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千宠》 楔子 http://.biquxs.info/

凤州城毗邻渭水,乃是两岸往来经商最是繁华之地,凤州远近三十里俱是秦岭山横亘绵延,恰好自凤州蜿蜒,在连绵山峰中独辟出一片平地,山水交夹,令此处成为极重的兵家必争之处。 五年前,凤州城尚归南蜀治辖,自那场恶仗后,如今已是北陈的国境了。凤州诸民一夜之间,自蜀国百姓,变成了陈国子民。虽延续着战争的惨烈记忆,战战兢兢地小心存活着,却也逐渐适应了生活的改变。 左右嘛,不过是耕田税赋上缴给不同的官府,对生于边境的百姓而言,能果腹安眠,繁衍生息,便能安然度日。 孟冬时分,尚未落雪,渭水河畔吹来的河风已是刮骨般寒冷。若非必须,众人更愿瑟缩在河畔简易的茶社驿站中,即使在外活动,也裹上粗麻短褐,尽力抵挡无孔不入的寒风。 凤庆驿站外,凭柱而立的一对老少,便显得尤为特殊。老者须发半白,一身暗纹棉缎,虽不是富贵衣料,却也不是寻常百姓日常穿着的,看面相神采,必不是小门户出身。相距不远的少女,素绢衣裙,领口袖口皆出了一圈细密的风毛,藕色披风在风中不时翻动着,倒反衬出二人的安静。 少女神色清冷,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却深不见底。俊俏面容上仿若覆霜,正淡淡望着渭水出神,几缕散落发丝翻覆颊边,她却依旧恍若不觉。 一阵马蹄声行近,少顷,驿站小二送来两封书信,老者接过阅毕,将信件收入袖中,抬眸见少女依旧未有神态变化。遂清了清嗓子:“小姐已站了许久,风口仔细添凉,还是歇息一会儿吧。” “丁伯,你有闻到这风中,那股子血腥气吗?”少女轻声道,声线柔美,却充尽了哀伤悲愤。 丁伯望了一眼雾茫茫的水面,半白的胡须抖了几抖,叹道:“五年了,哪儿还有血气。是小姐心里放不下罢了,这几日你皆是这般忧思,身子如何熬得住。” “是么。”少女淡淡答道,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已现一丝煞气,转瞬又恢复至冷漠神情,声音低沉压抑,“一百七十三名府眷,两万余将士,当年尸骨累累的血腥惨烈,这渭水怎么洗得干净。” 丁伯面上一闪积郁之情,未再出言相劝。当年凤州城破时,几场焦灼恶战,数万蜀国将士殒命,连带驻城文臣府衙,无一躲过陈国的灭顶之灾。一夜之间,多少人家毁之一炬。 少女亦未再有言,依旧淡然出神,心中却已哀愁忿恨之情交叠,仿若看到了当初堆尸如山,积血成河的惨烈战场,看到了父亲鲜血染透的战袍,那把残破的祖传宝刀,看到了表姐衣不蔽体,苦痛屈辱而终的悲愤面容。少女不由得闭上眼睛,运起内力平复胸中逐渐紊乱的气息。 仿若静止般过了盏茶时间,直到她睁开双眸,冷然问道:“洛都那边有何消息?” “琼脂已进入陈宫,现下是尚衣局的末等宫女。” 少女点了点头,这是陈宫中的最后一步棋了。旋即转身,秀眉一挑:“孔婕妤呢,难道还没有旨意下来?” “如今已是孔庶人了,被废入冷宫。既已做实谋害皇嗣一事,卫贵妃能保她一命,也属不易。” 少女面上浮起一丝玩味笑容,淡然道:“竟没有当作弃子,这卫贵妃为人倒有些意思,现下她最后一条得力臂膀也被皇后折断,我入宫时机也终于到了。” “小姐,”丁伯一丝心疼与担忧,却又咬了咬牙,“此去陈宫,我不能再贴身扶助你,万事定要小心自保为上。杨高两家的血仇虽指待小姐来报,可大将军与夫人定希望你平安为上。” 少女盈盈而笑,拉紧身上的披风,“丁伯可记混了,我早已不是杨靖姝,如今我是南蜀的媚秋姑娘,北陈的裴贞婉,丁伯要叮嘱大家,定要牢记改口。” 丁伯颓然转首,不忍显现面上自责之情,垂首叹气道:“罢了罢了,我既然助了您走了这复仇路,想来日后泉下早已无脸拜见大将军,今日不过徒劳一劝,小姐忘了便是。” 裴贞婉缓步绕至丁伯正前,眼中波光流转,微笑道:“丁伯别恼,你我侥幸活了下来,自然要为冤死之人多尽些力。这几年来所走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父亲必定不会责怪你。” 裴贞婉顿了顿,眸中一闪,到底压下了那一丝哀弱,转而强笑道:“您是我的长辈,这几年可不替代父亲,教导呵护着我吗?这几年什么苦楚委屈都受了,陈宫不过最后一棋,您敬请放心。” “陈宫不比其他,”心知无法相劝,丁伯颤微跪下,尽力嘱托,“自古君王多薄情,何况后宫争斗历朝历代,下三滥的手段层出不穷。今日若别,只怕老奴此生再不能见到小姐。老奴再请小姐,务必珍重自身。” “丁伯放心,”裴贞婉温然笑道,“下三滥的手段,这五年咱们在南蜀也没少用。我既存了借力复仇的心思,自己这条命便是最重要的依仗,自然要百般保全。” 丁伯起身郑重一揖,这位侥幸存活的小主人,从此便要没入宫墙,以己之身,倾覆陈国那些屠城索命之人的命运。 满怀仇恨时,丁伯的心底,燃起丁点自觉可笑的愿望,愿那陈国皇帝,能有半分良人可能,对小姐怜之惜之。以待他日雪恨,小姐依旧可仰息君恩,安稳平顺。 裴贞婉自不知丁伯这些荒诞想法,她的心中,只记挂着那份恨意浓烈的名单,那些人,便是亡她父亲,屠她府眷,辱她手足的始作俑者。她必尽全力,让所有人,身败名裂,落得削爵灭门方休。 想到此处,裴贞婉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似寒霜迅速滑过,落在眼中,变成一把利剑。 河风愈发猛烈,直吹得驿站旗幌上下反复,风布冲撞发出的急促声音,仿若战场擂鼓,声音滚滚,传向四方。 一、初入洛都 http://.biquxs.info/

洛都自古繁华,街市熙攘,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全然王气萦蕴之象。城正中一座古朴的王城,反被映衬地庄严端肃,令人望而生畏。名贵的楠木大门刷以黑漆,缀了暗锈色的八十一颗铜钉,将帝王所居的高大宫殿,与市井百姓远远隔开。 宫城外戒卫森严,宫墙外百丈以内,仍是禁卫军护卫辖区,百姓不得随意涉足。百丈之外,店肆林立,楼阁檐飞。宫城正对一条九丈宽官道,两侧商铺尽是金玉珠宝,银元钱庄,官道两侧白日里却也人群熙攘攒动,正是繁茂。 裴贞婉独自一人,换了陈国衣着,不过荆钗布裙,反倒衬得容貌愈发清丽出尘。在宫门不远的一处茶楼,悄然拣了临窗一处,叫了一茶一菜,安静坐下。窗边些许寒风,少人就座,反倒僻静。 这陈都九年前她是来过的,彼时她只有九岁。陈国新帝登基,周边各国场面上致礼相贺。蜀帝遣使的同时,委命任职大将军的父亲同行,名为护送使团,实则以父亲的赫赫战功,彰显蜀国的武力。 那时的自己,与哥哥靖岐一车,沿路看了多少人文趣事。父亲入宫朝见时,自己便与哥哥在这宫门外等候,尤记得两人一片指点,说这陈宫颜色灰暗,不如蜀宫雕梁画栋,分外好看。 然而九年后的今日,物是人非,她的父兄亲眷,都已成了一抔黄土。而这陈宫,依旧巍峨伫立。 官道上缓缓行来一顶宝缨青盖软轿,做工精致,稳稳停在玉器行门外。一个衣着华贵,披了貂绒披风的少女下来,轻纱遮面,金钗之年,举止大方。玉器行掌柜连忙迎出,拘着礼请了进去。 那是卫侯爷府上的二小姐卫妙之,她的姐姐,便是陈宫正得意贵极的卫贵妃卫曼之。懋国侯卫睦,嫡出的子女便只有这两个女儿,自然宠若明珠。 裴贞婉面上浮起清冷笑容,一切要开始了呢。 “客官,茶来了。”茶楼小二一声吆喝,为隔壁奉上茶水,动作伶俐,便是惯跑堂的。 裴贞婉收回视线,转首轻唤:“这位小哥。” 小二有些不耐烦转身,窗边这女子衣着简朴,又只叫了丁点茶食,自不是什么贵重身份,原本他也没仔细看上几眼。然而回身一看,却是个极其美貌的女子,不由得愣了神。 裴贞婉羞涩一笑,面颊飞上一丝红润。小二眼睛便直了,忙躬身堆笑:“姑娘何事。” 瞟了一眼窗外,裴贞婉一丝怯懦道:“奴家并非洛都人,初来乍到,寻人不利,想寻一处灵验的佛寺拜拜,小哥可否指点一下?” “好说好说,”这般弱柳扶风姿态,似冬日暖阳般,浑身舒爽,小二心下顿起怜惜,“京南五里地,便是灵云禅寺,洛都最灵验的禅寺,我们都去那里烧香,达官贵人们也总去呢。” “那如今是腊月了,想来那禅寺烧香的人极多,不知京中贵人们都什么时间去,我想错开,免得在外面白白等着回避,吹这冷风。” 小二把手上的毛巾搭到肩上,笑道:“这不必怕,贵人们多在腊八那天前去礼佛,平日里去的不多的。” “哦,即是这样,那最好不过。”裴贞婉缓缓思索一下,又抬首笑问,“那京南近郊可有什么住处?” “茶楼后面便有客房,姑娘在这里歇息便可。” 裴贞婉踟躅了一下,一丝娇羞,声音亦低若蚊声:“奴家住不起这般好的客房。” “哦,”小二惋惜之声起,这般美貌的女子,居然囊中羞涩至此,不由摇了摇头,直起身子,爽利回答:“京南跑马道边上有家归雁客栈,破旧了点,价格却是公道。” 裴贞婉敛衣起身,自袖中取了一支云珠玉镶银钗,权当答谢。随后便飘然出了客栈,小二望着那婀娜身姿,一面痴叹,一面随手揣了那银钗入袖,全然未细想一个客栈都住不起的女子,如何出手这般阔绰。 灵云禅寺,那便作为陈宫的起点吧。裴贞婉静静看了眼玉器行外那顶软轿,理了理袖口,拉紧衣领遮挡寒意,匆匆离去。 时至腊八,果然灵云禅寺出入的贵人多于往日。卫侯府上的暖车,覆了厚毡御风,亦稳稳抵达。婆子丫鬟小仆,分别有序地停车,扶了卫侯夫人与二小姐入寺礼佛祈福。 陈人素来敬佛,陈宫亦推崇佛寺高僧,因此自宗亲至平民,皆以效仿皇室为荣。卫夫人历次礼佛,皆在小佛堂内跪上两个时辰诵经。卫妙之年纪尚幼,性子也燥些,拜过一干神佛,便领了一个婆子两个丫鬟在寺后消遣等待。 与丫头玩了一会子解股,又采了些奇花异草。卫二小姐算了算时辰,方提裙回寺。 禅寺后门并无熙攘人群,几人便也间开距离,唯有一个小丫鬟伸臂扶住卫妙之,缓缓拾阶而上。然而快要行至寺门前,卫妙之仿若采到一颗石子,身子晃了晃,连惊呼亦未来及发出,便要向下倒来。 身边的丫鬟手上一痛,不知为何竟也没能抓住小姐。而身后的婆子丫头,正要扶住时,膝上一软,勉强站稳时,小姐的坠势已从眼前滑过,再要相救已是来不及。 卫妙之绝望地感到身体不受控制,要从这石阶上滚落下去,心底一凉,只能闭眼等待。随着惊呼连连声,却见一个身影闪过,卫妙之稳稳落在一团柔软之上,众人悬着的心放进了肚中。 “小姐!”婆子丫鬟匆匆跑来,拉住仍欲向下跌落的两个身子,七手八脚扶起卫妙之,“小姐可有受伤?” 卫妙之缓缓睁眼,除了一丝心悸后怕,身上并无任何伤痛,心下暗奇,回头却见一粗衣女子卧在阶上,急道:“快扶起来。” 丫鬟小心搀起那女子,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左臂不能伸直,右手扶住脚踝,定是刚才摔伤所致。卫妙之理了理衣容,细声问道:“姑娘哪里伤到了?” 飞身相救的这位粗衣女子自然就是裴贞婉,她揉着左臂,轻声回答:“不妨事。” 卫妙之端起侯府小姐的仪态,略福了一礼,端声道:“方才失足,多谢姑娘相救,侯府自会重谢。” 裴贞婉俯身辞谢,却又不小心扯到足部痛处,不由得抬头倒吸一口冷气。这般便在荆钗布裙中露出了清丽容貌,秀眉微蹙,反生出楚楚姿态,任谁看见也要怜惜。 卫妙之匆匆打量一番,指着适才解股所憩的凉亭,吩咐下人:“先把这位姐姐扶去亭中歇息。” 轻声答谢过,裴贞婉心底一丝暗笑,卫妙之对自己的称呼已从姑娘变为姐姐,可见有几分以貌取人的意思。不过十二岁的年纪,识人处事之法,足显侯府风范。 亭中稍坐,卫家婆子简单看了伤处,略有红肿,好在未伤及筋骨,得体笑道:“姑娘未伤及大碍,用些药酒细细擦了,过几日便会消肿好些。刚才是老奴不中用,没能扶住小姐,幸而姑娘相救,老奴再谢。”言毕,深深一福,全了礼数。 “举手之劳,连累小姐受惊了,却是奴家的不是。”裴贞婉淡淡笑着,面上未见一丝愧意,只有满满的温婉大气。 卫妙之冷眼瞧着,心知她并非乡野粗鄙之人,心下便近了几分:“姐姐府上何处,我吩咐人送姐姐回府看诊。” “奴家,奴家并非洛都人士,哪有什么府上,现下不过客居驿栈。” “啊,”卫妙之愣了愣,“如今已是腊八,姐姐怎么来了洛都。” 裴贞婉浅声回答:“奴家是江陵人士,父亲是个落第秀才,今年夏日父亲去世了,继母又改嫁,奴家原想着来洛都寻找舅舅,可惜来了许久,却也未找到,听说早已不知搬去了哪里。” 卫妙之对民间世俗知之甚少,听此言语却也只是家中变故,孤苦无依,由不得叹道:“原来这般曲折,倒也有几分可怜。” 身为公侯小姐,贵妃之妹,在平民百姓面前,更觉身份地位显贵,不自觉学着父亲的语气:“即如此,我便派人送姐姐回去,姐姐这几日在京中的吃住,自会有人打理。日后若有需要之处,姐姐来寻我便是。” 裴贞婉小心地应了,略略辞谢了几句,卫妙之便起身返回寺内,独留了一个丫鬟陪在亭中,待传了小轿,一路送回客栈,又找了大夫看过方罢。一应礼数周全,裴贞婉只有小心道谢。 直待看诊结束,丫鬟离了客栈,裴贞婉方缓缓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通体白润,是和田梨花白。玉佩置于掌中并不算大,雕了如意祥云,是豪门富家常佩的普通物事。这顺手扯下的玉佩,便是她进入卫家的叩门砖。 放好玉佩,裴贞婉梳洗片刻,和衣在床上歇下,一大早便去禅寺吹风,如今她要好好休息一番。日后这般安眠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二、侯门初访 http://.biquxs.info/

直至几日后的望日拂晓,裴贞婉早早起了身,结了客栈的宿账。出门上了早早候在外面的凉轿,动身向洛城内去。沿途店肆民宅大多未起,人烟稀少,晃晃悠悠走了半个时辰,停在太平坊主街尽头,天已大白。 裴贞婉下了轿,结了轿钱,沿着主街慢慢踱着,斜斜拐进一条静谧幽长的街巷,巷内不似主街有许多商铺,亦无民居,长长的院墙延伸,直到正中,坐落了一座府邸,门上金字楷书“懋国侯府”。 几个小仆在门外洒扫着,裴贞婉静静站在丈远处,少顷,远远传来马车在石砖上倾轧的辘辘声。裴贞婉提裙起步,上了侯府石阶,拦了一个小仆笑道:“这位小哥,奴家有事想拜见二小姐,烦请通传一下。” 小仆斜着眼睛打量一番,烦躁道:“小姐岂是你随意可见的,也不看现在才几时。” “前几日灵云禅寺,二小姐留了信物,小哥看下。”裴贞婉含笑取了玉佩,那小哥细细看了两眼,丢下一句话,“等着,我差人去打听下。” 裴贞婉敛衽立在一旁,便见一乘华顶轺车行来停在府门前,一位身着一品官服的男子踏下车,年过半百,气度从容,自是玉堂人物,应是退了早朝归来。一众仆人上前行礼,他淡淡应了,将要踏进府门时,瞥了一眼门旁立着的裴贞婉,晨光柔和映在女子面上,更显容颜姣好。他不由得打量了两眼,旋又向府内走去。 懋国侯卫睦,乃是北陈少有的文臣公侯,皆因前朝宏光十四年北陈伐汉告捷后,通陈汉国制、币制有功,平汉民税赋征粮隐患,不过一年光景,陈汉一家,再无民怨,北陈疆土得以平缓扩大一倍。卫睦封侯至今,执掌三司,在朝中举足重轻。 直到卫侯的衣袂消失在府门视线内,方才传话的小仆携了一个丫鬟出来,正是那日送回客栈的那位,那丫鬟淡淡笑道:“原来是裴姑娘,小姐正说那玉佩寻不见了,还打发了人去禅寺也没见踪影,原来在姑娘这里。” 裴贞婉款款屈膝,不卑不亢,“是呀,那日也是姑娘离去后,才发觉勾在了衣袖上。拖至今日才来送还,是我的不是。” 丫鬟笑笑,侧身相请:“小姐已起身,请姑娘入内叙话。” 裴贞婉笑着应了,随在身后入内。懋国侯府修建的格局严谨,入内绕过影壁、回廊、中堂、花园,方至内围。一路只见仆人打扫庭院,侍弄花草,进了内围,又见几个婢女举了餐食行走,正是侯府早膳时分。 卫妙之自庭院走出,远远瞧见,笑着走上来:“竟真是裴姐姐,那日的伤可全好了?” “托小姐的福,已然好了。”裴贞婉随口应答,并未摆出受宠若惊之态。目光也斜斜滑过卫妙之,落向左前方,正是方才退朝回府的懋国侯卫睦,此刻已更了常服,想来是要阖府用膳。 “父亲。”卫妙之笑盈盈唤了一声。 卫睦含笑应了,将视线转到裴贞婉面上,饶是久经官场修炼的不动声色,裴贞婉依旧读出了他眼底那丝兴趣,或者说是兴奋,好似猎人发现猎物的志在必得。卫睦缓声道:“为父怎么不知你有这位朋友。” 卫妙之上前,似寻常父女撒娇之态,牵住卫睦的袖摆,娇声道:“这位是裴姐姐,就是腊八在灵云禅寺救了女儿的那位姐姐,今日来我们府里做客的。” 裴贞婉敛衽行礼,一双眼睛含笑含俏,粗衣布裙也无法掩饰娇滴滴女儿姿态,由不得让人心神一荡。眼见卫睦不易察觉的一怔,裴贞婉嘴角轻扬,娇笑起身。不动声色地魅惑王公贵胄,她在南蜀早已练的炉火纯青。 “既救了小女,自然是侯府的恩人。”卫睦声音低沉,刻意存了疏离之意,“此刻乃是早膳时分,就请姑娘在敝府用膳吧。餐食简薄,姑娘不嫌弃,便在小女房中用吧。” 裴贞婉含蓄应了,卫妙之一色喜气,上前牵了手,“姐姐随我去吧。” “你要好生款待裴姑娘,”卫睦吩咐女儿,旋即转身颇有深意问道,“不知裴姑娘府上何处,本侯差人略备薄礼,去贵府向令尊令堂致谢。” 裴贞婉尚未开口,卫妙之已柔声回答:“父亲,裴姐姐并非洛都人士,双亲也不在了。”言毕回首,报以安慰一笑。 卫睦挑了挑眉,揣起双手客气道:“是本侯唐突了。” 主客客气几句,便各自领了仆人回房,裴贞婉跟在卫妙之身后,一路去到闺房,路上二人言语欢笑,全然不似方才拘着礼数时不自在。 倒是卫睦,闲步去主厅与夫人用餐时,唤了身边常跟着的小仆,吩咐道:“你去告诉娄管家,让他打发一个机灵点的丫头,去厨房取多几个菜食,送去小姐房里。仔细听好那女子都说了些什么,回禀与我。” 小仆领命一溜烟去了,卫睦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女儿闺房方向,目光深邃,并无他言。 卫睦派去的丫头携菜到达时,卫妙之正与裴贞婉欢声笑语,好不热闹,桌上四碟小菜,两碗粳米粥,并未动了多少,眼见送了新菜,卫妙之也只吩咐摆上,笑劝裴贞婉尝了几口。 “方才听姐姐讲这江陵到洛都沿途风景,倒真真比书上写的还要精彩,想来人文风貌,也是各有不同吧。” 裴贞婉淡淡回答:“不错,民间俗语一方水土一方人,江陵与洛都皆临水,却不比洛都繁华,不过小小州县,荒芜之地而已。” “我倒真是羡慕姐姐,去过这些地方,不比我深居简出,最远涉足也不过近郊。”卫妙之面上难掩憾色,到底还是十二岁的孩子。 裴贞婉举碗抿了几口粥食,轻轻放下,叹道:“小姐可是享福不觉,奴家是因了家破人亡,才背井离乡,走了这些路奔了洛都。在奴家看来,小姐这般父慈女孝,阖家团圆,才是多少人一生所求呢。” 卫妙之的神色不易察觉的黯然了一下,强笑道:“大姐姐在宫里为妃,不能时时见到,哪里是你们想象那般?” 裴贞婉点到为止,并不接话,默默夹了几口菜,细细品尝着。目光却在暗自盯着卫妙之,看她面上除了感伤,亦有一丝忧惧,想来是明了卫贵妃宫中处境尴尬。笑了笑,“贵妃娘娘与小姐亲密无间,想来娘娘未入宫时,应常常与小姐耳鬓厮磨,如此姐妹深情,难怪小姐此刻觉得孤单。” “是啊,自从大姐姐入宫,确实清静了许多。” “我老家同父的妹妹,比小姐略大上两岁,到底是小门小户的,不比小姐出身大家,秀外慧中,端庄大方。” 卫妙之不由得眼睛一亮:“姐姐心中可也在记挂她?” 裴贞婉轻叹一口气:“自然是,她小我四岁,自小便由我领着玩耍。如今她跟随继母改入他室,我总要担心她会否受到委屈苛待。” “都说长姐如母,看姐姐的样子,可不是吗?”卫妙之侧头笑了笑,随手将手边的玉佩捡起来,递给身后的丫鬟。 裴贞婉见状,起身道:“既已归还玉佩,又有幸得侯府赏了早膳,奴家便该离去了。” 卫妙之不意她这么快提出离去之意,“姐姐在洛都又无其他相识之人,这般急着出府做什么。” “尊卑有别,”裴贞婉俯身施礼,“叨扰一早上,奴家已然愧疚。” “姐姐在洛都没有亲人,不如住在我们府里可好?”卫妙之上前一步,伸手扶起裴贞婉,她年纪尚小,身量不足,需得仰头说话,更显得一双眸子诚意满满,“眼看就要过年了,姐姐难道要独自在驿馆守岁吗?” “这……”裴贞婉面露一丝为难,眼神飘忽看了看周边立着的婆子丫鬟,“这恐怕不好,奴家卑贱之人,能结识小姐已是上天眷顾,哪里还奢望……” “姐姐不必自谦,”卫妙之打断她的话头,“我与姐姐相谈甚是投缘,侯府内又少人与我同龄,便是我邀请姐姐入住。听丫头说,那客栈简陋不堪,姐姐舍了侯府用度取那简破之处,不可谓不明智呀。” 裴贞婉无法再辞,只得含蓄应了,复拜谢卫妙之。 卫妙之笑了点头,又端起主子的威严,声音稚气却果决地对下人吩咐道:“你们去回了话,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们收拾妥当客院与裴姐姐住下。裴姐姐即是有恩于我,你们上下不能慢怠。” 便有婆子安排打扫客院,又打发丫鬟去客栈收拾包袱行李,唯有裴贞婉自己被拉着,细细参观府内格局,又引给侯府夫人看了一眼。直到晚间,客院婢女安排妥当,方仔细入住。 裴贞婉声称人微无功,坚持许久,才退了贴身婢女的安排,独在客院中安排了两个扫地的小丫头,其余一应事宜,皆由她自己亲手打理。 三、冬夜探话 http://.biquxs.info/

年节将至,懋国侯领着第一文臣的身份,自然迎来送往,访客如云,连带着整个侯府上下繁忙不堪,一面应着新年筹备事宜,一面又周全着京中贵胄间的礼数,倒无人将精力放在客院中的这个贫贱女子身上。 卫妙之闲暇时,亦不过来此坐上一会儿,闲闲着问些异地风景人貌,又讲些京中秘闻趣事来听。知道裴贞婉擅琴舞,倒来了兴致,打发人送了几把琴箫来,直笑着要她奏与自己听。 小年这日,侯府更是繁忙,扫年祭灶,上下装点,愈发显得年味浓了起来。厨房更是贴心,送了精致的酥灶糖、鹿肉火烧、三椒油饼,及白玉芙蓉汤到客院,裴贞婉独自居住,自然用不了这么多,略捡了几样,其余让两个洒扫的丫头领了吃了。 寻常卫妙之日日皆来看上一眼的,今日却到了酉时方至。神色些许疲惫,裴贞婉瞄了一眼,只笑着迎着坐下,斟了茶水,方道:“小姐可是白日里应对礼节,受着累了?” “也许吧,”卫妙之摇了摇头,鬓旁的珠花亦随之晃动着,“想着姐姐这里清净些,来坐一会子。” “我倒略懂些推拿之术,不如帮小姐解解乏吧。”裴贞婉笑着起身,莲步轻移,已到身边,一双柔若无骨的玉手,轻轻拿捏着,却是有些分量的。 卫妙之顿觉双肩舒爽许多,不由得一笑:“姐姐竟然这般好的手艺,是通医道吗?” “哪里,小门小户的,幼时替爹娘推拿多罢了。”裴贞婉随口回答着,暗中却在打量着卫小姐的神色,几许犹疑,几许迷茫,自然不是疲累的样子。 “姐姐心地好,又多才多艺,他日若是哪个才子有缘,倒是他的福分呢。” 裴贞婉的手迟缓了一下,没有发话,继续轻柔地拿捏着。一时室内腾起尴尬的气息,宛若游丝缠住卫妙之,灼热酥痒交替,只觉浑身不自在。直到裴贞婉推拿毕,净了手坐下,卫妙之才缓缓吐了两口气,放松下来。 “可是侯爷请小姐来打听消息?”裴贞婉举起茶盏,轻轻拂去浮沫,淡淡道。 卫妙之刚刚松下的身子又紧绷起来,“姐姐怎么这么说?” 裴贞婉淡然一笑,放下茶盏:“小姐进来时就写在脸上了,再者,即是住在府内时时与小姐相见的,凭我的年岁仍未婚嫁,侯爷和夫人自当为小姐多留意些,可别被坏人存心坑骗了才好。” “好姐姐,你没有生气吧。” “自然没有,”裴贞婉含笑道,“小姐自可转告侯爷,我早年确实有过婚约,只是两年前那家老爷捐官任了县尹,便不再想娶我这落魄秀才之女,便两相罢了。” 卫妙之听言,不由得柳眉倒竖:“怎么这般拜高踩低,凭姐姐的才学相貌,区区九品县尹之子只怕还配不上与你提鞋呢。” 裴贞婉扑哧一笑,提袖掩了一会,道:“我还没急,小姐怎么就生气上了,不过当作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倒是小姐不出门,不知民生疾苦,在普通百姓眼里,县尹已是大官了呢。” “九品县尹,可是最末等的。” “侯爷是陈国第一文臣,地位尊贵,小姐自然也不关心末等县府。可知这县尹下,还有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呢,县里的老百姓,哪个不是当大老爷一样看他们?” 卫妙之自是没听过这些,不过想一想官民所界,也是一点即通的人,转而安慰道:“那也无妨,洛都人才济济,姐姐自然会有更好的姻缘。” 裴贞婉眸子闪了闪,沉声道:“如今我一个孤女,只能期盼得遇良人罢了。若有一日,有富贵权重之人垂怜,我自会让这些乡野粗鄙之人,后悔愧疚。” 卫妙之有些发怔,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呢喃道:“我不曾想,姐姐如此果敢。” “哪里是果敢,不过存了一口气罢了。凭我的出身,自然没有富贵之福气,过了新年,我也要启程返乡去了。” “姐姐何必妄自菲薄,单说凭我侯府一句话,洛都多少俊杰也不敢低看姐姐,只怕他们入不了姐姐的慧眼才是。” 裴贞婉自己掩面笑了:“小姐自己的亲姐姐是贵妃,那才是人中凤,奴家虚担了一声‘姐姐’,可不敢把自己当作宫里的主子看。” 卫妙之亦发觉自己言辞有差,讪讪笑了笑,闲闲聊了几句便寻了个托辞起身离去。裴贞婉自未挽留,悉心叮嘱丫鬟举灯照路,直送到门外方罢。 这一夜,洛都飘起细碎的雪粒,经风吹动,打在窗上有股沙沙的声音。裴贞婉裹了棉衣站在庭院中,映着月光看着这漫天飘絮,任由雪粒落在面上,冰凉,融化,温暖,又再度冰凉下去。 裴贞婉闭目一丝呢喃,她的心,从此要比这雪粒更冰凉,更坚硬,才能一路坚定地走下去。 四、唇枪舌剑 http://.biquxs.info/

小年后的第三日,客院依旧没等来她所期待的那个人。卫妙之也未前来,只遣了两个婢女,送来冬日暖身的汤饮,细细问过,只说受了些凉,怕过了病气来,也不必前去探看。 等到午后寅时,裴贞婉细细装扮了一番,取了所携的最曼妙精致的衣裙换上,披了绯色披风,端地是绰约多姿,气若幽兰。便轻巧出门,兀自走向主院去。 新雪方停,侯府中仍是积了不少残雪,赘在树枝草丛之上,银装素裹。下人们躲着寒气,也都缩在房中,府内除了新年所挂的各式红火灯笼门福,却也安静了许多。一路走来,仆婢只是躬身拘礼,倒无人过问。 一直绕到主院回廊,遥遥可以看见懋国侯的书房,此刻独开了两扇窗,隐隐能看见卫睦的身影。裴贞婉寻了不远花园的凉亭坐了,拉紧披风,静静等着时机的发生。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书房门方开。寻常人若在冬日雪间坐上这些时间,早已冻的手脚麻木,幸而裴贞婉将门之后的身份,不过起身运了个小周天,寒意便已尽除,只余下盈盈身姿,婀娜婉约。 卫睦处理了些许政事,亦是有些疲累,素来冬雪时分,最是让人贪暖,何况不日便是年节,原可好好休憩一番的。只是年后吏部评考,关系复杂,盘根错节,陈帝现今最是痛恶朝中私弊,严令不得作假。吏部尚书总有些打点不过的关系,碍着面子,只能求助懋国侯。 盘算着朝中格局,又对照着自己所图大业,卫睦若有所思地走出书房,踱向内院。垂首走了几步,倏尔停身,转头看向凉亭。 亭中女子笑着走上前,行了一礼,并未有话。 卫睦眯了眯眼睛,“雪天寒冬,裴姑娘是女子,在外行走恐怕易得风寒,眼看新年将至,恐怕不妥吧。” “侯爷说的是,”裴贞婉垂首一笑,语有深意道,“只是奴家生病事小,侯爷所念之事更重,侯爷未提要求,先关心奴家的身体,奴家倒觉得很是感动。” 卫睦不由得吸了一口气,拳了拳手掌:“姑娘所言,本侯为何听不明白。” “即要谈大事,只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可结,侯爷打算在这凉亭中,和奴家一同受冻吗?” 卫睦不意她的主动,顿觉原本对这女子的一番调查,不过纸上之字,今日看来,竟是深不可测,不由得沉吟一番,方道:“书房南侧有一暖廊,通敞开阔,请姑娘去品下侯府的望海青烟。” 移步暖廊,告礼坐下后,卫睦亲自煮水斟茶,放在裴贞婉的面前,方道:“刚才姑娘说本侯有事惦念,不知姑娘认为,本侯正在念着什么。” 裴贞婉不答,轻轻端起茶杯,置于鼻下轻闻,又品了一小口,笑道:“侯爷府上的望海青烟,怕是有价无市之茶,奴家有幸了。” 所问之言未得回答,卫睦不由得眉头皱了皱,凭着官场气度,只不出声,眸子阴沉盯住裴贞婉俏丽的面容。 裴贞婉黛眉一挑,“侯爷挂心宫中贵妃,难道不算有所念吗?” “贵妃自有皇上荣宠,本侯有何可念。” “这一年贵妃连折三位助力,唐修容失宠,孔婕妤废黜,剩下的罗芳仪本就不顶用,此刻更是要收敛行事。宫中这般情景,侯爷若能安之若素,倒叫奴家佩服。” 卫睦习惯性地眯起眼睛,面上余了一丝似笑非笑,心中却已盘算几番。他只道这女子出身贫寒,相貌上佳,若能收为己用,入宫辅佐长女,自是好说。打发人调查了一遭,也倒是与她所陈之情一致。今日她却主动前来,直接挑开了所谋之事,言辞中对宫中情势了若指掌,哪里是乡野女子见识。只怕助力不说,反有可能是个阴谋。 沉吟片刻,卫睦故作轻松,举茶笑道:“姑娘说的言辞凿凿,本侯倒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后宫诸事,原不是宫外之人所能评论,我劝姑娘谨言慎行,若换了旁人听见,只怕杀身之祸也是有的。” “哼。”裴贞婉一声冷笑,抚平袖口的褶皱,清冷道:“侯爷真是有意思,奴家已然把话说的这般明白,侯爷还要装傻。侯爷说这些事宫外之人难以知晓,奴家不过认识一两个出宫采办的小太监,就足以明晰宫中的情形了。不知是侯爷与奴家,是谁心口不一呢。” “本侯有心给你留后路,是你自己不要。你处心积虑结识小女,潜入侯府,果然有所图谋。”卫睦一双眸子闪出猎鹰般灼热的目光,“今日你若不能解释清楚,本侯只能请姑娘去京兆尹衙门解释了。” “没有图谋,二小姐何来那般缘分,白白从大街上带个陌生人回府?敢问侯爷差人查问奴家身世,不是与我所想之事如一吗?” 卫睦缓缓起身,转向廊外而立。暖廊此刻窗户尽开,自外可清晰看见廊内情形,冬日温淡的阳光,亦是由此投入。卫睦身形高大,立在一扇窗前,身后自然映了一片昏暗。裴贞婉亦起身,缓步绕到卫睦身后两步远,半个身子掩入暗色,另半边的面上,却被阳光衬得如流珠般灿烂。 “侯爷忧心宫中贵妃势单,又被节了协理六宫之权,只怕被皇后娘娘压住不能复起。可是二小姐年幼,此刻不能送入宫中相助,侯爷自然需要物色更合适的人选。这本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奴家倒是好奇,侯爷耐心了这么长时间未有动作,为的是什么?” “你倒自负美貌,怎知本侯是否抬举你?”卫睦此刻已是泰然之状,于他而言,捅到明面上的事情,不过两种处理方法而已,或为己用,或令其不再开口。 裴贞婉敛衽施礼道:“从前侯爷只知奴家容貌,今日又见了奴家的胆识,还不够吗?” 卫睦没有回头,目光落在庭中几株落叶松,身披晶雪,更见挺拔之姿。王公贵胄府上最喜种些梅竹,以供冬日赏玩,卫睦却在书房周边植了不少松柏,为彰显孔圣人的那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以示德之不孤。 见卫睦迟迟不答,裴贞婉嗤笑道:“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没想到处尊居显的懋国侯,行事这般瞻前顾后,奴家可是开了眼界。” “放肆。”卫睦怎可容忍一个贫贱女子步步紧逼,言语冲撞不断,蓦然转身,死死盯住裴贞婉的面容,仿若要剜出一个洞来,半是阴冷道:“你费尽心思,求我荐你入宫,所谓何求?” 裴贞婉倏尔露出一丝俏皮神情,侧首道:“天子妃嫔,享世间繁华之事,跃居人中贵主,这个理由,侯爷觉得过得去吗?” “你心思深沉,本侯怎知你是否能全心扶助贵妃?如今多事之秋,本侯不如另择人选,岂不万事保全。” “若非奴家这等品格,贵妃岂能安心,莫不成又要如今日之状,多年经营土崩瓦解才好?” 卫睦森然看着面前这女子,有股冲动想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看看这个女子究竟内里是怎样的,他确实心中有几丝顾虑,担心看不明,猜不透这人,引狼入室反而坏事。然而他不可否认,这女子的聪慧机敏,又是可成事之材。如何掌控利用,全然看操控之人的能力。 卫睦拳了拳手掌,抑制上前一步的冲动,冷笑道:“本侯见过太多追名逐利之人,那些人个个唯利是图,过河拆桥之事数不胜数。凭你的这点见识,若要耍些手段,对贵妃不利,自然逃不出本侯的掌控。只是,你自我处得到扶助,打算如何回报?又打算交出哪些把柄,以做牵制?” “侯爷果然老辣,”裴贞婉笑着点头,“奴家自江陵孤身而出,侯爷想来已调查清楚。奴家唯有一妹妹贞妧,虽是继母所出,却与我甚是亲近。想来继母改嫁,小妹未必能在新父处得其欢心,在婚事上也未必如意,不若在侯府做个侍奉婢女,好歹任由侯爷监探。日后若有运气,能在洛都嫁个好人家,也算是为侯府积德一事。” 卫睦不动声色笑道:“本侯说让你交出把柄,你却让侯府替你照顾幼妹,裴姑娘好算计。” 裴贞婉盈盈而笑,垂首道:“侯爷在朝中阅人无数,手握天下机要政事,奴家一介小女子,能令侯爷略有顾忌,当算有幸。好在侯爷胸中自有丘壑,这份缜密笃定,奴家着实佩服。” 卫睦依旧疏离地打量她,嘴角轻扬,“你不必献谗,若查实你所说之事有假,只怕你要想好如何逃命。” “侯爷尽管查证,若有不实,奴家自不会逃脱,任凭处置。” 卫睦伸臂展了展衣袖,理好华服衣领处避风的风毛,径自转身离去,独留下一句清淡的话:“初一各府入宫朝拜,你随夫人同去,让贵妃见见。” 裴贞婉只屈膝恭送他离去,待到卫睦走出暖廊,方绑好披风,缓步自另一侧回到客院。 五、再见旧仇 http://.biquxs.info/

接下来几天,如同那场对话没有发生一般平静,裴贞婉安心住在客院,不时自角门出府采买几样廉价的胭脂水粉,也不过一个时辰便回。卫妙之的风寒也慢慢好了起来,两天后便如往常一样相互走动起来。 只在病愈后初次来访时,卫妙之神情些许闪烁,终未忍住,歉声问道:“裴姐姐当真是自愿入宫么,可不要因为妙之,不敢忤逆父亲。” 裴贞婉自有一丝感动,旋即压下这丝感觉,和婉笑道:“我自当这是拼一口气,为自己争得一些机会罢了。只是与小姐相识不久,接下来不能时时相伴,我的妹妹贞妧今年十五岁,与小姐年龄相仿,待年后接上她入京,便由她陪小姐玩耍吧。” 卫妙之唏嘘了几日,随着新年一日比一日近,她的关注早已移到其他事情上,因为她的姑父荆川节度使曹罡一家,要抵京过年了。 裴贞婉去到卫妙之闺房探看时,正见她满脸喜色端详一条剑穗,“承基表哥会喜欢这条剑穗吗?” 一旁的丫头含翠笑道:“怎么会不喜欢,这是小姐亲手一根一根打出来的剑穗,表少爷只怕日日都要放在手上看呢。” 卫妙之不由得羞涩起来,满面通红,也未留意到裴贞婉已站在门口。裴贞婉见此状,只笑着迈步进来,问道:“承基表哥是?” 含翠嘴快,笑着解释道:“是我们姑太太家的少爷呢,雅号是兰陵公子。” 裴贞婉心底泛起一阵烦腻与憎恶,曹承基哪点比得上当初的兰陵王,凭他的品格德行,不过是个有些许军功在身的纨绔子弟。想到军功,裴贞婉的恨意油然而生,他父亲曹罡的军功,便少不了那一桩凤州的屠城之举! 心底已是波涛汹涌,面上却做了一副好奇之状:“兰陵公子,这倒是别致的雅号呢,奴家倒是挺说过洛都有位莳花公子,去年出访南蜀,好多人相传,说洛都有四大公子,若能得见一面,此生也无憾了。” 含翠面上得意:“莳花公子算什么,哪有我们曹少爷文武双全。” 裴贞婉不接话,含笑坐下,一同端详了几眼剑穗,眼见卫妙之神情投入之状,语笑嫣然:“看来这位曹公子是常来京城的,与小姐也很是相熟,你们手足难得这般亲近,倒也叫人羡慕。” “姑父一家明日就要到了呢,他们的府邸就在侯府旁边,裴姐姐可以与我同去。” 裴贞婉讪讪道:“侯爷一家团聚,我一个贫贱外人,哪里有这个荣幸。” 卫妙之淡淡一笑,只回头喜滋滋打量手上的物件。余下便是明日穿什么衣裙,梳何种发髻之事。 裴贞婉见到曹罡父子时,已是除夕守岁之夜。得幸于卫妙之这个侯府二小姐,裴贞婉作为客人,设席在卫妙之旁,见识了北陈贵臣的年夜奢华。 宴席算来略有些拥挤,座位比邻卫府主人的,便是曹罡父子妻眷五六人,反倒是卫睦的妾侍庶子算来有六七人,统统挤在靠近厅门处。再加上厅内穿梭传酒布菜的下人们,愈发显得人丁兴旺,年味浓烈。 觥筹交错间,各人忙着礼尚往来,冒然出现在卫府年宴上的裴贞婉倒也不算显眼,得体而坐,安静饮宴,只是她的视线,却从未离开过面前容光焕发的曹家父子二人。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曹罡父子二人,五年来,她打听了关于曹罡的点点滴滴,亦将恨意连同这二人的名字刻在心中。如今冤家相逢,她早已能按捺那份滔天恨意,将周身的杀意转化为举手投足间的柔情妖娆。 曹罡其人,自有武将那份气宇轩昂,沙场征伐之人皆是刚毅果敢之人,如今即便脱去戎装,却也难掩威风凛凛之状。若非国仇家恨,曹罡确有几分可比拟父亲的英武。再观曹承基,却是不足许多,弱冠之年,面上难掩轻浮神态,举止间亦少了许多武人刚劲之力,徒有其表已。 想起嫂嫂尸身方葬未有几日,竟被曹承基掘坟开棺羞辱,裴贞婉只得用力握紧手中银质酒杯,努力压制心中的怨怒。而正挥杯推盞的曹承基感到莫名一阵寒意,目光寻来时,看到的便是裴贞婉举止温婉,惊为天人的样子。 曹承基执酒走到卫妙之身前,醉意朦胧地举杯道:“一年未见,表妹长了这般高,越发出落得端庄。表哥敬你一杯。” 卫妙之喜上眉梢,羞涩饮了。却见曹承基目光移到身侧裴贞婉的身上,正上下打量。卫妙之纵然年幼,却并非不知事,由不得一阵紧张。 曹承基笑道:“这位小娘子眼生的很,表妹从哪里寻了来?” 裴贞婉低首掩袖,隐去对这轻佻话语的反感,起身而立。卫妙之一丝不快,脱口道:“裴姐姐是我的朋友,表哥自然没见过,只怕日后也见不得。” 曹承基伸手刮了一下卫妙之的鼻头,咧嘴道:“既是表妹的朋友,自当薄酒一杯礼敬,没得叫人说咱们待客薄慢。” 裴贞婉缓缓举了酒杯,兀自饮了,方清冷道:“奴家借住卫侯府上,今日得二小姐抬举,有幸饮宴,已是幸极。自然无福领受公子好意,还请公子担待。” 曹承基吃了这软钉子,却也不恼,依旧满面笑容。裴贞婉抬眸看了一眼,心底嫌恶,侧身对卫妙之道:“年宴丰盛,我已有些醉意,想先回去休息,不能陪小姐守岁了。” “我叫含翠扶姐姐回去。”卫妙之正为表哥的多情忧心,听到此话,自然欢喜。未及多想,打发了婢女好生扶住,便又将视线放回在曹承基身上。 裴贞婉拘礼应了,缓步离去。 年夜虽欢闹,屋外却依旧寒意袭人。甫一出厅堂,一阵微风裹挟了树上飘落的雪粒扑在面上,令人混然一惊。裴贞婉仰头,看了一眼皎洁明月,静静走向客院。 一夜静眠,无风无雪,待到窗外逐渐热闹起来时,已是新年。裴贞婉卯时便已起身,精心梳洗完毕,前往主院恭贺新年。 懋国侯卫睦与荆川节度使曹罡,早已入宫朝贺,过了辰时方能回府。卫夫人与曹夫人亦是身着诰命服制,喜气洋洋地领着一群儿女相互团拜,共进早膳。 卫妙之换了寓意着新年好意头的烟霏色百花襦裙,远远看见盛装前来的裴贞婉,立即跑来,亲昵地牵住手。裴贞婉四下望了一圈,不见曹承基的身影,想来一同入宫拜贺去了,便放松下来,向卫府上下拜年。 卫夫人笑着招手唤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回礼道:“新年好兆头,想必裴姑娘定得头筹。”言毕,着人赏了福袋,引到一旁去坐。 座上有一眼生的少女,望之十五六岁,衣饰自是大家出身,眉目清明,顾盼生姿。难得的是一双眼睛极大极美,叫人一见难忘。 身边老仆笑道:“这位是洛都富商万家的小姐,今日随夫人一同入宫请安。” 裴贞婉心下了然,这好些日子消息丝毫未泄出,不由得暗叹卫侯果然治府严谨。淡然施礼坐下,万家小姐亦回礼,举止礼仪虽不差,却透漏出一丝少女的羞涩。 “万小姐如意。”见对方暗中在打量自己,裴贞婉抢先恭贺。 万家小姐点头,朱唇轻启:“多谢,裴姐姐新年吉祥。” 见她知晓自己身份,裴贞婉淡淡一笑,端正身子,不再理会。倒是看见卫妙之又走来,由不得又站起身来,却见卫妙之手中拿了一方楠木雕花的盒子。 “裴姐姐,”卫妙之笑道,“这支梅花琉璃钗最是喜庆,又不显华贵,稍后你随母亲入宫,要更换婢女衣饰,搭配最合适不过了。” “多谢小姐。”裴贞婉笑着接过,小巧精致,缀于发间盈盈动人,旋即施了一礼。 身后万家小姐移步上前,亦款款施礼:“见过二小姐。” 卫妙之正踮起脚尖打量发钗,转首看了一眼,疑道:“你就是万家送来的?” “民女万岫云,祝二小姐新年好。” 卫妙之自是一丝不屑,士农工商,原本也不是一同说话的,只淡淡嗯了一声,拉过裴贞婉道:“裴姐姐随我坐去吧。”转身便留了万岫云一人,神色落寞地落座。 六、觐见贵妃 http://.biquxs.info/

匆匆用完新年早膳,尚未到辰时,卫夫人与曹夫人已起身上了轿辇。卫夫人乃一品国侯夫人,获封一品诰命,所乘辇车规制也比曹夫人大许多,裴贞婉与万岫云换做侍女服饰,左右随行。 懋国侯府距宫城原不算远,只是外命妇入宫朝贺,都要走西侧的安乐门,这一绕来倒走了小半个时辰。停在安乐门外时,恰是辰时一刻,东方天空微微泛白,已是拂晓。 裴贞婉将门出身,走这些路不算什么。万岫云却是富商小姐,平日到底没吃过这些苦,早已觉得双足酸痛,只盼着停下来,好好歇上一会子。 安乐门挂了寓意好彩头的艳红宫灯,此刻已停了许多轿辇,十数个诰命贵妇映着宫灯红彤彤的光彼此寒暄见礼,好生热闹。 待到辰时三刻,天已初亮,一纵小太监躬身而出,灭了宫灯,便有宫中高位女官出来,迎各位外命妇入宫朝贺。 宫中已无太后,皇后于正德宫含阳殿受内外命妇拜见。北陈后妃共有三十余人,依着品级逐一入内跪贺过,已过了一个时辰。外命妇再依照品级入殿时,殿中已是乌泱泱坐满了人。 徐皇后着了中宫凤袍,头戴十二树金凤钗,身披金线密绣龙凤图案的袆衣,正襟危坐于殿上。徐皇后年岁略小于陈帝,亦已三十有余,此时已见礼多时,眉目间自有些许疲态,犹自强撑着精神。 殿中妃嫔以年轻美貌者居多,近上位而坐的女子,容颜姣好,衣饰华贵,发间九树金钗,自然是贵妃卫曼之。果然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眉眼神态,与卫妙之如出一辙,只是多了许多妩媚与贵气。 裴贞婉在殿门跪候,匆匆看了一圈殿中百态,暗自记下高位妃嫔的样貌举止,便漠然垂首安静跪着。一旁的万岫云,自是初次进到宫廷内围,总也忍不住四下偷偷打量,喜色于面,裴贞婉不由得暗叹,懋国侯寻了这样一个商家女来争宠,果然只是利用美貌,内里竟是个毫无城府的女子,宫中尔虞我诈,想来万岫云往后的日子,甚是坎坷。 礼毕,高位妃嫔的母亲可获恩准,至诸妃宫中请安,共进午膳,其余外命妇便要出宫返家。午膳过后,众人再随皇后于宫中盘云殿礼佛烧香,共祁安顺。 卫贵妃的居所蓬莱殿,是陈宫仅次于中宫正德宫的宫室。北陈这些年虽对外征战繁多,但国力鼎盛,内宫极尽奢华,尤以蓬莱殿为尊。 待到入殿,又行了君臣之礼,卫贵妃上前扶起母亲,一丝娇嗔:“可算能与母亲相见了。” 卫夫人满面疼惜,握住贵妃的手,两相安坐下,心疼道:“怎么瘦了好些,让你父亲知道了,可要心疼坏了。” “女儿在宫中过的艰难,”卫贵妃姣美面上,闪出一丝黯然,声音亦是委屈,正是我见犹怜:“这两个月,一面要小心侍奉皇上,一面皇后那个老妇又趁机刁难女儿,怎能不消瘦下去。” 卫夫人轻叹了一口气,侧头看见殿门处立着的两个婢女,压低声道:“今日有外人在,娘娘可别再讲这些了。”言毕,递了一个眼神过去。 卫贵妃在宫中杀伐何等机敏,立时会意,收起那丝委屈,端起贵妃之位的威仪。笑道:“父亲身体可还康健?妹妹如何?” “都好,都好。”卫夫人笑逐颜开,从广袖中取了一方丝帕,“这是妙之为娘娘绣的锦帕。” 卫贵妃接过,又与卫夫人絮絮聊了一炷香时间,语笑嫣然,全然无视殿外冷风中立着的裴万二人。直到饮过两道茶,才传两女入殿请安,卫夫人指着二人道:“这两个丫头在府里做事尚可,想着娘娘在宫中总缺几个伶俐的奴才使唤,便带进宫来,娘娘若看着中用,可留下侍奉。” 卫贵妃点了点头,瞥了一眼身旁近侍的宫女,宫女立即道:“抬起头来,让娘娘瞧瞧。” 甫一抬头,卫贵妃便神色一凛,原本斜靠云枕的身子也直起来。果然两女容色上佳,尤其年龄略长的那个,虽衣着朴素,却难掩姿色惊为天人,那股子柔媚温婉,竟像是刻在骨头里散发出来的。不由得攥了攥手中的绢子,一声冷哼,上前踱了几步,用赤金护甲勾住一女的下巴,侧首冷笑道:“看着果然伶俐,都是哪里人,原家中做什么的,说与本宫听听。” 被勾住下巴的万岫云,喜滋滋答道:“民女万岫云,十六岁,洛都人士,家父裴万志经营京中丝织宅院,略有积蓄。定当为娘娘尽绵薄之力。” 卫贵妃面有嘲讽,“区区一方商贾,本宫还看不上那点银钱。”万岫云不由得红了脸,匆忙低下头。卫贵妃眼见这一幕,反倒一声轻笑,转首看向另一侧。 裴贞婉伏地叩首,复起答道:“奴婢江陵裴贞婉,年已十八,家父仅是江陵一秀才。” 言毕,便有长久地安静,裴贞婉缓缓抬眸,迎上上位射来的利剑目光,仿若直刺心扉。然而裴贞婉竟无丝毫畏惧,仿若一潭湖水静谧,卫贵妃又看了一会子,转身婀娜坐下,方道:“怎么你们一个自称民女,一个自称奴婢,看来裴姑娘自己也不抬举自己。” “承蒙夫人赏识,奴婢方能得见娘娘,自不敢忘了身份,是否抬举,只有娘娘说了才算。” “倒是知趣,做蓬莱殿的奴才,是这后宫最好的差事,你有何所长,让本宫属意与你?” “奴婢不才,会些舞艺。” “嗯。”卫贵妃慵懒地应了一声,转头看向万岫云,万岫云出身商家,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立时改口,娇羞答道:“奴婢亦不才,有些棋技,自小随府中绣娘学了些绣工。” “哦,也不过如此,”卫贵妃眼斜一飞,调笑身侧宫女道:“琥珀,本宫看她们两个加起来,连你半个也不如。” 那琥珀捂了嘴笑道:“娘娘慧眼,奴婢也只配给娘娘做些个粗活,娘娘若要这么说,这两位儿水葱儿似的姑娘,可要到园子里砍柴挑水了。” 卫夫人亦是笑着道:“娘娘越发会说笑了,娘娘只管说,若是这两个丫头笨了些,我便再调教了旁人来也可。” “不必了,就他们吧。”卫贵妃心底蓦然翻上一丝烦腻,挥了挥手。 有宫女入内与琥珀低声通传,琥珀笑道:“娘娘,六尚从正德宫出来,现在来向娘娘贺年。” 卫贵妃点头应了,眼见仍跪着的二人,略皱了皱眉:“让她们宫门等候吧,在这里碍手碍脚。” 琥珀上前几步,朗声道:“你们且到安乐门好好等着,过几日娘娘便打发掖庭局安排你们入宫事宜,这几日在府中,可要仔细学规矩,没得丢娘娘的脸。” 两人伏身谢恩,方起身移步退出。还未行到殿门,六局诸位女官已然到了。 便有六尚二十四司入内贺年,裴贞婉与万岫云二人,连忙悄然立在殿门内侧,待到礼毕才能跟在后面退出。蓬莱殿诸人,皆未发觉,二十四司中有一人离开时,震惊地望了门侧二人一眼。 七、姐妹情深 http://.biquxs.info/

新年喜气盈天,雪意依旧寒若彻骨。甫一出蓬莱殿,裴贞婉便扯紧身上的天青对襟肩披,卫府婢女的冬衣到底不比常服暖和,口中轻轻呼出一团白气,向宫门处走去。 倒是身旁的万岫云,此刻却半点寒意也感知不到,只剩下满面红光,喜色浮在眉梢,一双玉手攥在胸前磋磨,只怕过一会儿,连走路也要蹦跳起来。 “你这么欢喜做什么?”裴贞婉走了几步,终忍不住打断她的窃喜。 万岫云侧首瞥了一眼,一双美目透出神采:“贵妃娘娘赏识我们,日后更有机会侍奉皇上,这等优遇多少人求之不得呢。为何不欢喜?” 裴贞婉摇了摇头:“贵妃若真的赏识,有的是办法抬你的身份,直接封为采女举荐也有可能,如今不过是从宫女做起,可见也没有完全信任。” “做个宫女也是好的。”万岫云秀气面上露出坚定,鬓角一朵粉色蔷薇,映得她面上愈加粉嫩,“虽说我陈国轻商,但父亲的家业也是这般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从低处起,只要有机会,就没什么不好的。” 裴贞婉只得闭口不言,人各有命,万岫云亦自有她的出身命途,她又何必出言劝一个陌生人呢。 如是便随着引路太监去到安乐门处的照花堂,自有人打发分了些午膳来用。虽然宫中饮食优于民间,又是新年,但低等宫人所用饮食到底还是简薄了些,不过两菜一汤,并新年的吉饼喜酥少许。 两人进食的景貌却全然不同,裴贞婉若有所思,心不在焉,万岫云喜不自胜,仿若品出了宫中佳肴。 正进汤时,堂外便有驻守的侍卫声音传来:“哟,这不是罗姐姐吗,大年下的,姐姐不在尚仪局围着暖,怎么跑咱们安乐门来了。” 门外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少油嘴,诺,大过年的,这串铜板你们买两壶酒,下了职喝了也暖和些。” 那侍卫自然欢喜,挑了棉毡迎进堂内,裴万二人早已站起身,侍卫道:“这位是尚仪局的罗掌宾。” 匆忙见礼后,罗掌宾也不多言,“方才在贵妃娘娘宫外捡了一支镯子,瞧着不是宫里的样子,你们谁去看下,怕是国侯夫人的。” 万岫云从未在懋国侯府住过,又畏寒气,轻声回答:“裴姐姐最熟悉不过了。” 罗掌宾淡淡看了一眼,转身随口道:“那随我一同去下吧。” 裴贞婉应了起身,一路安静地跟在后面。自安乐门去六局宫室却不远,不过绕了宫道,再过一处花园便是。罗掌宾却未引她进六局,而在花园东侧的一处屋前停下。 “新年时间六局里人多事杂,你便在此等候吧,我自会差人拿了镯子与你辨认。”说完,已推开那屋的房门。 裴贞婉谢过入内,回身时罗掌宾已离去,便也不多语,径自向内走几步等候。这屋子格局不过两间,外间想来是园中往来之人躲雨之用,陈设极是简洁。内间虚掩了屋门,轻轻推开,却是许多木架,零散放了些修理园子的器具,再无其他。 重新关好,裴贞婉在外间闲闲走了几步等候,见墙边小架子上放了一本册子,翻开是园木修剪的记录,便也将就着打发时间。 直过了一盏茶时间,突然身后一阵凌厉冷风袭来,侧身躲过时,正是一手掌从身侧探出,再附身避让时,另一侧掌风已然袭来。裴贞婉果断将册子丢回木架,转身迎敌,却见来袭之人是一紫衣宫装女子,出手甚有章法,掌掌直逼命门,虽不是武学高手,看身形步伐,也是扎实练过几年的。 二人交手裙裾翻动,紫衣女子出手厉辣果敢,步步紧逼,裴贞婉身形矫捷,游刃有余,虽招招在防,却力道刚毅,反将紫衣女子的攻势消解,未几便扭转战局,将紫衣女子的招法控住,另她再不能近身前。 紫衣女子却未纠缠,数十招后便寻了个契机一跃后退,立住收手,裴贞婉亦未追击,双拳轻握,淡淡盯住对方。 “果然是你。”紫衣女子出声道,声音清冷疏离,神色却有一丝哀伤。 裴贞婉面上浮着微笑,松下拳头:“师姐,是我。” “五年前的劫难,我听到的是,杨家已无人生还。今日见到你,我一时真无法确信。”紫衣女子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冰冷面上燃起一丝微弱希冀。 “所以师姐才出手相试,我明白的。” “阿姝!”紫衣女子疾步上前,牵住裴贞婉的手,喜极而泣,“竟然真的是你,我从未想过你我还有再见之日。当初我离开杨府时,你才十一岁,如今长的比我还高了,我差点便认不出你。” “师姐与我分别快八年了。”裴贞婉一直淡然的面上,亦涌上一层感伤,轻轻拥住面前的师姐,“再见师姐,你已是陈宫的程司乐了。” 一番旧人相见的感伤后,被称作师姐的女子急切问道:“对了,阿姝,你怎么会来到陈国,你今日又怎么会从蓬莱殿出来?” “师姐,世上没有杨靖姝了,我如今的名字是裴贞婉,几日后,我就是蓬莱殿侍奉的宫女了。”眼看师姐满面错愕,裴贞婉苦涩一笑,“师姐可会检举我?” 紫衣女子立时收起惊讶的申请,却有一丝恼怒:“莫说你我那几年的情分,单说这种背后使计害人之事,我程芷蓝到死也做不出来。” 裴贞婉牵起她的手握住,“我自然是信师姐,方才是我不好,师姐莫要生气。” 程芷蓝面有悲悯:“经那一难,你必定吃了许多苦,我明白,万事多些提防也是好的。杨家,可还有其他人?” “只有我与毅儿了,”裴贞婉轻声道,“毅儿,是哥哥的孩子。” 程芷蓝面上闪过一丝苦涩,“嗯,我知道。是我离开之后有的孩子,岐哥能有后,也是好事。只是阿姝,你来了陈国,那孩子你怎能放心?” “万幸当时毅儿在嫂嫂母家,才未遭受横祸,这几年,他便一直住在那里,毅儿是嫂嫂独子,他的外祖自会疼惜。” “当年的事情,那么突然,怎么好好的凤城就破了,又怎么会败兵复攻,引得曹罡举兵剿了一干二净呢。” 裴贞婉面露痛色,哑声道:“师姐,今日仓促,以后我再慢慢讲与你听吧。我如今来陈要做之事自有分寸,师姐不可挂心,不要为我受到牵连。” 程芷蓝不由眼前一亮,“你想借后宫贵妃之手扳倒曹罡?曹罡是贵妃的姑父,她怎可能出手,即便借助宫里手段,也要选择皇后啊。” “无论皇后还是贵妃,都不是首选。曹罡所作恶事,不只是他一人之命能偿还。” “阿姝!”程芷蓝想通关窍,由不得低呼,“你的目标是陛下,你要亲手报仇?这太危险,自古君王性情不定,更何况陈帝是杀伐之主?此计断不可行,阿姝,听我的话,切不可只身犯险。” 裴贞婉轻轻拂开她的手,后退一步,面上浮起游离般微笑,“凭我一己之力,此计自为上佳,母亲教给师姐的舞艺,师姐没忘,阿姝更没有忘。”突然,裴贞婉含笑上前,在程芷蓝的耳边低语,“南蜀玉锦阁有一媚秋姑娘,名噪蜀都,舞艺过人,想来只有师姐能技高一筹。” 程芷蓝不由得一惊,“是你,我早听说媚秋之名,原竟是你!你原是最不屑艺伎之流……” 话未说完,已有柔荑覆在唇上:“南蜀几年我便这般过的,今时不可往日而语,师姐只待静静看着便罢。” 程芷蓝秀眉轻蹙,终叹息道:“罢了,只一句,只要不是有损国祚之事,你有任何要我帮你之处,定要让我知道。” 裴贞婉舒怀而笑:“是呢,以后我是小小宫女,你是六品司乐大人,大人可要高抬贵手呢。” 程芷蓝紧绷的面上不由得松了下来,她原也只有二十三岁,却是长久在深宫繁斗中修习地神色威严,早已习惯冷面示人。此刻少有的微笑上前,拂平裴贞婉因用武褶皱的衣肩,“后宫纷杂,阿婉小心。” 两相颇有深意地一笑,便是匆匆分别。再有停留,只怕有的是人要怀疑,裴贞婉接过掐丝海棠富贵金镯,用丝帛包了便疾步回去安乐门等候。 看着裴贞婉匆匆离开的背影,程芷蓝神情依旧冷若冰霜,抬头望向略有些刺眼的冬日,不由一丝神伤:“想出宫的人无法出去,不该入宫的人却又要进来,燊哥,我们又要再等几年了。” 八、初作试探 http://.biquxs.info/

既得卫贵妃许可入宫,回府等待亦不过是几日之事。懋国侯府打发了嚒嚒日日教导陈宫礼仪,反倒是卫夫人来往勤了许多,早晚查看礼仪修习,又打发了人贴身服侍二人,竟是同侯府庶女一般礼遇。 万岫云迁入侯府客院,与裴贞婉比邻而居,既要一同入宫,往来闲话便也频繁许多。 裴贞婉方知这万家小姐家世,虽是富贾之家,奈何万家老爷妻妾众多,单府中妾室便有十数房,庶出子女亦是繁多。万夫人虽为正室,实则摆设,府中事务竟由几个得宠妾侍打理,这嫡出母女二人,不过没有短了饮食用度,其余却半点立足之地也没有。 若能一朝成为宫中贵人,万岫云倒也能替母亲挣得一口气,如何不将这次机会视作珍宝呢。 既成盟友,裴贞婉自也多关注她几分,他日宫中若有艰险之处,此女还有用处。 匆匆交代了早几年安插在洛都各处的眼线从属,拜别卫府上下,两顶粗布小轿便送了二人到陈宫门下,查验入宫。 陈宫宫人三千,单蓬莱殿便有宫女二十六人,分为四等,可见用度奢华。二人入宫几日,却连进主殿请安的机会也未有,只有第一日见了一等宫女琥珀,打发了二人三等宫女的衣着住处,命二人领蓬莱殿私库中织绣丝竹的看管之责。 万岫云看着那一仓库织绣精品,一时有些泄气:“终日与这些物件打交道,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呢,到底贵妃娘娘对我们半点信任也没有。” 裴贞婉打量了一周私库,淡然道:“未必,你权当作贵妃在考验你我心志,是否可堪大用,如此想不就有希望了?” 万岫云挑了挑眉,如此说倒也有可能,旋即仔细查看那些物件,要说此处织绣丝竹精致,绝非民间良品可比,总是万岫云自小耳濡目染,也由不得被当中器物的华贵折服,惊呼连连。 裴贞婉兀自笑了一下,若论权谋,这个万小姐怕是不及自己十中之一。 蓬莱殿历年赏赐丰厚,又有懋国侯府累年进贡,要说这里藏品比徐皇后的正德宫还要贵重,绝不为过。东侧高几上摆了一台古琴,通体黑色,隐隐泛了幽绿之光,裴贞婉上前细细看了,竟是汉代名琴绿绮。其余有螺钿紫檀阮咸、黄雀玉屏箫、缠银楠竹笙种种,虽不及绿绮名重,也是极为珍重之物。 自入宫领了差事,裴贞婉寻来了库房记档,细细清点核查,又将丝竹擦拭保养,心若止水,倒让万岫云逐渐安静下来,也学着样子打理起织绣。几天过去,反倒平静许多。 元宵前日,终于卫贵妃遣人来传,二人便匆匆去了主殿。 卫贵妃愈加容光焕发,光彩夺目,见二人请安,只轻轻嗯了一声,却不发话。倒是琥珀上前道:“你们二人入宫也有几日了,娘娘今日有话要问,你二人须得仔细回话,若有半点敷衍,立时赶出宫去。” 甫一见面便是一个下马威,裴贞婉心底浮起一丝嘲笑,如此声势只能更显色厉内荏而已。 琥珀又道:“明日元宵,按规矩皇后娘娘与咱们贵妃会分发年节赏赐,寻常也就不过绸缎吃食罢了,只是贵妃娘娘有心抬举刘贤妃与梁美人,你二人打理库房,有何赏赐物品推荐?” 此言一出,裴贞婉还好,万岫云心底由不得一阵慌乱,且不说她并不熟知宫里赐品的规矩,单这两位主子喜好什么,她也是半点不知。不由暗道,想来明日就要离宫归家去了,这岂不更是丢人。 却听裴贞婉垂首柔声道:“奴婢听闻梁美人家乡苏州,想来对苏绣颇有念想。不若请岫云选一样苏绣团扇,梁美人日日用着,也可提点她感念娘娘厚恩。” 万岫云听了心下大喜,一面向裴贞婉递去感激眼神,一面又偷偷瞟了一眼卫贵妃的神色,揣测道:“是呢,奴婢见库房中有一柄银绢苏绣孔雀玉柄扇,绣工精巧,玉柄触手温润,是上乘品,作为封赏之物最佳。” 卫贵妃把玩着手中的紫铜手炉,眼皮未抬,懒懒道:“你倒是好算计,梁美人若时时带那扇子在身旁,后宫人人便知那是本宫的赏赐。不过区区一柄扇子,岂不显得本宫小家子气。” “团扇虽不是稀罕物事,但贵在娘娘赏赐的心意,娘娘圣宠优渥,自然所得之物都是最好的。娘娘觉得团扇轻简,恐怕低位宫嫔视若珍宝呢。” 卫贵妃抬起头打量着裴贞婉,似笑非笑道:“你倒是个会说话的,怎么只提梁美人,不顾刘贤妃?” 裴贞婉答:“刘贤妃娘娘位列四妃,又是二公主生母。娘娘赐礼应显贵重,又不可抢了皇后娘娘的意头。二公主如今正在进学,娘娘可赐黄雀玉屏箫,名为封赏贤妃,实则赐物给公主,天下父母心,想来陛下与贤妃都会欢喜。” 卫贵妃挑了挑眉,原听说父亲称赞这裴贞婉聪敏,样貌极佳,今日探测来看,她竟对人心喜好揣测拿捏极佳。既猜出自己示好贤妃,收服梁美人的意图,又对其他宫妃的喜好推测入微。 只是越聪明的人,越难驾驭。 卫贵妃由不得厌烦起来,先前的唐修容蠢笨,孔婕妤又是个骄扈不知收敛的主,白白让自己被拖累。如今来了两个貌美的人,还有一个看起来聪慧,可又是不好驾驭之人,想到此处,觉得连过年的好心情也没了。 “罢了,不过随便封赏点东西,琥珀,打发他们捡了来明日送去就行了。”卫贵妃凤目一睨,秀眉微蹙,“本宫乏的很。” 琥珀听了,忙叫二人跪安,自己跪在榻边,取了玉锤推拿起来。 一只好狗要犬牙锋利,才能在争斗中利于不败之地,可若太过,不定哪日伤了主人自己。卫贵妃沉浸后宫多年,如何不懂这个道理? 九、假作姿态 http://.biquxs.info/

出了主殿略走远些,万岫云忙长长吐了一口气:“可吓死我了,大冬天的我倒出了不少冷汗,你竟半点也不怕么。” 裴贞婉侧首一笑:“怕什么,我们被赶出去对贵妃有何好处么?” 这一笑极是妩媚,和着说话时嘴边的白雾气,竟有些仙人一样感觉,万岫云也禁不住愣住了,原来她很是得意自己容颜姣好的,自认识了裴贞婉,发觉自己越发没有自信。遂偏过头向前走去,“贵妃今日突然发难,怎么你好像事先知道似的。” “不过谨言慎行,多看多留意罢了,你我同时入宫,又要扶助同一个主子,自然要互相照应。” 冷汗一褪,万岫云觉得一丝寒意升起,把手揣在袖子里,兀自消沉道:“我今日运气好有你提点,他日还不只如何自救呢,只怕我是照应不了你了。” “那可未必,”裴贞婉停下脚步,颇有玩味地看着万岫云那汪大眼睛,“我倒觉得你的好运来的比我快,想来你很快就能心愿达成,且留心好生准备吧。” 什么?万岫云一丝错愕,若论今日表现,谁看不出来裴贞婉是个难得的人才,自己对比起来到底不够老练,如何可能自己先有机会,由不得追问。 裴贞婉只道:“你这般就挺好,不必想明白关窍,到时你自己便知道了。” 万岫云只得低着头自己琢磨,只是凭那一段莫名其妙的话,她如何能想通,只到回了宫女住处,闷闷思考到月上柳梢,也依旧没有半点头绪。 裴贞婉自然没心思考虑她,趁着黄昏各殿传饭时分,自蓬莱殿西侧门出,绕了两个园子来到六尚。她是新入宫的宫女,又是蓬莱殿低等宫女的装束,六尚众人只道她是被打发来取物,自也无人盘问。 程芷蓝便是在罗掌宾处候着她,甫一进门,二人匆匆见礼,裴贞婉无暇言他,径直问道:“这位罗掌宾可是师姐的心腹,师姐如此信任她?” 程芷蓝点头:“她与我一路扶持至今,日后若有危难,我与她均可拼了命来护住对方,阿婉大可相信她。” 裴贞婉会意:“既与师姐肝胆相照,我便不会疑她,只希望倘若不测,不要卷了师姐与她进来才好。” “这些便不必说了,”程芷蓝牵起她的手,看她一身宫女装扮,蹙眉道:“你如此好的才学样貌,怎么贵妃竟这样作践你,我听说蓬莱殿新添了两个低等宫女,真不敢相信会是你。” 裴贞婉一声冷哼:“她这次损了自家阵营,面上强硬,心中到底有些虚的。越是有忌惮,越要先打压我们。” “我如何能帮你。” “凭现在这些刁难,我如何不能应对呢。”裴贞婉浅笑,“师姐若要相助,倒是有几个人需要帮我留意下。” “都是谁?” “尚衣局的琼脂,去岁秋天入宫。尚食局的半夏,前年入宫。这两个都是我的人,半夏尚好,不必关照她,日后她只需留在尚食局。琼脂日后要跟在我身边,师姐若有手段,请徐徐调动,待他日我立为宫妃,能随侍即可。” 程芷蓝一一记下:“这倒好办,凭皇后对我提携,我在六尚后宫还能不动声色地动一些人。” “好,”裴贞婉道,“另外师姐,如今明面上你是皇后的人,我则在贵妃麾下,咱们需得人前不和,才能掩人耳目。在我未得陛下心意前,咱们少些见面。” 程芷蓝拳了拳手掌,勉力笑道:“听你的,当年南蜀昏聩的几个庸臣你都能除去,陈宫区区几个妃子定不是你的对手。若有必要时刻,罗掌宾在中间传话也可。” 听到这几年南蜀之事,裴贞婉的心不自觉抽了一下。没有谁比她更知道,在南蜀筹谋这几年,多少恶心事让她夜不能寐。想自己碧玉年华,委身玉锦阁化名媚秋,在多少达官贵人间流连,纵使有卖艺不卖身的规矩,却总难免有好色之徒非礼刁难。 想来可悲,自己纵有杨氏武艺,到头来只有自己的皮囊相貌,能为所用。 干干笑了一下:“师姐信我就好,我不久留了。过几日,贵妃可能会更加弹压我,师姐知道,莫要出手相助就是。” “为何?” “万岫云虽不算有心计,却胜在易拿捏。卫贵妃定会先遣她去梁美人旁,以徒圣眷。而于我,卫贵妃尚觉不可完全掌握,只怕是会用尽手段让我先领教她的厉害,收服后方会利用。” 程芷蓝自也是聪敏的,“这我明白,可你既知晓她的品性,为何不韬光养晦,白白要受这苦楚。” 裴贞婉面有嘲讽:“她自作聪明,只愿用平庸之才,如何能斗得过皇后?我让她好好在万家小姐身上吃上一亏,她才敢豁出去信我一次。若不断了她其他后路,她如何为我所用呢。” 这一解说,程芷蓝豁然开朗,不由掩袖笑道:“秒也,贵妃只当在收服你,却不知你早已将她圈入笼中。阿婉,果然不愧女中诸葛。” 裴贞婉也不虚辞,看天色已经擦黑,便匆匆离了去。回到住处,只同万岫云解释说有一竹简琴谱损了一边,去六局修补了一通,就打发了她。 笠日封赏分发下去,后宫议论纷纷。卫贵妃前一年气血受损,却在元宵赐礼上露了大手笔,提醒着众位宫嫔她贵妃地位依旧稳固。传闻刘贤妃收了黄雀玉屏箫很是满意,恰好陈帝探看公主时见到,也夸了贵妃有心。 果不其然,正月十六,陈帝便来了蓬莱殿留宿。 御驾来时,自然不是什么低等宫人都可以近前侍奉的,论规矩要在廊外回避。而裴贞婉和万岫云二人,则被勒令不许近主殿半步。卫贵妃不愿抬举,任哪个宫人也别想冒头了去。 万岫云拉了裴贞婉在廊外侯着,此刻任冬日寒冷也不觉,一双美眸从廊壁槛窗的缝隙向外打量。她的内心无比期盼着自己能快些见到天颜,得了陈帝的宠幸,成为真正的主子。 裴贞婉面无波澜,在另一侧淡淡眺望着主殿。相距甚远,她只看见许多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个魁梧男子入内,卫贵妃娇笑着跪了迎驾,又一同进了殿内。 虽看不清面容,但陈帝气度雍华轩朗,自然是有天家风范的。说是魁梧,其实也不是武人那般粗壮,陈帝身材高大,一眼看去亦是有武学傍身。自然,古往今来一心开疆拓土的君主,应该都是这般气质。 裴贞婉不由眯了眯眼睛,就是这个帝王,东伐后汉,南征蜀地,在近十年的时间里,北陈的疆土扩张十之有半。凤州围城时的惨烈,父兄战死时的哀痛,再到凤州屠城,表姐惨死,杨家高家几乎灭门,这一切,源起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帝王的雄心。 一股寒意自脚下生起,像两股冰锥一般直刺她的胸膛。裴贞婉不由晃了晃,方发觉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蓄了寸长的指甲早已嵌进手掌,缓缓松开,几个暗红月牙状的痕迹错落在掌心,像咧了獠牙出来的狼目,刺痛着自己的双眼。 未等万岫云回过神来,她便转身离去。 无论如何,恨意不能主宰了自己,否则,她未成事,只怕自身已万劫不复。 十、贵妃复起 http://.biquxs.info/

陈帝此番蓬莱殿流连,竟接连两日,虽不及往年恩宠,后宫诸人却也皆知晓,卫贵妃,自然还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宠妃。 只是裴贞婉知道,卫贵妃并非真正复起,因为标志她曾经压过皇后一头的,协理六宫之权,陈帝并未赐还。 贵妃承幸,六尚进出往来的人手便也多了起来,供奉裁剪新春服饰,侍弄打理花草树木,自然也都看在各宫其他妃嫔眼中。 卫贵妃知道这番复宠根基并不牢固,便也将万岫云调至近前,以做下一步便利。 自然,裴贞婉这个棋子,卫贵妃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也要传召来训导一番。 “你可知,本宫为何只命岫云来前殿侍奉?”自上次试探以来,卫贵妃对裴贞婉便少了些许不屑,此时也是正襟危坐,端起一宫主位的风范。 裴贞婉俯首答道:“娘娘英明决断,奴婢亦是认同娘娘所想。” “说来听听?” 裴贞婉缓缓起身,不卑不亢答道:“一则,如今陛下厚待娘娘,娘娘无需在陛下面前过度举荐,岫云年幼聪敏,又身兼小家碧玉的别样一番滋味,从娘娘这里举荐出去,不过是给陛下一个新鲜女子,陛下亦不会思虑什么;二则,奴婢于娘娘来说,若非确保万无一失,贸然举荐,倘若奴婢有半点异心,危及娘娘,岂不是得不偿失?” 卫贵妃冷哼一声:“你倒是看的明白,既知本宫并不中意于你,你可会忿懑?” 裴贞婉抬头颇有深意笑道:“娘娘知晓奴婢揣摩娘娘心思如此,可会愈发忌惮奴婢?又或者,娘娘知晓奴婢心下了然此事,不是更应该担心奴婢不忠于娘娘吗?” 卫贵妃拢在袖中的手不由拳了一拳,眼前这个女子,太过聪敏伶俐!诚然,若能为己所用,自是大有助益,可若身怀异心,只怕当真是一个大敌。 “你既自诩聪慧,本宫便有一正经事交给你,你若办得好,自然是你素有谋略,你若办不好,”卫贵妃顿了顿,“便是你存心为本宫寻不痛快,本宫自然容不得。” 裴贞婉不动神色,只静静看着卫曼之,任她想在自己的面上探索任何波澜,如此双目对视,竟一时僵住。 琥珀在一旁慌忙打断:“大胆,娘娘有话吩咐,你竟敢不答。” 倒是卫贵妃扬了扬手,“罢了,她若是唯唯诺诺,只怕也办不好。” 裴贞婉这才扯出一丝笑:“人非人不济,娘娘的荣宠还长着呢,奴婢自然要为娘娘分忧,如此,日后娘娘才可垂青一二。这个道理,奴婢深知,娘娘更不必说。即是这样,娘娘直接讲便是。” 卫贵妃换了个姿势,斜斜歪在一旁的海棠蒲纹靠枕上,一如往日的慵懒模样,淡淡道:“豫祥宫的章才人,你如何看?” 裴贞婉心底一丝嘲弄,章才人有孕七月余,先前的孔婕妤便是因为设计龙胎,折损在这章才人身上,这卫贵妃竟还不知轻重。左不过这些深宫内廷的手腕,来去便是算计他人子嗣罢了! 心底虽这般鄙夷,却也只能硬着答道:“章才人怀胎七月,前日传闻说太医已诊出男胎,有前次,孔婕妤一事,奴婢劝娘娘……” “嗯,你继续说,你觉得本宫应当如何?” “娘娘当护佑陛下血脉,保章才人顺利生产。” “你可知那章才人已归顺皇后那老妇?此番她若得皇子,本宫只有一位公主,岂不更难?” 裴贞婉点了点头,毫不惊恐,反倒含笑看向卫贵妃:“若是这小皇子,未来能到娘娘膝下抚养,娘娘觉得可好?” 卫曼之不由愣了神,原本歪下去的身子也坐直了起来,难以置信地与一旁的琥珀对视了一眼,在二人素来的想法中,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这个深受皇后扶持的章才人,他日能归附与自己,也正因此,才不得已派了孔婕妤那个蠢材出手清理。 眼见卫贵妃神色颇为不解,琥珀立时反应过来,转头斥道:“竟然是个没脑子的东西!岂能在此哄骗娘娘?” 裴贞婉却似未听到一般,只噙着笑,定定看着卫贵妃:“娘娘可愿得一皇子?” 一时间蓬莱殿中安静万分,只余了殿中三人静静的呼吸声,卫贵妃心中一阵起伏,此刻自己在宫中艰难,失了相互扶助的宫嫔,膝下又只有一女,本以为自己要用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再与皇后争上一番,再有谋划最多也不过折去章才人那个羽翼罢了,如今看裴贞婉这般样子,似是胸有成竹,若能如她所说,岂不是一雪前耻? 这般念想一番,卫贵妃扯了扯嘴角,沉声道:“你且细细说来。” “现如今后宫以皇后与娘娘为大,皇后育有皇长子,掌中宫凤印,皇长子六岁进学,如今不过八岁年纪,课业已有小成,太傅时有称赞,中宫虽无大智,但胜在无过,因而陛下对皇后多有照拂。三皇子生母宋昭仪近两年病体缠绵,中宫极为尽责,名医好药不曾断绝,三五日便前往探看一番,三皇子虽仅两岁,却也快要真心把中宫当作母后了。” 卫曼之与琥珀的脸双双沉了一沉,这些事情她们自然知晓,否则何必兵行险招折了孔婕妤还牵连了自己,更不必请父亲卫睦送进来眼前这人。 “娘娘向来聪慧,陛下荣宠极重,如今大公主也有三四岁的年纪,正是可人的时分。娘娘母家荣耀,懋国侯乃是朝中中流砥柱,表亲曹家也是军功累名,”讲到此,裴贞婉不由顿了顿,压住假说曹罡一府军功赫赫的恶心,微嘲道,“原本因为中宫平庸,娘娘得了协理六宫一权,三两年间荣宠不断,自然再添皇嗣,本不需争太多,也可能翻了这局面的。偏偏,在章才人这里沉不住气,折损了自己。” 听闻裴贞婉愈发言辞犀利,琥珀心底一颤,这奴婢一张嘴也着实恼人,原本卫贵妃栽了这一局已然愤懑,平日里宫人们小心伺候着,哪个也不敢劝,偏这厮直戳人痛处,在贵妃面前,毫无尊卑。想及此处,便上前两步,抬手便要掴下去。 偏裴贞婉习武出身,身手敏捷,微微错身躲过掌风,倒是琥珀重心不稳,向一旁跌了几步才立住,裴贞婉愈发嗤笑:“原以为贵妃娘娘身居高位,御下有方,见惯了诸事纷扰,如今奴婢看,倒是奴婢想错了,竟是只有谗言才能讲在蓬莱殿中,即如此,奴婢便收回方才的话罢了。” 原本卫贵妃确实起了恼意,可这琥珀一巴掌拍下去,倒叫她清明了许多,是也,此女所言内容,无一不实,自己是侯门长女,原也不是听不得摔不得的,若连句难听话都听不得,他日也不用与皇后一争高下了。倒是斥了琥珀两句,勒令她不得再出言,才看向冷笑中的裴贞婉:“如你所说,前次是本宫不该出手?” “即已此情此境,从前如何也无力挽回。只是,娘娘可曾细想,孔婕妤失手被废黜,娘娘这里虽无实证,陛下冷落了这几个月,也可知多有不满。好不容易陛下消了气,如今,怕是皇后,巴不得章才人再出事……”话至于此,裴贞婉不再细讲,凭卫贵妃的聪明,自然明白她所指何意。 卫贵妃细细一品,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十一、初次谋划 http://.biquxs.info/

卫贵妃的冷汗自后背细细渗出,一股凉意油然而生,是!不论她出手与否,只要章才人再有何不测,定然引人猜忌自己,若蓬莱殿有何动作,自然是把柄,只怕如何也洗脱不了自己! 这般想来,果然有些许后怕,看来自己确实心急了些,才这般大意,险些把自己陷入另一为难境地。 正月里难得出了暖阳,从窗格泻入,映在殿内陈设上,留下斑驳掩映交错的影子。卫曼之所坐之处大半于暖阳笼罩之下,饶是这一丝温意,也暖不起卫曼之的心有余悸,强自压了一压心底的惊意,卫曼之收了心思,品了一下裴贞婉的语意,缓声问道:“你的意思是,本宫要杜绝他人做文章的机会。” 裴贞婉笑了笑,这卫曼之果然还是有几分聪明的:“是,娘娘果然玲珑心,章才人那里不仅要杜绝他人作祟,更要比皇后照看的更仔细才是。” “这个我懂,只是,单照看,如何能得那小皇子的抚养?即使现在本宫示好,章才人也未必领情。你细细讲明,不要卖关子。” “自然不够,娘娘也不必让章才人知晓,”裴贞婉的声音低沉有力,“而今形势,当暗中看护,自然也要利用皇后那边的恩惠。娘娘想,徐皇后为何这般护着章才人,宫中诸人如何看,仅仅是觉得皇后有母仪天下的中宫之德么。” 卫贵妃摇了摇头,原先皇后也不怎么与这些低位宫嫔往来,自章才人有喜后,原也没什么,是孔婕妤之后才……,她心中一颤:“你是说,中宫之举可被猜疑。” “不错,皇后原本只需吩咐宫中上下小心伺候,她自己有皇长子要教导,近来一人打理后宫,又要兼顾宋昭仪和三皇子,诸事繁杂还要腾出手去看顾一个地位宫嫔,本也不是必须的,岂不叫人不解?又怎么知道是否有人多想呢。” 话止于此,卫贵妃眸子不由亮了一亮,她自然明白,原本可能加诸自身的猜疑和罪名,也是可以反过来对付皇后的利器。 妙也,自己只顾针锋相对,竟未想到可以设这样一个局中之局! 裴贞婉对卫曼之的这番反应甚是满意,这样一点就透的贵妃,才能为她所用,在接下来她的计划中一步步起到作用,于是不动声色的提了一口气,道:“娘娘若是信奴婢,便点三四个得力的三等宫人,再请领用二百两银子,不出两个月,奴婢便能离间皇后与章才人。” 卫贵妃垂手摩挲着衣袖上嵌金彩丝刺绣的百花纹,这种嵌金彩丝线是贵妃以上的品级才可用,阖宫上下,也只有她与徐皇后二人,仗着母家的权势与自己这几年的经营,如今在这个位置上实属不易,她不敢再冒险,可现如今,她不冒险,难道就能安稳做她的贵妃么。卫曼之并不傻,如若自己不能更进一步,只怕三年后被父亲送进宫的,便是自己的幼妹妙之了。 那个牵住自己衣角,视自己为天下最好的姐姐的妙之。 她不愿。既不愿妹妹没入宫廷,也不愿向父族承认她不行。 卫贵妃抬眼在裴贞婉绝美的容颜上来回逡巡一遭,眼前这个婢子面容姣好,神色镇定,总归这人心中是有些谋略的。细细看了一番,在笃定的神情外,找不到任何担忧、唯诺,或者算计。她想到父亲送这人进宫时,也曾传书说此人深有计谋,可做利刃,应当一用。 终是下了下狠心,卫曼之启声道:“如此,本宫便信你一次。所需何等人手,你只管找琥珀便是。”一旁侍立的琥珀连忙垂首应了,卫曼之方又道:“只是你要这些人做何用处?” 裴贞婉福了一福,算作卫贵妃垂青的答礼,静静回答:“娘娘不知怕是更好,这般若有差池,总不是娘娘的授意。” 卫贵妃不由微微蹙眉,仿佛被噎了一下,这个破落秀才之女,哪里来的这般硬气,软硬不吃不说,竟毫不顾及自己主位的面子,原本赏识此人的几分心意不由打消了一半,愠道:“你既提皇子抚养一事,本宫看也不是离间便能成事的,本宫如何信你不出差池?” 裴贞婉直面主位,颇有深意道:“娘娘与奴婢,本就是算得清白的交易。奴婢助娘娘占尽东风,娘娘提携奴婢荣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由不得奴婢差池不是?” “那便罢了,”卫贵妃心底突然一丝厌烦,在这个婢子面前,自己总是落了些下风,仿若诸事遇到此人,皆体现出自己无知。 “自然,奴婢另有他法,数法并用,方能成事。娘娘敬请放心,也请娘娘相信侯爷的识人之术。” “本宫的耐心也只有这两三月,你当好自为之。” 裴贞婉盈盈一笑,眸子清凉,观之无害,施施然行了一礼道:“奴婢将这小皇子送与娘娘,便是奴婢的诚意了。此事若成,还望娘娘与奴婢再无结缔。” “那是自然。”卫贵妃纵然不敢全然相信事成,但若能有五分希望,她也想要那个许诺的结果。 正待裴贞婉起身告退之时,卫贵妃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笑,缓缓从主座上走下来,婀娜风采,在裴贞婉面前立定。她二人皆是身量颀长,两相而立时,各有神韵。 卫贵妃娇笑着,合着腰间冰丝银纹香囊中散出的蜜罗香香气,一股子甜腻黏蜜,缓缓道:“你的妹子,叫贞妧的,已经进了侯府,侯府会替你好生照看她的。” 裴贞婉静了半晌,声色未动,屈膝淡淡道:“有劳侯爷与夫人。” 第一次与卫曼之的谋划便在此终结。 待到裴贞婉离去,卫曼之看着那沉稳从容的背影许久,原本娇笑的笑容逐渐平淡,再到冷冽。她要踩皇后那老妇于脚下,可她也不想一直被一个奴才左右。 “琥珀。” “奴婢在。” “派人盯着她,她做什么,本宫要知道。” “是。” 十二、岫云承宠 http://.biquxs.info/

正月末已有些许暖意,眼看便到了春龙节,万物冒地而出,为生发之大象,生机勃发。今年春龙节雨水充沛,雨后便是春日艳阳。民间的农耕好手们,无一不欣喜,今年这气候运势,必是一个丰收之年。 陈宫上下也是洋溢了许多喜事,一则因了这好时光,另一则,便是太史局与国寺均传出消息,称近来有新生之福运,梁才人这一胎,确是赶了好时机。 豫祥宫的赏赐几乎日日不绝,章才人挺着八个月的硕大肚子日日谢恩,因孕期而微有浮肿的面上,掩不住的喜色。 这般情景,自然宫中其他宫嫔心中千滋百味,有酸,也有苦。 蓬莱殿这一边却是十分安分,卫贵妃倒也干脆,直接把赏赐发去了章才人母家,百缎锦帛,两尊翠玉观音并首饰若干,不论章家是否敢接,打发了人一溜抬进章家后院,放下便也就去了。 章家父母本不过是地方的六品知丞,只隐约知道自家女儿有孕以来,在宫中险些遭人暗害,那恶妇便是贬黜了的孔庶人,至于此事与卫贵妃的关联瓜葛,他们半点不知。 这一番洛都发来赏赐,让章家措手不及,一两天才反应过来。章大人匆忙写了谢表,一谢陛下治世有方,二谢贵妃垂怜,三谢章才人福荫庇佑,而章家老太太与夫人二人,则开始忍不住感恩戴德,连带对懋国侯的好感也起了不少。 卫贵妃此举,自然是一举多得。既免了宫中是非,若与徐皇后一般直接打赏豫祥宫,免不了有人用赐品动些手脚,当然,恩惠顾及母家,到要发作时,才能里外都通畅。 裴贞婉打点完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近来很是清闲,宫里宫外均已布线稳妥,她只待发动和收网。 与此同时,万岫云,承宠了。 蓬莱殿上下暗暗沸腾,宫人们不由窃窃议论着。 “知道么,今天下午岫云被传去陪侍陛下,就在西殿暖阁呢。” “啊,下午时分么,妹妹没听错吧,陛下怎么会……” “怎么有错,琥珀姐姐亲自来传的,说是足足两个时辰陛下才离开,这会子岫云正在娘娘殿里。” “那她岂不是要变成主子了,啧啧,怎么这般好运。” 小宫人们一边议论着,一边艳羡着,更有甚者眼酸,连连数落万岫云容貌不过尔尔,更是商贾世家出身,如何能攀龙附凤。 窗外的私语断断续续如黄鹂啼唤一般悄然飘入,裴贞婉坐在房中静静烹着茶,恍若未闻,一如室内室外两般洞天。 宫人所用的茶饼不过市集上常见的寻常青叶茶,茶饼经过冬日的雪气与春日的雨气亦有略微泛潮,裴贞婉将茶饼置于炉上缓缓煎烤着,直到水分化作些缕青烟,飘起,消散。再细细用茶碾将一块茶饼碾成粉末,方才过筛。 烤茶煮水三沸,如此已过了小半个时辰。 新煮好的茶汤置在白瓷茶盏中,隔了热水温着,茶盏中的茶汤受热微微波动着,裴贞婉静静品茶,没有半点波澜,室内仿若静止一般,只有热茶腾起的袅袅雾气。 万岫云穿过宫人们探索、艳羡、愤懑的目光,面颊潮红,唇角上扬,胸中跌宕起伏着,推门而入,便打破了这一室静谧。 裴贞婉抬眼,恰撞上万岫云忽闪的双眸,发丝些许凌乱,不知是未及打理,还是方才行路过快,松散了几缕青丝。裴贞婉未动,只盈盈笑着:“恭喜妹妹。” 万岫云匆匆掩上门,几步坐下,早已羞红了脸,娇嗔道:“她们取笑我,姐姐也取笑我。” 裴贞婉不答,只噙着笑看着对面的少女,似花朵初绽一般的光采夺人,若两相比较,对面的万岫云如同新春初开的木芙蓉,一树花开紫红白,自有别样风采。而自己呢,裴贞婉不由哑笑,多半是清冷无趣吧,何怜花无色,方觉质本空。 裴贞婉牵了万岫云的手,温声道:“本如你所愿,哪里来的取笑呢,我先前就说过,你会早我一步。” “姐姐吉言竟成真了,”万岫云用力握住裴贞婉那纤细却骨节有力的柔荑,重重点头道:“既有今日,我日后也会多帮衬姐姐。” 裴贞婉自是笑了应了,示意万岫云坐下,又从茶盏中斟了热茶递过去。 “俗话说倒春寒,先饮一杯热茶,可不要添了凉气才是。” 万岫云心底暖意由生,自下午至今,余众宫人们心有不满,她是看得见的,方才殿中回话,卫贵妃虽然问了几句,也交代了几句,可那是彻彻底底的主子吩咐,她也是半点没感到关心之情,想到此,郑重接了茶碗来:“姐姐待我,像亲姐姐一般。” “傻丫头,”裴贞婉摇头道,“一杯茶而已,眼看要做主子的人,日后你的姐姐,当是各位主子娘娘了。” “她们待我没有真心,不似姐姐这般,我看得清。”万岫云心底却是清亮,吹了吹茶碗上的热气,急急饮了一口,想来是口渴极了。 裴贞婉先前在南蜀时,玉锦阁也是蜀都闻名的勾栏之处,纵然她不过借那地方结交朝臣,暗中起事,但玉锦阁中那些男女之事,她也是知道一二的。想到此处,她清了清嗓子,温声道:“你饮几杯茶,我备了热水,等下灌了浴汤与你。” “我,我自己来吧。” 万岫云匆忙把茶碗放下,伸臂要去拉住裴贞婉,广袖滑到臂弯,露出纤细的手腕,裴贞婉回首瞥见,不由一愣,万岫云发觉,匆忙收回手臂,将广袖扯下盖住。 饶是一瞬,裴贞婉确是看的切切的,那腕处隐隐一片红痕,错落了几处隐隐淤青,虽不致紫红,却也是实实在在落在雪白肌肤上。不由错愕问道:“这是方才陛下?” “不不,不是陛下,”万岫云慌乱解释,旋即红了脸低头扭捏道,“陛下他,很好……”话至好字,声音已低到几难察觉。 裴贞婉打量她的神情,确是小女儿动情姿态,并无委屈或惊扰,点了点头:“那是?” 万岫云抚了抚手腕之处,怯怯道:“是我自己,刚进去暖阁,只有陛下和我,我紧张,就一直握住手,却不想……” 轻轻拉开衣袖,那红痕确实不像男人的手掌那般大,与万岫云的手型接近,裴贞婉轻舒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罢了,你坐下,汤水好了我来唤你。” 这一夜二人睡得并不安稳,初承圣恩的万岫云,想着自己从商贾之女终将成为陈宫中的宫嫔,又回想着与陛下独处的那番缠绵,纵使身子乏力,也是辗转反侧。 而不远处安寝的裴贞婉,却是实实在在被扰到无法入睡的。自凤州变故以来,她本就心事极重,白日里思虑过多,夜间浅眠,两相一搅合,便是几乎半睡半醒间挨到了天亮。 十三、枉费心机 http://.biquxs.info/

翌日天微亮,万岫云便早早起了身,一番梳洗,又寻了入宫以来最得体的新衣换上,便坐在镜前细细敷粉描眉。那般神采得意,若非陈宫不许低等宫人着红装,旁人看到这番景象,怕会以为这是一个待嫁的新娘。 裴贞婉便也一早起了身,收拾妥当后,亦来帮万岫云整理着妆容。 卯时刚过,二人便去了蓬莱殿外候着请安。 清晨宫人们皆在忙碌洒扫,万岫云立在殿门外,看那尚食局的宫人们端着贵妃早膳流水线般进来,两刻钟的时间,又流水线般离去,不由开始遐想着自己。 今日的旨意若下,往后,自己也是这般由众人伺候的主子了。 待卫贵妃用罢早膳,方才有人来传。裴万二人缓缓步入蓬莱殿,缓步上前俯身请安,因了岫云已承宠的缘故,裴贞婉刻意错后半个身子,以显二人次序。 卫贵妃懒懒应了,指着万岫云道:“旨意最快也是巳初时分发出,你便去那边坐下候着罢。” 万岫云得体回礼应了,喜滋滋去到一旁坐下,裴贞婉既无上意,也无权落座,看了一眼,便走去万岫云身后侍立,不过一日光景,二人便似主仆一般有了区分。 然则直到巳时讲过,午时来临,掖庭局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卫贵妃遣人去掖庭局打探消息,回报说从昨日至今,未曾接到上意说要册封哪位采女。卫贵妃不信,又差琥珀去御前打听。 待琥珀踟蹰着回来时,蓬莱殿内已全无早间的喜气。卫贵妃面色不豫,一语不发,只闭着眼靠在榻边养神,一旁默默打理着香炉的二等宫女大气也不敢出,只细细地用轻扇缓缓拨动,使香气幽然飘散。 盛装的万岫云已是面如死灰,在椅子上坐立不安之状,这迟迟未来的册封旨意像是十数个耳光掴在她的面上,此刻便是坐下尴尬,站起更是尴尬。手中绣着寓意富贵的桂花薄绢,已在她的手中攥来攥去,快要被汗水渍去了颜色。 唯有静默而立的裴贞婉,神色恬淡,早间不喜,此刻不慌的模样。 琥珀悄悄打量了一下,拖着双腿垂首进入,轻声试探道:“娘娘。” “嗯?”卫贵妃眼皮也未抬,依旧右手撑住头颈,看不出情绪波澜。 琥珀连忙跪下,提了提胆子小心翼翼回话:“奴婢去了紫宸殿,见到何公公,他让奴婢转告娘娘,”琥珀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主位,忐忑道,“说岫云现如今做宫婢很是适宜,请娘娘,娘娘再调教着。” “废物!”卫贵妃起身怒喝,顺手抄了身前的白釉仰莲纹茶盏掷下。 茶盏砰的一声落在地上,四散分裂,几乎稀碎,可见卫贵妃是用了力气掷下的。蓬莱殿内外的宫人呼啦啦全都跪下,裴贞婉亦是静静跪地俯首,且看事情后续如何。 万岫云那双极美的双眸已是无神呆滞,周身似没了骨头一般从椅上滑下,说是跪在地上,不如说是瘫坐在地。 琥珀到底是卫贵妃贴身随侍的婢女,连忙爬起来到近前,复又跪下扯了绢子擦拭卫贵妃手背溅上的茶水,迭声劝道:“娘娘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 卫贵妃却是一手甩开,径指着地上失了神采的万岫云骂道:“没用的东西,亏本宫抬举你上了龙床,你今日这般,不是叫本宫出去被人笑话!” 万岫云这般被骂了几句,却回了些许神,不由鼻头一酸,已是泫然欲泣,只碍着在卫贵妃威压之下,只得死死要住嘴唇强自忍着。 琥珀连忙低声再劝:“娘娘别生气,只怕事情也没太糟。” 卫贵妃转首,满面狐疑。 琥珀向前靠了靠,轻声道:“若是当真龙颜不悦,何公公定会同奴婢指点一二,何公公说请娘娘再调教着,看来也不是陛下厌弃她。” 这番解说虽然声音细若蚊吟,但蓬莱殿内诸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倒是被不远跪着的裴万二人听了五分。万岫云忍着哭意,纵然听见,却也一时难以反应。 卫贵妃想了一想这番说辞,追问:“他还有说什么?” “何公公后面只笑着安慰了奴婢一句,说,莫急。” 莫急。卫贵妃揣摩着,将这几句话串起来想了一番,凭她在陈帝身边这些年的时光,大抵便也猜的一二了。想来便是陈帝将这万岫云,权当一番调味滋味,既是这般说,厌弃倒也未必,只是这颗棋子还能怎么用,她确实要再想一想。 裴贞婉静静跪着,余光大体能看见主位上几人的神色,卫贵妃的思量之态,眉头从微蹙到平缓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略略一想,便大抵洞悉,复又一副平静之态,静观其变。 卫贵妃看着殿中跪着的两人之态,也能瞥见殿外杂乱跪着的太监婢女,一品夫人的威仪自然不能败给奴才们看到。调了调气息,冷然斥道:“还跪在这里碍着本宫做什么,滚回你下人房里去,别在外面丢人现眼!” 万岫云眼中噙着的泪水在此刻终是滚珠般落下,她怎么不知她此刻便是丢人现眼,纵然此刻殿内算上下人不过五六人,她却觉得好像几十数目光似刀剑一般刺来,让她无处躲闪,耳边仿佛已能听见那些鄙夷议论之声。 现下她确实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起来。 满面泪水的万岫云,木然俯身告退,想要起身离去,却发现站起来的时候摇摇欲坠。 身旁跪着的裴贞婉匆忙起身扶住,本要搀住,未想万岫云却抽了手臂出来,即便步伐轻飘,几难行进,她却依旧强撑着,一步步慢慢向殿外行去。 竟是有硬骨的人!裴贞婉心底暗叹,从前只觉得她是商府嫡女,家中宠妾灭妻,不过有些不满罢了,今日看,她这般天真浅薄的性子中,还是有几分自立之心的。 裴贞婉缓缓几步跟在她的身后,怕她一步软绵摔将下来,将至殿门之时,身后琥珀却唤了一声:“贞婉留下!” 十四、只欠东风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驻足回首,确未听错,再看向万岫云,这个刚刚经历耻辱的少女却只是摇了摇头:“不必陪我。” 裴贞婉心中本无波澜,但看着这个刚刚从云端跌入泥淖之中,却依旧强自回应她的少女,竟突然觉得心底有了一丝震颤。 五年前,父兄罹难,舅父被害,两府被尽屠,自己在乱世中寻到表姐,看见那具衣不蔽体的尸体时,自己也许正是这般模样吧。这个少女,让她不能全然不理。 失魂落魄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拐出蓬莱殿,消失在视线中。殿外跪着的一众宫人也悄悄爬起来,四散消失的干干净净。 裴贞婉轻提一口气,眨了两眨眼睛。转身拘了礼,缓步走到主位座下,静静立住等待吩咐。 卫贵妃却是许久未发话,闭了眼斜斜靠着,由琥珀在一侧轻轻推拿着两鬓,自是仍有心事。 裴贞婉便在下首静静站着,恬静如水,不急不躁。 如此过了大约半炷香时间,卫贵妃依旧有着怒气,一把推开琥珀,厌烦道:“按了半天,本宫的头越来越疼,罢了。” 琥珀脸上闪过一丝歉意,匆匆退后两步。 卫贵妃纵然那般说着,自己的手却又扶上了额,今日的烦心头痛,如何那么容易消解。裴贞婉看着,便也知晓,她的身边,愈发需要自己。俯身温然道:“奴婢从前在家时,学过几日推拿,娘娘若是不弃,奴婢可以试试。” 卫贵妃本是先心烦意乱,才引得头疼,万岫云这般扶不起,她看着裴贞婉便觉得顺眼了许多,加之前几日发放赏赐给章才人母家,确是奇思妙想,心底不觉高看几眼。现下听她或许能做些什么,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裴贞婉缓步上前,一双手轻轻覆在穴位上,触手之处极是轻柔,但揉按在穴位上时,又是缓缓有着力度。凭她在玉锦阁那三两年的时光,不论医馆的推拿诊疗之术,或勾栏中的纾解消乏之法,早已见之,学之。这般沉缓对症的几番推拿,与陈宫医女手法不相上下,卫贵妃不由满意的嗯了一声。 既皮肉上的烦恼微消,便腾得出精力缕一缕心中的烦恼。 “岫云这事,是本宫失算了。”卫贵妃依旧闭目,沉声缓道。她在不急躁的时候,声音是极其稳的,一如她的父亲懋国侯那般,好似心中有丘壑。 “此事尚有机会,却也怪不得娘娘。” “若当初本宫先抬举的是你,你觉得是否一锤定音?” 裴贞婉笑了笑,手上动作不减:“怕是陛下近来无意风花雪月,奴婢也未必有把握。” 话是这般说着,裴贞婉内心却也当真不急于面圣,她尚有宫中的盘根错节要一步步布局着,过早把自己卷入争斗核心,反倒坏事。 卫贵妃淡淡嗯了一声,抬手点了点翳风穴的位置,闲闲道:“这里使点力气。” 裴贞婉移手去耳下之处,点按推移交错,穴位紧张,确实引人头疼晕眩。一边按着,一边柔声说:“等下午时歇息时,请琥珀为娘娘煮些艾叶水,绞两个热帕子,用鹿皮裹着,娘娘放在颈下枕着用,再点一支安息香,下午便会好些了。” 卫贵妃闭目点了头,推拿之下已缓解了三四分不悦,自然心中的烦躁也安稳了些,念及今日之事,忍不住告诫道:“岫云丢了本宫的面子,你先前承诺本宫的事,本宫便当真容不得闪失了。” “自然,”裴贞婉好似知晓卫贵妃要问什么,“诸事皆已妥当,只待娘娘向前推一步。” “何解?”卫贵妃摆了摆手,示意停手,抬眼起身。 裴贞婉退后几步,敛衽道:“近来洛都来了一个徽州的戏班子,在文景坊的香茗园摆台搭戏。素来洛都人爱听徽班的戏文,徽班也常常推出一些新出的本子,娘娘请侯府派人去听上两天,后面该怎么做,凭侯爷足智多谋,自然能为娘娘搭一出好戏看。” 卫贵妃自是不解:“你又弄了什么新奇把戏,本宫却听不明白。” “娘娘只管修书,几日后便知,今日奴婢若讲了,后面岂不没了乐趣。” 卫贵妃不由哑言,这本是极难筹谋的繁琐事,从布局到行事,在她看来须得思虑再三,想通关窍才行。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早前行谋害皇嗣之事,未想此事到了裴贞婉手中,竟还有心情与她说有无乐趣。 真真是小瞧了她。 纵然心底信任这个有才情的女子,但卫曼之的好奇之心已然激起,若说真叫她等个三五日,她是极难不去思量猜测的,这是这样,她依旧一副蹙眉思索的样子。 眼见主位如此,裴贞婉无法,只得再透露一二:“那个戏班的戏文,很是有用。日后豫祥宫那边的走势,便也要从这戏文中来路。娘娘,咱们现下诸事戒备,只欠东风。” 卫贵妃思索了一通,大体猜了一二,想来定是那戏班唱了一出怎样的故事,只是如何能关系到小皇子的抚养。她想不通,也只得静观其变。 卫贵妃摇了摇头,既信了这人,便只得如她所说,先修书回府再说。 裴贞婉离开蓬莱殿时,卫贵妃已恢复如常。上位者,本应处变不惊,心有大局,她不过因了陛下驳了她的意,心中有一丝羞恼罢了,骂了几句,开解了几句,她仍是要高高在上的贵妃尊仪。 琥珀静悄悄退后,去门外唤了另一位一等宫女琉璃进来,二人端了热水与巾帕,仔细侍奉卫贵妃净手,午时降至,要传膳了。 卫贵妃只管由二人服侍着,却也依旧在想着方才的情景,稍顷,淡淡说了一句。 “此人荣辱不惊,多谋善断,确如父亲所说的可堪大用,先前是本宫埋没她了。” 垂首忙碌的两个宫女不由停滞了一下,琥珀悄悄打量了一眼主上的神情,知她此言当真了,便又低下头安静做事。 蓬莱殿日后,怕要有第三个一等宫女了。 十五、陈宫笑谈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从蓬莱殿出,一路走回居所时,便已可瞥见阖宫下人们探索讥笑的神情。 时不时可以听见原本便看不惯她和万岫云二人的宫人在悄声私语。 “陪侍陛下又如何,还不是奴才命。” “咱们宫里的主子出身那般高贵,陛下哪里看得上她们这些小门小户的。” “凤凰的心,雀小的命,真真是笑死了。” 鄙夷与私笑尽出,裴贞婉驻足细细听了两句,是右侧廊后方向。她静静踱了过去,果见是三两个三等宫女围在一处,一边说笑着,一边已笑得花枝乱颤。 裴贞婉清了清嗓子,便惊了议论正酣的几人,看见立在那里,不怒自威的裴贞婉,几人不由惊慌失措了一下。 裴贞婉沉声缓道:“蓬莱殿一向御下严苛,你们方才的言语,便值了三十个板子,几位还是谨言慎行些好。” 讥笑最多的那个宫女已然反应过来,咬咬牙回呛道:“你不过是个三等宫人,和我们一样的,哪里有资格说我们。你和岫云也不过如此,难不成,出了那般笑话,你还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成?” 裴贞婉不由轻笑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她身量高,走近了,便有俯视的威压感:“真有意思,你我既同为三等下人,谁又能替谁决定命运呢?只是依我看,凭你这张口无遮拦的嘴,怕等不及见我们其他这些下人的结局。” “你!”那宫女一时被噎住,气的两眼瞪圆,却一下子找不出什么话来骂回去。 身后其他两个宫女轻轻扯了扯袖子,附在耳边轻声劝道:“贞婉现在在娘娘跟前得脸,还是不要同她置气的好。” 裴贞婉理了理衣袖,目光冷峻地在几人面上扫了一遍,冷声道:“今日你们的言辞,明面是嘲讽岫云,实则驳的是娘娘的颜面。现下是我听见,还能劝你们两句,若换作琥珀或者琉璃,你们便摸摸自己的皮肉,好生掂量一下吧。”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几个宫女脸色不由唰白。岂不就是这个道理,她们图着口舌之快,却忘了,万岫云是贵妃娘娘送去陛下身边的,所为何意,自然也是出自娘娘。 不论是蓬莱殿内的自己人,还是陈宫其他宫妃下人,但凡对万岫云一事有何微词,等同于指着卫贵妃的鼻子讥讽。 岂非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裴贞婉淡淡瞟了一眼几人呆滞的神情,转身径自去了。 方才言辞犀利的宫女已有些站不住,晃了一晃勉强撑住,方觉得一身冷汗,不由又是一哆嗦。 已近午膳时分,裴贞婉去领了两人份的餐食,用食盒细细装了,又拿帕子覆在食盒口子处,盖了盖子,以防热气溢出。 推门而入时,房内寂静,裴贞婉轻轻将食盒放在桌上,抬眼看向床榻。 榻上那人侧身而卧,面向墙壁,此刻周身蒙在被中,没有一丝动静,连呼吸的起伏也察觉不出,若是看上一晌,怕是要觉得那人已然断了气。 裴贞婉上前坐在塌旁,轻手将被子揭开,便见枕上大片的湿迹。被中之人面色惨白,发丝凌乱,神色黯淡,双眼已红肿成核桃般,直直盯着某处出神。 抬手把沾染了眼泪湿糯粘着姣好面颊上的发丝拨开,裴贞婉缓缓道:“你我入宫时,都已知晓,此路难行,自然好事多磨。” 她的声音平静柔和,既无虚情假意,也没有躁乱不满之情,倒叫人愿意听几句。 “想一想你的母亲,若你想为她挣得风光,眼前这些荣辱,便会淡上许多。” 万岫云的眸子无神,呆了许久,发干微皲的双唇中,挤出嘶哑的几个字:“我此生已无望。” 轻轻摇了摇头,裴贞婉起身,自窗边针线篮中捡了一把平日用的剪刀,并宫女所用的披帛,放在榻边。 “若一人当真此生无望,一剪子对着心口扎下去,或者一脖子吊在梁上便罢了。你,可会如此?” 万岫云仍挂着泪滴的睫毛不由抖了抖。原本失神的双瞳,聚回了一丝色泽。 “你自未到无望之境,未至穷地,自有出路。” 裴贞婉拿了自己的帕子,探着身子缓缓擦拭着万岫云面上残余的泪痕。这般擦拭着,万岫云的热泪复又滚落,她转了身,趟着泪,一手握住裴贞婉拿着帕子的手。 “陛下这样,我哪里还有出路。” 因为哭了许久,万岫云的嗓音已是哑状,这般泪水纵流之状,寻常人见了,怕是会不由心疼这个女子。 裴贞婉看着她,半晌方开口。 “陛下可有逐你出宫?” 万岫云轻轻摇了摇头。 “娘娘可有逐你出宫?” 依旧呆滞摇头。 “那可有谁逐你出蓬莱殿,此生再无机会面圣?” 万岫云愣了几愣,复又摇头。 裴贞婉将另一只手覆在二人手上,轻轻用了用力,含笑道:“即是这样,现在不是同以前一样么,不过从头来过,怎能觉得自己无望?” 万岫云顺着她的话,自然找不到反驳之语。是,先前陈宫的例子,只要能侍君,多数便能封为采女或宝林,成为后宫宫嫔。她也这般想着,如今,未得昭封,可也并非山穷水尽。 虽是想通这层关窍,到底心中羞愤委屈之情犹在,卫贵妃的怒意犹在,陈宫诸人的取笑之语犹在,要抬头做人行事,谈何容易!这般想着,自是有一番犹疑:“可是……” “我记得你说过,从低处起,便没什么可怕的。” 那是大年初一,她们随卫夫人第一次入宫,在蓬莱殿外讲过的。当时欢心雀跃的万岫云说:“父亲的家业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从低处起,只要有机会,就没什么不好的。” 万岫云忆起彼时情形,双唇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话。是,这句话,是她自己讲过的。 看着逐渐回了神色的万岫云,裴贞婉似长姐一般,继续分析道:“不过是有些曲折,你权当做回复当时的境地罢了,就好比,你本要去登一座极难攀爬的山,而现在方起步,失足滑到了山脚而已,休整一下,再登便是。” 万岫云心中的灰落此刻已被打扫的七七八八,眼前这个素来颇有见解,让她心底佩服之人所说的话,仿佛把她从深渊托了起来,让她觉得,也许还能试一试,也许还能爬出来。 “姐姐觉得,我还有希望。” “你自己觉得有,便有。” 万岫云抬手擦了擦面上的泪水,裴贞婉不由失笑,递了帕子给她,又去倒了些温水,绞湿面巾递了过来。 “收拾一下便用些午膳吧,今日有清粥,我打了一碗,多少吃一点,仔细保养才能打算以后。” 十六、沉湘奇闻 http://.biquxs.info/

文景坊在洛都西侧,乃是洛都三十六坊中极为热闹的一坊,顾名思义,此处多民间墨斋、画舫、茶楼,那些自认有些才情却于功名仕途无望之人,多聚于此处,于是便有各类诗社、画社、戏社等。 香茗园地处文景坊正中,算得上是一个颇大也颇有年头的茶园,园内一侧有说书人,最爱讲些奇闻异志,园子当中搭了一个戏台,常年唱着各类戏文。因为此处经常接纳走班,在此处时常能听到新奇的话本,便也是许多闲人最爱的去处。 陈国本兴歌舞清乐,戏文这类本属民间小艺,不登大雅之堂,自然这类热闹之处于达官贵人来说,甚少出没。 今日却是极为少见,香茗园戏台正对的包厢,被一个有钱的大爷一口气包了三个下来,三楼一整层便几乎无人能达。香茗园的老板心想着这必定是贵客,且不说日后是否会回头光顾,单今日必得小心伺候,万一哪里有个疏漏,可别给自己引了什么麻烦才好。 懋国侯卫睦坐在包厢深处,掩映在门框的阴影中,这诚然是他第一次光临香茗园戏楼。 原本他不必亲自来的,卫曼之修书与他,他起初并未对裴贞婉的这一要求过多思量,只打发了几个得心的仆从来泡上一天,回禀于他即可。只是那些仆从昨日回府后,向他磕磕绊绊讲了所见戏文的大体情况,他便知晓他不得不来亲自听上一出,方能确认。 现在他的手中端着茶碗,一边品了茶,一边望着庭中正咿呀弹唱的小生,虽是面上一如往日沉寂,心中却已悄然起了波澜。 台上正在唱的本子,名叫《沉湘记》。 讲的是湘江流域弗岭县的秀才刘沉湘,年少有志,寒窗多年以求功名,心存光宗耀祖之意,戏文开始时,他已过了府试,有生员之衔。刘家在弗岭县也算是个过得去的富户,刘沉湘虽是庶出,生母小娘早年病逝,他自幼由嫡母抚养长大,母慈子孝,全家和睦。刘沉湘自娶亲后,便也教导新妇当孝顺公婆,以全刘家家风。 戏文的前两折原是平淡无奇,不过唱些治家有方,孝顺贤德罢了。戏眼便是出在后两折。 刘沉湘赴省参加乡试的路上,偶遇劫匪被农户王川所救,却发现王川的母亲曾在刘家做工。王母常年卧床,眼见刘沉湘,担心自己不久于世,便道出当初的隐秘之事,原来刘母多年无子,为免无后之责,竟做了杀母夺子之举。刘沉湘难以置信,赶回刘家质问父亲,后与刘母对质,得知真相确实如此。 卫睦看到此处,已是心下了然。 台上的刘沉湘甚是悲痛,一则多年孝敬的主母乃是毒杀亲母的恶毒之人,自己却认贼做母;另一则二十几年来自己与刘母相处甚佳,十数年的养育之情,却不知如何论断。偏有坏事传千里之说,弗岭县已遍传刘家主母作恶一事,刘沉湘收到州府信件,因嫡母品行有失,断了本回乡试之路。 刘沉湘左右为难,仕途受阻,无颜面对嫡母,终于沉了湘江,徒留刘家上下悲恸哀嚎。 丝竹之声刚落,香茗园中的看客们便议论纷纷,杀母夺子的桥段,二十年错认主母的遗憾与最后刘沉湘在江边失魂落魄跌下去的情景,为文景坊的文人墨客们提供了极多的创作之源。 卫睦唤了包厢外立着的小仆:“去问下,这出戏摆了多久,看客如何?” 卫府的仆从素有经验,盏茶功夫便回,站在厢门处细细回禀着:“这台戏已在香茗园唱了十数日,很是受欢迎,如今买了戏票的,十至二三是听罢再来的客,余下多数是听人提及特意来看一场的。听班主说,已有别的戏班来求本,想要复演。” 这般火爆,卫睦心下这样想着,竟是天助我也。 素来贵族兴歌舞,百姓多演唱,戏文戏班这类民风极盛的消遣玩意儿,最适宜颂传。 回府的路上卫睦心中一直在盘算,于他来讲,丁点可用之才便可被加工出许多用途,浸染朝局多年,此事于他实在手到擒来。待到车辇行进侯府时,他已七七八八有了安排。 召了最是得力的属下细细交待后,卫睦便去了内院卫夫人的住处,此事涉及宫闱,除外界推力外,女眷当是一条极为适宜的路径。 待卫睦讲了大概所想后,饶是卫夫人这一品国侯夫人,见多识广,亦忍不住瞪了眼睛道:“真是妙也!那裴姑娘那般娇弱可怜见的样子,竟有这般玲珑的心思,倒是难得的紧。” 卫睦搭在紫金楠木椅扶手上的手指不自觉地点扣着椅背,点了点头道:“我原觉得她不过是有些见解胆识,放在宫里能为咱们娘娘挡些难料理的事,今日我盘算了一下她布下的这一局,环环相扣,心思缜密,怕可与我朝的谋士相比。” 卫夫人听了,不由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有此人在我们娘娘身边,可算是能放心了。” 卫睦张了张嘴,本欲有话说,却又想了想,把话收了回去。他心思没有卫夫人这般简单,古语素来说祸福相依,他自然会觉得裴贞婉姱容修态,异于常人,贵妃有她辅助,日后当顺遂如意。但素来能人不甘于屈居他人之下,若这人日后做了宫嫔,转而与贵妃为敌,那便是绝大的隐患了。 如是一番思量,却也不能当即讲与夫人听,到底夫人久居内闱,于尔虞我诈之事所知浅显,日后也只能自己为长女曼儿多想上一二。 这般想着,便也只能就今日之事叮嘱几分:“方才给夫人交待的事,夫人要仔细想清楚再行事,莫要将此事与侯府扯上关联,日后给贵妃留下把柄。” 卫夫人笑了笑:“侯爷放心,明日奉安伯爵府的聂夫人请了一众人等赏春,我便打发人寻些小娃们在外面唱些这些戏文玩。明日赴宴的有一位李娘子,是著作佐郎李泌的夫人,同李泌一起刚从河中调来,这个李娘子出身不高,最爱那些民间玩意儿,又爱说道。我们这些公侯家眷,也喜欢把她当个有趣儿的讲书人来看,凭她往日的作风,必是知道这么一出戏的,明日刚好可以用上。” 这一番话逻辑明晰,也是思虑周全,卫睦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么些年来,夫人治府还是有方的,到底出自大家,否则他也不会请夫人出手。 “对了,”卫睦补问道,“那裴家的二女近来如何,我先前交代让她少与妙之往来,如今可有异样?” “自是这样,咱们妙儿也不是谁人都可亲近的,”对内府的治理,卫夫人更是胸有成竹,“我看那丫头十四五的年纪,比她姐姐可是差多了,现下安排她跟婆子们一处,负责府里和庄子上往来的器物,进不了内府。” 卫睦问道:“那小女似是名叫裴贞妧?” 卫夫人点头:“正是。” 卫睦不由摇头道:“我瞧过一眼,模样聪慧都与裴贞婉相差不少,却不像亲姊妹一般,夫人可有探过?” “有的,我盘问过那贞妧几句,确是对裴姑娘的情形很是知晓,也极为关切。上个月我打发人假说裴姑娘在宫里受了凉,病了三五日,那贞妧也确实记得不行。我看,也许是异母所生,这根基便先天差了许多。” 卫睦便也作罢:“既如此,劳烦夫人平日还是多留意着,咱们总得有个能用的把柄,才能牵住。” 卫夫人点头应了,夫妻同心同德,她自然要为夫君,为宫中的女儿尽力。 十七、好戏登台 http://.biquxs.info/

仲春时节,最是一年春好处。东风渐暖,百花烂漫,端的是多姿炫彩的好兆头。 陈宫里的宫嫔,最是喜爱这等时光,漫步百花中,掩映的人比花俏。纵然陈帝宏图大志,一向不参与后宫赏花游园,但也挡不住宫嫔们自己图个好意头。 即是如此,徐皇后干脆命六尚备了茶水吃食,令有意赏玩的宫嫔们有处歇脚讲话的地方,这便也显她中宫淑德。 陈宫后妃三十余人,连着各家随侍宫女百十人,衬得陈宫毫不热闹和睦。四夫人中,卫贵妃带着大公主,刘贤妃携了二公主,两个年岁相仿的帝姬娇憨可爱,玩做一团,在场的宫嫔们看着作乐,也笑得不停。 卫曼之原意是推了这场宴的,她既已知宫里流言四起,便算到今日宴上定起波澜,想着要避嫌才是。 偏裴贞婉依旧胸有成竹,恬淡劝道:“若今日有所异动,偏偏娘娘刻意缺席,岂不更引人注目?” 竟是有几分道理。即是这样,卫贵妃也就梳洗一番,依旧光鲜的去了。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她要带了裴贞婉与琥珀一同随侍,这般人齐的情景,也好让裴贞婉多看上几眼,便于日后谋事。 两位公主都是四五岁的年纪,正是活泼好动,前后嬉笑追逐着,眨眼功夫便跑到了挺着肚子半躺在美人榻上的章才人身旁。 章才人如今已九个月的身子,腹部高高隆起着,彰显着皇嗣即将降世的吉祥。原本她身子笨重,懒惫不愿走动,但太医说胎儿将养的很好,生产前需得适宜活动,才能平安诞子,也是这样,她才撑着走了出来。 此刻大公主陈婳瞪了铜铃般大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章才人硕圆的肚子,二公主陈瑶更是毫不顾及,举了胖胖的小手轻轻摸了上去,奶生奶气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小弟弟啊。” 章才人心情极好,抚了肚子温声笑道:“下个月,公主就能见到小弟弟了呢。” 两位公主也不论是否听懂,只轻巧的看着,摸着,好似平日在抚摸自己最喜爱的宝贝一般。 不远处正谈笑的几位宫妃看见,便也踱了过来看着。 梁美人娇笑着,虽说刚入春,手里却已摇着前次被赏赐的孔雀玉柄扇,笑着与身旁的刘贤妃道:“看啊,两位公主与小皇子当真是姐弟情深呢。” 刘贤妃向来极是疼爱女儿,便也笑着回道:“是呢,连孩子也知道,即将出世的小弟弟很是有福运。看来以后,他们姐弟一定能处的很好。” 梁美人以扇掩鼻笑了,走上几步到章才人身边,熟络道:“妹妹真是好福气,难怪连皇后娘娘也这般仔细关照呢。” 此话一出,章才人脸上原本绽开满足的笑容不由凝滞了一下,神色一闪,强笑着说:“姐姐哪里的话,是陛下厚德,娘娘洪福,我本不算什么的。” 周遭站着的宫妃下人们,无一不看好戏的神色,这几天宫里宫外私下在传着什么话,她们也是有些耳闻,今日见章才人这般模样,那可真真是一出难得的大戏。 不远处的徐皇后原本与九嫔的几位在赏春,远远瞧见亭下章才人处聚了好些人,便也笑着携了几位宫妃一同去凑个热闹。方至亭下,尚未抬步,却见卫贵妃带着两个宫女盈盈站在那里,卫曼之本就年轻貌美,秀颀高挑,绛红色的衣衫衬得花容月貌,越发令徐皇后觉得那笑意背后藏了许多心思。 卫贵妃款款施了礼,笑着说:“皇后娘娘今日的春宴,可真是热闹。” 徐皇后素来与卫贵妃不合,明面上也懒得做情面,此刻看了卫贵妃一眼,端了国母的威仪,淡淡应了一声,便转身向亭内去了。 卫贵妃自是乐得看徐皇后不悦的神情,排在皇后之后,款款随行。 亭内的一干妃嫔眼见二人走近,该起身的便也都起身立着规矩,地位的宫嫔几步退到外侧,以留出足够大的地方给这最尊贵的两人。 徐皇后噙着笑,环视了一圈,和煦道:“本宫说这般好景色,日头也不算大,你们怎都缩在凉亭中,原来是来同章才人说笑。” 刘贤妃牵了二公主在身边,笑着应道:“公主们对弟弟很是喜爱,臣妾们便也来沾一沾小皇子的福气。” 大公主乃卫贵妃所出,二公主的生母是刘贤妃,徐皇后平日里虽不喜卫曼之逾矩,但对陈帝的子女还是一视同仁的,现下也端详起两位公主的脸笑道:“月余未见,婳儿和瑶儿都长高了些,瑶儿也胖了些,贤妃照料的好。” 刘贤妃美美谢了,卫贵妃却禁不住翻了一道白眼,明明她的大公主才是玲珑可爱,徐皇后这老妇定要蒙混不提,这般小家子气。 徐皇后却是无暇关注她,稳步走到美人榻边,关切道:“章才人这身量是又重了些,头胎怕是要吃些苦头,可要遵太医的嘱托,多走动才是。” 章才人眼中闪过一丝错乱,本已坐直的身子硬挺着要起来回话,又被徐皇后按在了榻上:“起来作甚,如今一切以你为重,本宫这里不必拘礼的。” 章才人面上扯了一丝谨慎的笑容,含首应了。 旁人或许觉察不出,裴贞婉自跟在卫贵妃身后走进凉亭,便在暗中打量着章才人的神情。从徐皇后走到亭下时,显然的章才人面上已是有些不安,方才徐皇后的几句嘘寒问暖,她的应答更是非心中所想。果然,懋国侯安排些这些流言蜚语的传播,是颇有心得的。裴贞婉嘴角不由扬起一丝笑容,这可真是个有用的盟友呢。 历来皇宫里从不缺一些貌美心粗的人,果不其然,亭边不远的几个小宫嫔不由低声笑了:“哟,姐姐你看,章才人怎得好似有些怕皇后娘娘呢。” “我怎么没发觉,妹妹怕是看差了吧。这几个月来皇后娘娘那般关照她,怎得突然要怕起来呢。” “皇后娘娘关照的,是她肚子里的小皇子,她想来心里也知晓呢。” 卫贵妃耳尖,自是听到这几番私语,不由扬了扬眉,玉手轻拨秀发方能掩住脸上要溢出的笑。 好戏,要开始了呢。 十八、杀人诛心 http://.biquxs.info/

徐皇后面色有些讪讪,章才人如今的疏离感她自是感受的贴切,这种不明就里的感觉,并不好受。 唐修容自前次受孔婕妤一事所累,本就丢了面子,加之卫贵妃也略有些厌弃,便甚少出门,这一躲,便过了近半年之久,如今趁着新年新春之象,倒也出来走动了一遭。现下她站的位置,正与方才低声私语的几个小宫嫔贴近,纵使蠢笨了些,她也知道此刻该如何顺水推舟一番,挪近了两步,向那些小宫嫔问道:“皇后娘娘位居中宫,理应关照皇嗣,你们这般说,好像有什么隐情?” 那几个小宫嫔却是不敢明说的,这般给自己挖坑跳进去的事情,傻子才会做,便有人含糊其辞答道:“臣妾们不过闲着聊了几句戏文罢了,不登大雅之堂,修容怕是听岔了吧。” 唐修容本要再追,却瞥见卫贵妃发间金钗垂下的步摇轻轻晃了晃,再看了眼卫贵妃神色,恍然讪笑道:“这样,那本宫可不是听岔了。” 裴贞婉侍立一旁,眼下看着众人情形,心底自然叹道,凭卫贵妃自己,于这陈宫当中当能争得一二,偏她先前挑了像唐修容这般无脑的盟友,看似有些小聪明,却时常点不到关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难怪凭懋国侯和曹家的前朝威仪,她也只不过在那个中庸的皇后那里抢了一个协力六宫之责罢了。 刘贤妃却是有些好奇的,走了过来凑热闹:“确是奇怪了,怎得近来宫里竟开始流行戏文这些民间玩意儿了,本宫依稀听得有些宫人们在议论着,原来竟连妹妹们也在说。” 这便七八个宫妃嫔妾的站在一团,好不引人注目。徐皇后自然看见这番情景,她原也是喜爱看到这些妃嫔们一团和气的模样,显得她治宫有方,这般便来问了两句。 刘贤妃笑了道:“臣妾是听妹妹们讲戏文,觉得有趣。本来咱们不兴这些东西的,看她们聊的这般起劲,倒好像是有些一意思的。只是来问了下,又觉得听不太懂,到底是臣妾年龄大了,不比这几位妹妹年轻,能喜欢些新鲜玩意儿。”说完,刘贤妃自己倒是擎了帕子掩面笑了。 这刘贤妃一心扑在自己的二公主身上,确是不知宫里这几日传的流言蜚语的,只有她这般无心坦荡的说笑,才让众人更是不作他想。 徐皇后听了,和缓笑道:“素来歌舞为雅乐,戏曲为俗乐,君子雅俗共赏,咱们宫里的人却也不需分的清楚。既是百姓喜乐的,咱们倒也不必嫌弃。” 卫贵妃最是不喜徐皇后这般虚伪之态,身居国母之位,却终日扮得一副体恤民生的贤德模样,这般想着,自然一声轻笑,目光移去他处。 这一笑,提醒了爱说笑的刘贤妃,看过来奇道:“贵妃姐姐半晌未发话了,姐姐可听说过这些戏文?” 卫贵妃转头回来,淡笑地看着刘贤妃,双目却是一副疏离冷落之状,玩味看着刘贤妃,半冷着声音道:“听说过,可本宫却懒得打听这些不入流的东西。妹妹,还是莫要好奇,免得自降身份,惹了一身骚。” 话至最后几字,卫贵妃的有意无意瞟向了在章才人身旁的徐皇后,此刻徐皇后的面色已略有愠气,她方讲过雅俗共赏的话,这卫曼之便公然逆向来说,在这后宫诸人的面前,驳她的颜面。 越是这样,徐皇后越是要立她皇后的威仪。 “怎么,贵妃是觉得,本宫摆不清自己的身份?” 卫贵妃不由瞪了眼睛,一副无辜之状:“妹妹可没这么说,本宫是觉得,民间的戏文,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妖魔鬼怪的话本,怕脏了皇后的眼,也怕影响了章才人养胎的心情,章才人,你说,是不是?” 一水子目光齐齐看向榻边坐着的章才人,她此刻确是面上惊慌犹疑闪躲之状轮番闪过,捏诺答道:“臣妾不知。” 徐皇后堵了一口气在胸口,冲的头脑微微有些发热,倒是先安慰了慌乱的章才人两句,转身道:“本宫倒是有些好奇了,不如今日春光好,便传了会讲戏文的宫人来,咱们也听听民间时下兴些什么。” 这一下凉亭内外聚拢的妃嫔和宫人们不由嗡的一下炸了锅,刘贤妃这等不知实情的人自是拍手说好,唐修容这等忙着推波助澜的,已忙着打发宫女清了场地出来,梁美人这等方才不敢插话却又一心想看好戏的,现下忙着搅和进低位的宫嫔里切切私语。 卫贵妃看似面色铁青,很是不悦,招手唤了大公主的乳娘近前:“把大公主领回宫去,什么腌臜东西,不能污了公主的耳。” 愈是这般针锋相对,围在一团的宫嫔们心底愈是兴奋不已。位份低的宫嫔们多数已大体知晓戏文唱些什么,也猜得到章才人这般异常的缘由,这一颗既想看戏又怕被迁怒的心,搅的众人神采飞扬。 讲戏的小太监早就备下的,这边同传,那边便已躬身碎步小跑着上来。这小太监相貌清秀,原也是会唱上几句的,这般半讲半唱的,倒也是引人入胜。 如此一众人等围着,听小太监从刘沉湘娶妻一路讲到被王川救下,妃嫔宫人们无不跟着惊叹摇头。 待王母床边告知实情起,原本端正的徐皇后面色便开始沉了下来。她坐的主位与章才人的榻只隔了一人的位置,那章才人只闷了头搅弄着手上的绢子,半点也不敢抬头看那小太监一眼,更不提看向徐皇后自己。 徐皇后扫视了一遭,众人一个个盯着小太监听的是津津入味,连刘贤妃也是伸长了脖子,急切想知道后续刘沉湘当如何。再看到卫贵妃,那般漠不关心,面露鄙夷之状,那姣美的容颜,斜斜飘着的丹凤眼,徐皇后心底一颤,呵,蛇蝎美人! 小太监仍在咿咿呀呀讲着刘沉湘如何与刘母对峙,徐皇后胸中怒意盛起,喝道:“别唱了!” 那小太监本投情在中,这一喝,膝盖一软,几乎半瘫地跪了下来,头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众人甚少见到中宫这般盛怒之状,不由一骨碌跪得满满一地。本来为了听讲戏,宫嫔们都凑在一团,这一下突然要跪在,便是人挤着人,这一向谁踩了谁的衣裙,谁的钗环又勾了谁的发髻,好是热闹场面。 “宫里日后,不需再讲这出戏!”徐皇后看着这一群丝毫不觉得紧张窘困的妃嫔们,更是七窍生烟。 这下子妃嫔们方知晓厉害了,一时鸦雀无声,只颤着说着“臣妾们知错了。” 一番怒喝下,饶是章才人九个月的身子,也从榻上滑了下来,捧着个大肚子,俯身却也俯不下去,只得双膝跪地,一手捧着腹部,另一手搭在榻上,勉力斜斜靠着。 卫贵妃跪在一旁,心底说不出的开心,任主位何等盛怒,她此刻只觉得春光当真明媚。 眼看着徐皇后横眉冷眼的模样,脸色气得由铁青转了苍白,刘贤妃自是知道自己方才失了口,脸红到脖子根,匆匆扣了首,带着众宫嫔和二公主跪安退下。 章才人跪坐在地上,由贴身的宫女来硬撑着拖将起来。徐皇后看着她,本要张嘴说写什么,偏章才人捂着肚子,皱了眉头的一番模样,贴身的宫女兰心急道:“皇后娘娘,我们小主怕是方才惊着了,还请皇后娘娘许我们小主回去召了太医来看。” 徐皇后的双唇半张,本欲脱口的话就这般硬是咽了回去,周身的力气卸了大半,疲惫挥了一下手,示意去吧,那宫女兰心便一溜烟儿地扶着章才人挪了出去,由太监们抬了回宫。 卫贵妃好戏看完,甚是满意,舒了一口气,身子微微探了一下算是跪安礼,由琥珀和裴贞婉扶了起来,摇摇摆摆,步步生莲的要离去。 “卫曼之。”徐皇后一丝冷笑,唤了卫贵妃闺名。 卫贵妃停了步,转身回首,一脸不解之状。 徐皇后死死盯着卫贵妃的眉眼,咬牙道:“你的好手笔,杀人诛心啊!” 卫贵妃依旧一副无辜的模样,福了一福,妖娆回道:“妹妹劝过娘娘的,可怨不得我,娘娘莫要冤屈了人才是。” 这般话毕,也不管徐皇后何意,依旧转了身带着人,昂着首去了。 十九、我本无心 http://.biquxs.info/

离了凉亭的卫贵妃,心情好的快要飞起来,她算是名门出身,受过懋国侯教习的人,一般的小事她却也能喜怒不形于色。然而今日这出戏,打得徐皇后几乎转三转,那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姿态,真真是叫她看的愉悦。这一局这般结果,她怎能不笑逐颜开。 琥珀是侯府带进宫的婢女,怎么不知卫贵妃的喜好,边走边锦上添花道:“今日这一遭,日后皇后与章才人相见,谁也解不开谁的结,娘娘心愿,看来要达成了呢。” 卫贵妃摇曳生姿地走着,嗯了一声,道:“今日的事办的漂亮,贞婉当记头功。” 裴贞婉淡然处之,仍是循着礼数答:“奴婢不过出些小主意,大事还是娘娘与侯爷操办的。” 卫贵妃手中的绢子甩了甩,自发间取了一支玉柄莲花簪,手腕一番,轻巧递出:“本宫心里是清亮的,你既有功,这簪子便赏了与你,日后,应当更加用心才是。” 裴贞婉垂首应了,双手接过,将簪子斜斜插在自己的发髻当中,也不顾琥珀在一旁艳羡不悦的神色,继续扶了卫贵妃行路。 主仆三人这般缓步悠哉的走着,远远瞧见了三五个宫人捧了东西走近,卫贵妃心情好,便停了脚步,待那几个宫人走近,为首的不是罗掌宾又是谁。 那几人一列行近,稳稳行了礼,卫贵妃瞥了一眼琥珀,琥珀立时会意,上前寒暄道:“宴席都散了,掌宾这是在忙些什么?” 从前卫贵妃协理六宫之时,六尚是曾向贵妃禀事的,罗掌宾也不怯,端着手中的东西回话:“回贵妃娘娘,臣带人清撤宴席器物,未想打扰了娘娘。” 卫贵妃嫣然一笑,她今日得意,哪里谈什么打扰,点了点头道:“却也是,皇后心情不佳,是得要你带着她们小心伺候。” 罗掌宾笑着应了,看了一眼卫贵妃身旁,略有惊异:“这不是贞婉么,今儿出来时,还听林掌衣说,前儿贞婉送来的娘娘春朝服,已打理完毕,左右没等到人来领,原来贞婉到娘娘身边伺候了。” 裴贞婉屈了膝道:“这两日事多,一时没顾上,劳林掌衣等了许久。” 卫贵妃此刻正春风得意,也懒得听她们讲这些琐碎之事,淡淡挥了一下手:“既这样,贞婉也不必跟着了,去取本宫的朝服吧。” 裴贞婉行礼退下,一路向六尚行了去。 罗掌宾此言,她自然知晓是程芷蓝的授意,是了,从她帮卫贵妃谋这一局起,琥珀的人手处处盯紧了她,她确是无暇与师姐见面,便也是这会儿趁着卫贵妃松懈,方能一会。 六尚诸人皆有所忙之事,人来人往也甚少留心留意,裴贞婉自尚服局取了朝服,转了几转,便进了尚仪局隐蔽一角的空房,程芷蓝果然等在此处。 “阿婉,”程芷蓝见到她,甚是欢喜,紧了几步走上来扶住裴贞婉双臂,“这一月多,你可还好?” 裴贞婉心下一暖,笑着应着:“师姐,我都好。” 程芷蓝扯住裴贞婉上下打探了几眼,一丝心疼道:“看起来瘦了些,想来在蓬莱殿也是吃了些苦头。我听说那万家小姐未得册封,贵妃可有迁怒到你身上?” 裴贞婉拉着程芷蓝坐下,笑道:“自是没有的,这般情景,我应付的了。” “那就好,”程芷蓝放了心,“这一月时间,你那边没有半点消息递过来,我便想着,你定是被牵绊住,也不敢随意动作。还是今日才敢试你一试。” “师姐与我,心有灵犀。”裴贞婉歪了头,少女一般笑着。纵使她与师姐分别八年,但幼时形成的这点默契,依旧点醒着她,即便已沧海桑田,她仍有一丝与幼时青春无邪的关联。 程芷蓝摇了摇头:“却也没什么用处,我只知你谋着大事,却帮不上忙。” 裴贞婉探了身子,拍了拍程芷蓝的手,“师姐别急,日后我若有难处,一定会请师姐出手的。” “嗯。”程芷蓝似是自我安慰,这才开始问心中的疑问,“阿婉,近来宫里盛传那出沉湘记,可是与你有关?” 裴贞婉略略一怔,答道:“是。” “这沉湘记直指皇后,阿婉,你要动皇后么?”程芷蓝有些急切,在陈宫这八年多时间,她是徐皇后一路提点上来的,对徐皇后,她是信的。 “师姐觉得,我不该动皇后么?” 程芷蓝不由一丝怔忡,她与裴贞婉分别八年,亦未历经凤城劫难,她如何觉得该或不该呢。如是想着,半晌方道:“我只是……皇后娘娘持身中正,我怕,怕你复仇心切,迷了心性,阿婉,我不是要说你……” “我本无心。” 裴贞婉一丝冰冷的话语自唇间迸出,周遭仿若也寒了下来:“那么多亲人逝去以后,我便没了心性。” 程芷蓝眉头紧锁,她晓得当有一番蚀骨痛心的悲哀冷冽,可她未曾经历,无法想象。此时二人之间不过隔了一方矮几,她觉得却仿若隔世。 裴贞婉神色有一丝游散:“那时曹家要来抓人,舅母命人送我和表姐逃出去,路上遇了陈兵,表姐不会武,我让她向一个方向跑,我去引开那些人。可等我甩了那些人,入了夜寻回去时,”裴贞婉顿了顿,眼中蒙了一丝哀恸仇怨,“表姐就躺在那里,衣衫凌乱,就那般去了。” 程芷蓝不由低呼,声音携了一丝颤抖:“是,高,是惜文?” 裴贞婉对上她不可置信的双眼,唇边一丝惨然:“当时我若没有离开她,她也许不至这般惨死。师姐,我哪里还能有心。” 程芷蓝这时仿若能感受那种疼痛感,因为此刻她的心口已是那般隐痛,面上恍惚震惊悲凉之情尽显,嘴唇翕动了一下,终是只道出“阿婉”两字。 裴贞婉却突然笑了,那般仿佛滴着血的笑着:“师姐,若有心,我会痛,会哀,会悔,会忍不住随父亲,随兄嫂,随舅父一家而去。只有无心,我才能做那些算计人心,伤人毁人之事,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在那些阴谋诡计中,自己厌恶自己,我才能巧笑流连,用一切我可以用的资本,来复仇。师姐,我的亲人们,我杨家军的将士们,我凤城的百姓们,死的那样惨烈,那样冤屈,我只有背负着他们,才能苟活至今日。为了他们,徐皇后,为何就动不得?” 这一番话,从裴贞婉的口中说出,和着她面上诡异,自嘲,悲悯,冷血的笑容,程芷蓝到底看得呆住了,许久才长长吐了一口气:“阿婉,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 “你并无错。” 二十、推心置腹 http://.biquxs.info/

“你并无错。” 裴贞婉沉静而坚决,须臾功夫,她已从方才的悲痛情绪走出:“你在陈宫八年,恪尽职守,忠君侍主,六尚隶属后宫由皇后治辖,你维护皇后,有何过错?” 程芷蓝有一丝落寞,似是在接裴贞婉之问,却更像是对自己说:“我只是想,也许有两相皆宜之策。” 裴贞婉淡淡道:“世上之事,哪有那么多两相皆宜。舅父当时开城投降,不也是图着能保凤州百姓免于受苦,结果呢,”一声苦笑,道尽心酸,“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一心求着两相皆宜,此刻我怕还在南蜀同那些小人斡旋,如何能来到陈宫呢。” 程芷蓝心下已是理解,双手握住裴贞婉冰冷的手:“阿婉,师姐知晓了,但是我还是要道歉,我心底应该信你的,只是我心急了一些,没有下次了,我相信,你还是我认识的杨靖姝,那个红衣胜枫,光彩照人的伶俐少女。” “师姐,我知道什么是忠义仁德,礼信诚达,我亦想遵循守护。只是当下的情景,容不得我不去做些龌龊诡谲之事。”裴贞婉的神色炯炯,“我出身武将世家,自小就知道何时应当机立断。对有过之人,我不会心慈手软,对无辜之人,我能避让定然避让,可若无法,我也会坚定行事。” 这一遭对话下来,程芷蓝心下已了然,眼前这个经历了大劫的裴贞婉,自然没了当初杨靖姝的天真烂漫,可这谋定一件事情便必要达成的性子,与当初那是如出一辙。这样的裴贞婉,让她心疼,但不厌弃。 “师姐当我,真是要投靠卫贵妃么?” “我自是知道你不是,卫家与曹家姻亲,你怎么可能。” “日后我当真会站队的话,也会是皇后这边,她才是正统敕封的中宫。” “什么?”程芷蓝这次是真的惊讶了,自幼习舞习乐的她素有涵养,这般大惊失色的模样,怕是宫里诸人也不曾见过,“你,你方才说皇后?可,你明明在……” 裴贞婉把话挑开了说,心底确实也轻松了许多,一如往日运筹帷幄之状,“不错,眼下我确实是在帮卫曼之对付皇后,可这也是应了鹬蚌相争之理。徐皇后在后位多年,虽说无功,但也无过。卫曼之因了母族的权势,确是觊觎后位,他们两人相争了这六七年的时间,皇后一直节节败退,也是到了章才人这里,卫曼之做的过了,惹了陛下不快,徐皇后才舒畅了几日。卫曼之努力了这么些年,一朝失策,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再度争权,以求东山再起,越是这样的时机,她才能越出差错。我若助她,不令皇后受些委屈,怎能行事。” “这我知道,可,你如今得罪了皇后娘娘,他日怎能再辅佐于她?” “我算不上得罪她,得罪她的是卫贵妃不是?何况此事,也并不会对皇后有什么影响。” 程芷蓝思忖了一下,却想不通这关节,沉湘记直指皇后与章才人,宫里现下几乎人人皆知,她大体也能猜到,章才人已然存了畏惧了皇后之心。皇后莫名背了这样一遭名声,怎能说没有影响。 裴贞婉定定地看着她,知她不解,便解说道:“此事并无实证,皆是众人猜测,即便去到陛下那里,凭陈帝的作风,也不会对皇后说些什么。至于宫里,无人伤,无人死,不过与章才人尴尬了些,既然是关系,以后有的是修复的机会。皇后依然是皇后,众人依然不敢用此事说些什么,否则便是构陷,她,有什么影响呢?” 程芷蓝不由点了点头,确是这个道理:“阿婉,看来你思量的十分足,即是这样,我便放心了,日后再不过问你的打算。只有一点,若有我能搭手的地方,一定要讲于我听。” “日后自有师姐烦扰的,”裴贞婉笑了笑,复又正色道,“眼下有一事,确实要请师姐帮忙。” “何事,我定会打点好。”程芷蓝眸子闪了闪,顿时精神许多。 裴贞婉眸色深沉:“宣明宫的沈昭容,甚少出门,她自己的居所也极少人出入,我打探不到她的消息。师姐在六尚人脉广,还请帮我打听一二。” 程芷蓝一丝疑惑,沈昭容这人,若非今日提起,她平日里是几乎想不起来的。她所处的尚仪局掌经史乐宾,若无盛事,自不用她们走动,也是这样,幽闭在宣明宫的沈昭容,她确有两三年未见过了。幸而宣明宫总要传膳,用着灯火器具,这些年在六尚的积累,她也找得到一两个人前往探看。 只是为何提及了沈昭容,这个几年未出,只在宫里念经送佛之人? “师姐可知道,沈昭容来自南蜀?” “这个我知,她是前朝时两国和亲嫁入当时的太子府的,可是她与你有什么关联?” 裴贞婉点了点头:“我原也是不知晓的,是前几年在南蜀玉锦阁,从蜀都的一个贵臣口中得知。她名为长公主的侄女,实则是长公主府家将之女,她的父亲曾在杨家军十年,后来负了伤,解甲后投了长公主府。” “竟是这般奇事,”程芷蓝不由叹道,“这般因缘,确是巧了。可惜沈昭容自二皇子夭折便这般幽闭在宫中,终日不过吃斋念佛,如今不得宠,怕帮不得我们。” “且探听试试看,她是否情愿,也还不知。” 程芷蓝应诺:“你放心,我定请人先摸清楚里面的情形。” 裴贞婉自是放心:“我出来的时间够久了,再不回去,怕引人生疑。” “你快回吧,后面这事有我,只是你我以后总这般随机相见,也不是办法。” 裴贞婉起身笑了笑:“日后卫贵妃对我会松懈了,若有条件,我自会来寻你。” “一定要小心。” “放心。” 二十一、琼脂半夏 http://.biquxs.info/

赏春宴上的那一番变故,令陈宫中的诸人都心照不宣。虽然徐皇后这几日甚少活动,但几乎所有妃嫔都支了耳朵,打听着正德宫那边的风吹草动。 有人悄悄拉了正德宫的低等宫人,用银子问了些情形,也很快在陈宫之中悄悄传了开。 说是徐皇后将那日讲戏的小太监打了二十板子,禁了陈宫宫人们相互传播此事。 传闻说,徐皇后还曾向陈帝请求,在洛都取缔《沉湘记》的传唱,陈帝并未应允,只说,捕风捉影之事不必理会。 卫贵妃听着这些回禀,自是得意,这一棒子焖下去,皇后便是四处求告也无解。更有人说,徐皇后曾去豫祥宫探望章才人,却没说几句话便又出来了,细细一打听,说是章才人不舒服,此刻照应这一胎的太医几乎快要扎在豫祥宫,如今章才人身边,那可是自己把自己围得像铁桶一般,任谁怕也动不了手脚。 陈帝这几日来蓬莱殿的次数确是勤了点,卫贵妃心下欢喜,小心侍奉着,见着陈帝神色疲倦,自己忙迭地好言相劝:“陛下这几日确是太累了,臣妾看,都快瘦脱相了。” 陈帝闭目养着神,无甚气力答:“宫里近来乌烟瘴气,皇后还是差了些手段,没有你机巧。” “臣妾也不过是学着陛下而已,皮毛都还没摸到,陛下这就夸赞臣妾,那我可要飞上天了。”对于陈帝的宠爱与褒奖,卫贵妃一向照单全收,在心底,她亦是这般认同,凭家世才能,她样样都好过那皇后,若非年岁小了些,伴君的时日晚了几年,中宫之位,凭什么不是她的。 陈帝淡淡应了,未几,想起了什么似的起了身,玩味道:“你若是飞上天,打算让那宫女来替你陪伴朕么?” 卫贵妃不由愣了一下,恍然间没明白此话何意,揣摩了一下才反应竟是说的万岫云,她不由心里嘀咕着,陛下这想法瞬息万变,心下一酸,此刻春风得意,二人好时光的时刻,怎得提了旁人,白白坏了风景。 如是想着,便嘟嘴委屈道:“臣妾哪里敢,陛下自己看上的玩物,不好玩就丢回给臣妾,让人家看我的笑话。有陛下在,便是那混粗的链子拴着臣妾,哪里还真能飞上天去。”这般说着,身子已软软歪到陈帝的怀中。 “这两日好像她不在你身边走动了?” 卫贵妃直起身子,佯怒道:“陛下与我一处,当真想着旁人?” 陈帝哈哈一笑,拥了美人入怀:“朕怎会,只是爱妃即说是玩物,不本就是闲时把玩么,朕不过爱屋及乌。” 沉浸在男子坚实温暖怀中,嗅着帝王所独有的龙涎香味,卫曼之大体知晓了陈帝所想。万岫云这颗棋子,怕也就这点效用了,不过既然能不时拿出来调节一下,却也够用,册封与否,哪里重要,后宫里,她尽可调些美人才人的收服,何况,还有一个得力的裴贞婉在手上。 就让这万岫云,在婢女的位置上做下去吧。 自然,躲在房中终日沉寂的万岫云,不知她的命运,就这般被随意糟践。 只是宫里人的兴致来的快,去的也快,这出闹剧不过十数日的功夫,便渐渐淡了下来,众人接下来的心思都放在了章才人产期降至,看这三皇子是否能顺利降生。 卫贵妃一心盯着豫祥宫传出来的消息,那个肚子里只待呱呱坠地的婴儿,可是她未来争权的利器,纵使裴贞婉交代了,不许前去探看,也不许打发人去豫祥宫终日打听,但她终是忍不住的,在宫里耕耘这么些年,挑出来几个进出不引人留意的人,日日来禀些消息,她还是自觉能做到。 自然裴贞婉也没当真相信卫贵妃会听话。 只是忠告已出,她作为谋局之人职责已尽。场面做完了,贵妃这个时候不听话,她心里是乐得的,也只有这些有的没的的贪心事牵绊住卫贵妃,自然也无心再盯着她。 待裴贞婉再前往六尚与程芷蓝相见时,房中便已多了两个人。 “小姐!” 裴贞婉甫一推门而入,尚未看清程芷蓝噙着笑的面容,便已有两个身影扑了上来。定睛一看,一个眼中忍着关切之意,正强自微笑看着自己,另一个身量略小,挂了眼角的泪水正抱着自己的手臂。 “琼脂,半夏。”裴贞婉心下是有些惊喜的,“怎么你们会在。” 程芷蓝笑了走上来:“你既已在蓬莱殿得了信任,我想尽早让你们见上一面也好,若有什么交代的,比我传话来的便宜。” 裴贞婉心底暖暖的,一边一个搭着自己的旧属,自是仔细打量了一番。琼脂与自己分别不过半年,现下看着无甚变化,她本就性子稳,如今看着却是安好。半夏却是只身入宫两年有余,如今看着确是瘦了许多,想来她入宫时不过十五岁,从尚食局最低等的宫女熬着,定是吃了许多苦的。 这是当时凤州城乱时,从杨府能带出来的不多的婢女,裴贞婉看着她们这般模样,心下一酸,不由抬手拭去半夏面上的泪痕,自己却是红了眼圈道:“瘦了。” 程芷蓝拍了拍众人,安慰道:“以后的日子便能常相见了,今日她们二人同时换了岗出来,怕也呆不了多久,你们有什么话要交代的,还是紧着说着。” 琼脂点了头道:“是啊,小姐,这半年我在尚衣局与几位掌级已有些私交,由与林掌衣走的近些,按您的吩咐,也已在暗中留意吴司饰的动静,先前小姐的判断,确是不错的。” “很好,需得小心拿到实证,”琼脂是裴贞婉自幼随身的侍女,她是很放心的,于这个当时一起从地狱里爬起来的婢女,说是主仆,更似姐妹,裴贞婉柔声道:“你自己要小心,不要被察觉了。” 琼脂心下一暖,忍了泪,重重点头:“小姐放心,我定会在这里好好辅助程司乐。” 裴贞婉颔首,捏了捏她的肩,一如往日一般,转去看着仍挂了泪的半夏,半夏原是嫂嫂洛真娘家陪嫁来的婢女,幸而兵败之讯来时,嫂嫂令她带了毅儿回母家避难,只是这一走,主仆二人天人永隔,半夏这般柔弱的少女竟也铁了心,无论如何要跟随出来,一同复仇。 半夏纵使感伤,却也是一把抹了泪,哑着声道:“半夏两年没见到你们了,小姐只说我瘦,我看小姐才是消瘦许多,等下回见面,我带些有营养的药膳给你,这两年我从例份银子里省下来的,不必担心。” 二十二、口舌之争 http://.biquxs.info/

程芷蓝一旁看着三人,心底是一番感慨的。她在宫中这么些年,便是看过一些主仆情深的场面,却也不及眼前这几人。不过都是十八九的年纪,那般从生死困境相互扶携着走出来,又都背负着亲人的血海深仇,这种骨血里的信任和默契,是陈宫中的人心,都厉担不起的。 这般想着,不觉自己脸上一丝凉意,抬手一摸,竟是一滴泪珠滚下。 算算时间,不得不上前打断几人的感伤。 裴贞婉叹口气,强笑着:“师姐赶你们了,咱们下回再叙。半夏,过些时日我这里有事需要你,倒是师姐会差人寻你去。” 两人应了,用绢子仔细擦了眼角的水气,以防被人看出异样,起身告了礼,先后悄悄出门离去。 “看着你们这样,我是又喜欢又羡慕。”程芷蓝如是感慨着。 裴贞婉“噗嗤”笑了出来,回身瞟了一眼:“真是奇了,喜欢便罢了,这有什么好羡慕的,难不成你程司乐这么些年没有几个得心得力的姐妹,那我可是要又惊讶又鄙夷了。” 这本是玩笑话,却没想程芷蓝怔了许久,神色微微有些凝滞,只盯着她出神。 裴贞婉不由咯噔一下,慌忙解释“师姐,对不起,我不是当真取笑你……” “你方才,和小时候一样。”程芷蓝幽幽说出这句话时,依旧是神思远飘的模样。 裴贞婉竟也是一愣,细细盘了一下这句话,抬头看到是程芷蓝疼惜的双眸,随即便被拥进了师姐的怀中。 “阿婉,不,阿姝,方才那笑容,我知道那才是你真的笑容。” “师姐……” 程芷蓝轻轻松开了她:“这些时日我常见你低眉浅笑,可那不是发自内心,我没想到你还能那般轻松地笑着。” 裴贞婉算是彻底明白了,不由哑然失笑:“在你们面前,我总不能还拿捏着那副假面具。” “阿婉,这样真好,我们一直陪着你,等大仇得报,你还是那个我认识的杨靖姝。” 裴贞婉正欲答话,突然听到外面有一丝的走动动静,不由神色一紧,马上示意噤声,小心翼翼走到门旁,仔细听着外面的情形。 一串略显急促的步子从不远处走过,轻缓漂浮,自然是出自一个身材清瘦的女子。那脚步略略走远了一些,却突然停了下来。 带着尖嘴薄舌的声音响起:“哎呦,作死呀,也不看这是哪里,走路不带眼睛吗?” 另一个怯懦的声音低低地,带着些许不自信:“抱歉。” “呀,这不是蓬莱殿的岫云么,这么些时日没见着了,今儿竟屈尊来我们六尚,是我们失敬了。” 是岫云! 她自前次至今,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怎会来了六尚。裴贞婉一丝疑惑,不由与同样惊异的程芷蓝对了一眼。 悄悄推了窗棂露出一条缝,几人在拐角的屋檐下,看不见嘲讽的人,却能听见她的刻薄之声不绝,中间隐隐杂着万岫云几句苍白的道歉,少女手中捧着一屉器物。惨白着脸,咬着嘴唇忍受着他人羞辱。 程芷蓝从神情大体得出,裴贞婉是有些挂心那个得了帝幸又被抛诸脑后的少女的,对上了裴贞婉的神情,笑道:“我去吧。” 轻轻推门而出,程芷蓝整了一下衣襟,从容不迫,端了司级的沉静威严,缓缓走了过去。 “何事喧哗?” 程芷蓝的声音并不大,也不算严厉,听起来像是闲步至此,有些疑惑罢了。讥讽的那个宫女上前一步行礼,裴贞婉这才看出,是尚食局的服饰,手中亦是捧了食盒。 “司乐,奴婢方才不小心被撞了一下,怕撞坏要送去正德宫的点心,正劝岫云小心一些。”那宫女一改方才的牙尖嘴利之象,端的是服帖有礼。 “被撞了,”程芷蓝装作关心,“可有损伤?” 那宫女笑了答:“奴婢无事,谢司乐关心。” “我是说,送去正德宫的点心可有损伤?” 那宫女一时有些尴尬,“应是无碍的。” “哦,”程芷蓝这一声拖得有点长,恍然大悟的样子,缓缓道:“这点心是送去正德宫的,偏偏你和蓬莱殿的婢女在这里口角,我还以为,皇后娘娘点了你来替她训斥宫人呢。” 那宫女口中唤着不敢,急匆匆跪了下来,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挑着后妃不合的名头。万岫云在一旁本是如透明人一样,如是这般,亦是膝盖弯了弯,默默跪下。 程芷蓝轻轻抚了一下发角,漫不经心道:“我今日事多,方才不过从这里借道而过,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们,也什么没发生。” 两人垂首应了,那尚食局的宫女爬了起来,匆匆逃了去。 万岫云探了探身子,轻声道:“多谢程司乐。” 裴贞婉推开门,快步走了过去,向程芷蓝见了礼,便去扶地上的万岫云:“岫云,你怎么在这里?” 万岫云尚未答话,程芷蓝却是径自转了身去了。她是皇后一路提点上来的,大体也算是皇后那边的人,自然在蓬莱殿宫人面前,没什么要寒暄的。 裴贞婉接过万岫云手中的东西,是一方长形的红木盒,刻着并无特别的兰竹纹路,轻轻掂了掂,重量与木盒相似,内里应不是重物,应是画卷一类。 万岫云低低的声音:“是《游春图》。” 裴贞婉点了点头:“岫云,你不是在殿内么,怎么出来了。” 万岫云依旧是轻轻咬着下唇的模样,少倾,更低的声音道:“梁美人求娘娘赐图临摹,琥珀来寻,你不在房中,我就送出来了。” “岫云,可以等我回去的。” 万岫云抬了头,一丝苦涩:“我原想着,总归要出来见人的。谁知,我高估了自己。” 裴贞婉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去吧。你多给自己一点时间,不必勉强。” 万岫云眼中闪过倔强挣扎怯懦自怜,最后停在了失落的神色上,自嘲一般的摇了摇头,又点头应了。寂寥的身影缓缓离去,与酉时微微西斜的泛黄日光混在一起,愈发孤清。 二十三、掖庭之缘 http://.biquxs.info/

梁美人居于福熙阁,在陈宫算是偏隅一角,亦非传统宫室,然而这里临着一片半大的荷塘,曾有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的意境风采,陈帝独爱这种意境,梁美人自然也就安心地住了下来。 裴贞婉缓步行去,自六尚走去路途大约两刻钟的时间,行外围一路过去再从樊华门入内,人少些,也安静许多。 一面走着,她心中一面盘算着近期需要安排的事宜。 章才人的产期差不多是十日后,待小皇子降生,卫贵妃定然会催促抚养一事;万岫云需得尽快振作起来,才能延迟卫贵妃急于推自己伴驾的动作,还有诸多事宜她要安排;沈昭容那边,月余时日内,当寻一个法子亲自去见一下才好;琼脂埋的吴司饰这条线,差不多要排到日程来用了。 这般专注想着,突然听到了几声稚嫩的孩童哭泣。 裴贞婉注目望去,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少年们手中正相互丢传着一件二等太监的外袍。那袍子被团作一团,藏蓝色的在几人手中转来转去。那个四五岁的孩童一边哭着,一边跳着想要抓回那件袍子。 此处近掖庭宫,想来这些是罚没在掖庭的小太监。此处素来是罚没宫人或新买进宫的宫人们聚居作活之地。 裴贞婉不由摇了摇头,这一天的时间,看到的欺凌之事可不算少。 越是苦命卑贱之人,越是惯于相互作贱。 任着那边一番闹腾,裴贞婉继续向着福熙阁去了,天下间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她如今亦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义士。 梁美人知晓裴贞婉如今是卫贵妃得用的人,自然是客气许多,知道今日是裴贞婉送了画作来,着人传了近前,很是妥帖的赐茶说话。 言谈之中不外乎是吹捧一番卫贵妃,又称赞裴贞婉举止得体,日后当更得赏识,自然打听了些蓬莱殿近来喜好,以便日后自己投桃报李所用。 如是饮了两盏茶,才放了裴贞婉出来,已是酉时三刻,日头西落,眼见天便要黑了下来。 裴贞婉被拘了小半晌,终于被放了出来,不由长长吐了一口气,才觉得周身轻松。终日应付着人际往来,语笑嫣然,任谁也会疲累。 待走回方才掖庭附近的时候,那几个闹事的少年早已不在了,先前团作一团的太监袍子,如今挂在一支二人高的树枝上,斜斜垂了大半个衣襟下来,在春日的微风中闲闲地飘摇着。 这些没轻重的孩子,东西倒是抛得足够高。 那个四五岁的小太监,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块石头垫在脚下,正爬在石头上努力地跳着,想要摸到树上的袍子。可怜他一个小孩子,竟有着这样大的力气,能搬动这样的石头,想来也是用了吃奶的力气。 四五岁的孩子,站在石头上也没有成人高,哪里能够到呢。自是一边跳着,一边嘤嘤地哭着。 裴贞婉驻足看了两眼,不由走近了些。 时至日暮,宫人们正是晚餐时分,这里又是僻静地地方,并无其他人走动,更显得那个小太监孤单可怜。 走到五六步远的位置,已然能看到那挂满了眼泪鼻涕的面颊,裴贞婉心底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蹙了眉。 这个身量瘦弱的小太监,与毅儿的模样那般相似!她的那个自幼失了父母,哭了半年多才好些了的外甥,她的兄嫂留下的唯一的一个孩子。 心底的一丝柔软被微微触动,却依旧坚持着冷冽疏离。陈宫的青砖黛瓦提醒着她,此情此景,自不是南蜀时的其乐融融。 须臾功夫,小太监已跳了十数下,石头不平,有好几次落下时踩偏,趔趄好几步才能勉强站住。哭几声,已脏了的小手抹掉几把泪,又爬上石头继续努力着。 裴贞婉唇角翕动,温声道:“你摸不到的。” 小太监停了一下,依旧是委屈焦虑地哭着,泪汪汪地看了她一眼,哽咽道:“我知道。” 如是说着,小太监却依旧是掂直了脚尖,小手直直向上伸着,继续用尽全力跳着。 “为何一定要拿到这个袍子?” 小太监这次头也不回了,因为用力跳着以及哭泣的情绪而含糊不清的回答着:“禄公公要我今天洗了给他,我拿不到,会被他打死的。” 裴贞婉心底不由骂了一句,真是不知廉耻的东西,看那袍子上的式样,想来这个禄公公应是掖庭宫的一个三等宫人,无人欺凌,竟然打发一个五岁小娃来洗衣服。 “那些人为何欺负你?” “他们嫌我是被卖进宫的。” 裴贞婉心底便了然了,陈宫内的掖庭宫,素来是低等宫人作活苦力的地方,在这里的宫人,多数是宫里做错事被罚没至此,亦或是宫外犯了事的罪臣家眷,当然也有那些没有根基家境,被卖进宫里的小奴。 同为陈宫最下层的宫人,这里却依然有着层层的低视和欺压,宫内被罚的看不起宫外的罪臣家眷,那些眷属便在无依无靠的小奴身上撒气。 裴贞婉想着,看着小太监无力的神情,终是叹了口气,上前把小太监从石头上抱了下地,蹲了下来擦去孩子面上的泪水,与他平视道:“那树枝那般高,小孩子爬树也未必能成,你在一块石头上,是无法的。” 小太监轻轻揭了衣袖起来,用着幼童稚嫩的声音甚是委屈的说:“我刚刚爬了,可我爬不上去,还摔了。” 瘦弱细小的手臂上,几道红色透着血丝的擦痕,混着黑色的泥迹,幸而擦伤仅在皮肉,并未严重出血,饶是这样,伤口处已有些红肿,显然是亟需清洗上药才成。 裴贞婉大约能听到心底最后那一丝冰冷的防御墙被击碎的声音,眼前男童的面容与流着泪寻找母亲的毅儿不断地重合切换着,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人总归不是完全无情的,帮他吧,帮他吧。 摸了摸小孩的头顶,裴贞婉温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仍在抹着眼泪的小孩回答着:“他们都叫我十七。” 十七,这是什么名字,也许是这个年岁的小太监,都这么随意被用数字取了名字吧,待有一日被调去其他地方当差时,再由当时的主子或管事取名。 裴贞婉站起身环视四周一圈,这一会儿子有盏茶时间,周遭确实无人走动,想来趁着无人之时,替这小娃取了袍子,当也无妨。 未想自己在陈宫第一次用武,竟然是帮一个小童,裴贞婉不由在心底自嘲。 二人高的高度,对她尚不算难事,轻提一口气,足尖一点,她便纵身一跃,轻巧地攀到了树枝旁,那件袍子在枝桠的树杈间揪扯,她小心解了,便又轻轻落在了地面。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足见功力绝非寻常,被叫做十七的小太监不由看呆了眼,眼泪鼻涕挂在脸上,却也如同个石像一般的模样, 二十四、千牛将军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将袍子上的灰尘拍了拍,递给小十七:“喏,这些就不要哭了。” 小十七度过了五岁孩童面临的最大劫难,劫后余生的欢喜感顿时四溢,把那比自己大了许多的袍子团了一团抱在怀里,感谢道:“谢谢姐姐。” 裴贞婉只觉得这个孩子看起来很是乖,偏偏命不好,这么小的年纪被净身卖进了宫,五岁的年纪,本是玩闹的年纪,却在这掖庭宫里被人处处欺凌,这样的孩子,能否长成怕还都是个问题。偏这个小十七性子那般坚韧,在困境面前总是诸般不利,却是能坚持得住的,这个性子,还当真讨喜。 “你回去要留意,不要再被人抢了去。”裴贞婉轻声嘱托着。 小十七重重点了头,仰着脖子问道:“姐姐叫什么名字,我日后定当答谢。” 裴贞婉不由笑了:“叫我裴姐姐就好,可是你这么小,谈什么答谢呢?” 小十七郑重地退后一步,像一个大人一样躬身行了礼,奶气道:“我现在小,以后长大了,就能答谢裴姐姐了。” 裴贞婉看着眼前这个小大人一般的孩童,终是笑了笑,示意他快些回去。天色已经昏暗,再不浆洗衣服,明日他是交不了差了。 小十七恭谨地退下了,摇摇晃晃地向掖庭宫的方向跑了去,果然,磨难是对人的成长最催化的方法。 裴贞婉噙着笑,看着小童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才回首准备离去,却不意迎面竟直撞上不远处一人投来的视线! 裴贞婉心下一惊,那人身披甲胄,腰间配了刀,身型高大,远远看着自是有一番威严,纵使此刻天已擦黑,远处看不清面容,裴贞婉亦能推算出,此人大体应是宫中禁军,大约还是将领一级。 那人远远站在一处暗巷与大树交接之处,看到裴贞婉转过身了,亦无慌乱回避之意,看似在这里有一会子。裴贞婉心下略略惊诧,她方才施展武功攀至树上前,确是是察看过四周情形的,她耳力不弱,亦未察觉有人在附近走动着,何况这男子携了那般重的甲服,若是巡逻至此,她不可能不知。 那便是,这人比自己还先到此处! 岂非方才种种,尽入他眼底?裴贞婉心底暗骂自己,到底还是大意了。 如是这般呆滞着也不是法子,裴贞婉面向那人,微微福了一福,打算走为上策。 那人却动了,一手扶着腰间的佩刀,缓缓向她走来。待从暗处走出,大抵便能看得清面容了,竟是一个姿容甚佳之人,通身虽有武人的杀伐征战之威,但面容上却有着一丝儒雅风流,想来是一文武兼济之人。 自来到北陈,裴贞婉见过的武将大抵便是曹罡父子,曹罡其人似猛虎,气冲志骄,自是多年铁血之态,而曹承基,怕只有恣意嚣张来形容才妥帖。而这般兼资文武者,此人为第一人。 像她的兄长,杨靖岐。 那人走到面前一丈远的位置停下,饶有趣味地看了一眼裴贞婉,朗声道:“陈宫中还有这样身负异能的婢女,倒是新奇。” 裴贞婉自知他已见了全貌,也无可推脱辩解,当快些离去了才是,不由退了一步,冲那人敛衽道:“大人过奖了,奴婢该离去了。” 说罢便要转身,却又被拦下:“我看你方才的样子,不似有急事,怎么见了我就要走,我的长相,便这般令人看不下么?” 轻浮!裴贞婉心底骂道,只想收回他与兄长的那点关联,却也硬撑着提了气,得体笑着答:“奴婢本就要离去的,大人想来也是身负公务,不如各自忙碌的好。” 那人不答,目光巡视了一遭落在裴贞婉腰间配着的通行木牌上,挑了挑眉,道:“你是蓬莱殿的宫女。” 裴贞婉自觉如一桶冰水自头顶浇下,直冻的无可辩驳,现今身份几已难掩,躲怕是无用了,只得正面回应,打消了其他风险才好,如是点了点头:“正是。” “蓬莱殿与此处相隔甚远,你既在此,想来是来办差了?” “是的。” “哦,”那人点了点头,“办差的间隙,顺手还能助人,看来你在蓬莱殿应该也不算艰辛。” 裴贞婉心底大致推算着,此人能闲到用这么长的时间看热闹,又与自己在此闲话,想来在禁军也是有些头面的人物,这一身甲胄,虽看不出官职,但大抵也是有军职的。他对内闱的推测,有些章法,应是在宫里禁卫有些时日,只是不知,他是隶属千牛卫,还是监门卫呢。 如是推算着,裴贞婉也只能自报身份:“奴婢是蓬莱殿三等宫女。” “嗯,裴宫女。” 裴贞婉应了,直视着那人的面庞,他面上虽有玩味之情,眼底却不甚浮夸,现下的情形,不似有意捉弄,那便是,他对自己确是有些兴趣。 那人不意被盯着看了许久,想了想,恍然大悟状,亦是自报身份道:“在下左千牛卫中郎将,冯岚。” 裴贞婉款款行礼:“见过冯将军。” 先前对北陈朝局做的分析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确是有冯岚这么一个人物。千牛卫中郎将,乃是正五品的官衔,千牛卫掌陈宫宫廷戍守,乃是出身权贵之人才能选入。裴贞婉回忆了一下,这冯岚应是前朝便在陈宫任职了,自然他对内围有所了解也是情理之中。 冯岚微侧着头,打量着裴贞婉一番思索的样子,仍是有些新奇,只是二人在这半黑的空地上站着,多少有些尴尬,自己便清了清嗓子,打岔道:“此处离掖庭宫很近,那些孩子,被欺负是常事。” “将军既在场,却未出手,想来也是习惯了。”裴贞婉此话是有些冷意的,她自然理解,一个五品中郎将,未必定然去帮一些低等的小奴,只是看到还要提及来谈论,她自是有些不满。 冯岚好似被噎住一般,那般神情,仿若从来没曾想过,他应当在此事上做什么什么,半晌,哂了一下,强笑道:“我若去了,不怕吓着那些奴才们?何况他们若回去讲,我有出手,他日与内侍省岂非又有一番说辞。” 裴贞婉点了点头,此言不假,禁军与内侍省确是两个系统,若禁军出手干预了宫人之间的纠纷,按陈宫的规矩,双方是得有公文往来,厘清方罢。 如此,方才自己确是言辞过分了些,裴贞婉颔首:“抱歉,刚才过激了些。” “无妨。” 冯岚笑着,不似武人那般爽朗的笑,反倒有些温润,果然这些权贵世家的子弟,还是有些风度的。 “你若是日后经常来这边办差,倒是可以给那孩子带些吃食,掖庭宫里这些小奴,怕是日日吃不饱的。” 裴贞婉垂首应了,原来这冯将军,也是有些柔软的。 迟迟未等到冯岚继续发话,裴贞婉抬头见他只盯着自己看,也没有继续讲话的意思,方才拦住自己的手现下也已松弛。想来,自己当可离去,便启声告退:“冯将军的交代,奴婢记下了,宫门快要落锁,奴婢便应回去了。” “也罢,我知你如何想的。” 二十五、午夜惊起 http://.biquxs.info/

“也罢,我知你如何想的。” 这没头脑的一句,倒是令裴贞婉狐疑,一时在琢磨着此话何意,莫非他知晓自己会武一事,推算了什么内情出来? 却听冯岚接下来的话,让人啼笑皆非:“这陈宫内廷,一个禁军将领与一个贵妃婢女,趁着夜色降至,于掖庭宫附近私会,这种传言,怕是能在宫里剥了人的皮。” 裴贞婉几度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就和私会一词有了牵连,这方积攒的星点好感,立时消散全无。嘴巴张了张,却又碍于身份不能严词驳回,只得咬了咬牙,行礼告退,转身便要疾步离去。 冯岚并未阻拦,却只在身后扬声说了一句:“裴姑娘,我记住你了。” 裴贞婉并未停下,只埋首疾步快走着,须臾便绕了掖庭宫外的地界,向着蓬莱殿急急地去着。 今日当是多事之秋,若知会有黄昏这一遭事,便不该替岫云走福熙阁这一趟,又或者,今日就不该去六尚见程芷蓝,若是换一个时日,怕便没有后面这些琐碎烦乱之事。 待要行至蓬莱殿近前时,裴贞婉驻了足,看着远处宫室玉阶外立着的宫卫,沉了沉心,那些心中的烦扰便打扫的干净。今日已有纰漏,她当抽离这些心烦意乱,冷静处理才是。 这冯岚,到底还是要查一下,这几日,她需得安排下去,将这冯岚的行事品行,左千牛卫于陈宫的安防执守的班期,以及他在宫中与谁人相熟等等,一一盘查清楚,确认无事,才可安心。 裴贞婉轻轻松一口气,把自己调节至以往恬淡之状,看了一眼天上悬的月亮,在落锁前回了蓬莱殿。 此时已是夜幕低垂,半轮明月挂于当空,和着几个闪烁不明的星光,清清冷冷,月光泛着些许白意,倾斜一地,映得青砖黛顶的陈宫,更是一番肃穆,这安静冷冽的夜空下,仿若深藏暗流涌动。 果不其然,方至入定时分,阖宫都已安寝,一串急切的跑动声穿梭于宫室之间,宫人们一向浅眠,听到这声,几乎便也都从床上坐了起来。陈宫宫规严谨,若非大事,必不会如此失礼。 一刻钟后,陈宫四处便都开始起了声音,陈帝所宿的紫宸殿,皇后所居的正德宫,连同六尚方向,皆有人进出,这番喧闹,在安静的夜色中尤为突出。 卫贵妃披了中衣,由琥珀和琉璃两边扶着,靠在寝殿门口等人回话,裴贞婉和万岫云,匆匆扯了外衫穿上,站在廊下静静候着。 殿门当差的太监一溜烟儿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喘着气回话:“禀娘娘,说是豫祥宫的章才人发动了,现下各处都忙着应付呢。” 卫曼之一脸疑惑:“不是说还有十日吗,白天还好好的,怎得现在突然要生了。” 那太监跪在地上,哪里回的了这话,也只能喘着气,急的满面通红。 琥珀连忙道:“娘娘问他怕也不知,总归现在豫祥宫那边的情形,还得再探听才知晓。” 卫贵妃点头,拉紧身上的中衣问道:“陛下去了吗?” “陛下并未起身,”小太监俯首答着话,“听说陛下只是传了谕,着太医局好生伺候。倒是皇后娘娘那边在备辇。” 卫贵妃应了,不再问话,那太监便匆匆叩了头,退回外面。 皇后那老妇反应倒是快。卫贵妃阴阴地想着,这宫里刚有些躁动,她那边就忙着要起身去探查,这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些,莫不是徐皇后早就知道?卫贵妃一时有些拿不准,先前被交代要慎重接近豫祥宫,以免引了祸事,可如今小皇子眼看就要出生,皇后这般急匆匆去了现场,自己不在,岂不被动? 这番想着,瞥见廊下站着的裴贞婉,便召了手唤至近前。 “贞婉,你当本宫如今是否该去豫祥宫呢?” “敢问娘娘是否担心,章才人提前临盆,与皇后娘娘有关?” 卫贵妃未经思索:“不该有此担心么?” 裴贞婉淡淡答道:“自有了沉湘记的闹剧,章才人几乎闭门不出,徐皇后几次去了也没能见到人。如今豫祥宫围得如铁桶一般,娘娘不也一直遣人在盯着么。皇后有没有机会下手,娘娘心里不清楚?” 卫贵妃一时有些讪讪,暗暗瞪了琥珀一眼,尬道:“本宫只是着人问了几次,并非没有听你的意见。”她自然知道裴贞婉曾经叮嘱过,小皇子出世前,不要去豫祥宫做任何动作,她没忍住,竟也让裴贞婉察觉了。 “请问娘娘,”裴贞婉抬起头,直直看向卫贵妃的心底,“后宫妃嫔生产,皇后前去照护那是应当的。娘娘如今没有协理六宫之权,急急的赶去了,是想彰示什么想法吗?” 卫贵妃情急之下混乱的思绪渐渐明朗起来,竟然浑忘了,凭自己的身份,自是不能这样去了的:“你说的有理,只是此事发的突然,当真没有端倪么?” 裴贞婉缓缓上了台阶,连带着身后一直低着头默默跟着的万岫云一起,引了卫贵妃先入殿内就座。琥珀与琉璃取了斗篷来与卫贵妃围上,又沏了茶水,几人才细细分析来。 “章才人提前临盆,也许当真是一个意外。娘娘细想,一则宫里不希望小皇子降生又有能力做些手脚的,总共有几人呢。如今娘娘是在暗中照护豫祥宫的,皇后是章才人要提防的头一个,刘贤妃是个没心眼的,手上的人这几年也被娘娘点的一清二楚,有没有能力做,娘娘也是清楚的。宋昭仪有三皇子,可她自己现在床都起不来,唐修容是娘娘这边的人,自不会如何。娘娘觉得,总不会是那些婕妤美人才人们,能对眼下阖宫都盯着的章才人算计什么吧。” 卫贵妃听了这一大段,自是点头认可。裴贞婉复又静静地道:“二则,沉湘记一事,杀母夺子,这是多么引人入胜地桥段。若是寻常,皇后只怕避之而不及,如今她摆驾豫祥宫,本就是把自己放在危险之境,若母子有任何异象,皇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娘娘想,皇后会自己给自己落一个口实,或容他人在这个节骨眼,让自己百口莫辩么。” 卫贵妃细细思量着这一番话,心底逐渐清亮了起来。是的,眼下情形,的确宜静不宜动,豫祥宫这一个月,她盯得也是很死,也未有什么异常,皇后那老妇巴巴地赶过去,只怕还是碍着她中宫的颜面罢了。 这一番想着,人倒是稍微松快了些:“照你这么说,笃定豫祥宫那边无碍了?” “笃定定是不敢,只是,去紫宸殿通禀的是豫祥宫的人,陛下也没有过去,想来也不是很危急。” “嗯,”卫贵妃点头,刚刚入睡却被吵醒,此刻才觉得有一些困乏,可心底仍旧思量着方才听到的话,想到某处,眸子却也亮了亮:“你方才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此时岂不是有法子对皇后……” 二十六、应日而生 http://.biquxs.info/

“娘娘,那是陛下的皇子,同大公主一样的。”裴贞婉冷冷地看着她,缓缓道,“娘娘难道为了斗垮皇后,甘愿让陛下自此再无子嗣吗?” 卫贵妃不由大惊,瞥了一眼殿外黑漆漆的夜色,压低声音怒道:“我何时是这个意思,你休要乱说!” 裴贞婉却并无惧意,只是语声如冰地沉沉道:“争权夺利,未必定要伤及这未出世的孩子,娘娘若是心愿得以实现,登上了后位,那也是一国之母,陛下后宫所出的子嗣,都是国母之子。更何况,即便是现在的情形,娘娘难道忘了,那小皇子,未来也是要成为娘娘的儿子吗?” 卫贵妃从未听人这般教训过自己,一时不由愣了许久。她自是知晓,若要走到中宫之位,她需得在陛下面前有大德行,做出诚孝淑慎的模样才行。是啊,如若眼下只是疲于与皇后争斗,却可能会触及陛下的龙颜,到时候,皇后与自己两败俱伤,岂不是自己白白为皇后做了陪葬。 静静看着卫曼之神色的变化,裴贞婉知她听进自己的话,便又不在意地提了一句:“再者,娘娘名下还无子,即便今日给皇后摸了黑,也是难以上位。待过段时间得了小皇子,最好是这两年自己再诞下一位皇嗣,斗垮皇后,还有谁能对娘娘微词吗?” 这话说的极是在理,于卫贵妃的角度,权衡利弊已是甚为透彻,自也没有其他的话说,卫贵妃舒了一口气,道:“还是你的话有理,还是你思虑周全。有你在,本宫就不会那般急切。” 裴贞婉倒是轻轻一哂,权当应了这句赞扬。她不过不想令那对母子落入算计罢了,对卫贵妃,待时机到了,她巴不得蓬莱殿错漏百出。 “倒是,你觉得本宫该做些什么?还有,小皇子眼看就要出生,本宫何时能抚养他?” “抚养之事娘娘无需担忧,小皇子满月日,娘娘便能心愿得偿,至于眼下,”裴贞婉淡淡一笑,“娘娘今夜怕是睡不了了,还请娘娘亲笔为小皇子抄录佛经一份,明日有用。” “今夜抄经?”卫贵妃讶异之情溢于言表。 “不错。章才人是头胎生产,算来大抵也要三四个时辰,娘娘连夜抄录,明日早朝结束,也不必特意梳洗,带了抄好的佛经,就说为小皇子积攒福运,去寻了陛下,与陛下一同前往豫祥宫才是得宜。” 卫贵妃虽在大谋略上欠缺,但一点就透的聪慧是有的,大致一想便明白何意,不由点头应允。 “再有,明日娘娘向陛下贺喜之时,也请向陛下提议,晋章才人婕妤之位。” “婕妤?本宫为何要提议越级册封,婕妤之位已算高位,她若得晋,本宫还如何抚养小皇子?” 裴贞婉缓缓道:“章才人生子按理当晋美人位,只是这般晋位便也无趣了。有了先前因戏文生的间隙,皇后即便有德行,看顾皇子出生,在越级晋位婕妤这一事上,定不会顺水推舟。这样令皇后做坏人,娘娘做好人,不好吗?” 卫贵妃简直又喜又赞,不由抚掌大笑,道:“好,就按照你所的做。你这般聪敏,本宫打算明日携你同去,在陛下面前得个脸熟,日后便宜。” 却未想裴贞婉在这里竟起身跪下了:“奴婢为谋大事,还得有诸多事宜打点,免不了在宫里四处走动,娘娘还请先许奴婢能帮娘娘办了这个大事再行后话。” 素知裴贞婉有主见的卫贵妃不由哑然笑了笑,随她去吧。 “明日,娘娘可携岫云随侍。” 这一下倒是诸人有些惊异了,连一直默默站在角落,沉寂如木的万岫云也不由抬了头,美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岫云?” “此事奴婢确想与娘娘仔细讲上一回。陛下既从未明确说过厌弃岫云,岫云便也不是没有希望。娘娘抬举岫云未果,此事宫里有点头面的人都知道,既这样,便由不得岫云不成事了。岫云不成事,就是娘娘不成事。如此,岫云也不适宜在蓬莱殿一直这么沉默下去。小皇子身带福运,他的降世便是一个好时机,明日陛下定然心情极好,心情好,便有机遇。最差的结果,陛下看见岫云在娘娘身边,若是不愿理,也不会想起来埋怨娘娘。” 卫贵妃拧着眉,她心底是有些不认同这个时机还要提携万岫云的,可她心底却又想遵循裴贞婉的话,一则是已相信她的智谋,另一则,也不想拂了裴贞婉的颜面,想了一想,端了威仪朗声道:“岫云,你可准备好?” 一众人的视线便都投去了角落,万岫云弓着身子,双手紧紧攥在两侧的衣裙上,抿着嘴缓缓走了出来,直走到裴贞婉的身旁,并排跪了下来。 “岫云,贞婉方才所说,你觉得是否可行?你的言谈举止,可不要白白再丢本宫的脸面。” 万岫云咬着下唇,神色倔强,但紧攥的双手依旧显示着她内心的惶恐与纠结。一时静了好一会儿,越是这般众人瞩目的安静,越是让人心底慌乱。 裴贞婉看着她,抬起手,轻轻握住她垂在身侧的冰冷的手掌,万岫云的手突然松了下来,少女姣好的面容换上了刚毅之情,咬了咬牙,抬头答道:“奴婢可以。” 小皇子的诞生之夜就这样伴着各宫的猜疑揣测过去,章才人痛的嚎了三个时辰,终于在日出时分诞下了陈宫的第四个皇子。 四皇子出生之时正是太阳跃地而起的时刻,东方竟也稍见的起了些许朝霞,映得生气盎然。太史局测算了四皇子的出生时刻,便递了福表上报,左右不过是称赞四皇子福运甚佳,与北陈当是幸事。 退了早朝的陈帝容光焕发,与卫贵妃一同前往豫祥宫看望四皇子。徐皇后操劳了一夜,面容有些疲倦,见着帝妃二人同来,自是有些不豫,但也只能端着得体的仪容接驾。奶娘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出来,自然是生的圆润可人。陈帝甚喜,当即便赐了名,晖。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晖。这个名字对四皇子来讲,真是莫大的荣耀了。 卫贵妃比徐皇后还要欢喜,伏身细细看着闭目睡去的小婴童,那番喜爱的模样,倒是叫人怜惜。这一番景象,令在场的众人不由都想起,卫贵妃曾经也是怀过男胎的,偏偏在五个月时没能保住。 念及往事,陈帝不由温柔了许多,拦了卫贵妃一同看着四皇子,竟是有些其乐融融之象。 有一件事裴贞婉料对了,章才人诞子有功,晋位章美人。陈帝确提过婕妤一事,徐皇后阻拦了下来,倒叫卫贵妃在一旁揶揄说皇后好不小气。 二十七、福祸相倚 http://.biquxs.info/

四皇子陈晖的出生,是陈宫在四月天里最大也最热闹的事情。 太史局连发三天的吉象报文,在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情上,太史局一向晓得如何给自己贴金。徐皇后自那日照顾了四皇子出生后,便再也没去过豫祥宫,毕竟,她也不愿一直对着一个心存芥蒂的低位宫嫔。 章美人虽然在月子中,却是对四皇子看顾的十分紧,除却奶娘带了四皇子休息外,其余时间一定要抱到身边,能看见才行。 更巧的是,这几日更有奇闻被表上洛都城,说洛都城外不远的观音庙,在修建后面尼姑们的庵堂时,竟起出了一块奇石,石上有暗红色的瘢痕纹路,远远一看,神似观音大士。这奇石一路被送进洛都城中的国寺,大方丈细细看过,双手合十叹道:“佛法无量,光照大千,国泰民安,盛世清明,即是因此,观音大士方能普度众生,保福慧圆满,六时吉祥。” 如此,国寺中的方丈住持们,更是为四皇子供了一盏长明灯,以为祈福。 却未想,这般身披福运,承世人祝福的四皇子,竟然在出生不过十数日后,突然开始频繁的吐奶。 寻常婴儿胃浅,时有吐奶的情形,这本不足以为奇,或减少奶水摄入,或由乳母抱着多直立一些时间,多数便能转好。可四皇子的这回吐奶,却是日复一日,愈发严重,以至于吃进去的奶水,几乎尽数吐出,不时还会被呛到,咳嗽许久,因几乎吃不到多少奶水,这原本胖着的小脸便可见的开始消瘦下来。 章美人急的直哭,专治小儿病症的太医,几乎也是日日住在豫祥宫中,因四皇子极小,又不敢用药,只得推拿调理着,又着了人把四皇子所用的物品一一清理换过,这吐奶的症状,虽有微微改善,却依旧存在。 后来连陈帝也有些着急,去豫祥宫的次数比前段时日频繁了许多,连着卫贵妃、刘贤妃这些生育过的妃嫔,也不时前去探望。如是这般,四皇子,却仍是这般吃着苦。 这般折腾了近一周的时间,直到请了国寺里的师父们来为四皇子诵经,吐奶之症才好了两天,原本有些蜡黄的小脸有了一丝红润。眼看诵经有果,徐皇后自己便在正德宫吃斋抄经,卫贵妃、刘贤妃、唐修容等人亦效仿,以此来为四皇子积德。 整个四月,陈宫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度过。 裴贞婉在程芷蓝的寝房中,静静品着茶,目光有一丝飘离,似是在想着什么。 程芷蓝坐在对面,欲言又止,却又终忍不住问出口:“阿婉,观音庙的事情倒是好安排,你是怎么做到让国寺的方丈们能替你说话的?” “用钱。”裴贞婉静静地说。 “用钱?那可是国寺的方丈,佛法跳出红尘,怎么可能轻易贪恋钱财呢?何况国寺的支出,概有朝廷下发,如何就能轻易被银子打动呢?”程芷蓝甚是惊讶,她的认知里,也许裴贞婉要讲出一番曲折的劝说经历,却万万没想到这般简单俗世的回答。 裴贞婉放下茶碗,容色宁静:“若是钱财不被贪恋,那只能说,不够多。何况收了银子,方丈们只需要说一些四皇子福运旺,有佛缘一类的好听话,有何不可。” “阿婉,你许诺了多少钱财?” “五万两白银,三年内,帮国寺在陈境修二十座寺院,南蜀,二十间。” 程芷蓝不由张了嘴,满脸震惊。那些达官贵人去国寺捐香火钱,出手再阔绰的,也不过千百两银子而已。她身居陈宫六尚女官,陈宫一年用度,大抵也不过五十万白银,这给到国寺的数字,随手便是十分之一。 “阿婉,这么大一笔钱,你怎么拿出来的?”自凤州城破,杨家高家灭门,裴贞婉,不,杨靖姝,几可称为孤女,短短五年的时间,她怎么能给出这么大一笔钱。 裴贞婉突然浮了一层玩味冷冽的笑容:“我拿家里剩下的产业,和我自己,找别人换的。” 程芷蓝不由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从民间来,自然知道,随手挣下这么多的银子,那便是富户也难以做到。何况仅仅为了眼前这一桩替卫贵妃认养皇子一事,便出了五万两银子,那裴贞婉的手上,到底还有多少银两。这般想着,程芷蓝不由又打量了一下坐在对面,云淡风轻的师妹,若是钱财公开示人,她算得上陈国数得上名头的富户了。 裴贞婉看着她面上快速闪过的表情,轻轻一哂,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说:“在南蜀,我做的任何一件事情,帮人解决的每一个事情,都被用来换了银钱。杨家有些积蓄,我就用那些产业,和江湖帮派换,和蜀国的权贵换。只要我能拿到他们拿不到的消息,或他们有想解决又没法解决的对家,我都能用我的消息,我的计谋,我的良知去换。” 裴贞婉顿了顿,清冷,自嘲,厌恶地道:“在玉锦阁,我与那些高官流连,顶着玉锦阁最是贵价的招牌头魁,那些权贵们掷千金只为看我一舞,我弄这些银两产业,又算什么。” 程芷蓝有些呆呆地看着她,那般悲凉凄楚的情绪,她感知的彻彻底底,心底的心疼之情搅在胸前久久不能平息,半晌,才喃喃道:“既这般艰辛,为了卫贵妃花出去这么多银子,也实在可惜了。” “却也不多,我在陈宫行事,能动用银子的地方不多,这次为博卫曼之的认同,花些银子便罢了。日后要做的局,基本就在陈宫之中的,有我自己,还有琼脂、半夏她们,倒也还行。再者说,多花点银子,我心里也安心一些,那新建的四十座寺庙,都会为这个四皇子供奉香火,有佛祖保佑他,也许能抵过我做的这些孽……” “阿婉,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程芷蓝不由打断,“你,本就那么难,天下对你已有诸多不公平,你又何必……” “师姐,四皇子这几日的苦楚,本就是我安排的,”裴贞婉的面上惨白无光,“就算半夏通医理,能拿捏分寸不会伤到四皇子根本,就算是通过乳母的饮食火候来引发吐奶,可到底,我对这个出生才十几日,尚处襁褓中的婴儿下了手,我于四皇子,本就是魔鬼,呵,原来我的心也可以这般狠。” 程芷蓝的眸子闪了闪,一丝不忍道:“阿婉,倘若为了复仇,你不得不做这么多违心的事,你可有想过,就此放下便罢?” 二十八、再进一局 http://.biquxs.info/

“阿婉,倘若为了复仇,你不得不做这么多违心的事,你可有想过,就此放下便罢?” 裴贞婉低头拨弄着茶碗,瓷制的盖子在杯中缓缓旋动着,茶碗中青色的茶叶随着盖子的转动,若沉若浮,像极了一个孤苦无依的人在尘世中的起起伏伏。裴贞婉带了一丝恨意和悲凉道:“我如何能放下?父兄死在战场上,明明是因为朝廷不发援军,不发物资,白水河边那一年天寒地冻,好多将士缺衣少食,却仍在拼死守着战场。可到头来呢,南蜀朝廷竟然说,说我杨家守城不力,说父兄未听朝廷诏文,执意与陈国兵戎相见,才引得凤州失守,南蜀被迫割地。我杨家军两万余人,葬身渭水,他们几乎夜夜都在泣血而问,他们做错了什么?” “可,南蜀那几个挑弄是非的奸臣,你已揪了出来,当年的事情,不是也已明文发诏了么?” “还有舅舅一家呢?当初,是曹罡写了文书,只要凤城开城,便不会对百姓做任何杀伤之举。当时南蜀已弃凤城,舅舅无人可援,无兵可用,他不也是因为轻信了曹罡,才开了城门,结果呢,凤城官宦富宅几乎被屠尽,高家杨家,一百七十三条人命,那些亡魂又如何说呢。曹罡却对上说,是凤城驻守狡诈,明里投诚,暗中却对陈国不轨,他才不得已屠之。舅舅被冠以不亲不诚不义之名,我难道为杨家雪了耻,就不管舅舅的冤屈了么。” 程芷蓝拳了拳手掌,踟蹰了许久,低声轻轻道:“可是我心疼你啊。从前你那么坦荡浩然,从不低头,可现今,你要忍受着自己对自己的厌恶,去对一个孩子下手,阿婉,你,怎么面对你自己呢。” 裴贞婉淡淡一笑,自嘲道:“不能面对,这五年不也面对了。我今日为权斗,伤及了一个婴儿,便也只能多做一点别的事情,来消除四皇子的灾。总之我这样的人,死后也会入阿鼻地狱,生世来赎自己的罪孽。” “四皇子他,这样子会多久?” “半个月吧,满月之时,我就会叫半夏停手了。她拿捏的很是谨慎,应该一两周,四皇子便能如寻常的婴儿一样了。” “那谈不上什么罪孽的,”程芷蓝急道,“就算我心里确实觉得不该用四皇子来谋算,可阿婉,仔细听下来,四皇子,也没有实质的损伤。” “不该就是不该,”裴贞婉苦笑,“师姐,不得不做的事情,我会做,能赎的罪,便让我做吧,这样我也能安心些。” 程芷蓝心情翻滚难抑,长久,叹了一口气:“唯有祈愿诸事顺利,你能早早结束这段复仇的日子吧。” 裴贞婉不由苦涩一笑,她心里清楚,此刻的她是因了复仇这个目的,才能步步为营,若是大仇得报,一切终结,她,除了阴骘狡黠,便不剩下什么了,彼时她还算是什么呢。可是这些话,说出来也无宜,与其在这里悲秋伤月,还不如在该走的路上,继续前行着。 勉力挤出一丝笑容:“不说这些了,对了师姐,前次请你打听那千牛中郎将,可有进展?” “嗯,我已差人查问过,冯岚确实值守南宫区域,那掖庭宫便在值守范围之内。那一日,冯岚也确有班期,想来你遇到他也是情理之中。”程芷蓝顿了顿,“大家也都说,他是个模样俊佳的人,只是,性子孤冷,并不怎么说话,除去伴驾时会应上几句,其他时间惜字如金。想来若无必要,也不会把你的事情讲出去。” 性子孤冷,裴贞婉不由失笑,那日那冯岚的言谈,怕是与性子孤冷一词无甚关联。只是不知这冯岚为何两幅面孔,若日后腾得出精力,倒是可以细细了解一番。 “师姐,四皇子满月宴,六尚可是已在操办?” “自然,四皇子不比其他皇嗣,这满月宴本就是要大办的,如今四皇子不适,更是要把这宴席做的风光些,好带些喜气。” 裴贞婉的手指在茶碗上静静地打了两圈,冷冷道:“满月宴上皇子抚养之事会落定,为了公平,看来要给皇后送一个大礼了。” 程芷蓝有些好奇,裴贞婉却摇了摇头,道:“现下我还没筹划完整,待确定了,便会同你和琼脂说,宴席那日我会向贵妃请命,出宫在国寺为四皇子求平安符,届时宴席上的打点,就需要师姐帮忙。” 程芷蓝自是应允。 裴贞婉一口饮下手中已放凉的茶,这几个月卫贵妃一步步进逼,将徐皇后挤兑到有苦说不出的地步,这小皇子抚养一事,便会将她的心性又捧至先前那般傲气。越是得意,便会想要的越多。 裴贞婉嘴角扯了一丝笑,登高,易跌重呢,卫曼之,是否还记得这个道理呢? 四皇子的症状一直拖到快满月时,终有些反复的微微见好。陈帝动了怒气,将太医署的一众太医责问了一番,却也没得出什么结论。自然,半夏是通过调节乳母饮食的火候,来使乳母或唯有上火,或唯有寒凉,既无药石,又无食材变化,任太医查遍各种缘由,也无法理清缘由。 因为有大师诵经之时,四皇子尚能吃进一些**,陈帝倒是请了方丈同太史局来问询,竟得了这样一番说辞。 说四皇子应福运而生,本是为北陈国运昌盛来带福气的,只是四皇子不过婴孩,承载不住这样多的福气,生母章美人出身位份亦不足。这样,怕是要有一位位高尊贵的贵气母亲,来做四皇子的母亲,才能帮四皇子顶住这般盛的福气。 陈帝原想将四皇子记在皇后名下,可又想了想前次的传闻,那章美人一副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便也作罢。这般盘算着,当初四皇子出生时,卫贵妃伏身探看那样喜欢的模样,便浮上了眼前。 曼儿当初是失了一个孩子的,如此,不若由她代养四皇子,倒也妥帖。 这一切,便在满月宴上公布吧。 二十九、主仆密会 http://.biquxs.info/

方进五月,本是梅季,往年此时会是淅沥缠绵的雨季,令整个陈宫笼罩在蒙蒙之中。今年赶上四皇子的满月宴,虽未降雨,但陈宫掩映在微蒙的水意当中,越过两座宫室的檐角,已若隐若现,便是近处的事物,也有些镜中花水中月之态,来往的妃嫔宫人们,着各色衣衫,远远看去,繁花似锦,倒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裴贞婉仔细打点好蓬莱殿参加宴席的物品,换了便服,拿了蓬莱殿的腰牌,戴了帷帽,一路向安乐门出,奔了国寺去了。 洛都国寺在陈宫东侧,国寺与灵云禅寺自有不同,灵云禅寺在京南郊外,是面向众生的佛寺,素来不论官胄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只要一心向佛,便能前去求拜,端的自是香火旺盛。若非如此,裴贞婉也无法在灵云禅寺与卫妙之那番偶遇。 但国寺只为皇家行护国祈运之责,除每月初一十五许百姓入内烧香,其余时日并不开放,只有持了宫里的通牒,才可入内。如是,纵使有官中拨款,到底对比那灵云禅寺也寡淡了太多。 若非如此,裴贞婉的五万两银子,怎么能打动方丈?方丈之意,却也不是为追名逐利,只是那四十座寺院,可遍传佛法,普渡众生,这般倒算是善举。 裴贞婉拜了佛祖,烧了几柱高香,虔心求了平安符,又去请了方丈开光,方双手合十:“多谢方丈功德。” 方丈只循了佛礼,还礼道:“阿弥托佛,施主不必谢。” 裴贞婉仔细收好平安符,向方丈道:“宾州的寺院已动工,奴家承诺之事,必会做到。” 那方丈却笑了摇了摇头,一面拨着佛珠,一面转身向佛像后去了,一段淡然的话语传来:“心地放下、烦恼放下、忧虑放下、牵挂放下、妄想放下,施主,才可窥见内心。” 偌大的大雄宝殿中,只余了在佛前诵经的一个僧人并裴贞婉二人,木鱼笃笃有节奏的声音,混了僧人诵经时喃喃的声音,在这殿中四散环绕的沉香之下,尤显得静谧。 裴贞婉静静立了许久,品着方丈最后的那一番话,心地放下、烦恼放下、忧虑放下、牵挂放下、妄想放下,施主,才可窥见内心。何为放下,何为拿起,何为自我,这么一番细细思量了许久,心境空明了许多,复又向佛像施了礼,才动身离去。 国寺正门开外不远处有一处香铺,供洛都的百姓买了,点在国寺外的三处香炉,裴贞婉拉紧帷帽,紧走了几步,一闪身便进了那香铺之中。 尚未解下帷帽,香铺内一个老者便迎上来要跪下:“小姐。” 裴贞婉慌忙把帷帽丢在一边,伸手上前去搀:“丁伯,好好的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那丁伯缓缓起了身,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主,须发皆动,心疼不已:“这才半年时间,小姐清瘦了不少,眉间也多了许多愁容。” 裴贞婉看着丁伯鬓角新添的白发,心中自是感伤,却也硬撑了笑着说:“丁伯说的哪里话,我过的还好的。我这次出宫,时间急赶,咱们有话快说。” 丁伯点了点头,应道:“小姐之前交代的事情,我们已查了大概。曹罡在荆州这一任上倒是乖觉,他本人极是小心谨慎,几乎难以拿到证据。好在他有个不争气的儿子,这兰陵公子素来极爱显摆家学,便吐露了不少不该说的话,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些曹家与地方府衙往来的利益交换证据。这是我们誊抄了一页的银帛进出记录,小姐看下。” 裴贞婉接过来,这一页纸上,密密麻麻的记录了荆州刺史源源不断向节度使送去的各类物资,裴贞婉不由冷笑:“这一季便这样多,曹家也不怕吃不下!”将手上的纸叠好交回,复交代道:“只有银钱往来的证据还不足,曹罡是如何干预地方政务的,要有实证才行。” “小姐放心,我们还在密查,三月内定会拿到有利证据。” “不急,我尚且没那么快动他们。你们要注意安全,跟访不要被发现了踪迹,若是一时没法突破,也不要强行探府。我剩下的亲眷不多,你们万万不可出事。” 丁伯自是万分感动,本想再叮嘱裴贞婉在宫内小心照料自己,到了嘴边却是到底没讲出来。小姐心性坚韧,又才智兼备,哪里需要他来叮嘱呢? 裴贞婉眸子动了动:“丁伯,我记得去岁时有查到,曹罡两年前在河东任节度使时,曾出了一桩灭门案,最后走脱了一个下人,跑去告御状却被追杀的?” “是,那是一家地方马姓富商,经营的是地方粮棉茶一类的民生生意。因官家征集军资,要求地方富绅捐钱捐物,这马家不允,先是抗了官府,后又扬言要将河东强抢民资一事捅到洛都御史台。马家后来莫名被灭了门,逃出来的这个马凡是管家的儿子,一路快要奔到洛都,追兵不断,后来被江湖义士救下,便自此失踪了。” “丁伯,”裴贞婉眸子里闪着思量,沉声吩咐道,“找几个人去河东打探马凡的踪迹。另外,在荆州想办法放出风声,就说,马凡已出现了,现下投靠在洛都的一个文官处。” 丁伯略略思忖了一下,俯首道:“我们定会妥帖安排。” 裴贞婉轻轻扶起丁伯,上下看了几眼,关切之情自心底而生,却是最后咬了咬牙,道:“我没有其他事了,丁伯日后有消息递进,依旧走采买那个路子。时间有限,我便回了,你们保重。” 丁伯慌忙躬身施礼,唇角动了动,最终也还是将关心之语咽了回去,直到裴贞婉系好帷帽,从香铺推了门出去,久久才直起身。 素色的宫装衣裙,在白色帷帽的纱幔掩映下,独留了一地的苍凉。和着春日朦胧的水气,那般飘摇地消失,好似一个落入尘世的仙子,如今就这样飘飘然的离去了。 丁伯沉沉地看着那个早已不见的身影,许久许久,长长叹了一口气,唇角微垂的半百长须,亦随着这一声长叹,悲哀地抖动着。 这般沉重的冤屈,如千斤的重担一般压在这个不过年方十九的少女身上,那原应该是或芳心暗许,或沙场呼啸往来的年岁,变成了现今这般沉稳坚毅。只希望他日大仇得报,小姐能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被善待吧。 三十、心愿得偿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一路疾疾地行着,她自幼习武,素来脚力优于常人,这般快速的赶着路,便能把刚才在香铺的时间追回。帷帽上的纱幔随着步伐向后飘动着,像是仙子的披纱。远远看见陈宫巍峨的轮廓,在朦胧水意中闪现出来,裴贞婉停了脚步,稍稍调整了气息,便如往常在宫中时的得体样子,护着袖中的平安符,款款向安乐门走去。 算算时间,这次出宫大约一个半时辰,想来满月宴应已近尾声,时间刚刚好呢。 安乐门前,禁军自是抬臂将她拦下,裴贞婉停了脚步,取了腰间的通行腰牌交与守门的禁军查验。 若寻常出入,看过腰牌后,便会直接放行入内,偏今日反常,腰牌查验后,被一路引到了照花堂等候,说是会有人来复验。 裴贞婉笑着应了,在照花堂中缓缓踱了几步,看着安乐门处进出的采办宫人们无一不被拦下,宫女便安置来照花堂,而太监们,则是就地检查所携之物,不由疑惑着问堂内侍应的小太监:“敢问公公,为何今日宫里进出查的这般严呢。” 那些小太监大约也是知晓裴贞婉在蓬莱殿的颜面的,自然也不推脱,忙着解释道:“裴姐姐今早出去办差,自是不知道。今日趁着宴席,禁军在宫里抓了一桩私相偷盗宫里财物的案子,刚交与内侍省查办。这不,进出便要查的严一点,以防有人夹带东西出宫。” 裴贞婉不由瞪大了眼睛:“什么人这般大胆?” “具体情况不是很明了,好像说,是尚功局的一名小宫女,买通了一个外宫的小太监,两人正在递着赃物,却被巡逻的禁军发现了。” 裴贞婉点了点头:“既是尚功局,只怕是偷了一些钗环拿去宫外偷偷卖了吧。” “谁知道呢,这类事情宫里也是频发的,过几日便好了。”小太监不以为然。 裴贞婉掩鼻笑了,略有些遗憾道:“也是,没想到今日宫里这么热闹。可惜我今日出去办差,看不到宴席的盛况,也错过了看热闹的机会。” 那小太监却是个聪明的,直劝道:“裴姐姐别看咱们这里偏远,内围的大事咱们也是知道的,今天的宴席也不同以往,有一件大事发生,还要向裴姐姐道喜呢。” “我能有什么喜?” “姐姐还不知,今儿宴席上,陛下发谕要将四皇子给贵妃娘娘抚养,这会子内侍省和尚寝局,都去忙着替章美人和四皇子打点移宫的事宜。贵妃娘娘得了皇子,可见陛下心里爱重娘娘。”这小太监说的两眼放光,嘴上抹蜜的,自然是知道巴结好了蓬莱殿的任何一位,日后说不定都有个好收成。 裴贞婉故作震惊的模样,又假意问了几句,便从袖中摸了一小颗碎银给了小太监。她如今进出顶着蓬莱殿的招牌,手笔自然不能小。 这般谈说着,便有内侍省委派的监察嬷嬷走了进来,细细察看过裴贞婉的周身与夹物,确保无碍,便放了她离去。 尚未走进蓬莱殿,那股喜庆热闹的气氛便已扑面而来。内侍省的太监们和尚寝局的宫女们流水似的进出着,蓬莱殿自己的下人们见到裴贞婉,也都咧着嘴笑着见礼。 几个相熟的小宫女见到她,笑了扑上来,扯住她的衣袖道:“贞婉姐姐快去领赏吧,娘娘今儿心情好,咱们都打赏了二十两银子呢。” 呵,二十两银子,裴贞婉心下想着,这卫曼之果然是心情好,出手这般阔绰。陈宫寻常的三等宫女,每月的月例不过四两,便是琥珀这种一等宫女,月例也才不过二十两。难怪蓬莱殿这些宫人们,喜的似过年一般。 一路拾阶而上,方踏进殿内,便能感受到如沐春风般的舒畅之气。 卫贵妃竟没坐在榻上,而是在殿内踱着步,远远看见裴贞婉走进来,便笑了招手。她二十出头的好年华,仍着着贵妃仪制的春朝服,绛红色的宽大衣袍上密绣着百花齐放的喜气图案,发间坠着的四蝶泓珠步摇,更似彩蝶流连花间的景象。可见今日的宴席,卫贵妃的风头足足盖过了其余妃嫔。 此刻她正招了手道:“贞婉快来。” 裴贞婉紧走几步,噙着笑上前行礼道贺:“奴婢见过娘娘,恭贺娘娘喜得贵子。”礼毕,将国寺求来的平安符从袖中取出,稳稳奉上。 卫贵妃心情极好,着琥珀将这平安符取了出来,仔细看着,点头称赞道:“你办事果然妥帖,待四皇子抱了过来,本宫要亲自将这平安符系在他的帷帐之上。” 裴贞婉含笑应了赞赏,甚是得体,于她而言,无论情形如何,想要见她喜或躁的神情,只怕是极难的。 卫贵妃却丝毫未受她的沉静影响,只喜笑颜开,拍着掌道:“你今日未见皇后那副有气又不敢言语的模样,真真是过瘾。本宫这大半年来,便是今日最舒爽,贞婉,这回该记你头功,快说,要本宫如何赏赐你?” 裴贞婉也不推脱,缓缓福了一福,温然笑道:“娘娘既这么说,奴婢便想向娘娘讨两个赏赐。” “哈,琥珀你听,贞婉倒是不客气,本宫只说赏赐,她倒直接要了两个,”卫贵妃挑了眉,甚是爽朗地看向琥珀,又回头看向裴贞婉,“你但说,本宫都许你。” “一个请娘娘许我日后宫内行走便宜,未来要为娘娘打点地事宜尚有许多,各宫之间总也会有些来往,奴婢行走便宜了,也好替娘娘做事。” 卫贵妃点头应允,这本也是为她做事,自然要允。 “另一个,继妹贞妧在侯府叨扰,虽万谢,但因贞妧年岁尚幼,请娘娘将赏赐奴婢之心,推及怜悯幼妹之情,望在吃食穿衣上,多些关照。” “就这些么?你不为你自己求些恩赏?” “娘娘愿意看得入眼奴婢,不本就是恩赏了,素来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奴婢有了这般福运,便不需要常人所需的恩赏了。” 裴贞婉所求之事,卫贵妃自是打发琥珀一一记下操办,本要继续发话,却见琉璃从殿外匆匆走了近来,一路走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通禀:“吴司饰在殿外。” 听到这个名字,卫贵妃写在脸上的欢喜不由消了一半,绣眉微蹙,银牙暗咬,冷笑道:“她倒来的快!没的给本宫添乱,你去传她进来,本宫要好好问一问她。” 琉璃便带了人垂着首小步走了进来,这吴司饰是一个年岁大约四十有几的女官,身量微丰,站在纤细苗条的琉璃身旁,倒有一个半大。 那吴司饰一路低着头,走到近前便扑通一下直接跪下,叩首道:“奴婢叩见娘娘。” 卫贵妃坐在榻上,没了方才的欢喜,倒是有些怒气,冲贞婉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行了礼退下,绕过屏风,裴贞婉的步子便走的慢了些,殿内的几句对话便也就隐隐入了耳。 “你在司饰的位置上做了五六年,如今手下的人在阖宫眼皮底下被禁军抓个正着,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奴婢知罪,还请娘娘息怒,那小宫女却不是我们安排的,这,实在和我们无关啊。” “蠢材!你们尚功局是怎么打理事务的,白白跑脱一个偷盗财物者,若是牵连出来什么事情,本宫扒了你的皮!” “定然不会的,奴婢使唤的那些女史,都是信得过的人,奴婢已经查问过,确实无人向那宫女透露过一丝半点,想来,那小宫女坏不了事。” “最好如你所说。这些时日,你们先停手吧,待风声过去了,后面再议。” 三十一、不择手段 http://.biquxs.info/

静静听着殿内的低语之声,卫贵妃低沉的怒意,吴司饰带有慌乱却又强行镇定的答语,裴贞婉的嘴角扬起了一个玩味的微笑。 想要停手避避风头呢,只怕不能如你们愿了。 这般缓步悠闲地一路走向卧房,看着蓬莱殿东殿进出忙碌的宫人们,裴贞婉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许久许久。那些宫人们的手脚甚是麻利的,四皇子所用的摇床用帷帐,只消刻钟便可搭好。细心的宫女们将寝殿周边的花草叶子,一一用抹布沾了水擦拭,以防有任何蚊虫遗留。窗棱上的纱幔已是叠了几叠,既隔绝外部风沙蚊蝇,又不阻碍日光的映照。 裴贞婉心下些许轻快,四皇子在这里,总归能过上一段好日子。 也许对她们母子,是福,也是祸。若当真是祸,她也只有拼了自己的全部,来保她们日后无虞。 待轻轻推了门回房,万岫云自是躲在房中的。她在四皇子出生后,趁着陈帝欢心,也是有过一次得了幸的。只是陛下依旧未有旨意,内侍省的汤药亦是一刻不缓地送了过来,可怜她洛都富商万家嫡女,便成了这蓬莱殿中不清不白的侍寝宫婢。 许是应了民间那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婢。这东收后汉,南征蜀地的陈国帝王,在内闱竟是这么一个花心玩乐之人。 也难怪了他轻易采信曹罡当年的战报。 这边想着,那边的万岫云好似被突然推门而入的她惊到,不由慌乱向身后藏着什么东西,裴贞婉大眼望去,似是一本书。 本来在房内看书,原不是什么奇事,好端端的突然要藏,反倒引人好奇。 万岫云面色红润,双手背在身后,一丝慌乱地道:“姐姐这么快从宫外回了。” 裴贞婉走上前,不由侧头笑道:“你这话,听起来好像不想我回来似的。” “不不,不是,”万岫云惊到两只手都从身后抽了出来,连连摆道,“我怎么会不想你回,就是想着进出总会要些时间。” 裴贞婉静静看着少女神色闪烁,一反常态是样子,人若想要掩饰着什么,定会又做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裴贞婉摇了摇头,身子一探,瞥了一眼她身后散乱的书。 不对,依稀扫到的书页上,并非密麻的文字,而是什么图。 裴贞婉心下一沉,走了两步伏身欲捡起那本书,万岫云却几乎用了周身力气死死按住,几乎自己的身子也要完全贴在榻边。 这一瞬,已实实地验证了裴贞婉的猜虑。 那尚不构成一本书,薄薄的更似册子,散开的纸面上,赫然绘着春宫图! “不用盖着了,我已看见。” 万岫云捂着的手不由僵住了,头便几乎要埋到脖子里,那种被人看穿之后的羞耻感,让她自觉此刻仿佛一丝不挂的坐在室内。 天下名门淑女,有哪个会闲暇着看春宫图这种,这种腌臜玩意儿! 裴贞婉不由叹了气,她在玉锦阁的那几年,自然也是见过这些东西的。玉锦阁虽为舞伎场所,并非实质意义上的花街柳市。但是会有些舞女并不介意,便在闺房之中,与那些达官贵人歌舞升平,颠凤倒鸾。 衣解金粉御,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这类东西,在勾栏间却是个寻常玩物。 只是饶是裴贞婉见多识广,此刻也是有些震惊尴尬的。好好的万家嫡女,怎得寻了这样一个东西,无人之时躲在房中看,抛却了自小所学的教养,难道只为了在陈帝那里更近一步么。 裴贞婉不由摇了摇头,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啊。 轻轻伸手将那本东西抽了出来,万岫云按在上面的手已是虚软无力。 “好好的,怎得弄了这个来,宫里若是被察觉,你是要被逐出去的。” 万岫云一丝悲恼羞愤,咬着下唇忍着眼眶中屈辱的泪水,一番纠结,终是恨恨道:“我没有办法,只能一试。” “剑走偏锋,难保不会伤己,你尚未到绝境,也不必这般急于求成。”裴贞婉只觉得一丝惋惜。 “我并非急于求成,我只是……宫里的女人那般多,多的是大家闺秀,温文尔雅,知书达礼之人,我,不过是陛下一时新奇的玩物罢了。”万岫云眸中含着泪,面容却是逐渐坚毅起来,“我不能这般被动,我必须要成为宫里绝无仅有的那一个,才能有后话。我自然知道这是自降身份,可我如今的身份,在宫里本也不算什么。” 裴贞婉蓦然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女,她所处的环境自然称不得上顺遂,她所求的结果也不能称之为妄念,可越是这般看似合情合理的诉求,越发会令人生起执念。执念,便是愈发不择手段,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岫云,我无法劝你什么,只是深宫难为,你既投了进来,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好自为之。” 万岫云似是听懂了些,又似是没有想明白,只沉着面容,很是努力的思索着,少顷,喃喃道:“我知道,贵妃娘娘已将我弃之一旁,我于她用处已不大。这天下,我不帮我自己,还有谁呢?” 裴贞婉静静听着,手指摩挲着画册封面上微微磨起的纸绒。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原本佛教教导世人修德养生的箴言,到了民间就变成了人不为了自己的私欲,那么就会为天地所不容这般话语。 “姐姐,你那么足智多谋,你能帮我么,帮我得到陛下的封诏,哪怕让我从此做一个再无恩宠,偏居一隅,清冷到死的宫嫔,只要能成为主子,让他们再也不敢轻视我娘,我就满足了。” 裴贞婉的脸上浮上了一丝悲悯,她看着万岫云眸中期许侥幸的光芒,淡淡回道:“你不会甘愿如此的。” 带着希冀的头慢慢低了下来,沉寂了一会儿,突然一声自嘲:“果然只有我自己。” 万岫云提了一口气,勉力笑了,伸手将那本春宫画册拿了过来,走到一侧的铜盆处,取了火石,静静点了:“姐姐放心,这东西宫里禁绝,我烧了便是。” 橙色的火苗燃起,跳跃着将画册卷了进去,铜盆上空的长架、花瓶与少女沉默决绝的面容,在火光的映射下,扭曲漂浮着,让人觉得好似另一空间。直到那火光逐渐羸弱,平缓,到最后变成星星点点,被烧卷的纸屑在盆中缓缓飘起,又缓缓似羽毛一般落回盆中,最后一丝化为灰烬。 三十二、赤心相待 http://.biquxs.info/

宫女偷盗尚功局钗环私相变卖一事,往常这等事宜,三两天便核定下来,依据所犯罪责的大小,或一通板子,或贬入掖庭宫,或直接逐出宫去。而今次,内侍省却审了十数日,终于结了下来。 宫里私下悄悄议论时,裴贞婉依稀听了几句。 大体是审讯开始时,那小宫女和太监怕的不行,一叠声的认罪求饶,哭的昏天暗地的。在审问是否有其他前科时,原本时咬死没有的,用了些刑罚后,那小宫女坠儿竟攀咬了尚功局的掌珍典珍,这一番牵涉了六尚女官,自然要谨慎对待。结果那坠儿硬扛了七八日,却最后承认了是自己诬陷。 最后的判罚,便是涉事的小太监打了二十板子,而坠儿挨了二十鞭,罚去掖庭宫。 裴贞婉不由笑了笑,近期要去掖庭看看热闹才行。 近来卫贵妃忙着看顾四皇子,又经常携着大公主,一副姐弟情深其乐融融之状,自然,这个景象也能多吸引陈帝来蓬莱殿探视。这一来,裴贞婉在宫内行走自由,无人管辖,也无事叨扰。 掖庭宫占地极大,内分了三处区域,裴贞婉在外围缓缓行走着。这里地处偏远,除了几处宫门有些宫人进出,其余小门多数紧闭,偶有一两个开着的,内里也是可见宫人们在忙着浆洗劳作等。 这几日,定然有不该来的人,来这里。 这般静静想着走着,方走过一处拐角,尚未查看周遭,便有一个人影扑了出来。 “裴姐姐!” 一个小小的身影直冲了过来,双手抱住她的双腿,像一只猴子一样挂在了裴贞婉的身上,低头一看,竟是小十七。 裴贞婉一丝惊喜,一丝诧异,自上次偶遇之后,她忙于四皇子出生到满月的各类事宜,并无心想起额外之事,未想到这次来掖庭查探私盗一案的进展,竟然见到了这个小朋友。 小十七抱着她,抬起头道:“裴姐姐,我在这里日日等你,终于等到你了。” 裴贞婉心底生起愧疚,她几乎已忘了十七,没想到十七竟把她记在了心里,不由蹲了下来,看着小十七这一次,虽还是那个瘦弱的孩子,但眼中的光芒显示着,这一月多的时间,他过得倒比以前要好一些。这般打量着,手已搭上了十七的头,暖暖一笑:“小十七,姐姐见到你也很开心,你一直在等我么?” 十七重重地点了头:“我没办法出去,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姐姐,就有空的时候,在这附近等你。” “傻孩子,我们只见过一面,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等我做什么。” 十七松开了环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从胸前摸出一个小纸包,细细地打开来,内里是一小块酥饼,因为带在身前走动,已掉了许多碎屑,纸包打开,那些碎屑便落了一地。 十七像递宝贝一样送来,稚嫩地小脸瞪着眼睛认真道:“我想带点心给姐姐吃。” 接过这块点心,裴贞婉地心底暖流趟过,若非她这些年心性磨练的处变不惊,此刻怕眼圈便要红了。裴贞婉温然笑道:“谢谢小十七,你从哪里得来的点心?” “上次姐姐走了以后,每过十天,就有一个哥哥来掖庭,带给我们这些小奴才一些点心。我前几次的也想留给姐姐,可后来那些点心都坏了,我就自己吃掉了。姐姐,这个是前天的,没有坏的,姐姐可以吃。” 这天下,怕也只有小孩子这般纯粹,付出只讲真心,从不需用回报来计算。 “是哪一位哥哥?” 十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是驻守掖庭周边的一个侍卫大哥,说,是姓冯的大人吩咐的。” 是冯岚。裴贞婉不由失笑,这个脾性古怪的冯岚。上次分别时,他曾告诉自己,掖庭宫里的孩子多数吃不饱,如有空,可带些吃食给他们。自己浑然忘却,他却这般做到了,那次他甚至都没有和小十七说上一句话。看来,他与他的外表,倒不甚一致。 牵着十七走到一处封闭的小门边,两人在台阶上坐下,裴贞婉将那块酥饼一分为二,“姐姐同你一起吃。” 十七开心的笑了,双手捧着接了过来,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吃着,连散落的酥皮,也要捏起放进嘴里。 看着孩子这般模样,裴贞婉只觉得此刻能卸下全部的心机重负,只有那安宁清明。 酥饼放进口中,是点点甜糯之感,裴贞婉随口问道:“你多大了。” “六岁。” “你有六岁了?看起来不像。”小十七的身量模样,最多就是个五岁的孩子。六岁,那和毅儿算是同岁了。 小十七满不在乎地说:“姐姐看着我不像吧,所以他们才会欺负我。” “十七是你进掖庭后的称呼,你进宫前叫什么。” 十七摇着头:“我没有名字,我爹姓侯,他们都叫我小猴子。” 裴贞婉不由笑了出来,这孩子瘦弱聪明的模样,还真是一个小猴子。笑完,捏了捏孩子瘦弱的肩骨:“你以后会有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名字的。” 十七瞪大了眼睛,很是欣喜,正要问话,裴贞婉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不由示意噤声,两人匆忙站起,拘了宫里的规矩立在台阶旁。 来人步履稳重,不疾不许,面上噙了微笑,不是冯岚又是谁? 裴贞婉心下也是有些奇怪,怎得自己来掖庭两次,还都能巧遇到这位冯将军,倒是奇怪。 冯岚走近,看着立着规矩的二位,笑了问了一句:“点心好吃么?” 裴贞婉躬身行了礼:“冯将军言而有信,奴婢敬佩。” 十七歪了头想了想,不由跳了起来:“冯大人,你是给我们送点心的冯大人!” 冯岚上前摸了十七的头,笑道:“不错,你叫十七?果然是个聪明孩子。” 小十七顺势牵了冯岚裹了护臂的手,将小脸贴在那冰冷坚硬的铠甲之上,甚是依赖。裴贞婉不由失笑,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是个自来熟的性子,想来他能有冯岚关照,日后在掖庭的日子,也许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冯岚很自然地接受了十七的示好,抬头看着裴贞婉,依旧是饶有意味地问道:“裴姑娘今日又是替蓬莱殿出来办差地么,这蓬莱殿的差事,怎么都在掖庭的方向。” 裴贞婉礼貌地笑了笑,并不接这句话。她来掖庭宫,是为了查看案子的进展,自然也是不巧,先后遇到这两个人,想要不动声色地继续探看进展,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三十三、狗急跳墙 http://.biquxs.info/

冯岚的问话并没有得到回答,他倒也不生气,四下环顾了一周,负手道:“这附近是掖庭杂役劳作之所,裴姑娘来此,倒是有些屈尊了。” 裴贞婉躲不过,只得硬着答道:“不敢,冯大人官居五品中郎将,如今也站在这一方地界上,可见土地是不分贵贱的。” 冯岚点了点头,看着拘礼站得端正得裴贞婉,瞪着眼睛正在好奇的小十七,扬了扬眉道:“你们方才聊得那般开心,怎么我一来就这般拘谨,看来是我没有眼色了。” 十七扯着冯岚的衣角,仰着脑袋道:“我喜欢冯大人。” 冯岚面上突然绽出了极为阳光的笑容,在十七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点头道:“有眼光。” 裴贞婉想起程芷蓝先前所讲,这冯岚平日话不多,是一个严肃冷面之人,这私下两副面孔倒也罢了,偏如今在一个孩子面前,这般厚颜无耻,毫不掩饰,顺着一个孩子的话褒扬自己,不由好笑,嘴角扯了扯,硬是压了笑意。 冯岚自是瞧见了裴贞婉这番想笑又强忍着的样子,笑道:“忍着多难受,你这般好看,若是笑一笑,便更美了。” 轻浮!裴贞婉第二次在心底骂道,笑容迅速变为冷冷的面容,暗暗转了头去,不愿答话。十七却是不懂这些的,从冯岚身边转到了裴贞婉旁边,扯了裴贞婉的袖子道:“我喜欢裴姐姐笑。” 哈,这小猴子,当真是童言无忌。 这下冯岚却是哈哈大笑了,冯岚这般爽朗的笑着,小十七便也仰着脸,跟着嘿嘿地笑着,三人这般站在那里,远处看起来,倒有些奇怪。 待冯岚笑完,便也不再揶揄,正了正色问道:“你今日有何差事要办?可需要我帮你?” 裴贞婉心下打赌,依上次冯岚不愿插手内侍省的事务,现下如果扯上掖庭,便能快速终结这诡异的场面,便朗声笑着道:“奴婢确有事宜,等下便要进掖庭找一位宫人,冯大人身处禁军,怕是帮不了的。” “嗯,”冯岚点了点头,“掖庭的事情我的身份确实不便出手,无法帮你。” 谁知这句话落,冯岚却又换了狡黠的笑容,侧了头笑道:“但我偷偷的,没人发现不就好了?” 呃,裴贞婉心底骂了骂,这冯岚竟这般闲么,他禁军巡查之职在身,好好的差事不做,如今倒是存了心要故意逗弄她,也罢,她本也不该在这人身上浪费时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右低调行事,莫要受他干扰才对。 如是,强笑着行了礼,冷然道:“冯大人既然这么闲,那就自便好了。” 言毕,裴贞婉便牵了十七的手,缓缓向前走着,冯岚笑了笑,负手跟在身后。 裴贞婉边走边问着十七:“十七,你知道被宫里发配到掖庭的宫人,是在哪里劳作么?” “嗯,这里每隔几日都会有些人被带了来,都在前边那里。” 裴贞婉点了点头,顺着十七指的方向看了看,那是前方不远的地方,宫墙上嵌着的一个小小木制宫门此刻恰好是打开的状态。缓缓走到门外,内里是一个小巷道,两边有几处屋子,向里面走五六丈的地方有一处天井,再向内便是内院。 隐约能看到地上晾晒着各类粮食,再联想屋内传出的咚咚的声音,大约此处主要是舂僖之用。隐约有一些宫人自屋内进出,都是弓着身子劳作,头也不抬,更无人胆敢侧目。 裴贞婉打量了一番,这小门之后有一处堆放了许多储物用的篮筐,恰好形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若站在后面,无人发觉。 便俯身对十七笑着说:“十七,今日姐姐有事情要办,你先回去,过几日姐姐有空了,带东西来给你吃。” 十七一向乖觉,点了点头,稚嫩的小手又冲着冯岚摆了摆,自己便晃晃悠悠地跑走了。 裴贞婉看着十七远去的身影,转身对冯岚道:“奴婢要在这里听墙根,将军事务繁杂,不会与奴婢做这无聊的事宜吧。” 冯岚怂了肩,挑了挑眉道:“巧了,今日我却有空。” 这人真是,似狗皮膏药一般黏上了!裴贞婉语塞,却也懒得与他说话,总归今日掖庭宫如果出了什么事,禁军有人知晓,做个证人,倒也不是不可。只是到时冯岚最多会奇怪,为何这事自己如未卜先知一般,到时要再想个说法打发了他便是。 如是,便不以为然的轻轻走进小门,冯岚亦是轻手轻脚跟上,他身上的甲胄易出声响,偏冯岚是个有分寸的人,这番动作,竟无半点声音。 篮筐之后不过方寸之地,两人躲在那里,倒是隐隐有了一丝尴尬。 站得近了一些,倒是令裴贞婉嗅到冯岚身上的淡淡熏香。素来宫内妃嫔会用各类熏香,以求深染香氲,沁人心脾。裴贞婉常出入蓬莱殿主殿,自然衣裙上也是沾着些许香气。但冯岚一个武将身上,竟也是散了一些熏香,虽极是寡淡,几难分辨是何香料,但总归是与自己不同的。 裴贞婉不由打量了两眼,武将自来粗犷,用香者少之又少,不知是这冯岚出身贵族,自幼养成的习惯,还是因他不时御前伴驾,因此极为注重自己的仪容。 幸而躲在此处未有多久,裴贞婉等着的人便出现了。 那是两个着了尚功局服制的宫女,一人着典级服制,一人乃寻常宫女衣裙。二人在掖庭外停步,隐隐交代了几句,那宫女便只身一人进了掖庭宫。 这一宫女神情很是严肃,步履虽是快,却也是稳重,想来是办差的好手。一路走近,径直去了室内,少顷,便与一位着了掖庭宫管事服制的太监从室内一同出来。 二人站在院中一角,极低的声音密探着什么,那太监不时瞟了几眼室内,又谄笑了点着头,简约几句话结束,自然那宫女向太监手中递了两样东西,一样看不出是什么,另一样,显然是一包银财。 如此不过半炷香功夫,宫女便又悄悄出了掖庭宫,向那典级女官低低回禀了几句,二人便又悄然离去。 裴贞婉冷冷地看着那二人远去的方向,便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直到出了掖庭宫,走在宫道之上,都未有言语。只是神色冷清,目光遥遥的有些出神,自然是在想着什么。 冯岚跟在身后,默默走了一小段路,终是忍不住发问:“你要办的差事,就是看她们来做了什么?” 裴贞婉停了脚步,缓缓回身,沉声道:“不错。” “不过他们说了什么,却未听清。” 裴贞婉摇了摇头,视线望向远处,意味深长道:“不必听清,果然有人狗急跳墙,掖庭宫,这几日怕要出人命了。” 三十四、自乱阵脚 http://.biquxs.info/

章美人与四皇子自迁到蓬莱殿居住后,往来蓬莱殿请安的宫嫔竟几乎恢复到卫贵妃协理六宫之时的盛景,每隔一两日,那些低位一点的宫嫔,便会来上一遭,且不论能否入殿请安,总是要在蓬莱殿外站上一会子的。 四皇子精心调理了近一个月,早已回复出生时的白胖可爱。如今多了一些精神,逗弄时自是可爱。卫贵妃倒也善待章美人,平日在主殿请安时,也仅仅抱上四皇子一晌,便交还与章美人和乳母。 大公主喜爱弟弟,闲暇时喜爱钻去东殿细细看上一会儿。 如是,这蓬莱殿倒是安稳了许多。 这一日,唐修容与梁美人本是照常来蓬莱殿请安的,却赶上主殿大门紧闭,通传了一会子,只琉璃走了出来,神色严肃,赔礼道:“娘娘尚有些事宜,这会子怕是见不了了,修容娘娘与美人小主今儿白跑了一趟。” 唐修容奇了:“娘娘不知是在忙着何事,怎得平日里都未这般……” “砰!” 话音尚未落,殿内便已传出茶盏碎在地上的声音,卫贵妃是动了盛怒的,隔了厚重的殿门也能听见依稀怒斥的声音:“本宫的话你们不听,此刻来求还有什么用!” 唐修容不由愣了愣,看着琉璃带着些许慌乱惊恐的神情,在犹豫是否要问清楚情形,梁美人却是有一丝眼见的,急急上前扯了唐修容的衣袖:“姐姐,既然都已来了,咱们去东殿看看小皇子吧。” 琉璃很是感念梁美人的机敏,匆匆屈膝行了礼,便提了气壮着胆子摸回了主殿。 这殿门一开一合,殿内几句卫贵妃的怒斥之声便又传了几句出来。 “蠢东西!难道还要拖本宫下水不成?” 唐修容疑惑地向东殿走着,不由回头问着侧后半个身位的梁美人:“也不知娘娘今日这是何事,许久没见她这般生气了。” 梁美人只是讪讪笑了笑,未知全貌不予置评,她自然不想平白给自己惹麻烦。 这般进了东殿,章美人正坐在摇床前,看着熟睡的四皇子,她原本也才十八九的年纪,模样俊俏,如今做了母亲,脸上孕期所增起的圆润尚未完全消散,反倒更显得大气了许多。此刻含笑看着自己的宝贝皇子,那般宠溺的神情,倒是叫人动容。 见了唐修容与梁美人进来,虽不算亲近,章美人也是得体地起了身,见礼后,请二人去窗边坐下。 唐修容是九嫔在位的三位之中唯一没有生育过的,若不是早年进宫,凭着资历被提到了修容之位上,怕仍在婕妤一位上。偏生育了二皇子的沈昭容,因二皇子早夭,心灰意冷自此闭门修佛,生育了三皇子的宋昭仪又卧病在床,几乎出不了门,倒剩了她这一个逍遥自在的。 看着殿内一侧布置得甚是精细的摇床,以及床边精心为熟睡的四皇子缓缓推着摇床的宫女,唐修容倒是感慨道:“妹妹真是肚子争气,为陈国诞了这样一个福星。如今妹妹在贵妃娘娘身边,日后好日子更多了。” 四妃九嫔中,唯一没有生养的便是唐修容自己,偏当初陈帝为四皇子选记名生母时,独独略了自己过去,唐修容心底知晓,她在陈宫,大抵余生便靠着这修容之位度过了。 章美人却也不甚欣喜的,淡淡笑了笑,疏离地应道:“四皇子有福气,陛下照拂,妹妹只愿能沾些他的福气便罢了。” 这边尚在闲闲聊着,主殿那边又传来了乒乓之声。 这蓬莱殿修建之时,原不是照着一宫来修,而是访了君主所居的紫宸殿一样,三殿三厢,因此东殿距主殿的距离并不算远,那些动静传来,更是令摇床中的四皇子踢了踢小腿,复又睡去。 唐修容心有戚戚,看着主殿方向自顾道:“娘娘这一番切实是盛怒了,也不知殿内是哪个不长眼的,惹娘娘生气。” 章美人安抚了受惊扰的四皇子,缓缓走回椅上坐下,拿了茶盏轻轻揭开盖子,吹开浮在表面的几缕茶叶,抿了一小口,淡淡答道:“是尚功局的吴司饰和几位女官。” “尚功局?”唐修容凭借这些年的经验,大体联想了一下,“莫不是那个坠儿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章美人顿了顿,埋首看着手上的茶盏,袅袅热气缓缓腾起,在这已进暑期的初夏,隐隐带来一丝燥热,她并未直接接唐修容的话,而是将茶盏推给身后的婢女:“茶水太热了,换杯温一点的来。” 这才转首看着唐修容与梁美人,缓缓道:“我在这里听的不大真切,好似那坠儿前几日在掖庭遇到暗杀,被巡逻的禁军发现救了下来,那坠儿便又翻了口供,向内侍省递了不知什么消息。” 唐修容神色惊异,与一旁故作惊讶的梁美人对视了一眼,一丝嗤笑:“她一个低等奴才,好端端的谁去暗杀她。” 梁美人扬了扬眉,果然卫贵妃平日里嫌弃这个修容蠢笨,倒是有十分道理,莫不是傻人有傻福,才能让她在这么高的位置上活到了现在。如是心下鄙夷着,嘴上却还是提点了一句:“那怕是这坠儿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 “她能知道的,也就是尚功局里的事情,”唐修容突然站起,带了一丝的惊慌,“难道,是尚功局与娘娘有……” “修容娘娘。”章美人果决打断她的话,“娘娘是来看视四皇子的,有些话,不便在皇子面前说出口吧。” 唐修容这才发觉失态,她性子粗,平日里反应也慢一些,但今日倒是瞬时明白,她虽与卫贵妃走的近些,但确实也不必知晓蓬莱殿过多内情。只是她心底依旧是有些疑惑,从前卫贵妃协理六宫之时,自己也是曾跟在后面,与六尚有许多来往的,她怎么就没发现有何不妥之处呢。 这般纠结着缓缓坐下,便有一种如坐针毡之感,心思便已飘去了主殿之上,她心底是有一丝挂念的,不知这个与她在宫里相互扶助多年的贵妃姐妹,此事是否会有影响。 偏一方有难之时,敌方的动作往往比自己的反应还快。 东殿中的几人正心怀鬼胎的各自坐在窗前悄声议论,或暗中揣测,或事不关己,或冷眼旁观,蓬莱殿外的不速之客便已立在了门口。 上前叩门的是正德宫含阳殿的掌事宫女思琴,而台阶下站着的,是颇有威严的五品女官韩尚宫,韩尚宫在六尚已是二十几年,素来对中宫极是衷心侍奉的。而内侍省的三名校监亦是立在韩尚宫身后。 这阵势,自然是来上门拿人的! 三十五、东窗事发 http://.biquxs.info/

六尚发生私盗宫中财物变卖一事,扯进了有品级的女官,又透了风声说是积年就有的老问题,这般大事,自然是上报由六宫之主的皇后来审理。 这事另外一层的隐情,自然是,六尚之中,尚功局与卫贵妃最为交好,在卫贵妃协理六宫的那几年里,尚功局在六尚得脸的程度,几乎快要赶超六尚之首的尚宫局。 这两局读音虽说一样,内里的权责可大相径庭。尚宫局主内宫文书典籍,乃是受命于帝后,对宫内各类事务登记造册,这后宫的事宜,都是依此来循章法,算得上是权差。而尚功局,则是负责各宫室的服制首饰等物件的打造与打理,这一年下来手上过的白花花银子,可是实打实的肥差。 既然是徐皇后授意,正德宫、尚宫局与内侍省一起来请人回话,卫贵妃断没有扣押不给的道理,那灰头土脸的吴司饰,并跟随者的典珍掌珍,一个个神色惊慌,极不愿踏出蓬莱殿的地界。 自然徐皇后派来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再不情愿,人依旧是循着规矩提了去。 卫贵妃左右扶着琥珀和琉璃的手,站在主殿之内,恨恨地看着几人离去的身影。 东殿外,唐修容、梁美人与章美人,一排站在门口,不敢上前搭话,也不敢就这么回到殿内去。 这一来,蓬莱殿里的主子下人们,便都静静站在位置上,垂着首不敢动作,仿佛阖宫都被静止了一般。 琥珀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道:“娘娘,可要奴婢请修容她们先回去?” 卫贵妃一把推开了两个婢女,冷笑着,一步一步从主殿踏了出来,即便如今形势不利,她也要先撑着她贵妃的仪容,不可在这些位份低的宫嫔面前,叫人看了笑话。 主殿投来的两束冷冽威亚的目光,直压得东殿三人周身不自在。 唐修容眼神左右恍惚了一下,轻轻拉了一下披帛,掩饰着心底的慌乱。梁美人有一些小聪明,此刻躲了卫贵妃的目光,轻轻用绢子掩了鼻子。而章美人,自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略有些不稳的站姿,显示着她下一刻便想回到殿里去看顾她的儿子。 卫贵妃冷笑,果然不中用!先前用的女官不中用,白白捅了这么大篓子,而这几个名义上在自己手里的妃嫔,也是不中用! 示意琥珀去打发了这几个看笑话的宫嫔,卫贵妃转首对琉璃吩咐道:“去传贞婉来。” 裴贞婉接到琉璃的传讯时,正忙着打扫着库房里各类丝织器物,突然被传,又见了琉璃有些惶恐的样子,匆匆跟在后面,打探着问道:“琉璃姐姐,究竟是何事这般急切?” 琉璃是卫贵妃入宫后拨来侍奉的大宫女,不像琥珀是侯府带出来的,因此平日里在卫贵妃身边算不上第一亲近。但自小在陈宫长大,她反要比琥珀更留意如何做人做事,从不轻易得罪人。 “尚宫局的吴司饰坏了事,此事怕会牵连到娘娘,你向来计谋多,等下要仔细帮娘娘盘算一番才行。” 裴贞婉心下自是明白详情的,但面上问询的功夫不做足肯定也说不过去,步履匆忙地走着,口中却是简洁明了地问了几个问题:“可是之前坠儿被抓获一事有关?姐姐方才说吴司饰坏了事,莫非是与娘娘协理六宫之时一些事情瓜葛在了一起?这事怕会惊动中宫,不知皇后那边有何动作?” 琉璃却是突然停了脚步,这一停,跟在后面的裴贞婉便直直撞了上去。其实凭她一身武艺,刹住脚步轻而易举,但她却要故意随着力气撞上去,对,这样才真,她裴贞婉,应该也有措手不及之状。 琉璃被撞了一下,却也不及反应,只握住裴贞婉的手:“坠儿被抓一事,吴司饰慌了神,竟蠢到去掖庭宫灭口,偏又没能成事,坠儿拼了鱼死网破,告发尚功局内外勾结盗卖宫中物品。这事儿已报由皇后主审,咱们娘娘之前与尚功局是有些私下往来的,今日之事可谓紧急。” 这一番交代是条理清晰,厉害重要关系已十分清楚。 裴贞婉点了点头,二人也不多话,急急赶向主殿。 坐在主殿内的卫贵妃此时已全然没有了盛意,只余下交杂着怨愤烦扰与惶恐的神情,看见垂着首匆匆走进来的裴贞婉,卫贵妃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甚至上前走了几步。 裴贞婉安静地行了礼,卫贵妃便已发话:“贞婉,你快出个主意。” 裴贞婉云淡风轻之状,缓缓道:“奴婢已听琉璃讲了大概,此事如何处置,还得有一个重要的环扣,需得娘娘先给个实情。请问娘娘,是否有实举牵涉其中?” 卫贵妃眸子闪了闪,强自撑住道:“是,又如何?本宫确也没想到,这群奴才这般废物。” “可有实证?” “有。” “娘娘身居高位,母家荣耀,想要银子说一句话即可,为何要安排尚功局行此事?” “你!”卫贵妃原本有一丝急恼的,可眼前裴贞婉丝毫不惧的神情,彰示着此时,她已非脾性大便能解决此事,遂又软了软,有些泄气地坐在椅上,“你哪里知道,宫中用度那般大,我要施恩,又要打点诸多事宜,贵妃的那些位份,自然是不够用的。父亲,我哪里能日日打发人回侯府要银子,你当父亲不会怪罪我么?” 裴贞婉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娘娘所言有理,只是现下东窗事发,侯爷,怕更会怪罪娘娘了。” 卫贵妃眼神有些游离,头偏向了一边,并不想回应此话。她自是知道,父亲作为史上少有的文臣公侯,素来是极好面子的,她作为侯府嫡长女,在宫中要为母族争光,而非这般德行有失,白白坏了卫氏一族的教养。 “娘娘,此事向上是否只到吴司饰,王尚功可知晓?” 卫贵妃轻轻点了点头:“盗卖之事是吴司饰主理,王尚功虽未参与,但经手的银子,吴司饰会给王尚功留上一成。” 裴贞婉自顾自地坐在下首,分析道:“此番来用的名义是回话,并未用提审或羁押一类的,更未涉及王尚功,看来小宫女坠儿的检举,大体也就到几位典饰掌饰,目前事发尚功局,各位司饰司珍一一去回话,协助审查,倒是合情合理。只是吴司饰这般惊慌,看来参与此事的人中,怕有人的嘴不严。” “请问娘娘,吴司饰今日来,是否求娘娘照拂,将她从这一摊烂泥中救出来,日后继续为娘娘做事?” “那是自然。”卫贵妃并无其他想法。 “现下吴司饰自己深陷泥潭,娘娘手上并不干净,若贸然卷进去,怕是自身难保,如此,还要搭救吴司饰么。” 卫贵妃咬了咬牙:“本宫自也不是单纯为了救她,只是她知道的太多,若不出手,岂不逼她反水?那坠儿不就是她们贸然出手,想要灭口,才拼了一个玉石俱焚么。” 三十六、弃车保帅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不由点了点头:“娘娘思虑确实全,一个被逼的坠儿便能拖下水这么多人,倘若吴司饰走投无路,为求自保,确实可能给娘娘带来更大的麻烦。” 这段话说完,裴贞婉便也没有其他话,只静静坐在位置上,在心急如焚的几人面前,尤显反差。这一遭,殿内卫贵妃与琥珀琉璃几人不由狐疑,面面相觑之下,卫贵妃生了一丝怒意,现如今主位有难,谋士却毫不作为,不可不怒。可心底有怒,面上却是强自平静着,拖着声音问道:“这一番你已大体知晓情形,有何计谋,但说无妨。” 裴贞婉挑了挑眉:“是搭救娘娘的计谋,还是搭救吴司饰的计谋?” “有何区别?” 裴贞婉清了清嗓子:“帮娘娘脱困的计谋,奴婢有,帮吴司饰的,奴婢无能为力。” “何解?”卫贵妃蹙眉道,“皇后一旦抓到吴司饰的证据,难道不会咬死本宫么。” “娘娘细想,尚功局短缺物资,若是寻常女官一流无法发觉,那倒还说得过去,但吴司饰在这个位置上那么多年了,论年资论阅历,对这类事宜早就应该极是敏感。此事若说她受人蒙骗,治下不严,怕难以服人。更何况,娘娘说她有实证,如何能撇的清楚?” “但此时证据尚未翻出,为何救不得?” “实证现下在娘娘手上么,现如今是想盖过就能盖过么?” 卫贵妃摇了摇头,若能全然掌控证据,她也不必寻来裴贞婉出谋划策。 “娘娘,器物银钱的出入,若要去查,蛛丝马迹也是露得的,奴婢听闻,吴司饰治下时并不算得心,若要说几位参与的女官不供出她保命,也是十分有理的。” “是这样,否则我们也不必这么担心。”卫贵妃已经有些急了,“所以你到底有何看法?” 裴贞婉确实丝毫不急,徐徐道:“有人证有物证,桩桩件件都会要拖吴司饰下水,娘娘觉得,还能怎么救她?是娘娘动用在宫中的人脉,去六尚强行毁了证据,还是派人去内侍省的监牢抢先灭了那几人的口?” 卫贵妃此刻默然了,她脑子里不是没有过过这几个念头的,但如她的经验,自然知道这些动作摘不清自己,更未必能成事。 裴贞婉身子向前探了探,“何况当初吴司饰铤而走险,派人去掖庭宫灭坠儿口时,是失手被禁军救了的,禁军,此刻虽然缄口,不代表他们后面会不会拿出一些意想不到的证据。” 这件事,裴贞婉心底是有把握的,当初给冯岚点拨那一句后,听琼脂传话,禁军暗中多派了一队人手在掖庭周边,这是这样,才能那般顺利地打乱尚功局灭口的打算。 裴贞婉嘴角扬了一丝微笑,冯岚,倒是个合适的队友。 那一遭卫贵妃却没有这般好心情,她脑子略略转了转,便能分析清楚个中利害。禁军虽不会参与内宫之事,但他们也并不隶属后宫任何人的管辖,禁军尤其是千牛卫和监门卫,从来都只听命于帝王。也是因此,他们向来刚正不阿,若皇后查案问询到禁军将士,他们定是如实回禀,绝无偏差。 如此看,吴司饰,确实很难救下了。 可即便这般,卫贵妃依旧不死心,她传裴贞婉来,不就是想要凭借此人绝境逢生么,这样想着,嘴唇动了动,有些低沉道:“你说的这些本宫确实认同,只是本宫耕耘这么多年来,六尚中也只有尚功局倾心扶助,若这条线全然拔起,日后本宫想在六尚行事,定比皇后输上一大截。另一则,即便本宫不救她,可她被拖了下去,皇后自然不会罢休,此事不将本宫拖下水,皇后也不会罢休。” “何况,”卫贵妃顿了顿,看了一眼东殿方向,“此事虽不至将本宫贬黜,但费劲心力得来的四皇子,怕就会被皇后抱走了。” 裴贞婉却突然一笑,侧头看着卫贵妃:“娘娘,如果皇后将此事交予陛下处置,敢问陛下会如何问责?” 卫贵妃想了一想,神色慌张,可见的打了一个哆嗦。裴贞婉对她的这个反应很是满意,悠悠道:“陛下最不喜贪腐一举,陈国这些年四处征战,内政本就吃紧,前些年因贪腐查处了三位三品以上大员,这两年又一连对地方有贪腐之举的十几位官员撤职。娘娘觉得,陛下倘若接手此事,会查到那一层停手呢?娘娘的母家,懋国厚卫侯爷,能从此事中圆满退出么?” 这几句话便是方才卫贵妃所想之事,她无意之间,就这么踩在了陈帝所忌讳之事上,是,明面上是皇后借着此事大加追查,但实质上,这也算是陛下的嘱意了。 卫贵妃的脸就那么白了白,喃喃道:“你是说,本宫阻挠皇后追查,就是在违背陛下的意思,因此,吴司饰,救不得了。” “不错,”裴贞婉点了点头,“形势所迫,娘娘须知,壮士断腕,才能绝处逢生啊。” 壮士断腕,卫贵妃琢磨这这个词,裴贞婉此意,不就是让她行弃车保帅之举么,她略略想了想,开口问道:“此子若弃,难道不会反咬一口么?” “吴司饰若被证实,最多是罚没今年所得,逐出宫去,”裴贞婉起身,向主位方向走了几步,“她在宫外有牵挂,娘娘恩威并施,还怕不能牵制她?” 卫贵妃眸子抖了抖,却摇了摇头:“她宫外的哥哥与她并不亲近,否则本宫早就不必这般为难。” “哥哥不亲近,她老母与她如何呢?吴司饰在宫里这些年为娘娘谋算了这么多,也是因为此事前功尽弃,娘娘拿出一笔过得去的体面安置,令吴司饰能接出老母,母女好好弥补这些年缺失的情谊,娘娘觉得如何?” 卫贵妃想了想,自然觉得此计可行。只是心底仍有一丝疑惑,今日这般舍弃了吴司饰,且不说搭进去自己日后的银子来路,单说是否能打消皇后的追查,却也不可知。 裴贞婉瞧着卫贵妃欲言又止的神色,自是知晓她心底如何忧虑,款款屈膝道:“此事到现在,只剩下如何洗脱娘娘身上的罪责。最好结果乃是娘娘所盼,此事到此为止,牺牲一个吴司饰来平息。最坏结果,则是娘娘无法洗清,需得向陛下低头哀求,以期日后能有机会再起复,而中间的结果,大抵是把弃车保帅之举做的彻底。在这等事宜上,娘娘怕是比奴婢更懂得如何去做。” 卫贵妃眸子亮了亮,她一向聪慧,如何听不出此话何意。 她,也只有循着这个法子,试上一试。 三十七、皇后示好 http://.biquxs.info/

陈宫近些天最为津津乐道的事情,自然是尚功局近些天起的变故,一个小小的宫女坠儿,拖下了六品司饰,这等大事,后宫中终日无事唯有关心各类八卦奇闻的妃嫔侍从,那个不以此为题材戏弄嘲讽呢。 吴司饰做六品女官一职已有六年,便是典饰掌饰一类的女官,也有近十年的光景,这十几年的养尊处优,在监审嬷嬷的手上,哪里熬得过几道刑,早已涕泪横流,哀嚎不断,原本她是存了一丝期望,想着受着刑,求着人,也许能熬到蓬莱殿救助,谁知底下的女官将她供了个干干净净。 吴司饰面如死灰地坐在监牢里,只等来了蓬莱殿要她担下全责的授意。 那些曾与吴司饰见过几面的妃嫔,私下便不由这样嚼着舌根。 “你瞧她那边丰润的模样,我便知道,她这种人定然是吃了许多的油水的。” “哟,妹妹倒是未卜先知啊,那你倒是猜一猜,这吴司饰的胃有多大,塞不塞得下这么多银子呢?” “姐姐可别埋汰我,妹妹我是小门户出身,可是没见过这么多银子的,哪里知道这些呢?姐姐母家尊贵,倒是姐姐能给妹妹讲上一二?” “我可不知,这么大的一笔数目,我看,皇后娘娘也不会轻易饶了她去,妹妹且看后续吧。” 六尚在此事中成了众人焦点所聚之处,其余五局都在忙着内部训诫,一则杜绝再有这等偷鸡摸狗之事发生,二则,各尚级司级的管事女官,也是借此肃清各自的手下,都什么样的人,放什么信息,给予多少信任,那可都是要细细再盘算一遍的。 程芷蓝领着尚仪局司乐一职,因了这事,倒是内外忙碌了许久,既要协助林尚仪内部训诫整治风气,又因了徐皇后的信任,私下要回禀六尚内情。 待她见到悄悄来见面的裴贞婉时,端的是许多话要讲:“阿婉,你那个琼脂真是不错,这才进宫半年的功夫,尚功局的内情拿的一清二楚,这一下我回禀皇后娘娘,可是省力了许多。” 裴贞婉不以为意,忙着翻捡着程芷蓝居所中的各类舞乐图谱,随口答着:“哦,琼脂自小跟我,怎么做事,她心里稳妥的很。” “你也是惯会调教人的,”程芷蓝点着头,“我先前还想,坠儿那小宫女怎么就那么巧,偏在四皇子满月宴上被抓,又能讲出这么详实的告发,这一想,果然就是琼脂暗中筹谋的。” “嗯,”裴贞婉头也不抬,打开了一本《春莺啭》的舞谱垂首看着,淡淡道:“这种事情,第一不能暴露她的身份,第二不能让坠儿觉得自己被人利用,第三要环环相扣,在合适的时机不动声色的透露消息。琼脂前两样做的还不错,借了许多人的口能引导坠儿去做那些行为,第三点还是有些不到位的,坠儿在掖庭遇险被禁军救下,她差点就递不进去消息,还好我认识了小十七,倒是帮坠儿传了那封书信。” 程芷蓝不由哑然失笑,一个长在大将军府的婢女,跟在小姐身边这些年,能学得这般有勇有谋,独自能做这样多的事情,已是很不易了,即便是陈宫里的那些七品八品女官,也未必比她周全,阿婉对自己的婢女,倒是极高的要求。只是这般想着,也不必去分辨,轻轻笑了笑:“她有你这个主子,也是幸事。” 裴贞婉却把手上的舞谱向前一摊,笑道:“师姐,你这舞谱怎么还是老式样,这些年北陈的乐舞没什么长进啊。” 程芷蓝被这么插科打诨一遭,又好气又好笑:“宫里的艺技向来求稳,哪里比得上你们玉锦阁常常花样翻新。” “那日后我可是有机会挑衅你们尚仪局了。” 看着裴贞婉轻松却又胸有成竹的样子,程芷蓝会心一笑,遂又正色道:“这事皇后娘娘不会轻易放过的,吴司饰没那么大胆子,我看,皇后定会查到背后的妃嫔才肯罢休。” 裴贞婉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这次不帮卫贵妃了吗?” “我不帮,她自己帮她自己。” 程芷蓝不由侧了头思量:“这是何意?” 裴贞婉冷冷一笑:“她可是懂得如何自保的人,去年谋害还在胎中的四皇子,她不是立马推了孔婕妤去顶罪么,如今这事,她早就找了人在外面用唐修容家人的名义买了许多宅子,你看,栽赃陷害一类的手段,她可是用的顺手。” “唐修容?”程芷蓝愣了愣,“唐修容和孔婕妤,可是跟她最久的两个高位妃嫔,这不倒一年的功夫,她可两个都舍弃了。” 裴贞婉手上已换了另一本剑舞的图谱摊开,摇头叹道:“是啊,可怜那唐修容,只怕这会儿还不知道,卫贵妃和吴司饰,双双都把这桩罪栽在了她的头上。我猜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事儿到底全貌如何。” 程芷蓝却是没有接这句话。 卫贵妃在前几年与徐皇后对立,原本是步步紧逼的,除却皇后有皇长子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外,从家世手腕,到陛下的宠爱乃至后宫中的势力,卫贵妃都看起来极有优势的。但就是从去年,知道裴贞婉在陈宫中的布局与动作开始,卫贵妃这一年的光景,先是折了孔婕妤,丢了协理六宫之权,今年眼看又要失掉唐修容。 虽然她得了一个明面上的福星四皇子,可到底,四皇子的生母章美人还在那里的,这个名义上的母子,却也有些不伦不类。 她的这个师妹,果真是太厉害了! “阿婉。”程芷蓝轻声唤道。 “嗯?”裴贞婉好似对这本剑舞极有兴趣,看的甚是仔细。 程芷蓝看着面前这个可称为绝色,却又丝毫不显柔弱,倒有着冷冽风骨的少女,缓缓道:“前日皇后娘娘曾问我,这几月宫里变故比往年多了许多,问,是否有什么特别的人进了宫。” 这一句话,足以让裴贞婉从手上的舞谱抬起头,神色早已回归严肃,看着程芷蓝的眉眼,等着她后续的话语。 “我定然不会讲你出去,只说不知。但是皇后娘娘确是笃定的,她说,她有一丝感觉,似是有某人在暗中谋局,她说,如果此人能走出阴影,她,是愿意结为盟友,相互扶助的。”程芷蓝讲出后面几句的时候,是小心试探着裴贞婉的神色的,她表达的意思也是极为明确,徐皇后虽是为人中庸,却不是傻到没有推算能力的。此事卫曼之身在局中,一时半会儿可能看不清,但徐皇后一直在局外,更是能坐收一些利处,这般转变,她并不傻。 有这一番对话,自然能知晓,徐皇后查到裴贞婉,并不会慢。 “师姐,皇后此话,可是怀疑你有参与此事?”裴贞婉第一反应不是自己的意图暴露,反倒是程芷蓝能否独善其身。 程芷蓝自明白此问后面的意图,心底很是温暖,笑着摇了摇头:“倒没有,这是我们陪着皇后娘娘在宫中行走时,闲聊提及的,她这段话,也是讲给林尚仪听的,我跟在后面而已。” 裴贞婉点了点头,这才讲回自己:“皇后这话,算是招揽之词了,只是不清楚对象是谁而已。” “阿婉,你既然在扶助皇后,不如我去禀明,你可以见一下皇后……” “还早。”裴贞婉笑着打断了,“趁着皇后这段时间要收拾尚功局的案子,没空细究背后之人,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再者,我也不是完全在帮她们相斗,只是知道卫曼之做了许多恶事,帮助徐皇后肃清后宫而已,若这番进了皇后阵营,倒好象真的是在助长她们尔虞我诈的风气。” 三十八、落井下石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的这一番话,程芷蓝倒是有几分惋惜,在她看来,若向皇后表明心意,本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但转念想了想,裴贞婉的思虑也并非全无道理,杨家素来是有风骨的,纵使武学治家,却是有大仁大义的风范。 这一遭是为复仇,但也不能顶着复仇的名义,加速陈宫中离心离德的风气。 “罢了,你惯有自己的主见,待你觉得要与皇后娘娘挑明之时,我再助你。” 裴贞婉笑了应了,她这个师姐,在这等问题前从不含糊。 如是两厢相互会心一笑,二人在南蜀三四年的共处,时日虽不算最长,却胜在是最为年少芳华的时分,程芷蓝那时还是如花一般的豆蔻年华,与性格耿直的师妹同居起,那是少女们最亲密无间的年岁,这般形成的手足之情,自不是在宫里算计着利益所得可比拟的。 半晌,裴贞婉将手上的图谱合上,细细放回原处,正色道:“师姐,如今卫贵妃疲于应付私盗案的收尾,这几日还腾不出功夫,待唐修容顶罪一事落定,她与皇后都会盘算着下一步了。卫贵妃如今情形不利,想来会急于推我向前走一步了,而皇后,如你所说,查到我并不难。有一些事,我也要紧着做才行。” “你说,我全力相助。”程芷蓝神色很是认真。 “六尚这里,吴司饰被处置,连同那些典饰掌饰,尚功局确是难得的机会重新清理一下人手,我想凭借皇后多年治理六宫的经验,快速选出人并不难,倒是王尚功,这一遭虽没明面上拖她下泥潭,但总归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是包庇共犯也使得。你在六尚时日久,可觉得是否要清理她?” 程芷蓝自然也不是没想过这些的,点了点头道:“六尚原就是替陛下和皇后分忧所在,早些年也没这么乌烟瘴气,如今这六局比对起来,确实是尚功局风气更差一些,王尚功身为这一局主事之人,也确实难辞其咎。只是,余下司制、司彩、司计几人,虽没牵扯进此案,但我这些年冷眼看着,也绝非可靠之人。这尚功局,怕也没人能一时顶替王尚功之位。” 裴贞婉自是知晓此情形的,却也不以为然一笑,挑了眉道:“尚功局里没有人选,其他局可不是没有,六尚之间也并非完全不调动,像我在宫外大体也知晓,尚功局、尚服局、尚寝局之间,可是时常有女官流转的。” “妙也!尚服局现在的陈司衣,不就是七年前从尚功局调来的么,”程芷蓝突然想到此处,叹道,“阿婉,原说你入宫准备很周全,没想到竟连七八年前的旧事也这般了然。” 裴贞婉摇头一笑,透了一丝丝冷意道:“照师姐说,顶替王尚功的人选有了,那,这个人,就可以动了。” “阿婉,断了吴司饰这一条线,已经断了卫贵妃敛财之道,为何你要对这王尚功赶尽杀绝呢,是她后面有什么隐情?” 听到这句发问,裴贞婉低头苦笑了一下,幽幽道:“她便与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情有关了。” 程芷蓝不由凑近了一点,想要听个究竟。 “六年前,宣明宫突发伤寒之症,自沈昭容到不满一岁的二皇子,乃至随侍的宫女乳母,无一幸免。幸而宣明宫封宫及时,疫症才未传播开,这一场伤寒足足折腾了一个月的时间,结果是二皇子夭折,宣明宫的于宝林病逝,便是沈昭容,也是去了半条命,自此再无生机。这件事,师姐在宫中,应该比我更清楚。” 程芷蓝不由回忆起那时的情形,彼时她方升任尚仪局司乐一职,正尽了全力筹备二皇子周岁礼的事宜,本来是大好的欢喜时间,莫名的沈昭容突然病倒,那病势先是缓慢,不过有些困乏,咳嗽几声,几乎不引人注意,一日后却又突然凶险了起来,那高热之状,连太医也险些慌了手脚。 随即,便是宣明宫诸人一个个接连倒下,那刚刚开始蹒跚学步的二皇子,就此倒下,连烧了五日,便虚弱地去了。 二皇子的丧仪,是礼部与尚仪局共同操办的,尚在病中的沈昭容挣扎着起了身,惨白灰败的面容,颤颤巍巍的身姿,强撑着送了二皇子入了皇陵,那一幕的悲凉惨痛,迄今仿佛还能感受到。 也难怪自那之后,宣明宫便成了佛堂一般,沈昭容,再无出宫之时。 一时回忆,感慨万千,程芷蓝惋惜叹道:“这事我自然知道的,可怜沈昭容与二皇子这般命苦,只是这事,难道与王尚功有何关联吗?我记得,当时皇后带人亲自审查,是买入宫的小奴带了伤寒之症,又因这小奴负责宣明宫的挑水供应,这才把疫症传了进去。当时连尚食局也受了牵连,被皇后罚了一年的俸禄。” 裴贞婉一丝嗤笑:“一个小奴,就那么巧传给了沈昭容母子,这经手的那么多人,怎么不见别人伤寒呢?徐皇后当年这般结了案,倒也难怪卫贵妃这些人能生出异心,要与她斗上一斗。” 程芷蓝的脸不由红了红,说到底,皇后算是她实际的主子,这一番大实话,倒也是显得她们这些属下不利。 “阿婉,我确实觉得这事未免太巧,可皇后查了两个多月,却无其他证据,也只能这般作罢。” 裴贞婉深深叹了一口气:“却也是,这证据是清理的很干净的。只是人要做事,即便把证据都抹去了,却也抹不去心中的愧疚自责。原本我也不知道此事背后的缘由,是去年琼脂入宫,我命她盯紧吴司饰一事的证据,才偶然发现,尚功局与二皇子那事的关联。” “你是说,二皇子夭折,与卫贵妃有关?” “若是有人不希望二皇子活着,会是谁?” 程芷蓝已不是轻易震惊的人了,她心底大抵盘算了一下,自然觉得这是解释得通的。原本当年她也是疑心过蓬莱殿,奈何皇后苦苦查了两个多月,半点额外的线索也没用,卫贵妃又是一付感伤难过的样子,难不成硬编一个理由去说服悲痛中的陈帝么,自然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这个王尚功,是谋害二皇子致死的凶手?”程芷蓝有一丝愤懑,为了固宠这等一己私欲,人命对这些人来说,竟真的什么也不算了。 裴贞婉却是摇了摇头:“下手的是蓬莱殿分出去的一个小太监,和尚食局的一个宫女,这两人后来都被灭了口了。” 程芷蓝确是有些不解:“那这王尚功?” 裴贞婉面色冷峻,冷冷道:“那小太监去投伤害之毒时,被王尚功撞见了,同样,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蒙混了过去。和如今吴司饰一事,一模一样。天下这般明哲保身之人,白白害了我南蜀和亲的妃嫔之子枉死,这等人,自然不配安稳度日!” 三十九、宣明初探 http://.biquxs.info/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纵使没有亲手害人,却实质上帮助了谋害之人,哪里又能推脱的干净呢。 这样想一想,吴司饰盗卖这样多的银钱,王尚功对私下奉来的银子照收不误,如今看,自然她也是“应得”的。一则当初未做检举,本也是帮了蓬莱殿一把,二则,她们本也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哪里分得清你我。 “阿婉,我原不知这一内情,今日听你说,这王尚功确实忝居其位,当抛之弃之。你要拉下她来,我是极赞成的。” 裴贞婉揶揄一笑:“我一个蓬莱殿小小宫女,现下可没那么大能耐操纵皇后娘娘罢免这个五品女官,这事,只有师姐你费心费力了。” “我说你绕这么大一圈,感情是要使唤我啊,”程芷蓝不由好笑,“我白白跟你说了这么久话,结果你倒算计起我来了。” “师姐疼我,我自然就大胆些。”裴贞婉温和一笑,目光暖暖,全然不似方才的冷冽之状。 程芷蓝笑了摇了摇头,想了一下,又道:“只是阿婉,你如今这般委身在卫贵妃之下,长久却也不是办法。现在琼脂半夏也不在你身边,自然诸事都费心一些。现下卫贵妃宫里的老人折损,新的势力尚未建起,为何不趁着现在时机合适,顺水推舟离开蓬莱殿可好?再不济,想个法子来我尚仪局,也不用处处在卫贵妃眼皮子底下行事。” “放心,蓬莱殿虽不算好去处,现在卫曼之还腾不出心力琢磨我的事情,”裴贞婉温柔的神情早已收起,又换回了清冷的面容。“我现在还不能太过招摇,此刻她还算信我,若想引着她做些什么,我还能操办。若离开她,很快便会引起她的提防,待我布好后面的局再说。” “她在宫里这些年也不是白白混过的,大公主又是陛下极为疼爱的,何况宫外还有懋国侯府,我确实有些担心,你尚未拔除她的势力,她便反应了过来,到时你在她手里,岂不任她揉捏了?” 裴贞婉唇角一丝意味深长,摇头道:“越是内外应和,越要先让她断了荣宠,否则到时对曹罡下手,懋国侯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卫曼之在宫内对陈帝一番委屈哭闹,我才是棘手。我心里有底,最多再有三个月时间,诸事便可齐备,到时,我自然会走到台前和她斗上一斗的。” “阿婉,你现下有几成把握了?” “不多,如今五六成吧,有一件正事要师姐你帮我一起办了,此事若成,大概就有八分胜算。” 程芷蓝虽不全知晓她的安排,但凭借对裴贞婉的了解,也是愿意相信的,握了握拳道:“但愿诸事顺利。” “自然会顺利的,”裴贞婉似笑非笑,撇了一眼程芷蓝,“聊了这么一大晌,日头正好,咱们出去走走吧。” “啊?去哪儿,”这一嘴提的突然,程芷蓝有些怔怔的,“你和我一同在外行走,你不怕……” “司乐大人,快赏我一套尚仪局的服制穿吧。”裴贞婉噙着笑,带了一丝玩笑的神情上前拉她。 程芷蓝尚未问清楚话,被裴贞婉从椅中托起,不甘心地继续问道:“你要我这会子去哪给你弄衣服,你要办的正事就是冒充我尚仪局的宫女出去散步?” 裴贞婉停了手,盈盈笑着,接下来的一句话几乎要噎死程芷蓝。 “那你只能去偷衣服了。” 玩笑归玩笑,未过一会儿,尚仪局的司乐大人程芷蓝,便带着一个身着尚仪局低阶宫女服制的随从,从六尚缓缓走了出去。此时已近七月,暑意将至,陈宫各处繁花似锦,却在艳阳之下有些许焦热感,一些娇嫩的花在正午之后微微垂了头,洒扫的小太监们在各处宫道上浇了水,淡淡地浮上来一些凉意,总算也不算太炎热。 二人稳步走去的方向,正是宣明宫。 自六年前宣明宫那一场莫名的伤寒疫症之后,宣明宫再无新的宫嫔入住,如今诺大的宫室,倒像是陈宫里的冷宫一般。若说这里的人气,只怕一年数下来,也没有一两个踏进门的客人。 饶是沈昭容心如死灰,青灯古佛地度日,她也还是陈宫九嫔之一的高位妃嫔,宣明宫外驻守的禁军宫人,该有的规制也是有的。程芷蓝给偏门外的侍卫看了一眼通行例牌,倒也顺畅地进了宫内。 内里的样子,看起来就不如外面那么得体了。 因沈昭容这五六年来,几乎未出宫门,陈帝更是再未踏入宣明宫,这昭容仪制下的宫人们,也被沈昭容遣散了去,只留了两个从南蜀跟来的贴身婢女,和外间负责洒扫杂役的两个太监。 这一样看着,倒是凄清。 一路入内,各宫室几乎也是没有什么饰物,宫内的园中也无名贵花草,一些寻常的兰竹种在花圃中,虽无精心修剪,却也不算散漫丛生。 裴贞婉淡淡笑了笑,还好,总算不是全无生意。 再向内走,主殿大门紧闭,听程芷蓝之前遣人打探说,沈昭容自那事之后,便自己封了主殿,迁去主殿之后的小筑中住下,这主殿,竟也是五六年未再开过了。 绕过主殿不远,便是一方格局方正的小筑,远远看来,这里原应是宣明宫供主子们夏日的白天避暑观景所用,本不算大,但沈昭容现下主仆不过三人,居于此也不算拥挤。 程芷蓝与裴贞婉在主殿旁的荫凉处站着,远远能文件些许檀香飘来的气息,气味淡雅,温和隽永。礼佛之人,自然终日与檀香为伴。好一晌,才见一个着了素色宫女服制的婢女,从小筑缓缓走出,手中捧着一方四方小巧的木屉,到园子里一方树下,刨了土将木屉中的物事倒了下去,细细掩埋。 礼佛之人,多将香灰埋于土中,“尘归尘,土归土”,深埋在地下,供养万物繁荣生长,也是在为自己种善因,将来必会得善果。 程芷蓝压低声音,悄声问着:“你我大费周章地走进来,在这里站了许久了,难道你今日只是想悄悄地看上几眼?” 裴贞婉的视线牢牢锁着小筑半开的门,轻声答道:“自然不能白走这一趟,只是今日,我大体也只是想看一看,沈昭容如今的心性,是否当真已全无了。这一遭走了走,倒是还算不错。” “何解?”程芷蓝看着那树下的素服宫女,已填平了土坑,起身缓缓要回去了。 “你看,这宣明宫虽然冷淡荒凉,但并不是无人打理,香炉中的香灰,她们也是精心埋在土中,可见沈昭容并非没有追求。哀莫大于心死,只是如今看,也不是不能救活。” 程芷蓝顺着她的话四处看了一圈,点头道:“你分析的确有道理,只是她都沉寂这些年了,我倒是担心,她早已认命。” “那就要当面一探究竟了,师姐,你等下拿这个探一下看看。” 四十、沈氏昭容 http://.biquxs.info/

程芷蓝拿着手中的东西,有一丝哭笑不得,这个心中有谋略的师妹,仿佛每一步都规划的十分清楚。原本自己在陈宫也算是聪慧的,可每每与师妹一处,竟处处显得自己措手不及。 将裴贞婉递来的东西叠好收起,程芷蓝理了一下妆容,便向前款款走去。 那埋香灰的宫女正垂首走到小筑门口,看见缓缓走来的两人,都是身量颀长,颇有一番动人姿态的,为首那一位穿着的是六尚女官的服制,年岁不长,看起有一丝面熟。 宫女暗自思量了一下,六局二十四司中,年岁不过二十几岁的司级女官大抵就那么几位。这样一想,隐约便能辨明来者身份,想来便是尚仪局的程司乐。程芷蓝升任司乐一职未过一月,宣明宫便出了变故,这六年时光,未再有谋面之机。 那宫女便停了步伐,缓缓行了礼,淡淡道:“司乐大人安好,不知今日贵足踏贱地,有何贵干?” 这一句话问的程芷蓝脚步微滞了一下,贵足踏贱地,自然是有那么一点疏离讽刺之意的,自宣明宫封宫以来,六尚的女官也是几乎无人再步入宣明宫,这六年来,除了尚食局、尚寝局的低阶宫女出入打理,尚仪局是全然未曾出现过的。 程芷蓝不由轻嗽一下,掩饰着一丝尴尬,柔声道:“姑姑这般说,我却不敢走进去了。” 那宫女神色也是变了变,自然凭她九嫔贴身婢女的身份,这般揶揄一位六品女官,也是有些说不过去,倒是自己有些行事过分,便不卑不亢地赔礼道:“方才是奴婢失言了,司乐大人海量,还请不要计较。” “自然不会,”程芷蓝这些年修炼的自有一番肚量,自然也是理解宣明宫宫人们心底的怨懑,哪里有生气的可能,默默打量了一遭,轻声问道:“你应是清明姑姑吧?” 宣明宫这几年剩下的就是沈昭容从南蜀陪嫁带来的两位婢女,一唤清明,一唤白露,取的都是时节之名。沈昭容今年已有二十七岁,这两位婢女,清明比沈昭容略长两岁,白露则是更小一些。眼前这宫女气度沉静,看起来更年长一些。 “正是奴婢。” “我有一物要带给娘娘,此刻可方便?” 清明静静打量了几眼眼前的二人,都是神色镇静,处变不惊之人,看起来也非轻佻滋事的意图,便点了点头,带了二人轻轻走进小筑。 门扉尽开,内里之状便全然可入眼帘。 这里面真是素净的不能更多,想来蓬莱殿宫人所居之处,装饰点缀之物也多过于此,可见沈昭容如今的处境,是全然没有九嫔风范的。四下安静,檀香之气淡淡飘出,在午后的阳光沐浴中,竟有了一分世外桃源之感,仿若在这充满了算计斗争的陈宫中,自成一番景象。 小筑院中无人走动,房屋的窗子皆是半开,掩映着可以看见屋内陈设,亦是简单朴素,不过几凳榻床,用了素色帷幔,内堂隐约可见佛龛与香炉,若非物品的纹路彰显着主人多少还有些富贵,只怕说这里是寺院的禅房,也是信得。 另一侧的窗边,半开的窗后置了书桌,一个素服淡雅的女子,未施粉黛,长发松松地绾了一个发髻,用银簪覆在头后,此刻正执笔在书写着,自然是闭宫六年未出的沈昭容。清明几人缓步走进小筑,她也是未有抬头,依旧那般静心写着字,一笔一笔,极是稳妥,全然不受干扰。 清明回头示意二人静候,自己入内通传,便见她们低语了几句,沈昭容仔细将手中之笔放下,将手边的一串佛珠拿在手中,缓缓自屋内走出。 光线下可见沈昭容的面容,并不算得上惊艳,但是胜在此刻恬静的神色,竟是花红柳绿也比不上。眉目之中,隐隐透着婉约哀伤,虽面无神情,但从她那微垂的嘴角亦可读出,她已是许久与笑容无缘了。 眼见她已迈出廊下,程芷蓝与裴贞婉二人连忙屈膝行礼。 “尚仪局司乐程芷蓝,请昭容娘娘安。” 沈昭容手中转着佛珠,淡淡答着,声音不喜不悲:“程司乐免礼。” 这是一句没有什么情感的答话,只是疏离的循着礼,这么一句话,几步路,并无甚情绪,聪慧之人已能清晰判断出,沈昭容如今,仍是没有什么神采,仿若一潭静静的池水,除去微风能泛起微微涟漪,再无变化。 程芷蓝淡淡笑了笑,自袖中取出裴贞婉方才交予她的东西,那是一方蜀绣的帕子,素色的软缎上半面皆是绣图,针法严谨,栩栩如生着绣着几竿竹子,并两只仿若翻飞的郦鸟。 “奴婢近日得了一方蜀绣绢子,”程芷蓝恭谨地将手中的帕子双手奉上,“陈国少见蜀绣,奴婢忆起昭容娘娘来自蜀地,想来难免有思乡之情,便今日带来给娘娘消解。” 隐隐能听到一声轻叹,沈昭容拨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缓缓上前,却未接过那帕子,只是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遭,温声道:“司乐有心了,只是我已不用这些绢帕,想来要辜负你的好意。” 程芷蓝直起身子,笑吟吟道:“无妨,奴婢也曾在南蜀求学过几年,汉时仙上云巅鹤,蜀地春开洞底花。南蜀的风光,奴婢至今也不时想起。因此,今日奴婢送来的不是女子所用的绢帕,只是乡情罢了。” 沈昭容的眸子动了动,沉静的眼中浮上了一丝探究之色,在程芷蓝与裴贞婉的面上缓缓逡巡了一遭,更是盯着裴贞婉静静看了一会儿,才缓声道:“罢了,司乐好意,我唯有却之不恭。” 伸手接过,并无他话。程芷蓝也是能识得情势的,便敛衽施礼,就此告退。 沈昭容轻轻点了头,静静地目送二人离去,便握着那方帕子,转身进了屋内。 裴贞婉缓步向外走着,心底悠悠的一股子又喜又哀之情。喜的是,宣明宫虽了无生机,沈昭容也没有什么神采,但总不是一味的萎靡颓废,只是可见的情感并无依托罢了。而哀的是,六年时间停留在失去儿子的悲恸之中,沈昭容已消磨地十分厉害,便是面容望之只怕说与皇后同岁也不过。 “阿婉,这一行有所得么?”稍一走远,程芷蓝便回头关切问着。 “算是吧,不太差。”裴贞婉回头,远远看着小筑那依旧沉静的样子。 程芷蓝眨了眨眼睛:“方才你可是连话也没搭上呢,我瞧着,沈昭容是还未走出丧子之痛。” 裴贞婉轻叹一口气:“二皇子无故枉死,陈宫上下也不算有什么交代,她这般心灰意冷,也是理所应当的。” 二人这样一说,又齐齐地看着小筑的方向,再环视宣明宫,是,这里确实灰败了太久。 裴贞婉幽幽道:“七月末二皇子的忌日,我会再来一次。沈昭容,不会沉寂太久了。” 四十一、不得不去 http://.biquxs.info/

翌日,方用罢早膳。 卫贵妃这几日因尚功局一案心情不佳,蓬莱殿众人更是小心伺候着,章美人虚坐在下首,更是胆战心惊。看着卫贵妃不甚精神地与大公主逗乐了一遭,就遣人带大公主回去了,便也想着寻个由头跪安躲过去。 心底踟蹰酝酿了许久,刚颤着双腿准备站起来,蓬莱殿外的不速之客便又登门了。 遥遥地可见,那是正德宫的思琴,被挡在殿外,恭谨等着通传。十日前,便是思琴带着尚宫局与内侍省,提走了吴司饰,这对蓬莱殿可算是实打实地一耳光。 章美人心底沉了一沉,正德宫来蓬莱殿,定然又没什么好事,自己身份尴尬,偏又卡在后妃之间,这不知等下起了冲突,自己又要如何绞尽脑汁周旋过去。 卫贵妃自是远远瞥见思琴的身影,面色一沉,满面不悦,一对柳梢眉此刻搅在一处,凤眸一斜,一旁侍立的琉璃便惴惴地走了出去,蓬莱殿内诸人便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琉璃与那思琴言语了几句,紧着小步回到殿前,观之神色自是一丝为难与惶恐。 “娘娘,今日唐修容,不,唐才人迁宫,皇后娘娘命宫里都去观看。”这话说的甚是谨慎,琉璃偷偷瞄着主位的神色,自是小心翼翼拿捏着语气。 唐修容被推出顶罪,贬为才人,迁至偏隅一角的静思苑闭门思过。虽有二十七世妇之名,实则与冷宫无差了。 卫贵妃脸色阴沉地仿佛能拧出水来,咬牙怒道:“一个才人,本宫去看个什么,没看见本宫不适么,这几日都出不了门,自然去不了。” 殿内连着章美人齐齐跪下,这两日卫贵妃不顺,火气自然是大,任谁也不想被迁怒上,那可算是无处伸冤。 殿外的思琴竟是不怕,整了下仪容,循着礼迈步走进殿内,远远地屈膝行礼,朗声道:“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今日奴婢来是替皇后娘娘传召,请贵妃娘娘恕奴婢不能下跪行礼。” 卫贵妃一声冷哼,硬是压了心底的怒意,她方从尚宫局一案脱身出来,此刻自是没那么多底气动怒发威,当面让皇后的随侍下不来台,这般羞脑着,回首看了琥珀一眼。 琥珀会意,上前笑着道:“思琴姐姐,娘娘今日晨起便头痛难忍,眼下是真的不适,你看四皇子和章美人不也是因此来服侍娘娘的。还要劳烦思琴姐姐向皇后禀明,待过几日娘娘爽快了,定会向皇后娘娘请安的。” 思琴面色不改,自是油盐不进的模样,站直了身子朗声道:“并非奴婢今日不为娘娘传话,实在是兹事体大。今日皇后娘娘遣奴婢来时,也有一句话要奴婢带给贵妃娘娘。皇后娘娘说,咱们陈国如今正是盛世,陛下有心节俭开支,开疆拓境。后宫的妃嫔也不能做出有违陛下之意的事情,唐才人一事乃是后宫诸人的警钟,大家都应该去反思自省一番,这么热的天,连皇娘娘自己也要去这大太阳底下站上一遭,想来贵妃娘娘最是懂陛下的心意,定会成为其他妃嫔的典范。娘娘,您说是吗?” 卫贵妃此刻脸上是阴一阵晴一阵的,银牙暗咬却也不敢发作,半晌冷哼一声,恨恨道:“皇后这几日倒是言辞愈发犀利了。” “皇后娘娘宽厚,”思琴淡淡答道,又笑着看向章美人,“章美人今日不会驳皇后娘娘的面子吧。” 这话锋突然一转,章美人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攥住裙边的手已渗了不少汗,说不清是天气炎热,还是心底太过焦虑,目光在卫贵妃和思琴两人的面上转了一遭,讪讪道:“臣妾今日并无不是,自是,自是要听命的。” “哼。”一声冷哼从主位传来,章美人不觉的打了一个哆嗦,她也是实在尴尬,莫名就夹进了徐皇后与卫贵妃之间,明面上是叛了皇后,投入了卫贵妃阵营。 可卫贵妃哪里是好相与的,何况,此刻四皇子是算作卫贵妃之子,她这个生母,如何不算做尴尬。 一旁的琉璃看着卫贵妃的神色,见她不耐烦地微微点了点头,便上前几步到琥珀身旁,得体对思琴笑着:“贵妃娘娘自然是心系陛下的,今日虽然不适,但也能强撑着去走几步,左不过不能让皇后娘娘在六宫难办不是。” 思琴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行了礼便退下了。 身影刚刚转出蓬莱殿,卫贵妃就已怒拍扶手:“不过是处置了几个蠢才,便到本宫这里来张狂,一个奴才,算什么东西!” 襁褓中熟睡的四皇子一下被吓醒,不由哇哇大哭,章美人心揪的很,也顾不得安慰卫贵妃,连忙走去接了四皇子来哄着。 殿内这样的热闹景象,更激得卫贵妃烦躁。被皇后一连拿下唐修容吴司饰两人,上门来逼迫一番就算了,如今自己在蓬莱殿竟连一个襁褓小儿也不如。 “还不赶紧出去,要吵死本宫么?”卫贵妃终是忍不住怒喝。 章美人倒似如释重负一般,抱着四皇子匆匆福了一福,转身逃也似的回了东殿。 琥珀绞了一个冰帕子送上:“娘娘消消气,何苦同她们置气来着。今日殿内憋闷,奴婢等下陪娘娘散散心也好。” 卫贵妃平复了呼吸,接了那帕子来擦手,沉声道:“不,今日叫贞婉随本宫去。” 巳时三刻,已近日中,太阳毫不留情地挂在当空,陈宫各处在日光沐浴下逐渐开始热了起来。虽尚未入暑,但夏日的热气仍是令人焦灼不安的。 卫贵妃扶着裴贞婉的手,款款赶到时,低位妃嫔早已在宫墙下列了一排,宫墙投下的阴影此刻只能遮住人的下身,妃嫔们的头面却是阳光直晒的。宫中女子爱惜容颜,无一不用扇子举了挡住阳光。 卫贵妃目光冷冷扫了一遭,在梁美人处停了一下,那把扇子,竟不是她赏赐的孔雀玉柄扇,真是会看时势的人! 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后,卫贵妃便摇摇地走到了徐皇后面前,欠了欠身子:“臣妾身子不适,来晚了。” 徐皇后年过三十,虽不似这些年轻妃嫔保养的明艳姣美,眼角也隐隐有了纹路,但却是更显得气度雍华。不以为意地含笑道:“贵妃身子一向健壮,如今竟病了,是奴才们伺候不当心,还是贵妃照料四皇子,太过劳累了?” 四十二、迁宫风波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站在卫贵妃身后,轻轻咧了一出玩味的笑容,徐皇后这番话倒是刺得卫曼之无话可说,如今她手中当作争权利器的四皇子,也是能任谁也可以用来攻击的软肋。徐皇后虽是才能一般了些,这一番话确是令卫曼之吃瘪。 果不其然,卫贵妃抽抽地笑了几声,到底没有答话,起步走到一侧留给自己的位置上,亦是举了扇子在额前挡着阳光。 徐皇后此时却也不与她计较,上前走了几步,颇有威仪地扫视了一圈立在墙下的妃嫔们,朗声道:“今日唐才人移去静思苑,本宫唤你们来,是要诸位都有个警醒。后宫女子,莫要因为有了些权势,便这般贪得无厌,欲求不满,陈宫,是天下最讲规矩的地方,今日唐才人之状,本宫不希望在你们任何人身上,再看到一次。” 徐皇后在后位近十年,平日里虽是和蔼的模样,但若严厉起来,也是有几分中宫威仪气度的。尚功局盗卖宫中财物一案,自宫女坠儿检举起到定案论罪,不过十几日光景,徐皇后这一番也算是雷厉手段。 墙根下的一众女子纷纷低了头,口呼着谨遵皇后教诲。 “贵妃,”徐皇后含着笑看向这边,“从前唐才人与你最是相熟,如今她犯了错,过会子她出来,本宫也令她来受教一番,你要多指点她一二,好让她早日解了禁足,你们也好再多说说话。” 卫贵妃的脸微微发白,她如今哪里敢见唐才人,偏徐皇后将这事直直戳了过来,显然今日所谓合宫警醒一事,不过是摆了一个戏台罢了,这台上等下要唱大戏的,岂不就是她卫曼之了。 这一遭气到一丝发抖,凭卫贵妃的性子,咬牙还道:“臣妾哪里有资格教训她,还是皇后娘娘多辛苦些吧。” 言毕,身子动了一动,自然是有了离去之意,若是往常,卫贵妃甩手而去也是有的是的,只是凭此情此景,她仍是有一丝犹豫。身后的裴贞婉会意,连忙跟上一步,俯身扶住卫贵妃的手臂,转了身便要抬步。 “好一个奴才!”徐皇后在后喝道,“本宫与你主子话没说完,你竟敢上前搅合,存心要扰本宫的心情吗?” 这一句指桑骂槐,令二人都停了脚步,裴贞婉一骨碌地跪下,替卫贵妃干干地分辨道:“奴婢不敢,只是贵妃娘娘这几日确实身子不爽快,如今又太阳直晒着,怕有些熬不住,这才想扶她去旁边歇息片刻。” “你这么说,是本宫不体恤贵妃,刻意要大家在这里晒着,那倒是本宫失德了?”徐皇后今日是存了心要咬住卫贵妃,此刻竟是言辞犀利了许多,全不似往日那般平和庸常。 一众妃嫔自然众口解释,是皇后教诲六宫,宫嫔们也都是甘心受教。 裴贞婉匆匆道:“是奴婢失言了,还请皇后娘娘赎罪。” 徐皇后淡淡看了一眼:“看你也是个眼生的,这些日子在蓬莱殿,也没学好规矩,即是失言,那就自己掌嘴二十,好长点记性。” 扬起的手尚未下去,卫贵妃便已捉住,她自然是面色阴沉的,一则打狗也要看主人,在这阖宫妃嫔的眼皮下,她卫曼之的随侍宫女被摁在地上打着耳光,岂不是如同打在她的面上,更一则,今日她特地带裴贞婉随行,就是要防着后面唐才人有何失控之处,这裴贞婉机敏,能帮上一二。这二十下掌嘴,哪里还能帮的了她? “臣妾的婢女,臣妾带回去好好管教便是,皇后这又是何必同一个婢子置气?” “本宫教训不得蓬莱殿的奴才么?” 徐皇后今日威仪全开,似是笃定要为难下去,她是六宫之首,训诫宫规,整治内闱,本就是份内之事,便是陈帝在场也不会出手干涉。更何况,就算是皇后今日要铁了心拿一个宫女作威,也没人敢去阻拦。 裴贞婉倒是扯了扯卫贵妃的衣角,安慰地笑了下,便自己抡起胳膊掴了下来。她本算得上绝色,因平日穿着宫女的服制,行事又不显眼,倒也不算引人注意。今日这一闹,那巴掌又是十足地力气掴在自己脸上,登时泛红,初一看,到有些似胭脂水粉。 只是再美的脸,这一边十个巴掌挨下去,也是要红肿难堪的。裴贞婉自己掌掴自己,却是半点也没省力气,那一下一下的清脆声音,响亮利落,连一旁观看的妃嫔们都不由心底微微轻颤,油然生了一丝怜惜。 这般好的容貌,倒有些怕打坏了。 二十耳光下来,裴贞婉的唇角已微微渗了血丝。这宫中掌嘴,明看是打在嘴角皮肉上,实际却是将口中唇齿相依之处,甚至双耳的内里伤得极重。 卫贵妃素日里想来手段狠戾的,今日眼看着裴贞婉无端受了这掌嘴二十的罚,听着那耳光之声,竟心底生了一丝感动。她能得这样一个智谋过人,又能护她的婢女,倒是有几分福气的。 裴贞婉两侧脸颊高高肿起,隐约可见着手指的红印,却也未有呻吟,眼中更不似寻常宫女似的挂泪,只是静静俯身叩头,口中已有些含糊不清地说着:“奴婢知错,请皇后娘娘息怒。” 这样有骨气禁得住事的宫女,便是徐皇后也要另眼相看了。打量着眼前这个宫女面上狼狈,神色却不卑不亢的模样,徐皇后仍有怒意,却已温和许多,道:“去远一点的地方,别碍着本宫的眼。” 裴贞婉匆匆爬起来,向卫贵妃行了礼,便用绢子捂着两侧脸颊低头走到宫墙的一头处。 卫贵妃四下环顾,这才觉得自己在人群中,竟有些孤立无援。唯一带来的婢女,还未等到局势变化,就已被皇后教训一通,赶去了场外。徐皇后,好似有人指点一般。 这一场莫名的掌嘴闹剧刚刚结束,卸了钗环的唐才人就已经出现了。 此时的唐才人,面色灰败,连走路的样子也有一丝佝偻,身后跟着的宫女也是粗淡的穿着,手中拿着一袋东西,想来是贴身之物。 从原来的宫室走出,甫一抬头,便看见宫外这么大的阵仗,几乎所有的妃嫔都站在此处,静静地看着她的笑话。唐才人心中的委屈冤情说不出口,一口气顶在喉中,转化成了微微的呜咽。 “臣妾,请皇后娘娘安。” 颤巍巍地跪下,泪水终是忍不住,大滴的落在青石地砖上,又随着阳光的高热快速的消散不见。 四十三、针锋相对 http://.biquxs.info/

徐皇后端庄的站着,看着伏地叩首,微微啜泣的唐才人,缓声道:“你既去了静思苑,当仔细思过,不能辜负陛下的圣恩,也不能徒生怨气。自然,你这一去也不会被薄待了,日后若有合适的时机,你言行有状,本宫自然也会宽恕你的。” 唐才人伏在地上,泪如雨注。她莫名被扣了这么一个罪名,待正德宫的人前来请人时,那桩桩件件的证据全然指向于她,她本也不算聪敏,这样的栽赃嫁祸,竟是一个百口莫辩的下场。 “臣妾,臣妾知错。”带了一丝哽咽,唐才人的声音亦是有些发抖。 徐皇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示意身旁的宫女怀画上前扶起唐才人,悲悯道:“你原也是实诚的脾性,一时迷了心才做出这事,本宫自然相信你已知错。只是规矩就是规矩,任谁也不能逃脱,今日之结局,也不算苛待了你。” 唐才人忍了几忍,眼中泪光流转着,尽是欲言又止之象。看了一眼徐皇后身后,躲着她视线的卫贵妃,眸中燃了一丝痛,冲了几冲,到底黯淡下来。 “臣妾咎由自取,会潜心悔过,再不会蒙了心。” “这般最好,”徐皇后点了点头,侧首道,“从前你也爱听贵妃的教诲,自你出了事,贵妃也是急的不行,可惜不能相见,今日姐妹们都在,你也与贵妃说几句体己话,好叫她放心。” 话音未落,卫贵妃暗恨的目光便已如两道利剑一般死死落在徐皇后身上,这个老妇今日这么大的排场,当真是一场鸿门宴啊!她哪里急的要见唐才人,于她来讲,此生都不要见到此人才好,偏偏摆的这一出戏,如今她像一个鱼肉一般被置于砧板之上,徐皇后,便是要试她探她的刀俎。 卫贵妃又回身扫视了一遭,目光落在远远站在宫墙尽头,正用绢子捂住脸颊的裴贞婉身上,她的得力之人此刻被逐出了内围,岂非白白浪费了心机。 裴贞婉远远看着卫贵妃的神色,报以和缓一笑,又神色坚定地点了点头,示意卫贵妃莫慌。 一旁的唐才人已然走到近前,她无端蒙冤,百般否认终是抵不过那些人证物证。直到夜半偷偷丢进来的纸条,写着若有半点推脱罪责,她的母家将遭受大难。任她平日再如何蠢笨,也不会不知此刻她是平白替人挡了灾,可这个正主自始至终,连面都没有露过一次! 唐才人面上虽不能显现恨意,但目光灼灼,似有一团火闪在眉间,她的心底仿佛有两个小人在争吵。 “这是多难得的机会,捅破她,你就有生机了!” “不行,你不要你的家人了么?揭发她,她的家人也不会放过你。” “这是天大的冤屈,你自此再也爬不起来,有一丝机会,就去博一下,宫里不忿她的人太多了,说不定会有人帮你。” “现在先忍耐,日后找机会再扳倒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看着眼前的唐才人一番踟蹰犹豫,卫贵妃心底快快盘算了一番,笃定她此刻没有十足的胆量闹事,咬了咬牙,不如先发制人,堆了笑容上前道:“妹妹别太难过,静思苑闭门总不会一生的,倒是仔细照顾好自己最是重要。” 唐才人的嘴角扯了扯,似笑非笑,硬生生地回了一句:“贵妃娘娘倒是真的关心妹妹。” 这一句令在场大部分的妃嫔面面相觑,好像当真有什么隐情。 “自然,”卫贵妃硬撑着笑道,“妹妹可千万别辜负了陛下和皇后的体恤,本宫也是希望妹妹好好的,否则,姐姐我可是要伤心了。” 这一句说完,便用绢子点了点眼角,好似当真有些伤心。 “贵妃觉得,我还能好好的吗?” “妹妹真是说笑,”卫贵妃不由尴尬的笑着,“这都是妹妹自己的路,如何好好的走,可不是妹妹来把控么。” 唐才人的身子向前期了两步,几乎快要贴在卫贵妃的身上,双目中闪着寒光,幽幽地道:“我还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呢,如今我算是彻底明白了,棋错一招,满盘皆输,可怜我连棋局是怎样都没看清醒,看来我确实是一个蠢到家的人啊。贵妃方才教诲的是,各自的路,只能各自来看着走,我一时走差,跌了水,湿了脚,从今往后,是得要小心行路了。现如今我的路是已然黯淡了,贵妃的路却明亮的耀眼,我也希望贵妃万万要好好的,仔细着走。” 一众妃嫔早已开始窃窃私语,唐才人的这一番话,是个人自然也能听出来话中有话。 裴贞婉身前的两个宝林不由悄悄交谈着:“姐姐你看,贵妃与唐才人好似有了间隙呢,你猜是否是唐才人犯事给贵妃蒙了羞,贵妃要整治她一番。” “我们哪里知道这些,蓬莱殿的宫女不是在这里么,干嘛不问她?” 两人齐齐回头,看见裴贞婉却是捂着红肿的脸颊,眼神无采,亦未看向那针锋相对的卫贵妃与唐才人,不由耸了耸肩:“她这种低等宫女,新入宫的,哪里知道这些。” 卫贵妃自然听见了人群中的躁动,又看见徐皇后玩味地看着她们,犹如待捉老鼠的猫一般,看起来并无攻击,实则可能突然爆发,心下想着要快快终结,便扬了扬头,硬着道:“本宫的事,自然不用旁人担忧,你既然待罪思过,就好好静一静心,头脑清醒一些,也免得日后再步入险局,只怕届时的下场连现在也不比。” “贵妃这话,似有深意?”徐皇后这只猫,果然出口打断了她,“唐才人认罪之心,本宫确是知晓的,她虽然降为才人,也是陈宫里的宫嫔,本宫治理六宫,自然不会许她再入险境。” 卫贵妃今日吃瘪,不由扯了扯嘴角强笑着,柔柔道:“那是自然,臣妾没别的意思,皇后娘娘可别误会。” 徐皇后笑了笑,对唐才人和蔼道:“罢了,你今日便去吧,本宫对你有信心。” 唐才人噙了泪,颤颤地屈膝谢了皇后之意,虽然惩治她,贬黜她的旨意是徐皇后所出,她却对徐皇后升不起半点不满。想来徐皇后虽无大才,能这么些年在中宫之位,也许是与她宽厚仁德息息相关的。 卫贵妃不由松了一口气,总算熬过了眼前这摊子事,却听到皇后的一句话,不由更是一惊。 “众人都散了吧,贵妃,你陪本宫一起,送唐才人去静思苑?” 四十四、故意为之 http://.biquxs.info/

卫贵妃哭笑不得,当着众人的面,确实难以推脱,四下环顾一周,目光瞄到墙角默默站着的裴贞婉,连忙招手示意近前。 裴贞婉穿过一众妃嫔离去的人流,脸颊上的手掌印此刻清晰可见,身旁侧身而过的妃嫔宫女们,无人不注目在她身上。章美人在她经过时,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抬眼看去,确是有一丝安慰之意。 裴贞婉心底动了动,在场的所有妃嫔中,她唯一有愧的便是章美人,未想到,竟是她在众人面前对自己关切。 纵使脸上火辣辣地疼着,裴贞婉依旧扯了一丝笑容,目光镇静,点了点头。 匆匆走到后妃二人身侧,静静福身行礼。 徐皇后倒是抢在卫贵妃前,淡淡道:“你这个宫婢虽然眼力弱了些,胆识却是不错的,只是你这样肿着脸跟着,成何体统?” 裴贞婉神色闪了闪,抬起手遮住面容,为难地看向卫贵妃。 “那便罢了,你先退下吧,左右与皇后娘娘一处,想来娘娘也不会不照顾臣妾的,对吧?”卫贵妃咬了咬牙,索性豁出去,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方才众人在场,徐皇后与唐才人也没翻出什么大浪来,这会子三人在一处,能有什么风波。 裴贞婉如释重负一般,连忙告退。 此刻脸上如同被火灼烧过,刺痛的感觉如同从面上一直传到胸口,即便此刻没有照镜,单单用手摸起来,大抵也能知晓此刻脸颊高肿的程度,若换一个不知情的人,怕一时间已无法认出她。 裴贞婉远远看到徐皇后、卫贵妃与唐才人一行人,缓缓向静思苑方向走着,一个春风得意,一个惴惴不安,一个愁云惨淡,倒是极有意思。 摇了摇头,裴贞婉回身,一路顺着宫墙,选着僻静无人的路径缓缓走着。此刻她容色狼狈,自然不会往人堆里凑。 今天这一出戏,看起来倒是有些过瘾,徐皇后虽不似平日那般和顺处事,但在今日这种威严示人,试探人心的境况下,竟压的卫贵妃不敢反驳。 裴贞婉捂着脸,穿进一处花园,日头正晒,此处无人,从这里借道回蓬莱殿,须臾刻钟便能走到。 这一厢边走边想着,走到园中正中的时候,突然伸出一只手,裴贞婉未及反应,便被拖进了一旁的山石洞中。 大意了!裴贞婉心下想着,今日遭掌嘴处罚,耳部有些淤肿,竟一时浑忘了此时无法探听周边的脚步气息。 拉扯她的力道是有些技巧力量的,绝非宫中寻常的宫女太监,此人即便不是习武出身,也是身强力壮之人。裴贞婉想也未想,借力俯身转了半圈,手臂翻转,掌风便要向身后之人劈来。 那人却也是反应极快,抬臂格挡,脚步交错,便闪到她的身侧。 “阿婉,是我!” 裴贞婉停手一看,是师姐关切的目光。 “师姐。”裴贞婉含混不清的唤道。 程芷蓝面露心疼,手已抬了起来,想要抚摸那红肿的脸颊,确又下不去手,急急问道:“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先不说这个,师姐你怎么会冒险来这里?”裴贞婉此刻说话,牵扯着伤处,痛感甚是明显,只是她此刻确也顾不得这些,这处园子离蓬莱殿不远,即使此刻炎热,少人走动,也难保万无一失,若是被人看见师姐在这里,她裴贞婉自己说得清,师姐却是说不清的。 “我听说了皇后娘娘责罚贵妃身旁的宫女,”程芷蓝语速极快,手指动了动,却依旧不敢触碰那伤处,“我问到今天是你随侍,就匆匆赶过去了。去到的时候,正看见贵妃与唐才人纠缠不清,你远远站在角落,我后来看到皇后赶你走,就来这里等你。你,还好吗?” 纤细的手指终于是在裴贞婉的脸颊上点了一下,已过了这么久,依旧能触到那种被掴打出血的燥热感,程芷蓝蹙着眉,疼惜不已:“你一向机敏,怎会今日惹了皇后娘娘不悦?自己受罚,何苦打得这么重。” 话音刚落,未等裴贞婉扯着脸上的伤处答话,程芷蓝已急急地从袖中取了一个精致的蓝白缠枝纹瓷罐,揭开是青绿色的药膏,散了微微的草药香味,程芷蓝用指尖点了一些,便要为裴贞婉上药。 “师姐不可,”裴贞婉捉住她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我从外面回蓬莱殿,身上又没有带药,等下回去,别人闻到药味,岂不奇怪?” 程芷蓝愣了愣,手不由垂了下来:“我一时着急,竟没想到这一茬。可你的伤,不用药怎么能行?” 裴贞婉勉力露了一丝笑容,扯到痛处,又不由微微皱了眉,这般奇怪的神情,手中却把那药罐接了过来,道:“自小习武摔打惯了,这点皮肉伤,两日便好了。师姐的药肯定是好药,等我回到蓬莱殿,贵妃肯定也会赐药,我混在一起偷偷用就好。” 一则脸上有伤,说话不便,二则这里长话不如短话,裴贞婉的回答也是飞快爽利。 程芷蓝点了点头,一丝不解:“你先前让我同皇后建言,寻个机会让贵妃与唐才人见面对峙一番,又为防止贵妃寻机会回避,让皇后娘娘寻个由头把随行的奴才都打发开。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引起皇后娘娘动怒,还罚你这般田地。” 裴贞婉此刻是真的想笑的,纵使伤处有些疼,一侧轻轻按着,却也是硬撑着笑了两声,轻声道:“倒也正常,故意露错处,打的这般重,是我特意的。” “啊?为何如此?” 程芷蓝不算愚笨之人,此刻却是有些意外。 “两军对阵,我多少也算是贵妃这边的大将,不出点力气打到无法说话,我怎么能罚到一旁,请贵妃自己迎敌呢?” 这一遭程芷蓝自然想通了全部关节:“你知道卫贵妃特意命你同行,就是想凭你的机智挡灾。这么短短一晌,就找到法子激怒皇后娘娘,皇后又先前的话,才会抓住这个环扣顺势惩戒你。阿婉,你当真是七窍玲珑心,这多少也算是苦肉计了。” 裴贞婉点了点头:“师姐,这个地方不易久留,我们先散了吧。等过两日我消肿些,再去六尚寻你。” 程芷蓝自然是知晓轻重,仔细看了两眼裴贞婉的脸颊,大体知道三五日便能康复,便也点了点头。 裴贞婉手中的药罐晃了晃,轻笑道:“谢谢送药。” 四十五、冯岚赠药 http://.biquxs.info/

待裴贞婉匆匆走回蓬莱殿时,琥珀琉璃与万岫云都是站在殿门之外焦急地等着。 方才妃嫔们散开,章美人定是先一步回到,蓬莱殿的下人们,想来也知晓大体发生了何事。 远远看见裴贞婉出现在殿门外,万岫云最先疾步出来,上前牵了裴贞婉的手,打量着道:“裴姐姐,我听章美人说皇后发你掌嘴,怎么打得这么重?” 裴贞婉用力握了握万岫云的手,示意别急,抬步走进殿门。 琉璃带了一丝心疼走近,手中绢子打开,内里是两个剥了壳,白润光滑的鸡蛋,柔声道:“脸肿的这样高,这鸡蛋我用绢子裹着,还是热的,你先在脸上滚着,先消肿。” 裴贞婉伸手接过,两个鸡蛋在手中隐隐传来温热,轻轻贴在脸颊上,软滑的热感轻巧地在面上拂过。手腕推动着鸡蛋,裴贞婉笑了笑:“谢谢琉璃姐姐。” 一旁的琥珀此刻却是无心表达关心之意的,急急捉住裴贞婉的手,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娘娘呢?” 琉璃此刻才退回到琥珀身旁,同样关切疑问的神情。 “皇后邀娘娘一同送唐才人去静思苑,娘娘便命我先回来了。” 琥珀不由瞪大眼睛,眉毛上挑,连声音也高了起来:“你自己回来,让娘娘一个人跟着去?娘娘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你是怎么当差的!” 她是卫贵妃从懋国侯府带来的陪嫁侍女,自然更挂心主子的情形,这原是无可厚非,偏琥珀说急了眼,不自知地上前推了裴贞婉一下。 “琥珀,你也太过分了!”万岫云挡在裴贞婉身前,“裴姐姐还伤着,你问话也就罢了,动手难道不伤情份么?更何况裴姐姐刚才已经说了,是娘娘打发她先回来的,你同她生什么气?” 琥珀不由气结:“今日的事,摆明了就是给娘娘设的局,贞婉不是一向自诩聪明么,这一遭非但没帮上娘娘,还置娘娘不理,我推她又怎么了?不过几个巴掌,难不成我推她一下,还能受伤不成?” 此刻还在主殿之外,一众下人们自然能看见几人站在主殿台阶上,气氛略有紧张。 琉璃拉了拉琥珀的衣袖:“咱们去里面再讲吧。” 琥珀却是咬了咬牙,甩开了手:“娘娘一人在外,你竟然也能放心,你们怕事,那就随你们吧,我去找娘娘去。” 来不及说话,琥珀就已经小跑着向殿外奔去,纵然她性子急了些,方才说话也有些不顾情面,但她实打实的为卫贵妃着想,多少也算是一个忠主之人。 万岫云却是有些不忿,不由低声道:“什么怕事,这句话说的好像我们三个都在躲懒推脱一样。” “罢了,她也是关心则乱。”裴贞婉轻声劝着,于她来说,这些无畏的争执,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致。 回到房中,细细用鸡蛋敷了小半个时辰,鸡蛋已几乎没有了温度,卫贵妃与琥珀才出现在殿门外。 这一遭独行,徐皇后与唐才人确实也没什么大动作,但一路的含沙射影,隐晦曲折,确也是神思倦怠。更何况卫贵妃一向高傲,如何忍得了这种委屈,自是满腹牢骚怨气。 打发琉璃去给裴贞婉送了一些消肿化瘀的药,卫贵妃连传唤也省了去,独自闷在殿中生着气。 裴贞婉看着桌上摆的药品,一小瓶散瘀活血丹,一小罐川穹红花霜,一内服一外用,却也算是中规中矩。万岫云小心用温热的帕子帮忙擦洗了一遍,又细细上了红花霜。 红花性辛,敷在面上,和着红肿带来的灼热感,愈发显得面部灼痛。 趁着万岫云外出,裴贞婉匆匆自袖中取出师姐的药罐,内里装着的是清凉膏,用苍术、艾草、薄荷、白牡丹皮等熬制而成,触之微凉,于此刻火辣辣的感觉恰好中和。这般交替地擦了些,方能略微缓解。 裴贞婉对着镜中肿成圆脸的自己,不由哑然失笑,裴贞婉啊,你对自己倒真的下得去手。 面上带伤,自然也无需走动,裴贞婉看着天色渐晚,倒念着今日可以早些安寝算了。 未想一个在殿门外当值的小宫女突然跑来,敲了敲门,探了一个脑袋进来:“裴姐姐,有一位侍卫在找你。” 侍卫?裴贞婉一丝疑惑,起身走近:“是哪一位的侍卫,有说何事么?” 小宫女摇了摇头:“他没说,但看起来也是有些稳重的,姐姐可要去见见?” 这一问三不知,总不能这般躲起来吧,裴贞婉寻了一方丝帕,两端挂在发髻上,遮住面容,也算能得体见人,便走了出去。 来人并不认识,穿着自是禁军的服制,但也非将领,裴贞婉只得屈膝行了一礼。 谁知那侍卫竟一直看着斜下方,并不抬头直视,见裴贞婉行礼,便双手向前一拱,又直了腰,手掌翻开,是一个精致的银制镂空圆罐,那人低着头道:“冯将军听说今日之事,特送此药,又说这是军中常有的跌打损伤药品,并不珍贵,裴宫女也不必还了。” 是冯岚,不过几面之缘,他到还真的有心。裴贞婉心下想着,自然宫中禁军赠物给内宫宫女,多少有些越礼之处,但这类不甚贵重的药品,倒也留不下什么话柄。只是这一番,蓬莱殿知晓她与千牛卫有莫名的交情,此事倒引人注目。 不过既然冯岚遣了人来,她接不接这瓶药,都已坐实了冯岚之名,她又何苦拂了冯岚的好意。 看那侍卫仍是恭谨伸着手,裴贞婉上前接过,还礼道:“多谢冯将军,也劳烦你走着一趟,他日我自会登门致谢。” 侍卫并没客套,退后一步行礼便去了。 裴贞婉握着手中的圆罐向回走,心底的思绪便已开始翻腾。 掌嘴之事在内围深处,禁军的兵卫并非长舌之辈,大抵是因为徐皇后素来是和婉慈亲之状,若非触犯宫规的大过,甚少当中责罚宫人。今日徐皇后动怒,实属少见,想来应该宫人宫女们当作谈资,私下相传,这才传到冯岚耳中。算一算时间,大抵也要一两个时辰。 这便与刚才送药的时间大抵对得上,这样想着,应是冯岚听到消息,寻了药,便差了人过来,倒是果断。 打开这银制镂空圆罐,内里还有一个乳白色珍珠地荷花釉罐,揭开一股淡淡清香,是同样乳白色质地的膏体。罐盖的内侧,有蝇头小楷写的几个字,玉容雪花膏。 裴贞婉在玉锦阁的几年,对各国上的品次的妆面用品大抵也是听过的,这玉容雪花膏,用了珍珠、云母石、冰片、益母草等诸多少见之物研磨混合制成,算得上是公侯贵族的女眷亦难得之物。这一小罐,怕是陈宫中也没有几罐。 这哪里是军中常有治跌打损伤之物,冯岚一个武人,又是怎么能随手给出这玉容雪花膏的? 四十六、静夜思量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这一晚睡的并不安稳。 一则因为脸上的灼痛之感,虽用了程芷蓝送来的清凉膏,但也只能缓和刻钟,另一则,白日里一直在思索冯岚赠药的用意,不由辗转反侧,睡梦中也是焦灼。 她的梦很是繁乱。 在梦中,她仿若回到了六年前的白水河畔,那时父兄战死疆场的讯息已经传了回来。她想起,嫂嫂洛真就是在这时,命人送了毅儿回洛家,自己乔装去残破的战场寻哥哥的尸身。战场堆尸成山,但陈兵早已将父亲兄长的尸身铠甲与兵器运走,后来,嫂嫂就是在陈国兵营外,遥遥的看见兄长的七宝刺金枪与九环天罡刀,被陈兵立在营房之外。 心灰意冷的嫂嫂,吊在白水河旁的一棵大槐树上,殉了兄长。 裴贞婉在梦中,拼命地想要阻止嫂嫂洛真。她一次又一次的拼命向白水河奔去,可每一次都晚了一些。十数次的梦中轮回,都只独留下洛真悬在空中的身姿,在冬日的冷风之中摆动着。 梦中的裴贞婉焦急万分,躺在床上的裴贞婉,已是双手不自知地攥着被子,额头已渗了大颗的汗珠。 梦里看着嫂嫂的尸身,突然那时才过周岁的毅儿出现在白水河畔,大哭着,蹒跚地走着路,裴贞婉想要上前抱起毅儿,小小的毅儿却又突然不见了。 裴贞婉一回身,白水的景象突然全部不见了。此时好似身在一处山林中,薄雾弥漫,她一人缓步行走着,不知此地为何处,不知在此为何事,也是这样,她甚是小心谨慎,在薄雾中穿梭着,想要找到山林的出口。忽然听到一阵孩童的哭声,她寻着找了去,却是见到了小十七的面孔。 小十七见到她,哇哇大哭,一下子扑进了怀里,这才看见薄雾之中隐隐走出了一只面目狰狞,獠牙外翻的白狼。裴贞婉上前,与那白狼几番周旋,到底武学傍身,竟空手把那白狼打晕了过去。 但是突然她的手臂开始渗血,裴贞婉低头看,臂上两道狼爪划过的伤疤,鲜血渗出,蜿蜒流动着,汇成一股股血流,顺着指尖向下滴着。 小十七的身影突然不见了,再一抬头,竟是冯岚站在那里,玉树临风,噙着如玉般的笑容,走了几步近前,从怀中取了一个药瓶,细细将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又用衣襟处撕下一个布条,一圈圈缠绕在她的手臂上。 梦中她迟疑,不解,不知如何发问,不知是否该答谢。冯岚却是抬头笑了笑,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以后我来保护你。” 梦境走到这里,裴贞婉突然惊醒。 她素来镇静勇果,梦中悲惨之事,她尚且能冷静对待,一心所想的只是如何能拦下嫂嫂做出决绝之举,便是梦中与白狼独斗时,也从未有过畏惧之意。可梦中冯岚噙着笑,对她说保护她时,她仿佛清晰的感觉到胸口一紧,周身不自觉的一颤。 窗棱投进的月光在屋里起了一丝丝白意,此刻的裴贞婉瞪着眼睛,看着房内屋顶木质错落的房梁,神思逐渐拉回眼前。 万岫云此刻已经熟睡,清丽的容颜在隐隐的月光下有一圈淡淡的绒光。裴贞婉在这边的辗转反侧,对她的影响大抵也只是多换了几个姿势。 裴贞婉侧首看了一眼万岫云,轻轻起了身,踮了脚尖,走到了房外。 此时子时方过,丑时到来,蓬莱殿内的诸人正是熟睡的时刻。除去殿门外一两个值夜的宫女太监,再无一人。夏日的时分,隐隐有一些风声,便没有其他声音了。 陈宫之内,自然是有各局平日里驱蝉消虫,以免虫鸣蝉叫之声,惊扰了主子们。可这般的静谧,倒让裴贞婉觉得,辜负了这夜色,全然没有民间那些惬意的意境。 月华如练,裴贞婉坐在房门外的台阶上,仰起头,看着那半轮明月。脸上仍有着灼痛的感觉,但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逐渐有些感觉不到。 方才的梦境,是因为白日里的思虑过度么? 裴贞婉静静想着,却又觉得难以说服自己。 她与冯岚,不过两面之源。她素来是相信,君子之交淡若水这一番话的,可她与冯岚之间,是逾越了这水一样的平静的。从她暗示冯岚掖庭宫的坠儿会有事起,冯岚,已成为了她在陈宫之中行事的借力之人。她不是君子,冯岚也没能淡若水。 是,一个千牛卫将领,为何会巴巴的给她送这玉容雪花膏来? 裴贞婉自己是不能相信,冯岚此举,仅仅是朋友之间的关心的。凭他出身贵族,少年时便随当时的太子如今的陈帝习武伴读,如今三十上下的年纪,领千牛卫中郎将,虽官职五品,可谁人不知他们这些在禁军中的将领,若有一日调任兵部下属的各军,哪个不会连升两职? 她一个蓬莱殿的宫女,不过初次相见时展示了片刻武功,竟真的能令这样的冯岚另眼相待么? 或是有什么其他的隐情?或是于冯岚来讲,她裴贞婉也是某一个谋局之中可被借力之子?裴贞婉细细想着,这几月暗中对冯岚过往的细查,他一向不涉内围,不涉朝政,是一个心至净至纯的人。自陈帝继位以来,冯岚向来只是专注于宫城防卫,或醉心武学,各类朝臣武将之间的往来酒宴,他也是一概不去,本就是一个孤僻的人,这样的人,哪里有谋局? 盘了这样久的时间,裴贞婉到最后,也只能归因为好感。 想到这个结果,裴贞婉竟是一丝感伤,而非喜悦。 她此番入宫,是要走到陈帝的身边,用她能得到的权力,以及陈帝的手,来清除掉曹家,为舅舅阖府以及凤州城被屠杀的民众换一个清白的名声。冯岚,陈宫的禁军将领,陈帝的伴读,或许私下也是陈帝看重之人,如何能与她有纠缠? 更何况,裴贞婉一丝苦笑,这几次相见,虽与冯岚相交甚浅,甚至有时对他不断变化的稳重、轻浮嗤之以鼻,但裴贞婉大抵也能觉察到,他是一个一路走来,极为干净,极为坦荡的人。可自己呢?经历了凤州屠城,背负着沉重的冤屈与仇恨,她早已不是面上看起来这样的温婉女子。 她的心底是黑暗的,是充斥着人心算计的,是将周遭的人与事都当作利刃的,是会伤人,也伤己的。 冯岚,我于你来说只是一个过客罢了,也许,是一个你连眼皮也不比抬的低等人。 四十七、推上前台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脸上的红肿三天后才消了下来,脸颊两侧留下了一片暗红色的血瘀,那是掌掴时面容出血形成的暗红色瘀斑,怕还要几日才能逐渐消散。 幸而用脂粉细细地盖着,也能遮个七七八八,若不凑近了看,粗心之人便不易发觉。 那一罐玉容雪花膏,对面容的恢复,可谓是最佳的用品。 三日的时间,也令卫贵妃从盛怒中逐渐平静下来。 裴贞婉与万岫云被传去问话时,卫贵妃并未盛装,反是穿着一身水绿色长身间色裙,额部绑着一条黛蓝色头巾,一副素淡病中的模样。卫曼之平日的衣着多是绛红或妃色的衣衫,总是一副明艳动人的光彩婀娜模样,今日这般素雅的衣着,再加之有气无力的模样,倒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境。 卫贵妃斜斜靠在榻上,周身凌厉的威压感消散不少,看见二人垂着首进来跪下请安,懒懒道:“起来吧。” “贞婉,你的伤处可好了?” “奴婢谢娘娘关心,奴婢已无碍。” 卫贵妃撑起身子,招手道:“你到近前来,本宫看看。” 恭谨地趋步上前,裴贞婉在榻旁立住,微微扬起脸,感觉到卫贵妃的手抬起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又示意她退回下首。 卫贵妃略有些唏嘘道:“前几日是皇后刻意刁难,倒为难你了,你当众受的这些辱,本宫记下了,他日有机会,还是要替你讨回这个公道的。” “娘娘体恤奴婢,奴婢感念不已,”裴贞婉淡淡道,“但奴婢受罚不过是小事,娘娘经过多少风浪,却也不必特意替奴婢伸张。这事奴婢自己心里有数,若有一日去要个说法,奴婢想自己也能去尽力试一试。” 卫贵妃长长叹了一口气,面上闪了几分愁容:“也是,本宫这一回栽在皇后手上,确是有些力不从心,真要帮你们做点什么,倒也一时急不来。” 裴贞婉与万岫云二人连忙恭维着,无外乎是说娘娘圣恩眷顾,不必在此事上忧心过度。 “嗯,本宫心里有数。”卫贵妃闲闲地回着,目光在二人身上左右逡巡了一番,道:“本宫今日传你们二人一同前来,可知何意?” 万岫云心下有一些猜想,可这几月在卫贵妃身边并不得脸,又怕自己说错惹得厌烦,踌躇了一下,到底把话咽了回去,侧首看向裴贞婉,果见裴贞婉已淡定答道:“奴婢们是为娘娘做事的,自然娘娘有些话要指点,奴婢们洗耳恭听。” 卫贵妃很是欣赏地点了头,她甚喜这个婢女的聪慧智勇,有这一番对照,先前所用的唐氏孔氏之流,果然是蠢笨不能,否则凭她当时的风头,怎么会节节败退,如今沦落到被皇后在众妃嫔前给难堪。 “本宫素来是会提携新人的,但新人也需得能知道要回报本宫什么。岫云,你说是不是?” 万岫云不由微微一个哆嗦,求助似的瞥了一眼裴贞婉,见她神色并无异样,才嗫喏着答道:“娘娘说的是,奴婢,奴婢自然对娘娘恩德铭记于心,结草衔环,不敢松怠。” “呵,本宫倒是有些好笑,你侍奉陛下也有三五回了,你说说,你做了什么来报答本宫?” 万岫云心下一颤,膝盖不自觉地弯了下去,她的内心自然是一心巴望着能从陛下那里得到几眼注目,能让她从这种暖床的侍婢变成一个正经主子,如今她尚不能如意,在陛下面前,又能如何辅助贵妃呢? 卫贵妃看着她跪在地上,只顾埋着头忐忑,却也未说出什么一二,冷哼一声:“你果真是浪费本宫的心血,罢了,本宫现如今也指望不上你什么,有一件事,你总能做。陛下与你一处时,有什么喜好,你可知觉?” “陛下,陛下英明神武。” “废话!”卫贵妃神色不屑,“本宫问的是,陛下与你曾说过什么,又做过什么。从岁日到现下,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你月余便能侍奉陛下一次,你可知那些不得宠的低阶宫嫔都不如你,既然你自诩有些小聪明,那便一五一十的讲给本宫听。” 万岫云的神色不由为难了一下,一则这等密事公开于人前,任她再为了踏上人上人之路能豁出去,却也到底要写脸面的,另一则,陛下与她一处时,确也并不多话,这一番心中翻腾着,挑了些回忆,小心地说道:“陛下说话并不多,反倒常命奴婢讲些从前随着父亲四处在庄子里、铺子里走动时的故事。但陛下也只是听得多点,并不与奴婢盘问。大约,是陛下当成戏文在听吧。” “听故事?”卫贵妃心底一转,陈帝是目光长远的君主,向来立志开疆拓土,做陈国的明君,这一厢或许是听些民间商贾之间的事,也做体察民生之用,如此,倒也难怪他还能不时想起万岫云,“别的还有么?” 万岫云摇了摇头,又偷偷看了裴贞婉一眼,细若蚊声地道:“别的便没有了。” 这一厢说完便静了许久,卫贵妃并不说话,只是阴沉地盯着万岫云,万岫云只觉得背上生汗,周身不自在,垂着首跪着,大气也不敢出,好一会子,卫贵妃才轻蔑的笑了一下,目光从万岫云身上移开。 “贞婉,你知道本宫为何要问岫云这些?”卫贵妃看向裴贞婉时,是带着赞许的笑容的。 裴贞婉躬身行了一礼:“娘娘希望奴婢对陛下有些许了解。” “不错,”卫贵妃抬手扶了扶头上绑的头巾,“本宫这几日抱恙,陛下晚膳后会来蓬莱殿探看,你觉得,本宫是否要你近前服侍?” 这一次倒是换了裴贞婉跪下:“娘娘抬举,奴婢不胜感激。只是奴婢这一次,怕又要拂了娘娘美意。” “何解?” “请娘娘恕奴婢直言,娘娘如今在宫里缺少得力之人,有心推岫云与奴婢更上一层楼,自然是对的。只是奴婢不想白白浪费了娘娘的心血,”裴贞婉顿了顿,看了一眼身边同样跪着却已面无表情,只是呆滞在那里的万岫云,缓道:“君心难测,步岫云后辙,奴婢并不能有十足的把握,比岫云做的更好。” 卫贵妃沉吟了一下,这一番话却也是没错。凭她在陈帝身边这七年的时间,原本也是觉得像万岫云这种小家碧玉的模样,宫中少见,能在陈帝那里得到青睐,但这一招走到如今确实进退两难,故技重施,倒也不能万无一失,点了点头,道:“但你总躲在本宫身后,倒是诸事不便,你可是有自己的计策?” 裴贞婉先是伏地叩首,起身后胸有成竹道:“奴婢斗胆托大,望在今秋的中秋宴上,以一舞为娘娘挣得些面子,还请娘娘准许。” ========================= 岁日,是古代对春节的称呼,魏晋南北朝时称为“元辰”、“元日”、“元首”、“岁朝”等;到了唐宋元明,则称为“元旦”、“元”、“岁日”、“新正”、“新元”等。 四十八、不予置评 http://.biquxs.info/

自蓬莱殿那日向卫贵妃禀明后续的计划后,裴贞婉又进入新一阶段的忙碌,卫曼之对她很是放心,除了每隔几日询问一下进展,其余时间,都在忙着变着法子捣弄膳食字画,或领着大公主陈婳与四皇子陈晖玩耍。 裴贞婉用着蓬莱殿卫贵妃拨付的银子,倒是能大摇大摆的出入六尚了。 中秋夜宴若想要一舞惊人,总是要烦劳尚衣局制上一身好看的服装。 琼脂身在尚衣局,如何不开心,如何不用心呢。 这一遭光明正大的出入,程芷蓝也是极为开心的,好在她尚仪局也要为中秋夜宴打点,凑上时间,竟能与裴贞婉和琼脂私下相见。 对裴贞婉脸上的伤,程芷蓝总是有许多不放心的,每次见到,都要凑上来细细查看,一寸一寸地打量过去。 裴贞婉甚是好笑:“师姐,你次次查验的这般仔细,我怕伤好了,也要被你在脸上搓出新的瘢痕了。” 程芷蓝很是痛快地拧了裴贞婉的胳膊,笑骂道:“死丫头还取笑我,我哪里查验你了,我不过是看这般好的相貌,他日毁了,天下岂不是一大损失。” 姐妹两个这样笑闹着,一旁的琼脂不由插嘴道:“是啊,多亏程司乐关心,小姐才好的这般快。” “你家小姐哪里是因我,人家有人送玉容雪花膏,自然好的快。”程芷蓝不禁揶揄道。 “师姐!”裴贞婉连忙打断,“这种话不能乱说。” 程芷蓝与琼脂不由相视一笑,转首正色道:“我方才可是一个字也不假,不是我乱说,冯将军这心是极好的,他家世不错,又与陛下亲近,你若不仔细致谢,拿捏好分寸,只怕好事也会变坏事。” 裴贞婉不由微微蹙了眉:“我自然知道这事需得谨慎,今日来之前,我也打听了一下他办差之处,侍卫通传,他人在内,却并未出来见我。” 未等程芷蓝发话,琼脂已然瞪大了眼睛:“冯将军不见小姐,又为何送那么贵重的东西,难道知道小姐容貌有损,就不愿见了么,可小姐已然恢复如初了,这冯将军,难道只是以貌取人么?” 裴贞婉并没接话,只是静静地,含着一丝微不可见的笑看着琼脂,虽是神色平静,但双目灼灼,似是大有深意。 琼脂察觉到,不由看了二人几眼,一丝迟疑道:“我方才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这句话落,裴贞婉依旧未有动作,只是笑容逐渐收起。程芷蓝看着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哑然失笑,向琼脂解释道:“一则阿婉还未说清,琼脂你倒先生气,算是过于急躁,也失了礼数。二则,你并未见过冯将军,妄下断言,也算有失。” 琼脂听言,看了一眼裴贞婉的神色,油然生起惭愧之意,从前在南蜀时跟在小姐身边,行事做人,自然时刻有提点,如何不懂程芷蓝的解说,不由红了脸低头道:“背后不语人是非,琼脂方才逾矩了,请小姐责罚。” “这一年,你没有以前稳重了,若是这样下去,日后你怕不能再跟着我做事。”裴贞婉语调清冷,面容闪过一丝痛心。 琼脂大惊失色,连忙拉了裴贞婉的手道:“我方才确实是替小姐不平,这才说错了话,小姐不喜,以后我记在心上,再也不说了。小姐可以冷落我,训诫我,但别把琼脂丢在一处。” 程芷蓝慌忙起身去劝:“好好的,阿婉你说这么重的话做什么,琼脂这么好,你对她也太苛刻了些。” 裴贞婉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扶了琼脂起来,缓缓道:“不是我对你苛责,也并非要真的弃你。自小一起长起来,我自然知道你一心为我,只是越是这样,我却越是忧心。俗话说关心则乱,日后我走进这陈宫斗争的核心,难免会不会遇到什么大难,亦或者遇到负心之事。越是在这种时刻,越要能沉住气,不能行差踏错。日后我可能成为你们获难的原因,同样,你们有半点急躁误事,我也会牵连其中。琼脂,你同半夏只能提着心气过日子,今日这般松懈乱言,一两次,就足够你我踏入险境了。” 裴贞婉这一番话说的很是明晰,琼脂自然半个字也不会辩驳,重重的点了头应下。 程芷蓝见状,笑着道:“好了好了,阿婉也算是讲明白了,倒是我不好,非要提冯岚这一茬,怪我。” 裴贞婉回首和煦一笑:“倒也怪不上谁,冯岚这事,师姐的嘱托也是不错,我也不过有意讲琼脂几句,就当是我小姐脾气来了吧。” “琼脂希望早些日子到小姐身边,日日听小姐教导呢。”琼脂一副破涕而笑的样子。 程芷蓝心下对琼脂很是赞许,聪敏,大气,能经得起事。今日不在的半夏,她也甚为欣赏,半夏是一个有主见,果敢沉静的人。裴贞婉,很是会调教人。 “师姐,冯岚的事,还真的要正经说上一说,玉容雪花膏,这是极为难得之物,又是女人用的东西,冯岚一届武将,拿出手这个,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裴贞婉正色道。 “是,上次你说过之后,我也觉得诧异。前两日去查过尚宫局出入的记册,倒想起来,冯岚的叔祖母,不就是恩平大长公主吗,这玉容雪花膏,确实曾进过大长公主府的。听说大长公主很是疼爱冯岚这一系的孙辈,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 裴贞婉一丝讶然:“恩平大长公主,那是陈帝祖辈在世的唯一一人了,陛下好东西都送去孝敬,倒也是正理。只是,恩平大长公主如今高寿快七十了吧,这玉容雪花膏……我倒有些好奇大长公主保养如何了。” 程芷蓝笑道:“那就不知了,总归我觉得这样才能解释的通。” 裴贞婉笑了笑,心底有一丝疑虑,却也没当面说出。即便冯家有此物,冯岚总不可能自己带在身上,那日事发突然,她又算过消息传递的速度,冯岚哪里有时间回府取来此物的? “师姐。”裴贞婉轻轻唤道,“他今日避而不见,总觉得有些奇异。你在六尚,与禁军总归有些往来,可否请你寻机会与冯岚见几面,也好帮我拿捏一下。” “我可以一试,”程芷蓝却有些为难,“只是冯岚那可是宫里有名的孤僻性子,平日里冰块似的,我可不能保证一定能行。” “尽力即可。”裴贞婉笑道,“时间不早了,我得回蓬莱殿了。” 程芷蓝与琼脂连忙相送。 “琼脂,中秋宴上我的舞服,你记得要在衣摆处坠上铃铛。” 琼脂点头应道:“小姐放心,我已经寻了六十颗五彩银铃,定会令舞服灵动生彩。” 裴贞婉舒心一笑,捏了捏琼脂的手,这么些年,主仆间的这点默契早已不许言表。 “师姐,也劳烦尚仪局悄悄演练破阵曲的旋律了,还有,十日后是二皇子的忌日,到时我会寻个由头来六尚,你悄悄送我进宣明宫。” “你放心。” 四十九、故人来访 http://.biquxs.info/

程芷蓝自然是没能见到冯岚的,她六尚之中的司乐女官,原与禁军并无交集,无端去见也是突兀,只得借了罗掌宾每月承禁军聚宴之名,跟着去了禁军一遭,偏偏这冯岚告假,自是未能相见。 裴贞婉这几日也曾去过掖庭,给小十七送了些许吃食,这一厢逗留了大约半个时辰,冯岚也不曾出现过。 便是小十七,这些日子除了每隔十日有禁军侍卫送点心给他外,也再不曾见过冯岚。 裴贞婉心下倒也是有些奇怪。 随着七月末将要临近,在蓬莱殿给卫贵妃舞了一曲破阵曲后,卫贵妃甚是欣喜,再也不过问裴贞婉后续的安排。 转眼便是七月二十八,二皇子陈熠的忌日。因是六年的忌日,并非整数,循例内侍省与六尚也是送一些为二皇子祈福的物品,在宣明宫小小的摆一场法事罢了。 今年尚仪局倒是尽心,随着六尚一同前往宣明宫举礼。 六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沈昭容平息对二皇子逝去的悲恸,转而化为平静却深沉的心底哀伤,整场法事做下来,也仅是全程无话,只专心细致地捧着梗草仔细铺在火盆中,又一张一张将这一年来抄录的佛经焚化。 裴贞婉站在六尚的宫女队列中,看着沈昭容神情沉寂,不急不徐地走完了整个祭礼议程,又由随侍宫女清明搀了起身,活动着跪了许久麻木酸软的膝盖,浮起淡淡的笑容,向内侍省与六尚负责举礼的诸人道了谢,白露上前向众人分发了些许碎银,送诸人离去。 沈昭容神色淡淡地看了一眼,便又从主殿走向小筑。 这一年也不曾开几次的主殿,由白露缓缓关上落锁,殿门久缺保养,发出吱呀的声音,更显得宣明宫一分凄凉。 因今日是二皇子忌日,沈昭容的衣着比上次见面时更为素淡,发间并无任何饰物,仅仅用一木簪盘了发髻,好似修道之人一般,衣衫也是青灰色的长衫,全然不似宫中女子。 裴贞婉趁人不备,从队列中脱了出来,闪身到一处廊檐下柱后躲着,待宫人们都散了去,偌大的宣明宫仅剩下沈昭容与清明白露二人,才从廊后缓缓闪身出来。 遥遥地,可见沈昭容到佛龛下诵了一会子经,又走到上次窗边的书桌旁,继续摊开了佛经,仔细抄录着。 裴贞婉默默看了一炷香的时间,清了清嗓子,从廊下缓缓走进小筑。 院内正在一角扫着落叶的,正是白露,看见裴贞婉走进小筑,又是穿着六尚的服饰,不由起身疑道:“咦?六尚的人早已离去了,你是哪一局的,来此有何事?” 裴贞婉在小筑门旁几步的地方站住,屈膝缓缓一礼,温和道:“回白露姑姑,奴婢并非为六尚之事来,只是有事要与昭容娘娘禀明。” 白露将手中的笤帚放到墙角,走上近前来,款款道:“今日娘娘心绪不佳,也未有事先禀明,却也不见人的。” “还请姑姑劳烦通禀试试,只说是故人来访,娘娘若当真不想见,奴婢自会离去。” 白露不由疑惑,蹙眉思索着,却也未马上入内。倒是清明在内听见异响,走出来查看,却奇道:“你不是那日随程司乐来的宫女吗?” 裴贞婉笑着屈膝道:“清明姑姑果真好眼力,不知那日送给娘娘的帕子,可还能解娘娘的愁绪?” 清明犹豫了一下,道:“我去问下娘娘,你且等等。” 稍顷,便见沈昭容放下手中的笔,仔细将抄录的佛经放在书桌一旁,拿着那几不理手的佛珠,缓缓从小筑走出来。 夏日的阳光照在沈昭容的身上,隐隐的,仿佛起了一丝生气。 “我记得你。”沈昭容看着裴贞婉,淡淡道。 裴贞婉挺直了身子,端着大礼道:“奴婢蓬莱殿裴贞婉,向昭容娘娘请安。” 许久,方听沈昭容淡淡道:“你起身吧。” 待裴贞婉站直,沈昭容缓声道:“我与贵妃多年不往来了,只怕并无瓜葛,裴宫女只怕要无功而返了。” “奴婢今日前来,并不为贵妃,而是奴婢的私事,叨扰娘娘,还请娘娘谅解。” 台阶上的主仆三人不由相互对望一眼,一个宫女敢跑来寻一个身列九嫔的高位妃嫔,何况还是一个闭宫多年之人,谈私事,这多少有些奇特。沈昭容看着台下之人,容颜上佳,目光炯炯,噙着一丝志在必得之笑,沉吟了一下,问道:“方才你说故人来访,我与你并不相识。” 裴贞婉抬头看了一眼正中高挂的艳阳,煞白的光线几要刺得人睁不开眼,回首道:“此事怕要说上一段时间,如今日头正盛,娘娘这些年又体弱,可否入内详叙?” 进到小筑屋内,依旧是简朴至极,不过一榻,一柜,一桌,沈昭容举手示意,在平日里用膳的圆几旁坐下,裴贞婉谢了礼,在凳边虚虚地坐了下来。 清明上前斟了茶,沈昭容淡淡道:“我这里平日没人来,我也不用什么好茶,你若是吃惯了贵妃那里的,只怕要委屈了。” 裴贞婉静静品了一口,确不是什么好茶,怕连本年的新茶也不是,只是于她而言,吃什么茶,从不是值得去关注的:“奴婢从前,什么苦都吃过,从不讲究的。” 沈昭容淡淡看了她几眼,缓缓道:“你这个宫女形容出尘脱俗,又有股子英气,做一个蓬莱殿的宫女,倒有些可惜了。” “娘娘慧眼,奴婢领了这句称赞。”裴贞婉并不推脱。 “你倒不扭捏,”沈昭容放下茶盏,“既然你自称是我故人,便不要奴婢的自称了。今日你挑了我熠儿忌日的日子登门,想来是早有准备,有话,但说无妨。” 裴贞婉亦放下茶盏,沉了神色道:“自然,我今日来,是想问问昭容,可是要一生在宣明宫中沉寂下去,再无意这宫闱,自此守着逝去的二皇子呢?” 沈昭容倒是并无神色变动,令裴贞婉一丝意外,她只是淡淡看着裴贞婉,许久,缓声问道:“是贵妃命你来问的么?还是宫里其他人?皇后么?” “并无人差遣,确是我一人想知晓娘娘的答案。” 沈昭容长长叹了一口气:“陈宫之中百花争艳,早已无人记得我,我能得这一方安静之处,静静为熠儿祈福祝祷,有何不好?” “六年的时间,若有轮回,只怕二皇子早已投胎,再入尘世。世事皆有度量分寸,娘娘这般执念求福,难道不怕二皇子下一世撑不住这样的厚福吗?宣明宫虽冷寂,但四皇子之事,娘娘想来也并非全然不知。” 五十、步步紧逼 http://.biquxs.info/

“六年的时间,若有轮回,只怕二皇子早已投胎,再入尘世。世事皆有度量分寸,娘娘这般执念求福,难道不怕二皇子下一世撑不住这样的厚福吗?宣明宫虽冷寂,但四皇子之事,娘娘想来也并非全然不知。” 沈昭容的眸子动了动,闪了一丝的镇静与狐疑:“你此话何意?为何要咒我熠儿?” 裴贞婉略略一福身,道:“我并不是要冒犯二皇子,只是娘娘研习佛法这么些年,因果轮回,福报业障,自然比我更为明晰,方才我所讲之话,有没有道理章法,娘娘更清楚。” 沈昭容思索了许久,她自然知晓这话并非全不可信,有一分泄气道:“我也明白你说的不错,只是我身为熠儿的生母,在他生时没能照料好他,他骤然夭折,再不能帮他积一些福德,潜心祝祷,倒不知还能做什么其他的了。” “娘娘这几年散尽宫中的俸禄,全拿去国寺为二皇子捐了香火海灯,已然做的足够多了。更何况,二皇子骤然夭折,娘娘突然闭宫不出,我想一定有些内情吧。” 裴贞婉讲这些话时,并无逼问之情,反倒是感慨唏嘘不已,沈昭容的容色动了几分,倒有些像进了红尘之中。 沈昭容的头微微偏向一侧,望着窗外射进屋内的一道道白光,当中有些许微尘在轻轻漂浮着,让整束光线都流动了起来。 裴贞婉看沈昭容迟迟未有答话,缓缓又说了一句:“娘娘若长此禁闭在宣明宫中,只怕日后,连让陛下想起二皇子的机会都没有了,天下,又还有谁会记得,陈国曾经有一位二皇子呢?” 一滴清泪自沈昭容的面上趟过,她不由喃喃道:“我当然不想,只是,当年陛下那么急的定了案,而后呢,他也不曾再深查此事,我曾经坚持过,求过他,求他给熠儿一个说法,但他却躲了我。他既已不将此事放在心上,我还能怎么办?” “娘娘不相信,一个小太监,那么巧,是当年伤寒之症的源泉?” “我自然不相信!”沈昭容眸中似有火光闪动,“可那时我病着,整个宣明宫的人都病倒了,没有人抓得住蛛丝马迹,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熠儿那么小,他走之前,我都不在他的身边,他该要多么孤独啊!可陛下与皇后呢?查了那么据,却仅仅是一个小太监。我一无气力,二无证据,四顾无援,也就只能这么罢了。也许,就是命中我与熠儿无缘。” 沈昭容讲到最后,眸中的光已逐渐黯淡下去,又回复了往日的低落无神。 裴贞婉静静听了这一番话,心底有一丝丝的微痛,人间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母子姻缘不过一载而已,一朝天人永隔,再无相见。 裴贞婉静静道:“二皇子一岁的年纪,离你去了,你伤心,悲痛,沉浸,我却也都能理解。我的嫂嫂,与侄儿分别时,也是我侄儿一岁的年纪,我的侄儿,也是名唤毅儿,勇毅的毅。” 沈昭容不由愣了愣,不自知的喃声问道:“你侄儿,也?” “不,是嫂嫂,”裴贞婉摇了摇头,唇角微微的一丝苦涩,“我的兄嫂,死于一场战事。毅儿一岁的年纪,就再也没有了父母,他三四岁开始懂事的年纪,就常常问我,姑姑,我的爹娘在哪里?他们不与我一处,是不是不爱我了?” 沈昭容能感到那一份蚀骨之痛,如同重锤锤在胸口之上,闷闷的,胸腔之中疼痛着,长长舒着气,道:“你的兄嫂,定然是极爱孩子的。这种血脉上的亲情与爱护,绝不会因为他们不在一处,就会磨灭消散了的。” “昭容娘娘能劝得我的嫂嫂与侄儿,都自己,如何就想不明白呢?”裴贞婉话锋一转,又回到沈昭容身上。 沈昭容几分错愕,几分震惊,几分慌乱,几分无助,化为了无力的手掌,在桌上一番摩挲后,轻轻地落了下来。 裴贞婉细细看着她的神色变化,像等候捕猎已久的云猫,目光专注,只待最后一铺,口中幽幽地道:“昭容在陈宫沉寂了这六年,过的像尼姑一样的清淡日子,可还记得,你还是当初陈蜀两国交好时,以南蜀宜安长公主府侄女的身份嫁到北陈来的,这些年,你忙着追念二皇子,可曾关照过陈蜀两国的关系?” “我,”沈昭容神色有几分躲闪,“我哪里有资格。” “你是陈宫九嫔之一的昭容,在卫贵妃、刘贤妃、宋昭仪之前诞下陈宫第二个孩子,那时你在陈宫,只怕除了皇后,没有人可以压过你一头,”裴贞婉说到激动之时,站了起来,颀长的身子带了一丝威压,“可五年前陈蜀交战,蜀地凤州被让给陈国时,你在宣明宫忙着以泪洗面,忙着为不能死而复生的二皇子抄经,你可知,凤州兵败城破,两万多蜀国子民,死在那白水之滨?” 沈昭容自然知道那一战,纵使当时她心如死灰,但是陈宫之中,哪里有散播不开的消息呢?而当时,她听闻此事时,也只是几声叹息,在为熠儿焚草烧经时,只是为死在那一战中的人们多了几句超度而已。 那一战,沈昭容想了想,突然神色亮了亮,不由站起身:“你说你的兄嫂,你是蜀国人?” “不错,”裴贞婉点头,“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我来自蜀地,我的家人,在五年前的战事中去世,你我,都是深知生离死别之痛的人。” “那时未能为蜀国,为凤城建言一二,确实是我不是,”沈昭容想起那两万余人丧生之事,虽时日已久,却也有懊悔之意,“只是此事也已久远,希望你能早日走出来,也不要怀恨于陈国。” 裴贞婉点了点头:“两国之争,战事如常,这一朝南蜀自己朝政混乱,蜀帝宠信奸臣,本就风雨飘摇,不是陈国来征伐,也有可能是南楚,却也怪不得陈国的君王。我今日提及旧事,只是希望昭容娘娘记得,你除了是二皇子的母亲,也是蜀国人,是陈宫之中的昭容,你所要背负的,比你想象的要多许多。” 沈昭容并未马上回答此话,神色间,却已可见在思量许多。 裴贞婉看着时机将到,咬了咬牙,索性道:“即便你对蜀国已无情感,但是,这几年你的消沉,身在长公主府的秦公秣夫妇,就过的那般好么?” 沈昭容倏尔抬头,震惊之情布满全脸,更是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窗外,纵然只有清明白露二人的身影,沈昭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或者,我应该唤沈昭容的真名,秦寄青。是吗?” 五十一、豁然开朗 http://.biquxs.info/

“或者,我应该唤沈昭容的真名,秦寄青。是吗?” 裴贞婉的声音并不大,带着坦荡与笃定,目光牢牢落在沈昭容的面上,嘴角微微扬起,那一抹颇有深意的微笑,自然说明她心中早已知晓全貌。 沈昭容的神色充斥着巨惊与慌乱:“你如何得知这些?你是谁?” “我是谁此刻并不重要,”裴贞婉淡淡道,“我只想说,当初你顶替沈家小家远嫁陈国,不就是为了你的双亲在长公主府能得以颐养天年么?你的父亲秦公秣,多年在军中,原曾做过百夫长的,可因为征战伤痛,不得已解甲归田,幸得长公主府征募府兵,你父亲便投身去。这一路,以长公主府家将的身份,倒也得了几分赏识。” 裴贞婉每说一分,沈昭容的神色便变一分。先前是惊异慌乱,逐渐变为悸动,沉静,乃至遥遥地回忆。 “当初蜀帝有意与陈国联姻,不舍送自己的公主出嫁,选来选去,便选中了宜安长公主驸马的侄女沈家嫡女,这个身份在蜀国算得上贵胄之女,又不算皇室至亲,不高不低,既能全了两国联姻的颜面,也不至过于压低蜀国的身份。可蜀帝偏偏没顾及到,沈家也是不舍得嫡女的。” 沈昭容闭了闭眼,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说哦话。 “你当时倒也算是有胆识的,向长公主替出代沈家小姐出嫁,所需的交换,便是给你父母后半生的安养,以及对你的弟弟秦玢日后仕途的关照,”裴贞婉一气呵成,将所查到的全部隐情一字不漏地道出,追问道:“陛下继位时你所封位份不过美人,但却深得圣心,加之生育了二皇子,一两年间便位至昭容。那一两年,你的父母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的荣华好日子,可这几年呢?你可想过,他们还会被当作人上人来对待吗?” 裴贞婉字字直击根本,沈昭容的神色不自觉地微微抖了起来,气息也渐渐开始紊乱,一双手攥了一团,喃喃道:“我这几年心里只有熠儿,我……对不起父亲母亲。” 裴贞婉紧逼的神色缓了下来:“你如今,对父母还能尽孝,对陈帝还能尽忠。你想知道二皇子是否夭折于那小太监的手上,还有机会自己去亲自查一查,何不早日振作起来?” “振作?”沈昭容心底有一丝迟疑,这六年来,她终日青灯古佛,意志消沉,万念俱灰,她自己还能振作起来吗? 裴贞婉看着她的神色,笑道:“你如今还是陈宫的昭容娘娘,宣明宫也并非冷宫,你若能过了自己心中这一道坎,如何笃定自己不能挣得更好的局面呢?” “你今日讲这么多,就是为了让我脱离如今的境况么?”沈昭容看着她,神色有一丝不敢相信,“你究竟是谁?为何这么大费周章,要来说服于我?你又要我交换什么?” 裴贞婉一笑:“也许因为我也是蜀人吧,同乡之谊,不任娘娘就此将自己的一生白白浪费了去。” 沈昭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目光充满了探索的意图在裴贞婉的面上看了许久,她自然不信,仅仅因为同为蜀人,就能令她这般深查。可观察了许久,在裴贞婉的面上,除了看起来洞悉一切,目光诚挚之外,找不到任何一丝的算计、阴谋乃至怨怼之意。 长长叹一口气,沈昭容道:“罢了,你若不愿讲,只怕我也问不出一二。若有一日你想要讲于我听,自然我也会知晓。” 裴贞婉点头赞道:“昭容娘娘蕙质兰心,这些年并未损耗分毫。” 沈昭容倒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哪里有你说的这般好,我如今已有二十七岁,在这陈宫之中也算是不年轻的人了。更何况,心气想法上,更是迷了心,竟要你今日来点拨,才能反省警觉。何况六年间,陈宫又发生了多少变化,填了多少新人,想来,我也未必能如你愿。” “行与不行,娘娘也得试了才知道。”裴贞婉并不担忧。 沈昭容看着她,缓缓道:“这半日与你对谈,你确是一个气度不凡,素有大智的人,能查明我的身份缘由,想来也是下了一番功夫。方才听你说,你是蓬莱殿的宫女,卫贵妃能得你这样的助力,倒是她的福气。” “是不是她的福气,只怕也要以后才知。”裴贞婉淡淡道,“我今日即说是私事,自然昭容之事,我半个字也不会吐露给贵妃,也请昭容宽心。” “我自然相信,”沈昭容似是放松了许多,自嘲一般的笑了笑,“今日你所劝之事,我已明了,只是来的过于突然,我也一时不能思考明白,还希望多给一些时日,我细细思量后,自然会想个法子告知于你。” “自然以娘娘为便宜,这件事半点也勉强不得,若娘娘觉得,依旧为二皇子祈福祝祷更为紧要,也无妨,日后国寺中的香火,我也会替二皇子多捐上一分。也请娘娘不要过于负担。” 沈昭容和煦一笑:“我自有分寸。” 裴贞婉屈膝一礼:“今日是二皇子忌辰,我打扰娘娘许久,不便久留,多谢娘娘与我一叙。” 沈昭容点头起身,送裴贞婉走出屋外。门外的清明白露转首看来,竟见到沈昭容面上露了微笑,正与裴贞婉并肩走出,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眼中的神采也不是往日无光的模样,不由大惊,却一时不敢多问,只得走上近前,侍立两旁。 日头已微微有些西斜,小筑之中的温度也已微微降了下来,轻风浮动,不似午间那般闷热,换了一丝舒爽。 裴贞婉在阶下立定,未用女子所用的屈膝礼,反倒用了武人之间的拱手礼,向三人道:“娘娘留步,娘娘尽管慢慢思考,中秋之后,若有机会,我会再来与娘娘面谈的。” 沈昭容点了点头,看着裴贞婉转身将去的身影,忽而唤道:“裴姑娘。” 裴贞婉回首,沈昭容微笑道:“虽然你未表明你是谁,但我确实隐隐觉得,你与我确有故人之缘。希望下次相见,你能解我之惑。” 裴贞婉微微颔首,并未直接回答,转身缓缓离去了。 在走出小筑之门的那一刻,她隐隐听到沈昭容的一句感慨。 “天下这般英姿的女子,终会有一番作为。” 五十二、御史之谈 http://.biquxs.info/

眼看中秋将至,天气也逐渐从闷热开始微微投了一丝清凉。 中秋夜宴诸事准备已经妥帖,裴贞婉的舞裙在琼脂的精心制作下,连程芷蓝都忍不住感叹手工精巧,比陈宫尚仪局平日里常用的那些服制好了不知几倍。 裴贞婉心下盘算着,若是中秋夜宴上行事顺利,之后怕难在陈宫走动而不引人注目了,这般想着,吩咐半夏偷偷做了许多耐存储的吃食,细细包好,打算带去掖庭给小十七。 这一去挑得是申时时分,裴贞婉心情好,一路慢悠悠地走着,待到了掖庭,寻去小奴们作活的地方,竟没有看见小十七,裴贞婉看了一圈,只得抓住一个成年的太监询问。 “十七啊,在掖庭西侧那边呢,有人找他!”那小太监很是随意,好似稀疏平常之状。 裴贞婉心下奇怪,这宫里会找十七的人,那怕是一个手掌也数的过来,方才那太监说的随意,应不是打骂训责之事,这么想一想,只怕是禁军那边的人。 顺着方向一路走去,掖庭里那些忙碌着浣衣晾晒、舂谷磨豆的宫人们,任天热得汗如雨下,却也无人胆敢抬头多看她一眼,可见这里的劳作,最是消磨人的心性。 方走到掖庭宫西侧的小门旁,裴贞婉便听到孩童的一串咯咯的笑声,虽未见其人,自然也猜得出是小十七。 禁军何人在逗乐于他?裴贞婉心下好奇,面上也噙了同样欢快的笑容。 脚步方迈出西门,便见到小十七手中高高举着一只千纸鹤,小小的身躯跑动着,那千纸鹤在头顶好似在飞动一番,一旁负手而立的人,正是冯岚。 这个莫名失联快一月的冯岚。 小十七看见裴贞婉站在门口处,调转了方向,口中唤着裴姐姐,直直地跑了过来。 裴贞婉匆匆步下台阶,任小十七直冲进怀里,一手依然举着纸鹤,另一手已环在她的身上。 匆匆与十七问了好,待小十七松了手,裴贞婉上前几步,看着含笑的冯岚,屈膝行礼:“见过冯大人。” 冯岚身形未动,只是目光探究的看了几眼,点头道:“果然恢复的不错。” “多谢冯大人送药,今日不知能见到你,未将药带在身上,他日必会奉还。” 冯岚哈哈一笑:“不是说不用还了么,这东西我也用不上,你还给我也无用,还是放在你那里才合适。” 裴贞婉受惠于人,自然也不好一味客套,既然冯岚这般爽快,自己再坚持这些虚礼,倒是真真有了见外之情,虽然心中想问明玉容雪花膏的来路,却又不好这么当面提出,只得笑一笑,应了先。 冯岚垂首看了裴贞婉手中的食盒,挑了挑眉道:“这么大一盒,倒显得我带来的东西小气了。” 一旁石几上摊开着两方帕子,当中各放了几块寻常的酥酪点心,这一对比,确实有些尴尬,裴贞婉不由一笑:“重在心意。” 将食盒放在石几上,轻轻揭开盖子,小十七的小脑袋就已经扑了上来,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在那瘦小的脸颊上显得尤为明显,馋虫也几乎要从眼中喷出。 裴贞婉捏了最上面的杏仁饼递给他,蹲下来交代道:“今日这点心许多,你每日只许吃两三件,不可多吃,否则撑坏了肚子,可要受苦。” 小十七懂事地点了头,杏仁饼已经塞进了嘴里。孩子虽馋,但到底身在掖庭宫这等苦地方,平日里也难吃到这些点心,一小口一小口仔细地咬着,生怕咬碎了手中的饼,碎了渣滓在地。 看着小十七这般模样,冯岚伸手指了石凳示意裴贞婉坐下,淡淡道:“那日你去禁军寻我,我与其他将领正有事在忙,没能出来见你,莫要生我的气。” 原是这样,裴贞婉心想,既然不是刻意避而不见,那自也没什么可责怪的,颔首道:“大人公务为先,自然不会生气。” 冯岚嗯了一声,便一直看着小十七吃点心的模样。 两人这般坐着,竟有些相顾无言之意。裴贞婉暗中打量着冯岚的神色,想要将他的言行与自己的猜测比对,却好似又从冯岚的眼中读不到特别的情谊,反倒是有着事多烦心之意。 今日的冯岚,虽如往日一般面带微笑,神色却不甚轻松,裴贞婉眼看着他好似在出神,不由清了清嗓子,道:“冯大人似近来似乎很忙。” 冯岚回过神,看着她,愣了一愣,才道:“是,近来有一件棘手事,确实有些烦扰。” “哦。”裴贞婉应了一声,无意细问,禁军之事,总归不是后宫里的这些弯弯绕绕。 未想冯岚自己倒是絮絮道:“陛下近来有一个差事派给我,确实有些烦扰。洛都一位侍御史,上月莫名死在了府中,陛下派我去密查,只是这么久了,一直也没什么线索,所以有些发愁。” 侍御史乃是台院下吏,掌纠兴举百官、入阁承诏、知公廨事,这等监察百官,行弹劾之举的官员,死的蹊跷,倒是令裴贞婉心下好奇。 只是她不意冯岚竟这么直接讲了这等要事出来,论起她后宫宫女的身份,原是听不得这类秘闻的。侍御史虽不是高官,但莫名身亡,这事陛下属意禁军亲卫密查,本也是极为机密之事,这样直白的讲于她听,多少有些不妥。这一厢思量了一下,打算轻轻揭过,便淡淡道:“侍御史若是无故被害,确是大事,冯大人要费心了。” “哦,你竟然对台院之事有了解?”冯岚倒是起了兴趣,侧首看着她,“你认为,侍御史死,算是大事?” 裴贞婉此刻只想赶紧跑开,本是随口敷衍的话,为何这冯岚竟揪住不放,还要深问?她此刻倒是想推脱说,陛下令其密查,想来当为大事,只是这几次与冯岚接触下来,她自然知道这种托辞是无法打消冯岚好奇心的。 罢了,裴贞婉提了提气,道:“我大体知晓台院的侍御史专职监察百官,想来大人们总有人忌惮他们吧。若如你所说,这位侍御史大人死的莫名,那不知是不是碍了哪一位权贵的眼。这都是我胡乱猜测的,你莫要往心里去。” 未想冯岚却抚掌大笑:“你倒是聪明有想法的,贵妃身边竟然有你这样的宫女,这一年却默默无闻,倒是可惜。” 这等男子爽朗的笑声,却令裴贞婉一丝慌乱,此处虽人少走动,但总归也是掖庭宫旁,冯岚这等笑着,若说不引人来看,也是不可能的。何况他们所谈内容,本就隐晦,小十七年纪小听不懂倒也罢了,冯岚这么不顾忌的说笑,怎么丝毫不担心惹祸上身? 五十三、御史之谈(二) http://.biquxs.info/

冯岚的这一笑,唬得裴贞婉匆忙起身,她一个宫女与左中郎将同坐,本就不合规矩。这冯岚又毫不顾忌言谈,这般肆意大小,唯有匆匆站起,方能打乱局面,令他知晓自己的失礼之处。 小十七已将那杏仁饼一小口一小口的抿完了,眼看裴贞婉起身,慌忙将小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拭着。 冯岚看了一眼十七的动作,扬头好奇道:“你怕什么?” 裴贞婉没好气道:“冯大人在禁军得脸,在这里胡乱说话倒也罢了,总归这附近巡逻的人也都是你们禁军的。我却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可不想白白被你拖下水,他日被人说我一个小宫女妄议前朝之事。” 冯岚也站起了身,揶揄道:“不想妄议,方才不也是说的很直接了?” “你!”裴贞婉不由语塞,这冯岚,当真是性子怪异的紧,平日里对其他人冷若冰霜,可有多少人知道,他私下里竟是这样一个说话噎死人的人? 冯岚倒也不是全然不知趣的,知道追问的有点过了,自己拱了手赔礼道:“你别恼,我不过是欣赏你有见识罢了,并非有意玩笑于你,你不喜欢,我不开玩笑便是了。” 倒是能屈能伸的人,这一赔礼,裴贞婉确实也不好再纠结,只得压了压,道:“我自是没资格恼的,冯大人所说之事,我确实不该说什么,今日在此,不过是给小十七送点心,咱们还是别谈些不合时宜的东西。” “好好好,你教训的确实有理。” 裴贞婉心底当真想甩一个白眼过去,但面上却只能恭谨地笑着,当作没有听见此语。这会儿她倒觉得,冯岚消失的这一月时间,倒是不错。 趁着小十七擦干净了手,裴贞婉把食盒揭开,将冯岚带来的那几个酥酪也小心地码进食盒,盖上盖子,这一番动作,自然明白地显示她打算离去了。 冯岚并不阻拦,只淡淡笑着看着她的举动,待她合好盖子,起身抬眼,才正经道:“我方才有句话是真的,你在蓬莱殿做一个宫女,倒是有些屈才了。” “各人自有命数,我先谢过冯大人夸赞了。”裴贞婉自不会告诉他,中秋宴后,她怕再不是蓬莱殿的一个宫女了,自然,这事也不可能彰显在他人面前。冯岚连侍御史之事都能说给她听,怎么不会把她的事情传给别人? 这行事风格,与传言的孤僻冷淡,惜字如金的形象,当真是全然不符。 冯岚还欲有话,却见远远的跑来了两个禁军侍卫,在十步远的地方立定,向冯岚恭谨行了单膝礼,冯岚走上前去,那两个侍卫低声禀报了几句,冯岚点了点头。 回首看着裴贞婉,冯岚道:“他们唤我回去了。” 裴贞婉点头,屈膝行礼,恭谨地目送着几人离开。与禁军侍卫走在一处的冯岚,倒是有着玉树临风,不怒自威之态,果然是出身贵族,这自小通派的气场教养,绝非普通武人可轻易习得的。 冯岚离去,裴贞婉也仔细交代了小十七几句,将食盒递到他的手中,看着小孩子欣喜地抱在怀中,送他回了掖庭。有禁军的关照,小十七在掖庭受欺辱的可能也小了许多。 送回小十七,裴贞婉匆匆去了六尚,侍御史一事,她必须要知道大概。 幸而六尚此刻全心力在忙碌三日后的中秋宫宴,裴贞婉悄悄去扯了琼脂半夏,也无人发觉。 时间紧急,裴贞婉匆匆吩咐道:“让宫外的丁伯他们,细细去查明这个侍御史的出身、经历,他这三两年间,都盯过哪些官员,最近这几个月,和什么人接触过,有过什么错漏之处,全部要查的仔细。还有,他的家人,到现在没有被灭口,可能是不知隐情,但也不能大意了,让丁伯暗中差几个人悄悄保护着,说不定有所收获。” 琼脂半夏一一记下,甚是仔细地复述了一遍,几乎只字不差,裴贞婉这才放了心。 “此事怕会牵扯陈朝的高官,既然杀人灭口,必是出手狠厉的,让丁伯他们小心。” 半夏点了头:“小姐放心,我们每次消息传递,都会嘱托丁伯留心隐蔽。” “这次要传的消息不是往日那么简单。宫里采办那条线的人,可能记得清楚这么多讯息?此事不能留蛛丝马迹,只能口头相传,千万不能写下来。” “这次我想个法子,看能不能跟着采办一路去到宫门处,”半夏便思索便道,“这几日中秋宴所需食材比较多,如果我能与他一处去到宫门,将与他听,他再出宫传递,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应当无碍。如果宫外丁伯他们查到了,消息递进来,我也寻同样的法子跟着去,尽可能不错露讯息。” “千万小心。” 半夏妥帖一笑,她早裴贞婉两年进宫,为的就是逐步埋下陈宫中的讯息传递一线。今日小姐所交代之事,她定然是小心谨慎的办好为先。 “六尚事忙,你们二人离开太久不好,回去吧。” 几人匆匆散开,裴贞婉自然也要回蓬莱殿去。 虽然说尚不知侍御史身死一事,内情究竟如何,裴贞婉的心中已经在细细盘着陈朝各官员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 能在洛都之中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一位朝廷侍御史,这人定然是有些权贵的。听冯岚的话,千牛卫密查了大约一月的时间,尚未有进展,说明行事是很干脆利落的。方才没能仔细询问,这侍御史,是死于刀剑、失足,还是被投毒?若是他人用兵器所杀,那想来是有高官买通了江湖杀手。若是投毒呢?那便是府中出了内鬼,想要买通家人或者塞进去内线家奴,都是需要时间。 这绝不是一时起意便能做到的,被逼到在天子眼皮下买凶杀人,那这个侍御史所掌握的事,必然是确切的实证,也是可以要了官运人命的大罪。 这出手之人,是为自己保命灭口,还是替他的主子除去隐患呢? 裴贞婉这一路想着,对着陈朝之中的名单,大抵已列了三个可能的人名方向。只待丁伯他们查到线索后,与自己的猜想比对便可得知。 陈朝这朝局,各种权争谋斗,倒是比蜀国那一群只顾享受,一味托懒玩乐的昏庸景象更有意思呢。 五十四、中秋(一) http://.biquxs.info/

中秋乃是仲秋时分陈宫最为盛大的节庆。贵家结台榭迎寒,民间争酒楼玩月,如此热闹的节庆,便是陈宫之中常摆宴席的各位主子们,也是期待不已。 方入夜时分,陈帝与皇后于福华台先行拜月礼,红烛高燃,圆月当空,硕大的香案置于平日里礼化所用的福华台中,用于拜月祭礼的月饼瓜果,都被精心雕成莲花或玉兔的模样。帝后二人携手,虔诚向明月祭拜,一求国泰民安,二求宫中诸事顺遂,三求皇族五亲团圆和睦。 这等祈福祭天之事,唯有中宫皇后方能在皇帝身旁,取得是礼仪规制,亦是尊卑有序之意。 后宫诸人,连卫贵妃在内,连登上福华台的机会也没有。 中秋宫宴摆在御湖南侧的流晖映彩榭,帝后行拜月礼之时,各宫妃嫔与皇子公主,皆等候在此。自然阖家团圆的时分,也难得热闹欢笑。 流晖映彩榭乃是水上的一处硕大建筑,此处四周环水,在秋夜的微风中好不惬意清爽,御湖的水面波光鳞闪,映着当空所挂的那银盘般大的圆月,天上水见,倒是两轮明月相互摇曳照应,别有一番意境。 妃嫔们倚栏赏景,闲闲地看着尚食局的宫人们流水一般进出,将中秋所用的酥饴饼酪仔细摆上,又一列地奉着美酒。 自然,今夜应是良辰美景好时节。 卫贵妃失了先前的唐修容,如今身边倒是有一些冷清,除了章美人抱着四皇子坐在身旁,便是梁美人摇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说着话。 那一遭刘贤妃带着二公主,与几位美人才人说笑了一通以后,看着这边淡淡并不怎么开心的卫贵妃,略想了想,还是走了过来与卫贵妃说笑几句。 “贵妃姐姐可觉得,咱们宫里的姐妹,今儿这么凑齐了看着,倒是人气清冷呢。” 刘贤妃这话确实不假,如今陈宫之中,四夫人依旧只有卫贵妃与刘贤妃两人,九嫔位原有三人,唐修容被贬,今日倒是一个都不在了。婕妤之位原只有孔婕妤,去年犯了错,便空闲到了如今。美人倒是有四五位,才人六七位,余下便是宝林、御女、采女等人,自然是不入她们眼的。 卫贵妃怀中搂着大公主陈婳,仔细将宫女拨开的今秋刚供上的蜜柚上,粘连的白色筋络除去,递与大公主,淡淡的瞟了一眼道:“听贤妃这话意思,倒是直接请皇后娘娘大选秀女方为得宜。” 刘贤妃看了一眼两旁坐着的美人,讪笑着道:“臣妾哪里是这个意思,只是说,这九嫔以上孤单了些。可仔细想一想,现放着昭仪与昭容二位妹妹,又许久都未出来过了,倒是有些寂寥。” 卫贵妃凤眸轻轻扫过,噙着笑道:“宋昭仪汤药不断,哪里吹得了这湖边的冷风,沈昭容,哟,贤妃不提,本宫都忘了这宫里还有这么一个人物了。” 卫贵妃这话说的直白,在场的几位妃嫔不由都轻轻用绢子或扇子掩鼻盖过。裴贞婉立在梁美人的身后,静静地走上前,替梁美人把扇子垂下搅在一处的穗子解了开来。 刘贤妃打量了两眼,奇道:“这不是从前贵妃姐姐身边的宫女吗?怎么今日在梁美人处。” “贞婉?”卫贵妃很是随意,淡淡看了一眼,“蓬莱殿的宫女,自然去到别处都是好的。梁美人前两日来,说福熙阁的宫人们太过粗笨,甚难教养,便向本宫讨了贞婉去,好好立个典范。梁美人,本宫的婢子立的规矩,你觉得如何?” 梁美人在扇面之后藏着的嘴角不由抽了抽,提了一口气,将扇子拿开,堆了妥帖的笑容道:“贵妃姐姐调教的人,自然是极好的。即便贞婉前两个月惹了皇后娘娘不快,可臣妾用了一下,倒觉得皇后娘娘那日,严苛了些。” 呵,卫贵妃果然是好面子的人,这种场合,也要给自己当初找补回面子,刘贤妃笑了笑,匆忙转移话题:“百日礼上方见过四皇子,今儿再见觉得又长了一些,贵妃照料得可真好。” 二公主陈瑶听到母妃这般说,蹬蹬几步跑到四皇子的襁褓旁边,睡梦中的四皇子全然不知周边发生了何事,但是百天的婴孩,已能抓握。二公主小心翼翼地举起自己的手,碰了一下四皇子握成拳头的小手,未想四皇子竟然张开手掌,抓住了二公主的手指不放。 二公主甚是惊喜,又不敢动,只得僵住身子,瞪大了眼睛回头看着刘贤妃,喜道:“母妃,弟弟抓我!” 这一下,大公主连蜜柚也不吃了,急匆匆地凑了过去,贴在二公主身旁小心看着。 刘贤妃满面慈爱,甚是疼惜地说:“四皇子这会子手就这么有力,周岁时的抓周礼,倒是不知会如何惊人呢。” 四皇子虽名份上是卫贵妃之子,但生母章美人坐在那里,自然是第一个被恭贺的人。 这边闲闲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便见两列监门卫、千牛卫的侍卫匆匆走到流晖映彩榭的四周,三步一人地笔直站好。便有专供御前侍奉的内侍省太监弓着身子走进来,直奔最高位的卫贵妃与刘贤妃而来。 “贵妃娘娘,贤妃娘娘,陛下与皇后娘娘已从福华台起驾,还请各位主子接驾。” 众妃嫔自然忙着让随侍的宫女查看钗环仪容有无不妥,又各自去了席位旁站好。中秋家宴,自然帝后之位并排设于上首,陈宫并无太后,但陈帝素有孝心,于席位左侧另设一席,供恩平大长公主落座。这位陈帝称呼为姑奶奶的大长公主,也是冯岚的叔祖母。 主位右侧小小一席,自然是留给嫡长子陈曜。主位之下,东首由卫贵妃携大公主、四皇子坐第一席,顺序一位空着的便是宋昭仪与三皇子之席位,而后便是章美人与一众才人,西首由刘贤妃携二公主落座,顺序却未留沈昭容之位,而是梁美人落座,余后便是蔡美人等其他宫嫔。 沈昭容闭宫六年不出,自然早已在这些宴席上并无预留。 一众人等敛衽拘礼,屏气凝神,端得是陈宫中最得体的礼仪。 遥遥地可见帝后的仪仗浩荡地从湖边缓缓走来,高举着的黑色金龙帷盖与赤红龙凤仪扇,在湖边的柳榕之间缓缓闪过。而后可见帝后的舆辇停在流晖映彩榭前,太监们一拥上前侍奉帝后下辇。 夜色将深,虽看不清陈帝的容貌,但那穿着赤黄冕服的威严挺拔之姿,别有一番帝王气度。 裴贞婉轻轻提了一口气,一切,要开始了。 五十五、中秋(二) http://.biquxs.info/

帝后携手缓缓步入榭内,端的是一副和睦恩爱的好模样。恩平大长公主由人搀扶着,在其后略有些颤颤巍巍地,老迈的步伐缓步其后。 流晖映彩榭中的所有人,无不躬身或跪地行礼,口中呼着:“臣妾恭祝陛下皇后中秋喜乐,恭祝大长公主福寿安康。” 帝后落座,陈帝大袖一挥:“免礼。” 一众人等起身归位,裴贞婉抬起头看着主位之上,不由突然心底一颤,任她平日里如何处变不惊,此刻也是瞪大了双眼,彷佛能听到胸中的心跳是如何慌乱急切地,几乎要跳出胸膛来。 主位那人,陈帝,不就是冯岚?! 裴贞婉怔怔地看着主位,此刻的她只觉得上天仿若与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她那般的小心谨慎,查了又查,才笃定了冯岚的身份无甚隐患,可千算万算,竟然还是没能发觉,这就是陈帝所扮。一个攻伐帝王,好端端的为何要在宫里假借千牛卫将领的身份?这三两月的时间,为何又这般频繁的出没在掖庭宫附近? 裴贞婉觉得此刻思绪极是混乱,疑问太多,又无法一时一一缕清,她原是设了一个局,陈帝原本是她复仇之局中所需依仗之人。可今日,她的局全乱了。 按照先前的准备,稍顷梁美人就会推举她出来,此刻还能拦下么?自然不能,卫贵妃、梁美人、师姐、六尚,那么多人都已蓄势待发,剑在弦上,不得不发。 此刻的情形,那里由得住她随意终止? 裴贞婉想着,不由又抬眼看着那在赤黄冕服映照下,衬得神清气爽的陈帝容颜。那一分一毫,一寸一厘,那玉树临风,文武兼修之姿,那唇角噙着玩味笑容的面容,那的的确确是曾让她以为另有好感的冯岚,不,那就是北陈的帝王,陈肇。 这边出神想着,帝后已经举杯,在场诸人彼此说了中秋贺词,饮罢一轮。 梁美人将空了的酒盏放下,迟迟不见满上,不由奇怪,侧首一看,正看到裴贞婉发呆似的盯着上位出神,心底一丝轻笑,这贞婉即便是今日要邀陛下盛宠,也不至于这般急切沉不住气吧,倒不似往常看起来那般稳重模样。这样心下想着,却也是轻声咳嗽了一声。 裴贞婉听到声音被惊住,恍然回神,果见梁美人的手中举着空了的杯盏,这才连忙收了收神,端起几上的酒壶恭敬地斟满酒。 一轮酒罢,第二轮酒依旧是陈帝举杯,看的是左侧恩平大长公主的方向,陈帝重孝,阖宫诸人自然也十分恭敬。 裴贞婉匆匆打量一回恩平大长公主,望之大约六十上下的年纪,端的是天家威仪,面上却是带着和蔼的笑容,她自下嫁冯家以来,夫妻和睦,冯氏一族也是稳步进益,想来晚年甚是舒心。如今年岁已近古稀,实在是算得上高寿的年岁了。如今的面容看起来这般年轻,倒不知是否真是那玉容雪花膏的功劳。 恩平大长公主在此,陈帝在此,那真正的冯岚,想来此刻也身在陈宫。 裴贞婉四顾一圈,这周遭站满了禁军,她又不知冯岚的真实样貌,在与不在,又有何妨呢? 这般想着,第二轮酒已罢,诸位妃嫔坐回席上,裴贞婉上前仔细给梁美人斟了酒。 至此,尚食局的宫人们鱼贯而入,捧着夜宴的各式热菜,端的花样精巧,食材特异。待宫人们静静撤了出去,徐皇后起身看向陈帝,一众的妃嫔连忙起身。 “陛下,第三杯酒,臣妾敬陛下,愿国运昌盛,和合如意。” 陈帝甚是潇洒,广袖一挥饮了皇后递来的酒,一众妃嫔们也饮尽了,尚仪局的乐女舞女们便在流晖映彩榭的下阶奏乐起舞,中秋夜宴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梁美人自己的婢女知道饮食喜好,恭谨着布菜,裴贞婉侍奉酒水,这一刻便是微微得了闲,纵然垂着首盯着梁美人的席面,周遭的动静却也是在仔细听着。 陈帝酒过三巡,甚是放松,夹了几块碧玉蟹黄豆腐,目光落到卫贵妃一旁空着的席位,侧身向徐皇后问道:“昭仪的身子还是不好么?” 徐皇后缓声答着:“昭仪妹妹这些时日还是老样子,思琴午后前去探视过,虽是能起身走几步,但臣妾想着御湖边上夜风凉,便免了她来拘礼。” “嗯,”陈帝仿佛没有过多感想,“既然这样,熙儿与她一处也来不了了。明日朕去看看她们母子。” “陛下疼惜昭仪妹妹与三皇子,臣妾替宋昭仪谢过陛下。” 陈帝点了点头,见卫贵妃身旁围着大公主与四皇子,而章美人隔了一个席位,神色却很是牵挂着那边,便挥了挥手:“把那个席位撤去吧,都坐的近一些,好说话。” 如是又是一番挪动动静,但能亲近帝后多一分,何人心中不愿呢?章美人离四皇子近了一些,连笑容都绽得更加灿烂。 “陛下,”卫贵妃站起身,盈盈笑着,一旁的大公主也遥遥地站起了身,学着卫贵妃的模样端着手中的杯盏,儿“臣妾与婳儿、晖儿,祝陛下中秋喜乐。” 陈帝自是给足了面子,一口饮了酒,又对着大公主招手:“婳儿过来,父皇看你长高了没?” 小小的公主自然是粘股糖似的蹬蹬跑了过去,滚在陈帝的怀中,父女之间甚是亲昵。 徐皇后在一旁微笑着,便也看向另一侧的刘贤妃处,二公主陈瑶正靠在刘贤妃的怀中,巴巴地看着上位,徐皇后便也招了手道:“瑶儿也来一处吧。” 陈帝而立之年的年纪,除去早夭的二皇子,现下三子两女,也算是有儿女福的。 刘贤妃看着欢喜,纵然膝下只有一女,但能得帝后看重,也是极为难得,这一厢有感而发,不由转头与身边的梁美人道:“妹妹看,陛下很是喜爱公主们呢,这般中秋团圆时分,真真算得上良辰美景。” 梁美人淡淡瞥了一眼,挤了一丝笑容算是回应,只顾自己闷闷地吃着眼前那碟菊花水晶肚丝。 卫贵妃远远看见,抿着手中的酒,冲着刘贤妃打趣道:“贤妃自己有公主,非跑去人家梁美人那里讲话,怨不得人家不愿搭理你。” “本宫哪里是这个意思,”刘贤妃一丝窘迫,侧首看着梁美人道,“妹妹,可别会错意呀。” 这般热闹的场面,徐皇后目光被吸引过来,笑着问道:“贤妃和梁美人在说笑什么呢?” 这一问,自然榭中诸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恰好下阶上的奏乐一曲终了,舞女们款款离去,更显得刘贤妃一丝尴尬。 “回皇后娘娘,臣妾们方才说,这六尚的歌舞甚是好看呢。”刘贤妃捐着笑,得体回着。 却不知身旁的梁美人一丝轻笑,卫贵妃眼尖,笑着朗声道:“梁妹妹这一晌子都无话了,平日里她是最爱说笑的,贤妃可确认没听岔,梁美人是与你说笑这歌舞么。” 这一来,陈帝的目光也看向这边,梁美人自知不妥,起身欠身道:“陛下娘娘,臣妾是觉得,尚仪局这一出菊舞金秋,确实是上佳。只是宫里的舞乐,多数尽是这般乖巧,看多了,倒缺了些新意,所以有些无趣罢了。” 五十六、破阵曲(一) http://.biquxs.info/

“缺少新意?”徐皇后倒是不恼,笑了唤着王司仪与程芷蓝近前,笑道:“程司乐,你今晚的宴乐,可是引人不悦了呢。” 程芷蓝朝着梁美人的方向拘了一礼,道:“尚仪局未能令美人欢心,是我们的不是,只是宫廷乐宴奏了这么些年,若有改动也多是一些细微之处,还望美人见谅。” 原本仅仅是梁美人的一声抱怨,偏卫贵妃这个节骨眼插进话来道:“尚仪局这些年总在原来的曲目上改动,也确实缺了些精益求精的意头。” “是呢,只怕臣妾身边的婢子,也能一舞接个闷,程司乐,怕不是你们尚仪局这些年来得赏识,因此躲懒了吧。”梁美人这般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身后的裴贞婉一眼,这般直白的点出她,也算是尽了今晚应尽的责任,后面如何,便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梁美人这一回头,自然许多人的目光都看向她的身后,原来随侍梁美人的宫女她们也是熟悉的,这一个新来的,若有些印象,当然也能联想到是从前蓬莱殿卫贵妃身边的人。 “罢了,”徐皇后有一丝的不悦,“今日是中秋家宴,大长公主也在这里,你们如此胡闹,有失体统,就此为止吧。” 未想确实程芷蓝上前一步拘了一礼,恭谨道:“奴婢不想拂陛下皇后与大长公主的兴,只是方才梁美人言辞凿凿,想来那婢子也许有些本事,奴婢是好舞之人,倒也想看看有何新奇花样,恳请各位主子赏脸,让我们今日以舞较个高下。” 这一来徐皇后倒是有些疑惑了,她出言阻止本也为了维护尚仪局,梁美人的宫女若是舞了,不论好坏,岂不都坐实了她们尚仪局疏懒于钻研新舞,这程芷蓝也算是她的人,怎么今日偏偏与一个不知底细的宫女纠结上了。徐皇后这一犹豫,不由侧目看了陈帝一眼。 陈帝原本是无所谓地看着妃嫔们说笑,只待梁美人提了裴贞婉,才看了这边,自然他的神色也是凝滞了一下。不过到底他是帝王,一瞬之后便恢复如常,眼下徐皇后请示意见,不由哈哈一笑,道:“难得今日有趣,朕倒有些好奇,大长公主素来见多识广,又是极通这些风雅之学,不知可有兴致且看一看如今的宫里,可还有人有些绝技?” 这一遭,众人的目光又随了陈帝的话语看向了那尊贵的恩平大长公主,且听她缓缓道:“孤素来听闻这一任司乐有舞痴的名号,既然已点起人家一争之心,总不好这就这么按捺下去,陛下且当作寻常一舞,咱们看一看便是?” 事至此地,徐皇后再不灵敏,也晓得不能拂了长辈之意,不由沉了声问道:“既如此,是哪一个婢女,又将做何舞?” 裴贞婉提了一口气,垂着首趋步而出,跪在当中俯首答道:“奴婢名唤贞婉,斗胆做兰陵王破阵曲,望各位主上娘娘权当解闷。” 徐皇后如何不记得此女的长相,那日唐才人迁宫,她下令掌掴的不就是眼前这个宫女?明明是卫贵妃身边之人,今日却从梁美人口中被举荐,若所这不是一番谋划,那就是她自己是一个蠢人了!这一般想着,一时未有发话,这满榭的人便不由静静地看着那伏在地上的曼妙身姿。 陈帝仿若心情上佳,道:“朕瞧你容颜出挑,想来舞姿也不致差到哪里去,即是破阵曲,去准备便来吧。” 寻常妃嫔怕听不出此语之中的熟络,裴贞婉如何不知,纵堂前不能抬头直视君上,但她贴在地上的面容却是微微抽了一抽,陈帝知晓她有武学傍身,如此,今日这一舞,连敷衍也难做,只得闷在地上恭谨道:“奴婢定当竭尽全力。” 下去换了琼脂早早备好的舞服,又在妆面上微微粉饰,裴贞婉静静地走回到流晖映彩榭中。 平日里她着宫女衣衫,妆容上也极为清淡,宫内诸人只说她是一个容貌清丽,神采婉约之人。今日妆面上装点的些许英气,些许妩袭媚,再加之这一袭凸显了上好身材的朱红舞衣,不由映衬得她绝色佳丽一般的气度。她的身量较一般的女子略高一些,纤细的身姿更显得挺拔,尚未起舞,巾帼之气已凸显无疑。 席位上的各个宫嫔不由面面相觑,距离主位远一些的宝林和采女们不由窃窃私语,这个宫女,怕单单样貌就把在座各位比了下去! 自古英雄爱美人,更何况原本就与裴贞婉相识的陈帝呢,对她的这一番装扮,早已浮起笑容,倒想急切地看一看,等下的破阵曲,又是如何令他大开眼界。 恩平大长公主如何火眼金睛,早已看出陈帝心中的赏识之意,笑道:“陛下的宫中,倒真是人才济济。” 陈帝开心,徐皇后可是极难笑得出来的,只恨自己怎么没能早些发觉这个身负异禀的宫女,白白令卫贵妃推举到了这么多人的眼前。她这个中宫一直饱受宠妃逼迫之苦,如今有此女襄助贵妃,她这个皇后,日后只怕做的更难。 且不论在座诸人当如何思虑,裴贞婉却已在正中摆了起势。兰陵王破阵曲,自唐时便也是舞乐所用之一,尚仪局的乐官如何不会?无须磨合,琵琶的铮铮之声便已响起。 裴贞婉从袖中取出一方半面面具系于脑后,和着琳琅铮鸣的乐器之声起舞。她出身南蜀武将世家杨氏,母亲又是南蜀有名的舞学大家,这混合了刀剑武力的舞蹈,怎么会是寻常乐女的柔弱舞姿可以比拟的呢?随者乐曲逐渐开始雄壮,节奏也逐渐开始快了起来,取得正是战场之上的凛凛之风,裴贞婉足尖点地,以广袖幻化刀剑,刚柔并济,上下翻飞,不过一人,缺足足舞出了十数人的壮阔之态。 她这一舞,本是融合了秦王破阵曲与兰陵王入阵曲这两组舞蹈之风,因此时而刚毅勇猛,时而婉约轻巧,直看得众人目不转睛,随者她朱红衣袂在眼前像风一样挥洒自如。 曲调行至最后,乃是兰陵王最后一战浴血厮杀,终获全胜之景。裴贞婉顺着曲调,双足旋转毫不停歇,舞裙翻转好似一朵逐渐盛开的赤芍,裙摆上的彩铃飘起,发出着清鸣之声,好似刀剑相撞所发出之声。纵然这样疾切的舞步,裴贞婉的气息却依旧平稳,面上的沉静与自信笑容,仿佛如兰陵王本人。 直到乐曲倏尔停下,那飞疾着旋动的身影也戛然而止。一声悠扬缓慢的笛声起,裴贞婉将面具缓缓取下,身形婀娜摆动,逐渐回归温婉之姿,随着笛声的终止,仿若回归一朵待放的花苞。 一舞终了,流晖映彩榭中无人不惊。 便是一旁一直提着心看着的程芷蓝,也是自愧不如。若论这等雄壮之曲,她与师妹,当真是相差甚远。 榭中诸人极是安静地,仿佛在回味着刚才那一曲波澜壮阔的舞姿,直到陈帝抬起双手,几声沉稳有力的掌声传来,才将众人拉回到眼前。 五十七、破阵曲(二) http://.biquxs.info/

陈帝拊掌大笑,众人自然应声附和,连徐皇后的面容也僵了僵,挤出一丝笑容。纵然她心中如何不快,可也承认,这宫女的舞姿,确实可称为美艳绝伦。 梁美人盈盈地起身,一丝娇嗔道:“陛下,臣妾说的可不错吧。” 陈帝身子探向前,点头赞道:“果然是个奇女子,我陈宫之中有此等才艺的宫女,从前却是埋没了。” 裴贞婉盈盈屈膝,先谢了陈帝的褒赞,此话他们从前在掖庭宫时也曾讲过。抬头对视一眼陈帝,果真他挑了挑眉,眼神之中带了另一种肯定。 程芷蓝从一侧上前,屈膝道:“裴宫女一舞确实令人叹为观止,尚仪局甘拜下风,若陛下与皇后娘娘钟爱,尚仪局愿向裴宫女求教,研习此舞。” “尚仪局合该如此,”陈帝点头道,“不耻下问,乃真大家之风范,今日尚仪局也不算得不妥。” 徐皇后轻轻使了一个颜色,橙之蓝便谢恩退去了一遍,徐皇后微笑道:“裴宫女今日之舞,本宫赏赐白玉芙蓉簪一支,以作褒扬。裴宫女与程司乐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若是有意,可调入尚仪局与程司乐一处,也可共研乐艺如何?” “噗嗤,”下首的卫贵妃突然掩鼻笑了起来,仰起头似笑非笑道,“皇后娘娘好不小气,贞婉这般卖力一舞,连陛下和大长公主都交口称赞,皇后娘娘就赏赐人家一支簪子,和六尚一个女官的职位,这般屈才,臣妾看着都觉得心疼了呢。再者,陛下今日心情这般好,想来对贞婉另有封赏,皇后娘娘这么急着下赏,难道是为了堵陛下的口么?” “本宫自然不是。”徐皇后嘴拙,一时竟想不出其他的说辞,她刻意提到六尚,本就是想杜绝裴贞婉上位之路,偏卫贵妃这么直白讲了出来,她除了否认,却说不出其他的说法。 “贵妃果然惜才,”陈帝道,“那依贵妃所想,朕当如何封赏这宫女?” 卫贵妃盈盈起身,笑着看了裴贞婉一眼,躬身道:“今儿宴席开席前,贤妃妹妹还说,如今宫里姐妹们人数少,缺少说笑玩乐之人,这贞婉相貌上佳,又有这般舞技,陛下若是喜欢,便封个采女御女的,平日里咱们姐妹可能多与贞婉讨教些乐舞,岂不皆大欢喜?” 陈帝的手指敲了敲椅背,略略沉吟了一下,道:“采女略屈才了些,朕便封你为美人如何?” 美人?此话一出,自徐皇后乃至普通的采女御女,不由都是形容失色,连一心推荐裴贞婉的卫贵妃,也不由愣了神,站在那里细细思索着。 几个才人低声道:“章美人那么辛苦诞下四皇子,也才晋了美人位,这裴宫女,哪里就能越过我们去了?” 裴贞婉站在当中,感受着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好似无数把利剑,想要将她的心剜出来,看一看她是如何令君王这般越阶封诰。她抬头看了看陈帝,那依旧玩味却笃定的笑容,眼神直直与她对视,眉毛微挑,仿若很是确信。 徐皇后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踟蹰道:“陛下,素来宫女晋封皆是从御女起,便是采女也是抬举了她,陛下可是说错了?” “皇后觉得,朕方才说的不够清楚么?” 徐皇后一时语塞,她自然不能明面上质疑陈帝的决定。一旁的恩平大长公主看着帝后二人这般模样,却是和煦一笑,慈祥道:“陛下难得怀拥美人,徐皇后,孤倒要向你贺喜了。裴美人,你还不谢陛下隆恩么?” 裴贞婉连忙双膝跪地,叩首道:“臣妾谢陛下与皇后娘娘,谢大长公主。” 如此,这一破阵曲的终结,便是裴贞婉变成了陈宫的裴美人。这一来,她总不好再站回到梁美人的身后,罗掌宾她们倒是乖觉,速速在梁美人与蔡美人之后加了一个席位,迎了裴贞婉坐下。 梁美人擎了一杯酒,笑着道:“臣妾恭贺陛下喜得佳人,日后我们与裴妹妹一处,定当和睦相处。” 陈帝饮了酒,微笑道:“你在美人之位上也有几年了,今日又推举了裴美人,合该有功,主仆同是美人位也是不妥,今日就晋做婕妤吧。” 梁婕妤大喜,不由与卫贵妃对视一眼,匆忙垂首谢恩。卫贵妃原先命她推举裴贞婉时,她心中还尚有疑虑,未想今日竟沾了光晋了婕妤之位,当真欢喜。这一遭,对卫贵妃的信赖之心,自然更盛。 一众妃嫔起身向二人敬酒:“贺梁婕妤,裴美人之喜。” 众人重又坐下饮宴,远远见着大皇子打了一个哈欠,徐皇后欠身道:“陛下,臣妾看曜儿有些困乏,明日他还要进学,不如臣妾先领了他回去安置。” 陈帝淡淡应了,看徐皇后与大皇子跪安离去,身旁的位置不由空了下来。 恩平大长公主如何不明白,不由也笑道:“哎呀,孤年纪到底也大了,不比你们年轻人能熬夜,这在宴席上坐了一会子,也乏了不少,陛下,孤也回府去罢。” “姑祖母这般早便要离席么,”果然是孝义为上,陈帝起了身来问,连带着下面的一众妃嫔皆站了起来,“今秋尚食局备下的螃蟹还未上,姑祖母不用一点再回去么?” “老人家了,哪里享用得这等美味,”恩平大长公主笑了摇了摇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下方的裴贞婉,道,“陛下家宴,何必孤这个老太婆在这里碍着你们,就此跪安了。” 陈帝连忙上前扶住要屈膝的大长公主,回头吩咐内侍:“何保,命尚食局将菜肴仔细装好,送到大长公主府去。” 内侍总管何保点头应了,陈帝已扶了恩平大长公主走向榭外,只听得他道:“朕传冯岚过来,仔细接您回去。” 一众妃嫔恭声道:“恭送大长公主。” 待陈帝回到席上,没了这个长辈在场,反倒是放松了许多,此刻皇后的席位空着,陈帝挥了挥手,便有宫人上前将皇后、大皇子并恩平大长公主的席位撤了下去。 陈帝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坐着的裴贞婉身上,一丝玩心上来,道:“裴美人,你上前来陪朕。” 裴贞婉尚且沉在今晚的几重意外之中,不由人也有些迟钝,愣了一愣,方领旨起身,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之中弓着身子上前,跪坐在陈帝的案旁。 歌舞器乐复起,依旧是宴席的欢乐景象。 陈帝打量着裴贞婉低眉顺眼的模样,含了笑低声问道:“惊不惊喜?” 五十八、紫宸殿(一)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正在斟酒的手不由抖了一抖,极力控制住才不致酒水洒在杯外,匆匆抬眼看了一下陈帝的面容,垂眼别过去,此刻诚实不是能与陈帝玩笑的时刻。 偏陈帝玩心大起,凑得更近了一点,悄声说道:“你若早说想要做朕的嫔妃,朕便直接去寻了你,何苦这般辛苦?” 裴贞婉躲不过去,只得悄声道:“从前不知陛下身份,多有轻慢,陛下宽恕了便是,这会子众嫔妃都在,还请陛下不要引了大家关注。” “哦,”陈帝好似有些失落,夹了眼前的一片莲藕放在口中,稍顷,又道:“那既然她们在这里碍眼,朕散了这宴席便是。” 裴贞婉一时竟无话可说。 这位北陈帝王陈肇,做太子之时,便有胸怀大志之名,彼时协理朝政,清除积弊,连陈朝新政的推行也是很有一番手断。继位为帝之后,更是对后汉、南蜀等地多次出征,不过八九年的光景,北陈的疆域已扩大近半。 这般杀伐决断的君王,怎得同她一处时,竟是这般孩童一般的玩心。 但左右这是陈宫,他是陈宫的君主,随他的心思如何,任谁也无法阻拦的。众妃嫔听闻要散去,虽有些不情愿,但也无人敢多话。今日陈帝新封美人,谁也不相信会召幸自己陪侍。 在众妃嫔尚未全然退去之时,何保倒已上前,躬身请示道:“陛下,今日册封裴美人,还请陛下看,这裴美人安置在何处为好?” “确是朕太过突然了,”陈帝侧首打量着一直将目光锁在案上,并不与他对视的裴贞婉,笑了笑道,“先叫她去紫宸殿吧,朕这两日好好想一想,美人当居何所?” “这,紫宸殿是陛下寝宫,怕是有些不妥。”何保小心翼翼地说着,高位的妃嫔尚未走出流晖映彩榭,怕也都听见了陈帝这一番话。 “哦?何保,如今你来做朕的主了么?” “奴才不敢。”何保胆战心惊,直接滚在地上。 陈帝自然不是真的恼了,又换了笑容道:“那还不起驾?裴美人,你随朕一同乘辇。” 裴贞婉看了一眼何保的神色,这是在陈帝为太子时期就一直随侍着的太监,又是紫宸殿的管事,他不敢再出言阻拦,自然自己若是白白去推脱,也是讨嫌之举。如此,就也只能屈膝谢恩。 御辇高大,由二十四人抬起,足足高了寻常人两倍有余的高度,陈宫的宫道、宫墙、宫壁尽收眼底,连那青黛色屋顶和檐角上雕着的各式飞兽,也似有近在眼前之状。 裴贞婉心底不由暗叹,陈帝,这不是妥妥地在捧杀她么。 本要高调夺目,如今,只怕是高调过了些。 紫宸殿甚是恢弘,主殿自是陈帝朝政所用之处,而平日里,他多居于后殿,虽是紫宸殿的配殿,但此处规制却也并不比皇后正德宫的含阳殿要小。 殿中陈设虽不说观之华丽奇藻,但几案之中摆放的一物一件,仔细看去,无不是精巧贵重之物。殿内右侧当中摆着半人高的金错瑞形香薰中淡淡飘散着龙涎香的香气。 陈帝牵了裴贞婉的手迈入,裴贞婉便不由心下一阵。 那一日在掖庭宫,她所闻到的那一丝丝难以察觉的熏香,不就是如今龙涎香的香气么?怎得她竟蠢笨至此,还联想到所谓冯岚出身大家一类的缘由。 任心底将自己骂了十数遍,陈帝却已坐在用膳的圆桌旁,指了身侧的圆凳道:“坐。” 裴贞婉略迟疑了一下,便谢恩坐了下来。 何保拍了拍手掌,便有一列宫人低了头捧了各式菜肴餐箸鱼贯而入,静静在桌上摆好。虽不像宫宴上那般多样,但四荤四素,也是精巧的菜品。 “朕看你一晚也没用膳,这些是紫宸殿的御厨备的菜。今儿是中秋,朕也不能饿着肚子,你陪朕再用一些。”陈帝这话说的,虽是有关心之意,但语气上的肯定,自也是吩咐的意味。 裴贞婉应了,本要为陈帝布菜,却没想被他按了下来:“紫宸殿是朕自己的居所,平日里也不喜欢这些恭谨繁复的礼节,你好好用你的便是。” 缓缓夹了眼前两碟菜入口,果然是御厨,味道做的很是美妙,只是裴贞婉心中疑惑颇多,此刻也周身不自在,哪里有心情品着帝王所用的美味? “你如今怎得惜字如金?往日那牙尖嘴利的模样呢,朕还是喜欢你那种样子。” “此一时彼一时,从前是邂逅之交,如今陛下是君王,是君臣,自然不同。” 陈帝在紫宸殿果然更随意些,将手边巴掌大的螃蟹掰开,赤浓晶黄的蟹黄满满溢出,香味四溢,不由喜叹:“好蟹!” 说完,便随手似的将螃蟹另一半递向裴贞婉:“难得你觉得从前算是邂逅,你既然这般在意君臣,那往后同你一处,我便不再自称朕如何?” 裴贞婉哑然失笑,这种称呼上的切换,他倒是随意的很,倒也难怪了之前几次独处,他从未说漏嘴。伸手接了那半只螃蟹,沉甸甸的,果真是好蟹。 “这满桌的菜式,你就吃眼前那两碟,我若是不给你这蟹,怕是满桌都撤走了,你也不会动上一下。”陈帝用手边的小勺仔细剜着手中的蟹黄,这类小勺乃是贝类磨制而成,拿起来极为轻巧,又不至金银器那种干扰佳肴美味,最是适宜配蟹食用。 这陈帝,竟这般自来熟的模样,可越是这般,却越是令人心神不定。他看起来好似随意,玩笑间闲扯着旧事,又屡屡打破君臣尊卑,但素来君王喜怒不形于色,面上所见的,并非是心中所想的。乃至极大的可能,是相反的。 如是这般想着,裴贞婉放下手中半只蟹,嘴唇动了动:“陛下。” “等我吃饱再说,”陈帝仿若知晓,依旧神情随意,指了一下碟中看似孤单的半只蟹,挑了挑眉,“凉了就腥了,你快吃,吃完再说。” 裴贞婉仍欲发话。 “食不言。” 不由摇了摇头,方才话最多的便是这位陈帝,此刻讲出食不言的话也是他。罢了。 这一餐吃的当真是许久,陈帝食欲大开,那八样菜肴几乎都用了一半,又饮了两盅蟹翅羹汤。何保带人伺候着,在那金制的盥洗盆瓮中漱口净手,又用热腾腾的丝帕在面上敷了一会,便也依样学了一遍。 待何保带人又退了出去,陈帝起身踱到窗边。此时后殿的窗扇全开,站在殿中便也可看到空中高高挂着的那一轮圆月,在正殿飞起的檐角掩映下,确是别有一番姿色。 “你的名字叫贞婉?” “是。” “到我身边来。” 裴贞婉轻轻走了过去,帝王之旁,窗畔之余,恰有刚好容下一人的位置。身子方立定,便有一只手臂自身后环上来,握住她另一侧的肩膀。 五十九、紫宸殿(二) http://.biquxs.info/

这是当下最是年轻有为的帝王的臂膀怀抱,纵使有一丝意外,却也是切切实实能感受到那种魁梧与安心。若是陈宫之中其他的妃嫔得陈帝这般环住,怕早已心中雀跃不已,柔弱无骨,恨不得立时贴在陛下的身上。 又或者,若是那些初入宫廷或者久无圣宠的低位妃嫔,此刻多也是噤若寒蝉,微微颤抖地不知所措。 想要从陈帝的臂膀之中挣脱开去的,也只是裴贞婉一人。 陈帝的手臂用了一丝力气,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中,沉声道:“既然这般辛苦做了我的妃嫔,这会子又跑什么,难道我这般不堪,令你心中厌恶么?” 这话说的着实算是重了,裴贞婉怔了一怔,凭她从前在玉锦阁的年月,自然知晓对于男人来说,向来是钟爱女人对自己的仰慕之态的,何况是这等光芒耀眼的陈国帝王。 但也因此,男人在这世上征服欲望最强最盛,若是轻易得来的倾慕依赖,乃至阿谀奉承,便也是一剂调味罢了。 如是,便也是咬了牙,硬是从陈帝的怀中挣了开,屈膝垂首道:“陛下恕罪,臣妾心中绝非对陛下有任何不敬之意,只是有些事未能说明,臣妾不愿日后成为心中的芥蒂。” 陈帝看了一眼右手,手指拳了拳,到底放了下来,在窗边坐下,叹气道:“你这倔强的性子倒是没变,今日要是不让你说个一二三,我怕是想好好欣赏一下月色也是奢望。也罢,有什么想说的,你便一一道来。” “臣妾从前不知陛下身份,也非刻意探听陛下行踪,只是未想与陛下有这样一番缘分,还望陛下不要多想。” 陈帝手臂撑在扶手之上,指背轻轻摩挲着鼻尖,侧首看着她,笑道:“我知道,从前是我主动与你说笑的,算不得你存心。” 裴贞婉复道:“美人之位,臣妾实不敢忝居,还请陛下寻陈宫以往的规矩,改册御女。” 窗外一阵轻风吹进,殿内四散的龙涎香气被轻轻搅动一番。 陈帝的眼睛眯了眯,半晌,道:“你这一晚上局促不安,就为了说这些?” 裴贞婉不由晃神,以为陈帝不明,只得再解释道:“今日皇后娘娘所说确实有理,臣妾自宫女得封,若越了规矩,其他妃嫔也会不豫,如此……” “如此一则引起宫中暗争,二则也将你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裴贞婉愕然,陈帝对她所想之事很是明白,既然明白,还是这般做了,想来他自己有一番别的思量。 “你的容貌在这陈宫里算得上数一数二,如何称不得美人?” 这不是偷换概念么,裴贞婉心底想着,原本以为陈帝能收一收这玩笑的样子,正经说两句,谁知这又是插科打诨之语。这般想着,正欲解释,却被起身的陈帝打断了。 她的身高本在女子中已算颀长,但同陈帝站在一处,却也是低了一头,如此正面站着,也要抬头才行。 “你聪颖,心有善意,行事不卑不亢,与寻常女子不同,偏朕也是喜欢你这一点。只是从前常去蓬莱殿,却从未见过你,若非如此,想来也不会等到今日。”陈帝看着她,这番话说的甚是流畅,神色也十分正经,“既然朕说你当得美人,自然也就当得。” “陛下与臣妾,不过寥寥几面。” “寥寥几面,足以探得一人的品性,”陈帝的眸子深深地,锁在裴贞婉的双眸中,“这些年,朕阅人无数,总是相信自己的眼力的。既然今日话也说的足够明了,你自此也就放下顾虑,不必再忧心。” 裴贞婉仰着头,细细看着眼前这位帝王的神情,他讲出方才这一番话时,眉眼之中尽是坦荡从容,那剑眉入鬓,凤眼生威的姿态,让这一番话说出来不容人置喙。能这般讲出来的,或许是陈帝当真心中这般想,也或许是常年对着后宫的女子,早已能修炼成这般模样。 任那一种,此刻都需就坡下驴,见好就收。裴贞婉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陛下这般说,臣妾便不再多话。” 陈帝牵起他的手:“既如此便最好,你本性刚正,又是极有主见的,在我这里,就不要拘着自己了。若是长久这般恭顺的模样,我也觉得无趣。” “好。”裴贞婉点了点头。 “都还没仔细看,脸上的伤好了没有?那日不能去看你,我可是正经急了一会儿。” 陈帝温和的说着,趁着月色将裴贞婉的脸轻轻抬起,圆月的月华落在美人的面上,浮起一阵朦朦胧胧的光彩。如雪一般的肌肤上,除了些许脂粉留下的红润,哪里还有半点伤痕。 陈帝笑着点了点头:“果然是好物,不负我的期望。” 裴贞婉尚未答话,突然眼前一黑,陈帝的脸便已贴在眼前。她不由一惊,眼睛瞪了滚圆,却切切实实地看见陈帝带了一丝坏笑的意味,微低着头,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一般地啄了一下。 刹那间,裴贞婉只觉得周身的血液一涌到了胸口,又逐渐汇到面上。不论她曾在南蜀如何在舞伎馆中看过或习过那些媚骨,也不论她自决意要身入陈宫借陈帝之手复仇时所做好的全部心理准备,但她也彻彻底底地是一个芳华少女,从未有人当真这般亲近过。 唇上仿佛还余留着那温软的似有似无的触碰感,口鼻之间也还余留着陈帝留下的一点鼻息,有些微微的痒意,裴贞婉不由抬了眼,看着陈帝那玩味,或者回味的神情。 自打算在中秋之夜得到圣恩,她自知是要侍寝的,在此事上,她原本应是做好了万足的准备,不惊不躁。 可为何,这突如其来的一个轻吻,竟让她僵了那一下,让她心中突突的跳了那么几下,让她不由自主的面上泛红。裴贞婉在心中不断地拷问着自己,是因为太过突然吧,所以一时没有准备。 也必是如此,才会慌了这么一下手脚。 陈帝却是噙着笑,打量了两眼,复又低了头,正要啄上去。 裴贞婉原本正在暗自理着微微有些意乱的心绪,不意陈帝这一举动,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竟向后退了半步。 陈帝直起身子,脸上的笑容未消,却也只是看着她,未有动作,也未有话语。 裴贞婉心下一惊,方才怎能那般举动?天下哪个女子,能在帝王想要求欢之时,这般后退躲避?不由看着陈帝的神情,面上不自知地闪了一丝慌乱。 却是陈帝哑笑:“罢了,这一时别扭也扭不过来,良辰美景,倒是佳人无意,我若不知趣,便成了那个煞风景的人了。今夜月色好,专心赏月,也着实不负这一轮美月。” 六十、紫宸殿(三)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虽对紫宸殿的构造不甚熟悉,但大抵也知晓紫宸殿后殿也应是由殿、堂、室、间这般依次中轴布局。这一会子陈帝与她所站的位置算是东堂,内里便是陈帝的寝室,那么东间,便是寝室更东侧的配间。 何保应了,带了一丝讶异,不由偷偷看了一眼窗前二人。新封的美人,这般高调的带回了紫宸殿,今晚却又不打算同榻而眠,竟不知陛下到底如何想的。 自然,借何保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问出口这句话。 正待何保退去之时,陈帝便又沉沉地补了一句话:“今晚裴美人安置东间一事,若是明日宫里有人相传,朕唯你是问。” “奴才定安排妥帖之人。”何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裴贞婉,匆匆退去。 这位陈宫新封的裴美人,首次侍寝的夜晚便是这般陪着陈帝廊下赏月度过的。 裴贞婉这一夜几乎无眠,东间并不算宽敞,一床一桌便已占去一半的空间,连窗格也不过对开两扇而已。躺在床上,隐隐能看到从窗缝中投进的几道月光。 紫宸殿在子夜时分是十分的安静,不似蓬莱殿,能隐约听见上夜的宫人们走动。 这一晚过的太过出乎意料,自宴席上发现陈帝假借的冯岚身份起,仿佛事态的走向就已由陈帝掌控。 更让裴贞婉想不通的是,这一副好似事先知晓的模样,好似今日所发生的所有事宜都那般顺理成章。陈帝与她之间那种自在轻松的感觉,就如二人早已是帝王与美人的身份一般,全无那些情理之中该出现的两厢问询。 这般混乱的想着,看着月光因时不时的云彩遮挡,在窗缝中微微明灭变化着。直到寅时将近,才昏昏沉沉的闭目小憩了一会儿。 待到卯时的更漏声传来,裴贞婉便已起身,匆匆穿了何保前一日备下的美人服制,对着镜子简单抿了发髻,便听得一旁的寝室有了些许动静。 裴贞婉推开门,何保已然带了三两人候在门外,便连忙走了出来,跟在何保身后进了陈帝寝室。她是陛下新封的裴美人,更是中秋之夜伴驾侍寝之人,侍奉陛下晨起常参,自然也是分内之事。 陈帝由何保及内侍服饰着穿了衣,这才通传了侍奉洗漱的宫女们入内,待陈帝梳洗完毕,天色已有微亮,将近辰时。 裴贞婉与何保一人一侧,助陈帝穿上外衫,又仔细抚平了褶皱,将衣袖一一展平,才算完成。 “何保。”陈帝唤道。 “奴才在。”何保一面打理着手上的天子冠顶,一面欠身应道。 陈帝看了裴贞婉一眼,道:“裴美人的随侍宫人,你让内侍省挑伶俐点的。” “陛下放心,奴才早已叮嘱过,内侍省已经精心挑选了八人,都是灵巧的,并未在各宫里侍奉过,也是干净的。现下已候下,待陛下常参时,奴才便带给裴美人挑选。” “嗯。”陈帝对此很是满意,便又转首看向裴贞婉,笑道:“昨儿怕是睡得不安稳,今儿又起得早,等会看过分给你的宫人,再去睡会儿。” 裴贞婉虽睡得少,也确实有些头沉沉地,但却也不是神思困顿,今日该做些什么,心底却清楚的很,笑道:“臣妾谢陛下,只是今日循例臣妾当去向皇后娘娘请安,不敢怠慢了。” “哦,朕倒是忘了这一茬,”陈帝由何保侍奉带好了冠顶,牵了裴贞婉的手,“昨日朕越制册封你,今日怕皇后会说你几句,她素来是一个板正的人,你听一听便罢。” 裴贞婉能切实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度,笑了笑:“皇后正位中宫,训导六宫也是应该的,臣妾愿意听。” 目送着陈帝从紫宸殿的殿门迈出,一众侍卫与内监簇拥着向宣政殿去了。清晨的日光洒在众人身上,陈帝坐在御辇之上的身影沐在一片粉红色的霞光之中,竟隐隐有了一分温存。 何保白日并不当值,侍奉陈帝出了紫宸殿,便笑了道:“裴美人,陛下已安置您这几日住在西侧的含象斋,那是与陛下的寝室相近的格局。奴才们业已准备好了,一并选来的宫人们,请裴美人前去挑选。” 裴贞婉循了礼,跟在何保的身后走着。 这是陈帝身边第一位的随侍内监,唤一声大监也不为过,自然在陈宫之中这么三十年的浸染,看人看事自有一番透彻。裴贞婉跟在他的身后,看他一举一动,全然无轻慢之意,但也丝毫没有谄媚之情。 这一路过去耗时并不久,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含象斋的匾额便已在眼前。 何保上前推开了门:“请裴美人看下,哪些地方做的不好的,奴才们依您说的来改。” 迈步入内,内里的格局确实与陈帝的寝室极为接近,相比于东侧的装点,这里已然多了一些女子所用的妆奁器皿,帷床之上所用的纱幔也已换成了湖蓝色,显得整个内室自有一番色泽。 “何公公过谦了,我很喜欢此处。” “美人喜欢便好,若有其他短缺的,您差人只管告诉我便是,”何保并未有更多的话,“既这样,还请美人落座,奴才传侍奉的人进来,请美人掌眼看看。” 垂着首一贯而入了八个身影,为首六位宫女,后面跟着两个太监,径直齐齐跪在地上请安。 何保道:“裴美人,您的位份可用一名二等宫女,两名三等宫女,并一名三等内监,这是内侍省选来的六名宫女,两名内监,还请美人挑选。” 裴贞婉一眼便看见了跪在第二排左侧的琼脂,心下很是开心,又挑了几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 “美人留你们在身边侍奉,那是你们的福分,”何保对着被选出来的四人道,“今后跟在美人身边,要恭谨尽心,不可辜负美人的期待,也不能辜负陛下的心意,你们可知晓?” 那四人自然恭顺应了,何保便回头笑道:“美人今日还有事忙,巳正时分应去正德宫向皇后娘娘请安,美人还需准备妥当才可。陛下今日午间在前朝与朝臣们议事,午膳便在那边用了。美人如今在紫宸殿,份例与膳食,六尚也会依例送来紫宸殿。奴才就在偏廊,这一批下人们若有做的不到的,需要调教的,您差人去偏廊寻奴才便是。” 裴贞婉一一记了,谢过:“何公公费心了,今后还有许多事要仰仗何公公指点。” 何保一笑带过,躬身道:“奴才就不打扰美人了。” 看着何保带了其余几人退了出去,裴贞婉忍不住与琼脂对视一眼。主仆相隔一年,终于又能在一处,自是个中艰辛,尽汇在四目相对那一刻。 两相微微一笑,裴贞婉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今日你们能与我在一个屋檐下,也算是一番缘分。我原是与你们一样的身份,自然也是懂得为人奴仆的苦楚。只是我既然得了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册封,日后也当在你们面前端主子的架子。我并非苛刻之人,与人相处,最讲究一个赤诚相待。你们日后与我一处,最要紧的是忠心,我也是最忌讳那些背主求荣之人,若有半丝意向,我定是拼了全力也要让那人受宫规的责罚!自然,我如今不过是美人位,但日后如何,谁也无法预料。你们若是忠心坦诚的,主仆同心,在这陈宫里,我虽不能担保荣华,但得一个体面还是能保证的。” 六十一、万象新(一)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的这一番话也算是宫中常规的言语,四人自然恭谨应了。 除去琼脂以外,另外的两个宫女一唤芸菱,一唤茸儿,均是十六七岁,自前年买入宫以后,安置在花房或茶房侍奉的三等宫女。那一内监名叫五福,算是一个讨巧的名字,从前在上林署供应果蔬,但也算是半个管事的。 这一遭的宫人,竟无一有近身侍奉主上的经历。好处便是根底多少干净,与宫中各位主子几难有瓜葛,坏处便是,总归不是立时上手能贴心服侍好的。 幸而有琼脂在,裴贞婉也不是矫揉做作之人,安排了琼脂为二等宫女近身侍奉,便又训诫了几句,先命其余几人散了。 待芸菱、茸儿与五福退去,琼脂才双膝跪地:“小姐,琼脂给小姐请安。” “傻丫头,你这是做甚,”裴贞婉上前扯了她起身,“这会子只有你我,怎么好端端的你倒摆了戏台。” 琼脂的眼中尽是欢喜,却又有着些许的感伤,混合成噙在眼眶之中的泪意,强笑着道:“琼脂替小姐开心,这千辛万苦的,小姐走来的极是不容易。自今日之后,只怕会行的更是艰难,好在开头起势好,这陈帝看来对小姐也另眼相待,” “开头这般张扬,也只怕会树敌,从前我们在暗,万事倒也在掌控之中,今日之后走到了明处,更要小心暗箭。”裴贞婉神色沉静,“离巳时只剩下一个时辰了,先抓紧时间替我梳妆,咱们后面有的是时间说话。” 琼脂自然应了,二人至镜前坐下。何保很是心细,女子所用的脂粉钗坏,几乎一样不缺,皆是美人位份所用,既不逾矩,也不轻慢。 妆面上,裴贞婉亦不再掩藏,由琼脂细细匀了脂粉,描了小山眉,眼颊之处淡淡的敷了桃花妆,唇脂轻点,端的是别有神色又不至妖艳。发髻反绾,斜斜用了三支珠钗。 总归已经被陈帝这般夺目地推的满宫皆知,也不必太过于清淡素净,反倒令人觉得作假。 琼脂上下细细看着,笑着道:“这陈宫的妆容到底不如咱们南蜀美艳,但小姐上着这种淡雅的妆容,也是另一番端庄文雅的。” 裴贞婉在镜中左右看着,淡淡道:“南蜀那是舞伎场所,哪里能同这些贵胄之处相比。琼脂,今日以后你要唤我美人了,小姐一类的称呼,人前人后,他人听见必是不妥。” 琼脂垂了首:“美人说的是,琼脂记下了。” 看了一下离巳时还有半个时辰,紫宸殿与正德宫相隔不过一个宫道,与蓬莱殿也是极近的。这陈宫之中最为尊贵的后妃所居的场所,都是环绕陈帝的居所。 “先去蓬莱殿见贵妃吧。” 琼脂自是应允,出门外交代了留守在外的芸菱、茸儿几句,便搀了裴贞婉出门。 美人的规制,宫中行走也是要用双腿走路的。这一路行去,宫人们早已循礼避让或者请安,裴美人之名在这陈宫之中,自然是无人不知。 蓬莱殿的宫人们看见裴贞婉来,皆是欢喜地先行了问安礼,起身后便簇拥了上来。 “美人大喜,奴才们望美人日后步步高升,也别忘了咱们共处的情谊。” “美人今日这一身妆扮,当真是出水芙蓉一样,美极了。” 裴贞婉笑着看着众人一番称赞,自琼脂处接过早已备下的碎银,皆是一两重的,四散分发着道:“我刚晋美人,却也没什么积蓄,这一点碎银,权是咱们曾一处的心意,还望各位不要嫌弃。” 天下谁人同银子有仇,自然也是开心的领着,又笑着恭维了一通。 裴贞婉抬眼望去,来人之中并无万岫云,想着昨日之事她虽未去流晖映彩榭,但定是听了大概,以她的性子,心里也定是吃味的,便望回从前所居的宫人居室。 果然门廊之下独自一人站着的,带了一丝倔强与不忿面容的,正是万岫云。 裴贞婉穿过人群走上前去,万岫云远远地便已屈膝行礼:“岫云见过裴美人,给裴美人请安。” 裴贞婉上前扶起,正色道:“好好的岫云如何这般生分?” 万岫云咬着下唇,眼中尽是羡慕、委屈与不甘,冷冷道:“裴美人是有福分的,不似我,用尽了手段,连脸面教养也不要了,也不过是被陛下厌弃之人。我哪里还能与裴美人亲近?” 裴贞婉知她所说是春宫图一事,她二人的境遇这样两相一比照,自然是反差显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心下一声暗叹,道:“好事多磨,你也莫要难过,若有机会,我也会帮你推上一把的。” 万岫云不自然的转了脸去:“岫云不敢,美人得陛下赏识,日后平步青云,我出身商贾,本就是卑贱的,合该在泥潭中难以自拔,美人是出水绽开的莲花,我不过藕入泥里,未来相背而驰,美人便也不必再理会我了。” “此话却也并非全貌,”裴贞婉叹道,“便是莲藕,他日也有水面绽放之日,你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般多非议,总有出头之日。我只劝你不要妄自菲薄,自暴自弃,是否愿意听上一听,全凭你个人的主张。” 这边正说着,主殿那边已经有人声传来:“裴美人来了,还请进殿,贵妃娘娘正等着你呢。” 正是琉璃。 裴贞婉匆匆道:“我要过去了,你仔细想想,若还将我当作朋友,找机会咱们还能再聊。” 未及万岫云说话,裴贞婉便已匆匆带了琼脂向主殿走去。 殿内除去卫贵妃,梁婕妤与章美人俱在,见裴贞婉走进来,各方相互见礼,好不一番热闹。 卫贵妃坐在上位,可称得上是盛装妆扮,看见裴贞婉甚是欢心,笑了招手道:“贞婉真是给蓬莱殿长脸,来本宫近前。” 梁婕妤昨夜沾光晋了婕妤,也是心情极好,顺势恭维道:“自然是呢,裴美人姿容绝色,难怪陛下一见就这般宠爱,紫宸殿是什么地方,平日里皇后都难进去呢,裴美人能在紫宸殿伴驾,还不知昨夜有多少人睡不着了呢。” 卫贵妃看着下首的几人,一名婕妤,两名美人,又有四皇子记在名下,倒是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又有了许多助力,纵然这一波妃嫔的位份低了些,但她若能扶持,何愁重回往日的神采? 心情上佳,卫贵妃便也弃了肩舆,带着梁婕妤、章美人与裴贞婉步行,一行人前后错落,连着随侍的宫女,浩浩荡荡地向正德宫请安去了。 蓬莱殿这边的新气象,可是要好好的让正德宫看一下呢。 六十二、万象新(二) http://.biquxs.info/

正德宫的庭院中已然站了许多来请安的宫嫔,陈宫律制,六品宝林以上方可至正德宫请安听训,其余宫嫔需要每月初一才能至正德宫面见皇后。 众人以刘贤妃为首,余下蔡美人,许才人等等看见摇摇摆摆走来的卫贵妃一行人,自然是各自见礼。 刘贤妃笑了寒暄道:“远远的见了贵妃姐姐,只觉得光彩夺目呢。” 卫贵妃心情上佳,自然也举止亲昵了些,上前牵了刘贤妃的手道:“贤妃今日可是说笑了,现放着裴美人这样的绝色佳人,本宫哪里能夺了她的光彩呢?“ 方笑着说完,便又回头冲裴贞婉道:“裴美人,你还不赶紧向贤妃问安?” “贞婉请贤妃娘娘安。”裴贞婉含笑上前,恭敬的行了一个半膝礼,身后的琼脂亦是跟着屈膝下去。 “这是做什么,”刘贤妃一副惊讶的样子,“裴美人是陛下心上疼爱的,同本宫行这么大礼做什么,这传到陛下那里,还不说是本宫心有妒意,为难裴美人么?” 卫贵妃对这种形势很是满意,她的手上有圣宠在握之人,对六宫的妃嫔自然也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震慑。谁人不知,后宫女子,除去家世的影响,对未来命运最大的依仗便是君恩呢。有裴贞婉在,任谁也难以再明面与她们为难。 裴贞婉起身对刘贤妃笑道:“贤妃娘娘在宫人为人再热心不过,哪里就能为难妹妹呢,日后若娘娘赏识,妹妹还要去锦平宫多同贤妃姐姐说说话。” 这厢刘贤妃正要回话,含阳殿的殿门便已沉沉地推开,思琴自内走出,向庭院中站着的一众妃嫔欠身道:“各位娘娘,皇后娘娘已在堂中,娘娘们可以入内请安了。” 于是众人理好仪容,跟在卫贵妃与刘贤妃之后各自入内请安。一时钗环佩响,各人身上的熏香搅动在一处,端的是百花齐放的气象。 徐皇后坐于主位,看着众人请安起身入座,倒是开门见山道:“昨儿咱们宫里多了一位裴美人,既然已成为姐妹,以后大家也好多一处说话。”她看着梁婕妤一旁坐着的,妆容精致,顾盼生辉的裴贞婉,笑着道:“裴美人,你日后服侍陛下当尽心尽力,不要忘了做妃嫔的本分才是。” 裴贞婉起身应道:“臣妾定当遵皇后娘娘的训导。” 徐皇后转首看了一眼随侍宫女,那怀画便碰上来一个盒子,徐皇后端庄道:“你新册封,本宫便赏你这一对赤金镶翡翠吉祥对镯,望你日后在宫里顺心如意。” 裴贞婉上前跪下谢了恩,双手举过头顶接过,便恭敬地带在腕上。 “噗嗤。”这等时刻,一声轻笑传来,众人循声望去,自是卫贵妃。 “皇后娘娘好小气,”卫贵妃淡淡瞟了皇后一眼,“既然皇后赏赐,那本宫也不好不赐一些物件,诺,裴美人,这是本宫诞下大公主时,陛下赏赐的七宝和合如意钗,本宫今日赏你,希望日后你也能有这等福气。” 卫贵妃很是随意一般,随手从发间取了这七宝和合如意钗下来,钗如其名,镶嵌了玛瑙、翡翠、绿松石、青玉、猫眼、蜜蜡与珍珠,色泽美艳,款式大方,自然是御赐的极品。 这一时含阳殿中的众人不由纷纷侧目,隐隐能听见坐的远一点的蔡美人与许才人低声交谈着。 “这是御赐之物,贵妃这样岂非令皇后娘娘尴尬。” “这,皇后与贵妃是在争着赏赐裴美人么,她到底什么来头?” “哪里需要来头,陛下赏识就是最大的来头了。你我在宫里这么几年,侍奉过陛下几回?又有谁进过紫宸殿?裴美人这般优渥的圣宠,谁不争着露个头呢。” 裴贞婉侧耳听着,面上露出一丝惶恐,低声道:“贵妃娘娘赏赐之物太过贵重,臣妾无功不敢受禄,实在惶恐。” 这话说得也算在理,刘贤妃看了一眼主位徐皇后的神色,用绢子点了点鼻,笑着道:“是呀,贵妃赏赐之物这般贵重,妹妹可没什么御赐的宝贝,这不是显得妹妹对裴美人吝啬了么。贵妃姐姐这样,可是让我有些为难了。” “哟,皇后娘娘,”卫贵妃巧笑着将此事抛给皇后,“这如今咱们宫里赏赐东西,也有个规矩说不能贵重了么?臣妾这里随便一样东西,都是陛下赏赐的,那臣妾到底是赏,还是不赏呢?” 这卫贵妃,情势顺利些,便有了几分得意之色,今日自然也是存了心在正德宫给皇后一点难堪。裴贞婉依旧跪在地上,心下却是一丝轻笑,这般沉不住气,倒也难怪她这些年都难以上位。 徐皇后在自己的宫中,姿态总是有一些的,沉声道:“贵妃的心意自然厚重,裴美人,你快谢过贵妃吧,免得白白浪费了贵妃今日戴了这七宝和合如意钗出来的苦心。” 这才谢过,恭谨地将这钗簪于发间,自然是锦上添花,更显得容色美艳。 徐皇后静静看着堂中所坐着的一众妃嫔,卫贵妃一如既往的神态飞扬,顾盼生姿,其后的梁婕妤虽不是容颜绝色,却也是自有一番姣美之态,那新封的裴美人,虽是有一番温婉的气质,但凭她这些年识人查人的经验,自然看得出这位美人绝非池中之物。 再看另一侧,刘贤妃只算是端庄秀丽,看起来不是有甚多心思的,章美人产后已然恢复往日样貌,但总是一副事不关己心不在焉的样子,自然是一心记挂在那个四皇子身上。蔡美人,在陈宫之中年岁不短,容貌平平,性子也是平平,早已无圣宠。而其后的那些许才人、于才人及一众宝林,虽是年轻活泼,却也不过尔尔,陛下平日里也极少想起。 愈发看下去,心底愈是沉重,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陈宫之中的格局有了诸多变化,但如今卫贵妃的阵势,只怕往后更难压制。 有心抬举那些年轻的妃嫔,徐皇后启齿笑道:“今日看着裴美人,倒真是年轻可人,清秀脱俗。这宫中年轻的妹妹们越来越多,倒当真日新月异,你们平日里都应该向裴美人学习,仔细收拾自己,才能更好地去侍奉陛下。” 那一众才人美人如何听不出徐皇后此话含意,均恭谨应答。 卫贵妃趁着这会子心气旺,追笑道:“说的是呢,如今的新人一波接着一波的,宫里年轻貌美的妹妹们多的是,但能有皇后娘娘这般经年历事的稳重却几乎没有。难怪陛下看重娘娘,平日治宫事多繁杂,才不忍娘娘再侍奉吃苦,可不得劳烦这些年轻的妹妹们。” 这话说的已经足够直白,在宫中有些时日的宫嫔都神色变了变,卫贵妃这般当着众人的面挤兑皇后,实在也是张狂了些。刘贤妃瞥了一眼皇后,轻嗽一声,端了茶盏来掩饰。 倒是蔡美人,在陈宫已有三四年的光景,这两年已几无圣宠,是徐皇后日常如例照应着,倒是没有苛刻待她。这样想了想,忍不住出言道:“贵妃娘娘何尝不是宫中典范呢,妹妹我入宫时,卫贵妃已生育了大公主。咱们这些妹妹哪一个不是以贵妃为楷模呢。想来贵妃娘娘也是大度的,这才提携裴美人这些年轻的妹妹不是?” 六十三、万象新(三) http://.biquxs.info/

这便是一出绝佳的好戏。 卫贵妃气上心头,却也碍于身份教养不能指着鼻子骂回去,不由皮笑肉不笑地道:“蔡美人如今越发会说话了,只是本宫好奇,蔡美人经年无人来往走动,这嘴皮子上的功夫,独自一人是怎么练出来的。” 这话说出来,梁婕妤忍了忍,还是没能止住笑。 堂中这般你来我往,徐皇后只觉得头疼,看着卫贵妃那般模样更是烦躁,不由制止,沉沉道:“都是宫里的姐妹,和睦相处乃是第一,罢了,今日无事,你们都散了吧。” 众人缓缓起身,向徐皇后行了礼,由卫贵妃扶着发髻,摇摆着先走了出去,才跟在后面缓缓退出了含阳殿。 裴贞婉跟在当中,缓缓迈出含阳殿的殿门,外面秋高气爽,鸿雁南飞,正是好时节。 “裴美人留步。”一声轻唤,回头看是思琴。 “裴美人,昨日陛下册封,皇后娘娘还有一些话要嘱托给裴美人,请多留一些时间吧。” 与卫贵妃、梁婕妤和章美人道别,裴贞婉便扶了琼脂的手走回殿内,此刻徐皇后已不在堂中,而是回到了居室所在之处,在窗边一处长几处坐着,手中端了茶盏。 裴贞婉走上前,带了琼脂屈膝行礼。 徐皇后久久没有应答,只是端着手中那盏茶略有些出神,好一晌才回过神来,静静饮了一口,才指着对面的凳子道:“坐吧。” 虚坐在矮凳的边缘,抬起头却迎上了徐皇后在打量探索的目光,徐皇后的年岁已过三十,确实在陈宫之中算不得青春靓丽,但也因此,却有着一股谁人也不可及的沉静雍容,眉目之间并无卫贵妃一般的飞扬,却是一种平淡寻常之状。若说这不是一国之母,而是一位大家族的主母,反倒是更贴切一些。 “你的舞艺确实不错,昨日连程司乐也夸赞了你,”徐皇后看着她,不急不徐道,“本宫看过你进宫前的记档,你出身江陵,父亲是一名秀才,是如何习得这些舞艺的?” 身为皇后,盘查六宫妃嫔之过往,以免有误,自然是情理之中,分内之事。自假借裴家的身份时,这些事宜裴贞婉早已打点安妥,柔声笑道:“臣妾父亲曾在参加乡试之时,见过几场荆州的舞乐,回家后便一直感慨乐艺之精妙。臣妾幼年时,曾由父亲送去教习了两年,本是为来日在江陵婚配时,不致琴棋书画舞乐诗有所欠缺,被夫家笑话了去。” 徐皇后细细思量了一阵子,侧了头问道:“你说的倒也算情理,只是本宫依旧有疑,你去岁入宫时已然是十八岁的年纪,既然令尊已有为你主张婚配之事,却又是为何入了我陈宫?” “家父前几年便病逝了,臣妾原本却有议亲,只因对方后来捐了官,对家中情形有些看不上,便退了亲。臣妾因父亲过世,又在丧中,继母后来改嫁,便误了下来。” 徐皇后半信半疑,却也只得感慨道:“如此,你倒也算命运坎坷。” “也许是缘分未到,”裴贞婉和气笑了笑,“总归人生是有许多路,要一步一步走下去,才知道后续如何。” 徐皇后饮了一口茶,顿了顿,抬头看着她,问道:“本宫记得,前次因唐才人一事责罚于你,你心中可有不满?” 这徐皇后问的这般直白,裴贞婉心下暗道,这样发问,难道还能有人当着皇后的面回话说,我确实记恨于你么?这一遭几句对话,便也大体能知晓,这徐皇后竟真是一个心无城府之人,也难怪这些年,一个正位中宫,养着嫡长皇子的皇后,是怎么能被依仗家世却无皇子的卫贵妃压过一头的。 “臣妾自然不会,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执掌六宫,能得皇后娘娘的训诫,原是极大的福分。臣妾出身卑微,于这陈宫之中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若能得皇后垂怜,平日里多警醒着,便是最大的恩泽了。” 徐皇后听了,到底也是有几分欢喜的,叹道:“难怪你能得陛下赏识,却也是一个能说会道的。本宫看你今日举止得体,进退有礼,竟是一个有分寸之人。那一日……”说到这里,不由摇了摇头,“罢了,既是过去之事,你也未放在心上,本宫便也权当过眼云烟。只是本宫今日看你的才艺相貌,进了陈宫大半年的时间,才熬出头,倒是有些唏嘘。” 裴贞婉不知此话是否有打探之意,噙了笑想了一下,缓缓道:“臣妾谢娘娘夸赞。” “本宫记得,陛下曾在蓬莱殿幸过一名宫女?” “回娘娘,是蓬莱殿的岫云。” 徐皇后神色一丝讶异:“本宫还以为那宫女是你,既这般说,那便与你无关了。” 此话中有话,只是也不能直接去拨开追问,裴贞婉淡淡应了一声,便不说话,只静静等着徐皇后后话。徐皇后看了两眼,道:“罢了,这宫里这两年发生了许多事,倒是三两月便有一番新景象。本宫替陛下治理后宫,却也是劳心劳力,今后你既然侍奉陛下,也要恭谨行事,德行上不能有亏,本宫也不想前次的景象,他日再发生。” 裴贞婉听了此言,站起身子,屈膝认真答道:“皇后娘娘之言,臣妾记下了。” 徐皇后点了点头,看着裴贞婉身后低眉顺眼的琼脂,问道:“这是内侍省配给你的宫女?” 琼脂连忙跪下,低头道:“皇后娘娘,奴婢琼脂,如今伺候裴美人。” 徐皇后淡淡应了:“既已跟了裴美人,也要小心伺候。做奴婢的,也需得知晓宫中的规矩,主子在宫中哪里言差行错的,也都是奴婢规劝不力。你可知晓自己的职责?” “奴婢谨记皇后娘娘训导,定会时时替美人留心。” “如此甚好,”徐皇后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手边几上,“本宫无其他事了,裴美人新封,早些回去吧。” 裴贞婉起身告退,徐皇后却又补了一句:“昨夜程司乐请示,想与你讨教昨晚那一舞,本宫命她去紫宸殿寻你,你若有闲暇功夫,认真与程司乐细细讲解。” 这便又停了脚步,仔细应下了,才得离去。 不由笑了笑,师姐倒是真的抓住这立时的机会,既能光明正大与她相见议事,又不经意地引了徐皇后关注她的过往。虽是急了些,倒也能理解。 六十四、御赐 http://.biquxs.info/

待回到紫宸殿,方至午时,留在含象斋的芸菱与茸儿倒也警醒,已摆了午膳静静等着。裴贞婉略略看了一眼,琼脂会意,上前用银簪一一试过,皆无异样了,才点了头。 裴贞婉坐下,倒也不急着拿起筷箸,而是看着芸菱与茸儿,道:“并非我不信任你们,只是咱们现下在紫宸殿住着,很是招眼,万事都要留多一个心眼。像这类进口的,或者贴身的东西,都要用十二个心眼来把着。不仅是我,你们也一样要小心谨慎。” 芸菱与茸儿本也是老实的人,相互看了一眼,点头道:“美人的吩咐,我们记下了。” “那便好,”裴贞婉带了一丝赞许,“如咱们算是一处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自然也知晓我现在在宫里是群主目的,我也希望以后咱们主仆之间能够相互扶持,不要谁成了谁的把柄或牵制才好。” 琼脂带着一并应下了,裴贞婉这才打发了芸菱茸儿出去,留琼脂侍奉午膳。 “上午一直事忙,也没能和你说上几句话,这几日可有什么新的消息?”裴贞婉捧着碗,小口吃着。 琼脂去关了窗,背向门口低声道:“前次美人提到的侍御史一事,丁伯已经有了一些线索,半夏昨日转交于我。”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张极小的密笺,小小的一张纸卷成极细的一卷,小心卷开后,在火烛之上烤了一烤,便显示了一串小楷文字。 裴贞婉看完,静静将密笺放在烛火之上点燃,丢进香炉里,便又坐下用膳。 “丁伯可有什么进展么?” “嗯,方向和预想大体不错,”裴贞婉夹了菜到碟中,缓缓道,“被害的那位侍御史是被人掐断了气,再挂到梁上伪装自尽的。台院人来人往那般密集,能做到迅速干脆,不被人察觉,定是高手。丁伯他们没有更多的线索,侍御史的文书案宗也全部遗失,只是知晓这位侍御史生前二十日去过几次漕运,有些异样。” 琼脂想了想:“可是与漕运上的那位官员有干系?” 裴贞婉之前曾列了三名高官,恰有两位都与漕运有些关联:“也许是,只是丁伯拿不到实证,刑部与禁军也没查出来什么。这事倒是有些难办。” “那是线索断了吗?”琼脂有些焦急,“可有其他的途径需要交代给丁伯的?” “不急。”裴贞婉却是不慌,“丁伯这边线索断了,我们想个法子,把线索接上便是。” 顿了顿,又道:“倒是有一事,还是要交代丁伯仔细办好,此事同我们的事息息相关,极为重要。” 琼脂认真道:“美人要交代何事?我一定一字不拉的转给半夏。” “五月四皇子满月宴时,我在宫外见到丁伯,他有拿到曹罡一些利益交换的证据,你们让他想个法子,把一些不重要的悄悄塞到这位侍御史的家里。不需要实证,只要能让人觉得异常疑心即可。” 琼脂记下了,又复核了一遍。裴贞婉倒也无其他事交代,静静将午膳用完,便安排撤了下去。 方漱口完毕,便听见芸菱进来通报,何保在含象斋外。 裴贞婉连忙起身出外迎接,她是宫女新封的美人,何保是积年的内侍省大监,礼数上周全恭敬些,总不是坏处。 何保携着拂尘,带了一个捧着锦盒的小太监,更有四五个带了金银器软的小太监站在阶下。见裴贞婉出来,笑吟吟地行礼:“美人安好。” “何公公好,这会子是要去宣政殿当值么?” “回美人,奴才是要当值,只是受陛下的安排,也有事要先与美人办妥。” 何保进退很是有礼,裴贞婉便也请了何保入内说话,琼脂眼尖,转身便先倒好茶水。 何保将小太监手中的锦盒打开,内里放着的是一本青纹密排的帖子,双手拿出,恭谨道:“裴美人昨日册封的仓促,今日内侍省补上美人入宫时的记档身份,今儿上午陛下已经绶了印,美人如今算是宫里正式的五品美人了。这一份便是美人的金谍,因是五品美人,按制也还不必受礼,亦无金册金印,这一份金谍,请美人过目看下有无错处,若尚可,奴才便交请皇后绶印,便需送去尚宫局存档。” 裴贞婉接了来,那金谍之上自然是写明她在陈国所用裴贞婉身份的相关户籍,也无甚错漏,便合上交还回去:“有劳何公公了,内侍省自然办事妥当。” 何保点了点头,便又看向门外阶下的太监,道:“按照您美人的份例,陛下赏赐美人冠服一套,三色银绞手镯一对,流烟云纹钗一对,珍珠一斛,素缎十匹,云锦五匹。美人,请您过目。” 琼脂走下去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裴贞婉笑道:“何公公还请替我谢陛下赏赐。” “那奴才的事已办妥,裴美人还请自行打理这些物品,奴才要去复命了。” 裴贞婉看了琼脂一眼,琼脂便马上走进来笑道:“还请何公公饮一杯茶再去吧。”这边说着,外间已经有芸菱与茸儿上前带了那些小太监去廊下清点物品,琼脂将茶盏端起,微笑着看着何保。 这盛情难却,何保自然也有些不好推脱,不由勉强笑着接过,道:“奴才都是应该的,美人客气了。” 裴贞婉看着含象斋此刻无其他人,琼脂退后一步,挡在门口,裴贞婉这才低声道:“何公公,您侍奉陛下时日久,又极受陛下信任的,这宫里除了您,也没有第二位了。我心中有一些疑惑,不知公公能否指点一二。” 何保放下茶盏,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美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折煞奴才了。” 裴贞婉倒也不绕弯子,直直道:“我确实有些话,也未能得陛下明言,实不知前几次与陛下相见,究竟是何内情。另一则,陛下昨日册封,又令我住这紫宸殿,实在是心有惶恐,不知陛下为何会这般安置?” 这何保在陈宫之中这些年,如何不修炼的火眼金睛,自裴贞婉发问起,早已能猜到所问之事,淡淡笑了笑,道:“陛下第一次见到美人,回来后只说了两个字,有趣。想来美人是有福消受的,您只管放开了即可。” 裴贞婉点了点头,何保又道:“至于您之前为何与陛下在掖庭那般相遇,他日陛下若愿意,自会告诉您,请恕奴才不能多言。” “即是这样,那还是要多谢何公公。”裴贞婉礼数做全,得体送了何保一路离去,才回到含象斋中。 有趣,陈帝竟然用这两个字来评价她。 裴贞婉心中想着,不由一丝自嘲。她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一副满腹心事,充斥了算计阴谋之人,竟然有一日能被人称作有趣,倒是好笑。 六十五、冯岚(一) http://.biquxs.info/

陈帝在日暮时分才回到紫宸殿。 裴贞婉不知按规矩,未得传召应该在含象斋内静候,还是应该去到紫宸殿外恭迎。思忖了一番,还是带着琼脂、芸菱、茸儿与五福,站在含象斋之外,既能全礼数,也不致落得强迎圣上的说法。 陈帝自御辇下来,一路拾阶而上,正要走向寝室之时,自然看见了含象斋门口的一簇人。 “怎得站在这里?”一边发问着,陈帝一边走了过来。 裴贞婉淡淡笑着:“陛下回紫宸殿,总应该相迎。” “嗯,”陈帝背了手,看了一眼含象斋的匾额,又透过半掩的窗缝瞟了一眼室内,点头道:“此处何保打点的还不错,住的可习惯?” “有陛下的心意,自然是极好的。” 便看到陈帝回首看了一眼何保,何保自然极识相的打发了一众随侍退了出去,琼脂也是有眼力的,带着芸菱等人退开了几步。 陈帝上前牵了裴贞婉的手:“我陪你进去坐一坐。” 带了一丝温存,随着陈帝走进含象斋,裴贞婉问道:“陛下用过晚膳了么?” “嗯,我方去过延庆宫看宋昭仪,在那里略用了一点。” 轻轻倒了茶水奉上,裴贞婉这才坐下:“一直听说昭仪身子不好,不知可有好一些。” 陈帝吹开水面浮着的几片嫩叶,摇头道:“她一向娇弱,这一病,神思焦虑,已许久了,太医们也不过汤药日日调养着,总不见起色,今儿听医署报,说已是油尽灯枯之状。昭仪,可惜了。” 裴贞婉记得,这宋昭仪如今应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比自己大不了两岁,这般芳华的年纪,却已是将灭的烛火。纵然她已经历了生死离别,早已让自己心中如冷冰一般,但想到这样凋谢的一位女子,却也是换得一声叹气。 “罢了,不说此事了,”陈帝饮过茶盏,放在手边,看着道:“今日皇后可有为难你?” 裴贞婉摇了摇头,陈帝颔首道:“那便不错,皇后虽然为人刻板了些,但心底总是好的,日后相处久了你便知晓,她总没有坏心。” 看起来仿佛陈帝对这位发妻是有些许深入的见解的,这倒是难得的帝后相互理解。只是知晓徐皇后为人,却也曾经令卫贵妃协理六宫,几乎压过皇后一头,裴贞婉想了想,怕也是与谢曹两家在朝中的权势大有关联。 斩不断这条联系,复仇又如何成事? 这边想着,却也是微微一笑:“皇后娘娘今日叮嘱了一些为妃嫔的道理,除此却也没有其他的话了。今日皇后与贵妃也有赏赐,臣妾已经与陛下的赏赐一并收在了一处。” “哦?”陈帝扬了扬眉毛,“那便是我给的东西不够好,让你觉得是平淡之物,所以才同她们的放在一起?” ……裴贞婉心底不由想要白眼,果然这才一日的功夫,陈帝便找回了从前那般玩笑之态,前一刻还在惋惜他的昭仪,这三两句话,便又要开始调侃。 “臣妾如何觉得不重要,陛下自己觉得才是最重要。若是陛下的心当真至诚至真,臣妾放在哪里,也掩不住陛下的心意,若陛下是随意打发,臣妾此刻便是供起来,不也是徒劳无用?” 陈帝这才咧嘴笑了:“嗯,这般模样我才喜欢。” 裴贞婉知他这会子没什么正形,倒也不再说什么。 这便两人坐着,却突然安静了下来,陈帝心中仿佛有事情在思量着,一时出了神。裴贞婉静静坐在一旁,目光一时无处落,又觉得不能一直盯着,便也瞥去了一旁。 半盏茶的功夫,陈帝忽而晃过神来,不由道:“怎得发了这么久的呆,你也不叫我。” 裴贞婉倒是好笑:“陛下在臣妾这里,心中却想着别人别事,臣妾怎好打断?” “你莫非心中吃味了?”陈帝神色一丝玩味。 裴贞婉正襟危坐:“陛下莫要说笑。” 冯岚回过神,看着她,愣了一愣,才道:“是,近来有一件棘手事,确实有些烦扰。” “哦。”裴贞婉应了一声,无意细问,禁军之事,总归不是后宫里的这些弯弯绕绕。 未想冯岚自己倒是絮絮道:“陛下近来有一个差事派给我,确实有些烦扰。洛都一位侍御史,上月莫名死在了府中,陛下派我去密查,只是这么久了,一直也没什么线索,所以有些发愁。” 侍御史乃是台院下吏,掌纠兴举百官、入阁承诏、知公廨事,这等监察百官,行弹劾之举的官员,死的蹊跷,倒是令裴贞婉心下好奇。 只是她不意冯岚竟这么直接讲了这等要事出来,论起她后宫宫女的身份,原是听不得这类秘闻的。侍御史虽不是高官,但莫名身亡,这事陛下属意禁军亲卫密查,本也是极为机密之事,这样直白的讲于她听,多少有些不妥。这一厢思量了一下,打算轻轻揭过,便淡淡道:“侍御史若是无故被害,确是大事,冯大人要费心了。” “哦,你竟然对台院之事有了解?”冯岚倒是起了兴趣,侧首看着她,“你认为,侍御史死,算是大事?” 裴贞婉此刻只想赶紧跑开,本是随口敷衍的话,为何这冯岚竟揪住不放,还要深问?她此刻倒是想推脱说,陛下令其密查,想来当为大事,只是这几次与冯岚接触下来,她自然知道这种托辞是无法打消冯岚好奇心的。 罢了,裴贞婉提了提气,道:“我大体知晓台院的侍御史专职监察百官,想来大人们总有人忌惮他们吧。若如你所说,这位侍御史大人死的莫名,那不知是不是碍了哪一位权贵的眼。这都是我胡乱猜测的,你莫要往心里去。” 未想冯岚却抚掌大笑:“你倒是聪明有想法的,贵妃身边竟然有你这样的宫女,这一年却默默无闻,倒是可惜。” 这等男子爽朗的笑声,却令裴贞婉一丝慌乱,此处虽人少走动,但总归也是掖庭宫旁,冯岚这等笑着,若说不引人来看,也是不可能的。何况他们所谈内容,本就隐晦,小十七年纪小听不懂倒也罢了,冯岚这么不顾忌的说笑,怎么丝毫不担心惹祸上身? 六十六、冯岚(二) http://.biquxs.info/

这边话说着,已经能听到门外甲胄相碰发出的乒乓声。 门口身影一闪,走进来一位身量与陈帝相近,面容却出奇的姣美的武将,年岁三十上下,面容并无甚表情,当真是一块寒冰。 听说冯岚容颜俊美,未想竟真的不是虚言。 那冯岚走进来,一路对坐在一侧的裴贞婉置若罔闻,直冲着陈帝去了,行了礼,唤了一声陛下,便无他话。 陈帝转了身,很是轻松道:“你今日脚程可慢了不少,来来来,坐。” 陈帝如同寻常人家招待来客一般,随手指着手边的席位,冯岚也无话,径自走过去坐了,从容不怕,眼帘微垂,只盯着案前那一方地。 陈帝全无帝王那般的威严之相,反倒是松懈了不少,如同民间旧友相聚一般,坐姿也无那般板正,闲闲问着:“禁军今夜无事吧?” “尚可。” 这个回答无甚情绪,连面部也无甚变化,只从微启的唇中挤了这样两个字。 陈帝自是早已习惯,点了点头:“那便陪朕多坐会儿,说说话。” 冯岚的睫毛微微垂了一下,算作应答。他坐在那里,除了周身的一片肃然,眉眼之间的冰冷仿佛结了冰霜一般,再无其他变化。 “来,阿婉,”陈帝招了手,“快来看,这才是正经的冯岚。” 裴贞婉起身走的近些,欠了欠身子算作行了见面礼。陈帝指了身旁的位置,她便款款落座。 这一番动静,连着这位陌生的妃嫔问礼,并未令冯岚的神色有任何的波澜,他一语不发,目不斜视,若是并不知晓他脾性的人,只怕会以为此人目中无人,全无尊卑礼仪。 “你看,他就是这样一个无趣的人,是不是很没有意思?”陈帝口中虽说着无趣,眼神却是闪着神色,自然心中并不觉得没意思。 裴贞婉抬眸看了一眼冯岚那俊美的面容,微微一笑:“臣妾听过一句话,风华内敛,当世无双。清古冶艳,秀润天成。今日见了冯将军,便想了起来。” 陈帝听闻,不由抚掌:“妙也,此话形容冯岚这个刻板的人,倒是有些别出心裁,冯将军,你觉得如何?” “随意。”冯岚淡淡扫了裴贞婉一眼,静默道。 陈帝转了头:“你看,我说他非正经事,绝对的惜字如金,每每与他一处,我就只得自言自语。也不知他冯家是怎么把他教成这个样子的,年岁不大,却这般严正,半点风花雪月,人情世故也无。” 他二人乃是少时便在一处长大,冯岚更是陈帝为太子时的陪读,自然这十数年相处,互相很是知晓对方的脾性,纵然冯岚这般冷若冰霜的模样,陈帝能与他亲近,自然是对了脾性的。 裴贞婉与二人并不相熟,又是所谓新封的美人,哪里能随意调侃,只得讪讪笑道:“臣妾听父亲读正部论时说,政如冰霜,奸宄消亡;威如雷霆,寇贼不生。臣妾见识浅陋,只知道这许是向往的。” 这句话说完,却是见冯岚的眸子极快的扫了她一眼,却又恢复了冷淡的模样。陈帝却是点头赞道:“你竟还知晓正部论,倒是难得。” 方才的话出口,裴贞婉便已有些后悔,这般言论太过显眼,而今藏拙才是妥帖,过于凸显异象,何况在冯岚这样的陌生人前,却是有些唐突,便趁着陈帝这一句话,略微歉意道:“臣妾妄言了。” 陈帝摆了摆手,戳了一下好似木头人一般坐在那里的冯岚,问道:“倒是说个正经事,那案子过了这七八日,倒是有什么进展么?” 这一问,八成讲的是侍御史之案,裴贞婉倒是静静低了头,余了耳朵认真听着。 冯岚却是摇了摇头:“暂无。” “前几日刑部上报,说是验实被杀,却追查了这般久,连个线索也没有。那两处你差人盯了这么些时日,半点动静也没有么?” 陈帝这话说的隐晦,裴贞婉想了想,大抵也猜了七八成。此事上陈帝的疑心,想来也是列了几个有嫌疑之处,这才令禁军暗中查看,只是不知陈帝疑心的这两人,同自己的名单是否重叠?这般想着,自然更想听一听冯岚的应答。 谁知就四个字:“并无异样。” “并无异样?”陈帝复述这一句话,身子倒是向前探了探,手指摩挲着,自然是在思考着什么。 冯岚也不急,就这般静静坐着,仿佛一尊石像。 陈帝直起身子:“你这几日看刑部查案,可有什么问题?莫非是串通了刑部之人,刻意浑水摸鱼?” “并无,刑部办此事,确是殚精竭虑。”冯岚回答的很是诚恳,倒难得,这回讲了这般多的话。 陈帝叹了一声气:“刑部的这群人,办起这一类的案子总是缺了些奇巧法子,这案子照他们这种循规蹈矩的查法,只怕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可要转交懋国侯?”冯岚淡淡问着。 陈帝摇了摇头:“尚无实证,这样却是不妥。那几人都是位高的,若有了证据,卫睦的身份倒是能用来去落定这个案子。但此刻捕风捉影,搅了他进来,到时杯弓蛇影,搅得人心惶惶的,朝局只会更动荡。” 裴贞婉心道,此事若是如她的安排,怕是卫睦到时能摘干净自己便不错了,命他办案,只怕再无可能。看着二人对话这般样子,她倒是悄悄将头转去一边。后宫之人,听到这些朝局之事,总是要看起来避嫌的。 冯岚低了头:“臣思虑不周。” 陈帝并不在意,又思忖了几分,抬头看见转了身去的裴贞婉,奇道:“我们在此说话,你怎得自己转了过去?” “陛下与将军议事,臣妾不该妄听。”裴贞婉只得这般答道,心底默然想着,这位帝王平日里自处,难道竟是惯于这般没正形的样子么? “私下相处,不拘这些,”陈帝拉了她转回来,“我与冯岚松散惯了的,你只当是老友相聚。若是你不该听的,我也不会带你在一旁。” 这话说的明白,裴贞婉便也点了点头。 “你也是机智的,可有什么想法?”陈帝笑吟吟地这般问着。 冯岚倒是有些惊异,不由神色闪了闪,眸子在裴贞婉的容颜上逡巡了两眼,带了探究与不可信的意图看向陈帝。说来倒也正常,谁人会相信,随手带来的一位宫中方由宫女封为妃嫔之人,难道对这等密案,还能说出一番见解? 更何况,妄听朝局之事,本已是忌讳,难道还要妄议么? 冯岚的这一番反应,被裴贞婉看在了眼里。他神色有异,自然意味着陈帝这一举动,也算反常。为何要自己出言议论此事?裴贞婉不由一番犹疑,此事分寸若不拿捏好,只怕后患无穷。 陈帝笑了对冯岚道:“你可不要小瞧了她,论奇思妙想,人情练达,她可比你通透的多。咱们身在局中,一时未必能破,她可算是彻底的局外人,说不定一语中的,倒是让咱们茅塞顿开呢?” 六十七、冯岚(三) http://.biquxs.info/

陈帝笑了对冯岚道:“你可不要小瞧了她,论奇思妙想,人情练达,她可比你通透的多。咱们身在局中,一时未必能破,她可算是彻底的局外人,说不定一语中的,倒是让咱们茅塞顿开呢?” 裴贞婉不由讪讪地笑了,这话说的太过于满,半点退路也不留。此刻她便是赶鸭子上架,无论如何也不能装傻充愣来搪塞了,看着冯岚投过来的半信半疑的神色,裴贞婉不由暗自骂了陈帝两句。 “阿婉,别害羞,只管讲你的想法便是。”陈帝笑眯眯地道,只差上前来拍着她的肩。 裴贞婉一丝苦笑,缓声道:“臣妾对此案了解不多,方才也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想来是陛下与冯将军对此案幕后之人有所猜疑,但他们作案时没能留下线索,因此一时倒难以推进。” “不错。”陈帝点着头,冯岚以岿然不动的神色算作回应。 “请问冯将军,那位侍御史,是如何被害的?” 冯岚淡淡地看着她,眸中终于微微动了动神色,启齿道:“白绫绕颈,窒息而死。” “是于府中,还是其他之处?是被害于何时?” “台院,申时。”这一回,冯岚倒是答得自觉。 纵然这些讯息裴贞婉已然知晓,却也是做了一番思索的模样,方道:“臣妾虽不知台院中的情况,但猜想总归是有些人员走动的,这位被害的侍御史,想来也会有些挣扎。既然这样,行凶之人定是多于两人,能快速动作,又伪造上吊之模样,想来也是手脚极为麻利的,许是有些武艺的。” 冯岚不自觉地看了陈帝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那便是台院之中的人,都已核实过,并无人有可能入内行凶了?” “不错。” 裴贞婉顿了顿,摇了摇头道:“那想来相关的痕迹线索,他们也摸的极为干净,否则刑部与禁军定能查到蛛丝马迹。这般来说,倒像是惯常做这些手段的,怕是用了杀手这样的吧,确实很难。” 这一早讲了这般多,却最终讲了这样一句话,便是冯岚也不由动了一动,很是狐疑地看了一眼陈帝,却见到的是依旧饶有兴致看着裴贞婉的那般模样。 “不知可有法子,引蛇出洞?”裴贞婉看似小心翼翼道。 “引蛇出洞?”陈帝与冯岚不由都重复了这一句话。 “有没有别的靶子,能令这行凶之人故技重施的?手上没有线索,再来一次,肯定能拿到些许的。”裴贞婉闪着眼睛,好似无辜状。 陈帝细想了一想,不由拍了一下桌子:“就说你定有奇特的点子,这法子果真好!” 冯岚却是欲言又止,却被陈帝打断:“阿婉,你如何想的,都说出来,看与我想的是否一样?” 裴贞婉自然看到冯岚面上的神情,却也一时顾不上,顺着原先所想的道:“需要在洛都寻一位御史,由他的名义放一些幌子出去,就说那位临死前曾交给过他些许证据,这会让行凶之人心中慌乱。既然已经行了杀人灭口之事,多数也不怕做第二次,只有他们有动作,刑部才能有机会。” 陈帝已经点了头:“这法子确实可行,打草才能惊蛇,果然比刑部循着传统手段日日查问要好。” 冯岚终有些忍不住,插嘴道:“此法过于凶险。” 自然二人目光投了过去,冯岚却也不推脱,直接解释道:“御史皆是文官,府中无亲兵,太易遇险。” “有禁军护卫,朕相信定能无忧,”陈帝好似下了决心,“虽说是凶险了些,但早有准备,未必会出事。禁军之中,挑一两个处事老练的,派去随身侍奉,做一个局便可。” “总不是万全之策。” 陈帝神情动了动, 只是知晓这位侍御史生前二十日去过几次漕运,有些异样。” 琼脂想了想:“可是与漕运上的那位官员有干系?” 裴贞婉之前曾列了三名高官,恰有两位都与漕运有些关联:“也许是,只是丁伯拿不到实证,刑部与禁军也没查出来什么。这事倒是有些难办。” “那是线索断了吗?”琼脂有些焦急,“可有其他的途径需要交代给丁伯的?” “不急。”裴贞婉却是不慌,“丁伯这边线索断了,我们想个法子,把线索接上便是。” 顿了顿,又道:“倒是有一事,还是要交代丁伯仔细办好,此事同我们的事息息相关,极为重要。” 琼脂认真道:“美人要交代何事?我一定一字不拉的转给半夏。” “五月四皇子满月宴时,我在宫外见到丁伯,他有拿到曹罡一些利益交换的证据,你们让他想个法子,把一些不重要的悄悄塞到这位侍御史的家里。不需要实证,只要能让人觉得异常疑心即可。” 虽然说尚不知侍御史身死一事,内情究竟如何,裴贞婉的心中已经在细细盘着陈朝各官员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 能在洛都之中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一位朝廷侍御史,这人定然是有些权贵的。听冯岚的话,千牛卫密查了大约一月的时间,尚未有进展,说明行事是很干脆利落的。方才没能仔细询问,这侍御史,是死于刀剑、失足,还是被投毒?若是他人用兵器所杀,那想来是有高官买通了江湖杀手。若是投毒呢?那便是府中出了内鬼,想要买通家人或者塞进去内线家奴,都是需要时间。 这绝不是一时起意便能做到的,被逼到在天子眼皮下买凶杀人,那这个侍御史所掌握的事,必然是确切的实证,也是可以要了官运人命的大罪。 这出手之人,是为自己保命灭口,还是替他的主子除去隐患呢? 裴贞婉这一路想着,对着陈朝之中的名单,大抵已列了三个可能的人名方向。只待丁伯他们查到线索后,与自己的猜想比对便可得知。 陈朝这朝局,各种权争谋斗,倒是比蜀国那一群只顾享受,一味托懒玩乐的昏庸景象更有意思呢。 六十八、菊锦(一) http://.biquxs.info/

这一晚依旧是裴贞婉宿在含象斋,陈帝与她聊了一些话,便自己宿在寝室。 琼脂不解,裴贞婉却也是需要再多了解陈帝的心思喜好,便也这般疑惑的入睡了。 陈宫之中,君恩便是维系了这些宫中的女人的地位与前程,无人知晓裴贞婉从不曾侍寝,众所周知的只有,这是陈宫第一位越级册封,得住帝王寝宫的美人。 正因如此,裴贞婉接下来的日子在陈宫之中行走,在正德宫和蓬莱殿的请安,所到之处,皆能享受到诸人正面送来的恭维与尊敬,自然,背面的闲言或嫉恨,亦是不需言表。 在册封后的第三日,裴贞婉终于等到了她最为期待的贺礼。 那是一份薄薄的,在花草宣上用洒金墨誊抄的佛说吉祥经。闻着墨香之外,那一股淡淡的花草香气,裴贞婉不由温和的笑了笑。 “琼脂,咱们该去宣明宫走一趟了。” 琼脂点了头,问道:“可需要奴婢带些南蜀味道的美食?半夏那边应该有现成的。” “极好。” 带了琼脂去六尚取了一些南蜀吃食,便一路向宣明宫走了去。这一条路时隔二十日再走一遭,却是心境依然完全不同。 宣明宫的宫门此刻开着,驻守在宫外的侍卫向她行了礼,便无他话。裴贞婉自宣明宫的正门宣明门入,内中如前次二皇子忌日时一般的冷清素净。 一路走去小筑,也依旧只有一个小太监在挑水洒扫,再无其他人。 小筑的两扇门却是全然敞开着,走到门口驻足,见到窗下摆了两盆菊花,花瓣与花心都是黄澄澄的颜色,小小的花朵密集绽放,远观倒是有些金灿灿的一片。 恰好屋内走出来白露,看见门口站着的二人,笑了道:“裴美人来了。” 便见沈昭容扶着清明的手从室内出来,虽仍是素净如道服一般的穿着,但面上已有了些许温和的笑意。 “见过沈昭容。”裴贞婉带着琼脂,齐齐屈膝行礼。 “士别三日,真是刮目相看。”沈昭容面容神明,淡淡地笑容氲在那一副清淡温雅的仪态之中。 “昭容这里,也当真有了许多生气呢,那两盆日光菊,开的真是旺盛。” 沈昭容转了身,看着窗下那两盆长势正旺的菊花,恬静道:“秋高气爽,总是要应个景的,这也不是名贵品种,随便摆在这里,倒也好。” 裴贞婉笑了走近几步,道:“这种菊虽是普通,却是迎着阳光便能绽放,极是适应各种困境。我觉得,品种如何倒是其次,这般顽强的生机,倒是值得一叹。” 两相心有灵犀,各自笑了笑,沈昭容微微侧了头,笑着问道:“屋里备了茶水,还是上次那种陈茶,美人可饮得?” “自然要饮。” 屋内与往日并无异,二人落座,清明几人便去了屋外静候。 沈昭容细细打量着精心妆扮之后的裴贞婉,缓声赞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今日我才明白,这李延年歌,到底描述了何种绝代佳人。” 裴贞婉淡淡一笑:“昭容将我比李延年,倒是有许多的惶恐。再顾倾人国,那岂非我要成为陈宫之中的罪人了。” “你是否能成为罪人,在于陛下如何做,何苦归结于深宫之中苦命的女子?”沈昭容这句话说出时,是淡淡的忧伤。 裴贞婉点了点头,道:“这话确如我所想,世间太多的人,动辄将亡国之名贯注于奸臣、妖妇、刁民一类的名头之上。却不知,若非主位之人昏庸、失察、妄信、骄奢,又如何能有乱世亡国的下场?” 这一番话两人心意相通,倒是极为舒畅,不由举了手中的茶盏,相视一笑而饮。 “那日与你一谈,我便知你定有大作为,果然,连陛下也极为赏识你。”放下茶盏,昭容温文而笑。 “昭容称赞,贞婉却有些愧受了,他日若昭容精心打扮起来,也依旧能光彩照人。” “贞婉,这是你的闺名?”沈昭容缓声道。 “正是。” “这名字倒是如你,以后我便唤你闺名如何?” 裴贞婉笑一笑,并不急着答话,沈昭容抬手为二人续了茶水,淡淡说道:“你用了些手段,走到了陛下身边,又尽力劝我,究竟为何?” 抬起茶盏送至唇边,亦是淡淡问道:“昭容可愿出山?” 沈昭容的神色动了动,一声轻笑,点头道:“我愿。” 裴贞婉起了身,用武将的礼躬了身,沉声道:“昭容不知我身份,不明我来意,却能信任,坦诚相待,贞婉今日在此,先谢过昭容!” 这一礼算是庄重,沈昭容却是有些意外,起身扶起:“我本也是为了心中所想,你这又是何必这般大礼。” 两厢回到席位坐下,裴贞婉方郑重道:“同昭容身份有异一样,我本名杨靖姝,家父杨翦,字仲起。” 沈昭容不由瞪了双眼,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的是,怀化大将军?” 裴贞婉抿嘴一笑:“是。” 这一消息来的太过于石破天惊,便是沈昭容这些年的心静平和,此刻也觉得犹如一声响雷炸在自己耳边,几乎不敢相信。复又看了看裴贞婉的神色,全无嬉闹畏缩之意。回忆起上次来此时,她曾提起的凤城战事,纵然是不敢相信,却也不得不将这事关联一处。 “你所说,确实是南蜀的怀化大将军,撼山军主帅杨翦?” “确实是,祖父是先定远将军杨玄,我的兄长,是撼山军归德郎将杨靖岐。” 沈昭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整理着脑中混乱的思绪:“你方才说,你本名杨靖姝,是杨翦的女儿,可我听说当年,杨家的人,都去了。” 裴贞婉咧了一丝惨烈的悲笑,一股伤痛之意攀上心口:“是,当年撼山军全军覆没,父亲与兄长战死在白水之畔,我的嫂嫂洛真自裁,舅父高家满门被屠,我当年仓皇出逃,活下来的,还有我的侄儿,哥哥的儿子,杨毅。” 这算是对当年的事合盘托出了,裴贞婉说完,静静地看着沈昭容的神色。她讲出这些之时,并不能断定会有何反应,此事可称之为一场豪赌。可她却不能不去赌,未来的结盟,需要的是相互绝对的信任,此时的坦诚相告,便成为了第一步的试探。 若能成,将是盟友,若不能成,便会成为第一个相对出手的敌人。 六十九、菊锦(二) http://.biquxs.info/

沈昭容用了几息才能平复心绪,纵然心中仍有些觉得不敢相信,但却也寻不出不妥的地方,长久,才喃喃道:“我的父亲,曾在撼山军十年……” “是,令尊受伤解甲时,已是营指挥,有五百兵士可管辖,父亲当时曾说,若非如此,未来任都指挥使亦是指日可待。”裴贞婉看着沈昭容的眼睛,仿佛要将这几句话直直地刻到对方的心中。 “你是说,大将军知晓我父亲?” “撼山军中,但凡有军职的,父亲都会暗中关注。五十名营指挥使,他记得清清楚楚。”裴贞婉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沈昭容错愕的面容,“当初令尊解甲之时,从撼山军带走的那一杆三戟红璁枪,不知可还在秦家保管?” 如此论到沈昭容站起身来:“你竟然知晓那杆长枪,你真是怀化大将军之女。” 裴贞婉缓缓起身,带着面上惨痛而隐忍的笑容,忍下心头那将要翻滚而出的颤抖与激动:“昭容与我都知晓军人铁血为何,谁会用两万多将士的牺牲来假借身份博取信任?当年我侥幸能在一众人等的保护下存活下来,自然不会苟活。今日我以裴贞婉的身份,将这等隐秘的身份和盘托出,也是希望能与昭容相互无隐瞒的合作。若昭容愿信我所说,仍愿秉持着那一份铁血丹心,你我自此便肝胆相照。若你认为不妥,想去揭发我的真实身份,自然也可。” 沈昭容眼中有一圈泪在打转,竟是深深鞠了一躬:“那日你提到凤城之战,今日我才知隐情,当年没能劝阻陛下,确是我的过错。请受我一拜。” “昭容这是何必。”上前便要扶起,“那日我所言,不过是激将法,哪里能当真。” 沈昭容却很是执拗,强行又一深躬:“方才一拜,为拜杨靖姝。这一拜,也请你替撼山军的将士们代受,我秦寄青身处陈宫,当年却自私自利,未能为南蜀,为凤城有一句建言。不论我的能力,是否能劝服陛下,但无所作为,本是无可抵赖。” 裴贞婉伸出的手带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尽力平息自己,抬了沈昭容的双臂:“昭容,时过境迁,故人们地下有知,当有告慰。” 沈昭容起了身,眼中的泪终于滚落,目光温暖却又有着疼惜地看着她,握住梅长苏的手,颤声道:“五年前,你该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吧。这些年,你该有多难啊,你一个人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又该吃了多少苦?” 裴贞婉感觉心头如同被扎了一刀,这五年来,她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被一位比自己年长近十岁的人这般询问。五年的时间里,丁伯他们无人敢提起,都是经历过这一场惨烈的生离死别的人,自然也无人愿意回忆那样一段心路历程。来到陈国之后,师姐虽然关心,可她总是回避着这样的话题,纵使程芷蓝有几次想要提起,或者流露出一丝心疼的意向,都被她起了别的话头,带了过去。 今日在宣明宫,在这样一位她并不相知相熟的人面前,这样突如其来的怜惜与关怀,让她心中腾然而起的热流,与她这些年的悲苦混合一处,让她仿佛能听到心门一声轻微的撕裂。 “昭容,我无事。”压了压心底的翻滚之情,裴贞婉先让自己转换了温暖坚毅的目光,“不论前情如何,今日我能站在这里与昭容袒露心扉,也只是希望日后,能与昭容相互扶持。” “我自然愿意。”沈昭容重重点了头,“你我之间竟有这样的一番渊源,今日我以秦寄青之名,定当将杨靖姝视为亲妹。今后你我的道路,定会携手应对。” 裴贞婉用力握了握两人的手:“今日之诺,永记心上。昭容娘娘,咱们还是先缓一缓心绪,才好说话。” 坐下用帕子仔细拭了泪,沈昭容问道:“你要我如何助你?” “凤城之战,兵败之后南蜀朝廷本以弃城不顾,地方苦苦无法等到朝廷驰援。陈帅曹罡发文,若能开城投降,便不伤城中百姓。我的舅父,凤城府尹高襄,轻信于曹罡开城,不想曹罡率军入城之后,对陈国朝廷,却报说蜀国官员诈降,于城中设伏伏击,陈兵不得不即时清理,凤城之中的官绅贵商全被屠尽,无一幸免。” 沈昭容的身子不由抖了一抖:“曹罡,是懋国侯的姻亲,你是要复仇?” “不错,”裴贞婉的眸子闪了一丝冷意,“杨高两家府眷一百七十三人,整个凤城丧生之人过千人,大家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丧生,还要被冠以狡黠奸诈之名。” “我虽不擅此事,但也愿尽力助你一事,”沈昭容叹道,“只是如今凤城已归陈国国土,个中隐情,不知是否还能有大白之时。” “只要尽力一试,何尝没有机会?” 沈昭容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小声惊道:“即是复仇,陛下出兵攻蜀,你莫不是要对陛下……” “昭容放心,”裴贞婉甚是冷静,又或者说用冷漠更为适宜,“诸国相争,攻城掠地本是常事,我心中并不曾将陈帝视为仇敌。” 沈昭容松了一口气,喃喃道:“如此便好。” 裴贞婉淡淡看着她,不知她这松的一口气,是为她自己,还是为陈帝。 “你我都出身武将世家,自然也是知晓,武将沙场征伐,不是守家卫国,就是出兵他地。从小处看,不外乎是谁是谁非,总有胜败,可若往大了看,古往今来,那一代开疆拓土的君王不是剑指他国?凤城的惨剧,并不能归罪于陈国出兵,归根结底,蜀国内政混乱,蜀帝昏聩,奸臣当政,怨不得陈帝。” 沈昭容点了点头:“难得你能想的这样看,我从内心敬佩于你。” 轻轻笑了笑,露出宽慰的神情:“今日能与昭容坦诚相见,心中真是舒畅。”裴贞婉举了手边的茶盏,“今日之盟,就此定下,希望以茶代酒,不悔此约。” “此诺必践。” 两人心意相通,后续当如何助沈昭容走出第一步,自然已有默契。裴贞婉唤了琼脂进来,将从六尚带的南蜀口味菜肴摆上,蜀地特制的胡麻饼,一瞬间仿佛几人都拉回了身在南蜀的那些时日。 请假 http://.biquxs.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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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帝在前朝布局的引蛇出洞,很是有效果。 后宫之中的风云波动,却也是渐渐起了波澜。 冯岚因为设局而掌握了一些蛛丝马迹,调了一些得力的禁军正在暗中寻访。也是因此,陈帝自然对裴贞婉大加称赞。 而陈宫之中妃嫔们更加惊讶的消息,乃是陈帝竟然去了多年不曾涉足的宣明宫。 听说是因为紫宸殿摆上了许多的秋菊,紫龙卧雪、瑶台金凤、玉翎管、古龙须等等品种,花色鲜艳交错,令紫宸殿多了许多鲜活气息。 陈帝常参归来,不由眼前一亮,随即称赞不已。 裴贞婉温和笑着,何保倒也机敏,顺水推舟道:“从前昭容最爱秋菊的,也是喜欢摆上许多盆交相辉映。” 自然,这样的菊花盛宴,便使得陈帝迈进了宣明宫的地界。 在宣明宫,陈帝停留的时间并不算长,不过半个时辰便走了出来,离去之后,内侍省便流水一般送了许多菊花进了宣明宫。 这样的消息,在众妃嫔聚在正德宫时,便成为了极热闹的话题。 “贤妃娘娘,咱们进宫时日不长,对这位昭容娘娘知之甚少,不知贤妃娘娘可熟悉呢?” 梁婕妤摇着手中那柄孔雀玉柄扇,闲闲地问道。 刘贤妃敦厚一笑,道:“我进宫时,昭容已然有孕,极是温柔贤淑呢,那时陛下也是极喜爱她的。这般好相处的人,陛下这几日念起好来,倒也是极好。” 徐皇后端庄笑道:“是,沈昭容本也是九嫔之一,素来是识大体的。你们这几个进宫晚的妹妹们,日后若是见了她,自然也会觉得她甚好相处的。本宫也是念得,沈昭容在宣明宫为二皇子祈福这些年,很是辛苦,只望过些时日她祈福圆满,与咱们姐妹们一处才好。” 堂中坐着的一众妃嫔连忙道着虚情假意,只有卫贵妃忍不住冷嘲道:“皇后娘娘倒是很情真意切呢,既然这般急切,怎么不干脆屈尊去请了沈昭容来,咱们今日就坐在这里说说话不好么?别不是嘴上说着想念,心底却不这样想?” 徐皇后确是很稳重,居于上位,淡淡看着卫贵妃笑道:“贵妃不必急,日后自然有一处说话的机会。说来,咱们宫里位高的妃嫔确是平日走动地少了些,昭仪抱恙,昭容祈福,这过往的时日里,也都只有贵妃你陪着本宫辛劳,如今好了,本宫看着有贤妃,昭容,日后若是昭仪能康复,咱们宫里这些老姐妹之间,倒是比从前热闹不少呢。” 后妃之间说话这般火药味,低位的妃嫔们不由面面相觑。卫贵妃本就对陈帝忆起宣明宫之人甚是不悦,这会子更见不得徐皇后讽刺,不由暗暗咬了牙,恨然道:“有皇后娘娘在,妹妹可不敢托老。” 徐皇后淡淡笑了笑,倒不恼也不应。如此对比,国母的大度自然显露的淋漓尽致。 章美人瞟了一眼卫贵妃暗怒的神色,倒是缓声道:“臣妾听闻,裴美人也曾去过宣明宫的,不知是否有咱们不知道的渊源?”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投了过来,裴贞婉不由闪闪笑道:“姐姐说笑了,我哪里有渊源,不过是有一晚做梦,梦见一个周岁大的孩子,身披金光。醒来解了一卦,竟说是二皇子得了神佛庇佑,所以才去宣明宫上了一炷香罢了。” 这套说辞,在她当日前往之时就已经想好,今日这样一说,这类玄学本就无人能论出一二,自然也没人能挑出来什么奇异之处。 偏章美人以扇掩面,略有些惊喜道:“呀,裴妹妹这是好福气,能得二皇子入梦,莫不是妹妹有兰梦之征的好兆头,皇后娘娘,可是祥兆呢。” 裴贞婉已然察觉投来的目光之中带了一些嫉恨艳羡,更是卫贵妃的眼神携着狐疑与不满。这章美人,倒是懂得如何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只是这些时日来,她与陈帝并不曾同床共寝,哪里来的可能? 起身屈膝,姗姗道:“皇后娘娘,臣妾惶恐,本是想为二皇子尽一份心,实在不敢妄加他意,还请皇后娘娘明察。” 徐皇后瞥着卫贵妃的神色,心底倒是有些舒坦,抬手道:“裴美人起来吧,章美人曾生育过福星,也是有福之人,既然祝福于你,本也是好事。咱们陈宫里,如今只有三位皇子,日后还希望年轻的妹妹们,多为陛下诞育子嗣才好。” 这才施施然行了礼落座,众人闲话了几句,徐皇后便遣了众人散去了。 临要离场,徐皇后扬声道:“裴美人,这会子尚仪局要来呈报新舞,你知晓陛下的喜好,留下来陪本宫看上一眼吧。” 原本裴贞婉是跟在卫贵妃身后的,这一唤不得不停步,看了卫贵妃略有些不悦的神色,屈膝行礼,才匆匆回到徐皇后面前立定。 徐皇后留她下来,自然不是为了看舞的,但程芷蓝,却是切实来了正德宫。 “裴美人,”徐皇后在位上端正坐着,“本宫仔细查问过,你今年新岁入宫,与宣明宫并无交集,此刻本宫再问你,你究竟为何会去宣明宫?” 裴贞婉看着立在一旁的程芷蓝,见她点了点头,便跪下道:“回娘娘,臣妾确实与二皇子入梦一事有关,但也有另一缘由,”抬头看徐皇后的神色无异,便又道:“中秋那日有幸献舞,臣妾随陛下回紫宸殿时,也曾察觉,陛下聊到几位皇子时,总有一些憾意。臣妾想起沈昭容与二皇子之时,便想替陛下消解一些思子之心。臣妾妄加揣测,请娘娘责罚。” 徐皇后沉吟了一会子,方道:“你起来回话吧。” 待裴贞婉起了身,徐皇后又道:“本宫留你说话,不是问责,便不要动不动就跪了。” 裴贞婉点头落座,听得徐皇后道:“裴美人,本宫平日里虽懒得去理睬各宫里的人如何,但紫宸殿,本宫却也不是什么都不知的。沈昭容爱菊,你摆了许多的菊花,引得陛下念起她,本宫看,你似有深意。” “臣妾曾听闻,宣明宫的昭容为人很是温和,既然皇后娘娘也喜爱她,为何不帮助昭容走出困境,助皇后娘娘一臂之力呢?” 徐皇后似是听到了满意的答复,不由与程芷蓝对视一眼,回头道:“你从前是在蓬莱殿服侍的,怎么今日要说沈昭容相助本宫?这话说的,于理不通。” 裴贞婉淡淡笑了笑,扬头道:“皇后娘娘正位中宫,是为陛下的正妻,为妃为妾者,凡事以嫡以正为尊,有何于理不通的?” 七十一、相告(二) http://.biquxs.info/

自古妻为尊,妾为卑,这般简单明了的道理,在陈宫之中竟成了一丝可笑的奢求。听到裴贞婉讲出这样的话,徐皇后却哑然失笑:“你说的确是在理,可自古这宫中从来也不缺勾心斗角,有权势利益的勾引,自然就令人生出许多欲念。这宫廷里,就是一座大染缸,许多人进来了,最终也都奔着争权夺位而去。本宫倒是真的很久没听到你方才那番言论了。” “娘娘这般说,便显出问题的根本了,”裴贞婉温声道,“愈是混乱之处,愈需要正本清源。后宫之中,自秦始,便是争斗不断,派系林立,自然明争暗斗也成了宫中女子的习惯。习惯到底不是规矩,本不可怕,可怕的是像皇后娘娘这样的嫡妻,自己也习惯了如此。” 徐皇后神色动了动,不由一番思忖,然后眸子亮了一亮:“正是此理,本宫平日里想不到这一层,今日你点破,确是是这个道理,原来本宫这些年,竟然不自知地助长了她们这般气焰。” 这位处事中庸的徐皇后,虽无甚手段,但好在头脑也不算糊涂。 裴贞婉点了点头,不由与程芷蓝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你便是因此,才说要相助于昭容,并不与贵妃暗中扶助么?” 裴贞婉看着徐皇后的神色,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此时若是有镜子在自己的面前,怕自己也要为镜中之人的诚恳动容。 徐皇后到底还是有一丝疑惑:“卫贵妃出身显族,这么几年也是时常对本宫不敬。你是从懋国侯府送进宫的,为何却要离弃了她?” “一则臣妾入宫有自己追求荣宠的私心,”裴贞婉答得甚是坦荡,“二则臣妾已说,尊卑有序,臣妾扶助的是规矩,三则,贵妃虽有侯府一族相助,这是她的助力,也有可能是她最大的罪过。臣妾于私心,于道义,于功利,倒也实在不必与她搅在一处。” 徐皇后有一丝迟疑,不由自主地看了身旁的程芷蓝一眼,回首道:“程司乐这几日与你论舞,向本宫说,你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此言倒是不虚。” 感受着程芷蓝投来的温柔目光,裴贞婉道:“娘娘识人无数,臣妾如何,在娘娘眼皮下,却也都是原形毕露。” 徐皇后转了转腕上带着的金嵌珍珠宝石对镯,想了想,笑道:“既然这样,程司乐又举荐你,本宫便信你。” 裴贞婉心底暗想,难得这个皇后倒是处事坦率,若是遇到像卫贵妃这样暗中做手段的人,多少会吃些亏,但若是在一个清明的后宫之中,倒算是陈帝的福气了。 “贞婉多谢皇后娘娘信任。” 徐皇后应了,招呼了程芷蓝去下首落座,才看着裴贞婉道:“既然你有心,又是有主意的,依你看,本宫当下应当如何?” “娘娘当扶持沈昭容。” “昭容人品佳,处事妥当,她若与陛下解开芥蒂,本宫自然会善待她。”徐皇后对此话,自是有一丝不解。 裴贞婉的眸子带着些许玩味:“臣妾的意思是,娘娘当助沈昭容得圣恩,更或者,给沈昭容与卫贵妃抗衡的资本。” “这……”徐皇后有些摸不到头脑了,“方才你还说,后宫之中明争暗斗,派系林立乃是碍了规矩,却为何又要本宫去扶持沈昭容?” “卫贵妃宫中无敌,自然腾得出手,终日惦记着皇后娘娘。” 徐皇后想了想,猜了个大概,确是依旧有些关窍不通,只是她作为正位中宫,若是在一个美人面前太多疑问,到底显得有些不足,却也只好拧眉暗自思量。 程芷蓝看得到这番神色,倒是笑着替她搭话:“裴美人的意思是,若是沈昭容成为卫贵妃所顾忌之人,就会转移了目标,这宫中,如果有沈昭容来制衡卫贵妃,皇后娘娘才能抽出身来,掌控局面么?” 这些话她们私下本就是相对过的,裴贞婉笑道:“程司乐不愧是受皇后娘娘调教的人,倒是比我想得还要深刻些。” 徐皇后再迟钝,听这么明白的一番解释,也是心下明了。 “裴美人的确看明了这些关窍,”徐皇后点头道,“希望昭容能不负所望,莫要自己陷身进去。” “昭容出身南蜀,在陈国朝中并无任何瓜葛,臣妾家中也已无人,我们这样背景的妃妾,再得君恩,却也翻不出什么花来,”裴贞婉叙述的极是冷静,仿佛与自己无关一样,“这样的境况,于皇后来讲,再好不过。” 如此,徐皇后便也算是口头应了下来,虽有些仍想不通之处,但也不必坐在这里几目相对。 “臣妾与贵妃有些瓜葛,这于皇后娘娘来说是好事,近些日子,臣妾当与贵妃走得近些,也请皇后娘娘耐住性子,明面上,您与臣妾仍是寻常后妃之礼。” 徐皇后点头应了,裴贞婉便与程芷蓝告退了出来。 方迈出正德宫外,程芷蓝走在裴贞婉身后,低声喜道:“阿婉,今日与皇后娘娘说开了话,以后咱们更能一处,真好。” 裴贞婉拘着礼走着,静静道:“希望皇后这边不要出什么波折吧,师姐,现下我还不能对外显露投靠皇后的意向,咱们就此先分开吧。” 程芷蓝点头,二人在宫道之处行礼分开。 看着程芷蓝离去的身影,裴贞婉转首向琼脂吩咐道:“传话出宫去,让贞妧这几日寻机会,要从懋国侯府逃脱出来了,丁伯他们在洛都已备好她落脚的地方,她的任务完成了。” 琼脂点了头,便悄然先去了。 裴贞婉一个人,在宫道之中缓缓走动着,如今陈宫之中,布局已定,各块皆已妥当,今日正德宫将事与皇后说清楚,接下来的风云便要掀起了。 果然,风雨之事,绝不是算计中才会来的,人除非做好时时应对的准备,再无他法。 “裴美人!” 裴贞婉驻步,循声望去,正是琉璃走来。 “给美人请安。” 从前在蓬莱殿时,裴贞婉对琉璃的好感便高于琥珀,这会儿见到,便也笑了一笑,“琉璃姐姐何事?” 琉璃屈膝道:“贵妃娘娘有事想与美人话一话,特意命奴婢来请。” 裴贞婉淡淡笑了一笑。 这才风吹草动,卫贵妃便要沉不住气了呢。果然呢,打草便能惊蛇,她倒也想看一看,卫贵妃在她面前,能气急败坏成何样。 七十二、出鞘(一)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跟在琉璃的身后,暗中思量着等下蓬莱殿到底是如何的情形,想了一遭,干脆也张嘴发问着。 “琉璃姐姐,好几日不在蓬莱殿了,不知娘娘可还安好?” 琉璃的步子迟缓了一下,嘴角扯了一丝笑,道:“都很好。” 这个细小的反应,流露出一丝的牵强与不自然,裴贞婉看在眼里,自然是心下了然,便笑了笑随着一路走去。 正德宫与蓬莱殿距离本也不算远,盏茶时间便可走到。蓬莱殿中似有人在禀事,除了琥珀以外,其余侍奉的宫人都站到了殿外候着。 “裴美人,琉璃姐姐。”宫女看到迎了上来。 殿内有着低低私语之声,琉璃驻足问道:“娘娘此刻不方便么?” 那宫女应答:“是呢,方才有人来禀事,娘娘便让我们都出来了。” 琉璃淡淡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便对裴贞婉笑道:“那裴美人请先到一旁休息。”说完,便要来引领。 这本是曾经生活过半年之久的宫室,殿外站着的这些人又都是熟识了,裴贞婉倒也不拘谨。与众人简单问了好,便转身随着去了。 在殿外站着的稍稍一晌,殿内压低了声音的几声低语,依旧被裴贞婉听了七七八八。 “那人的府里,怎么会有舅舅的东西?” “快让父亲想法子,把那些文书毁了才是。本宫现下在宫里的情况,确实不好替舅舅说话。” “这事如果被闹大,父亲和侯府也是要受牵连的!” 当真是侍御史埋的那条线索发动了呢,裴贞婉嘴角浮着笑,对卫贵妃现下的反应很是满意。曹罡不在洛都,若要销毁线索,懋国侯是不得不下水的。 民间冬日里捕麻雀,便会撒着高粱谷子在地上,再把筛子用小棍支起,牵了绳等在一旁。麻雀因为冬日没有吃食,哪怕知道这些粮食吃起来危险,却也不得不去尝试。 赌的,就是是否会被抓到的运气。 这般想着心情极好,看着走在身前的琉璃,轻声唤住:“琉璃姐姐,蓬莱殿我也是极熟悉的。既然娘娘这会子没空,我去看看岫云。” “岫云?”琉璃回首,露了一丝讶然,“美人倒是不忘旧谊,只是此刻她去办差了。” 笑了谢过,裴贞婉仍是向从前住过的房舍走去。一如既往的熟悉之感,推开了门却自有些不同之处。 房中的布置精简了许多,桌椅与物架之上都是空空如也,从前两处卧榻上堆着春夏锻被如今换了薄薄一条素色凉被,这会子已过中秋,天气转凉,连寻常宫人们都换了夹衣宫装,这样一条凉被,夜里岂不添凉? 一旁的衣架之上,搭着的也是一件寻常三等宫女所着的暗沉素色衣衫,亦是夏日的制式。 万岫云年岁小些,正是好年华之时,自然平日爱美,亦喜欢亮色一点的衣衫,这般暗沉素色,自然反常。 裴贞婉心下沉了一沉,看来这些时间,她在蓬莱殿确实过的一般。 略坐了一坐,琉璃便已经来传。 走出房外,正遇上殿内之人跪了退出来,是一位身量丰腴的中年妇人,曾在侯府之中见过,乃是卫夫人近身的老妈子。 裴贞婉走上台阶,盈盈笑着。 那老妈子看见,忙迭地行礼:“裴美人安好。” 裴贞婉叫不出她的名字,便也不答,只抬了抬手,那老妈子堆着笑道:“从前在府里就知道美人是有福分的,果真应验了,美人日后定会平步青云。” “承妈妈吉言了,请替我向二小姐问好。” “一定一定。” 这才告了礼,抬步迈入殿内。方才因议事而紧闭的窗户尚未打开,殿内带了一丝阴凉之气,卫贵妃似仍有烦意,由琥珀在一旁缓缓锤着腿。 “贵妃娘娘安好。”裴贞婉垂首请安。 卫贵妃凤眸一抬:“你倒还记得来请安,” 淡淡一笑:“提携之恩,哪里能轻易忘记。” 卫贵妃似是心中有着不快,叹着气,漫不经心道:“是吗,本宫倒以为你去了陛下身边,眼里就只有陛下的宠爱了,本宫这里需要什么,你哪里顾得上。” 裴贞婉起身走了两步,将门两侧紧闭的窗户推开,阳光泻入,殿内亮堂了许多,当让人心情也开阔起来。 “君恩如惠,臣妾才能好好替娘娘做事,正是因为心系娘娘,才要尽力服侍陛下,便是这个理了。” 感受着阳光突然照进殿内明暗的变化,卫贵妃斜斜问道:“那你好端端地,去招惹宣明宫做甚?” “为陛下,陛下心有所想,臣妾帮陛下向前推一把,陛下愿意信臣妾,才能令臣妾寻机会帮娘娘进言。” 裴贞婉说话向来周全,又滴水不漏,卫贵妃一时也找不到辩驳之理,愤愤道:“本宫不喜欢那沈昭容。” “宣明宫闭宫六年,娘娘如今地位稳固,何必顾忌她?” “那是你没见,当初她生下二皇子,陛下对她那般欢喜的模样。”想着从前的情景,卫贵妃依旧有些愤懑。 裴贞婉不由眯起了眼,这个下手害死了二皇子的卫贵妃,此刻讲起这些话来,除了怨怼,竟是半点悔怕也无。 如是,依旧淡淡应道:“二皇子已夭折,如今娘娘有四皇子,依旧胜出一筹。” “四皇子并非本宫亲生,”卫贵妃心中的芥蒂,一点不差的写在了脸上,“你不让本宫伤章美人,好,本宫不动。可这四皇子的生母在这里,本宫与他又能亲到何处?” 裴贞婉微微仰起头,带了一丝疑惑:“这……娘娘有自己亲生的皇子,否则,只怕如今也只能是最好的境况了。” 听到这句话,卫贵妃所有的不满狐疑统统化为了泄气,有些瘫软地道:“你说的对,本宫应该有自己的皇子的,可这两年,怎么竟没有。” “是啊,此事,臣妾也确实不能替娘娘谋划更多。” 卫贵妃拧着眉心,一时也没什么话说。这件事,裴贞婉的话确实没有半点不妥。生儿育女之事,确实无人可以替代。这些年她的圣宠并不算少,除去现在的大公主陈婳,三年前她也确实曾怀过一胎,也是确诊的男胎,可偏偏也是她自己体质不好,五个多月的时间便掉了。 现如今,陈帝依旧每月会来上几次,宫中的太医精心调养着,懋国侯府的各类名贵药材也从不间断地送着,便是连民间的大夫也曾请来看诊过,可偏偏这两年在子嗣缘上,确实浅薄。 “可现如今皇后羽翼尚未剪除,再出来一个沈昭容,本宫岂不更加艰难?” 七十三、出鞘(二) http://.biquxs.info/

“可现如今皇后羽翼尚未剪除,再出来一个沈昭容,本宫岂不更加艰难?” 卫贵妃问出这句话时,是有着发自内心的忧虑的,她膝下只有一女,那是她心尖上疼着的女儿。而宫里如今能用得上的,也就是眼前的裴贞婉,一个襁褓中的四皇子,一个尚不知能成何气候的梁婕妤。 四皇子的生母章美人,与她隔着母子名讳,她除了拉拢,用却是无法用的。 这样的人手与力量,同时对付徐皇后与沈昭容,怕是真的吃力了些! 裴贞婉冷冷答道:“贵妃怎么能这样想?论年岁样貌,沈昭容长您三岁,这些年吃斋念佛从不保养,哪里比得过您。论出身,她不过蜀国长公主夫家的侄女,您是懋国侯嫡长女,自然也无法相提并论。论君恩,她闭宫这些年,陛下从未探看过,您这边可是处处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又有玲珑可爱的大公主与四皇子。您说,她一个昭容,如何威胁到你?” 卫贵妃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世间之事哪有那么绝对,她总归是心中有些不悦的,不由沉声道:“但愿如你所说,本宫实在不想再有人出来横生枝节。” 裴贞婉轻笑一声:“如今的情形,贵妃还是如往常一样,仔细关注好皇后才是。” “你说的我自然懂,但是皇后那老妇你也见了几回了,她素来就是一个喜欢拉拢人心的人,仗着拿着中宫之令,四处施恩。本宫倒真的有些担心,她那副看起来菩萨心肠的假模样,他日再收了这沈昭容去。” “贵妃此言才是正理。” 卫贵妃本是未经思索的一通抱怨,突然被赞有理,自己倒是怔了一怔:“何解?” “任宋昭仪、沈昭容之类的妃嫔,如何起势都不是最重要的。娘娘想要争的,莫不过是给大公主日后有一个嫡出的名头。所以是否有其他的妃嫔得宠,都不是最重要的,娘娘若是终日斗完这个,再斗那个,岂不是白白浪费自己的精力。最后却是皇后坐在正德宫,白白得了渔翁的好处。若是日后到了那一日,皇后依旧是皇后,大皇子依旧是嫡长子,娘娘就算把宫里高位的妃嫔都斗倒了,依旧是一个妾。这岂非是本末倒置了?” 卫贵妃蹙眉思量了许久,这一番言论太过于震慑她的内心,可确是言之凿凿。这些年她明是与皇后过不去,可实则在各个妃嫔身上花了太多的功夫。难道这就是她费了这么多心机,却依旧撼动不到皇后之位的根本么? 想到这里,不由眸子亮了亮,好像确是这样一个道理。 “你是说,本宫应该不理睬他人,专心盯着皇后。” 裴贞婉淡淡一笑:“娘娘是明白人。” “那,若是皇后拉拢其他人,本宫也不理睬么?” 裴贞婉静静道:“臣妾若是娘娘,便会去拉拢和扶持沈昭容。” 卫贵妃不由愣了一愣,拉拢的意思她很容易明白,扶持却又是为何。仔细思量了许久,终是要开口发问:“为何要扶持她?” “娘娘不仅要扶持沈昭容,还要卖力的帮助她,”裴贞婉很是笃定,“娘娘细想,沈昭容在宣明宫念佛这六年,宫里可是无人前去关照过她的,连皇后也没有。因此,她此刻走出宣明宫,在陈宫之中,可算是完全没有瓜葛牵连的状态。” 卫贵妃点了点头。 “沈昭容如今前朝无依仗,宫中无子嗣,即便陛下有心念旧情,一时半会儿也难以磨合。此刻谁能将她视为姐妹,给予温暖,乃至引荐陛下的恩宠,她是一个重情之人,若说不报答,也是说不过去吧。” 对这样的一番分析,卫贵妃自然也无言反驳。 “那么,如果能扶持她,陛下也会觉得贵妃娘娘是识大体,顾旧情之人。借着这样的机会,既能让陛下知晓娘娘宽博的胸怀,又能让沈昭容欠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卫贵妃欲言又止,她自然是记得,当初宣明宫的伤寒一事,她是毋庸置疑的主谋。这般拉拢,若说她心中不虚,确也是难的。 裴贞婉看着她的神色,心下冷冷一嗔,原来这个卫曼之,还懂得心虚! “娘娘,如今” “是不是她的福气,只怕也要以后才知。”裴贞婉淡淡道,“我今日即说是私事,自然昭容之事,我半个字也不会吐露给贵妃,也请昭容宽心。” “我自然相信,”沈昭容似是放松了许多,自嘲一般的笑了笑,“今日你所劝之事,我已明了,只是来的过于突然,我也一时不能思考明白,还希望多给一些时日,我细细思量后,自然会想个法子告知于你。” “自然以娘娘为便宜,这件事半点也勉强不得,若娘娘觉得,依旧为二皇子祈福祝祷更为紧要,也无妨,日后国寺中的香火,我也会替二皇子多捐上一分。也请娘娘不要过于负担。” 沈昭容和煦一笑:“我自有分寸。” 裴贞婉屈膝一礼:“今日是二皇子忌辰,我打扰娘娘许久,不便久留,多谢娘娘与我一叙。” 沈昭容点头起身,送裴贞婉走出屋外。门外的清明白露转首看来,竟见到沈昭容面上露了微笑,正与裴贞婉并肩走出,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眼中的神采也不是往日无光的模样,不由大惊,却一时不敢多问,只得走上近前,侍立两旁。 日头已微微有些西斜,小筑之中的温度也已微微降了下来,轻风浮动,不似午间那般闷热,换了一丝舒爽。 裴贞婉在阶下立定,未用女子所用的屈膝礼,反倒用了武人之间的拱手礼,向三人道:“娘娘留步,娘娘尽管慢慢思考,中秋之后,若有机会,我会再来与娘娘面谈的。” 沈昭容点了点头,看着裴贞婉转身将去的身影,忽而唤道:“裴姑娘。” 裴贞婉回首,沈昭容微笑道:“虽然你未表明你是谁,但我确实隐隐觉得,你与我确有故人之缘。希望下次相见,你能解我之惑。” 裴贞婉微微颔首,并未直接回答,转身缓缓离去了。 在走出小筑之门的那一刻,她隐隐听到沈昭容的一句感慨。 “天下这般英姿的女子,终会有一番作为。” 七十四、出鞘(三) http://.biquxs.info/

陈帝在蓬莱殿的举止,与在紫宸殿全然不符,作为帝王掌控一切的坦然与威仪,令几乎所有人不得不臣服。即便是卫贵妃这种平日飞扬跋扈的,在陈帝面前,除了奉迎之外,裴贞婉实实在在看出了她的一丝畏惧。 几人进了殿内坐下,陈帝与卫贵妃坐在上位,裴贞婉默默寻了一旁悄然落座。 这样的景象,倒真有点合家欢乐,其乐融融的景象。 乳娘抱了四皇子上前,陈帝笑着逗弄了一通,小小的婴孩似是还没有睡够,眼睛瞪着看了一会子,便露出了疲态。 “带四皇子回去休息吧。” 陈帝并不贪恋此刻的温情,卫贵妃坐在一旁,仔细拨开一颗蜜桔递了上来:“陛下,这是南方流转来的蜜桔,你尝一尝甜不甜?” 陈帝接过来放进口中,点头道:“果真甜,婳儿也来尝一尝。” 将满五岁的大公主起了身,极为周全的屈膝谢了礼,便上前接过陈帝手中的一半蜜桔。 裴贞婉暗自挑了挑眉,这一家子相处的好时光,她在一旁坐着,真是尴尬至极。 “此时还不到十月,蜜桔还没大量采摘,这些怕是南方急运过来的吧。”陈帝一面含笑看着女儿的模样,一面随意道。 “是呢,这是舅舅有心孝敬陛下,差了一小撮兵士一路护送,才这么快送进洛都呢。”论起前朝的势力,卫贵妃心中很是自在。 “嗯,这等蜜桔只有南楚才产,从南楚一路上来,确实劳烦曹罡费心了。”陈帝点了头,手中方剥开的蜜桔,却转了头递给了一旁默默不说话的裴贞婉。 “父亲与舅舅一心为陛下,自然是最尽心尽力的。” 卫贵妃噙着笑,将手上这个仔细除去筋络的桔子递上,陈帝却摆了摆手。 “陛下不再吃一个么?” “罢了,你这边的膳食极好,朕留着肚子午膳多用些才好。” 卫贵妃点了点头,连忙转首问向琥珀:“午膳可已备妥?” 琥珀上前垂首道:“回陛下娘娘,膳食已安置好,可要这会子用膳?” 自然几人起身移了过去,卫贵妃与大公主一人坐了陈帝一侧,到是裴贞婉有些尴尬,不得不坐了正对陈帝的席位。 蓬莱殿的膳食,处处投着名贵精巧,连食材的形状以及与器皿的搭配也极为讲究。卫贵妃静静地看着何保安排了小太监一一试过菜,便揭开当中的金银平脱海棠钵的盖子。 内里是一只形态完整的雏鸭,卫贵妃笑着道:“上次陛下来时,对这道当归三套鸭很是喜爱,臣妾特意命他们再做了来,陛下尝一尝,这回味道可有更好?” 一边说着,手中的玉箸已然很灵巧地夹了一块,施施然地布到陈帝的碗中。 陈帝也不推辞,甚是熟络道:“好,你们也一同用着,不要看着朕一人。” 众人连忙提筷用膳,陈帝面色如常,却也无甚话说。 感受到气氛的尴尬,卫贵妃冲着大公主一个眼色,小小的人儿甚是聪明,用玉勺舀了两勺雕胡饭,捧着瓷碗奶声奶气道:“父皇尝尝这个。” 陈帝的面上绽开了笑容:“婳儿懂事,父皇一定好好尝一尝。” 伸手接了来,吃了两口,点头赞道:“父皇觉得好吃,婳儿给父皇的吃食,都是好吃的。” 这帝王哄起自家女儿,倒是与民间无甚不同,一样的是堆着笑,说着称赞之话。偏只有这一刻,是裴贞婉觉得,陈帝自踏入蓬莱殿以来,最接近他自己的时刻。 卫贵妃看着这般景象,似是有些松口气,顺势对着裴美人客气道:“裴妹妹多用点,若是在蓬莱殿饿瘦了你,陛下要不愿意本宫的。” 陈帝很是赞同:“不错,曼之这里的菜肴最是奇巧,你今日不敞开了吃,回去可是吃不到的。” 对于这一会儿的和乐景象,卫贵妃很是满意,小口吃着眼前的菜肴,笑着道:“不知沈昭容何时祈福结束,臣妾想着,那些蜜桔她平日里也是吃不到的,若是妥当,臣妾倒想送一些去,也好替陛下多照拂一下。” “曼之果然有心,”陈帝停了手中的动作,眼中甚是赞许欣慰,“她这几年也是吃了不少苦,你们从前就是旧识,要多体贴她。” “都是臣妾应做的,”卫贵妃抬眼打量着陈帝的神色,试探地笑道:“从前臣妾帮着皇后娘娘治理六宫,也确实忙碌了些,疏忽了去看望昭容。如今臣妾清闲着,自然该多去关心宫里的姐妹。” 裴贞婉心底一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卫曼之倒真是一个沉不住的脾性,这才打算拉拢与扶持,便迫不及待地提到协理六宫之权,且看一看陈帝如何反应。 “你一向识大体的,朕自然相信,昭容若有你帮扶,日后也能在宫里与其他妃嫔和睦相处。” 这般不经意地便绕了话题过去,卫贵妃自然也不至于傻到再提,便妥帖笑着,侍奉用完了这一餐午膳。 待漱口净手完毕,小小的大公主已然有了些许困意。 卫贵妃牵着大公主的手,问道:“陛下可要在这里小憩一会儿?” 陈帝看了母女一眼,道:“你照顾两个孩子,已是辛劳,朕回紫宸殿去,有裴美人侍奉就好。” 闻言,裴贞婉自然上前几步,卫贵妃带着笑,四目相对地看了两眼,便也领着大公主恭敬地送了陈帝走出宫门。 何保素来伴驾,君王的一个眼神便能知晓此刻该做什么。陈帝走出殿门,御辇便已然停在了外面。卫贵妃牵着大公主的手,上前便要屈膝行礼。 裴贞婉眼光一转,却是看见了殿门之外,靠着宫墙跪在墙角的一个身影,素色的宫服,却也难掩她比其他宫女出众的仪容。发间并无什么珠钗,确是显得一丝落寞孤凄。 陈帝本要抬步上辇,看到她的目光一直盯着这个方向,也顺着看了过来。 自然,那是万岫云。 “你与她相熟?”陈帝轻声问道。 裴贞婉回过头来,垂眸答道:“是,从前臣妾与岫云,同居一室。” 陈帝点了点头,抬步坐上御辇,又很是自然的伸出手来,要拉她上去。 这是大白天的时节,又是在蓬莱殿卫贵妃的眼前,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这般招摇地坏了规矩,不由轻轻摇了摇头。谁知陈帝毋庸置疑,竟又靠近些,一把抓起她垂在一旁的手,便半扯地将她拖上了御辇。 “你既然与她有交情,便调她去你身边吧。” 这是御辇抬起之时,陈帝淡淡地留下的一句话。 七十五、局变(一)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在御辇之上如坐针毡。 陈帝的臂膀死死地环住她,仿佛是一把牢牢的锁,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中。 裴贞婉不敢有动作,连呼吸也是极轻的。 在陈帝发声,或者有所动作之前,她也不敢做出任何的举动。 心中思绪有些混乱地想着,隐隐的,她好像能发觉陈帝带了一丝的怒意,走出蓬莱殿之后,对比与卫贵妃一处时,也是有着些许的不同。 直到御辇停在紫宸殿外,陈帝也未发一语。 何保弓着身子走上前来扶二人下辇,陈帝带着笑容,回身伸出手,极是深情与温柔地拉住裴贞婉的手,护了走下御辇,便一直这么牵着手,迈进了紫宸殿。 何保侍奉陈帝宽去外袍,便看了琼脂一眼,琼脂会意,自然乖乖退了出去。 殿中只余下二人,裴贞婉小心看了一眼神色,试探道:“陛下可要午憩?” 陈帝摆了摆手,一丝松懈慵懒地坐下,看起来有着一些疲惫。 裴贞婉看着,便也静静坐在一旁,除了斟茶,并未出声。 如此安静地过了一炷香时间,陈帝突然低声道:“回来如此久的时间,你没什么话要说?” 裴贞婉抬起眼,实在不明:“陛下是说,臣妾该说什么?” 陈帝身子坐正,向前靠了一靠,炯炯的双眸似在打量与探究:“你去蓬莱殿,贵妃就没安排你替她说什么?” 不由一丝错愕,目光在陈帝严肃的面容上一番逡巡,他所指的,莫不是侍御史一案牵扯进曹罡之事,他以为自己与卫曼之有着渊源,因此也是要替她申辩什么。 如果是这般猜想,自然只能否认,诚然,卫贵妃对她亦是只字未提:“臣妾不知,贵妃要臣妾说什么,想来是臣妾愚笨了。” 陈帝自是不能轻信,目光依旧锁死她,许久,一声冷笑:“若没有,今日你跑去蓬莱殿做什么?” 裴贞婉面上做着惊讶与委屈之状,心中快速过了一遍。极有可能是,今日常参之时,陈帝方知被放进被杀侍御史府中的曹罡线索,卫曼之也是今晨才匆匆知晓此事,这样巧的时间,她去蓬莱殿,若说仅仅是时机凑巧,那也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回陛下,是因为今日皇后娘娘有聊到沈昭容之事,贵妃有心,想着臣妾前几日见过昭容,便问些昭容的近况,看如何能为昭容打点些事务。” 裴贞婉反应极快,这番话说的不疾不徐,目光也绝不躲闪,很是坦然与笃定。 “她是如何心性的人,朕这几年,很清楚,”陈帝自然不是轻易被说服之人,“贵妃出身望族,眼里放不下几个人,会好端端地,想起来关照宣明宫?” “贵妃心中以陛下为第一,”裴贞婉缓声说着,看着陈帝的神色并无波动,便索性顺着讲下去:“确实以她的性子,原不必理会宣明宫的。但贵妃因心系陛下,知道这几日陛下对沈昭容的关照,投其所好,想来不会有错。” 听到这样的一番话,陈帝的神色松了一松,沉声道:“投其所好?只怕是急于拉拢,以防正德宫与宣明宫走得近了吧。” 果然是帝王,几句逼问,便令裴贞婉不得不吐些真话出来。不仅仅是逼问,纵然不在现场,不知内情,但陈帝的内心极为清明。 裴贞婉起身换了跪姿,垂首道:“陛下圣明,贵妃此举虽有不妥,但尚无恶意,还请陛下莫要责怪。” 听的陈帝一声轻叹,抬手道:“你起来吧,此事怪不得你。” 稍顷,陈帝又沉声道:“平日里贵妃与皇后不合,我虽不发声,却也并非不知。无关政局之事,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但若是贵妃所为,与朝政扯上关联,便绝不容许。我此生,也最恨别人自作聪明,算计到我的头上来。阿婉,你与贵妃走得近,自己需得知晓分寸。” 裴贞婉自然连声恭谨应了,想来前面分析不错,陈帝定然是联想到卫贵妃许是要干预侍御史一案,更担心自己与她勾结,才这般去了蓬莱殿。 自来帝王天威,受教于宫廷,本就是贵极的命数,如何能轻易忍受他人对自己的算计呢。卫贵妃小聪明不断,怕是那点心思,陈帝早已看破。 想到这里,裴贞婉心底暗暗发涩,不论卫曼之如何,自己,难道不也是一步步算计着眼前这位年轻有为的帝王么。 一声轻叹传来,抬眼看去,陈帝的手搭在额间,看起来是有些愁绪。此时他周身的威压与盛气散尽,仿佛蜕变回了平日里她所认识的那位陈帝。 “陛下今日,似是有些辛劳。”裴贞婉温声说着,斟了一杯热茶递上。 陈帝接过,摇着头随口应道:“侍御史一案有了些进展,哦,你的法子确实有用。” “臣妾随口一说,想来是刑部与禁军办案有方,那陛下应当宽心了。” 本想淡淡揭过,陈帝却又直接道:“若是这样倒也好了,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来案子顺着查到了户部侍郎郭崟,这倒也罢了。谁知今日冯岚报呈,在先前那个案子的府中,又找到了与荆州节度使有关的东西。若不是因此,我也不会觉得蓬莱殿要做些什么。” 裴贞婉的睫毛微微抖了抖,低了头不说话。方才陈帝这一番言辞,若是旁人听见了,怕是要惊掉大牙。这些话语,没有一个字不涉及前朝的朝政,何况是帝王关注,出动了禁军密查的密案。 案子的线索牵扯高官,陈帝又将对贵妃的疑心赤裸裸地讲了出来。这些话,除非内阁中枢,公侯大监,便是六部尚书怕也不敢轻易接话。 陈帝幽幽地讲完,半天没有听到动静,不由奇怪,顺着看过去,便看见裴贞婉这番模样:“我说了那么多,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说完怕觉得不够,干脆将松下来的身子坐正,先正经道:“我早就说了,在紫宸殿中,不需终日做出这么谨小慎微的模样,你何必平白束缚自己。” 裴贞婉只觉得欲哭无泪,素来伴君如伴虎,帝王这等言语,任谁敢轻易拿来傍身使用。只得扯了一丝勉强的笑容道:“朝政之事,臣妾确实不知如何回应。” “你知。” 陈帝看起来并不是开玩笑。 “这事儿牵扯了一个四品的户部侍郎,还不知户部尚书在当中是否有勾结。三品官员已是棘手,那边荆州节度使曹罡,可是正二品的武官。为这事,今日中书门下几人吵得我头疼。他们所说的话,不外乎就是那些理法条规。你不同,你置身事外,也许看得明,也许想法奇特,因此,我愿多听。” 七十六、局变(二) http://.biquxs.info/

“你不同,你置身事外,也许看的清明,也许想法奇特,因此,我愿多听。” 裴贞婉依旧有意思愕然,陈帝的这一番话,讲的很是明了。若她是年少无知时期,定会为此感到欣喜,高山流水觅知音,谁人不为知己者知无不言呢? 可她不是天真烂漫的少女了,也不是一往无前毫不顾忌的将门之女。她经历过巨变,背负着仇恨,步步惊心。即便是她费尽心机入宫,走到陈帝的身边,真实目的确实是想影响朝局的走势,可,绝不是如此明目张胆! 裴贞婉心中一番挣扎,面上却也只能勉力笑道:“臣妾拙见,定然比中枢大人们差之千里,陛下当做玩笑听便罢。” 陈帝却是单刀直入:“我知你顾忌什么,你担心此刻若是说了什么,我这会儿不追究,但日后若形势有变,或前朝斗争凶猛,你也定是难以自保,更怕我事后追究与你。你放心,我尚不致如此昏庸。素来言官直言,是因为帝王心中当有自己的主意,若是治理天下全靠听人说教,人云亦云,那这个皇帝,我也不必再做了。” 这一番类似的话,裴贞婉在宣明宫也曾说过,如今听来,竟有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感,不由伏身行了一礼。 “陛下清明,贞婉小人之心了。” 陈帝不在意这些,和缓笑道:“阿婉,你聪颖胜过宫中他人,我自然也是欣赏你,日后你只管放宽心,万不能再这般束手束脚。” 任她平日再如何谨慎,陈帝已然是劝了三四回的,若再不识相,只怕不要讲报仇,连是否能在帝王之侧相伴,也是一个未知。 “虽不知冯将军查到的线索究竟为何,但臣妾想,荆州节度使曹大人,那是于社稷有功之人。若无实证,只怕陛下也不会做些什么。” 坐回席位,裴贞婉缓缓道。 “不错,”陈帝看她这般样子,反倒很是满意,“所谓线索,其实是几封曹罡与工部、兵部、户部往来的书信罢了。” 裴贞婉装作思考的模样想了一晌,道:“节度使掌一方军政,兼理地方治理,与六部有些往来,倒是说得通的。臣妾愚见,只怕这些书信,也不能作为疑点来看。” 陈帝笑了笑:“内阁那些老家伙们可不是你这般想。” “为何?”裴贞婉露出一副好奇的模样。 “那些老家伙,很是主张细查此事,”陈帝略换了一个姿势,斜靠在扶手之上,“前几朝中,就常有节度使专权,拥兵自重之事。那几个老家伙,甚是觉得此事当疑。” 对这番说法,裴贞婉心中早已推演了许多遍。实话说,中书门下的几位朝臣,所疑却也不假,只是陈帝若当真疑心,自然也不会有眼前这一番对谈。 不由腼腆地笑了笑,低声道:“臣妾确实见识浅薄,也许大人们当真有别的顾虑。陛下议政,不知除了几位大人,还有别的国公侯爷的,能帮陛下梳理一二么。” 陈帝抬了眼,看了几眼,侧头道:“卫睦与曹罡是姻亲,这种事宜,他怎么会在场?” “是臣妾想的不周到了。” 陈帝点了点头,却也不再发话,端了眼前的茶盏送到嘴边,眼睛却在出神,仿佛无知觉地一口一口抿着茶水。 裴贞婉用余光悄悄打量着,将手边的香炉打开,添了一点龙涎香,缓声道:“其实臣妾觉得,现下这个案子,冯将军倒还是留意着户部那边更妥当。” “怎么说?” “一则,真真正正的命案就放在那里,背后牵扯着多大的关联,于陛下而言,是眼前关注之事。另一则,若荆州那边真有什么,也是该暗中调查,打草惊蛇,岂不是有些轻举妄动?” 陈帝点了点头:“不错,你继续说。” “台院隶属御史台,执掌纠弹中央百官,若有大案时,还需扶助大理寺审判,此等监察机构实在是陛下的额外的眼睛。既然有隐情能逼到杀人灭口,背后牵扯之事,怕一定是动摇陛下国本,能引发陛下盛怒之事。现下户部那边线索明了,是为明案,节度使这边扑朔迷离,是为暗线。先捋顺一条,也给陛下更多的时间观察与思考,臣妾以为,这样才是妥当。” 陈帝好似有些激动,竟站了起来,拊掌道:“果然你是头脑清楚的,你所分析的,与我所想一致,阿婉,你的才智果不负我!” 这一番喜怒形于色的举止,令裴贞婉又是有些不适应。一炷香之前,陈帝还在阴晴不定的逼问蓬莱殿的细节,天子的肃穆威仪,令人周身惶恐。 那样一眼看穿人心的帝王,和如今这样举止随心的模样,判若两人。 裴贞婉实在拿不准,到底为何,能让陈帝短时间内这般随意切换。 眼见帝王起身,自然自己也站了起来,盈盈笑着,且看陈帝还有何话。 却不想陈帝笑着转过头看着她,顿了一下,突然走上前来,一两步的距离,便走到裴贞婉近前。凭她身量高出一般女子几分,在陈帝的近前,也是要仰起头才能对视。 四目相对,略一顿,陈帝便一把拥了她入怀。 纵使隔着胸膛,亦能感受到陈帝胸膛之中,甚是有力的心跳,咚咚咚,好似鼓点一般,一声一声锤进裴贞婉的耳中。 “阿婉,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做朕的女人。” 这样的话从陈帝的口中说出,三分深情,三分激动,四分毋庸置疑。裴贞婉的脸颊贴在陈帝的胸前,帝王团龙常服上密密绣着的纹路,反而给了她一种似真似假的感觉。 她不曾想过她是否心甘情愿成为陈帝的女人,她只想过,她要如何成为他的女人,她要如何借他的力来彻彻底底地复仇。 任她曾在玉锦阁学过多少媚笑流离,脑中却在这一刻一片空白。 陈帝拥住他的手臂用了用力,这般紧紧的拥住,仿佛要用这一刻的用力来表明,他的内心,是真的对这个女子有所期许。 裴贞婉地这一刻沉默,在陈帝看来,许是女子难掩的娇羞,即便是这样一个心中有主见的女子,怕也是羞于说出口情话。 于是,接下来,帝王的一个温柔绵长的吻,便成了这一刻他所能用的,最有力的推力。 七十七、正德疑云(一) http://.biquxs.info/

沈昭容出现在后宫诸人的面前,是十月初九三皇子的两周岁生日宴席之上。 三皇子原是幼童,本不许举办宴席,但因为宋昭仪的身子一直辗转难以见好,徐皇后便做主在宫中小摆一场宴席,也当作为宋昭仪冲喜所用。 因此这宴席,便摆在了酆春阁,紧邻宋昭仪所居的裕灵宫。 宋昭仪不能起身,便是由徐皇后带着人,带了三皇子出来。 大皇子九岁上下的年纪,对这个幼弟甚是照拂,兄弟两个一处倒是极为和睦。一直到陈帝来到宴席之上,也都是小小的三皇子紧紧扯着兄长的衣袖。 裴贞婉坐在席上,看着皇后身边逗弄着幼弟的大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梁婕妤说着话。 众人已七七八八坐下,便听见通传沈昭容之声。 这一声通传,酆春阁中竟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众目光不由投向门外,静静等待着那个闭宫六年之人出现在此。 门外身影一晃,沈昭容穿着淡黄色的宫装,轻简妆饰,淡然从容地出现在门外。 她停了脚步,静静福了一福,才又抬步走了进来。 在一众人等的注视之中,沈昭容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台前,伏身跪地道:“臣妾请陛下安,请皇后安。” 徐皇后扶着思琴站起了身,走到台下,躬身扶起沈昭容,和蔼道:“昭容快起来。” 沈昭容起了身,徐皇后便转身对陈帝颔首道:“陛下,昭容许久未见,陛下看,将昭容的席位移到近前,方便咱们说话可好?” 陈帝尚未有动作,只带着一丝笑容,宫人们便麻利地去到那空着的席位之旁,只待点头便去挪动物件。 卫贵妃遥遥的起了身,走到近前牵起沈昭容的另一侧衣袖:“真是许久未见呢,皇后娘娘何必这般大动静,臣妾这里的位置宽敞的很,昭容坐过来,臣妾关照便是。” 这后妃的拉拢之态,明眼人自然能看出来,徐皇后有些为难,不由回首看向陈帝。 “昭容,你随你自己的心意便是。” 陈帝却不想淌这浑水。 却听得沈昭容温声道:“臣妾不敢坏了宫中规矩,日后姐妹一处,还有许多机会话家常,还请皇后娘娘准许臣妾,在原来的席位上就座。” 既然这样,徐皇后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沈昭容转身之际,边听得卫贵妃一生轻笑,低低地冲徐皇后道:“皇后巴巴地讨好人家,可惜人家没领情呢。” 此刻大公主陈婳瞪了铜铃般大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章才人硕圆的肚子,二公主陈瑶更是毫不顾及,举了胖胖的小手轻轻摸了上去,奶生奶气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小弟弟啊。” 章才人心情极好,抚了肚子温声笑道:“下个月,公主就能见到小弟弟了呢。” 两位公主也不论是否听懂,只轻巧的看着,摸着,好似平日在抚摸自己最喜爱的宝贝一般。 不远处正谈笑的几位宫妃看见,便也踱了过来看着。 梁美人娇笑着,虽说刚入春,手里却已摇着前次被赏赐的孔雀玉柄扇,笑着与身旁的刘贤妃道:“看啊,两位公主与小皇子当真是姐弟情深呢。” 刘贤妃向来极是疼爱女儿,便也笑着回道:“是呢,连孩子也知道,即将出世的小弟弟很是有福运。看来以后,他们姐弟一定能处的很好。” 梁美人以扇掩鼻笑了,走上几步到章才人身边,熟络道:“妹妹真是好福气,难怪连皇后娘娘也这般仔细关照呢。” 此话一出,章才人脸上原本绽开满足的笑容不由凝滞了一下,神色一闪,强笑着说:“姐姐哪里的话,是陛下厚德,娘娘洪福,我本不算什么的。” 周遭站着的宫妃下人们,无一不看好戏的神色,这几天宫里宫外私下在传着什么话,她们也是有些耳闻,今日见章才人这般模样,那可真真是一出难得的大戏。 不远处的徐皇后原本与九嫔的几位在赏春,远远瞧见亭下章才人处聚了好些人,便也笑着携了几位宫妃一同去凑个热闹。方至亭下,尚未抬步,却见卫贵妃带着两个宫女盈盈站在那里,卫曼之本就年轻貌美,秀颀高挑,绛红色的衣衫衬得花容月貌,越发令徐皇后觉得那笑意背后藏了许多心思。 卫贵妃款款施了礼,笑着说:“皇后娘娘今日的春宴,可真是热闹。” 徐皇后素来与卫贵妃不合,明面上也懒得做情面,此刻看了卫贵妃一眼,端了国母的威仪,淡淡应了一声,便转身向亭内去了。 卫贵妃自是乐得看徐皇后不悦的神情,排在皇后之后,款款随行。 亭内的一干妃嫔眼见二人走近,该起身的便也都起身立着规矩,地位的宫嫔几步退到外侧,以留出足够大的地方给这最尊贵的两人。 徐皇后噙着笑,环视了一圈,和煦道:“本宫说这般好景色,日头也不算大,你们怎都缩在凉亭中,原来是来同章才人说笑。” 刘贤妃牵了二公主在身边,笑着应道:“公主们对弟弟很是喜爱,臣妾们便也来沾一沾小皇子的福气。” 大公主乃卫贵妃所出,二公主的生母是刘贤妃,徐皇后平日里虽不喜卫曼之逾矩,但对陈帝的子女还是一视同仁的,现下也端详起两位公主的脸笑道:“月余未见,婳儿和瑶儿都长高了些,瑶儿也胖了些,贤妃照料的好。” 刘贤妃美美谢了,卫贵妃却禁不住翻了一道白眼,明明她的大公主才是玲珑可爱,徐皇后这老妇定要蒙混不提,这般小家子气。 徐皇后却是无暇关注她,稳步走到美人榻边,关切道:“章才人这身量是又重了些,头胎怕是要吃些苦头,可要遵太医的嘱托,多走动才是。” 章才人眼中闪过一丝错乱,本已坐直的身子硬挺着要起来回话,又被徐皇后按在了榻上:“起来作甚,如今一切以你为重,本宫这里不必拘礼的。” 章才人面上扯了一丝谨慎的笑容,含首应了。 旁人或许觉察不出,裴贞婉自跟在卫贵妃身后走进凉亭,便在暗中打量着章才人的神情。从徐皇后走到亭下时,显然的章才人面上已是有些不安,方才徐皇后的几句嘘寒问暖,她的应答更是非心中所想。果然,懋国侯安排些这些流言蜚语的传播,是颇有心得的。裴贞婉嘴角不由扬起一丝笑容,这可真是个有用的盟友呢。 历来皇宫里从不缺一些貌美心粗的人,果不其然,亭边不远的几个小宫嫔不由低声笑了:“哟,姐姐你看,章才人怎得好似有些怕皇后娘娘呢。” “我怎么没发觉,妹妹怕是看差了吧。这几个月来皇后娘娘那般关照她,怎得突然要怕起来呢。” “皇后娘娘关照的,是她肚子里的小皇子,她想来心里也知晓呢。” 七十八、正德疑云(二) http://.biquxs.info/

徐皇后自那日后,诚实在正德宫好好静养了几日。 因着侍御史被杀一案,刑部已查实了户部侍郎郭崟罪证,正协同大理寺审查,户部尚书马昤嫌疑未清,陈帝这几日几乎都在宣政殿与内阁议事。 裴贞婉一时也无事,约了程芷蓝一同前往宣明宫说话。 宣明宫此时已今非昔比,甫一踏进宫门,往日那清冷之相已无,廊下窗前,各色菊花临着摆放。侍奉庭院的宫人们也是多了许多。 沈昭容已从小筑搬回了主殿居住,内里虽无奢华装饰,窗幔已换了淡雅的月白与鸭青交叠之色,虽对比其他宫室仍素净了些,但也有了许多温暖气息。 裴贞婉一行走进来时,沈昭容正与清明对坐,面前摆着一盘棋局。 白露最先看见,笑了走上来:“裴美人,程司乐。” 笑着走近前,裴贞婉先行了礼,才道:“昭容好兴致。” 沈昭容笑着招了手,起身道:“一时无趣,才说手谈一局,打发些时间罢了。你们快坐。” 应了落座,裴贞婉看了一眼几上的棋盘,确是有几分兴趣:“看这棋局,白子凌乱,有些难以招架了呢。” 清明笑着斟着茶道:“奴婢棋技不佳,与昭容差之千里,真是难为昭容与奴婢对弈了。” 这看起来很是清明的模样,自然几人不由笑了起来。 “我平日无事,不时看些棋谱,清明算是硬学的,倒是她才为难。你们日后弱得空,来陪我下上一两局才好。” 程芷蓝匆忙摆手:“奴婢定是不行的,从来只看得进乐谱和舞谱,这黑白之道,实在是天书一般。” 对师姐这番回应,裴贞婉确是不由笑了一笑。从前还在南蜀时,兄长爱棋,说棋局如战局,需得算明对手的计谋,才好打算,师姐也确实勉力看过一些,却也总是成了入眠之书。 想到兄长,笑容不由微微一滞。 记忆犹在,人却已永隔。 “阿婉,那你以后多来陪我,”沈昭容温声道,“这几年一个人清净惯了,如今突然热闹起来,倒不如从前这种,安安静静礼佛,下棋的时光。” 裴贞婉点了点头,问道:“昭容这样说,看来这几天来宣明宫的人也不少。” “是,贵妃,贤妃,这两日走动的倒也不少。四皇子的生母章美人,也曾来坐过一会子。” 程芷蓝有些奇怪:“这章美人从前住在豫详宫时,倒没有这么勤于走动,自从去了蓬莱殿,更是极少自己出门,怎么会这般急切来看昭容呢?” “她入宫不过两年多时间,自然与我无甚交情的。只是她自己讲,从前怀胎之时,曾被暗害,险些失了四皇子。于此事上心有余悸焉,见了我,觉得几分亲切罢了。” 沈昭容讲出这番话时,却不是云淡风轻之状,隐隐有一种幽幽道出,自带神伤之情。 同病相怜,自会一番唏嘘。 裴贞婉听着,心底不由思量着,到底是章美人自己有意,还是卫贵妃指点她来拉拢。若是章美人自己的主意,所求又是如何呢? “贵妃那边动作倒算是一出接一出,”裴贞婉心中分析着,口中却是续道,“既然蓬莱殿这般主动,正德宫那边想必也有许多来往了吧。” 沈昭容却是摇了摇头:“前日思琴倒是来过,带了一些皇后的赏赐。昨日我去正德宫谢恩,看皇后神色却依旧有些蜡黄,人也是疲惫不堪,一时怕也顾不上我。” 裴贞婉不由好奇,好端端的,徐皇后怎么就病了,心下想着,目光不自觉便看向了程芷蓝。 一手被皇后提携上来,程芷蓝早也算是皇后的心腹之一。 “你别看我啊,”程芷蓝连忙摆手,“这几日我只得去过一次,并未见到皇后。” 三人不由面面相觑,一时琢磨不透。 正这般费解之时,殿外几声低语,沈昭容发问,白露进来垂首传话。 “''昭容与美人快去正德宫吧,皇后适才晕倒了。” 晕倒了? 几人不由惊讶不已,原本仅仅以为是过于劳累,如今,怕是疾了! 匆匆赶了过去,御辇已停在正德宫外,刘贤妃也已然候在外面。 徐皇后的寝室禁闭,只有刘贤妃站在殿中,默默等待着。 “请贤妃安。”二人上前行了礼,“不知皇后娘娘如何了。” “昭容安。”刘贤妃急急行了礼,却是看向裴贞婉说话,“皇后娘娘如何,本宫咱不得知,只知道陛下和太医都在里面,方才还去传了贵妃来。” 这般严重么。裴贞婉心中暗暗想着。 这几日陈帝在宣政殿,户部牵连一事中枢几人意见不一,陈帝不许他们声张,便亲自带着论理。这般大事,能让他放下急急地来看皇后,看来,是有些严重的。 既然刘贤妃不知,只能等待。 稍倾,卫贵妃才姗姗来迟。 依旧是婀娜的姿态,听到皇后身子不好的消息,更是添了几分神清气爽,这样走进来,倒有些艳丽之感。 “皇后究竟是怎么了,叫了这一屋子的妃嫔候着,猛一看怪吓人的。”卫贵妃凤眸微斜,懒懒道。 几人见礼,却也都说不出所以然。 卫贵妃并不是自己来的,而是被帝后的诏传而来自然不是让她坐在外面吃着正德宫的茶。 但又是何事,需要卫贵妃乖乖来候着呢。 这样闲闲地聊了一会子,寝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一袭墨色团龙纹服在身的陈帝,背着手走了出来。一众人等连忙屈膝行礼。 “陛下,皇后娘娘可还安好?”卫贵妃在这里身份最为尊重,自然先开口询问。 陈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人群中的裴贞婉,点点头道:“无关性命。” 众人皆舒了一口气,国母抱恙,对后宫来讲,边容易出是非。 “皇后是这两年操劳累着了。”陈帝淡淡道,“又撑着不传太医,才发到有些严重。” 刘贤妃脾气好地应付道:“若皇后需要侍疾,臣妾定义不容辞。” 却是陈帝摆了摆手,冲着卫贵妃道:“皇后身体要调理,太医亦说不能劳累忧思。这段时间,贵妃代理六宫之事,贤妃协理,你们务必安分,不要给皇后生事。” 七十九、代理六宫(一) http://.biquxs.info/

“贵妃代理六宫之事,贤妃协理。” 陈帝讲到这里之时,卫贵妃的身子便不由的晃了一晃,后面陈帝说了什么,她已全然听不进去。 代理六宫之事,这是她心心念念渴求的!就这般突然降在她的头上。 欣喜之情油然而生,若非此时皇后在寝室之中病着,她简直要笑逐颜开,上前谢恩了。 自然她也并非全然没有理智,中宫已然病到不能管事,她若是表现的极为开心,陈帝定会申饬说不尊主位。 于是,便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的喜悦,与刘贤妃恭谨地应了下来。 陈帝并未多话,目光在眼前的一众妃嫔身上寻了一圈,落在裴贞婉身上,看她的眼神中有着一丝关切,却是不易察觉的微笑了一下。 卫贵妃得了大权,提了一口气,笑着道:“陛下放心,皇后娘娘安心调养便是,臣妾与贤妃定会尽心尽力打理好后宫,也会时时向皇后回禀,绝不怠慢。” 陈帝回首看着她,眼神流露出宠溺与温情:“你办事素来有方,后宫交给你,朕放心。” 这话说的简直不能再宠爱,在场的妃嫔们无一不轻提了一口气,卫贵妃略略有些羞涩:“臣妾谢过陛下厚爱。” 陈帝笑了笑,沉声道:“皇后静养,平日需少些打扰。在皇后痊愈之前,免了后宫诸人的请安问礼。宫里的事,贵妃全权做主便是,也不必来正德宫回话了。除了太医,正德宫其他人,也少些走动,免得扰了皇后养病。” 此话一出,众人却是愣了一愣。若不是素知帝后并无嫌隙,这些安排听下来,怕是和封宫无异。 刘贤妃捏诺道:“那是否需要臣妾们来侍疾?” 陈帝转过头,笑容已换成了冰冷的威严:“朕说的不够清楚么?” “臣妾知错。”刘贤妃匆匆低了头。 卫贵妃机敏,笑笑道:“即是这样,咱们也别在此碍着皇后娘娘修养了。陛下,蓬莱殿近日得了一种新茶,不如陛下陪臣妾去品一下,若好,带回宣政殿用也是可以的。” 陈帝点了点头,众人便各自告礼退去。 沈昭容回首与裴贞哇对视一眼,便转了身离去。裴贞婉走在后面,慢慢地与众人脱开,宫道处转了弯,便是等在那里的程芷蓝。 “皇后娘娘究竟如何了?” 一看到裴贞婉,程芷蓝便关切地迎了上来。 “我们没有见到,但是陛下说,并无大碍。” 程芷蓝不由松了一口气,直念着阿弥陀佛。 “但是陛下又宣布,正德宫今日起休养为名,各宫不得前去打扰。六宫治辖之权,也给了卫贵妃,刘贤妃协理。” 本在走动之中的程芷蓝不由停了脚步:“怎么会这样,究竟是多严重的病,才会又把六宫之事转手于贵妃?” 裴贞婉摇了摇头,她未见到,却也不能乱说。 “阿婉,”程芷蓝的神色亮了亮,“是你帮皇后娘娘出的主意么?欲抑先扬,称病来让卫贵妃吃些甜头。” 裴贞婉不由失笑,师姐对自己倒还真有信心啊。 “师姐前几日也曾见过皇后的,皇后是诚实身体不适,我再算计建言,还能算到皇后的身体上去?” 程芷蓝想了想,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那却也是。” 裴贞婉神色正了一正:“先说正经的,师姐,卫贵妃重掌六宫,你需得小心些才好。” 愣了一愣,程芷蓝道:“你说的对,我一向是皇后这边的人,卫贵妃重获大权,也许会趁着机会清理皇后阵营的人。放心,我在宫里也这么些年了,应付这些倒还有法子。” “那便好。”裴贞婉点了点头,“今日的事突然,等下我需得与沈昭容去蓬莱殿道贺,便不能多说了。麻烦师姐多留意正德宫的情况,若有关于皇后更详细的信息,定想法通知我。” 二人就此别过,裴贞婉带着琼脂匆匆走向宣明宫。 “美人,今日之事太过突然,奴婢看陛下的反应也有些奇异,是否要查?”琼脂在身后低声问道。 裴贞婉脑中也正在思虑这些,琼脂发问,便答道:“正德宫那边,让师姐查看便是。陛下那边,今日举止确实怪异。外面侍御史一案的进展,丁伯还没有传信进来?” “是,已延了两日了。昨日我悄悄问了半夏,确实还没有动静。” 裴贞婉想了想,道:“这事有些不顺,你亲自去采办那条线看看,去换芸菱来跟我。” 琼脂应了去了,裴贞婉便独自一人向宣明宫去。 待她与沈昭容一同到蓬莱殿时,陈帝早已从蓬莱殿离开。蓬莱殿内外欢喜地如同过年一般,还未踏进去,就已经看见宫人们里外进出,忙碌不停。 抬步走进去,正听见爽朗地笑声传了出来,走到殿门外,便见刘贤妃与梁婕妤、章美人都在里面,卫贵妃意气风发,笑得甚是舒朗。 入内行礼,卫贵妃笑着道:“快起来。” 几位妃嫔相互见了礼,便又落座。 刘贤妃笑着道:“方才正与贵妃说,这六宫之事,臣妾一窍不通,实在不知该如何协理。结果被贵妃笑话了一通呢。” 卫贵妃哈哈一笑:“贤妃从前没接触过,自然觉得繁杂。这治理后宫,需得胆大心细,若是做习惯了,便也不觉得什么。自然,若是才能有限,那可是要一番劳累了。” 诸人皆知此话在暗讽皇后,便也只得微微一笑。 刘贤妃权当不知,便也拘着问道:“今日之事来得突然,臣妾确实自己也是手忙脚乱,这接下来当如何,还得请贵妃安排,臣妾听从便是。” 几人的目光便也都聚焦在卫贵妃身上。 卫贵妃闲闲向后一靠,抬手理了一理臂上的披帛,挑眉道:“论起治理,这第一件事情,便是立规矩。” “规矩?”刘贤妃一副不解的模样。 卫贵妃轻笑一声:“从前正德宫的问安礼免了,本宫如今代理六宫,却不可废除这规矩。明日起,各宫妃嫔,还是按照时间来蓬莱殿问安才好。” 听到此言,裴贞婉不由淡淡一笑,沈昭容的睫毛默默垂了一下,却是梁婕妤先道:“贵妃如今替皇后治理六宫,姐妹们是应以贵妃为尊。” 刘贤妃面容很是恭敬:“贵妃的吩咐,臣妾稍后便转达给各宫知晓。日后若有需要臣妾做的,贵妃只管差遣便是。” 八十、代理六宫(二) http://.biquxs.info/

蓬莱殿的地位就这么悄然的变成一时最尊贵之所。 裴贞婉从蓬莱殿回紫宸殿的路上,身旁除了跟来的芸菱,还有灰着脸的万岫云。 卫贵妃得偿所愿,倒是很大方的打发了万岫云收拾细软,速速跟着裴贞婉遵旨移宫。 打发了芸菱在后面远远跟着,裴贞婉与万岫云一前一后缓缓走着。 “岫云,贵妃掌六宫事,你的心愿想来会很快达成了。” 万岫云有些冷冷道:“她心愿得偿,便不再需要我了,从前是一个弃子,现在怕是觉得连看到我都觉得嫌了吧!” 裴贞婉驻了步,不由叹了一口气,牵了万岫云的手:“你已付出这般多,总归向前看最重要。日后我有机会,便拉你一把便是。” “多谢美人。”万岫云有些别扭地抽了手回去,屈膝规矩地行了一礼。 人在环境带来的磨练中,终会慢慢的变成另外一副样子。 当年的自己是,如今的万岫云亦是。 叹了一口气,几人径直这般回到紫宸殿。琼脂尚未归来,茸儿与五福正候在含象斋,见到裴贞婉回来,便远远的走上来相迎。 “这位是岫云,从蓬莱殿调来做事,日后你们相处,需得和睦如己才好。” 几人应了,芸菱大体知晓情况,小心问道:“美人,如今咱们住在紫宸殿,确实不宽敞,不知当安排岫云住在何处?奴婢可以先帮忙收拾着。” 裴贞婉心底闪出一丝愁容,含象斋本就是紫宸殿中的一室而已,琼脂、芸菱、茸儿等人皆是住在紫宸殿宫人们所居的廊房之中,三人挤在一房,也是十分拥挤。 略想了一下,含象斋一侧的西间,好像尚算是空的,原本听说是置一些紫宸殿不常使用的陈设,不知此下是否合适居住。 “五福,你去看下何保或者景顺谁这会儿得空,请他来一下。” 五福点了头去了。裴贞婉拉了万岫云的手,先到含象斋中静候。 五福的腿脚极快,一口茶还未饮完,已领了景顺进来请安。 “景顺公公不必客气,”裴贞婉笑了免了礼,“打扰公公来一趟,是想打听一下,含象斋西侧的隔间,可是还有用处?” 景顺瞥了一眼裴贞婉身旁垂首站着的万岫云,弓着身回话道:“那隔间本是放着从前陛下那边置换下来的文房用具,想着若是陛下用不顺手,还能马上拿出来顶用,便也没安排入库。如今已过了半个多月,陛下并未发话,想来也是可以空出来的了。” 裴贞婉点了点头,柔声道:“我对宫里的规矩不熟,公公在紫宸殿也是掌事的,不知这西间若是住人,可有不妥?” 景顺笑着道:“美人的意思奴才明白,这位也曾侍奉过陛下,自然和奴才们不同。回头奴才向师父禀明一声即可。” “如此,那有劳公公了。” “美人不必谢,不过今儿陛下发了话,今后卫贵妃代理六宫,这宫室居住的安排,也得向蓬莱殿报个备才行。” 裴贞婉淡淡谢过,自然有五福会巴结着请景顺吃茶,便安排了芸菱再走一趟蓬莱殿传信。 有景顺的点头,西间的整理倒也不需要含象斋诸人做些什么,不过一个下午,宫人们便将西间收拾妥当。 裴贞婉带着万岫云过去查看,格局大小,却也与中秋那晚她曾住过的东间一样。 “这里虽紧凑了些,但胜在安静自在,你且先住着。” 万岫云神情淡淡地看了一遭,却是咧出了一丝自嘲:“美人才住了不到半月的含象斋,便觉得此处拥挤了。想想这里与蓬莱殿的宫人房舍相比,却算得上云泥之别。” “岫云,”裴贞婉终是有些忍不住,“这一年你确实承受了许多,但因此怨天尤人,却是有些过激了的。世上之事,总难如意,禁得起坎坷,耐得起寂寞,才能谋成大事。” “奴婢不是谋大事之人,一介小女子罢了,出身商族,卑贱之躯,如今” “剑走偏锋,难保不会伤己,你尚未到绝境,也不必这般急于求成。”裴贞婉只觉得一丝惋惜。 “我并非急于求成,我只是……宫里的女人那般多,多的是大家闺秀,温文尔雅,知书达礼之人,我,不过是陛下一时新奇的玩物罢了。”万岫云眸中含着泪,面容却是逐渐坚毅起来,“我不能这般被动,我必须要成为宫里绝无仅有的那一个,才能有后话。我自然知道这是自降身份,可我如今的身份,在宫里本也不算什么。” 裴贞婉蓦然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女,她所处的环境自然称不得上顺遂,她所求的结果也不能称之为妄念,可越是这般看似合情合理的诉求,越发会令人生起执念。执念,便是愈发不择手段,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岫云,我无法劝你什么,只是深宫难为,你既投了进来,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好自为之。” 万岫云似是听懂了些,又似是没有想明白,只沉着面容,很是努力的思索着,少顷,喃喃道:“我知道,贵妃娘娘已将我弃之一旁,我于她用处已不大。这天下,我不帮我自己,还有谁呢?” 裴贞婉静静听着,手指摩挲着画册封面上微微磨起的纸绒。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原本佛教教导世人修德养生的箴言,到了民间就变成了人不为了自己的私欲,那么就会为天地所不容这般话语。 “岫云,我无法劝你什么,只是深宫难为,你既投了进来,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好自为之。” 万岫云似是听懂了些,又似是没有想明白,只沉着面容,很是努力的思索着,少顷,喃喃道:“我知道,贵妃娘娘已将我弃之一旁,我于她用处已不大。这天下,我不帮我自己,还有谁呢?” 裴贞婉静静听着,手指摩挲着画册封面上微微磨起的纸绒。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原本佛教教导世人修德养生的箴言,到了民间就变成了人不为了自己的私欲,那么就会为天地所不容这般话语。 八十一、断线(一) http://.biquxs.info/

“美人也算是替这位万家小姐考虑了许多,希望她莫要以怨报德吧。” 对于这件事,琼脂却是没有裴贞婉那般乐观。 裴贞婉宽慰一笑,旋即问道:“不说她了,你去查看消息,有何进展?” 说到这件正事,琼脂却是神色更加严肃,低声道:“采办那边的人突然换了七七八八,原是说皇后那边发话,担心这一路上的人日子久了,难免从中渔利,便新定了一条规矩,要一两年便换上一拨。咱们之前的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一时递不进来了。” “这个我知道,不是半夏一早就在其他地方布了人手么,怎么会接不上?” “这便是麻烦了,原来的人本来是这几日去顶上的,可今日,也被调离了。” 裴贞婉不由蹙眉:“为何是今日这般巧?” 琼脂叹了一口气:“是啊,奴婢也是有些担心。素来贵妃与皇后不和,今日突然说移交六宫治理之权,只怕卫贵妃要整治一番,咱们铺好的路径,不知是否会受影响。” 是,没人能说清,卫贵妃是否要趁着这个机会,把宫中的各路关节人手换上一轮。 若是寻常事宜,倒也任由她们这般争斗去。可如今,宫里宫外的消息传递,都要走这一条线。 裴贞婉觉得有一丝头疼,这个变故来的正是节骨眼,前朝要如何借助侍御史这个案子,诚然是要靠她的讯息的。 同样,何时对卫贵妃发动,她也需要丁伯的实时消息。 “你先找半夏再料理一下手上能用的人,明日我想个法子去探一下。” 裴贞婉只能先这般吩咐着。 这一晚陈帝直至酉时将过才从宣政殿出,颇为疲累的他,即不曾去任何宫室,连来含象斋与裴贞婉说话也未有。 愈是这般的忙碌,愈发给裴贞婉一个信号,户部的事只怕是查实了。 “上午一直事忙,也没能和你说上几句话,这几日可有什么新的消息?”裴贞婉捧着碗,小口吃着。 琼脂去关了窗,背向门口低声道:“前次美人提到的侍御史一事,丁伯已经有了一些线索,半夏昨日转交于我。”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张极小的密笺,小小的一张纸卷成极细的一卷,小心卷开后,在火烛之上烤了一烤,便显示了一串小楷文字。 裴贞婉看完,静静将密笺放在烛火之上点燃,丢进香炉里,便又坐下用膳。 “丁伯可有什么进展么?” “嗯,方向和预想大体不错,”裴贞婉夹了菜到碟中,缓缓道,“被害的那位侍御史是被人掐断了气,再挂到梁上伪装自尽的。台院人来人往那般密集,能做到迅速干脆,不被人察觉,定是高手。丁伯他们没有更多的线索,侍御史的文书案宗也全部遗失,只是知晓这位侍御史生前二十日去过几次漕运,有些异样。” 琼脂想了想:“可是与漕运上的那位官员有干系?” 裴贞婉之前曾列了三名高官,恰有两位都与漕运有些关联:“也许是,只是丁伯拿不到实证,刑部与禁军也没查出来什么。这事倒是有些难办。” “那是线索断了吗?”琼脂有些焦急,“可有其他的途径需要交代给丁伯的?” “不急。”裴贞婉却是不慌,“丁伯这边线索断了,我们想个法子,把线索接上便是。” 顿了顿,又道:“倒是有一事,还是要交代丁伯仔细办好,此事同我们的事息息相关,极为重要。” 琼脂认真道:“美人要交代何事?我一定一字不拉的转给半夏。” “五月四皇子满月宴时,我在宫外见到丁伯,他有拿到曹罡一些利益交换的证据,你们让他想个法子,把一些不重要的悄悄塞到这位侍御史的家里。不需要实证,只要能让人觉得异常疑心即可。” 琼脂记下了,又复核了一遍。裴贞婉倒也无其他事交代,静静将午膳用完,便安排撤了下去。 方漱口完毕,便听见芸菱进来通报,何保在含象斋外。 裴贞婉连忙起身出外迎接,她是宫女新封的美人,何保是积年的内侍省大监,礼数上周全恭敬些,总不是坏处。 何保携着拂尘,带了一个捧着锦盒的小太监,更有四五个带了金银器软的小太监站在阶下。见裴贞婉出来,笑吟吟地行礼:“美人安好。” “何公公好,这会子是要去宣政殿当值么?” “回美人,奴才是要当值,只是受陛下的安排,也有事要先与美人办妥。” 何保进退很是有礼,裴贞婉便也请了何保入内说话,琼脂眼尖,转身便先倒好茶水。 何保将小太监手中的锦盒打开,内里放着的是一本青纹密排的帖子,双手拿出,恭谨道:“裴美人昨日册封的仓促,今日内侍省补上美人入宫时的记档身份,今儿上午陛下已经绶了印,美人如今算是宫里正式的五品美人了。这一份便是美人的金谍,因是五品美人,按制也还不必受礼,亦无金册金印,这一份金谍,请美人过目看下有无错处,若尚可,奴才便交请皇后绶印,便需送去尚宫局存档。” 裴贞婉接了来,那金谍之上自然是写明她在陈国所用裴贞婉身份的相关户籍,也无甚错漏,便合上交还回去:“有劳何公公了,内侍省自然办事妥当。” 何保点了点头,便又看向门外阶下的太监,道:“按照您美人的份例,陛下赏赐美人冠服一套,三色银绞手镯一对,流烟云纹钗一对,珍珠一斛,素缎十匹,云锦五匹。美人,请您过目。” 琼脂走下去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裴贞婉笑道:“何公公还请替我谢陛下赏赐。” “那奴才的事已办妥,裴美人还请自行打理这些物品,奴才要去复命了。” 裴贞婉看了琼脂一眼,琼脂便马上走进来笑道:“还请何公公饮一杯茶再去吧。”这边说着,外间已经有芸菱与茸儿上前带了那些小太监去廊下清点物品,琼脂将茶盏端起,微笑着看着何保。 这盛情难却,何保自然也有些不好推脱,不由勉强笑着接过,道:“奴才都是应该的,美人客气了。” 裴贞婉看着含象斋此刻无其他人,琼脂退后一步,挡在门口,裴贞婉这才低声道:“何公公,您侍奉陛下时日久,又极受陛下信任的,这宫里除了您,也没有第二位了。我心中有一些疑惑,不知公公能否指点一二。” 何保放下茶盏,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美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折煞奴才了。” 八十二、断线(二) http://.biquxs.info/

琉璃能给的消息大抵也就是这些,裴贞婉依旧得体地谢了,自然也不好一直这么拖着她。 说话的会子卫贵妃早膳已用罢,宫人们将食具餐盒送了出来,距各宫妃嫔来请安的时间也只有小半个时辰了。 裴贞婉入殿陪着卫贵妃说了几句话,刘贤妃便已带着其余妃嫔到了。 “还是贞婉有心,来得比咱们都早。”行过请安礼,刘贤妃笑了寒暄道。 裴贞婉尚未接话,卫贵妃却抢先道:“在后宫之中,自然是要像裴美人这般知理警醒才好。日后你们也当多学学裴美人。” 众人自然口称谨遵教诲。 几个宝林悄声议论道:“这裴美人,岂不是白白让我们日后不得安睡了。” 蔡美人一向老好人,轻轻嗽了一声提醒几人,转过头来正对上裴贞婉含笑的目光,不觉更加尴尬,只得笑了笑,眼神匆忙避开。 一众人等听卫贵妃训诫了好一阵子才得令散去,除去“协理”的刘贤妃被留下议事,其余人走出蓬莱殿便不由深呼吸,长长舒了一口气才做罢。 裴贞婉匆匆与诸人告礼后,带了琼脂去六尚寻程芷蓝和半夏。 “阿婉,我这儿的人手也断了一半。” 听完半夏讲解,程芷蓝却是有些丧气地答道。 “怎么会这样?”裴贞婉是发自内心的惊讶,“昨天才出了旨意,卫贵妃的手哪里能伸这么长,几日就能断去这么多错综的关系网。” 程芷蓝不由苦笑:“这回你倒是高看她了,她倒没这么长的手,但却是十足的有胆量魄力,如今算是硬拆了这些关系罢了。” 这话说的更是令人疑惑,裴贞婉不由与同样不解的琼脂对视了一眼。 半夏也是几分无奈道:“卫贵妃确是粗暴的很,各局各司中有官职的,管事的,她一概不动。但对所有低阶的宫人,勒令全部调离原职,重新清点分配。奴婢今儿也不在尚食局了,尚不知要被分配往何处。” 这下便是明白了,好一招釜底抽薪! 纵然各人在各处布了多少位高的手脚,真正做事多少却也是不便于直接出面的,只得借助低阶的宫人们代劳。这一发令,便打乱了原有的结构,任哪个管事之人,也不敢随意任用手边的新人。 如此,便给了她时间,慢慢逐一的清理。 想到这里,裴贞婉不由浮了冷笑:“她倒有些手段,确实不似看起来那般为所欲为。” “阿婉,那你那边的消息怎么办?”程芷蓝的心中却仍记挂着裴贞婉所述之事,“你方才讲,眼下正是案子推进的当口,这内外不知何时才能接上,又要如何应对?” 裴贞婉默默地将手支在椅背上,陷入一番思考。这一时的局面,确实被动了些,她从前却也不曾想过所有线索同时断掉,这一下要如何接上,倒是有些为难。 半夏原本是最先派进陈宫的,目的便是用两年的时间在宫中逐步物色、疏通乃至收买一些关键链路上的人,为后续做好铺垫,眼见此情,咬了咬牙道:“要不然奴婢自请调离六尚,看看有没有机会谋到外宫的差事。” “不行,”未等裴贞婉发话,程芷蓝却是第一个反对的,“你以为采办那条线很好进么,你在宫中毫无根基,这会子再去拜派系,太过张扬了些。” “可若不这样,一时哪能接上呢。”半夏有些急切,连带着一旁的琼脂也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程芷蓝想了想,道:“没有办法的话,大不了我来出宫带话。” “不可。”这次自然是裴贞婉,“卫曼之不动有官职之人,除了忌惮,也定是想看看打草是否能惊蛇,你这个时间贸然出宫,岂不引人注目?这个法子,比半夏还要危险。” 未想程芷蓝确是极为坚定:“阿婉放心,我在宫里这些年,寻一个正当的由头倒也不是不可。想来以你的聪敏,这一回过后,用不了多久你们定会找到破解之法。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我记得,这是你兄长说过的话。” 那是从前杨靖岐在内院与她们闲聊时曾提过的,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唯有如此才能一击而中。 裴贞婉的神色怔了一怔,这些话,在她决议复仇的头两年里,也是时长讲与丁伯听的。 她说她出身将门,本就应练就果敢坚毅的品性,战场厮杀,任谁也不能避免己方损伤。若想减少己方将士的无畏牺牲,最应做到的,便是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牺牲,来快速终结掉一场对战。 可若是程芷蓝真的被卷入了进去呢,难道她真的能毫无顾忌的说,牺牲难免? 看出裴贞婉内心的一丝纠结,程芷蓝牵了她的手:“阿婉,你信我。日后你还有许多地方要我帮忙,我自然不会让我自己有何损伤。” 眼前之状,别无他法。 裴贞婉咬了咬牙,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先上着。 将需要丁伯做的事情密密写在纸笺之上,半夏自袖中取了一只空心的银镯,将那小小的纸笺卷起塞了进去。 “司乐大人,宫外瑞郅坊的庆街有一处徽阁,专售徽州来的笔墨,那是我们布下的铺子。司乐去到那里,寻一位俞掌柜,说要买一端在底部刻满万寿字眼的徽州李延圭墨,便会有人去请丁伯来见。” 程芷蓝仔细记下了,裴贞婉复又交代道:“师姐,丁伯要传回来的话,你也让他用隐形墨汁这般写了给你。” “放心。” 裴贞婉轻轻叹了一口气,倒是拍了拍程芷蓝的手背:“从小师姐就护我,今儿又要师姐来帮我,倒突然有了些儿时的感觉。” 这话说的虽然心酸,却也是充满了暖意,程芷蓝只觉得一股热流从手背直到心口,倒是毫不担忧道:“别怕,以后我也照样帮你。” 勉力微笑一下,裴贞婉由对琼脂道:“琼脂,你等下去宣明宫见沈昭容,请她帮一个忙。后日,请宣明宫制造些动静出来,要出动贵妃与贤妃来料理那种,权当作帮师姐打个掩护。” 这是声东击西之理,琼脂自然领命。 八十三、结案(一)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从六尚出来,还没走出几步,便撞上了一个在紫宸殿当差的小太监。 小太监急得满头汗,远远看见裴贞婉,忙不迭地跑了过来:“美人,可算是寻到您了。” 裴贞婉温声道:“别急,慢慢说。” “陛下传您去宣政殿,何公公差了两三个奴才们出来找您呢。”小太监喘着气,却也是一溜儿的把话说完。 “可知时何事?” “奴才不知,美人赶紧先往宣政殿去吧。” 裴贞婉看了一眼琼脂,只得匆匆向宣政殿走去。来传话的小太监面色虽然急,但也没看出慌乱之色,那可能不是什么坏事。 说要去宣政殿,而非紫宸殿,想来是与侍御史之案有关? 宣政殿外的人远远看见,一转身便去请何保出来。何保似是等了许久的样子,赶紧上前道:“见过裴美人,您可算是来了,陛下已问过几次了呢。” “何公公,不知陛下召我来是?” 何保压低声:“还不是前朝那个案子,冯将军也在,美人快进去吧。” 轻轻进了殿门,绕过屏风,先看到的是身着武装的冯岚背影。此刻并未在说话,反倒好像是抱臂站在那里一般。陈帝坐在案前,提笔正在案上写字,也并未在议论着什么。 这样安静的氛围,不由令裴贞婉提了几分精神小心应对。 何保缓声道:“陛下,裴美人到了。” 陈帝抬起头,神色亮了亮:“来了。” 这么出乎意料的反应,倒是令裴贞婉一丝紧张。何保已弓了身退出去,却是陈帝从案前起身,直奔着走过来,在裴贞婉的肩上一拍。 “等了你好一会儿,大功臣,快坐下喝杯茶。” 话音刚落,不由分说便牵了裴贞婉的手去到案前坐下。 裴贞婉有些狐疑地看了冯岚一眼,却见冯岚神色无常,依旧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目光与裴贞婉对视之后,便移去了其他地方。 既然这块冷石给不出任何信息,裴贞婉只得转过头,噙着笑看向陈帝。 “陛下看起来心情很好,可是侍御史一案有了了结?” “不错。”陈帝点着头,“今儿刑部与大理寺查实,马昤并未参与命案,但确有任上的失察之责,已拟定贬为太原少尹,勒令他去任上好好反省。郭崟,判斩。” 裴贞婉一边听着,一边看了冯岚的神色,依旧如常。便收了神回来,对陈帝道:“此案得以查清,确实算得上喜事。” 未想陈帝摇着头道:“不,我喜的不是结案。我喜的是,马昤到底手上还算是干净的,这个朝堂,倒还不至于处处充斥着那些阴险之人。” 裴贞婉却是神色一动:“陛下是担心朝中为臣之风有所混杂?” “是,”陈帝说到兴处,不由站起身来边走边讲,“我先前那么紧张,就是担心这些位高之人,有徇私枉法之举,在任上做不到廉政清明,若还染上罔顾人命的作为,那岂不是朝局的悲哀?陈国近年来对外征战颇多,若内政的官员不能独善其身,怎么能图日后大业?” 随着陈帝的起身,裴贞婉也不得不站了起来。这下她明白为什么冯岚一直像一个石像一样站在那里了,陈帝这会子心情极好,站立不定,作为臣子,自然没有君主站着,自己坐着的道理。与其不停跟着起身,还不如就这么站在那里省事。 看着陈帝的神色,裴贞婉点头道:“陛下所想,很是长远。如此说来,户部尚书罪责并不深重,诚然是我朝的喜事。” 陈帝走上前来,双手扶住裴贞婉的肩:“阿婉,我担心了好几日,总归他们没叫我失望。” 自陈帝的手扶上来起,裴贞婉便瞥见冯岚不动声色地转了半个身子,将头背了过去。不由有一丝尴尬道:“是,臣妾恭喜陛下,此案耗费了陛下和诸多大臣的心血,看来陛下要多犒劳他们才是。” 说完,眼神向冯岚的方向瞟了一下。 这一算是非常隐晦的暗示了,所幸陈帝也是会意,这般在臣子外男面前的举动,却也是不妥了一些。 “自然。”陈帝正了正神色,“封赏已定,自不会委屈大家。” 冯岚回过身,拱了手:“臣谢陛下圣恩。” 看着冯岚的这般模样,陈帝倒是突然好心地放了他:“你在这里也拘束,可以回去了。” 冷冰冰的面容终于是有了一丝松动,竟隐隐地听到冯岚舒了一口气,点了头便头也不回地向殿外冲去。 “你在朕面前就这么难受?” 陈帝看见,有些不依不饶,随手抄了手边的一方镇纸直直甩了过去。冯岚头也不回,只是抬臂从耳旁一掌接住那镇纸,恭谨地放在殿门之旁的长几之上,便一溜烟儿地出去了。 从前只知道陈帝私下有些没正形,裴贞婉今日却头一次见这带了一丝孩子气的模样。这追在冯岚身后丢东西的模样,简直不能再小孩子家。 几人匆匆散开,裴贞婉自然也要回蓬莱殿去。 虽然说尚不知侍御史身死一事,内情究竟如何,裴贞婉的心中已经在细细盘着陈朝各官员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 能在洛都之中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一位朝廷侍御史,这人定然是有些权贵的。听冯岚的话,千牛卫密查了大约一月的时间,尚未有进展,说明行事是很干脆利落的。方才没能仔细询问,这侍御史,是死于刀剑、失足,还是被投毒?若是他人用兵器所杀,那想来是有高官买通了江湖杀手。若是投毒呢?那便是府中出了内鬼,想要买通家人或者塞进去内线家奴,都是需要时间。 这绝不是一时起意便能做到的,被逼到在天子眼皮下买凶杀人,那这个侍御史所掌握的事,必然是确切的实证,也是可以要了官运人命的大罪。 这出手之人,是为自己保命灭口,还是替他的主子除去隐患呢? 裴贞婉这一路想着,对着陈朝之中的名单,大抵已列了三个可能的人名方向。只待丁伯他们查到线索后,与自己的猜想比对便可得知。 请假 http://.biquxs.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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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与冯将军这么些年,还能有君臣以外的友谊情分,着实是冯将军的福气。” 陈帝笑了笑:“自从走上了这个位置,难有情意。冯岚为人极真,能有这一分的真意,也是我的福气。” 难得此时陈帝的心情极佳,裴贞婉倒也不想去强行干预,反而不如在一旁陪着,任着帝王自由的去表达他所想之事。 陈帝却也是经年的帝王,适才的喜形于色,已然足够,随着冯岚的离去,他便也变回了那个帝王该有的气度举止。 “陛下前些日子为了这个案子十分辛劳,今日结案,朝政清明,终于可以休息一下。” 裴贞婉淡淡说着这句话,自然心中也是不信陈帝会如此做的。 果然,陈帝摇头道:“自然不能这么轻易松懈,户部的事还需择选新的尚书人选。先前荆州节度使曹罡的事,也还得正经密查一下。” “这事臣妾可真的说不得了。”裴贞婉讪讪笑道,“陛下可别再让臣妾越界去。” 陈帝背了手:“若是尚书人选都让你选了去,那日后干脆你垂帘听政算了。” 裴贞婉轻轻一笑。 这个帝王的喜怒皆是外向的,又从来不顾忌什么隐晦敏感的东西。相处起来,倒不似史书上所说的,身为帝王者多薄情寡义多疑之者。 能做到如今这般坦荡荡的,要么是城府极深,要么就是当真是坦荡君子。 “方才你来之前,我已交代了冯岚,禁军会去追一下曹罡的事。” 陈帝仍是这般一如既往的讲着。 裴贞婉清了清嗓子:“陛下,曹罡乃是卫贵妃的舅父,此事若是说与臣妾听,怕有些不妥。” “哦?”陈帝转过身,“你的意思,是你有什么事情欠着懋国侯?” 果真这么直白,丝毫不做掩饰的发问,裴贞婉笑了笑:“臣妾乃是懋国侯府送进宫中,若说什么瓜葛都没有,想来陛下也不会信。” “我自然知晓。”陈帝扬眉道,“但你本家在江陵,族中无人,与他们又无任何亲缘。所谓瓜葛,大抵不过是扶持一把的利益交换,如今你在我身边,难不成还有什么亏欠?这话你自己认,我也是不信的。” 裴贞婉不由一丝苦笑,这陈帝对她的心思琢磨的很是明白,便也常常这样一句话把她所想之事直接讲出来,连带后路封死,令她不得不答。 “陛下说利益,自然天下没有什么比得过君恩,但是有恩必报,也是常理。” “有恩必报,自然是好事。不过你素来是明白的人,知道国事与私事之间的轻重关系,我也断定,你不会因为这些纠葛,就觉得朝中贪腐之事,不值得一叙。” 陈帝话说完,目光有些狡黠地死死盯住裴贞婉,就像在等待捕猎的鹰,看起来虽不在动作,但那双目之中如同有一双钩子一样,能将人心中所想,直白地勾出来去看。 裴贞婉被迫直视陈帝的双眸,终于缴械投降。 “陛下看透了臣妾,臣妾却也无话可说了。” 陈帝不由露出得胜的笑容,宛若一个少年那般的清亮:“你看,我就说我看人素来不错。” 看着陈帝这般神色,裴贞婉只觉得一丝头疼。 她能面对各种复杂的人心角斗,能算计各种权谋利益的关系,可她竟然真的在这样一个帝王面前,总是被打的落花流水。 这个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帝王,竟然是她所有算谋里面被忽视掉,或者无法掌控的一环。 “所以,讲回刚才说的,我已经让禁军去查曹罡。” 陈帝对延续这个话题很是坚持。 “臣妾知道了。” 裴贞婉弱弱的应道,是,她知道了这个帝王是定然要她回答出这样的话才好。 “那你知道便好,不要走漏风声给曼之。曹罡的事情,和懋国侯,是不能纠缠在一处去看的。” 裴贞婉心底万般无奈,如今走漏风声给自己的,不就是眼前这个帝王么。 还是说,他是故意用这个消息试探自己? 想看看自己会不会去给卫贵妃通风报信?所以陈帝是要摸明白,自己到底有没有对他人忠心? 可若真是这个意思,他也不会用这样朝政之事来试探着玩吧。更何况,凭他对自己的了解,被帝王这么当着面嘱托,就算她是卫贵妃一派的人,也不会傻到再去报信。 这种讲不通的怪异行为,倒是真的令裴贞婉有些手足无措。 “臣妾自然谨记规矩和本分。” 陈帝笑了笑,竟然伸出了手拍了拍她的头:“这样,最好。” 这一拍,不由让裴贞婉自觉身子抖了一抖,这手势,这语气,这宠溺的笑容,哪里像是帝王对爱妾的那般宠爱。倒像是民间闺阁中的芳华少女,对待年幼的弟妹,或者是爱宠的姿势。 宠物?! 裴贞婉想到这个,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被噎到一般。 陈帝带了不解:“怎么?” 裴贞婉只得讪讪笑了一笑:“无他,只是方才陛下的动作,让臣妾想起来从前养过一只小狗,臣妾小时候也是这么拍他的头。” “原来你喜欢养宠物?”陈帝的神色亮了亮。 “小时候的事罢了。” 裴贞婉笑了笑,她自幼长在将府,自然是不曾养什么宠物的。不过是小时候去高家玩耍时,表姐曾经有过一对兔子,那时的少女们,对这些毛茸茸的小动物自然是好奇喜爱的。 她也曾提出过,想要养上一堆,却被兄长一番讥笑,说军旅之人,除了养马饲马,哪有终日抱着兔子来玩耍的。她那时不肯服输,便从此再也不提这些宠物之事。 说来回想,幼时相伴最多的,也确实是那几匹马驹。 “陛下,宣政殿毕竟是议政之事,臣妾不便久留,还是早些退去的好。” 看着陈帝神思悠远的模样,裴贞婉敛衽恭谨道。 陈帝仿佛还在想着什么,不经意的点了点头,算是允了她的离去。裴贞婉轻轻舒了一口气,连忙屈膝行礼。 她尚有那么多的正事要做,自然不能终日用来与帝王斗嘴。 八十五、静思苑(一) http://.biquxs.info/

有了陈帝对曹罡追查一事,加上程芷蓝从宫外带进来的消息,裴贞婉对这件事的安排才算放了心。 看完丁伯的字条,静静地放在烛火上烧掉,裴贞婉淡淡笑道:“宫外的动作已经起了,咱们在宫内也该做些什么了。” 琼脂点了头:“美人接下来如何打算?” 裴贞婉起身走到门前,如今已近孟冬,站在室外,口鼻之处能看见看看的白气。一阵风拂过,饶是裴贞婉这样习武之人,也不禁轻轻打了一个冷战。 琼脂从衣柜拿了一件披风:“今日比昨日更冷了几分,美人还是穿暖些好。” 感受着身上多了的几分暖意,裴贞婉笑着道:“看来你也觉得咱们该出门走走了。” 从含象斋出来,紫宸殿外除了禁军守卫,与一些要作活的宫人们,其余人已比秋日时分少了许多。洛都所处之处,比凤城、江陵等地都要更北一些,冬日的刺骨寒意,自然令人生畏。 回首看了一眼依旧紧闭着的西间小门,不由问道:“岫云那里的被褥够厚么,我也有许久没有同她说话了。” 提到这个万岫云,琼脂是有些不悦的:“她那里的添置,茸儿早就安顿好了。只是做了这么多,她却连谢一声都没有,真是有几分薄情。” 笑了摇摇头:“她心情不佳,便让她不佳去,你在这里生什么气。左右她现在帮着景顺做些活,若好若坏,也是景顺去教导她,咱们不亏待她便是。” 扶着裴贞婉抬步向外走去,琼脂却也只能低声沉沉道:“美人说的是,只是这位万家小姐,总这么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美人还是得仔细打发了才行。” 裴贞婉长长吐了一口气:“我也想呀,只是时机尚未到,再等等吧。” 这句话说完,眼前的白雾成了一团凝在一起,又逐渐消散。 看着那样一团似有似无的雾气,裴贞婉拉了拉身上的披风:“洛都的冬天是真的冷呢,好像比去年此时还要冷些。” “是呀,再过些时日,怕是要下雪了。” 裴贞婉抬眼,轻描淡写道:“那这样,只怕有一处地方,要冷的受不住了,不如咱们就去那边看看?” 琼脂一路这么跟着,直到走到一处偏静的宫苑外,这里位置偏僻,人烟稀少,一路走过来,倒比掖庭宫那边还要冷清许多。 宫苑是用镂空圆窗的木门隔开的,门上悬着一方简单的匾额,上书,静思苑。 木门虚掩着,推开进去,倒是比从前宣明宫还要破败许多。 几处简陋的房舍,院中空空如也。房舍的窗纸用着的还是夏日的薄浆纸,在冬日不时的冷风中显得瑟瑟发抖。 许是地处偏僻的缘故,走进这里,倒感觉比外面还阴冷几分。 一处的房舍之内有几声的响动,紧闭着的一扇窗开了一条缝,有人趴在上面看了一眼,便又迅速关上了窗。 裴贞婉看过去,便径直抬步走了过去。 房门一推便开,屋内因为窗户紧闭,显得很是昏暗。屋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显然也是没有任何取暖装置的。 琼脂回身仔细关好屋门,便站在门处不再向前。 裴贞婉走向缩在床上的那人,笑着道:“唐才人,许久不见。” 床上裹着薄被,穿着几层衣服,并不施脂粉的人,自然就是从前的唐修容,如今的唐才人。 这一番困顿的景象,自然也丝毫看不出从前九嫔之一的权贵之态,只剩下了尽力在薄被之中寻求温暖的那一点期许。 “是你,”唐才人声音轻哑,带了一丝自嘲,“大冬天的竟然等到你来看我,倒是有意思。” 裴贞婉径自坐在床前的凳上,拉紧披风,淡淡笑道:“看来这宫里的人,真的很容易忘记人和事。” “呵,不是还有人没忘么,裴美人。”唐才人裹在被中,身子连同被子冷笑了两声。 “唐才人身在静思苑,却还是对外面的事情,很是关切。” “我从前确实没发现,你倒是有福气的人,”唐才人眯了眯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容颜绝美的女子,“你长相这般出众,从前不加修饰,我倒没放在心上。也是我蠢笨,这么好看的人,哪里能一直屈于一个宫女。” 裴贞婉低头笑了笑:“机缘罢了。” “你今日为谁而来?皇后?卫贵妃?还是那个新出来的沈昭容?”唐才人淡淡地从口中讲出来这些人名,却是没有什么感情,仿佛所提到的人,都是与她并无什么瓜葛的陌生人罢了。 “沈昭容之事你也知晓了,看来这几日,还有人来静思苑坐过。” 唐才人一声冷笑:“静思苑这种地方,后宫的人避之还不及,谁那么有空跑来这里。好在这些事,你们的动静够大,宫人们都要私下相传,我这儿再偏远,也总有宫人送水监察的。” “哦,”裴贞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却也是,是我想的简单了。” “你还没说,你为谁而来?” 裴贞婉侧头一笑:“重要么?” “自然重要。”唐才人眸子闪了闪,“我在这地方待了快半年的时间,就是想等着看,这事还要如何变化,我倒想看看,哪一方能斗得过哪一方。你既然做了美人,如今定然投了一方阵营,是哪一方?” 唐才人的神色急切,想要从裴贞婉那噙着笑的面容上探索出什么答案。可偏偏裴贞婉并不会这么直接的回答她所想的:“你所想的,不过就是想让卫贵妃承担她该承担的,给你一个清白罢了。” “我自然是清白的!”唐才人阴诡地笑了笑,“我如今替她背了罪名,倒也罢了,我不怕。我就等着,等着有没有更大的罪名到她头上,哈哈。” “看来静思苑这半年,唐才人确实静思了许多,比从前变化的十分明显。” “这话说的可笑,我如今这番境遇,终日要怎么过?对了,自从她重掌六宫开始,静思苑的吃食供给,直接减半,连宫人也尽数调走,一个不留。她是想把我磋磨死,哈,我再有罪名,还是才人的位份,她要对我下手,我还要傻傻的任她宰割么?” 八十六、静思苑(二) http://.biquxs.info/

“她要对我下手,我还傻傻的任她宰割么?” 裴贞婉听着这句话,搓了搓有些凉意的手,环顾一圈叹道:“说的也是,你这里也确实冷了一些。” 唐才人看着她这般说笑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好笑:“这么冷的天,你大老远跑来我这个禁足之地,难道就是来闲话家常么?” “唐才人说的很是对,”裴贞婉点了点头,“如今你为才人,我为美人,咱们都不过是二十七世妇之列罢了,哪里掀得出什么浪花,更遑论如今执掌六宫的卫贵妃,不来与姐姐话家常,还能做些什么?” 唐才人细细琢磨着这一番话,突然一振:“你不是贵妃那边的人,你,是皇后那一派的?” 裴贞婉低头笑了笑:“当初皇后娘娘送你来静思苑,对你可很是照顾呢,当时看来,姐姐对皇后也是有几分感念的,不是么?” “我想起来了,那日皇后掌嘴的那个宫女就是你,她当众罚你,你还要投靠于她?”唐才人的神色很是不信,禁不住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绝美女子。 裴贞婉站起身,在屋内缓缓踱着步:“对唐才人你来说,我投靠皇后,岂不是好过于我投靠卫贵妃?皇后虽曾责罚于我,可她也是宫里唯一的皇后,陛下的发妻,大皇子的生母,我选择这宫里最尊贵的人,不应该么?” 这一番话,却也是无法全然打动唐才人的,她不由身子向后退了半分,几分狐疑:“你是不是卫贵妃遣来打探我的?” “哈,唐才人现下有些杯弓蛇影了呢,”裴贞婉一声轻笑,向床榻靠近了几分,更是半个身子探向前,凑在唐才人的近处道,“你是领教过卫贵妃的厉害的,自然比我更清楚,在她的身边,只有利用,并无绝对的盟友。我若不攀附皇后,难道要在卫贵妃身边,等着变成你如今的下场么?” 唐才人蜡黄精瘦的面容上,依旧写满了不可置信,目光在裴贞婉的脸上逡巡着,从双眸的深处,能清晰看出裴贞婉容色的倒影。 “唐才人了解卫贵妃,一旦知晓我投靠了皇后背叛了她,她会绕过我么?” 在裴贞婉的俯视之下,唐才人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这些年来,她见过这般多被卫贵妃有意无意加害的妃嫔,自然不是随意能宽恕谁的。 “那既然她终有一日会对我下手,难道我就不该提前做些什么吗,唐才人在宫中时日这么久,倒是可以替我参谋一下,我当如何做?防着她?或者爬到与她势均力敌的位置?更或者,斗到她?”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一记又一记的鼓槌,重重敲在唐才人的心上。她神色动了动,突然从薄被之中抽出双手,死死抓住了裴贞婉的双臂,一双轻细的手指节紧紧扣住,带了一丝的颤抖。 “斗到她,有皇后在,你能!” 唐才人的双目瞪得浑圆,在蜡黄的脸上显得那般突兀,双目之中烈火燃烧,好像唐才人浓浓的恨意是一堆被日晒了半年之久的干柴堆,突然一个火星迸溅,便这么漫天地燃了起来。 “唐才人想要我斗倒她?” “要,你要!”唐才人有几分激动,身子坐了起来,那裹着的薄被滑落也全然不顾,只依旧紧紧抓住裴贞婉,“她做了许多的恶事,我都知道。现下你投靠皇后,又有陛下的宠爱,我愿意和盘托出她全部的罪状,这样你一定能行,这个宫里,只有你能斗倒她。” 感受着臂上传来的力道,裴贞婉低头看了一眼,试探性的问道:“你是想借我之手,为你自己报仇?” “我管不了那么多,这不也是你想的,你希望的么?斗倒了她,你就有可能是贵妃,这样不好么?”唐才人此刻的模样,若说有几分疯魔,便也是的。 裴贞婉抬手,轻轻拨开唐才人的双手:“你当初替她背下罪责,为的不就是你宫外的族人么?你不怕助我与她相斗,你的族人会置于危险之地?” 唐才人震了一震,却又抬起头咬牙道:“我确实不能出面,可我能告诉你实情,你去求皇后,求陛下,只要她被降罪,或许侯府就没有功夫来修理我的族人。” 裴贞婉扬眉叹气:“唐才人说的,倒是提醒了我,卫贵妃这些年在宫里有恃无恐,频频对皇后威逼,不就是依仗着宫外母族的势力么,懋国侯门客众多,荆州节度使又掌地方权势,文臣武将,何等朝廷栋梁。我好像没什么资本和条件,去斗倒她。” “不试试怎么知道?”唐才人虽有些泄气,但仍是希望咬牙去劝说,“我被她钳制,还不是因为我没有陛下的宠爱,我自己也知道我不是聪明的人。但你不是,你年轻貌美,我知道你也是有智慧的,你有陛下和皇后做后盾,你去试一试,万一成了呢?” “这条路,若是失败,我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说,万一你给我的消息有虚假之处,那我不就白白为你送死了?” “不会的!”唐才人的头摇的很是激烈,“我定给你最真实的消息,我发誓,要是我哪日骗了你,你就供我出去。只要你能让她受到报应,要我说什么都行。” 对这样的反应和答案,裴贞婉很是满意,终于也直起了身子:“唐才人这样想,那是最好不过。此事若成,唐才人也定能从静思苑脱身出来,说不定还有可能复九嫔之位。说来,这对你我,倒还真的是不得不合作的呢。” 唐才人的面上露出了一丝的满意:“对,这是好事,日后你若有要我吐露的,定然相告。” “那便一言为定,”裴贞婉笑了笑,“只是还需等些时日,近来皇后身子不适,咱们还是先等待些时机。” “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等你的安排。” “如此甚好,这些时日,也请唐才人好生关照好自己,别白白的被磋磨死了。” 唐才人胡乱地捡起那薄被,又仔细将自己裹了起来:“没错,我定要小心谨慎,我得活到从这里走出去,看她痛哭流涕的模样,怎么能让她随便弄死我。” 裴贞婉笑了笑:“那我便离去了,静思苑清冷,若有条件,我会差人悄悄送些补给来。唐才人在宫里多有经验,知晓如何小心应用,不露马脚。” “你放心。” 八十七、旧人(一) http://.biquxs.info/

从静思苑走出来,一阵风吹过,鬓旁的发丝在风中一阵翻滚。 琼脂上前走了两步,挡在裴贞婉的上风位,倒是让裴贞婉一番好笑。 “难不成在这宫里一年,你倒觉得我已如同那些闺阁中娇气的贵小姐,风吹一吹便要倒了不成。” 琼脂原不是下意识的动作,经裴贞婉方才这一点破,倒也是低头讪讪笑着:“美人说的也是,在这宫里时日久了,真有些不自觉就有了这宫里惯有的习惯。” 裴贞婉迈步向前走着,静思苑这个区域,她还是少些被人知晓来过才好。 “人便是这样,极容易被环境改变。你看这陈宫,宫室宫道,青灰色的砖石,黛棕色的屋檐,哪里不是端庄肃穆呢?也是这样,才能树立着尊卑有序的规矩,将人的本性统统抹去,才能服从历代帝王的治理,琼脂,你说是不是?” “规矩倒真的有些奇妙,竟真的令形形色色的人,都如出一辙的作为。” 裴贞婉笑了笑:“对,这就是那么多人拼命想要得到的权力,有了权力,才能掌控规矩。” 主仆这般聊着走着,不知不觉已然穿过两条宫道。 抬眼看了一下周遭,裴贞婉笑着道:“进来这陈宫一年的时间,也还没走完整个宫殿,这处倒是第一次来呢。” 琼脂四处环顾道:“方才咱们从静思苑那边走来,这个方向再往前走一会儿,是掖庭与六尚的方向。这旁边的宫室没有挂匾,不知是否有人居住呢。” 裴贞婉停下脚步,看着身侧这处精简的宫室,又向前走了几步,经过两处小门,也都是紧闭着的。 “怕是空置着的,”裴贞婉笑了笑,“前面是掖庭的话,不如去看看小十七,许久没见他了。” 一边走着,迎面走来一位太医,带了一个药童,裴贞婉并不认识,远远走来,那太医也是驻足站在宫墙角落行了礼。 错身而过,裴贞婉低声道:“太医在这里出现,倒是有些奇怪。” 琼脂想了想,回道:“好像静思苑再向外宫去,是太妃太嫔的住处。” “喔,那便有可能了,许是这里过去近路吧。” 闲闲几句话着,便已然到了掖庭宫外。 冬日天冷,掖庭作活的宫人们也都缩手缩脚的模样,终日劳作,总是想着尽快把手上的活儿做完,看见裴贞婉一行,虽不知是何身份,但总是宫中的贵人,因此匆匆行了礼,便也作罢。 从前裴贞婉过来这边,都是直接出入侧门,而今她已是美人的身份,若是这般不打招呼的随便出入,那便是坏了规矩的。 掖庭宫的正门内,自然有值守的内侍省太监,看见裴贞婉的衣饰,忙不迭地行礼请安,一溜烟儿地,管事太监便弓着身子小跑出来。 “奴才给裴美人请安,美人怎得贵族踏贱地,来咱们掖庭这种地方来了。” 裴贞婉不知这管事太监如何称呼,琼脂会意上前:“公公客气了,不知如何称唤公公?” 那太监点着头哈着腰道:“奴才掖庭副领监郭全,美人有何吩咐,只管同奴才讲便是。“ 裴贞婉这才点了头,微笑道:“郭公公,我今日来,是想寻一位小太监,姓侯,浑称叫做十七的一位。” 那郭全抬起头,脸上笑得快要堆出褶子来:“哟,美人是寻小十七呀,美人放心稍候,奴才这就命人去唤了他来。” 郭全说完,倒也不等裴贞婉发话,直接回头对身后的小太监吩咐道:“还不快去请十七来,别让美人等久了。” 这一迭吩咐完,又回来弓着笑道:“美人,咱们掖庭条件艰苦,委屈美人在隔壁房间坐着喝口热茶。” 裴贞婉笑了道:“郭公公有心了,冬日难得有暖阳,我在外面坐会儿便好,不打扰你们忙事情。” 郭全自然也是乖觉的,笑了便应了,带了下人缩到一遍去,只待传唤再出。 “裴姐姐!” 掖庭的动作倒是快,小十七迈着小腿一路摇摇晃晃地直冲了过来。 正要直接扑到裴贞婉的怀中,却被一闪身出来的郭全一把捞了起来:“怎得这般没有规矩,见了美人要行礼请安,美人岂是你能乱称呼的!” 裴贞婉本来站起了身,几乎便要张开双臂去迎接小十七。 这一打断,倒是令裴贞婉收了手回来。小十七的兴奋之情被打断,倒也是有些委屈地双膝跪地,叩首行礼道:“奴才十七给美人请安。” 裴贞婉点了点头:“起来吧。” 十七从地上爬了起来,便站在郭全身旁低着头不敢说话。 郭全在一旁照常堆着笑:“奴才斗胆,美人别怪。” “郭公公有意指点,我谢还来不及。”裴贞婉得体回道,郭全便又识趣退去了一边。 这一来,小十七倒丝毫没有孩童该有的那一分天真活泼了,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一双小手攥着衣裤,不知是否该抬起头来。 琼脂笑了上前将十七牵到近前,裴贞婉打量着道:“高了点,好像也胖了点。” 小十七垂着的脑袋终于抬起,虽是不敢乱动,一双眼睛倒是有些骨碌碌地转着。 看着这样一番模样,裴贞婉宠溺问道:“这几月过的可好?” 十七重重点着头:“这几月冯大人嘱咐了人关照十七,可是十七见不到裴姐姐,不,裴美人,若是能见到就更好了。” 裴贞婉挑了挑眉,不知这会提起的冯大人,是陈帝,还是真正的冯岚了。 “十七过的好便好。” 十七嗫喏着上前走了两步:“十七可以去裴美人身边玩么?” 裴贞婉摸了摸十七的头:“十七在这里听话,如果有机会,裴姐姐会想法子去调动的。但是在这之前,十七还是要听话,守规矩,好好作活,不能有错处。” 十七绽着灿烂的笑容点着头,裴贞婉收回手,却又突然想起在宣政殿被陈帝这么摸着头的模样,倒自己觉得有些好笑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在整个陈宫之中,不自觉地看到这个小猴子一般的十七,就能让她放下全部的心事与戒备。 就如同无论带了如何的权谋算计,在陈帝面前,她仿佛突然被迫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十八九岁的少女一般。 八十八、旧人(二)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没有想到的是,在她要从掖庭宫离开的时候,竟然瞥见了一个怎么想也不曾预料会见到的身影。 感受到她的身子剧烈一震,琼脂抬起头,看见的是裴贞婉煞白的面容,双眼盯住一个方向,满满的是不可置信。 这样的神情,出现在素来处变不惊的裴贞婉面上,那着实是出了石破天惊的事情。 琼脂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不由自主地也是抖了一抖。 那是一队穿着最低等宫人服制的太监,正顺着掖庭宫外的宫墙垂首走动着。 裴贞婉疾走了几步,从掖庭宫的台阶匆匆下来,望着那已有些走远的方向,仍是不敢相信,悠悠地,低声地问道:“琼脂,你看见了么?” “美人,”琼脂的神色也是不曾回复正常,“奴婢好像看见了,可不知会不会看错了。” 裴贞婉的手微微颤抖,捉住琼脂的手腕,盯住她道:“你快去,去寻个理由拦下他们,快去!” 琼脂慌忙地点了头,便径自快步追着那一队宫人方向,步履有些踉跄,可已全然顾不上了。只能一面快速走着,一面强制平复着自己心中慌乱震惊的情绪。 “前面的公公稍等!” 琼脂张嘴唤道,声音一丝的颤抖,仿佛在冬日的风中被吹得马上就要飘散。 宫人们停下脚步,为首的太监调转身子走了过来。 “这位公公好,我是福熙阁侍奉梁婕妤的,正要领冬日的炭火去,这一时没有人手带来,公公是在哪里侍奉的,可否差两个人搭把手帮个忙?” 琼脂一时想不出说辞,只得这般随意胡诌着。 那公公愣了愣,倒是一声轻笑直起身子:“这位姑姑倒是有趣,福熙阁自有该有的人手活计,咱家本是采办处的,原也不是侍奉内围的,还是请姑姑拖累再问问他人吧。” 自然屈膝道谢,那一纵宫人便又起步离去。琼脂的目光便死死地锁在了走在最后的,那个身量清瘦,将头埋得极低的人身上。 直到一众人从宫道尽头拐了弯,消失不见,琼脂的目光都未收回。 裴贞婉一步一步走上前,走到琼脂的身侧,同样遥遥看着已没有人影的那宫道尽头,轻声问道:“看清楚了么?” 琼脂无法控制的颤抖:“看清楚了,是他,是他,怎么会?” 裴贞婉不由闭上了眼,久久不能平复心中的震惊与哀叹。冬日的阳光,原本将人裹在一丝的温暖当中,但此刻照在她们身上的那一丝日光,却腾然起了丝丝的凉意。 许久,裴贞婉睁开眼,手掌微微颤着,终是放在了琼脂的肩头上:“回去吧,我仔细想个法子,咱们去当面问一问。” 这一天过的极为漫长,长的两个人仿佛觉得比陈宫之中的一年都要久。 琼脂一直勉力微笑着,照常打发着芸菱和茸儿做事情,却也禁不住的总是出些差错。 倒茶水时,不小心溅出来了几滴。 收捡物品时,原本应放到针线篮中的剪子,却放去了梳妆台。 如此艰难地熬到天色将暗,琼脂去点烛火之时,又差点烧到自己的手。 直到天边已将将地擦黑,趁着陈帝去宣明宫陪沈昭容用膳的时分,裴贞婉才与琼脂拎了一包衣服,悄悄借着昏黄之色从紫宸殿走了出去。 一路去了御花园角落放置工具的杂间,二人匆匆换了不起眼的深色宫女服制,便悄悄向采办处的方向去了。 采办处皆是内监,并无宫女,因此二人也不能直接进去,只能在外侧的隐蔽之处暗暗观察。 这般站了许久,终于看见那个清瘦的身影,弓着身子出现,手中拿着的是几册似账本一般的的东西。独自一人的身影,垂着首,顺着宫墙的一边,那样缓缓地走动着。 走到裴贞婉二人所站的边隅不远处时,裴贞婉身影一动,便干脆利落的将那人拖了过来,掩映在宫室相隔的隐凹之处。 “高为?” 裴贞婉的这一声低呼,无法掩映的是几分心疼,几分生气。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在采办处?” 原本别过脸去躲着二人的高为,终是将头转了过来,低着头,略有些虚弱的声音:“小姐。” 听着这样虚弱的一声轻唤,裴贞婉看了一眼琼脂,夜色之中,少女的双眸扣在这高为的背影上,紧紧咬着下唇,强迫眼眶之中已蕴起的泪水不要坠落。 裴贞婉能感受到自己无法控制的一丝颤抖,伸手扶直高为的身子。清瘦的身形下,惨白虚弱的面容,眼下绽着一些黑青色,高为的眸子依旧几分闪躲,唇角带着几分强笑。 裴贞婉深深吸了一口气,扶住高为双肩的手掌用了用力气,复又沉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高为咧着嘴笑着,在他人的眼中,也许是有些惨烈地笑着,缓声道:“小姐一人在宫中,高为来相助,也刚好补上消息传递这一条路。” “糊涂!”裴贞婉的双眉皱成一团,自己也说不出,此刻是应该痛惜,还是盛怒,“你?!丁伯怎么也这么糊涂!” 高为依旧那般笑着:“小姐不要责怪干爹,是高为自己的主意。” 裴贞婉的手掌松了松,有些无力地垂了下来,看着琼脂一直死死抑制着情绪的模样,一时不知到底还能说些什么。她想过那样多的牺牲,可她从未想过,身边的人,用这样的方式来为她做牺牲。 “你,你何苦做这个选择。”裴贞婉这话说的无力,事实已定,她还能说些什么? 琼脂的泪水终于从眼中滚落,几声的抽泣也是抑制不住,悄然传出。 高为转过身,笑着问好:“琼脂,别来无恙。” 边隅之中立着的三人,便是这般相互 八十九、旧人(三) http://.biquxs.info/

“还疼么?” 这一声问出,裴贞婉便不由内心升起一股悔意。 莫说这本是男女之间避讳的话题,单是在他人的伤痛之上追问,就难免要扯到痛楚的。就如同,在已结痂的伤疤上,用所谓的关切,再割上一刀。 高为的身子震了一震,本是有些弯着的身子,竟也是硬着挺直了。原本他微有佝偻时,仅与裴贞婉差不多高度,这一挺直,倒是高出了两寸去。 看着高为面上闪过的一丝尴尬,一丝伤痛,嘴唇微启,正要回她的话,裴贞婉却突然出声:“罢了,你不必回答。” 高为的嘴唇动了动,终也是用一笑换作应答。 裴贞婉握住的手松了开,缓缓搭上高为的肩膀,勉力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与琼脂一年多未见了,难得重逢,与她说几句话吧,我帮忙看着周边。” 宫道在夜色之中,带了一丝的萧肃之感。也得亏这里是采办处,白日繁忙,入了夜,却是少人走动。裴贞婉向前走了两步,站在这凹处靠近宫道的地方。 夜幕之中,好似又冷了几分。 裴贞婉双手交叠,触手是冰冷入骨的凉意。 只有背对他们的时分,她才能静静感受到眼眶的濡湿,她才敢抬起头看着因为冬日变得并不甚透亮的夜空,她才敢轻轻地、悄悄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口中吐出的一大团白雾,翻滚着,终于消散。 背后是高为与琼脂的声音。 “这一年在宫里,过的还好么?”是高为缓缓的,低沉的声音。 裴贞婉并没有听到琼脂的回话,只是听到几声隐忍的抽泣之声。 高为一声温和的笑:“日后你与半夏,有事寻我便是。” 依旧是几声的啜泣。 “好了,别哭了,等会儿你还要侍奉小姐,让人看到你哭过,不好。” 裴贞婉回头看去,正是琼脂抬手用衣袖点去脸上的泪痕,用力点了点头。 高为依旧温和地笑着,看向裴贞婉,道:“这里不适宜久待,我也还要去办差,你们快回吧。” 裴贞婉看着两人这般模样,心中甚是酸楚,却又不想让两人这样相顾难过,终是点了点头:“你在这边,万事小心。”顿了一顿,“好好将养。” 高为安慰地点了点头,轻轻推着琼脂去到裴贞婉身边:“陈国的冬天寒意盛,小姐和琼脂穿的单薄,快些回去仔细驱寒,莫要记挂我。” 匆匆几句交待,到底裴贞婉狠了狠心,牵了琼脂的手,四下看顾,趁着夜色转了出去。 高为整理好手中那些册本,在宫道之中,带了那一丝依旧酸楚的微笑,看着二人身影消失,才怔怔地,从那笑容变为了一丝伤痛。原本挺直的身子也有些松垮,依旧是那几分佝偻的模样。 在夜色与寒风之中,依旧是那样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转身离去。 回紫宸殿的一路上,主仆二人都是心事重重,无人说话。 匆匆换回宫中的衣着,裴贞婉又小心地查看了琼脂的妆容,一时看不出红肿,才向紫宸殿走去。 五福远远守在紫宸殿外,看见她们回来,忙不迭地去叫了芸菱与茸儿出来,几人拿了厚厚的袍子给二人裹上,进了含象斋,又有热热的茶水和姜汤。 “天黑以后突然又冷了几分,奴婢们想着美人出去穿的有些薄,特地煮好等着美人回来。”芸菱将炭火移的近一些,笑着说。 茸儿也道:“你看五福在殿外等了这么一会子,鼻子耳朵也冻得通红呢,琼脂姐姐也冻到了吧。” 裴贞婉看着琼脂依旧有些低落的样子,缓声道:“是啊,好像突然天冷了些,你们的衣服都够不够?” “美人放心,奴婢们都是齐全的。” 裴贞婉点了点头:“五福夜里在外面守夜,怕是要辛苦些。再多拿两床被子给他,芸菱,你们也多灌几个汤婆子拿给他。” 芸菱笑了应了:“好呢,奴婢看这天儿,怕是今夜要下雪了呢。” “下雪,”裴贞婉听了这话,有些怔怔地,“下雪就是隆冬了呢,这一年,过的真快。” “陛下今夜还回来么?” 芸菱摇了摇头:“方才何公公差人带了话来,陛下今夜宿在宣明宫。” 裴贞婉点了点头:“天冷,早些安置吧,你们也回去,别冻着了,琼脂留下来就好。” 待到几人打点好退了出去,裴贞婉才能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周身的力气,也这样不觉地退去了大半。 琼脂一言不发,默默为她整理着床榻。 裴贞婉拳了拳手,终是缓声唤道:“琼脂。” 琼脂的动作顿了一顿,强笑着道:“方才芸菱说,今夜怕是要下雪,等会儿奴婢也给美人灌一个汤婆子才好。” 裴贞婉不自觉的,眼圈已有一丝酸意,沉沉地步伐拖到了床榻之前。琼脂愣了一愣,也缓缓直起了身子。 抬手轻轻抚上琼脂的发梢,轻声道:“高为这般,咱们日后必得十分坚强,才对得起他。” 琼脂忍了一忍,终是大滴的泪珠滚落:“我从没想过,他会。。。丁伯,丁伯怎么会同意。” 如同心头被火炙一般的疼痛,裴贞婉颓然坐在床榻边上,琼脂也是双膝一软,就这样瘫坐在了床脚。 “他,”裴贞婉任平日如何巧言善辩,却只觉得此刻言语苍白,“他也是为了你我。” 琼脂将脸埋在双手之中,浑身抖动地哭泣着,却也不敢出声。 可情感,愈是压抑,便愈会浓烈,浓烈到如同堵在心口一般,只待决堤,喷涌而出。 手上一滴冰凉,裴贞婉低头看了一眼,抬手,原来也是从自己的眼眶之中,不知不觉流下的泪水。 那般年轻的高为啊,他也才不过二十岁。 凤城出事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舅父的高府之中,有这样一个叫做高为的下人。 不过就是这短短五年的相处,不过就是他与丁伯认了干父子,不过他与琼脂曾经有那么几分的暗生情愫。为何,为何就能让他,为了她们,甘愿入宫做一个太监! 与她而言,复仇是一件必做的大事,甘愿用她的一生来赌注。 可于高为而言,却何尝不是用了他的一生,来为她们相助? 用了十足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颤抖,才能让自己的心智,不至过于悲痛哀伤。她,还要安慰琼脂,她,不能辜负高为的这一番牺牲。 裴贞婉将手放在琼脂的头上,此刻,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给彼此力量。 “琼脂,咱们以后,只能用更多的努力,来对得起所有人。” 这话,是说给琼脂,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九十、新雪(一) http://.biquxs.info/

芸菱所说果然不错,亥时起,便已洋洋洒洒的飘起了大片雪花。 天色微亮之时,陈宫内外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笼罩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 裴贞婉是被窗外宫人走动时,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嚓嚓的声音唤醒的。 披了衣服从床上坐起,就已然感受到屋内比往日的清晨冷了几分。琼脂已然起了身,双眼依旧有几分红肿,低着头默默在炭火旁小心拨弄着。 “下雪了。” 虽然没看到窗外,但裴贞婉凭借声音依旧有了几分笃定。 琼脂点了点头:“还在下,美人今日出门,要穿的暖一些才行。” 走到窗边微微开了一个缝,最先看到的不是遍地的银装素裹,而是入目可见的大片的雪花,好似从空中撒下的大团棉絮,飘飘摇摇,随意地在房顶、地面或者花草上找了一个地方,便停缓安家。 这样漫天的大雪,一下将颜色暗沉肃穆的陈宫,变成了明亮清净的模样。 仿佛一切哀伤、算计、狠辣,都能被这白雪掩盖住。 饶是大雪初至,宫内请安问礼的规矩却是没有废除的。裴贞婉仔细上了妆,穿了厚厚的冬衣,披了带了鹿绒的披风,又等琼脂仔细塞了手炉在怀中,才由芸菱跟着去蓬莱殿请安。 雪天路滑,裴贞婉一路带着芸菱,急匆匆地走着,芸菱踉跄着,将将地才能跟上。 蓬莱殿今日前来请安的人比往日来的晚了许多。 卫贵妃裹着貂绒坎肩,周遭围了一圈的火盆,直暖的整个人面色红润,好不得意。 妃嫔之间闲闲地问了几句好,沈昭容才急匆匆地赶到,进了蓬莱殿自然也是径直上前行礼请安。 “哟,昭容怎得这么客气,”卫贵妃身子丝毫不动,依旧靠在身后的软枕之上,“昨儿宣明宫接驾,今儿这样大的雪气,一时起晚了也是有的,本宫自然懂得风情不是?” 沈昭容的面上红了一阵,倒也懒得辩解,赔了几句不是,便也终得落座。 梁婕妤搓着尚未暖过来的手,唏嘘道:“娘娘今儿怕是还没出门走动,这天儿可是真的冻死人了,从臣妾的福熙阁一路过来,那雪都快要过了脚踝,可是真真的不好走动呢。” 卫贵妃扬眉道:“是么,其他姐妹是否也是这么出行不便?” 蔡美人坐的依旧直挺,笑着道:“婕妤姐姐说的不错呢,臣妾今日走过来,这鞋浸了些雪,这会子化了,倒有些凉意。” 这话一说,自然诸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低头这一看,又哪里只是蔡美人湿了鞋,一众妃嫔除去几位高位有肩舆软轿代步,其余谁又不是湿了鞋袜或者裙角的。 卫贵妃笑着道:“这可是本宫的不是了,这一时竟然忘了妹妹们出门不便,也怪本宫今日事忙,都没能去外面走动两步。” “娘娘说笑了,来蓬莱殿请安本是臣妾们的本分,确应风雨无阻的。”刘贤妃看着这话头不对,自然是笑了恭维。 “既然本宫代理六宫事,自然不能不体恤各位妹妹的,”卫贵妃好似在说无关紧要的事,“那雪化之前,就先免了各宫每日的请安吧。” 这般好事,诸人自然欢喜,不由连连谢恩。 卫贵妃居高临下,看着众人这样恭谨的模样,坐直了身子,笑着道:“别的妹妹就罢了,贤妃,昭容,你们既然身列四妃和九嫔之位,总不好拖懒。这六宫诸事繁杂,本宫也确实缺人手,倒是还要烦劳你们,这雪天每日还是要多来这一趟。你们二人可觉得不妥?”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刘贤妃还没淡下去的笑容便这般尴尬地挂在了脸上,不自主地看向了坐在对面的沈昭容。 这一招对高位妃嫔的弹压,可谓是干干脆脆地树立着卫贵妃在后宫的地位。 两位妃嫔都起了身,屈膝恭谨道:“臣妾自当勤勉,以做表率。” 卫贵妃很是满意,招呼着琥珀琉璃去请二人回席落座。 谁知还没有聊上其他的事情,卫贵妃又坐直了道:“方才听梁婕妤说,外面的雪极大,本宫今儿确实还没有出门走动,不如在座的姐妹们,陪着本宫去外面赏一赏雪,咱们也算是应一应这初雪的景如何?裴美人,你最是有才,觉得可好?” 今日卫贵妃东扯一个,西扯一个,倒是真的有几分行事怪异。 裴贞婉只得笑了附和。 这一挪动,倒是动静不小。 外面冰天雪地,大雪依旧翻飞,殿门甫一开启,凉意便喷涌而入。 一众妃嫔被赶出了蓬莱殿主殿,齐刷刷地去到雪地当中。各宫随侍的宫女们急忙撑了伞挡在各家主子头顶,但是彻骨的凉意却是无法的,这些骄矜惯了的女子,不得不拉紧衣领,裹紧了披风缩着站在那里。 卫贵妃却并未走下台阶,只是站在殿门旁,身旁前后四侧都是从主殿中移出来的火盆,琥珀又将那整张的貂绒披风密密地给她围上,这个装置,看起来倒是真看不出会有多冷。 卫贵妃笑了道:“呀,这一出来看,倒真是一场大雪呢。俗话说瑞雪兆丰年,看来咱们陈国明年会是好运道。” 雪地中受着冻的妃嫔们只得吸着冷气,笑着应付几句。 “裴美人,本宫记得中秋之夜,你曾有一舞,可谓是这宫中奇绝之姿,今日难得这样好的雪景,不知你可有别的舞,让姐妹们都能好好记住今日这般好的景色?” 裴贞婉心下苦笑,真不知这卫曼之今日是受了何事的刺激,怎得从沈昭容到刘贤妃,从梁婕妤到自己,看起来一个都不放过的样子。 九十一、新雪(二) http://.biquxs.info/

这一舞作罢,裴贞婉倒是周身发热,任雪花飘在发间面上,一时竟也觉察不出凉意。 站在殿门之下,围在火盆之中的卫贵妃缓缓地拍了几下手掌:“果真是舞姿动人呢,配着咱们这初雪,这般景象,各位姐妹们可要好好记在心里才行。” 雪地中的一众人等,不得不一一应声附和。 “阿嚏。” 附和之声中,便加了一声这般突兀的声音,体弱的妃嫔们无一不觉得身子在隐隐打了冷战。 “罢了,今儿雪也赏够了,你们都散了吧。” 卫贵妃站在殿中,盈盈笑着道,好似众人当真是心情愉悦,应邀来赏雪景一般。 众人如释重负,连忙行礼告退。这一抬步走动,才发觉所有人的鞋子都已覆了薄薄一层雪霜,隐隐有些水汽渗透。 “沈昭容。” 在一众人等将要迈出紫宸殿之时,又听到卫贵妃慵懒地一唤。 “雪天别有一番情意,你留下来陪本宫再看一会子吧。” 沈昭容与清明停了步伐,看了其余的妃嫔逃也似的消失在宫道之中。裴贞婉投去关切的眼神,见沈昭容含笑微微摇了摇头,这才缓步离了去。 回紫宸殿的路上,走的不似来时这么急,芸菱撑着伞,小碎步地跟着,小声道:“美人方才冒雪作舞,可要仔细点不要添凉了才是。” 裴贞婉心中记挂的事多,昨日的高为与琼脂,今日的沈昭容,如此想着,倒也没有心思体会此刻是否受冷,听着芸菱这般讲,便也是笑了一笑作罢。 她如今心中所想的,是她在这个后宫之中必须再进一步。再进一步,让她有更多的权利和资本,来拉一把她在意的人。 芸菱好意讲的话,并没有收到主上的感动回应,好在她也算是一个实诚的性子,以为裴贞婉是因为刚才被迫当众献舞而不悦,不由又劝道:“美人也不要太烦躁了,总归今日这样的大雪,也只有美人这般好的容貌,才能和这美景相衬呢。” 裴贞婉突然停了脚步:“芸菱,你们当真觉得,我在雪景之中很是好看?” 芸菱瞪着眼睛很是诚恳地点头:“当然呀,美人平日里是清冷的模样,好像不苟言笑的仙子一样呢,所以也只有美人才能和这样好看的雪景融为一体。依芸菱看,宫里其他的娘娘主子们,都比不得美人。” 裴贞婉想了想,突然和缓一笑,用手在芸菱的额头上敲了一下:“小丫头,这话不能乱说,要挨板子的。” 芸菱捂着头,却也是笑得很开心。 “走吧,咱们回紫宸殿去,这么大的雪,回去玩雪去。” 不意裴贞婉会这么说,芸菱正是花一样的年纪,不敢相信的惊喜。这一来,走回紫宸殿的路上,倒是芸菱变得心急了许多。 回到紫宸殿,正是午时时分。 琼脂眼睛已经消了肿,虽然情绪并不算高,但也是照常尽力打点着。 裴贞婉心下有了主意,倒也不急着劝,等着琼脂摆了膳食,笑着吩咐道:“茸儿,你去隔壁叫岫云过来。” 茸儿应声去了,琼脂忙碌的手停了一下,若放在往常,她总归是忍不住要说上几句的,今日却并未发话,抬眼看了一下裴贞婉的模样,用勺子舀了一碗热羹。 “听芸菱说美人方才在蓬莱殿淋了雪,这是天花羊羹,冬日吃了最是暖身子的,美人趁热先饮两口。” 裴贞婉从琼脂的手上接过碗,双手捧住,温暖一笑:“琼脂给的,自然有一番暖意。” 琼脂低着头,睫毛抖了一抖,到底没有说其他的话。 门前帘子一挑,正是茸儿带了万岫云走进来。 大雪的天气,万岫云的衣着是寻常宫女的穿着,比琼脂的衣着还少上一件风毛坎肩。这一在屋外走动,虽然只有几步路,却已冻的鼻头红红的。 裴贞婉笑了招手:“岫云,今儿初雪,咱们关起门一起坐下吃饭。” 万岫云静静地看了屋内诸人几眼,也不推脱,径自在裴贞婉的一旁坐下了:“美人这里的膳食果然丰盛。” 裴贞婉继续捧起手中的碗,看了一眼琼脂,琼脂虽是黑着脸,却也是上前替万岫云舀了一碗。 “这洛都的冬天比江陵冷上许多呢,从前在江陵,我也从未见过下这么大的雪。”裴贞婉如同姐妹之间闲话家常一般。 万岫云小口地向口中送着羹汤,面色依旧冷冷的,轻声道:“奴婢从小到大看的,都是这么大的雪,倒没觉得有何不同。” “那倒有些羡慕你呢,江陵的雪,从来都是薄薄的一层,飘在手中,片刻就化了,若说这般银装素裹,从不曾有。” 万岫云点了头:“听美人这么说,那确实不同。” “岫云,你小的时候,会堆雪狮么?” “堆雪狮?” 于是午后便能见到,紫宸殿的庭前,几个女子裹了厚厚的衣衫,凑在一起堆雪狮的景象。 芸菱、茸儿与五福,用盆皿将周遭厚厚的白雪装在一处,裴贞婉与万岫云用绢子裹了手,在仔细将雪堆拍打成狮子的模样。 琼脂在廊下支起一个小炉子,煨着热姜水,每隔一阵子便要倒出来几杯,盯着几人饮下了才作罢。 如此忙了一个时辰,才将雪狮的雏形塑成。 万岫云好似心情好了许多,仔细同几人讲着,要如何把雪狮的眉眼毛发用工具刻画出来。有说有笑的模样,竟真的有几分像民间家中的小姐妹们,在冬日里一同玩雪取乐。 手上的绢帕早已湿透,手指也冻得有些通红,衣衫上滚了许多的雪粒,可诸人却无不投入其中。 瑞雪缤纷盛上天,堆狮持象戏阶前,大抵就是这样一番景象吧。 待狮头隐隐可以看见,芸菱和茸儿不由拍着掌跳起来。 “美人,你看,和殿前的石狮一样呢。” 裴贞婉噙着笑,起身去到廊下取了一杯姜茶来喝。 自然这一转身,便看不见庭前突然多出来的几个身影。 “紫宸殿这么多年,头一回有人在这里堆雪狮。” 这一声低沉有力,不是陈帝又是谁? 雪狮之前的万岫云诸人连忙停手屈膝跪下,裴贞婉从廊下转身,看见的正是负手而立,和颜悦色站在庭院当中的陈帝。 “陛下。”裴贞婉屈膝行礼,盈盈而笑。 九十二、殿堂春(一) http://.biquxs.info/

陈帝侧首打量了几眼那静静卧在地上的雪狮,负手笑道:“这雪狮肥头大耳的,哪里能震慑邪祟,若不是你们说是照着殿前石狮来堆的,朕怕要以为是谁家的雪猪。” 裴贞婉笑了上前:“紫宸殿有那两头狮子在殿外,又有天子龙威,哪里还需要这雪堆的狮子来震慑?就让它好好做一个玩物好了。” 大雪仍旧如同鹅毛一般飘洒着,陈帝看着走上近前的裴贞婉,好似从隐隐的画中走出来,不由心下一番感叹。 伸手去牵裴贞婉的手,触手是冰凉如雪一般,陈帝低头看了一眼,纤细的手指也是冻得几分发红,不由蹙眉道:“玩归玩,手这么冰,仔细以后生冻疮。” 就在陈帝牵起裴贞婉的手时,何保何等机敏,早已对一众宫人使了眼色,一溜烟儿地撤的远远的去。 裴贞婉将手抽回,在披风之下摸出一个已不怎么热的手炉,笑着道:“没事,臣妾有手炉。” 谁知一晃眼,手炉就被扔在了一旁的雪堆中,陈帝将裴贞婉的手拉回,塞到自己的貂绒披风里:“手炉哪里暖和,我帮你暖手。” 这着实是一个暧昧的姿势了,裴贞婉不由微红了脸,左右看了一圈,哪里还有下人在场。 “看什么?怕宫人们看见不好意思?”陈帝的声音低低地,柔柔地,“这宫里,谁敢取笑你?” 裴贞婉侧过脸,感受着双手在帝王腰间的一丝丝温暖,手指从冰冷到慢慢的几分温度。只是这几分的温度,却不是那么实实在在的贴切。 裴贞婉用了几分力气,想缓缓抽回手,却被陈帝用了些力气,死死扣在身前。 “这漫天雪地的,陛下还是拉紧披风,不要受凉了才是。” 陈帝哈哈一笑:“你都不怕冻,我怕什么?难得看你有几分开心,我可不能败你兴致。” 裴贞婉低头笑了笑,故作嗔怪道:“都还没有堆完,陛下就来了,这一下人都不知撤到哪里去了,臣妾如何还有兴致?” 陈帝侧首看了一眼那胖胖的雪狮,温和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帮你堆?” “陛下会堆雪狮?”裴贞婉抬起头。 “你觉得我做不好?” 裴贞婉摇了摇头:“不是,只是一直以为陛下忙于国事,对这些玩闹的事不怎么有心。” “谁都有少年时。”陈帝兴味盎然,“平日里做帝王很是辛苦,今日陪你做一回少年郎,也挺好。” 他的笑容充满了兴奋,眼中也有几分的光芒闪耀,这样的至情至性,令裴贞婉不得不将目光锁在他的面上,不由婉声笑道:“那臣妾只能等着看陛下的杰作了。” 陈帝搓了搓裴贞婉不再冰冷的手,笑了道:“你可不许偷懒,要一起才行。” 在这等捏泥塑雪之事上,陈帝倒当真是有一番天赋的。不过几下,便将那雪狮的毛发调整的更加威风凛凛。裴贞婉在一旁递着工具,替帝王加油助威。 眼看着模样愈加清晰,自然是令人满满的成就感。 “陛下的手艺,登峰造极,鬼斧神工,臣妾佩服。”裴贞婉咬文嚼字,刻意地点着头。 陈帝看着她这般玩闹的神情,玩心突发,突然将冰冷的手放到裴贞婉的脖后:“你不做事,还要说反话,胆子很大嘛。” 饶是裴贞婉再怎么抗冻,也禁不住衣领处伸来的雪一样冰冷的手,不由缩了脖子躲着。 陈帝哪里会放过她?男子原本身材高大许多,更何况他惯是习武用剑的,一时裴贞婉也不好用武学来躲,只得像一个小女子一般扭动着躲着。 这倒真的有几分像两个年少之人,在雪天里相互打闹取乐着。 白白被陈帝欺负了一通,裴贞婉心下不服,便也匆匆地从雪地上捧了一捧新雪,也没有团成雪球,就这么散散地丢向陈帝。 紫宸殿前,就是这样一番的玩雪打闹。 除去何保,只怕再没有第二个人,曾见过陈帝这样滚了一身的雪粒,与人哈哈大笑的景象。 打闹着,躲闪着,陈帝一把钳制住了裴贞婉,任她在怀中扭动挣扎着,却也不曾放松,直到突然的四目相对。 裴贞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背对着陈帝,扭捏到了这样面对面的情形。 她只知道,此刻她贴在陈帝的身前,因为打闹而起伏的胸口随着二人的呼吸一高一落。面上几分的潮红,不知是天冷冻出来的红色,还是因为方才追逐嬉戏燃起。 陈帝的笑还挂在脸上,那样发自内心的,一眼可以看到心底的笑容。 渐渐地,大笑变成了含蓄的微笑,陈帝的目光温柔地在她的脸上游走着。 然后,轻轻低头,在她的额上一个浅浅的吻。 裴贞婉只觉得自己在喘着气,仿佛还没有从方才的气息中平复过来。她与陈帝站的太近了,近到她能看见,陈帝的喉结轻轻动了动,却没有任何的话讲与她听。缓缓抬眼,四目直视,仿佛所有他想说的话,都蕴在了他浩瀚的眼神里。 就是这样,在这仲冬将来之际,伴着飘飞的雪花和庭中那一尊静静卧着的雪狮,陈帝垂下头,那是一个温柔的,充满着暖意与呵护的,绵长的吻。 帝王的唇瓣,薄薄的,却很是温软。 他的鼻息,轻轻地,扑在她的面上。 裴贞婉有一些出神,她知晓她应当如同天下所有的女子一般,几分娇羞,几分躲闪,再有几分的奉迎与期待。可真在此情此景,她却有几分的游离,乃至迷茫。 她感受到了,这一吻的背后,这个掌握着陈国天下的男子,视她若珍宝一般的小心。 待到面前重新映入了雪景之时,裴贞婉只觉得突然一晃,便已离开了雪地。陈帝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抬步迈向了他的寝室。 雪花飘在她的脸上,悄无声息地融化,消失。 何保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弓着身站在寝室门外,小心地替陈帝撩开了厚重的门帘。直到帝王走进屋内,头也没有抬起半分。 果真是伴驾多年。 屋内烧的炭盆,暖的如同春日一般,甫一踏入,一股混杂着龙涎香的热浪便扑面而来,让人一下觉得,好似屋内屋外,如同两个世界。 陈帝小心地放下她,笑了笑:“看来你平日膳食不错,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清瘦。” 九十三、殿堂春(二) http://.biquxs.info/

裴贞婉丝毫不介意,在地上站稳脚,漫不经心道:“陛下的意思臣妾听出来了,看来是臣妾太笨重,不如其他人那般身轻如燕。” 陈帝着实好好活动了几下手臂,笑着道:“朕还偏偏喜爱实实在在,结结实实。” 淡淡笑了笑,屋内炭火烧得足,自然觉得身上的披风有些热。 陈帝拉着她的衣襟打量了几眼,道:“在雪地里那么久,衣衫落了不少雪,需要换下来,否则是当真要添病了。” 不等裴贞婉答话,一声高唤:“何保。” 何保已然猫着腰掀了帘子站在门口,陈帝自顾自地解了胸前貂绒披风的系带,吩咐道:“传人进来替美人更衣。” 何保点了头应了,冲着外面一招手,景顺与琼脂便弓着身子猫了进来。 屏风内外各自一边,景顺与琼脂低眉顺眼,悉悉索索的,倒也是各自手脚麻利。好在冬日的衣服穿的厚,宽去沾了雪的披风,外衫也只有几处浸了一些水汽。 琼脂从含象斋带了新的外衫,不同于雪地里那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这一件是藕色绣着些许红梅的花样,裴贞婉换好之后,人便从清冷出尘,变得妩媚动人。 陈帝换了一件玄青色外袍,看见裴贞婉的模样,不由挑了挑眉。 上前去牵她的衣袖,触手却还是有几分潮意,不由蹙眉道:“这袖口这般潮,日后手腕要痛的。” 说完,便扯着她走了两步,在长榻一旁的炭盆边,仔细烘烤着。 裴贞婉温然一笑:“陛下的衣袖也是潮的,偏要说臣妾。” 陈帝不答,只是握住她的那只手,用了几分的力气。男子的手掌宽大,陈帝用的这几分力气,换作普通女子,早已要呼痛告饶,裴贞婉却并无甚反应,依旧是盈盈笑着。 “冻傻了?连痛也不会说?” 裴贞婉叹了口气,故作哀声道:“陛下体恤一下臣妾吧。” 陈帝不由失笑:“罢了,让你扮娇弱,着实不像。” “陛下明知道,却硬要臣妾这么回答。” 陈帝笑了笑,转首对站在门口处,假作自己不存在的何保道:“去告诉俞才人,今日朕不过去了。” 听到这话,何保原本猫着腰,不由抬眼瞧瞧打量了一下,小心道:“陛下,那俞才人今儿的生辰。。。” “去仔细挑一些好的赏赐,你亲自送过去。” “奴才领旨。” 一直到何保一溜烟儿地出去,裴贞婉才忍俊不禁:“何保白白的,大雪天又领了这么一份差事,陛下岂不是难为他?” 陈帝回过头,照常拉着她的衣袖在炭盆上烤着,随意道:“今儿难得,让他跑几步不怕,他跑惯了的。” “俞才人那边美人失意,陛下打发何保去,岂非辜负了美人?” “今日我若是去陪她,才是辜负了眼前这个美人。” 话说着,陈帝手指轻轻抚上裴贞婉的鬓角,雪地的一番玩闹,鬓角有几分的松散。可偏偏是这样的模样,让他觉得眼前之人,那般的真实,不似往日那种严谨模样。 “陛下今日朝政无事么?” “怎么,觉得我不应该在这里,该去宣政殿议事?” “臣妾哪里敢,”裴贞婉抬头,“只是素来知晓陛下心系国政,臣妾可不敢成了扰君的罪人。” 陈帝邪魅一笑,手腕一带,便将裴贞婉带进了怀中,低着头缓声咏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你说,如此说来,我做一次弃政事于不顾的浪荡君主,可还好?” 裴贞婉有一瞬间的迟疑,她素来在南蜀习得的,是如何以退为进,如何屈婉迎合,原本应是凭着若即若离之状,反而能有几分主动。可次次在陈帝这里,都被陈帝这样简单直接,毫不掩饰的言辞,打的败下阵来。 怔怔想着,身子却是挣了一挣,侧目道:“臣妾不敢。” 陈帝不由分说,板正她的身子,俯身在她的耳边,低低的笑意:“你今日在雪地中笑的样子,如同出世芙蓉,当真好看。” 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之中,酥酥麻麻的痒,裴贞婉不由缩了缩脖子,躲着道:“白日里的,陛下莫要逗笑。” 陈帝的手便突然袭到她的腋下:“你同我撒雪时,怎么不这么说?” 不意这样的突然袭击,裴贞婉不自觉地惊呼了几声,人在原地也跳了几下。从前她也是即怕痒的,同表姐一处玩闹时,每每表姐对她“痛下杀手”,她便只能连连告饶。 “陛下别闹。” 裴贞婉只得扭着躲着,这般在帝王的寝室里笑闹,传出去,当真是不合规矩。 好在陈帝也不是单纯小孩脾气,看着裴贞婉几分求饶的模样,便也停了手,面上却是得意洋洋的模样:“原来你还真有弱点。” “臣妾凡胎肉体,七情六欲,如何不能有弱点。” 裴贞婉理着衣衫发髻,不由没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