是震惊又有些慌乱的,可此时她清婉的面容上显出一分异乎寻常的冷静。
她甚至有恃无恐的呵斥他?在这样一个荒岛,只有他们二人,她哪里来的底气——一股前所未有的激荡刺激着他,带刺的花儿总是更能惹得人心痒难耐又充满征服欲的。
“公主还是省些力气,我怕你折腾疼了自己的手,我会心疼的。”萧京心情好的想大笑,他凑近一些,还能闻到她身上的清新的香气,心神旌荡之余,手下一个使劲就把人拽入怀中,“三年未见,我思之如狂,可公主殿下似乎连瞧我一眼都不曾呢。”
他同濮阳望霓相识在三年前,奉他父亲萧蔚的命令来给太上皇拜寿,彼时在寿宴上初见福星长公主,一见倾心。
在船上这些日子,萧京一面应付大周的少年们,一面找机会想接近濮阳望霓,可不管他怎么努力,在船板上眺望多久,她从来不曾正眼看他。
“萧京,你最好现在就放开我。”濮阳望霓以为他会碍于自己的身份维持基本的体面,不会丧心病狂的真的碰她,可是她低估了男人的本性,尤其还是北荻男人,他们骨子里就视女人为猎物,是战利品。
“你生气的样子都好美。”萧京目眩神迷,他肖想她已久,之前她被护的密不透风,他无法接近半步,可如今天赐良机,他半刻都等不及了。
这三日里他靠着生啖活鱼,饮血解渴活下来,本以为饿到这地步该是手脚疲软精神匮乏,可把她压在地上,扯开她的衣带时,他兴奋的能赤手空拳力战三百人。
“小公主你长大了,我终于可以——”
他话没说完,眼前银光一闪,他敏锐的感觉到了危险,身子一扭翻滚到一旁,可即便是闪避得极快,下一瞬一柄匕首还是抵在了他的喉头。
白启言气息比他更急促,甚至手抖的厉害,以至于刃面刺穿了萧京的肌肤,血瞬间就溢出来了。
萧京双手紧攥着他的右手,生死一念迸发的力气也是无比的大,而愤怒至极的白启言是双手摁在匕首上加大力度。
杀了他!
白启言拼劲了全力,可以说这一刻是强大的意念支撑让他发挥出前所未有的气力。
可武力不是他的强项,持久的对抗必然会败落……事实上,匕首一点点的挪开了萧京溢血的脖颈。
濮阳望霓抖着手整理好了被扯乱的衣裙,回头就看见这副情景,她伸手从头上拔下来金钗,握着尾端就朝萧京扎过去。
血飙了出来,她嫌恶的松开了手。
萧京目眦欲裂,闷亨一声,白启言趁机拼力往下一压,利刃瞬间贴紧了他颈侧,许是逼到绝境萧京猝然大吼一声,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下子把压着他的白启言都掀翻了。
情景瞬间逆转,他面色狰狞,一把拔出了肩膀上的金钗反手就朝着白启言的眼目扎过去,白启言手持匕首反击,两人在泥泞里翻滚,你来我往,皆是凶狠至极的搏杀。
濮阳望霓扎萧京的那一下已经尽了全力,她看着发疯了一样的萧京,不是不怕的,但是更让她心跳声急促的是白启言。
他在萧京疯狂的反扑之下反应确实越来越慢,俨然是气力后继不足,可是他没有放弃,身上被金钗扎出来的伤口越多,看上去就越触目惊心,可他好似不怕疼。
越到后面他越不要命……拼着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最后匕首扎进了萧京的肋侧,他想抜出来,卡住了,想抬另一只手,手臂有些无力,侧目一看才发现左手被钉在了地上,金钗贯穿了他整个手掌,血流如注,混杂在泥水里,看不清颜色,血腥味却很浓。
萧京用力的拽开他的右手,全然不顾肋侧还扎着匕首,他翻身要起来,抬不动脚,一回头,发现脚踝被白启言抱住了,他想用身体的力量拖住他,不让他走。
可失血的他身体的力量在一点点抽离,能拖延的时间并不多了。
“去死吧。”萧京却一瞬都等不下去了,双手掐住白启言的脖子,狠狠地用力时,骤然脑后剧痛,瞬间失去了意识,头顶鲜血直流。
濮阳望霓跌坐在地,脚边滚着一块染血的石块。
血的味道太难闻了,她特别的想吐,可是腹内翻涌了半响,吐无可吐——混杂了恶心恐惧的情绪充斥着她的大脑。
她砸人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可真的把人砸死了,她又懵了。
白启言艰难的推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萧京,他手掌被钉在地上,没办法靠近,就一点点挪着身体,终于伸了染血的右手握住了濮阳望霓一直发着抖的手,“别怕,人还没死,你没有杀人……”
濮阳望霓茫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渐渐回了神,阳光从树隙射落在他身上,深蓝色的衣袍已经被泥水和血水染的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他惨白的脸上盈满了日光,眉目似画,如切如磋……极俊,极陌生,可他望着自己的眼眸却是那样的温暖。
他不怕死,也不怕杀人,可他担心她怕杀人。
濮阳望霓心头似被羽毛微微拂了一下,所有的情绪都涤荡干净,只余下平静,她动了动唇,轻声道:“……怎么办?”
“你怎么办?”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样一个荒岛,他受这么重的伤如何能活?
“你帮我把金钗拔了,我不会死。”还没有等到救援,还没有将她送到安全之所,他如何舍得死,想到这,白启言嗓音越发温和,甚至朝她露出了笑,如月夜幽昙偷偷绽放。
濮阳望霓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闭着眼拔出那只金钗的,但是白启言那血肉模糊的手掌她却如何也忘不了。
后来的后来,白启言身上的伤全好了,用了御医配的祛疤的药,再无丁点痕迹,唯独左手上的疤,很丑,却留了一辈子。
时光悄悄流逝,朝日东升,天地明亮,濮阳望霓守了一晚上,白启言却一直昏睡未醒,她不会生火,冻了一晚上头昏脑涨,好在先前存了些野果,早上迷迷糊糊拿出来吃了几个,恢复了些精神。
她记得白启言昨晚昏睡前的交代,他昨日在山林深处找到了一处水坑,等他醒来,便可以前往。
礁石滩的积水干掉之后,濮阳望霓两日未饮水了,靠野果根本不解渴。
她添了忝干裂的唇,不忍心的强行唤醒了白启言。
白启言脸惨白的吓人,全身都微微发着抖,这几日水也好,野果也罢都是紧着她吃,本就饥、渴交加,现在又是这一身的伤……他真的能活下去?
她这般想着的时候,便见白启言眼皮一动,接着眼睫微微颤动,然后那双眼睛缓缓的睁开了,濮阳望霓仿佛觉得那颤动的长睫骚动在自己的心头,一下又一下,糅软的她茫然不知所措。
“天亮了。”白启言开口,声音轻而微哑。
濮阳望霓闻言唇边露出一抹笑,清浅动人,“嗯,天亮了。”
白启言眼神呆了一下,两人静静的对视,濮阳望霓目光清澄,干净的似乎什么都没有,片刻后,各自静静的移开目光。
白启言挣扎的坐起身来,压抑的闷亨声传入濮阳望霓耳中,她手指动了动,按耐住了没动。
半响后,白启言额上滚下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他站起来了,还迈出了第一步,“走吧。”
他虽然一身的伤,但是都没有伤在要害,昨晚清洗干净之后,让濮阳望霓撕掉他的贴身穿的单衣洗干净之后包扎伤处,除了手掌最严重的贯穿伤渗了很久的血,其他地方都只微微渗透包扎的布条就凝固了。
而整个包扎过程,白启言都是一声不吭,连忍痛的吸气声都没有发出来,若不是濮阳望霓看见他鼻尖颈项不间断的冷汗,真的会以为世上有人没有痛感。
林中树荫浓密,格外的阴冷,偶有日光从枝间射进来,也只留下斑驳的暗影。
濮阳望霓数了第五百六十下的时候,风吹落一片叶子……白启言也倒下了。
她伸手一接,白启言幸免摔倒,人却真正的晕死过去了。
良久,濮阳望霓轻轻叹息,似乎疑惑:“活着这么辛苦……”
为何不就此安眠?
白启言便是昏睡中也是十分难受,眉头紧紧皱着,干裂的脱皮的唇紧抿着,不肯泄露一丝呻吟。
濮阳望霓取出怀里被她洗干净的金钗,锋利的尖端在手腕上一划——
温热的水滴顺着舌头流淌进喉咙,白启言自动的吞咽,睁不开眼皮,唇微张,似乎是还想喝水。
濮阳望霓忍痛又捏紧了拳头。
第三百三十二章番外三(荒岛篇)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日影渐渐倾斜,白启言昏睡了大半日终于又睁开了眼。
濮阳望霓靠着树闭着眼,似睡着了,神情恬淡,周围一片宁静。
白启言有片刻的怔愣,似不知身在何方,静静的看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身子站起来,他打算先去取水,可又不放心让濮阳望霓一个人,只好轻轻推了推她。
濮阳望霓睁眸,看见他,有刹那间的迷惑,然后才微微一笑。
这一笑,就是一个简单的微笑,白启言移开目光,心头暖暖的,从来没有过的充实,能如此靠近她……便是葬身于这片荒岛,也不留遗憾了。
两人继续往山林深处走,期间又发现了几种野果,汁水饱满,吃起来也很甜,解渴又勉强能饱腹,一心赶路的他们并没有发现被人尾随了。
萧京身体的恢复能力比白启言强多了,比起白启言和濮阳望霓只吃野果,他可一点不忌口,抓到什么活物都能吃,一刻钟前刚生吃了一条蛇,那挖出来的蛇胆一口就吞了……若不是急着要找他们两,他还有找到更滋补身体的东西吃。
吃过亏的他没有冒然的露头,而是选择了藏在暗处,等待时机。
到了晚上,白启言和濮阳望霓终于抵达了水坑,那是一处低矮的青草地,水很浅,仅能浸没半截手指,他们甚至没办法把水舀在手掌心。
“你等我一下。”白启言顺着青草地往前探寻了好一会儿,才寻到一处长满了青苔的山壁,他跪下去,附耳在山壁上听了听,随即露出欣喜的笑,“找到了!”
濮阳望霓好奇的问:“找到什么了?”
“水!干净的,清甜的……”
他一边回答,一边拿石头凿山壁的裂隙口。
濮阳望霓静静的看着,不一会儿,便见那裂隙口真的渗出了水。
她瞬间没矜持住,也扑了过来,“我来凿!”
终于有水了。
在吃下去的野果耗的一干二净的时候,从石壁的裂隙口已经流出了涓涓细流,两人轮换着用手接着水饮,足足饮到肚子鼓胀,才累极的瘫坐在一旁。
“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有水?”
白启言靠着石壁,手抬起来指了指,示意她去看那些青苔,又指了指刚才那处青草地,“这里地势极低,能生长青草苔藓,必然是近处有水……”
他细细的解释,若是没有水,长不出苔藓,一路过来,这边的树木要比入林口那片地方茂盛,这样一解释濮阳望霓自然也懂了。
“等我恢复些气力,我在这里铺出一个石坑蓄水……来的时候我看见有獐子蹿过,你想吃吗?”
“想。”
“我去捉来。”
濮阳望霓心头愉悦起来,好像那还没见影踪的獐子肉已经吃到嘴里了,连日来的疲惫烦躁恐惧不安,还有疼痛,都消失了。
可她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在白启言钻木取火时,她也没有闲着,就在一旁拾干燥些的树枝,然后发现了一双藏在阴暗处的眼睛。
她没有动,也没有丝毫表情变化,但是眼神对上的那一瞬间,彼此都知道,她看见他了。
萧京咧嘴,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可是,濮阳望霓转身了,她像是没有发现他一样的走开了。
回到白启言身边后,她平静的堆着树枝,一眼都没有多往萧京藏身处看,也没有告诉白启言。
这让萧京脸色莫测起来,他从刚才濮阳望霓的眼神里没有看见一丝惊慌害怕,她太平静了。
这份平静让他徒然生出一点忌惮。
杀掉白启言他有十足的信心,真正棘手的是濮阳望霓,他可不想脑袋再开一次花。
“你那把匕首呢?”
火堆烧起来之后,濮阳望霓主动坐在了白启言身边,夜风很凉,他身上的伤口却都在发烫,以至于他并不觉得冷,而濮阳望霓的靠近让他更热了。
他把藏在长靴里的匕首拿出来。
“给我。”
白启言连问也没有问,就直接递给她了。
濮阳望霓看着短鞘上刻着字,她对着火光细看起来,刻的是‘虹光’二字。
原来如此……所有的猜测都不是她想多了,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自愿出海的,并不是濮阳尔雅逼迫。
白启言发现她盯着匕首出神,脸色顿变,他忘了这柄匕首是自己锻造的,打算送给她的及笄礼物……
“我……这匕首,它其实……”他一时间拙口笨舌到说出完整的话。
“谢谢。”濮阳望霓把匕首收起来,语气淡淡的,也没有看他,“但是,我们不可能。”
谢谢你的倾慕与赠与,但是,对不起。
白启言下意识闭了闭眼,缓过去眼前一黑的打击,牵强的撑着,才没有过分失态,“是……在下妄想,唐突了公主,请恕罪。”
似乎嫌自己拒绝的还不够彻底,濮阳望霓望着火光,声音轻柔,句句残忍:“你知道沈门六君子吧。”
“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你养父白飞冉,便是沈门的六君子之一沈满。”
“我母后讨厌沈家人,沈家的盛世荣光皆系她一身,这本无可厚非,可荫天大树也不是万年长青。”
就好像百年前的沈家,沈白之后,清贵之流再无沈家,而为了所谓的光门耀祖,不知道要牺牲多少人才能再养出来下一个‘沈白’。
濮阳望霓小时候伏在太上皇的膝头,听了太多的故事,后来哥哥登基,对沈家诸多门人明升暗降,花了好几年功夫,才一点点把沈家剥离权势中心,只有少数人如沈河、沈夜之父子还是天子近臣。
“我不姓沈。”白启言终于插了一句嘴。
濮阳望霓却轻笑一声,道:“你养父膝下只有你一人,白家的一切都得你继承。”
继承白家,就意味着是下一任沈门六君子的沈满。
火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夜风拂面,他脑中有一刹的空白,然后那些不甘愿也无法抹去的往昔记忆一下子全都涌入脑中,在眼前闪过,他赶不走,也消不掉。
濮阳望霓侧目,见他目光怔怔的,似乎陷入了回忆,整个人一动不动。
“阿言,外人都以为我是因为觊觎沈……而被当今不喜,实则是另有原因……”
那时候他不过七岁,彼时的元禧帝威震四境,十分强势,顺者昌逆者亡,白飞冉奉旨镇守西北,每两年才有一次回京述职的机会,但即便如此,也见不到想见的人。白飞冉背负着家族使命,一生被缠累,不得自由,可他三十岁之后是甘愿的,只因他遇见了那个人,他愿意为了她臣服,默默付出。
“白家人流着沈家血,你虽姓白,可你的使命是为了光耀沈门!”
白启言名义上是养子,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白飞冉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是卑贱的烟花女子,企图母凭子贵,能牢牢的攀住白飞冉,可怎么可能呢?一个没有心的人是捆不住了,他去母留子,也只是为了养一个继承人。
而这个继承人也如他所愿长得好,又聪明又听话。
“待我寿终正寝,你便是满天楼的主人。”
满天楼是沈家名下的一间酒楼,酒楼的主人名唤沈满。
明面上常年打理酒楼的老板是沈家旁支的人,实际上,幕后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他。
很多人都不解一个无官无职的沈家旁支,经营着一家酒楼,为何能成为沈门六君子之一,真相便是这座酒楼传承了一百三十多年,他的主人也换了好几代人。
到今日,白启言已是第七位主人。
“这世间,什么都能靠自己去改变,唯独我的出生,我骨子里流的血,我没有办法改变。”
白启言坐着睡着了,喃喃轻语如梦呓,不慎泄露,又随风掩埋。
可濮阳望霓听见了。
她没有再说话。
摇曳的火光里,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可她的神情也透着与世隔绝的淡漠。
曾经她听见过父母的一段对话,说这几个孩子里,性子最像母亲的是她,性子最像父亲的是燕王濮阳予安。
想到这儿,濮阳望霓也有点乏了,困意袭来,她想家了。
半夜里,火势渐弱,白启言悄悄的起来,先是添了树枝,把火重新燃大了,才目光深思的望向蓄水坑那头。
他背着手一步步走向暗处,透过树梢映射下来的月辉,可以看见一些凌乱的脚步,顺着蓄水坑走了百来步,果然在树旁发现了一人。
睁开眼看见白启言后,萧京拭了拭嘴角溢出的血,他轻叹了口气:“是我轻敌了,你竟然在水里下毒。”
白启言看了他半响,才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冷漠嗜血的笑来,“你该庆幸,我没想让你死在这座岛上。”
这座岛不该有第三个人,死人也不配。
萧京头上有伤,还有腹部被他扎了个窟窿,如今又中了毒,生死已经不容自己,他想求个死得明白,“你哪里来的毒?”
他一直跟在后头,白启言铺蓄水坑的时候他也盯着,若是白启言动了手脚,他一定会发现。
第三百三十三章番外四(荒岛篇)
白启言凿坑填石的时候都没有动手脚,他是水蓄到过半的时候,在水坑旁舀水梳洗时,不小心的把头上唯一束发的银簪落了下去,簪头镶嵌的银叶子磕在石头上轻轻的转动,藏在空心簪里的东西就流了出来。
他自然不会满足萧京的好奇心。
“此毒一开始是七日发作一次,越到后面发作的越频繁。”白启言目光低垂,眸中的杀气隐去,然后慢慢笑了:“爬的远远的,再叫她看见你,我把你丢海里喂鱼。”
他不笑的话还好,一笑起来,更显无情和冰冷。
萧京肺腑如同火烧一般,他目光看向火光闪耀的那处,死亡的威胁并不能让他低头,但是他太想活下去——只要活着,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似乎是知道他心中执念,不,应该说是妄念,白启言缓慢而清晰的说道,“若不是你父亲与太上皇有旧,她会亲手杀了你。”
所以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晚上她找白启言要了匕首,萧京也看见了,他无意识的笑起来,笑的荒凉又苦涩,他不甘心:“你又比我好多少,猖姬之子还敢肖想天上明月。”
他以为这样话的能激怒白启言,能叫他不痛快,可白启言看着这样的萧京,神情带着轻蔑,甚至是怜悯,再也不屑与他说一个字。
白启言转身,缓缓地松开了拳头,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世间的肮脏有很多种,但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心不脏,她拼了命生下了他,为了他受尽刁难诋毁,奚落冷眼,为他争来了最好的归宿才甘愿死去的。
或许早些年他还会因旁人辱他出身而愤慨,会将他们报复回去,可现在他不会了。
回到火堆旁,看着蜷缩着沉睡的濮阳望霓,白启言下意识的伸出手,又一点点收回来,心里空荡荡的,就是萧京消失了又如何,还有下一个王京,陈京……
天色大亮时,濮阳望霓和白启言先后醒来,这是他们流落荒岛的第六天。
白启言恢复了一些元气,他早上给濮阳望霓烤了一条鱼,中午猎到了一只野山鸡。
当山鸡烤熟的香味飘出来的时候,濮阳望霓再如何克制也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火堆上架着一个长木根,倒吊着的烤的金黄色冒油汁的山鸡,那滋滋的油响声比她听过的任何一种乐曲声都动听。
“熟了吗?”濮阳望霓从石头上起身,靠近了蹲下来,手上拿着一截短木棍戳着地面,不停的画圈圈,眼睛盯着火堆上的山鸡。
白启言本就一边烤鸡一边注意着她,濮阳望霓突然挨着他蹲下来,他顿时心跳如滋滋作响的油爆声,劈里啪啦,跳得又响又快,甚至吵到了他的耳朵。
“快……快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烫又疼。
确实快了,在濮阳望霓又画了好几个圈圈之后,白启言取下了木棍,他也不怕烫,直接抓住山鸡脚,撕下一只鸡腿,递到濮阳望霓跟前,“吃吧。”
濮阳望霓伸手要去接,却被他避开,她茫然的看着他。
“烫,我拿着,你直接吃。”他说这句话的神情很坦荡。
濮阳望霓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的,她立马放下手,凑近了就咬了一口鸡肉,太好吃,太香了……忽然就很饿很饿,饿的她觉得这一整只鸡都不够吃。
她垂眸一口一口的咬着吃,白启言看着她吃,眉眼间皆是温柔的笑意。
两只鸡腿吃完,濮阳望霓吃累了,一抬眸就对上他的眼睛,白启言忙侧头看向别处,干咳了一声,“你,你嘴角沾到了。”
濮阳望霓咽下嘴里的肉,抬起右手,手指轻拭过嘴角,没东西,又换了左边,还是没有,“还有吗?”
白启言飞快的扫了她一眼,“没有了。”
“哦。”濮阳望霓眯了眯眼,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低头继续吃鸡肉,只是嘴角时不时翹起来,想笑又忍住的样子。
白启言空着的那只手握成拳,背在身后,脸颊更烫了。
“我吃好了。”
撑得肚子都圆了的濮阳望霓退回石头上坐着,满足的长舒了一口气。
当她看着被自己啃剩下的小半个鸡胸膛入了白启言嘴里时,她不由得目瞪口呆,只是也饿的前胸贴后背的白启言只顾着吃也没有发现。
整个山鸡最好吃的都入了她的肚腹,白启言吃完鸡胸膛,把她吃过的鸡腿上剩余的肉吃干净了,又把鸡脖子和两只鸡脚也啃了……这也只吃的勉强三分饱,他丢下最后一块鸡骨头,抬头往濮阳望霓看去,便见她一脸的怪异之色,对视一瞬,她就飞快的转过头去看天,看地。
这么看都怎么不自然。
以前她用膳剩下的东西都会赏给宫人们,但是那都是没有碰的,上等的吃食对伺候她的宫人们而言是赏赐。
绝不会有人吃她……吃过的,他也不嫌……不对不对,她也绝不会给旁人机会吃她吃过的……可现在,总不能叫白启言吐出来吧,濮阳望霓越想越想掩面。
白启言何其聪明,很快就猜到了,尤其是濮阳望霓时而咬牙,时而抿唇,似乎在努力的平复什么……他看着她的唇,扭过头,脸也彻底烧起来了。
他从未如此清晰的认识到,这独处也是一种折磨,他要尽全部的力气和理智克制住自己,他怕……他也成了擒兽。
气氛突然就安静中透着古怪,古怪中透着尴尬,尴尬的又有点暧昧。
大抵是受吃鸡事情的影响,到了傍晚,濮阳望霓要去海边洗澡时,不仅要求他离远一点背过身去,还要用布条蒙住眼睛。
白启言不敢不蒙,还照着她的指示坐着,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平添了许多温柔。
濮阳望霓寻了一个大礁石,躲着它后背除了衣服,悄悄的入水。
天很蓝,水很清澈,还好是夏天,若是冬天这个荒岛她一天都待不下去。
每天只有这段泡在水里的时间是最舒服惬意的,但是她不敢贪恋这份轻松。因为白启言告诉她说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危险,这海里什么东西都有,万一被不明的东西咬了,恐有性命危机。
濮阳望霓很快就洗好了,上岸时,一手拢着头发,一边披上了衣服,就这一分神,脚下踩到一个软软滑滑的东西,她低头一看,清可见底的水底一条黑色的海蛇被她踩住了尾巴。
根本不及她反应,海蛇就咬住了她的小腿肚。
“白启言……”
听见她带着哭声的叫喊,白启言飞快的转身,扯下蒙眼的长布条,他一边跑一边问:“怎么了?”
濮阳望霓花容失色的瘫靠着礁石,一遍遍的喊着他的名字,等人到了,那条咬她的海蛇早就逃没影了。
白启言满脸焦急,顾不得男女之防的把她打横抱起,上岸之后把人放在干净的大礁石上,一边蹲下、身,问她:“到底怎么了?是看见什么吓人的东西了吗?”
“我被咬了。”濮阳望霓惊吓过度,眼泪汪汪的指着自己的腿。
白启言当即就双膝跪地,抬起她的小腿察看伤口,海蛇咬过的地方留着两个小孔,他指腹用力挤压,却只渗出来一点点血。
“冒犯了。”
白启言低头,覆在海蛇咬过的伤处用力吮口及,然后再往一旁吐出毒血——落在地上的血迹是鲜红的,他瞬间松了一口气,没有毒。
接连吸了四五口血之后,白启言彻底放下心来,他抬头冲濮阳望霓道:“还好没有毒,是什么咬的?”
濮阳望霓眼神还有些呆滞,看着他,“蛇……”
“那就是条没有毒的,”白启言看她吓的厉害,有意安抚她情绪,就逗她,“是条好蛇。”
“蛇……哪有好的,”濮阳望霓下意识反驳他,渐渐清明的神智让她觉得身上有些凉凉的,她低头看向自己,“都是坏——”
声音戛然而止,她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纯白的里衣,因为没有系扣半敞到胸前的春铯一览无余。
她颤抖的手掩上衣领,然后也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就抬头看向白启言,果然,后者目光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她胸前。
然后根本不受控的往下,又往下,白的发光的一双玉腿交叠着,他来来回又回到她领口处,等意识到不对时候,已经被仰面踹过来的腿踢翻下了礁石。
他狼狈的爬起来,无脸见她,老老实实的转过身,背对着濮阳望霓,如果不是红透的耳朵出卖了他,他就是个淡定如山的柳下慧。
濮阳望霓又羞又气,脸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红,她只有一身衣裳,每次洗澡都是先穿干净的里衣,换下来贴身的小衣亵库还有上杉外裙先洗了烤干了再换上,然后又把里衣洗了烤干再换上……虽然很麻烦,可也没有办法。
刚才救急如救火,被白启言冒犯就算了,这人还……看她,濮阳望霓穿好衣服,右腿还有些软,她坐着不动,瞪着白启言的后背,脑中无数个惩治他的念头,最后,只狠声吩咐他:“去把我衣服洗了,还要烤干净。”
白启言愕然的回头看她,似乎不相信自己听见的。
“还不快去!”濮阳望霓手指掐着领口,遮的严严实实,可没有穿鞋的一双玉足搁在黑褐色的礁石面上,余光瞟见的白启言无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同她白日盯着烤的喷香的山鸡别无二致……就很饿,很想吃。
濮阳望霓捡了块手边的小碎石子砸他,“还看,还看,登徒子……”
白启言费力的垂下眼,任砸任骂的取了她的衣服,去礁石的另一边洗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番外五(摘月篇)
白启言在海边刚一蹲下,坐在他背后大礁石上的濮阳望霓就喊住了他:“上来吧,不用你洗了。”
她是气昏了头了,忘了他手上的伤碰不得水。
白启言捧着她的衣服又站起来了,一双眼睛既不敢再去看她,又不好意思落在她的衣裳上,只能往远了看,突然神色一愣。
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黑点,像是船。
“你站在旁边盯着海里,若是有蛇一定要及时提醒。”濮阳望霓挪动着腿想爬下礁石,娇生惯养的她以前就是手指碰了一下身边伺候的人都要吃挂落,如今被海蛇咬了还要自己洗衣服。
白启言把衣服放回了礁石上,“不用洗了,有船来了。”
濮阳望霓动作顿住,顺着他看得方向眯了眯眼,真的是船!
惊喜来的太突然,濮阳望霓过了一会儿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白启言,我们能离开了。”
白启言却气息虚弱,费力的抬眸看了一眼濮阳望霓,他笑了:“嗯,得救了。”
在遇到海上风暴的那日下午范正就分散了三艘随行的军粮船,还遣派了数艘小船折返,将他们可能遭遇海难的消息传回大陆上。
幸运的是在风暴的第二日出海远征顺利的大周战船队折返了两艘运送补给的船,他们在回大陆路经的海域发现了被风暴摧残肢解的船体。
两艘船当即改变航向开始在沿途搜寻救援。
一艘船在海面打捞,一艘船开向周边海域内的岛屿,经过数天的努力,在海面先后救起来数十位船员和水手,以及五位出海的少年,然后在两座相邻的荒岛寻到了范正一行人。
直到第六天傍晚,他们找到了这座离发生风暴最远的一座荒岛。
两个月后,京城北苑。
沈汀年起床梳妆,梳头的宫人捧着新送来的一匣首饰,她扫眼看了几样,突然伸手拿起一支青莲钗,“这支钗,福星戴合适。”
她把钗递给一旁的碎燕,“等她来了,你用盒子装上,拿给她。”
也不等碎燕接过去,又挑拣了几样,内省府那边有了漂亮的好东西,都是先送北苑这边的,沈汀年已经开始不会戴那些鲜亮活泼的首饰了,“这个耳珰颜色也鲜嫩,还有这花钿……”
挑挑拣拣的一堆,半个匣子都空了,碎燕欲言又止,自福星长公主离京一趟,还出海历险归来,沈汀年对她就格外的关注,往常这个十分放心的孩子突然就变得不放心了,什么都要关照一下。
连昨日福星长公主请平安脉都亲自过问。
“京中最近好多人开宴,什么大小事都要举办一场宴会。”说话到这里,沈汀年觉着自己的这个小女儿太低调了,从来没有开办过宴会,“今日小郡主的洗三宴,进宫女眷多,你遣两个机敏的女官跟着她。”
碎燕点头应了,她很想说,以福星长公主的性子她是不会去外头应酬的,年初的时候在自己的及笄宴上都不露面的人。
可看沈汀年认真的很,不像是瞎操心,不由得反思是不是自己的问题,碎燕接过被沈汀年挑出来的满满一盒首饰,主动说道:“要不奴婢亲自去一趟?”
“也好,你去我最放心了。”沈汀年点头,梳头的女官退到一旁,她起身看了看,很满意的笑了笑,然后才重新回了寝房,去喊那醒了却赖着不起床的太上皇。
碎燕退出去时,隐约听见里头传来慵懒的男声:“天还早呢,我再睡会儿。”
她摇头失笑,早些年还是太子的嘉延帝也极喜欢赖床,非要人喊好几遍才肯起来。
旭日东升,晨光镀金,天还未全亮,宫内各处已经是开始动起来。
喜庆的红灯笼高挂在檐角,行道随处可见长明宫灯在风中摇曳,虽然嘉延帝不在宫内,但是尔雅长公主诞下小郡主,太上皇和太后要为小郡主办洗三宴,参宴者早早就出了门,宫门口,上下马车和落轿声不绝于耳。
这边碎燕领着人穿过北苑的长廊,还有山石碧湖,在天色慢慢亮起,庭院里的花草树木迎风招展时,抵达福星长公主居住的寝殿。
事实果如碎燕所料,濮阳望霓起床梳洗之后没有打算出席小郡主的洗三宴,她昨日去看过濮阳尔雅还有小外甥女。
“碎燕姑姑,等宴散了,我再去看她们。”
碎燕看着优雅的用着早膳的濮阳望霓,想起沈汀年交代,当即温柔一笑,“公主想何时去就何时去。”
她见伺膳的宫人替濮阳望霓又添了一碗粥,略有些诧异,濮阳望霓胃口竟这般好。
意识到自己又不知不觉吃多了的濮阳望霓放下了勺子,“碎燕姑姑可用过朝食?若是没有,就在这用吧。”
桌上还有好多吃食,粥,珍笼包,小面,各种小菜……碎燕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她今天要打定主意留在这儿,就从用朝食开始吧。
午膳后,濮阳望霓让人伺候换了衣裳,广袖宫装,梳着百合髻,少女特有的鲜活魅力,只稍作打扮就叫人眼前一亮,尤其她有时候还莞尔一笑,碎燕只跟了半天,就暗暗叹气,她还记得七八岁的小福星非常的软萌可爱,转眼间,福星小公主也长大了,那份被刻意低调掩藏的风华,在一点点的展露。
看完呼呼大睡的小郡主,濮阳望霓稍坐了一会儿,就打算回去,却被濮阳尔雅叫住。
“还有什么事?”
濮阳尔雅让人取来的一叠画像,正摆在案上,她眼神示意濮阳望霓,“这趟出海委实凶险,但也算是患难见真情,这几个人都是你姐夫举荐的,看看你有没有有意的。”
出海的二十一位少年,回来了九人,有三人的遗体被找到,余下的至今下落不明。
濮阳望霓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头。
“这件事确实罪过在我……”濮阳尔雅对那遇难和失踪的少年们十分内疚,即便是给了他们家里极其丰厚的抚恤金,有些伤痛也弥补不来,为这个事情范正亲自上门挨个请罪,是他带出去的人,却没有把人带回来……
濮阳望霓劝慰了她几句,还是拿起了那叠画像,画像旁边还旁注了家世学识,她翻了几张。
“你看着怎么样?”濮阳尔雅见她看每一张表情都很坦然,没有抽出来剔除,也没有细看哪一张。
直到——有一张画像,濮阳望霓手指一顿,而后飞快的抽出来丢到一旁。
濮阳尔雅伸手捡起来,“白启言……他不是同你在荒岛相处过几日……我以为你对他有点什么——”
“没有。”濮阳望霓翻到最后一张,然后把画卷都叠在一处,“我带回去再看吧。”
纵然不愿意嫁人,濮阳望霓也不能不面对现实,总不好让家人一直操心这件事。
送走濮阳望霓后,濮阳尔雅吩咐侍女把白启言的画像拿去北苑,“东西给到之后,如果母后问你,你就照实了说。”
唯一的一张被剔除的画像……濮阳尔雅露出欣慰的笑容来,她先前考察过这人,才貌俱全,还够聪明,曾经以十七岁的探花郎的头衔风靡京城内外,引无数闺中少女追捧,却没有沾花惹草,也没有通房侍妾。
京城白府。
白启言养伤闭门不出,他回京的头几日还有人来拜访,等见了他真的伤的很重之后,来探病的人也多了,后来还是好友出面帮忙,将那些人拒之门外,养伤最需要静心,这来来往往的上门探访总归是搅扰了他的清净。
可白启言的心一刻也没有静过。
挂在寝房里最大的一幅图是他亲笔所画。
斜着探出的屋檐,遮掩着的玉兰花枝,朵朵花瓣如凝脂玉雕,仿佛能闻见那扑鼻的浓郁花香,少女立在花枝间,裙色素雅,有朦胧的美感,她周身沐浴的阳光,满园春铯唯在一人,胜过花开。
白启言凝视着画中人,已经整整二十天没有见她了。
从闽州同路回京之后,她回宫就再没出来过,嘉延帝尚未归京,他是外臣根本没有机会进宫。
“大人,老奴打听过了,听今天进宫参加小郡主洗三宴的人说,福星长公主并没有出现。”
管家站在靠门口的位置禀话的,他眼神规矩的很,没有多看一眼画上的人。
白启言沉默着,左手掌心的伤口终于结痂了,却还是不能沾水,不能提物,怕崩裂了伤处,或许以后不管做什么,这只手都不如曾经灵活。
“福星长公主虽没有出现,但是许多人都打听她的事情,”管家没敢提那些人想要攀附皇室而向太上皇求娶公主的事情,“寻常公主都是出嫁时才建府……”
但是福相长公主深的太上皇宠爱,早年间就破例开建公主府,如今那规制极高比王府不差半点的公主府早已修建好了,就等主子入住。
“老奴打听到,公主府在招仆从。”
白启言终于有了动静,他半起身坐着,盯着他问:“当真?”
“千真万确。”
前两年都空置着,现在开始招人了,那就意味着主人即将入住了。
她真的要嫁人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番外六(摘月篇)
就这么时日一天天过,不知不觉到了嘉延帝回京的日子。
嘉延帝没有封后,皇宫里住的女眷除了有上一辈的太妃,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小一辈的福星长公主和最近半年住回宫到诞下小郡主的尔雅长公主的寝宫,其他各处向来冷清,导致宫人们都闲暇的很,十分无趣。
嘉延帝一回来,乾清宫总算热闹起来了,而太上皇吩咐人收拾收拾行李,他决定带着沈汀年前往江南,名义上说是为了休养,实际上要去游山玩水,启程前特地招来嘉延帝聊到很晚。
亲政数年的嘉延帝政绩斐然,又有平定西北乱局的军功,如今还有远征海域的丰功伟绩,社稷大事已经不是太上皇要同儿子聊的了,两人先聊了北荻的问题。
北荻王萧京被范正带回来京城之后,再没有露过面,对外说是在驿馆养病,实则被太上皇下命软禁了,并在他的要求下,亲书一封国书回北荻,让北荻准备好赎银,若是不能叫大周满意,就不放人。
萧京犯错在先,要想平息太上皇的怒火,他不敢不写。
“他父亲萧尉前几年还跑到北峰城游历,现在听说身子不太好。”太上皇端起一盏茶抿了一口,然后靠回身后的软垫上,举手投足间彰显了那份养尊处优的优雅,又融合了这些年他大江南北微服巡访的那份风流潇洒,气质浑然天成,而后又慢条斯理的下了决断,“等北荻的贡礼送入国库,就把人遣送回去。”
萧尉膝下只有一个独子,不把人送回去,北境的和平怕是维持不了长久。
而且为了能把儿子赎回来,萧尉的亲笔信都写了三封,每一封都在卖惨,以故旧交情恳求他能以己度人,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嘉延帝不是很想放了萧京,“就这么放回去,太轻饶了他。”
太上皇挑了挑眉,“你若是知晓他现在何等模样……”
有时候活着比死都难受的话,那活着就不是轻饶了。
嘉延帝想想也是,活着的北荻王更有价值,既能得来一笔赎银充盈国库,又能让北荻这一代也翻不起风浪。
又聊了会这次出海的事情,最后还是嘉延帝提起了妹妹濮阳望霓,“父皇可是同意招白启言做驸马?”
太上皇摇头,无奈的笑:“这事我哪里做得来主,你母后……”
他往外头瞅了瞅,然后还是心虚的压低声音,“你们的事情都是她的一言堂,我不过略说了句姓白那小子心思太重,就被她瞪了好几眼……”
一想到为了个八字还没一撇的女婿就瞪自己,太上皇就不高兴。
“那父皇的意思是不招他……”
“我可没有那意思,”太上皇突然又挺直了背脊,声音也提高了些,“我不管啦,我什么都不管,明天要早起下江南呢。”
嘉延帝回头,果然,是有人进来了。
沈汀年走进来在太上皇身边坐下了,似笑非笑的瞥了眼他,“你这般不满意白启言,又点不出他哪里不好,我看你就是舍不得嫁女儿,看谁都不顺眼,真叫你重新选,你也找不出人来。”
嘉延帝也看着他,太上皇却好像什么都没有说过一样,端着茶悠悠然的饮了一口,然后抬眼笑眯眯的道:“时辰不早了,湛哥儿赶路回来也累了,早些回去安置吧。”
嘉延帝想忍笑没忍住,就笑了,“儿臣告退。”
太上皇要赶在入冬天气冷下来之前离京南下,所以说第二日启程,是真的第二日就带着沈汀年离开了北苑。
早上的街道没有开什么铺子,行人倒是不少,深秋的晨间气息带着湿气,朝阳一洒,万物熠熠,行驶着的马车看着很朴素,细看才能发现连车帘子都格外用心。
一路畅行无阻的出了城,后头遥遥缀着一支车队,随着车队的远驰,金黄色的阳光铺陈了一路,路的尽头似是无限美好。
城楼上堪堪赶到的白启言只能遥对着苍茫的路尽头一拘到底,许久才站直了身。
白府管家不知道自家大人一早儿出门做什么了,反正回来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长日无聊,京中显贵们就好办宴,交好的权贵公子常常会相互邀请入府宴饮。
以往这样的邀请白启言一贯都是不去的,可这次管家同他说沈家有宴会,是随御驾出海归来的沈家少爷沈夜之为自己办的接风宴。
宴会场地没有定在沈家,而是沈家名下的一处别院,里头有一大片的竹林,是文人墨客喜欢的别致场所,沈夜之身为嘉延帝的幼时陪读,天子近臣,自然是京中人趋之若鹜追捧的对象,所以他没有邀请太多人,也只一些关系好的。
风过处,竹枝摇曳,白启言在踩着满地的竹叶,走了一段路,才看见设在竹林里的宴席,十分符合文人雅客的随性自由,放置酒盏佳肴的小案是分散而列,到场的人都席地而坐,说说笑笑,没什么顾忌。
沈夜之看见白启言略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就掩下去,他笑道:“这不巧了嘛,又一位驸马候选人来了。”
众人看过去,见是白启言,有认识的同他打招呼,也有人笑着打趣,“白兄可是轻易不来这种场合的。”
也有人嘴比脑子快的感叹:“这位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尚公主的。”
“是在下不请自来,希望没有搅扰了诸位雅兴。”白启言大大方方的任他们打量,神情从容,嘴角隐含笑意,倒叫几个出声的公子不好意思起来。他在京中断断续续呆了几年,结交了一些人,也因为几次离京赴任而同他们淡了联系,真论起来,他同沈夜之是同窗,一起在国子监念过书,只是交情不深不浅。
“哪里哪里,启言兄愿意来,这是给我面子,快这边坐。”沈夜之招呼人在一旁入座,旁人看不出什么端倪,可他自己却晓得一些内情,这位驸马候选人可不简单。
许是安排的过于存心了些,白启言一坐下,周围的人都闷声笑起来。
他左边坐着京都府少尹王涣,右边坐着大名鼎鼎的神算子崔子怀。
这两位也是目前最受关注的驸马候选人,最近都在风传,他们两人都被太上皇传召过,所以,大家都觉得驸马应该就是这两人之一。
人怕,人比人,货怕,货比货。
三人摆在一块,参差就显露了。
白启言性子不讨喜,又只是白家的养子身份,家世就差一些,除了一张脸有些竞争力。
“别的不说,这光看脸,白兄是远胜一筹。”
听着那略带笑意的调侃,白启言也不在意,倒是一旁的崔子怀不愉的瞪了那边一眼,“堂堂男儿,岂能以貌取之。”
“哎呀,是在下为色所迷,失言了,失言了……”
他话音一落,周围一阵哄笑。
“这聚会果然热闹啊。”
便是这个当口,又有人来了,当先开声的赫然是微服出宫的嘉延帝濮阳湛,身边跟着两人,一人落后两步,一人同他并肩而行。
沈夜之抬头看见,连忙起身相迎:“皇上怎么也出宫了。”
其余人都忙乎着整理仪容,起身行礼,此起彼伏的:“参见皇上——”
濮阳湛抬手免了他们的礼,这场宴会因为他的大驾光临而迅速走向了尾声。
谁也不敢在圣上面前形容不羁的畅饮,也不敢过于‘活泼’而落得为人不庄重的印象,为自己以后的仕途增添难度。
等人散的差不多了,不知道自己不合群的濮阳湛恣意畅快的饮了两杯,然后酒盏就被旁边的人撤走了。
“我都好久没有喝酒了……”
“尝尝这个。”沈沉夹了一个丸子到他碗里。
濮阳湛于是耸耸肩,拾起筷子吃起来。
在场仅剩的几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口,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对了,”濮阳湛没酒喝了,倒是想起正事了,他看向距离不远挨着排排坐的三人,“你们近前来,朕有话要问你们。”
王涣和崔子怀还没反应呢,白启言已经动了,只见他站定在濮阳湛的案前,躬身拘礼,垂着脑袋,淡定温和却又不失诚恳的问了一句:“皇上,你看微臣怎么样?”
“嗯?什么怎么样?”
“做你的妹夫。”
“……”一旁继续举著夹菜的沈沉含笑不语。
“……”濮阳湛挑高了眉头。
“……”沈夜之瞪大了眼睛。
王涣和崔子怀是一致的风中凌乱,这……怎么说出口的!
唯独同为嘉延帝妹夫的范正点了点头,先前他还以为这个人过于含蓄内敛,这不为了心上人改变了嘛。
而且,有的时候男人就不能要脸,得厚脸皮些。
这方面,他是当之无愧的过来人。
……
“公主,你打算出宫?”青苧伺候着濮阳望霓换下了宫装,穿上轻便的普通素色襦裙,搁置了衣裳一转头见她自己取下了手上的玉镯,又叫青荇拆了发髻,重新绾一个简单的元宝髻。
“嗯,你们二人不必跟着。”
“是。”
等到了门口,青苧和青荇的担忧才放下,门外等着的是穿着劲装的女侍卫,各个是不输男子的英姿勃发,气势凌厉。
第三百三十六章番外七(摘月篇)
濮阳望霓低调的进了自己的公主府,她是第一次来,听说这府邸是太上皇偷偷加拨了自己的私库银两修建的,礼部预算二十万白银,最后建成的公主府花销达四十万,这多出来就是太上皇的贴补了。
公主府自建好,各种传言都有,这城西最大的一处府邸不说气派建造,光占地就五十顷,外头对它就十分好奇,偏偏进不得看。
濮阳望霓带着负责打理公主府的管事转了转自己的寝殿,又出来逛园子,府邸大得很,她转悠着,转悠着,偶然之间到了一处凉亭。
在凉亭的侧方有扫洒的两位侍女悄悄的聊天。
她耐心
我愣住了,我忽然想起昨天萧玉儿在看见忽来的短信那错愕的表情。还有看我们的眼神。
我这句话刚出来,口袋里的手机居然不合时宜的开始震动起来,我吓了一跳,记得当时拿手机的手都在颤抖。手机差点儿给掉地上去。
“是……是……”齐天法师哆嗦着比划手决,士兵们腰间的青铜剑纷纷出鞘,飞向南宫兜铃。
冰山一角这话在新世界也适用,万一在航行途中与体量庞大如山岳的冰块发生擦碰,皮糙肉厚的铁甲舰都甭想全身而退,耐久度偏低的木构战舰更是凶多吉少,探险航行的风险之高在七海当中也是数得着的。
“听见沒有。人家说话多好听。哪像你这个老鬼。”百武凌娘很满意龙笑风的关心。喝斥起无双孤城。
完成这一切之后。夜叉鬼冲鬼物法师眦了眦牙,露出了一脸没节操的奸笑。
“也对。”李盼旋握着刀子,回到了餐桌对面,坐了下来,然后重重的把手上的刀子拍在桌面。
神明们把利害关系考虑得特别清楚,魔卡师有屠神之能,但不表示威尔·尼达姆就非要屠神不可,他的实力和现实需求都不支持这种荒诞设想。
原本洁白的床单被罩,被她换成了鬼片中常见的那种一看就会有鬼的阴森风格。
那是一张扭曲惊恐的脸,而脑门之上,清晰地烙印着天鬼形状的符印。
百晓生笑道“我只能有一些感觉,白云城远征,我没有感觉到灾难”。
罗伊德已经想不起来这是霍逍吃的第几碗了,他倒是不心疼这点积分,可对方一个欠债的怎么跟大爷似的?
对面的五名白衣剑者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施展隔空御物之术本能的用手抓回自己的长剑,准备再战。
当然,以他目前的实力,对上仙人的话的确是很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惨死。登仙和化龙,虽然只差了一个境界,但两者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太大了,犹如凡人和神一样的差别。
思绪间,车辆已经驶入了埃尔科市,没过多久便来到了该市的金矿区分局门口。
就在三人发生战斗的不远处,一枚巨大的眼睛出现在一刻巨树的枝干处,目视着三人的战斗,突然出现的眼睛直是浮现了片刻,便消失不见,大树的枝干处留下了一个眼睛的纹路。
他看到了,徐阳的拳头已然到了他的鼻子尖前,而徐阳嘴角轻蔑地微笑更是莫大的讽刺。
影视城实行的是拍戏旅游两种事业并用,两百块钱的门票,门票上会标注上,那些地方现在是不开放的区域,游客禁止入内。
休息区内的拳手们形态各异,有埋头不语的,有兴高采烈地,还有发了疯一样做着赛前热身运动的。
他不是应该带着自己这些人去见城主吗?难道城主如今不在如意城城主府,而是在其他地方?
结果因为他们办事太高调,嚣张霸道,到最后将整个吴河帮彻底的玩没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番外八(南巡篇)
福星长公主出嫁后的第二年,嘉延帝就以南巡名义微服出了宫,打算去江南看看,这是他亲政后第一次下江南,阵仗排场自然十分宏大,虽说天下太平,却也不能不防南巡路上的危险,负责督办南巡事宜的相关官员殚精竭虑,大半年都没有睡过安心觉。
规划的路线和途径之地的名胜古迹尤为重要,最后嘉延帝定夺了渡黄河而沿运河南下,再走陆路巡两浙至闽州沿海的路线。
沿路的官员得了风声之后,各个开始严阵以待,消息传的多了,百姓们也知晓,他们没有见过皇上,激动非常,奔走相告相约着要去迎接圣驾。
不过
他慢慢溜达着,发现周围都是一排排整齐的木屋,许多人都匆匆的走来走去。
两人继续往外面观看,这时护卫们又换了新玩法,他们逼着两个活宝做蛙跳。谁做的慢了,马上就有人冲上去,给他一棍子。
因为,冯刚觉得儿子只有一个,哪怕儿子做的事情全是错,他也要维护到底,让欺负儿子的人付出代价。
叶凌吃了一惊,头一次感受到如此的压力,他再不敢耽误,直接施展刚刚从御真大长老那得来的九玄御风诀向上猛冲。
当时百姓们连饭都吃不饱,军队所使用的武器都是缴获日本人的,我们自己根本就没有能力制造出足够多的武器。很多士兵都没有趁手的武器。
闻言,夏流回头对着王语萱坏笑道,故意往前面比较暗淡的巷子里跑了进去。
夏流一拳轰飞拦在面前的黑衣大汉后,却没有理会,右腿猛地一个侧踢,划过一条弧线,拦下了砸向沈飞和陆天二人的铁拳。
突然来了一个死亡播报,梦她们把目光投向下方,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看着这里都是不忍,就连一直生气的离族之人,此刻也是有些同情妖茜了。
含瑶身子微抖,后退一步,突然看到林逸嘴上挂着笑,很是狡黠的笑。
眼看要倒下,却感到腰间一紧,脸蛋靠在一块很是温热的胸怀里,一时竟有种想一万年这样依偎着的念头,感觉是如此舒服。
“卧槽!!”枯禅极境妖兽神魂吸纳入体,老直浑身面红耳赤,张嘴便来参天龙吟,震得安子耳膜生疼。
这圣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跟号称医仙的涂鸿衫老祖定下赌约?
“轰隆隆”一大波耀眼的天雷,从天而降,轰打在这山顶中的一个结界上。
而秋玄却一直为了陷害她,设计了一个圈套,为了从她手中夺得可汗未婚王妃的位置,不择手段的想置她于死地,这些,她都无从所知。
沐云风却是满脸的不敢相信的神情愣在了原地,穆非冲我点了点头,态度缓和了不少。
王辰叹了口气,随后一个健步上前,一拳按在对方身上,强行将对方给拍下了擂台。
其中一名六十岁老头,上前二步,一双老眼满是惊慌,从地上惨死的周良脸上,移到旁边同样惨死的云欣脸上。
只不过不依靠极品疗伤丸,想要依靠服食辟谷丹疗伤,那将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短则一两年,长着三四年都不一定能够痊愈。
“你背后有楚家!难道你没发现只要是你参与拍摄的,无论是什么东西,在电视台都是黄金时间播出吗?”之所以要找允轩合作的目的。
那些在远处观看的天使们震惊地看着这惊天动地的爆炸,他们想不到这爆炸的威力这么大,想不到那来自地狱的高手竟然也能发出这样威力巨大的招式,而在震惊之后,他们最想的是谁赢了?
“这事,最好由陈云师弟来说,因为他对此事了解的比我清楚!”在所有人将目光看向公孙绿衣时。公孙绿衣这么说道。
第三百三十八章番外九(平安篇)
洗完衣裳回来,天已经全黑。
阿平从外院进来,阿水趴在床上哭,周围围了一圈宫女。
她端着盆在门口停住。
里面一堆人的谈话传入耳朵。
“别哭啦阿水。”
“好了,不要难过了。”
“明天嬷嬷要收绣品了,不能耽误正事呀。”
“……”
阿平将盆放回屋里,又取了巾子擦脸,绕到屏风后面换了衣服,才算舒爽了些。
她来到宫女们边上站着。
这群人里,她个子最小,小小的五官,却是一双大眼睛,瞪的大大的,有点唬人。好几
反正前些日子的仙之道化只是昙花一现,这辈子恐怕都很难再次施展了,更是领悟不到其中诀窍,实力也不够,但是却领悟了仙气嫁接的手法,可以将仙气嫁接到别人的身上。
李巴山见此,对着夏树行了最高的礼仪,转身走到了棺材前,将棺材收进了中土世界中,转而大步朝着另外一边走去,哪里有通往下一层的入口。
这话没错,现在就是看他病怏怏的,那究竟是什么病,什么病能让人烂成这样,况且,我强撑着去打量老头的那张脸,那水泡,也太过油亮了。
\t“早知道就多准备一些这个药剂了……”血染床单可惜地摇了摇头。当初他是在野外遇到了一个游商,见这个药剂好像比较特别,就随手买了一瓶放着,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需要用的地方,结果没想到现在变得那么必要。
方刚把眼一瞪:“你说不够就不够?我怎么不信?”横归横,但他还是又数了三张百元美钞扔给老谢。老谢递过钱收起来,连声道谢,我心想这个“老谢”二字真没白叫。
\t在十三爷的带头下,所有铁匠都下意识地喊出了整齐划一的口号,响彻了整个地牢,甚至处于他们后方的李黑都感受到了脚下传来的震动。
我随着舅老爷的手指仔细的看了看,前后左右都是山,唯一有区别的就是这山应该是连延的,可是断开了,因为正中间有条大路,通往镇上或者是县城的路,就是那条路,把我们白山村给分成了上下塘的。
拍了拍额头,左建发现自己的思绪,进入到了一个误区里那就是认为发生的这件事情,是有计划,有预谋的,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嫂子,需不需要暴雷?我给你免费做几个,保证一枚炸一栋楼!"长髯羚刚才玩爽了,这鼓劲儿还没过。
作为全球最著名的科学家,布玛爸爸利用赛亚人的飞船,改造出一艘宇宙飞船,并且按照孙悟空的要求建立了一台重力训练室。
李新功盯着棋盘,头也不抬,“还能怎么庆祝?咱们一起吃个便饭就完了呗,将军!”他将一枚红车一推到底,直下海底。
这一声叹息,包含了多少无奈,传承近千年的名门大派,在时代的发展中将被淘汰灭绝,仿佛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绝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
李浩也笑了笑,摊手道:“坐。”然后和朱瑞环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尖利的牙刷柄,刺中张倩怡咽喉的后果,立时就会当场要了她的命。
陆平心跳异常,他用被褥蒙着头,无法看见发生何事,只是以为外面的护卫已经进来了。
弗拉德微微眯着眼睛,在这样的强光之下光是想要挣开眼睛都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但是根本不用睁开眼睛,见闻色霸气已经足够使用了。
“阎王大人,我来向你讨要一件东西。”北冥雷这次面对阎王非常平静,甚至有点高高在上的感觉。
第三百三十九章番外十(平安篇)
回到西院后,阿平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忙活,而是梳洗换了一身宫装。
没到掌灯时候,就有人来传话,王上召见她。
上到西院的管事下到隔壁屋里的宫女,全都惊讶不已,阿平这个人入宫虽不久,可存在感真的极低极低,是那种刚面对面说过话,一转身就会被遗忘的。
阿平顶着一众诧异的目光,平静的跟着传话的宫女走出去了。
西戎王阿纳召见阿平之前,是有些不耐烦的,前不久刚处理了一个不安分的宫女,又来一个,这次她打算严惩,以儆效尤。
可见到阿平之后,她沉默了。
两人相视一瞬,阿平目光不闪不避,澄澈如水。
阿纳从长案前起身,步下台阶,待走到阿平面前,敛去了上位者的气势,大抵是许久未见,到底是多了一份生疏,“师姐,你何时来的烽都?怎么不派人通知我一声,我好去接你。”
阿平往后退了一步,不是因为靠太近,而是阿纳长得高挑,在她面前尤其的显高,这样近距离讲话,她需要仰头。
“我入宫已经三个月了。”阿平放开一直交叠平放在腹前的手,背到身后去,自然的挺直了总苟着的肩背。
几个简单的动作就完全改变了一个人的气质,谁也不会想到这样身材娇俏玲珑,一双盈盈秋水瞳干净纯澈,笑起来颊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的人是西戎圣族现任大祭司。
“三个月?”阿纳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师姐可是有任务?若不然怎么当了三个月的小宫女。”
人都在眼皮底下三个月了,她竟然一无所觉。
阿平看着她,记忆里会赖着自己撒娇,会蛮横无理的让她让出圣主的位置,会为了给师傅找一株药草亲自爬上断崖的……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是有一桩小事,算不得任务,顺道来看看你,还有你的那位王后。”阿平语气平平,听不出情绪。
阿纳却心虚的露出一抹讨好的笑,“能劳动师姐出马,怎么会是小事,师傅他老人家没交代什么吗?”
知道她想问什么,阿平也没有隐瞒,“你强行留下大周的燕王,甚至不惜拱手相让半壁江山,明着说是圣主强娶,暗地里又把人拘在宫里当王后……你想让师傅说什么?”
阿纳讪讪的收了笑,求饶道:“师姐?你快告诉我吧,师傅到底怎么想的?”
阿平眸中波澜不兴,三个月时间足够她了解整个王宫一切动向和秘密,可人的情感总归是有偏颇的,她微微叹息,“师傅测算过,你和他并无缘分,全靠你强求,不过竹篮打水罢了。”
所以才会遣她前来烽都,一则除去大周安插在烽都的监司暗部,二则推波助澜,彻底打消了阿纳意图用圣族的绝密换取与心上人厮守的念头。
“我不相信!”阿纳从来不相信命,十多年前她没有死于叛军爪牙,十多年后能复仇成功,甚至还成了西戎王,她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靠自己拼来的,抢来的,西戎本来就是个谁强谁说话的地方,她是女子又如何,不照样碾压一群男人。
“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殿中一时静得不发一声,阿纳渐渐冷静下来,也有些懊恼,尤其是眼前人,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淡漠沉静的样子,看自己像看吵着要吃糖的孩子。
“师姐,我……”
“我支持你。”
出乎意料的,阿平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勾唇而笑,眉眼弯弯:“师傅没交代时间,我可以在烽都多待几日,你若是能教他也倾心于你,师傅那里我帮你。”
“真的?!”阿纳立马开怀而笑,反过来,伸手抱住她,“太好了师姐,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师姐!”
阿平感受到她浓烈的情绪,激动,喜悦,与当年当上西戎圣主时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一股无法驱散的沉甸甸的愧疚也压得阿平没好意思抱回去。
最好的师姐?若有一日你知道这一代的西戎圣族本就是只剩一个圣女,血脉纯正的那一个才能担任,若你知道,西戎和大周从血脉上就不相容,注定就不可能在一起……到那时,你还会喊一声师姐吗?
一个好处尽占,恶事做全的师姐。
目送着阿平离开后,阿纳站在原地,眼神渐渐显露出复杂,外人都说西戎圣族神秘莫测,行踪缥缈,实则她们一点也不神秘,就是一群不敢出世,苟苟缩缩在深山老林里的阿尔那族人。
她至今记得,师傅捡到阿平的时候,明明比她大一岁却瘦弱的像个猫儿的人高烧不醒,一度以为会救不活。
后来阿平醒了,却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师傅说人烧傻了,不记得就不记得吧。
阿纳却觉得不公平,为什么有的人高烧一场就可以忘却一切,重新开始,而自己背负血海深仇,从不敢忘?
师傅说阿平既然大一岁就是师姐,可以给她作伴解闷儿。
可她宁愿养一只狗来作伴。
直到后来,她出山做任务,几次落入险境,都是阿平救的她,两人的关系才开始亲近起来的。
“王上,阿尔那海将军求见。”
思绪被打断,阿纳抬手揉了揉额角,近日是怎么了,总是很轻易就挑动了情绪,甚至生出一些恶念,“传他进来。”
“还有,去西华宫传话,晚上我会过去。”
阿平说了会帮她,就不会食言,她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让濮阳予安心甘情愿的留在西戎。
以情为饵,画地为牢。
可濮阳予安这人是块精雕细琢的寒玉,捂不热。
这日晚上阿纳穿了大周女子的衣裳,宝蓝色齐胸襦裙,与她穿西戎衣裳完全不同的气质神采,因深轮廓高鼻梁而带来的那股异域风情削弱了,多了一份女子的温柔。
阿纳放下骨子里的骄傲,学着大周女子的样子来到濮阳予安面前,盼着能得他青眼相待。
可自从今年她说要他留在王宫三年,才肯告诉他解毒秘方之后,濮阳予安就变了,眼里看不见她。
自知理亏的她挖空了心思讨好他也无用。
今晚也一样,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濮阳予安都看自己的书,还是她走的时候,听见他搁下了书卷,显然是为了应付她才假装看书。
戌时过,圆月高悬夜空。
濮阳予安夜起饮茶,然后从桌上点心挑了一样,掰碎了露出里头的信纸,“冯失踪。”
冯友,烽都监司司长,也是一年前和沈沉一起秘密策划帮助他逃离王宫的暗部首领。
暗部是领军衔,而监司是挂职……冯友失踪,暗部无首,监司亦有暴露的威胁,这无异于盲他眼目,从此成了囚禁深宫的废人。
濮阳予安起身,信纸丢进灯火里烧尽,空旷沉静的大殿衬着他身形孤寂,单薄,可少年人的心里已经燃了怒火。
西院一间普通的厢房,阿平捡了一身干净衣裳拿到浴房更换,被替换下来的衣裙裙摆沾染着血迹,斑驳凌乱。
之后她才回到房间,立在木架前用热水泡手,先前冷水清洗过的一双手,指尖缝里还有猩红的痕迹,顽固的像血迹主人的硬骨头。
“主子。”门外传来一声轻唤,阿平召他进来。
王宫里的侍卫长到她跟前,带着一身没散干净的血腥气,“主子,人已经处置妥当了。”
阿平抬起手,灯光映照着她的纤纤玉指,白皙,干净,十分的好看,“王上若是问你冯友的事情,你据实告诉她。”
“是。”侍卫长应道。
“你明日传话给阿尔那海,让他盯紧了丞相府,我倒要看看,这人皮下究竟藏着什么狐狸尾巴。”
阿平慢条斯理的擦完手,该吩咐的都吩咐了,才让他退下。
一直谨首低头恭恭敬敬的侍卫长出了门才默默松了口气。
他是御前护卫,日日跟在西戎王阿纳跟前,忠心耿耿,也时常因为阿纳性情蛮横受了无辜责罚,可他从来不怕。
阿平却不一样,她救过他的命,也让他又敬又怕。
第二日天很热,中午外头走动的人都少。
阿平在岔路口站了好一阵,她体质特殊,大烈日炙烤着也没出一滴汗,连手脚都还是凉的。
来到静月湖。
今日比上次更安静,水面波光粼粼,一派静谧。
阿平没有刻意的去找寻,就地选了个靠岸近的树底下坐着,既晒不到,又能眼观八方。
濮阳予安出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她蜷靠着树,在拂面而过的热风里眯起困倦的眼。
弱小而安静。
他想起了年幼时养的长毛猫儿,圆润的头,细小的耳朵,眼睛大且圆,胖胖短短的四肢,送猫给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耳边恍惚而起的却仍是熟悉的声音。
“你看它是不是很可爱?”
“懒懒的,像你。”
濮阳予安喜欢绒绒的小动物,过生辰的时候那人又送他一只雏鸟,暖红色,捧在手里就像一团红色绒球儿,当时他一眼看见那小家伙黑漆漆的眼睛,扑棱着软乎乎的翅膀,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
此刻,濮阳予安盯着阿平看。
她处在半睡半醒间,意识迷糊,他的目光比之前都更为直接,却也更为复杂。
阿平醒的很突然,睁开眼就看见濮阳予安背着手,转身要走。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要去哪?”
刚清醒的嗓音有点哑,她本来就声音小。
(濮阳予安的番外是接第一世的正文完结,交待完他的结局,小辈们的番外就写完了)
第三百四十章番外十一(平安篇)
濮阳予安居高临下的看着阿平,嘴角带着一抹清淡的笑。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目光呆了一瞬,又像是怕被发现一样,飞快的低下头去。
那样子看起来,腼腆又柔软。
一时间又是安静,濮阳予安想,她真呆。
莫名的心情好一些了,濮阳予安沿着静月湖朝前走,脚步轻松,阳光透过树隙照在他身上,是一片碎碎的亮光。
阿平活动了下筋骨就跟了上去。
似乎并不意外她的跟随,濮阳予安看着四周的景,他神情散漫的问了句:“多大了?”
阿平小跑几步,与他并行,轻声
可这思维一旦固定,想要改变也是千难万难,他拼命抹杀自己关于金币的畅想,可就在这个时候,情景再变。
直到出了我和夏浩宇的那道门之后,也没有听到夏浩宇说出任何的言语,我想,我真的错了。
“能让我试试吗?”看到缇娜跳来跳去玩得开心,朱莉忍不住开口问道。
“吼~!!”沃夫当然不会一直被动,于是怒吼一声,浑身毛发迅速生长,瞬间变化为狼人形态,竟然带着沉重的大地套装以惊人速度避开攻击,随后一跃而起举起战锤狠狠砸下。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鏖战之后,他们才合力将眼前这两千多人尽数屠戮殆尽,而己方也损失了不下一千三四百人,而到了此时此刻,他们自身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不少会内兄弟更是累瘫在地,仰面疯狂的喘息。
最后几个字吐出来的时候,我居然流眼泪了,确切的说,我是想到陈落落在超市里说的那些话了,可能是觉得委屈,可能是觉得想要发泄,总之眼泪就那么情不自禁的掉了下来了。
这时候放下接引之光,会打乱离尘祖佛渡劫,到时西方佛界可不会饶了他们天界。
“呼!”一阵劲风从头顶掠过,把他的头巾打掉,披头散发的,幸好战马也是飞奔出几丈开外,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炎少站起来靠近周雨欣,想羞辱她可还没准备干什么周雨欣自己就凑了上来,并且搂住炎少的脖子。
我将好久没有绾起的长发又重新盘了起来,但此时的心境,却是悲慨世态炎凉,看破红尘似的心灰意冷。
叶永燿果然在她的手里吗?我陡然间瞪大了眼,攥紧了拳,但内心却是死灰复燃,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天罡中仗着其实力与底蕴,几乎是招揽了九天域太半的天骄,如今宗门好不容易出了几位能与天罡宗抗衡的年轻一辈,他们自然对其寄予厚望,不知不觉也就把晴可可与林枫等人当成“领导者”了。
“恩,这个倒是有一个颅脑的扫描报告,显示脑部有淤血,但没法断定是这块淤血导致的失忆,你也知道,失忆这种病症,在医学上无法用仪器诊疗界定的。”安若怡有条不紊的解释。
杨林看了半天不解,因为没看到整体情况,所以探查解析的能力目前受限。
炼狱之门在镇压对方的情况下,可以在修行者体内植入业火红莲的烙印,而这个时候,杨林就相当于施术者。
水鬼道:“公主,属下听懂了,现在就去找人做这个东西。”水鬼离开。
“大人,老夫人听闻少夫人回来了,特让老奴接回府上。”老嬷嬷一脸的恭敬。
钱方孔打个哈欠示意准备就寝,转身就离开了,剩下的姣珠把汤碗端走了,我正想再说什么来解释的,不过仔细一想我干嘛和她们解释?真是的,误会了不是更好?
萧宁摆了摆手,就准备带萧蔷离开,这时,却见之前那个总经理李蓉蓉和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向着这边走来。
第三百四十一章番外十二(平安篇)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一夜都没有找到人的西戎王阿纳正在西华宫大发雷霆:“废物,都是废物!”
她砸了手里的东西,连带着案牍上的全都挥洒到地上。
跪着的一干人头都不敢抬,一时间噼里啪啦连声脆响,碎片四溅。
阿纳继承王位以来,还从未发过这般火气。
她来回踱步,砸东西泄愤已经是她自己都觉得的无用之举,可一个人好端端的就消失了更让她纳闷,王宫出入需要通行令,自濮阳予安住进来,她给了他在王宫里随意行走的权利,但是严令各处任何与他相似之人都不能放行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