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春欢》 第1章 双双重生 一剑透胸,一簪入喉。 刚刚大胜而归、名扬盛朝的少将军陆云铮被人发现时,已经和他的夫人沈嘉岁惨死于京西一家别院。 经大理寺所查,二人系自相残杀,同归于尽。 ———— “小姐?小姐?” 耳畔呼声响起时,沈嘉岁还未从胸口剧痛中缓过神来。 她茫茫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白芨?”沈嘉岁喃喃出声。 丫鬟白芨脆生生应了,随即面上又带了揶揄之色,“小姐,您这是又不去了?” “去哪?”沈嘉岁下意识问道。 白芨面上笑容越发扩大了,打趣道:“今日陆公子上门提亲,此刻想必正在永安堂呢,您不是说要去瞧瞧吗?” “小姐若实在害羞,咱们就不去了,毕竟......” 白芨后头的话,沈嘉岁已经听不清了。 她脑中一阵嗡鸣,举目环顾四周,只觉肝胆剧颤! 她.....她明明已经和陆云铮同归于尽了。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站在家中,站在走过无数次的清风长廊上。 “小姐?” 白芨见沈嘉岁忽然白了脸色,不由吓了一跳。 可是下一刻,沈嘉岁已经提起裙摆,朝着永安堂方向急奔而去。 白芨先是一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小姐还真是心急。 不过那陆公子器宇轩昂,与小姐确实相配,二人早有婚约在身,如今终于到喜结良缘的时候了! 白芨这般欢喜地想着,也快步追了上去。 很快永安堂便到了,沈嘉岁才迈进院子里,一道熟悉入骨的声音便传入耳畔: “沈伯父,沈伯母,云铮今日上门,为求娶府上顾小姐,还请伯父伯母成全。” 语气坚决,带着急切,正是陆云铮。 沈嘉岁闻言猛地顿住了脚步,面上满是愕然。 上辈子的今日,陆云铮求娶的明明是她。 不一样了。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闪过沈嘉岁的脑海。 难道陆云铮和她一样也...... “你说什么?” 主位上,定国将军沈征胜与夫人纪宛霍然起身,满眼的不可思议。 陆云铮挺直了腰背,扬声重复道:“晚辈倾心府上顾惜枝顾姑娘,今日特上门求——” “啊——” 这时候,匆匆追上来的白芨恰好听到这句话,没忍住低叫出声。 堂中三人闻声齐齐看了过来,沈征胜与纪宛瞧见沈嘉岁的那一刻,纷纷面色大变。 “岁岁!” 纪宛顾不得怒斥陆云铮,匆匆迎了出来。 当看到沈嘉岁面色惨白之时,纪宛心疼不已,赶紧将自家女儿拥入怀中。 沈家与陆家皆为将门,陆家家主陆永渚曾是沈征胜的左副将,如今已升为昭勇将军,接了沈征胜的班。 沈嘉岁十岁那年,陆永渚亲自登门,诚意满满为长子陆云铮求亲。 沈征胜见两个孩子年岁相当,那陆云铮又是个好苗子,陆永渚还是自己的老部下,两家知根知底。 如此,沈嘉岁以后嫁过去,无论如何都不会受委屈,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两个孩子因此相识,一起习武,一起玩耍,很是相配。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场天作之合。 今日是陆云铮上门提亲的日子,一早纪宛还为沈嘉岁精心打扮了一番。 忆起今早梳妆时,镜中女儿露出的羞涩模样,纪宛便觉心如刀割。 女儿对陆云铮......是有真心的,此刻只怕是肝肠寸断。 沈嘉岁在白芨出声的瞬间,便迅速调整了神态,苍白的面色与惊惶的眼神恰到好处。 对上陆云铮目光的瞬间,她没有错过陆云铮脸上的混乱之色,那是恨意与惧意纠缠,还透着丝感慨与迷茫。 果然,陆云铮也重生了! “混账!” 这时候,沈征胜突然暴喝一声,将身旁的茶几一掌拍断。 “陆云铮,你竟敢负了岁岁!你可知这桩亲事是你爹当年央着求着,我才应下的!” 陆云铮本也怀疑,沈嘉岁会不会和他一样重来一回。 但此时此刻,他并未从沈嘉岁身上看出破绽。 他自认是了解沈嘉岁的,她那样敢爱敢恨又冲动的性子,若当真重生回来,只怕早就提剑杀过来了。 思及此,陆云铮便缓缓收回了目光。 当务之急,是尽早将惜枝娶回家! 想起顾惜枝,陆云铮只觉心头一阵滚烫,那才是他的爱人,亦是这世间最爱他的人! 既然将来他注定会成为名扬天下的少将军,又何必像上一世那般畏首畏尾,因不敢得罪沈征胜而迎娶沈嘉岁呢? 有了底气后,陆云铮语气越发坚定,“沈伯父,我对岁岁从来只有兄妹之情,我心悦之人乃是顾姑娘。” “当年的婚约不过是我爹一厢情愿,那时我还小,不知情爱为何物,亦做不得自己的主。” “再者,伯父从来将顾姑娘当成亲生女儿看待,我若娶了顾姑娘,一样可以延续两家的交情。” 沈征胜夫妇确实将顾惜枝当成了亲生女儿。 当年盛朝与北地的漠国大战,沈征胜与敌军陷入苦战。 撤退时,身为右副将的顾长申为掩护沈征胜而丢了性命,沈征胜自己也在那一役中失了左臂。 消息传回边城后,顾夫人承受不住打击病倒了,待沈征胜前去探望时,顾夫人将年少的顾惜枝托付给他后,便撒手人寰了。 沈征胜心中愧疚难当,又感念顾副将救命之恩,便将顾惜枝送回京城,养在府中,视若亲生。 那一年,顾惜枝十一岁,沈嘉岁十二岁。 当时将军夫人纪宛还曾怀疑,顾惜枝是沈征胜在边关的私生女,不免闹了一场。 后来得知真相,纪宛只觉对顾惜枝满是亏欠,从此但凡沈嘉岁有的,顾惜枝也定有一份。 沈嘉岁同样将顾惜枝视若亲妹妹,处处护着她,无论去哪儿都带着她。 顾惜枝也就这般自然而然同陆云铮相识了。 顾惜枝是个极温柔的性子,最是善解人意,所有人都很喜欢她。 故而,纪宛并不认为顾惜枝会背叛沈嘉岁,只觉陆云铮不仅背信弃义,甚至还看上了她另一个女儿,只觉怒意滔天,当即冷斥出声: “好个不知廉耻,不仁不义的陆家小辈!” “你口口声声看上了惜枝,惜枝温柔守礼,与岁岁姐妹情深,又怎会看得上你!” “且你若对岁岁从来只是兄妹之情,为何不早早提出解除婚约,偏偏等到提亲之日!” “你此番毁约,可曾禀过你的父亲,可曾问过你的良心!” 第2章 退婚 沈嘉岁靠在娘亲怀中,听得娘亲厉声为她做主,忆起上一世母女相拥诀别的惨痛之景,眼泪止不住地滚了下来。 可眼见娘亲话里话外对顾惜枝也满是信任,沈嘉岁心头又酸又痛。 她也曾将真心掏给顾惜枝,甚至待她比对自己的亲弟弟还要上心。 毕竟,救命之恩大过天,若不是顾副将的舍命相护,她也没有爹爹了。 说来也是奇怪,顾惜枝和所有人都处得极好,唯独对陆云铮一直都是冷冰冰的。 沈嘉岁还曾问过,是不是陆云铮偷偷欺负她了。 顾惜枝却义正言辞地答:“陆公子是岁岁你的未婚夫婿,我身为女子,身为岁岁的女伴,自当避嫌。” 一个是知根知底的未婚夫婿,一个是亲如姐妹的救命恩人,她当真不曾怀疑分毫。 可笑啊,直到沈家倾覆她才知道,陆云铮与顾惜枝早已背着她私相授受,暗通款曲! 陆云铮为了将顾惜枝光明正大迎娶入府,竟不惜害她沈家满门! 想到此处,沈嘉岁止不住浑身颤抖,当真恨不得提剑将陆云铮捅个对穿! 但是理智告诉她,沈府通敌叛国一案迷雾重重,牵涉甚广,绝不是区区陆云铮能够办到的。 若不找出一手遮天的幕后黑手,沈家在明那人在暗,只怕后患无穷! 这也是她方才假意惊惶,不愿让陆云铮发现她也重生的最大原因。 她要借着陆云铮,顺藤摸瓜找到那背后之人! 不过,当务之急是尽快让爹娘看清顾惜枝的真面目,免得被身边人算计! “娘,等等!” 沈嘉岁思及此,顿时开口阻止了纪宛。 纪宛见自家女儿还在维护陆云铮,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岁岁,是爹娘的错,爹娘有眼无珠,以为这陆云铮会是你的良配。” “如今你也看到了,此人背信弃义,还敢觊觎惜枝,这样的人,咱不要也罢!” 陆云铮见此时的沈嘉岁还对他一往情深,忆起两人青梅竹马的情谊,心中极难得地生出了一丝犹豫。 其实,若惜枝不曾出现,他是愿意和沈嘉岁共度一生的,但感情这种东西,谁又说得清楚呢? 况且上辈子,沈嘉岁临死反扑,将簪子刺入他喉咙时的狠戾绝情模样犹在眼前,他这辈子是万万不可能再接受她了。 再者,定国将军府注定是没有好下场的,娶走惜枝后,他还须尽早和沈家彻底撇清关系! 此时,沈征胜也快步走到了沈嘉岁身旁,他宽厚的手掌搭在沈嘉岁肩上,温声说道: “岁岁,别钻牛角尖,陆云铮根本配不上你。你放心,爹爹无论如何都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老陆那家伙教子无方,亏我这般信任他,将掌上明珠许给他家,这件事,我沈征胜绝不会善罢甘休!” 后头半句语气冷硬,是沈征胜盯着陆云铮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的。 陆云铮闻言面色微变。 上一世,他之所以委曲求全遵守婚约娶了沈嘉岁,一是不敢开罪定国将军府,二是因为......他爹也是个混账。 他是父亲的嫡长子,但并不受宠,因为父亲的心头爱是府上的周姨娘,他底下还有一双庶弟庶妹。 庶弟陆云晟只比他小一岁,如今在国子监求学,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 “后悔了?” 沈征胜阅人无数,哪里会看不出陆云铮的神色变化。 陆云铮闻言攥了攥手,却很快绷直了嘴角,“此事晚辈确实理亏,但晚辈此时直言不讳,也好过和岁岁婚后成一对怨偶。” 沈嘉岁知晓陆云铮的底气从何而来。 前世那场污蔑沈家的大战,陆云铮的父亲陆永渚便是统帅,但他却马革裹尸、英勇牺牲。 而后陆云铮接过陆永渚的帅旗,大败漠国军队,名扬四海,天下人都说,陆云铮青出于蓝。 沈嘉岁不敢想,陆永渚之死有没有陆云铮的手笔,而这——是之后该查的事了。 想到这里,沈嘉岁迎着父母忧虑的目光,一步步朝陆云铮走去。 陆云铮眼里不可避免地闪过一抹惧意,他本能地后退半步,可很快又站定了。 此时的沈嘉岁对他情根深种,只怕还不死心,自己必须摆脱她的纠缠,方可顺利娶到惜枝。 想到这里,陆云铮露出自认恳切的神情,沉声道: “岁岁,今日是我对不住你,你要何种补偿,我都可以答应,但我对你确实没有男女之情,也希望你莫要执着,我们——” 在距离陆云铮只有一步远的时候,沈嘉岁二话不说,抬手就甩了陆云铮一巴掌。 陆云铮往后一躲,却慢了半分,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巴掌,只觉眼冒金星,颊上更是火辣辣的疼。 沈嘉岁自小习武,论力气是比不得陆云铮的,但论速度与灵巧,她比陆云铮却是不遑多让。 “陆云铮,你是对不住我,沈陆两家的亲事就此作罢。” 沈嘉岁冷冷开口。 “今日之后,定国将军府自当广而告之,陆家大公子品行不端,不堪为沈家之婿,从今往后两家再无瓜葛!” “但是,你竟然还敢觊觎惜枝,我沈家的女儿,你是一根手指头也别想沾!” 沈嘉岁话音刚落,纪宛立马给自家女儿撑腰,“没错,你陆云铮今后别想踏进我将军府半步!” 虽然挨了一巴掌,但听到沈嘉岁不再纠缠,干脆答应退亲之时,陆云铮也认了。 可没想到,沈嘉岁的话锋一下子转到了顾惜枝身上,让陆云铮瞬间变了脸色。 “退婚可以,无论你在外头如何诋毁我,我也毫无怨言,但我一定要娶惜枝!” “诋毁?”沈嘉岁冷笑连连,“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你陆云铮哪一句当不得?” 沈嘉岁从来都是这么一副爱憎分明的样子,爱你时,一颗心都可以掏给你,可憎你时,便别想从她手上讨到半分好去。 陆云铮显然知晓沈嘉岁的性子,他不欲多费口舌,只强硬道:“我一定要娶惜枝,谁也不能阻拦!” 沈嘉岁见火候差不多了,当即拂袖退到了爹娘身旁,皱眉冷声道: “爹娘,看样子陆云铮是不肯死心了,若让他出去到处嚷嚷,只怕会坏了惜枝的清誉。” “女儿想着,是否让惜枝来一趟,让她同陆云铮当面说个清楚,也好断了陆云铮的妄想。” “只是惜枝胆小,不知会不会吓到她?” 沈征胜与纪宛闻言,也不由蹙起了眉头。 纪宛性子到底果断,她想了想,当即拍板:“当断则断,今日非让陆云铮死了这条心不可,否则日后惜枝只怕不堪其扰!” “白霜,将二小姐请到永安堂来。” 第3章 愿嫁 “对了,将此间事告知二小姐时,记得言语委婉些,莫要吓到她了。” 纪宛想了想,又不放心地补了句。 顾惜枝这些年在府上一直被称作二小姐。 白霜是纪宛身边的大丫鬟,行事自然周全,应声便去了。 这时候,趁着爹娘还在怒斥陆云铮,沈嘉岁快步走到白芨身旁,凑近她耳边,低声嘱咐了些什么。 白芨闻言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地看向自家小姐。 沈嘉岁却紧紧握住白芨的手,凝肃地点了点头。 白芨自小跟着沈嘉岁,也是有胆识的,忠诚更是毋庸置疑。 眼见小姐今日受了奇耻大辱,白芨正愁不能为小姐分忧解难,此时虽然不明白小姐的用意,她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永安堂。 沈嘉岁走回来时,见娘亲关切地看着自己,便挤出一丝笑,温声说道: “娘,我还是担心惜枝,让白芨跟着一道去安抚安抚。” 纪宛见沈嘉岁自己明明受了莫大的委屈,却依旧不忘保护顾惜枝,这样好的女儿却被辜负,当即红了眼眶,柔声宽慰道: “岁岁没事,天底下的好儿郎多的是,咱再寻再看,若岁岁不想找,爹娘便养你一辈子!” 沈嘉岁闻言,当即靠在纪宛肩上,鼻头酸痛难当。 “爹娘,女儿要一辈子守在你们身边。” “好好好。” 纪宛轻轻给沈嘉岁顺着背,声音里也隐隐有了湿意。 这厢陆云铮知晓顾惜枝要来,一颗心已经飘飞出去了。 上一世他从边关凯旋,扫清了和惜枝之间的所有阻碍,原以为终于可以和惜枝长相厮守了。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娘根本困不住沈嘉岁,竟让她尾随自己去到了京西别院。 彼时,惜枝亲眼看着自己死在了她面前,心中不知该如何悲痛惊惧...... 思绪走到这里,陆云铮对顾惜枝的思念与怜惜便达到了顶峰。 他目光紧紧盯着院子入口,不肯移开半分。 半刻钟后,一道纤瘦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来人容颜清丽,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含着几分哀愁,抬头朝这边看来时,长睫忽闪,眼眸又清澈无辜,很是惹人怜爱。 她身旁跟着的只有白霜。 此时众人已经无暇顾及,为何被沈嘉岁派去的白芨不曾一同前来,因为顾惜枝这会儿眼眶发红,步履匆忙,显得犹为楚楚可怜。 “惜枝!” 陆云铮情难自禁,远远便高呼出声,这一声饱含情意,让顾惜枝霍然朝他看去。 二人目光交织间,似乎有什么难以言说的情意涌动,但顾惜枝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另一边,沈嘉岁紧紧盯着顾惜枝,不肯错过她脸上丝毫的神情变化,良久,她稍稍松了口气。 顾惜枝瞧着似乎并未重生。 不急,再看看。 这时候,顾惜枝已经走到了沈嘉岁身旁,她眸中含泪,一把牵紧了沈嘉岁的手,颤声说道: “岁岁,你受委屈了。” 即便重来一世,沈嘉岁还是不得不佩服顾惜枝的演技。 上一世,陆云铮因为诸多顾忌不敢悔婚,这一次,他终于鼓起勇气直接向顾惜枝提亲,如此炙热的情意,只怕顾惜枝此刻心里已经乐开花了。 不就是演吗? 沈嘉岁摇了摇头,“惜枝,我没事,能在成婚前看清一个人,这是件幸事。” “只是惜枝,陆云铮口口声声钟情于你,我知你对他从来不假辞色,更不是那种背叛姐妹、天打雷劈之人。” “你快快与他说清,爹娘便命人将他乱棍打出去,从此咱们与他再无瓜葛,不必相见!” 听到沈嘉岁咬牙切齿说到“背叛姐妹、天打雷劈”之时,顾惜枝的眼皮轻轻跳了跳。 再无瓜葛,不必相见? 怎么可能呢,她是要与云铮长相厮守的。 顾惜枝敛下眉眼,不曾立刻应答。 沈嘉岁见状不由着急,“惜枝,你怎么?难道......难道你也......” “岁岁,你别着急,惜枝只怕是有些吓到了。” 纪宛适时上前,轻轻拍了拍顾惜枝的肩膀,随即温声说道: “惜枝别怕,干爹干娘给你撑腰,你只管拒了他,咱们以后再不见他了。” 一旁沈征胜也鼓励地点了点头。 沈嘉岁见娘亲为顾惜枝说话,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却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爹娘对顾惜枝都太过信任了,维护之心不言而喻,前世的她不也如此吗? 不过,这一次她有铁证! 顾惜枝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去看不远处的陆云铮,二人眸光交汇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 下一刻,顾惜枝忽而急促地咳嗽了起来,像是愧疚难当般,捂嘴低低抽泣: “怪我,都怪我,干爹干娘好心收留我,岁岁对我更是亲如姐妹,我却......我却惹下了这等麻烦。” “惜枝,这不是你的错!” 纪宛急忙上前,将哭得浑身轻颤的顾惜枝拥入怀中。 可顾惜枝似乎很是自责,哭得连连抽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了一般。 她自小体弱,往常心绪起伏太大,也有这般情况,故而方才纪宛叫白霜去请她的时候,才会那般小心仔细。 “惜枝!惜枝!” 纪宛忧心极了,吓得让白霜立刻去唤府医。 沈征胜眼看家中被一个陆云铮闹得鸡犬不宁,两个女儿都受了气,气得便要赶人。 谁知这时,顾惜枝抽抽噎噎地从纪宛怀中抬起头来,却语出惊人: “干爹干娘,惜枝愿嫁!” 沈嘉岁听到此处,在后头冷冷扬了唇,沈征胜与纪宛却是满脸错愕。 “惜枝,你说什么?” 顾惜枝缓了口气,这才梨花带雨善解人意地开口:“干爹干娘,惜枝不能这般自私的。如今边关未宁,干爹失了一臂,一旦战起,天家还要仰仗陆将军。” “既然陆将军本就有结亲之意,陆公子又如此执着,便让惜枝嫁过去吧,为了延续两家的情谊,也为了不让干爹和陆将军为难。” “干爹干娘这些年养育之恩,惜枝自感无以为报,如此一来,惜枝余生心安,当无悔无怨。” 说到此处,顾惜枝微微闭目,眼泪簌簌而下。 前头的陆云铮听到这里,心中的怜惜与欣赏几乎要满溢而出。 果然还是惜枝聪慧,行事自比他周全,这番话连他听了都不免动容。 沈征胜夫妇眼见顾惜枝如此顾全大局,即便吞下万般委屈也要为沈家考虑,对她越发怜惜疼爱,齐齐出声: “不可!” 纪宛更是横眉冷声道:“惜枝,陆将军从前是你干爹的部下,此刻他若在场,定也不会让陆云铮如此肆意妄为。” “他若敢护着陆云铮,纵子毁约,咱们沈家根本不怕他!” “惜枝你放心,你和岁岁都不必嫁,干娘绝不会让你们受半分委屈的!” 顾惜枝闻言却连连摇头,抓紧纪宛的手,泣声道: “干娘,不,两家交恶绝不是惜枝愿意见到的,若让陆将军与陆公子因此父子离心,惜枝亦不忍心。” “便让惜枝嫁过去,让这场纠葛止于惜枝一人吧!” 沈嘉岁眼看顾惜枝巧舌如簧,一步步拿捏着爹娘的心,想到这样一个善于伪装的人,却与他们朝夕相伴,不免一阵胆寒。 她忍不住在想,上一世陆云铮呈上的沈家罪证里,是否也有顾惜枝的手笔呢? 毕竟她对爹爹了如指掌,而爹爹却对她毫无防备! 思及此,沈嘉岁有些急切地扭头朝院外看去。 正巧此时,白芨捧着个匣子,匆忙往这边赶来。 沈嘉岁眼前一亮。 终于来了! 第4章 绝不负她 白芨面色惨白,只觉手中的匣子重逾千斤。 方才小姐吩咐她的时候,她还摸不着头脑,可当她看到匣中之物时,顿感五雷轰顶! 她一路紧赶慢赶,不敢出任何纰漏,此时对上自家小姐的眼睛,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 她是为小姐感到委屈和不值啊...... 沈嘉岁知晓白芨是全心全意对她的,这会儿见白芨落了泪,又是心酸又是好笑,赶紧冲她点了点头。 白芨是个知轻重的,立刻抬袖抹了把眼泪,重重点了头。 她要帮小姐把这场戏演好! 此时院中,沈征胜夫妇还在不断宽慰顾惜枝,白芨忽然匆匆忙忙捧着匣子闯了进来,惊惶叫道: “小姐!” 这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沈嘉岁见状急忙问道:“白芨,你这是怎么了?” 白芨疾言应道:“方才奴婢听从小姐的吩咐,去秋实院接二小姐,可能是与白霜走了两条道,奴婢到秋实院时,二小姐已经被白霜接走了。” 沈嘉岁闻言摆了摆手,“无碍,你过来吧。” 白芨却摇了摇头,面色发白,“小姐,奴婢还没说完。” “奴婢本欲离开,忽然瞧见一丫鬟在屋中鬼鬼祟祟,心觉不对,便上前查看。” “没想到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被奴婢高声一喝,竟掩面而逃,带翻了梳妆台上的东西,撒了一地。” 顾惜枝方才正说到兴处,干爹干娘对她从来纵容,在她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哀求下,本来已经有些犹豫了。 这会儿白芨忽然出现,竟坏了她的计划,若等干爹干娘再硬下心肠,只怕她很难嫁给云铮了。 思及此,顾惜枝满心不耐,急忙假意晃了晃,终于将沈征胜与纪宛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惜枝,你怎么样?”纪宛急切地问。 顾惜枝柔弱地摇了摇头,睫上还有泪珠将落未落。 纪宛担心顾惜枝撑不了多久,心道,还是得先将陆云铮之事解决了才是。 于是她扭头对白芨说道:“那毛贼只要还在府中,便没有抓不到的道理,便是丢了些财物也是小事,容后再说。” 顾惜枝见纪宛回了神,心中正觉满意,可白芨却不识趣,不依不饶地说道: “夫人,奴婢生怕二小姐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也来不及去追那丫鬟,便俯身给二小姐收拾了起来,谁知竟瞧见了一些东西!” 咳咳咳—— 顾惜枝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纪宛登时蹙起眉头,抬手给顾惜枝顺背的同时,暗恼白芨今日不知轻重,没有分寸。 要知道,白芨这丫鬟可是她当初亲自给岁岁挑的,看中的就是她的机灵。 “好了白芨,你先下去吧。”纪宛不满地挥了挥手。 顾惜枝见状立刻抓紧机会,抬头带着悲意说道:“干爹干娘,你们瞧,惜枝这副身子骨,只怕不是长久之相。” “这些年承蒙干爹干娘疼爱,惜枝也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也终于明白,当年阿爹为何会奋不顾身保护干爹了。” “真心换真心,阿爹是心甘情愿的,正如今日的惜枝,也心甘情愿嫁去陆府,报答干爹干娘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干爹干娘,求你们成全了惜枝吧。” 顾惜枝说着,忽然挣开纪宛的搀扶,整个人后退一步,朝沈征胜夫妇郑重行了个大礼。 白芨见状立刻就要开口,沈嘉岁却及时冲她摇了摇头。 不急。 现在爹娘对顾惜枝怜惜越多,亏欠越多,一会儿才会明白,他们一家究竟是如何被顾惜枝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顾惜枝太会演戏了,且顾副将当年的救命之恩是实打实的。 若不能给予顾惜枝致命一击,爹娘定会在她花言巧语之下再度心软。 果然,望着顾惜枝久久不愿起身的坚决模样,沈征胜夫妇俩到底还是动摇了。 顾惜枝将一颗真心都掏了出来,如此决绝,他们再不答应,仿佛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这时候,沉默许久的陆云铮三两步走上前来,走到顾惜枝身旁,掀起下袍冲着沈征胜夫妇单膝跪下。 下一刻,便听他恳切开口: “伯父,伯母,只要你们肯将惜枝嫁给我,我愿意在此立誓,我陆云铮此生只惜枝一人,绝不纳妾,绝不负她!” 顾惜枝听到这话,整个人微微一颤,扭头去看陆云铮的时候,眼眶通红,显然也情动无比。 陆云铮心有所感,抬头与顾惜枝对视,二人情意绵绵,好一对两情相悦的知心人。 沈嘉岁看到这一幕,几乎要笑出声来。 但她不是笑旁人,而是笑自己。 她不怀疑陆云铮对顾惜枝的真心,因为上辈子成婚后,陆云铮确实为了顾惜枝守身如玉。 新婚夜,他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他们并不曾圆房。 这之后,陆云铮又百般推辞,借口千奇百怪,总之对她避之不及。 她是个骄傲的,猜想陆云铮该是有了二心,于是当即提出了和离。 可这时候陆云铮又百般温柔小意地哄着她,待她下定决心准备大闹一场,彻底撕破脸时,北方战事骤起,陆云铮又随父出征了。 她是将门出来的姑娘,知晓战事大过天,也不愿在这种时候与陆云铮多加纠缠,只说,待他凯旋之日,便是和离之时。 谁知她左等右等,等来了沈家通敌叛国,满门抄斩之劫...... 思绪走到这里,沈嘉岁的呼吸便急促了起来。 沈征胜夫妇很是为难。 陆云铮本是岁岁的夫婿,若当真让他娶了惜枝,岁岁定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那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是他们夫妇的心头肉,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可是顾惜枝前有救命之恩,后有这些年的情分...... 这时候,沈嘉岁主动走上前去,她眼眶发红,低低说道: “爹娘,你们不必顾及我,既然惜枝愿嫁,陆云铮又一片痴心,便遂了惜枝的愿吧。” “女儿从不在乎外头的闲言碎语,再者,娘方才可是说了,要养女儿一辈子的!” 说到这里,沈嘉岁硬是弯了弯嘴角,笑容里却满含凄切。 这般故作轻松的模样,让沈征胜夫妇俩瞧着心都碎了。 另一边,顾惜枝与陆云铮对视一眼,二人眼中光芒大放,知晓终于要事成了! 谁知就在这时,沉默良久的白芨忽然高呼出声: “不可以!凭什么要让小姐受委屈!” “老爷、夫人,你们都被二小姐骗了!” 第5章 发现被骗 白芨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所有人都扭头朝她看去,沈嘉岁更是出言询问:“白芨,你在胡说什么?” 白芨摇了摇头,急切出声:“小姐,奴婢没有胡说,这是奴婢在二小姐房中发现之物,大家都被二小姐骗了!” 白芨说着,举起了手中一直捧着的匣子。 顾惜枝听到这话,猛地扭头看去,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惊骇。 可很快,她又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那匣子她并不认得,根本不是她房中之物。 再者,那些东西她藏的很是小心仔细,绝不会被旁人寻出,更何况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小丫鬟。 “白芨,你......你这是何意!” 顾惜枝面色苍白,带着哭腔质问出声,许是心绪起伏太大,整个人都无力地晃了晃。 陆云铮哪里见得自己的心上人受委屈,当即起身将顾惜枝扶住了,口中冷斥出声: “一个卑贱的奴婢,竟也敢污蔑主子!” “伯父,伯母,你们就是这般将惜枝当成了亲骨肉的?眼睁睁看着惜枝被一个丫鬟欺负?” “若你们不愿教训这丫鬟,那云铮不介意代劳!” 这话说的又急又厉,仿佛他才是定国将军府的主人般。 白芨这厢已经得了沈嘉岁的暗示,知晓时机成熟,二话不说就将匣子打开,露出了其中厚厚一沓的书信。 “奴婢若当真犯了错,自有老爷夫人、有小姐施罚,还容不得陆公子您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白芨是有几分沈嘉岁的风范的,这会儿丝毫不怵,继续条理清晰直言道: “老爷夫人请看,这就是奴婢在二小姐房中发现的东西!”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二小姐与陆公子早就已经背着姑娘暗通款曲,私相授受了!” “老爷夫人,小姐.....小姐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啊,二小姐分明就是那个背叛姐妹,该受天打雷劈之人,而陆公子更是见色忘义、丧了良心的卑鄙小人!” 说到后头,白芨已经泣不成声。 她的小姐啊,被陆云铮和顾惜枝骗得太惨了,她方才不过看了几封信,就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你说什么!?” 沈征胜与纪宛闻言,瞬间瞪大了眼睛,夫妇俩快步上前取出匣中书信,颤抖着双手翻看了起来。 沈嘉岁自然也是做戏做全套,踉跄着围了上去。 顾惜枝和陆云铮对视一眼,终于面色大变! 这时候,顾惜枝已经顾不得伪装了,她急忙直起腰来,想要开口狡辩,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可能呢? 那些书信和信物她明明藏得很隐蔽,绝不可能被外人发现,一个偷东西的丫鬟,更不可能轻易翻找出来,又这么凑巧被白芨看到。 思绪走到这里,顾惜枝忽然灵光一闪。 不对! 沈嘉岁心思蠢笨,她和云铮伪装得极好,这几年来沈嘉岁根本不曾发现她和云铮之间的事。 再者,以沈嘉岁那冲动的性子,若早就发现猫腻,怎么可能忍到云铮提亲这日才来发作? 莫非.....莫非是沈嘉岁因云铮求娶她而心生嫉恨,这才故意让白芨演这出戏? 想到这里,顾惜枝心神稍定。 沈嘉岁这是在诈她! 若不是她沉得住气,就险些让沈嘉岁歪打正着了。 思及此,顾惜枝给了陆云铮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疾声开口:“干爹干娘,惜枝没有!” “定是白芨因为陆公子今日所为,替岁岁感到不平,这才出此下策。” “惜枝可以明白她对岁岁的一片忠心,但她这般污蔑惜枝,惜枝又何尝不委屈,不无辜呢!” 陆云铮得了顾惜枝的暗示,也急忙出言:“一个贱婢,竟敢使出如此腌臜的手段!” “沈嘉岁,管好你的丫鬟!你不相信我也就算了,难道你还不相信惜枝吗?她对你一片真心,竟被你如此糟蹋,你良心何安?” 沈嘉岁扭头,看到爹娘还在手忙脚乱翻看匣中书信,知晓他们此刻定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还没缓过神来。 她之所以知晓这些书信的存在,还要“感谢”陆云铮的母亲,也就是她上一世的婆母——陆夫人。 陆夫人从来不喜她,觉得她身为女子太过张扬,不是持家的好媳妇。 上一世沈家倒台,陆夫人为了阻止她出去喊冤,暗中给她下了药,又来对她冷嘲热讽。 “若不是忌惮定国将军府的权势,我儿早就将惜枝乖媳娶回家了,何必同你这个粗鄙鲁莽的女人虚与委蛇!” 骤然听到“惜枝”两个字,她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陆夫人却笑得快意,冲她兜头泼下一匣子的信。 当瞧见信上的署名,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后,她感觉天都塌了。 她跪坐在地,疯了似的拆了一封又一封,信上字里行间都盈满了陆云铮与顾惜枝的绵绵情意,还有诸多谋划,以及对她的嘲讽与戏谑。 她一字不差地记得,顾惜枝在信上这般写到—— “陆郎所书所赠,惜枝珍惜万分,每每夜深人静取出赏看,只觉心头甜蜜,不敢负郎君一片真心。” 她因此才笃定,顾惜枝定收着二人之间的书信和信物,故而心生此计。 白芨是个细心得用的,果然被她搜到了! 眼看陆云铮和顾惜枝不见棺材不落泪,沈嘉岁从匣中抓出一物,转过身来。 “真心?” 沈嘉岁悲凉一笑。 “我对你们俩是掏心掏肺啊,可你们对我——又何曾有过半点真心!” 顾惜枝闻言,急忙就要上前来解释几句,可沈嘉岁已经摊开右手,展出一物。 “陆云铮,认得这是何物吗?这是你陆家祖传墨玉镶珠龙纹佩,背后还刻着一个陆字。” “你将此玉赠给顾惜枝,且信上字字缠绵,句句情深,你当我还会听你们狡辩吗!” “今日可是看你们俩唱了一出大戏啊,若不是被白芨恰好看到这些书信,我定国将军府竟还要将顾惜枝风风光光嫁到你陆府不可!” “人心卑劣至此,叫人脊背发凉,不寒而栗!” 瞧见玉佩的那一刻,顾惜枝终于慌了神。 她心头暗颤,下意识就摇头否认,可沈嘉岁神色冷硬,油盐不进,她又急忙去唤沈征胜夫妇。 “干爹干娘,惜枝没有,你们相信——” “闭嘴!” 纪宛猛地扭过头来,那通红的眼睛瞧着像是要吃人般。 当初为顾惜枝花了多少心血,给了她多少疼爱,如今纪宛心中就有多恨! 匣中书信,看得她几欲作呕! “好啊,好一对无媒苟合、私相授受的无耻畜牲,竟利用我将军府拳拳报恩之心,欺辱我等至此!” “我方才竟当真准备委屈岁岁,全你一片真心!” “顾惜枝啊顾惜枝......” 纪宛死死盯着顾惜枝,一字一句说道: “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嫁给陆云铮吗?好,让你嫁!” “从今往后,天下人当知,你顾惜枝如何卑鄙无耻,与不仁不义的陆云铮简直天造地设!” 下一刻,纪宛将匣子向前一甩,几十封书信抛飞而出,洋洋洒洒落了顾惜枝与陆云铮满身。 顾惜枝猛地后退一步。 她从未在纪宛脸上见过如此悲愤狠戾的神情,这一刻,她心中惧意翻涌,只觉如坠冰窟。 完了...... 第6章 有我顾惜枝一份 纪宛说完这些话后,便快步上前紧紧抱住沈嘉岁,眼泪也随之滚了下来。 她的岁岁,何其无辜。 沈嘉岁心中自然有万般委屈,但是比起满门抄斩之恨,这些委屈根本算不了什么。 顾惜枝眼见纪宛如此狠心,又扭头看向沈征胜,泪眼婆娑地叫道:“干爹......” 沈征胜缓缓摇了摇头,他比任何人都要痛心疾首。 他不明白,究竟是他将顾惜枝教坏了,还是人性本恶,连他都被顾惜枝耍得团团转! 顾惜枝眼看一向疼爱她的沈征胜也对她置之不理,这一刻彻底乱了阵脚。 她害怕啊...... 害怕今日之事一旦捅落出去,陆府就不愿让她进门了。 毕竟离了沈家,她不过是一介无足轻重的孤女罢了。 顾惜枝咬了咬唇。 不行! 她努力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她都要以定国将军之女的身份风风光光嫁进陆家! 思及此,顾惜枝缓缓抬起头来,面上惯有的柔弱竟在这一刻一寸寸褪去。 “干娘。” 顾惜枝望着和沈嘉岁站在一处的纪宛,眼中透出一丝冷色。 “您总说疼我怜我,可您给岁岁选的夫婿是云铮,是人中龙凤,给我挑的,却是您娘家的侄子。” “这就是您说的一视同仁吗?岁岁可以嫁大将军的嫡长子,而我却只配嫁给伯府籍籍无名的次子!” “况且,岁岁如果真的非云铮不可,那她就该对我有所防备,将云铮看严实了!” “感情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我与云铮两情相悦,干娘您若果真疼我,如今该想的,是如何让我代了岁岁,光明正大嫁进陆府!” 纪宛听到顾惜枝理直气壮说出这番话,气得一双眼睛都瞪圆了,这一刻才明白自己多年的苦心有多么可笑。 大侄儿是忠勇伯府嫡长子,早已成家,二侄儿虽不能继承爵位,但文采斐然,性格温和,是个极好的孩子。 她千挑万选,才选定了二侄子,惜枝一旦嫁过去,因着她的关系,哥哥嫂嫂必定厚待惜枝,一辈子衣食无忧自不必提。 她为惜枝操碎了心,却原来她心高气傲,根本瞧不上忠勇伯府的嫡次子! 顾惜枝不欲去看纪宛的反应,又转头对沈征胜说道: “干爹,您对惜枝一直都很好,我知晓此事一出,您心中对我定有失望。” “但是,还请您别忘了,我爹是为了救您才没了性命,我娘也因此离开了我,都是因为您,我这才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 “古人有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天大的救命之恩?” “所以,将军府如今的富贵与显赫合该有我顾惜枝一份,无论我做什么,你们都没有资格来指责我,因为这一切,是我爹娘用性命替我挣来的!” 显然这些年,顾惜枝心中积攒了不少怨气,终于在今日一股脑都发了出来。 情绪激愤之下,她那秀美的面庞微微扭曲,显出了几分疯狂之色。 沈征胜何曾见过这样的顾惜枝,不免又是惊愕又觉陌生。 就连一旁的陆云铮也面露怔然,半晌不曾反应过来。 毕竟在所有人眼中,顾惜枝一直都是温婉柔弱的模样,说话轻声细语的,对谁都带着十足的善意,美好又纯真。 顾惜枝说完后,心中霎时涌起了一阵快意,不过她很快注意到了陆云铮的异样,不由面色微变。 下一刻她忽而躬身,再次激烈咳嗽了起来,本就清瘦的身躯愈显柔弱无助。 陆云铮当即回过神来,心疼地一把将她扶住了,“惜枝,你怎么样?” 眼看顾惜枝咳得浑身发颤,眼眶通红,沈家都无一人上前来关心,陆云铮心中为顾惜枝感到委屈,当即环顾一圈,冷声开口: “惜枝别怕,就算沈家忘恩负义,你还有我!” 纪宛听得顾惜枝方才那番言论,一颗心当真是凉透了,这会儿正欲开口,沈嘉岁却拍了拍她的手,自己上前一步。 “一千九百六十三。”沈嘉岁冷声开口。 这时顾惜枝咳嗽稍歇,陆云铮便抬起头来,蹙眉不耐道:“沈嘉岁,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沈嘉岁直视着陆云铮和顾惜枝,缓缓道:“这是顾惜枝的父亲顾副将牺牲的那一仗,埋骨于战场的将士人数。” 陆云铮闻言神色一凛,沈嘉岁已然继续说道:“沈家一直都感念顾副将的恩情,这些年我们也在尽力补偿顾惜枝,称得上挖心掏肝,举全家之力。” “但是,这不是顾惜枝挟恩图报,反过来捅我们一刀的理由!” “陆云铮,生在将门,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保家卫国是将士的天职!奔赴战场的那一刻,所有将士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便马革裹尸,亦无悔一遭!” “当年我爹爹出征,与我们每回都是诀别,虽然不吉利,但早早连遗言都交代了,因为,爹爹他从来不曾将活着回来当做目标,而是一心想着,多守护国土一日,多杀贼人一个!” “陆云铮,你爹爹陆将军难道不也是如此吗?若你没有这种觉悟,我劝你趁早放弃武官这一条路,因为你根本不配!” 沈嘉岁直视着陆云铮的眼睛,句句掷地有声。 陆云铮被沈嘉岁凌厉的气势所激,面色几经变换。 这时候,沈嘉岁又看向顾惜枝,见她依旧不服气的模样,语气越发冰冷。 “顾惜枝,知道我爹爹的左臂是怎么没的吗?” “岁岁!” 这时候,沈征胜忽然出言阻止。 可是沈嘉岁没有回应自家爹爹,而是冷声撕开了当年的真相。 “当年那场战役,落入埋伏的正是你爹顾副将率领的那一队,我爹爹闻讯带兵前去营救,为护你爹一命,左臂被敌军当场砍断。” “而后大军后撤,敌人乘胜追击,这时顾副将为掩护我爹爹撤退,这才失了性命。” “我说这些,不是要否认你爹爹的恩情,而是见不得你将恩情作为威胁,心安理得地践踏我沈家一片真心!” 第7章 将人带走 顾惜枝闻言霎时面色惨白,她垂眸看向地面,眼里有惊惶一闪而过,可很快又攥紧衣袖,嘶声否认: “你骗人!” “沈嘉岁,若当真如你所说,当年那场战役是我爹爹之过,干爹的左臂也是为救我爹爹才没的,你们何必还觉如此亏欠,百般弥补于我?” “定是你还放不下云铮,不肯让我嫁进陆府,这才编出这样一个谎言,否认我爹爹的恩情,想让我知难而退!” 沈嘉岁听到这里,面上显出一丝不可思议,只觉两世以来,她仿佛直至今日才真真正正认识了顾惜枝一般。 “陆云铮,你也这样觉得吗?” 她不再尝试和顾惜枝讲理,而是扭头看向了陆云铮。 陆云铮面色隐隐变幻。 当年沈征胜从边关回来却断了一臂,那时他也曾心生好奇,向父亲问了一嘴: “爹,漠国大军中是出了什么能人吗?竟让沈伯伯吃了这般大的亏。” 当时父亲也不曾细说,只是提了一句,说是有一副将急功近利,因此中了敌军埋伏,沈伯伯的左臂就是在那一战中没的...... 沈嘉岁见陆云铮神色难看,便知他是知晓些内情的,心中再无顾虑。 今日,她一定要将顾惜枝这个隐患从府中赶出去! “陆云铮,你不是对顾惜枝一片情深,非她不娶吗?好,那你今日就将人带走吧!” 沈嘉岁此言一出,顾惜枝猛地抬起头来,面色煞白一片。 沈嘉岁这是要赶她走? 若她当真就这么跟陆云铮走了,岂不是无名无份? 陆云铮同样抬起了头,可他却眉眼舒展,惊喜万分,迫不及待地追问: “当真!?” 沈嘉岁扭头去看自家爹娘,这件事还得他们点头。 纪宛心疼极了自家女儿,一想到顾惜枝方才所言,更是气恨得牙痒痒,当即就点了头。 “她要走便走,我纪宛只当这些年的真心喂了狗!” 沈征胜到底更理智些,他神色复杂地看向顾惜枝,沉声道: “你若肯继续留在将军府,我自会保你衣食无忧,但从此你不许再见陆云铮一面。” 顾惜枝听到沈征胜如此决绝的话语,只觉心头一片冰凉。 她颤抖着手指向沈家人,心中万般不甘与委屈翻涌,不由泣声道: “你们......你们竟如此绝情,忘恩负义,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沈嘉岁直接看向还在狂喜的陆云铮,出言激道:“陆云铮既如此爱重于你,自然会风风光光将你迎进陆府做正妻,这不正是你所求吗?” 陆云铮听闻此言,当即点头对顾惜枝保证道:“惜枝,你就随我走吧!” “若继续留在沈府,只怕你我永无相见之日,何况今日之事后,沈家必定不愿再善待你了。” “我现在便带你回陆家,立刻禀了爹娘,爹娘定会理解我一片真心,允我娶你做正妻的!” 陆云铮言辞恳切,面上甚至带了丝哀求。 沈嘉岁一点儿也不怀疑陆云铮此刻的真心,她知道,顾惜枝是不会拒绝的。 毕竟今日,她伪善的面皮已被撕下,再继续留在将军府,只怕她一刻都不能自在。 果然下一刻—— “云铮,我随你走......” 顾惜枝颤抖着声音开了口,她眼眶发红,望着陆云铮的时候,脆弱的脸上满是信赖与仰慕。 陆云铮几乎要忍不住欢呼出声,这一次,他终于要娶到自己心爱的姑娘了! “好,我们走!” 陆云铮竟就这么在沈家人面前拉住了顾惜枝的手,顾惜枝颊上一红,羞怯地低下了头。 沈征胜夫妇瞧见这一幕,脸都黑了,纪宛赶紧上前一步,挡住了沈嘉岁的视线。 眼看二人携手向外走去,沈征胜还是开口劝了最后一句: “我沈征胜一言九鼎,你若留下,将军府便绝不会苛待于你。聘为妻奔为妾,一旦踏出这个门,你今后身家荣辱便皆系于陆云铮一人,你想清楚了。” 顾惜枝脚步微微一顿,陆云铮立刻提起了一颗心,生怕顾惜枝反悔。 当他还想再度出言保证时,顾惜枝已经冷冷开口: “干爹......这是惜枝最后一次唤您干爹,下次再见,我不再是寄人篱下的孤女,而是陆家的长媳!” “希望届时,干......沈将军不要因为今日之事记恨云铮,阻了云铮的青云之路,便算是全我与沈家之间最后一丝情分了。” “今后,只当不识吧!” 沈征胜听闻此言,心中气血翻涌,终于彻底失望,闭目不再挽留。 这时候,顾惜枝的目光越过沈征胜,定定落在了沈嘉岁身上。 她眸中带着丝期待,想要看到沈嘉岁因未婚夫婿被夺,即将被全京城嘲笑的颓丧失神模样。 然而,沈嘉岁只是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好像在说:恭喜你啊。 顾惜枝见状不由蹙起了眉头,这时陆云铮紧了紧她的手,迫不及待催促道: “惜枝,我们走吧。” 顾惜枝闻言,眉头瞬间舒展开,脚步轻快地随着陆云铮毫无留恋地离去。 永安院随着二人的离开陷入了沉寂中,一日剧变,谁能预料? 良久,沈征胜转过身来,稍显疲累,对沈嘉岁温言开口:“岁岁,进来一趟,爹爹有话问你。” 沈征胜说着,径直往正厅走去。 沈嘉岁就知道,这一切瞒不过爹爹的,毕竟白芨是她派出去的,物证也来得太过及时。 不过,她本就没想瞒着爹爹和娘亲,将军府有个死劫必须要解! 这厢沈嘉岁跟着走了进去,白芨正要追上,却被纪宛叫住了。 “夫人?” 白芨以为纪宛要问她信件之事,正惶恐不知如何解释,手心突然被塞了一枚东西。 白芨低头一看,正是陆家的传家玉佩。 纪宛面色沉冷,快言快语吩咐道:“白芨,你现在拿着这枚玉佩,快马加鞭赶到陆府,将今日院中之事悉数告知陆将军和陆夫人。” “要快,必须赶在陆云铮他们前头,就说陆将军教了个好儿子,这门亲事我沈家高攀不起!” 白芨先是一愣,随即两眼放光。 她是跟着沈嘉岁学过功夫的,策马自不在话下,往年又跟着沈嘉岁去了好多次陆府,算是熟门熟路了。 “奴婢定不负夫人所托!” 白芨正色应了声,当下又风风火火离去了。 纪宛眼看着白芨快步离开,嘴角冷色泛起。 陆云铮难道以为,他负了岁岁还能全身而退吗? 这场闹剧还没完,现在该轮到陆府了! 纪宛这般想着,心中稍感畅快,正要迈步走入厅中,却见自家女儿站在门边,正笑望着她。 纪宛嘴角微弯,要不说“知母莫若女”呢? 沈嘉岁自然是了解自家娘亲的,快意恩仇的性子,方才娘亲从她手中要走陆家传家玉佩的时候,她便料到有这么一遭了。 这一刻,沈嘉岁不由地想起了前世对她刻薄不喜的陆夫人,想到了陆府那位难缠的周姨娘。 沈嘉岁和周姨娘是打过几次交道的,那才叫真正拿捏人心的聪明人呢...... 第8章 孽障 白芨十分顺利地见到了陆将军和陆夫人。 陆将军生得魁梧,此刻面上还带着笑。 今日长子去沈家提亲,他也细细嘱咐过了,对沈嘉岁这个儿媳妇,他是一百个满意的。 要知道,这桩亲事可是他当年苦苦求来的! 陆夫人就坐在陆将军身旁,三十六七的年纪,很是端庄。 只是她似乎过得并不算快意,嘴角时刻紧绷着,凌厉中透着股倦意。 白芨规规矩矩行了礼,陆将军还纳罕,笑着问道:“听门人说,你有急事求见,可是岁丫头让你来的?” 白芨摇了摇头,将陆家的传家玉佩双手奉上,字正腔圆道: “奴婢奉夫人之命,归还府上宝佩,并传夫人话——将军府教了个好儿子,这门亲事我沈家高攀不起!” “什么!?” 座上陆将军与陆夫人闻言霍然起身,大惊失色。 ———— 陆府后院。 周姨娘懒懒歪在榻上,身旁一个容色清丽的少女捻着针线,正是府上庶出的小姐陆云瑶。 此时母女二人说说笑笑,倒也惬意。 就在这时,一仆妇匆匆忙忙迈进屋中,口中低呼:“姨娘,姨娘,大奇事啊!” 周姨娘闻言微微撑起上半身,笑道:“林妈妈,你也是府上的老人了,这般大惊小怪可不像你。” 陆云瑶也一脸好奇地偏过头来。 林妈妈显然是周姨娘身边惯常伺候的,这会儿也不管这句调侃,往榻边一靠,疾声道: “姨娘,奇了奇了!前头传来消息,大少爷今日悔了与沈家姑娘的亲事,开口求娶定国将军府那个养女呢!” “什么?” 周姨娘猛地直起身子,连一旁的陆云瑶也发出了低呼声。 “林妈妈,此话当真?”周姨娘瞪大了眼睛,急切地求证道。 林妈妈连连点头,“姨娘,真真的!” “沈姑娘的贴身丫鬟这会儿就在正厅呢,听说奉了沈夫人的吩咐来还玉佩,说话不留余地,瞧着像是——” 林妈妈手上做了个一刀两断的动作。 周姨娘听到这里,瞬间美眸生光,按捺不住站起身来。 “好啊,好啊,原以为陆云铮与沈家婚事一成,晟哥儿这辈子都越不过他去。” “没想到这陆云铮放着阳光道不走,非要落这么一步臭棋!” 林妈妈见周姨娘似乎有了计较,连忙请示道:“姨娘,接下来咱们该?” 周姨娘淡淡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林妈妈,咱不出手害人,免得损了阴德,也让将军难做。” “但这陆云铮偏自掘坟墓,咱落井下石、火上浇油还不容易吗?” “走,随我去前头瞧瞧。” 周姨娘方走出几步,忽然又回身揉了揉陆云瑶的头,笑着说道: “瑶儿,你还小,府上的事都莫掺和,姨娘从来行事谨慎,无需忧心,待姨娘回来,可要检看你绣的花样,用心些。” 陆云瑶乖乖点了头。 周姨娘见状转身离去,面上隐有坚定之色闪过。 瑶儿,姨娘定会为你和晟哥儿争一份光明前程来! ———— 马车停在了陆府门口。 车帘掀开,陆云铮率先跳下,而后朝车厢内伸出手去。 很快,一只纤手搭了上来,随即从车上走下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正是顾惜枝。 从定国将军府出来后,陆云铮的嘴角便没落下去过。 “惜枝,咱们到了。” 顾惜枝抬头,透过帷帽望着威严的昭勇将军府大门,心潮一阵起伏,可以说得上是五味杂陈了。 她来过陆府很多次,只不过每次都是跟在沈嘉岁身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沈嘉岁身上...... 想到这里,顾惜枝攥了攥手。 今后,不一样了! “云铮,你想好怎么和将军还有夫人解释了吗?” 在马车上,顾惜枝其实已经问过一次了,陆云铮说他自有办法,让她安心。 但此刻站在将军府门口,她还是不免一阵忧虑,毕竟,陆将军中意的儿媳妇是沈嘉岁。 而她如今离了沈家,便是将一切都赌在云铮身上了。 陆云铮深吸一口气,他也知晓里头有一场疾风暴雨在等着自己。 但是,就凭他重来一次占尽先机,他有信心说服父亲! 定国将军府注定要亡,早早和他们撇清关系才是明智之举。 想到这里,陆云铮拉住顾惜枝的手,温声宽慰道:“惜枝,我定会说服父亲的,母亲一向疼我,自无不肯的道理。只是一会儿,可能会让你受些委屈......” 顾惜枝听闻此言心头大定,一时的委屈换一世的风光,很值! 她软了神色,满心信赖地说道:“云铮,有你在,我不怕。” 陆云铮见顾惜枝如此信赖他,心头大受感动,越发斗志满满。 二人携手进了陆府,正跨进正厅,迎面就碰上了正要离开的白芨。 “是你!” “白芨!” 陆云铮和顾惜枝齐齐低呼一声,本能觉得不妙。 白芨却不肯理会他们,径直就要离去,却被陆云铮黑着脸伸手拦住了。 “站住!” “好个卑鄙的沈嘉岁,表面上一副大度不纠缠的模样,却没想到还不死心,竟转头就让你赶到陆府来告状!” “她以为,让父亲母亲压着我,我就会回心转意去娶她吗?她如此表里不一,手段卑劣,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她自己怎么不来?是羞于见我和惜枝,躲在后头当起缩头乌龟了吗?” 顾惜枝满腹委屈,适时补了一句,“也不知白芨都说了些什么,只怕将军与夫人更要不喜惜枝了。” 陆云铮听到这话,顿觉一口火气贯上心头。 “贱婢,方才在沈家就尊卑不分,如今还敢到陆府颠倒黑白,今日若不教训你,倒叫你狗仗人势,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白芨眼看陆云铮抬起了手,她倒是个有胆识的,不闪不避,反而挺起胸膛扬声道: “陆将军,贵府大公子毁约在前,无理在后,奴婢奉命前来还玉,竟还要受如此侮辱不成?” 白芨话音刚落,便见陆将军从厅中快步走出,他面色阴沉,已经在暴怒的边缘,开口便声如雷霆: “你这孽障,还不过来给我跪下!” 第9章 让她为妾 陆云铮扭头,看到盛怒的父亲,面上却起了丝恍惚之色。 他曾在千军万马中亲眼看到父亲倒了下去,谁能想到,上天还会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让他们父子再次相见呢? 白芨见陆云铮呆怔在原地,转身朝陆将军再行一礼,而后从容离去。 其实她是不想走的,毕竟热闹还没瞧见,但她已经传完话,没有立场再留下去了。 陆云铮一看白芨迈步出了正厅,登时回过神来,想要再次将人拦下。 “不准走!谁知你方才如何诋毁了惜枝,我必须留你当面对质!” “混账,你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 陆将军再也压不住心中怒气,三两步走上前来,瞧那怒发冲冠的模样,竟是要直接出手教训陆云铮。 陆夫人匆忙追了出来,她面色发白,脚步慌张,一下子挡在了陆云铮身前。 “夫君息怒,方才那些只是小丫鬟的一面之词,谁知她是否言过其实,为何不先听听铮儿如何说呢?” 陆将军闻言冷笑一声,“好,那我就听听,这孽障有何话说!” 陆夫人见状松了口气,急忙回身来抓陆云铮的手,疾言道: “铮儿,你好好说说,今日到底怎么回事,和沈家的婚约不是早就定了吗?你怎么——” 陆夫人心里其实是不喜沈嘉岁的。 这个准儿媳会武,性子张扬,瞧着就是个不安分,且出身太高,不容拿捏,只怕将来未必敬她这个婆母。 但是只要一想到两家结亲,铮儿就能得到定国将军府的助力,她也就认了。 谁知今日出了这般岔子。 铮儿也是糊涂,他若早早移了情,为何不提前来同她商量? 要她说,先将沈嘉岁娶了来才是正理。 若铮儿实在放不下顾惜枝,不过一介孤女,既然她也钟情铮儿,到时候便和沈家商量,寻个日子将顾惜枝纳进屋中,不是一举两得吗? 陆夫人思绪飞转,正要寻个两全其美之法,陆云铮已经拉着顾惜枝跪了下来,情真意切地说道: “爹、娘,今日孩儿擅自毁了婚约,确实有错在先,但其中自有缘由,还需寻个安静处细细说道。” “再者,孩儿与惜枝两情相悦,惜枝温柔善良,是孩儿的知音,亦是孩儿决意相伴一生之人。” “既然与沈家解除婚约已成定局,还请爹娘答应,让孩儿娶惜枝为妻,全我们一片真心!” 顾惜枝方才瞧见盛怒的陆将军,心中满是恐惧,如今见陆云铮果然信守承诺,不由情动神摇,当即随陆云铮一起俯身叩拜。 陆夫人听到这番话,不由心中大急,果然下一刻,陆将军便暴喝一声:“蠢货!” “两情相悦?一片真心?你二人分明是私相授受,无媒苟合!” 顾惜枝听到这话,面色唰的一下惨白,整个人都软了些。 陆云铮见状,赶紧将顾惜枝扶稳了,心中也不免生出怒意。 爹一直以来都偏疼二弟,对他多有不满,如今连他带回来的心爱女子,也如此不留情面。 陆将军见陆云铮还不服气,袖子下拳头攥了又松,最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厉声道: “陆云铮,我煞费苦心为你求得这门亲事,你却如此不知好歹,叫我今后有何颜面去见沈将军?” “我不管你有何缘由,你今日擅自悔婚,往小了说是私德有亏,往大了说,如此背信弃义,将来领兵打仗,谁人还敢信你?何人还愿服你?” “你若还有良心,现在就随我去将军府赔罪,求得沈将军与岁丫头的原谅!” 顾惜枝一听这话,立刻死死抓住陆云铮的手。 陆云铮毫不犹豫回握过去,出言反驳道:“爹,这些不过是家事,哪里就扯到领兵打仗上去了?” “再者孩儿方才已经将沈家彻底得罪了,此番再去不过是自取其辱,孩儿不愿对外人卑躬屈膝!” 陆将军听到这话,几乎气笑了。 “好啊,看来你还自断后路了?我陆永渚一生践行忠义,言出必行,却没想到养出你这样一个逆子!” “你不是一定要娶这个女子吗?那我不妨告诉你,当年便是她的父亲贪功冒进、失策失机,才叫沈将军吃了那场断臂的败仗!” “她父亲万死难赎其罪,沈将军仁义,心软收留了她,她才能有今日。” “如今你二人私相授受,你还要娶她为妻,若让旁人知晓,更要指责你是狼心狗肺的畜牲!” 顾惜枝听闻此言,面上血色尽褪,根本不敢动弹。 陆云铮见不得旁人诋毁顾惜枝,便是自家父亲也不行! “爹,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无论如何,惜枝是无辜的,您何必对她抱有如此多的偏见,只要您知晓惜枝的为人,便不会这般说了!” 陆夫人眼看陆云铮一而再再而三为了顾惜枝顶撞父亲,心中对顾惜枝的厌恶瞬间达到了顶峰。 她最讨厌女子故作柔弱,摆出这般狐媚模样! 顾惜枝当别人都眼瞎耳聋心盲,瞧不出她那点肮脏的心思吗? 后院还有一个周芙在虎视眈眈,巴不得铮儿出错,好将她那个庶子抬起来。 本以为和沈家结了亲,铮儿的将来就稳稳当当的了,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顾惜枝,将一切都毁了! 思及此,陆夫人面色难看,出言劝道:“铮儿,你若实在喜欢这女子,待到沈家姑娘进门,你再将她纳为妾室也不迟,为何如此冲动,非要毁了两家的婚事?” “你爹说得没错,你现在就去沈家赔罪,一切还来得及!” 为妾?让她为妾? 顾惜枝脑中轰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下一刻,她再也跪不住,整个人向一旁歪去。 陆云铮眼疾手快将顾惜枝抱住,口中疾呼:“惜枝!” 顾惜枝不敢说话,可是眼泪却簌簌而下,那含情含怨的目光望着陆云铮,仿佛在说: “云铮,你方才明明答应我,要娶我为妻的。” 陆云铮心中一阵慌张,忙不迭保证道:“惜枝,你放心,答应过你的话我绝不会食言,否则我陆云铮不配为人!” 陆云铮说着抬起头来,直视着自己的父母,近乎哀求地叫道: “爹娘,我这辈子非惜枝不娶,如今事情已成定局,你们为何不肯成全了我!” 陆将军和陆夫人眼看自家儿子像是着魔了般,都不由倒吸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道稍显柔媚的声音悠悠响起: “哟,这位姑娘好手段,竟将大公子迷得神魂颠倒,忤逆起长辈来了。” 第10章 带我走吧 陆云铮扭头看去,只见不远处,周姨娘摇着把团扇款款走来。 他眉头瞬间拢起,心中却已无上一世的忌惮之意。 前世周姨娘仗着父亲的宠爱,确实给他使了不少绊子,娘也是恨极了她。 但是父亲战死后,周姨娘失了依靠,便被娘“处理”了。 陆云铮不知是怎么个“处理”法,反正待他从边关归京时,府上已经没有半点周姨娘的痕迹了。 至于那对庶弟庶妹,他亦不曾见着,因心急去见惜枝,他也懒得追问一句。 陆云铮还在回忆上一世的情形,周姨娘已经走到了近前,也不知方才在角落里,她到底听了多久。 陆夫人一见周姨娘前来掺和,便觉不妙,陆将军也稍稍敛起了眉头。 他并不希望瞧见府中内斗。 周姨娘是个聪明的,她很了解陆将军心中所想,故而并不曾针对陆云铮,一双美眸只是落在了顾惜枝身上。 “啧啧,果真一副我见犹怜的样貌,难怪大少爷甘愿舍了定国将军府的亲事。” “妾身若没记错的话,这姑娘跟着沈姑娘来过几回陆府吧?” 陆云铮见周姨娘阴阳怪气,满心不耐,又顾忌她得父亲的心,便冷冷说道: “姨娘,此事与你无关。” 周姨娘乖觉地点了点头,却又说道:“妾身确实管不得府中之事,只是方才瞧了一会儿,却不得不给大少爷提个醒。” “此女心机深沉,惯会演戏,大少爷您可要留个心眼啊。” 顾惜枝听闻此言,眼泪流得更凶了。 这一刻,她突然开始后悔了。 她没想到,陆云铮口中的“受些委屈”竟是让她承受如此多的侮辱。 可偏偏如今,正如干爹临别所言,她能依靠的只有陆云铮一人了。 “云铮,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顾惜枝紧紧扯住陆云铮的衣襟,仿佛已经不堪受辱,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犹如一个随时就会破碎的瓷娃娃。 以退为进,她只能如此了。 陆云铮瞧见顾惜枝脆弱至此,只觉钻心的疼,这可是他爱了两世的姑娘啊! “周姨娘,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陆云铮霍然抬头,面色狠戾。 周姨娘似乎吓到了,立刻快步躲到了陆将军身后,嘴上却没停: “大公子,瞧瞧,您完全被这女子拿捏了,她不过掉几颗眼泪,您便心神大动。” “她若当真如您说得这般好,明知您是沈姑娘的未婚夫婿,她就该离得远远的。” “即便动了情,礼义廉耻在上,她也该尽早歇了这份心思。” “我看她就是相中了大公子乃人中龙凤,又身份尊贵,这是蓄谋已久,一心想当咱将军府的少夫人呢!” 这一次,陆夫人极难得地没有阻止周姨娘。 铮儿如今只怕是中了这女子的邪,是该有个人来点醒他! 顾惜枝听到此处,只觉自己心里那点儿小九九被人当面扒了个一干二净,无处躲藏。 她面色惨白,紧咬下唇,在羞愤上涌的瞬间又很快说服了自己。 人往高处走,她费尽心机想要为自己挑一个如意郎君,又有什么错呢? 难道她就该乖乖听从干娘的安排,嫁给那个碌碌无为的伯府次子不成? 眼看如今形势不妙,顾惜枝生怕周姨娘说出更难听的话来,索性头一歪,直接昏了过去。 这一下,陆云铮彻底心慌了。 “惜枝!惜枝!” 周姨娘暗暗勾了勾嘴角。 就这点儿手段,还真不够看呐..... “晕了?大少爷,快掐掐虎口,按按人中也成,都能叫醒的。”周姨娘好心开口。 “闭嘴!” 陆云铮怒喝出声,一把将顾惜枝打横抱起。 顾惜枝此番受辱,他心中亏欠万分,此刻对上自家爹娘,也放出了狠话: “爹娘,我这辈子非惜枝不娶,方才也说了,之所以放弃沈家的亲事,另有缘由。” 陆夫人急得不行,担心陆云铮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来,疾言催促道: “究竟有何缘由,铮儿你倒是说呀!只要能说服你爹,一切都好商量!” 陆云铮显然也下定了决心,此刻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道: “爹,定国将军府不出两年便会满门覆灭,孩儿今日所为,也是想尽早和沈家撇清关系,免得将来被牵——” “混账!” 陆将军甚至还没听完就已经怒斥出声,满眼失望! “定国将军府如日中天,沈将军又圣眷正浓,你为了区区一个顾惜枝,竟然编造如此谎言,陆云铮,你太让我失望了!” 陆夫人看着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此刻也是满脸的难以置信。 “铮儿,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陆云铮心中大急,“爹娘,你们若不信,孩儿可以提供更多证据,但是必须先进书房!” 陆云铮说这话的时候,瞥了周姨娘一眼。 重生之事玄之又玄,为了顺利娶到惜枝,他可以将部分真相告诉爹娘,但绝不能让外人知晓。 但是,陆将军已经不信陆云铮的半句话了,他失望至极地摇了摇头,最后一次劝道: “现在你就随我去沈家赔罪,将顾姑娘送回去,只要岁丫头还肯原谅你,咱们两家还是姻亲。” “即便亲事不成,至少情分还在,不至于让你自毁前程!” 陆夫人也跟着在一旁劝道:“铮儿,听你爹的,这女子心机太深,你别被她利用了!” 陆云铮眼看爹娘无论如何都要阻拦自己和惜枝,只觉又是心寒又是绝望。 他和惜枝已经错过一世了,无论如何,他不会错过第二次! 爹娘难道以为,没了沈家的襄助他就不行了吗? 他们不知道,上辈子,他可是完成了爹都未完成的壮举,大败漠国,成了盛朝的大英雄! 而这一次他占尽先机,只会比上一世更辉煌,更受万人敬仰! 思及此,陆云铮缓缓后退几步,决绝开口:“定国将军府我是不可能再去的,这辈子除了惜枝,我谁也不要!” “爹娘,若你们执意阻挠——” 陆云铮说到这里,忽然抱着顾惜枝,大踏步转身离去。 陆夫人吓得面色惨白,急忙追上前去,惊惶出声:“铮儿,你这是做什么!” “让他走!” 陆将军却暴喝出声。 陆云铮本已停下,闻言再次迈步。 陆夫人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声声高呼:“铮儿,莫要冲动啊!” 陆将军连连冷笑:“陆云铮,不要以为你翅膀已经硬了,离了将军府,你什么也不是!” 陆云铮脚步不停,冷声回呛:“爹,您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的,您的儿子——从不是池中之物!” 他腰背挺直,一路不停,抱着昏迷的顾惜枝径直出了陆府。 陆夫人在身后声声泣呼,也未能换得陆云铮一个回头。 周姨娘乖乖站在陆将军身后,面上明明满是惊惶之色,嘴角却几不可查地扬起...... 第11章 上门赔罪 定国将军府。 这厢,沈嘉岁已经将前世记忆当做昨夜的一场梦,原原本本说给了沈征胜夫妇听。 若说哪里还有所隐瞒,便是她嫁进陆府后,因日子煎熬而辗转反侧的日日夜夜,还有京西别院那场惨烈的死搏。 厅中一片寂静,沈征胜夫妇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沈嘉岁生怕爹娘不信,疾言解释道:“爹爹,娘亲,岁岁真的没有胡言乱语,今日能从顾惜枝房中搜出信件就是铁证。” “许是上天不忍见我沈家满门含冤覆灭,这才托梦女儿,以作警示,你们一定要相信女儿啊!” “陆云铮的举止和梦中已大有不同,女儿怀疑他也有此奇遇,此人今后不得不防!” 沈嘉岁神色凝重,她知晓此事确实匪夷所思,即便爹娘不信,也须心有防备。 纪宛忽然在此时走上前来,沈嘉岁正欲开口,纪宛却张开双臂,一把将她环住了。 沈嘉岁面上稍显迷茫,这时纪宛却颤声开口:“只要是岁岁说的,娘都愿意信。” “娘只是在想,在那个梦里,爹娘都走在了前头,留岁岁一个人,留下满门的冤屈无处诉,岁岁一定很害怕吧。” “娘的岁岁这般要强,若回天无力,又怎肯独活呢?娘只要想想,便觉心也碎了。” 沈嘉岁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心如刀绞,眼泪霎时滚下。 她明明已经将自己的委屈还有惨死的结局刻意隐瞒,可疼你爱你的人啊,永远在为你忧虑。 娘不仅选择了相信她,甚至还担心她在“梦里”受了委屈...... “娘......” 沈嘉岁低低唤了声,忍不住埋首在纪宛的肩头哭出了声。 纪宛眼眶发红,一下又一下给沈嘉岁顺着背。 沈征胜也在这时走上前来,他揉了揉沈嘉岁的脑袋,言语上沉默但动作却很轻柔。 虽然此事玄妙难言,但他深知女儿的性子,绝不会说莫须有之事。 难道真是上天警示,他沈家终有一日要落个满门抄斩、死无全尸的下场?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思及此,沈征胜面色越发凝肃。 正如女儿方才所言,区区陆云铮还没本事设下这惊天之局,既然如今已心有防范,自当主动出击,揪出那幕后之人! ...... 白芨出陆府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在府外生等了好一会儿。 直到瞧见陆云铮抱着顾惜枝灰溜溜地又出来了,白芨这才眉眼一弯,赶回将军府复命。 结果进了永安院,正巧瞧见沈嘉岁不住落泪,永安侯夫妇温言安慰之景。 白芨心里头一咯噔,忧心忡忡禀报了一声,赶紧将自己在陆府的所见所闻悉数说了。 纪宛听得连连冷哼,当知晓陆云铮并未得逞时,面上终于有了快意之色。 这时沈征胜却忽然说道:“夫人,准备一下,想来老陆不久便要登门了。” 纪宛闻言柳眉倒竖,“他陆永渚还有脸登门?要说我,一扫帚打出去都是客气的!” 忠勇伯当年也是因了军功才封的爵位,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纪宛是忠勇伯呵护着长大的,性情格外泼辣些。 不过她也就是过过嘴瘾,陆云铮既然被赶出了陆府,足见陆永渚的态度了。 且岁岁方才所言,陆永渚是个短命的,没两年活头了,只怕这里头有诸多隐情,或许夫君还有其他考量。 沈征胜知晓自家夫人就是嘴上不饶人,实则有勇有谋。 他们夫妻恩爱二十年,他深谙其中的相处之道,当即便点了头,带着股狠劲说道: “一会儿,为夫自当给他点颜色瞧瞧!” 这话说到了纪宛的心坎上,她立刻舒缓了面色,满意地点了头。 沈嘉岁看到这一幕,不由破涕为笑。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来报,陆将军携陆夫人登门了。 纪宛闻言冷笑一声:“来的真快,先晾他们一会儿!” ———— 陆夫人被请进内院的时候,已经和陆将军在会客厅干坐了一刻钟。 没有茶水,也没有下人伺候。 陆将军自认有亏,岿然不动,陆夫人心里却很是不满。 这会儿终于见到纪宛,陆夫人心里憋着一股气,却又不得不赔笑致歉。 纪宛冷冰冰的,并不接茬。 陆夫人笑着笑着,脸也僵了,心中暗啐: 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难怪沈嘉岁一样不讨喜。 这般说来,铮儿之所以移情,难道沈嘉岁就没有半点错吗?分明她也无能,连铮儿的心都拢不住! 心里这般想着,陆夫人可不敢在此刻表现出来,她微微吐出一口气,又赔笑着说道: “姐姐,你也知道的,我最喜欢岁丫头了,是铮儿那孩子没福气,没眼光,老爷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 “让我见见岁丫头,当面替铮儿赔个不是,如此我心里头才踏实些。” 其实,陆夫人有自己的考量。 夫君这次当真是被铮儿气狠了,若此事迟迟不解,只怕铮儿在夫君心中会越发没有地位。 沈嘉岁与铮儿早有婚约在身,这些年想来也是有感情的。 且铮儿是京城一等一的贵公子,玉树临风,器宇轩昂,沈嘉岁一个小姑娘,哪能不动心? 只要今日探得沈嘉岁对铮儿还未死心,还愿嫁,她便去劝劝铮儿,哪怕是以死相逼,也要让铮儿将沈嘉岁娶回家! 至于那个顾惜枝,无论纳了做妾还是养在外头,都无伤大雅。 沈征胜夫妇或许会加以阻拦,但到底女大不由娘,所以这症结啊,还得落在沈嘉岁身上! 想到此处,陆夫人愈发殷勤了起来,连连说了许多好话,瞧那架势,今日要是不见到沈嘉岁,她就得愧疚死。 纪宛无动于衷,甚至暗暗翻了个白眼。 谁知这时,内室里的沈嘉岁忽然主动掀帘走了出来。 纪宛见状立刻起身迎上去,也不避着陆夫人,直言道:“岁岁,你不必顾及什么两家情分,咱不想见就不见!” 陆夫人没想到纪宛如此不留情面,恨得暗暗咬牙,却还是迫不及待走了过去。 当她一眼瞧见沈嘉岁通红的眼眶时,瞬间两眼放光。 这模样一看就哭过! 距铮儿提出退婚也过去一两个时辰了,还哭成这般,这沈嘉岁对铮儿哪里只是余情未了,分明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呀! 好好好,事情总算有转机了! 待到将来她做了沈嘉岁的婆母,沈嘉岁就得在她手底下过日子,看纪宛还敢不敢在她面前如此嚣张! 陆夫人这般想着,急忙去拉沈嘉岁的手,开口便道:“岁丫头,让你受委屈了。” 第12章 只认你一个儿媳 沈嘉岁先是给了自家娘亲一个安心的眼神,而后才扭头看向陆夫人。 陆夫人面上带着笑,但是沈嘉岁还是一眼就瞧出了她藏在笑容下的疏离与勉强。 上一世沈家倒台之前,她与陆夫人可以说得上是相安无事。故而她一直以为,自己算是碰上了一个不错的婆母。 直到沈家一夕剧变,陆夫人终于露出了她的真面目。 现在,沈嘉岁只要稍稍闭眼,陆夫人给她下毒,对她百般欺辱打压的画面便会浮现眼前。 她知道陆夫人此番如此殷勤,到底是抱了什么心思,她从内室出来,便是要“成全”陆夫人的。 “陆伯母,今日之事已成定局,您不必再说了,请回吧。” 沈嘉岁颤声说着,将手抽了回来。 她生得漂亮,尤其那双眼睛,晶亮晶亮的,很是精神。 微微上扬的眉峰给她那精致的五官增添了几分英气,这样张扬又明艳的一张脸,让人一眼便觉得她是个好强的。 所以沈嘉岁故意低下了头,此时从陆夫人的角度,恰好可以瞧见她长睫湿润,嘴巴微瘪,有别于往常的明媚,显得满腹委屈。 陆夫人眼神越发晶亮,急忙又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沈嘉岁的肩膀,言辞恳切地说道: “岁丫头,铮儿那孩子实在是鬼迷了心窍,但伯母这个做娘的却知道,他还是心悦你的。” 沈嘉岁听到这话,像是受到了某种鼓励般,猛地抬起了头。 陆夫人瞧见这一幕,越发笃定心中所想,更加卖力地哄道: “从前,铮儿几乎日日都要在伯母面前提起你,还说非你不娶呢!” “想来过几日他想清了,也就后悔了,伯母再拉着他来,让他亲自给你赔罪,岁丫头,到时你可愿再给铮儿一个机会?” 沈嘉岁薄唇嗫嚅了一番,似乎很是犹豫。 陆夫人见状立刻加了把火,“岁丫头,在伯母心中,永远只认你一个儿媳。” 纪宛听到这里,气恨得牙痒痒,只觉陆夫人实在不知廉耻。 她儿子前脚才毁了婚约,这会儿她就敢到岁岁面前胡言哄骗。 若不是确定岁岁对陆云铮再无感情,一切都在岁岁的谋划当中,她早就伸手赶人了! 沈嘉岁终于挤出了一副哀怨的神情,她蹙眉摇了摇头。 “伯母,您莫要再说了,就当我曾经的一片真心错付,今后我与云铮哥——与陆公子再无瓜葛!” “娘,送客吧!” 沈嘉岁说完后,捂脸落荒而逃,那背影瞧着,实在是心伤到了极致。 纪宛也不客气,当下冷语道:“陆夫人,请吧——” 陆夫人此刻哪里还会在意纪宛的态度,很显然,沈嘉岁根本没有死心! 如今她只要劝动铮儿,叫他到沈嘉岁跟前认个错,这亲还能结! 这一点,陆夫人还是很有信心的。 任那顾惜枝如何得铮儿的心,还能越过自己这个生他养他的亲娘不成? 陆夫人客气了一句,由丫鬟带路离开了。 这时候,纪宛迫不及待进了内室,正见沈嘉岁往脸上敷冷巾子。 “岁岁,你之前不肯敷脸,就是为了这一遭?” 陆将军夫妇登门前,岁岁因提起那场梦哭了一场,眼眶和鼻头都红通通的。 她本来亲自给岁岁拧了帕子敷脸,岁岁却道不急。 方才忽然又主动出来见陆夫人,此刻陆夫人只怕要以为岁岁心有不甘,对陆云铮还未死心了。 沈嘉岁将巾子从脸上移开,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来。 前世,陆夫人可是当着她的面,口口声声喊顾惜枝“乖媳”,骂她占了陆府长媳的位置,阻了陆云铮和顾惜枝的金玉良缘。 这一次,沈嘉岁很好奇,陆夫人会怎么唤顾惜枝呢?她又会用什么办法,逼陆云铮“回心转意”呢? 当然,沈嘉岁此举还有另一重考量。 今日为了破局,她让白芨搜了书信出来,陆云铮也不是个蠢的,待他冷静下来后,只怕还是会对她心生怀疑。 她得借陆夫人的口表现一番,最好能继续迷惑陆云铮,让自己在之后的博弈中占据主动...... ———— 京西别院。 陆云铮本不愿再来此处,因为这里是他上一世的丧命之地。 但他名下院落并不多,唯此处一直有人打理,可以直接入住。 陆云铮抱着顾惜枝下了马车,一路直奔厢房,路过正厅时动作稍滞,可很快又紧了脚步。 别院中常年有一老仆,陆云铮疾声吩咐道:“速去请个郎中来!” 那老仆才匆匆转身离去,便听得顾惜枝轻吟一声,幽幽醒转。 “云铮?” 顾惜枝稍显迷茫地唤了声,而后像是受惊般瞪大了眼睛。 “云铮,这是哪儿?我们......我们......” 这别院曾是陆云铮心中的温柔乡,充满了他与顾惜枝的甜蜜回忆,故而此时身处此地,陆云铮心头更软,当即柔声道歉: “惜枝,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此处是我名下的别院,可以暂时落脚。” 顾惜枝听闻此言,当即坐直了。 陆云铮原以为,顾惜枝会怨他言而无信。 却没想到,顾惜枝满是担忧地看着他,突然伸手将他向外推去。 “云铮,我在哪儿落脚都无所谓,但你不能在这里,你快回去,回去向将军与夫人告罪。” “云铮,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能阻了你的前程,还害你父子反目。” “一切都还来得及,你快回去同将军、夫人说清楚,去沈家给岁岁赔罪。” 顾惜枝一边说着,眼泪在眼眶中不停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你不用管我......不用管我......” 陆云铮听到这里,满腔爱意汹涌,当真恨不得将自己一颗心都捧到顾惜枝面前。 他动情地将顾惜枝搂紧了,颤抖着声音说道:“惜枝,我怎能不管你,我不能没有你,这世间万万人,我只要你一个。” 顾惜枝听着这炙热的爱语,眼泪终于落下,她轻喃一声傻子,伸手搂住了陆云铮的腰。 二人紧紧拥在一处,顾惜枝的下巴就搁在陆云铮的肩头。 然而,在陆云铮看不见的地方,顾惜枝眼里的浓情蜜意倏忽散去,溢出了满满的不甘。 不行。 她不能就这般不明不白地被养在外头,她要名分,要明媒正娶! 陆云铮这厢还沉溺在爱意中,一遍遍保证道: “惜枝,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我会让你成为未来的将军夫人,为你请下诰命,让你过最好的日子......” 顾惜枝眸中思绪翻涌,嘴上却一遍遍温柔地回应:“云铮,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第13章 流言四起 陆云铮白日里从陆府硬气出走,这会儿自然不可能再回去了,故而便在别院与顾惜枝一起用晚膳。 顾惜枝并无食欲,看着眼前的佳肴她眉头紧蹙,半晌忽然喃喃道:“还是不对......” 陆云铮今日虽然经历了许多波折,但此时能同顾惜枝在一处,他已觉心满意足。 又因有重生之便利,他笃信自己不久后的将来必会出人头地,更感安心。 故而此时他胃口大开,听闻顾惜枝所言,只漫不经心地问道:“惜枝,怎么了?” 顾惜枝将手中碗筷放下,凝声道:“云铮,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你我往来的那些书信我藏得极是妥帖,连一直伺候我的白露都不知晓。” “难道就这般巧的,我屋中刚好遭了贼,那贼将书信翻了出来,又被白芨碰了个正着?” “明明......明明一切都很顺利的,偏偏在最后一刻被毁了......” 顾惜枝心中满是不甘。 若不是那些书信突然被发现,她自信一定能说服干爹干娘,让他们将她风风光光嫁进陆府的! 陆云铮闻言缓缓抬起了头,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慢慢瞪大了,连筷子都脱手落了地。 顾惜枝吓了一跳,起身关切道:“云铮,你怎么了?” 其实顾惜枝还想问一句,为何今日陆云铮会在陆将军面前那般笃定地说:定国将军府不出两年便会满门覆灭。 只那时她还在装晕,此刻若问出口,倒是露馅了。 陆云铮缓缓起身,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回想着今日沈嘉岁的所有表现。 难道,她也...... 可是,不像啊。 以沈嘉岁那冲动鲁莽的性子,还有与他同归于尽时那恨不得生吞了他的神情,再次相见,她怎么可能如此冷静? 难道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陆云铮心中犹疑不定,只觉隐患骤生,如芒在背,恨不得现在就冲到沈嘉岁面前,弄个清楚明白。 “云铮?” 顾惜枝有些被吓到了。 “云铮,你怎么了?” 陆云铮陡然回过神来,他环顾一周后,温声道: “惜枝,这处别院在我名下,父亲母亲迟早会找过来的,用过晚膳后我们便走吧,我再去赁个新院子。” 无论沈嘉岁是否和他一样重活了一回,这院子到底不吉利,不能再住了。 陆云铮这话说的有些突然,顾惜枝不明所以,却还是乖巧地点了头。 “云铮,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陆云铮看着全身心信赖着他的顾惜枝,心中百般怜惜,犹豫了一瞬,还是将自己重生一事瞒下了。 惜枝本就胆小,若知晓他曾死在沈嘉岁手上,怕是要吓得夜不能寐、寝食难安了,自己何必让她跟着担惊受怕呢?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机会试沈嘉岁一试! ———— 不过一日的功夫,沈陆两家之事便传遍了京城。 沈征胜身为定国将军,虽因失利在战场上断了一臂,但归京后天恩不减,依旧是圣上跟前的红人。 沈征胜退下来后,陆永渚便是抵御漠国的中流砥柱,两家结亲自然备受瞩目。 但今日陆云铮上门提亲,却从定国将军府带走了一个姑娘,后来二人携手回了陆府,又灰溜溜地离开了。 京中多少人精呐,一下子就嗅出了不寻常来。 定国将军府也很快放出了消息,说是陆云铮背信弃义,不堪为婿,他们主动退了亲。 陆家对此并未出言辩驳,瞧着像是认下了。 京中有消息灵通的,很快就将这场退亲风波扒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沈征胜有个养女,说是下属的遗孤,也不知是不是他当年在边关留下的风流债。 总之,那陆云铮没瞧上沈家小姐,倒对那养女死心塌地,这是要悔婚另娶了。 结果呢,陆将军不同意,陆云铮痴心不改,不惜与家中决裂,带着美人愤而出走。 京中诸人传得是有鼻子有眼,都道沈家那养女怕是有国色天香之姿,这才引得陆云铮神魂颠倒。 也有人说,那个沈姑娘惯爱舞刀弄枪,是个不折不扣的假小子,被嫌弃也是常理。 世人到底对女子严苛,不过一日的功夫,沈嘉岁就被传成了因相貌丑陋又不解风情而被抛弃的一方。 而陆云铮,不过是多了件风流轶事罢了。 倒也有人明事理,怒斥陆云铮背信弃义,移情别恋,非君子所为。 提到顾惜枝的,便说沈家养了个白眼狼,好好的,将嫡女的亲事给抢了。 反正众说纷纭,两家私事彻底被摆在了明面上。 ———— 定国将军府。 沈嘉岁练完一套枪法后,大汗淋漓回了屋,拿起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只觉畅快无比。 上一世嫁入陆府后,陆云铮便对她不冷不热,婆母嫌她在院中耍枪不成体统,派丫鬟来说了好几回。 她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便将长枪收了起来,谁知这一收,便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方才回屋,她一眼便瞧见了长枪立在架上,只觉心痒难耐,当即就跑到院子里舞了起来。 是有些手生了。 无碍,今后再无人能来拘她! 沈嘉岁正觉心情愉悦,此时白芨从外头进屋,脸色很是难看。 见沈嘉岁望过来,她赶紧收敛神色,挤出一丝笑来。 沈嘉岁扬了扬眉,“是听到什么话了?” 白芨见自家小姐心里门清着,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气恨道: “小姐,奴婢真恨不得去缝上他们的嘴!” 沈嘉岁松了松衣襟,一边朝内室走去,一边笑道:“那你可有的忙了,满京城多少张嘴,你得缝到猴年马月去。” 白芨觉得自家小姐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由急得满头大汗: “小姐,您不知道他们传的有多难听!” 沈嘉岁当然知道。 前世沈家被冤通敌叛国之时,无数谩骂与诅咒扑面而来,她去将军府门前看过,地上黑红黑红一片,被人泼了不知多少鸡血狗血。 她这个因出嫁而幸免的沈家小姐,被人用最恶毒的话咒骂了无数遍。 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她若当真因此一头撞死在将军府门口,那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 “好白芨,你若和他们计较,那得先把自己怄死,快来帮我将头发挽上,我好去沐浴一番。” 白芨怔怔看着沈嘉岁神色轻松地走进内室,不由愣在原地。 她总觉得今日的小姐怪怪的,和从前不太一样...... 第14章 公子叫人欺负了 第二日清晨。 沈嘉岁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呆怔过一瞬后,她忽然掀被而起,赤脚站在屋中,环顾四周。 此时,她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 白芨听到动静后进屋,瞧见这一幕不由吓了一跳,急忙问道:“小姐,您怎么了?” 沈嘉岁以手抚胸,只是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昨日的一切不是梦,她真的回到了过去,此时就站在自己的闺房中。 “白芨,立刻梳洗,我要去给娘请安。” 她要见到娘好好的,才能彻底安心。 白芨细细打量了一番,见沈嘉岁确实无碍,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梳洗妥当后,沈嘉岁迫不及待去了正院,赖在纪宛身边用过早膳后,这才彻底踏实了下来。 沈征胜是要上早朝的,此刻并不在府中。 母女二人正说着体己话,忽然白霜形色匆匆进来禀报:“夫人,小姐,白牧在外头求见。” 沈征胜夫妇育有一子一女,嫡女沈嘉岁年十七,善武,嫡子沈嘉珩年十五,好文。 如今沈嘉珩在国子监中求学,白牧正是沈嘉珩的小厮。 国子监有规定,学子们除了田假、节日假等,寻常便只有旬假,即每月初一十五休息。 国子监中虽多有高官子弟,但因天子重学,倡尊师重道,故而也没人敢坏了国子监的规矩。 今日是二十一,按理来说,白牧应该随沈嘉珩留在国子监才是。 纪宛与沈嘉岁对视一眼,便知该是沈嘉珩在国子监里遇到麻烦了。 若没猜错的话,怕是和昨日与陆云铮退婚有关。 “快让人进来。”纪宛疾声吩咐。 很快,白牧便匆匆进了院,他不曾进屋子,只站在门外高声禀报: “夫人,公子在国子监叫人欺负了!” “什么!” 纪宛是个护短的,当下就快步而出,冷脸道:“白牧,你仔细说来,到底怎么回事!” 沈嘉岁亦步亦趋,也一脸急切。 白牧闻声就要开口,结果一抬头看见沈嘉岁,忽然就哑了声。 沈嘉岁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淡声道:“白牧,你从实说来,一句也不要隐瞒。” 白牧不安地攥了攥手,见一旁的夫人也点了头,这才大着胆子开口: “今日一早,国子监谣言四起,说......说小姐被陆家公子嫌弃,被退了亲。” “公子自然不信,便同那些人争论。” “也是他们说话实在太难听,说小姐......小姐相貌丑陋,形同男人,怪不得陆公子移情别恋。” “公子气不过,便......动了手,对方人多,你来我往的,公子挨了不少打。” “奴才上前阻拦不得,眼看形势不妙,又不敢捅到监丞面前,毕竟是......是少爷先动的手,只怕免不了要受罚,故而回来禀明夫人。” 白牧越说声音越低,眼神飘忽不定,显得有些心虚。 沈嘉岁见状眉头蹙起,立刻追问:“珩弟打了谁?” 沈家在京中已是显贵,寻常人怕是不敢在国子监肆意谈论贬低她。 且珩弟虽年少,行事却有章法,定是旁人说的实在过分,他才会动手。 听白牧的意思,对方人多势众,这么看来,定是出身不俗了。 白牧这是担心捅到监丞面前,监丞会偏袒对方,这才匆忙赶回来吧? 白牧见自家小姐一针见血,反倒松了口气,如实道: “对方......对方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少爷,公子打了人家的鼻梁骨,流了不少血......” 沈嘉岁心里头一提溜,吏部尚书,那就是崔家了。 崔尚书的女儿是当今淑妃,二皇子的生母...... 难怪白牧心虚,原来对方是皇亲国戚。 “打的好!” 纪宛听完后却低喝一声,瞧着还很是满意。 “吏部尚书怎么了?他家儿子污言恶语在先,便是捅到圣上跟前,他崔家也讨不到好去!” “老爷下朝还得有一会儿,我去国子监一趟!” 纪宛说着,风风火火就要往外走去。 “娘!” 沈嘉岁急忙将自家娘亲拦住了。 “娘,别急,这不过是小辈间有些嫌隙,我去便好,您若去了,这事可就不一样了。” 京中遍地权贵,少年人又气盛,彼此之间难免有些争执,只要不出格,长辈们一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日亦是如此,若是娘一去,反而闹大了。 纪宛闻言却蹙眉,“这怎么行,如今京中流言甚嚣尘上,岁岁你若去,只怕要听到那些难听的。” 纪宛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她是不愿沈嘉岁受到伤害,这才要自己出面。 沈嘉岁听到这话,拉住纪宛的手,笑着说道:“娘,那您也太小看女儿了。” “他人之嘲讽、毁谤于我皆如绕身之风,我若在意,那才正中他人下怀呢。” “再者,竟然有人说女儿相貌丑陋、形同男人?” 沈嘉岁张开双臂,在纪宛面前转了一圈,眉眼弯弯。 “今日此去,就是要让谣言不攻自破!” 纪宛将沈嘉岁细细瞧了又瞧,见她确实冷静,终于还是点了头。 沈嘉岁见状便要和白牧离开。 盛朝男女大防并不算严,但寻常大家闺秀确实不常出门。 不过沈嘉岁身为将门女,又习武,倒不在意这个,沈征胜夫妇也不舍得拘着她,故而她向来出入自由。 国子监的话,沈嘉岁身为女子自然进不得,便是纪宛去了,照规矩,也不能踏进国子监的大门。 不过身处这场流言的最中心,沈嘉岁笃定,只要她一现身,那些嘲笑的人自会出来看看,她究竟长什么模样。 沈嘉岁都迈出屋子了,纪宛这时忽然又将人拉住了。 “不急,先换身衣裳。” 沈嘉岁闻言一脸懵,换衣裳?这时候? “娘,珩弟指不定还挨着打呢。” 纪宛摆了摆手,这会儿倒又不急了。 “既然是崔家的子弟,那都是人精,就算嘴上没把门,下手是有分寸的,珩儿死不了。” “他们竟然敢说你相貌丑陋?娘非得让他们睁大狗眼瞧瞧,我家岁岁是如何的倾国倾城!” “来来来,正巧娘给你裁了不少秋裳,昨儿午后刚送来。” 纪宛边说着,不容沈嘉岁拒绝,拉着她便往内室走去。 沈嘉岁:“......” 白芨欢天喜地地跟进去伺候,恨不得自家小姐一会儿狠狠打别人的脸。 白牧:“.......” 少爷,奴才什么也没瞧见,夫人还是很疼您的...... 第15章 你这个狗头 国子监。 沈嘉珩狠狠抹了下鼻子,蹭得手背一片血红。 他头发也乱了,一身上好的锦衣揉皱得不成样子,明明狼狈得很,但脸上却满是狠劲。 他的身旁,一青色锦衣的少年又是递帕子又是温言劝道: “珩弟,要不咱先退一步,好汉不吃眼前亏。” 沈嘉珩闻言立刻回瞪了少年一眼,气怒道:“表哥,莫要涨他人士气,这崔明珏口出恶言,侮辱姐姐,我说什么都不会放过他!” 沈嘉珩口中的表哥,正是纪宛原本打算说给顾惜枝的忠勇伯府三公子,纪学义。 他见沈嘉珩怎么也劝不动,不由无奈摇头。 珩弟从小就是岁表姐的跟屁虫,听不得旁人说岁表姐半句不好,如今大了,越发护姐了。 自家的弟弟,能怎么办呢? 宠着呗! 纪学义伸手替沈嘉珩抹了把鼻子,疼得沈嘉珩嗷嗷直叫,他却笑道: “你倒会逞能,一会儿再打起来,你就往我身后躲,我给你扛着,你瞅准机会就出手,再给那崔明珏一拳!” 沈嘉珩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因为疼狠了,眼泪还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不忘瓮声瓮气说道:“表哥,你真讲义气!” 纪学义:“......” 开玩笑,要是回家让爹娘知道他坐视不理,非得往死里揍他不可! 这边兄弟俩嘀嘀咕咕,对面的人已经闹哄了起来。 为首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眉眼倒是俊俏,只是此时鼻子上捂着条帕子,看不清全貌。 瞧他那众星拱月的模样,显然就是吏部尚书崔道元的小孙子崔明珏了。 此时两方人中间还站着一少年,他面容清瘦,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正是陆云铮的庶弟,陆云晟。 方才沈嘉珩不信陆云铮会退婚之言,崔明珏便将陆云晟拎了出来,让他作证。 可陆云晟一直待在国子监,与自家嫡兄又并不亲厚,哪里知晓昨日退亲一事,便摇头道了声不知。 后来两方人打了起来,陆云晟躲避不及,好巧不巧被沈嘉珩打了一拳,这会儿颧骨处一片乌青,很是狼狈。 沈嘉珩倒是个讲道理的,知晓此事和陆云晟无关,眼看他还站在原地不动,便扬声道: “陆云晟,我一会儿再同你好生道歉,你先躲开,拳头可不长眼!” 沈嘉珩边说着,又恶狠狠看向对面的崔明珏。 崔明珏哪里肯示弱,也气恨怒骂道: “沈嘉珩,你来啊,小爷我就站这儿不动!” “嘶——疼死了,小爷这辈子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崔明珏身旁围着许多少年,都是家中长辈与崔家交好的,见崔明珏开了口,纷纷附和: “今日是他沈嘉珩先动的手,大家都瞧得清清楚楚,一会儿便是监丞来了,他也逃不过一顿罚去!” “没错,他姐被陆云铮退婚是不争的事实,全京城都传遍了,怎么的,人丑还不让说了?” “就是就是,我还听说,她姐身高五尺,虎背熊腰,力大如牛,是个女夜叉呢!” “哈哈哈——” 此言一出,屋内哄堂大笑。 崔明珏闻言不由蹙眉,可待他瞧见沈嘉珩被这三言两语激怒得双目发红时,又得意地舒展了眉眼。 沈陆两家的事京城都传遍了,他在这国子监中都快闲出病来了,和身边人调侃几句怎么了? 那沈嘉珩二话不说,疯狗一样冲上来对他就是一拳,当他崔小爷是吃素的? 众人见崔明珏不曾出言阻拦,便以为是说到了他心坎上,为了献殷勤,一个个越说越是难听。 “那陆云铮是五城兵马司的,有一回他巡城的时,我还远远瞧见过,确实威风凛凛,俊朗不凡,想必他对这门婚事不满久矣。” “欸,谁去问问沈嘉珩,他家那个养女是不是美若天仙啊?” “就算不是美若天仙,那也必定比他姐好过百倍去,不然谁放着将门嫡女不要,偏去娶一个养女啊?定是难以忍受了呗!” “难怪这些年春日宴都不曾见沈家小姐参加,想来她是有这个自知之明,躲起来不敢见人了。” “哈哈哈,刘兄此言有理——” 众人七嘴八舌,专拣难听的说,沈陆两家退亲真相究竟如何,他们根本不关心,哄好崔家的小少爷才是要紧。 这国子监就是个小官场,来日他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是要入朝为官的。 崔家如今势大,谁不是紧着早些套点近乎呢?毕竟将来入了官场,他们怕是连崔少爷的衣角都摸不着。 纪学义好歹比沈嘉珩大一岁,性子更稳些,故而方才还劝沈嘉珩先退一步。 结果这会儿,听众人句句诋毁贬低沈嘉岁,纪学义瞬间一个暴起: “背后语人是非,非君子所为!” 沈嘉珩:“......” 不是,表哥,憋了半天,你就憋出这? “什么君子,分明是一群趋炎附势、妄犯口业的狗腿小人!瞧着人模人样,这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纪学义:“......” “表弟,确定要说这么多‘狗’字吗?是否.....太不文雅了些?” 沈嘉珩:??? 别人泼你狗血,难道还文雅地张嘴去接? 一门莽夫的忠勇伯府到底是怎么养出二表哥这个文人的? “表哥,咱兄弟俩能不能力往一处使了?”沈嘉珩咬牙低声道。 纪学义:“......” “狗......狗腿子们,有本事冲我们来,休要恶语伤我岁表姐!” 沈嘉珩瞧纪学义骂起人来那磕巴的样子,当真是恨铁不成钢。 二表哥把他的气势都搞垮了! 他把头一扬,右手指着崔明珏,冷声道:“二表哥,旁的不过是阿谀奉承,狗仗人势罢了,擒贼先擒王!” “崔明珏,你这个狗头,快给我姐赔礼道歉,否则这件事没完!” 崔明珏听沈嘉珩叫的难听,气得把手上帕子一丢,露出了青黑一片的鼻梁骨。 “好你个沈嘉珩,当小爷怕你不成!今日就没完了!” 崔明珏撸起袖子就冲了过来,身旁少年一看,亦步亦趋帮着出手。 陆云晟脸一黑,赶紧往一旁躲去。 纪学义倒是真讲义气,立刻伸手要护沈嘉珩,谁知手一扒拉,没碰着人。 他回身一看,好家伙,沈嘉珩早就先一步躲到他身后去了。 “表哥,就按方才那战术,你避着点鼻子,被打着是真疼!” 纪学义:“......” 他也是说到做到,当下跟母鸡护崽似的,将沈嘉珩牢牢护在了身后。 “来了!” 沈嘉珩低喝一声,对面好几个拳头就挥了过来。 纪学义眼都花了,推搡间只觉大腿一疼,嗷地就叫出了声。 是谁不讲武德,用掐的! 一片混乱之中,房舍的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紧接着,一个急切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公子,小姐来寻您了!” 第16章 一点儿也不疼 屋中众人闻言,齐刷刷停了动作往门口看去,只见沈嘉珩的小厮去而复返,正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们。 沈嘉珩从纪学义身后探出头来,瞪大了眼睛问道:“白牧,你说谁来了?” 白牧面对一屋子鼻青脸肿的公子哥,心里头颇感压力,缓了口气才说道: “是姑娘,姑娘来看您了,这会儿就在外头。” 沈嘉珩闻言猛拍了一下大腿,气怒道:“谁让你回去告诉姐姐的,我自己能解决!” 沈嘉珩嘴上虽这般说着,却不敢让沈嘉岁久等,袖子一挥就往外走去。 临要跨出门槛时,他忽然回头扫了屋中众人一眼,那眼神冷冰冰的,显然是动了真格。 “谁敢在我姐跟前瞎说,我和谁拼命!” 沈嘉珩一走,屋中霎时就静了下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还是纪学义率先反应过来,赶紧追了出去,口中叫道:“珩弟,等等我!” 余下众人便纷纷看向崔明珏,眼里满是迫不及待。 这沈家小姐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他们所言也多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不过为了气沈嘉珩,便添油加醋说得更难听了些。 这会儿听说沈嘉岁当真来了,他们心里头好奇得紧,都想瞧瞧她到底长得有多丑,才让陆云铮不惜得罪定国将军府也要退亲。 这时有人注意到一旁正要离去的陆云晟,突然反应过来,陆云晟应当是见过沈嘉岁的。 “喂,陆云晟,你见过沈家小姐的吧?她到底长什么样?” 此言一出,所有人便将目光齐刷刷投在了陆云晟身上。 陆云晟眉头蹙起,心中满是不快。 姨娘嘱咐过,要他在国子监好好读好好学,将来靠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 他因是庶出,多被这些人瞧不起,因此一直以来独来独往,倒也相安无事。 没想到陆云铮连自己的私事都处理不好,竟还波及到了他。 “那沈家小姐我并未见过,诸位若是好奇,为何不去眼见为实呢?” 其实今日一早听到退婚一事,他也很是吃惊。 毕竟沈嘉岁与顾惜枝他都见过,无论出身样貌性情,他都找不出任何弃沈嘉岁而择顾惜枝的理由。 众人听陆云晟这么一说,越发跃跃欲试。 “明珏,要不.....我们去看看?” “就远远瞧一瞧,也无伤大雅。”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崔明珏显然早就动了心思,哪里禁得住劝。 “好!我倒要看看,沈家的女夜叉到底长什么样!” 崔明珏此言一出,众少年欢呼一声,簇拥着也跟了出去。 一行人形容皆有些狼狈,一路引得同窗频频侧目。 很快出了国子监,他们便看到不远处的国槐树下,沈嘉珩与纪学义正遥望远处,翘首以盼。 白牧是快马加鞭先赶回国子监的,因纪宛坚持给沈嘉岁打扮一番,她与白芨便慢行一步。 这会儿只听得马蹄哒哒声由远及近,很快一少女便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崔明珏一行人满眼新奇,不由地踮起脚尖朝来路望去,很快却纷纷面露失望之色。 其实,众人心底里是不信,沈家小姐当真貌如夜叉的。 毕竟沈嘉珩在国子监里也算是出了名的好样貌,而他与沈家小姐一母同胞,那沈家小姐便是再丑,想来也丑不到哪里去。 他们心中存了丝期待,此时见了真人,不免大失所望。 沈家小姐确实不丑,但不过清丽有余,和沈嘉珩还真是差远了。 “嗐,回吧回吧。” “真是的,也就沈嘉珩把她姐当成宝了,还和我们拼命,真是笑死人了!” 众少年你一言我一语,崔明珏也大感无趣,几人正转身离去,忽然听得沈嘉珩大呼一声: “姐!” 很快,一道清朗的声音便遥遥传来:“白芨,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众人闻声霍然回头,只见一匹毛色光亮的骏马疾驰而来,闯进视野。 马背上,少女一身红衣似火,眉宇间英气十足,此时薄唇一开一合,面上笑容满溢,当真明媚又耀眼。 快马行至国槐树下,只见她右手一拉缰绳,马儿嘶叫一声,扬蹄后稳稳落地。 少女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身后长发随之扬起,利落又轻盈。 这副张扬随性又朝气蓬勃的模样,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了过去。 白芨先一步下了马,这会儿迎到沈嘉岁身旁,状若不经意地扫了眼不远处那群人,面上带了抹调皮的笑。 方才远远瞧见国子监,她突然越矩,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跑在了小姐前头。 这叫什么来着?抛砖引玉? 好像不妥。 不管了,总之效果极好,瞧那边的愣头青们,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沈嘉岁这会儿瞧见白芨的神情,才意会了她方才的用意,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让她出风头这件事上,白芨和娘一样执着。 此刻她已无暇顾及其他,目光定定落在了树下的沈嘉珩身上。 上一世定国将军府满门下狱,她挖空心思才求得一次探监的机会。 彼时俊逸开朗的珩弟已憔悴不堪,但见面的第一句,珩弟问的却是: “姐,旁人有没有为难你?陆府有没有苛待你?” 斩首的时候,珩弟才十七,风光无限的少年郎功名未就,家室未成,就已身首异处。 想到此处,沈嘉岁已觉心如刀绞。 “珩弟......” 沈嘉岁轻唤一声,指尖落在沈嘉珩青黑的鼻子上,温声问道:“疼吗?” 沈嘉珩生怕沈嘉岁担心,赶紧笑着摇头:“不疼,一点儿也不疼。” 听到这句话,眼泪瞬间就模糊了沈嘉岁的视线。 上一世探监结束时,珩弟说的最后一句便是: “姐,放心,砍头不疼的,一点儿也不疼,所以......姐不要再为我担心了,好不好?” 沈嘉珩一看自家姐姐突然红了眼眶,登时就慌了神,“姐,我真的一点儿都不疼,你瞧!” 沈嘉珩说着,抬手狠狠捏了捏自己的鼻子,疼得打了个哆嗦。 纪学义看到这里,忍不住汗毛直竖,“珩弟,你这......对自己也太狠了吧?” 沈嘉岁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上一世就是这般,珩弟和纪表弟俩人只要在一块,就惯会插科打诨,常叫人忍俊不禁。 她也知自己方才心绪起伏太大了,怕被人瞧出异样,赶紧收敛了心神。 沈嘉珩心忧退婚一事,正要开口询问,沈嘉岁已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姐没事,详细的回家同你慢慢说,先解决眼前的。” 下一刻,沈嘉岁转身走向了不远处那群人,站定后,偏头笑道: “听说,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这时候,谁也没注意到,一辆毫不起眼的青蓬平顶马车静静停在不远处,已观望良久。 第17章 慧心妙舌的姑娘 马车内沁着一股幽香,有二人相对而坐。 左侧之人两鬓霜白,瞧着已过花甲之年。 他双眼略显浑浊,但面容慈祥中透着淡然,给人一种洞察世事的睿智与从容。 此时他右手还握着本微微泛黄的书,目光却透过掀起的车帘一角朝外看去。 伸手挑开车帘的是个青年人,就坐在老者的对面。 他半张脸掩在阴影中,瞧不清模样,只能从侧边看出他鼻梁高挺,眉眼平静。 “倒极难得瞧见这般意气飞扬的年轻人,一眼便觉热热闹闹的,真叫人心生欢喜。” 此时沈嘉岁刚好翻身下马,老者忽然笑着开口,声音浑厚,可见虽年岁大了,身子骨还很是硬朗。 “嗯。” 对面的青年不咸不淡应了声,再无二话。 老者:“......” “都说了不和你一个马车,你还偏上来,和你在一处最是无趣,还扰了我的兴致。” 老者将手中的书往身侧一搁,话语中虽多有嫌弃,但面上笑容不减,可见对这青年人确实喜爱,亦十分亲近。 就在这时,马车外响起了一道稍显低沉的声音:“蔺老,公子,属下打听到了,策马的那位是定国将军府的沈小姐。” 随从南风将打听到的消息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包括昨日沈陆两家的退亲风波。 这时候,沈嘉岁正与众少年对峙。 她一开口便问得如此直白,倒让一众少年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沈嘉岁见无人回应,眸光一扫,落在了中间那位鼻梁乌青的少年身上。 “这位......就是崔少爷吧?” 崔明珏忽然被点了名,不知为何心头一紧,随即又扬起下巴,桀骜道: “正是小爷,怎么了?” 沈嘉珩生怕崔明珏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急忙跟了过来。 沈嘉岁倒是神色平静,追问道:“听说崔少爷说我相貌丑陋,形同男人?” 崔明珏一时语塞,还没见过哪个姑娘家这样当面质问人的。 旁人一看崔明珏吃了瘪,哪里敢袖手旁观,有人便高声道: “沈小姐,你也别来兴师问罪,你被陆府退婚的事全京城都传遍了,别人都这么说,怎的不见你去计较?” “就是!这会儿故作无谓,暗地里怕是没少哭吧?” “别的姑娘家遇到这种事,倒是知晓先避避风头,如今风口浪尖,沈姑娘既然现身,那就是自讨没趣。” 沈嘉珩一听这话,瞬间就炸毛了,红着眼要冲上前去。 沈嘉岁右手一捞,稳稳揪住了沈嘉珩的衣后领。 沈嘉珩气焰顿消,委委屈屈回头去看自家姐姐,“姐,是他们口出恶言在先。” 沈嘉岁面色冷沉,这些话和前世那些咒骂比起来,实在不痛不痒。 但她若不加以制止,珩弟如此护她,只怕不能安心求学。 她抬眸扫过眼前众人,淡声道:“我沈嘉岁就是如此不识抬举,偏想瞧瞧,散播谣言、人云亦云的都是些什么人。” “原以为不过是些市井闲谈,听过说过也就罢了,却没想到在这教书育人、满目圣贤的国子监,竟也有人以蜚短流长为乐。” 沈嘉岁表现得太过冷静,让一众本就不占理的少年郎心头发虚,纷纷看向崔明珏。 崔明珏不欲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便直视沈嘉岁,满不在乎地说道: “人非圣贤,再者我们不过闲聊几句,是沈嘉珩不依不饶,动手在先,这才起了争执。” “沈小姐义正言辞教训我们之前,是否先管教管教自家弟弟呢?” 沈嘉岁显然也是个护短的,她将沈嘉珩往身后一挡,冷笑道: “闲聊?” “崔公子,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你可曾想过,就是你们这些吊儿郎当、消遣打趣的闲聊,就可以轻而易举逼死一个人!” 崔明珏见沈嘉岁步步紧逼,当下也冷了脸色。 “沈家小姐实在言过其实,人人都说得,满城也传遍了,怎的沈小姐就偏对我们不依不饶?” “你若有这个本事,就去堵住全城人的嘴,那小爷我便承认你本事大,向你认错也无不可。” 崔明珏话音刚落,旁的少年纷纷附和。 “就是,这沈嘉珩也实在好笑,我们不过玩笑几句,他倒好,回家请人了。” “沈小姐这厢要是吃了瘪,是否一会儿沈将军和沈夫人也得来了?”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嘿,这沈嘉珩往后在国子监就横着走吧,咱惹不起!” 众人一番起哄,嬉笑讥讽,听得马车内的老者蹙起了眉头。 他正欲开口,沈嘉岁已先一步冷斥出声: “不言人非,不揭人短,不议人私,我一习武女子都懂的道理,诸位身在国子监,读圣贤书,习君子仪,难道一点儿也不明白吗?” “我沈嘉岁没那么大的能耐,堵不住悠悠众口,旁人如何说,我管不着,但你们偏就不能!” “国子监育良材、举贤能,诸君享今日之天恩,便该践行君子之道,否则他日入朝为官,只怕也是尸位素餐、无功受禄之辈!” 沈嘉岁话音刚落,马车中老者便眸光晶亮,暗赞一句:“好个慧心妙舌的姑娘!” 崔明珏还从未被谁这般不留情面地训斥过,这会儿一张脸又红又白。 其他人也没想到,这沈家姑娘如此伶牙俐齿,他们说了这般多,她不仅不为所动,还回得如此振振有词。 但,他们怎么可能让一个女子占了上风? 马车内,老者眼看众少年还不依不饶,不由冷哼一声: “背后语人已是有错在先,如今还逞口舌之快,当真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 “修直,你去。” 老者下巴微点,显然是打算终止这场闹剧了。 被唤作“修直”的青年人闻言点头,当即弯腰出了马车。 甫一落地,他便抬手揉了揉眉心,面上隐有疲累之色。 昨夜梦境不断。 他梦见有人跪在了大理寺外,一身素衣,手持诉状声声泣血。 四周围观百姓不知为何满脸愤恨,纷纷冲那人丢出秽物,口中句句咒骂,竟似恨之入骨。 他能瞧出那人是个女子,却看不清她的模样,见她嘴巴开合,却又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只是她声嘶力竭的模样,显然有天大的冤屈,否则不该直接寻到大理寺来。 他抬步走近,却每每在女子抬头的瞬间惊醒,再次入梦又是一样的画面,来来回回,最后睁眼到天亮。 青年正有些失神,随从南风在这时迎上前来,低声关切道:“公子?” 他回过神来,淡淡道了声无碍。 再抬头往喧闹处走去时,步伐沉稳有力,眉宇间那丝疲惫已烟消云散。 第18章 给沈家姑娘赔罪 这边还在唇枪舌战。 沈嘉岁听得身前“叽叽喳喳”,抬手摸了摸腰间的马鞭,忍不住神游天外。 自己若是一鞭子抽过去,不知道这些细皮嫩肉的能不能禁得住。 但堵住他们的嘴,那是肯定的。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有人惊呼一声:“江大人!” 沈嘉岁瞧见崔明珏的脸色都变了,不由心生惊奇,立刻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 来人身穿鸦青色锦袍,身姿修长挺拔,面若冠玉。 比起在场犹带浮躁的少年郎,他瞧着已年至弱冠,面色平静,脚步从容。 走近了,便能清晰地瞧见,他剑眉微微上扬,带出几分不易亲近的冷峻之色。 是他...... 沈嘉岁不由面露恍惚。 “见过江大人。”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崔明珏一行人,连同身后的沈嘉珩与纪学义都收敛了神色,齐齐拱手行礼。 沈嘉珩以为沈嘉岁不识来人,赶忙低声提醒道:“姐,这位是大理寺少卿江浔江大人,他是蔺博士的弟子,也是我们的助教。” 沈嘉岁轻轻点了点头,面色早已如常,只若初见。 可,她怎会不识江浔呢? 上一世沈家落难,昔日故交皆避之不及。 她求助无门,敲过登闻鼓,拦过刑部尚书的轿子,都不曾得见天颜。 山穷水尽之际,她忽然想起一人,大理寺少卿江浔。 沈嘉岁之所以知晓江浔之名,还是因了与陆云铮的一次闲聊。 彼时京中出了一桩逼良为娼的案子,害了不少人命,经过层层审查,刑部最后也结了案。 结果卷宗到了大理寺,却被江浔看出了纰漏,执意推翻一切重来。 原来幕后之人的身份是皇亲国戚,被判决的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罢了。 所有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他江浔不肯善罢甘休,一路查到底,得罪之人无数。 沈嘉岁本就嫉恶如仇,闻言对江浔大加赞赏,陆云铮却嗤之以鼻。 “刚过易折,这江浔肆意妄为,遍地树敌,若不是因着圣上的恩宠,他早就不知死多少回了。” “天恩难测,有朝一日他若失了圣心,必当死无全尸。” “我虽走的是武官之路,却也知这为官之道当明哲保身,与光同尘。” 沈嘉岁与陆云铮争辩了几句,可二人谁也不能说服谁,但无论如何,她记住了江浔这个人。 他,是个好官。 因沈家通敌叛国一案牵涉甚广,朝廷下令三司会审。 沈嘉岁走投无路,最后只能手执诉状,求到了大理寺门前。 此举引来百姓围观,众人对她攻讦咒骂不断,她浑不在意,只声声高呼: “浩荡皇恩在上,我沈家忠君王,效天下,愿战死沙场,为盛世筑梁,不肯冤死刀下,见宵小计逞!” “沈家之女沈嘉岁在此,鸣我沈家满门不白之冤!叩请诸位大人为我沈家做主,还我满门清白!” ...... 沈嘉岁也不记得自己那一日到底喊了多久,秽物从四面八方倾覆而来,她满身污脏,声嘶力竭。 她已经要绝望了。 这时候,四周呼声顿起。 她睁眼抬眸,一片模糊中,只见一片绯红衣摆踏过满地污秽,定定站在了她面前。 她缓缓抬头,瞧不清来人模样,只听得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传入耳畔: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公道存心,不容蒙尘,断案除冤乃我等分内之事,你不必来求。” ...... “给沈家姑娘赔罪。” 记忆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思绪纷乱的沈嘉岁拉回了现实。 她霍然抬头,江浔已站定在几尺开外,他并未瞧向这边,而是看着崔明珏一行人。 此言一出,崔明珏他们纷纷面露不可思议之色。 “有何异议?”江浔淡声问道。 其他少年皆敢怒不敢言,齐齐看向崔明珏。 崔明珏面色发青,双手紧紧攥起,显然心有不甘。 他可以给沈嘉岁赔礼道歉,看在她不过一介女流,此番还亲自前来辟谣的份上。 他本就不欲和女人计较。 但若是别人摁头要他赔罪,就是不行! 再说了,这江浔本就比他没大上几岁,论出身,区区安阳伯之子,他崔小爷还看不上眼。 不过是圣上倡尊师重道,他看在江浔乃蔺博士助教的份上,才敬他三分。 说起来,他江浔能走到今日,是有几分常人不能及的运气的。 否则,身为毫无实权的伯爵之子,按常理,江浔最后不过就是靠着祖上余荫承个男爵之位,夹着尾巴在京中度日罢了。 “崔公子,你若不忿,家师就在马车上。” 江浔也无意过多纠缠,直接看向不远处那驾青蓬平顶马车。 此言一出,场中诸人齐齐变了脸色,旁的少年更是急忙扯了扯崔明珏的衣袖。 当今圣上还在潜邸时,蔺老便是文华殿大学士并皇子恩师,后来圣上登基,蔺老欲退,圣上却不舍。 在圣上几番挽留之下,蔺老最后接了翰林院学士之位,还兼任了国子监博士一职。 虽然比起当初的大学士,蔺老的官阶是低了,但连圣上都称蔺老一声“帝师”。 故而蔺老在盛朝可谓地位尊崇,德高望重。 崔明珏虽然心高气傲,但身为崔家子弟,到底拎得清,只见他瞬间敛了面上忿色,冲马车方向深深一拜。 身旁少年见状,纷纷跟随。 再起身后,崔明珏已面色平和,他转过身来,对着沈嘉岁拱手一揖,语气诚恳道: “沈小姐,今日崔某言语有失,恶语伤人,有违君子之道,有负圣贤所学,在此向你赔罪。” “今后,在下自当严以律己,谨言慎行,还请沈小姐宽宏大量。” 沈嘉岁从马车处收回目光后,再看面前规规矩矩赔罪的崔明珏,心里头也不由暗道一声: “好个识时务的崔明珏,这般通时达变,此刻赔罪,竟从他身上瞧不出半分勉强来。” 眼看一众少年叠声向她赔礼,沈嘉岁伸手虚扶了一下,也是小事化了。 “既说开了,也不过是些口角,方才小女子言辞激烈,也请诸君多加担待。” 她不动声色给了众人一个台阶。 果然此言一出,众少年都缓了神色,连道不敢,气氛便松快了许多。 崔明珏抬头时,恰见沈嘉岁神色温和笑看着他。 “如此,告辞。” 这时候他倒礼数周全,先是冲马车遥遥一礼,又朝江浔点了个头,这才转身离去。 一行人乌泱泱的,跟在崔明珏身后一道离开。 走出好远了,旁的少年这才敢凑近崔明珏身旁,低声问道: “明珏,咱们今日算不算被沈家小姐教训了?” “都是那谣言害的,什么女夜叉,这沈家小姐分明生得花容月貌。” “你们说那陆云铮怎么想的?” “沈家小姐善武,你们没瞧见吗?嘴皮子也利,反正这样的,我是无福消受。” “明珏,你怎么说?诶,你这脸怎么红了?” 众少年闻言皆关切地围了上来。 “去你的!赶紧找东西给小爷敷鼻子!” 崔明珏怒骂一声,推开众人,匆匆加快了脚步。 第19章 他从前是个傻子 这时候,沈嘉岁才转头看向江浔。 “多谢江大人。” 她躬身拱手,认认真真冲江浔行了一礼。 上一世,江浔果然如他所言,为了真相冒死奔走。 她在大理寺外守着,遥遥看过江浔几次,每回他都步履匆匆,有一次,甚至还见他断了只胳膊。 可是最后,沈家除了她这个外嫁女,还是满门抄斩了。 她再也不曾见过江浔。 直到死前...... 思绪走到这里,沈嘉岁不禁瞥了眼江浔的下摆。 在京西别院咽气之前,她似乎瞥见了一片绯红。 但她不确定,是陆云铮的血糊了她的眼,还是她看到了别的什么...... 这时候,江浔已侧过身去,不曾受她这一礼。 “不必,是家师的嘱咐,与在下无关。” 还是一样的言简意赅,留下这句话后,他已转身离去。 “姐,江大人已经走了。” 沈嘉珩见沈嘉岁久久不曾起身,赶忙低声提醒了一句。 沈嘉岁深吸一口气,再直起腰时,面上已带了笑。 “行了,都解决了,你呀你呀,今后可不能再这般冲动了。” 沈嘉岁说着,抬手点了点沈嘉珩的额头。 沈嘉珩不仅不避,还嬉皮笑脸的,忙不迭应声:“改改改,都听姐的。” 沈嘉岁一看沈嘉珩应得敷衍,不由无奈摇头。 积极认错,坚决不改,是珩弟的作风没错了。 这时候,沈嘉珩终于迫不及待问起了退亲一事。 沈嘉岁也没瞒着,原原本本说了,气得沈嘉珩直咬牙。 “陆云铮那个混账东西,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只是没想到,顾姐姐竟然......” 在沈嘉珩心中,自家姐姐永远在第一位。 比起沈征胜夫妇对顾惜枝亲同女儿的感情,沈嘉珩甚至对顾惜枝一直抱着若有似无的“敌意”。 毕竟在他眼里,顾惜枝可是来和他“争宠”的。 沈嘉岁见沈嘉珩骂起人来生龙活虎的,看来鼻子上的伤算不得什么,便也彻底安心了。 重生一事,待珩弟旬假归家,再寻个安静的时机慢慢告诉他也不迟。 “行了,你和二表弟进去吧,我该回去了,娘在家中定还担心着呢。” 沈嘉岁并不忧心崔明珏一行还会暗地报复,就像娘说的,今日一见,崔家的子弟果然精着呢。 再不依不饶,就不是小打小闹这么简单了。 沈嘉珩倒依依不舍,拉着沈嘉岁又说了不少话,这时候一旁的白芨忍不住好奇心,冲白牧问了一嘴: “白牧,方才那位江大人是谁啊?瞧着年岁也不大,旁人倒很怕他似的。” 白芨这一问,白牧立刻来了精神,不过他还没开口呢,沈嘉珩已经主动接过了话头。 “姐,方才那位江大人可是我们少年人的楷模,是我和二表哥最崇拜的人呢!” 一旁的纪学义闻言连连点头,文弱的俊脸上满是认可。 “岁表姐,你肯定不知道,说起江大人,他......” ———— 另一边,监舍内。 “听说江浔从前是个傻子,到底是真是假啊?” 一群少年人围坐一处,敷脸的敷脸,揉手的揉手,正是崔明珏一行。 此时崔明珏仰卧在榻上,帕子遮住了他半张脸,瞧不清神色。 有人立刻接茬:“真真的!” “江浔生下来就是个傻子,安阳伯府以他为耻,藏得严严实实的。” “但家叔与安阳伯有些交情,登门拜访时,还曾在伯府里见过江浔两回,确确实实是个心智不全的,连说话都不利索。” 四周人闻言连连抽气。 “竟是真的?我还以为是谣言呢?那他怎的又好了?还......还如此......” 先前接茬之人闻言面露神秘,压低了声音说道: “好像是江浔十岁那年,伯府里办了一场宴会,其他孩子拿他取乐,把他一个人扔在了后花园。” “可能是将他吓着了,据说起了一场高热,连太医都用牌子请来了,说是回天乏术呢。” “可不知道怎么的,烧了两天,嘿,他自己好了!” “而且这一烧,把他的傻气都给烧没了,就和开了窍似的,不仅聪慧异于常人,且过目不忘,一下子就成拔尖的了。” “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他不仅被择为献怀太子的伴读,还入了蔺老的眼,成了唯一的关门弟子。” “听说献怀太子薨逝前,极为欣赏亲近江浔,时常将他带在身边。” “圣上这是爱屋及乌呢,瞧瞧,江浔不过弱冠之年,就已官拜大理寺少卿,这是多大的恩宠啊?” “安阳伯府眼瞧着就要没落了,没想到出了个江浔,还真翻身了。” 众人听到这里,不免一阵惊叹,还欲再说,这时崔明珏忽然低咳一声,难得的声音冷厉: “都不要命了,圣上与献怀太子也是你们能提的?” 众少年闻言一激灵,才觉不妥,纷纷起身顾左右而言他。 献怀太子两年前薨逝时,不过二十有一,只留下了一个不及三岁的小皇孙。 圣上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恸哭不止,罢朝半月有余。 如今皇子中最年长者,正是淑妃所出的二皇子。 而淑妃.......是崔明珏的亲姑姑。 “再叫我听到这些,这国子监你们也别待了!” 崔明珏扯下面上帕子,再度开口时声音冷沉,与往常吊儿郎当的模样判若两人。 众少年慌忙点头,噤若寒蝉。 ———— 白芨以手覆唇,这才压住了几欲出口的惊叹声。 沈嘉岁也没想到,江浔原来还有这般异于常人的经历。 她到底谨慎,立刻低声嘱咐道:“珩弟、二表弟,这些话以后休要再和旁人提起。” 沈嘉珩和纪学义自然也知晓轻重,今日在他们跟前的若不是沈嘉岁,他们根本不会开口说半个字。 “好了,快进去吧,记住姐姐的话,咱不惹事也不怕事,你们好好学,放心学就是。” 沈嘉岁冲二人摆了摆手。 沈嘉珩和纪学义乖乖点了头,二人正要转身离去,沈嘉珩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 “姐,我方才不小心也打了陆云晟一拳,如今咱们和陆家退了亲,陆家会不会以为我是故意为之?” “我倒不怕,就是担心陆云铮那个小心眼的,还以为姐你放不下呢。” 沈嘉岁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陆云晟正是周姨娘的儿子。 她眼里倏忽闪过一抹精光,抬手拍了拍沈嘉珩的肩膀。 “你既是无意,一会儿自去道个歉就是,至于陆家那边儿,姐自有考量。” 第20章 去信赔罪 沈嘉岁回到定国将军府后,先是将国子监的风波悉数说了,安了父母的心后,这才回了春华院。 “白芨,研墨。”一进屋,沈嘉岁便吩咐道。 白芨虽不解用意,还是乖乖照做,待沈嘉岁坐到案前提笔落字时,白芨才大吃一惊。 “小姐,您这是写给......陆府的周姨娘?” “嗯。” 沈嘉岁点了点头。 白芨嘴唇嗫嚅了一番,还是没忍住劝道: “小姐,少爷那是无心之失,在国子监亲口给陆二公子道个歉,奴婢觉得已是足够了。” 沈嘉岁不曾应答,一直待到信上笔墨晾干后,亲自套了信封,这才递给白芨。 “好白芨,替我送去吧。” 白芨闻言大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还要奴婢亲自去?” 白芨不是不愿跑这一趟,她巴不得替小姐分忧呢,但是她身为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也代表了小姐的脸面。 先不说沈陆两家刚刚因为亲事闹掰了,就凭小姐堂堂将门嫡女的身份,实在不必特地给一个姨娘去信赔罪。 但,沈嘉岁显然自有用意。 白芨见劝不动自家小姐,只好老老实实接过信,但那小嘴撅的...... 沈嘉岁见状不免觉得好笑,抬手将白芨拉住了,附耳细细说了些什么。 白芨一双眼睛越听越亮,再转身离开的时候,那脚步恨不得飞起来。 ———— 昭勇将军府。 得知白芨登门,陆夫人以为自己昨日在沈嘉岁面前说的那些好话奏了效,顿时心头大喜。 瞧瞧,沈嘉岁自己先憋不住,回心转意了! “快,将人唤进来。” 一旁的丫鬟闻言就要出去迎人,陆夫人又赶紧招了招手,改了主意。 “不急,慢慢去,晾着她些,倒要叫沈嘉岁知晓,这亲事如今可是她求着要结的。” 丫鬟应了声,果真缓了步子,慢吞吞出去了。 陆夫人身旁惯常伺候的是赵妈妈,这会儿面上带着笑,欢天喜地地说道: “夫人,奴婢说什么来着?任凭哪家的姑娘,只要是见了咱大公子,没有不倾心的。” “何况沈姑娘与公子早有婚约在身,半只脚都踏进咱陆府了,忽然退了亲,哪能甘心呢?” 陆夫人深以为然,连连点头,从昨日起就笼罩在脸上的郁色终于散去了。 如今只要将那姓顾的拿捏住,将铮儿劝回来,一切就圆满了。 “赵妈妈,人找着了吗?” 陆云铮在五城兵马司当值,这是陆将军为他谋的差事,今日他是要上值的。 陆夫人准备趁着陆云铮当值的时候,将顾惜枝藏起来,以此逼陆云铮就范。 赵妈妈闻言急忙回道:“昨儿公子带着顾姑娘是去了京西的别院,但是用过晚膳后就走了。” “今儿一早传回消息,公子昨晚当了身上的玉佩,应是又赁了个新院子,这顺藤摸瓜去查的,想必午后便有结果了。” 陆夫人一听陆云铮为了顾惜枝竟还当了枚玉佩,当真是恨铁不成钢。 “叫他们再快些,今儿这事就得解决了,赵妈妈,你是没瞧见周芙昨日那个得意的嘴脸,她巴不得这亲永远结不成才好!” 陆夫人还欲再说,已经有人进来禀报,说是白芨带到了。 陆夫人立刻就止了声,将腰背一挺,淡声道:“让人进来吧。” 白芨踏进主院,一眼就瞧见了上位的陆夫人。 陆夫人面上带着抹淡淡的笑,和昨日上门赔罪时的热切截然不同。 白芨方行了一礼,陆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开口: “岁丫头终于想通了?我昨儿就说,她与铮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你回去只管和岁丫头说,我心中很是欢喜,最迟明日便带铮儿上门,咱们两家再将亲事议一议。” “我知岁丫头是个好强的,今日能让你来,也很不容易了,将来岁丫头若是进了门,我这个做婆母的,定会疼她怜她。” 白芨:“......” 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可别来沾我们小姐的边! 陆夫人自认已经将场面话说足了,对面站着的不过就是个丫鬟,她算是极给沈家面子了。 但是白芨始终一脸漠然,叫她顿时心头火起。 怎的,自己放不下铮儿,派丫鬟眼巴巴上门了,却还要拿乔? “你——” 陆夫人再度开口,白芨却已抢先一步出声: “夫人,奴婢今日奉小姐之命,特来见贵府的周姨娘。” 陆夫人满脸不耐,“何事见我不是——” 说到此处,陆夫人忽然瞪大了眼睛,一时又是怔然又是难以置信,脸上的表情瞬间精彩了起来。 “你说,沈嘉岁让你来见那个贱妾?” 赵妈妈一看陆夫人震惊之下声音拔高,连称呼都变了,急忙轻咳了一声。 陆夫人陡然回神,却已经面色铁青。 白芨恍若未闻,面上恭敬不减,只是将国子监发生之事略提了几句,这才继续说道: “小姐心中过意不去,便想着派奴婢来与周姨娘说一声,可否请夫人指个丫鬟带路?” 陆夫人双手紧紧攥在扶椅上,上半身前倾着,指节都已发白。 若不是因为还舍不下与沈家的亲事,她此刻恨不得将白芨乱棍打出去! 家有主母,无论庶子庶女出了何事,禀到主母面前就是,沈嘉岁却偏偏要见姨娘,这不是打她的脸吗? 京中关于昭勇将军府一直隐有宠妾灭妻的传闻,只因嫡子陆云铮有个好差事,还有门好亲事,这传言便不怎么站得住脚。 如今陆云铮因顾惜枝被赶出府去,和沈家的亲事又毁了,眼瞧着竟是要将传闻坐实了。 沈嘉岁今日之举,简直是当面落了陆夫人的脸。 赵妈妈站在一旁,眼看陆夫人呼吸急促,面色涨红,那模样好似随时都会失态般,赶紧冲一旁的丫鬟挥了挥手。 “快将人带过去。” 白芨也是识趣,立刻就跟着丫鬟出去了,结果才出院子,就听到屋内茶盏破碎声响起。 一旁的赵妈妈也是吓了一跳,急忙出言劝慰,却见陆夫人猛地抬起头来,面色狰狞,双目发红。 “快,将那个姓顾的给我找出来!铮儿必须要娶沈嘉岁!必须!” 只有这样,周芙才永远也越不过她去。 而沈嘉岁...... 等成了她的媳妇,她自然有千万种方法,教沈嘉岁如何敬重婆母,侍奉长辈! 第21章 对手的对手 白芨才走到半路,周姨娘身边的林妈妈便亲自来接了。 可见府上发生的事,周姨娘心里门清着呢。 白芨方踏进院子,周姨娘已经迎了出来,面上带着笑,客客气气的。 白芨按照沈嘉岁的吩咐,只说了些客套话,又将怀中书信取了出来。 周姨娘听说陆云晟被沈嘉珩打了一拳,面上却无多余的变化,笑着接过了信,当场就看了起来。 白芨心中有些摸不准。 这信是她看着小姐写的,内容她都知道,不过就是些寻常话,不知小姐到底有何用意。 周姨娘细细看完信后,便温声说道:“沈小姐太客气了,小辈间玩闹属实寻常,还让姑娘亲自跑一趟,倒叫妾身受宠若惊了。” “林妈妈,研墨,沈小姐这般客气,妾身万万不能失礼。” 半晌,白芨怀揣着周姨娘的回信,由林妈妈一路送着出了府。 ...... 林妈妈紧赶慢赶回到院子里,迫不及待便开口问道:“姨娘,沈小姐这是何意?” 周姨娘歪在美人榻上,有一下没一下扇着扇子,不答反问: “主屋那边如何了?” 说起这个,林妈妈可来劲了。 “方才回来的路上,奴婢刚巧收到消息,那位都气坏了,摔了不少东西,瞧着恨不得立刻就出去寻那沈家养女呢。” 林妈妈说到这里,也反应过来了,一脸惊奇道:“莫非沈小姐此举就是故意要气夫人,激夫人出手对付那养女?” “可如此一来,沈小姐也得罪了夫人,将来嫁了进来,只怕日子也不好受。” 林妈妈想当然就认为,沈嘉岁想尽办法对付顾惜枝,就是为了挽回陆云铮。 周姨娘闻言将手中扇子往榻上一搭,嗤笑一声:“林妈妈,莫非连你也把那陆云铮当成宝了不成?” “当年两家的婚事还是将军厚着脸皮去沈家求来的,沈小姐身为将门嫡女,身份尊贵,哪里就非陆云铮不可了?” “且她如此聪慧......” 林妈妈正听得认真,周姨娘忽然又不说了,惹得她心里头直痒痒。 她伺候姨娘也有二十年了,当真是跟了个聪明省心的主子。 若说有什么不好的,便是姨娘太过聪敏,显得她格外蠢笨了些,总是猜不透姨娘所想。 周姨娘似乎不欲再多说了,只转了转手中的扇子,垂眸浅笑。 “她倒是瞧得起我,怎的好似极了解我似的。” “也好,对手的对手就是帮手,我正愁力有不逮呢......” ———— 白芨匆匆回了将军府,直奔春华院,沈嘉岁已等候多时。 “信呢?” 沈嘉岁笑着朝白芨伸出手去。 白芨闻言心里头一惊,终于在此时回过味来。 “小姐,您特意给周姨娘写了封无关痛痒的信,其实就是为了给周姨娘一个回信的理由?” 白芨边说着,已经将怀中的信双手奉上。 沈嘉岁笑着点了点头,拆信看了起来。 白芨见沈嘉岁没有避着自己,便好奇地凑过头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周姨娘的回信一点也不简单! 上面竟清清楚楚写明了陆夫人的谋划,甚至连陆云铮和顾惜枝今明两日的去向都有。 白芨不禁瞪大了眼睛,磕磕巴巴喊了声:“小姐,这这这......” 沈嘉岁把手中的信一折,嘴角笑意泛起。 她早就说过,周姨娘是难得的聪明人。 旁人都以为,她对陆云铮余情未了,对抢走陆云铮的顾惜枝恨之入骨,但清醒如周姨娘,自会跳脱情爱去看她的本意。 上一世,陆将军战死沙场,消息传回陆府后,陆夫人哭得撕心裂肺,周姨娘也不住地掉眼泪。 可当晚,她就撞见周姨娘在收拾细软。 她不曾喊人,因为她知道,陆将军一死,陆夫人根本容不下周姨娘。 但是,周姨娘如此冷静自持,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周姨娘,你对陆将军到底......” 毕竟陆将军二十年如一日,给足了周姨娘宠爱与体面。 周姨娘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那一刻笑中带泪。 “少夫人,将军给了妾身立身之本、安身之处,妾身敬将军,爱将军,但妾身更爱自己,爱妾身与将军的一双儿女。” “如今他去了,妾身依旧会好好活着,而后,常念着他......” 现在想来,周姨娘这番话还是让她忍不住心生感慨。 言归正传,今日她如此不给陆夫人留情面,周姨娘自会看出,她这是与陆云铮母子彻底不对付了。 无论她是志在报复也好,意在泄愤也罢,对周姨娘来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周姨娘在陆府很是受宠,自有她的人手和消息来源,若和周姨娘结盟,对付陆云铮自然事半功倍。 毕竟,陆云铮身为陆家嫡长子,终有一日还是要回陆府的。 沈嘉岁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时候白芨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小姐,既然已经知晓了陆夫人的计划,那咱们如今怎么办?” 沈嘉岁回过神来,指尖在信上轻轻敲了敲,这才扬唇问道: “白芨,陆云铮当差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白芨立刻点了头,“记得,是五城兵马司里的东城指挥司!” 沈嘉岁笑着点了点白芨的头,而后说道:“爹爹昨日不是说,将前院的府卫拨一半任我调遣吗?” “你去传我的意思,点两拨人出去,一拨人盯紧了陆府,另一拨人候在东城的兵马指挥司。” “一旦陆夫人出了门,只管派咱们的人去指挥司给陆云铮报讯,就说顾惜枝遇到危险了。” “记得......挑个嗓门大些的。” 沈嘉岁想了想,又意味深长地加了句。 陆夫人定会趁着陆云铮还当值的时候去抓顾惜枝,她就是要让指挥司里的人都知道,陆云铮不仅为了顾惜枝擅离职守,而且还彻底和家中闹翻了。 白芨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还不忘提个小建议: “小姐,那咱还得点一人,就跟着陆夫人去陆云铮赁的院子外听着,不然咱们可就错过一场好戏了!” 沈嘉岁闻言,面上的笑容扩大了些。 “成,就依你,去吧。” 白芨欢呼一声,快步出去了。 沈嘉岁往椅背上一靠,眉眼微弯,可很快笑意又淡去了。 不急,一步步来。 她要让陆云铮慢慢失势,而后跳脚,最后走投无路,逼他冒险提前去找那幕后之人寻求合作。 她等着,揭开那人的面具! 第22章 顾姑娘有危险 午后申时初,昭勇将军府。 陆夫人仰躺在榻上,一个丫鬟正小心翼翼替她按揉着头。 赵妈妈手里攥了张字条,行色匆匆进了主屋,开口便道:“夫人,找着了!” 陆夫人闻言陡然睁开眼睛,一把将丫鬟推开,撑坐起身。 “在何处?”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陆夫人面上满是厉色。 赵妈妈赶紧将字条展开,上头赫然写着:京西榕花巷。 陆夫人冷笑一声:“走!” 丫鬟赶紧上前,伺候陆夫人穿外衫。 赵妈妈见状便劝道:“夫人,她不过就是个无父无母的贱丫头,又与沈家断了情义,奴婢去就足够了,您何必辛苦跑这一趟。” “昨夜您就没阖过眼,好歹歇歇吧,奴婢保证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陆夫人见赵妈妈絮絮叨叨劝她,面上厉色缓缓散去,这会儿也没忍住叹了口气。 “赵妈妈,连你都知晓心疼我,你瞧瞧铮儿,真是被那姓顾的丫头迷了心窍。” “从小到大,我为他呕尽心血,还要时刻提防周芙暗箭伤人,眼瞧着就要熬出头了,他竟这般不懂事。” “这事儿我必须亲自去办,今晚就得让铮儿乖乖回来同夫君认错,明儿再去沈家赔罪,一切都还来得及。” 说话的功夫,陆夫人已穿戴妥当。 她心意已决,带着赵妈妈并四个签了死契的婆子登上马车出了府。 周姨娘处立刻就得了消息,林妈妈急得坐立难安。 “姨娘,此番若真让夫人办成了事,大少爷和沈家的亲事没准还能成,咱们是不是该......阻上一阻?” 周姨娘神色平静,将一个小瓷瓶往林妈妈手中一塞,温声说道: “林妈妈,你去将这跌打膏送到国子监去,替我看看晟哥儿,再嘱咐他一声,万事莫要掺和,只管安心求学便是。” 林妈妈:“诶?” “快去。” 周姨娘催促了一声。 林妈妈攥紧了药膏,一脸不明所以,却还是出于信服自家姨娘,点点头出去了。 直到四下无人,周姨娘这才幽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沈小姐当真好本事,没想到,这桩买卖还是让她占了便宜去......” 连林妈妈都嚷嚷着要出手,一旦陆云铮那边发生什么,待他们回过味来,第一个怀疑的可不就是她吗? 明明是沈小姐做下的事,她倒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 周姨娘无奈摇了摇头,可很快美眸中又有亮光闪过。 今日沈小姐若不出手,她也不会作壁上观的,如此一来,倒也不算冤枉。 背一次锅,换来一个聪明又隐于暗处的“同伙”,不亏。 毕竟她所能倚仗的只有些后宅手段,只盼沈姑娘今后别让她失望啊...... ———— 马车驶出昭勇将军府的时候,府外蹲守的人便眼前一亮。 “老三,你跟着去,老六,你去指挥司递个消息,我回去给小姐复命。” “是!” ———— 东城兵马指挥司。 和京中大多高官子弟选择入国子监不同,陆云铮身为昭勇将军之子,又有习武天赋,早早就入五城兵马司磨练。 如今他已经是东城兵马指挥司的一个副指挥使了。 昨日沈陆两家退亲风波闹得沸沸扬扬,今日陆云铮上值时,便被同僚下属围着追问个不停。 陆云铮到底是个拎得清的,知晓将来要一步登天,指挥司这个跳板便要站稳实了,故而对私事只避而不谈。 众人见他不曾说沈家小姐半句坏话,竟是默认了背信弃义的骂名,反而连连夸他不仅是个情种,还有种。 毕竟定国将军深受天恩又名声在外,若是做了他的女婿,沈陆两家强强联合,陆云铮只会更加前途无量。 他为了一个沈家养女,可当真放弃了不少东西。 陆云铮对众人的夸奖很是受用,又想到不久之后,自己就会在当值时立功,入了那人的眼,他便越发心有成算。 瞧吧,没有沈家,他依旧可以平步青云,待到那时,爹自会后悔昨日的决定,好声好气唤他归家。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娶惜枝为妻了...... 只要一想到下值后,还有顾惜枝在别院等着他,陆云铮便觉心头温暖,干劲十足。 “莫要再闲聊了,巡城去。” 陆云铮催促众人散去,面上一派正气,叮嘱定要恪尽职守云云。 众下属连连点头,将陆云铮又奉承了一遍,可待他们转过身去时,一个个却沉下了脸。 他们中不少人已年过而立,这辈子辛辛苦苦、兢兢业业,撑死了也就做个巡城校尉。 可陆云铮未及弱冠,就已经凭着家世做了他们的副指挥使,而且,这个位置不过是陆云铮不足为道的起点罢了。 众人心中本就不忿,而陆云铮悔亲一事,更让他们觉得不耻。 情种? 呸! 分明是见异思迁,背信弃义! 众人暗地里交换了神色,正出指挥司,忽见一人神色惊惶朝这边跑来。 巡城校尉本就负责东城治安,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刻迎上前去,疾声问道:“何事来寻指挥司!” 来人已经高呼出声:“草民寻陆少爷陆副指挥使!陆夫人去找顾姑娘麻烦了,顾姑娘有危险!” 这人嗓门也是真大,偏还字正腔圆的,叫所有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众巡城校尉闻言一惊,齐齐回头看去,正见陆云铮面色铁青,几乎是疾奔而出。 “你说什么!?” 陆云铮一下子就揪住了传讯之人的衣襟,咬牙追问出声。 那人瞧着像是吓到了,登时软了腿,磕磕巴巴说道:“是......是顾姑娘遣小的来求助的,陆夫人气势汹汹的,带了好些个婆子,顾姑娘此刻只怕......” “可恶!” 陆云铮闻言将那人往旁边一甩,抢过一校尉牵着的马匹,瞬间飞身上马。 那校尉见状面色一变,好心出言道:“副指挥使,您若要暂离,须得向指挥使报备一声,否则便是擅离职守啊!” 别忘了,您方才还义正言辞训示我等,定要恪尽职守呢...... 当然,这句话校尉可不敢说出口。 然而陆云铮此时眉头紧锁,脑子里全是顾惜枝柔弱无助的模样。 只要一想到自家娘为了逼自己妥协,不知会如何为难顾惜枝,陆云铮已心急如焚,心神大乱。 “替我同指挥使说一声!” 陆云铮扔下这句话,便策马疾驰而出。 第23章 第一封信 陆云铮火急火燎行至半路,忽然一勒缰绳,觉出不对劲来了。 方才那传话之人他根本就不认识,惜枝怎么可能托一个毫不相干的外男前来求助? 副指挥使的职位是爹替他谋来的,当初他上任时,爹便告诫过他—— 既是靠关系坐上的这个位置,自然会招致不满,故而愈要恪尽职守,让众下属信服。 他此番离岗,不仅坐实了与家中闹翻的传闻,更是擅离职守,只怕越发招来非议。 这般看来,分明是有人借惜枝的之名设计害他! 想到此处,陆云铮眉间阴郁,立刻调转马头。 可才行出几步,他又神色犹豫地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万一,是真的呢? 惜枝和沈嘉岁不一样。 当年娶了沈嘉岁,他可以安心地将她扔在后宅不闻不问。 除了他对沈嘉岁并无情意外,也是因为沈嘉岁实在皮糙肉厚又好强,她那样的人,定不会让自己受半分委屈。 他还得担心,娘在沈嘉岁手上讨不到好呢。 可是惜枝弱不禁风又实在心善,若是娘出手为难,为了不让他难做,惜枝定会逆来顺受,一个人吞下所有委屈的。 思及此,陆云铮猛地一咬牙,再次调转方向,直奔京西榕花巷。 ———— 顾惜枝躺在别院的软榻上,神色倦怠中透着忧虑。 这个院子是陆云铮当了枚玉佩后才赁下来的,昨日事发突然,他没有带多少现银在身上。 这件事让顾惜枝心中越发有了紧迫感。 离了将军府,陆云铮连让她过好日子都不能,更别论给她一个少夫人的名分了。 要知道昨日以前,在定国将军府,她还是养尊处优的小姐,被干爹干娘千娇百宠着,哪像如今困在这个小院子里,冷冷清清的。 不行,她必须想办法让云铮尽快回到将军府! 顾惜枝正想到此处,忽然听到院外一声巨响,紧接着嘈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顾惜枝惊坐而起,还没等她缓过神来,陆夫人已经带着赵妈妈并四个婆子闯了进来。 “果然在此!” 陆夫人低呼一声,面上大喜。 “快,将人带走!” 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当即撸起袖子朝顾惜枝走了过来。 顾惜枝瞧见陆夫人的那一刻,便觉不妙,如今眼看自己被四个婆子包围,吓得泣呼出声: “夫人,云铮回来若不见我,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陆夫人闻言冷笑一声:“这般正好,待铮儿娶了沈嘉岁后,我自会让他见你。” “不过到时候,铮儿还记不记得你,可就不好说了。” 顾惜枝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敌得过四个粗使婆子,一下子就被扭得跪坐在地,动弹不得。 陆夫人一步步走上前来,俯身抬起了顾惜枝的下巴,见她发髻微乱,眼眶通红的模样,登时轻蔑一笑: “你以为,我瞧不出你的心思吗?想必当初,你就是用这副模样一步步勾走了铮儿的心,叫他移情的吧?” “沈嘉岁虽然叫人讨厌,但她可没有你这般心机和手段,定国将军府引狼入室,沈将军这会儿只怕悔的肠子都青了。” 顾惜枝的胳膊被婆子拽得生疼,眼泪噼啪噼啪直掉,听到陆夫人所言,连连摇头否认。 “夫人,惜枝没有。” “没有?” 陆夫人的笑容渐渐发冷。 “昨夜我进过铮儿的卧房了,他虽藏得隐蔽,但是怎能瞒过我这个做娘的呢?” “暗格的匣子里都是你写给铮儿的信,我字字句句都看全了,第一封信可是你主动写的!” “那时候你才十四岁,竟就起了这种肮脏的心思?” 陆夫人猛地一甩手,就给了顾惜枝响亮的一巴掌。 “不知廉耻的东西!” 顾惜枝被打得偏了头,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她皮肤白皙,那巴掌印瞧着便格外触目惊心。 她心头像是有把火在烧似的,这一刻又是惶恐又是害怕。 因为,她和陆云铮在信中还写了很多东西...... 陆夫人俯身还欲再说什么,这时候赵妈妈赶紧出言提醒道: “夫人,先将人带走,到时候您要怎么教训这丫头都成。” 陆夫人听到这话,也回过神来了,冲婆子一挥手,“带走!” 顾惜枝心里清楚,今日自己一旦出了这别院,先不说陆云铮会不会为了她妥协去娶沈嘉岁,她自己就得先脱层皮。 于是她立刻挣扎起来,哀求出声:“夫人,我与云铮是两情相悦,且我本无意阻了云铮和岁岁的婚事。” “您若当真看全了信,定也瞧见了我决意退出的祝福之语啊,是云铮昨日忽然自己改了口......” “祝福之语?难道不是你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吗?” 陆夫人冷声开口,打断了顾惜枝的狡辩,她目光细细扫过顾惜枝的眉眼,笑容忽而变得意味深长。 “倒是生了副好模样,却着实蛇蝎心肠。” “铮儿看不出你字字句句背后的深意,是因为他将你想的美好,我倒是瞧了个清清楚楚。” 顾惜枝听到这里,不知为何,肩膀微微颤抖。 这时,陆夫人方幽幽开口:“十四岁那年,你‘不小心’落了水,沈嘉岁毫不犹豫入水救你。” “你‘惊惧’之下,几番将沈嘉岁往下拖拽,若不是铮儿及时赶到,你和沈嘉岁都性命难保。” “你在信中对铮儿万般感激,唤铮儿救命恩人,将他夸的晕头转向,这是你给铮儿写的第一封信,没忘记吧?” 顾惜枝听到这里,眼神开始游离,不敢直视陆夫人的眼睛。 陆夫人却缓缓弯了唇,凑近顾惜枝耳边,极轻极轻地说了句: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会凫水的吧......” “你这是想取沈嘉岁而代之,成为定国将军府唯一的女儿,对吗?” 最后一个字轻飘飘地钻进了顾惜枝的耳朵里,她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变得粗重急促,脸色更是煞白如纸。 她张了张嘴,这一刻竟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夫人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讥笑一声,缓缓直起身来,冲婆子冷声吩咐:“带走!” 没想到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道惊喝声:“娘!” 第24章 为了你好 陆夫人闻声扭头看去,当瞧见陆云铮面带惊怒之色站在门口时,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这时候,铮儿不应该正在兵马指挥司当值吗? ...... 陆云铮到底不敢赌。 他一路避开闹市,紧赶慢赶回到榕花巷,当瞧见巷子口停着的一辆马车时,一颗心顿时沉入了谷底。 待他飞身下马,疾奔至别院时,还是瞧见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顾惜枝发髻散乱,被两个婆子强硬地压跪在地,她面上泪痕犹在,左侧脸颊更是肿胀而起,能瞧见十分清晰的巴掌印。 陆云铮呼吸一窒,震怒与心疼齐齐涌上心头。 上天眷顾,让他重活了一回,如今他只有两个愿望,一是再现前世的辉煌,二便是和顾惜枝长相厮守。 没想到这才第二日,他就险些失去顾惜枝,而始作俑者不是沈嘉岁,是上一世十分喜爱惜枝的娘! 顾惜枝本已心生绝望。 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被人发现了,而此人是陆云铮的母亲,是原本要成为她婆母的人。 如此一来,陆夫人定会千方百计阻拦自己嫁给云铮的。 顾惜枝心头万般思绪翻涌,可在听到陆云铮声音的瞬间,所有彷徨竟奇妙地安定了下来。 因为她意识到,一切还未定局! 只要陆云铮一如既往坚定地站在她这边,便是陆夫人也不足为惧! 想到这里,顾惜枝猛地抬起头来,冲着陆云铮泣呼出声:“云铮!” 她声音颤抖,眼泪簌簌而下,可转瞬间又摇了摇头。 “云铮,我没事,你不要怪夫人,夫人都是为了你好,夫人不曾伤害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仰起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醒目的巴掌印。 陆云铮听到这里,心中怜惜愧疚万分,对陆夫人又怨又气,立刻抬步走了过来。 陆夫人却心头火气。 这女子不仅工于心计,而且惯会做戏,难道她以为,在铮儿心中,她还能越过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不成! 且顾惜枝句句好似为她开脱,实则字字都在控诉,这分明是挑拨她和铮儿的母子关系。 想到这里,陆夫人当真气怒难平,抬手就要再给顾惜枝一个巴掌。 顾惜枝眼里瞬间闪过一抹精光,竟就这般不闪不避。 “娘!您到底还要如何!” 陆云铮已然赶到,他一把握住了陆夫人的手腕,声音听着怒气腾腾。 陆夫人只觉手腕一阵疼痛,再抬头时,便对上了一脸厉色的陆云铮。 她先是怔然,随即眼里溢出了浓浓的不可置信之色。 “铮儿,你......” 瞧见陆夫人震惊的神情,陆云铮稍稍回神,当即就松了手,但是他心中依旧怨气十足。 他没想到,娘会如此不依不饶,甚至趁着他当值的时候来为难惜枝,不仅打伤了惜枝,还害他擅离职守。 他俯下身去,见两个婆子还压着顾惜枝,登时暴怒大喝:“狗奴才,滚!” 婆子哪里敢得罪陆云铮,吓得急忙松了手。 顾惜枝没了钳制,整个人顿时朝前扑去,陆云铮一把就将她抱住了。 “惜枝,你怎么样?”陆云铮疾声发问,满脸忧虑。 顾惜枝在陆云铮怀中缓缓抬起头来,满脸悲意与不舍交织。 “云铮,这世上......已没有惜枝的容身之处了。” “你走吧,回将军府去,我再也不敢妄想与你长相厮守了。” 顾惜枝说完后,伸手去推陆云铮,可陆云铮眼眶发红,却将她搂的越发紧了。 “是我的错,惜枝,是我的错,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陆夫人站在一旁,看到顾惜枝三言两语就将陆云铮迷的神魂颠倒,只觉胸中郁气翻涌,眼前发黑。 “铮儿,你莫要被她骗了,她此番故作柔弱,就是要将你牢牢绑在身边啊!” “她不知羞耻写信勾引你在先,又心肠歹毒妄图除了沈嘉岁取而代之,你与这样的人在一起,迟早也要被她害了!” “沈嘉岁对你余情未了,你今日就随娘回将军府,一切都可挽回,你不要犯糊涂啊!” “铮儿,你——” “娘!” 陆云铮低喝一声,打断了陆夫人的话。 他扭过头来,眼睛发红,厉声说道: “沈嘉岁沈嘉岁,她到底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您非要我娶她!” “惜枝温柔善良,直至此时都不肯说您半句,您怎么就黑白不分,怎么就看不见惜枝的好呢!” 陆夫人见陆云铮双目血红,对自己句句冰冷,不由后退半步,只觉自己疼了爱了十多年的孩子第一次如此陌生。 她红了眼眶,拍着自己的胸口语重心长地劝道: “铮儿,娘都是为了你好啊!这女子诡计多端,你瞧瞧自己为了她,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你就听娘的,随娘回去好不好?” “为了我好?” 陆云铮低低重复了一句,却在这时摇了摇头,他直视着陆夫人的眼睛,沉声说道: “娘,您不是为了孩儿好,您是为了您自己。” “只要孩儿与沈家结亲,您觉得就越过了周姨娘,觉得倍有脸面了,是不是?” “您和周姨娘争了十多年,但是爹的心思根本不在您身上,您自己也知晓不得情爱之苦,为何如今偏要来阻挠孩儿和惜枝呢!” “您若当真是为了孩儿好,那就该劝劝爹,让爹同意我娶惜枝为妻,咱们一家人在一处,才是——” 赵妈妈听到这里,不由惊呼一声:“大少爷!” 大少爷明知夫人的心病,此刻为何还要恶言刺激夫人! 陆云铮也是在气头上,这会儿被赵妈妈疾言一喊,也知晓自己话太重了些。 他有些后悔,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挽回,这时候顾惜枝却轻轻颤了颤。 陆云铮陡然回神,急忙低头安抚顾惜枝。 陆夫人怔怔然望着陆云铮,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竟显出了几分茫然无措来。 良久,她好似反应过来一般,缓缓抬手掩唇,脸上溢出了一丝凄凉的苦笑。 果然是自己生的亲儿子,知晓如何戳心窝子最疼。 她已人至中年,铮儿以为她还在意那些情情爱爱吗?铮儿以为她如此费力去争去抢,是为了自己吗? 将军虽不喜她,但只要她不出错,自当稳坐夫人之位。 周芙的儿子越来越出息了,将军将他送进了国子监,她偷偷打听过,陆云晟学得刻苦认真,已跻身中上游。 她是为了铮儿的远大前程,为了他不被一介庶子超越,将来在京中抬不起头来啊! 可她做的一切,在铮儿眼里竟都是为了她自己,她这个呕心沥血生他养他的亲娘,竟比不过相识不过数年的顾惜枝! 第25章 孩儿重活了一回 陆夫人心头钝痛难忍,说不失望那是假的。 但陆云铮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即便此时他执迷不悟,但自己这个做娘的,却不能弃他不顾。 既然软的不行,那便来硬的! 想到这里,陆夫人俯下身去,一把扯住了陆云铮的衣领,冷声道: “铮儿,随娘回去,你现在不理解娘的苦心也无碍,日后你会明白的。” 顾惜枝不曾出声,只是整个人瑟瑟发抖,双手攥紧了陆云铮的衣襟,无声地叫他留下。 陆云铮半跪在地,怀中是心爱的女人,背后是敬爱的母亲,一时之间只觉痛苦万分。 顾惜枝到底技高一筹。 她骤然松了手,含泪的目光笑望着陆云铮,柔情万般地劝道: “云铮,回去吧,或许是造化弄人,你我有缘无分,下辈子......若下辈子还能相遇,希望你我门当户对,再无阻碍。” 连顾惜枝自己都不知道,她一句“下辈子”,正正好好戳中了陆云铮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因为于他而言,这已经是下辈子了...... 而同时,这句话也提醒了陆云铮,他想到说服母亲的办法了。 只见他轻柔地将顾惜枝松开,温声安抚道:“惜枝,别怕,你在这里等我,我有办法说服母亲的。” 顾惜枝见陆云铮放开了自己,不由心头一紧,却又不得不挤出笑容,轻轻点了头,摆出全身心信赖陆云铮的模样。 陆云铮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娘,孩儿有话对你说。” 陆夫人还以为陆云铮终于清醒了,当即热切应道:“铮儿,只要你愿意和娘回去,你想说什么都成。” 陆云铮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又看向了一旁的赵妈妈。 “赵妈妈,好好照看惜枝,我要和娘单独谈谈,若叫我知晓你伤害了惜枝,我定不饶你!” 赵妈妈闻言心头一凉。 她是夫人身边的老人,少爷也是她抱着看着长大的,没想到今时今日,自己会被少爷这般不留情面地警告。 但赵妈妈到底将身份摆得正,虽觉人心凉薄,面上却半分不显,而是抬眸看向陆夫人。 直到陆夫人点了头,赵妈妈这才恭敬应了声是。 陆云铮给了顾惜枝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带着陆夫人去了他在这别院的卧房。 昨夜他并不曾和顾惜枝发生什么。 这是顾惜枝的意思,他也愿意尊重顾惜枝,留待二人成婚之时再行周公之礼。 “铮儿,你要对娘说什么?” 陆夫人眉头微蹙,但对于自己的儿子,她自然给足了耐心和机会。 陆云铮四下环顾一圈,面色渐显凝重,而后才沉声问道: “娘,您信孩儿吗?” 陆夫人毫不犹豫就点了头,“娘自然信你。” 陆云铮缓缓呼出一口气,这才压低了嗓音说道:“娘,孩儿其实......重活了一回。” 陆夫人缓缓睁大了眼睛。 ...... 陆云铮将上辈子的经历大致都说了一遍,只是有些细节实在事关重大,他不敢和陆夫人说,免得坏了大计。 待他一口气说完后,便期待地看向陆夫人。 他想,这下娘总应该接纳惜枝了吧?要知道上辈子,娘对惜枝最是满意。 谁知下一刻—— “啪!” 陆夫人面色铁青,竟抬手打了陆云铮一巴掌! 陆云铮毫无防备之下,整个人都朝一旁偏去。 待他难以置信地捂脸回过头来之时,却见陆夫人眼中泛泪,颤抖着手指着他。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了和顾惜枝在一起,你不但眼睛不眨就撒下如此弥天大谎,竟还咒你父亲战死沙场!” “你父亲就算偏爱周芙,偏心你庶弟,就算我怨他恼他,但他是盛朝顶天立地的英雄,我只盼他长命百岁,无病无灾,好心无旁骛保家卫国!” “陆云铮啊陆云铮,你太叫娘失望了,你还是娘的铮儿吗?” 陆夫人怒斥出声的同时,眼泪止不住地滚落。 到底......到底错在了哪里,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怎的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顾惜枝,一定是顾惜枝害的! 那个贱人! 陆夫人心里头揪着疼,她浑身发冷,一遍又一遍问自己,最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将所有过错归咎到了顾惜枝身上。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儿子内里本就如此不堪。 想到此处,她一把抓住陆云铮的衣袖,近乎哀求地说道: “铮儿,跟娘回家吧,回将军府去,只要你认错,你爹定会原谅你的。” “还有沈嘉岁,娘去看过她了,她因你退亲哭得很是伤心,她对你情深意重,只要你说说软话,她还愿意嫁你的。” “这顾惜枝娘不为难她,就先将她送走,等你娶了沈嘉岁,一切尘埃落定后,你要接她回来,纳她为妾,娘都不过问,成吗?” 陆云铮垂眸看着陆夫人,听她字字句句还是沈嘉岁,还不肯成全自己,一颗心也凉透了。 他将自己最大的秘密都告诉给娘了,可娘根本不信他。 这世上除了惜枝,即便是娘,也不懂他...... 陆云铮慢慢冷了神色,将自己的衣袖一点一点从陆夫人的手掌中抽了回来。 他摇了摇头,声音冷淡中透着失望。 “娘,我没有撒谎,可是您根本不信我。” “孩儿最后再同您说一遍,孩儿此生非惜枝不娶,而且,孩儿——定会出人头地,证明给您和爹看的!” 说完这句话后,陆云铮绕过怔立在原地的陆夫人,毫无留恋地快步离去。 他已经推开房门了,结果这时候,陆夫人忽然声音尖锐地高呼一声: “儿啊,难道你连娘的性命也不顾了吗!” 陆云铮面色剧变,霍然回头,正见陆夫人一手撑着桌角,一手握着支簪子。 而那簪子的尖端此刻就对着陆夫人自己的脖颈。 她是真的用了力的,簪尖抵住的地方凹陷下去,泛着白。 陆云铮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一刻只觉一股无力攀上心头,叫他疲累至极。 “娘,您这是何苦呢?您明明知道,我舍不得您受伤。” 陆夫人浑身发软,泪流满面,泣声说道:“铮儿,娘是为了你好啊,都这般了,你还不愿意随娘回去吗?” 陆云铮内心痛苦纠结万分,但被偏爱的那个,终究有恃无恐。 他深深看了陆夫人一眼,最后留下一句话,径直转身离去。 他说:“娘,若您死了,孩儿定追随您而去。” 眼看陆云铮大踏步朝外走去,陆夫人疾呼一声,手上顿时用了力,一股尖锐的疼痛在颈上蔓延。 她还在赌。 但陆云铮始终不曾回头,更不曾停下脚步。 叮当—— 簪子落地。 陆夫人瘫坐在桌脚旁,双目空洞,心如死灰。 第26章 请帖 赵妈妈匆匆忙忙赶来时,瞧见的就是陆夫人这副狼狈又绝望的模样。 她到底眼尖,一下子瞥见了陆夫人脖颈上的血迹,顿时颤声叫道:“夫人!夫人!” 陆夫人良久才回过神来,对上赵妈妈满是心疼的目光,陆夫人只觉心头一酸,眼泪霎时就滚了下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啊。 她和赵妈妈只是主仆,但二十多年的相处,赵妈妈对她一片忠心,护她敬她。 铮儿可是她的亲儿子,却这般毫不留情地狠狠捅了她一刀! 赵妈妈急忙掏出帕子给陆夫人擦眼泪,一边满是忧虑地问道:“夫人,咱们如今......” 陆夫人摇了摇头,借着赵妈妈的力气站了起来,喃喃道:“回吧回吧......” 赵妈妈闻言一惊,知晓夫人这次真是被大少爷伤得彻底了。 陆夫人脚步稍显踉跄,一路朝院门口走去。 她心中其实还存了最后一丝奢望,可直到她走出别院,陆云铮也不曾出来看她一眼。 陆夫人终于死心,由赵妈妈搀着头也不回地走出巷子,登上马车,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窗子后面,陆云铮与顾惜枝透过缝隙注视着陆夫人离去的背影。 顾惜枝眉头微蹙,若陆夫人当真被说服了,不应该是这副模样。 陆云铮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重生后除了成功将惜枝带出定国将军府外,其余事事不顺,叫他满心疲惫。 顾惜枝察言观色,当即柔声宽慰道: “云铮,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夫人今日虽然很是强硬,但我知晓,她心中是为你好的。” “你莫要和夫人怄气,过几日再寻个时机好好同夫人说说,夫人定会原谅你的。” 陆云铮闻言收回目光,将顾惜枝揽入怀中,无奈喟叹道: “惜枝啊惜枝,你说我到底要如何,才能让别人都瞧见你的好。” 边说着,陆云铮又去轻抚顾惜枝泛红的脸颊,问道:“疼吗?” 顾惜枝摇了摇头,正要笑说不疼,结果牵动了脸上的肌肉,疼得她嘶了一声。 陆云铮蹙起眉头,心疼不已,“你还逞强,晚上我从指挥司带些膏药回来。” 说到这里,顾惜枝陡然回过神来,急忙问道:“对了云铮,你不是去上值了吗?怎的回来得这般及时?” 陆云铮心中早就琢磨过这件事了,当下将有人去指挥司求助一事说了。 顾惜枝闻言立刻摇头,陆云铮已心有成算,沉声说道:“若我没有猜错的话,传讯之人该是周姨娘派来的。” “周姨娘?” 顾惜枝先是一愣,随即也反应过来了。 陆府的情况陆云铮从不曾瞒着她,所以她早就知晓,周姨娘是陆云铮和陆夫人的心头大患。 如此看来,是陆夫人做事不严密,叫周姨娘探听了消息去。 而周姨娘又是最不愿见到陆云铮和沈府结亲的人,这才出手阻拦。 陆云铮和顾惜枝想到一处去了,不过此时他却语含庆幸: “惜枝,无论如何,此次若不是周姨娘及时出手,我可就要和你分开了。” 顾惜枝也在心中暗呼侥幸,又赶紧催促道:“云铮,你快回指挥司吧,当值途中突然离去,怕是要受罚。” 陆云铮摇了摇头,并不十分在意,犹豫了一瞬后,他稍显神秘地说道: “惜枝,你放心,我不会在兵马指挥司待太久的,事情——很快就有转机了。” 陆云铮原本想透露自己重生一事来安顾惜枝的心,但想起陆夫人方才的反应,他还是将这个心思掐灭了。 若惜枝也不信他,他不敢想...... 很快,陆云铮从别院出来,又上马往指挥司赶去。 此番出来,少说也用了一个多时辰,娘也真是的...... 陆云铮思绪飞转,心生埋怨的同时,又想起了陆夫人几番挂在嘴边的沈嘉岁。 照娘的说法,沈嘉岁对他依旧心怀妄想,倒不像是重来了一回。 无论如何,还得亲自试试她方能安心! ———— 另一边,陆云铮离开别院后,蹲守在暗处的沈家府卫也立刻往回赶。 很快,沈嘉岁就等来了白芨绘声绘色的转述。 “小姐,那陆夫人从别院离开的时候,像丢了魂似的,脖子上好像还有血呢!” “也不知道陆云铮和陆夫人在房里到底说了些什么,竟将陆夫人逼成了那样。” 陆云铮到底武艺高强,故而府卫不敢过分靠近。 沈嘉岁听到这话,心中却有了猜想。 想必,陆云铮这是将自己重生一事向陆夫人坦白了。 他原以为这样就能让陆夫人接纳顾惜枝,但是很显然,陆夫人根本不信。 瞧,这就遭反噬了。 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怎能奢望旁人无条件信他呢?尤其陆云铮已经为了顾惜枝做了太多出格的事。 陆云铮怕是还没意识到,他在今日伤害了这世间最爱他的人。 此番谋划已成,但是沈嘉岁还是无法放松心神。 上一世,她记得陆云铮向她提亲后不久,就调离五城兵马司,去了五军都督府的京卫所做了百户,而后一路朝上爬。 陆云铮并不曾和她说过升迁的契机是什么,可惜她当时也不曾多些好奇心,冲陆云铮问一嘴。 故而这一世,为了阻止陆云铮的“青云之路”,她只能不断试探,就从加剧兵马司的人对陆云铮的不满开始。 沈嘉岁正想的入神,纪宛忽然从院外进来,手里捏着张帖子。 “娘?” 沈嘉岁当即起身出迎。 母女俩牵手进了内室,纪宛这才将帖子递到了沈嘉岁面前,笑着说道:“岁岁,打开看看。” 沈嘉岁不由面露好奇,接过帖子展开,垂眸一扫,原来是一张赏花宴的请帖。 纪宛不动声色打量着沈嘉岁的神色。 以定国将军府在京中的地位,那些显贵们办的宴会,将军府其实一直都在受邀之列。 但因沈嘉岁早有婚约在身,又对这些宴会实在不感兴趣,故而她从未参加过。 毕竟赏花宴说着文雅,其实就是给小辈们一个彼此相看的机会。 纪宛见沈嘉岁并未显得抗拒,这才温声说道: “岁岁,这次的赏花宴是荣亲王妃牵头办的,日子定在了初一,那日珩儿刚好归家,要不你带他去见见世面?” 纪宛这话说得委婉,沈嘉岁哪里会不理解自家娘亲的苦心呢? 她偏过头去,见娘亲小心翼翼的模样,心头更是一软,不忍让她失望。 “好呀,听娘的,我就去瞧瞧。” 沈嘉岁扬起笑靥,脆声应了下来。 第27章 小小年纪 陆云铮紧赶慢赶回了东城指挥司,众下属还未巡城归来。 有人瞧见陆云铮,急忙出言提醒:“副指挥使,指挥使有言,让您回来后立刻去寻他。” 陆云铮点了点头,快步朝指挥司官署走去,眉头已悄然皱起。 东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唤蔺舟至,科举出身,四十出头的年纪,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 在他手底下做事,只要你恪尽职守,便相安无事。 可他今日擅离职守,不告而别,怕是要触霉头了。 按理来说,他堂堂昭勇将军之子,是来兵马司历练的,区区指挥使也不足为惧。 但偏偏蔺舟至同样不简单,因他为人低调,故而甚少有人知晓,他乃帝师蔺老的亲侄子。 “指挥使。” 思绪走到这里,陆云铮也来到了蔺舟至的官署外。 “进来。” 屋内传来一道浑厚低沉的声音。 陆云铮方推门而入,脚边便毫无预兆砸来一方砚台,铿的一声,将一旁埋案的吏目吓得一个激灵。 陆云铮险些被砚台砸到,顿时心头火起。 连爹都不曾如此给他甩过脸色! 但他到底理亏在先,这会儿强压怒气,恭敬认错,“指挥使,属下因——” “哼!” 一人冷哼一声,从案后起身。 他生得周正,双目炯炯,官服穿在他身上格外威严,正是东城指挥使蔺舟至。 “为官者,应深知职责之重、克尽厥职,如此方不负这一身官服,不负朝廷所托。当公私分明,守职守心,如此方能行稳致远,造福一方。” “陆副指挥使擅离职守在前,公私不分在后,看来是我东城指挥司庙小,装不下你昭勇将军府的公子了!” 蔺舟至这话说得极重,不仅是陆云铮,连一旁的吏目也悄然变了脸色。 吏目不知蔺舟至出身,这是在为自家指挥使担忧呢。 虽然陆云铮与昭勇将军不和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的,但毕竟是亲儿子,哪能当真坐视不理呢。 陆云铮已然面色铁青,尤其当他听到身后脚步声,扭头发现正是他手底下校尉巡城归来。 他没想到,蔺舟至会如此不留情面。 蔺舟至见陆云铮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心中也满是不喜。 他不想提陆云铮的私事,但自古人无信不立,这陆云铮私德有亏不说,如今还在公事上犯糊涂,实在难堪大任! “今日,我便行指挥使职权申饬于你,责成改过,再罚你一月俸禄,以儆效尤!” 陆云铮闻言额上青筋一跳,他刚一张嘴,蔺舟至已负手背过身去,冷声道: “副指挥使若是不服,便让昭勇将军为你另择高就吧!” 陆云铮双手抓握成拳,眼里怒意翻涌。 从小到大他一直顺风顺水,除了爹对他比较严厉外,旁人无不敬他捧他。 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羞辱,且还是当着他下属的面! “你!” 狠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在最后关头,陆云铮却陡然清醒。 不,不能冲动,他还得借着副指挥使的身份进入那人的视野。 只要如前世一般安安稳稳搭上线,他很快就能离开东城兵马司了,何必在此时和蔺舟至计较呢? 陆云铮思绪一清,登时就压下了怒气。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而后躬身行礼,沉声道:“指挥使教训的是,属下领罚,今后自当公私分明,恪尽职守。” 见蔺舟至再无他话,陆云铮这才转身离去,眼里悄然划过一抹寒意。 区区蔺舟至,竟然这般为难轻视于他。 都等着! 待他平步青云之日,如今欺他辱他之人,都将被他狠狠踩在脚下! 巡城校尉们见陆云铮转身而出,急忙收起眼底的轻蔑之意,恭敬如初。 ...... 戌时初,蔺舟至才从官署中走出,策马归家。 蔺老蔺晚亭一生未娶,蔺舟至是侄子,似亲子,一大家子一直都和蔺老住在一处。 蔺舟至用过晚膳后,立刻往寒柏院跑,在厅中不期然瞧见一人。 “修直!” 蔺舟至面露喜色,当即坐到了江浔对面。 江浔二十岁行冠礼时,蔺老亲自为其加冠,并取字“修直”,意指“蹈修直而执平”。 蔺舟至显然与江浔十分熟稔,见他正拿着棋谱琢磨,便去瞧面前的棋盘,嘴里不忘闲聊道: “这都近亥时了,今晚是要宿在这里了?” 江浔从棋盘中抬起头来,橘色的烛光映在他脸上,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暖意。 “嗯。” 江浔自从成为蔺老的关门弟子后,不当值的时候多数都待在蔺府。 蔺老心疼自己的弟子来回跑,便在寒柏院中直接收拾出一间屋子,专给江浔用。 蔺舟至显然早就习惯江浔的性子了,知他话少,也不在意,只打趣道:“你那个家,不回也罢。” 见江浔不接话,蔺舟至摸了摸鼻子,担心自己戳到了江浔痛处,心中有些懊恼,又赶忙转移了话题。 “修直,这两日定国将军府与昭勇将军府闹得沸沸扬扬的退亲一事,你知晓吧?” 江浔还未应答,蔺老就从内室里走了出来,淡声道:“舟至,你也爱聊这些闲话?” 蔺舟至急忙起身给自己的伯父让座,面上带着笑。 “哪里,就是巧的很,那昭勇将军的儿子正是我底下的副指挥使,他今日......” 蔺舟至简单提了一嘴陆云铮今日之事,随即摇了摇头。 “这陆云铮心高气傲又浮躁,要我说,定国将军的爱女与他退亲,未必不是件好事。” 蔺老听到这话,倒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确实巧了,今日一早我还见了那沈家小姑娘一面,意气风发的模样,真真叫人喜欢。” “哪像有的人,小小年纪死气沉沉的......” 江浔:“......” “老师,舟至兄,我去歇息了。” 这苗头一看就不对,还是早些抽身为妙。 谁知江浔才一抬身,又被蔺老一把摁了回去,随即一个帖子丢到了他怀里。 “瞧瞧。”蔺老意味深长地说道。 江浔微微蹙起眉头,展开帖子扫一眼,立刻出声:“不去。” 蔺舟至好奇地探身瞥了眼,随即嗐了一声,“荣亲王府的赏花宴啊,我今日也收到消息了。” “据说这一次是荣亲王妃亲自牵的头,大半个京城的达官贵人都要去,初一那日说不得还得借调西城指挥司的人来加强巡逻。” 荣亲王府正是位于东城的顺天街上。 蔺老早就料到江浔的反应,他嘴角一翘,不慌不忙地说道: “老大不小了修直,该娶个媳妇了。” 江浔把请帖往桌上一搁,淡声道:“老师方才还说弟子小小年纪。” 蔺老:“......” 眼看江浔已经起身朝外走去,蔺老心里头一急,立刻去拿帖子,一边扬声道: “修直,这帖子可是圣上要为师亲手交到你手里的,这赏花宴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为师劝你尽早寻个中意的姑娘,否则到时圣上直接赐婚,可就由不得你了!” 蔺舟至:“......” “伯父,修直已经走远了......” 蔺老闻言把头一抬,连江浔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他气得把请帖往地上一甩,跺脚怒骂:“这个反骨、逆徒、小兔崽子!” 蔺舟至:“......” 小心翼翼,走为上计。 蔺舟至缩着脖子,还没走出两步,蔺老忽然从身后一拍他肩膀,笑出一口大白牙。 “舟至,好侄儿,修直同你交好,你去劝劝他,就说是圣上的旨意,乖,去吧。” 蔺舟至:“......” 第28章 摇摆 第二日,陆云铮当值时,便听蔺舟至宣布了荣亲王府赏花宴一事。 身为东城指挥司的副指挥使,那日陆云铮须得亲自带队巡城。 蔺舟至本不欲重提昨日之事,但一想事关重大,他还是趁着诸人退下之际,单独提醒了陆云铮一句。 陆云铮恭敬应声,瞧着已无半分怨怼之色。 蔺舟至见状点头离去,陆云铮拱手相送,再抬头的时候,眸光大亮。 时机终于要来了! 当夜下值回到别院,陆云铮便向顾惜枝提起了赏花宴一事。 顾惜枝闻言抬起头来,脸上不可避免地闪过艳羡与渴望之色。 “想必是极热闹的场合吧......” 她低低应了句,但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又止了声。 从前,每回将军府收到各式宴会的请帖时,她心中都是极向往的。 奈何沈嘉岁从未有应邀之意。 她很不理解,这般结交好友见世面的机会,沈嘉岁为何就不心动呢? 她倒隐晦地劝过几回,但沈嘉岁只知道舞刀弄枪,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又道自己融不进那般场合中,便索性不去了。 她倒想再劝,可又担心过分刻意,也就歇了这份心思。 如今再想参加,除非成为昭勇将军府的少夫人,否则只怕是再无可能了。 陆云铮坐在顾惜枝对面,瞧见她失落的神情,心中骤生愧意,很快又想到了什么,眼神微亮。 ...... 第二日,陆云铮下值时,带回了两个人。 “云铮哥哥,你这也太委屈自己了吧?这院子能住人吗?” “是啊,云铮,你怎的不早些来寻我们,我若知晓你处境这般艰难,哪能袖手旁观。” 顾惜枝本就数着时辰在等陆云铮下值,此时听到声音,登时提起裙摆迎了出来。 “云铮!” 她一抬头,不期然瞧见了两个陌生的面孔。 此时陆云铮左右各站着一人。 左边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身穿紫色锦袍,上绣云纹,腰束白玉带,眉眼温润俊逸,此时面上还带着笑。 右边的少女蛾眉如柳,顾盼生辉,浅紫长裙上暗绣金线,行动间流光溢彩,叫人移不开眼。 令人称奇的是,这两个少年少女生得极为相像,若细看,倒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顾惜枝先是怔然,而后目光在少女精美的长裙上稍作流连,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可她很快又重拾笑容,惊讶地问道:“云铮,这二位是?” 陆云铮快步走到顾惜枝身旁,笑着说道:“惜枝,为你引见一下,这二位是我的好友,博望侯府的世子和小姐,丰羽、丰枝。” 陆云铮这么一说,顾惜枝顿时有印象了。 听说博望侯府有一对龙凤胎,一家人疼得和眼珠子似的。 只是她倒从未听陆云铮提过,原来他和这对龙凤胎如此要好。 “惜枝见过宁世子,宁姑娘。” 顾惜枝回过神来,立刻柔声见礼。 “我与云铮是知交好友,顾姑娘不必客气。” 宁丰羽抬手虚扶了一下,眼里有惊艳之色一闪而过。 前两日听闻云铮“冲冠一怒为红颜”,今日一见,此女琼鼻朱唇,似弱柳扶风,果然非同一般。 顾惜枝缓缓起身,抬眸间不经意对上了宁丰羽的眼神,她没有错过那一闪而逝的惊艳之意,不由心头微跳。 “顾姑娘,听云铮哥哥说,你比我还要大上一月有余,那我便唤你一声顾姐姐吧!” 这时候,宁丰枝探头而来,她眉眼弯弯,显然性子要活泼许多。 顾惜枝急忙收回心神,冲宁丰枝莞尔一笑,“那倒是惜枝占便宜了,如此,我便唤你一声丰枝妹妹可好?” “你我名字中皆有一个‘枝’字,可见本就是有些缘分的。” 宁丰枝闻言连连点头,当下就来挽顾惜枝的手,笑着说道:“我见顾姐姐的第一眼就心生欢喜。” 二人边说着,挽着手朝里走去。 陆云铮瞧见顾惜枝面上的笑容,心头顿安,冲一旁的宁丰羽温声说道: “丰羽,到时就劳你和丰枝妹妹多费心些,替我照顾好惜枝了。” 昨日他便瞧出了顾惜枝脸上的渴望,今日特地寻了宁家兄妹来,就是托他们带顾惜枝一起去赏花宴上瞧瞧。 这样的场合沈嘉岁从来不去的,不必担心会碰上,如今又有宁家兄妹的照料,他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宁丰羽听到陆云铮的声音陡然回神,急忙收回投在顾惜枝身上的目光,笑着说道: “云铮,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吗?到时候必定将顾姑娘给你全须全尾带回来。” “好兄弟!” 陆云铮闻言一把揽过宁丰羽的肩膀,带着他往里走去。 “暂居之所,别嫌简陋,咱们好好说说话。” ....... 送走宁家兄妹后,别院再度恢复了宁静。 顾惜枝歪在陆云铮怀里,柔声说道:“云铮,谢谢你。” 她没想到陆云铮如此细心,又这般为她考虑,心中的感动是真真的。 陆云铮却摇了摇头,“惜枝,这几日委屈你了,你放心,很快咱们就能回将军府了。” 很快是多快? 顾惜枝张了张嘴,想了想,还是将询问的话吞了回去。 “嗯。” 她轻轻应了声。 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的眼前却不期然闪过了宁丰羽那张俊逸的脸。 从北地来到京城后,她一直深居定国将军府中,几次出行都是随沈嘉岁去昭勇将军府,或是去南郊踏青。 这般想来,她接触的外男似乎只有陆云铮一个。 她一直都以为,自己只有这么一个选择...... 这时候,陆云铮手臂一拢,将顾惜枝又揽紧了些。 顾惜枝心头一跳,急忙垂眸掩盖心绪。 这一刻,她心里有慌张,有愧疚,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陆云铮全然不知顾惜枝心中的摇摆,他微低下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顾惜枝的头顶,眼中精光闪烁。 这次的赏花宴对他而言至关重要,能否如前世般一飞冲天,就在此遭了! 第29章 赏花宴 十月初一。 “姐!姐!” 沈嘉岁方收拾妥当,沈嘉珩已经迫不及待寻来了。 今日国子监旬休,昨儿散学后沈嘉珩就赶回家了,晚膳后又缠着自家姐姐聊了许久。 沈嘉岁闻声扭头朝门口望去,瞧见沈嘉珩眼下青黑,不由吓了一跳。 “珩弟。” 沈嘉岁迎上前去,细细看了看,半晌轻叹一声:“是不是昨晚一夜未眠?” 昨夜,她将自己重生一事原原本本和沈嘉珩说了,不是假借做梦的名义,而是直接告诉沈嘉珩,她重活一回。 沈嘉珩当时都听傻了,从春华院回去的时候,神色恍惚,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沈嘉岁心中很是不忍,毕竟沈嘉珩才十五岁。 但是她很快又硬下了心肠。 劫难当前,她和珩弟都要立起来,同爹娘一起撑起沈家门楣,改变命运! “姐——” 沈嘉珩轻唤了一声,在沈嘉岁的注视下悄然红了眼眶。 可下一刻,他就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姐,不怕,这一次会不一样的!” 沈嘉岁闻言弯了弯唇,笑盈盈应了声:“嗯!” ...... 今日是荣亲王府举办赏花宴的日子。 在家用过午膳后,约莫未时初,纪宛便带着一双儿女出门了。 马车上,纪宛同沈嘉岁低声嘱咐着宴会要项。 沈嘉岁听得认真,虽然此番同意参加赏花宴只是为了安爹娘的心,但宴会上是万万不能出错的。 她已经想好了,一会儿同娘见过诸位长辈后,她就寻个僻静的地方,坐到宴会结束。 马车到了顺天街口,前方便拥堵了起来,实在是今日来参加宴会的人太多了。 荣亲王乃是当今圣上的胞弟,同圣上兄友弟恭,虽有封邑但不曾离京就藩。 此番荣亲王妃牵头办宴会,凡是收到请帖的人家都觉荣幸万分,少有拒绝的。 纪宛掀开帘子瞧了瞧,索性带着沈嘉岁姐弟下车步行前去。 到了门口递上帖子,下人一看是定国将军府的,急忙笑着将人迎了进去。 荣亲王府占地极大,今日府上人虽多,却不显半分拥挤,诸人在一处多轻声细语,沿途仆从侍立,一切井井有条。 纪宛三人一路被引到了正厅,沈嘉珩因是外男,只在外行了礼,便被带往男宾处。 纪宛则领着沈嘉岁进了会客厅。 沈嘉岁方抬眸,便一眼瞧见了主位上身着绛紫锦缎长裙的年轻夫人。 她眉似弯月,眼若清泉,实在仙姿玉貌,但不知为何,浑身似笼着一层淡淡的轻愁。 纪宛拉着沈嘉岁屈膝行礼,口中恭声:“臣妇携女拜见太子妃。” 沈嘉岁随之屈膝,心里头不由一跳。 原来是太子妃,难怪了...... 献怀太子德才兼备,仁厚爱民,但偏偏天生不足,两年前薨逝时不过二十有一。 太子妃与献怀太子乃少年夫妻,情深意重,难怪如今身上暗含悲意,难以展颜。 起身时,沈嘉岁觑着时机,忍不住又看了太子妃一眼。 若她没记错的话,太子妃不出数月便要香消玉殒了。 前世她听闻消息时很是震惊,毕竟太子妃实在年轻得很。 后来才得知,原来太子妃始终放不下献怀太子,竟是忧思过度,因悲殒命。 这时纪宛又拉着沈嘉岁给坐在太子妃身旁的荣亲王妃见礼。 荣亲王妃已四十出头,面容温婉光洁,此时嘴角含笑,目光中盈满柔和与亲切,实在端庄优雅。 “沈夫人请起,这位就是沈将军与沈夫人的爱女吧?来,上前来。” 荣亲王妃冲沈嘉岁招了招手。 沈嘉岁赶紧走上前去,微垂着眉眼,甚是恭敬。 “臣女见过太子妃,见过亲王妃。” 荣亲王妃轻应了一声,细细打量过沈嘉岁后,不由眼眸微亮。 谣言果然不可信。 这沈家姑娘朱唇粉面,分明生得花容月貌,尤其这双眼睛,清亮灵动,真真会说话似的。 也不知怀真从哪儿听了些闲言碎语,对沈家姑娘很是不喜。 荣亲王妃自认阅人无数,是不会看错的,想来自家女儿对沈嘉岁是带了偏见。 “真是个蕙质兰心的好孩子,这儿对你来说怕是拘得紧,去西院吧,怀真她们都在那边,很是热闹。” 荣亲王妃话音刚落,便有丫鬟恭候一旁,随时引路。 沈嘉岁笑着应了声是,见自家娘亲点了头,便随丫鬟出去了。 临出院子前,她最后扫了眼主位上的太子妃,一个在不久后的将来便会消逝的美好生命。 在一众谈笑风生的夫人里,她着实年轻,也着实沉默。 沈嘉岁忍不住眉头微蹙。 献怀太子已薨逝两年多了,太子妃虽依旧目蕴哀伤,但最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底下还有一个不足五岁的小皇孙,怎的就忧思过度悲痛而亡了呢? 沈嘉岁虽心怀疑惑,但皇家之事到底不是她能插手的,只好暗叹一声,转身离去。 去往西院的路上,目之所及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其间回廊曲折,花木扶疏,尽显奢华与雅致。 沈嘉岁走到半路,冲那引路丫鬟说道:“西院我就不去了,便在前头的亭子里歇歇,你自去吧,不必伺候。” 那丫鬟闻言面色微变,竟开口劝了一句:“沈小姐,西院花团锦簇,景致更佳,您不去看看?” 沈嘉岁听到这话,稍显惊异地瞥了丫鬟一眼。 这丫鬟瞧着,倒巴不得她去西院似的。 巧了,她是个反骨,今儿这西院偏就不想去。 沈嘉岁摆了摆手,“不必,此地甚好。” 她说着,径直抬步朝前走去,那丫鬟面上显出几分无措,扭头朝身后瞥了一眼。 沈嘉岁置若罔闻,结果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直到她身后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沈嘉岁听声辨位,找准时机忽一侧身,就见一人身着粉裙,越过她方才站着的位置,直直朝前扑去。 她手指动了动,还是歇下了搀扶的心思,眼看着来人咚一下趴到了地上去。 “啊——” 第30章 你为何推我 痛呼声响起的瞬间,两个亲王府的丫鬟面色一白,齐齐上前来搀扶。 同一时间,湖对岸的阁楼窗前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为首的正是崔明珏。 “瞧瞧,那不是沈家小姐吗?” “嘿,还真是。” “从前这些宴会都不见她参加,怎的今次来了?” “邹兄,这你还不明白吗?从前她和陆家定了亲,如今退亲了,可不得物色新夫婿了吗?” “那诸位可要小心了,若是被瞧上,可跑不脱了。” “哈哈,周兄也太抬举大家了,人家到底是将军府的嫡小姐,从前还以为她生得丑,结果生了张芙蓉面,怕是瞧不上咱们。” “这话确实公道,咱们在场的,论门当户对,还得是明珏合适。” “哈哈,明珏,是吧?” 有人打趣地轻撞了一下崔明珏的肩膀。 “啧,滚!” 崔明珏满脸不耐烦,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一步,但目光却始终望着湖对面的身影。 这时有人上前一步,目露惊奇。 “咦,那不是宁丰羽的妹妹吗?她怎么和沈家小姐杠上了?” “瞧她方才那直直往前冲的样子,怕是故意的,沈家小姐得罪她了?” “有好戏看了!” ....... 宁丰枝被扶起来后,看着自己擦出血丝的手掌,疼得眼眶都红了。 谁能想到,这沈嘉岁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竟躲得这么快,自己本来还想拉她垫背的。 “宁小姐,您没事吧?” 一旁的两个丫鬟很是惶恐,毕竟宁小姐和郡主交情很是不错。 宁丰枝闻言瞪了她们一眼,将手伸了出去,“我这样瞧着像没事吗!” 两个丫鬟见状连连求饶:“宁小姐恕罪。” 沈嘉岁瞥了一眼,发现就是蹭破了点皮,于她这种习武之人而言,实在不痛不痒。 她细细打量了眼前少女一眼,确认根本不认识后,便抬步离开。 宁丰枝也懒得和丫鬟多说,扭头一看沈嘉岁要走,立刻上前拦住她的去路,瞪眼怒声道: “你为什么推我!” 沈嘉岁:? 她甚至朝后看了一眼,怀疑眼前的少女在和别人说话。 “就是你!”宁丰枝指了指沈嘉岁,一脸理直气壮。 沈嘉岁眉毛一挑,原来是个来找茬的。 “你是?”沈嘉岁偏头问道。 她倒好奇,自己这是得罪谁了。 宁丰枝下巴微扬,“我是博望侯府的小姐,宁丰枝。” “哦,原来是宁小姐,有什么事吗?”沈嘉岁微微睁大眼睛,满脸无辜地问道。 宁丰枝见沈嘉岁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倒是噎了噎,可很快又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更加厉声道: “你方才为何推我,别否认,亲王府的丫鬟都瞧见了!” 沈嘉岁闻言看向那两个丫鬟,只见她们眼神飘忽,最后在宁丰枝冷哼一声后齐齐点了头。 沈嘉岁越发好奇了。 她连宁丰枝这个人都不认识,实在不知她为何特意来针对自己。 且亲王府的丫鬟既然敢做伪证,看来这也是怀真郡主的意思了? 看吧,她就说不爱来这种场合...... 但是这个亏,她是万万不会吃的。 沈嘉岁收起玩笑的心态,淡声道:“宁小姐,先不说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就算是有仇有怨,我也懒得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你方才说,我推你?” 沈嘉岁边说着,环顾一圈,忽然往一旁的假山走去。 宁丰枝生怕沈嘉岁逃走,亦步亦趋跟了过去,正要开口,便见沈嘉岁右手搭在了假山的一块大石头上。 那大石头瞧着至少七八十斤。 沈嘉岁偏过头来,笑着说道:“宁小姐,若真是我推的你,你可就不是擦破点皮这么简单。” 沈嘉岁边说着,手臂微屈,再一用力。 只听咚的一声巨响,那块大石头竟然就被沈嘉岁这般不费吹灰之力地推到了地上,还顺势滚了两圈。 宁丰枝和两个丫鬟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惊叫后退。 对面阁楼上的少年们:“哇——” 这时候,沈嘉岁又径直走到了大石旁,笑着说道:“当然,上门做客,破坏主人家的东西也是极失礼的。” 下一刻,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只见沈嘉岁俯下身去,将大石怀抱而起,然后咚—— 又给安回了原位。 宁丰枝:“......” 丫鬟:“......” 众少年:“哇——” 崔明珏嘴角轻扬,竟在这时露出了一抹笑容。 沈嘉岁拍了拍手,又掸了掸衣裳,眼看宁丰枝吓得小脸发白,便笑着走到她跟前,温声说道: “宁小姐,你现在相信了吧?我若真推了你,此刻你怕是在湖里了。” 眼看沈嘉岁走得这般近,宁丰枝赶紧后退几步拉开距离,薄唇嗫嚅了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吐出几个字: “你......你你你还是女子吗!你粗鲁!怪类!” 宁丰枝边说着,竟就准备这么转身离去。 沈嘉岁却在这时沉下了脸,声音也冷了。 “宁小姐,这就要走了?你无故冤枉污蔑于我,总要给个交代吧?” 宁丰枝瞧见沈嘉岁蹙眉冷脸的模样,心里不免犯怵,却又自恃沈嘉岁不敢拿她怎么样,便挺直了腰背,冷哼出声: “怎么?就许你冤枉污蔑别人,不许别人冤枉污蔑你?” 沈嘉岁闻言不由一愣。 “我何时——” 话刚出口,沈嘉岁心中忽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试探出声: “你这是在为顾惜枝出头?还是……陆云铮?” 她从未参加过京中的任何宴会,更不曾得罪任何人,思来想去,只有顾惜枝和陆云铮与她有过节。 宁丰枝见沈嘉岁提到这二人,瞬间底气更足了,当即向前迈出一步,与沈嘉岁针锋相对。 “看,承认了吧!” 这一刻,沈嘉岁终于恍然,难怪了...... 这边宁丰枝以为自己占了理,登时义愤填膺怒斥起沈嘉岁来: “沈嘉岁,顾姐姐的父亲当年为救你父亲而死,她因此成为一介孤女,寄人篱下。” “可你不仅不思感恩,还嫉妒她生得好,嫉恨她得你父母的心,因此对她百般欺辱打压。” “你明知她和云铮哥哥两情相悦,却恬不知耻插足其中,借着将军府的权势逼迫云铮哥哥,想要棒打鸳鸯。” “可你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算你百般死缠烂打,云铮哥哥心中只有顾姐姐,甚至不惜和陆伯伯闹翻,也要和顾姐姐长相厮守!” “哼,沈嘉岁,我从前竟不知,京中还有如你这般忘恩负义、厚颜无耻之人!” 沈嘉岁眨巴眨巴眼睛,愣是耐心地听完了。 直到宁丰枝闭了嘴,沈嘉岁这才面露兴味之色,偏头笑问道: “她......是这么和你们说的?” 第31章 以其人之道 “事实不就是如此吗?” 宁丰枝见沈嘉岁被她当面揭穿真面目,竟还笑得出来,不由大感震惊。 沈嘉岁没有急着否认,而是问道:“顾惜枝也来了?” 宁丰枝想到沈嘉岁方才展现出的一身蛮力,顿时心生警惕。 “你想做什么?顾姐姐已经主动离开定国将军府了,难道你还不肯放过她吗?” “我告诉你,我和哥哥受云铮哥哥所托,今日定不会让你动顾姐姐一根汗毛的!” 沈嘉岁见宁丰枝这反应,便知顾惜枝定也参加了今日的赏花宴。 有时候,真的连她都不得不佩服顾惜枝。 若是换成旁人,做下背叛姐妹、与人私相授受的行径,哪里还敢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 可她不仅毫不避讳,甚至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将所有人哄骗得团团转。 当然,也是因为顾惜枝和陆云铮实在了解从前的她,笃定她定不愿参加这种宴会。 届时,“真相”就凭顾惜枝一张嘴罢了,而她人在家中坐,脏水天上来,毫无所觉之间便成为了京中臭名昭着的小人。 到时候她再出来为自己辩驳? 只怕相信她的人寥寥无几,甚至众人早已不在乎真相,只是人云亦云,当个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 思绪走到这里,沈嘉岁不由一愣,因为她突然想通了前世的一些事。 难怪了...... 上一世她与陆云铮成婚后,以昭勇将军府少夫人的身份参加过几次京中宴会。 可不知为何,其他夫人都不愿与她亲近,让她生出了被孤立排斥之感。 彼时她还以为,这是她从不参加宴会,与旁人不熟识的缘故。 如今想来,只怕那时候她在京中就早已声名狼藉,被人暗地里不知笑话讥讽过多少回了。 今日她若不曾起念前来参加赏花宴,定又让顾惜枝得逞了! 想到这里,沈嘉岁顿时心头火起。 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顾惜枝既然如此乐衷于颠倒是非,那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叫她永远也没脸再出现在人前! “顾惜枝在西院是不是?”沈嘉岁冷脸问道。 宁丰枝瞧见沈嘉岁这番模样,越发心生退意,她摇了摇头,“顾姐姐不想见你,郡主就在西院,你......你别想胡来!” 沈嘉岁仔细一想,方才那丫鬟瞧着是要将她往西院带的,顾惜枝定不敢在人前与她碰面,或许已经躲开了。 这偌大的亲王府,找一个有心躲避之人,倒当真不容易。 如此......不如来出激将法! 沈嘉岁心中有数后,当即冷笑一声:“不想见我?她怕是不敢见我吧!” 宁丰枝闻言立刻出言相护:“就算你力大如牛,在这亲王府,有郡主做主,顾姐姐有何不敢?” “因为她所言皆虚,将你们这些大家闺秀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一旦与我对质便露了馅,自然不敢见我。” 眼看宁丰枝还要出言反驳,沈嘉岁及时抬手阻止,淡声说道: “你也不必在此与我争执,我就坐在一旁的凉亭处等着你们。” “你去将顾惜枝叫来,最好请郡主也一起来撑腰,我与顾惜枝当着你们的面辩上一辩,如何?” “别急,让我先猜上一猜。” 沈嘉岁勾了勾唇,凭着自己对顾惜枝的了解,一条一条列举道: “若我没有料错的话,你去寻顾惜枝时,她定会大度地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就莫要与我一般计较了。” “或者......她借口见了我就忆起往昔,徒增悲伤,不如不见。” “又或者......嗯......直接装晕也说不定。” 沈嘉岁煞有其事地说完后,冲稍显呆滞的宁丰枝扬了扬手。 “宁小姐,去吧,可说好了,我就在亭子里等你们。” 宁丰枝呆愣愣的,才转过身去,忽然反应过来,猛一跺脚,“我凭什么听你的!” 沈嘉岁冲她一扬下巴,又拍了拍身旁的大石头。 宁丰枝吓得一个激灵,顿时面色涨红,丢下狠话:“沈嘉岁你等着,待郡主来了,看你还如何逞凶!” 她一提裙摆,身后跟着两个丫鬟,灰溜溜地走了。 沈嘉岁嘴角轻扬,抬步朝不远处的凉亭走去,结果这时, “姐——” 沈嘉岁闻声扭头,就见沈嘉珩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珩弟,你怎么在——” 她迎了上去,可很快又站住了。 因为沈嘉珩身边还有一人,身穿玄色绣竹长袍,面色冷峻,正是江浔。 沈嘉岁心中不免纳罕,珩弟怎么会和江浔在一处? 结果下一刻,便见他们二人偏过身去,神色恭敬地让出了前路。 沈嘉岁心头一凛,紧接着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袍的青年牵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孩童走了出来。 青年头戴金冠,沈嘉岁不曾直视其颜,只是看向了青年腰间束着的一条镶玉锦带。 其上佩挂着一枚龙纹玉佩,象征着来人的身份——皇子。 不过,沈嘉岁的目光很快就被一旁的六岁孩童吸引了去。 他头戴一顶小巧的紫金冠,绛紫色如意纹锦袍衬得他皮肤白嫩,双眸明亮。 此时他脚步轻快,腰间玉带上挂着的玲珑玉佩随之叮当作响。 他也瞧见了沈嘉岁,此时眉眼一弯,嘴角边旋出两个小窝,粉雕玉琢的,张口道: “方才听沈家郎君喊姐姐,所以这位是沈家姑娘喽?” 沈嘉岁倒是乖觉,当即行礼:“臣女沈嘉岁拜见襄王殿下,拜见皇孙殿下。” 当今圣上有三子,献怀太子是嫡长,薨逝后留下皇孙赵元烨。 二皇子赵怀朗乃淑妃所出,封瑞王,三皇子赵怀襄乃纯妃所出,为襄王。 沈嘉岁前世对朝堂之事稍有耳闻,故而敢笃定眼前的青年就是襄王。 因为襄王与太子最是亲厚,与元烨皇孙也极为亲近。 “沈姑娘请起,今日闲游,不必拘礼。” 赵怀襄轻抬了一下手,沈嘉岁虽不曾抬头,却也能从如此温润的声音中听出,襄王殿下确实是个好脾气的。 此时赵怀襄微微俯身,笑着对赵元烨说道:“烨儿,跑了这许久,歇息一下吧。” 赵元烨左顾右盼一番,瞧见了前头的凉亭,立刻点了点头,“好,听三叔的。” 他自顾自朝前蹦跳而去,身后四个小太监急忙跟上。 沈嘉岁立刻让到一旁,没想到这时候赵元烨忽然偏过头来,笑着相邀: “沈家姐姐也一起来吗?” 沈嘉岁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着应下了。 皇孙相邀,自不敢拒绝,好在珩弟也在场,倒不算失了规矩。 皇孙一行人走在了前头,江浔紧随其后,沈嘉岁目不斜视,一直等到沈嘉珩与自己肩并肩,这才迈了步子。 她还未开口,沈嘉珩忽然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问道:“姐,你方才为何突然搬起石头了?” 沈嘉岁:“......” “你们都瞧见了?” 沈嘉珩以手掩唇,悄声道:“是江大人先瞧见的,我顺着他的目光就......” 沈嘉岁闻言立刻抬头,正见江浔路过方才那块大石头,他偏过头去,好似还上下打量了一番。 沈嘉岁:“......” 第32章 甜食 亭子很是宽敞,赵怀襄与赵元烨坐下了,其余人皆站在一旁。 沈嘉岁这会儿才敢抬眸,不动声色打量起眼前的皇家人。 襄王殿下与小皇孙不愧是叔侄俩,二人眉眼颇为相似。 只见赵怀襄抬手从小太监那儿接过锦帕,十分熟稔地给赵元烨擦起了汗,口中还不忘叮嘱: “现在放纵些也无妨,一会儿若去了前头,莫要忘了威仪。” 赵元烨年纪尚小,在皇宫里只怕拘得慌,这会儿眼睛滴溜溜地转,含糊地点了头。 “唔,烨儿听三叔的就是。” 这般敷衍的话语落在赵怀襄耳朵里,他也只是宠溺地摇了摇头,并未多言。 倒是赵元烨往他怀里歪了歪,带了撒娇意味说道:“三叔,烨儿有些饿了。” 一旁的小太监闻言,立刻将食盒捧了过来。 除了正经宴席上的吃食,皇家人是不会随意吃旁的东西的,且小皇孙年纪尚小,更要注意些。 小太监打开食盒,露出了里头花样各异的精致糕点,摞得整整齐齐的,可见这一路都护得极为小心。 又有一太监上前来,为赵元烨仔仔细细净了手。 “吃这个。” 赵元烨伸出手去,直接去食盒中取出一块,放在嘴里轻咬一口,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更亮了些。 “三叔,这个味道好,烨儿喜欢,三叔也吃!” 赵元烨说着,将糕点直接递到了赵怀襄嘴边。 赵怀襄不忍叫赵元烨失望,笑着接过糕点,当着他的面吃了下去。 赵元烨果然笑弯了眼睛,又扭头朝身后的江浔看去,随即摇了摇头。 “我记得,先生最不爱吃甜了,沈家郎君吃不吃?” 沈嘉珩下意识就摆了手。 他小时候是爱吃甜的,那时候也调皮,偷偷藏了好些在房中,一口气全吃了,结果齿痛了半宿。 姐姐寻来府医,狠狠吓了他一通,后来他再也不爱吃甜食了。 赵元烨见状眼里难掩失望,又看向了沈嘉岁。 “沈家姐姐呢?” 沈嘉岁没想到,小皇孙瞧着性子纯真活泼,同她想象中很不一样,可见这些年被保护得极好。 沈嘉珩已经拒绝了,沈嘉岁自然不好再扫小皇孙的兴,当即上前笑道:“臣女倒想尝尝。” 赵元烨闻言很是开心,亲自给沈嘉岁递了一块过来。 这么一轮问下来,赵元烨自己已经吃了两块,赵怀襄赶紧示意小太监将食盒端走。 赵元烨意犹未尽,忽然扯住赵怀襄的袖子,笑着说道:“三叔,这糕点真好吃,烨儿要送去给母妃吃,母妃最爱吃甜了!” 小孩子当真说风就是雨,念头一上来,当即就要走了。 赵怀襄见状只好跟上,江浔也迈步而出。 沈嘉珩犹豫了一下,沈嘉岁行完礼起身,立刻轻推了他一把。 “珩弟,你跟上。” 她方才还担心,襄王与皇孙在此,宁丰枝她们不敢来了呢,这会儿走了正好。 但珩弟是万万不能留下的,一则他是外男,二则......就他那护姐的劲,一会儿真担心把他气坏了。 不用想也知道,误会解开之前,怀真郡主对她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沈嘉珩自然听话,闻言点了点头,亦步亦趋跟在了江浔身旁。 也不知他抬头在和江浔说什么,人家不过不咸不淡轻嗯一声,也叫他两眼放光,满面春风。 沈嘉岁这时候忽然反应过来了。 想必是自己昨夜和珩弟说了前世之事,提及了江浔的恩情,所以他今日才眼巴巴跟在了江浔身边。 今日归家后,还得和珩弟仔细说说,收敛着些。 旁人倒还好,千万不能让陆云铮那厮瞧出任何端倪。 这般想着,沈嘉岁坐了回去,迫不及待从石案上倒了杯水喝。 其实,她也不爱吃甜的,总感觉吃完后嘴里黏糊糊的...... 今日亲王府设宴,遍地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因此各处亭台楼阁皆放置了瓜果茶水,又安排了专人及时更换。 怀真郡主就算想对付她,必定在西院“严阵以待”,此处凉亭不过是她临时起意来的,倒不必担心。 沈嘉岁这般想着,思绪开始神游天外,决定今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将陆云铮与顾惜枝私相授受的书信揣一封在身上。 只要有人瞎说,就将那信砸对方脸上。 想到那个画面,沈嘉岁倒忍俊不禁了。 ———— 与此同时,与西院毗邻的枕霞阁。 宁丰枝匆匆忙忙走进阁楼,口中已经高呼:“顾姐姐?顾姐姐在此处吗?” “啊,嗯,丰枝妹妹,我在。” 阁楼里传来了顾惜枝稍显仓促的应答声。 宁丰枝将裙摆一提,立刻登上阁楼,却没想到是自家哥哥出来迎接。 “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宁丰枝心里还想着沈嘉岁,并未多虑,不过随口一问。 宁丰羽神色从容,笑道:“不是答应云铮要好好照看顾姑娘吗?我便寻来看看,却没想到你不在。” 宁丰枝挽过自家哥哥的胳膊,不由撅起了嘴,大吐苦水。 “哥,你不知道,我方才去见那个沈嘉岁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兄妹二人方进会客厅,顾惜枝已经起身出迎。 她今日穿了件淡粉罗裙,外罩轻纱,走起路来轻纱飘起,似云朵轻盈,着实衬她。 只是不知是否阁楼内有些闷热,她颊上隐有飞霞,耳廓更是微微泛红。 宁丰枝脚步匆匆,根本不曾发现顾惜枝的异样,倒是顾惜枝眼神飘忽,极不经意地瞥了宁丰羽一眼。 宁丰羽神色平静坦然,自顾自坐到了一旁。 这时宁丰枝已经握住了顾惜枝的手,义愤填膺地说道: “顾姐姐,我终于知晓你从前过得如何水深火热了!那沈嘉岁厚颜无耻,还要与你当面对峙。” “既然她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们索性请了郡主,带诸位小姐一起去见见她,叫京中诸人都看清她的嘴脸!” 顾惜枝闻言眸光闪烁,却眉头微蹙,摆出一副宽容的模样,温声说道: “丰枝妹妹,算了,就算沈嘉岁不仁不义,但干爹干娘对我毕竟有养育之恩。” “人前留一线,大家既然已经知晓了她的真面目,此番就给她留些脸面,算是全了我与干爹干娘的情义吧。” 顾惜枝说得冠冕堂皇,原以为宁丰枝会同之前一般夸她大度包容,为她打抱不平。 却没想到这一次,宁丰枝听完后,却忽然愣在了原地。 第33章 全被料中了 “丰枝,你怎么了?” 顾惜枝见宁丰枝一反常态,心中隐约不安,急忙追问了一句。 她实在没想到,沈嘉岁这次竟然也会来参加宴会,明明从前自己怎么劝她,她都无动于衷的。 原以为沈嘉岁不来,自己随便胡诌几句,又有宁丰枝在一旁帮腔,自然能打个翻身仗。 如今倒是将自己架在了火上。 为今之计,无论如何都不能去见沈嘉岁,否则一旦被当面揭穿,只怕今后这些宴会再无她立足之地。 这厢,宁丰枝因为顾惜枝一番话,想到了沈嘉岁方才所言。 不过她摇了摇头,还是很快说服了自己。 顾姐姐的大度善良毋庸置疑,否则云铮哥哥怎么会这般死心塌地倾心于顾姐姐呢? 那沈嘉岁果然诡计多端,险些被她忽悠了去! 宁丰枝回过神来,正色摇了摇头,快语劝道:“顾姐姐,对付沈嘉岁这般卑鄙之人,宽容大度只会让她得寸进尺。” “你莫怕,我会站在你这边的,还有郡主,郡主嫉恶如仇,最看不惯沈嘉岁那种人,定会为你撑腰的。” 顾惜枝闻言眉头紧蹙,这宁丰枝实在叫人又爱又恨。 爱的是她蠢笨好哄骗,恨的是她太过好管闲事又执拗。 她微微呼出一口气,放柔了语气,又说道:“丰枝,我知你对我最好,但是......从定国将军府出走那一刻,我便决定再也不见沈嘉岁了。” “只要见到她,我就会想起自己从前那糟心压抑的日子,我好不容易摆脱了她,眼不见为净,我不想再自寻烦恼了。” 顾惜枝轻抚胸口,自认言辞恳切,可当她说完后抬起头来,却见宁丰枝直勾勾盯着她,脸上的神色很是古怪。 顾惜枝心头一跳,莫名觉得不安,低声问道:“丰枝妹妹,怎么了?” 宁丰枝张了张嘴,这一刻都有些迷茫了。 到底是沈嘉岁太过厉害,太过了解顾姐姐,还是...... 不会吧...... 宁丰枝攥了攥手,为了验证心中所想,越发执拗起来。 “顾姐姐,错的是她,坏的也是她,她都敢理直气壮,你为何要躲着她呢?” “索性这次就当着大家的面为你正名,陆伯伯他们对你偏见太深,若消息传到陆府,对顾姐姐你也有好处不是吗?” 顾惜枝怎么也想不到,宁丰枝如此坚持,且句句在理,若再拒绝,倒显得她心虚了。 她咬了咬下唇,心头难掩慌乱,这时候忍不住朝宁丰羽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宁丰羽对上顾惜枝那含幽含柔的目光,想起方才扶起她时,钻入鼻息的幽香,不免心神一动,当即出言解围: “妹妹,算了,顾姑娘从前在沈府身微力薄,备受欺压,如今不想再见沈嘉岁也是情有可原。” 宁丰羽这句话仿佛勾起了顾惜枝的伤心事,听得她眼眶发红,竟险些落下泪来。 宁丰枝见自家哥哥都发了话,又看顾惜枝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转念一想,也慢慢歇了心思。 “好吧......” 罢了,肯定是那沈嘉岁太过狡猾,自己都险些被她利用,反而伤害了顾姐姐。 顾惜枝见宁丰枝终于罢休,不由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暗道一声庆幸。 多亏了宁公子替她说话。 想到这里,顾惜枝又瞥了眼宁丰羽,这一回,她的眼神中似乎含了别样的意味。 宁丰羽对上这含羞带怯的目光,竟觉身上涌起了一股热意,那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与刺激感。 要知道,这顾惜枝可是云铮宁愿和家中闹翻也要在一处的姑娘...... 这一次二人目光交汇,却被已经回过神来的宁丰枝看了个正着。 她心中终于生出了一丝异样感。 因为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进入阁楼之前,此处只有哥哥和顾惜枝两个人。 当然,她是不信自家哥哥和顾惜枝之间能有什么的。 毕竟哥哥人品端正,与云铮哥哥又是知交,正所谓勿近友妻,勿觊其美。 宁丰枝这般想着,可疑虑一起,脑子里又回响起了沈嘉岁方才所言。 她所预测的顾惜枝的反应,前两条尽皆成真,只剩最后一条。 假如...... 她是说假如,她堂堂博望侯府大小姐当真被蒙骗了,还因此误导了郡主,一旦真相大白,她宁丰枝怕是也别想在这京中混了。 这样想着,宁丰枝陡然紧张了起来,再次开口: “顾姐姐,沈嘉岁方才说好了,在凉亭中等我们的。” “若我们迟迟不去,只怕她会自己寻到西院去,到时候闹到郡主面前,倒不好交代了。” “我思来想去,要不就咱们两个人去一趟,好叫她死了狡辩的心。” 宁丰枝自认这个提议十分合理,若顾惜枝再推三阻四,就实在可疑了。 顾惜枝一颗心才放了回去,这会儿又高高悬起。 她心烦意乱,这一刻不由心生悔意。 早知道,今日的宴会她就不来了...... “顾姐姐?” 宁丰枝上前一步。 顾惜枝实在没有办法了,她捏了捏手,忽然整个人晃了晃,像是有些喘不上气般,一只手撑在了桌角上。 宁丰羽看到这一幕霍然起身,不由蹙眉,“妹妹,你今日是怎么了?顾姑娘说不见就不见便是,你何以步步紧逼呢?” 这时候宁丰枝也白了脸色。 她咽了口口水,不理会自家哥哥的诘问,而是定定盯着顾惜枝,又向前一步。 只见顾惜枝面色渐白,整个人无力地歪了歪,下一刻竟毫无预兆向后仰去。 宁丰羽到底动作敏捷,觑着情况不对快步而来,一下子将顾惜枝扶住了。 可顾惜枝此时双目紧闭,似乎承受不住宁丰枝几番逼迫,已经晕了过去。 宁丰羽见状面色一变,正想责怪宁丰枝,却没想到自家妹妹的脸色更加难看。 “妹妹,你......” 宁丰羽也被搞糊涂了。 宁丰枝见顾惜枝不仅百般推脱,且一举一动全然如沈嘉岁所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猛一跺脚,咬牙切齿:“顾惜枝,你!” 下一刻,宁丰枝转身就朝外跑去。 她已经顾不上揭穿顾惜枝了。 今日她带着顾惜枝来到亲王府,郡主因听过沈陆两家的退亲风波,故而对顾惜枝始终不假辞色。 是她对顾惜枝充满信任,不忍见她被大家误会,于是在郡主面前为顾惜枝辩白,将沈嘉岁贬得一文不值。 她与郡主是有交情的,顾惜枝又是事主,郡主自然信她,便叫人查了应帖的人家,听闻沈嘉岁也来了,这才说着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谁知......谁知...... 宁丰枝紧赶慢赶,终于来到了西院,没想到此处已人去楼空。 她赶紧拉住一个丫鬟询问,得知郡主久等她不回,便直接带着众人去寻沈嘉岁了,顿时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可恶! 顾惜枝要害死她了! 宁丰枝心头惊跳,又急忙往凉亭处赶去。 第34章 叫她滚回去 这厢,沈嘉岁景致也瞧了,茶水也喝了,眼看宁丰枝迟迟不来,不由心中暗奇。 她方才言语间把顾惜枝的后路都给堵死了,难道宁丰枝还是被忽悠了? 这般看来,她还得自己去一趟西院才行。 想到这里,沈嘉岁果断起身。 上辈子太冤,这辈子她什么委屈都不想受,无论是谁,想往她身上泼脏水都不成! 沈嘉岁才走出凉亭,结果不远处就传来了热闹的脚步声。 她眼眸微亮,举目望了过去,果然见一群姑娘气势汹汹朝她这边走来。 ...... 湖对面的阁楼上。 “嚯,那不是怀真郡主吗?” “诶,亦可兄,你瞧瞧,那是你家小妹吗?” “哎哟,我家小祖宗怎么也在!” “她们这是怎么了?瞧那方向,全是去找沈家小姐的?” “咱看戏就是,沈家小姐嘴皮子最是厉害,咱们都是领教过的,这些人也未必奈何得了她。” “刘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怀真郡主可是出了名的难缠,沈家小姐未必能讨到便宜。” “看着吧,今日要是没人出手相帮,沈家小姐定是要吃苦头了。” “诶,明珏,你去哪?”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扭头,只见崔明珏已经抬步往楼下走去。 “这么热闹的一出戏,自然要走近些去瞧瞧。” 崔明珏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脚下步子却是不慢。 众少年闻言纷纷目露赞同,一溜的人跟着崔明珏就下去了。 “走,去看看!” ...... 沈嘉岁一眼就瞧见了被众人簇拥在最前头的少女。 她身着一袭银红色锦缎华服,弯眉杏眼,许是因着一直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她眼里满是自信,甚至透出一股傲气。 走得近些了,沈嘉岁这才发现她眉间正中还有一颗朱砂痣,很是惹眼。 毫无疑问,这位就是荣亲王的爱女,赵怀真郡主了。 其余姑娘一眼望过去,沈嘉岁根本分辨不出身份,只觉这才是真正的花团锦簇,任你赏花宴上什么奇花异草都比不上。 众人显然也瞧见了凉亭内的沈嘉岁,此刻纷纷面露惊异之色。 今日午膳之时,她们可都听宁丰枝说了,沈嘉岁面相刻薄,举止粗鄙,那言辞凿凿的模样,想必是亲眼见过真人的。 当时一旁的顾惜枝也默认了此言。 可此时再看亭中之人,她双眸灵动,鼻梁挺秀,镶珠锦带将腰肢一束,更显体态轻盈,神采飞扬。 难道沈嘉岁理亏心虚,已经被宁丰枝吓走了,亭中的是旁人? 就在众姑娘疑惑之时,一丫鬟快步走到赵怀真身旁,低声说道: “郡主,那位就是沈家姑娘。” 沈嘉岁一眼就认出,开口的丫鬟就是方才为她引路的那一个。 只不知为何,宁丰枝和顾惜枝不曾一同前来。 赵怀真一听亭中就是正主,顿时柳眉一竖,冷笑出声。 沈嘉岁不能失了规矩,这会儿已经主动迎上前来,屈膝行揖礼: “臣女沈嘉岁见过郡主。” 她正要直起身来,赵怀真却垂眸冷声:“本郡主叫你起身了吗?” 沈嘉岁闻言动作微顿,维持屈膝不再动弹。 其余姑娘瞧见这一幕,纷纷捂嘴偷笑。 郡主最是嫉恶如仇,这沈嘉岁今日不曾来参加宴会也就罢了,既然来了,可别想轻易走脱。 这时,赵怀真缓缓抬步,眸光中带着赤裸裸的审视和鄙夷,绕着沈嘉岁慢慢走了一圈。 直到身后众人嘲笑声渐大,赵怀真这才淡淡开口: “定国将军保家卫国,铁骨铮铮,只可惜......” 寻常人若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如此对待,只怕早就羞愤欲死了,哪里还能站得稳。 但沈嘉岁偏就岿然不动,这时候还好以整暇地接过了赵怀真的话头: “敢问郡主,可惜如何?” 赵怀真没想到沈嘉岁如此厚颜无耻,竟直至此时仍面不改色,登时冷斥出声: “只可惜教女无方,养出一个忘恩负义,仗势欺人,为争风吃醋逼走孤女的险恶小人!” 身后众姑娘闻言纷纷帮腔:“没错,沈嘉岁,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做下的丑事!” “就是,苦主都寻到郡主跟前来了,你休想狡辩。” “你们瞧,她还笑得出来,真是从未见过如此恬不知耻之人,难怪顾姑娘会被她逼得走投无路。”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那义愤填膺的模样俨然已经将沈嘉岁当成了十恶不赦之人。 沈嘉岁默然听着,并未出声辩驳。 赵怀真见沈嘉岁已然无言以对,这才将手一抬。 身后众人齐齐止声。 她上前一步,挑起沈嘉岁的下巴,扬唇讥笑道:“沈姑娘,被戳穿了,无言以对了是吗?” “听到大家说的了吧?你的恶行我们早已清清楚楚。” “本郡主平生最瞧不起表里不一之人,没想到你生了副好皮囊,内里竟烂得不成样子!” “若是知错了,本郡主也不为难你,滚回沈府向沈将军坦白,将顾姑娘好生接回去。” “还有,以后都莫要出现在本郡主面前,我嫌恶心!” 说完这句话,赵怀真迫不及待把手一收,一旁的丫鬟急忙递上锦帕。 赵怀真立刻将手指擦了又擦,那模样好像沈嘉岁当真多脏似的。 身后的姑娘纷纷附和:“对,叫她滚回去。” “定国将军府也算是家门不幸了。” 赵怀真擦完手后,将锦帕往丫鬟怀里一丢,转身离去。 真是无趣。 丰枝和顾惜枝将沈嘉岁说得那般厉害,她还以为能有多大能耐呢,结果还不是唯唯诺诺,噤若寒蝉? 众人随着怀真郡主一道转身,真是来也快去也快。 可沈嘉岁却在这时缓缓直起身来,扬声问道:“郡主,大家都说,就是如此了吗?” 赵怀真闻言脚步稍顿,扭头看了过来。 此时她心中已认定了沈嘉岁人品卑劣,以为她还要巧言令色,不由满心不耐。 “沈嘉岁,本郡主已经给你留足了脸面,你若再不走,本郡主便赶人了。” “这一路出去,众目睽睽之下,只怕你今后再没脸在京中待了。” 沈嘉岁闻言却丝毫不惧,她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忽然意味深长地说道: “郡主身份尊贵,诸位小姐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只怕都是第一次做别人手里的刀吧?” 第35章 不对不对 沈嘉岁方才就是故意示弱,要让众人说个畅快。 顾惜枝笃定她不会来参加宴会,又知晓她在京中少有朋友,故而肆意扭曲事实,也不担心会有人拆穿。 再者她也是算计到,郡主和各位姑娘都是骄傲的,根本不屑跑到她面前询问真相。 如此一来黑白颠倒,从今往后她便可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了。 如今沈嘉岁要算计的,也是郡主和各位姑娘的骄傲心性。 她们方才言辞有多犀利,表现得有多气愤,真相大白之时,便知自己被顾惜枝利用得有多彻底。 而今,她就要加最后一把火,将怀真郡主彻底架起来。 她说过的,顾惜枝今后再也别想出现在人前! “你这话什么意思!” 赵怀真此时面色冷沉,其他人也面面相觑。 沈嘉岁把手一摊,“我府上有陆云铮与顾惜枝私相授受的书信,诸位若是感兴趣,我回去就命人抄录成集,遣人送到诸位府上,如何?” “就是担心有些字眼不堪入目,污了诸位的眼睛。” 沈嘉岁满脸单纯,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 此言一出,将众人听得一惊。 “沈嘉岁,你在胡说什么?” “这般坏人清誉,你这是要将顾姑娘往死里逼吗?” “就是,什么书信,她回去随便捏造就是了,谁知道是真是假。” 沈嘉岁听到这里,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陡然沉了下来。 “原来诸位也知道,坏人清誉是将人往死里逼,那今日郡主与大家不明真相就前来诘问,何尝不是要将我逼死呢?” 赵怀真见沈嘉岁如此伶牙俐齿,不由冷笑一声:“你自己做下的事,倒不敢认了?” “丰枝的品性我最是清楚,她绝不会说空穴来风之事。” “顾姑娘虽受了委屈,今日当着我们的面仍不肯责难于你,你倒好,张嘴就污蔑她私相授受?” 沈嘉岁听到这话,越发觉得可笑,她心中底气十足,言辞也越发犀利: “早就听闻郡主嫉恶如仇,是个真性情之人,可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此言一出,叫在场所有人都吓得瞪大了眼睛。 这.....这沈嘉岁怎么敢? 恰巧这时,小路的尽头,崔明珏一行也赶到了,听到沈嘉岁这话,他们也齐齐色变。 要知道,这怀真郡主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不过是这些年年岁大了些,便收敛了起来。 若果真惹恼了她,怕是了不得! 果然,因为沈嘉岁这句话,赵怀真已经气得面色涨红。 可沈嘉岁此刻不仅不避其锋芒,反而越发疾言相讥: “郡主既然要插手我与顾惜枝的恩怨,那便该公正无私,如今偏听偏信,疾言厉色指责于我,又何尝不是在仗势欺人呢?” “郡主方才所言忘恩负义,那是上一辈的事,暂且不提,就说我棒打鸳鸯这一条。” “我与陆云铮十一岁定亲,顾惜枝隔年才进的将军府,怎的他们两情相悦后,我这个婚约在身的未婚妻倒成了插足者?” “陆云铮早已移情别恋,却又因忌惮我爹爹的权势不敢退亲,同顾惜枝情不能已,二人暗度陈仓,书信往来多年。” “上门提亲这日,陆云铮贸然毁亲,却又摆出情深不悔的模样,若不是我的丫鬟偶然瞧见那些书信,我定国将军府就打算成全他们二人了。” “之前不曾将真相公之于众,正是感念上一辈的恩情,也顾念这些年与顾惜枝的情分,给她和陆云铮留最后一丝体面。” “可她不仅不懂夹着尾巴做人,竟还跑到赏花宴上颠倒是非,将我逼入今日之绝地!” “郡主,我比不得您身份尊贵,但将门出身,自然粗鲁莽撞,血性十足。” “凭您如何得天恩盛宠,今日不明全貌便来斥责于我,便是说到圣上、说到荣亲王爷跟前,我也无惧。” “若郡主依旧不信,此刻便可将顾惜枝寻来,我与她当面对质,还大家一个真相,就怕她心虚理亏,早就寻个由头出府去了。” “可惜郡主与诸位小姐,满腔正义被她肆意践踏,受她驱使犹未自知,今日倒来讨我一通骂,叫我们互生嫌隙,冤冤相报!” 沈嘉岁一口气说到这里,心里头终于是舒坦了。 今日之事她本就占理,大不了得罪怀真郡主,索性闹大了去,叫整个京城人尽皆知,反而能保她与将军府无恙。 也不知是不是此刻心绪过于激动,沈嘉岁只觉体内隐隐生出一股热意,令她血液翻腾。 这厢沈嘉岁话音已落下,场中却鸦雀无声。 赵怀真从来不曾被人这般当面骂过,此时一张俏脸又青又白,半晌都没吐出半个字来。 身后其他姑娘还有小路尽头的少年们更是胸膛起伏,面露骇然。 疯了...... 这沈嘉岁怕不是疯了...... 难怪从前从未见她参加过任何宴会,怕是定国将军夫妇死命拘着她,怕她出来得罪人吧! 偏偏这时候,沈嘉岁像是毫无眼力见一般,又出言催促道: “郡主,是臣女方才声音太小,您没听清吗?” “没事,您只要命人将顾惜枝唤来,自会知晓自己确实做错了。” 沈嘉岁边说着,抬手擦了擦额头,不知为何,好似越来越热了。 众人:“......” 她是真敢说啊...... 赵怀真的脸色在这一刻彻底涨成了红色。 她攥了攥手,此时扭头再看旁人,一个个虽默不作声,但眼里难掩兴味,分明也是一副看戏的模样。 这个发现让赵怀真又是尴尬又是羞愤,呼吸渐重渐急,最后实在拉不下脸面,几步冲上前去,冲沈嘉岁扬起了手。 “放肆,凭你也敢和本郡主这般说话!” 沈嘉岁正觉郁热难耐,见赵怀真甩手而来,她心中一阵烦躁,想都没想就握住了赵怀真的手腕。 没想到就这么一用力,竟让她感到一阵晕眩,体内热力瞬间四散开来,顿时口干舌燥,手脚发软。 不对...... 不对...... 沈嘉岁甩了甩脑袋,赵怀真也瞬间从羞愤中回过神来。 因为此刻,沈嘉岁的手心滚烫无比,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时,像块烙铁似的。 二人你不动我不动,一下子僵持住了。 众人以为二人在暗暗较劲,生怕事情闹大,再不敢袖手旁观,齐齐走上前来要将沈嘉岁推开。 不远处的崔明珏看到这里,眉头紧紧蹙起,犹豫一瞬后还是抬步小跑了过来。 他正要低喝制止,谁知这时,有一人从远处匆匆跑来,面色惊惶,口中高呼: “郡主!郡主!等等!我们被顾惜枝骗了!” 而此时,沈嘉岁似乎想到了什么,霍然扭头看向了凉亭石桌上的——那壶茶水。 第36章 动了手脚 众人闻声回头,就见宁丰枝面色发白,正冲这边急切地挥着手。 许是这一路走得实在急,一簇碎发从她的发髻间溜了出来,荡在了额边。 众人下意识给她让出了路,宁丰枝气喘吁吁小跑过来,一抬头瞧见怀真郡主和沈嘉岁已经对上,只觉心头一阵发慌。 “不不不,郡主!” 宁丰枝一出声,都快哭出来了。 大家已经听清了她方才的话,这会儿七嘴八舌问道:“宁小姐、丰枝,你方才说我们被顾惜枝骗了是什么意思?” 赵怀真也扭过头来看她,这会儿许是已经意识到了真相为何,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 宁丰枝咽了口口水,这才慌里慌张说道:“郡主,各位姐姐,对不住,我......我也是被顾惜枝给蒙骗了。” “我方才去寻她来与沈嘉岁对峙,可她百般推脱,连沈嘉岁的面都不敢见,我......我就知晓不妥了,这不......立刻就赶来了。” 宁丰枝还不知真相是什么,只是意识到了顾惜枝的不对劲,但在场所有人方才可听沈嘉岁说得真真的。 如今再结合宁丰枝的话,所以...... 顾惜枝当真和陆云铮私相授受,背叛在先? 难怪...... 难怪沈嘉岁方才说,她们都做了别人手里的刀! 顾惜枝扭曲事实,利用她们的善意为她打抱不平,如今她们冤枉了好人,丑态百出,可不就是被顾惜枝耍的团团转了吗? 这个念头一起,众姑娘又是跺脚又是挥袖,恼得面色羞红,再也不敢直视沈嘉岁。 要知道,她们方才骂的......是真难听。 “宁丰枝,你怎么回事!我们可都是因为信任你,这才对顾惜枝的话深信不疑的。” “就是啊,你自己都没事先查清真相,是怎么敢在我们面前给顾惜枝做担保的。” “你可知郡主方才因为你的话......” 宁丰枝被众人齐齐指责,满腹委屈说不出口,这会儿眼泪都掉下来了。 她也是因着相信云铮哥哥的人品和眼光,这才对顾惜枝不加设防的。 再者顾惜枝说得有模有样,有理有据的,她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这般心机深沉,嘴里竟没一句真话。 她泪眼婆娑,怯生生地去看怀真郡主,颤声说道:“郡主,是......是我的错,对不住,对不住大家。” 赵怀真把眼一闭,这一刻面上烧红,当真恨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 想她一世英名,这一次竟栽了个狠跟头,莫怪会被沈嘉岁指责仗势欺人。 爹爹总说她有赤子之心没错,但性格冲动莽撞,在皇家最是要不得。 她已经听话收敛,可到底改不了骨子里的冲动,今日竟叫半个京城的公子小姐都看了笑话。 方才崔明珏快步而来,她早已注意到了,且他身后还有一群探头探脑看好戏的少年郎。 众姑娘也当真是气坏了,这会儿一个个羞愤不已。 “顾惜枝呢?将她扭来!” “对!归根究底最卑鄙的还是她,她是怎么敢的,竟将我们都戏耍了!” “可恶,她这样的人,今后若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非狠狠骂她一顿不可!” ...... 宁丰枝原本想告诉众人,顾惜枝此刻就在枕霞阁,可一想到自家哥哥也在那处,万一被人瞧见,只怕会传出不好的风声来。 她气恨得直咬牙,哥哥方才还站在顾惜枝那边呢! 待今日之事结束,她定要找顾惜枝好好算账,让哥哥还有云铮哥哥都看清她卑鄙的真面目! 只是现在,当务之急是...... “郡主,对不起。” 宁丰枝又愧又悔,赶紧走到赵怀真身边,可怜巴巴地喊了声,眼眶红通通的。 赵怀真深吸一口气,心中又气又无奈。 宁丰枝被人蒙蔽在先,她偏听偏信在后,两人错上加错。 “丰枝,我真是要被你害死了,你不必和我说对不住,你和沈嘉岁说吧!” 宁丰枝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可她只要一想到沈嘉岁方才徒手搬石头的彪悍模样,生怕她气怒之下给自己一拳,吓得一个瑟缩,颤颤巍巍不敢上前。 赵怀真见状当真是恨铁不成钢。 “叫你道个歉也磨磨蹭蹭的!” 她咬了咬牙,到底敢作敢当,随即当着所有人的面扬声说道: “沈嘉岁,本郡主也不是个知错不认的,今日是我的错,我向你说声对不住,你要何补偿尽管说来,我一概认下!” 可沈嘉岁只是低着头,始终不曾言语。 赵怀真以为沈嘉岁这会儿反而拿乔,心头傲气又起,可一想自己确实有错在先,又按捺住怒气,放缓了语气: “沈嘉岁,本郡主已经给你道歉了,你要如何爽快说来,我瞧你方才说话也不是个忸怩的,咱们快言快语解决了就是。” 沈嘉岁依旧不应。 赵怀真眉头一蹙,众人也不明所以,不敢说话。 “沈嘉岁?” 见沈嘉岁还没反应,赵怀真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晃了晃被抓着的手腕。 下一刻,沈嘉岁整个人随之一个踉跄。 赵怀真吓了一跳,不由低呼一声。 崔明珏已至近前,他才伸出手去,见赵怀真已经将沈嘉岁扶住了,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这时候,沈嘉岁终于抬起了头。 众人目光朝她投去,下一刻却齐齐惊叫出声。 只见沈嘉岁颊上绯红,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最骇人的是,她唇边忽然直直溢出了一条血线来! “你......你你你!” 赵怀真离得近,一看到血迹,吓得都结巴了。 沈嘉岁呼吸滚烫,此时思绪已经有些乱了,她用力摇了摇头,忽然抬手攥住赵怀真的肩膀,语气犀利冰冷: “怀真郡主,那水......那水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她咬破了舌尖,这才勉强守住理智,此时四肢百骸就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就算她上辈子未经人事,但成婚前到底了解过的,这会儿哪里会不清楚自己的不对劲。 赵怀真只觉肩膀一阵剧痛,沈嘉岁的力气大到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她又惊又惧,用了死力气将沈嘉岁往外一推,口中怒喝道: “沈嘉岁,你发什么疯,你说的什么水,我根本不知道!” 第37章 跳湖 沈嘉岁浑身实在软得很,哪里禁得住赵怀真这一推,整个人连连后退。 “小心!” 崔明珏低喝一声,及时迈步上前。 他也极有分寸,只是张开手掌替沈嘉岁撑了一下后背。 沈嘉岁登时借力站稳,崔明珏也就收回了手。 “沈小姐,怎么回事?” 他方才一直站在沈嘉岁后头,此时才瞧见她的脸,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劲,不由变了脸色。 先不说沈嘉岁嘴角那显眼的血迹,此时她颊上飞霞,眼眸迷离,哪里还有上次国子监相见时的清明正气? 沈嘉岁朱唇微张,气息灼热而紊乱,听得一道男声响在耳后,浑身都止不住打了个激灵。 她扭过头去,瞧见是崔明珏,吓得抬手就将他狠狠一推,自己更是连连后退。 “别过来!” 崔明珏毫无防备之下,被推得倒退了一步,再抬头的时候,眼里满是惊异。 崔家是大族,他长到如今的年岁,内宅那些阴私怎会不懂。 沈嘉岁这模样,分明是......中了秽药! 他方才在湖对面的阁楼上,曾将沈嘉岁的一切动作尽收眼底,故而此时,他第一时间也看向了凉亭。 是那壶水? 这会儿,沈嘉岁只觉自己的心跳声异常清晰,一下又一下仿佛响在耳畔。 她的意识开始混乱,脑子里甚至不由自主浮现出了各种旖旎的画面。 那是她出嫁前,娘塞给她的《素女经》,她曾带着羞怯与新奇,一口气全看完了。 崔明珏从凉亭处收回目光,再看沈嘉岁时,原本暗含忧虑的脸上倏忽闪过一抹奇异之色。 家中正在为他相看合适的妻子。 他的亲事自己是做不了主的,祖父与表哥想必已经有所考量了。 沈嘉岁曾和陆云铮定亲又退亲,定不在祖父和表哥的考虑之列。 此时自己若是上前,沈嘉岁已失去理智,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二人只要稍有越矩,便算是绑到一处了。 如果非要娶亲,他并不反感沈嘉岁......的吧。 这个念头不过从崔明珏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众人没遇到过如此场面,这会儿面面相觑,有些人精已心有猜测,却也不敢上前掺和。 崔明珏心思纷扰,最后微叹一口气,还是抬步走到了赵怀真身旁,压低了声音说道: “郡主,沈姑娘这模样许是中了秽药,她到底是定国将军府的嫡女,今日之事若是闹大,只怕荣亲王府的脸面也不好看。” 赵怀真闻言登时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荣亲王姬妾不多,荣亲王妃地位稳固,故而王府后宅一向安宁。 且赵怀真身为掌上明珠,一直被仔细保护着,她从未见过秽药这种东西。 “郡主还是速速将人带走吧,若沈姑娘今日失了仪态,想来定国将军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崔明珏见赵怀真还未有反应,不由蹙眉催促。 赵怀真哪里会不知晓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快步走到了沈嘉岁面前。 “沈嘉岁,你怎么样?我先带你走!” 这会儿赵怀真也不由在心里叫屈。 难怪沈嘉岁方才问她是不是在水里动了手脚,原来是中了药。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啊,她堂堂郡主怎屑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忽远忽近的声音响在耳畔,沈嘉岁缓缓回神,眼前已经出现重影了,恍惚间看到是赵怀真拉住了她的胳膊。 沈嘉岁摇了摇头,这秽药甚是厉害,此时她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渴望,连女子的触碰都难以忍受了。 来不及了...... “沈——” 赵怀真正要将沈嘉岁拉走,却见她忽然挣开自己,而后脚步踉跄朝前跑去,那方向是...... “啊!” 在众人惊骇的呼声中, 扑通—— 沈嘉岁已经毫不犹豫跃入了湖水之中。 “快,快来人啊!快救人!” 赵怀真先是愣神,而后反应过来,一颗心都跳到喉咙口了,急忙抬步跑过去。 四周已经乱成一团。 崔明珏猛一攥拳,也抬步跟了上去。 结果这时候,有人从身后拉住了他。 “明珏,我去,你若下去,这沈嘉岁可就赖上你了!” “放手!” 崔明珏冷喝一声,甩开来人的手,再次迈步赶了过去。 赵怀真已经走到了岸边,她这会儿真真心跳如擂鼓,弯着身子朝前探去。 崔明珏追了上来,那架势眼看就要跳下去救人了,结果这时候—— “呼——” 湖里猛地钻出一个人来,不是沈嘉岁又是哪个? 冰凉的湖水极大地缓解了体内的燥热,沈嘉岁终于彻底恢复了理智。 她抬手扒拉开挡在脸上的湿发,一眼就瞧见了岸边面色惨白的赵怀真,还有顿在那里的崔明珏。 “我会凫水的,无碍。” 沈嘉岁张口喊了声,两只手不断在湖中划着,只露出个头在水面上。 赵怀真看到此处,连连拍抚胸口,终于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崔明珏缓缓直起身来,面色平静,从他身上已看不出半点要下水救人的意图。 沈嘉岁知晓用湖水压制热气不过是权宜之计,这秽药还需用药才能完全从体内祛除。 她抹了把脸,冲赵怀真喊道:“还请郡主劝退诸人,好让我上岸来。” 赵怀真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她点了点头,转身对众人正色道: “都去别处,今日之事休要外传。” 众人抽身还来不及,哪里敢留下看热闹,纷纷行礼退去。 崔明珏看了沈嘉岁一眼,也转身带着众少年离开了。 “都走。” 他一挥手,自然一呼百应。 一会儿的功夫,场中已经清得干干净净。 沈嘉岁扭头打量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这才游到了岸边来。 她如今算是看清了,她不在意名声,但名声确实能毁了一个人。 今日她湿身的模样若被旁人看了去,又是一场麻烦。 这时一个丫鬟匆匆忙忙小跑过来,手中正捧着件披风。 是赵怀真方才回过神来后就交代的,来的很是及时。 这厢沈嘉岁一爬上来,赵怀真便将披风抖落开来,立刻给沈嘉岁包了个严严实实。 “走,先去更衣。” 赵怀真拉过沈嘉岁,步履匆匆。 二人才走到岔路口,眼看赵怀真引着自己走向左边那条道,沈嘉岁到底心怀警惕,登时将手一甩。 “郡主,更衣的院落好像不是这边吧?” 方才往西院走的时候,引路的小丫鬟粗略介绍过各路的去处,她还记得。 赵怀真见沈嘉岁一脸戒备,明显还怀疑她,不由急得面色涨红。 “我还会害你不成?那边是宾客的更衣处,人多眼杂,我带你去内院。” 第38章 无妄之灾 沈嘉岁偏头细看赵怀真,见她神情急切不似作伪,这才收起脸上的厉色,随她往前路走去。 今日她下水众人有目共睹,若她再有个三长两短,赵怀真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她如今神容狼狈,若能避开旁人,自然是件好事。 这般想着,沈嘉岁跟着赵怀真紧赶慢赶,果然一路人声渐少,真是进了内院。 赵怀真这会儿心情很是复杂。 今日当真是乱套了,好在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但今晚定免不了要被父王母妃狠狠训斥一番了。 沈嘉岁本不欲和赵怀真多言,但她能感觉到,此时此刻体内的热气又有了重燃的趋势。 她深吸一口气,冷声开口:“郡主,王府内可有府医,我身上的药还没解。” 赵怀真早就考虑到这一层了,这会儿应得也快:“内院一直住着几个女府医,随叫随到。” 沈嘉岁闻言点了点头,心中稍安的同时,也暗恼自己低估了人心,还是不够谨慎。 可她实在想不通一件事。 今日去到那个凉亭完全是临时起意,连她自己事先都不能预料,赵怀真究竟是如何未卜先知的? 难道为了算计她,赵怀真在沿途的茶水里都下了药? 如此大动干戈,就为了教训她,也实在太过愚蠢,若叫其他人也不小心中了药,赵怀真即便身为郡主,也难辞其咎。 沈嘉岁想不明白,便准备直接询问,谁知这时候赵怀真也满心不甘,倒先一步开了口: “沈嘉岁,你方才说我在水里动手脚是什么意思?我堂堂郡主,根本不屑用这种秽物!” “你是不是还得罪了别人,自己不知不觉间中了药,反怪到我头上来了。” “今日我偏听偏信,大张旗鼓来教训你确实有错,但你若莫名将其他脏水泼我身上,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认的!” 沈嘉岁闻言偏头去看赵怀真,见她神色气愤,眉间凛然之色不似伪装,不由脚步一顿。 她今日进了荣亲王府,入口的除了亭中的茶水,就只吃了小皇孙递过来的一块糕—— 思绪走到这里,沈嘉岁不由面色惊变。 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秽药时,她不是没在心中追溯过。 可那糕点是从皇宫中带出来的,定是经过层层筛选与试毒,且当时不仅是她,小皇孙和襄王爷也吃了,她想当然就将糕点排除在外。 此时再去深想,若问题就出在那糕点上呢? 若她——只是受了无妄之灾呢? 这一刻,犹如一道霹雳划过脑海,惊得沈嘉岁浑身冰寒,难以名状。 小皇孙离去之前说,太子妃喜甜,这糕点好吃,他要拿去给太子妃吃。 而上辈子的记忆里,就是这几个月的时间,太子妃就因悲痛过度,追随献怀太子去了...... 是否前世的今日,在她缺席之时,荣亲王府的赏花宴上出了一件惊天密事,直接或间接要了太子妃的命呢? 比如人前失仪,比如......捉奸在床? 想到此处,沈嘉岁猛地一个激灵,立刻抓住赵怀真的胳膊,疾言道: “郡主,太子妃或有危险,快去寻太子妃!” 沈嘉岁这话说的太过突然,赵怀真不明所以,只觉被沈嘉岁捏得痛得很。 她一边甩手一边嫌弃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手劲也太大了。” “太子妃就在我母妃身边,能有什么危险,呐,更衣院到了。” “此处除了皇亲国戚,旁人是没有资格来的,本郡主已经为你破例,你别唔——” 赵怀真猛地瞪大了眼睛,因为沈嘉岁忽然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赵怀真只觉这沈嘉岁实在不知好歹,正要发作,却见沈嘉岁神色极为认真。 “郡主,你听——” 赵怀真满心不耐烦,正要后退摆脱沈嘉岁的手,可四下寂静,突然断断续续若有似无的轻吟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赵怀真杏眸圆瞪,当即扭头朝院内看去。 真的有声音! 而且听着......很是可疑。 这时候,沈嘉岁却想起了赵怀真方才的话:此处只有皇亲国戚能来。 太子妃......不就是皇亲国戚吗? “郡主,别出声!” 沈嘉岁甩下一句话,当即抬步朝里走去。 只一眼,她就看出了不对劲。 此处是更衣的地方,怎的里里外外一个侍立的丫鬟都没有? 看来,不能喊人了。 若当真如她所想,里头正是被算计的太子妃,那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太子妃就真的活不成了! 赵怀真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胜在听话,一看沈嘉岁脸色都变了,也不敢耽搁,双唇紧闭跟了上去。 沈嘉岁呼吸渐重渐热,她晃了晃头,再次咬在方才的舌尖破处,整个人痛得打了个抖,又清醒了许多。 她一步步逼近声音来处,最后站定在了院子里最内的一间屋子前。 赵怀真亦步亦趋,此时就站在沈嘉岁身后。 沈嘉岁担心屋中有异,示意赵怀真朝后躲去,自己猛地提神,抬脚就踹开了屋门。 砰! 一声巨响。 屋内呻吟声顿时清晰了起来。 沈嘉岁不敢犹豫,抬步迈进屋中。 视线投向内室,她立刻就瞧见了一男子,他面色潮红,衣襟不整地歪在榻上。 许是听到声响,男子扭头朝她看来,虽面带惊骇,显得措手不及,但又不躲不避,连容貌都不加以掩藏。 沈嘉岁甚至都不用踮脚,就能从这个角度清晰地看到榻内还躺着一女子。 她面若桃花,神色迷离,此时衣襟微敞,露出绯红的脖颈,瞧着不正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太子妃吗? 再看榻上男子,他惺惺作态,虽慌张却不慌乱,一看就是特意等着人“捉奸在床”! 这一瞬间,沈嘉岁只觉心头冰凉一片。 她不敢想象,这一局到底筹谋准备了多久,又打通了多少关节,买通了多少下人,才能让堂堂太子妃都落入圈套,被算计至此。 许是沈嘉岁表现得太过镇定,男子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缓缓坐了起来。 这时候赵怀真也跟了进来,她瞧见眼前这一幕,认出床上的女子正是太子妃,忍不住惊叫出声。 男子朝后一望,眼见再没有来人,终于确定不对,霍然起身。 沈嘉岁心头一凛,太子妃还未脱身之前,绝不能让此人将动静闹大! 眼看男子转身去推窗,沈嘉岁当即飞扑而上,口中低喝出声: “郡主,这贼子交给我,你带走榻上之人好生看护,她若出半点差池,你荣亲王府也脱不了干系!” 她说到此处,忽然发狠往自己胸口狠狠一拍,瞬间就喷出一口血来,脸上的绯红热意也缓缓退了下去。 赵怀真看到这一幕,吓得面色惨白。 但她显然也知晓,今日之事关乎王府上下几百条性命,当即奔向榻边,疾言应道:“好!” 那男子见沈嘉岁逼近,手上动作更快,一下子推开了窗户,就要高呼出声引来旁人。 沈嘉岁毫不犹豫扯下身上披风,朝那男子兜头抛去。 她有预感,非常强烈的预感。 算计太子妃的人如此神通广大,和陷害她沈家满门之人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甚至,是同一个人也说不定! 第39章 封锁 另一边。 约莫半刻钟后,崔明珏去而复返,又来到了湖边凉亭处。 这一次,他身后跟着一个面蓄短须、背着药箱的中年男人。 崔明珏指着石桌上的茶水,冲那中年男人冷声吩咐:“验!” 方才离开后,担心有人将桌上的茶水掉包,他并未走远,并遣人将亲王府的府医请了来。 那府医闻言即刻放下药箱,将茶水倒出一部分,仔细验看。 崔明珏见状又嘱咐道,“不止茶水,壶口,杯沿都不要错过。” 府医恭声点头,立刻忙碌了起来。 崔明珏双手背在身后,目光眺望着不远处的湖水,眉头紧蹙的模样,已然看不出半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 良久,那府医擦了擦额上的汗,低声道:“崔公子,验过了,茶水、壶口、杯沿皆无异常。” 崔明珏闻言,霍然转过身来,眼里满是惊讶,“皆无异常?没有秽药?” “秽药?” 府医稍稍提高了声音,随即便一脸笃定地摇头,“崔公子,若您说旁的无色无味的奇毒,在下或学艺不精,难以辨认。” “但秽药性最烈,在下绝不会看走眼的。” 崔明珏听到这话,脸上先是闪过一抹茫然,随即浑身一震,面露骇然。 沈嘉岁进府后的一举一动他并未全然掌握,但至少在他眼皮子底下,沈嘉岁除了亭中的茶水,便只吃过皇孙殿下赐给她的糕点! 若......若问题出在糕点上,那皇孙殿下与三殿下...... 思绪走到这里,崔明珏面色剧变,三两步走出凉亭,冲不远处招了招手。 很快有一人小跑而来,正是方才阻拦崔明珏下水救沈嘉岁之人。 崔明珏疾声问道:“二殿下今日确定不曾来荣亲王府?” 崔明珏口中的二殿下正是淑妃之子,他的亲表哥瑞王爷。 那人闻言微怔,随即点了点头,“王妃这几日抱恙,王爷便推了今日的宴会,明珏,怎么了?” 崔明珏眉头紧拧,凑近那人耳边,将自己的猜测疾声说了一遍。 那人登时双目圆瞪,满眼惊骇。 但他很快又压低了声音,摇头否认道:“不可能,我这边并未收到王爷的任何吩咐。” 崔明珏来回踱了两步,再站定的时候,面色阴沉,“你速去瑞王府,将今日之事禀报王爷,要快!” 那人显然也知晓此事非同小可,点了头转身便走。 崔明珏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双手紧紧攥成了拳。 若问题当真出在糕点上,沈嘉岁只怕是受了无妄之灾,而小皇孙与三殿下齐齐中招,二殿下或要遭受猜忌了。 自献怀太子薨逝后,朝中局势、储君之位便暗生风波。 二殿下瑞王的生母为吏部尚书之女,出身高,瑞王如今又占了个“长”字。 说句大逆不道的,这储君之位最终落到瑞王头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献怀太子还留有一子,就是年岁实在小了些,但到底是嫡出一脉。 且献怀太子当年德才兼备,仁厚贤能,很受朝臣推崇,圣上又对小皇孙宠爱有加,故而支持小皇孙的亦不在少数。 无论今日之事和二殿下有没有关系,定不能让二殿下因一无所知而陷入被动。 崔明珏兀自想得入神,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崔明珏,你有没有看见我姐!” 来人正是一脸焦急的沈嘉珩。 崔明珏登时回过神来,突然想起沈嘉珩方才就是跟着皇孙殿下一行走的,当即试探道: “怎么了?” 沈嘉珩还未回答,忽然四周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隐约还有刀戈碰撞的铿锵声。 崔明珏霍然扭头,便见每条小径和围墙下都站了亲王府府卫,一个个神色冷峻,显然有大事发生。 他心里头一咯噔,暗道一声不好。 “这怎么回事?”崔明珏故作疑惑。 沈嘉珩瞥了一眼,这会儿神色反倒平静了下来。 “听说内院进了窃贼,江大人正奉命捉贼,你有没有看到我姐姐,若是她被这些府卫冲撞到,可就不好了。” 崔明珏心知窃贼只是个借口,今日府上宾客众多,便是有什么东西失窃,也不该如此大动干戈。 沈嘉珩怕是从江浔处得了嘱咐,不许将一切消息外传。 知晓探听不到内情,崔明珏也担心自己多说多错,便淡声道:“你姐姐的话,我方才瞧见她被怀真郡主拉走了。” 沈嘉珩闻言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一松。 若姐姐当真和怀真郡主待在一处,该是无恙。 谁能想到呢,皇孙殿下忽然起了高热,随即三殿下也感不适,江大人立刻想到了糕点上。 可再去追究时,别说食盒了,连方才捧食盒的太监都已不知所踪。 这时候他蓦然想起,姐姐也吃了食盒里的糕点,当真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你可知郡主拉着我姐去了何处?” 沈嘉珩到底不能安心,又追问了一句。 崔明珏本已抬步离去,闻言将手往里一指。 沈嘉珩一看那是内院的方向,一颗心又吊了起来。 听说太子妃也吃了糕点,江大人已经将内院彻底封锁,他如今是别想进去寻人了。 说起来,娘倒还在内院里头,姐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 内院,更衣处。 沈嘉岁已经和那男子缠斗在一处。 她自伤后堪堪压制住了体内燥意,却也心知坚持不了太久。 故而此刻她出手又厉又急,好在那男子本身武艺并不拔尖,被她逼得连连自防。 这厢,赵怀真已经上榻。 太子妃此时中药已深,人事不省,赵怀真只要一想到荣亲王府上下几百条人命都拴在她身上,只觉身上涌出无限气力,一下子将太子妃托到了自己背上。 男子见势不妙,立刻就要上前留人,沈嘉岁哪能让他得逞,当即欺身而上,那架势当真是拼了命的。 “快走!”沈嘉岁低喝一声。 赵怀真不敢耽搁,脚步踉跄往外跑去。 临出门前,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沈嘉岁一眼。 她面色惨白,浑身还湿着,黑发凌乱地贴在颊上,嘴角血迹晕开,看着实在骇人。 “你......你可别死了,我马上喊人来救你!” 赵怀真一咬牙,快步奔出。 谁知这时候,那男子忽然嘶喊一声:“别走!” 而后一个纵身,从窗户跃出。 第40章 快来人 赵怀真吓了一跳,险些跌倒。 几乎前后脚,沈嘉岁一跃而出,一个滚地后迅速起身,挡在了男子和赵怀真之间。 她头也不回地说道:“快走,别让人瞧见,我自有脱身之计!” 赵怀真连连点头,她身为郡主,还从未遇到过如此险情,这会儿又惊又怕,眼眶通红。 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将太子妃用力一托,再次迈步疾走。 自家后院,赵怀真自然轻车熟路,很快就在打斗声中消失在了小径尽头。 那男子眼看怎么都冲不破沈嘉岁的阻拦,急得双目通红,怒喝出声:“找死!” 沈嘉岁神色冷凝,闭口不言,但若眼前男子想要前进一步,她必定攻势犀利,让他进退不得。 她不敢分心,因为胸口的痛已经压不住体内蠢蠢欲动的热意,一旦泄了气,便是自寻死路! 此处打斗声、男子的呼喝声此起彼伏,沈嘉岁眼看还未有人闻声而来,越发印证心中猜想。 周围的下人只怕都被打发了,这荣亲王府就算没有内鬼,也被渗成筛子了! 她心中悄然计时,想来赵怀真已经走出很远了,这才敢呼出胸中一口浊气。 那男子见沈嘉岁攻势稍顿,立刻觑到机会,摆脱纠缠往院外奔去。 他得了主子的吩咐,今日的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此番筹谋了这么久,废了那么多棋子,连里应外合来捉奸在床的人都安排好了,没想到竟被眼前的女子抢了先! 如今太子妃不知去向,为今之计,只能自己舍了这条小命,将消息散出去了! 男子疾奔而出,瞧他的步子,竟对荣亲王后院颇为熟悉,脚步没有任何迟疑。 沈嘉岁见他逃走,不仅没有任何惊慌之色,反而快速矮身,手掌在地上重重一蹭,而后在脸上抹了一把。 就着鬓边的湿发,这一下糊得她的脸脏兮兮黑乎乎的,任凭是谁都别想轻易认出她来。 那男子生怕沈嘉岁追上来,一边脚下不停,一边用眼角余光去瞥沈嘉岁,刚好目睹她这一番动作,不由满眼不解。 不过他已无心理会沈嘉岁,越发加快了脚步。 他知道那些夫人在何处,只要他状若惊惶闯入,再喊出太子妃的闺名,即便太子妃人不在,也别想轻易抽身。 有时候杀死一个人,并不需要实证,流言也是一大利器,尤其越位高权重之人,越如履薄冰。 届时主子只消命人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男子方想出补救之策,谁知身后突然响起高呼声: “来人!快来人啊!有窃贼!有贼!” 沈嘉岁快步追了上来,此时体力已有不支,不知是体内秽药再次发作还是喊的太过用力,脖颈都发红了。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沈嘉岁怎么可能猜不到,这男子想的是什么龌龊手段。 方才打斗之际,沈嘉岁就在想,前世并未听闻太子妃的“丑闻”,那必定是有人将事态控制住了。 不过太子妃只怕还是被人“捉奸在床”,这才不得不死。 之前小皇孙和三殿下都吃了糕点,江浔既然陪伴在侧,沈嘉岁不相信他还毫无所觉。 前世她并未在场,若说有谁能及时控制事态,沈嘉岁相信此人非江浔莫属。 如果他已经行动,第一件事必定是包围亲王府后院,防止消息走漏。 故而此时她大喊大叫,就是为了将亲王府府卫招来,将贼人捉拿。 至于故意抹黑脸,别忘了她身上还湿着。 如今,她的命、她的名声都贵的很,沈家满门冤屈还没查清楚,就算要救太子妃,也得先顾了她自身。 至此,沈嘉岁已经将能做的悉数做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变得灼热起来,这秽药药性如此强劲,只怕也不是寻常之物。 她不敢停了呼声,直到四周渐次响起脚步声,她精神一振,猛地提气: “这里!这里有窃贼!快来抓人!” 沈嘉岁话音刚落,便听一道利落的喝声响起: “大人,在此处!” 铿铿铿—— 沈嘉岁不用抬头就知道,这是长枪的声音。 若今日有长枪在手,她也不必如此狼狈了。 “捉活口!” 一道冷喝声紧随其后。 知晓那贼人已掀不起风浪,沈嘉岁心神一松,只觉热意与倦意齐齐席卷而上。 她也顾不得了,往一旁的草丛一挨,直接坐下了。 呼呼呼—— 沈嘉岁低着头,呼出一口又一口热气,这时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劈自己那一掌有多狠。 每吸入一口气,她这胸口就撕扯着疼。 沈嘉岁正恍恍惚惚,忽觉眼前出现一片阴影,她稍稍抬眸,便瞥见了一片玄色下摆。 “沈小姐。” 声音清润,很是熟悉。 沈嘉岁不由打了个激灵,急忙撑地向后退了几步。 “别.......别过来。” 她现在当真没力气控制自己了。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兜头朝她罩了下来,沈嘉岁迷茫抬头,暖意绕身的同时,眼前已经黑乎乎的一片。 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钻入鼻息之中,像是......笔墨香。 “大人,那人撞上枪刃自戕了,一墙之隔发现——” 有一下属步履匆忙赶来复命,突然发现自家大人脱了外衫,不由一愣。 他微微探头,这才发现大人身后罩着个人,被外袍遮得严严实实的。 “发现什么?” 江浔蹙眉,冷声问道。 那下属登时凝神正色,肃立道:“一墙之隔发现了东城兵马指挥司的人,他们似乎已经在墙外徘徊良久。” 江浔闻言微微抬眸,“领队之人呢?” 下属躬身应答:“属下去问过了,是东城指挥司的副指挥使陆云铮,听说是昭勇将军的儿子。” 沈嘉岁此时已经神思游离。 不知是不是方才将热意压制得太久了,此刻骤然爆发而出,并未感觉到欲望如何奔腾,却几乎要将她烧化了。 就在她思绪混乱,不知身在何处之时,“陆云铮”三个字忽然直直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沈嘉岁浑身一震,仿佛回到了与陆云铮同归于尽那日。 那一日,她跟踪陆云铮来到京西别院,看到他珍而重之地将顾惜枝搂进怀中,看到了顾惜枝高高隆起的小腹。 她咬牙悄声上前,忽然听得陆云铮得意洋洋说道:“沈嘉岁实在是蠢,还几次三番给我写信,要我为沈家辩白求情。” “她哪里知道,这沈家罪证还是我八百里加急呈到圣上案前的。” “惜枝,再忍耐一下,马上我就可以将你风风光光迎进陆府了。” 那一刻,五雷轰顶,肝胆俱裂。 沈嘉岁此时早已不知前世今生,只觉心中恨意翻涌,几乎要将她灼穿。 她发了狠向前一扑,怒喝出声: “陆云铮,去死!” 第41章 正是在下 江浔闻声回头,还未及反应就被沈嘉岁撞得一个趔趄。 “大人小心!” 一旁的下属吓了一跳,唰一下抽出了腰间的刀。 江浔站定后脚步一挪,反而将身后的沈嘉岁遮了个严严实实,这才冷声吩咐: “走,严禁任何人靠近,传话怀真郡主,她要找的人就在此处,请郡主速速派人来接。” 那下属先是一愣,本能地垂眸看去,瞧见江浔身后露出一片湿漉漉脏兮兮的裙摆,已然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心头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听到的确实是一道女声。 这下属也是乖觉,当即收刀拱手后退,心领神会地说道: “是,属下这就去,属下什么也没听到。” 江浔听得后半句,不由微微蹙眉,最后轻摇了一下头。 去岁他曾遭遇一次刺杀,受了不小的伤,第二日老师就送了四个随从来,分别唤东西南北风。 那日在国子监见到沈小姐时,身旁跟着的是南风,今日随行的是北风。 北风行伍出身,武艺高强,出行多守在他身旁。 待到北风的身影已经瞧不见了,江浔这才转过身来,瞧见自己的大半外袍已经被沈嘉岁压在身下,可她的头还被罩着。 江浔犹豫了一瞬,还是蹲身而下,轻唤了一声:“沈小姐?” 啪—— 沈嘉岁突然抬手,一把攥住了江浔搁在膝盖上的手腕,用了十足的力气。 江浔眉头一蹙,不仅是因为手腕剧痛,更是因为沈嘉岁的手心灼热如炭。 这时候,沈嘉岁缓缓抬起头来,外袍逐渐滑落,露出了她那狼狈不堪的一张脸。 她眼前一片模糊,意志几乎溃散,却依旧凭借那股滔天恨意苦苦支撑。 “陆云铮,偿命,要你偿命!” 沈嘉岁咬牙出声,声音已嘶哑不堪。 江浔闻言,眼里闪过一抹惊诧之色,却按下心头思绪,反而再度俯身,沉沉开口: “沈小姐,在下江浔,怀真郡主立刻就派人来接你了。” “江浔.......” 沈嘉岁喃喃重复了一声,思绪陡然一转,仿佛又置身大理寺门前,自己浑身狼狈,正在苦苦跪求。 她费力仰头,可视线混沌一如前世,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她眼眶酸涩,“江大人......” “正是在下。” 江浔语气平静地应了声。 沈嘉岁终于松开了江浔的手腕,她还想说些什么,可整个人已经脱力趴了下去。 江浔微微低头,刚好看到沈嘉岁舒展在地上的右手,五指纤长,但食指内侧生有厚茧。 那是经年累月操持兵器才会留下的痕迹。 他又瞥了眼自己的手腕,剧痛已经消去,上面却留下了一个清晰的五指红印。 陆云铮与沈家......有何深仇大恨? 若只是退亲一事,沈嘉岁不至于说出“偿命”一词。 江浔心中思绪流转,见沈嘉岁似乎已经不省人事,犹豫是否将她扶坐起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喧嚣声。 “大人有令,谁也不能过去。” “我是奉郡主之命前来寻人的!” 来人声音急切,是道女声,却不肯自报家门。 江浔闻声,再度掀起外袍将沈嘉岁的脸遮挡住,而后迅速起身后退,扬声道: “放人进来。” 不消一会儿,脚步声靠近,是一位行动利落、神色急切的夫人。 她一眼便瞧见了地上躺着个人,瞬间面色惨白。 江浔上前一步,遮挡在两人之间,垂眸沉声问道:“夫人止步,敢问您要寻的是何人?” 莫怪江浔如此谨慎,今日贼人的计划落空,最关键之人便是沈嘉岁。 他既遇上了,无论如何都要护沈嘉岁周全。 “我是她的母亲!” 来人几乎泣声,正是纪宛。 方才她坐在后院与诸位夫人闲聊,忽然荣亲王妃身旁的嬷嬷前来寻她。 她心里不免嘀咕,当荣亲王妃面色难看地告知她后院发生之事时,吓得她心神大乱,立刻出来寻人。 纪宛也是仔细,和江浔一样始终不曾提及沈嘉岁的名讳。 今日之事非同小可,沈嘉岁能摘干净最好,即便不能置身事外,越少人知道她的参与越好。 江浔听到这话,越矩看了眼纪宛的脸色,见她急切不似作伪,当即点头让路。 纪宛眼眶发红,三两步走上前来,揭开外袍一看,瞧见沈嘉岁狼狈虚弱的模样,眼泪登时就滚了下来。 她俯身打横将沈嘉岁抱了起来,依旧用外袍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的。 江浔此时抬手往前一指,“夫人从此处出,左转第二个路口便是更衣院,那里已留有人手。” 纪宛点了点头,早已无心同旁人多说,只道了声“多谢”,便步履匆匆离去。 江浔一直等到纪宛的背影瞧不见了,这才迈步出了小径。 此时各处已有人把守,北风站在一具男尸旁,看到江浔立刻肃立:“大人!” 江浔摆了摆手,走到男尸身旁蹲下,伸出两指在男尸的下颚、鬓边、耳后、颈上轻轻摸索,口中淡声道: “将方才的情形细细说来。” 北风立刻跟着蹲下,沉声讲述。 方才沈嘉岁的呼声很是及时,众府卫闻声而动,很快便追上了男人。 此时男人已被逼至府墙附近,眼见前进不得,忽然往府墙方向飞扑而上,想要逃离。 北风见状立即将手中长刀投掷而出,因是要捉活口,便只扎中了男人的大腿。 他半个肩膀都探出院墙了,这会儿吃痛之下又摔了回来,知晓自己已逃生无门,竟径直扑向府卫的长枪自我了结。 江浔闻言点了点头,在此刻起了身。 他仔细查看过了,此人并未佩戴人皮面具。 北风随之站了起来,这时江浔又道:“你方才说,东城兵马指挥司的人在墙外已徘徊良久?” 北风立刻点头,“是,属下见贼人想往外跑,担心外头有人接应,便出墙查看。” “没想到迎面对上了兵马指挥司的人,这才得知他们今日巡城,在亲王府外头走了好几个来回了。” 江浔垂眸沉吟片刻,面上半分不显,只淡淡吩咐道: “让他们的副指挥使来见我。” 第42章 江浔与陆云铮 荣亲王府偏门处有个小厅,这会儿已被仔细收拾了一番。 陆云铮自偏门步入,即便已经小心收敛,却还是掩不住眉宇间的沉郁之色。 他盼今日的时机已经盼了好几天了! 可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偏差,和太子妃苟合的奸夫根本不曾如前世那般从院墙逃出。 他是因擒住奸夫才入了那人的眼,逐渐被他赏识,而后一路平步青云,直至名扬四海。 如今,一切都毁了! 若没有那人牵线搭桥,自己如何离开兵马指挥司,去京卫所呢? “陆副指挥使,我家大人在里头等您。” 北风站在厅外,冲陆云铮伸出手去。 陆云铮深吸一口气,登时将所有纷乱思绪压了下去。 方才听到江浔要见自己时,陆云铮承认自己有一瞬间的慌张。 因着重生的便利,他知晓今日有一步登天的机会,便难免心浮气躁,生怕错过时机,因此带着下属在荣亲王府外逗留了许久。 巡城毕竟是他兵马指挥司的本职,旁人或许三言两语就能被他搪塞过去。 但江浔......和旁人不一样。 上一世,他还未崭露头角之时,江浔之名在京城已人尽皆知。 百姓爱他刚正不阿,颂他不畏权贵,赞他如青天白日。 可喜爱他的人不计其数,便注定憎恨他的人也如过江之鲫。 连那人都一直视江浔为眼中钉肉中刺。 前世他从边关回京时,听说江浔被沈家一案牵连,已经失了圣宠。 要知道江浔其人刚愎固执,得罪之人无数,多少人想置他于死地啊,此番抓到机会纷纷落井下石。 安阳伯担心江浔因此遭难,索性将其囚于府中,并向圣上告了长假。 他听闻这个消息时,不由嗤笑出声。 沈家通敌叛国一案证据确凿,人人避之不及,偏他江浔要反其道而行。 江浔和沈家根本没有任何关系,陆云铮不相信,这世上有人愿为毫不相干的人做到如此地步。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这江浔定也是个沽名钓誉之徒,如那些迂腐御史一般,千方百计想求个青史留名。 他瞧不起江浔如此行径,觉得此人甚是虚伪,但也不得不承认,江浔实在足智多谋、精明能干。 思绪走到这里,陆云铮已入得厅中。 江浔坐在上位,正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方才还发红的手印此时已经开始泛青。 听得脚步声,江浔抬头看向来人。 嗯,果然器宇轩昂,一表人才。 “下官东城兵马指挥司副指挥使陆云铮,参见江大人。”陆云铮恭敬行礼。 即便他出身与江浔不相上下,但江浔远比他走运多了,如今已官拜大理寺少卿,无论何时碰面,他都得乖乖行礼。 原本自己不消两年就能超过江浔的,可今日出了变故,竟将他的步调都打乱了! 陆云铮正觉满心不甘,便听江浔轻嗯了一声,直截了当问道: “陆副指挥使可知今日亲王府出了事?” 陆云铮闻言当即点了头,面上却有恰到好处的疑惑,“下官方才听得府内有刀戈碰撞声,却不知其中详情。” “府中出了窃贼,已经伏诛。”江浔淡淡回道。 陆云铮闻言眼皮一掀,又担心露出异样,赶紧低下了头,恭声请罪: “下官巡城不利,还请大人降罪。” 陆云铮心知肚明,伏诛之人根本不是所谓的窃贼,而是那人安排的“奸夫”,此刻太子妃只怕已经羞愤欲死了。 江浔眸光清凌凌的,盯着陆云铮看了一瞬,摇头淡声道: “今日之事防不胜防,陆副指挥使已然恪尽职守,何罪之有?” “既然窃贼已死,陆副指挥使也可安心了,接下来亲王府四周还要陆副指挥使多费些心,去吧。” 陆云铮见江浔根本不曾问及自己逗留府外之事,不由心头一松,又暗笑自己过分高看了江浔。 他.....也不过如此。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还请大人放心,下官告退。” 陆云铮躬身再行一礼,此时心头终于松快了些,后退几步后转身离去。 可他还没走出几步,江浔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 “也是天意使然,就这般巧的,陆副指挥使不偏不差就在那堵府墙外。” “想来即便府卫失利,有副指挥使在,定也能将窃贼捉拿归案。” 陆云铮心神松懈之下,骤然听闻此言,眼睛瞬间就瞪大了,霍然扭头看向江浔。 他心里本就有鬼,便觉这番话意有所指。 江浔见状眸光一闪,却面色平静,见陆云铮忽然失态,只是稍显疑惑地偏了偏头。 陆云铮顿时回神,急忙垂眸掩盖自己的失态,一颗心却咚咚作响。 他应该更加警惕的,江浔果然没这么简单! 他这话什么意思?是猜到了什么?还是他也有如自己一样的大造化? “陆副指挥使,怎么了?” 江浔微微蹙眉,不解发问。 陆云铮再度抬眸时,依旧未能从江浔的脸上看出任何心思。 他缓缓攥拳,吐出一口郁气,恭声道:“能为大人分忧,是下官的荣幸,下官告退。” “嗯,去吧。” 江浔已经垂首不再看他。 陆云铮暗暗咬牙,一步不停快速离去。 这时江浔才缓缓抬头,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腕上淤青,目露深意。 这陆云铮...... “大人,皇孙殿下醒了,襄王殿下有请。” 见陆云铮已经离去,北风立刻进来传话。 江浔闻言起身,大踏步朝外走去。 ———— 另一边,朝云院。 沈嘉岁到底底子好,服下对症之药后,不过一个时辰便幽幽醒转。 “岁岁!” 纪宛眼眶通红,见状立刻俯身而来,一脸关切。 沈嘉岁眨了眨眼睛,缓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轻唤一声:“娘。” 声音依旧嘶哑。 “岁岁,还有哪里不适吗?胸口疼不疼?身上还热不热?” 纪宛疾言问着,一边探手来摸沈嘉岁的额头。 沈嘉岁立刻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娘,岁岁好了,太......旁人怎么样?那贼子抓到了吗?这......又是哪里?” 纪宛还未及回答,一道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已经来到榻边。 “醒了醒了,吓死我了!” 沈嘉岁一抬头,瞧见怀真郡主又哭又笑扑了过来,俨然像换了个人。 第43章 太子妃相邀 沈嘉岁在赵怀真语序颠倒、情绪激动的一番话中捋出了重点。 此处是赵怀真的朝云院,自己正躺在偏房中,主屋那边儿躺着太子妃,此刻已安然无恙,荣亲王妃正在作陪。 至于她,是娘亲抱回来的,当时江浔在旁守着。 听到这里,沈嘉岁心里头一咯噔。 方才她只觉做了好长一个梦,梦见了陆云铮和顾惜枝,也梦见了江浔。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江浔面前失言了...... 赵怀真见沈嘉岁突然就怔住了,以为她还未恢复过来,便要起身去寻府医再来看看。 沈嘉岁回过神来,立刻抓住了她,疾言问道:“郡主,你回来的时候没被人瞧见吧?没传出什么不好的话吧?” 赵怀真摇了摇头,“安心,我一路都仔细得很,没让人瞧见太......瞧见她的模样。” 沈嘉岁闻言心神一松。 太好了。 如此一来,太子妃的命该是保住了。 赵怀真坐在榻边,见沈嘉岁一张脸还惨白惨白的,心中五味杂陈,忽然站起身来。 “怎么了?” 沈嘉岁见赵怀真莫名正了色,不由揪起了一颗心。 难道哪里还是疏漏了? 赵怀真神色凝肃,下一刻竟朝沈嘉岁深深鞠了一躬,真心实意说道: “沈嘉岁,我母妃方才说了,你是我荣亲王府的大恩人,请受我赵怀真一拜。” 沈嘉岁见状只觉不可思议,急忙探身去扶。 “郡主不必如此,臣女当不得这一礼。” 赵怀真却执拗地将这一礼行完,这才缓缓起身。 沈嘉岁这时候才发现,赵怀真已经眼中含泪,面上满是惊惶与恐惧。 “沈嘉岁,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贼人的算计有多歹毒,你可晓得原本被引到更衣院的除了太子妃还有何人?” 沈嘉岁先是一愣,随即缓缓瞪大了眼睛。 不会是...... 赵怀真知道沈嘉岁该是猜出来了,于是轻轻点了点头,一脸后怕地说道: “若不是我哥哥恰好从男宾更衣院出来,在岔路口看到太监将襄王殿下往女宾更衣院引,就要酿成天大的祸事了。” “如此一来,何止是失去天恩盛宠,只怕我荣亲王府满门覆灭都不足以赎罪!” 沈嘉岁听到这话,脑子里倏忽闪过一个完整的脉络,将今日的一切都串了起来。 所以,幕后之人一开始的目标便是太子妃和襄王殿下,或者说......是储君之位! 太子妃与襄王殿下最不设防之人便是小皇孙,若是小皇孙递过去的糕点,他们根本不会拒绝。 一个太子妃,一个皇子,若当真被人发现躺在同一张榻上,秽乱之罪是其一,背叛已故献怀太子是其二,无论如何,二人定活不成了。 而小皇孙有如此劣迹斑斑的母妃,想要继承皇位?只怕难如登天! 最让沈嘉岁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幕后之人见襄王殿下未曾去女宾更衣院,竟能如此及时改变计谋,换上另一个男子,这是何等通天的手段? 这说明,“它”时刻都在掌控全局,注视着所有人的动向! 这个“它”是谁,沈嘉岁不知道,但若从最后的得益之人看,所有矛头竟都指向了素未谋面的瑞王殿下。 但沈嘉岁不敢妄下定论。 这潭水太深太深,她根本触不到底。 而上一世的沈家满门,是否就是这潭水中风雨飘摇的孤舟之一呢? 沈嘉岁正想得失神,门外有丫鬟来禀:“郡主,贵人要见沈家小姐。” 赵怀真闻言急忙应了声,又扭头来看沈嘉岁,“你能走动吗?” 纪宛方才避开了,此刻听得禀报,也快步走了过来,正见沈嘉岁毫不犹豫掀被而起。 虽然胸口还是隐隐作痛,连四肢都是软的,但沈嘉岁面上却状若无事,笑着说道: “放心,我这人糙得很。” “娘,岁岁去去就来。” 纪宛心怀忧虑,却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好,娘在此处等你。” ———— 主屋内燃着幽香,下人都被遣出去了。 赵怀真与沈嘉岁来到卧房时,正见荣亲王妃坐在榻边,拉着太子妃的手低声说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二人齐齐转头看了过来。 沈嘉岁不敢直视太子妃,只是恭敬屈膝,还未及行礼,一道温柔的声音已经响起: “不必行礼,过来让本宫瞧瞧。” 赵怀真闻言拉着沈嘉岁来到榻边,荣亲王妃已经起身让出了位置。 “沈小姐,听婶娘说,是你和怀真救了本宫。” 沈嘉岁这时才垂眸朝太子妃看去,只见太子妃虽然面色苍白,但眉眼柔和,唇边带笑。 她主动伸手,将沈嘉岁拉到了榻边坐下。 “不必拘礼,今日若不是你,本宫只能以死谢罪,以示清白了。” 许是注意到了沈嘉岁眼里的担忧,太子妃柔柔一笑,温声开口。 这时候,荣亲王妃拉着赵怀真朝外走去,竟是将内室单独留给了沈嘉岁和太子妃。 沈嘉岁心中很是清醒,并不曾因太子妃的亲近有所松懈,而是恭敬保证道: “娘娘,今日之事,臣女以项上人头担保,定不会泄露分毫。” 太子妃瞧见沈嘉岁一脸认真的模样,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的,沈小姐以为本宫想恩将仇报,杀人灭口吗?” 沈嘉岁急忙摇头摆手,“娘娘,臣女没这个意思。” 太子妃也跟着摇了摇头,这时候脸上笑意淡了些,望着天青色床幔低声说道: “沈小姐,你还年轻,或许不知道一个母亲想要保护孩子的决心。” “今日之计既然不曾杀死本宫,那么往后,本宫自会长长久久地活着,为了孩子,也为了已逝之人。” 提到已逝之人,太子妃脸上溢出了浓浓的悲伤,可很快又敛下了。 “沈小姐,本宫此番唤你来,除了感谢你之外,还要请你配合江大人。” “殿下生前视江大人如手足般亲厚,故而本宫亦相信江大人。” “届时若江大人问起,沈小姐不必顾及本宫,只需将你方才所见原原本本告知江大人即可。” 沈嘉岁看着太子妃遭逢惊变后冷静依旧的眉眼,这才知晓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柔弱,当下心中又敬又佩,轻轻点了点头。 “臣女谨记娘娘所言。” 正巧此时,赵怀真进得内室,低声道:“娘娘,江大人遣人来问沈姑娘的情况。” 太子妃闻言,冲沈嘉岁莞尔一笑。 沈嘉岁起身告退,心中也难免泛起一阵不安。 她方才……没有在江浔面前胡言乱语吧? 第44章 恻隐之心 屏间蜜合色幔纱放下,内室坐着沈嘉岁,外厅站着江浔。 这是荣亲王妃安排谈话之所,因事关皇家,四周侍从丫鬟已全部屏退。 沈嘉岁不曾主动开口,而是透过幔纱盯着外头一个模糊的颀长身影。 “沈小姐,在下想问问方才更衣院发生之事。” 沈嘉岁看见那道身影冲她客气作了一揖。 她急忙站起身来,屈膝还了一礼,“江大人言重了,臣女定知无不言。” 江浔缓缓直起身来,内室中传出的声音清亮平稳,同方才小径之时相比,已戾气尽消。 他眉头微舒,淡声道:“若沈小姐不介意,可否从我等凉亭分别时开始说起?” 沈嘉岁点了点头。 她知晓江浔是有真本事的,或许她自认为微不足道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便是江浔眼中的关键。 故而她不曾有丝毫隐瞒,将一切娓娓道来。 秋日黄昏,四周静谧。 带着丝凉意的轻风穿堂而过,幔纱微微飘动,内室中便有一抹天水碧裙摆忽隐忽现。 江浔无意中瞥见,当即移开目光,偏过身去。 “江大人,今日便是如此。” 沈嘉岁说完后,拿起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压住了喉咙的麻痒之意。 胸口那一劈让她受了内伤,时不时便想咳嗽两声。 江浔点了点头,再次冲沈嘉岁做了一揖,“多谢沈小姐,还请好生歇息。”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朝外走去。 沈嘉岁不期江浔走得这般快,急急起身,低呼一声:“江大人!” 她心中谜团太多太多,且今日下手之人或与沈家灾祸有关,她实在太想知道,江浔是否已有头绪。 江浔闻言止步,偏头等待着沈嘉岁的后文。 沈嘉岁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叹了一口气。 罢了。 事涉皇家,即便今日她出手救了太子妃,只怕江浔也无可奉告,反倒显得她过分热切,徒惹旁人起疑。 若江浔这次当真能揪出幕后之人,也定不会让那人逍遥法外的。 江浔听到了沈嘉岁的叹息声,又见她沉默良久,思虑片刻后反而主动开口: “有些事,或许沈小姐想要知晓。” 若沈家与陆云铮当真有深仇大恨,沈小姐应该想要知悉陆云铮的动向。 他曾受殿下所托护好小皇孙,今日沈小姐救下了太子妃,于他也是一桩恩情了。 沈嘉岁闻言陡然回神,便听江浔淡声道: “贼人伏诛之时,东城兵马指挥司副指挥使陆云铮就在一墙之隔的顺天街上,已徘徊良久。” “在下见沈小姐昏迷之时曾呼唤陆副指挥使之名,如今冒昧一提,还请沈小姐勿要见怪。” 沈嘉岁听到这里,顿时面露惊愕。 她神志不清时果然胡言乱语了? 除了陆云铮,不知她是否还说漏了什么...... 沈嘉岁正觉忧心,忽然又反应过来,陆云铮今日竟也出现了! 旁人不知晓,但她无比笃定,陆云铮和她一样重生了。 所以,陆云铮早就知道今日荣亲王府会有大事发生? 不,不是疑问,陆云铮一定知道! 他甚至连那贼子会从哪个方向逃出荣亲王府都一清二楚。 这意味着,陆云铮早就和那幕后之人勾搭串通上了,今日他是来接应贼人的? 等等,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她之前一直想不通,是什么样的契机让陆云铮毫无预兆调离兵马指挥司,升为京卫所百户。 难道就是因了荣亲王府这件事? 上一世,陆云铮巡城之时在府外刚好擒住那个贼人,因此入了幕后之人的眼,这才开始了他畅通无阻的官途? 故而这一世,预知先机的陆云铮才会冒险早早在外徘徊,生怕错过良机。 想到此处,沈嘉岁不由眼神微亮。 若当真是后一种猜测,那今日因为她的出现,贼人不曾逃出府墙便已伏诛。 阴差阳错之下,竟让她坏了陆云铮的计划,占了先机! “若沈小姐再无他话,在下告辞。” 江浔见沈嘉岁并未有所反应,再次抬步离去。 谁知这时候,沈嘉岁忽然一把掀开幔纱,疾呼一声:“江大人!” 江浔再次止步,扭头时不期然对上了沈嘉岁的脸。 他微感讶异,却见沈嘉岁毫不避嫌,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直走到他身前三步远才站定。 沈嘉岁原本还心有犹豫,但此时看到江浔坦坦荡荡的君子模样,想到他方才告诉自己陆云铮的消息,还是没忍住恻隐之心,冒险开口: “江大人,人心难测,暗箭难防。” “比起看着天之骄子扶摇而上,或许有人更热衷于看到你跌落泥潭、永无翻身之日。” “我知江大人向来谨慎,不会轻易踏错,但——您的身边人呢?” “您的亲人、良师、好友......” 江浔听到这里,不由面色微变。 沈嘉岁已垂眸屈膝一礼,“今日之言实在冒昧,但臣女只盼江大人步步无恙,方能为民请命。” 说完这句话后,沈嘉岁再也不敢去看江浔的脸色,起身快步离去。 她记得很清楚,今年的十一月,京中便会出一桩骇人听闻的巫蛊案。 自古以来,只要涉及巫蛊必定血流成河,所以她印象格外深刻。 听闻安阳伯府深陷此案,正是风波的最中心。 她不知江浔是如何应对的,只知最后这场巫蛊案以有史以来最少的伤亡了结了。 而这伤亡正是出自安阳伯府。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安阳伯府大火,安阳伯夫人并十数个下人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江浔如此聪慧的一个人,今日自己的提醒必定能让他提高警惕,但同样的,或许也暴露了自己的疑点。 想到此处,沈嘉岁虽心有隐忧,但眸光始终坚定。 重生之秘太过诡异,她无法向亲人以外的任何人吐露,否则或又是一场灭顶之灾。 但上一世她深陷绝境时,唯有江浔出手相助,大恩无以为报,今日之举势在必行。 或许,她可以在能力范围内查查这桩巫蛊案的苗头,若她没猜错的话,此案的关键就在安阳伯夫人身上! 江浔站在原地,看着沈嘉岁步履匆匆离去,眉头紧拧,满心狐疑。 她和陆云铮......都有秘密。 第45章 撮合 今日赏花宴,内院忽然被府兵包围,虽然半点风声都未走漏,但宾客们还是满心不安。 荣亲王妃将后院诸事处置妥当后,若无其事来到宴上,下令撤去所有府兵,解释今日人多眼杂,竟混入窃贼,偷走了圣上御赐之物。 多亏今日江大人在场,贼人已经擒住,扰了大家雅兴,还请见谅云云。 虽然众宾客都暗暗猜测事情没有这般简单,但既是亲王妃亲自开口,自然无有不是。 接下来赏花宴继续进行。 这期间,宁丰枝又偷偷去了一趟枕霞阁,结果自家哥哥和顾惜枝她都未见着。 宁丰枝暗暗咬牙,方才她可是被众小姐一顿挤兑笑话,脸面都丢尽了。 如今只能撑到宴会结束,再去那破别院和顾惜枝好好说道说道,顺便在陆云铮面前揭穿她的虚伪面目! 原定酉时三刻结束的赏花宴因下午的插曲,在酉时初便提前散宴了。 众宾客陆陆续续告辞,沈家留到了最后,是赵怀真亲自送沈嘉岁上的马车。 “今日府中忙乱,就先将你请走了,过几日我亲自去沈府给你道谢,你好生将养着,否则我心中还得不安。” 就几个时辰的功夫,赵怀真已经和沈嘉岁熟识了,这会儿你啊我的,连“本郡主”都不喊了。 沈嘉岁已经看出赵怀真并无坏心,自然不会再同她计较那些,且赵怀真性情爽利,这种人反而好相处。 她眉眼一弯,“既如此,臣女便在家中恭候郡主大驾。” 二人挥手作别,竟好似处成了朋友。 ———— 荣亲王府内,荣亲王和亲王妃坐在一处,二人面上悻悻,仍心有余悸。 太子妃、小皇孙、三殿下还有江浔已先一步离开,此番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们夫妇原是要进宫面圣的。 但江浔走前有言,他会向圣上禀明一切,若无传召旨意,荣亲王夫妇不必急着入宫。 如今旨意未到,他们倒不好贸然进宫了。 “唉.......” 荣亲王妃没忍住长长叹了口气。 “王爷,您当真不能向圣上求个恩典,早日离京去封地吗?” 京中的水太深了。 尤其献怀太子薨逝后,朝堂越发暗流涌动,今日这火竟烧到亲王府来了。 荣亲王爷生得高大,脸庞圆润,双颊饱满,稍显富态,此时眉间隐有郁色,但说出口的话却颇为轻松: “留京与就藩皆是天恩,圣上自有裁夺,咱荣亲王府只管无忧度日便是。” 荣亲王妃自然知晓自家夫君的难处,闻言也不再提此事,转而换了个话头。 “今日之事还要多亏沈家小姐,照真儿所言,当时实在十万火急,若非沈家小姐武艺高强,有勇有谋,只怕你我夫妻二人此刻......” 荣亲王听闻此言,将自家王妃揽过,温声道:“此番是该好好谢谢沈家小姐,听说真儿与沈家小姐原还有些龃龉?” 荣亲王妃摇了摇头,“都是误会,已经解开了,那沈家小姐是个大度的,并未同真儿计较。” “唉,说起来,真儿与沈家小姐一般大的年纪,却实在比不得沈家小姐稳重。” “王爷,或许是该给真儿找个夫家了。” 赵怀真是他们夫妇的掌上明珠,之前心中总也不舍,故而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今日。 荣亲王爷闻言,也不由陷入沉思。 这时荣亲王妃忍不住开口: “王爷,今日妾身见过大理寺少卿江大人了,真真是个玉树临风的谦谦君子。” “尤为难得的是,江大人年纪轻轻便老成持重,妾身想着——” “不可。” 荣亲王妃还未说完,便被荣亲王一口否定了。 “王爷,这是为何?”荣亲王妃满脸不解。 荣亲王满眼感慨,对自家王妃耐心解释道:“对这个后生,本王是喜爱得很,连蔺老都愿破例收他为关门弟子,可想而知他有多么出类拔萃。” 荣亲王妃闻言愈发不解,“那王爷为何?” 荣亲王轻轻摇了摇头,“他......在走一条极难的路,荣辱不定,生死难料,稍有行将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听到这话,荣亲王妃不由以手掩唇,“王爷何出此言?” 荣亲王微微闭目,想到了前些时日在殿上所见。 江浔独一人站在殿中,绯红官袍鲜亮如血,腰背挺直,厉言怒斥崇国公纵孙行凶,强抢民女。 崇国公与其争辩,仗势压人,几番辩驳不成,便恶语揣测江浔之居心。 彼时,江浔之言振聋发聩。 他说:“臣愿做圣上手中一把锋芒毕现的尖刀,求个吏治清明,百姓安宁!” 这样的人,注定走一条最坎坷崎岖的路。 荣亲王妃听到此处,不由满脸动容,随即摇了摇头。 “若如此,真儿确实无法与其并肩而行......” 说到此处,荣亲王妃忽然眸光一闪,晃过神来。 “王爷,我方才因存了为真儿说亲的心思,竟没听出太子妃娘娘的言外之意来。” “何意?”荣亲王爷偏头来问。 荣亲王妃霍然起身,踱了两步,心中越发确定。 “王爷,若妾身没有猜错的话,娘娘或许有撮合沈家小姐与江大人之意!” “只是看娘娘当时的神情,倒也并未强求,许是觉得沈家小姐有勇有谋,与江大人极为登对。” 荣亲王爷垂眸想了想,当下有了决断。 “若娘娘有此意,本王便寻个时日探探沈将军的口风,不过,沈将军也未必愿意。” “虽然沈陆两家退过亲,但沈家小姐并无过错,此事也无伤大雅,倒是那安阳伯府,实在是一团糟。” 荣亲王妃听到这里,不由点了头,“江大人是个万里挑一的,就是身后那家子实在是......” “父王,母妃!” 赵怀真人未到,声先至。 荣亲王妃赶紧止了声,不再多说。 ———— 另一边,一辆精美的马车停在了榕花巷外,车上跳下一人,正是窝了满肚子气的宁丰枝。 她在亲王府中遍寻哥哥不得,结果宴会半途哥哥忽然遣人来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先送身体抱恙的顾惜枝回别院,再在散宴前来接她。 哥哥竟然撇下她,先行送顾惜枝回家?而且今日赏花宴提前结束了,她根本没等来哥哥! 宁丰枝气得七窍生烟,只觉哥哥背叛了自己,对顾惜枝更是恨得牙痒痒。 今日,她非大闹一场不可! 第46章 他听到了 宁丰枝提起裙摆,气势汹汹来到别院前,正要抬手拍门,突然发现院门虚掩,还留着条缝。 她心思一转,当即放慢脚步,轻轻推开院门,不声不响朝里走去。 “宁公子,谢谢你,今日若不是你,惜枝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屋内传来软软柔柔的声音,正是顾惜枝。 紧接着,一道温润的男声响起,“顾姑娘莫要客气,我既受了嘱托,自是要好好照顾你的。” 一瞬间的沉默过后,顾惜枝又语含忧虑地说道:“丰枝妹妹怕是生我的气了,且此番宁公子先行送我归家,丰枝只怕更是......” 宁丰羽立刻接过话头宽慰道:“丰枝就是心思太过单纯,三言两语就被那沈嘉岁给哄骗了去,回头倒来怪你了。” “没事,一会儿我替你同丰枝解释解释。” 宁丰枝听到此处,气得面色涨红咬牙切齿,她正欲出声,顾惜枝的声音再次传来: “宁公子,不怪丰枝妹妹的,其实有些地方......是惜枝言过其实了。” “你也知道,惜枝只是一介孤女,沈家将我赶出来后,我心中又忧又怕,除了云铮,惜枝再没有旁的朋友了。” “沈嘉岁恨我占了干爹干娘的宠爱,对我从来冷言冷语、非打辄骂,丰枝那样温柔,我只是太想留住她了。” “对不起,是我太过卑劣,可我只是想要一个朋友而已......” 顾惜枝泣声连连,说到最后句句皆是忏悔。 “顾姑娘,你莫要如此,你一哭,竟叫我的心也——” 宁丰枝听到此处,吓得一双眼睛都瞪大了,再不敢沉默下去,赶紧三两步跑上前去,一把推开房门。 砰! 屋内,宁丰羽和顾惜枝吓了一跳,齐齐扭头看来。 宁丰枝眼眶发红,浑身颤抖,伸出手指着他们二人,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只见顾惜枝坐在桌旁,此时一张脸梨花带雨,而宁丰羽就这么弯下身去,双手搭在顾惜枝的肩膀上。 这样亲昵的举动,怎能说得上清白? “丰枝!妹妹!” 宁丰羽和顾惜枝没想到宁丰枝来的这般快,此时皆面露愕然。 可他们二人很快又反应过来,急忙一个偏过身去,一个转身后退。 “你......你们......” 宁丰枝薄唇发颤,她心中明明怒不可遏,这一刻却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宁丰羽看到自家妹妹哭了,登时又是慌张又是心疼,立刻迎上前来,温声道: “妹妹,不是你想的那样,顾姑娘伤心难过,哥哥只是宽慰她几句罢了,我本还想着马上去亲王府接你的。” 宁丰枝听到这话,抬头怒视自家哥哥,冷声呛道:“可是你没来!” 宁丰羽不由觉得纳闷,“宴会不是酉时三刻才结束吗?我明明算好时辰的。” 宁丰枝一听这话,嘴巴一瘪,越发委屈: “宴会提前结束了,大家都成双结对地走,就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因为顾惜枝,她们都不同我玩儿了,她们都笑话我!” 话至此处,宁丰枝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立刻怒目瞪向顾惜枝。 “都是你!巧舌如簧、谎话连篇,你骗我!我如此信任你,你竟利用我,如今我反倒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顾惜枝闻言面色一白,她张了张嘴,眼泪却先滚了下来。 “对不起,丰枝。” 宁丰枝冷笑一声,语气越发犀利。 “你现在道歉有什么用?你有本事方才为何装晕躲开,留我一个人应对。” “你若真觉得对不住我,现在就随我去和大家说清楚!” 宁丰枝边说着,当真上前来拉顾惜枝。 宁丰羽看到这里,立刻从旁牵住宁丰枝,蹙眉道:“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顾姑娘方才都同我说了,她是有错在先,但她只是想同你交好罢了,人家既然都道歉了,你何不得饶人处且饶人呢?” 宁丰枝听到自家哥哥句句向着顾惜枝,气得七窍生烟,怒喝出声: “得饶人处且饶人?我饶了她,谁来饶了我?哥哥,你可知我今日受了多少嘲讽?” “现在满京城的小姐都知晓顾惜枝的德行了,她无媒苟合,私相授受,此乃德行败坏!” “且她还水性杨花,有了云铮哥哥还不够,如今又来勾引哥——” “放肆!” 宁丰羽面色涨红,气得冲宁丰枝扬起了右手。 宁丰枝见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道:“哥,你要打我?你竟然要为了顾惜枝打我?” 宁丰羽瞧见宁丰枝泪眼婆娑的模样,心头一软,懊恼地放下了手。 “妹妹,哥哥怎么舍得打你,但是你太过胡搅蛮缠了,此番宴罢,所有人都各自家去了,你要拉着顾姑娘去哪儿?” 宁丰枝此刻心头又悲又凉,泣声道:“去哪儿都成,哪怕是一家一家去解释,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是被顾惜枝骗的!” 宁丰枝不依不饶,再次来拉顾惜枝。 顾惜枝毫无防备,被宁丰枝扯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但她不曾反抗,只是流着泪拼命摇头,满是愧意地说道: “丰枝,你慢些,我陪你去,我这就陪你去,只要能让你心里好受些,你就是让我去定国将军府给沈嘉岁赔罪,我也去。” 宁丰枝看到顾惜枝如此虚伪的模样,几乎要气笑了。 自己真蠢啊,今日以前竟还觉得顾惜枝温柔善良,觉得她柔弱美好。 “你还在装!分明是你污蔑了沈嘉岁,你抢了人家的未婚夫婿在先!顾惜枝,你当真敢去定国将军府见她吗?” 二人拉拉扯扯,屋中霎时乱成了一团。 宁丰羽见自家妹妹如此不讲理,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拂开宁丰枝的手, 将东倒西歪的顾惜枝扶稳了,冷喝道: “妹妹,够了!你究竟要无理取闹到什么时候!” 宁丰枝失了重心,连连后退几步,直到后脚跟抵到了门槛这才险险站定。 她猛地抬起了头,看到自家哥哥推开了她,却扶着顾惜枝低声宽慰,瞬间只觉天也塌了。 这时候,宁丰羽也注意到了宁丰枝失神失望的模样,他心头一揪,急忙就要上前安慰。 可是宁丰枝却仿佛大受刺激,嘴角满是讽刺的笑,眼泪却簌簌而下。 “哥哥,你还是丰枝的哥哥吗?你今日竟然为了一个只认识几日的女子推我!” 宁丰羽闻言顿时慌了,松开顾惜枝走上前来,疾言解释道:“妹妹,哥哥不是——” “不是?不是什么?” 宁丰枝突然又哭了起来,哭得满腹委屈,不能自已。 “你就是看上顾惜枝了是不是?你二人今日在枕霞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以为我还没反应过来吗?” “朋友妻不可欺,这个道理哥哥你难道不懂?” “还有顾惜枝,还有你!你明明已经抢了沈嘉岁的云铮哥哥,为何又对我哥哥百般献媚,故作柔弱!” “你水性杨花,你恶心,你虚伪,我哪里说错了!” “宁丰羽我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的,我这就回家,将今日之事告诉爹娘!” 宁丰枝抬袖抹了把眼泪,心中气怒与失望交加,这别院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霍然转身,刚迈出一步,忽然又停住了。 因为她看到院门口,陆云铮眉眼阴郁,神情冰冷,正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第47章 你后悔了吗 “云......云铮哥哥......” 宁丰枝不期会看到陆云铮,登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屋内,宁丰羽和顾惜枝同时面色大变。 他们不确定,宁丰枝方才所言是否被陆云铮悉数听了去。 “云铮!” 顾惜枝满心不安,急忙越过宁丰枝迎了过去。 她面上带着笑,一把挽住陆云铮的手,温声道:“云铮,你今日倒下值得早,累不累?” 陆云铮缓缓垂眸,望着依在自己身旁巧笑倩兮的顾惜枝,眸光幽深幽深的,瞧不出情绪。 顾惜枝心头一颤。 若是从前,陆云铮早就笑脸相迎,对她嘘寒问暖,可今日...... 他听到了,他还是听到了。 顾惜枝急忙紧了紧陆云铮的手臂,故作轻松地说道:“云铮,丰枝可能对我有些误会,这才说了气话。” 宁丰羽此时也快步走上前来,笑着解释道:“是啊云铮,你了解丰枝的,她有时傻头傻脑的,尽爱说些没有的话。” 宁丰枝原还想给自家哥哥留些脸面,也保住他们兄妹和陆云铮之间的交情。 如今见自家哥哥和顾惜枝不约而同将过错归在她身上,登时怒火中烧。 罢了罢了,若事实当真如沈嘉岁所说,陆云铮早已和顾惜枝书信私通,可见自己又看错了一人。 索性断了彼此的交情,也好断了哥哥对顾惜枝的念想! “我哪里胡说了!” “当时枕霞阁只有哥哥你和顾惜枝两人,我上得阁楼时,顾惜枝还一脸娇怯,颊上绯红,谁知她是如何向哥哥献媚的?” “妹妹!”宁丰羽闻言面色大变,厉喝出声。 但是宁丰枝已然下定决心,此刻谁也阻拦不得。 “哥哥,你一而再再而三为顾惜枝说话,不就是中了她的美人计吗?” “云铮哥哥,你和沈嘉岁之间的恩怨我也不多说,但是顾惜枝在人前大肆宣扬沈嘉岁如何打骂虐待她,丰枝且问你一句,这都是真的吗?” “那沈嘉岁力大如牛,我已经见识过了,她若当真要为难顾惜枝,我不信顾惜枝这身软骨头还能完好无损!” 宁丰枝疾言厉色,眼睛紧紧盯着陆云铮。 当看到陆云铮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之色时,宁丰枝心中已经有数了。 什么虐待打骂? 都是假的! 这顾惜枝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妹妹,你今日到底怎么了?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宁丰羽赶紧拉住宁丰枝,他眉头紧拧,那模样恨不得将宁丰枝的嘴巴缝起来。 宁丰枝双目圆瞪,还欲再开口,这时陆云铮忽然淡淡说道: “天色已晚,二位请回吧。” 宁丰羽心头一紧,还想解释两句,陆云铮已经拉着顾惜枝侧过身去,送客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宁丰枝巴不得立刻离开,当下扯住宁丰羽就朝外走去。 宁丰羽脚步凌乱,堪堪路过陆云铮身前,便听陆云铮冷冷说了句: “今后,也别再来了。” 宁丰羽闻言面露愕然,扭头朝陆云铮看来,却见陆云铮面色冷沉,不似玩笑。 宁丰羽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被宁丰枝拉着出了别院。 直到粼粼马车声渐行渐远,院中始终一片静谧。 顾惜枝心乱如麻。 陆云铮哪回见她不是温柔小意,从未如今日这般冰冷沉默。 她咬了咬下唇,眼眶中逼出泪来,正要开口,陆云铮却忽然拉着她朝里走去。 顾惜枝没有心理准备,被拉得一个踉跄,可即便如此,陆云铮也没有慢下脚步。 顾惜枝终于确定,今日之事闹大了。 若不能将陆云铮安抚好,今后她或连容身之处都无,更别说什么将军夫人了。 “云铮,云铮,你拉痛我了。” 顾惜枝痛呼一声,陆云铮听到这话,终于停下脚步。 顾惜枝见状慢慢绕到陆云铮身前,抬手环住他的腰,柔声道: “云铮,难道你还不信我吗?我对你的心你还不明白吗?” “为了你,我甘愿离了衣食无忧的定国将军府,陪你遭人诟病,任凭陆夫人对我打骂,而后窝在这小小别院中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云铮,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表明我的真心吗?” “云铮,我只有你了......” 此言一出,陆云铮浑身一震。 他今日错失良机,心中本就郁郁难平,只觉前路霎时渺茫了起来。 谁知入得院门,又听到了宁丰枝那番话,他瞬间便感到了深深的欺骗和不值。 要知道,他会落到今日的田地,都是为了惜枝。 重活一世,他本可以按部就班,更加轻松地施展抱负,成为声名显赫的少将军。 可他不舍得惜枝再如前世那般无名无份跟着他,这才当场毁了和沈嘉岁的婚事。 果然一步踏错步步移位,他不仅未能娶惜枝为妻,甚至还和爹娘决裂,如今更是困宥于这小小别院之中。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他错过了前世最重要的机会! 陆云铮眉宇间隐隐闪过一丝苦涩。 早知如此,他乖乖将沈嘉岁娶回家就是。 沈嘉岁对他一往情深,自己只消像前世一般哄着她,一切都会顺利的...... “云铮?” 见陆云铮始终不曾回应,这一刻顾惜枝彻底慌了。 难道......难道他后悔了? 直到此时,顾惜枝才恍然惊觉,她没有退路了,可陆云铮还有。 只要他舍了自己,向陆将军陆夫人认错,他们自然不舍自己的亲儿子受苦。 还有沈嘉岁,她与云铮多年婚约,自己偶尔抱着试探的心思调笑几句,沈嘉岁都害羞地低下了头。 若云铮回去向沈嘉岁认错,她未必会拒绝云铮的...... 想到此处,顾惜枝霍然抬头,颤声问道:“云铮,你后悔了吗?你后悔提亲那日择了我,是不是?” 陆云铮陡然回神,立刻掩下眸中摇摆之意。 但他心中同样清楚,宁丰枝是个单纯的,说不出无中生有的话来。 或许此番自己落魄太久,才叫惜枝有了旁的考量,毕竟丰羽是堂堂侯府嫡子...... 也是自己对惜枝太好了,以至于惜枝笃定,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离了她。 思及此,陆云铮轻叹一口气,虽然还是抬臂将顾惜枝揽住了,但说出口的话却意味深长: “惜枝,我为你付出了太多,确实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但......希望你别让我觉得,这一切不值得。” 顾惜枝见陆云铮愿意抱她,一颗心才堪堪落下,结果后半句钻进耳朵里,竟叫她面色煞白,浑身血液都凝住了。 第48章 诡异伯府 当夜,安阳伯府。 马车在伯府门口停稳后,一人从车上下来,正是自宫中归来的江浔。 北风随侍一旁,这会儿忍不住问道:“大人,是回来取东西还是......今晚就宿在府中?” “就宿在家中。” 江浔留下一句,抬步朝里走去。 他先是去往主院。 准确来说,安阳伯府中如今有两个主院,东院住着安阳伯,西院住着安阳伯夫人。 江浔去的是东院。 下人瞧见江浔前来,赶紧入内禀报,再出来时,便将江浔往院内书房引。 到了房门口,下人便恭声道:“少爷,老爷吩咐,您若只是请安,门口行一礼即可。” 书房内灯火通明,隐约可以瞧见一个弓着的黑影。 江浔也无二话,站在院中躬身一礼,淡声道:“孩儿给父亲请安,父亲安好,孩儿告退。” 话毕起身,转身离去。 一旁的下人显然已习以为常,又一路送到院门口。 北风跟在江浔后头,只觉浑身别扭得很。 行至岔路口,江浔忽然停下,又冲西边院落遥遥一礼,这才抬步离去。 北风瞧见这一幕,欲言又止,见江浔面色平静,到底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很快,月光下一座黄澄澄的院落映入眼帘。 之所以“黄澄澄”的,是因为院落的门上、墙上都贴满了符纸。 即便北风这个五大三粗的糙老爷们,看到这一幕也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江浔倒是面色不改,淡然推开院门,只听院子里霎时叮当作响。 原来院子上方还缠了好多铃铛,有一头连着院门,只要开关院门,所有铃铛都会晃动作响。 “嚯,这是什么!” 北风不由惊呼出声。 此时院子里迎出来一人,正是先前跟在江浔身旁的南风。 瞧见北风大惊小怪的模样,南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咸不淡地说道:“佛家幢幡啊,老北你没见过吗?” 北风嘴角微微抽搐,在寺庙里他是见过,可没见有谁摆在家里啊...... 南风此时不再理会北风,快步走到江浔身旁,恭声道: “公子,老爷前日买了一只常胜将军,爱不释手,这几日常在书房逗弄,废寝忘食。” “夫人昨日刚去了大昭寺,照例巳时出的府,在寺内用了素斋,午后申时回府。” 说到这里,南风瞥了眼院中明晃晃的两个大幢幡,继续道: “此物就是昨日夫人从大昭寺请回来的。” 江浔轻应了一声,刚迈步走入屋中,突然想起了白日里沈嘉岁所言: “我知江大人向来谨慎,不会轻易踏错,但——您的身边人呢?您的亲人、良师、好友......” 他眉头骤紧,转头问道:“可知老爷的蟋蟀是从何人手中买的?在何地、花的何价钱?” “还有夫人在大昭寺见过何人,说了些什么话,可都清楚?” 南风闻言不由一怔。 因老爷、夫人常年如此,从来不曾出什么事,他想当然以为今时往日没有不同,并未深入...... 江浔一看南风的脸色,便挥了挥手,“去仔细查来,不要有任何疏漏。” 南风满面羞愧,躬身行礼:“是!” ...... 沐浴过后,屋中只余江浔一人。 他走到一个上锁的柜子前,掏出钥匙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满满一柜子的小瓷瓶。 他轻车熟路取出右上第三个瓷瓶,打开盖子凑到鼻下一闻,确认无误后,攥着瓷瓶坐到了案后。 案上整整齐齐摞着两沓书,中间竖着一个烛台。 江浔就着烛光卷起左袖,露出了腕上的一片乌青。 他从瓷瓶中挖出淡黄色膏体,不紧不慢涂在了乌青上,而后抹开。 这点小伤他实在不在意。 但老师心细,若被他瞧出异样,难免问东问西。 一旦被老师知晓,这乌青乃是沈家小姐所留,他只怕“再无宁日”了。 想到此处,江浔只觉一阵头疼。 老师太执着了,执着他的终身大事。 明明他自己也是终生未娶,为何非要自己这个做弟子的寻个妻子呢? 这个老头....... 江浔摇了摇头,唇边却溢出一丝笑意。 橘黄色烛光映照在他身上,无人处,他笑得温柔,仿佛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将瓷瓶仔细锁回去后,江浔再次回到案前。 白纸铺开,他的面色复又冷峻,提笔依次写下几个字: 皇孙、襄王、太子妃、瑞王、而后是沈嘉岁、陆云铮....... 夜色渐沉,屋内燃起一簇火光,方才案上白纸悉数化为灰烬,再无迹可寻。 ———— 接下来的日子,顾惜枝越发温柔对待陆云铮,二人又蜜里调油,恢复如初。 有一两次,陆云铮几乎情难自制,但顾惜枝却似乎很是清醒,始终坚守最后一道防线。 这一日,陆云铮下值归来,突然拉着顾惜枝的手,温声说道: “惜枝,过几日就是十五了。我休沐一日,带你去大昭寺走走?” 顾惜枝闻言两眼生光,她已经憋在这别院中很久了,当即就点了头。 陆云铮搂住顾惜枝,见她这般高兴,心中也很是满足,又补充道: “往常每月十五,我娘都会去大昭寺上香,惜枝,我想借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消除我娘对你的偏见。” 顾惜枝一听要去见陆夫人,心里难免犯怵,可她也清楚,自己要嫁入将军府,必须过陆夫人这一关。 好在这些时日她在别院也没闲着,一直思虑如何讨陆夫人的心,倒当真让她琢磨出了一个办法。 “云铮,我听你的。”顾惜枝柔柔点头,很是乖顺。 陆云铮见状轻抚顾惜枝的肩膀,心中也有自己的考量。 自从错过赏花宴那个机会后,他便觉心中难安。 更加尴尬的是,当初离开将军府时他走得很是仓促,并未揣太多银钱在身上,如今已经囊中羞涩了。 尤其蔺舟至还罚了他一月的俸禄,让他愈发捉襟见肘。 他不可能放弃惜枝的,但这将军府必须要回,如今看来竟还是只能求到娘身上。 二人议定,只等十五那日在大昭寺和陆夫人来场“偶遇”。 ———— 定国将军府。 白芨匆匆忙忙入得春华院,正见沈嘉岁收势搁枪。 初一那日受的内伤养了几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沈嘉岁手痒痒,忍不住又耍了起来。 “小姐!” 白芨低呼一声,面上满含担忧。 沈嘉岁赶紧举手求饶,“白芨,我当真好全了,你可别告诉娘亲。” 白芨见自家小姐果然面色红润,生龙活虎,只好将后头的话吞了回去,递过来一张纸。 “小姐,您前几日不是让人去查安阳伯夫人吗?今日有消息了。” 沈嘉岁闻言急忙接过纸条,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 “十月十五,大昭寺。” 第49章 无巧不成书 定国将军府,主院。 “夫君此话当真?” 纪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沈征胜今日下朝归家后,忽然神神秘秘拉着纪宛入了内室。 纪宛以为自家夫君突然兴起要腻乎一番,正要以“孩子都俩了”拒绝,没想到沈征胜却语出惊人。 荣亲王爷竟然来问,他们是否中意安阳伯府的江浔。 “我怎敢欺瞒夫人,荣亲王爷还隐晦一提,说这是——太子妃娘娘的意思。”沈征胜低声说道。 纪宛听到这里,顿时回过味来了。 这不就是赏花宴那日种下的果吗? 提及沈嘉岁的终身大事,纪宛当下便正了色,“夫君,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也知皇孙与瑞王殿下之间怕是......” “岁岁若当真择了江浔,咱们沈家即便想要置身事外,只怕旁人都要将咱们归到皇孙那边了。” “再者,这事还得看岁岁的意思。” 沈征胜心中同样是这个考量,在他眼中,江浔并非岁岁的良配,但是...... “夫人你可能不知,就这般巧的,岁岁前几日还吩咐底下人去查安阳伯夫人的消息。” 纪宛闻言不由一脸震惊,“夫君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岁岁......有意?” 说到此处,纪宛自己也不免在心里犯嘀咕。 赏花宴那日她也见过江浔了,确实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尤其还是他将岁岁救下并帮助掩盖身份的。 难道,岁岁就此对江浔倾了心? “夫君,要不......我去问问岁岁!” 纪宛也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当下就往外走。 沈征胜见状急忙一把将纪宛拉住,温声道: “夫人莫急,前头刚有与陆家退亲一事,虽然岁岁说,因了梦境之故,她对陆云铮再无感情,但到底伤了神。” “岁岁此番不是让人打听了安阳伯夫人的消息吗?我们索性瞧瞧岁岁到底要做什么,若岁岁当真有意......” 说到此处,沈征胜脸上晃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又坚定了起来,“若岁岁当真有意,苦了什么也不能苦了孩子,咱们索性就成全了岁岁。” 纪宛闻言心头一软,也点头应下了。 “还是夫君想的周到,就听夫君的,咱们一切以岁岁的心思为先。” 这厢沈嘉岁根本不知道,自家爹娘已经闹了个大乌龙,只想着十五那日也去大昭寺瞧瞧,或许能寻到巫蛊案的蛛丝马迹,将这场灾厄掐死在摇篮里。 ...... 就这般过了两日,沈嘉岁突然收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书信,是陆府的周姨娘遣人送来的。 上次的合作十分愉快,沈嘉岁还记着周姨娘的好呢,这次知她又送了信来,不免心生期待。 “白芨,送信的人没走吧?” 白芨急忙回道:“小姐,还在呢,是个小厮,就在偏门外等着,是那头吩咐了他,要得了回信才能离开。” 沈嘉岁登时心中有数了。 看来不只是她,周姨娘也认为,她们之间可以缔久盟之谊,故而连递信的门路都给安排好了。 沈嘉岁立刻接过信拆开,入目是极娟秀的字迹。 原来上一次陆夫人自陆云铮的别院归府后,便格外消沉萎靡。 不仅好几日不曾找周姨娘的茬,更是躲在主院足不出户,可见是真的被陆云铮伤到了。 许是身边人一再开导劝慰,又马上到十五了,陆夫人便决定去大昭寺上香,顺便散散心。 周姨娘在信中提到,陆云铮极有可能会在那日去大昭寺寻陆夫人。 因为他当初离府时走得匆忙,并未带钱财,如今又赁了院落在外,还养着个顾惜枝,柴米油盐、衣帛胭脂哪一样不要银钱? 周姨娘自己是苦日子过过来的,直到遇见了陆将军,才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故而很快就考虑到了这一层。 沈嘉岁将信放下后,不由在心中感叹道: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她十五那日正好要去大昭寺一趟。 这般看来,她不可避免要和陆云铮遇上了? 想到此处,沈嘉岁眸中悄然闪过一抹精光。 白芨揣着沈嘉岁的回信出去了,她想不通自家小姐为何如此看重陆府的周姨娘。 若说小姐和周姨娘的交集,也就之前去陆府时见过几次吧? 白芨想不通,也就不去钻牛角尖了,反正听小姐的准没错! ...... 很快,日子来到了十月十五。 天朗气清,宜出行。 沈嘉岁一早来到主院给纪宛请安,顺便提了自己今日要去大昭寺的打算。 纪宛闻言眸光一闪,上下打量了沈嘉岁一番,便笑着说道: “既是出去玩,便要好生打扮打扮,哪能这般束个发就了事的?” “上次新裁的秋裳不是还有三套不曾穿吗?娘给你选一套,再挽个发髻,一定好看!” 沈嘉岁闻言稍显疑惑地偏了偏头,去寺庙穿锦衣华服做什么? 纪宛根本不容沈嘉岁拒绝,拉着她就进了内室,又吩咐白芨将那三套秋裳取来。 沈嘉岁见自家娘亲忙前忙后的,想了想,到底将拒绝的话吞了回去。 犹记前世去探监时,娘已憔悴了许多,见到她便笑,笑得睫上盈泪。 “岁岁,娘再给你梳梳发吧?” 彼时因着她早已嫁作人妇,便梳着妇人头,闻言含泪将发髻散开。 狱中不得私藏物什,哪有什么梳子,纪宛便将手在襟上蹭了又蹭,直蹭得手心手背红通通的,这才笑着说道: “来,娘的手不脏了,给岁岁梳头。” 沈嘉岁到现在都记得,娘的手指划过她发间的感觉...... 纪宛见沈嘉岁乖乖任她摆弄,不免有些心虚。 这几日她专门遣人去打探过安阳伯府,知道那一家子似乎不太妥当,心中便有些不喜了。 好在江浔是个出息的,将来成了家,直接出府单过也不是难事。 到时她和夫君就给他们小两口买个大宅子,就买在定国将军府附近,岁岁回家也方便。 纪宛已经考虑得这般远了,又想到今日沈嘉岁是去见未来婆母的,就算那婆母不靠谱,岁岁却不能输阵,必定要美美梳妆一番才行。 母女俩你想你的,我想我的,一个卖力,一个配合,还真就收拾妥了。 沈嘉岁看着镜中的自己:“......” “娘,会不会太......” “不会不会,去吧,玩得开心些。” 纪宛笑得一脸明媚,催着沈嘉岁出了门。 第50章 她还想嫁 大昭寺是盛国的国寺,占地极大,除了山门宝殿、钟楼法堂外,又有碑亭廊院,山林小径。 前头是开放给平头百姓的,后头则多为达官贵人去处,最里头便只有皇亲国戚才能踏足了。 寺中又有许多寮房,专供香客、贵人暂居,总之物备周全,应有尽有。 约莫巳时初,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了大昭寺的山门口。 小沙弥上前相迎,车上的人便下了马车。 若沈嘉岁在场,定一眼就认出,青蓬马车上下来之人正是陆夫人。 比起上次相见之时,陆夫人明显消瘦了许多,脸上虽敷了粉,依旧可见眼底淡淡的乌青。 赵妈妈随侍一旁,卖力地说着什么,陆夫人牵了牵嘴角,好歹露出了一丝笑容来。 后头马车上下来的同样是一位夫人,比起陆夫人,她两颊凹陷,双眼无神,更显憔悴。 尤其她还不曾以脂粉遮掩,面上透出一丝苍白来,仿佛久病初愈之人。 若仔细瞧那辆马车,便可以看到车旁一个不起眼的图案,正是安阳伯府的马车。 陆夫人与安阳伯夫人并不相识,于是两拨人一前一后入了大昭寺。 此时不远处的树下,一辆马车停驻良久,稍稍掀起的车帘后藏着两人,正是陆云铮与顾惜枝。 “云铮,夫人来了。” 顾惜枝深吸一口气,知晓有场“硬仗”在等着自己。 她说完后却未曾听陆云铮回应,不由疑惑扭头,却见陆云铮眸光定定盯着某处,正看得出神。 顾惜枝眉头微蹙,立刻顺着陆云铮的目光望了出去。 只见来路行来两匹骏马,前头之人粉面桃腮,明眸善睐,一支碧玉玲珑簪斜插在鬓上,随着马儿的晃动摇曳生姿,着实叫人移不开眼。 顾惜枝缓缓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攀上车窗,用力到指尖都泛白了。 沈嘉岁! 沈嘉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且她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是想给谁看! 要知道沈嘉岁从前极是粗糙,一头乌发简单束起,时常穿个绯色或玄色骑装,哪曾这般精心装扮过? 再想起此次来大昭寺是陆云铮提的,顾惜枝心头猛地一提,陡然回头。 此时此刻,陆云铮一双眼睛还粘在沈嘉岁身上,久久不曾挪开。 顾惜枝见状,气得眼眶发红,狠狠捏了下陆云铮的手臂。 陆云铮吃痛之下不由低呼一声,车帘登时就放下了。 沈嘉岁耳聪目明,听得声音朝那边瞥了一眼,目光在马车上稍作流连,不由面露兴味。 马车里的,不会就是陆云铮和顾惜枝吧? 她来的时辰刚刚好,陆夫人和安阳伯夫人都在前头,倒方便她行事了...... 此时的马车中,陆云铮正在温柔轻哄顾惜枝。 “惜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想到沈嘉岁竟然也来了大昭寺,我是担心她对我们怀恨在心,此番会坏了我们的计划。” “你也知道的,我娘巴不得我将沈嘉岁娶回家。” 顾惜枝听闻此言,原本满心的醋意和不满瞬间变成了担忧,也无暇再和陆云铮计较了。 陆云铮对她的心,她还是知道的,否则他也不会悔亲,更不会在出了宁家兄妹那件事后轻易就原谅了她。 如今她担心的是,沈嘉岁是不是陆夫人叫来的,若果真如此,她说服陆夫人的难度可能比想象中更大。 见顾惜枝不再落泪,陆云铮悄然松了口气,可脸上到底还是闪过了一抹怔然。 他不否认,方才瞧见沈嘉岁的第一眼,他没忍住心生惊艳。 沈嘉岁从来不修边幅,和精致温柔的惜枝比起来,简直就像野草。 可他没有想到,沈嘉岁精心打扮过后竟如此....... 陆云铮甚至开始怀疑,沈嘉岁就是跟着他娘来的,为的就是抓住一切可能见他一面。 上次娘几次三番说,沈嘉岁对他余情未了,看来还真没放弃嫁他呢。 怕是不知从哪里探得消息,知晓娘今日来了大昭寺,故而跟着讨好来了。 又想着或许能见到他,这才如此盛装,否则哪里就这般巧的,她莫名也来了大昭寺,还平白无故做这开屏模样? 这一刻,陆云铮不由悄然挺直了腰背,只觉心中飘飘然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原还担心沈嘉岁和他一样重生了,如今看来,果然这种天选的机会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云铮,我们也进去吧。” 眼看沈嘉岁和白芨也进了大昭寺,顾惜枝急忙开口催促。 陆云铮回过神来,牵着顾惜枝下了马车,二人并肩往里走去。 陆夫人和安阳伯江夫人入得山门后,便一左一右分开走了。 白芨见状急忙看向自家小姐,不知走哪边才好。 沈嘉岁没有任何犹豫,抬步跟上了陆夫人,却又保持足够的距离,不至于让陆夫人一转头便瞧见她。 这厢陆家的丫鬟们先行去寮房收拾,陆夫人则带着赵妈妈去大殿上香。 沈嘉岁专门在殿外等了一会儿,这才迈步走入殿中。 ...... 陆云铮和顾惜枝一路进来,向小沙弥打听过后,来到了陆夫人上香的大殿,结果远远就瞧见沈嘉岁领着白芨刚好从殿内出来。 顾惜枝看到这一幕,不由双手暗攥,心头一紧。 陆云铮却眸光骤亮。 果然,他方才猜的一点儿也不错,沈嘉岁果然眼巴巴去见娘了! 从前有婚约在身时,也没见沈嘉岁对自己如何情深,却原来也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顾惜枝深吸一口气,抬头对陆云铮说道:“云铮,你先别进去,让我去和夫人说。” 陆云铮此时眼角余光还望着沈嘉岁离开的方向,闻言低下头,语带担忧地说道: “惜枝,我担心娘会对你.......” 顾惜枝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云铮,为了和你在一处,为了你能回将军府,这个坎我必须要迈过去,谁也帮不了我。” “相信我,没事的。” 陆云铮听到此处,难掩心中怜爱,轻轻点了点头。 毫无疑问,惜枝才是他的心头爱,亦是最爱他的人,至于沈嘉岁....... 这厢,顾惜枝已经迈步朝大殿走去。 至于为什么不让陆云铮跟着,因为她不能坏了自己在陆云铮心中的完美模样。 要说服陆夫人,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开诚布公,晓之以情,而后——利益动人心! 陆云铮眼看顾惜枝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忍不住再次朝不远处望去,脸上闪过一抹犹豫。 几息过后,他忽而抬步,竟朝沈嘉岁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他只是去最后确定一下,沈嘉岁是否也是重生归来罢了。 顺便再看看,前世那个拼了命也要和他同归于尽的沈嘉岁,如今到底对他有多么情根深种。 想到此处,陆云铮心中竟生出一丝迫不及待,匆匆加快了脚步。 第51章 上上签 进入大殿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尊与梁同高的巨大佛像。 那佛像宝相庄严,双目微垂,一脸慈悲地注视着每个进入宝殿的人。 顾惜枝不由目露敬畏,当下双手合十,冲佛像深深一拜,再抬头的时候,眼里已有坚定之色。 世间熙熙皆为利来,她费尽心思求一个安身立命的富贵之所,谋一个对她死心塌地的人又有什么错呢? 沈嘉岁身为将门嫡女,从小千娇百宠,与云铮的亲事于她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没了云铮,也自有旁的王孙公子与她结亲,不是吗? 若我佛当真慈悲,便怜她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全她所愿吧! 思绪至此,顾惜枝缓缓放下双手,眸光坚毅地朝后堂走去。 ———— 宝殿后堂处。 哗啦哗啦—— 一阵竹签与竹筒相互碰撞的独特韵律响起。 陆夫人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双目微闭,双手捧着一个签筒一下又一下轻晃着,口中还念念有词。 不消一会儿,啪嗒—— 一根签筹落了地。 陆夫人微微呼出一口气,立刻俯身去捡,没想到这时候,一只手先一步伸过来,将签筹捡了起来。 陆夫人不免错愕,愣神的功夫便听一旁赵妈妈低呼一声:“是你!” 她霍然抬眸,便见自己厌恶至极的顾惜枝正捧着签筹,冲她双手奉上。 “顾惜枝!” 陆夫人几乎是咬牙喊出这个名字,抬手就将顾惜枝一把挥开了。 顾惜枝被推得一个踉跄,陆夫人此时已经火冒三丈。 她想要开口斥骂,又担心冒犯了菩萨,骂人的话梗在嘴边,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张脸也憋得泛红。 赵妈妈急忙走上前来为陆夫人顺气,却见顾惜枝几步走到案前,将那支被甩落的签筹再次捡了回来。 在陆夫人和赵妈妈的怒视下,顾惜枝不紧不慢说道: “夫人,世人常妄想以签筹叩问命运,但惜枝却认为,命是问不出的,命——要靠自己去争。” “惜枝知夫人如今对我恨之入骨,但事涉云铮,我们都只愿云铮好,既然所求一致,夫人为何不愿听我一言呢?” 眼看陆夫人手指一伸就要怒喝于她,顾惜枝立刻加快语速,疾言开口: “夫人,您也不必气怒,若您听了惜枝后面一番话依旧不为所动,那惜枝任打任罚,绝无半句怨言,如何?” 许是顾惜枝表现得太过坦荡和自信,陆夫人面上的怒气稍稍一滞。 这时候,一旁的赵妈妈立刻劝道:“夫人,您也知道的,此女惯会花言巧语,少爷就是被她哄骗了去,您不必同她多说,免得又中了她的圈套。” 陆夫人一听此言,骤然惊醒,这会儿倒也冷静下来了,满是厌恶地问道:“铮儿呢?他在哪儿?为何不来见我?” 顾惜枝轻瞥了赵妈妈一眼,这才说道: “夫人,您上次趁着云铮当值时寻到了别院来,云铮擅离职守回来处置,因此被指挥使斥责,更是罚了一月的俸禄。” 陆夫人听闻此言,瞬间面色大变,“你说什么?铮儿被......区区指挥使竟敢斥责铮儿,当真大胆!铮儿现在如何了?” 顾惜枝看着陆夫人关切紧张的模样,嘴角笑意扬起,可很快又隐去了,蹙着眉满是心疼地说道: “云铮如今......很是艰难,手头银钱也快用尽了,都开始向同僚和昔日好友开口借了。” 其实陆云铮为了面子根本不曾和顾惜枝说过这些,但顾惜枝日日和陆云铮在一处,怎会看不出来呢? 陆夫人听到陆云铮已经窘迫到如此地步,即便上次被伤透了心,却还是心疼到无以复加。 除了夫君逼着从小练武,她的铮儿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还不是因了你!” 陆夫人到底不曾彻底被牵着鼻子走,这会儿还知道症结就在顾惜枝身上。 可顾惜枝有备而来,哪会轻易让陆夫人绕过去呢? 她上前一步,言辞恳切地说道:“夫人,这一切确实是惜枝的错,但上次您也看到了,我和云铮是真心相爱的,无论何种阻挠都无法将我们分开。” “我愿意陪着云铮粗茶淡饭,陪着他受尽白眼,但我却不忍看到云铮郁郁不得志啊。” “夫人,云铮从前是如何的意气风发,您忘了吗?夫人您为何要做下这般亲者痛仇者快之事,硬是将云铮往外推呢?” 顾惜枝越说越是激动,到最后竟声泪俱下。 陆夫人听到什么“相爱”时,原还怒不可遏,可听到最后时,竟呆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惜枝见状知晓火候差不多了,便放软了语气,晓之以理。 “夫人,云铮被赶出门后,最得意的不还是周姨娘和她那个庶子吗?如今您还帮着她来逼云铮,简直是损己利人。” “而且,您总想让云铮去娶沈嘉岁,可沈嘉岁出身高,性子张扬,将来怎肯敬服您这位婆母?只怕是会将将军府闹得鸡飞狗跳呢。” “云铮本就是人中龙凤,又有陆将军这个父亲,凭他自己的本事,何愁不能勇冠三军,出人头地,何必非要依赖于沈家这门亲事呢?” “再者......” 顾惜枝见陆夫人已经意动,咬咬牙还是说道: “再者,夫人,惜枝和沈嘉岁不一样。” “您看过惜枝写的信,惜枝的软肋和把柄都在夫人手中,夫人于惜枝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陆夫人听到这里,竟觉顾惜枝句句在理,无有不妥。 是啊,是她钻牛角尖了。 铮儿如此出类拔萃,即便没有沈家襄助,亦能一飞冲天。 如今最重要的是让铮儿尽早回府,修补和将军的父子关系,否则岂不是让周芙得意? 且顾惜枝有一点说得没错,沈嘉岁不是个好拿捏的,但顾惜枝那点龌龊心思她却一清二楚。 大不了到时候以书信相逼,让顾惜枝自甘为妾,再为铮儿娶一个门当户对的正妻就是! 就算顾惜枝不肯,到时候入了将军府,到了她手中,还能有顾惜枝翻身的余地不成? 至此,陆夫人当真是心动了。 而顾惜枝紧接着又抛出了最后一个筹码。 “夫人,云铮是关心您的,他时常在惜枝面前念叨,担心您在周姨娘身上吃亏。” “既然周姨娘是您的心腹大患,惜枝有一计,或许能让夫人高枕无忧,让周姨娘彻底失了将军的心......” 陆夫人听到这里立刻朝顾惜枝看去,一双眼睛光芒闪烁,却很快又面露怀疑。 她和周芙斗了近二十年都未曾占得上风,顾惜枝能有什么办法? 顾惜枝见状缓缓扬唇,试探着朝陆夫人走去,见陆夫人并未排斥,便大着胆子走到了陆夫人跟前,附耳小声说了些什么。 陆夫人闻言先是愕然,而后眼眸微抬,竟目露精光。 赵妈妈亦听到了顾惜枝的低语。 她眼神游离,只觉在宝殿密谋实在对菩萨不敬。 这般想着,抬眸间,正见菩萨面容宁静祥和俯视着她们,赵妈妈心一颤,吓得脸色都白了。 而这时候,顾惜枝后退一步,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签筹递给陆夫人,笑着说道: “夫人,您方才抽的可是支上上签,看来菩萨都想让我们得偿所愿呢。” 陆夫人垂眸,果然看到签筹上写着个朱红色的“上”字。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接过了签筹。 顾惜枝见状嘴角一弯,笑靥如花。 第52章 试探 陆夫人是和顾惜枝一起出的宝殿,只因顾惜枝说,陆云铮就等在外头。 顾惜枝此时心情愉悦,说服陆夫人后,她心上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如今只等陆夫人劝动陆将军,她便可以和云铮一起回到昭勇将军府了。 至于如何说服陆将军,陆夫人说了,只要能顺利扳倒周姨娘,此事自然不在话下。 此时的陆夫人只怕以为,彻底拿捏她了吧? 想到这里,顾惜枝微微扬唇。 云铮可以为了她忤逆陆夫人一次,便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她有的是手段,让云铮对她死心塌地! 陆夫人方才听顾惜枝说起陆云铮的近况,正满心担忧,迫不及待走在了前头。 结果出殿一瞧,外头空空荡荡的,哪里有陆云铮的影子? 陆夫人眉头一皱,下意识就以为自己又被顾惜枝哄骗了。 可待她回过头去想要质问顾惜枝时,却见顾惜枝双眸微瞪,一副比她还要震惊的模样。 “铮儿呢?”陆夫人满是不耐地问道。 这一刻,不知怎的,顾惜枝忽然想到了方才马车上,陆云铮紧盯着沈嘉岁的那一幕。 她心头一紧,霍然扭头看向不远处的西侧小径。 “夫人,您适才见到沈嘉岁了吗?” “沈嘉岁?” 陆夫人环顾一圈,满脸疑惑,“沈嘉岁今日也来了?等等,你怀疑铮儿去见沈嘉岁了?” 顾惜枝面色微微发白,也不曾回答,抬步便朝沈嘉岁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陆夫人见状亦跟了上去,因顾惜枝走得快,她便和赵妈妈落后了许多。 直到此时,赵妈妈才寻到机会劝道:“夫人,您难道当真要和这顾姑娘联手不成?” “奴婢觉得她太过狡诈,又谎话连篇,只怕最后您都会被她算计了去。” 这番话着实不好听,可见赵妈妈对陆夫人是当真掏了心窝子的。 陆夫人自然明白赵妈妈的心,但她却摇了摇头,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不过是个孤女,除了铮儿的喜爱,她一无所有,但一个女子,怎能全然倚赖男人的心呢?” “铮儿是我的儿子,我还是了解他的,他对顾惜枝的情是真的,但谁说一个男人心里只能容得下一个女人呢?” “顾惜枝做的最蠢的一件事,便是自轻自贱,跟着铮儿离了定国将军府。” “赵妈妈,你瞧瞧。” 陆夫人把嘴一努,赵妈妈顺着指示朝前看去,只见顾惜枝步履匆匆,左顾右盼,已然难掩焦急。 “毕竟是自己挖空心思才抢到的男人,便生怕失去了,一猜铮儿可能去寻沈嘉岁,看她吓成什么样子了?” “这样的女子,美则美矣,男人也愿意上当,但比起周芙那般的,却实在差远了,成不了气候。” “但不得不说,她脑子是好用的,给的方法倒是不赖,周芙在我面前得意了二十年,今次便要她栽个再也起不来的跟头!” 赵妈妈见陆夫人踌躇满志,成竹在胸的模样,嘴唇嗫嚅了一番,只能将劝说的话吞了回去。 ....... 话说两头,陆云铮此刻确实和沈嘉岁站在一处。 方才他快步追上去后,远远便瞧见沈嘉岁带着白芨在后山散步。 他索性大踏步走上前去,靴子踏在草丛中,突然踩到了朽木,发出“咯吱”一声响。 沈嘉岁和白芨闻声齐齐回头,看到陆云铮的瞬间,白芨怒目而视,瞬间挡在了沈嘉岁身前。 陆云铮的目光带着探究,自始至终都落在沈嘉岁的脸上。 他看到沈嘉岁面上先是错愕,而后神色渐渐冰冷,随即拉过白芨的手转身就走。 陆云铮眸光一闪,三两步追了上去。 转头的瞬间,沈嘉岁便冷冷扬了扬唇。 陆云铮还当真追过来了,如此看来,这些时日他确实过得不顺。 若他还如初初重生那日理直气壮,此番根本不会跟来,分明是一而再失了良机,想到她这个“捷径”来了。 方才从宝殿出来后,她便时刻准备着,身后有声响的瞬间,她便猜到是陆云铮来了。 这陆云铮显然在怀疑,她是否也重生了,否则以他的武功和目力,若想静悄悄靠近,怎么可能踩中朽木呢? 分明是想试探她毫无防备之时,瞧见他的第一反应! 高看对手是种美德,不管陆云铮有没有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沈嘉岁只当他有。 这时候,陆云铮已经快步而来,挡住了沈嘉岁的去路。 白芨犹如炸了毛的猫,一把将沈嘉岁拦在身后。 陆云铮不去看白芨,而是盯着沈嘉岁,淡笑道:“何故做出一副意外的模样,你今日不正是为我而来吗?” 他说着,上下打量了沈嘉岁一眼,“而且,还精心打扮了一番。” 沈嘉岁闻言当真是气笑了。 “陆云铮,看来做狗这方面还是你在行,你竟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若我是你,早早刨个狗洞钻进去,这辈子都不敢出来见人了。” “你我再无半点干系,若不让开,便打一场!” 沈嘉岁神色冰冷,言辞更是犀利。 陆云铮听到这里,面色虽阴沉难看,但也终于放下了心。 这就是沈嘉岁的性子,即便心中再放不下他,再见面的时候,绝对口出恶言,骂个痛快。 且方才他故意踩中朽木试探,仓促之下沈嘉岁的表情亦不似作假。 以他对沈嘉岁两世的了解,她绝对没有这种心机和演技。 陆云铮自诩了解沈嘉岁。 但他不知道,上一世,在他远驻北地,而沈家满门遭难之时,沈嘉岁四处奔波陈情,尝遍人情冷暖,早已非昔日之人。 见陆云铮杵在原地不动,沈嘉岁不由暗忖:顾惜枝呢?她怎么没有跟来? 今早她明明得到消息,顾惜枝和陆云铮是一道出门的。 难道,陆云铮竟留顾惜枝一个人面对陆夫人不成? 可陆云铮怎会舍得? 毕竟上一次在别院,顾惜枝和陆夫人也算是结仇了,陆夫人是不会对顾惜枝客气的。 还是说,顾惜枝有办法说服陆夫人? 沈嘉岁正推测得兴起,陆云铮忽然开口:“沈嘉岁,听我娘说,你哭着还想嫁我?” 第53章 齐人之福 “怎的,你回心转意了?” 沈嘉岁面带讥讽反问了一句。 陆云铮见沈嘉岁并未否认,心中越发有数。 沈嘉岁是个从不肯轻易示弱的人,这样一副要强又嘴硬的模样,实在是她的作风。 “我若不回心转意,你当如何?一直等着吗?既然你如此想嫁,此时又何必故作冷脸呢?” “难道今日,你不就是探得我娘会来大昭寺,这才眼巴巴跟来想要见我一面吗?” “如今我成全你,站在了你的面前,你这般装腔作势只会将我推得更远。” 沈嘉岁听完这番话,便知自己当日在陆夫人面前的戏没白演,只是没想到,陆云铮自作多情远超想象,竟臆想了这么多。 她斜睨着陆云铮,冷笑道: “我等你?真是个笑话!” “你今日跑到我面前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怎的,和顾惜枝闹翻了?” 听到“顾惜枝”三个字,陆云铮眼里瞬间闪过一抹心虚,毕竟他此番前来,是背着顾惜枝的。 想到此处,他有些不安地朝来路看了一眼,可随即又告诉自己,他不过就是来试探一下沈嘉岁罢了。 “我与惜枝情深意重,自是旁人不能比的,今日说这些话,不过是看在你我相识多年的份上,特来劝你,莫要再对我抱有无谓的幻想。” 沈嘉岁听到这话,差点嗤笑出声。 这话说得真是冠冕堂皇。 不就是放不下顾惜枝的柔情,又想要她沈家的助力,既要又要呗! “巧了,前些日子我就想开了,若不是你突然出现,我险些都忘了京中还有你这号人物。” “话不投机半句多,让开。” 今日见面大抵是打消了陆云铮对她的怀疑,沈嘉岁原还打算离间陆云铮和顾惜枝一番的。 可顾惜枝迟迟不来,她已失了和陆云铮周旋的兴趣。 见陆云铮一动不动,沈嘉岁眉梢一挑,拉着白芨直接朝前走去。 陆云铮见状朝左让出一步,可当沈嘉岁走到他身旁时,他却忽然伸出手臂拦住去路,淡声道: “沈嘉岁,不要玩欲擒故纵这一套,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他是爱惜枝的,但目前情况实在不利,或许自己可以勉为其难重新走上辈子那条路。 沈嘉岁闻言偏头来看陆云铮,眼里闪过一抹不可思议,可很快又面露兴味。 “你给我机会?那顾惜枝怎么办?” 陆云铮显然早有考量,此刻毫不犹豫说道:“惜枝自然不可能受委屈,她必定要和你平起平坐的。” 他娶沈嘉岁不过是为了修正如今出现的偏差,惜枝善解人意,只要他好好解释一番,相信惜枝会理解他的。 要知道,惜枝前世无名无份都愿意跟着他,这一世他可是直接让惜枝做他的平妻。 “哦——” 沈嘉岁意味深长地应了声。 陆云铮以为沈嘉岁这般迫不及待就应下了,嘴角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他早就说了,沈嘉岁方才不过是在欲擒故纵。 “既然如此,你自己回去和伯父伯母说——” “诶,别急呀。” 沈嘉岁摆了摆手,而后朝右侧方指去,笑着说道:“你欲享齐人之福,不问问她应不应吗?” 陆云铮闻言,心中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顺着沈嘉岁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顾惜枝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撑着树干,正定定望着这边。 习武之人眼力极好,陆云铮甚至可以看到顾惜枝胸膛起伏,呼吸急促,望向这边的时候面色惨白,眼泪涟涟。 沈嘉岁嘴角轻扬,忽然补了一句:“还不把手放下吗?” 陆云铮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抬着手臂,从惜枝的方向看过来,只怕还以为他伸手揽着沈嘉岁。 他心头一颤,大呼不妙。 原以为此番出来见沈嘉岁时间很是充裕,却没想到,惜枝这么快就寻过来了。 “惜枝!” 陆云铮疾呼一声,匆忙就要前去解释。 但是下一刻,沈嘉岁抬起脚,不偏不倚地绊了陆云铮一下。 陆云铮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顾惜枝身上,心中又慌又惊,哪曾注意脚下,登时朝前一个趔趄。 待他再直起身的时候,顾惜枝早已转身离去,只隐约瞥见一片衣角。 陆云铮陡然回头,怒喝一声:“沈嘉岁,你!” “你方才还说给我机会,怎的一见顾惜枝就浑不作数了?”沈嘉岁偏头,慢悠悠地说道。 陆云铮咬牙,正要说些什么,沈嘉岁又不慌不忙地往顾惜枝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淡然道: “若我没记错的话,那边儿......好像不是我们能去的吧?” 陆云铮扭头看了一眼,这才反应过来,那方向是只有皇亲国戚才能进入的“尊荣宝刹”。 “可恶!” 陆云铮再无心和沈嘉岁纠缠,抬步朝顾惜枝离去的方向疾奔而去。 直到此时,陆夫人和赵妈妈才姗姗来迟。 陆夫人张了张嘴,还没喊出声,陆云铮已不见踪影。 沈嘉岁自然注意到了来人,她眉头微微一蹙。 这陆夫人和顾惜枝看着倒像是前后脚来的,这么说,陆云铮当真让顾惜枝单独见了陆夫人? 以顾惜枝前世将陆夫人哄得一口一个“乖媳”,沈嘉岁总觉得,这陆夫人很有可能又被顾惜枝给忽悠去了。 此时,陆夫人也看到了沈嘉岁。 若是今日以前,她必定要忍着厌烦上前哄哄沈嘉岁的,但此刻她却只是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既然铮儿根本用不着沈家这个助力,她何必去捧着沈嘉岁呢? 上次去沈家赔罪,纪宛冷待她一事,她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赵妈妈倒是劝了一句,“夫人,看样子少爷竟当真是来见沈家姑娘的,少爷是不是......又回心转意了?” “到底人前留一线,您就是冲沈家小姐点个头也是好的。” 陆夫人听到这话,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便再次朝沈嘉岁看去。 谁知沈嘉岁早就和白芨走了,二人脚步轻快,瞧着似乎还颇为愉悦。 陆夫人面色一沉,心中对沈嘉岁更添厌恶。 第54章 母子 沈嘉岁带着白芨来到了大昭寺的东侧,她记得方才安阳伯夫人就是朝这方向来的。 可此时到了这边,只见宝殿法堂寮房林立,却不知人去了哪里。 白芨正觉为难,却见自家小姐忽然走到一个扫地的小沙弥面前,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那小沙弥急忙放下笤帚,冲沈嘉岁回了一礼。 沈嘉岁笑盈盈的,温声道:“小师父,我方才在寺院门口瞧见了安阳伯府的马车,可是安阳伯夫人来了?” “夫人是我的长辈,我知她常来贵宝寺,此时想去见个礼,小师父可知夫人如今在何处?” 那小沙弥瞧着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生性单纯,并未怀疑沈嘉岁的用意,当即垂眸回道: “女施主,若您找的是祁施主,想来此刻就在接引殿。” 安阳伯夫人正是姓祁。 沈嘉岁得了准信,立刻行礼道谢,结果还没走出几步,那小沙弥忽然追了上来。 “对了,女施主,方才江施主也来了,您此番前去或会与江施主遇上,若是要避开,可稍后再往。” 沈嘉岁闻言心中暗惊,急忙问道:“小师父,您口中的江施主可是夫人的儿子,江浔江大人?” 小沙弥点了点头,“正是。” 他年纪小,显然也是个健谈的,见沈嘉岁笑盈盈的很是亲和,便多解释了一句: “过些时日便是献怀太子殿下的讳辰,今日寺中来了许多贵人,江施主便是和诸位贵人一同前来的。” 沈嘉岁闻言了然,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头猛地一提。 等等! 小师父说的贵人想必就是宫里那几位了,他们今日竟也来了大昭寺? 要知道,方才顾惜枝和陆云铮一前一后正是往里头去的。 沈嘉岁不关心他们是否会冒犯贵人,无论他二人如何万劫不复,沈嘉岁都觉得是他们的报应。 只是她始终认为,那幕后之人便是皇家中人。 难道就这样巧的,陆云铮错过了荣亲王府的机会,却在大昭寺和那人搭上了线? 想到此处,沈嘉岁心情凝重,不免表现在了脸上。 小沙弥还以为是自己话多了,登时心生懊恼,好在沈嘉岁很快就反应过来,温声解释道: “多亏小师父提醒,那我稍后再去接引殿。” 小沙弥不敢再留,握着笤帚匆匆离去。 白芨见状走上前来,“小姐,那我们现在?” 沈嘉岁一直等到小沙弥转过拐角,这才毫不犹豫说道:“走,去接引殿!” 原以为关于巫蛊案的猜想不过是她多心,问题未必就出在安阳伯夫人身上。 可此时一听宫中贵人都来了,沈嘉岁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既如此,便去探个究竟! 二人一路寻过去,约莫半刻钟才瞧见接引殿所在。 只是此处门扉紧闭,沈嘉岁自然不好贸然上前叩门。 她偏头想了想,让白芨走远些,在来路的一个亭子处等着她,这才孤身走向接引殿。 她并不曾推门入殿,而是无声无息绕着接引殿转了起来。 沈嘉岁对佛家并不是很了解,但“接引殿”她还是有所耳闻的。 在佛家,接引即——接引信徒通往西方极乐世界。 会在接引殿的,不是在祭奠往生之人,便是心中痛苦难以排解,在接引殿寻求庇佑与宁静。 想到方才寺门所见,安阳伯夫人那副萎靡虚弱的模样,沈嘉岁暗暗猜测许是后者。 却不知安阳伯夫人到底是不幸罹疾还是心中忧思难以排解。 这般想着,沈嘉岁已经转到了接引殿的后头。 此处皆是可以朝外打开的和合窗,她悄声路过,忽而在一扇虚掩的窗牗下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她眉头一挑,侧耳去听。 “旁人不知.......以为.......” “还我......还我......” 说话之人虽情绪激动,但显然气力不足,又隔得有些距离,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沈嘉岁想了想,微微起身,透过窗缝朝里看去,隐约瞥见了一道青色的身影。 她心头一喜,安阳伯夫人正是着碧青色长裙。 却不知她此刻正在同谁说话,是江浔吗? 沈嘉岁稍稍侧身偏头,果然瞥见了一片绯红。 是绯色官服! 沈嘉岁目光上移,登时就瞧见了江浔的脸。 还没等她思绪再起,忽然一个巴掌便重重甩在了江浔的脸上。 啪—— 很是清脆。 沈嘉岁惊得眼睛一瞪,好在她很是沉得住气,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江浔不躲不避,竟就这么硬生生挨了这一巴掌,面上也无任何愠色。 沈嘉岁正觉摸不着头脑,结果这时候,安阳伯夫人忽然朝江浔扑了过去,一张脸埋在江浔的肩头,骤然痛哭出声。 这时,江浔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他缓缓低下头去,注视着安阳伯夫人,又抬起了手,似乎想要给安阳伯夫人顺背,可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手放下了。 沈嘉岁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从江浔的脸上看出了哀伤与绝望。 这时候安阳伯夫人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泪水纵横,又伸手去抚江浔的脸颊,嘴里一遍遍问着: “疼不疼?浔儿疼不疼?” 江浔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沈嘉岁实在是看不懂了。 这时候,有一人从旁而来,将安阳伯夫人扶走了。 沈嘉岁未瞧见那人模样,但应该是随侍安阳伯夫人的嬷嬷,因为沈嘉岁听到了极轻柔的安抚声: “夫人,少爷今日着官袍,是随贵人来的,莫让少爷难做了......” 江浔静立良久,直到安阳伯夫人哭声渐止,他这才躬身一礼:“孩儿告退。” “滚!” 安阳伯夫人猝然厉喝出声,与方才柔声问江浔疼不疼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连窗外的沈嘉岁都险些吓了一跳。 江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殿内又响起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沈嘉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借着窗缝在后殿内逡巡,忽而眸光一凝,满脸骇然。 整个后殿只有一张香案,案上供着一个黄色牌位,上头的名字赫然是—— 亡儿江浔。 第55章 你觉得修直怎么样 沈嘉岁慢慢矮下身子,背倚后墙,好久都没缓过神来。 亡儿江浔? 江浔死了? 那她看到的江浔又是? 窗牗内,哭声呜咽始终不止,光是听着便觉安阳伯夫人已肝肠寸断。 沈嘉岁相信,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会这般立牌位咒自己的孩子,可见其中定有蹊跷。 这时候,她不免想起了当初在国子监门口,珩弟和纪表弟说的话: “据说,江大人从前......是个傻子。” 难道症结就出在此处? 沈嘉岁苦思不得,又转了一圈,确认接引殿中除了安阳伯夫人与随侍嬷嬷外,再无旁人。 她又观望良久,见始终不曾有人前来,只得带着满心狐疑先行离去。 如今看来,安阳伯夫人确实有些不妥,若说她被人利用,牵扯进巫蛊一案,沈嘉岁觉得也不无可能。 不知江浔是否记得她当日的叮嘱,仔细留意身边人的动向。 沈嘉岁一边琢磨,一边赶去和白芨会合。 白芨乖乖等在凉亭中,见沈嘉岁归来,立刻迎上前去。 “小姐,您去了好久,没事吧?” 沈嘉岁摇了摇头,掩下忧虑,“安心,没事。” 见沈嘉岁安然无恙,白芨松了口气,可很快又面露尴尬,期期艾艾说道: “小姐,方才......奴婢瞧见江大人了。” 沈嘉岁闻言偏过头来,白芨立刻解释道:“奴婢远远就看到了江大人,赶紧躲到了柱子后头,江大人未必就瞧见奴婢了。” “再者,奴婢也就那日随小姐去国子监时与江大人有过一面之缘,想来江大人是认不出奴婢的。” 沈嘉岁见白芨一脸紧张的模样,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别担心,他定没瞧见你。” 沈嘉岁嘴上虽这般宽慰白芨,但心中却笃定,江浔一定认出白芨了。 自己前些日子在荣亲王府提醒他在先,今日追着安阳伯夫人来到大昭寺在后,以江浔的心智,只怕已经猜出些什么来了。 既然如此—— “白芨,方才江大人往哪个方向去了?”沈嘉岁开口问道。 白芨朝右前方一指,见沈嘉岁抬步就走,不由面露古怪,欲言又止。 沈嘉岁注意到白芨的异样,疑惑道:“怎么了?” 白芨捏了捏手,满是不安地说道:“小姐,奴婢方才瞧见,江大人脸上有好大一个巴掌印,该不会......是您打的吧?” 沈嘉岁:“......” ———— 顺着白芨指的方向一路朝前,竟来到了大昭寺的碑林。 沈嘉岁抬眸望出去,上百块石碑静谧矗立,有的高大巍峨,有的小巧玲珑,一眼竟望不到头。 “小姐。” 白芨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朝碑林中一个凉亭指去。 沈嘉岁扭头去看,远远瞧见一老者正伏案奋笔疾书。 她示意白芨噤声,而后拉着她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沈嘉岁无意打扰老者,谁知走到凉亭附近时,那老者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开口问道: “可是有客人来了?” 沈嘉岁止住脚步,四处打量一番,确认老者是在对她们说话,这才绕上前去,客客气气行了一礼。 “晚辈路过此地,若打扰了先生,还请见谅。” 老者从案间抬起头来,虽两鬓斑白,但精神矍铄,瞧见沈嘉岁的那一刻,登时眼眸微亮。 前几日,北风护着修直来蔺府时,还神神秘秘向他“通风报信”,说修直在荣亲王府救了一个姑娘! 就这般巧的,两日前,荣亲王爷就来寻他了。 许是知晓安阳伯府不靠谱,便直接问到了他面前,问修直如今是否有意婚嫁,提的姑娘正是沈家小姐! 他闻言心头大喜。 那一日在国子监门口见过沈家小姐后,他便觉这个晚辈实在讨喜。 沈嘉岁见老者看着她直发笑,不免心生怪异,当即就要行礼告辞。 没想到这时候,老者主动开口:“姑娘可是来寻修直的?” “修直?” 沈嘉岁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者弯了弯嘴角,解释道:“修直就是江浔,他方才和老夫说,沈家小姐或会寻来。” 沈嘉岁这才知道,修直是江浔的字,那眼前这位应该就是...... “晚辈沈嘉岁见过蔺老。” “诶诶诶,不必拘礼,来来来,坐。” 蔺老冲沈嘉岁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对面的蒲团,面上笑意满盈,瞧着便让人心生亲近。 蔺老德高望重,又是江浔的老师,沈嘉岁便卸下防备,依言大方坐了过去。 蔺老见状面上笑容渐深,一边手抚案上宣纸,一边道:“修直本欲在此等你。” 沈嘉岁闻言抬起头来,便见蔺老拍了拍他自己的脸颊。 “但他那脸已经肿得不能看了,再留下去,简直给老夫丢人现眼。” “所以老夫让他无论如何先去冷敷一番,若沈姑娘不介意,可与我这老头子稍坐一会儿。” 那小子方才还不肯走呢。 真是一点儿也不懂姑娘家的心思,他那般丑模样能让沈姑娘瞧见吗? 沈嘉岁听蔺老自称“老头子”,且态度随和亲切,只觉和她想象中大名鼎鼎的帝师很不一样。 “得与蔺老同坐,是晚辈的荣幸。” 沈嘉岁不敢托大,规规矩矩应了声。 结果这时候,蔺老忽然小心翼翼左顾右盼起来,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一脸好奇地问: “沈姑娘,你觉得修直这人,怎么样?” 沈嘉岁一时没意会蔺老的意思,沉吟片刻后,如实道:“江大人刚正不阿,肯为民请命,是个好官。” “仅此而已?” 蔺老瞧着有些失望。 沈嘉岁还以为自己夸得太少,毕竟江浔是蔺老唯一的关门弟子,赶忙补了句: “听闻江大人文采斐然,博学多才,不愧是您教出来的弟子。” “没了?”蔺老脸上失望的表情越发明显。 沈嘉岁明显慌了一下,“那......那......” “老师。” 江浔的声音突然在此时响起,将蔺老惊得一个激灵。 他扭过头去,就见江浔一脸不悦地看着自己。 蔺老见状先是心虚,而后轻哼一声。 哼,不识好人心! 当他回头再来看沈嘉岁时,又是一脸温和笑意。 “你们谈,老头子拓碑去。” 蔺老起身离开,沈嘉岁急忙行礼相送。 此时江浔已经踏入亭中,站在了沈嘉岁对面。 第56章 沈姑娘的秘密 老师与沈小姐的丫鬟都在一旁,倒也不算坏了规矩。 江浔这般想着,冲沈嘉岁伸出手去,“沈小姐,请坐。” 沈嘉岁依言坐下,目光却盯着身前长案,不敢去看江浔的眼睛。 她心里清楚,江浔定猜到她方才在窗外偷窥了,此时正觉心虚得很。 江浔瞧见沈嘉岁低垂着头似乎很不自在,不由眉头微蹙。 方才,他远远就瞧见沈小姐一脸局促,老师八成又在胡言乱语了。 “沈——” “江——”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了声。 “抱歉——” “对不住——” 沈嘉岁决定保持沉默,而对面的江浔显然是一样的心思,亭中因此又无言了许久。 两人:“......” 到底是沈嘉岁先耐不住性子,抬头冲江浔道:“古人有云,非礼勿视,今日是我越矩无礼,在此向江大人赔罪。” 说这话的时候,沈嘉岁没忍住瞥了眼江浔的脸颊,还能瞧见些许肿胀。 江浔并未躲避沈嘉岁的目光,也开口致歉,“老师天性洒脱不拘,方才若言语无状,并无恶意,还请沈小姐莫怪。” 二人客客气气的,你道歉完我道歉。 一旁竖起耳朵的蔺老:“.......” 沈嘉岁闻言立刻摇了摇头,这时候江浔才开门见山,“那日在荣亲王府,沈小姐提醒在下注意身边人,如今看来,指的就是我母亲了?” 沈嘉岁一时语塞。 她的行为指向已经很明显了,但是她不知该怎么向江浔解释这件事。 好在她是个会反客为主的,既然江浔并未责怪她窥视一事,她便也大大方方问出口: “江大人,方才我瞥见了殿内的往生牌位,上面似乎是——您的名字。” 江浔并未否认,却也抛出了一个问题,“沈小姐认为,一个人会在如何境遇下性情大变,判若两人呢?” 沈嘉岁闻言神色一凛,便知江浔说的是他十岁那年突然开了心智一事。 她实事求是说道:“或突逢巨变,或罹患重疾,或......” 或如她一般,死过一遭,又重活了一回。 只是后头半句,她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的。 江浔也并未追问沈嘉岁的未竟之语,而是十分坦诚地说道: “母亲接受不了我的改变,认为‘我’——死在了十岁那年。” 沈嘉岁闻言心头一跳,忍不住抬眸看了江浔一眼。 从前,沈嘉岁是万万不信什么鬼神的,若世上真有神明,怎会眼睁睁看着他沈家满门含恨而死呢? 但如今,由不得她不信了。 她甚至忍不住在想,眼前的江浔当真就是原来的“江浔”吗? 江浔似乎没瞧见沈嘉岁的反应般,继续淡声道:“母亲曾尝试过,将从前的‘我’寻回。” “但几年下来,她绝望了,便在大昭寺的接引殿中为‘我’立了往生牌,时常前来陪伴。” 沈嘉岁听到这里,终于寻到了关键所在。 若安阳伯夫人被人哄骗,声称可以用术法将从前的“江浔”寻回,定会放手一搏。 若此时有心之人稍加利用,变寻人为害人,想必轻而易举。 原来如此,难怪这桩巫蛊案最后是安阳伯夫人身死。 那......那些同样葬身火海的下人,是被无辜牵连,还是,他们都是幕后之人安排的帮凶呢? “看来,沈小姐已心有成算。” 江浔再次开口,算是最后一次试探。 沈嘉岁见江浔已坦言至此,便不再否认,而是以沉默应答。 “原来如此......” 江浔淡淡叹了声,言语间似透了悲伤。 沈嘉岁张了张嘴,还是没忍住问道:“江大人,你待如何?” 江浔在这时扭过头去,朝接引殿方向遥遥看一眼,眉间紧蹙,似有化不开的无奈。 良久,他说:“将计就计。” 沈嘉岁闻言暗暗点头,这亦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这时候,江浔又再次开口,却是给沈嘉岁的话。 “沈小姐,这世上多的是有口难言,我知你有难言之隐,自不会追问。” “但,还请沈小姐务必谨小慎微,步步为营,或许那人——就在我们身边。” 沈嘉岁听到这般意味深长的话,只觉脊背发凉,遍体生寒。 显然江浔也意识到,在荣亲王府陷害太子妃与三殿下之人,与准备栽赃安阳伯夫人的,极有可能是同一人。 “江大人,您口中的‘那人’又是谁?” 沈嘉岁双手攥在案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江浔摇了摇头。 沈嘉岁见状垂眸,深吸一口气。 就算她掩盖得再好,江浔还是从她微抿的嘴角瞧出了她的紧张与在意。 他还不确定,沈嘉岁身上的秘密。 但无论是荣亲王府她提前猜到太子妃有难,还是今日出现在大昭寺,都显示她......未卜先知。 她似乎在努力,走在“那人”前面。 亭中一时沉默,这时江浔主动开口:“此地不宜久留,沈小姐请回吧。” 沈嘉岁听到这里却问:“江大人,敢问今日都有哪些贵人来了?” 江浔稍有犹豫。 沈嘉岁见状也知不妥,正要摆手,便听江浔温声道: “太子妃、皇孙、瑞王殿下与瑞王妃、襄王殿下与襄王妃,还有荣亲王与荣亲王妃,并一众宫女内侍。” 沈嘉岁将这些人在心中过了一遍,起身告辞。 江浔同样站起身来,送至凉亭外。 就在这时,沈嘉岁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道:“江大人,今日陆云铮亦在大昭寺,他追着顾惜枝进了尊荣宝刹。” 江浔听闻此言,微微蹙眉。 陆云铮也在...... 言尽于此,沈嘉岁带着白芨匆匆离去。 蔺老一直等到沈嘉岁走远了,这才回到江浔身旁,笑道:“如何?” 江浔偏头,见自家老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不由无奈。 “老师,你莫要在旁人面前胡言乱语。” 蔺老一听可不乐意了,“什么胡言乱语,荣亲王爷特地寻到我面前,想要替你和沈姑娘保媒,我这不是替你问问沈姑娘的意思吗?” 江浔闻言面色一变,竟心生气怒,冷声道:“不可!” 蔺老见自家弟子似乎动了真怒,不由蹙眉,“修直,你......” “老师,此事休要再提。” 说这话的时候,江浔已转身朝尊荣宝刹走去。 蔺老追出一步,正要反驳,便听江浔的声音低低传来: “老师,我这样的人,谈何成家。” 蔺老抬起的手猛地一滞,见江浔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由气得拍大腿。 “犟种!” 第57章 挚友之子 大昭寺的尊荣宝刹非皇亲国戚不得入,但江浔显然是个例外。 他踏过山门,径直朝里走去。 比起外头的雅逸禅院,此处檀香弥漫,殿宇巍峨,更添庄严肃穆之意。 沿途宫女内侍见了江浔,纷纷见礼,江浔脚步不停,迈入万佛殿中。 献怀太子薨逝后,圣上悲痛欲绝,特设万佛殿,在殿内四壁供奉万佛金身,庇佑献怀太子早登极乐。 此时殿中只有太子妃,皇孙赵元烨并襄王夫妇。 听得脚步声,四人齐齐朝江浔看来,第一眼皆注意到了他脸上的异样。 显然大家都知晓安阳伯府那些事,此刻纷纷别开目光,不愿叫江浔不自在。 这时有内侍进来,小声请诸位主子移步用膳。 路过江浔身旁时,襄王特地拍了拍江浔的肩膀,温润的眉眼间似有无奈之意,冲江浔轻轻摇了摇头,以示宽慰。 江浔急忙冲襄王行礼,垂眸相送。 赵元烨走到江浔身旁时,却是不愿走了,冲太子妃道: “母妃,孩儿想再待一会。” 太子妃闻言轻抚赵元烨的脑袋,看了江浔一眼,而后轻点螓首。 “好,一会儿便让江大人送你过来。” 殿中人悉数离开,只余江浔与赵元烨。 直到这时,赵元烨才扯了扯江浔的袖子,满是担忧地说道: “先生,让我瞧瞧你疼不疼。” 江浔垂眸,见赵元烨小嘴微瘪,一脸心疼地望着他,不由心头一软,当即蹲下身来。 “殿下,您该去用膳的。” 赵元烨抬手轻轻摸了摸江浔的脸颊,委委屈屈地说道: “夫人又打先生了是不是?我要请皇爷爷下旨,叫夫人再不许打先生了!” 江浔听到这话,不由失笑,“殿下,圣上日理万机,这是臣的家事,可不能去扰了圣上。” 赵元烨闻言却直摇头,“我想不通,先生这般好,为何夫人不喜欢先生呢?母妃都舍不得我伤到一根手指头呢。” 江浔见赵元烨当真朝自己伸出一根小手指,嘴角笑意渐浓,顺势牵住赵元烨的手,带他走到了献怀太子的牌位前。 二人静立良久,这时赵元烨忽然抬头问道:“先生,我父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献怀太子薨逝时,赵元烨不足四岁。 在他的记忆中,父王是个缠绵病榻但目光很温柔的人。 记事后,对江先生的记忆比父王还要多。 江浔望着眼前的往生莲位,也不由目露追忆。 见赵元烨满眼期待,江浔想了想,温声开口:“太子殿下宽厚仁慈,是个爱笑的性子。” “太子妃诞下您那日,太子殿下高兴得几乎蹦起来,他抱着您冲臣炫耀,说自己得了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 “殿下您会叫‘父王’那日,太子殿下还亲自赶到蔺府来,又对臣炫耀了一回。” ...... 江浔的声音虽然低沉,却透着愉悦与轻松。 赵元烨从未听过这样的父王。 从前旁人和他说的,不外乎克己奉公,爱民如子,心怀天下。 唯有先生口中的父王,不是什么众望所归的储君,而是一个随和又寻常的父亲。 “太子殿下......很好。” 话音落下,江浔偏头去看赵元烨,嘴角含笑,露出了极温柔的模样。 挚友之子,临终托付,他江浔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护他的。 赵元烨不曾注意到江浔的目光。 他紧紧攥着江浔的手,抬头望着牌位,笑中带泪,“先生,我就知道,父王是很爱我的。” ....... 出了万佛殿,江浔将赵元烨送往膳堂,正要离开,一太监匆忙寻来,低声禀报: “江大人,有人擅闯宝刹,已被捉拿,请您定夺。” 江浔闻言眉头微挑。 巧了,他正要派人去寻。 “带路,可知是何人?” 那太监急忙应声:“大人,此人自称是昭勇将军之子,因寻人才误闯宝刹,所寻之人乃是位绿衣女子,奴才们尚未发现其踪迹。” 江浔闻言脚步微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冲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太监虽心有困惑,却不敢怠慢,赶紧点了点头,快步离去。 江浔跟在后头,远远的果然瞧见陆云铮被一众侍卫拔刀围在了最中间。 他止了步,掩在柱子后,便见那太监匆匆赶去,对陆云铮冷声道: “今日诸王爷亲临,宝刹内戒备森严,管你什么将军之子,抓起来!” 四周侍卫闻言当即迈步而上,陆云铮面色大变,几乎脱口而出: “下官要见——” 江浔当即侧耳去听,却没想到陆云铮忽然又止了声。 此时此刻,陆云铮面色发白,当真惊出了一身冷汗。 听太监提及“诸王爷亲临”,他情急之下险些就叫出了那人的名号,好在理智尚存,他没忘记那人如今并不识他。 江浔看到此处,反而心生了然。 当日在荣亲王府见过陆云铮后,他便猜测陆云铮对那幕后之人并非一无所知。 今日一试,陆云铮越是遮掩,越是可疑。 思及此,江浔目露冷芒。 诸王爷......会是哪一位呢? 眼看众侍卫已逼上前去,这时江浔才抬步走了出来,低喝一声:“慢!” 陆云铮从前极不待见江浔,此刻听到他的声音,却不由眼前一亮。 “江大人,是下官,陆云铮!” 江浔故作意外,蹙眉道:“陆副指挥使,你怎么会在此处?” 陆云铮急忙解释了一通,又满心急切地说道:“江大人,还请您速速遣人去寻一寻,莫要让她冲撞了贵人。” 陆云铮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响起一道女声:“江大人,奴婢奉王妃之命,将误闯宝刹的顾姑娘送回。” 江浔闻言转过身去,一眼便认出,那是瑞王妃身旁的丫鬟。 而此时,一绿衣女子始终低垂着脑袋,就跟在丫鬟身后。 陆云铮心头一提,待瞧见顾惜枝的身影,霎时又惊又喜,立刻疾呼出声: “惜枝!” 既然是瑞王妃的意思,江浔自然不能违背,便遣人将陆云铮和顾惜枝送了出去。 瞧他二人的背影,陆云铮似乎在做小伏低卖力哄着,而顾惜枝始终别过头去,一言不发。 江浔看到此处,忽而想到:他们闹别扭,是因为沈嘉岁吗? 念头一闪而过,又被他压了下去。 第58章 不合适、配不上 大昭寺门口的马车上,陆云铮已经在指天发誓:“惜枝,相信我,我对沈嘉岁没有任何私情,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两个。” 顾惜枝抬眸去看陆云铮,见他嘴巴一张一合的,可陆云铮说的话,她却一句都没听进耳朵里。 她已然记不得,自己最初接近陆云铮是因为心生爱慕,还是因为嫉妒沈嘉岁。 或许两者都有。 她用尽手段,终于将陆云铮的目光从沈嘉岁身上吸了过来。 她以为,陆云铮就是她所能抓到的最高枝,是能托付终生之人,可后来,出现了宁丰羽,又出现了...... 她费尽心思说服陆夫人,下定决心和云铮在一处,可云铮私见沈嘉岁,到底是生了二心。 既如此,她为何就不能...... 许是顾惜枝表现得太过冷漠,陆云铮心头一慌,将顾惜枝揽入怀中,颤声道: “惜枝,别不说话,相信我。” 顾惜枝缓缓抬起手来,在这时环住了陆云铮的腰,轻喃道:“云铮,我相信你。” 陆云铮以为顾惜枝终于不再和他置气,赶紧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然而,在陆云铮看不到的地方,顾惜枝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虽有纠结闪过,但似乎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 定国将军府。 沈嘉岁一回院子,纪宛便眼巴巴寻了过来,一脸关切又隐晦地问: “岁岁,今日可玩得开心?” 沈嘉岁偏头想了想,这一趟可实在说不上愉悦,可好歹提醒了江浔,想来以他的本事,定能避开接下来的惨剧。 于是她笑着点了点头。 纪宛见状心里头一嘀咕,这般看来,岁岁和安阳伯夫人相见甚欢? 沈嘉岁见自家娘亲似乎兴致颇高,便一边说起大昭寺的景致,一边慢悠悠喝起了茶。 纪宛这人是藏不住事的,眼见沈嘉岁对大昭寺之行颇为满意,当下也憋不住了,直言道: “岁岁,这般看来,你是真瞧上江浔了?” 沈嘉岁一口茶正要吞下去,听到这话吓得双目圆瞪,那口茶水上不来下不去,憋得她面色涨红。 纪宛还以为沈嘉岁被自己戳破心思,羞红了脸,一时暗恼自己太过莽撞,一时又难免心生欢喜。 也好,也好。 除了伯府那些破事,江浔可比陆云铮好过百倍去。 “岁岁,没事,娘都懂。” 纪宛一边去拍沈嘉岁的肩膀,一边还以过来人的表情笑得揶揄。 沈嘉岁好不容易将那口茶吞下去,这一刻突然想起了蔺老没头没脑那一问—— 你觉得修直这人,怎么样? 沈嘉岁吓得霍然起身,疾呼一声:“坏了!这误会究竟从何而来!” ....... 沈嘉岁好不容易给纪宛解释清楚,眼看自家娘亲满脸失望,不由觉得好笑。 “娘,您让爹尽快回了荣亲王爷,我与江大人当真不合适。” 纪宛这几日其实已经慢慢接受江浔这个未来女婿了,如今发现是空欢喜一场,不免有些蔫蔫的。 “罢罢罢,既然岁岁你没这个意思,娘就让你爹去回绝了。” 沈嘉岁连连点头,心里已经在想给周姨娘去信提醒一事,这时纪宛没忍住嘀咕了一句: “郎才女貌的,哪里就不合适了?” 她这些时日着重叫人去打听了江浔的为人,越打听越是喜欢。 诚然如夫君所说,江浔树敌太多,且所行之道生死难料,未必能得善终。 但他们沈家是将门,又有岁岁那场梦,不也脑袋拴在裤腰上吗? 当年她要嫁给夫君时,爹还不乐意呢,但她偏就嫁。 人生短短几十年还瞻前顾后的,岂不是束手束脚,一辈子郁郁寡欢? 她是了解自家女儿的,江浔这为人处世肯定就是岁岁喜欢的性子! 沈嘉岁听到了自家娘亲的嘀咕,恍了恍神,勉强想象了一下自己歪在江浔怀里喊夫君的样子。 下一刻,她就打了个激灵,吓得直搓手臂。 亵渎!这是对江大人的亵渎! “阿弥陀佛。” 沈嘉岁赶紧念了声佛号。 纪宛一瞧沈嘉岁这模样,知晓这门亲事终究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只好叹了口气,起身出去了。 沈嘉岁呆坐了一会儿,待静下心来后,便将今日大昭寺所见仔仔细细回想了一番。 确认没有疏漏后,她便走到案后,十分干脆地提笔落字,给周姨娘去了一封信。 虽然不知道顾惜枝到底和陆夫人说了什么,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提醒一下周姨娘总是没错的。 接下来,便等巫蛊案的消息了...... ———— 这几日,江浔都宿在蔺府,又留了专人留意安阳伯夫人的去向。 所谓巫蛊,多为害人邪术,若要闹大,所咒之人定然位高权重。 江浔思来想去,那幕后之人若想置他于死地,必借母亲之手触圣上之逆鳞。 而太子殿下的讳辰......就在下月。 咒活人,其心可诛,咒已逝之人,更加十恶不赦。 若在他毫无防备之时,此事被捅到圣上面前,又正逢太子讳辰,天子之怒谁能承受? 那人为了对付他,竟要母亲乃至安阳伯府满门的性命! 江浔眼中冷芒乍现,一双手紧握成拳,就在此时,屋内烛火簇一下燃尽了。 他就这般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曾起身点灯,任由自己被黑暗淹没。 笃笃笃—— 这时候,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大咧咧的声音响起:“修直,我知晓你还未就寝!” 砰—— 门被大力推开,烛光一下子照破黑暗,照在了江浔身上。 “做什么?也不出声,想吓死我这个老头吗?” 蔺老咋咋呼呼走进来,将烛台往案上一搁,气鼓鼓地说道: “哼,你那日在碑林是不是得罪沈家姑娘了?” 江浔闻言抬起头来,眸中郁色还未散去。 蔺老见状眉头一蹙,在江浔身旁坐下,暗叹了一口气,稍稍正色了些。 “瞧瞧,你还不肯娶媳妇,等为师驾鹤西去,可没人给你掌蜡烛,给你捎点亮了。” “今日刚得了消息,沈家已经回绝荣亲王爷了,沈家姑娘没瞧上你。” “你怎的就这般不争气呢,为师看人最准,那沈家姑娘万里挑一,能和她在一处,可是你的福气。” “哎呀,真真是个好姑娘,就你不争气!” 蔺老越说越是气恼,见江浔坐在那里始终无动于衷,又不免泄了气。 谁知这时候,江浔突然起身往内室走去,总算开了口: “这般也好,弟子本就配不上沈家小姐,老师您就歇了这份心思吧。” “你!” 蔺老气怒,正要出言教训,突然一愣。 等等,这话听着......不太对劲啊! 他抬头,愣愣盯着江浔的背影,忽然眼睛噌一下就亮了! 第59章 父母 日子很快来到了十一月,这期间,陆府始终风平浪静。 派去盯着陆云铮与顾惜枝的人日日来报,也没发现他二人有任何异常举动。 倒是陆夫人身边的赵妈妈去了别院两回,揣着个包袱,是给陆云铮他们送银两的。 这让沈嘉岁越发笃定,大昭寺那日顾惜枝定是获得了陆夫人的认可,于是又去信提醒了周姨娘一回。 周姨娘特地回信感谢了沈嘉岁,还请她万毋忧心。 沈嘉岁自是知晓周姨娘的本事,便将注意力都放到了安阳伯府上。 十一月初九。 今日是献怀太子薨逝三年的讳辰,圣上免了早朝。 众朝臣该上署的上署,该当值的当值,暗地里却不免感慨,圣上对献怀太子实在爱至深,难释怀。 如今储君之位空悬,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要被他们放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上百遍。 要知道圣上才四十有五,正值壮年,皇孙虽小,过些年自然就长成了。 仔细想来,有圣上与献怀太子这份父子亲情在,说不定就...... 想到此处,众人便不敢再深思了,只管将自己的事做好便下值归家,妻孥相伴,暖炕温席,岂不快活? ———— 安阳伯府,东院。 安阳伯江开朔身着松垮青衫,一只脚屈起压在身下,坐没坐相,手里头正捏着根蟋蟀草,往案上的蟋蟀筒里有一下没一下逗弄着。 一旁小厮福贵静静侍立,显然早已习惯安阳伯这副颓丧模样 。 “听说,夫人今日归家了?” 安阳伯冷不丁开口,声音低沉,透着股漫不经心。 福贵本已昏昏欲睡,闻言吓了一跳,赶忙点头。 “回老爷,夫人午后申时初回的府,此刻想必正在午憩。” 安阳伯闻言轻哼一声,将蟋蟀草往案上一丢,整个人懒懒靠在了椅背上。 “这都十日了,才回来,索性收拾收拾,将她的东西都搬到大昭寺去,倒省得两头跑。” 福贵不敢应声,又听安阳伯问道:“少爷呢?怎的这几日都没见他来请安?” 福贵觑了眼安阳伯的脸色,如实道:“公子......公子这些时日都在蔺老处,并未归家。” 安阳伯闻言冷笑一声,“好好好,他倒真把蔺府当家了,别回,索性都别回!” 安阳伯坐着生了会儿闷气,又霍然起身,“福贵,带上银子!” 福贵闻言急忙劝道:“老爷,今日是献怀太子讳辰,虽太子殿下已薨逝三年,宫中也并未禁止玩乐,但您好歹......” “说什么呢!” 安阳伯抬手就给了福贵一个响栗。 “老爷我是这般没分寸的人吗?夫人好不容易回来,去给她买些爱吃的糕点。” “一会儿你送去西院,就说府上诸人都有,不是专给她的。” 安阳伯说着,大踏步朝外走去,福贵见状急忙追上去,疾呼一声:“老爷,好歹换身衣裳!” ———— 安阳伯府,西院。 安阳伯夫人双目无神坐在榻边,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膝盖上的小衣裳。 此处是西院的厢房,江浔自出生就住在此间。 在安阳伯府这样的富贵人家,一般小少爷到了四岁,便要搬去独立院落,由奶嬷嬷陪着住。 但江浔两岁时还不会独立行走,三岁还不曾开口说话,安阳伯夫妇为江浔四处求医,最后连太医都请来了,还是诊定了个“心智不全”。 自此,安阳伯夫人便一直留着他住在厢房,好生看顾。 “浔儿,娘的浔儿......” 安阳伯夫人一遍又一遍轻唤着,将那被摸得已经陈旧褪色的小袄贴在脸颊边,眼泪簌簌而下。 她悔啊,悔得肝肠寸断。 浔儿十岁那年,府上老夫人过寿,她身为当家主母便忙乱了些,将浔儿托给下人照顾。 可他们欺浔儿痴傻,根本不曾上心,浔儿为了寻她跑到了前头的宴会上,被其他宾友带来的孩子欺负。 他们嘲笑浔儿,推搡浔儿,用柳条装虫子吓唬他,围着他唱小曲,说他是祸害,用小石子扔他。 浔儿吓坏了,推开众人跑走了,一个人躲在了后园的假山窝窝里。 下人担心被责罚,迟迟不曾报到她这边来,而是选择私下寻找。 待她忙完回来时,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她的浔儿,一个人躲在黑乎乎的角落里,吓得起了高热,嘴里直喊“娘”。 热甚三天,她的浔儿就这般没了。 醒来的根本不是她的浔儿,她知道的,她知道的,身为母亲,怎么可能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这十年来,安阳伯夫人无数次回忆那个夜晚,即便每一次回想于她而言皆犹如凌迟。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那日要是她早些回后院就好了,要是她不曾将浔儿交给下人就好了,要是她将安妈妈留下,也是好的。 都怪她。 本来老爷有言在先,她身子弱,照顾浔儿又辛苦,将宴席交给弟妹打理也是一样的。 但她因着浔儿受了太多白眼,她太急切想在外人面前彰显她的地位。 她想告诉旁人,就算她生了一个痴傻的儿子,她还是安阳伯府的当家主母。 是她害死了浔儿。 她将浔儿生下来,又不曾好好护着他,甚至心里常怨着他,怨他为何天生痴傻,害她受尽讥讽。 “浔儿,浔儿,是娘的错,娘对不起你......” 安阳伯夫人将整张脸埋进了小袄里,哭得呜咽不止。 她太瘦了,青衫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俯下身时,她后背脊梁嶙峋可见。 “只要你能回来,浔儿,只要你能回来,娘做什么都愿意的。” 说到此处,安阳伯夫人缓缓抬起头来,眼里似有挣扎与犹豫。 但看了眼膝盖上被揉皱的小袄,她还是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了一个光滑的桐木人偶,上面还缠着黑红二色丝线。 安妈妈听屋内哭声止住,便迈步而入,瞧见安阳伯夫人正攥着人偶发呆,眸中忽有异色一闪而过。 下一刻,便见她面带忧虑,温言劝道:“夫人,那僧人的话未必可信,您三思啊!” 第60章 他是邪魂 安阳伯夫人抬起头来,泪如雨下。 “妈妈,我没有办法,若此计不成,我只能下去见浔儿,向浔儿忏悔了。” “夫人!” 安妈妈闻言面色煞白,急忙上前来安慰,“夫人莫要说这样的话,您是要心疼死奴婢啊。” 安阳伯夫人闻言,眼泪流得更凶了。 这十年来,所有人都以为她得了失心疯,只有安妈妈始终相信她,一直陪着她。 “妈妈,无论真假,我都要一试,哪怕是让我和浔儿说句话也好,说句话也好......” 安阳伯夫人摩挲着掌中的桐木人偶,不断重复着最后一句话,肩膀止不住地发颤,那执着的模样俨然像“入了魔”。 安妈妈看到此处,目光落在安阳伯夫人已生华发的头顶上,眼里有怜悯、有愧疚,但很快便被贪婪取代。 安阳伯夫人缓缓起身,脚步稍显踉跄,定定望着外头日渐西沉。 按照那高僧的说法,只消用朱墨为桐木点上眼睛,再贴上浔儿的生辰八字,最后滴上她这个生母的指尖血,就能将那个邪魂....... 思绪走到这里,安阳伯夫人却止不住晃了晃。 “母亲......母亲......母亲......” 他那般克制,无论她怎么打骂,永远面色平静,淡淡唤她母亲。 这些年,她用了无数法子。 让他喝过符水,将他浸过笼子,还曾请来驱鬼神婆,用沾了水的鞭子一鞭又一鞭抽在他身上。 无论怎样的折磨,他睁开眼睛后,还是唤她母亲。 那一次,他被鞭子打得奄奄一息,她揪着他晃着他,哭着问他,为何不肯骗她一句。 他若说,他就是浔儿,她或许会心软的,她会学会自欺欺人的。 可他却那般倔强,不肯说半句违心的话。 眼泪从安阳伯夫人的颊上滑落,她口中喃喃:“邪魂,他就是邪魂。” 她不必心软,他只是个占了浔儿身体的邪魂罢了....... “夫人,时辰快到了。” 安妈妈在这时走上前来,轻轻提醒了句。 当年,江浔发了三日高烧,是在第三日的酉时初醒转的,按照高僧的说法,“邪魂”便是那时占据了江浔的身子。 故而今日作法,也须在酉时初为人偶点上眼睛。 安阳伯夫人闻言浑身一颤,将手中的人偶攥得紧紧的,压在自己心口。 呆立片刻,她到底还是点了头。 ———— 今日献怀太子讳辰,盛帝在钦安殿设案亲祭,江浔获恩陪伴在侧,皇家众成员尽皆到场。 赵元烨就站在盛帝身旁,紧紧牵着他皇爷爷的手,眼眶红红的。 盛帝已不惑五年,他生得高大,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庞上虽稍有岁月的痕迹,却更添帝王威仪。 此时的他眼中涌泪,面上悲痛难掩。 盛帝有三子,献怀太子温润却羸弱,襄王殿下生得更像他的生母纯妃,眉眼精致,反倒是瑞王殿下与盛帝最为相像。 此时正是瑞王上前进香。 他一身素衣,墨色长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抬眸间眼眶微红,口中轻唤一声:“大哥......” 献怀太子在时,兄弟三人一直很是和睦,至少在外人看来一直如此。 私底下,襄王与瑞王一直唤献怀太子“大哥”,而不是“皇兄”。 盛帝听到次子这声呢喃,眼睛越发酸痛,时至今日,他还是会常常梦到怀稷。 赵怀稷,这是献怀太子的名讳,承载了盛帝对他的无限期待。 殿中悲意蔓延,结果这时,总管太监德顺公公一脸焦急,在殿外探头探脑。 江浔站在一旁,很快就注意到了德顺公公的异样,他眸光中闪过冷意,知晓终究还是来了。 那人连早已薨逝的殿下都不肯放过,果然选在了今日! 思及此,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全场,可殿中每个人脸上的悲伤都恰到好处,看不出任何破绽。 德顺公公心中焦急,前头来报,张御史持状求见,直言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面见圣上。 他伺候圣上三十余载,最知圣上的脾性,太子殿下在圣上心中是何等重要,便是他也不敢在此时扰了圣上啊。 德顺公公正觉为难,忽然在此时对上了江浔的视线。 他心头骤喜,急忙冲江浔躬身使了个眼神。 江大人是朝中新贵,圣上对江大人极为欣赏,又因太子殿下当年在圣上面前一再称赞江大人,故而这些年,圣上对江大人越发看重。 若能得江大人相助,或许圣上不会因此动怒。 德顺公公正这般想着,忽然又一个小太监脚步匆匆赶来,面带急切,附耳冲德顺公公说了句什么。 德顺公公闻言面色一变,登时吓得不轻。 原来前头张御史等了太久,又央人来报,说是:他要弹劾的正是江浔江大人,且事涉献怀太子! 德顺公公顿时就嗅出了不寻常来,这下再不敢怠慢,轻手轻脚步入殿中,走到盛帝身旁,附耳低语。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了过来,连赵元烨都抬起了头,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家皇爷爷。 他年纪尚小,这会儿摇了摇盛帝的手,疑惑地问道:“皇爷爷,怎么了?” 盛帝却在这时扭头,看了江浔一眼。 ———— “皇命在身,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一队御林军身着亮甲,手持兵刃,从承天街疾驰而过,声如洪钟。 “退避!退避!” 街上行人惊慌失措,纷纷向两旁躲闪,商铺中有人闻声探出头来,又一脸惊骇地缩了回去。 只见御林军满面肃杀,转瞬间就消失在街角,只余满地尘烟。 众人骇然,面面相觑,很快就有人带回消息,御林军围了敬天街的安阳伯府! 若说安阳伯府,许多人皆不识,但一听江浔之名,众人便恍然了。 原来是大理寺少卿江大人的家! 御林军奉皇命围府,且来势汹汹,难道是江大人出事了? 安阳伯买了许多糕点,又去宝华轩挑了支簪子,此刻坐在马车上,拐个弯就能到伯府了。 他手上把玩着新买的簪子,这厢还故作不在意地吩咐道: “回去后,再遣人......不,福贵,你亲自去,送些糕点到蔺府,那小子爱要不要!” “这簪子......你就和糕点一起送到西院,莫说是我买——” “老......老爷......” 福贵忽然回身掀开车帘,满脸惊惶。 安阳伯眉头蹙起,还没等开口教训福贵,眼角余光就看到了伯府门口持刀肃立的御林军。 他双目一瞪,面上血色瞬间尽褪,手中的簪子叮一下——落了地。 第61章 护子 安阳伯跌跌撞撞下了马车,面上已煞白一片。 他们这些勋贵之家,多仰仗祖上攒下的功勋,而后一代代降等袭爵,身家荣辱皆系于天子的一念之间。 若后代中没有个出息的,便注定一步步走向没落。 他袭了安阳伯的爵位,可惜不是个读书做官的料子,便安享如今的富贵日子,谁料生了个嫡长子,还是个痴傻的。 这之后倒想再生,奈何无论是夫人还是府中姬妾,肚子都再无半点动静。 眼看安阳伯府日渐势微,庶弟几番想将他的次子过继给他,以撑起安阳伯府的门楣。 他本都心动了。 毕竟浔儿痴傻,不足以承袭爵位,自己若早早将庶弟的次子过继来好生培养感情,待他驾鹤西去,便有人保浔儿一生富贵无忧了。 谁知浔儿十岁那年起了一场高烧,却是莫名“开了窍”。 这之后,成为献怀太子伴读、拜师蔺老、进身仕途,浔儿已然成为安阳伯府当之无愧的顶梁柱。 这样好的前途,他只需夹紧尾巴,一步步稳稳健健往前走便好。 他偏不听,要入大理寺,要去翻旧案,要去管百姓鸣冤,甚至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指着崇国公的鼻子骂。 安阳伯想到此处,一颗心便紧紧揪了起来。 今日既然是御林军围府,那便是圣上亲自下的旨,那小子定闯了什么塌天大祸! 他早就和浔儿说过,他这样会害死他自己的! 犹记去岁,浔儿在归府途中被蒙面人刺杀,最后浑身血淋淋地回府,面色都白成纸了。 就这样,他还不肯吃下这个教训! 也......也不知这逆子现下如何了,该不会是已经下狱了吧? 思及此,安阳伯只觉浑身发软,眼前发黑。 他脚步踉跄,却毫不犹豫奔向伯府大门,这时候却忽然从旁跑出几人,显然早就等在此处,现下一把将他拦住。 安阳伯神情恍惚,还以为御林军来抓自己了,结果抬头一看,竟是自己的庶弟和那些叔伯。 “开朔,大哥——” 耳边嘈杂一片,安阳伯庶弟江开景一把攥住安阳伯的双臂,疾声道: “大哥,此番定是浔儿闯出了祸事,这御林军都来了,可见是触怒了圣上,不可挽回了。” “之前嫂嫂不是一直坚称,这浔儿是假的,是被鬼附了身吗?” “大哥,你就这般和圣上说,去解释清楚,莫要让这个假江浔累及家门,祸及我们所有人啊!” 一旁的叔伯亲戚们闻言连连点头,纷纷附和: “是啊,我早就说过了,一个傻子怎能忽然就开了窍呢,定是鬼上身了!” “让人驱鬼也好,将他烧死也罢,千万别让他株连我们江氏满门啊!” 安阳伯被众人扯得东倒西歪,他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所有人。 浔儿被选为太子伴读那年,他们一个个改了态度,频频上门攀关系,都想将孩子塞到浔儿身边,以期借浔儿的光出人头地。 那时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们说浔儿大器晚成,后来居上,夸他才高八斗,前途无量,是江氏满门的希望...... “大哥,你就这样说,听到了吗?反正嫂嫂从不待见他,此事可不是我们空穴来风。” “是啊,开朔,莫要犯糊涂,把伯府和爵位保住才是重中之重!” 安阳伯抬起头来,红着眼扫过眼前的每一张脸,只觉心头冰凉难以名状。 见旁人还要来扯他,安阳伯忽然大力挥开所有人,怒喝出声: “滚!都滚!一群唯利是图,薄情寡义的小人!” “他就是我江开朔的儿子,你们再敢胡言乱语,毁他名声,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们所有人!” 众人闻言心中大急还要来劝,安阳伯已经快步冲出去,跑到了门口的御林军面前。 其他人一看御林军手中长刀,哪里敢跟上前去。 “我乃安阳伯江开朔,敢问我府上犯了何事?御林军此番围府,又可有圣上旨意?” 安阳伯话音落下,门内便走出一个腰佩长刀的红甲御林军。 安阳伯瞥了眼他的腰牌,便知此人正是御林军统领温成业。 “原来是温统领温大人,敢问我儿江浔如今何在?” 安阳伯昂首扬声,面上虽有惊惶,但瞧着依旧很是冷静。 温成业见状眉头微挑,都说安阳伯此人游手好闲,碌碌无为,如今一看,倒没传闻中那般不堪。 “既是安阳伯爷,便进来吧。” 温成业侧身让开一步,语气平淡。 安阳伯闻言心头越发不安,却还是毫不犹豫迈步而入。 门口,福贵匆匆忙忙要跟进来,却被御林军拦在了外面。 他哭得稀里哗啦,一脸惊惧,高呼:“老爷!老爷!” 安阳伯回头看了眼福贵,眼眶陡生酸意,却只是抬手指了指不远处,而后头也不回朝里走去。 福贵眼泪直流,而御林军的刀锋寸步不让,让他满心绝望。 眼看伯府的大门被无情关上,福贵急得直跺脚,这才顺着安阳伯指的方向扭头看去。 那个方向......停着他方才驾的马车。 马车怎么了? 下一刻,福贵忽而一愣。 等等,方才......方才老爷让他将糕点亲自送到蔺府给少爷。 蔺府! 对,去找蔺老! 福贵眼里倏忽生出一抹希望,急忙奔向马车。 就在这时,他瞥见伯府对面,贴着墙根的地方还停着一辆马车。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车中人很快便放下了帘子,他只来得及瞧见一片黄色的裙摆,似乎是个姑娘家。 福贵还以为是旁人来瞧热闹的,转瞬便收回目光,驾着马车直往蔺府去。 墙角马车里。 “小姐,江大人……不会有事吧?” “不会。” 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平静中透着笃定。 ....... 另一边,安阳伯进了伯府后,原以为要被温从业拘起来。 这时候他还认为祸事是江浔闯出来的,只想着关起来之前再多打听些消息。 “温统领,我儿江浔如今何在?可是他触怒了圣上?” “他为人刚正不阿,为官克己奉公,定不会做错事的,一定是有人陷害了他,还请温统领带我去见圣上!” 眼看安阳伯喋喋不休还要再说,温成业忽然朝前伸出手去,淡声道: “伯爷,还是请你移步,去贵府的西院看看吧。” 一听“西院”两个字,安阳伯先是一愣,而后面色剧变。 他连温成业都顾不得了,快步朝里走去,到最后几乎是用跑的。 而西院,此时已是一片狼藉。 第62章 可怜可怜少爷 酉时将至,安妈妈已经摆好香案、蒲团、贡品,将一切准备就绪。 安阳伯夫人此时就跪在蒲团上,身旁搁着一个矮案。 案上有一张写了江浔生辰八字的符纸,研好的朱墨,以及一把匕首。 安阳伯夫人此刻紧紧攥着人偶,颤抖着伸出手去,将毛笔蘸了朱墨,悬在人偶上方。 安妈妈见安阳伯夫人迟迟不曾落笔,便低低提醒道:“夫人,瞧这时辰,该点睛了。” 安阳伯夫人闻言浑身一颤,忽然抬头,红着眼眶问安妈妈: “妈妈,你说,若浔儿的魂回到了身体里,那他的魂会去哪里?” 很显然,这个“他”指的便是如今的江浔。 安妈妈看出了安阳伯夫人的犹豫,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头,又俯下身温声道: “夫人是对他生出感情了吧?毕竟也在身边喊了您十年的母亲,虽说不上多亲近,但他对夫人您从来恭顺,没有二话。” 安阳伯夫人听到这里,眉间闪过剧烈的挣扎之色,拿笔的手都抖了抖。 安妈妈见状继续说道:“若浔儿少爷回来,或许......他就变成孤魂野鬼了吧。” 安阳伯夫人闻言陡然抬眸,可安妈妈又紧接着说道: “可他若不走,浔儿少爷又何尝不是......要知道,他已经占着浔儿少爷的身子占了十年。” 听闻此言,安阳伯夫人面色越发惨白。 她缓缓垂眸,眼泪一颗颗滑落,却再无犹豫,提笔为木偶点上了眼睛。 这木偶是那高僧见安阳伯夫人心至诚,这才割爱相送的,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刻得极是生动。 此时点上朱红色的眼睛,说不出像谁,但当真惟妙惟肖。 只不知,是不是因着眼珠子是红色的,便隐隐透着股诡异。 安妈妈又将符纸和匕首递上。 安阳伯夫人不再犹豫,将符纸贴在木偶的额头上,又拿起匕首划破指尖。 鲜血溢出,被她滴在了木偶的心口处。 安妈妈见状急忙伸出手去接木偶,并低低提醒道:“夫人,您该呼唤浔儿少爷了。” 按照高僧所言,滴血后安阳伯夫人便得诚心呼唤所召之人,而木偶须得立刻送到香案上,受香火和贡品。 安阳伯夫人对安妈妈委以心腹,自然不曾有丝毫的怀疑。 她将木偶珍而重之放在了安妈妈的掌中,便双手合十,一遍遍呼唤江浔的名字。 她心中有所摇摆,眉间紧蹙。 但只要一想到安妈妈方才所言,她的浔儿因为失了身体,已经做了十年的孤魂野鬼,便再也不敢动摇。 “浔儿,浔儿,你回来见见娘,见见娘吧.......” 安妈妈转过身去,眼里有犹豫、有愧疚。 夫人待她,确实推心置腹。 但自从少爷十岁那年恢复心智,夫人就疯了,整天念叨着少爷鬼上身,不惜和所有人作对,还总是将老爷往外赶。 夫人整日不是躲在院子里,便是去大昭寺,哪知旁人是如何笑话他们安阳伯府的。 可她不一样,她有儿有女,因是伺候夫人的,她出去都要被人笑话几句。 前些时日,有人找上门来,给了重金。 她本不欲背叛夫人的,可那人连她一双儿女的去向都清清楚楚,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岂是她一个小小奴婢能承受的呢? 夫人,您不是笃信如今的少爷是假的,总是念叨着要去找真的浔儿少爷吗? 奴婢如此,便也算是成全了您,对吗? 安妈妈这会儿也抖了手。 她回头看了眼跪在蒲团上泪流满面的安阳伯夫人,面上有不忍闪过,却还是伸手探入怀中。 她怀里早早就藏了一张符纸,是那人给的。 她不知上头写的究竟是谁的生辰八字,反正那人的意思是,让她用这张符纸将浔少爷的换下来。 安妈妈咬咬牙,背对着安阳伯夫人,将符纸取了出来。 她正要去揭江浔的生辰八字,忽然墙头传来一道高喝声: “恶妇!” 出言之人声如洪钟,如灵猴般一纵而下,一把攥住了安妈妈的手腕。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安阳伯夫人吓了一跳,她陡然睁开眼睛,一眼就认出,来人是江浔身边的北风! 安妈妈又惊又怕,双目圆瞪,可很快就惨呼出声。 来人力气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安阳伯夫人不过呆怔一瞬,便面色大变。 她想到了十五那日在大昭寺,江浔忽然来寻她,此时下意识便以为,江浔一直派人在跟踪她,自然也知晓了高僧授法一事。 他这是自己不敢现身,派属下阻止她来了! 想到此处,安阳伯夫人两眼发红,撑地而起,一下子朝北风冲过去。 时辰万万耽误不得,一旦未及时将木偶放在案上,一切都毁了,浔儿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安阳伯夫人的最后一个念想了,她几乎着魔,跌跌撞撞就要去抢木偶。 就在这时,又一人从旁走来,先一步将木偶从吃痛的安妈妈手中抢了过去,并抽走了那张还未及替换上去的符纸。 安阳伯夫人紧盯着木偶,脸上透出一股狠劲,抬眸去看抢先一步之人,却是江浔身旁另一随从,南风。 此刻的安阳伯夫人早已仪态全无,她又转身朝南风扑去,谁知南风不仅不闪不避,反而摊开手掌,将木偶递到了安阳伯夫人面前。 安阳伯夫人急忙抢过木偶,踉跄着冲到了香案前,因为动作太急,腹部一下子撞上香案,疼得她白了脸色。 然而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嘴里一遍又一遍叫着: “浔儿!浔儿!一定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南风看到此处,心中怒不可遏,替自家少爷感到一百个不值。 他去岁才被蔺老送到少爷身边,可就这一年不到的时间,他便看到夫人对少爷又打又骂不下十次。 那他不曾看到的,又有几次呢? 那满柜子的药,少爷用了换,换了用,都不知用光多少回了。 一个母亲究竟为何,要对孩子狠心至此! 少爷洞悉贼人的奸计后,设下了今日的将计就计。 明知道夫人这是要用木偶咒他,可少爷不仅毫不在意,还一再嘱咐他们,莫要告诉夫人真相,莫要让夫人心生负担。 可这般对少爷来说,又何其残忍,何其不公平! 南风对江浔推崇备至,心悦诚服,此刻眼见安阳伯夫人还对着那木偶又跪又拜,他再也忍不住,上前冷声道: “夫人,您对少爷......当真狠心啊,您可知这是何物?” 安阳伯夫人此时失魂落魄,听得声音,几乎是本能地抬起了头,便见南风冲她扬着一张符纸。 “夫人,你身边这奴婢早已被人收买,这是她怀中所藏献怀太子的生辰八字,若让她将这生辰八字贴在木偶上,您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您瞧着,不消一会儿,宫中便要来人了,他们会亲眼目睹您施展巫蛊之术,来个证据确凿!” “若不是少爷提前看破贼人奸计,这便是以巫蛊之术咒害已故献怀太子,连诛九族都是轻的!” “今日夫人因此逃过一劫,可知少爷此时在宫中要面临什么?又要承受何等压力?被多少人攻讦?” “即便如此,少爷还一次次嘱咐属下莫要告知夫人真相,定要将木偶还给夫人,莫要断了夫人的念想。” “可谁来可怜可怜少爷啊,夫人!” “外头多少蒙受不白之冤的人等着少爷翻案,您知道吗?他案上的卷宗垒得比人还高,夜里睡得比谁都晚,暗地里有多少尖刀等着落在他身上,您又知道吗?” “夫人!您就可怜可怜少爷,莫要打他骂他,莫要再去打扰他了!” 南风一口气说到这里,只觉近一年来心中的郁气终于散了些。 他知道自己违背了少爷的意思,此事之后,他会自请领罚,而后辞别,只求夫人放过少爷。 安阳伯夫人呆呆听完南风这些话,只觉整个人好似都被掏空了般,又似有什么东西拽着她不住地往下坠。 一阵天旋地转之间,她缓缓扭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安妈妈。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为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浑身冷得很,抖得像筛子。 她想要借力,便朝香案伸出手去,结果不小心扫到了案上的木偶。 吧嗒—— 木偶就这般摔到了地上,摔出了一条从头到脚的裂缝来。 安阳伯夫人瞪大了眼睛,定定看着地上的木偶,只觉自己仿佛也随着木偶碎裂开来,什么念想都散了。 都散了……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道疾呼声: “夫人!” 是安阳伯和温成业赶来了。 第63章 该死的是我 这一路来得太急,安阳伯的额上甚至淌下了汗珠。 院中一片狼藉,什么香案贡品他早已见怪不怪,毕竟西院从前也没少办过各种法事。 只是此时安阳伯夫人跪坐在地,脸色煞白中带着蜡黄,当真吓了他一跳。 怎的十日不见,感觉夫人又消瘦了许多? 他匆忙迎上前去,在安阳伯夫人跟前蹲下,可还未开口,就注意到了地上开裂的桐木人偶。 木偶是趴着的,下面还垫着一张黄色符纸。 安阳伯忽然生出了极不好的预感。 他急忙伸手捡起木偶,翻过来的瞬间,就看到了一张有血色晕开的符纸。 上面写着的,是江浔的生辰八字。 安阳伯整个人猛地一抖,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御林军毫无预兆围了安阳伯府,可能不是因为江浔,而是因为自家夫人。 “夫......夫人,这是什么?” 安阳伯夫人的目光随着木偶移动,但两眼空空,似乎根本没听到安阳伯的声音。 这时候,南风走上前来,将另一张符纸递到安阳伯面前,并附耳低低说了什么。 安阳伯闻言彻底僵在原地,圆瞪的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面白如雪。 这时候,御林军统领温成业走上前来,抽走了安阳伯手中的木偶,又冲南风伸出手去。 南风十分干脆地交出了黄符。 少爷早有预料,今日被派来的人定是圣上心腹,御林军统领温大人,而他只消将一切证据奉上即可。 这时南风又转过身去,指着被擒住的安妈妈,冷声道:“温大人,此乃人证。” 北风立刻押着浑身发软的安妈妈走上前来。 温成业扫了一眼,扭头看向安阳伯夫人,淡声道:“夫人也得随我走一趟。” 安阳伯一听这话,霎时四肢冰寒,急忙去护安阳伯夫人,疾声道: “温统领,我随你走!” 温成业蹙眉,好心提醒了一句:“伯爷,此事你并不知情,只怕到了御前也无话可说。” “且江大人如今在宫中处境不妙,在此多拖延一刻,只怕江大人越发水深火热。” 安阳伯闻言面色剧变,可犹豫片刻,还是挡在安阳伯夫人面前,疾言道: “温统领,内子受了打击已神志不清,只怕到了御前更要坏事。” “可否给我一些时间问清真相,我随温大人你入宫面圣!” 温成业瞥了眼面如死灰的安阳伯夫人,想到出宫前圣上的旨意,思虑片刻后点了点头: “好,伯爷请尽快,毕竟......是为了江大人。” 安阳伯感激地冲温成业点了点头,“还请温统领移步院外,还有南风,你们都出去。” 温成业既已答应,便十分干脆往外走去,临出院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心头感慨: 身后这样的一家子,也难为江大人走到如今的位置了。 院中只剩下安阳伯夫妇二人。 安阳伯看着面容枯槁的夫人,眼眶渐渐发红,他不知道,夫人已被执念折磨到如此地步。 他弯下腰去,攥紧安阳伯夫人的手,只觉入手冰凉,忍不住颤声道:“夫人,对不住,对不住.......” 安阳伯夫人神情呆滞依旧,像是被抽了魂般。 安阳伯看到此处,喉咙酸涩难当,心中愧悔奔涌而上,几乎将他淹没。 他和夫人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都是他的错。 “夫人,对不住,最卑劣的是我,最该死的也是我。” 有些事,他心知肚明。 可是,他不曾去计较,不敢去深思,因为他需要一个聪慧的浔儿,去撑起伯府门楣,去恢复伯府荣光,也为他一扫多年郁气。 当年庶弟样样比他优秀,他胜在命好,投生嫡出,承了爵位。 可谁能想到,他和夫人生了个傻子。 他因此被人嘲笑讥讽,想要再生,偏偏又不能如意,到哪儿感觉都比旁人矮一截。 那些人都觊觎爵位,他忍不住想,自己死后,浔儿一个傻孩子根本守不住偌大伯府,只怕最后连善终都不能。 而他这个父亲懦弱无能,浔儿出事那日,他连欺负浔儿的那些孩子都不敢去计较。 而这时候,“他”来了。 浔儿醒来的第一时间,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浔儿从前虽然痴傻,但规矩被教得极好,可此番醒来,不仅规矩浑忘了,还认不得他们所有人! 他虽然变得言语流利,但同时很多用词和举止都十分怪异,且时常一脸惊恐,处处防备,嘴里念叨着“回去回去”。 太医说,浔儿这般许是受了刺激的缘故。 可是,他怎会认不得自己那傻儿子呢? 如今的浔儿和从前的浔儿根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约莫一个多月后,“他”似乎绝望了,慢慢平静了下来,渐渐展现出了绝顶的天赋和才能。 夫人接受不了,但是他却沉浸在“浔儿”带给他的虚荣中。 他有面子了,旁人从此都得高看他一眼了! 便是从这时候开始,他彻底抛弃了真正的浔儿,和夫人越走越远。 思及此,安阳伯心头酸楚,难以名状。 他懦弱,自私,虚荣,残忍,他不敢让夫人知晓,他也瞧出了浔儿的异样。 他只想维持原状,便任由旁人传出夫人得了失心疯的传言,只为了让江浔这个身份名正言顺。 这些年,他偶尔还会梦见浔儿,梦见他摇摇晃晃冲自己跑来,傻乎乎地唤他爹爹,咧开嘴朝他笑。 梦见浔儿将糖葫芦,将甜糕塞进他嘴里,嚷着叫着:“爹爹甜!爹爹吃!” 有时他从外边儿回来,受了一肚子气,便会重重将浔儿推开。 可是浔儿跌倒了,还会朝他跑来,一次次推开,又一次次黏上来。 真是个傻子。 傻到看不懂他脸上的嫌恶,还以为是在玩儿,笑嘻嘻地带着全身心的爱,一次次奔向他。 “爹爹,娘,浔儿冷......” 这是浔儿高热时,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思及此,安阳伯再也忍不住恸哭出声。 他上半身匍匐而下,以近乎谢罪的模样跪在安阳伯夫人面前,哭得浑身颤抖。 这时候,安阳伯夫人终于有了反应。 哭声钻进耳朵里,她垂眸去看安阳伯,看到自家夫君如此悔愧的模样,她霎时明白了一切。 “原来......原来你早就.......” 她扯了扯嘴角,忽然轻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安阳伯的哭声。 她笑安阳伯,笑她自己,笑命运弄人,笑这十年一场荒唐。 第64章 这都是咱们的命 安阳伯抬起头来,看到自家夫人笑得近乎癫狂,不由心生哀惧,急忙去拉她的手。 安阳伯夫人没有躲开,她低下头来,望着泪流满面的安阳伯,慢慢止住了笑声。 良久,她哑着声说道:“你不必如此。” 论卑劣,她比夫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年,大家都笑她得了失心疯,她怎么可能不知? 她无所谓,她只是想要浔儿回来。 可她早就知道,浔儿回不来了...... 她只是无法接受,浔儿是因她的疏忽而死,无法接受自己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浔儿,娘真的累了,你就听话些,懂事些,今日不要出现在人前,可好?” 她嫌他丢脸,嫌他是个累赘。 出屋子前,她将浔儿留给了下人。 浔儿却一步步追上来,攥着她的胳膊,哀求着:“娘,浔儿要娘。” 可她心里想着前头的宴会,想着今日不能落了脸面,便毫不犹豫掰开了浔儿的手,让一旁的下人将他抓住。 “都看紧些,若让少爷跑到前头宴会上,仔细你们的皮!” 她的最后一句嘱咐,不是让他们好生照顾浔儿,而是还在担心自己的脸面。 或许就是因为这句话,浔儿失踪后,那些下人才不敢来找她。 而后,她就这般头也不回地走了,留浔儿在屋里拼命拍着门,拼命喊她: “娘!娘!不要丢下浔儿啊!” 安阳伯夫人这会儿已不觉心痛了,她的心被掏空了,一点儿念想也不剩,自然感觉不到疼痛了。 浔儿睁眼的瞬间,她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浔儿从前看她时,总是满含欢喜与依赖,可江浔不一样,他的眼里只有陌生和恐惧。 从高热中清醒的头几日,是她亲自为江浔守的夜,她听到,江浔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口中惊叫着什么,而后是彻夜彻夜的难眠。 那时她就知道,江浔不是自愿来的。 他想回去,想到几乎发疯,恍惚了一个多月。 可是这改变不了,他占了浔儿的身体。 所以她开始尝试各种方法。 她原本以为,江浔会抵抗会逃跑,故而让下人死死摁住他。 可是后来她发现,他从不反抗,即便将他浸在笼子里,水没过他的头顶,几乎将他活活溺死,他也不会有丝毫的挣扎。 她觉得自己快疯了,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若占了浔儿身子的是个无耻之徒该有多好。 那么她便不会心生歉疚,不会偷偷去看他,不会越发不忍,每次打在他身上,自己也疼得死去活来。 她知道,江浔是无辜的,他也不想离了自己的父母亲人,面对如她这样的疯妇。 可是她不做些什么,便觉自己彻底抛弃、背叛了浔儿。 日复一日的折磨,她也倦了,而且这次,自己差点害死了他,害死了安阳伯府满门。 罢了罢了—— 安阳伯夫人抬眸,忽然思路清晰,言语平静地将这些时日在大昭寺所遇的一切悉数告知安阳伯。 安阳伯听得仔细,可不知为何,安阳伯夫人这般冷静的模样,却让他心生恐慌。 而安阳伯夫人话音落下后,精气神似乎一下子就泄掉了,整个人萎顿下来,瞬间苍老了许多。 “去吧,去为他解围,他既有所防备,定还来得及。” 安阳伯夫人说着,缓缓撑地而起,脚步踉跄却始终不停,头也不回地往房中走去。 “夫人......” 安阳伯颤声唤了句,赶紧追上前来。 安阳伯夫人回头,定定看了安阳伯一眼,忽然露出极浅极浅的一抹笑,温声说道: “老爷,这都是咱们的命。” 她说完后,挣开安阳伯拉着她的手,转过头去时,眼泪已簌簌而下。 “带他回来见我吧,我有些话想和他说。” 安阳伯夫人补了句,继续朝前迈步。 恰好此时,院外温成业见安阳伯迟迟没出来,便催促了句: “伯爷,时辰不早了。” 安阳伯猛地回头,眼见天都快黑了,也不敢再耽搁下去。 “夫人,等我,我带浔儿回来,咱有话一道儿说开。” 安阳伯夫人轻轻点了点头。 安阳伯三步一回头,出了院子,便吩咐缩在一旁的丫鬟们:“都进去,寸步不离守着夫人。” 他又去看南风,疾声道:“南风,你就守在此处,哪儿也不准去。” 南风急忙应下,少爷早就吩咐过他了。 眼看四个丫鬟都进了屋,安阳伯这才轻舒一口气,正色对温成业道: “内子已将前因后果悉数告知,温统领,咱们马上进宫面圣吧。” ....... 安阳伯府被围一事在京中都传开了,此时府外不乏看热闹的。 只是众人皆不敢靠近,只站得远远的,窃窃私语。 这时候,吱呀—— 安阳伯府的大门突然打开了! 众人急忙踮脚看去,便见有几人迈步而出,翻身上马,还有一个婆子被绑着押上了马车,一行人朝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看到这一幕,府前便有不少人四散而去,显然都是各方来打探消息的。 江浔如今虽只是大理寺少卿,但深受圣上赏识,又允他时常陪在皇孙左右,自然和普通的官员不同。 角落的马车里。 沈嘉岁只撩开车帘的一角朝外看去。 眼见安阳伯还能御马进宫,沈嘉岁便知,江浔这次是真的防住了。 一安心,她便感饥肠辘辘,立刻让驾车的小厮掉头回府。 路上,沈嘉岁的脑子也没闲着。 前世大错已经酿成,不知江浔是用的什么法子将安阳伯府保下了,但安阳伯夫人是必死无疑的。 就算她是被旁人利用的,但用巫蛊之术冒犯献怀太子已成事实,这是当今圣上最无法容忍的。 此次安阳伯夫人该是可以活命了......吧 ? 思绪走到这里,沈嘉岁忽而想到了那日在碑林江浔对她说的话: “母亲接受不了我的改变,认为我死在了十岁那年。” 安阳伯夫人将此次巫蛊之术当成救命稻草,以期将她心中的江浔召回。 若今日不仅被她得知,巫蛊之术是假的,且她还被奸人利用,险些害了安阳伯府满门,她......不会想不开吧? 沈嘉岁这般想着,脑子里闪过安阳伯夫人苍白疲累的脸,还有那消瘦虚弱的身躯,心中越发起了不好的预感。 但她转念一想,江浔不会这般大意的,他肯定会好好保护安阳伯夫人。 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是她来布局,她甚至根本不会让安阳伯夫人发现真相,这样便能减轻她心中的负担,免得她想不开。 或许,是她多虑了...... 马车平稳地驶在回府的路上,已经走出很远了,忽然车内响起一道急切的声音: “掉头,去安阳伯府!” 沈嘉岁还是不能安心,人命关天,大不了白跑一趟! 第65章 你可知罪 安阳伯跟着温统领一路来到宫门口,正好遇上另一队人马从对向疾驰而来。 领头的同样是御林军,远远瞧见温统领,急忙下马行礼:“统领,人押回来了!” 安阳伯伸长脖子一看,发现不远处停着辆马车,这会儿从车上陆陆续续押下来三个和尚。 安阳伯已然知晓,自家夫人就是被大昭寺的和尚给哄骗利用的,这会儿怒上心头,暗骂一声:“黑心肝的贼秃驴!” 在温成业的带领下,一行人又匆忙往御书房赶去。 这会儿安阳伯心中已经容不下其他念头了,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江浔,看到他安然无恙。 做了十年的疏离父子,他早已说不清自己对江浔究竟是何感情,但至少无论何时,他心里都盼着江浔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御书房内响起传唤声,安阳伯急忙整理仪表,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安阳伯府早已没落,往年的宫宴伯府虽也有资格参加,但他的席位不足以让他看清圣颜。 且他是个胆小的,圣上从他面前走过时,他都恨不得将脸贴到地上去...... 安阳伯的思绪纷乱不堪,可当他看到殿中跪着的人时,所有胡思乱想都戛然而止了。 偌大的御书房里,只江浔一人跪着,也不知他究竟跪了多久。 安阳伯快步上前,撩起下摆,规规矩矩跪在了江浔身旁,恭声行礼: “微臣参见圣上!” 盛帝冲一旁招了招手,便有一人走上前来,正是此次入宫上奏的张献张御史。 他今年五十有六,面庞清癯,在人前从来都是一副严肃冷峻的模样。 此时他手持一函,冲安阳伯冷声开口: “今日有封密函递到了御史台来,检举揭发大理寺少卿江浔在安阳伯府大行巫蛊之术,咒害献怀太子。” “敢问安阳伯,可有此事?” 安阳伯心中虽然早有准备,但这会儿在气氛凝肃的御书房中,还是怕得抖了腿。 他不敢想象,若不是江浔早早派了北风、南风守在西院,一旦献怀太子的生辰八字贴上那个人偶,就算是被人陷害,今日他安阳伯府也非得株连九族不可! 他斜眼去看江浔,江浔却不曾来看他,只是始终跪得笔直,神色平静依旧。 安阳伯见状仿佛寻到了主心骨般,心中一下子安定了许多,赶忙深吸一口气,将午后府中发生的一切悉数道来,又补充道: “圣上,臣妻失了神志,这些年常有些怪异荒唐之举,这才被贼人钻了空子,以此陷害伯府与犬子江浔,还请圣上明查!” 安阳伯说完后,跪伏在地久久不敢起身。 江浔始终垂眸,目光却注视着侧边之人的脚面。 那里站着瑞王赵怀朗、襄王赵怀襄还有皇孙赵元烨。 适才张御史持函状告于他,温统领得令赶往安阳伯府,一切真相未明。 但不只是皇孙殿下,连两位王爷都毫不犹豫站出来为他求情。 瑞王夸他人品贵重,襄王说他有口皆碑,皇孙殿下更是一口一个“先生”,引得圣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此次贼人的奸计不曾得逞,全部要仰仗于沈小姐的提醒,否则连他都要反应不及,只能亡羊补牢。 故而......那贼人此刻也十分意外吧。 这般想着,江浔越发凝神。 他瞧见皇孙殿下激动地朝前走了几步。 殿下到底年幼,这会儿喜怒全然形于色,“皇爷爷,烨儿就知道,先生绝不会伤害父王的!” 瑞王殿下微微挪了下脚步,襄王殿下则岿然不动。 江浔将他们的反应都瞧在眼里,依旧默不作声。 盛帝更加深不可测,他至今不曾发一言,这会儿忽然朝温成业看去。 温成业心领神会,当即冲盛帝轻轻点了点头,证实安阳伯所言非虚。 又见他将桐木人偶还有献怀太子的生辰八字递给了福顺公公。 福顺公公快步上前接过,只看了一眼就瞬间变了脸色。 他小心翼翼将证物呈到了案前,“圣上。” 盛帝抬手接过,目光触及人偶的瞬间,原本深邃如渊的双眸便燃起了熊熊怒火。 砰—— 他猛地一拍御案,突兀的声响在御书房中回荡,殿内霎时落针可闻。 盛帝眉眼阴沉,抬眸缓缓扫过殿中诸人,良久冷笑一声:“好啊......” 他一眼就看出,木偶是照着稷儿的模样雕的,只是如今上面贴着的,是江浔的生辰八字。 “江浔,你可知罪!” 盛帝忽然低喝出声。 安阳伯原以为自己那番话已经足以证明,江浔是被陷害的。 如今见盛帝依旧龙颜大怒,吓得面白如纸,身体止不住地打哆嗦。 他张了张嘴,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都憋出来了,想要说些什么,可极度惊惶之下,却不争气地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微臣知罪。” 这时候,耳畔传来江浔平静而干脆的认罪声,安阳伯心头一颤,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猛地抬起头来,泣声道: “圣上!圣上明查,犬子是无辜的,是......是臣与臣妻愚蠢驽钝,轻易被旁人利用,这才......对,对对对,方才御林军还押了大昭寺的秃驴进宫。” “还......还有臣妻身边的奴婢,圣上,他们都是人证,求圣上明查啊!” “若......若要定罪,也是臣与臣妻之罪,不关犬子的事啊圣上!” 安阳伯此时已吓得涕泗横流,一边说一边砰砰磕着头,实在狼狈不堪。 但他那份护子之心,却让殿中众人实实在在瞧在了眼里。 始终面不改色的江浔终于在此刻,向身侧的安阳伯投去目光。 他那般克制的一个人,这时候面上竟有了一抹不可思议之色。 因为他从未想过,也从未奢望过,这世间除了老师,还有旁人愿意护着他...... 短暂的意外与惊诧过后,江浔迅速收拾好心绪,恭敬开口: “圣上,微臣知罪,罪在以卑不足道之身牵连太子殿下,险些扰了殿下身后安宁。” “微臣愧悔无地,死不足惜,但贼子丧心病狂,不可饶恕,还请圣上传唤人证,揪出贼子,平今日之事,为殿下做主!” 盛帝闻言,目光在江浔面上兜兜转转了好几圈,又瞥了眼一旁不敢发一言的两个儿子,这才冷声道: “传!” 第66章 跪了一地 温成业退了出去,很快就将安妈妈与一个和尚押了进来。 安妈妈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这会儿双腿都动弹不得了,是被拖着进来的。 都不必旁人来问,一看御书房内这场景,想到座上之人乃是九五至尊,她哆嗦着就将自己所知全盘抖落了出来。 但是,问起威逼利诱她的是何人,那人长什么模样,安妈妈就说不出来了。 那人并未透露身份,脸上也蒙着面巾,自家一双儿女的行踪那人都清清楚楚,安妈妈哪里敢多问半句。 这般回答也在预料之中,但已经足以证明,安阳伯夫人确实是被算计了,且还是自己身旁最亲近的人,当真是可悲又可笑。 方才押进宫的有三个僧人,如今只进殿一个,是因着安妈妈在外便指认了,眼前这个和尚就是安阳伯夫人口中的“高僧”。 至此,整件事可谓处处透着诡异。 “高僧”传授巫蛊之术后,竟然还留在大昭寺不走? 这不是等着人来抓吗? 那和尚眼看大家的目光都投在了他身上,竟也十分干脆地将自己如何坑骗安阳伯夫人一事和盘托出。 安阳伯脸上的泪水都还没完全擦干净,如今看到这和尚如此冷静又猖狂,惊得张大了嘴巴。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候,盛帝面色冰冷,指了指手边的桐木人偶问道:“这是何人给你的?又是何人指示你这般做的?” 那和尚面对盛帝,竟也没有任何惧意,他目光扫过殿中之人,最后抬手,定定指向一人。 那是站在一旁的——襄王殿下。 赵怀襄见状,温润的神情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碎裂开来。 他双目微瞪,满脸的不可思议,下一刻便冲盛帝跪了下去,疾声否认: “父皇,不是儿臣,大哥待儿臣手足情深,儿臣怎可能做下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再者,儿臣何必要陷害江大人呢?儿臣是无辜的,父皇!” 此时,众人齐刷刷去看赵怀襄,只见他面色涨红,情急之下甚至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盛帝垂眸去看自己这个儿子。 纯妃出身太低,若不是后宫妃嫔中诞育子嗣的实在太少,甚至都轮不到她封妃。 襄儿显然也知晓这一点,从来老实本分,从前只管跟着稷儿,如今烨儿也与他亲近。 眼看盛帝盯着自己却迟迟不发话,赵怀襄是真的慌了,他扭头去看那和尚,冷声斥道: “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本王指使的你!” 和尚闻言偏了偏头,方才还不明显,这会儿身上倒显出了一股匪气。 这副德行哪里还像个和尚,只怕从前就是个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 “不是您啊?那......那就是旁边这位王爷了。” 和尚抬了抬手,又十分随意地指向了一旁的瑞王。 瑞王面色猝然大变,同样瞪大了眼睛,怒斥出声:“胡乱攀咬,胡言乱语!” “父皇,此事与儿臣绝无半点干系!” 赵怀朗也急忙冲盛帝跪了下去,此时兄弟二人肩并肩,对视之时,都看到了彼此面上的猜忌和狐疑。 殿内陡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之中。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赵元烨都看糊涂了,此时也就只有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打破沉默。 他本能地去看江浔,想要寻找答案,他绝对不相信,自己的两个皇叔会咒害父王。 然而,此时的江浔眉眼低垂,似乎在思虑着什么,并未朝他看来。 赵元烨无法,又看向盛帝,轻唤一声:“皇爷爷?” 盛帝眉头紧蹙,一旁的温成业到底是时常伴驾的,见状当即走上前去。 他一把扭住那和尚的胳膊,不知按在了哪个穴位上,痛得那和尚嗷嗷乱叫。 “说实话!” 温成业神色冷厉,手上用足了劲。 那和尚疼痛难忍,面色瞬间涨红,疾声喊道: “富贵多炎凉,骨肉多猜忌,我们当年为了一个山头都能争个头破血流,何况是天家。” 温成业怎么也没想到,这和尚忒胆大,竟然靠着一个臆想就敢胡乱指认。 方才他都差点以为,襄王殿下就是…… “还不从实招来!” 温成业再一用力,那和尚疼得险些撅过去,急忙搜肠刮肚,疾声道: “我不知啊!我原以为那人只是想离间安阳伯夫人与江浔的母子感情,拿了银钱办事罢了。” “却没想到他还暗中准备了献怀太子的生辰八字,以此偷梁换柱,偏又不让我知晓,叫我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着此番即便是死,也叫个王爷给我陪葬,啊——” 只听得咔吱一声,这和尚的胳膊竟被温成业硬生生扭断了。 他疼得惨叫一声,顿时委顿在地,额上冷汗涔涔。 此言一出,赵怀襄和赵怀朗急忙抬头看向盛帝,齐齐出声: “还请父皇明查,还儿臣一个清白。” 御书房跪了一地的人,明明人证物证都有了,到最后竟寻不出一个幕后之人来。 温成业再去问那和尚,和尚已经疼得有气无力了。 眼看温成业还要来踩他的手,和尚耐不住惊叫出声: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给我一个痛快就是!那人就是要江浔死,我只是拿钱办事罢了!” 此言一出,倒提醒了在场所有人。 无论那人用的是何手段,显然最终目的便是——要江浔死。 可江浔得罪的人太多了,京中想要他命的可委实不在少数。 结果就这般巧的,这时殿外有太监小心翼翼传报: “圣上,崇国公在宫门外求见。” 如今,若说京中谁对江浔恨之入骨,崇国公绝对排得上号。 他的嫡孙强抢民女,害人性命,本以为有权有势便可为所欲为,没想到碰到了江浔。 现下,崇国公的孙子还在诏狱中关着,只等最后定罪了。 安阳伯府刚出事不久,什么消息都还没放出去,崇国公这就赶来落井下石了? 第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不禁怀疑起了崇国公。 这时候,江浔终于抬眸,可眼里暗流涌动,却有锐芒而过。 好高明的手段啊,原来连替死鬼都安排好了…… 第67章 你是江浔吗 崇国公已至花甲之年,显然一直以来养尊处优,腰间玉带上托着个圆滚滚的肚腩。 这会儿快步走在宫道上,他的肚腩随之微微晃动,额上已汗珠滚滚。 今日御林军毫无预兆围了安阳伯府,他派了好些人出去打探,得了消息后便立刻入宫求见圣上。 他这般大的年纪,本该在府中颐养天年,如此奔波劳累,都是为了自己的心肝小孙孙。 他孙孙不过就是瞧上了一个女子,要将她纳入府中,也给了那女子的老汉足够的银钱。 谁知那老汉不识抬举,非要闹腾,孙孙不过是轻轻推了他一把,也是那老汉该死,后脑撞上了一块石头,就这么没了。 多小的一件事? 放眼京城,哪家的公子少爷不是这般的? 偏那江浔非要揪着不放,将孙孙关进了诏狱,还要判刑! 崇国公这些时日掏空了心思,四处寻门路,想将自家孙子救出来,可大理寺卿身为江浔的顶头上司,都拿江浔无可奈何。 他也去寻过瑞王爷,可瑞王爷始终闭门不见。 一来二去,他都快熬白了头,突然天降良机,江浔他自寻死路了! 这般想着,崇国公脚步更快,到了御书房门口,急忙用锦帕擦拭额头脖颈,整理仪表。 “宣。” 殿门打开,传来了福顺公公的声音。 崇国公甫一抬眸,便见安阳伯与江浔父子二人跪在殿中,那安阳伯神容狼狈,后背更是汗湿了一大片。 崇国公见状心头大喜,可见打听到的消息无误,安阳伯府这次是真的要完了! 他急忙入得殿内,下跪行礼,而后慨慷陈词: “圣上,老臣惊闻,大理寺少卿江浔纵容其母在府中大行巫蛊之术,咒害献怀太子,当真丧尽天良,其罪当诛!” “这般表里不一、两面三刀之人,怎当得大理寺少卿一职,又怎能叫人相信,他铁面无私,执法不阿?” “圣上,臣的孙儿因江浔枉法,如今还囚于诏狱之中不见天日,还请圣上另择他人重审此案,还老臣之孙一个公道!” 崇国公话毕,冲案后盛帝深深叩首。 他原以为,江浔已自取灭亡,今日他所求合情合理,十拿九稳,可话音落下,殿中竟良久都无半点声响。 崇国公不免惴惴,便大着胆子抬头,正见盛帝眉眼冰冷,垂眸睨着他。 崇国公吓得一个激灵,当即再叩首:“圣上,不知老臣何处——” “崇卿,朕早已着人封锁安阳伯府内一切消息,你是从何处得知巫蛊一事的?” “还是说崇卿你手眼通天,连朕的御林军在你眼中,也不过尔尔?” 盛帝慢悠悠说着,将手边那张写有献怀太子生辰八字的黄符一点一点揉进了掌心里。 崇国公闻言猛地抬起头来,这一刻瞳孔巨颤。 安阳伯府被围一事阖京皆知,他为了打探消息,派了好些人出去。 没过多久,所有人便都带回了大同小异的消息,皆是巫蛊一事。 他救孙心切,还以为巫蛊之事已然在京中传开,所以打听起来如此轻易,这才匆匆忙忙进宫...... 思绪走到这里,崇国公忽感脊背发凉,心中思绪翻涌,当即扭头去看殿中诸人的反应。 江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安阳伯确实狼狈,但此刻早已止住了眼泪。 两位王爷眼观鼻鼻观心,都齐齐垂首看向脚面,唯有皇孙殿下直勾勾地盯着他。 崇国公到底不傻,这会儿慢慢反应过来了。 他张了张嘴,心头凉了半截,冷汗从颊边滚下,蓄到了下颌,最后吧嗒——落了地。 .......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了。 盛帝当场下令,遣温统领去搜崇国公府,不用想也知道,定会搜出些“蛛丝马迹”来。 这厢崇国公一问三不知,声泪俱下,句句喊冤, 可如今,此案矛头都指向了崇国公府,线索也止于崇国公府。 崇国公富贵了一辈子,从没想过会有今日,这会儿吓得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全了。 盛帝挥了挥手,德顺公公会意,遣人将崇国公拉了出去。 崇国公当即剧烈挣扎起来,口中高声泣呼:“圣上,老臣冤枉呐!” “就是给老臣一百一千个胆子,老臣也不敢冒犯太子殿下啊——” 崇国公的呼声渐渐远去,瞧那方向,该是送进诏狱了。 殿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盛帝抬眸,突然在这时看向了一旁侍立的两个儿子。 帝心如渊,任谁都无法知晓,此刻盛帝心中所思所想。 沉默持续蔓延,令人惴惴难安,喉咙发紧。 在这压抑到几乎叫人窒息的沉闷氛围中,盛帝突然将手中的木偶大力摔了出去。 砰! 摔到了江浔面前。 “父皇息怒!皇爷爷息怒!圣上息怒!” 声音层叠而起,殿中人再次悉数跪下。 瑞王与襄王方才因被波及,这会儿更是以额触底,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江浔垂眸,当目光触及木偶的脸时,眼里溢出了一丝哀色。 这时候,盛帝终于开口:“都退下,江浔留下。” 众人如蒙大赦,唯有安阳伯听闻此言,急忙扭头去看江浔,满眼惊惧。 江浔偏过头去,冲安阳伯轻轻摇了摇头。 众人次第而出,连福顺公公都轻手轻脚出了御书房,关上殿门,守在殿外。 此时,御书房内。 盛帝缓缓起身,走到江浔面前,淡声道:“如何?” 江浔依旧跪着,轻轻摇了摇头,“臣不敢妄断。” 他伸出手去,将那开裂的桐木人偶捡了起来,用衣袖轻轻擦拭。 盛帝定定看着江浔这番动作,忽然冷不丁问了句:“你怀疑朕吗?” 若是旁人听到这话,不知该如何惊惧惶恐,可江浔只是摇了摇头,还是那句: “臣不敢妄断。” 盛帝闻言先是微怔,而后竟轻笑出声。 良久,他才意味深长地说道:“那和尚方才有句话说得没错,果然是富贵多炎凉,骨肉多猜忌啊......” 江浔不曾回话,可盛帝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不仅未曾责怪,反而再次开了话头。 “崇国公到底失了本分,一切水落石出之前,便让他在诏狱过些日子吧。” 盛帝说着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冲江浔挥了挥手。 “回吧,回去替朕敲打敲打你那对父母,修直,他们不该成为你的瑕玷。” 江浔闻言,俯身拜别,“臣告退。” 身后脚步声响起,沉稳一如既往。 结果这时,盛帝忽然意味不明地问了句:“修直,你是江浔吗?” 江浔闻言脚步一顿,回身再拜,恭声道:“臣是圣上之臣。” 盛帝:“......” “滚——” 江浔:“是。” 殿门打开。 安阳伯缩肩弯腰站在远处,瞧见江浔背着光,全须全尾朝他走来,霎时红了眼眶。 第68章 不需要她了 安阳伯府,西院主屋。 四个丫鬟白着小脸站在一处,瞧着年纪都不大。 许是知晓伯府已经被御林军团团包围,这会儿她们满脸惶恐,坐立难安。 最诡异的是,安阳伯夫人自从进屋后一直坐在梳妆镜前,连动作都不曾换过一个,令她们越发害怕。 安阳伯夫人在看镜中的自己。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 镜中之人头顶霜白,两颊凹陷,眼下乌青,眼神呆滞,这样一个刻薄、丑陋、苍老的人,竟是她...... “安妈——” 安阳伯夫人嘶哑着声音开口,可刚唤出声,又意识到不对劲,止了声。 她自嘲一笑,面露悲凉,转头去问小丫鬟,“老爷离府多久了?” 四个小丫鬟中有一个稍年长的,闻言小心翼翼应道:“回......回夫人,估摸着有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 安阳伯夫人喃喃重复了声。 都过去这般久了,宫中都无人来传唤她,可见老爷和江浔已能够应对。 不需要她了...... 安阳伯夫人这般想着,终于撑着梳妆台站起身来。 丫鬟见状急忙上前来搀扶,安阳伯夫人却摇了摇头,“我累了,要歇歇。” 她摆手推开丫鬟,脚步虚浮地往房中走去。 四个丫鬟在身后亦步亦趋。 安阳伯夫人回身蹙眉道:“不必跟着。” 小丫鬟们有些紧张,捏着手解释道:“夫人,是老爷要奴婢们寸步不离跟着您,奴婢们也是听命行事。” 安阳伯夫人瞥了眼她们,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快步上前打开房门。 院外之人听到动静,立刻回头查看,正是被留下的南风。 安阳伯夫人见状,将房门关上,又自顾自转身朝里走去,任由那四个丫鬟紧紧跟着她。 一入卧房,迎面扑来一股浓郁檀香。 原来屋内还设有一个精致的神龛,上面供奉着一个牌位,祭的不是旁人,正是“爱子江浔”。 四个丫鬟看到这一幕,吓得面色发白,齐齐打了个激灵。 安阳伯夫人走上前去,十分熟稔地取香点香,又将祭品仔细摆正,而后站在神龛前念念有词。 小丫鬟们当真是吓到了,因为在她们眼里,江浔少爷明明还活得好好的。 安阳伯夫人的密语没有持续太久,她抬眸,定定望着神龛内的黄色牌位,再次流下了眼泪。 下一刻,便见她伸手踮脚,将牌位取了下来,而后.......扔进了放有黄纸、手抄经文的铜盆里。 呼—— 火折子燃起,被安阳伯夫人扔进了铜盆里。 “夫......夫人?” 小丫鬟们战战兢兢,不知安阳伯夫人究竟在干什么。 安阳伯夫人不曾应答,她蹲下身去,看到牌位被火舌吞没,而后燃烧,最后消弭殆尽。 这是一块十多年都不曾愈合的伤疤,偶尔疼痛,偶尔麻痒,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鲜血淋漓的。 她曾妄想从江浔身上得到解脱,于是利用他的愧疚、心软和正直,一次次发泄自己的悔恨与自责。 她在自欺欺人,而伤疤是诚实的,它越来越深,直至嵌入骨血。 方才老爷离去时,她曾说: 让老爷带江浔回来见她。 可她怎么可能还有脸见江浔呢? 那般说,不过是给老爷一颗定心丸,叫他安心离去罢了。 她早就该死。 十年前那场高热要了浔儿的魂,也要了她的命。 这般想着,安阳伯夫人缓缓起身,忽然抬脚,将铜盆踹向床榻。 铿锵—— 火光从盆里蹿了出来,缠上床幔锦被,瞬间燃起大火,吓得四个丫鬟尖叫出声。 安阳伯夫人挡在她们身前,厉声道:“走!都走!” 本能驱使之下,四个丫鬟什么也顾不得了,齐齐朝外奔去。 安阳伯夫人回头看了眼,几乎忍不住要走入火光之中,可想到院外还有个南风,只好转身离去。 院外,南风听得声响,急忙跑来查看,看到窗内火光跃动,不由面色大变! 他飞奔上前,一把扯开房门,迎着滚滚浓烟,便见四个丫鬟和安阳伯夫人已经狼狈地跑了出来。 南风见状心头猛地一松,疾言道:“夫人,您没事吧?” 安阳伯夫人摇了摇头,嘴里只念叨着:“快救火!” 事况紧急,南风急忙转身奔向角落的太平缸,那里蓄了满满一缸的水。 而那四个丫鬟死里逃生,此时瑟瑟发抖坐在地上,哭着抱成了一团。 一时之间,无人看顾安阳伯夫人。 她怔怔站在院中,看着火舌攀上偏房,吞没了浔儿曾住过的地方,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却没有丝毫犹豫,决然转身离去。 她本欲赴火而死,却怕南风进来救她,若连南风也被烧死,她便是下地狱也不足以赎罪了。 没有害死这些丫鬟,没有害死南风,没有害死江浔,只她一个人带着罪孽消失,便是她如今所求了。 今日巫蛊之事,即便是被人陷害利用,但到底冒犯了献怀太子,只怕老爷和江浔未必能全身而退。 若她身死的消息传到宫中,想必圣上看在她已赴死的份上,会放他们归家的....... 如今,只有一忧。 浔儿......会不会不愿见她呢?毕竟她是这样一个卑劣又自私的母亲。 安阳伯夫人奔走在府中小道上,她跑得这样快,一想到或许能见到她的浔儿,竟满腔迫不及待。 这几乎是她这十年来,最松快的一刻了。 她幻想过无数次一了百了,甚至早早就想好了赴死之地。 就在前院,浔儿藏身的假山旁,是一处池湖。 她要去浔儿躲过的地方坐坐,和浔儿说说话,而后就可以从容跃入湖中,真的去找浔儿了。 救火还得从池湖中取水,如此一来,府中之人还能很快就发现她的尸身。 这样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她身死赎罪的消息传入宫中了。 ....... 此时,安阳伯府外。 “蔺老,这不过是晚辈的猜测,但到底人命大过天,晚辈想着,也只有蔺老您能让御林军开这个口子了。” 沈嘉岁策马跟在一辆马车旁,此时头上戴着帷帽,正冲车窗处恭敬开口。 马车的车帘掀起,露出一张面容温和的脸,正是蔺老蔺晚亭。 原来,沈嘉岁方才折返安阳伯府,仔细查看过后,发现伯府确实已被御林军团团包围。 她忧心安阳伯夫人的安危,却没有立场上前去问那些御林军,思前想后,想到了蔺老身上。 她是个干脆的,索性解了马车的马,一路朝蔺府疾驰而去。 结果行到半路,她眼前一晃,好似看到了跟在安阳伯身旁的那个小厮。 沈嘉岁对这个小厮还是很有印象的,他方才在伯府门口哭着喊老爷,可比伯府那些狗头亲戚有情有义得多。 方才这小厮突然驾车走了,她倒不曾多想,如今回头想想,他此番折返,不会是搬到救兵了吧? 安阳伯府能有什么救兵?不就是蔺老吗? 沈嘉岁想到此处,急忙调头追上马车,结果当真是天遂人愿,马车里坐着的正是蔺老,还有另一个中年男子,说是蔺老的侄子。 于是沈嘉岁又跟着马车回到了安阳伯府,这会儿正开口呢,忽见马车内的蔺老骤然正色,沉声道: “坏了!沈姑娘,只怕真被你猜对了!” 沈嘉岁闻言心头一跳,扭头看去,只见安阳伯府中一道火光蹿起,照亮黑夜。 第69章 入府救人 蔺老匆匆下了马车,陪同的正是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蔺舟至。 沈嘉岁跟着翻身下马,眼里闪过一抹不可思议。 明明这一次江浔已有所准备,怎的安阳伯府还是起了大火? 忆起前世所闻,安阳伯夫人并十数个下人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沈嘉岁只觉心急如焚。 没有人该死,不只是安阳伯夫人,若那些下人是无辜的,他们又死得何其不值! 再者...... 一旦安阳伯夫人身死,她不敢想象江浔会自责成什么样子。 毕竟此次安阳伯府会遭殃,是因着贼人想要对付他。 她很能理解这种感受。 上一世在京西别院,得知陷害沈家满门的人是她的夫君陆云铮之时,那一刻心头最先涌起的不是怨恨和愤怒,而是愧疚与自责。 责怪自己明明与陆云铮是夫妻,却连他的真实面目都没看透,还因着与他结亲,让爹爹对陆云铮毫无防备...... “沈小姐,随我入府!” 蔺老这时沉声开口,丝毫不乱,倒叫沈嘉岁纷乱的心绪跟着平静了下来。 三人走向安阳伯府大门,得令围守在此的御林军登时抽刀冷喝: “站住!” 蔺舟至先一步走上前去,此时便可瞧出,他当真是蔺老的亲侄子无疑了。 俩人的冷脸与冷静如出一辙。 只见他掏出腰牌,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乃东城兵马指挥司指挥使蔺舟至,这位是帝师蔺老,我等现在就要入府!” 御林军一听什么指挥使,面不改色的同时,甚至目露轻蔑。 区区指挥使,敢来阻挠他们御林军办事? 可紧接着,“帝师蔺老”四个字就钻进了耳朵里。 御林军面色一变,急忙朝蔺舟至身后看去。 他们皆是护卫圣上的,自然见过蔺老,这会儿借着火光一瞧,果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铿—— 甲胄碰撞发出声响,御林军直接收刀行礼:“卑职见过蔺老。” 蔺老走上前去,沉声道:“你们领旨行事,老夫不为难你们。” “若是圣上问起,自有老夫一力承担,这是老夫侄子的腰牌,你们收好,且做个凭证。” 蔺老说着,拿过蔺舟至手中的腰牌递了过来,面前的御林军急忙双手来接。 蔺老见状,偏头问道:“可否放行了?” 那御林军犹豫了一下,想到今日出发之前,统领有言,让他们莫要冲撞伯府中人,想来并非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况且,连圣上都要尊蔺老一声老师,如今又有腰牌作证,他何必得罪人呢? 想到此处,那御林军尽职地瞥了眼带着帷帽的沈嘉岁,最后问道:“这位是?” 蔺老已经迈步而入,闻言淡声解释道:“这是老夫的侄女。” 御林军听了这话哪里还敢计较,立刻侧身让出道来。 沈嘉岁:“......” 事急从权,无所谓了! 三人一入伯府,便径直往火光处去。 府里先是被围,又突然走水,偏偏安阳伯与江浔都不在,没了主心骨,当真是乱作了一团。 蔺舟至揪住一个往里跑的下人,疾言道:“那方向,是何处走水了?” 下人早已慌了神,此刻无暇辨别来人,急急开口:“是西院,是夫人所在的西院!” 沈嘉岁闻言心一沉,和蔺老对视一眼,沉声道:“蔺老,晚辈先行一步吧。” 蔺老知晓沈嘉岁是会武的,当即点了头,眼看沈嘉岁风风火火就走了,又急忙扬声补了句: “汝之安危,乃为至要!无论如何,你的恩情老夫与修直都记住了!” 沈嘉岁头也没回,冲蔺老摆了摆手。 没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人命至贵,且江大人上辈子的恩情她都没还呢! 沈嘉岁虽忙不乱,一路朝里走去,她脚程极快,却不忘眼观六路。 一路很是嘈杂,她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丫鬟婆子的哭声,于她们而言,今夜只怕犹如灭顶。 她思绪微微一晃,竟想起了上一世定国将军府抄家之景。 她得讯赶到时,也是被御林军拦住了,光是站在府外,就能听到府内哭声远远传来,撕心裂肺...... ....... 江浔和安阳伯坐在归府的马车上。 父子二人很是沉默。 安阳伯想到自己方才在殿中涕泗横流的难堪模样,这会儿红着脸摸了摸鼻子,有些无所适从。 江浔显然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会儿眉头微蹙,旁若无人。 安阳伯见状也不好开口了,一会儿揪揪腰带,一会儿扯扯袖子,想着待会儿就拉着江浔直接去见夫人。 他们一家三口坐下把话说开,也就好了。 安阳伯正想得好好的,突然车帘被人从外头掀开,是护送他们归府的御林军之一。 “江大人,伯爷,伯府方向有火光冲天!” 只这一句,江浔和安阳伯齐齐变了脸色。 安阳伯还没反应过来,江浔已经钻出马车,冷声开口:“给我一匹马!” 夜色中,马蹄声转瞬远去。 安阳伯眸光呆滞,却是想到了自己离开前,夫人意味深长的那句话: “老爷,这都是咱们的命。” 狗屁的命! 人没了,就当真什么都没了! “马!我也要马!” 安阳伯浑身发冷,眼泪直流,连上马都爬了两次,而后夹紧马腹,紧追江浔而去。 ....... 沈嘉岁走的是最快的路。 遇墙翻墙,能跑则跑。 很快到了一片开阔处,应该是安阳伯府宴客的花园。 借着西院的火光,不用提灯笼就能将此处景致一览无余。 眼前是个小湖,四周还有假山亭阁。 此时不停有下人从湖中取水,又捧着装满水的锅碗瓢盆匆匆忙忙往西院跑去。 时间紧迫,沈嘉岁也不过习惯性地打量一眼四周,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可忽然间,她脚步一顿,再度回首。 方才眼角余光好像瞥见,被树荫遮盖的湖面上有一片黑影...... 沈嘉岁正凝神去看,便听身后传来嘈杂声,有几个丫鬟逆着人流快步走来,没头苍蝇一般,拉着个人就急切地问: “有没有见到夫人?有没有见到夫人?” 沈嘉岁闻言心头一提,再仔细去看,越发觉得那黑影......好似一个飘在水里的人! 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后,沈嘉岁不由猛一跺脚。 “糟了!” 下一刻,她挥下帷帽,就这么毫不犹豫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 十一月的京城,湖水已经很冷了。 沈嘉岁奋力朝那黑影游去,万般纷乱中,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 好饿啊,若是方才肚子里垫些吃的,她还可以游得更快些! 扑通—— 沈嘉岁入水的声响瞬间惊动了四周的人。 他们还以为,是谁取水时不小心失了足,吓得大呼出声: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救命啊!” 第70章 他回来了 沈嘉岁已经听不清岸上的声音了。 她耳边乱哄哄的,这时候竟十分神奇地想起了一段久远的记忆。 那是上辈子的十五岁,她和陆云铮还有顾惜枝一同去南郊踏青。 顾惜枝不知怎的落了水,她闻声赶到,也如今日一般毫不犹豫下水救她。 可当她游到顾惜枝身旁时,顾惜枝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死死缠着她,一次次摁着她的头和肩膀,借力浮出水面。 她不曾预料到这一幕,一连呛了好几口水,也不知怎么回事,顾惜枝在水中的力气那般大,竟让她几次都挣脱不得。 以前她从未多想过,还以为这是人出于活命的本能。 可如今已经看清了顾惜枝的真面目,再想起那日的一幕幕,竟让她毛骨悚然。 思绪走到这里,沈嘉岁也终于确定,不远处果然是个人! 这一次她学乖了,先是游到了那人身后,这才伸手去拉。 黑漆漆的湖水里,她后知后觉生出了几分恐惧。 “阿弥陀佛,人命关天。” 沈嘉岁在心中默念几句,鼓起勇气从身后环住那人。 结果,被救之人没有半点挣扎! 沈嘉岁心头一颤,这会儿什么恐惧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立刻发了狠,就近往岸边游去。 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被呼喊声引了来。 “是何人落水了?” 蔺老和蔺舟至匆忙赶来,疾言问道。 可在场的,没一个能说得清。 蔺舟至举目望出去,瞧见一人在湖水中奋力朝前游去,定睛一看,连他都不由失声叫道: “伯父,是......是沈姑娘!” 蔺老闻言面色惊变,“胡来!简直胡来!” 他这一路已然走得气喘吁吁,这会儿一刻也不敢耽误,又朝沈嘉岁的方向赶去。 结果这时候,一道身影比他还快一步,擦肩而过,只留下匆忙急切的背影。 “修直!” 一旁蔺舟至微微瞪大眼睛,转瞬间又满脸惊喜: “伯父,是修直回来了!” 蔺老抬头,便见江浔一边跑一边脱下外袍,几乎和沈嘉岁同时到了岸边。 沈嘉岁累得直喘气,根本没时间抬头看向来人,只觉一片黑影投了下来,便急忙将身前人往上推去。 “快!快!帮一把!看看还能救吗!” “上来!” 沈嘉岁感觉到一股大力攥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一起往上拉。 听到这个声音,她猛地抬头,才发现来人竟是江浔! 他回来了! 沈嘉岁不敢耽误,立刻借着江浔的力推着那落水之人,自己也一道爬上了岸。 夜风吹来,带着股木炭的焦糊味,沈嘉岁恍惚了一下,便觉浑身都冷了下来。 这时,一件外袍塞进了她手里。 沈嘉岁低头,便见江浔已经转身蹲下,去查看落水之人。 她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赶紧将外袍展开,紧紧裹在身上,跟着一起蹲了下去。 当瞧见落水之人的脸时,饶是沈嘉岁也忍不住低叫一声。 真是安阳伯夫人! 她担心江浔不懂如何救助落水者,正犹豫是否接手,“江大人,你......” 江浔不曾回头,只点了点头,“我会。” 下一刻,便见他解开了安阳伯夫人的腰带,而后压前额,提下颌,看样子,好似在......清理安阳伯夫人的口鼻? 沈嘉岁从未见过这样的救人手法,不免又惊又奇。 她知晓江浔不可能拿安阳伯夫人的性命开玩笑,当即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就在这时—— “夫人!夫人!” 哀怆的呼声由远及近,只见安阳伯神容狼狈疾奔而来,脸上眼泪横流。 眼看自家夫人躺在地上,面色惨白,安阳伯惊惶大叫: “快快快,将夫人扛起来!要将腹中之水倒出来!快啊!” 众人闻声急忙挨了上来,可江浔此时双手交叠停留在安阳伯夫人的胸膛上,却冲安阳伯沉声开口: “都散开!父亲,给母亲渡气!” 江浔的声音如此笃定,让早已六神无主的安阳伯登时就愣住了。 他嘴唇颤抖,看起来还有些犹豫不决,可江浔的神色始终冷静而坚定,让安阳伯不由自主点了头。 他跪下身去,整个人还止不住地颤抖,却十分认真地听从江浔的指示,捏住安阳伯夫人的鼻子开始渡气。 “停!” 江浔话音一落,安阳伯便立刻抬头,就见江浔一下又一下开始按压安阳伯夫人的胸口。 旁人看到此处,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沈嘉岁提起了一颗心,江浔的救助之法,她闻所未闻。 若此番未能将安阳伯夫人救回,又耽误了最佳时机,众目睽睽之下,只怕他...... 沈嘉岁欲言又止,这时蔺老不知何时站在了沈嘉岁的身旁。 看着江浔如此异于常人之举,蔺老却眸光晶亮,眼里没有任何怀疑,只有全身心的信任。 朝夕相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这个弟子的“特别”之处。 他极力隐藏,可他已如此耀眼。 京中恨他憎他的人不少,但不可否认,惜他护他的亦不在少数。 他们和他这个老头子一样,都爱护着浊流中的一眼清泉。 而修直,他只需一如既往坚定地,按照他自己的法子往前走。 “渡气,停,渡气——” 一连几次,安阳伯都快绝望了,他眼眶通红,几乎要阻止江浔,赶紧换个救人的法子。 就在这时—— “咳咳咳!” 安阳伯夫人的眼皮突然动了,而后剧烈咳嗽了起来,原本惨白的唇渐渐有了颜色,还咳出了一些水来。 众人眼见安阳伯夫人当真活过来了,只觉叹为观止,连沈嘉岁都不免多看了江浔几眼。 到底是人外有人。 更叫沈嘉岁佩服的是,被救之人可是他的母亲,她不知道,江浔是如何保持这份冷静的。 就像此刻,安阳伯已经抱着夫人喜极而泣了,江浔还是静静地蹲着,连喜悦都不曾外溢。 沈嘉岁见安阳伯夫人已经救回,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回去。 她自知不宜久留,于是裹紧外袍起身,冲蔺老低声告辞。 蔺老带着沈嘉岁走出几步,瞧见她湿漉漉的模样,急忙开口挽留: “至少换身干净衣裳,待修直向你道过谢后再走,你今日于他是场大恩。” 沈嘉岁闻言,却想到了前些日子因荣亲王爷牵线生出的误会。 她担心蔺老曲解了她的用意,离开的心思越发急切。 “今日在蔺老面前失了礼数,还请蔺老莫怪。” “至于大恩,实在当不得,上次江大人有助于晚辈,晚辈只是还他一恩罢了。” “晚辈告辞。” 沈嘉岁说着,趁着众人忙乱,快步朝外走去。 蔺老手一伸,再欲挽留,沈嘉岁已经没影了。 “嗐!” 蔺老急得又拍大腿,这姑娘来去如风,留不住啊! 结果就在这时,有一人从他身前走过,快步追了出去。 蔺舟至方才还缩在后头,生怕蔺老喊他去追沈姑娘,这会儿眼前一亮,急忙提醒道: “伯父,修直追出去了!” 第71章 我对江公子很是满意 沈嘉岁快步出了安阳伯府,这才发现府外的御林军都已退去。 看到这里她便确定,这一关江浔是度过去了。 瞧热闹的百姓早已散去,只余安阳伯府那些亲戚还留在外头。 他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的,想进府打探消息,又瞻前顾后。 所以说患难见人心。 此番将计就计,倒叫安阳伯也看清了这些亲戚的嘴脸。 沈嘉岁扫了他们一眼后,便收回了目光,朝角落里的马车走去。 今日出门没料到会这般久,倒连累白芨和她一起饿肚子了。 那耿直丫头想来是一步都不敢离开,也不晓得先去买些吃的垫垫。 想到这里,沈嘉岁心头骤生暖意,加快了脚步。 安阳伯府的火势控制住后,外头光线便差了许多,尤其马车还停在角落里,此时半个车身都掩在黑暗中。 越靠近马车,沈嘉岁眉头渐蹙,她忽而站定,轻唤一声:“白芨?” 若是寻常时候,白芨定掀着车帘等她,还未等她走过来,白芨就欢天喜地下车来迎了。 不对劲...... 沈嘉岁暗暗捏拳,正准备轻身上前,车帘忽然在此时掀开,露出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来。 陆云铮! 沈嘉岁第一时间并未和他计较,而是迫不及待向他身后投去目光。 待瞧见白芨和车夫都双目紧闭靠在车壁上,但呼吸均匀,胸膛起伏时,她才暗暗舒出一口气,怒气也随之冲上心头。 陆云铮注意到沈嘉岁的目光,淡淡解释了一句:“只是让他们睡一会儿罢了。” “滚下来!” 沈嘉岁眉眼冰冷,低斥出声。 陆云铮瞧见沈嘉岁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胡乱沾在颊边,身上还披着件明显不合身的外袍,不由眉头微挑。 “怎么搞成这样?” 他语气熟稔得仿佛之前一切都从未发生,也并未在意沈嘉岁的怒气。 “滚下来。” 沈嘉岁再次开口,一向明亮的眼睛黑沉沉的,声音反而平静了下来。 陆云铮与沈嘉岁到底相处过许多年了,一瞧沈嘉岁这模样,便知她已经在暴怒的边缘。 他耸了耸肩,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步步朝沈嘉岁走去,直到站定在三步开处。 沈嘉岁根本不看他,当即抬步朝马车走去,却被陆云铮伸臂拦下。 “你为何会在此处?” 陆云铮偏头来问,目光中闪烁着探究与怀疑。 一月前的荣亲王府赏花宴,上一世的沈嘉岁并未赴宴,可这一次,她去了。 而原本该发生的太子妃通奸一事竟全然没了消息,太子妃至今仍好好的。 今日,安阳伯府本该因巫蛊案遭殃。 他特地来瞧热闹,谁知御林军却早早退了场,除了一场伤亡不明的大火,连江浔和安阳伯都全须全尾从宫中回了府。 两次都不一样了。 而次次,沈嘉岁都在! 这让陆云铮不得不怀疑,沈嘉岁一直在他面前演戏。 她其实和他一样重生归来,而且几番从中作梗,阻了他的青云路,也坏了那幕后之人的计划! 陆云铮出现的那一刻,沈嘉岁便知不妙了。 她本就考虑到陆云铮今日也许也会到场,这才特意乘马车出行,又戴了帷帽。 只是后来忧心安阳伯夫人会自戕,情急之下这才策马去寻蔺老。 想来是这一去一回,被陆云铮给认出来了。 不急,冷静。 沈嘉岁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而后平静抬眸对上陆云铮的目光,淡声道: “陆公子,你以什么立场,又有什么资格,来过问我的去向?” 陆云铮闻言倾身靠近沈嘉岁,眼里阴鸷一闪而过,继续试探道: “上次在大昭寺,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你归家后,可曾和伯父伯母提起?” 沈嘉岁先是愣了一下,下一刻竟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答应了,那顾惜枝呢?她答应了吗?” 提到顾惜枝,陆云铮正了色,“惜枝善解人意,自然无有不应,届时你二人分院而居,你莫要去扰她。” 沈嘉岁听到这话,忍不住牵出一丝冷笑,“她对你还真是用情至深,连共侍一夫都能忍受。” 陆云铮闻言微扬下巴,显然还有些自豪,“我与惜枝情深意重——” 还没等陆云铮说完,沈嘉岁就一把挥开他的手,出言打断道: “你二人既然情深意重,我何必横插一脚,自讨没趣?” “再者,我爹娘已给我另说亲事了,你再出去到处嚷嚷我非你不嫁,坏我名声,你二人也休想安宁!” 沈嘉岁再次抬步离去,陆云铮眼里却闪过一抹不可思议,一把攥住了沈嘉岁的手臂。 “怎么可能!是谁?” 沈嘉岁强忍心中厌恶,偏头去看陆云铮,冷声道:“是谁你还瞧不出来吗?” 陆云铮先是一愣,随即脑子里闪过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忍不住错愕出声:“江浔?” 沈嘉岁心头还有犹豫,但这个理由显然是圆回之前一切行为最合理的解释了。 想必借一下江大人的名,不让他知晓的话,也无伤大雅。 思及此,沈嘉岁点了点头。 “上次赏花宴,我与江大......江公子已相看过了,且是荣亲王爷亲自保的媒。” “我对江公子很是满意,否则,你以为我今日何以出现在此?” 说到这里,沈嘉岁趁着陆云铮呆怔之际扯回手臂,冷笑道: “陆云铮,听清楚了吗?从此我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了。” 陆云铮听到这话,只觉难以置信。 沈嘉岁曾嫁他为妻,那就是他的人。 即便他对沈嘉岁如何不喜、厌恶,沈嘉岁也不能另嫁他人! 而且,沈嘉岁怎么可能和江浔走到一处去? 等等,难怪了...... 难怪她一个从不参加宴会的人,竟会破天荒去荣亲王府的赏花宴,原来是相看江浔去了。 那时他与沈嘉岁才解除婚约多久?沈嘉岁竟就这般迫不及待相看新人去了。 还有......还有上次在大昭寺,江浔也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今日听说安阳伯府出事,她还这般眼巴巴跑来,闹得一身狼狈。 指不定......指不定她身上披着的外袍就是江浔的! 简直......简直放浪形骸,不知廉耻! 陆云铮怒从心头起,回身一把扯住沈嘉岁,咬牙斥道: “你怎么可以嫁给旁人!” 沈嘉岁闻言,反而心头一松。 这般看来,陆云铮是信了。 她回身甩手,用了十足的力气,将陆云铮推得一个趔趄。 “婚约是你毁的,我怎的不能另嫁旁人?陆云铮,不要自视甚高了,你在我沈嘉岁眼里,什么都不是!” 陆云铮闻言拳头一攥,面庞笼罩着寒霜,眼里怒火熊熊燃起,讥讽出声: “沈嘉岁,你这是在玩欲擒故纵,以退为进的把戏,还是你嫁不成我,这是‘饥不择食’了,连江浔那样的人都肯嫁?” 沈嘉岁听到这里,瞬间火冒三丈。 然而还未等她出言反驳,不远处的黑暗中突然走出来一人,声音冰冷低沉: “不知在陆副指挥使眼里,本官是哪样的人?” 第72章 万千流光 沈嘉岁听得这道声音,面上有了一瞬间的错愕,立刻抬眸望去,正见江浔一步步从黑暗中走出来。 光亮洒在他肩头,照亮了他的侧脸,他的身姿挺拔,因脱了外袍,此时只着一件深衣。 他本就寒眸如星,不苟言笑,此刻不知是动了怒气,还是光线使然,沈嘉岁只觉他的面庞越发冰冷凛然。 她张了张嘴,忽然有些懊恼。 方才她全身心应付陆云铮,竟大意到不曾注意身后的动静。 也实在是安阳伯夫人刚刚苏醒,她根本没料到江浔会跟出来。 也不知江浔来了多久,又将她和陆云铮的对话听了多少....... 陆云铮闻声回头,注意到江浔未着外袍,又看了眼沈嘉岁裹在身上的黑衣,霎时眉眼阴沉,心中怒不可遏。 方才还以为沈嘉岁又在演戏,没想到她和江浔还真勾搭到一块儿去了! 沈嘉岁做过他的妻,这一世就算他不要她了,她也不能另嫁旁人,旁人也休想娶她! 想到此处,陆云铮转身面向江浔,竟在这时冷笑出声: “世人皆言,江大人光风霁月,光明磊落,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江大人,这可是我的未婚妻子,就算我与她暂时退了婚,也没有江大人来横插一脚的道理。” “还有这外袍,江大人这样一个矩步方行之人,该不会不知,这是于礼不合吧?” 沈嘉岁怒火中烧,这陆云铮到底发什么疯! 她立马迈步,正打算上去给陆云铮一拳,江浔却在这时突然走上前来。 她脚步一顿,就见江浔径直越过陆云铮,来到了她的面前。 沈嘉岁抬头,对上江浔那始终平静的双眸,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候,却见江浔微微低头,忽然温声说了句:“沈小姐,唐突了。” 沈嘉岁闻言不由面露疑惑,谁知下一刻,就见江浔从身后拿出一个帷帽来,轻轻搭在了她头上。 嫩黄色罗纱瞬间散下,在昏暗的光线中如水波一般漾开,遮住了沈嘉岁的容颜,也盖住了她的上半身。 沈嘉岁瞬间认出,这是她下水救人前扔在岸边的帷帽,原来被江大人捡回来了。 “外头风大,沈小姐上马车吧。” 江浔低低说了声,这才退开一步。 沈嘉岁仰着头,罗纱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已经看不清江浔此刻的神情。 但朦胧的光线勾勒出了他的轮廓,因着罗纱是嫩黄色的,这般看出去,仿佛有暖金色的光在江浔身周流淌。 这让沈嘉岁隐约生出了一丝错觉,好似从一向冷面的江浔身上看出了一丝温柔的痕迹。 她轻轻点了点头,却不放心地瞥了眼不远处的陆云铮,生怕他又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江浔的身量很高,从陆云铮的角度瞧过去,江浔几乎已经将沈嘉岁彻底遮挡,抬起的手显得他们二人亲昵非常。 陆云铮见状面上神情越发冷硬,正欲抬步上前,江浔却已经转过身来,依旧将身后沈嘉岁挡得严严实实。 他眸光冷凝,直视着怒气冲冲的陆云铮,淡声道: “前些时日,陆副指挥使贸然退亲的传闻传遍京城,前因后果本官已然知悉。” “依照我大盛律法,退婚之日起,则嫁娶两不相干,没有暂时退婚之说,亦无退婚后纠缠不休之理。” “且副指挥使三心二意在前,背信弃义在后,如此行为不检,人品有亏,不知是否当得起巡城护民之职。” “再者,昭勇将军教子无方,纵子毁约,检举之信本官明日便送往御史台,想来被弹劾后,昭勇将军会懂得如何严加管教,令副指挥使痛改前非。” 若不是在朝堂上,亦或在大理寺,江浔极难得说出这样长的一番话。 陆云铮见江浔字字威胁,不由面色大变,冷刺出声:“江大人,你这是要公报私仇,徇私枉法吗!” 江浔闻言轻笑道:“本官与副指挥使无仇无怨,何来公报私仇一说?” “至于徇私枉法,副指挥使,本官方才所言,哪句不属实?” 陆云铮见江浔如此寸步不让,气得咬牙切齿。 若父亲当真因他被弹劾,只怕他回府越发艰难,惜枝也要跟着再受委屈。 他不信江浔会当真心悦沈嘉岁。 他们二人性情大相径庭,犹如冰炭不同器,绝无可能走到一起。 江浔只怕也是看中了定国将军府的权势,想来出英雄救美的俗烂戏码罢了。 “江大人,沈嘉岁只会舞刀弄枪,粗鄙鲁莽不说,还不解风情,不似旁的女子能为你红袖添香。” “除了我,没人能忍受得了她这样的性子。” “且我二人定亲多年,虽说不上青梅竹马,但也有多年情谊在,如此这般,你还要她——” “滚。” 陆云铮话音未落,江浔已冷冷吐声。 他的神情明明没有太大的变化,却叫人明明白白瞧出了他的怒意。 陆云铮闻言双目微瞪,两世为人,还从未有人这般对他说过话,这简直就是侮辱! 他江浔有什么好狂的。 他能走到今日这个位置,不过就是因了有个帝师护着他,再过两年,且看他跌落泥潭,自寻死路! 想到此处,陆云铮冷笑出声,可还没等他再开口,身后就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副指挥使,你在此处做甚?” 陆云铮猛地扭过头去,就见自己的顶头上司蔺舟至双手背在身后,正在不远处淡淡看着他。 陆云铮眉头一蹙,就见蔺舟至冲他点头,示意他过去。 他本不欲就此离开,否则就像是他在向江浔示弱似的。 但一想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还要在蔺舟至手底下当值,犹豫片刻后,他面色一沉,还是朝那边迈了步。 只是离开之前,他偏头看向江浔,冷声道:“江大人,乾坤未定,风云莫测,做人莫要太轻狂了,一切......还未有定数!” 他还想去看沈嘉岁,然而江浔始终不曾挪动脚步,他隐约只能瞧见帷帽一角。 见沈嘉岁依旧不出声,陆云铮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 沈嘉岁:“......” 原来有人挡在身前替着出头的感觉,还挺好。 如果江浔不曾听到她方才找的借口,那就更好了。 至于陆云铮方才说的那些屁话,她半个字都没往心里去。 “江大人。” “沈小姐。” ....... “多谢——” “多谢——” ....... “额,江大人,方才我说的相看一事.......” “在下知晓,皆是权宜之计。” 沈嘉岁闻言微微呼出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了下来。 太好了,和聪明人说话果然一点都不累。 现下事情都解决了,她得赶快将白芨和车夫叫起来了,再不回去,爹娘可真该担心了。 沈嘉岁正发散思绪,忽然听得江浔轻轻唤了声:“沈小姐。” “嗯?” 思考的时候,听到有人唤自己,总是应得很快。 江浔顿了顿,眸光涌动,却十分克制,良久也只温声说道: “快上车吧,莫要着凉了。” 沈嘉岁闻言连连点头,嘴上笑着说道:“江大人安心,方才陆云铮有句话说得没错,我惯会舞刀弄枪,是个皮糙肉厚的,身子好着呢!” 江浔闻言眉头轻蹙,薄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见沈嘉岁利落地爬上马车,他伸出去的手微微一顿,又收了回来,在这时正式躬身拜谢: “承蒙沈小姐之恩,救我母亲于危难,请受修直一拜。” 沈嘉岁闻声,急忙转身去扶。 夜风恰好在此时拂过,吹起了罗纱,嫩黄色泽被远处的光染成了暖橘,却不及沈嘉岁笑容明媚之万一。 江浔微仰着头,看到沈嘉岁倾身而来,伸手虚扶他的胳膊,离他那般近,仿佛万千流光倾洒而下。 “江大人,是我要谢谢你的。” 她眉眼弯弯,如是说。 第73章 难得糊涂 马车徐徐驶向街道尽头,而后一个转弯消失在了视线中。 江浔侧身静静望着,直到晚风吹来,小臂上搭着的湿外袍传来一阵凉意,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方才沈小姐入得马车后,便将外袍解下还给他了。 她说:“这般回去,我爹娘免不了一阵盘问,若瞧见了更要生出误会,只怕坏了大人清誉,给大人徒增烦扰。” 她将界限划得这般清...... 是好事。 “都走远了,还舍不得呢?” 江浔正这般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了蔺老的调侃声。 他转过身去,面上已一派平静,见蔺老满目揶揄,便淡淡唤了声:“老师。” 蔺老一瞧江浔这死样子,急忙连连摆手,“好好好,行行行,老头子我什么都不说了,行了吧?” “宫里如何?”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蔺老陡然正了色。 江浔轻轻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蔺老见状便什么都懂了,幽幽叹了口气,又拍了拍江浔的肩膀。 “成了,你进府吧,老夫也要回了,一把老骨头今晚险些散架了。” “弟子送您。” 江浔抬手来扶蔺老的胳膊。 蔺老“嫌弃”地甩了甩手,“去去去,老夫还没到要人伺候的年纪,舟至,过来,扶着老夫点儿。” 江浔:“......” 蔺舟至:“......” 江浔还是将蔺老送上了马车,他正躬身行礼送别,便见蔺老掀开车帘,冲他正色道: “修直,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沈姑娘今日救了你母亲,可谓恩重如山。” 江浔闻言点了点头,郑重道:“弟子记在心头了。” 这时候马车已经动起来了,蔺老见江浔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立刻探出半个头来,急头白脸地说道: “你这木头疙瘩,榆木脑袋!光记住有什么用,你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啊!” “修直,可记住老夫的话了?” “修直,要争气啊你!” 马车内的蔺舟至:“.......” “伯父,您要是还没交代完,咱让马车停下来,您慢慢说可好?” 蔺老闻言抽身回来,连连摇头,“不可,这样岂不是让那小子找到反驳的机会了?” “老夫可是生憋着,硬等着上了马车才敢说呢。” 蔺舟至:“......” “修直,老夫便当你应了!” 蔺老估摸着已经走出蛮远了,这才探头出去,最后又补了一句。 还站在原地的江浔:“......” 这老头也太一厢情愿。 先不说他如今的处境,成家不过是拖累旁人,再者,沈小姐也......未必瞧得上他。 “我对江公子很是满意——” 思绪至此,江浔脑海中不期然闪过这么一句话。 他因捡帷帽耽误了一些时间,追出来的时候,刚好听到沈小姐说,她去赏花宴是为了相看他。 那日,确实发生了不少事....... 至此,江浔却是不肯再放任自己深想下去了。 眼看蔺老的马车也消失在了黑夜中,他转身快步朝里走去。 而这时,福贵正好匆匆忙忙迎了出来,瞧见江浔便哭着说道:“少爷,您快去看看夫人!” 江浔闻言心头一紧,疾步朝东院走去。 方入主屋,便听到安阳伯哭哭啼啼在喊夫人,江浔不禁变了脸色,还以为安阳伯夫人...... 待他转入内室,却见安阳伯夫人好端端的,正一脸茫然地坐在塌上,安阳伯则抱着夫人哭个不停。 江浔霍然止步,偏过身去,这一刻紧揪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父亲,母亲。” 江浔垂眸行礼。 安阳伯听得声音,急忙站起身来,抬袖一抹眼泪,便拉着江浔来到榻前,冲安阳伯夫人哭着说道: “夫人,这就是浔儿,是咱们的浔儿。” 安阳伯夫人闻言抬眸来看江浔,眼里满是惊异,又带了丝怀疑,犹豫半晌,冲江浔伸出手去。 “浔......浔儿?” 江浔见状蹙眉,反而扭头去看安阳伯。 安阳伯急忙把江浔往前一推,低声道:“浔儿,你娘一醒来便这般了,忘了好些事。” “为父问过了,你娘如今只记得你刚过了九岁生辰,后头的全忘了。” “浔儿,这......或许是件好事。” 江浔闻言不由目露震惊,而这时,一只手已经小心翼翼搭在了他头上,带了丝暖意。 江浔缓缓回头,便见安阳伯夫人微微探身来看他,目光那般认真专注,一寸又一寸扫过他的眉眼,良久才颤声唤道: “浔儿?” “你是浔儿?你是娘的浔儿吗?” 江浔瞬间喉咙发紧,心头煎油一般,而这时,安阳伯轻轻扯了扯江浔的袖子。 他的眼泪就蓄在眼眶里,此时以近乎哀求的目光望着江浔,好像在说: 浔儿,求你,就承认了吧。 江浔张了张嘴,然而还没等他应下,安阳伯夫人却已经扑上前来,一把将江浔环住了。 她埋首在江浔的肩头,呜呜咽咽哭出了声,含糊不清地说着: “娘的浔儿都长这般大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娘都记不得了。” “浔儿,娘很想你......” 江浔能感觉到,安阳伯夫人的眼泪打湿了他的深衣,这一刻,他竟心头发颤,眼眶也酸涩得很。 这是十年来,母亲第一次如此温柔待他。 落在他身上的不是巴掌,不是鞭子,而是轻柔的抚摸。 “浔儿,你怎么不喊娘?浔儿,你喊一声给娘听听,好不好?” 安阳伯夫人缓缓松开怀抱,她已然泪流满面,此时一脸期待地望着江浔,眸光那样温柔,充满慈爱。 “浔儿。” 安阳伯急忙挨上来,言语间的哀求越发强烈。 江浔动了动唇,这个字就盘桓在舌尖,可重逾千斤。 他垂眸片刻,终究不舍得叫眼前这对父母失望。 “娘。” 他轻轻唤了声,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带了丝颤意。 “欸!” 安阳伯夫人喜极而泣,抱着江浔又哭又笑,很快就面露疲态,支撑不住了。 安阳伯与江浔劝她睡下,她却拉着江浔看了又看,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良久,困意袭来,安阳伯夫人再也撑不住,慢慢闭上了眼睛。 安阳伯在榻前守了一会儿,见夫人睡熟了,便留下丫鬟贴身守着,自己则拉着一旁的江浔轻手轻脚出去了。 屋中慢慢静了下来。 丫鬟坐在一旁的杌子上,不敢错眼地守着安阳伯夫人。 可床幔之内,原本熟睡的人却在这一刻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眼里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迷茫模样。 她想死,可是被救了回来。 她意识朦胧之时,听见了老爷的哭声,那般撕心裂肺。 还听到了......蔺老的声音。 这个睿智而温柔的长者,是江浔的恩师。 他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夫人,你今日若是身死,可知会将修直推入怎样的深渊?” “他这样秉性纯良的孩子,会将一切过错归咎在自己身上的。” “夫人,有时候,难得糊涂。” “修直是个好孩子,你早就发现了他的好,不是吗?” “好好疼疼他吧,夫人,修直这个孩子,心里太苦了......” 思绪走到这里,眼泪一颗又一颗从安阳伯夫人的眼角滚下,又无声地渗进了枕巾里。 难得糊涂。 她只能用这种办法,试着去弥补一个自己折磨了十年的孩子。 而她的浔儿...... 了此余生后,希望浔儿愿意见见自己这个失职的母亲。 若不愿,千万惩罚,她都该受。 只盼浔儿投生一个良善温柔的好人家,有一个爱他护他的母亲,一个比她......好上千百倍的母亲。 第74章 勤俭持家 安阳伯把江浔带到书房后,屋里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他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房内寂静,这时候—— “蛐蛐,蛐蛐。” 还是安阳伯的“常胜将军”打破了沉默。 安阳伯:“......” “浔儿,你母亲如今的情况,方才府医也说了,许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往后能不能记起来都另说。” “为父是觉得,这样......也挺好。” 安阳伯边说着,扯了扯袖子,有些紧张地去觑江浔的脸色。 江浔低垂着眉眼,手里还攥着那件湿了的外袍,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阳伯见状,缓缓坐到了椅子上去,忍不住极长极长地叹了一口气。 今日格外漫长,他已觉筋疲力尽,不知江浔是如何做到的,还是这般笔挺地站在那里,不露一丝疲态。 他知道,他们夫妻亏欠江浔良多。 这些年,夫人对江浔一直不好,可他因为对浔儿、对夫人心中有愧,便对夫人的所作所为始终袖手旁观。 他以为江浔会懂得自保,可他那般逆来顺受,竟一声不吭。 有一次,他悄悄去看过江浔。 他气息奄奄地躺在榻上,鞭痕交错在他身上,鲜血淋漓。 他偷偷去给江浔上药,听到江浔在梦里一遍遍呢喃着——回家。 想到这里,安阳伯忍不住又抬眸去看江浔。 他想,当时那些鞭痕那般深,或许他身上仍留有疤痕。 又想,江浔的家——究竟在哪儿呢? 他张了张嘴,却问不出口,好似只要那层窗户纸不捅破,他还能装傻充愣。 “累了一日,早些歇息吧。” “听蔺老说,今日救了夫人的是沈家小姐,明日为父就亲自登门去谢。” 江浔听到这里,终于动了。 他抬起头来,温声道:“父亲,沈小姐之恩,孩儿记在心头了。” “但今日之事不宜外传,免得坏了人家清誉,这定国将军府您还是不去为好。” 安阳伯一听这话,也觉有理,但救命之恩岂能马虎,他想了想,又道: “等你母亲好些了,便由她设宴约见沈夫人,再当面给沈姑娘道个谢,这般也是好——” “不好。” 江浔突然微微提高了声量,否定了安阳伯的提议。 安阳伯闻言不由一愣,稍显错愕地去看江浔。 在他面前,江浔难得这般态度强硬。 江浔显然也察觉自己失了分寸,他微微蹙眉,稍显懊恼。 “父亲,您也知道孩儿如今的处境,今日府中之事便是前车之鉴,莫要再将旁人牵扯进来了。” “这些时日,父亲也留在府中多陪陪母亲吧,孩儿告退。” 说到这里,江浔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福贵一直守在外头,直到江浔离去,他才敢小心翼翼走进来。 他一抬头,便见安阳伯一脸郁郁坐在案后,急忙轻声唤道:“老爷?” 安阳伯回过神来,忆起福贵的忠心,当即放缓了脸色。 “福贵,今日还要多亏你及时将蔺老请来,过来,老爷给你一些赏钱。” 安阳伯说着就去掏荷包,却见福贵一脸神秘地凑过来,低声道: “老爷,奴才方才在外头,听您和少爷说起了沈家小姐。” “您不知道,今夜还要多亏沈家小姐,是她猜到夫人可能要寻短见,蔺老这才及时入府呢!” “后来您和少爷回来了,奴才跟着进了府,亲眼瞧见少爷将外袍给了沈家小姐,后来还追着沈家小姐跑出府了。” “你瞧见没,方才少爷手上还攥着件外袍呢,可见是追上沈家小姐了。” 福贵说得一脸暗示,安阳伯到底是过来人,渐渐咂巴出福贵话里的深意来,不由面露恍然。 难怪方才提起沈家小姐,浔儿的反应怪怪的,他平日多冷静一人啊...... 想到此处,安阳伯忍不住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忽然脚步一顿。 难怪蔺老要单独提一嘴沈家小姐,这分明是在提醒他啊。 他知道,十年的疏离和亏待,他和夫人怕是永远也走不进浔儿心中了。 如今他和夫人能做的,便是不拖浔儿的后腿,至少不要让沈家觉得,他安阳伯府不堪为夫家。 这件事......要从长计议! ———— 江浔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满墙的黄符和铃铛还在,他视若无睹,一路进得主屋,便见南风跪在了那里。 他将手上的外袍搁在架子上,上前来扶南风,淡声道:“我说过,不必跪。” 南风却不敢起,反而俯身而下,将自己今日违背命令,痛斥安阳伯夫人一事悉数道出。 “属下坏事,险些害了夫人性命,罪无可恕,还请少爷责罚!” 惊闻西院起火时,江浔便猜到,纰漏极有可能是出在南风身上。 按照他的筹谋,今夜本不该如此凶险。 此刻他面色依旧平静,垂眸去看南风,淡声道:“南风,我说过的,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尤其我如今身处风口浪尖,任何一点失误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若你还感情用事,那可以回老师那边了。” 南风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又悔又愧。 “少爷,属下再不敢了,您如何罚,都是属下应受,但是......属下还想留在少爷身边。” 说到后头,南风自己也没了底气。 他本已做好准备,领罚后自己请辞,但一想到当真要离了少爷,他却万分不甘和不舍。 谁知这时,江浔却俯身来扶他。 “南风,你的性情、秉性我皆了解,你是真心待我的,这份心意已然十分难得。” “但是南风,你该知晓,第二次你我未必能有如此运气,能得贵人相助。” “人无完人,这一次我不赶你走,但是,再没有下次了。” 南风抬头,对上江浔严厉中透着温和的目光,只觉鼻头酸涩,恨不得将一腔忠心都掏出来。 少爷是这世间,最值得他效忠之人! “再没有下次了。” 南风重重点头,不只是说给江浔听,更是说给他自己听。 所有耳提面命,都不如真真切切犯一次错来得深刻。 “去歇息吧,不必伺候。” 江浔轻轻拍了拍南风的肩膀,径直走到案后。 南风见状急忙跟上前来,着手研墨,“这般晚了,少爷还要忙吗?” 江浔摇了摇头,淡声道:“不忙,就写封检举信。” 明日早朝,直接递给张御史。 南风闻言不由一脸惊奇,不知自家少爷要检举谁,不免好奇瞄了一眼,好似看到了“昭勇将军”四个字。 见江浔果然不必伺候,南风便准备退出去了,他是个眼里有活的,目光一扫,就瞥见架子上揉皱得不成样子的外袍。 仔细一看,下摆处满是泥土,也实在污脏得不成样子了。 “少爷,这外袍怕是穿不得了,属下拿去处理了吧?”南风伸手去取。 江浔闻言从案上抬起头来,瞥了眼,又低下头去。 南风见状便将外袍带出门去,结果才迈出门槛,就听江浔漫不经心地说道: “洗干净了,收回柜子里吧。” 南风一愣,才反应过来少爷说的是他手上的外袍,愣愣点了点头,不由将外袍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样的外袍,少爷柜子里不是多得是吗? 罢了,勤俭持家是美德。 就听少爷的,留着吧。 第75章 不稀罕了 陆云铮揣着一肚子气离开了安阳伯府,一路上思绪纷扰,只要一想到沈嘉岁可能要另嫁他人,就万分不甘,又觉恶心得很。 他和沈嘉岁拜过堂成过亲,即便不曾圆房,沈嘉岁已经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早知如此,当初就莫要毁了婚约...... 这是重生以来,他心中不知道第几次冒出这个念头了。 陆云铮胸中郁气翻滚,这时突然听到一声小心翼翼的轻唤:“少爷?” 陆云铮闻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竟下意识策马回了昭勇将军府,唤他的正是常随父亲的属下之一。 他心头微跳,不由看向前头,正见自家父亲驻足扭头,朝他看来。 陆云铮急忙翻身下马,冲自家父亲行了一礼,有些无措地喊了声:“爹——” 陆永渚瞧见陆云铮孤身立在马旁,晦暗的光线下,竟显出了几分形单影只。 他心头蓦地一软。 毕竟是自己苦心栽培,寄予厚望的儿子....... 但他对陆云铮到底是严厉惯了,这会儿还是把脸一沉,冷声道: “怎的,在外头混不下去,这是回来低头认错了?” 陆云铮原本是起了服软的心思, 毕竟如今他四处碰壁,确实过得很不是滋味。 但此时陆永渚这般拿话一激,陆云铮到嘴的软话瞬间收了回去,选择再次跃上马背。 陆永渚看到这一幕,顿时怒从心头起,他冷哼一声,甩袖转身朝里走去。 陆云铮猛地攥紧缰绳,心中只恨父亲如此绝情,竟当真对他不管不顾。 他当即就要调转马头,陆永渚的下属到底忠心,这会儿匆匆忙忙跑过来,大着胆子拦住陆云铮,暖声劝道: “少爷,将军只是嘴硬心软,其实这些时日将军一直让我们打听少爷的消息,也是生怕少爷在外头受委屈呢。” “您只消上前和将军说几句软话,将军便什么气都消了。” 陆云铮闻言,有些难以置信地去看陆永渚的背影。 爹难道......当真如此关心他吗? 他面露犹豫,见这时陆永渚当真停下了步子,眼里霍然闪过一抹亮光,正要再次下马。 可这时,陆永渚却冷喝一声: “十六,要你多嘴?还不滚过来!” 下属陆十六闻言,吓得一个激灵,急忙抬步离去。 陆云铮听到这话,眼里的光芒霎时就熄了。 他竟还抱有奢望。 父亲若当真疼他,前世又怎会....... 罢了! 思绪至此,陆云铮面色渐冷,毫不犹豫勒紧缰绳,掉头策马驶进了暗夜里。 陆永渚没想到,陆云铮竟当真就这般走了。 他猛地扭过头来,面上闪过一抹怒气,转而又生出一丝不忍。 陆十六见状,不由暗叹一口气,“将军,您既然心疼少爷,方才又为何.......” 陆永渚缓缓收回目光,眼里的忧虑慢慢冒了出来。 “十六,漠国贼心不死,与我盛国终有一战。云铮是个带兵打仗的好苗子,但是他心浮气躁,在战场上极容易意气用事。” “我不希望当年顾副将的事再次重演,如果云铮无法磨练心性,担起责任......” “我宁愿他一辈子碌碌无为,而不是领兵打仗却力不胜任,害我盛朝男儿性命,致我盛朝国土有失。” 陆永渚说到此处,面上涌起一抹失望,转身入府。 陆十六见状,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他知晓,将军心中其实对少爷还是抱了很大的期望。 古人常言,虎父无犬子。 将军怎会不希望,少爷能扛过他手中的帅旗,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呢? 但平心而论,他们底下兄弟都觉得,少爷此次和沈家退亲一事实在......不地道。 ———— 陆云铮回到别院时,已经很晚了。 如今有了陆夫人的资助,他已经不必为生计发愁了。 这还要归功于上一次在大昭寺,顾惜枝和陆夫人的一番谈话。 陆云铮正这般想着,推开院门,没想到顾惜枝的屋中还亮着光。 吱呀—— 似是听到了院里的声响,房门瞬间从里头被打开,显然屋中人已等候多时。 陆云铮抬头便看到,一身素衣的顾惜枝迫不及待迎了出来。 “云铮。” 顾惜枝轻唤出声,眸光温柔中闪着欢喜。 陆云铮心头骤软,方才的阴郁与烦闷在这一刻当真就烟消云散了。 无论如何,世间还有惜枝爱他,会为他留着一盏光,会盼着他归来。 二人相拥坐在屋中,很是温馨。 这时候陆云铮忍不住问道:“惜枝,你不问问我去了哪里吗?” 顾惜枝轻轻摇了摇头,“云铮,我知晓你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在奔波,这就足够了。” 陆云铮闻言,胸中霎时生出一丝羞愧。 因为方才回来的路上,他心中还一直想着沈嘉岁。 他轻轻摸了摸顾惜枝的长发,选择坦诚地将今夜在安阳伯府的所见所闻悉数道出。 当听到陆云铮又去见沈嘉岁时,顾惜枝眸光一暗,可很快就被一抹嘲讽取代。 男人真是...... 从前云铮对沈嘉岁弃若敝履,嫌弃万分,可如今呢,果然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 她不怀疑此刻陆云铮对她的感情,但是很显然,他心里还可以装下很多人。 待到有一日色衰爱弛,她还剩什么呢? 平妻...... 她顾惜枝已经不稀罕了。 这些时日一个人在别院,她琢磨了许多事。 她发现,她曾极力掩藏的一个秘密,如今似乎变成了一个大杀器。 连那人听了,只怕都要心动...... 此时陆云铮话音落下,顾惜枝急忙收拢心神,一脸惊讶地抬头:“江浔?” “云铮,你是说,干爹干娘给沈嘉岁说了江浔?” 江浔之名,她顾惜枝自然是听过的。 一个正直到近乎愚蠢的人,据说为了一个老汉和农女就去得罪一个国公。 这天下遍地的不公,他江浔能平多少? 不过是为了那无谓的坚守,将自己和身边人都置于险境罢了。 这世道,明哲保身才是正理,而权势富贵更叫人欲罢不能。 云铮说沈嘉岁和江浔是“水火不容”,她的看法却恰恰相反。 他二人分明是“烈火沸油”,内里都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顾惜枝眼里闪过一抹兴味。 江浔这性子是注定走不了多远的,沈嘉岁若和他在一起,倒真是自寻死路。 当然,顾惜枝不会反驳陆云铮,她只需要顺着他,因为这才是陆云铮最喜欢的样子。 “云铮,那怎么办?他们俩难道当真好事将近了?” 陆云铮听到这里,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眼里瞬间闪过一道精光。 “不。” 陆云铮微微坐直了些。 “沈嘉岁怕是很快......就要知难而退了。” 第76章 为何帮他 顾惜枝闻言不由面露惊奇。 有好几次,陆云铮都会说出一些极笃定的话,就好像......他早早就知道了些什么似的。 比如此时。 “知难而退?云铮,此话怎讲?” 顾惜枝一脸好奇地追问。 经过上一次和陆夫人坦白重生却受挫后,陆云铮已经决定将此事永远埋在心中,连顾惜枝也不会透露半分。 他不愿借此事再去考验身边人,免得再次失望。 所以他摇了摇头,只是含糊其辞,“我在旁人处听到了一些风声,还未确定,待时日到了再说吧。” 方才听说沈嘉岁要另嫁旁人,他心绪纷乱之下竟忘了一件大事。 江浔的终身大事。 上一世,直至凯旋归京,他都未听闻江浔已经成家,所以不曾第一时间想起来。 但经惜枝方才一问,倒是提醒了他,就在今年年末,江浔就有一桩婚事要谈。 虽不知,上一世江浔是如何拒掉这桩亲事的,但这一次,无论婚事成不成,沈嘉岁都得知难而退。 毕竟看上江浔的,可是一等一的贵女! 顾惜枝瞧出了陆云铮的搪塞之意,不由眉头微皱,可很快又松开了。 今夜陆云铮所言,已经够她传给那人了。 这时候陆云铮回过神来,又提到了自己误回将军府一事,不免问起上次顾惜枝在大昭寺和自家娘的谈话。 “惜枝,上次你究竟说了什么,娘最近愿意送来银钱,可都要多亏你从中周旋。” 顾惜枝闻言却莞尔,“不过是出了些小谋划,为夫人解忧罢了,已经过去这些时日了,想来夫人也快得偿所愿了。” “云铮,到时候夫人若是为你求情,让你重回将军府,你就给陆将军服个软吧。” “就当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好不好?” 顾惜枝抬起头来,笑容似三月春风。 陆云铮听到这里,心中涌起无尽的怜惜,“惜枝,这样一来,你也要受委屈的。” 顾惜枝摇了摇头,满是依赖地说道:“云铮,有你护着,我不怕。” 陆云铮闻言只觉胸膛熨帖,禁不住感慨出声:“惜枝,我何德何能,有你陪在身边。” “我都听你的,可好?” 顾惜枝轻轻点了点头,二人在烛光下依偎在一处,明明温馨甜蜜。 可顾惜枝的眉眼中却再不见柔情,只有锐芒闪动。 ———— 定国将军府,春华院。 “阿嚏——” 沐浴过后,白芨正在为沈嘉岁擦拭湿发,结果这时,沈嘉岁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白芨见状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小姐,奴婢让人马上把姜——” 她话还没说完,沈嘉岁突然就站了起来,摆了摆手,“白芨,先别擦了,等我去打套拳,身子马上就热了。” 白芨:“.......” 她一抬手,把自家小姐又摁了回去,难得强势地说道:“小姐,累了一晚上,您就歇着吧,姜汤马上就来。” 沈嘉岁抬头觑了白芨一眼,见她脸色不好,想了想,把手放在膝盖上,乖乖坐好了。 白芨一瞧沈嘉岁这模样,哪里还维持得住冷脸,整个人一垮,念念叨叨: “小姐,您瞧瞧您,就算是身子好,也禁不住这般折腾呀,奴婢看着真是心疼坏了。” 沈嘉岁闻言眉眼一弯,拉住白芨的手,“好好好,我听话还不成吗?姜汤呢,我保证一饮而尽,半滴不剩。” 白芨见沈嘉岁这般百依百顺,又哭笑不得。 也是小姐对她实在好,她才敢这般越矩,但是她实在不明白...... “小姐,奴婢不明白,您既然拒了荣亲王爷保的媒,那就是没看上江大人,那如今为何又要为江大人做到如此地步呢?” 沈嘉岁闻言一愣。 为何要为江大人做到如此地步? 大概是因为......前世穷途末路之时,他是唯一一个向她伸出援手之人。 也因为....... 见白芨还等着一个答案,沈嘉岁没有敷衍,而是整理了措辞,认认真真回答道: “因为,江大人是可敬可佩之人。” “白芨,或许很多人都觉得江大人过于迂腐,过分愚蠢,或许连他自己也知晓,一己之力实在太过渺小,但他还是那般一往无前、义无反顾。” “我想,他该是有常人所不能及的强大内心,甚至早就做好——半道身死的准备。” “此心光明,死亦无惧。” “白芨,他的好......或许受过他帮助的人,感受会更加深刻。” 因为上一世,江大人散发出的光亮,也曾真真切切照在她身上....... 白芨瞧见自家小姐谈及江大人时,那一脸崇拜、双眸晶亮的模样,偏她自己还无知无觉,不由欲言又止。 “嗐,扯远了,反正就是,江大人该帮!阿嚏——” 沈嘉岁散了面上的认真神色,放松下来后,又打了个喷嚏。 白芨回了神,急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没忍住跟了一嘴。 “上次听少爷和表少爷说,江大人从前还心智不全,且安阳伯夫妇似乎都不待见江大人呢,倒难为江大人还能养出这般性情。” “小姐将江大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倒不知将来什么样的千金小姐才能与他相配呢。” 这句话,白芨多多少少带了试探的意思。 夫人可是吩咐她了,小姐同她亲近,她便要多关心着些小姐的心思。 沈嘉岁闻言不由一愣,这时候倒想起一事来了。 上辈子好似听旁人提了一嘴,说安宁郡主瞧上了江大人,好似有结亲之意。 这事她听过也就忘了,怎的后来又未见江大人成家呢? 要知道,那安宁郡主来头可是不小。 盛国与漠国争斗由来已久,西部的越国一向置身事外,便成了两国争相拉拢的对象。 后来,先皇将三公主送去越国和亲,封号“解忧”。 解忧公主去了越国后,与越国可汗感情甚笃,诞下二子一女。 几年前,越国可汗染病薨逝,想必也是经过了一番腥风血雨,解忧长公主将长子推上了可汗之位。 如今越国政局稳定,解忧长公主思念故土,将于年末带着安宁郡主归国暂居。 此番归京,解忧长公主也是想着为安宁郡主择一佳婿,让她就此留在京城。 越国身处北地,到底远不如京城繁华宜人,再者....... 如今身份不同,事涉两国,要考量的终究多了,长公主此番也是代表越国前来的。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沈嘉岁大致能猜着些,也听说安宁郡主确实看上了江浔,却不知最后为何没有事成。 算算日子,也就这一个多月的事吧? 上一世,她并未参加那场据说很是热闹的接风宴,这一次却是不会错过了。 幕后之人位高权重,定也会出现在那场接风宴上。 她记得上一世,陆云铮也去凑热闹了,接风宴的盛况还是他回来后,绘声绘色告诉她和顾惜枝的。 不知这一次,陆云铮还会不会去,若他也在,不妨瞧瞧他的反应,看看有什么她能把握的机会....... 沈嘉岁想得入了神,一抬眸,见白芨正满眼探究望着她。 “白芨,怎么了?”沈嘉岁一脸疑惑,偏头问道。 白芨急忙摇了摇头,见沈嘉岁的头发差不多干了,便转身出去盛姜汤。 临出门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见自家小姐还在沉思,嘴里不由嘟囔: 夫人真是高估她了,小姐的心思她是半点也猜不出来。 第77章 教子无方 第二日,昭勇将军府。 陆夫人一早起来才得知,昨夜陆云铮回来过。 她急忙遣人去陆十六那里打听消息,陆十六也盼着自家将军和少爷好,便说了些好话。 他倒也没有胡诌,昨夜将军回了书房后,确实长吁短叹了许久,还取出少爷小时候的佩剑擦了又擦。 陆夫人听了这话,不由心头大喜。 她就知道,老爷心中最看重的还是铮儿,任凭周芙的儿子如何钻营表现,也别想越过铮儿去! “赵妈妈,快,吩咐厨房做些老爷爱吃的,今儿我就去前院候着,将老爷请来主院用膳。” “咱趁热打铁,多说些好话,好让铮儿早日回府!” 陆夫人干劲十足,赵妈妈也喜上眉梢,急忙笑着应了,转身出去。 陆夫人当真早早去了前院,又将那些好话放在肚子里头翻来滚去斟酌了好些遍。 可左等右等,今儿陆将军下朝却比平日里晚了半个时辰。 陆夫人远远瞧见陆将军从外头走进来,便急忙迎上前去。 可陆将军沉着个脸,看到陆夫人的那一刻,登时眉头紧拧,脚步一转,瞧那方向竟是周姨娘的凝香院。 陆夫人看到这一幕,满腔的欢喜瞬间被泼了盆冷水,脸上的笑容也散了。 但是一想到陆云铮,陆夫人咬咬牙,还是追上前去,一把攥住了陆将军的衣袖。 陆将军停下脚步,却不肯回过头来。 陆夫人见陆将军如此厌烦自己,心头又酸又苦,却还是勉强扬起笑脸,温声道: “老爷,今儿我让厨房做了些您爱吃的,午膳就在主院用吧?” “不必。” 陆将军声音冷硬,立刻抽回袖子,抬步又要走。 陆夫人见确实留不住人,索性也就算了,但有些话还是要说的。 “老爷,听说昨夜......铮儿回来过?” 听到陆云铮的名字,陆将军浑身一僵。 但陆夫人此刻急着将心中的话吐露出来,又因陆将军背对着她,她根本不曾注意到陆将军的异样,自顾自说道: “老爷,我最是了解铮儿,他肯定已经知错了,就是有些拉不下脸面。” “您也知道的,孩子大了,在外头到底也是个副指挥使,便格外嘴硬要面子些。” “您看,今儿他下值后,我便将他叫回来,咱们一家在一处用个晚膳,将话说开可好?” 见陆将军没有出言拒绝,陆夫人还以为陆将军也意动了,登时越发热切,接着说道: “老爷,铮儿到底是咱昭勇将军府的少爷,一直赁个院子住在外头,说出去也不成体统,伤的还是老爷您的颜面。” “您不知道,铮儿这些时日过得也很是不容易,我这个做娘的瞧在眼里,疼在心里。” “再者,和沈家退亲的风波都过去了,咱也登门去赔过罪了,如今大家相安无事,老爷您何必还将铮儿往外推呢?” 陆夫人自认这番话面面俱到,如今老爷气也该消了,将铮儿早日接回来实在是顺理成章。 谁知这时,陆将军忽然沉沉说了句:“过去了?谁说退亲风波过去了?” 陆夫人一听陆将军这声音不太对,不由心头一跳。 她急忙三两步绕到前头,这才发现陆将军眉眼阴沉,紧咬牙根,腮边的肌肉微微颤动着,好似憋着一股气。 陆夫人骇了一跳,不由后退一步,颤声道:“老爷,您......您怎么了?” 自己因着铮儿之事劝过老爷好几次,却从未见老爷如此盛怒,到底...... 陆将军再也忍不住心中怒气,向陆夫人迈近一步,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还知道,那孽子伤的是我的颜面?我今日当真是因他颜面扫地了!” “今日早朝,张御史当着圣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弹劾我教子无方,纵子毁约!” “下朝后,圣上更是将我唤到御书房,足足斥责了半个时辰!” “当时沈将军就站在一旁,还出言替我求情,我当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子戎马半生,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还被圣上亲口褒奖过,谁曾想,一世英名会毁在了不孝子手上!” 到最后一句,陆将军几乎是咆哮出声,连“老子”都喊出来了。 他自知陆云铮如今人品有亏,他这个做父亲的脱不了干系,故而方才回府,不愿将怒气撒在夫人身上,这才急着离开。 可夫人偏要扯着他,还字字句句都在为逆子说话,激得他再也压制不住怒火。 陆夫人一听,陆将军因为陆云铮悔亲一事被弹劾,被圣上斥责,也吓得白了脸色,嘴唇哆嗦了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良久,她才磕磕跘跘说道: “怎......怎就如此严重了?那些御史真是闲的,竟管起旁人的家事来了。” “这......这自古以来男婚女嫁的,若不成了便一拍两散,哪朝哪代不是如此。” “住口!” 陆将军见自家夫人不仅没意识到错误,竟还敢指责起御史来,顿时怒不可遏,暴喝出声。 陆夫人吓了一跳,一抬头就见陆将军眉眼沉郁,声音冰冷刺骨。 “溺子如杀子,他性子已经左了,若再不思悔改,这辈子也就毁了!” “你去告诉陆云铮,他若当真拉不下脸面认错,索性自立门户,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我陆永渚不止他这一个儿子,将军府家业有的是人来接!” 陆将军留下这句话,挥袖大踏步离去。 瞧那方向,却是去了府中的演武场,可见他胸中郁气也急需宣泄。 陆夫人呆怔怔站在原地,一直等到陆将军的身影看不见了,这才觉出后怕来,整个人晃了晃,几乎摔倒在地。 老爷从未和她说过这般重的话,他方才是什么意思,要放弃铮儿了吗?要把将军府交给周芙的儿子吗? 不,不能,她不同意! 可老爷向来说一不二,若铮儿再不认错,只怕这将军府当真没他的份了! 再者....... 这时候,陆夫人不由想起上次“造访”别院那段不愉快的经历。 当时铮儿眼睛不眨就撒了个弥天大谎,说他重活了一回,又说老爷两年后会战死沙场,语气和神情还那般平静。 想到这里,陆夫人没忍住打了个激灵。 连她都不得不承认,铮儿是真是变了....... 不行,她不容许他们父子成仇,不能容忍将军府落入旁人之手! 这时候,布置好一切的赵妈妈匆匆赶来,却没想到只看到陆夫人一人失魂落魄站在那里。 她心头一紧,急忙上前来搀扶,一脸忧虑地问道:“夫人,您怎么了?老爷呢?” 陆夫人缓缓回过神来,紧紧攥着赵妈妈的手,神情中溢出一丝冷意,低声问道: “妈妈,之前吩咐你做的事,都妥了吗?” 赵妈妈愣神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那边很是顺利,可是夫人,您当真决定了吗?说到底......云瑶小姐是无辜的。” “无辜?” 陆夫人微微提高了音量,“她投生到周芙肚子里,就不无辜!” “加快些,多留些证据,一定要万无一失,我绝不会让老爷把将军府传给凝香院那边!” “还有,再准备些银钱,过两日我亲自给铮儿送去。” 老爷如今还在气头上,不能让铮儿这时回来触霉头,否则他父子二人只怕更要闹僵。 过两日待老爷气消了些,她便亲自去劝劝铮儿,他再不回来认错,今后这将军府就没他的位置了! 陆夫人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会儿挥开赵妈妈的搀扶,自己沉着脸往主院走去。 第78章 兄妹 十一月十五,又逢国子监旬假。 旁的人十四日下学后便匆匆往家赶了,陆云晟却留在国子监又学了一晚,十五这日早早起了,方赶回家中。 周姨娘知晓儿子的秉性,昨夜也不曾等着,今儿却起了个大早,亲自擀面皮做了早膳,和女儿等在屋中。 “姨娘,妹妹。” 陆云晟迈进屋中,卸下在外头的淡漠模样,面上笑盈盈的。 “二哥!” 陆云瑶迎上前来,一把挽住自家哥哥的手臂,将他带到桌旁,指着桌上的早点如数家珍。 “这是姨娘亲自做的,这是瑶儿包的,二哥快尝尝。” 陆云瑶被周姨娘还有陆云晟保护得极好,十五岁的年纪,依旧天真浪漫。 陆云晟笑着应了,坐下每样吃食都尝了个遍。 周姨娘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兄妹俩聊起国子监的趣事,眉眼弯弯的,心中很是满足。 见陆云晟今日胃口好,周姨娘便起身,亲自去小厨房续些粥。 这时屋中只剩陆云晟兄妹俩,陆云瑶微微垂眸,揪了揪手上的帕子,纠结了良久,状若不经意地问道: “二哥,如今可还有旁人欺负你?” 陆云晟摇了摇头,笑道:“二哥去国子监是求学的,又不惹麻烦,妹妹不必担心。” 陆云瑶闻言轻应了声,又问:“沈家少爷与哥哥可还有嫌隙?” 陆云晟不期自家妹妹会突然问起沈嘉珩来,不由面露疑惑。 陆云瑶见状心头一跳,急忙自己就解释了起来,“上次他不是打了哥哥吗?瑶儿担心......” 陆云晟闻言,心头疑惑顿消,抬手揉了揉陆云瑶的头,笑着说道: “哪里,不过是个小误会,那沈嘉珩当日就和哥哥道过歉了,他既光明磊落,哥哥自不会和他计较。” 陆云瑶点了点头,正好这时周姨娘盛着粥进来,她也就住了嘴。 ...... 约莫酉时中,陆云晟用过晚膳,收拾妥当后又要赶回国子监。 周姨娘心疼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却也不曾多言,只是替他理了理衣襟,温言道: “莫要累着了,更莫要着凉了,记得去给你爹请个安再走。” 陆云晟乖巧地点了头,“姨娘安心,孩儿都懂的,姨娘也要照顾好自己。” 周姨娘欣慰地拍了拍陆云晟的肩膀,面上忽然又多了几分笑意。 “晟儿,再去看看瑶儿,她给你备了礼物,只是不敢拿出手呢。” 陆云晟闻言不由面露好奇,急忙往偏房走去。 “妹妹?” 他敲响房门。 陆云瑶来开了门,陆云晟面上便露出了宠溺的笑容来,“听姨娘说,你给哥哥备了礼物?” 陆云瑶闻言面上一红,将陆云晟拉了进来,忸怩之下递过来一个包袱。 陆云晟笑盈盈打开来,却是一藏青一湖蓝两套膝衣,边缘的针脚瞧着还有些粗,可见是陆云瑶亲手所制。 陆云晟不由面露惊喜,就听陆云瑶满是心疼地说道:“天气越发凉了,哥哥就是做功课也莫要太过辛苦,这膝盖尤其要护着些。” 陆云晟拿起膝衣瞧了又瞧,爱不释手,口中连连道谢,却见这时陆云瑶红着脸又递来一个包袱。 “还有?” 陆云晟不免惊奇。 陆云瑶摇了摇头,紧张得耳根都红了,咬了咬唇,犹犹豫豫说道: “这是......要烦请哥哥交给沈家少爷的。” “沈嘉珩?” 陆云晟闻言顿时蹙起眉头。 陆云瑶急忙解释道:“就是随手多做了一套,想着上次哥哥和他有些误会,便希望误会解开后,他能多照顾哥哥些。” “哥哥,你性子内敛,我知晓你在国子监定少没有朋友,且咱们又是......” “瑶儿只是希望,能帮哥哥交到朋友,让哥哥在国子监的日子好过些。” 陆云瑶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面已经低下头去。 陆云晟听到这里,才知晓自己误会了妹妹,心中又急又愧,急忙将膝衣接过,笑着保证道: “哥哥定不会辜负妹妹一番心意。” 兄妹俩又说了会话,陆云晟不敢再耽搁下去,便起身离开了。 陆云瑶一直送到了院门口,见自家哥哥揣着包袱走了,眼里有欢喜有期待,还有一丝不安。 她......骗了哥哥。 那膝衣是她特意多做了一套,专门送给嘉珩哥哥的。 嘉珩哥哥收到了,一定也很开心吧? 想到这里,陆云瑶心头涌起一抹羞怯,悄然红了脸。 ———— 另一边,马车上。 陆云晟又忍不住将妹妹送给他的膝衣拿出来看了又看。 他在国子监确实没什么朋友。 如崔明珏之流,瞧不上他是个庶出的,沈嘉珩因着陆云铮的关系,和他也玩不到一处。 那些从地方真才实学考进国子监的,又瞧不上他这种靠出身进来的荫监生。 总之,“里外不是人”。 但他去国子监是求学的,可不是交友的。 只要抱着这个念头,便能心平气和了,倒是辛苦妹妹这般忧心他,想得如此周到。 说起沈嘉珩,其实妹妹也是见过他几次的。 当初沈嘉岁带着顾惜枝来陆府,沈嘉珩也跟着来过几回。 许是他们想着人多热闹些,便也邀了他和妹妹几回。 大家年龄相仿,从前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坐在一处倒也其乐融融。 比起顾惜枝,妹妹更喜欢沈嘉岁,回去还夸了好几回,说沈家姐姐性情好....... “哥哥,那沈家哥哥和沈家姐姐一样,生得真好看。” 这时候,陆云晟脑子里不期然闪过自家妹妹的一句话。 当时他以为,这不过是妹妹一句随口的夸奖,并未放在心上。 可此时,他却忍不住瞥了眼身旁的另一个包袱。 不可能吧....... 陆云晟这般想着,却鬼使神差地将妹妹送给沈嘉珩的膝衣拿起来细细打量,直到在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里瞧见了一个手缝的“瑶”字。 他心头猛地一颤,手忙脚乱拿起妹妹送给自己的膝衣,瞪大眼睛去看同一处。 可任凭他翻遍两套膝衣,都不曾看到同样的字。 这一刻,他脑子里忽然就蹿出了“私相授受”四个字,面色霎时惨白,当即将车壁拍得啪啪作响。 “回府!立刻回府!” 第79章 该长大了 陆云晟去而复返,惊动了凝香院所有人。 陆云瑶闻声一脸担忧地迎了出来,关切地问道:“哥哥,怎么了?” 陆云晟这一路进府走得很急,额上都渗出了汗来,原本心中对陆云瑶气怒得很,气她不自爱,也气她胆子太大。 可此时看到陆云瑶皱着眉、踮着脚给他擦汗的模样,怒斥的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被他吞了回去。 妹妹啊妹妹....... 陆云晟攥了攥拳,最后只温声说道: “没事,就是落了一本书,明日便要用的,又匆匆赶回来取了,妹妹快去歇息吧,哥哥马上就走了。” 陆云瑶闻言不疑有他,只是心疼地劝道:“今夜哥哥不若就留在家中吧?” 陆云晟此时心乱如麻,还没回答,一旁的周姨娘已经看出不对劲来了。 晟儿是个很心细的孩子,每回出门定都早早将要带的收拣妥当,这些年来,何曾落下半点东西?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陆云晟额上的密汗,也开口劝陆云瑶去歇息,自己则陪陆云晟去偏房取书。 母子俩方进了屋子,周姨娘便蹙眉问道:“晟儿,怎么回事?” 陆云晟这会儿嘴唇发白,从怀中掏出一副膝衣来,“姨娘,这是妹妹要孩儿转交给沈嘉珩的。” 周姨娘一听这话便觉不妥,抬手接过膝衣,很快就瞧见了角落里绣着的一个“瑶”字。 她呼吸猛地一滞,颤声道:“晟儿,你说,这是瑶儿要送给沈家少爷的?” 不等陆云晟回答,周姨娘已经有些站不住了。 陆云晟急忙上前来搀扶,眼眶有些发酸,“姨娘,这其中或有隐情,妹妹不是这样的人,咱们——” 周姨娘到底是个能担事的,她方才也是震惊太过,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她心知肚明,愤怒担忧对解决困局毫无帮助。 她长吸一口气,缓缓站直了,沉声道:“晟儿,你去,回国子监去,不要露出任何风声,也不要表现出任何异样,一切有姨娘在。” 陆云晟闻言却不能安心,又担心姨娘盛怒之下会责罚陆云瑶,不免开口求情: “姨娘,孩儿明日告个假也无妨的,孩儿......想一起去见见妹妹。” 眼前的可是自己疼爱入骨的孩子,周姨娘怎会不知陆云晟所思所想呢? 她轻轻摇了摇头,这一刻面上竟流露出几分悔意。 “晟儿,是姨娘错了。” “不!” 陆云晟一看周姨娘将过错揽到身上,不由大急。 可周姨娘拍了拍陆云晟的肩膀,面色平静,继续说道: “姨娘错在将瑶儿保护得太好,叫她不知天高地厚,亦不识人心险恶。” “这世间啊,有些跟头果然是要自己狠狠跌过,才知晓有多疼,才记得再也不能犯。” “晟儿,瑶儿也该长大了......” 陆云晟听到这里,只觉万分心酸,姨娘为他们已经做了太多太多。 他喉头哽咽,没忍住喊道: “娘——” “嘘。” 周姨娘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里却也忍不住涌出了泪花。 “晟儿,便是私底下也要守住规矩,如此方能做到表里如一。” “姨娘左右不过一个妾,你和瑶儿这般好,投生在姨娘肚子里,叫你们受委屈了。” “晟儿,姨娘从小对你都很是严厉,你别怪姨娘,你是男儿,还能靠自己的拼搏挣得功名、出人头地。” “姨娘希望终有一日,你能靠自己的真才实学实现抱负,不再为出身所累,也带着瑶儿找到更好的出路。” “姨娘能做的,便是让你远离内院后宅的阴私,心无旁骛去求学,切切实实做个正人君子。” 说到此处,周姨娘已经有些哽咽了,她何尝不知晓陆云晟这些年的不容易呢。 这个孩子太过懂事了。 但孩子终要高飞,她这个姨娘的,只想倾尽全力托举一把。 “去吧,回国子监去,府中一切有姨娘在呢,姨娘的能力你还信不过吗?” 周姨娘扬了扬嘴角,如陆云晟少时一般,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 陆云晟眼中含泪,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自然知晓,姨娘是最厉害的娘。 这么多年,他和妹妹能顺顺利利长成,他能去国子监求学,都是姨娘的本事。 周姨娘将陆云晟送到了院门口,面上带着笑,冲他挥挥手,一如往常,任谁都别想看出半分破绽来。 一直等到陆云晟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周姨娘这才转身,面色平静地走向陆云瑶的房门。 陆云瑶还未歇下,因为她心中很是忐忑。 这次给嘉珩哥哥送膝衣是她自作主张,她并未在信中提及。 哥哥去而复返,真的是因为落下了书吗? 这可不像哥哥的性子...... 陆云瑶正胡思乱想,房门忽然被叩响,将她吓得一个激灵,急忙下榻开门。 当瞧见门外是自家姨娘时,陆云瑶急忙将人迎了进来。 然而房门刚关上,就听周姨娘冰冷的声音响起:“跪下!” 陆云瑶浑身一颤,也是自己心中有愧,当即膝盖一弯,就跪在了周姨娘身前。 周姨娘见陆云瑶垂首瑟缩的模样,眼里闪过一抹不忍,可很快又再次硬下心肠,掏出怀中膝衣,掷到了陆云瑶跟前。 “陆云瑶,知晓这是什么吗?” 陆云瑶只觉眼前一花,方才送出的膝衣又到了自己跟前。 她浑身一颤,心中又羞又愧,还未解释,眼泪已经先一步滚了下来。 周姨娘没有心软,而是上前一步,俯下身去,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一字一句吐声: “这是私相授受,是毁了你哥哥十多年的寒窗苦读,毁了姨娘这二十多年的经营,更是将你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陆云瑶,你好大的胆子,你活腻了是不是!” 即便胸中怒不可遏,周姨娘还是将声音死死压住,不肯传出屋外分毫。 陆云瑶抬起头来,早已泪流满面。 她跪着膝行几步,环住周姨娘的腿,泣声开口:“姨娘,瑶儿错了!您别生瑶儿的气,瑶儿再也不敢了。” 周姨娘看到陆云瑶这番模样,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她从来将瑶儿捧在心尖尖上疼着,谁知过分保护竟会酿出如此恶果,险些毁了瑶儿一辈子! 再次开口时,周姨娘的声音里也带了湿意,却依旧抬手狠狠打在了陆云瑶的肩膀上。 “你这孩子,你怎能犯这样的蠢!你大哥和顾惜枝的前车之鉴就在那里,你浑忘了是不是?” “世人对女子本就严苛,你瞧你大哥,出了那档子事,还能大摇大摆去指挥司当值。” “可顾惜枝呢?她被赶出定国将军府后,困于小小别院寸步难行,和笼中鸟有何区别?” “她若敢出现在人前,只怕旁人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 “姨娘从小就教你自珍自爱,你就是这般做的?还不将前因后果通通讲来!” 第80章 少女心事 陆云瑶被周姨娘训得面色惨白,这会儿又悔又愧,哪里还敢隐瞒,当即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一切悉数道来。 原来,她对沈嘉珩早就心生恋慕。 当初,沈嘉珩随着沈嘉岁和顾惜枝来过几次昭勇将军府。 二人那时便说过话,她觉得沈家少爷生得格外好看,且温文尔雅,待人接物更是彬彬有礼。 但她自知与沈嘉珩的身份差距,从未生出其他念想,这份倾慕也一直被她藏在心中,谁也不曾告诉。 可前些日子,她突然收到下人鬼鬼祟祟递来的一封信。 她知晓姨娘和哥哥在府中的处境,哪里敢拖后腿,当时就要将信交给姨娘。 谁知翻过来一看,署名竟是沈嘉珩。 她心头悸动,思来想去,没忍住悄悄拆了信来看,信中内容更是叫她心旌摇曳。 原来沈嘉珩也早就对她有意,从前都盼着跟沈家小姐来陆府多瞧她一眼。 可如今沈小姐和大哥闹翻了,他再也没有理由前来,难抑心中思念,便千方百计给她传了信来。 陆云瑶自然不会蠢到轻易就相信,但是信中提到了一件事,只有她和沈嘉珩知晓。 去岁中秋,沈家姐弟还有顾惜枝来府中玩耍赏月,她和哥哥也受邀前去。 那一晚月色极好,她在湖边放灯,却因为太过入神,险些跌入湖中。 当时沈嘉珩恰好路过,险险拉了她一把。 待她站稳后,沈嘉珩就松了手,他们并未有逾越之举。 但那夜明月清风,湖畔花灯,她很难不心动,也深深记住了那一幕。 当时忧心旁人不明全貌会误会他们,她还四周打量了一番,并未发现旁人。 故而当信中特地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心头惊跳,又难掩欢喜,辗转反侧了一夜,还是大着胆子回了封信,在第二日等在原地。 没想到,那个递信之人当真来了...... “姨娘,瑶儿错了,但瑶儿不曾在信中写下任何露骨之语。” “瑶儿没忘记姨娘的教诲,只是对沈少爷表达了感激之意,又问了些哥哥在国子监的情况。” 陆云瑶抬着头,眼泪从颊边滚下,哭得鼻头通红,满心后怕。 周姨娘闻言却摇了摇头,语气依旧严厉。 “可是瑶儿,你心中还是存了心思,否则你根本不会回这封信,更不会托你哥哥给沈少爷送去膝衣。” 陆云瑶闻言长睫一颤,面上闪过一丝难堪,随即心中无数酸楚奔涌而上,再度颤声认错: “姨娘,瑶儿不该心比天高,不该恋慕沈家少爷,更不该心生奢望,以为——” “瑶儿!” 周姨娘再也听不下去,当即矮下身去,心疼地将陆云瑶搂在怀中。 她的瑶儿什么都懂,只是少女心事难藏,偏又有贼人作祟,做局步步引诱,叫她起了心,动了念。 “瑶儿,姨娘的瑶儿啊......” 周姨娘心中万般亏欠。 家世门第是摆在面前的事实,沈嘉珩身为定国将军府嫡子,自然不可能娶瑶儿为妻。 而她更舍不得瑶儿和她一样,给旁人做妾。 他二人,是不可能的...... 只是瑶儿又实在心思单纯,甚至近乎愚蠢。 沈嘉珩遣人给她送信?还打通了昭勇将军府的关节?还与她有来有往? 这其中分明都是纰漏,可瑶儿根本没意识到。 周姨娘心中又怜又气,已然确定这就是一场算计,对付的自然不是瑶儿一人,而是她,是晟儿,甚至牵扯到沈家。 陆云瑶埋首在周姨娘肩头,哭得不得自已。 她知晓错了,如今她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姨娘,是哥哥。 一旦事情败露,只怕姨娘都要被她连累,甚至哥哥......或许连国子监都不能去了。 想到这里,陆云瑶哭得更凶了,她抬起头来,泣声说道:“姨娘,怎么办?我是不是害了您和哥哥。” 周姨娘长叹一口气,将陆云瑶搂在怀中,温声道: “瑶儿别怕,事情还未到绝境,姨娘只是希望你记住,从今往后更要步步谨慎,三思后行。” 从前她一心只想将瑶儿保护好,可如今她却意识到,她不可能护着瑶儿一世,只有瑶儿懂得保护自己,她才能安心。 前些时日,她曾收到沈嘉岁的提醒,说夫人和顾惜枝走到了一处。 再结合瑶儿今日所言,很显然这就是顾惜枝给夫人出的主意,而去岁中秋瑶儿和沈少爷那一幕,定是被她瞧见了。 顾惜枝猜中了瑶儿的心思,便想出此计,以期讨好陆夫人。 再者,她自己和陆云铮就是通过书信勾搭在一处的,会给出如此腌臜下作的手段,也实属意料之中。 这件事已然谋划了近一个月,多亏瑶儿到底守住了分寸,不曾在信中胡言乱语,这才让夫人迟迟找不到发作的时机。 但是前几日,听说将军因为陆云铮悔亲一事被弹劾了,夫人被将军训斥过一顿,只怕是等不及了...... 周姨娘当着陆云瑶的面,将这些弯弯绕绕讲得一清二楚,听得陆云瑶面色惨白,浑身发冷。 所以,什么沈少爷对她有意,全是夫人和顾惜枝营造出来的假象。 若不是她今日起意,让哥哥给沈少爷带副膝衣,被哥哥察觉出不对劲来,姨娘和哥哥可就被她都拖下水了。 想到此处,陆云瑶禁不住呜咽出声,悔到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瑶儿!” 周姨娘心疼地拉住陆云瑶的手,柔声安慰道:“没事,一切还来得及。” 她伸手将陆云瑶搂进怀中,一下又一下轻拍女儿的后背,美眸中寒光涌动。 将军不喜后宅争斗,所以她从不玩那些栽赃陷害的腌臜手段。 但是她不玩,不意味着她不会! 夫人既然将手段使到瑶儿身上,此番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夫人再也翻不了身! 想到此处,周姨娘拉着陆云瑶站起身来,亲自给她拧了帕子净了脸,这才走到书案前研墨提笔。 陆云瑶站在自家姨娘身旁,满心惴惴,心中针扎一样悔痛,不知如此劣境还有何办法。 却见周姨娘下笔如飞,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张信纸,而后在信封上提笔。 陆云瑶忍不住俯身去看,待瞧清了上头的字,不由面色大变。 沈小姐亲启? 姨娘认识沈家小姐? 第81章 夜深来信 定国将军府。 今日国子监旬假,沈嘉珩也归家了,他也没旁的玩乐,反正沈嘉岁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在沈嘉珩第不知多少次提起江浔后,沈嘉岁连连摆手告饶,“珩弟,明日还要早起,你快去歇息吧。” 沈嘉珩却不依不饶。 他今日才从娘口中得知,荣亲王爷竟然为姐姐和江大人保过媒,给他激动得上蹿下跳。 难怪他总觉得,这几次江大人见着他,神色似乎格外温和。 原来不是他的错觉,江大人绝对是爱屋及乌! 没错,姐就是那屋,他就是那乌! 结果,娘紧接着就告诉他,因姐姐对江浔无意,他们已经拒了荣亲王爷。 天塌了啊! 他那触手可及的姐夫,飞走了! 所以,沈嘉珩这一整日都在沈嘉岁耳边嘚吧嘚嘚吧嘚,念得沈嘉岁都受不了了。 这时屋中也没有旁人,沈嘉珩一脸可怜巴巴地问: “姐,你不是说,上辈子就江大人愿意帮你吗?他那样好的人,你怎么会看不上呢?” 沈嘉岁:“......” 今日还真就没完了,她要不说清楚,珩弟怕是能一晚不睡。 想到这里,她坐到了沈嘉珩对面,一脸认真地说道: “珩弟,姐不妄自菲薄,咱有出身有武艺,大家闺秀该学的,姐也都学了,当真一点也不差。” “上辈子瞎了眼,又将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如今想来当真像一场梦似的。” “江大人确实很好,但他是天上月,只可远观,我自觉是个拎得清事的,但习惯了咋咋呼呼大大咧咧的,和江大人怎么想都配不到一处去。” “再者,咱们满门抄斩的命都还没改呢,这会儿牵扯上谁都是拖累。” “说实话,上辈子江大人已经被姐拖累了......” “嗐,不说这些丧气话了。” 沈嘉岁摆了摆手,面上又有了笑容。 “总之这一次稳扎稳打,咱还有时间抽丝剥茧步步为营,江大人这事你就休要再提了,否则姐打你了啊。” 沈嘉岁说着,作势冲沈嘉珩挥了挥拳头。 沈嘉珩“啊”一声跳了起来,几乎是本能地开始抱头乱蹿。 “行行行,姐,我不敢了,我不提了!” 沈嘉岁见状嘴角一扬,稍显嘚瑟地扬了扬下巴。 哼,治珩弟,她比娘亲还有一套! 然而,对姐姐推崇万分的沈嘉珩这时候想的却是: 姐还说不妄自菲薄,什么天上月,那姐还是天上阳呢!照亮万物! 过几日就有蔺老的课,江大人肯定来,到时候他就悄悄问问,这天上月对天上阳到底是什么心思。 没办法,经过陆云铮退亲一事,沈嘉珩愁啊。 在他眼里,这世间除了江大人,再没人能配上自家姐姐了。 “行了,别卖乖了,去睡吧。” 沈嘉岁站起身来,一把摁住沈嘉珩的头,手动给他转了个向,又将他推到门口,随即打开房门。 动作一气呵成。 吱呀—— 屋外站着正准备抬手叩门的白芨,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沈嘉珩赶紧就正色站直了,在旁人面前,多少还是要维持一下他沈家少爷的威严。 白芨:“......” 少爷什么德行,她还能不知道? 白芨看向沈嘉岁,不动声色拍了拍胸口。 沈嘉岁登时会意,白芨这模样说明她怀里揣了信。 而目前会给她来信的,只有周姨娘。 沈嘉岁冲白芨点了点头,也没有将沈嘉珩支走,反而让他留了下来。 珩弟长大了,什么事都不能瞒着他,一家人就要齐心协力才好。 “都进来,珩弟,姐给你说些事。” 三人一道进了屋中,白芨果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沈嘉岁一边接过,一边和沈嘉珩解释了自己同周姨娘的来往,随即抽出信纸来。 周姨娘是个有分寸的,她既夜深来信,定是有万分紧急之事。 沈嘉岁不敢耽搁,快速看了起来。 沈嘉珩在一旁难掩震惊,他实在很难将姐和陆府的一个姨娘联想到一块儿去。 沈嘉岁看得很快,待她再抬起头之时,目光落在对面的沈嘉珩身上,也满是意外。 她从不知晓,陆云瑶对珩弟...... 在沈嘉岁眼里,陆云瑶一直是个腼腆却善良的姑娘,言语很少,很容易脸红。 前世嫁进陆府后,陆夫人不喜她和凝香院走得太近,故而她和凝香院之间便一直客客气气的。 但是每回在府中遇到陆云瑶,陆云瑶都会轻声细语和她说上几句话。 记得上一世陆将军殉国前,周姨娘已经在为陆云瑶议亲了。 对方是陆云晟的同窗,听说是从地方考进国子监的,人品学问都没得说。 当时周姨娘提了一嘴,她便抬眼去看陆云瑶,见她低着头一言不发,但红霞已经从耳根蔓延到了脖颈。 上一世,陆夫人并未出手对付陆云瑶,可这一世,从她和陆云铮退亲开始,一切都慢慢改变了。 自从知晓周姨娘的聪慧和通透后,沈嘉岁便觉陆云瑶的性情和周姨娘一点儿也不像。 可见人无完人,机敏如周姨娘也会因着心疼女儿,将她保护得如此周全。 但是行走在这世道上,只有善良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有手段有能力,才能在正道上走得更远更久。 这也是沈嘉岁用性命悟出的道理。 这时,她将手中的信递给对面的沈嘉珩,紧接着从信封中又掏出了一张信纸来。 周姨娘在信中说了,附上“沈嘉珩”的来信一封,让沈嘉岁瞧瞧笔迹。 沈嘉岁将信纸展开,瞳孔微微一缩。 像。 这笔迹和珩弟已经有七八分相像了。 几乎是一瞬间,沈嘉岁脑子里就跳出了“顾惜枝”这三个字。 他们姐弟俩和顾惜枝如亲人般生活了五六年,对彼此的笔迹都很熟悉。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爹娘的笔迹。 这一刻,沈嘉岁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几乎梦回前世。 她曾在大理寺外拦过江浔一次。 那日大雨滂沱,她举着伞在角落处等到了四下无人,等到了黑夜沉沉,终于等到江浔下值。 她手脚冰冷发麻,却不敢走近,只站得远远的,颤声询问沈家一案的进展。 这时,江浔却毫不避讳地朝她走了过来。 她至今仍能忆起当时的场景。 江浔左手撑着一把油纸伞,右手提着一盏灯笼。 灯笼的光在如瀑的雨幕中朦胧微弱,只够照亮他那绯红的官服,却也成了漆黑雨夜中,她目之所及的唯一色彩。 她张了张嘴,声音几乎是从胸腔中挤出来的,“江大人,如何了?” 江浔抬起伞檐来,面容在雨雾中模糊不清。 而后,在一片雨打青砖的嘈杂沉闷声响中,她听到江浔说: “证据确凿。” 第82章 妙人 在此之前,沈嘉岁一直认为,沈家通敌叛国一案是幕后之人谋划,陆云铮做刽子手,顾惜枝或许有参与,但不多。 但此时看到这封和珩弟的笔迹有七八分相像的书信,沈嘉岁却不得不怀疑,或许顾惜枝的参与比她想象中要多得多。 江浔说,证据确凿。 还有什么比爹的“亲笔信”更让人信服呢? 但是,单凭几封书信就能把通敌叛国的罪名钉死吗? 不够,一定还有其他什么...... 沈嘉岁想得入了神。 她甚至开始怀疑,陆云铮重生后这般不顾一切地退亲,除了对顾惜枝的爱,对她的恨,是否还因为......顾惜枝也是他一飞冲天的关键之一? “姐?姐?” 在句句轻唤声中,沈嘉岁陡然回神,正见沈嘉珩一脸担忧地冲她挥着手中的信。 沈嘉岁急忙调整心绪,归拢心神,温声问道:“珩弟,姐先问你,你对陆家小姐......” 沈嘉珩立刻摇了摇头,难得正了色,“姐,谈婚论嫁对我来说为时尚早,我从未想过这些事。” “若不是今日看到这封信,我连去岁中秋之事都忘了。” 沈嘉岁得了回答,心中也有数了,点头道:“无妨,谁年少时没些心事,这陆小姐虽天真了些,但到底是个有分寸的。” “此事珩弟你只做不知,更不要在旁人面前提及,免得伤了陆小姐的颜面。” 沈嘉珩闻言当即应了,又问道:“我观周姨娘信中谋划已然很是妥帖,她却又在信末问你的意见,姐,你怎么说?” 沈嘉岁弯了弯唇,将信接了过来,眉眼晶亮。 “因为周姨娘心知肚明,还有一更妙之法,却是要麻烦你我,故而不提,等着我自己说呢。” “珩弟,周姨娘真真是个妙人,陆夫人这次触了她的逆鳞,周姨娘既然要‘一击必杀’,于咱们有利之事,当然要帮着递一把刀。” “来,研墨,我们给周姨娘回个信。” 沈嘉岁笑得意味深长,这一伏案,竟一连写了好几封信,又叫沈嘉珩也写了一封。 ....... 待一切妥当,夜已深了,两边都落了锁。 故而这些信是第二日一早才送到周姨娘手中的。 周姨娘接过信后,带着陆云瑶在房中一封封拆开看了,嘴角难掩笑意。 见陆云瑶还一脸懵懂,周姨娘便细细解释了起来,又语重心长地说道: “瑶儿,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姨娘甚至不必多说,她已经悉数给办妥当了。” “这样的妙人,陆云铮竟然将她往外推,倒选了个满肚子阴私诡计的顾惜枝,呵。” 周姨娘笑得讥讽,却也马上就正了色。 “到底是谁也不能小看,顾惜枝能想出这些弯绕绕,可见也是个有心计的,否则我昨日何必求到沈小姐面前?” “罢了,欠沈小姐一个人情也不是坏事,瑶儿,多学着些,要学到心里去。” 她从前过的是苦日子,遇到将军才安定下来。 所以她总想着,瑶儿是女儿家,只要安安稳稳便好,将来给她寻个简简单单的人家,不需要那些勾心斗角。 可如今她却发现,自己还是错了。 好在,一切还不晚。 如今万事俱备,便守株待兔,等着夫人——自寻死路! ———— 陆夫人掰着手指头过了好几天。 眼看这两日,陆将军面色终于好了许多,便在晚膳后揣上银子,去了陆云铮的别院。 没想到,陆云铮今日下值得晚,此时还未归家,只顾惜枝在家,且不知何时还请了两个伺候的小丫鬟。 见陆夫人来了,顾惜枝急忙起身去迎,面上带着笑,仿佛二人之前从未有过任何嫌隙。 陆夫人打心眼里还是瞧不上顾惜枝,但因着上次在大昭寺的谈话,她也忍了,只是嘴上忍不住挑刺: “到底是个会过日子的,还请了两个丫鬟伺候,难怪铮儿的俸禄不够用。” “过来瞧瞧,是身家干净的吗?铮儿身旁可留不得什么不清不楚的人。” 陆夫人这话说得阴阳怪气,顾惜枝面上的笑容一僵,可很快又调整了心绪,冲丫鬟点了点头。 那两个丫鬟闻言规规矩矩走上前来,陆夫人只看了一眼,忍不住蹙眉。 “这俩丫鬟哪里来的?” 她好歹是将军府主母,怎会看不出来,这俩丫鬟不是不懂规矩,而是太懂规矩了,简直像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 顾惜枝看了看陆夫人的神色,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由心头一跳,急忙解释道: “牙婆子那里买来的,倒是两个机灵的,我不过教了几日,很快就将规矩学全了。” 陆夫人面上犹有怀疑,这时门口传来了陆云铮的声音。 “娘!” 陆夫人转过身去,见陆云铮快步从外头走来,一颗心瞬间挂在了儿子身上,也就将丫鬟的事抛到脑后去了。 顾惜枝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冲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 她们可都是那人送来伺候她的。 她觉得陆夫人是个蠢的,倒少了防备,忘记叫她们装装样子了。 那两个丫鬟得了眼色,急忙快步退下,这时候顾惜枝才笑着迎上前去,正听陆夫人劝陆云铮回府认错。 “铮儿,你爹前些日子因你退亲一事被御史弹劾了,那日回府就放了狠话。” “你此番若再不回去认错,这将军府只怕真要被你爹交到周芙的儿子手里了。” “弹劾?” 陆云铮忽然提高了声量,将陆夫人和顾惜枝都吓了一跳。 陆夫人定了定神,连连点头,忍不住腹诽道:“那些御史放着天下大事不去关心,偏盯着旁人后宅内院那些事,简直不可理喻。” 陆云铮神色几经变化,已经气得咬牙。 哪里是什么御史弹劾,作祟的分明是江浔! 那日在安阳伯府外,原以为他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竟真的闹到了御前。 这个卑鄙小人! “铮儿,你听娘的,就明日,你下值后归家,好好给你爹认个错。” “你别担心,娘安排了一出好戏,凝香院那三人明日就要大祸临头了,那时候你爹自会明白过来,这将军府还是得靠你。” “届时你只消说几句软话,你父子二人重归于好,你就可以搬回将军府了。” 说到这里,陆夫人瞥了眼一旁的顾惜枝,想到此番计策是她的功劳,便也放缓了语气,淡声道: “至于顾小姐,你要带便带回去吧,娘不再拦着了,左右府上那么多院子,拨一个给她就是。” 陆云铮听到这里,偏头看向顾惜枝。 其实,他也想回府了。 他不可能、也不甘心永远留在指挥司。 上一世,和漠国的大战虽是两年后才爆发的,但明年北地冰消雪融之时,漠国就要有小动作了。 他要赶在那之前,重新讨得父亲的欢心,叫父亲将他的名字提上去....... 顾惜枝见陆云铮这时候丝毫没有在陆夫人面前为她争一个名分的意思,心头泛起一股冷意,终究是彻彻底底失望了。 当初将她带离定国将军府的时候,陆云铮说得多好听啊....... 顾惜枝扯了扯嘴角,掩住其中的嘲讽之意,温声说道: “云铮,听夫人的吧,你的前程才是最重要的。” 陆云铮见顾惜枝也这般说了,当即点了头。 “娘,孩儿听您的。” 陆夫人闻言大喜,这几乎是她这些时日以来最舒心的一刻了。 她满心迫不及待,恨不得明日早些到来,让她将凝香院狠狠踩在脚下,看着将军府的大梁重新回到铮儿手中。 周芙,纵你聪明一世,这一跤也要叫你跌个头破血流,再无翻身之日! 第83章 不知廉耻的女儿 十一月十六,昭勇将军府。 约莫申时中,陆夫人掐着点,端着一盅暖羹来到了陆将军的书房外。 陆十六远远瞧见来人,便叩门禀报。 屋子里传来了陆将军低沉而冷淡的声音:“不见。” 陆十六闻言面上闪过一丝为难,待陆夫人到了近前,也只好实话实说:“夫人,请回吧。” 陆夫人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幕,当即扬声道:“老爷,妾身有要事求见,事涉凝香院,您不听上一听吗?” 屋中静默依旧,就在陆夫人张嘴还要说些什么时,陆将军的声音突然响起:“进来。” 虽然这就是陆夫人想要的结果,但一想到将军是因着她提到凝香院才愿相见的,陆夫人心中也不免一阵酸涩。 入得书房,陆将军正冷脸坐在案后。 陆夫人收拾心情,将暖羹搁在案上,温声道:“老爷,这是妾身命人仔细炖了一个多时辰的,您尝尝。” 陆将军闻言眉头微蹙,淡声道:“究竟何事?” 陆夫人揭开盅盖的手微微一顿,抬头道:“老爷,昨日铮儿给妾身捎了口信,说是今儿下值就会归家向您认错。” “届时,您可否给铮儿一个机会,听听他如何说?” 陆将军听到这里,终于抬头看向陆夫人,面上的冷意稍稍淡了些。 按照往年和漠国交战的经验,明年开春他们必定会有些小动作。 今日早朝后,圣上还特地留他与沈将军议起此事,着重提了要借此磨练军中新人,培养后起之秀。 当时他就想起了云铮,想着是否送他去磨砺一番,却又担心他性子未定,反而会坏事。 若云铮此番当真认识到错误,也真心悔改,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他就厚着脸皮再去和沈将军商量一番,给云铮一个机会吧....... 思绪至此,陆将军已然心软了。 只是想到慈母多败儿,故而陆将军神色冷硬依旧,不愿叫陆夫人瞧出端倪,给陆云铮通风报信。 陆夫人这厢察言观色,不免暗生庆幸。 她就知道,因弹劾一事,老爷心中对铮儿定还有气。 且老爷从来是个偏心的,尤其昨日陆云晟才刚刚归家,想必又给老爷上了不少眼药,明里暗里打压铮儿。 多亏她还备了一计,正好为铮儿铺路! 陆将军见陆夫人站在案边发呆,不由眉头微蹙,正要开口赶人,忽然就听陆夫人突兀地开口: “老爷,妾身自知不得您的心,但这些年掌管中馈、操持家事始终兢兢业业,不曾出什么差错,算得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陆将军以为陆夫人又要长篇大论为陆云铮说话,面上显出一丝不耐烦来。 却听陆夫人忽然转了话锋:“妾身方才求见之时,说事涉凝香院,您不会以为,这是妾身要见您的借口吧?” “多亏妾身治家严明,这才揪出了一桩丑事来,否则苦果一旦酿成,何止是失了咱们将军府的脸面,往后妾身也再不敢出门见人了。” 陆将军听到这里,眉头紧拧,“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夫人淡淡扬了扬唇,“老爷,那顾惜枝不知廉耻勾引铮儿,妾身知您也是厌极了这种女子。” “那妾身若说,咱府中也有一个‘顾惜枝’,且此人.......就是您最疼爱的女儿呢?” 陆将军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怒气上涌,霍然起身,“你胡言乱语什么!” 陆夫人早就料到陆将军有此反应,她冷笑一声:“莫说是将军,妾身刚知晓的时候,也是无论如何都不愿信的。” “妾身就生了铮儿一个,当初周姨娘生下瑶儿时,妾身就想将瑶儿抱到身边教养。” “可是您偏不让,如今好了,瞧瞧瑶儿被周姨娘养成什么样子了?” 陆夫人从怀中掏出两封信拍在案上,继续讽刺出声: “攀高附贵,不知廉耻,私相授受,老爷您瞧瞧,瑶儿可是一个不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夫人心中畅快极了。 此番虽是她出手设计的,但陆云瑶若不曾存了这份心,又怎会上当呢? 可见自己一句都没有冤枉她! 唯一可惜的就是,陆云瑶实在胆小,在信中也不敢说出什么露骨的话来。 她本可以再等等的,多往来几封信,稍加引导一番,定能将陆云瑶钉死。 可偏偏出了弹劾一事,铮儿急需一个机会归府,如此却是等不得了。 不过,就凭这两封信,陆云瑶也完了,和外男私通书信本就是死罪! 这厢,陆将军抬手将两封信抓了起来,入目的字迹熟悉无比,他一眼就认出,是瑶儿手书无疑。 待瞧见起首称名上写着“沈公子”三个字时,陆将军只觉脑子嗡的一声,比自己当初第一次上战场还要懵。 沈公子? 那不就是....... 陆夫人瞧见自家老爷堂堂一个大将军,这会儿却面色发白,双手发颤,只觉讽刺得很。 “老爷,瞧见了吧?瑶儿的心气多高啊,她不过是个庶出,竟不知天高地厚勾搭沈家的少爷。” “说不定她就指望着铮儿将沈姑娘娶回来后,和沈家少爷来个亲上加亲呢?” “沈少爷来咱们府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也不知瑶儿到底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 “这还是妾身好不容易抓着了一回,这没抓着的,不知信上如何轻佻放荡呢。” “咱家才因着铮儿的过错得罪了沈家,若叫沈将军知晓,瑶儿还勾引了沈家少爷,咱们家与沈家的情分怕是当真要尽了。” 陆夫人当然知晓陆将军在意的是什么,便专往他痛处上戳。 陆将军听到此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额头上的青筋更如山脉暴起,手中将信死死攥住,发出咯咯声响。 这时候,陆夫人又长叹一声,满是担忧地说道:“可是老爷,妾身有一事想不通。” “瑶儿一直都是个实在孩子,妾身思来想去,若没有旁人挑唆,只怕也不敢迈出这一步。” “周姨娘一直想取妾身而代之,成为陆府的当家主母,也不知是不是她出的馊主意,为了上位,竟不惜将自家女儿推入火坑。” “阿芙不是这样的人!” 陆将军听到此处,眸如利箭,紧紧盯着陆夫人,咬牙说出这句话。 陆夫人先是一怔,随即心头发冷,紧接着一股嫉恨之意便奔涌而上,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老爷竟然还在为周芙那个贱人说话! 她冷笑连连,竟一改往常的怯懦,迎着陆将军的怒气上前一步,抬起陆将军攥着书信的右手,尖声道: “老爷,都这般证据确凿了,您还在为周芙开脱?您这是宁愿相信自己的女儿卑劣不堪,也不愿怀疑周芙了?” “呵——” “您既然对周芙如此有信心,那不妨就去凝香院问问,看看她们有何话说!” 她来书房之前,早已让赵妈妈带着一众婆子去凝香院将周姨娘捆了起来,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旁人府上,妾室不过就是卑贱的奴婢,主母便是将其打杀了也无妨,偏她这二十年来动不得周芙一根手指头。 如今终于叫她寻到机会,可算是过了一回瘾! 陆将军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灼热而急促,听到这里,猛地甩开陆夫人的手,攥着书信大踏步朝外走去。 陆夫人被甩得一个趔趄,站定后,起身望着陆将军盛怒的背影,却冷冷弯了弯嘴角。 去吧,去吧。 此番东窗事发,唯有顶罪才能将陆云瑶勉强摘出去,周芙那么爱她的女儿,想必会毫不犹豫揽下罪责吧? 这样的好戏,她怎能错过? 想到此处,陆夫人浑身都是劲,快步追了出去。 第84章 妾身一条贱命 凝香院此时已经乱成一团。 赵妈妈方才带着一众膀大腰圆的婆子不由分说闯进院子,将周姨娘和林妈妈等人都给捆了起来。 陆云瑶到底是主子,下人不敢动手,便将她死死拦在一边。 赵妈妈为了给陆夫人出口恶气,没少下狠手。 她是个有经验的,就是不碰周姨娘的脸,手里却悄悄捏了根细针,扎得周姨娘面色惨白,疼得几乎背过气去。 陆将军怒发冲冠,一路赶到凝香院,因太过急切,一脚踢到了院门,发出一声巨响。 砰! 院中人吓了一跳,齐齐望过去。 “姨娘!” 陆云瑶凄怆地高呼出声,趁机摆脱了下人的阻拦,跑到了周姨娘身旁。 看着周姨娘狼狈虚弱的模样,陆云瑶眼泪簌簌而下,立刻看向陆将军,泣呼出声: “爹,您快救救姨娘,夫人的人不知为何突然就闯了进来,还捆了姨娘。” “赵妈妈手里有针,一直在暗算姨娘!” 周姨娘委顿在一旁,此时额上疼得全是冷汗,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将军。” 赵妈妈闻言连连否认,甚至将两手摊开,一脸无辜。 “老爷,冤枉呐!老奴怎敢!” 陆将军快步走了过来,瞧见周姨娘的模样,难忍心疼,顿时怒斥出声: “谁让你们——” 可这时,一路卯足了劲的陆夫人也赶了过来,见状急忙出言提醒:“老爷,莫忘了此行的目的!” 陆将军俯身搀扶的动作微微一顿。 “其他人,都滚出去!” 即便此刻怒气冲天,陆将军还是没忘维护陆云瑶的名声,冷声喝退了所有下人。 下一刻,两封信就被他甩到了周姨娘母女身上。 声音从他口中吐出时,带着炙热的怒意,“云瑶,这是你写的吗?” 陆将军只陆云瑶一个女儿,又因喜爱周姨娘,故而对陆云瑶从来护如明珠,说话更是温声暖语。 此刻他眉眼强硬冰冷,陆云瑶几时见过这样的父亲,到底还是吓得白了脸。 她眼眶发红,垂下眸去看地上揉皱的两封信,一眼就瞧见了自己的笔迹。 感觉到姨娘在身后轻轻碰了她一下,陆云瑶努力压下惧意,艰难地点了点头。 陆夫人已经做好陆云瑶会抵死不认的准备,却没想到陆云瑶蠢成这样,如此轻易就承认了。 陆夫人心头瞬间狂喜,当即出声: “老爷,您瞧,瑶儿都承认了!” 陆将军见陆云瑶点了头,眼里最后一丝希望消失殆尽,又听得陆夫人的惊叫声,只觉整个人一阵晕眩。 他闭了闭眼睛,面上溢出了浓烈的失望之色。 爱之深责之切。 再看向陆云瑶的时候,愤怒瞬间占据了上风,陆将军气得扬起了手。 陆夫人看到这一幕,期待得双目发亮。 “将军!” 这时,周姨娘急急低呼出声,面上满是惊惧。 “将军何故如此,瑶儿怎能禁得住您这一巴掌!” 见陆将军在周姨娘的呼喊下果真住了手,陆夫人大感遗憾,急忙三两步走上前来,出口指责: “周芙,你可知瑶儿做下何等伤风败俗、不知廉耻之事!你这个做姨娘的,难逃罪责!” 周姨娘闻言却一脸不明所以。 在陆将军失望至极的目光中,她似乎才意识过来,问题是出在地上的两封信上。 于是她弯腰俯身,艰难地去看地上的信。 陆夫人这时候不忘煽风点火,“周芙,都瞧见了吧?瑶儿与沈家少爷私相授受,不,说不定是瑶儿不择手段勾引了人家沈少爷。” “此事若叫沈家知晓,老爷在沈将军面前还有何立足之地?真不知瑶儿哪里来的胆子,竟——” 陆夫人想在言语上引导周姨娘认下罪责,这厢还没说完,却见周姨娘抬起头来,微白着脸说道: “将军,这......这信是妾身让瑶儿写的,有何不妥吗?” 周姨娘此言一出,陆夫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又惊又喜。 她万万没想到,今日会顺利到如此地步,周芙这就认下了! “老爷您看,妾身早就说了,瑶儿没这般大胆,都是周芙挑唆,要借此——” “够了!” 陆将军怒喝出声,将陆夫人的话打断,一双眼睛泛着血丝,死死盯着周姨娘。 他怎么也想不通,从来聪慧识大体的阿芙为何要走这样一步蠢棋,又怎么舍得将他们的瑶儿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且阿芙明知道,他最敬重的就是沈将军,为何还要对沈家出手! 陆将军此刻只觉煎熬万分,气怒、悲痛,绝望齐齐涌上心头,叫他红了眼眶。 “阿芙,为什么......” 陆云瑶到底沉不住气,眼看自家爹爹当真误会了姨娘,急忙站起身来,疾声道: “爹,不是这样的!” 陆夫人哪里肯让周姨娘翻身,立刻扬声打断,这时候她甚至还看了眼院外,恨不得陆云铮此刻就到。 “瑶儿,休要再为你姨娘开脱了,她为了攀上沈家,为了这个主母之位,竟将你推入火坑,你还一无所觉不成?” “今日之事要是传扬出去,别说你能不能活,老爷只怕又要被那些御史弹劾,这一来二去,当真要害得我昭勇将军府失去圣宠。” “将军,周芙都承认了,您还犹豫什么?难道将军府偌大家业还比不得一个周芙吗?” “您若不忍心便交给妾身,妾身将她发卖得远远的。” “也不知此事晟儿是不是也有一份,便是没有,那孩子只怕也被周芙带左了!” 陆夫人连珠似的说出了一长串的话。 她和周芙斗了近二十年,如今眼看就要成事,她哪里还能沉得住气。 陆将军心中钝痛难忍,正要放出狠话,周姨娘却在此时抬起了头。 她因着流了许多冷汗,此时碎发粘腻在额上,面色惨白,很是狼狈。 “夫人,这就是您今日不分青红皂白,遣人来折磨妾身的原因?那妾身且问您,这信......您是从何而来?” 陆夫人见周姨娘还想负隅顽抗,冷笑出声:“身为当家主母,瑶儿那点儿小动作怎能逃过我的眼睛,自是她递出去的时候,被我拦下的。” 周姨娘闻言面上溢出一丝苦笑,看着陆夫人弱声问道:“夫人就只拦了这两封吧?” 陆夫人一听这话,隐隐觉得不太对,可如今局势大好,她犹豫了一瞬,便冷声道: “这般看来,你果然是惯犯了!周芙,你好生不知羞耻,竟——” “妾身不知羞耻?” 周姨娘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满腹委屈地望着陆将军,声音哽咽。 “将军,仅凭这两封客客气气的信,夫人不事先来问过妾身,也不愿查明真相,就迫不及待跑到将军面前一通歪曲事实,且还用如此险恶的用心揣测妾身与瑶儿。” “若不是将军怜惜妾身,还愿来问一嘴,放到旁的人家,只怕妾身已经被发卖打杀了。” “此番将军来问,夫人又步步紧逼,句句尖锐,落井下石。” “究竟是妾身觊觎当家主母之位,还是夫人已然容不下妾身母子母女三人,恨不得将我们置于死地,除之后快!” 说到此处,周姨娘泪水涟涟,整个人都虚弱地晃了晃,几乎坐不稳了。 陆云瑶哭得不能自已,急忙来扶周姨娘,却听周姨娘泣声道: “瑶儿,去将所有的信取来。” “姨娘这条贱命无足轻重,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夫人坏了你的名声,毁了你一辈子!” 第85章 反击 陆云瑶闻言,知晓时机终于成熟了。 她抬袖抹泪,冲周姨娘点了点头,而后跑向主屋。 陆夫人蹙眉,死到临头,周芙还想玩什么花样? “老爷——” 陆夫人刚开口,可是周姨娘已经不再给她机会了。 “将军,前些时日,因着大少爷与沈家退亲一事,晟儿与沈少爷在国子监闹了场乌龙,晟儿的鼻梁骨挨了沈少爷一拳。” 周姨娘仰着头,此时虽眼眶通红,发丝凌乱,但眉眼坚毅。 “沈家小姐是个周到的,事后专门让她的贴身丫鬟上门来解释了一番,此事夫人也是知情的。” 陆夫人听到周姨娘旧事重提,以为她走投无路之下又要将铮儿拿出来说事,正要出言怒斥,听到这里却是一愣。 这倒......确有其事,那日沈嘉岁可将她气得不轻。 但是,周芙说这个做什么? 陆将军一看陆夫人的神情,便知周姨娘所言不假,他眉头微蹙,此事竟不曾听阿芙和云晟同他提起。 周姨娘自然了解自己的枕边人,接着便说道: “原是小辈间的误会,那时候将军又正为大少爷之事烦扰,妾身不欲再为将军添忧,故而按下不提。” “其实那日,沈家小姐担心丫鬟口齿不伶俐,还特地写了封信来。” “妾身自认卑贱,不敢怠慢沈家小姐,便让瑶儿执笔,客客气气给沈家小姐回了封信。” “谁知沈家小姐倒对瑶儿青眼有加,竟又遣人来了信,这一来二去,和瑶儿倒成了信友。” “前些时日,许是沈小姐同沈少爷提了此事,沈少爷也是有心,竟也专门来了封信。” “那信是沈小姐帮着送来的,又是妾身收的,都是过了长辈明面的,哪里能说是私相授受呢?” 这时候,周姨娘又扬起下巴,指了指地上的两封信。 “这确是瑶儿给沈小姐还有沈少爷回的信,是当着妾身的面一字一句写的,没有半点逾越之语,哪里又不知羞耻了?” 陆夫人听到这里,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周芙当真是撒谎不眨眼,这两封信的来历她可清清楚楚。 “周芙,你还敢狡辩,若照你这般说,你倒是将沈嘉岁姐弟的信拿出来啊!” 周芙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扭头看向房门,正见陆云瑶手中捧着一摞的信,匆匆忙忙跑来。 “爹。” 陆云瑶将信双手奉上。 陆将军随手抽出一封,打开一看,信尾具名正是“沈嘉岁”。 陆夫人急忙凑了过来,她可不认识沈嘉岁的字,第一时间就认定,这信是周姨娘伪造的! 沈嘉岁到底是沈家嫡女,放眼整个京城,也没有哪家嫡女会自降身段,和一个姨娘打交道打得火热。 尤其还是别府的姨娘,简直八竿子打不着。 据她所知,沈嘉岁也就来陆府时见过周姨娘一两次,两人怕是连话都没说过。 如此看来,就是陆云瑶这个蠢货没瞒住周芙,叫周芙猜到了是她下的手,还做下了反击。 可周芙的手段实在低劣,沈嘉岁的笔迹她怎么可能模仿得出,这个“证据”简直不堪一击! 思及此,陆夫人当场断言:“将军,这些信都是假的!” “周芙定是发现信被妾身拦住了,知晓东窗事发,于是匆忙之下想出此计。” “但她怎可能模仿得出沈嘉岁的笔迹,简直漏洞百出!” 周姨娘根本不去看陆夫人,而是望着陆将军,面上显出几分颓唐,凄声道: “当初,妾身见将军因大少爷退亲一事伤了神,这才拼命抓住沈家小姐来信的机会,努力修补两家的关系。” “将军要罚,可以罚妾身不识抬举擅作主张,其余的,妾身一个字都不会认!” 说到这里,周姨娘终于看向一旁的陆夫人,眼神冰冷,再无往日恭敬之色。 “夫人,妾身当初进门时,将军便有明言,主母持家有道,从无过错,妾身这辈子都不要想着越过主母去。” “妾身将此言奉为圭臬,您对妾身的敌意,妾身从来心知肚明,但这些年,妾身敬主母,守本分,从未有半分逾越。” “可便是这般,您还是容不下妾身,您要打要骂要罚,妾身绝不敢有半句怨言,可您为何要将矛头指向瑶儿!” “为了对付妾身,夫人不惜毁了瑶儿的名声,还让将军背上教女无方的骂名。” “今日人多眼杂,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本就因大少爷退亲一事被百般诟病的将军该如何自处?将来还有什么人家敢将女儿嫁进我们将军府?” “还是说,夫人已经认定了顾惜枝这个儿媳,竟就这般纵容大少爷年少无知,贸然毁了下半辈子,也断了大少爷的青云之路!” “此番阴私手段,残忍心肠,叫人不寒而栗,难道,这就是夫人您身为当家主母,该有的肚量和眼界吗!” 周姨娘义正言辞,说到此处胸膛起伏,对着陆夫人怒目而视,即便是被捆着跪坐在地,气势也不输分毫。 陆夫人被周姨娘的声声质问逼得倒退一步,面色微白。 而一旁陆云瑶怔怔望着自家姨娘,这一刻却是又敬又服又大受震撼。 她眼里隐约亮起一簇光来,似乎有了一丝明悟,寻到了自己的底气和榜样。 “周芙,你......你谎话连篇!” 陆夫人张了张嘴,有些词穷,比起周姨娘,她的心计到底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好在她没忘记,这一切长篇大论的依据,都在陆将军手中的那些书信上。 这些书信都是假的! 周姨娘就是说出花来,也改变不了陆云瑶与人私通往来的事实! 思及此,她赶忙看向陆将军,见陆将军眉宇阴沉,似乎对周姨娘的话已然信了几分,急得当即抓过书信,疾声道: “老爷,周芙巧舌如簧,她说的都是假话啊!这些信就是铁证,周芙她——” 这时候,凝香院外突然响起了喧闹声,似乎有人来了。 众人纷纷扭头看去,正见陆云铮迈步而入。 第86章 沈嘉岁的笔迹 陆夫人瞧见陆云铮的那一刻,先是一怔,随即大喜! 她怎么忘了,铮儿与沈嘉岁定亲多年,二人往来密切,铮儿一定认得沈嘉岁的字迹。 此番只要证明,信件乃是周姨娘伪造,凝香院就彻底完了! 于是她攥紧手中书信,眉眼带着喜意,快步迎向陆云铮。 陆云铮下值后紧赶慢赶,终于第一时间回到了昭勇将军府。 他先是赶去了书房,却扑了个空,问过下人才知道,爹娘一前一后去了凝香院。 这让他不由想起娘昨日一再笃定地说,今日就要周姨娘翻不了身。 如今见娘毫发无损,面带笑意朝他走来,而周姨娘则被捆了起来,狼狈不堪地跪坐在地,一旁的陆云瑶更是满脸泪痕,他便知,娘这次是真的事成了! 陆云铮嘴角轻扬,此刻也是替自家娘亲感到高兴,毕竟这么多年来,娘一直将周姨娘视作心腹大患。 眼看陆云铮终于到来,一直面带凄切的周姨娘微微垂首,以此掩饰嘴角浮起的笑意。 昨日夫人出府,火急火燎去了陆云铮的别院,她怎会不知? 那时她便猜测,最早今日,最迟明日,夫人定会向她发难。 故而今日,她特地寻了各种借口,不动声色地将院中粗使婆子遣了出去,好让夫人身边的赵妈妈轻易得逞,将她捆起来。 只有如此,事态才会闹大,而真相大白后,将军才越会对她心生亏欠。 且陆云铮若瞧见这一幕,更会误以为,夫人已经奸计得逞,因此放下防备。 至于被扎那几下,是真疼啊,她已经二十年没吃过这些苦了。 但比起今后的一劳永逸,这点痛实在不值一提。 再者,她说过的,夫人既然敢对瑶儿出手,那么就要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今日给予夫人致命一击的,恰恰是她最疼爱的儿子陆云铮。 瞧瞧,多么有趣又奇妙的安排啊,想必沈小姐知晓了,也会很欢喜的。 这时候,陆夫人已经走到了陆云铮面前,她迫不及待将信塞到陆云铮手中,疾声问道: “铮儿,快看看,这是不是沈嘉岁的笔迹!” 陆将军也向陆云铮投去目光,等待最终的答案。 陆云铮垂眸去看,只一眼便认出,这是沈嘉岁的笔迹无疑。 他们定亲这么多年,前世又做过两年夫妻,这世间除了惜枝,他最熟悉的便是沈嘉岁了。 虽不知娘的计策里为何会牵扯到沈嘉岁的亲笔书信,但他自然要助娘一臂之力,将周姨娘和陆云晟带来的威胁彻底消除。 于是,在陆夫人满含期待的目光中,陆云铮毫不犹豫点了头,万分笃定地说道: “娘,没错,这就是沈嘉岁的笔迹。” 此言一出,院中诡异地静了下来。 陆夫人听到这话,脑子嗡的一声,一时之间周遭一切都浑忘了,呆呆僵在原地。 这时候,陆将军忽然大踏步而来,将自己手中的信也递给陆云铮,沉声道: “那这些呢?” 陆云铮接过信,只扫一眼便点了头。 “爹,这些都是。” 这一刻,陆云铮也有些想不通,娘是从哪儿弄到这么多沈嘉岁的亲笔信的。 “这些都是沈丫头的字?” 陆将军最后追问了一句。 陆云铮张嘴应道:“爹,孩儿与沈嘉岁到底相识多年,怎——” 陆云铮边说边去看陆夫人的表情,却忽然发现,自家娘亲脸上并没有尘埃落定的欢喜,反而呆立在原地,整个人仿佛受了巨大的打击般。 陆云铮心头一颤,后面的话自然而然就梗住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候,陆将军发出了一声冷笑。 下一刻,便见他猛地攥住陆夫人的手,以极其冰冷的声音质问道: “王氏,你还有何话说!” 陆夫人愣愣转过头来,直至此时都没回过神。 怎么可能呢? 这些信怎么可能真是沈嘉岁写的,沈嘉岁怎么可能和周芙搭上关系? 会不会......是铮儿看错了? 陆将军见陆夫人不肯回答,登时加重了手中力道,疼得陆夫人本能地痛呼出声。 陆云铮见状一把拉住陆将军的胳膊,疾声道: “爹,您这是做什么!” 陆将军扭头看向自己的儿子,眼里怒火喷薄而出,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失望之色。 “我做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母亲做了什么?” “她今日使计污蔑瑶儿,意图陷害你周姨娘,心肠歹毒,用心险恶,又毫无容人之心,简直不堪为当家主母!” 此言一出,陆云铮面色大变。 这话说得太重太重。 声音入耳,陆夫人扭头看向陆将军,眼里闪过一抹不可思议。 待反应过来后,她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整个人更是摇摇欲坠。 “老爷,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夫人的声音几乎抖得连不成句了。 陆云铮抬手扶住自家母亲,满眼心疼,再看向陆将军的时候,便难掩气怒。 “爹,您怎能说出如此绝情的话!” “您一直偏宠周姨娘,可知娘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容易?但娘不曾有过半句怨言,还是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今日即便娘犯了错,但哪家主母没有发落妾室的权利?就算娘方式不当,您也不能如此出言苛责,毫不留情面!” 陆夫人半个身子都倚在自家儿子身上,闻言眼泪已然簌簌而下。 陆将军闻言眉头紧拧,还未及发话,却听身后响起一道泣声: “可是爹爹,难道瑶儿就该受这一劫,就活该被冠上攀高附贵,私相授受之名吗?” “夫人设下毒计之前,可曾怜惜过瑶儿分毫,今日若不曾真相大白,瑶儿便是万死也难得‘清白’二字!” 陆云瑶说着,缓缓站起身来,颊上泪珠滚滚。 见陆将军抬步朝她走来,陆云瑶却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爹爹从来疼爱瑶儿,瑶儿实在不愿爹爹在夫人与瑶儿之间左右为难。” “罢了罢了,索性瑶儿这条命也实在轻贱,便成全了夫人,只求夫人今后莫要再来扰姨娘,就此放过姨娘和哥哥吧!” 陆将军和周姨娘听到此处,已觉不妙,下一刻便见陆云瑶毫不犹豫朝房门旁的梁柱撞去。 她那样决绝,几乎用出了全身的力气。 第87章 得偿所愿 周姨娘不期陆云瑶有此打算,当真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便朝前追去。 可她整个上半身都被捆住,此时向前一扑,竟重重跌到了地上去。 她心头一颤,急忙抬头,一想到瑶儿可能会出事,只觉心中所有念想在这一刻悉数崩塌。 “瑶儿!” 在周姨娘凄厉的呼声中,陆将军飞身而去,已经将陆云瑶拦腰抱住。 “瑶儿!” 陆将军面色发白,即便他身经百战,武艺高强,在这一刻也几乎手脚发软。 这可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啊! 陆云瑶抬起头来,看到自家爹爹惊惶中带着后怕的神色,再也难忍心中委屈,扑进陆将军怀中痛哭出声。 “爹爹!” 陆将军眼眶湿润,紧紧抱着陆云瑶,轻声安慰。 周姨娘也憋不住流下了眼泪,却见这时,陆云瑶越过将军的胳膊,冲她眨了眨眼睛。 周姨娘心头猛地一跳,这才意识到,这竟是女儿故意之举。 她顿时又是惊怒又是心疼,却也不免在此刻感慨一句:经此一事,瑶儿到底是长大了。 方才瑶儿出声前,特意说了旁的话,先将将军的注意力引了过来,这才语含决绝,愤而撞柱。 可见她行动之前,是曾深思熟虑过的,没有轻易拿自己的性命玩笑。 想到此处,周姨娘轻轻呼出一口气,算是安心了些。 且瑶儿此番苦肉计的时机使得刚刚好,若不是瑶儿抢先一步,她方才也是准备出声的。 待到陆云瑶的哭声止住了些,陆将军当即将她扶到周姨娘身旁,又俯身抽出腰间匕首,亲自替周姨娘松了绑。 “阿芙,看好瑶儿。”陆将军温声道。 周姨娘点了点头,却又面含担忧,拉了拉陆将军的袖子。 陆将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虽没有言语,但很显然是要主持公道的意思了。 周姨娘这才松了手,将陆云瑶搂在怀中。 陆将军转过身去,看向哭哭啼啼的陆夫人时,面上的温色霎时散去。 “王氏,你我当年因父母之命结亲,这些年因着偏爱阿芙,我心中对你自认有愧。” “故而即便你时不时使些小手段,我也故作不知,还叫阿芙吞下了诸般委屈。” “我本以为,你小事上有亏,大局上却从不马虎,却没想到,你竟会生出如此歹毒的心思,为对付阿芙,不惜毁了瑶儿。” “你可知晓,咱们将军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且出了云铮退亲一事,又被御史弹劾,我昭勇将军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 “可你身为当家主母,不思如何保家宅安宁,反而利用掌家之权使出如此阴毒之计。” “王氏,你太叫我失望了!” 陆夫人听到此处,禁不住浑身一颤,几乎软倒在地。 “老爷,妾身只是——” 陆将军摆手,不愿再听陆夫人狡辩,而是冷声说道: “从今日起,你便禁足贤雅院,期限未定,至于掌家权,悉数交给周姨娘。” “你当不好这个家,自有旁人接手!” 陆将军话音落地,陆夫人便如同被雷击中一般。 她微微张着嘴,呼吸粗重,身体也从轻微的抖动慢慢变成了剧烈的颤栗。 “不......不.......” 陆夫人摇着头,眼泪涌出,脸上透出一股死灰般的绝望。 “老爷,你不能这般对我!” 陆云铮怎么也没想到,大好局面会变成这般。 他这会儿也意识到了,沈嘉岁的亲笔书信就是关键。 他竟稀里糊涂成了周姨娘反将一军的助力! 沈嘉岁...... 沈嘉岁竟也掺和其中,她究竟做了什么! 可是此时,陆云铮已来不及追究沈嘉岁的所作所为,因为娘不仅被禁足,还被剥夺了掌家权。 这简直要了娘半条命,再者,周姨娘掌管中馈,这将军府岂不是真要易主了? 前世陆云晟就得爹的心,爹甚至咽气前都在为陆云晟考虑,如今眼看着,陆云晟都要爬到他头上去了! “爹,何至于此啊!” “您这般做,将娘的脸面置于何地?这要是传出去,您也逃不了宠妾灭妻的——” 陆将军冷哼一声,扭头看向陆云铮,自嘲道: “我的名声如今还剩什么?便是被弹劾宠妾灭妻,也好过家宅不宁,日夜提心吊胆。” “来人!” 陆将军高呼出声,院外远远候着的下人便进来了。 “将夫人送回贤雅院,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踏出院外一步!” 此言一出,众下人齐齐色变,赵妈妈更是吓得跌坐在地。 陆云铮见状伸手赶走来搀扶的下人,怒喝出声:“我看谁敢!” “爹,您怎能偏心成这个样子,从前您就向着凝香院,对孩儿还有娘一再打压,如今竟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吗?” “难道孩儿不是您嫡出的孩子,在您心中就这般不堪,比不上庶出的陆云晟吗?” 陆将军听到这话,瞬间瞪大了眼睛,看着陆云铮愤恨不甘的模样,只觉无比心寒。 “我苦心栽培你,亲自教你武艺兵法,又为你求得沈家亲事,还将你送进指挥司磨练,这些在你眼里,都是打压?” “你说我偏心晟儿,除了将他送进国子监,我可曾插手其他?” “你娘说,你已真心悔改,今日归家是认错来的,可我见你满眼不甘,心怀愤懑,分明是不思悔改,执迷不悟!” “我本想觍着脸去求求沈将军,将你送去北地历练一番,可如今观你心性,别说出人头地,如你这般,只会意气用事,贻误军机!” “滚!给我滚!” 陆将军也是气狠了,气陆云铮,也气自己。 他对长子抱有太多期待,原以为一步步栽培到位,总有他大放异彩,为国效力之日。 却不知何时让他歪了性子,竟不堪至此! 陆云铮听到此处,也觉心头寒凉,难以名状。 旁人的父母恨不得什么好的都塞给孩子,他不知爹为何就对他这般不满,非要他认错,非要他低头,非要将他贬得一文不值! 这时候,陆夫人好歹回过神来了,见陆将军与陆云铮又这般剑拔弩张,她只得压下绝望,开口来劝陆云铮。 “铮儿,别忘了你答应娘的,快认错,莫要再和你爹对着干了。” 陆云铮听到这话,不可思议地低下了头,“娘,爹都如此对你了,你还替爹说话?” 陆夫人闻言大急,“铮儿,娘不是替老爷说话,是替你着想啊!” 先服个软,去北地磨练是个好机会,先抓住,来日方长,自己将来重新夺回掌家权也要靠铮儿啊。 可陆云铮被陆将军冷言贬斥过后,什么认错服软早就抛到脑后了。 越得不到认可,越渴望得到认可。 他从来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之前错过荣亲王府的机会,他憋着不去寻那人,也是考虑到那人的手段和心机实在深不可测,担心自己贸然去投诚,反而会引得那人怀疑。 可如今,他不会再犹豫了。 这富贵与权势,从来要靠自己去搏! “爹,孩儿是有错,错就错在始终对您抱有幻想,以为您终有一日会认可孩儿。” “多说无益,带着惜枝离府那日,孩儿说的话始终算数!” 陆云铮抛下狠话,又看向自家娘亲。 “娘,莫要再对爹抱有奢望了,您等着,孩儿会回来,风风光光将您迎出贤雅院的!” 话至此处,陆云铮再也不看任何人,转身决绝离去。 陆将军动了动嘴,难掩眸中失望,终究没有开口挽留,反倒是陆夫人急得追了出去,口中高呼: “铮儿!” 周姨娘搂着陆云瑶,望着陆云铮与陆夫人先后离去的背影,微微垂眸,掩下冷意。 今日大局已定。 从前不争,是不能争也不愿争,可如今掌家权到了她手中,她自然会牢牢攥住,再也不放开。 至此,夫人于她已无威胁,而陆云铮也将彻底失去将军府的助力。 沈小姐这般热心帮她,为的就是将陆云铮逼得走投无路吧? 她虽不知沈小姐在筹谋什么,但此番互助互利,无论是她还是沈小姐,都已得偿所愿。 想必晚些时候收到信的沈小姐,也会很高兴吧...... 第88章 怀疑的种子 陆夫人追陆云铮追得太急,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她吓得低呼一声,再抬头时,陆云铮已经去而复返,伸手将她扶住了。 “铮儿。” 陆夫人轻唤一声,仰头望着自己的儿子,一时之间也有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没忍住落了泪。 “铮儿,莫要冲动啊,娘如今只能靠你了。” 陆云铮原本满腔气怒,恨不得拂袖就走,这会儿瞧见自家娘亲的眼泪,也不由软了心肠。 “娘,您也瞧见了,爹眼中根本没有我,也没有您,他心里只有凝香院那对母子!” 听到这话,陆夫人也哽住了,心头酸涩难当,无言以对。 今日老爷当着下人的面夺了她的掌家权,何其残忍又无情,简直将她这个当家主母的脸面狠狠践踏在地。 她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能颓然道:“铮儿,说到底还是娘没用,没能帮得了你.......” 陆云铮闻言不由蹙起眉头,低声问道: “娘,您究竟做了什么?为何爹说您陷害陆云瑶,还有,这些又关沈嘉岁什么事?” 陆夫人正欲开口解释,这时奉了陆将军的命来“请”她回贤雅院的下人也追了过来。 陆夫人见他们靠近,当即怒喝道:“和铮儿说完话后,那贤雅院我自会前去,都给我退下!” 即便陆夫人今日失了颜面,下人也不敢造次,只好退到一旁。 这时候,陆夫人才拉住陆云铮的手,一脸愤恨地说道:“铮儿,这都是顾惜枝给娘出的馊主意!” 当陆夫人将顾惜枝给的计划和盘托出后,陆云铮面上闪过一抹难以置信。 “娘,您一定是误会惜枝了,惜枝决计想不出如此歹毒的计策。” 他心里清楚,惜枝是有些小心思的,像上次去赏花宴,惜枝为了融入众人,就私下里编排过沈嘉岁。 但这些小心思在他看来也无伤大雅,惜枝本质上还是善良的,尤其对他更是一片真心。 陆夫人见陆云铮还在为顾惜枝说话,不免又急又恼。 要知道,铮儿的所有不顺都是从为了顾惜枝贸然悔亲开始的。 而此次,若不是顾惜枝给自己出的馊主意,她怎会起意对付陆云瑶? 陆夫人越想越觉得都是顾惜枝的错,当即咬牙道: “铮儿,从前你被她迷了眼,娘说什么你都不信,如今铁证摆在面前,你还要视而不见吗?” “顾惜枝惯会演戏,根本不似你想象中那般美好,你瞧和外男私相授受是多大的罪过,那陆云瑶都吓成什么样了,顾惜枝却敢主动给你去信。” “对了,说起这个,娘看了顾惜枝给你写的信。” 陆云铮听到这话眉头一拧,陆夫人已经抢先一步继续说道: “铮儿,你先别恼,娘且问你,她给你写的第一封信是不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那你再想想当时的情形,她是如何落的水?沈嘉岁下去救她是不是险些被淹死?那你救她时,她可曾将你往水里摁?” 眼看陆云铮面上闪过追忆之色,陆夫人冷哼一声:“铮儿,你不妨找个机会试上一试,这顾惜枝到底会不会凫水。” “她小小年纪心肠歹毒,怕是早就想做定国将军府唯一的小姐了!” 陆夫人话音落下,激得陆云铮打了个激灵。 “娘,这些不过是您的猜测罢了!” 陆云铮下意识提高了声量,陆夫人却摇了摇头,一脸担忧地望着陆云铮。 “铮儿,若是今日事成,就凭这主意是她出的,娘也不得不接纳她了。” “她如此心机,将你和沈嘉岁,甚至沈家一家人都玩弄得团团转,这样的人在你身边,娘如何还能安心?” 这时候,一旁久等的下人已经一脸难色,他们毕竟也是奉命行事,若耽搁太久,也担心将军降罪。 陆夫人自知今日已经满盘皆输,为了铮儿,她还得保住和将军最后一丝情分。 故而她也不打算再做任何抵抗,只是语重心长地对陆云铮说道: “铮儿,听娘一句劝,那顾惜枝要不得,你且仔细想想,你是不是因了她,才落到今日这个境地。” “至于沈嘉岁,她不知何时和周芙勾搭在了一处,可见当初退亲果真叫她记恨了你,和沈家的亲事确实是不能要了。” “我儿才貌双全,年少有为,倒不必急于一时,将来自有佳人来配。” “至于你爹,无论他如何偏心,在外人眼中,你就是昭勇将军的嫡子,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铮儿,经此一事娘也瞧清了,那些腌臜手段到底上不得台面,一旦被击溃便是一败涂地。” “所以铮儿,你还是要稳扎稳打地走,以你的天资和本事,定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日。” “娘等着你,好吗?” 陆夫人掏心掏肺说完,见陆云铮怔在原地,只觉心有戚戚,下一刻还是决绝转身走向了那群下人。 只要她还是老爷的正妻,是将军府的主母,那么铮儿嫡长子的身份便不可动摇,陆云晟就是再有出息,一辈子也别想越过铮儿去! 留得青山在,她不能再冲动了。 ....... 走出昭勇将军府的时候,陆云铮脚步虚浮,整个人还有些恍惚。 明明下值之时,他还踌躇满志,以为终于可以回到将军府,没想到再次事与愿违。 还有惜枝...... 陆云铮脑子里不由闪过那日的情形。 他听得呼救声,远远看到惜枝在水里挣扎,毫不犹豫下水救人。 当时惜枝很是配合,他将惜枝救上来后,惜枝惊魂未定,紧紧搂着他的脖颈,湿透的身躯就那般紧紧贴着他。 她不曾提及,沈嘉岁还在水里。 是沈嘉岁自己拼尽全力,再次向水面挣扎了一下,被他瞧见,这才及时将她救了上来。 事后,惜枝哭着说,她吓坏了,脑子一片空白,这才忘了替沈嘉岁求助。 惜枝那般温柔美好,他和沈嘉岁都不曾怀疑她别有用心。 沈嘉岁明明自己才死里逃生,听得解释,反而开口宽慰惜枝。 而下一次见面时,在沈嘉岁不曾看到的地方,惜枝含羞带怯偷偷给他塞了一封信,这就是他们的开始...... 若当真像娘说的,惜枝本就会凫水...... 陆云铮不敢再深想,但心中到底还是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夜色茫茫,陆云铮飞身上马。 从前,他总是迫不及待赶回别院,可今日茫然四顾,竟觉无处可去。 最后,他策马,漫无目的地走进了黑夜里。 第89章 天上月 沈嘉岁当晚就收到了周姨娘的“喜报”。 这次的来信格外厚实,周姨娘竟事无巨细,将今日昭勇将军府发生的一切悉数道来。 白芨站在一旁,见自家小姐面上笑容洋溢,便知事情妥了。 “恭喜小姐!” 虽然不知小姐到底在谋划什么,但小姐高兴,她就高兴! 沈嘉岁将信妥善收好,冲白芨扬起笑靥,“就你嘴甜,明日带你出去玩儿。” 白芨闻言眼前一亮,“小姐,我们去哪儿?” 沈嘉岁笑道:“去找珩弟,顺便给他送些膝衣。” 陆府的事她没瞒着珩弟,如今珩弟人虽去了国子监,只怕心里还一直惦记着呢。 国子监人多眼杂,若是送信去到底有风险,索性她自己跑一趟。 再者...... 说来惭愧,她还没人家陆小姐想得周全,至今还未给珩弟准备过膝衣呢。 白芨听到这里终于了然。 难怪小姐今儿午后突然开始收拾包袱呢。 但是......她好似瞧见小姐一股脑塞了十来副膝衣进去,少爷又不是老寒腿,当真需要那么多吗? 再抬头,一看小姐一副“我真是个好姐姐”的骄傲模样,白芨选择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洗漱妥当后,沈嘉岁往榻上一歪,开始梳理后头的事。 很显然,陆云铮已经被逼上绝路了。 陆夫人被禁足,又失了掌家权,自然没人再给他送银钱了。 且此番,陆云铮也算是彻底和陆将军闹翻了。 他是不是......该去寻那幕后之人了? 前些时日,陆云铮过得十分窘迫,又不曾如前世般调离指挥司,沈嘉岁便猜测,陆云铮该是还未和那人搭上线。 如今,火候终于差不多了。 若要毛遂自荐,陆云铮最近的一次机会想必就是.......解忧长公主的接风宴! 想到这里,沈嘉岁激动地在榻上翻了身。 这次机会难得,她可得把陆云铮盯紧了! ———— 第二日,沈嘉岁亲自挎着一包膝衣,和白芨登上了去国子监的马车。 她倒是爱骑马,但舍不得白芨和她一起吹寒风。 另一边,沈嘉珩坐在案后两眼放光,正盯着和蔺老坐在一处的江浔。 江浔微垂着眼,眉头微蹙。 沈家少爷实在不是个会藏事的性子,他的目光那样直白,几乎盯了他一个时辰。 这时候,蔺老瞥了眼一旁的漏刻,将手中书籍往案上一放,温声道: “今日课毕,尔等当勤勉温习,深思所学,以期进益。” 堂上所有人闻言齐齐起身,冲蔺老躬身行礼:“谨遵先生教诲。” 直到蔺老点了头,众人这才又坐回去收拾文房用具,放眼望去,满堂数十人,竟无人发出半点声响。 很快,众人起身鱼贯而出,沈嘉珩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纪学义还以为沈嘉珩是在等他,上前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沈嘉珩却摆了摆手,“纪表哥,你先走,我今日有问题要请教江大人。” 崔明珏一行正往门口走去,听到这话,崔明珏回头瞥了沈嘉珩一眼,又去看后头面无表情的江浔。 一旁的人见崔明珏止了步,不由面露疑惑。 谁知这时候,有一人从堂外匆匆进来,逆着人流走到了崔明珏身旁,附耳冲他低声说了句什么。 崔明珏闻言面色微变,当即收回目光,快步朝外走去。 纪学义见沈嘉珩这般说了,便先行离去,很快堂中就只剩蔺老、江浔还有沈嘉珩三人。 蔺老自案后抬起头来,他自然知晓,眼前的少年就是沈姑娘的弟弟,当下不由面露兴味。 “修直,为师有事要寻祭酒,你稍后直接去马车上等着为师就是。” 江浔闻言恭声应是。 蔺老起身离开,路过沈嘉珩时,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了沈嘉珩好几眼。 他嘴巴一张正要说些什么,就听江浔轻咳了一声。 江浔到底了解自家老师,若不加以制止,谁知这老头会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 蔺老心里暗哼一声,迈着重重的步子走了。 江浔见状,这才替蔺老背起书箧,起身朝外走去,沈嘉珩迫不及待迎上前去。 “江大人。” “何事?” “听说荣亲王爷替江大人和我姐姐保过媒?” 这话问得如此直白。 江浔脚步一顿,扭头去看沈嘉珩,却见他眨巴眨巴大眼睛,一脸真诚地望着自己。 江浔:“.......” “沈少爷,此事不宜宣之于口,于令姊百害而无一利。” 沈嘉珩一听这话,确定江浔也是知情的,当下越发兴奋。 “江大人,我姐姐天生丽质,秀外慧中,德才兼备,锦心绣口,而且武艺高强,是这世间最最好的女子!” 江浔闻言眉头微蹙,这些他自然知晓。 但是观沈嘉珩这模样,难道他不知,这门亲事是沈小姐亲口拒掉的吗? 沈小姐对他无意。 当然,这是好事,他本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他不会再容许自己拖累旁人。 见沈嘉珩似乎未明全貌,江浔便淡声道:“沈少爷,为了令姊的名声,这些话以后休要在任何外男面前提起。” “今日,我只当你只字未提。” 话至此处,江浔加快脚步朝外走去。 沈嘉珩见状心头一急。 若说江大人对姐姐无意,但他句句都在维护姐姐,若说有意,也瞧不出来啊...... 是不是姐姐拒了荣亲王爷,叫江大人也歇了心思? 江浔已走出好几步远,沈嘉珩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乱点鸳鸯谱了,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追上前去,低声道: “江大人,您说,把一个人比做‘天上月’,这是何意?” 江浔脚步未停,脑子里却因着这话不期然闪过一抹嫩黄光彩。 还有轻纱后,那张言笑晏晏的脸。 天上月? 这一刻,他竟觉得很是贴切。 沈嘉珩还等着江浔的回答,结果这时,远处匆匆忙忙跑来一人,径直来到沈嘉珩身旁,正是白牧。 “少爷,小姐来寻您了,就在国子监外等着您呢!” 白牧这一路来得急,说完后才喘了口气。 沈嘉珩闻言不由眼睛微瞪,又惊又喜,“姐姐来了?快快快,我这就去!” 沈嘉珩满心欢喜,急忙就朝外走去,已经走出好几步了,才想起一旁的江浔来。 他回过头去,却见江浔站在原地,面色淡然地望着他。 听到姐姐来了,江大人竟心无波澜? 沈嘉珩瞧见这一幕,终究是泄了气。 可他到底心有不甘,走出几步后,还是忍不住兜了回去,对江浔说道: “江大人,说您是‘天上月’的人来了。” 沈嘉珩留下这一句,不敢让沈嘉岁久等,几乎是小跑出去的。 江浔依旧立在原地,可原本淡然的神色却在这一刻骤起波澜。 他的眼眸微微睁大,一抹震惊悄然染上眉梢,可很快就变成了受宠若惊。 这抹惊喜甚至还未消散,难以言喻的荣幸感又浮上了心头。 沈小姐说,他是天上月? 可分明,她才是。 许是意识到自己心绪起伏太甚,江浔立刻垂下眉眼,却在这一刻,真真切切窥见了自己心中一丝隐秘的向往。 他自以为心坚如铁,可几次相见,几次相助,到底还是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放纵与奢望。 如此克制,又难以抑制。 江浔难得地面露犹豫,在原地踌躇良久,最后还是迈了步子。 他只是依言,去马车上等老师。 江浔如是想。 第90章 心悦之人是沈家小姐 沈嘉岁的马车就停在了国槐树下,与此同时,国子监大门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处,还停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 白芨见自家小姐掀起车帘,好几次状若无意地朝那辆马车瞥去,不由问道: “小姐,怎么了?那辆马车有何不妥吗?” 沈嘉岁面色平静,淡声道:“白芨,你别往那边瞧,车里许是坐着个大人物。” 白芨闻言一惊,赶忙抑制住往那边瞧的冲动,压低了声音道: “小姐,何以见得?” 她方才也打量过那辆马车,但实在平平无奇,车厢上连个徽识都没有。 沈嘉岁垂下眸,不再往那边看去,只是轻声道:“因为那个赶车的,一看就是高手。” 高手多有骄傲,如今却甘愿为人驱车,偏马车又如此低调,可见车上之人是故意要掩藏身份了。 沈嘉岁话音刚落,白芨突然就扯了扯她的袖子,语含震惊。 “小姐您瞧,是崔家公子,他要上马车了!” 沈嘉岁闻言抬眸看去,正见崔明珏不知何时从国子监中出来,正疾步走向马车。 那赶车人立刻将车帘掀开,可见早已久等多时。 这时候,沈嘉岁隐约瞥见了一片青色云纹下摆,顿时对车内之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 崔明珏紧赶慢赶,登上马车的瞬间,便恭声唤道:“殿下。” 外头瞧去朴实无华的马车,内里却大有乾坤。 车上铺着厚厚的绒毯,细腻柔软,色泽鲜艳,迎面扑来一股檀香,沁人心脾。 原本光线晦暗的车内悬着一盏精致的琉璃灯,侧边还摆着一张矮案,案上覆着锦缎,其上还有精致的糕点。 最吸引人的,还是矮案后坐着的一人。 他生得俊朗,面容稍显刚毅,眼尾微微上挑,带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傲气。 即便是在没有旁人的马车中,他依旧坐得脊背挺直,却并不叫人觉得他故作姿态。 随意搭在膝上的两只手修长而有力,反而显得闲适又满是底气。 瞧见崔明珏,他嘴角轻扬,眼里的深邃和沉稳霎时就散了,透出股亲近来。 “明珏,我不是说了吗?私底下喊表哥就是。” 来人正是瑞王赵怀朗。 崔明珏闻言,原本稍显凝重的神色也随之松懈下来,规规矩矩坐到赵怀朗对面,笑着说道: “表哥不曾事先遣人来说一声,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出了一身汗。” 赵怀朗当即给崔明珏递出一方白色锦帕,这时候反倒正了色。 “明珏,表哥确实有正事寻你。” 崔明珏急忙坐直了,就听赵怀朗沉声道:“今日在御书房,父皇说了件事。” “解忧长公主思念故国,欲于年底归京,随行者,爱女安宁郡主。” 崔明珏闻言猛地抬起头来。 若说解忧长公主,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年盛朝与漠国争斗不休,漠国几番试图拉拢置身事外的越国,先皇很是烦忧,也想尽快将越国拉入己方阵营。 此时,朝中有人提出和亲之计。 彼时宫中三位公主都未议亲,大公主、二公主出身高贵,生母得宠,皆想方设法百般推诿。 谁也没有料到,这时候,最不受宠的三公主主动站了出来,表示愿意和亲越国,为两国交好献上绵薄之力。 先皇闻言大喜,特赐封号“解忧”,以丰厚的陪嫁将三公主送去越国。 叫所有人感到惊喜的是,解忧公主极得越国可汗的喜爱,越国因此拒了漠国的拉拢,选择与盛朝修好。 后来又听闻,解忧公主与可汗感情甚笃,第二年便生下一子,随后又诞育一子一女。 盛朝人感念解忧公主的大义,当今圣上登基后,更是封其为解忧长公主,将其女封为安宁郡主。 两年前,和越国可汗病重不治的消息一同传回京城的,是解忧长公主之子继任可汗之位的喜讯。 崔明珏不敢想象,一介和亲公主是如何一步步筹谋,不仅夺得了帝王之心,最后甚至将拥有一半别国血统的儿子推上了王位。 这其中的艰辛、争斗、腥风血雨,足见解忧长公主的手腕和能力。 思绪至此,崔明珏便压低了声音问道:“表哥是想......” 不必尽言,赵怀朗已经点了点头。 如今,解忧长公主无疑就是越国掌舵人之一,若能得她的支持,自然....... 崔明珏也不再多说,只是问道:“我能如何帮到表哥?” 赵怀朗听到这话,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将方才稍显凝肃的气氛冲淡了些。 “长公主这次回来,带上了安宁郡主,郡主年方十六,长公主的意思是,让她在京城寻个夫婿,就此留在盛朝。” “塞外风沙大,到底还是京城的风水养人,且越国有兄死弟继的传统,长公主若不是得了大权,只怕也不能免俗。” “所以,长公主还是决定将安宁郡主送回京城来,当然,这也是......父皇的意思。” 后头半句饱含深意,就不便细说了。 即便当今圣上和解忧长公主是兄妹,如今到底隔了两个国,有些手段和考量是不能少的。 崔明珏听到这里,霍然抬头,他那般聪慧的性子,自然听懂了言外之意。 表哥这是要他......娶安宁郡主,以此与解忧长公主亲上加亲。 可是这一刻,崔明珏心里头却不期然闪过了另一张明媚的面庞。 赵怀朗瞧见崔明珏微垂着眉眼,没有立刻答应,心中了然,温声道: “明珏,你已有心悦之人了?” 崔明珏眼里陡然闪过一抹慌乱,正要开口否认,赵怀朗已经摆了摆手。 “不必否认,是沈家小姐吧?” “你二人初见于国子监外,她出现的时候,你耳根都红了,被人家劈头盖脸训了一顿,也不气恼也不记恨。” “后来在荣亲王府,你便格外关注她,不仅主动去帮她解围,察觉她中了秽药后,你又动了恻隐之心,甚至要不顾一切下水救她。” “往后,外祖父与表哥再给你择少夫人,你便不冷不淡,这不是对沈家小姐上了心,还是什么?” 崔明珏被赵怀朗当面戳破了小心隐藏的心思,面上顿时闪过一抹难堪和羞愧。 沈嘉岁在他眼中,确实不一般。 见她策马而来的第一眼,他脑子里便浮现出了一句话:“霁日光风,草木欣欣。” 她如此明媚耀眼,叫他下意识就觉得,和她在一处一定很热闹,很有意思,很安心。 祖父和表哥给他挑了许多大家闺秀,出身品貌性情皆无可挑剔,自然都是极好的。 但是,他最想要的,还是一个可以和他在秋日里搬个美人榻窝在窗下,谈天说地、嘻笑打闹、宜醉宜睡的人。 他想,沈嘉岁或许就会。 兴之所至,她还能跑到院中,随心所欲舞枪弄剑,而他只需在一旁喝彩叫好....... “表哥,大业为重,明珏都听你的。” 虽然心中百转千绕,但崔明珏说出口的话,永远还是为了赵怀朗,为了瑞王殿下。 这是他还蹒跚学步的时候,祖父、爹爹、母亲就教他的至理。 一切以表哥为重。 第91章 和江浔争,你可有信心? 赵怀朗听到这里,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明珏,别着急,表哥话还没说完。” 他的声音很是温和,甚至隐隐透着丝感同身受。 “你若当真倾心沈家小姐,也无不可,她身为沈将军嫡女,虽退过亲,但到底没有过错。” “来年开春,漠国或许又会有小动作,咱们与漠国之间终究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沈将军虽断了一臂,又将大梁交到了陆将军手中,但在父皇甚至盛朝将士的眼中,沈将军依旧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崔明珏听到这话,眼里倏忽闪过一抹光亮,有些犹疑又惊喜地看向瑞王。 赵怀朗抬手,轻轻拍了拍崔明珏的肩膀,推心置腹地说道: “明珏,有了傲人的出身,叫人仰望的地位,确实享尽荣华,却也注定不能随心所欲。” “当年......表哥也未能如愿,虽早已时过境迁,可每每想起,心中到底遗憾难平,抓心挠肝。” “故而,在来国子监之前,表哥已经去过崔府,说服了外祖父,这一次——由你自己来选。” 崔明珏闻言再也藏不住心绪,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这般模样被赵怀朗瞧在眼里,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 “明珏,表哥知你天资聪颖,如今这般不过是局势所需,韬光养晦。” “我更知你有诸多身不由己,便是表哥我,有时候也......” “罢了,不说这些,至少在这件事上,表哥希望你不留遗憾。” 赵怀朗的笑容这般真诚,叫崔明珏心中那已经放下的奢望再次重燃。 他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外祖父和爹爹永远都在对他说,只要是对表哥好的,他们崔家就该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他们告诉他,他生来就是为了成为表哥的左膀右臂,所以不能任性,不能妄为,要刻苦,要努力,要比旁人用心百倍。 可是此时此刻,表哥竟然说,他可以自己选择未来的妻子? 他犹觉不真实,心里甚至还是恍惚的。 赵怀朗这时候也飘了心神。 若是旁的,他也不能妥协,毕竟走到今日这个地步,连如履薄冰都不足以形容其中的艰险。 但是—— 爱而不得,终生抱憾。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不愿为难明珏,也不愿见他重蹈自己的覆辙。 见崔明珏怔忡中难掩欢喜的模样,赵怀朗弯了弯唇,却也不得不在这个时候泼他一盆冷水。 “明珏,你先别高兴得太早,那位沈家小姐或许已经有心上人了。” 崔明珏闻言,所有思绪瞬间一拢,面露惊诧。 “表哥说的是陆云铮?” 他曾因着沈嘉岁,特地私下远远瞧过陆云铮。 陆云铮确实生得器宇轩昂,但是好高骛远又三心二意,他不信沈嘉岁如此看不清,对陆云铮还有余情。 赵怀朗摇了摇头,盯着崔明珏的眼睛,意味深长地吐出一个名字:“江浔。” “江浔?” 崔明珏禁不住微微提了声量,却很快又压了下去。 他万万没想到,会是江浔。 这时候,崔明珏面色稍变,突然想起自己当时为了假装纨绔,不惜跟风编排沈嘉岁。 那一日在国子监门口,就是江浔出面替沈嘉岁解的围。 若对方是江浔....... 崔明珏沉下眉眼,因为连他都不得不承认,江浔是特别的,他出色到有足够的威胁,甚至......将他比了下去。 这时候,赵怀朗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手眼通天,旁人不知道的事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于是他当下,便将沈嘉岁与江浔的几次交集悉数告诉给了崔明珏。 ...... “明珏你瞧,荣亲王府江浔救了沈嘉岁,安阳伯府沈嘉岁又救了江浔的母亲,这般恩情足以将他们不知不觉捆到一处。” “若说还有希望,便是沈嘉岁拒了皇叔保的媒,无论出于何种考量,可见江浔都不是沈嘉岁心目中的夫婿人选。” “这是你的机会,明珏,但是想必你在她心中的印象并不太好。” 崔明珏听到这里,面上闪过一抹苦涩。 若早知晓,他定不做那昏头事,可若那日不和沈嘉珩闹起来,或许他也根本不会和沈嘉岁有所交集。 赵怀朗给了崔明珏足够的时间缓神,这才说道:“明珏,有一件事你或许不知道。” “当年江浔如你一般的年纪,父皇和蔺老便给他张罗亲事了,但是当时他宁愿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也要拒了父皇的好意。” “父皇果然大怒,骂他不识抬举,天恩盛宠,如花美眷他竟然都不要。” “江浔却面不改色,只一句话就叫父皇熄了怒火。” “他说,世上有比荣辱安乐更永恒,甚至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信仰,是家国。 他希望像蔺老一样终生不娶,一心一意为圣上,为盛朝的国土,为圣上的子民,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崔明珏听闻此言,抬眸间眼里流露出一丝震撼,即便是赵怀朗,此时复述这些话,也不由心潮起伏。 “明珏,旁人说这种话,我定认为这就是拍马屁,是说说而已,但江浔——” “连我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做到如此的。” “若将来有一日......只要江浔没有二心,此等直臣,必当重用。” 崔明珏闻言,更加沉默了。 一个人清流至此,到底是率真决绝,心无杂念,还是藏得太深太深,叫所有人都看不清。 这时候,赵怀朗不由语重心长地说道: “明珏,人心到底难测,江浔当时那般说,也不排除是因着他并未有心仪之人,故而不想轻易成婚。” “可若如今,他有了呢?” “人心到底都是肉长的,尤其情之一字,惯会叫人不能自已,神魂颠倒。” “和江浔争,你可有信心?” 崔明珏一时之间无法应答,赵怀朗见状,便也知晓自己今日说得够多了。 他将案上的糕点往崔明珏面前一推,最后温声道: “明珏,下月接风宴至关重要,无论沈嘉岁还是安宁郡主,二者择其一,你若不能得偿所愿,那表哥只能叫你顾全大局了。” 崔明珏深知其中利害,闻言掩下所有心绪,冲赵怀朗躬身应道: “明珏不敢有负表哥所托,自当竭尽全力。” 这边话音刚落,忽而听得马车外响起一道清亮的呼声: “珩弟!” 崔明珏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掀开车帘。 他抬眸望去,正见一张芙蓉面从不远处的马车内探了出来,顾盼生辉,似春日暖阳。 沈嘉岁! 第92章 沈嘉岁的靠近 赵怀朗瞧出了崔明珏的失态,便微微俯身朝外看去,正见一少女从车上一跃而下。 她一头墨发仅用红绦高高束起,落地的瞬间发尾荡起,更显身姿轻盈。 且她眼眸晶亮,行动间格外利落干脆,与一般的大家闺秀确实不同。 “那就是沈家小姐?” 赵怀朗低低开口,声音中夹杂了一丝带着揶揄的笑意。 崔明珏回过神来,当即将车帘放下,面上写满了窘迫。 赵怀朗并未计较,只是冲他挥了挥手,“成了,你去见个礼吧。” “长公主归京,我这个做侄儿的还需好好准备见面礼,倒是愁人。” 崔明珏闻言不敢再打扰赵怀朗,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后,这才掀帘而出。 下了马车的瞬间,崔明珏便不动声色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刻,所有窘迫、恭敬、小心翼翼悉数从他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有些东西祖父和爹娘没有教他,但这不妨碍他在与表哥长久的相处中自行摸索而出。 表哥内里霸道强硬,惯爱掌控全局,适当的露怯、失态,甚至不经意展露那些小心思,反而能得到表哥的信赖,安安稳稳走得长远。 毕竟,哪个上位者能容忍无懈可击的下属呢? 在原地站了片刻后,状若踌躇的崔明珏这才抬步,朝沈嘉岁姐弟走了过去。 一直等到崔明珏走出好远了,坐在车御位上的随从才低低开口: “殿下,崔少爷朝沈家小姐走过去了。” 车内沉寂了一瞬,随之传来一道沉沉的笑声,“真是有意思。” 荣亲王府,长嫂能平安无事,还要仰仗沈家小姐出手相助。 听说大昭寺那日,沈家小姐也在。 还有安阳伯府....... 若不是沈家小姐及时出手,想来安阳伯夫人就已经是水里一浮尸了。 瞧瞧,这沈家小姐次次出现得都很是及时呢。 如今,偏偏明珏还对她上了心。 这样一个有勇有谋的女子,又背靠定国将军府,若能纳入己方,倒是极不错的。 再者,他对这位沈家小姐也很是好奇呢,她显然......没那么简单。 至于江浔...... 呵,方才那些话也不过是激激明珏罢了,江浔那样的人,自己都站在风口浪尖,怕是连动心都不敢。 毕竟,那么多人等着抓他的软肋,叫这位风光无限的大理寺少卿万劫不复呢。 赵怀朗的心绪才走到此处,忽然就听车外随从低声道:“殿下,江浔从国子监里出来了。” 赵怀朗闻言倏忽抬眸,随即淡声道:“回府。” ....... 另一边。 沈嘉岁远远瞧见沈嘉珩的身影,便跳下了马车。 沈嘉珩满面春风,“姐,你怎么来了?” 他正快步迎上前来,一个包袱就先一步抛到了他怀里。 沈嘉珩见沈嘉岁还给他带了东西,当下一脸惊喜,“姐,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他边说着,已经伸手去拆包袱,结果入目是花花绿绿各种颜色的.......膝衣? 沈嘉珩不信邪,又伸手往里掏了掏。 “.......” “姐,便是十头牛也用不着这许多吧?” 沈嘉岁丝毫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抬手拍了拍沈嘉珩的肩膀,笑着说道: “不多不多,记得给纪表弟一半。” 沈嘉珩一听这话,方才的嫌弃瞬间就消失殆尽,赶紧把怀里的包袱搂紧了。 那不行! 姐给的,他要独享! 沈嘉岁见状嘴角一扬,正欲和沈嘉珩说起陆府之事的后续,眼角余光瞥见崔明珏下了马车,当即就止了声。 令她没想到的是,崔明珏在原地站了片刻后,竟径直朝他们这边走来了。 沈嘉珩注意到自家姐姐的反应,扭头看了一眼,瞧见崔明珏的那一刻,脸上的笑意瞬间就隐去了。 他向前迈出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沈嘉岁面前。 崔明珏走至近前,眼看沈嘉珩对他一脸敌意,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微微后退一步,躬身做了一揖,很是客气有礼,“沈小姐,许久未见,还请允许在下为上次失礼一事再次致歉。” 沈嘉珩没想到崔明珏是过来道歉的,不由眉头一挑,很是意外。 倒是沈嘉岁拍了拍沈嘉珩的肩膀,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也客客气气冲崔明珏回了一礼。 “崔公子言重了,上次在荣亲王府,还要感谢崔公子现身为我解围。” 当时她虽神志混乱,却依旧记得,是崔明珏抬手撑了她一把。 这话倒叫沈嘉珩想起来,那日他向崔明珏打听姐的消息,崔明珏也是知无不言,并未为难。 他是个是非分明的性子,当下也缓和了神色,跟着冲崔明珏拱了拱手。 江浔从国子监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他们三人客客气气的画面。 沈嘉岁和沈嘉珩因行礼正微低着头,而崔明珏的视线就那般直直落在了沈嘉岁身上。 可待到沈嘉岁直起身来之时,崔明珏又匆忙移开了目光,面上带了丝局促,透着股小心翼翼。 江浔霍然停了脚步。 因经常审讯犯人,久而久之,他渐渐能瞧见旁人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并从中揣测出些许深意来。 若他没有看错的话,崔家公子这是......心悦沈小姐。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陌生的酸涩感便如若有似无的轻雾般,丝丝缕缕从心头冒了出来。 江浔从未生出过这般滋味,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曲。 谁知这时候—— “江大人。” 江浔闻声抬头,便见沈嘉岁不知何时瞧见了他,此时眉眼间潋满笑意,正远远地冲他点了点头。 沈嘉岁几乎要掩不住眼里的新奇劲。 江大人今日褪了官服,又背着个书箧,卸下了满身的官宦正气,瞧着倒像个......俊俏书生。 “江大人,说您是‘天上月’的人来了。” 江浔脑海中自然而然闪过了这句话,一股绵绵密密的暖流瞬间就将方才的酸涩冲散了。 他心头微跳,原本应该迈向马车的脚步不自觉朝沈嘉岁的方向偏移。 “沈小姐。” 可他到底克制,最终还是不曾迈步,只远远冲她行了一礼。 沈嘉珩原本还以为江浔是追着他出来的,一双眼睛瞬间冒光,可这会儿瞧见江浔疏离的态度,光“簇”一下,就熄了。 嗐,这会儿他是理解娘的心情了,有些事果然强求不得。 倒是一旁的崔明珏,此时抬眸望着江浔,眼里深意涌动。 江浔自己要走直臣这条路,那他就应该明白,任何和他牵扯上关系的人,都可能招来攻讦与陷害,更何况是......心上人。 他若足够理智,就应该独行到底,如他自己曾经所说,终生不娶。 崔明珏正自沉思,令他没想到的是,沈嘉岁这时候突然迈步,竟主动走向了江浔。 江浔站在原地,明知沈嘉岁正朝他走来,这会儿竟迈不动离开的步子。 连他都无法否认,隐秘的欢喜正在他心底流转。 “江大人,我听我爹爹说,前些时日陆将军被御史弹劾了。” 沈嘉岁站定在离江浔三步远的地方,朱唇轻启,刻意压低了声音。 “我知晓,是江大人说话算话,这件事实在帮了我很大的忙。” 沈嘉岁偏头笑着,心中很是感激。 若不是陆将军突然被弹劾,陆夫人也不会被逼急了,陆云铮更不会这么快就失去最后的助力。 那日在安阳伯府门口,她原以为江浔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行动那般迅捷,第二日就将事情办妥了。 无论有意还是无心,江大人实在帮了她一次又一次。 江浔微微侧身,面色平静地聆听着沈嘉岁的话,任谁瞧见了,都觉得他心如止水。 可此时,江浔心中所思却是: 沈小姐笑得弯弯的眼睛,像天上的月牙。 第93章 动了情 “江大人,我上次就说过,是我要谢谢你的。” 沈嘉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稍带狡黠,可偏偏她眉宇间坦坦荡荡,叫人寻不出半点逢迎讨好之意。 这一刻,江浔几乎要抑制不住唇边的笑意。 他自然知晓,沈小姐是接着上回在伯府门口的话。 这样的言语说出来,是只有他们二人能懂的未竟之语,竟叫他觉出一份难以言喻的亲近来。 沈嘉岁没有给江浔客套的机会,她说完后,再次冲江浔笑着点点头,当下便转身离开了。 这会儿,她心中后知后觉生出了一丝懊恼之意。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迈出这个步子,走到江大人面前的。 感谢的话,下次碰见再说不迟,偏偏要在崔明珏和瑞王—— 想到这里,沈嘉岁偏头瞥了一眼,这才发现瑞王的马车早已离开。 可她还是难掩悔意。 许是江大人今日一身书生打扮,显得格外乖巧又平易近人,叫她一时之间忘了他的身份,没忍住就走近了? 等等,乖巧? 她怎会用这个词形容江大人? 沈嘉岁赶紧摇了摇头,把正好迎上来的沈嘉珩看得一头雾水。 “姐,你怎么了?摇什么头?是江大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这会儿沈嘉珩也开始后怕了。 他真的觉得,江大人与姐姐很是相配,所以方才为了激一激江大人,这才一时冲动将姐姐的评价吐露给江大人听。 难道江大人方才告状了?可是他也没见江大人张嘴啊...... 姐姐不会.....生他的气吧? 沈嘉珩正忐忑不安,不远处的崔明珏也悄然拢了心神竖起耳朵,眼里真真切切流露出一丝紧张。 或许是一直以来活得太过规矩和压抑,才会这般向往肆意张扬的沈嘉岁,第一面就叫她入了眼。 若她心中已有江浔,只怕自己就当真没有机会了。 “给你的膝衣够了吗?不够姐再叫人拉一车来。” 沈嘉岁心中还在暗恼自己的失态,嘴上索性胡言乱语。 沈嘉珩:“啊?” 偷听的崔明珏:??? 此时,沈嘉岁已经走到近前,崔明珏再没有留下的理由,只能出言告辞。 现在时机显然并不妥当,也十分唐突,想说的话还是留待腊月的接风宴吧。 若他没有猜错的话,这将是京中一大盛事,或会安排在京郊的御苑。 那里好山好水,还有一大片的腊梅林,到时......再说吧。 沈嘉岁客客气气送走了崔明珏,再回头的时候,江浔也已不在原地。 她反倒松了口气,和沈嘉珩一起登上马车,将陆府之事悉数告知。 沈嘉珩不免惊叹于周姨娘的手段,这时候沈嘉岁也提了一嘴: “珩弟,那陆云晟瞧着是个好的,和陆云铮也不是一路人。” “他在国子监若遇窘境,便是看在姐姐与周姨娘的交情上,你也不着痕迹地帮帮他吧。” 沈嘉珩意会,赖在马车上和沈嘉岁又说了一会儿话,到最后也不敢明言自己透露了“天上月”一事,只好满是心虚地进了国子监。 沈嘉岁不再逗留,当下也回转定国将军府。 ———— 另一边。 江浔才走近马车,南风便迎了上来,低声道:“公子,方才角落里还停了一辆马车,崔明珏上去了。” 江浔闻言并无意外之色。 今日早朝,圣上言及,解忧长公主即将携安宁郡主归京,各方想必已蠢蠢欲动。 瑞王殿下定是想与长公主亲上加亲的,而崔明珏就是个极好的人选。 这时候,江浔不免想到崔明珏望着沈嘉岁的眼神,隐隐蹙起了眉头。 他才登上马车没多久,蔺老就回来了。 “怎样?听说沈家姑娘也来了?” 车帘掀开的瞬间,蔺老便一脸笑意地探了进来,瞬间就将马车内的沉寂给吹散了。 江浔抬起头来,眉宇间隐有凝重之色,“老师,我今日所言,如何?” 蔺老闻言面上的笑意一收,坐下后也敛了眉,“你想好了?今日见着沈小姐也没能叫你改变主意?” 江浔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犹豫,好似长久的思量在听到“沈小姐”三个字的时候,又有了动摇之意。 谁知这时候,蔺老忽然猛地拊掌,一脸新奇地盯着江浔,咋咋呼呼叫道: “好哇好哇,你小子果然动了情!” “为师何时在你脸上瞧见这般犹豫不定的神情,被我诈出来了是不是!” 蔺老高兴得恨不得起来手舞足蹈。 江浔:“......” 失策了,姜还是老的辣。 他试图将话头扳回来,“老师,我的提议呢?如何?” 然而蔺老可不吃这一套,他笑得揶揄,靠近江浔,一脸探询之态。 “快快快,告诉为师,你这臭石头是何时开的窍?不会就是在这国子监门口一见倾心吧?” “不不不,你该不是这般看重样貌的肤浅之人,那么是......荣亲王府?大昭寺?还是.......伯府?” “啧啧啧,为师的眼光就是好,当初为师说什么来着,沈家姑娘就是顶顶好的,你还嘴硬!” 江浔:“......” 说吧说吧,等老头说累了,自己也就停了。 ....... 蔺老果然说得口干舌燥,偏偏江浔这人小心谨慎,马车里从不备吃食茶水,将蔺老逼得止了声。 这时候,江浔才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袖,淡声道:“老师,如何?” 蔺老喘了口气,到底败下阵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没好气地说道:“瞧瞧吧。” 江浔伸手接过,抽出信纸一目十行,而后正色点头:“老师,就这般定了。” 蔺老见江浔垂着眸,一丝不苟地将信纸又塞了回去,看着看着,眼里不由溢出了一丝心疼来。 “修直,有时候你不必——” “老师。” 这时候,江浔突然也开了口,却不曾抬头。 “您说,人如何才能够得着天上月呢?” “想来......是要有一双无以伦比的刚毅臂膀,直上青云,才能有揽月入怀的那一日。” “可现在,弟子并没有。” “所以,老师不要再提沈小姐了,若我连保护她都不能够,那么每一步靠近都是卑鄙又自私的。” 蔺老张了张嘴,望着自家弟子认真到近乎严肃的眉眼,舌绽莲花如他,这一刻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直到此时,江浔才抬起头来,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烦请老师将这封信寄出去吧,腊月的接风宴,是一场硬仗。” 第94章 长公主归京 日子很快来到了腊月二十二。 今日旌旗猎猎,金鼓齐鸣,盛国京都迎来了今年以来最大的盛事。 和亲越国,功绩卓越的解忧长公主将于今日重返故土。 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争相目睹长公主的风采。 沈嘉岁和沈嘉珩混迹人群之中,钻进他们耳朵里的全部都是欢呼声与赞叹声。 很快,御林军着甲持剑开道,其后旌旗飘扬,鼓乐声不绝于耳,直到一辆金顶华盖垂绦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里隐约可见一个身穿华服,坐得笔直的身影。 腊月的寒风吹过,扬起一旁的金红色垂绦,沈嘉岁眼尖,瞧见了一张威仪万千的侧脸,始终目视着前方。 沈嘉岁心中不免感慨,当年若没有解忧长公主拢住越国,北地那一仗怕是胜负难定。 长公主如今荣归京都,当得上所有称赞与祝福。 气氛都烘托起来了,沈嘉岁正准备加入身旁的人,高呼一声长公主殿下,谁知这时候,沈嘉珩的嘀咕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这般看来,长公主也不好当啊,这大冷天的,还得坐个透风的马车。” 沈嘉岁:“.......” 昨夜京城刚下了一场大雪,今儿确实是冷,她打小练武,不惧寒,珩弟今早可是在榻上赖了许久才舍得起身。 长公主的车辇驶过后,后头很快又行来一辆华贵的马车,只不过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很显然,马车里坐着的就是随母归京的安宁郡主。 沈嘉岁难得地有了片刻的恍神。 因为她知晓,安宁郡主会在几日后的接风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择定江浔...... 当然,这在沈嘉岁看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毕竟江大人确实很是耀眼,站在人群中都极是出挑的那种。 ...... 宫中,家宴早已备下。 盛帝带着诸皇子皇孙,还有依旧在京的荣亲王一家,亲自到承天门来接解忧长公主。 远远的,盛帝便瞧见了长公主的身影。 兄妹二人遥遥相望,无论心中有何考量,此刻阔别二十余年再相逢,都不由感慨万千。 “皇兄!” 解忧长公主先是轻唤一声,到了近前,便屈膝行礼。 “参见陛下。” 长公主如今已四十有三。 塞外二十余年的岁月与风沙给她的眼尾镀上了层层细纹,却不能折损她的雍容分毫。 她脸上透着历经岁月与沧桑的从容,此时也真真切切盈满归乡的喜悦与激动。 盛帝急忙俯身来扶,而后细细打量了长公主一番,眼角隐约湿润。 而后,荣亲王爷也走上前来,与长公主低声寒暄。 紧接着,诸皇子公主上前来见礼,这时长公主也冲后头招了招手。 众人抬眸望去,便见一个少女脚步轻盈地走上前来。 她有着一头乌木般亮丽的长发,此刻穿着越国的皇族华服,眉眼灵动又落落大方。 走到盛帝跟前时,便见她双手交叠在胸前,躬身行礼: “拜见陛下。” 拓跋宁出生后,长公主便将喜讯传回盛朝,当时盛帝感念解忧长公主之功,又因拓跋宁是长女,便封其为安宁郡主。 这是拓跋宁第一次来到盛朝。 盛帝见其眉眼间满是长公主的影子,眼里溢出一丝喜爱,亲自将拓跋宁扶了起来。 “朕身为宁儿的舅父,山水远隔,却是第一次相见。” “如此,舅父可给宁儿备了见面礼?” 拓跋宁双目澄澈,竟毫不露怯,甚至还笑着冲盛帝伸出了手。 长公主见状眉头一皱,已然出声制止:“宁儿,不得无礼。” 盛帝却在此时愉悦大笑,毫不在意地冲长公主摆了摆手,“皇妹,宁儿天真烂漫,朕瞧着很是喜欢。” “来,入殿吧,给宁儿的见面礼,朕早已备下。” 众人步入殿中,一一入座。 此番家宴,后妃中也只有瑞王与襄王的生母淑妃和纯妃能够入席。 盛帝很是大方,果真一下子赏了安宁郡主诸多珍宝。 开席后,多听盛帝、长公主与荣亲王爷谈及往日趣事,气氛很是随和融洽。 小皇孙赵元烨和太子妃坐在一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住地打量拓跋宁,满是好奇。 拓跋宁显然也注意到了殿中最年幼的赵元烨,见他生得粉雕玉琢的,不由冲他咧嘴一笑。 这番动作让上座的盛帝瞧在眼里,顿时将话头引到了拓跋宁身上。 “宁儿,你可敦的意思是,让你在京中择一佳婿。” “朕有意办一场盛大的接风宴,届时满城的青年才俊任你挑选,只要是宁儿看中的,舅父就给你做主赐婚,如何?” 盛帝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落在了拓跋宁身上。 显然长公主早已和拓跋宁说过此事,故而她闻言并不意外,反而笑着说道: “舅父此言,宁儿择谁都可以吗?” 盛帝听到这话,不由面露兴味,“宁儿这般说,竟好似已有中意的人选了?” 拓跋宁摇了摇头,面上写满了实实在在的好奇,直言道: “中意倒不至于,只是来京路上,沿途多听人提起,京中有位青天老爷。” “宁儿好奇,便遣人去打听了一番,谁知这青天老爷竟很是年轻,宁儿还以为他是个老头呢!” “宁儿。” 眼看拓跋宁越说越随意,长公主眉头一敛,出言提醒。 拓跋宁闻声扭头,迎上长公主的眼神,微微吐了吐舌头,当即止了声。 可她方才那些话,还是叫殿中的气氛微妙了起来。 若说京中有谁会被百姓称作“青天”,想来也只有...... 盛帝并未在意拓跋宁的失礼,只是笑着追问道:“宁儿指的是——” 这时长公主倒接过了话头,温声道:“听说是位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少卿,名唤......江浔?” 长公主话音落下,盛帝眼里倏忽闪过一抹深意,十分随意地往下座扫了一眼。 可无论是瑞王还是襄王,他二人都微垂着眉眼,瞧不清神色。 倒是赵元烨骤然听到江浔的名字,登时抬起了头。 这时候,拓跋宁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就是不知这江浔生得如何?若是那般肥头大耳的,宁儿可不喜欢。” 因着上次赏花宴一事,江浔对荣亲王府有恩情在,荣亲王爷便开口替江浔说了句话: “宁儿,那江大人丰神俊朗,芝兰玉树,你瞧见了一定喜欢。” 盛帝闻言,亦顺着荣亲王爷的话,对拓跋宁点头笑道: “你三舅舅所言不假,江爱卿实乃难得的青年才俊,便是放眼整个京城,都是出类拔萃的。” “宁儿只管相看,若是中意江爱卿,朕就为你做主,如何?” 盛帝此言一出,瑞王与襄王齐齐抬了眉眼,就见对面的拓跋宁言笑晏晏,起身行礼谢恩。 第95章 母子像 宫宴在一片祥和中落了幕,诸人各自归去。 瑞王随淑妃去了兰馨宫。 淑妃生得明艳,这些年保养得宜,云鬓珠翠,貌美依旧。 盛帝极少流连后宫,但每月去兰馨宫的次数依旧是最多的。 一入主殿,淑妃便张罗了起来,叫身边人将早就备好的糕点和小食取了出来。 “朗儿,来,都是你爱吃的。” 皇子封王后便要搬出宫去,按规矩,往后便不可随意出入后宫。 故而这兰馨宫,赵怀朗如今一个月也就来几回。 他坐在案后,见母妃为他忙前忙后,面上不由带了暖意,整个人也松懈了下来,懒散地屈起右腿,撑着下巴,难得的轻松随意。 “来,朗儿,你爱吃的蝴蝶酥。” 淑妃眉眼含笑,亲自将糕碟递到了赵怀朗跟前。 赵怀朗瞥了眼,无奈道:“母妃,孩儿已经大了,这是小时候爱吃的。” 他虽这般说着,还是拿起一块放进了嘴里。 淑妃见状嘴角一抿,笑容绽开,随即冲一旁的宫人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伺候的宫人轻手轻脚出去了,待殿中再无旁人,淑妃这才缓缓正了色,轻声道: “若安宁郡主当真瞧上了江浔,朗儿你待如何?” 赵怀朗依旧一副随性模样,冲淑妃摇了摇头,“母妃,这些事孩儿自有打算,您莫忧心,将那碗甜羹拿来给孩儿尝尝吧。” 淑妃依言去端案上的甜羹,却还是接着说道:“江浔从前便对献怀太子死心塌地,后来圣上又让他做了皇孙殿下的先生。” “若叫江浔当真娶了安宁郡主,朗儿,你该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赵怀朗舀了一口甜羹,才放进嘴里,就微微蹙了眉。 不够甜。 只是他并未多言,反而三两下将甜羹一饮而尽,这才开口:“母妃,明珏瞧上了定国将军府的小姐。” 话题转得太过突然,可淑妃却瞬间意会,“瞧你这模样,倒是支持明珏了?” “莫非那沈家小姐有何不寻常之处,在你眼里比安宁郡主还有价值?” 若能拢得沈将军,确实也是好事一桩,但那沈家小姐毕竟退过亲,就担心委屈了明珏。 赵怀朗摇了摇头,温声道:“母妃,那沈家小姐不比寻常闺阁女子,又有些特别之处,与明珏倒也相配,这是其一。” 淑妃闻言,忍不住面露好奇,“那其二呢?” 赵怀朗望着空了的甜羹碗微微出神,随即说道:“明珏到底和旁人不一样,孩儿想着,便成全了他吧。” 淑妃见赵怀朗忽然露出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不由吓得变了脸色,下意识四处打量了一番,这才带着怒气道: “朗儿,母妃为你择的甄氏那般貌美温柔,都没能叫你将那人忘了吗?” 赵怀朗垂眸,却在这一刻选择了沉默。 淑妃张了张嘴,结果再多责怪的话到了嘴边,也变成了无奈。 “朗儿,都这些年过去了......” 赵怀朗听到这话,却反而扬唇一笑。 “母妃,不说旁的,明珏是个好的,孩儿与他说了,若沈家小姐那边不成,安宁郡主他可要好好争取。” 淑妃闻言眉头一蹙,“还能不成?若果真如此,母妃倒要见见这个沈家小姐,瞧瞧她到底是何等样貌才情,竟连明珏都入不了她的眼。” 母妃见不见沈嘉岁,赵怀朗并不在意,只是连他也没想到,安宁郡主竟早早就对江浔起了好奇心。 这样一来,明珏在安宁郡主处想来是没有机会了。 无论如何,安宁郡主是不能嫁给江浔的,正如母妃所言,烨儿身边绝不能再添长公主这一助力。 不过,他倒不必太过紧张。 思及此,赵怀朗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 毕竟,急着出手的......可不止他一个。 ———— 与此同时,宁馨宫。 纯妃端坐案后,她生得并不算美,但是肌肤白皙,有一种内敛的淡雅。 但不知为何,此时她神色淡漠得很。 赵怀襄就坐在纯妃对面,却稍显拘谨。 “母妃,请喝茶。” 赵怀襄将茶水毕恭毕敬推到了纯妃面前。 可谁知下一刻,纯妃猛地拂袖,竟连茶带盏悉数扫到了地上去。 噼里啪啦—— 殿外躬身候着的宫人们吓得眼皮一跳。 赵怀襄扭头,看了眼地上破碎的杯盏,眉头稍稍一拧,可很快又松开了。 他状若无事地起身,温声道:“母妃,父皇有言,会在南郊御苑为长公主和郡主举办接风宴。” “孩儿记得,母妃最爱那里的腊梅,到时定亲自折几枝回来,给母妃养在瓶中,赏看几日也是好的。” 纯妃闻言,抬眸看向一旁长身玉立的儿子,冷冷吐声:“不必。” 赵怀襄却只若未闻,面上依旧满是温色,笑道:“孩儿告退。” 他说完后,大踏步朝外走去。 就在赵怀襄转身的瞬间,纯妃脸上的冷色渐渐褪去,溢出了一丝难言的苦涩来。 她垂头去看地上的碎片,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红了眼眶,竟起身伸手去捡。 结果碎片扎破了指尖,血珠瞬间落地,和茶水混在了一处。 可即便如此,纯妃还是没有开口唤殿外的宫人,反而一声不吭地将碎片捡了个干净,直至双手鲜血淋漓。 ———— 东宫。 “母妃,这个羹汤太甜了,烨儿不爱吃。” 赵元烨抬起头来,冲对面的太子妃软声开口。 太子妃闻言倾身而来,从一旁的盅里舀出一小勺来,放在唇边尝了尝,却觉得刚刚好。 不过她并未出言反驳赵元烨,而是将他面前的甜羹挪开,笑道: “太甜了那就不吃了,来,漱个口。” 赵元烨乖乖照做,漱涤干净后突然问道:“母妃,您说表姑姑会择中江先生吗?” 太子妃闻言一愣,这时候倒不免想起了那位在荣亲王府遇见的沈姑娘。 她瞧着,那位沈姑娘胆大心细又武艺高强,江大人光明磊落且沉稳冷静,二人简直天造地设。 再者,江大人前路崎岖,想来也只有沈姑娘那样的女子,与江大人才是珠联璧合,才能携手并进。 只可惜,沈姑娘对江大人无意,倒是强求不得。 思绪归拢,太子妃冲赵元烨摇了摇头,“这个......母妃也不知,烨儿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这时候,赵元烨缓缓正了色,精致的小脸上竟隐约透出一丝老成来。 只见他压低了声音,凑近太子妃,悄声说道: “母妃,烨儿知晓的,若先生能与表姑姑成婚,对我们是件好事。” “可是,世上之事怎能只以利好来衡量呢,先生对烨儿真的很好,所以母妃,烨儿也盼着先生好。” “烨儿还是希望,先生能与真正心仪之人共度一生。” 太子妃闻言微微瞪大了眼睛。 她定定望着赵元烨真挚纯良的神色,隐约从他身上瞧出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影子来。 这一刻,太子妃眼眶一热,竟没忍住滚下泪来。 夫君,烨儿真的越来越像你了...... 第96章 天上阳 很快,宫中便传出消息,为解忧长公主与安宁郡主举办的接风宴定在了腊月二十八,就在南郊御苑。 因着每年岁末,京中本就会举办辞旧迎新的宫宴,此番索性两宴合一,可谓盛况空前。 国子监的课业在腊月二十六日也停了,各家公子哥像出笼的鸟儿似的,扑棱扑棱全回了家。 拘束了近一年,这会儿呼朋唤友、吟诗作对、吃茶饮酒,满京城肉眼可见地越发热闹了起来。 在众人翘首以盼之下,腊月二十八日终于到来。 ....... 在五城兵马指挥司当值确实是件苦差事,旁人欢天喜地庆贺之日,偏是指挥司最忙碌紧张之时。 尤其今日的盛宴将从巳时中一直持续到戌时末。 但陆云铮为了赴宴,还是特地告了假。 他到底是昭勇将军的嫡子,无论外头如何传他们父子不和,只要陆将军不曾站出来和他断绝关系,那么这些宴会依旧有陆云铮一席之地。 他今日还精心穿戴了一番,也确实仪表堂堂,器宇不凡。 顾惜枝坐在窗边,见陆云铮对着铜镜整理镶玉腰带,面上虽带着笑,眼底却满是漠然。 她如今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这接风宴,她是去不成的。 而且上次参加荣亲王府赏花宴,她又坏了名声,尤其宁丰枝若是见了她,定要不依不饶。 这些事她心中有数,但陆云铮到底是变了。 上次赏花宴,他还会想方设法为她打算,可这一次,他不曾提及半句,甚至宽慰的话也没有。 若她没有感觉错的话,云铮自上次从昭勇将军府回来后,便对她冷了些。 她也没想到,陆夫人会蠢成这般,自己把法子都喂到她嘴边了,连沈嘉珩的字迹也模仿给她了,偏还是成不了事。 云铮许是知晓,法子是她出的,嫌她心肠歹毒了? 可她这般筹谋,最大的受益者不还是云铮吗? 人可不能一边享受着好处,一边又虚伪地嫌弃手段不光彩,若陆夫人此番计成,云铮还会计较这些吗? 呵...... 顾惜枝正神游天外,忽然听得陆云铮唤了她一声。 她急忙整理好表情,一抬头,便见陆云铮面带歉意,轻声道:“惜枝,委屈你了。” 这句话,顾惜枝已经听厌了。 自从和陆云铮离开定国将军府,她已经受了数不清的委屈,而昔日的真心也在一次次失望中消磨得差不多了....... 但她还是袅袅起身,笑着摇了摇头。 她如今还不能离了陆云铮,一则自己需要一个落脚处,二则......云铮可是有大用处呢。 “云铮,不要这般说,我知晓你此番去不是为了玩乐。” 陆云铮见顾惜枝依旧如此善解人意,不由轻轻喟叹一声,还是将她搂进了怀中。 那日娘提起的落水一事,他终究没有开口询问惜枝。 他还是不舍,不舍打破心中惜枝完美的模样,否则他重生后做的一切,仿佛就成了一场笑话。 只是他到底还是生出了警惕之心,结果还真叫他发现了一丝不寻常来。 惜枝身旁那两个丫鬟...... 惜枝说是瞧见她们可怜,便从牙婆子处将她们买回来做伴,彼时他对惜枝深信不疑,便并未在意。 可这些时日再看,刚买的野丫头会如此进退得当吗? 这些,陆云铮都不曾诉诸于口,他不信顾惜枝会害他,他只是想亲眼看看,顾惜枝到底想做什么。 “惜枝,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我替你买回来?” 陆云铮放柔了声音,轻拍顾惜枝的肩膀。 顾惜枝闻言,眼里瞬间闪过一抹细芒。 她先是摇了头,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抬头笑道: “云铮,听说南郊御苑有一片极出名的腊梅林,你可否为我折几枝腊梅回来?” 陆云铮没想到顾惜枝的要求这般简单,见她眉眼晶亮透着向往的模样,心头一软,温声应道: “好,我一定为惜枝折回最好的腊梅枝来。” 二人相拥良久,陆云铮这才抬步朝外走去。 顾惜枝一直送到了院门口,面上满是依依不舍。 可等到陆云铮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的瞬间,她便毫不犹豫转身关上了院门。 今日的接风宴想必很是热闹,可惜了,她不能亲眼所见。 不过没关系,她的好日子......在后头。 ———— 定国将军府,春华院。 “姐,你今日可有什么计划?有什么事你可要告诉我,不能再一个人硬扛了。” 沈嘉珩围着沈嘉岁,絮絮叨叨问个没完。 沈嘉岁则对着铜镜左照右照,最后还是没忍住,将头上那只金步摇取了下来。 她平日里最多戴个簪子,今晚还不知会遇到什么事呢,这金步摇看着显眼,还坠着流苏,怪累赘的。 这般之后,沈嘉岁心里舒坦了,这才看向沈嘉珩,稍稍正了色。 “珩弟,上辈子这接风宴姐也不曾去,说实话,这会儿心里也没底呢,但总归是见招拆招,兵来将挡了。” 沈嘉珩见沈嘉岁一副心大的模样,却惴惴难安。 他旁的不怕,就怕姐姐出事。 这时候,沈嘉岁却忽然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其实,这也是好事。” “啊?” 沈嘉珩一脸不解,这“下盲棋”还能是好事吗? 沈嘉岁见状,拉着坐立难安的沈嘉珩坐下,笑道:“珩弟,你不会当真以为,预知后事就能所向披靡、高枕无忧了吧?” “这京中的水有多深啊,这其中,手眼通天、运筹帷幄的人不知就有多少。” “你以为,姐姐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旁人都一无所知吗?” “所以,有时候难得糊涂,姐姐今日就算是做了什么,那也全是局势所迫,是应势而为。” “这样一来,或许破局的难度很大,但至少姐姐很是安心,因为旁人便是纵观全局,也只会觉得姐姐或许有些能力和手段罢了。” “珩弟,若被旁人猜出咱们有‘预知将来’之能,那才是真正的大祸临头,只怕要被那些人拆吞得骨头都不剩。” “你瞧陆云铮,他或许难堪大用,但到底不傻,他如今畏缩不前,不就是因着和姐姐有一样的顾虑吗?” 见沈嘉珩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沈嘉岁顿了一下,越发温和了声音。 “珩弟,姐姐当初决定将一切真相告诉你的时候,便是知晓你聪慧能担事。” “但你若因为可能到来的灾祸而瞻前顾后、畏手畏脚,反而拘住了自己。” “谨慎却不踌躇,勇敢又不鲁莽,步步为营,步步扎实,姐姐想,这才是真正的谋事在人。” 沈嘉岁说完后,重重拍了拍沈嘉珩的肩膀,笑得灿烂又从容。 沈嘉珩抬起头,对上自家姐姐明亮的双眸,瞧见里头的倔强与刚毅,只觉浑身一颤。 是他执妄了。 他是绝对信姐姐的,所以得知满门抄斩一事后,对他的冲击太大太大。 毕竟那日以前,他算得上是无忧无虑的。 他开始忧心、开始惶恐,所以前些时日才会那般积极促成姐姐和江大人。 他想,江大人那般厉害的一个人,就算最后他们沈家的结局无法改变,以江大人的本事,也一定能护住姐姐的。 可是很显然,他这个想法是极其自私的。 姐姐明明很是欣赏江大人,却始终不愿将他牵扯其中。 因为姐姐内里本就强大坚定,重来一回,她从未想过去依靠旁人。 而他身为沈家嫡子,该做的是尽快成长,追上姐姐的步伐,和姐姐一起守护这个家! 沈嘉岁瞧见沈嘉珩的神情,便知他是想通了,不由面露欣慰。 而这时候的沈嘉珩只觉自家姐姐浑身都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暖暖地照过来,叫他折服崇拜到五体投地! “呜呜呜,姐,我早就说了,你是天上阳!你就是!” 沈嘉珩猛地扑过来,趴到了沈嘉岁的膝头上。 沈嘉岁:??? 什么天上阳?什么乱七八糟的? 珩弟到底听懂她的话了吗! 第97章 你喜欢什么样的? 沈嘉珩:“......” 他现在觉得很丢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因为他刚才扑在姐姐膝盖上,正正好好被纪表哥看到了! 白芨这个坏丫头,将纪表哥带进来,竟然也不事先通报一声! 完了,纪表哥要笑他一辈子了! 纪学义站在一旁眉头微挑,露出一抹坏笑。 嘿嘿嘿,今日上门不亏,找到笑料了! 他要笑珩弟一辈子,等珩弟八十大寿还拿出来说! “咳咳咳,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出发吧。”沈嘉珩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纪学义本就是来找沈嘉岁姐弟一起去接风宴的,闻言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是该走了。” 沈嘉岁才起身,突然听得白芨在一旁惊呼一声:“小姐!” 沈嘉岁吓了一跳,一扭头,就见白芨踮起脚尖,将方才她刚刚取下的金步摇又插进了她的发间。 “小姐,您再不听话,奴婢可就告诉夫人了!” 沈嘉岁:“.......” 她颇有些心虚地解释道:“我方才就是取下来赏看一番,忘了戴回去而已。” 见白芨还欲再说,沈嘉岁可禁不住白芨唠叨,赶紧将沈嘉珩和纪学义往外一推,“走吧走吧。” 三人才结伴走出内院,就见纪宛身边的白霜匆匆追来,疾声道: “小姐,怀真郡主的车驾就在府外,来邀小姐共往接风宴。” 沈嘉岁一听赵怀真的名字,不由眼眸微亮。 她和赵怀真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那场赏花宴后,赵怀真果真带着厚礼亲自登门道谢。 这一来二去的,她和赵怀真倒处出了交情。 沈嘉岁三人到了府外,果然瞧见一辆华丽的马车。 这时候,车帘掀开,怀真郡主探出头来,笑盈盈的。 “嘉岁,上来!” 沈嘉岁笑着点了点头,冲沈嘉珩和纪学义摆了摆手,“你们自个儿去吧,我先走一步。” 她脚步轻快地朝马车走去,也不必旁人来扶,干脆地上了马车。 赵怀真热切地迎了过来,和沈嘉岁坐在一处。 马车刚驶出去,赵怀真便迫不及待说道:“嘉岁,一会儿我带你见见安宁郡主,她也是个利落性子,你见了肯定喜欢。” 这时候沈嘉岁倒不免好奇,“郡主,你怎的没和安宁郡主一起赴宴,反倒来寻我了?” 赵怀真闻言却狡黠一笑,“当然是为了逃避那些繁文缛节了,宁儿是和圣上还有长公主一起赴宴的,我可不想那么拘束。” “她还想与我一起来寻你的,但是长公主没让。” 从赵怀真的三言两语中,沈嘉岁隐约能勾勒出安宁郡主的几分性情来。 这时候,却听赵怀真忽然轻叹一口气。 沈嘉岁急忙问道:“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赵怀真压低了声音,凑近沈嘉岁耳边说道:“圣上看着很是喜欢宁儿,一再说要为宁儿赐婚呢。” “看样子,今日接风宴后,宁儿的终身大事就要定下来了。” 沈嘉岁闻言,不由心头一跳。 赵怀真却似乎心有戚戚,“嘉岁,你说就相看那么几眼,就当真能认定一个人了不成?” “都说日久见人心,可一场宴会下来,别说对方的人品了,就连性情都摸不透。” 沈嘉岁瞧见赵怀真眉宇间的郁色,一语道破:“王爷和王妃要你也相看了?” 赵怀真闻言神情一垮,“是啊——” 她颓然扭头,见沈嘉岁似乎没有这个烦恼,不由满脸羡慕,“你爹娘怎的不催你?” 沈嘉岁倒会自嘲,笑着说道:“可能是我前头遇人不淑,我爹娘心疼我,怕我重蹈覆辙,所以不敢催了。” 赵怀真还以为戳中了沈嘉岁痛处,急忙要解释,沈嘉岁却摆了摆手。 “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还没成婚是万幸,不过成婚了也无碍,还能和离,是不是?” “你倒说得轻巧,不过这也确实是你的性子。” 赵怀真嘟囔一句,懒懒靠在车壁上。 身在皇家,她到底比嘉岁少了几分当断则断的资格和底气。 和离? 那伤的可不只是她的脸面,更是皇家的颜面。 “父王和母妃老是问我,到底中意哪样的儿郎,他们帮我做主,可我哪里知晓。” 赵怀真不耐烦地踢了踢脚,突然又偏头看向沈嘉岁,眼里浮起满满的好奇。 “嘉岁,你喜欢什么样的?” 沈嘉岁闻言也不由目露茫然,她还当真没想过。 “说说看嘛!” 赵怀真凑过来,一脸期待。 沈嘉岁蹙起眉头,很是为难,良久才犹犹豫豫说道:“大概是......正直善良,温和有礼,坦坦荡荡的男子吧?” 赵怀真闻言嗐了一声,“嘉岁,你这说得也太宽泛了,我马上就能给你现抓一个,那个江浔不就是出了名的正直坦荡吗?” 沈嘉岁听到这话,忽而怔在原地。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赵怀真这厢又摇了摇头。 “诶,不对不对,江浔可够不上温和有礼。” “他一天到晚冷着个脸,比蔺老还像个老头,太古板了,无趣无趣。” “他就比我们大几岁吧?我上次在王府瞧见他,感觉还有点犯怵呢。” “嘉岁,你说是不是?” “嘉岁?” 赵怀真见沈嘉岁不应,伸手戳了戳她。 “啊?” 沈嘉岁陡然回神。 赵怀真见沈嘉岁出神的模样,不由笑道:“怎的,我一提江浔还把你吓着了?你道我为何第一时间想起他,还是因着宁儿。” 赵怀真还以为沈嘉岁和她一样,也对江浔犯怵呢,当下也不逗她了,转而说起长公主归京那日,在宴上发生之事。 “嘉岁,你瞧着,就宁儿那性子,若她见了江浔,定也要敬而远之。” 沈嘉岁闻言面色微变,赶紧将脑海中些许纷乱的思绪撇开,专注思考起来。 原来安宁郡主在归京的路上就已经听说过江大人的名声了。 以解忧长公主的手腕,即便远在越国,也不可能对京中局势一无所知。 安宁郡主择中江大人,势必如投石入湖,激起千层浪。 前世江大人与安宁郡主并未成婚,她猜测可能是幕后之人阻挠成功,故而已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 结果,令她没想到的是,安宁郡主竟在宫宴上早早就透露了心思。 这样一来,幕后人并不是如她猜想的那般仓促行事,而是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 看来,今日接风宴比她想象中还要混乱,而江大人的处境,也比她预料中更要凶险...... ...... “嘉岁,到了!” 赵怀真拍了拍沈嘉岁,二人先后下了马车。 怀真郡主的车驾是可以直通御苑内的,不必在外头和那些官员家眷挤。 二人才刚落地,却有一个太监似乎等候多时,正正好好迎了上来。 “奴才参见郡主。” 赵怀真上下打量了那个太监一番,在外人面前,郡主的威仪便出来了。 只见她眉头一蹙,淡声道:“哪个宫的,何事?” 那太监弯着腰,恭声道:“回郡主的话,奴才是兰馨宫的,奉淑妃娘娘之命,来请沈家小姐一叙。” 沈嘉岁本以为赵怀真有要事在身,正要识趣请辞,闻言不由面露惊诧。 淑妃娘娘......要见她? 第98章 乱点鸳鸯谱 “淑妃娘娘?” 赵怀真亦稍显疑惑地偏了偏头。 倒未曾听说沈家与崔家或者怀朗哥哥有何交集,淑妃娘娘怎的突然要见嘉岁? 她回头看了沈嘉岁一眼,目露关切,沈嘉岁却冲赵怀真轻轻摇了摇头。 无论淑妃娘娘为何见她,都不必将怀真扯进来。 “郡主,我去去就回,烦请公公带路吧。” 赵怀真眼看沈嘉岁跟着太监离去,眉头微微一蹙,转身快步离去。 沈嘉岁随太监一路朝里走去,也并未出言打听淑妃用意,反而打量起了四周景致。 御苑乃皇家园林,沈嘉岁早就听闻,其内山水亭阁、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应有尽有,无论休憩赏玩、设宴待客还是踏青狩猎皆有处可去。 尤其出名的,还是御苑的那片腊梅林,据说到了晚间,灯与花交相辉映,宛如人间仙境。 若是今夜能够得闲,她还真想去见识一番。 这一路,沈嘉岁倒是暗暗提了颗心,好在无事发生。 一路往里,入得珠华阁后,便改由宫女引路,才迈进正厅,一股暖香便扑面而来。 外头是寒冬腊月,屋内却暖如阳春。 沈嘉岁识得规矩,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耳边是宫人往来忙碌的轻盈脚步声,一刻钟后,仍无人来招呼她一句。 好在论耐力,沈嘉岁是最不缺的,她定定站在原地,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内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衣帛摩擦声,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 “让她进来吧。” 很快,一个嬷嬷来到了沈嘉岁跟前,笑眯眯地说道:“娘娘方才在小憩,叫姑娘久等了,进来吧。” 沈嘉岁闻言这才抬起头来,倒叫嬷嬷眼前一亮。 许是阁内的热气熏的,沈家姑娘的粉面染上了一层绯色,倒是娇艳动人。 若有如此容貌,也难怪少爷会动心了。 这秦嬷嬷已经有些年纪了,她是淑妃的奶嬷嬷,从崔府跟着淑妃入了宫,故而依旧称崔明珏为少爷。 入得内室,沈嘉岁屈膝行礼,只一个抬眸便将目光收了回来。 美人榻上的女子容色绝丽,却未有懒漫之态,显然嬷嬷口中的小憩不过是借口罢了。 沈嘉搜肠刮肚,都未曾想通淑妃今日相邀之意,索性敛了心神,随机应变。 “抬起头来。”淑妃淡声道。 沈嘉岁抬脸不抬眼,便听淑妃轻唔一声,“倒是好样貌。” 她起身下了榻,款步走到沈嘉岁面前,温声道: “听闻明珏言行不当,曾冒犯过沈小姐,本宫身为明珏的姑母,倒要替他道声不是。” 沈嘉岁没想到淑妃会提起这件事,当即摇头道:“娘娘折煞臣女了,那只是个误会,臣女与崔少爷早已冰释前嫌。” 淑妃垂眸,见沈嘉岁提起崔明珏时神情坦荡,不由微微蹙眉,陡然转了话头。 “听闻沈小姐曾退过亲?” 沈嘉岁点了点头,“回娘娘,确有此事。” 淑妃稍稍走动了几步,忽然语调微扬,“那陆家儿郎与沈小姐定亲多年,如今他移了心,退了亲,沈小姐可有不甘?” 沈嘉岁已然觉得这番问话十分唐突,却不好贸然得罪贵人,便将头压得更低了些,恭声道: “君生两意,当断则断,臣女只是庆幸不曾完婚,心中未有不甘。” 此言一出,淑妃倒有了几分失神。 还在闺阁时,哪个女儿家不是盼着得个一心一意的郎君呢。 这沈嘉岁到底是未经事的姑娘家,还留有几分天真。 须知这世间,守着一人白首不离的男子太少太少。 好在,这沈姑娘瞧着对陆家郎君确实已无情意,如此,倒不叫明珏受委屈。 这般想着,淑妃对沈嘉岁已有几分认可,声音便轻柔了几分。 “今日本宫见了沈小姐,只觉颇合眼缘,沈小姐若有心仪之人尽管说来,本宫或可为沈小姐向圣上求一道赐婚旨意。” 沈嘉岁闻言心中难掩惊异,面上却愈发恭敬:“多谢娘娘一片好意,可臣女现下并无心仪之人,亦未有婚配嫁娶之意。” 淑妃细细打量沈嘉岁,见她言语间不似作伪,不由拂袖转身回了榻上。 自己已然暗示得这般明显,若沈嘉岁对明珏有意,该是尽快和她套近乎才是。 可沈嘉岁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显然是要辜负明珏了。 思及此,淑妃娘娘的语气也冷了下来。 “既如此,倒是本宫多事了。” “只是本宫到底也要劝沈小姐一句, 不要因着一次识人不善便踌躇不前,若是遇着个好的,可就要赶紧抓住了。” “眼高于顶的话,就多少有些不识趣了.......” 这些时日她仔细考量了一番,若是明珏能娶到沈家小姐,于朗儿确实也是好事一桩。 她倒想央圣上直接赐个婚,也算是成全了明珏,但沈家到底是将门,沈将军虽卸了兵权,依旧受到各方瞩目。 如此看来,最好是两个小辈两情相悦,这门亲事方能水到渠成。 但是,这沈嘉岁显然有些不识抬举。 如此明显的敲打话语,让沈嘉岁悄然变了脸色。 淑妃娘娘这意思,不会是要把她和崔明珏凑到一处吧? 崔明珏不是崔家的宝贝疙瘩吗? 京中这么多闺秀,即便是考虑背后的势力,比她定国将军府显赫的也不少。 再者,她还退过亲呢,在京中委实说不上有什么好名声。 这事崔明珏知晓吗?还是,他也被施压了? 沈嘉岁心绪流转,正要恭声应答,忽而听得阁外高声起:“圣上驾到——” 淑妃神色微变,急忙下榻出迎,还未走出内室,一道石青色身影已踏步而来。 “参见圣上。” 屋内呼啦啦跪了一地。 “圣上,您不是与长公主说话吗?怎的这时候过来了?” 淑妃温软的声音响起,已经依偎在盛帝身旁。 盛帝脚步四平八稳,往美人榻上一坐,淡声道:“宁儿嚷着要去前头玩,朕索性过来歇歇。” 淑妃笑听着,冲秦嬷嬷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沈嘉岁带出去。 秦嬷嬷意会,引着沈嘉岁和众宫女一同起身,盛帝却还是瞧见了,眉头微挑,“淑妃,这是?” 沈嘉岁急忙又跪了回来,淑妃便笑着解释道:“圣上,这是沈将军的爱女。” “哦?” 盛帝眸色幽幽,面上闪过一丝兴味。 “抬起头来。” 淑妃闻言,袖子下的玉手轻轻拢了拢。 圣上虽不贪恋美色,但这沈家小姐眉眼晶亮,神采奕奕,与寻常闺秀确实不同。 别说旁人,她在这深宫待久了,方才瞧见沈家小姐的时候,都不免眼前一亮。 可别...... 沈嘉岁再次抬头。 盛帝无言打量着沈嘉岁,久到淑妃都有些坐不住了。 她微微启唇,正欲打个圆场,盛帝却在这时突然开了口,意味难明。 “听说,是你在荣亲王府护下了太子妃,连修直的母亲......也是你救下的?” 第99章 约见腊梅林 沈嘉岁闻言心头一跳,大着胆子抬眸看了一眼。 她甚至没瞧清盛帝的模样,只觉他不怒自威,小巧精致的美人榻在他身下,都显出了几分庄重来。 沈嘉岁急急收回目光,却在这时正正好好捕捉到了淑妃面上的惊诧之色。 她心头一动。 江大人母亲的消息还不足以令淑妃娘娘色变,这般看来,荣亲王府的事淑妃娘娘竟不知情吗? 瑞王那日虽未到场,可无论他是否幕后之人,沈嘉岁都不信瑞王对此一无所知。 这般看来,难道是瑞王没有和淑妃娘娘互通有无? 那圣上突然在淑妃娘娘面前提起这些事,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天子在前,沈嘉岁也只能暂时按下心中疑虑,恭声道: “回圣上,臣女自小习武,旁的本事没有,就是有一身蛮力,两件事倒赶巧,都叫臣女碰上了。” 见沈嘉岁回得谦逊,盛帝手一挥,语气似乎温和了些,“旁人家都是虎父无犬子,沈卿倒是有个好女儿。” “可惜朕没有更多的儿子了,否则......嗯?荣亲王府的世子倒是尚未婚配,就是怀真的哥哥,你意下如何?” 沈嘉岁闻言吓了一跳。 她想不明白,怎的今日淑妃娘娘和圣上竟都“操心”起她的婚事来了。 “臣女谢圣上抬爱,但荣亲王世子身份尊贵,臣女自知名声有瑕,不敢高攀,且......且经退亲一事,臣女心中犹......” 沈嘉岁说到此处,面上故作为难。 她护住了太子妃,明面上总归是功劳一件,只是此事不宜宣之于众罢了。 圣上总不能罔顾她的意愿,在此时强硬赐婚吧? 果然,盛帝并没逼迫沈嘉岁,当下也点了点头。 “既如此,倒不能勉强。” “这般,朕便允你一句,他日你若寻得心仪之人,便叫沈卿递上折子来,朕亲自为你赐婚,如何?” 若是圣上赐婚,无论对方是哪一家的,即便沈嘉岁曾退过亲,想来京中也无人敢多嘴笑话她半句。 沈嘉岁闻言,当即俯首叩拜,“多谢圣上。” 从珠华阁出来后,外头冷风一吹,沈嘉岁才觉颈后冷冰冰的,竟是流了不少冷汗。 天子之威,果然叫人胆寒,回一句话都得斟酌再三。 听说江大人常伴君侧,比寻常臣子都要得圣上的心,却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沈嘉岁正思忖,方才引路的太监已迎上前来。 沈嘉岁正欲请公公将她送回设宴处,没想到此时前路迎来两个宫女,竟是太子妃遣来接她的。 “沈姑娘,怀真郡主也与娘娘在一处。” 沈嘉岁闻言,欣然而往。 ———— 此时,珠华阁内。 盛帝仰靠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淑妃正小鸟依人地歪在盛帝怀中。 “你怎的突然想到见沈家姑娘?” 一片静谧中,盛帝突然漫不经心地开口。 淑妃长睫轻轻一颤,不过犹豫了一瞬,便如实道: “不敢瞒圣上,是臣妾的侄儿相中了沈家姑娘,臣妾听闻沈家姑娘退过亲,担心她有什么不好的,便想着叫来见见。” 听到这话,盛帝缓缓睁开眼睛,语调却是不变。 “侄儿?朕记得,似乎叫——” “明珏,崔明珏。”淑妃急忙出言提醒。 盛帝闻言点了点头,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淑妃的肩膀,淡声道: “既如此,爱妃怎的不早些来和朕说一声,朕下个赐婚旨意就是。” 淑妃听闻此言,从盛帝怀中抬起头来,一脸惊喜,“圣上此言当真?” 圣上同意赐婚,那显然是默认了沈家归入朗儿的....... “如今倒是迟了,朕才答应了沈家小姐,要让她自己择定心仪之人,君无戏言。” 盛帝再次闭目,声音淡淡的。 淑妃闻言却不气馁。 只要圣上不介意,她有的是法子让沈嘉岁“心甘情愿”嫁给明珏! 不过,她到底不是冲动之辈,欢喜过后,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献怀太子薨逝后,储君之位空悬多年,偏偏圣上心意难料,至今都叫旁人猜不透。 此番......是圣上的试探,还是暗示呢? 再者,方才沈嘉岁在时,圣上提及的荣亲王府一事,她竟毫不知情。 朗儿死死瞒着她,是担心她落井下石,对太子妃不利不成? 想到这里,淑妃心中一阵恼怒。 若被旁人瞧出他的心思,他这个瑞王也做到头了! 这个隐患当真叫人如芒在背,不得不除啊....... 这厢淑妃心绪纷扰,却不见盛帝悠悠抬眸,眼里深意涌动,无人能知。 ———— 沈嘉岁一路朝外走去,四周人声渐起,终于热闹了起来。 转入一个牌坊,视野瞬间开阔了起来,竟是一个大鞠场。 身旁宫女引着沈嘉岁朝前走去,只见四周看台上已经坐了许多人,而最高看台上纱帘飘动,隐约可以瞧见其内有几道身影。 鞠场中人声鼎沸,喝彩声与马蹄声不绝于耳,显然玩得正酣。 即便是腊月的天气,少年人如此意气飞扬,也显得此处生机勃勃,看得沈嘉岁心情愉悦。 “沈小姐,这边请。” 宫女带着沈嘉岁从鞠场侧边往最高看台走去。 沈嘉岁脚下步子不停,目光却不自觉被场中喧闹吸引,便见众人骑着马正争抢一个挂满铃铛的大红绣球。 她正看得入神,忽而眸光一凝,发现场中一马当先的竟是陆云铮。 他果然来了! 这时候—— “姐!” 少年人声音清亮,一下子吸引了诸多人的目光。 沈嘉岁回过神来,朝声音来处看去,就见沈嘉珩在前头不远处的看台上,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冲她拼命挥着手。 沈嘉岁眉眼一弯,正欲抬步走过去,忽而听得身旁看台传来一道轻唤声: “沈小姐。” 沈嘉岁转身去看,就见崔明珏从一众少年中走下看台,来到了她身边。 沈嘉岁顿住脚步,想起方才珠华阁中淑妃娘娘暗示之意,悄然蹙起了眉头。 “崔公子。” 沈嘉岁冲崔明珏屈膝一礼。 一旁的宫女见状,识趣地退远了。 崔明珏客客气气做了一揖,直起身后心头微跳。 他很清楚,在众目睽睽之中,才是和沈嘉岁说话的最好时机。 只有这样,在旁人眼里才越是光明正大。 崔明珏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沈嘉岁脸上,已然难掩眼底惊艳之色。 沈小姐今日该是精心打扮过的,比起往日的明媚,又更添光彩。 他藏在袖子下的手微微收拢,紧张到手心已见湿意。 前两日,他收到了表哥的传信,言明安宁郡主已然对江浔起意,让他不必再有顾虑,全心全意追求沈小姐就是。 收到信的那一刻,他难以言喻心头欢喜。 此时,见沈嘉岁正望着他,崔明珏张了张嘴,声音微微见哑: “沈小姐,今夜晚宴后,可否请你——往腊梅林一叙?” 第100章 靠近她的资格 说出这般唐突的请求,崔明珏也不由微微红了耳根。 他也是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心生倾慕,故而并不知,该如何讨沈小姐的欢心。 思来想去,便是寻一幽雅之地,明明白白道出自己的心意。 旁的可以算计,唯这件事上,崔明珏不愿虚与委蛇,只要一颗真心。 若沈小姐愿意和他在一处,那么从今往后,自己必当倾尽全力,护她一个随心所欲,永葆明媚。 在等候沈嘉岁回应的片刻时间里,崔明珏心中已然闪过无数念头,想得最多的还是—— 若沈小姐不答应,他该当如何呢? 崔明珏并不知晓淑妃传召过沈嘉岁,正忐忑难安中,忽然便听沈嘉岁应得干脆: “好。” 崔明珏霍然抬头,便见沈嘉岁神色认真地冲他点了点头。 崔明珏先是一愣,随即心跳渐急,如鼓点般雀跃,仿佛身周的风在这一刻也多了丝暖意。 “一言为定?” 崔明珏再次试探出声,眼里藏着沈嘉岁看不懂的小心翼翼。 “一言为定。” 沈嘉岁再次点了头,心中所思却很简单。 方才观淑妃娘娘之意,似乎是要撮合她和崔明珏。 这简直是乱点鸳鸯谱。 想来崔明珏被施压后,心中亦有不甘,如此,自己不妨听听他如何说。 两个人合计一下,若能顺利打消淑妃娘娘的念头,便再好不过。 和崔明珏约定好后,沈嘉岁继续朝沈嘉珩所在的看台走去。 引路宫女急忙跟上前来,沈嘉岁温声道:“我上去和我弟弟说两句话,便去拜见娘娘和郡主。” 宫女自然不敢多嘴,侍立在看台下等待。 沈嘉岁拾级而上,沈嘉珩已经先一步迎上前来,关切地问道:“姐,方才崔明珏做什么拦你啊?没事吧?” 沈嘉岁上得看台,正欲张口回答,结果脚步一顿。 沈嘉珩顺着沈嘉岁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急忙解释道: “姐,这是江大人先占的看台,我和纪表哥是后到的,表哥下场玩去了。” 沈嘉珩如今真的已经歇了撮合江大人和自家姐姐的心思。 但江大人即便做不成姐夫,也依旧是他最钦佩的人,他自然是愿意和江大人亲近的。 方才进鞠场时,所有看台都热热闹闹的,唯江大人孤零零一人坐着,他便拉着纪表哥一起上来了。 江浔此刻也站起身来,冲沈嘉岁做了一揖。 他今日难得穿了身浅色,倒褪去了几分冷意,越发显得面如冠玉,比往常要温润许多。 “沈小姐。” 只是一开口,声音依旧淡淡的。 沈嘉岁急忙回了礼,“江大人。” 沈嘉珩关切崔明珏一事,这会儿不由催促道:“姐,方才没事吧?” 沈嘉岁摇了摇头,想了想,也没瞒着江浔,低声将方才淑妃相邀一事说了一遍,这才转回崔明珏。 “想必崔公子心中对此也十分不耐,他既约我相见,我索性和他说个清楚明白。” 沈嘉珩一听淑妃要撮合自家姐姐和崔明珏,险些炸毛,如今一看崔明珏好歹拎得清,才缓了口气,连连点头。 江浔微低着头,将沈嘉岁的话听了个全。 他实在没忍住,抬眸看了沈嘉岁一眼。 见她眉头微蹙,一脸认真笃定的模样,心头不免哑然失笑,却又——带着涩涩酸意。 她的好,她自己竟毫无所觉,以至于半点都不曾瞧出崔明珏的心意来。 自明了对沈嘉岁的那份情愫开始,江浔便没有尝试去否认,他只是克制。 将渴望悄悄藏在心中。 可此时,知晓了崔明珏的打算后,他忍了又忍,妒意与庆幸还是裹挟而来,如同细密杂乱的丝线,悉数缠绕在了心头。 他忍不住在想,若今日能够全身而退—— 自己是不是也有了一点点靠近她的资格呢? 眼看沈嘉岁已经要告辞,江浔当即正了色,低声道:“沈小姐,还请万事小心。” 沈嘉岁闻言,回头冲江浔点了点头。 她知晓江大人之意,且已有心理准备。 连太子妃都会被那般算计,何况是她呢? 临走之前,沈嘉岁的目光扫过江浔沉静的眉眼,微微张了张唇,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江大人今日的处境,只怕比她还要凶险百倍。 若她没有猜错的话,此刻安宁郡主应该和太子妃还有怀真都在那处最高看台上。 安宁郡主对江大人有兴趣,这事怀真都知晓,江大人不可能一无所知。 那他对安宁郡主......又是何种考量呢? 思及此,沈嘉岁长睫微颤,到最后也只屈膝道了声:“江大人也请万事小心。” “嗯。” 江浔轻应了声。 这时候,满场突然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连脚下的看台似乎都震动了起来。 几乎所有人都朝场中看去,连沈嘉岁也不例外。 原来,是陆云铮抢到了那个红绣球,正安坐马上,将绣球高高举过头顶,端是意气风发,吸人眼球。 在这样一片人声鼎沸中,江浔终于敢垂下眉眼,眸光轻而又轻地落在了沈嘉岁发间,定格在了那只熠熠生光的金步摇上。 流苏摇曳,光转声动,渐次搅乱了他的心湖。 江浔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支步摇,真称她。 这时候,一旁的沈嘉珩盯着满面春光的陆云铮,却是一脸嫌弃,直言道:“哼,炫色如孔雀张屏,当真是卯足了劲。” “噗——” 沈嘉岁没忍住笑出了声,发间步摇随之轻颤,吓得某人赶紧收回了目光。 沈嘉岁一无所觉,回身来拍沈嘉珩的肩膀。 珩弟这话实在是说到她心坎里去了,看来今日盯紧陆云铮,真会有收获也说不定。 “好了,姐姐先走了,你别乱跑,一切小心。” 她说完后,又回头去看江浔,本是想点头致意,却见江浔垂着眉眼,在看......地上? 沈嘉岁顺着江浔的目光看过去,地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啊...... 罢了,已经耽搁很长时间了。 沈嘉岁抬步离开,一路走到最高的看台边,掀帘而入。 “嘉岁,你终于来了。” 赵怀真迎上前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沈嘉岁好几眼,见她安然无恙,才悄然松了口气。 沈嘉岁冲她弯唇一笑,已然瞧见了坐在后头的太子妃,以及太子妃身旁——那个眸光灵动的少女。 第101章 敢不敢比 沈嘉岁才给太子妃行完礼,赵怀真就迫不及待介绍道:“嘉岁,这就是宁儿。” 沈嘉岁又屈膝,“臣女沈嘉岁见过安宁郡主。” 拓跋宁从座上一跃而起,三两步来到沈嘉岁面前,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目光,将沈嘉岁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 “你就是沈嘉岁?怀真姐姐可是将你夸得天花乱坠,还说你武艺高强,力大如牛。” “可是本郡主瞧你小胳膊小腿的,也不像是有大力气的人。” 沈嘉岁闻言面色未变,反而笑看了赵怀真一眼。 她倒不知,怀真郡主对她评价如此之高。 “臣女且当‘力大如牛’是怀真郡主的夸奖了。” 拓跋宁见沈嘉岁并未出言否认,面上顿时来了兴趣,右手朝旁边一伸。 角落处站着一个身穿越国服饰的女子,她身材高大,面色凝肃,见状便将背上的弓取了下来。 拓跋宁下巴微扬,那女子当即迈步上前,将弓递到了沈嘉岁面前。 “这是我越国女猛士的弓,你若能拉开,本郡主便敬你三分,也叫我瞧瞧盛朝将门女的本事。” 沈嘉岁抬头,那越国女猛士比她要高出一个头来,而这把弓比盛朝的军弓都要大上一些,上头还裹着兽皮,一看就沉甸甸的。 太子妃闻言从座上起身,眉头微蹙,欲替沈嘉岁解围。 赵怀真倒一脸兴奋。 赏花宴那日,她可是听丰枝说了,嘉岁能不费吹灰之力捧起一块大石头!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觉得宁儿并无坏心,但总带着丝优越感,觉得盛朝子弟太过文弱。 正好叫嘉岁杀杀宁儿的锐气! “不好。” 这时候,却见沈嘉岁摇了摇头。 拓跋宁闻言,面上笑意一滞,兴致顿消。 她再也不看沈嘉岁一眼,而是扭头转向赵怀真,满脸无趣地说道:“怀真姐姐,你口中的沈嘉岁也不过如此,我还以为——” 赵怀真眉头一蹙,却见沈嘉岁在这时接过了女猛士手中的弓,笑得坦荡。 “安宁郡主,只是拉弓有何意思?不若上场一比,倒叫臣女也瞧瞧女猛士的威风。” 拓跋宁闻言霍然回头,便见沈嘉岁已然手握长弓,伸手去弹那弓弦。 铮—— “果然是把好弓!”沈嘉岁眼眸晶亮,由衷赞道。 赵怀真瞬间转忧为喜。 嗐,嘉岁说话还大喘气呢,吓她一跳! 拓跋宁抬头去看那女猛士,笑道:“阿娅,有人挑衅你呢,你如何说?” 阿娅看着沈嘉岁,见她握着长弓却神态轻松,也起了争胜之意,双手交叉胸前,点头应是。 拓跋宁登时拊掌,兴致大起,冲沈嘉岁扬眉道: “好,比就比,你若胜了阿娅,我从此就唤你一声姐姐!” 在越国,撇除血缘关系上的姐姐,旁的人,唯有是自己真正敬服的,才会唤上一声姐姐。 “那要如何比呢?” 赵怀真这时候走上前来。 “射靶子吗?” 拓跋宁闻言把手一挥,“怀真姐姐,靶子是死物,射起来有何意思?” 沈嘉岁听到这话,登时变了面色,直言道:“郡主,不是臣女不敢比,但还请勿要以人命取乐。” 她不是没听说过,有些人奢靡成性,草菅人命,命下人头顶瓜果,或身缚彩绸作为活靶。 偏他们射艺又不精湛,不知造就多少箭下亡魂,最后不过草席一卷,抛尸乱葬岗。 拓跋宁闻言抬眸扫了沈嘉岁一眼,声音竟温和了几分。 “安心,本郡主不是那种人,不过......今日本郡主择婿,愿意表现的应该不在少数,正好叫本郡主试试他们的胆量!” “这可是——愿打愿挨。” 拓跋宁留下这句话后,回头看了太子妃一眼,见太子妃并未出言阻拦,这才掀帘而出。 沈嘉岁也去看太子妃,便见太子妃冲她温声道:“沈小姐,量力而行。” 沈嘉岁重重点了点头,和赵怀真跟着拓跋宁一起出去了。 看台内一下子静了下来。 太子妃不曾迈步,反而退了回去,安坐案后。 她微垂着眉眼,静静倾听外头的动静。 一旁的常嬷嬷在这时走上前来,替太子妃披上一件轻薄披风,温声道:“娘娘,掀了帘子,当心着凉。” 太子妃摇了摇头,示意常嬷嬷噤声。 看台外已经响起了喧闹声,似乎因着安宁郡主的现身而情绪高涨。 常嬷嬷踮了踮脚,纱帘晃动,外头的一切看不真切。 她悻悻收回视线,忽而注意到,太子妃微偏着头,长睫忽闪,似乎听得很是认真。 一瞬间,常嬷嬷陡然酸了鼻尖。 娘娘今年不过二十有三,和两位郡主还有沈家小姐站在一处时,几乎看不出年岁差来。 可娘娘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如今储君之位悬而未决,娘娘的处境愈发尴尬,甚至不能轻易出现在人前了。 失了夫君,又拘于方寸之地,可娘娘从前,明明也是明媚活泼的性子啊...... 早知如此,当年还不如应了二殿下的—— 常嬷嬷面色一僵,不敢再往下想了。 ...... 而看台外,此时反而静了下来。 安宁郡主话音落下,众人面面相觑。 当活靶子?还是骑着马手举红绣球?射箭之人还是两个女子? 这......这泼天的富贵也得有命享啊,再者,郡主就一个,上场了也未必会被看上,这买卖不划算! 于是,全场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直到沈嘉岁和阿娅手持弓箭从旁走了出来。 “姐!?表姐!?” 沈嘉珩和纪学义齐齐起身,低呼出声。 一旁的江浔闻言终于抬眸,目光遥遥落在了沈嘉岁身上。 如果是她的话—— “我来!” 场中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喝声。 众人扭头去看,只见陆云铮缓缓策马而出,第一个站了出来。 所有听说过退亲风波的人,这会儿神情都不由微妙了起来,目光在陆云铮与看台上的沈嘉岁之间来回流转。 安宁郡主很快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不由扭头问道:“此人是谁,为何他一出来,大家都看向沈家小姐?” 赵怀真嘴角微微一抽。 这陆云铮竟然还敢出来,我要是嘉岁,一箭给他射个对穿! 当然,这些念头也就在心里过过瘾,谁敢大庭广众之下杀人啊?而且此人还是昭勇将军的儿子。 今日嘉岁若是伤了他,旁人只怕都要在心里掂量揣度,嘉岁是不是公报私仇了。 哼,这陆云铮想来就是打着这般算盘,才有恃无恐,敢第一个站出来出风头吧? 赵怀真瞥了沈嘉岁一眼,见她面色平静,便准备给拓跋宁解释一句。 结果这时候,沈嘉岁冷冷的声音响起:“安宁郡主,这个人就留给臣女吧。” 第102章 真想,拥她入怀 拓跋宁这才知晓,沈嘉岁竟然还退过亲。 她倒是大方得很,扭头就对阿娅叮嘱了一句,而后兴致冲冲地扫视全场。 很快,又有人站了出来,是沈嘉珩和纪学义。 给姐、表姐撑场子,就是拿命玩,那也是必须的! 众人闻声纷纷扭头看去,那处看台上就三个人,两个人都站起来了,唯一一个坐着的就尤为显眼。 是江浔啊....... 众人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这江浔放眼整个京城都是个另类,虽与他们年岁相当,却是个老成的。 今年还算好的,往年这种热闹,连他的影子都瞧不着。 众人这般念头还未落下,谁知下一刻,就见江浔也站了起来,引起一片低哗声。 看台上,拓跋宁瞧见这一幕,嘴角微扬。 赵怀真觑了拓跋宁一眼,忍不住凑到沈嘉岁耳边嘀咕:“完了,宁儿不会真看上江浔了吧?” “真奇怪,往年江浔可从不凑这些热闹,该不会......他也是奔着宁儿来的吧?” 莫怪赵怀真这般说,这一刻,大多数人心里都有了如此猜测。 沈嘉岁微垂着眉眼,听了这话却是无言,只是握着兽皮弓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在场的所有人里,唯独陆云铮眉头紧拧,死死盯着江浔。 他清清楚楚记得,上一世的江浔为了不娶安宁郡主,甚至不惜抗旨,因此忤逆犯上,触怒龙颜,最后挨了一顿板子。 所以很显然,江浔根本不是为了安宁郡主而来。 这般说来就是....... 陆云铮的目光遥遥望出去,落在沈嘉岁身上,骤然握紧了手中缰绳,面色难看。 他二人竟当真已到两情相悦的地步不成? “四人?倒比本郡主想象中要多了,只是如此,要分出胜负的话,须得再多一人。” 拓跋宁话音刚落,又一人站了出来。 “明珏,你!” 身旁少年纷纷面露惊诧,出言阻拦。 可崔明珏却毫不犹豫迈步而出。 拓跋宁见状拊掌笑道:“人齐了!” ....... 五人端坐马上,从左到右依次是纪学义、陆云铮、江浔、崔明珏还有沈嘉珩。 他五人手上此时各攥着一个挂满铃铛的绣球,马儿嘶嘶吐着气,踏着蹄,蓄势待发。 场周鸦雀无声,众人方才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可此时却纷纷绷紧了心弦,双目圆瞪,屏住呼吸。 而看台上,沈嘉岁与阿娅一左一右,已然张弓搭箭! 咚咚咚—— 鞠场上鼓声骤起,五匹马同时出发了! 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赵怀真忍不住拉住拓跋宁的手,颇有些忐忑,低声道: “宁儿,会不会玩太大了?” 拓跋宁却摇了摇头,眸光熠熠盯着蓄力的沈嘉岁,沉声道: “怀真姐姐,落子无悔。” “若她沈嘉岁力不从心又不想伤人性命,直接认输就是,她要是逞能又害人性命,便是愚不可及。” “而场中诸人,皆是自愿,不是吗?” 赵怀真闻言,忍不住回头看了拓跋宁一眼。 见她神色沉稳中带着锐意,忽而心头一颤,好似这几日来第一次认识拓跋宁似的。 许是赵怀真盯着她看了太久,拓跋宁心有所感回过头来,眉宇间却又是往常的活泼模样。 “怀真姐姐,怎么了?” 咻—— 这时候,劲箭脱弦而出,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 竟是沈嘉岁与阿娅同时出手了! 箭尖寒芒闪烁,箭速之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箭便已飞出老远。 啊—— 在一片难以抑制的惊叫声中,分处两边的沈嘉珩与纪学义齐齐勒紧缰绳,几乎同时白了脸色。 他们的右手高举着,都还未及收回。 而他们身后不远处,大红绣球被长箭死死钉在地上,箭羽犹在轻颤。 哗—— 呼声骤起,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朝看台望去。 那女猛士体格健壮,看过去就极有说服力,没想到沈嘉岁竟也....... 此时,二人已再次拉弓。 沈嘉岁眸色冷沉,落在了疾驰而来的陆云铮身上。 印象中,陆云铮曾无数次冲她策马而来。 而这,是重生后的第一次。 沈嘉岁的心乱了一瞬,因为这一刻,她眼里涌出了实实在在的杀意。 簪子插入陆云铮脖颈时的阻力,还有拔簪时热血喷洒在脸上的感觉倏忽间全部回笼。 高手过招,差之毫厘便失了先机。 嘣—— 阿娅率先出手了! 沈嘉岁陡然回神,阿娅的箭已经分毫不差地射中了崔明珏手中的绣球,发出一声脆响。 而这时,沈嘉岁手中的箭才飞驰而出。 叮! 陆云铮的绣球也落了地,却无人察觉,绣球上的一枚铃铛被他死死捏在了掌中。 他勒住缰绳,驻足看去,江浔还在策马向前。 场中寂寂无声,陆云铮望着江浔的背影,心中恶念开始疯长。 他忍不住在想,若马儿受惊,高扬前蹄,那原本应该射中绣球的箭,或会直接射穿江浔。 高台上,越国女猛士的箭已经蓄势待发,而沈嘉岁才刚刚挽弓。 沈嘉岁....... 沈嘉岁怎么可以和旁的男人在一起。 沈嘉岁只属于他一个人,前世今生,皆该如此! 陆云铮眸色沉沉,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黑暗中疯狂蔓延的藤蔓,一点一点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上辈子,自己应该和她圆房的,这样便是完完全全占有她了。 念头飞逝而过,不过瞬息。 陆云铮抬眸,眼里闪过狠劲,手中捏了良久的铃铛便借着尘沙掩盖飞射而出,直奔江浔的马前蹄而去。 咻—— 阿娅最后一支箭刚刚离弦。 谁知场中马嘶声骤起,江浔身下的马忽然长鸣一声,高抬前蹄! “不——” 阿娅的惊呼声甚至还未及钻出喉咙,只听耳边爆鸣声起,一道银光疾射而出,带起尖锐的呼啸声! 好快的箭! 阿娅心中大惊,还未缓过神来,便见一片紫色衣角在她眼前划出一个弧度,竟是沈嘉岁从看台上一跃而下。 啊!!! 这时候,四周看台的惊呼声才堪堪响起,甚至有人已经骇得捂上了眼睛! 下一刻,就在江浔身前几丈处,后来之箭以无可匹敌的强悍之势射断了前箭! 咔嚓—— 尖锐的箭头去势大减,却在江浔已然冷静侧身躲避的情况下,依旧险险擦过了他的左臂。 锐意划破了衣袖,隐约有热意淌出。 江浔眉头紧蹙,尽量控制自己不去夹紧马腹,而后稳稳抓住缰绳,努力保持身体稳定。 呼哧呼哧—— 伴随着几声粗喘气,马儿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还是因着陆云铮留了个心眼,担心事后被人瞧出猫腻来,故而铃铛只打中了马蹄。 若是打到血肉,那般大的力气,定要留下伤口,马儿便不是这般好控制了。 这时候,看得惊魂未定的沈嘉珩已经策马赶上前去,可他还未及开口询问,就见江浔从马上一跃而下,快步朝前走去。 众人方才所有心神都在江浔身上,连沈嘉珩也不例外。 此时他目光跟着向前看去,这才发现自家姐姐已经朝这边奔来。 “姐——” 他才开了口,可又止了声。 因为他发现,自家姐姐现在眼里似乎只有江大人。 沈嘉岁看到江浔控制住了马,看到他从马上跃下,看到他健步朝自己走来。 她脚步一顿,江浔已经站在了她身前。 沈嘉岁张了张嘴,就听江浔轻而又轻地说了声:“没事。” 声音平静一如往昔,只是轻柔了许多。 沈嘉岁闻言,深深呼出一口气,所有惶恐、惊惧在这一刻才后知后觉漫涌而上,叫她隐约红了眼眶。 她不敢想象,若自己不曾挡住那支箭,会有怎样的后果。 那一刻思绪几乎停滞,只有想救他的本能。 江浔垂眸,不期然瞧见了沈嘉岁眼里的泪花,不由浑身一僵。 下一刻,怜惜之情、愧疚之意便如潮水般涌上,叫他一时间纷乱了心神。 他想告诉她,在此之前,他也曾数次经历生死险境,他任何时候都有心理准备,所以不必为他担忧。 可是,瞧见她眼睫上的湿意后,他竟如此贪恋这份关切,只觉心头滋生出的暖意如同春日里的细雨,温柔又绵长。 垂着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微微蜷曲,这是他心绪剧烈起伏的表现。 因为,在生死危机的下一刻,他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缱绻念头: 真想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拥她入怀。 第103章 为他出头 生死一刻,骇心动目。 看台上所有人几乎都扑到了栏杆边,直到此时才敢小心翼翼呼出胸中那口浊气。 太吓人了。 若今日江浔众目睽睽之下身死,真不知会生出多少事端来。 众人皆抬着眉眼,瞧见沈嘉岁和江浔相遇在了鞠场上。 可他二人却守着足够的距离,一高一低相对而立,甚至都没怎么见他们张嘴。 所有人正感疑惑,便见江浔在这时躬身,冲沈嘉岁郑重行了一礼。 这一下,倒叫众人恍然。 方才沈嘉岁可谓实实在在救了江浔一命,故而无论如何她都当得起江浔这一礼。 又见沈嘉岁抬手虚扶了一下,二人客客气气的,甚至未曾触及彼此衣角。 然而,鞠场之中。 无论江浔还是沈嘉岁,都借着垂首低眉的功夫,才堪堪掩住了各自动荡起伏的心绪。 有些东西即便万般克制,可眼睛却藏不住,一旦对视,就会被探进心里。 好在这时候,沈嘉珩和纪学义终于走上前来,而看台上,安宁郡主与怀真郡主连同阿娅也匆匆赶来。 “江大人,你受伤了!” 沈嘉珩与江浔站得近,很快就瞥见了他浅色袖子上渗出的血迹。 沈嘉岁急忙垂眸去看,果然看到了一抹血色。 江浔闻言面色不改,将左臂往身后稍稍一藏,本欲道声无碍,却在这时看到沈嘉岁蹙起了眉头。 到嘴边的话微微一顿,改了,“被箭尖擦破了些,回去就上药,不碍事。” 瞧见沈嘉岁的眉头渐渐松开,江浔才悄然松了口气。 这时,他本欲转身去查看马匹,赵怀真却牵着拓跋宁走了过来, “江大人没事吧?” 想起方才的险境,赵怀真也是心有余悸,急急询问。 江浔顿时后退一步,垂眸给两位郡主见礼,沈嘉珩等人也纷纷拱手。 “都免礼。” 拓跋宁摆了摆手,上前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江浔一番,不由面露笑意。 “你很冷静,旁人死里逃生,定无法如你一般从容。” 赵怀真已经来到了沈嘉岁身旁,听到这话忍不住捏了捏沈嘉岁的手。 沈嘉岁扭头看去,便见赵怀真冲她微微挑眉,那小眼神好像在说: 嘉岁你看,宁儿八成是真看上江浔了! 沈嘉岁意会之后心头微颤,原本已经回归平静的心湖像是骤然又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当然——” 这时候,拓跋宁突然朝一旁伸出手去,便见阿娅将方才江浔情急之下掉落的绣球递了过来。 拓跋宁接过绣球,伸手递到了沈嘉岁面前,笑得眉眼弯弯。 “最厉害的还得是沈家小姐,阿娅说,她心服口服了。” “本郡主说话算话,从今往后,便唤你嘉岁姐姐!” 沈嘉岁抬头,先是见拓跋宁笑得真诚,又见阿娅眉宇间透出温色,冲她点了点头。 沈嘉岁也跟着弯了唇,冲拓跋宁主仆点了点头,欣然接过了绣球。 气氛一时之间很是和谐,却见江浔此时忽然转身,走到了已经平静下来的马匹身旁。 赵怀真见状不由跟了句:“马儿怎的好端端的会受惊呢?” “按理来说,今日用马皆是御苑精心调教过的,不该出现如此意外才是。” 沈嘉岁听到这话,脑海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忽而抬眸,直直看向了不远处的陆云铮。 没想到的是,陆云铮此时也正看着沈嘉岁,二人的视线不期然对上了。 陆云铮何曾见过这般众星拱月的沈嘉岁。 在他的记忆中,沈嘉岁极少参加宴会,好友更是少得可怜。 前世和沈嘉岁成婚后,他倒是带着沈嘉岁去过两次京中宴会。 可他每回看向沈嘉岁时,她永远孤身一人坐在一旁,哪曾如今日这般,身边热热闹闹的。 沈嘉岁曾向他抱怨过,说大家似乎都不喜欢她,今后这些宴会她都不想去了。 当时他是如何说的来着? 他说:“你若不整日舞刀弄枪,举止鲁莽,旁人怎会厌你?” “你改改性情,学着讨人欢心不就好了?” “我昭勇将军府的少夫人怎能不会应酬?” 比起惜枝,沈嘉岁真是差远了,二人简直是云泥之别! 前世,这个念头始终充斥他的脑海,可如今...... 沈嘉岁心中起了怀疑,便毫不犹豫朝陆云铮走去。 她突然想起那日在安阳伯府外,自己为了摆脱陆云铮的怀疑,把江大人之名拿出来当了挡箭牌。 或许就是这一举动,叫陆云铮起了伤害江大人的险恶心思。 沈嘉岁不会认为,陆云铮对她又生出了情意,因为她很清楚,陆云铮内里就是个卑劣、自私又无耻的小人! 不过是可笑的占有欲作祟,让陆云铮无法接受,曾经嫁给他的自己另寻他人罢了。 思绪至此,沈嘉岁心头火起,气怒与仇恨纠缠,叫她步子渐重渐急。 可是路过江浔身旁时,她却停了下来。 因为江浔叫住了她。 “沈小姐,不必上前。” 沈嘉岁扭头,瞧见江浔朝她摊开手心,其上躺着一颗变了形的铃铛。 今日鞠场的绣球都是缠了铃铛的,争抢中难免会有脱落,且马身上并无伤痕,又无人瞧见陆云铮动了手。 故而,无法指认,亦无法定罪。 陆云铮显然早就料到这一幕,他意味深长地扬了扬唇,几乎是挑衅地看着沈嘉岁和江浔。 你们,能奈我何? 江浔缓缓收手,将铃铛捏回掌心里,自始至终都不曾看陆云铮一眼,眼角余光只注视着沈嘉岁。 他希望沈小姐不必为此动怒。 今日以前,为了给沈小姐出气,他早已为陆云铮备下了一礼。 沈嘉岁微微闭了闭眼睛,江浔瞧见她似乎长长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沈嘉岁转身离去。 陆云铮嘴角翘了翘,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今日已然出尽风头,想必此间一切消息都会传入那人耳中,希望也能借此叫那人瞧出他的价值和能力来。 陆云铮这般想着,也转身朝外走去。 可就在此时,四周看台忽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陆云铮觉得不对劲,下意识转身朝后看去。 只见沈嘉岁不知何时拿走了那个越国女猛士背后的弓箭,此时正大力挽弓,手捏长箭。 而箭尖——直指着他! “沈嘉岁,你疯——” 嘣! 陆云铮甚至话音还未落下,长箭裹挟着锐意,已然随着爆鸣声破空而来! 这一刻,陆云铮面色剧变。 他瞧见的不只是箭头的寒芒,还有长箭之后,沈嘉岁那冰冷到杀意凛然的眼神! 他不敢躲。 他知晓众目睽睽之下,沈嘉岁不敢也不能杀他。 可他若情急之下胡乱躲闪,万一中了箭,以沈嘉岁的力道,真会要了他的命也说不定。 咻—— 众人瞪圆了眼睛。 只见陆云铮不闪不避立在原地,而长箭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呼啸而去,险险掠过了陆云铮的左臂,去势不减,最后深深钉在了鞠场上。 一时之间,场中鸦雀无声。 陆云铮只觉左臂被锐芒划破,有了短暂的割裂疼痛,随即鲜血溢出,却也只是划伤了表皮。 他穿着玄色长袍,这样的伤口旁人甚至都瞧不出来。 可是江浔离得近,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和他左臂伤口,分毫不差的位置。 沈小姐这是在——为他出头,替他出气。 这个念头一起,江浔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激荡之意,霍然扭头看向沈嘉岁。 她还保持着举弓的动作,那拢在华服下看似削瘦的臂膀里,藏着强劲又倔强的力量。 江浔蓦地想起了他曾看到过的,沈小姐食指内侧那厚厚的茧。 偏沈小姐在这般傲然又坚毅的时候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竟微微偏了偏头,冲他灿然一笑。 江浔只觉一股暖意瞬间淌遍全身,身周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愈发明亮生动了起来。 他没忍住朝前迈了一步,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丝明悟来。 是他狭隘了。 因着日辉照耀才会发光的天上月根本不足以形容沈小姐。 她如此坚毅,不必藏于人后,她这般耀眼,本就是灿烂骄阳。 于他,不是揽月入怀,而是——谒日芒,逐光行。 第104章 先来后到 沈嘉岁缓缓放下长弓,目光从江浔脸上移开,再次落在陆云铮身上时,冷意涌动。 但下一刻,她眉眼一弯竟又笑了出来,在满场惊诧的目光中轻飘飘说道: “让诸位见笑了,我这人睚眦必报,不射这一箭,心里头着实不痛快。” 众人不知江浔的马是陆云铮动的手脚,下意识就以为沈嘉岁说的是陆云铮退婚一事。 原本凝重的气氛因此霎时变得微妙又诡异了起来,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看戏的兴致来。 而沈嘉岁根本不怕陆云铮计较。 他本就做贼心虚,此时若敢纠缠,索性闹大了去。 无论今日下黑手,还是当初退亲一事,他都不占理! 所以,沈嘉岁微抬下巴,将陆云铮方才的挑衅又还了回去。 陆云铮眉眼一沉,气怒与嫉妒在这一刻齐齐涌了上来。 他瞧得清楚,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江浔虽逃过一劫,但手臂还是被箭尖划破了。 所以,沈嘉岁说的根本不是退亲一事,她是在为江浔出头,以牙还牙。 两辈子加起来,沈嘉岁都不曾这样为他做过什么! “你......” 陆云铮才开了口,江浔却已上前一步,将沈嘉岁的身影结结实实挡住了。 “副指挥使今日风头出尽,还是见好就收吧。” 江浔淡声开口,将手中的铃铛朝陆云铮甩了过去。 叮铃—— 铃铛落在了陆云铮身前不远处,叫他瞳孔微缩。 他再度抬头,对上江浔冷冷的目光,却将视线投到了身后还在看戏的安宁郡主身上。 还没完。 上一世江浔抗旨不遵,竟只挨了一顿板子,这一次,他别想这般轻易全身而退! 下一刻,在所有人的注目中,陆云铮拂袖而去,倒叫看客们心中一阵遗憾。 这时候,江浔也转过身去,冲两位郡主拱手告辞,目光轻轻瞥过沈嘉岁后,抬步离去。 沈嘉珩和纪学义立刻快步跟上。 自始至终,场中还有一人置身事外,便是崔明珏。 他将所有人的表现都瞧在了眼里,尤其是......沈嘉岁。 她从看台上一跃而下,奔向江浔的时候那般急切,却脚步坚定。 若他不曾心悦沈嘉岁,不曾那般认真注视着她,只怕也看不出她隐藏的心绪,还有确认江浔安然无恙时,她那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 自己是不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可沈小姐若当真倾慕江浔,当初为何又会拒了荣亲王爷的保媒呢? 崔明珏如是想着,心中漫起一丝希望,不愿未出师便言败。 今夜腊梅林,自有定论。 ...... 这边,沈嘉岁跟着赵怀真她们回了看台。 她敏锐地注意到,四处的宫人竟都撤下了,不由眉头一蹙,加快了脚步。 掀帘而入后,太子妃孤身一人坐着,身旁竟连一个伺候的都没有。 沈嘉岁急忙悄悄打量太子妃的神色,竟见太子妃眼睫湿润,瞧着似乎......哭过了。 而她双手不自然地交叠在身前,左手轻捂着右手腕,宽袖未曾遮住的地方,隐约叫沈嘉岁瞥见了一抹红痕。 怎么回事? “嫂嫂,朱嬷嬷呢?” 赵怀真显然也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面上却故作天真,大咧咧问道。 太子妃下意识拉了拉袖口,温声道:“本宫本是想叫嬷嬷将烨儿接来瞧瞧热闹。” “倒没想到比试这般凶险,烨儿到底年幼,本宫便又唤宫人将嬷嬷叫回来,此刻想必还在回来的路上。” 这厢太子妃话音刚落,后头的幕幔突然被人匆匆掀开。 “娘娘,奴婢已将——” 朱嬷嬷一抬头,猝然瞧见沈嘉岁她们,当即止了话头。 这时太子妃已经站起身来,温声道:“既然这边都结束了,本宫便回去暂歇歇,左右正宴要到晚上。” “怀真,你多陪陪宁儿。” 赵怀真急忙点头,众人行礼恭送。 看着太子妃的身影消失在幕幔后,沈嘉岁微微蹙眉,还没想出所以然来,赵怀真已经一左一右揽住了她和拓跋宁。 “午膳我们一起用,先再去逛逛?” 拓跋宁显然也兴致颇高,连连点头。 沈嘉岁自然无有不从,三人由宫女做伴,从侧边出去了。 ....... 另一边,朱嬷嬷搀着太子妃,此刻心头仍惊跳不止。 谁也没想到,二殿下会无声无息地闯进来,当真吓得她三魂没了七魄。 她更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二殿下竟还未死心,竟还敢唤.......太子妃的闺名。 思及此,朱嬷嬷也有些失了神。 当年确实是二殿下先识得太子妃的,但世间之事,哪能皆以先来后到论之呢? 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同样一往情深,只可惜苍天无眼啊....... “嬷嬷,休要叫烨儿瞧出端倪来,他是个聪明孩子。” 这时候,太子妃的声音幽幽响起,唤回了朱嬷嬷的思绪。 朱嬷嬷扭头,瞧见太子妃眉眼间的悲郁之色,喉头一苦,轻轻应了声是。 ....... 碧华阁。 屋内暖烘烘的,赵怀襄只着一件素色长衫,怀中抱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 襄王爷今年也不过及冠,六月才得了长女。 “王爷,抱了这许久,歇歇吧。” 襄王妃裴时茵从内室出来,一身月白长裙,面上犹带着笑,一瞧就是个温软的性子。 赵怀襄闻声抬头,眉眼间有笑意漾开,冲自家王妃伸出手去。 襄王妃几步走过来,坐到了赵怀襄身旁,身子一歪,也被赵怀襄揽入怀中。 爱妻幼女在怀,已然是人生一大幸事。 “怎的不多歇歇?离晚宴还有些时辰。” 赵怀襄温声开口,薄唇轻轻蹭了蹭襄王妃的额头。 襄王妃摇了摇头,往赵怀襄的肩窝里靠了靠,软声道:“歇得够久了,想王爷和绫儿。” 此言一出,赵怀襄嘴角笑意加深,“绫儿今日很乖,我本还担心挪了个地方,她会不习惯呢。” 襄王妃闻言直起身来,打趣道:“有王爷一直抱着,绫儿——” 话音未落,便听厅外有人轻唤:“王爷。” 襄王妃眉头微微一蹙,赵怀襄已经将爱女放到了王妃怀中。 “阿茵,我去去就来。” 赵怀襄才迈步,襄王妃却抬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她听得出来,外头出声的是王爷身边那个随从,他似乎在替王爷.......做着什么事。 她从不管外头的事,王爷也从不让她操心,可前些时日母妃忽然大怒,将王爷狠狠训斥了一番。 那时她便猜测,王爷许是做了什么错事。 母妃是个极讲道理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责骂王爷的。 那些时日,似乎门外那个随从就寻王爷寻得格外频繁。 她......有些害怕,王爷是她的顶梁柱,而且绫儿还这般小。 许是看到了自家王妃眼里的惊惶之意,赵怀襄急忙回身,俯下身子。 “阿茵,不要瞎想,我马上回来。” 他说着,在襄王妃的颊上落下轻轻一吻,这才笑着转身出去。 襄王妃先是羞涩地低下了头,可屋内静下来后,心中那丝不安还是无法平息。 她想了想,抱着孩子起身跟了出去。 走到厅中,便见赵怀襄和那随从并未走远,在门口低低说着什么。 她稍稍走近,隐约听到了......“太子妃”三个字。 第105章 你和皇位 澜华阁。 瑞王赵怀朗从外头归来时,瑞王妃与小世子并不在阁中。 早就得了吩咐的下人此刻急忙迎上前来,恭声道:“王爷,王妃带着世子去了珠华阁拜见淑妃娘娘。” “王妃有言,今日午膳就在珠华阁用,王爷若回来了,可自行前往。” 赵怀朗闻言挥了挥手,沉声道:“都下去。” 阁内宫人鱼贯而出。 赵怀朗三两步走到桌旁,拿起其上的温茶水一饮而尽,才将心头的郁闷与不甘勉强压下。 他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见她,可她对自己却避如蛇蝎,甚至说出那般绝情的话语。 当初明明是自己与她先相识的,比皇兄要早得多,他都准备开口求父皇赐婚了...... 她不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意。 思及此,赵怀朗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王爷。” 这时候,有人在屋外低唤了一声。 若沈嘉岁瞧见了,定一眼就能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在国子监门口为瑞王驾车的那个高手。 赵怀朗闻言转过身来,眉间冷色稍霁,“路遥,进来吧。” 路遥迈步入内,凑近赵怀朗耳边,低声道:“王爷,如您所料,那头果然派了人盯着,此刻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 赵怀朗闻言眉头一挑,方才还爱而不得的愤懑之色在外人面前,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缓缓退到桌边坐下,面上闪过一抹沉思之色,随即轻扬嘴角。 “此时,三弟只怕......有些慌了。” 路遥闻言不由面露疑惑,但他是个有分寸的,并未出言询问。 但赵怀朗显然十分信任他,已经淡声道:“我与阿瑾当年之事,知晓的人少之又少,三弟当时不过是皇兄身旁一条跟屁虫,自然无从得知。” “所以,他在荣亲王府才会设下那般计策,想要陷害阿瑾的同时嫁祸于我。” “如今他知晓了我对阿瑾的情意,自然会反应过来,当初那条计策有多愚蠢。” “简直是......将他的狼子野心明明白白展现在了我与阿瑾面前。” 赵怀朗口中的阿瑾,正是太子妃奚玉瑾。 说到这里,赵怀朗也隐隐有些失神了。 荣亲王府之事后,阿瑾竟还敢让三弟与烨儿亲近,她究竟是太过沉得住气,还是——怀疑那日之事当真是他所为? 路遥见瑞王不曾瞒着自己,心中万般荣幸的同时,也不由大着胆子问了句: “王爷,襄王殿下当真.......有那颗心吗?” 听到这话,赵怀朗竟没忍住轻笑出声。 “路遥,你到底是江湖中人啊。” “从古至今,哪个皇子不曾想过一步登天?尤其如今东宫又虚位以待,只要迈出那一步,自此天翻地覆,天差地别,又有哪个皇子能够无动于衷呢?” “你且瞧荣皇叔,你只看到他风光无限、富贵已极,哪又知晓他如何伴君伴虎、如履薄冰呢?” “皇叔这一大家子,可一步都迈不出这皇城之中,天子脚下呢......” 说到此处,赵怀朗将手边的茶杯轻轻翻转,倒扣而下,目光渐渐意味深长了起来。 据说,当年皇爷爷好似中意荣皇叔更多些,可惜了,到底是父皇的手段更加高明。 而皇叔舐犊情深,不舍一双儿女受委屈,这些年挑挑拣拣,世子已年十八了,愣是还未定下亲来。 希望皇叔可不要犯糊涂,这世子妃的人选,可要慎重呐...... 既然王爷如此笃定,那路遥便不再怀疑,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疑惑。 “可是王爷,襄王殿下的胜算甚至比不得皇孙殿下,便是这般,他也要争吗?” “照属下来看,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将来如荣亲王爷一般,也好过万劫不复。” 赵怀朗听到这话,轻敲杯底的动作微微一顿,淡声道:“是啊,本王也很好奇,三弟到底有何倚仗呢?” “所以......这不是给他机会了吗?” 路遥闻言,霍然抬起头来。 所以,今日王爷去寻太子妃,竟是故意让襄王殿下瞧见的吗? 若襄王殿下当真要出手,太子妃的处境不就...... 那王爷对太子妃到底...... 路遥想不明白,在这一刻不由自嘲,他果然是个江湖人。 若不是为了报恩王爷,他绝不会踏足这样的漩涡,处处算计,显得他像个傻子般。 阁中一时无话,这时赵怀朗微微垂眸,忍不住看向自己搁置在腿上的右手掌。 方才,他便是用这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靠近她,逼问她。 这几乎是长久以来,自己少有地靠她那般近,近到仿佛已经将她据为己有。 阿瑾,当年你负我在先,我早就说过的,你终究要回到我的身边。 这是一步险棋,你只能陪我走。 便当我卑鄙无耻又贪婪,你和皇位,我都要! ———— 珠华阁。 盛帝的午膳是要同长公主和荣亲王一起用的,淑妃妥帖地伺候着盛帝小憩了一番,又将圣驾恭恭敬敬送走了。 她稍感疲累,即便伴驾二十多年,但是每回面对圣上,她始终不敢有一刻松懈。 这时候,听得外头低语声,很快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哒哒哒摇摇晃晃走了进来,正是刚学会走路不久的瑞王世子。 淑妃眉眼一弯,霎时所有疲累都消散得一干二净,俯身将小世子赵元穆抱了起来。 这时候,瑞王妃甄含宜才娉婷而来,屈膝喊了声:“母妃。” “含宜,过来坐。” 淑妃眉眼含笑,甄含宜是淑妃的母亲崔夫人娘家那边的亲戚,且是当年淑妃千挑万选,特地为赵怀朗择的王妃。 她朝后看了看,见赵怀朗未曾一同前来,不由微微蹙眉问道:“朗儿呢?” 甄含宜生得实在娇美无双,可此时眉间却流露出一丝哀怨之意。 淑妃娘娘只瞧了一眼,便面色惊变。 “难道朗儿他——” 甄含宜不敢点头,只是坐到了榻边,轻轻逗弄还不知事的儿子。 淑妃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气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朗儿这个混账孩子,不要命了吗! 今早从圣上口中得知,朗儿对她隐瞒了荣亲王府的事后,她便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总觉得这个隐患终究要坏事。 如今看来,自己的儿子竟已到了情难自制的地步! 不行,朗儿是要成大事的人,如何能够坏在一个早早丧夫的女人身上? 看来她这个做娘的,也不能坐以待毙了! 第106章 玉壶光转 沈嘉岁整个午后都和赵怀真还有拓跋宁在一起。 在对待选婿这件事上,拓跋宁是十分积极的。 她一下午都拉着沈嘉岁和赵怀真流连在各个场合,几乎将整个京城的青年才俊都尽收眼底。 至于赵怀真,她就懈怠多了,遇着个人都难得抬抬眼皮,唯独瞧见自家哥哥的时候来了劲头。 “哥!” 赵怀真冲对面阁楼招着手。 那边是棋楼,荣亲王世子赵怀璋就站在窗边,似乎正在专注观棋,穿着一身湖蓝锦袍。 听到呼声,赵怀璋转过头来,一眼就瞧见了栏边站着的三个少女。 那日长公主归京时,赵怀璋就见过自己的异国表妹拓跋宁了,如今唯独不认识自家妹妹左手边那个姑娘。 但他还是很快就猜中了那个姑娘的身份。 自从上次赏花宴后,妹妹时常将一个姑娘挂在嘴边,说是若没有她,他们荣亲王府当真是要倒大霉了。 又不住地夸这位姑娘如何临危不惧,如何武艺高强。 赵怀璋这般想着,站在窗边,冲着对面拱手作揖。 这厢,沈嘉岁急忙屈膝回礼。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荣亲王世子。 记得怀真曾说过,赏花宴那日正是赵世子及时将中了秽药的襄王殿下拦住了,才未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赵怀真笑得明媚,突然眼珠子在赵怀璋和沈嘉岁之间一骨碌,起了丝念头。 可她心中到底有诸多顾虑,没想到这时候,自家哥哥冲她打了个手势,竟转身下了棋楼。 沈嘉岁不由想起今早在珠华阁时盛帝的戏言,当即蹙了眉头,低声道: “怀真、宁儿,我先去更衣,稍后再来寻你们。” 她说完就转身离去,可赵怀真却拉住了她。 原来赵世子已经出了棋楼,正朝这边走来。 赵怀真笑着说道:“嘉岁,你且等等,我同我哥哥说两句话后,就陪你一起去。” 拓跋宁也跟着凑热闹,“那我一会儿也去去吧。” 沈嘉岁:“......” 这时候,赵怀璋已经上了阁楼,沈嘉岁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挪到了赵怀真和拓跋宁的身后。 赵怀璋走到长廊上,面上带着笑,赵怀真和拓跋宁立刻迎了上去。 赵怀真拉住自家哥哥的手,迫不及待地说道:“哥哥,这就是我常和你说的嘉岁!” 沈嘉岁微低着头,这时候也只好走上前去,“见过赵世子。” 赵怀璋的目光轻轻落在了沈嘉岁身上。 他虽已经猜到了沈嘉岁的身份,却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清瘦的姑娘,竟然就是妹妹口中那个力大如牛的人。 他郑重躬身拱手,语含真切地说道:“沈小姐,那日之事小妹已然悉数告知,之前无缘得见,但在下心中始终感念。” “现下,还请沈小姐受我赵怀璋一拜。” 赵怀璋说着,当真深深弯下腰去,冲沈嘉岁行了一礼。 沈嘉岁见状大惊,急忙上前两步,抬手虚扶,“赵世子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赵怀璋低垂的视野中闯进了一片紫色的裙摆,许是来人太过急切,裙摆似云影摇曳,荡漾摇摆。 他缓缓起身抬头,猝不及防撞见了一双灿亮的眸子。 只一眼,赵怀璋便收回了目光。 他和沈嘉岁几乎是同时后退,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赵怀真这时走上前来,她果然只是拉着自家哥哥说了几句话,就牵起沈嘉岁和拓跋宁,朝楼下走去。 赵怀璋站在原地目送她们三人离去,眸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他本不必过来,可还是掩不住好奇心,想见见妹妹口中那个“好得不得了”的姑娘。 可见了,也不过是徒增遗憾罢了。 沈姑娘确实很好。 可定国将军府......是他万万不能碰的。 若当年得登大宝的是父王......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赵怀璋就微变了脸色。 他急忙敛下心神,状若不经意地四下打量了一番,随即面色平静地从另一边下了楼。 暗处,有人将此处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 腊月的京城天黑得早,御苑早早就点上了各式彩灯,将四处照得亮如白昼。 晚宴时间快到了,众人三三两两结伴,纷纷涌向了御苑中最大的宴客殿宇,宝华殿。 远远的,乐声悠扬传来,宝华湖上明月高悬,彩灯环绕,真真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一片喧闹声中—— “姐!姐!” 沈嘉岁穿过人群抬眸望去,沈嘉珩眉眼晶亮,冲她拼命招着手。 沈嘉岁嘴角一弯,也摇了摇手,忽而前方人头攒动,纷纷朝宝华湖边走去,自然而然露出了沈嘉珩身旁的另一人来。 他已经换上了惯穿的玄色锦袍,此时静立在原地,同样将目光投了过来。 恰是酉时中。 砰砰砰—— 宝华湖边的架子烟花被点燃,在一众欢呼声中,流光升上了低空,又次第绽开。 所有人都被吸引了目光,赞叹声,低呼声混杂着乐声不绝于耳。 沈嘉岁没有动。 江浔亦没有动。 在人声鼎沸中,在焰火夜色下,二人的视线隐约交缠在了一处。 沈嘉岁看到,烟火如万千星辰,坠落在了他的身后。 这一刻,她仿佛从江大人脸上瞧见了从未有过的温柔神情,含着笑意,透着欢喜。 砰砰砰—— 沈嘉岁一时之间甚至分不清,这是烟火挣脱束缚绽放于天际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心逃脱了掌控,在疯狂跳动。 她张了张嘴,受到蛊惑般,无声唤了句:“江大人.......” 她曾在泥泞与绝境中无数次唤他江大人。 就连弥留之际,瞧见那片红色衣角时,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江大人.......” 这三个字,已然刻进了她的骨血里,陪她挨过了最绝望无助的时刻。 焰火纷纷,乱落如雨。 江浔这般心无旁骛,以至于瞬间就读懂了沈嘉岁无声的话语。 她站在喧闹的人群里,轻轻地唤他——江大人。 这一瞬,心头柔软,难以名状。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年了....... 十载光阴,多是晦暗与苦难,是老师与太子殿下一次又一次拉着他,推着他,助他走到了今日。 而在他已然冷心断念的第十年,她出现了。 那样耀眼又温暖,在他的心上留下了最细腻的笔触,以至于他一次次越过给自己预设的距离,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他越发贪婪了。 他不再满足于只是远远地看着她。 他不想疏离地唤她沈小姐,他也想,低低叫她一声—— 江浔方开口,忽而四处鼓声起,人潮瞬间回转,纷纷走向宝华殿。 沈嘉岁的视线被人群遮掩了,故而她未曾看到,江浔那般温柔又珍而重之地轻喃: “岁岁。” 第107章 做主赐婚 “岁岁?” 纪宛从后头和一众夫人走了过来,瞧见自家女儿怔在人群中,立刻三两步走上前去,牵起了她的手。 沈嘉岁陡然回神,瞧见自家娘亲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有些慌乱地低下了头。 她中蛊了! 她方才绝对是中蛊了,才会莫名其妙喊江大人! 好在她没喊出什么别的话来,想来就算被江大人瞧见了,也无甚不妥之处。 沈嘉岁这样宽慰过自己一番后,安心多了,跟着自家娘亲入了宝华殿。 殿内,所有座次都是早早安排好的,众人才堪堪坐定,外头便响起了传报声:“皇上驾到!” 所有人立刻起身跪迎,诸多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入了上座。 “平身。” 起身的时候,沈嘉岁特意悄悄打量了一番。 盛帝身旁只坐了淑妃娘娘,左首是太子妃与小皇孙,右首则是长公主与安宁郡主。 后头才是荣亲王爷与瑞王、襄王。 蔺老地位尊崇,被安排在了襄王爷之后,而与蔺老同座的,是他的爱徒江浔。 沈嘉岁才收回目光,就见沈嘉珩一脸嫌弃地往她这边挪了挪,因为邻案坐着的是陆将军和陆云铮。 陆夫人已被禁足,周姨娘是妾不可能前来,故而昭勇将军府就只来了父子二人。 偏陆将军与陆云铮之间一句话也没有,二人沉默坐着,脸色都不好看。 这时候,伴随着开宴声起,美酒佳肴流水一般送了上来,气氛霎时松快了许多。 盛帝举杯,先是说了些场面话,颂祝明年风调雨顺,而后便是郑重为长公主与安宁郡主接风。 这是沈嘉岁第一次瞧清长公主。 这一看她才发现,安宁郡主生得像她可汗更多些,眼睛圆溜溜的,又大又亮。 而长公主则是盛朝典型的风韵美人,当然,这一身从容淡然的气度,却是少有人能及的。 因着气氛融洽,众人也很快推杯换盏,却又极有分寸地压低了声音。 淑妃亲自给盛帝斟酒,目光却不自觉地往左下首瞥了眼。 太子妃今日着盛装,确实容色绝丽,可即便她小心隐藏,还是难掩眉宇间那抹哀怨之色。 于她而言,想必每个团圆的日子都是极难熬的。 淑妃这般想着,眼眸流转,又去看下座的儿子。 她的担心自然是多余的,在盛帝面前,赵怀朗绝不会轻易出错。 酒过三巡,殿内暖洋洋热烘烘的,有人脸上已现微醺之意。 盛帝似乎心情颇为愉悦,目光扫视而下,见拓跋宁那双眼睛滴溜溜地四处打量,便温声问道: “宁儿,今日玩得如何?” 众人一听盛帝问起安宁郡主,便知正事该是要来了,纷纷不动声色竖起耳朵。 拓跋宁闻言连连点头,“皇舅舅,这御苑当真是个好去处,宁儿今后能常来吗?” 盛帝嘴角微扬,“自然,朕之前还答应过,让宁儿亲自择个如意郎君,宁儿今日可细细相看过了?” 此言一出,殿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座下,陆云铮听到这话冷冷扬了扬唇,扭头看了沈嘉岁一眼 终于来了! 沈嘉岁就算和江浔两情相悦,这辈子也别想走到一处去。 一会儿安宁郡主认定江浔,圣上当场便要赐婚了。 若江浔还如上一世般,敢站出来抗旨,这一次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沈嘉岁此刻垂眸盯着面前的酒水,却并未叫陆云铮瞧出任何异样来。 这时候,便听拓跋宁语带天真地说道:“皇舅舅,这盛京之中果然人才济济,白日里在鞠场上,宁儿便见了不少京中才俊呢。” “哦?那哪个有幸能入得宁儿的眼呢?” 盛帝微微挑眉,眼里满是兴味。 拓跋宁扭头望出去,没有丝毫犹豫地看向对面下座。 众人察言观色后,不由心头大惊。 那方向不就是.......江浔? 盛帝目露了然,将场中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悠悠说道:“看来——” 只是这时候,却见拓跋宁忽然移了视线,目光继续扫向殿中,开口说道: “皇舅舅,白日里在鞠场上,当属昭勇将军府的陆公子与大理寺少卿江大人表现最为亮眼。” 此言一出,众人瞬间将目光投向昭勇将军所在,而陆云铮震惊之下甚至没掩住脸上的诧异之色。 沈嘉岁也在这时抬起了头,她看向上座的拓跋宁,眉头微蹙。 宁儿已经知晓她与陆云铮的恩怨,且这一日接触下来,她不认为宁儿会瞧得上陆云铮。 那此刻特意提起是....... 陆云铮也没想到,安宁郡主会突然提到他,甚至将他......放在了江浔前面。 迎着众人或惊诧或艳羡的眼神,他心头很快就涌起了惊喜之意,忍不住眼眸发亮。 他受上一世经历所拘,以为安宁郡主无论如何都会看上江浔,故而并未心生他念。 今日在鞠场卖力表现,无非是想让那人瞧见自己,却没想到无心插柳,竟得了安宁郡主的青眼? 若......若他能娶郡主为妻,甚至不必冒险去寻那人了,一路青云直上根本不在话下! 这一刻,陆云铮不是没想起,还在别院中等着自己回去的顾惜枝。 只是他很快就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一切也是为了给惜枝更好的日子,不是吗? 众人的目光在陆云铮与江浔之间来回逡巡,甚至连中间的沈家都没放过。 要知道,这陆云铮数月前才刚刚和沈家小姐退过亲呢...... 这一次,连盛帝都有些意外了,毕竟上月,他才因陆永渚教子无方斥责过他。 赵怀朗原本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案上的酒杯,这会儿动作稍顿。 赵怀襄则将怀中睡熟的女儿小心翼翼交给奶嬷嬷,示意她将小郡主抱回去。 盛帝的目光望出去,先是看向陆将军,而后才开口:“陆家的公子?站出来让朕瞧瞧。” 陆云铮依言起身,即便上辈子面过圣,可此时此刻身份境遇完全不同,依旧难掩心中忐忑。 待到他站定,盛帝倒点了头,“确实气宇轩昂。” 这一句肯定,登时叫陆云铮的腰杆硬了几分,也叫众人眼神微变。 难道此次,竟真叫陆云铮走了运不成? 赵怀真看到这里,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宁儿怎么回事? 白日里她不是说过了吗,那陆云铮人品不堪,还愧对过嘉岁。 “修直,你也到前边去。” 这时候,盛帝下巴一扬,冲江浔淡声道。 这满朝文武,只有江浔一人始终被圣上以“字”直呼,此番殊荣被众人视作,是圣上对江浔的偏袒与喜爱。 江浔依言起身,走到陆云铮身旁站定。 他二人身量差不多,可陆云铮毕竟自小习武,这样一比,就显得江浔清瘦多了。 可自他起身后,众人的目光还是不自觉被他吸引,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察觉到此刻所有人都在看江浔,沈嘉岁这才也抬了眸,目光落在江浔平静的侧脸上,眼里闪过一抹思虑之色。 今日到底....... 而此时,盛帝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宁儿,你瞧瞧,陆公子与修直......哪个更合你的心意,朕今夜就为你做主赐婚,如何?” 第108章 阻止 此言一出,陆云铮心头一颤。 这绝对是重生以来,好运第一次眷顾于他! 因为他很清楚,江浔根本不会接受赐婚,如此一来,便只剩他一个了! 陆云铮正难掩欣喜,果然见江浔躬身拱手,沉声道: “圣上,臣并未——” “修直,朕没有问你。” 盛帝淡声开口,止住了江浔的话头,而后看向拓跋宁。 让一个郡主当众择亲,于众人也是头一回见,显然这份恩宠要归功于为盛朝做出巨大贡献的长公主。 所以众人反而偷偷去瞥长公主的神色,想要从中窥出些端倪来。 可长公主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任凭女儿做主的模样。 拓跋宁站起身来,目光在江浔与陆云铮之间来回流转。 陆云铮心头狂跳,此时倒恨不得江浔离经叛道,再说出更多拒婚的话来。 他忍不住微微抬眸,正好对上了拓跋宁的视线,那双大眼睛里的盈盈笑意叫他瞧见了一丝希望。 下一刻,便见拓跋宁果然抬手指向了他! 众人低哗出声,面面相觑。 此时,即便是瑞王和襄王,都忍不住目露意外之色。 陆云铮只觉一股热气瞬间涌上头顶,登时向前迈出一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应道: “臣深感——” 可下一刻,却听拓跋宁满是天真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陆公子虽武艺高强,但据说与人私相授受,还无礼退亲,这样的人,本郡主是无论如何都瞧不上的。” 这话一出,整个宝华殿都静了一瞬。 “宁儿。” 还是长公主出言,拧眉看了拓跋宁一眼,打破了沉默。 可拓跋宁却不依,一脸理直气壮地说道:“可敦,宁儿哪里说错了?在越都,男子言而无信,临时悔婚可是要受鞭刑的!” 这时候,众人才慢慢缓过神来。 一想到方才,陆云铮似乎迫不及待都要谢恩了,众人顿时目露戏谑,面带嘲讽。 陆云铮怔怔抬头,面上满是难以置信之色。 直到低低的窃语声传入耳中,他面色瞬间涨红,可很快就变成了惨白。 除了屈辱,更多的是愤怒。 安宁郡主根本就是在戏弄他! 为什么? 自己与她无冤无仇! 思绪走到这里,陆云铮心头一咯噔,竟扭头看向了一旁的沈嘉岁。 今日沈嘉岁与安宁郡主交好,一整日都在一处,除了沈嘉岁的怂恿,他想不出别的理由。 陆云铮一咬牙,脸上肌肉紧绷,神情僵硬,方才他站在此处有多风光,此刻就有多可笑! 眼看四周私语声渐大,陆将军面上也很是难堪。 看向陆云铮的时候,他的眼里满是失望,却又难掩心疼。 一步错,步步错。 当初云铮擅自悔亲,又将顾惜枝带回陆府时他就说过,于私,这是人品有亏,于公,再无人敢信他这般背信弃义之人。 可云铮却一意孤行,以致今日颜面扫地,受人讥讽。 他若能就此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不破不立,反倒还有救,若心中依旧不知悔改...... 陆将军站起身来,先是冲盛帝拱手,这才冷声道:“孽障,还不滚回来,还要继续丢人现眼不成!” 陆云铮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自家父亲。 他已经落得如此难堪的境地,可爹不仅不愿为他说半句话,甚至还落井下石...... 难道爹不知道,安宁郡主今日一席话,几乎毁了他的仕途和将来吗? 自己,难道不是他的儿子吗! 陆云铮双目发红,难堪与愤懑齐齐涌上,竟酿出了一丝恨意。 他迈着僵硬的步伐回到了案后,不去看旁人嘲讽的眼神,这一刻想要证明自己的渴望达到了顶峰。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些时日以来的挫败,他明明知晓未来之事,他还大有可为,就算是与虎谋皮,他也在所不惜了! 众人看了一出好戏,虽不知安宁郡主为何要这般做,但此番陆云铮在圣上面前丑态百出,想来是已经废了。 一个“废人”,自然没有再关注的价值,于是所有人纷纷收回目光,去看犹在殿中的江浔。 安宁郡主依旧笑盈盈的,但此刻众人也拿捏不准她的心思了。 倒是盛帝问了一嘴,“那修直呢?” 拓跋宁这会儿点了点头,笑道:“江大人之名,宁儿归京途中就已听说了。” “今日在鞠场,他亦临危不惧,宁儿悉数瞧在眼里,别无二话。” “皇舅舅,不若您就将江大人——” 众人几乎都以为,这一次当真要定局了。 可就在这时,殿外有太监步履匆匆而来,从诸人身后绕道,赶到德顺公公身旁,附耳低声说了什么。 德顺公公闻言面色微变,也不敢耽搁,俯身到盛帝身旁,掩唇传话。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盛帝倏忽扬眉,瞧不出喜怒,却淡淡瞥过座下众人,堪堪落定在江浔身上。 拓跋宁见状适时止了声,面露疑惑。 这时候,便听盛帝淡声道:“殿外安阳伯夫妇求见,既然此番事涉修直的终身大事,便叫他们也进来一起听听吧。” 江浔已然沉默良久,听到这话陡然抬起头来,蹙眉朝后看去。 众人一时又是震惊又是恍然。 他们竟然都没发现,安阳伯夫妇今日不曾赴宴。 也是他们夫妇一个是纨绔,一个有失心疯,且江浔每回出现都与蔺老在一处,以至于他们压根没想起有这两号人来。 那么,他们此刻突然求见,是为了什么? 啧...... 这时候,已经有人反应过来了,这是不想让安宁郡主选择江浔啊。 毕竟那样一对不堪的父母,就算安宁郡主因着江浔爱屋及乌,长公主定也瞧不上的。 这般想着,所有人便凝神朝外看去。 很快,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两道身影互相搀扶着,映入大家的眼帘。 不知是不是来得太过仓促,安阳伯夫妇甚至没换上赴宴的华服,且这一路怕是来得急,二人额上都渗了汗。 尤其是安阳伯夫人,发髻都有些散了...... 这般失礼,简直就是殿前失仪。 江浔摊上这样一对父母,倒叫平日里与他不对盘的朝臣看得嘴角扬起,幸灾乐祸。 众人正这般想着,便见江浔冲盛帝行了一礼,而后转身迎上前去。 “父亲?母亲?” 安阳伯夫妇一入殿,便瞧见所有人都坐着,独江浔一人站在殿中。 他们本就难看的脸色因此越发惨白,急忙一左一右拉着江浔一起冲盛帝跪下。 安阳伯冷汗涔涔,在所有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已然叩首颤声开口: “圣上,所有罪责皆在微臣一身,犬子无辜,还请圣上饶过犬子!” 第109章 这门亲事,她不同意 安阳伯此言一出,众人越发摸不着头脑。 什么罪责? 陆云铮此刻也抬起了头,正眉头紧锁。 到底怎么回事?前世并无这一出。 他记得清清楚楚,圣上当场就替江浔与安宁郡主赐了婚,可江浔却出言抗旨,引得满殿哗然。 为何今日,事事都出乎意料? 陆云铮紧盯着安阳伯夫妇的背影,忽然眼睫一颤,反应过来了。 前世的这个时候,安阳伯夫人早已在巫蛊案中身死,自然不可能出现。 还有...... 陆云铮缓缓朝上座看去。 上一世,出了荣亲王府的丑事后,太子妃就因“忧思过度”卧病在床,翻了年便要香消玉殒了。 而小皇孙在榻前尽孝,前世的今日也不曾赴宴。 变了,一切都变了。 这一刻,陆云铮心中不可避免地涌出了一丝恐慌。 因为如今,他最大的倚仗就是“未卜先知”,若连这个先机都失去,他就真的无法翻身了。 他必须得尽快采取行动,就在今夜! 一旁,沈嘉岁微蹙着眉头,目光在安阳伯夫妇与江浔身上来回逡巡。 现下,殿中所有人也都渐渐回过味来了。 很显然,安阳伯夫妇被人算计了。 今日大好的日子,江浔正面对唾手可得的富贵,安阳伯夫妇但凡慢一步,圣上赐婚的旨意可能都下来了。 要知道长公主地位尊崇,安宁郡主又极得圣上喜爱,娶安宁郡主为妻对江浔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 可就这般巧的,安阳伯夫妇仪态不端地出现,还一口一个“恕罪”,没看圣上都冷脸了吗? 还有长公主。 安宁郡主今日既然看中了江浔,想来长公主私底下也了解过江浔的家世了。 只怕连长公主都没料到,江浔的父母会不堪到如此地步。 江浔显然比旁人反应得更快,他已然低声开口:“父亲母亲,今日殿中大喜,孩儿并未被圣——” 可安阳伯夫妇似乎认定江浔想要独一人揽下罪责,急忙捏了捏他的手。 下一刻,盛帝威严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带着今晚从未出现过的冷意。 “不知安阳伯所言,是何罪责?” 安阳伯正以额触地,因殿内暖和,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汗水已经从鬓边淌到了眼角。 他一抬头,面色涨红一片,额前发悉数汗湿了,胡乱黏在脸上,狼狈不堪。 众人瞧见这一幕,难掩眼里轻蔑之意,纷纷嘲讽地勾起嘴角。 难怪人人都说,若不是出了个江浔,安阳伯府就彻底没落了。 这安阳伯如此不堪,说他是纨绔,那都是高看他了。 再看安阳伯夫人,面容消瘦,唇色惨白,这会儿抖得跟个筛子似的,愣是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安阳伯闻言,抬头扫了眼圣颜,又吓得垂下头去,磕磕跘跘回话: “回圣上,今夜早些时候,有人到府中来报,说......说是圣上复又追责上月之案,犬子一力揽下所有罪责,正......正遭责训,恐有下狱之危。” “圣上明鉴,犬子是无辜的,一切都是微臣与内子之过,还请圣上明查!” 众人一听这话,心中猜测得到证实的同时,也不由暗暗心惊。 从安阳伯府到御苑,可是有些距离的。 安阳伯夫妇这般及时赶来,可见算计之人早就猜到安宁郡主会择江浔,甚至早在晚宴开始之前,就派人将安阳伯夫妇引了过来。 这般手段,还早就知晓安宁郡主心事,会是...... 殿中各色眼神飘飞,却愣是没一个人敢往上座看去。 安阳伯见自己说完后,盛帝却无半点反应,犹豫再三抬起头来,当瞧见众人微妙的神情时,不由怔住了。 他缩了缩肩膀,缓缓扭头看向江浔,便见江浔冲他摇了摇头。 下一刻,安阳伯面色剧变,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利用了! 他张了张嘴,看看众人,又看看盛帝,那慌张到手足无措的模样,当真像个跳梁小丑。 江浔似乎轻叹了一声,而后冲盛帝行下大礼,恭声道: “圣上,微臣父母殿前失仪,扰了圣上雅兴,该当责罚,但还请圣上念他二人体弱,由微臣代受。” “不可!浔儿,不可!圣上!是......是臣妇的错,请圣上罚臣妇,不要罚浔儿!” 安阳伯夫人呆滞了好久,这会儿一听江浔请罚,登时有了反应。 可是她语无伦次,双目圆瞪的模样,俨然像个疯妇。 众人见状越发心生鄙夷,盛帝眉头蹙起,显然已十分不悦。 “修直,朕不欲在如此良辰动怒,明日,你自去领罚。” 盛帝冷语说着,冲德顺公公挥了挥手。 德顺公公会意,带上四个小太监,立刻去“请”安阳伯夫妇出去。 “多谢圣上。” 江浔闻声叩谢,又立刻回头安抚父母。 众人眼看安阳伯夫妇御前如此失态,圣上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不由再次感慨江浔所受天恩圣宠,实在是他们所有人远不能及。 安阳伯夫妇几乎是被架出去的,因为此番面圣吓得他二人已经腿软。 江浔目送父母出了殿,回头后,依旧跪着不曾起身。 殿中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众人不动声色去看安宁郡主,不知经过方才的闹剧,她是否还看得上江浔。 盛帝幽幽目光在瑞王与襄王之间转了一圈,才看向拓跋宁。 拓跋宁意会,眸光复又落在江浔身上,却并未有动摇之意。 她伸手指着江浔,弯唇一笑,“皇舅舅,宁儿未改本意,还是觉得江大人好。” 众人闻言难免吃惊,没想到江浔如此得安宁郡主的心,这福气还真是抢也抢不走。 如此看来,那人煞费苦心引来安阳伯夫妇,可算计终究是要落空了。 谁知此时,一直稳坐案后的长公主却将安宁郡主的手拉了回来。 “宁儿。” 长公主淡淡唤了声。 拓跋宁回头看向长公主,却是摇了摇头,坚持道:“可敦,宁儿就要——” 长公主蓦地沉下了眉眼,吓得拓跋宁将后头的话全部吞了回去。 她鼓了鼓腮帮子,与长公主对峙了几息,可到底还是败下阵来,最后微一跺脚,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长公主这才扭头看向盛帝,温声道:“皇兄,宁儿到底少不更事,臣妹需为其计深远。” “臣妹不日便要回转越国,宁儿留在京都,远隔万里,臣妹还是希望宁儿能选个无可挑剔的婆家,如此方可安心。” “可敦!” 拓跋宁一看长公主这是要拒了江浔的意思,不由大急。 可长公主却一把摁住了拓跋宁的手,继续道: “江大人确实是人中龙凤,但到底和宁儿差些缘分,这赐婚的人选,皇兄可否容臣妹再行斟酌一番?” 言外之意便是,今日所见,江浔的父母实在不堪为宁儿的公婆,这门亲事,她不同意。 拓跋宁闻言立刻看向盛帝,面露急切。 可方才江浔父母的所为,众人都瞧在了眼里,长公主此番言语可谓有理有据。 试问今夜以后,京中又有哪个人家敢将女儿嫁给江浔呢? 若盛帝当真遂了拓跋宁的愿,反而有些说不过去了,好似巴不得将拓跋宁赐婚给江浔似的。 最后,在长公主的注视下,盛帝点了点头,“宁儿的终身大事自然要慎重,不必急于一时,朕便应皇妹所言。” 众人听到这话,再去看殿中跪着的江浔,只觉很是好笑。 这安阳伯夫妇自以为是为江浔求情来的,结果却把自家儿子坑害惨了,到手的亲事都黄了。 只不过,瞧安宁郡主一副不甘心的模样,此事到底还不能说死。 指不定长公主到最后还是拧不过安宁郡主,又松口了呢....... 第110章 投名状 江浔回了座位后,晚宴继续,可气氛到底不如方才融洽了。 纪宛这会儿盯着面前的佳肴,也忍不住暗暗庆幸。 自己当初还想着将岁岁嫁给江浔的,原以为他们小两口出府单过,这安阳伯夫妇也碍不着岁岁。 可这会儿一看,一家人到底是割舍不开的,若摊上这样的亲家,还真是头疼。 今日但凡换成旁人,搅了圣上的雅兴就未必能全身而退了。 还是岁岁有主见,拿捏得准,早早拒了荣亲王爷保的媒,倒是一身轻。 只可怜了江浔,分明是个极好的孩子。 纪宛这般想着,回头瞥了眼沈嘉岁,却觉自家女儿不知为何,今晚总是发愣。 盛帝到底失了兴致,又坐了会,便带着淑妃离席了。 盛帝一走,皇家人便也陆续离去,连江浔都被小皇孙赵元烨一起拉走了。 众人顿时少了拘束,殿中肉眼可见地热闹了起来,传杯弄盏,谈笑风生。 沈嘉岁摩挲着酒杯,眼观六路。 今日的宴会要持续到亥时,如今还未到戌时,时间充裕得很,不知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她白日里曾和崔明珏约好腊梅林一叙,虽是有其他考量,但前提却是不能将自己置于险境。 还有就是...... 沈嘉岁才微微侧目,便瞧见陆云铮起身朝外走去。 他所过之处,人人都明目张胆地朝他投去戏谑的目光,叫陆云铮越发加快了脚步。 沈嘉岁将酒杯往案上一放,冲自家爹娘说了声,亦离了席。 不远处,崔明珏始终关注着沈嘉岁,见她出了殿,也起身跟了出去。 一出宝华殿,冷意扑面而来,倒叫沈嘉岁打了个激灵。 她环顾四周,瞧见陆云铮的背影,毫不犹豫抬步跟上。 陆云铮双拳攥紧在身侧,面上写满了屈辱与愤怒,一路避着人朝东边走去。 约莫半刻钟后,漫山遍野的腊梅映入眼帘。 他来得早,此刻晚宴仍未结束,故而腊梅林还没迎来它的赏客们。 陆云铮一路朝里,左拐右绕脚步不停,竟似目标明确。 沈嘉岁一路尾随,却不敢跟得太近。 而只会些拳脚功夫的崔明珏根本追不上沈嘉岁,只能确定她是往腊梅林去了。 他心中虽焦急,却知沈嘉岁说话算话,定会来与他相见,索性等在了梅林入口处。 陆云铮穿梭在腊梅林中,此刻倒是想起顾惜枝来了。 出门前,惜枝曾央他折些腊梅回去。 众所周知,御苑的腊梅林是一大美景,而其中要数东边的腊梅长势最好,就是远了些。 当时他听闻惜枝的请求,不曾表露出任何异样,但确实是巧了,他今夜本就要到腊梅林的最东边去。 因为上一世的这时候,他便是在那处见的那人。 只不过当时托那人的福,他已入京卫所当值,算是年少有为了。 而不是如今日般,被众人所鄙夷,丢尽脸面。 若今夜不出意外的话,那人应该还会去的..... 只是如今他要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在不暴露重生之秘的前提下,入得那人的眼。 夜深了。 越往东走,悬挂的彩灯便越少,四周开始变暗,天空隐约还有雪花飘下。 很快,陆云铮到了腊梅林的最东面。 此处腊梅争相绽放,片片花瓣仿佛玉雕般,鼻息间更是弥漫着阵阵幽香。 可美景当前,陆云铮却无心欣赏。 他四处查看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人。 这一刻,在静谧的夜色中,陆云铮心中的恐慌与挫败达到了顶峰。 他想安慰自己,许是他来得太早了,可今夜众人嘲笑的目光犹在眼前,叫他心中难以平静。 心情郁愤之下,陆云铮一把折下身旁的腊梅枝泄愤,在黑夜中发出了咔嚓一声脆响。 “谁!” 远远的,一道低喝声突然响起。 陆云铮闻言浑身一颤,眼里倏忽闪过光亮,迎着声音的方向快步走去! 透过腊梅林的掩映,两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随即有护卫抽刀挡在了他身前,刀尖已然抵住他的胸膛。 可陆云铮根本不在意。 他心头狂喜,方才所有彷徨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重新燃起的希望! 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正是——襄王与襄王妃! “参见王爷,参见王妃,下官陆云铮,无意扰了王爷王妃雅兴,还请恕罪。” 襄王妃见来人是外男,登时偏过身去,同时眉头蹙起,已有不悦。 方才在殿中才看过这陆云铮的笑话,没想到就在此处遇见他了。 她好不容易和王爷出来赏腊梅,真是扫兴! 赵怀襄见有外人,已伸手将王妃揽入怀中。 此时他一边轻拍王妃的后背以示安抚,一边看向陆云铮,眼里是实打实的意外之色。 他没想到,陆云铮会出现在此处。 他离席得早,且碧华阁离此处很近,又因出宫前曾允诺过母妃,会替她剪些腊梅回去,这才来到此间。 陆云铮离席定是比他晚的,从宝华殿一路过来,可不算近。 现下他这般快出现在此处,是巧合还是? 赵怀襄眸光微闪,冲护卫摆了摆手。 护卫见状收刀回到赵怀襄身旁,襄王妃已有些不耐,低声唤道:“王爷?” 赵怀襄低头冲王妃温柔一笑,随即冲陆云铮淡声道:“陆副指挥使自便。” 这般说着,他便揽着襄王妃继续朝前走去。 陆云铮见状心头大急,若失了今夜的机会,他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襄王了! 他只犹豫了瞬间,便咬了咬牙,冒险开口:“王爷,下官有话要禀。” 赵怀襄闻言脚步未停,甚至不曾回头,眼里却陡然闪过一抹深色。 陆云铮见赵怀襄无动于衷,只好再次加码,“事涉大理寺少卿江浔!” 赵怀襄脚下步子霍然一顿,襄王妃登时变了脸色,低声催促:“王爷。” 她不愿看到王爷步步深陷,再也回不了头! 可赵怀襄轻轻拍了拍王妃的手,眼里却有了不容置喙之色。 “陆副指挥使这是何意?” 陆云铮见襄王肯停下,心中便有了六七分把握,当即上前两步,低声道: “王爷,下官与江浔有旧怨在身,看不得他春风得意。” 赵怀襄闻言回头扫了陆云铮一眼,却摇了摇头,“那陆副指挥使寻错人了。” “本王很是欣赏江大人,也劝陆副指挥使莫要生出害人之心,江大人一旦有失,本王饶不得你!” 若不是上辈子曾在襄王手底下做事,此刻陆云铮听了这话,就该打退堂鼓了。 可是他深知,这位心中所求甚大,江浔于他,早已是眼中钉肉中刺! 陆云铮到底不傻,虽说富贵险中求,但第一要务却是护住自己。 于是他面露惧意,登时后退一步,可脸上又犹有不甘之色,最后只能拱手,恭声道: “既如此,下官不敢打扰王爷,但是王爷光风霁月,下官却不忍见王爷被江浔哄骗,只多嘴一句。” “王爷,江浔其人心机深沉,远不似表面看起来那般刚正不阿、无欲无求。” “今日安阳伯夫妇大闹晚宴,或许正是江浔自编自为之举,因为他早有心上人,正是下官前未婚妻,定国将军府的沈嘉岁!” “安阳伯夫妇这一闹,他反倒不必再冒险抗旨拒婚了。” “下官之所以说这些,只是希望王爷能心生警惕,莫要受江浔迷惑,被他利用!” 陆云铮说完后,干脆利落转身离去。 这——便是他所说的“先机”! 这世间除了他再无人知晓,江浔本就是要拒婚的。 方才那番话虚虚实实,一是要不动声色地告诉襄王真相,二是不能叫襄王知晓,自己早就猜到,安阳伯夫妇之所以这般及时赶到,正是他的手笔。 襄王便是再运筹帷幄,也探不到江浔心里去,更料不到他千辛万苦设下的计策,其实正中江浔的下怀。 此番透露算是自己的“投名状”,若襄王爷意会过来后,定会主动来寻他的。 陆云铮心中有了底气,步子也稳健了许多。 赵怀襄站在原地,面色始终淡淡的,即便陆云铮离去,他也未曾开口做任何挽留。 可待到陆云铮的身影彻彻底底消失在腊梅林中时,他忍了又忍,却还是没忍住面色剧变。 他想的要更深更多。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入了江浔的局! 而这一局,或许从长公主归京那日,拓跋宁在宴上提到江浔的那一刻,便开始了...... 第111章 梅林相见 沈嘉岁隐在黑暗中,陆云铮的武艺她是知晓的,此刻正犹豫是否再走近些,前头却隐约响起了说话声。 不过片刻,便有脚步声回转。 沈嘉岁立刻屏息凝神,静立不动,便见不远处,陆云铮去而复返,正往外头走去。 光线晦暗,她虽瞧不清陆云铮的神色,却能从他的脚步声中听出,他的心绪变了。 若说方才入腊梅林时,他脚步急促中透着慌乱,那此刻竟多了几分松快与气定神闲。 思绪至此,沈嘉岁霍然抬眸,猜到陆云铮怕是见着什么人了。 而此人很有可能就是...... 待到陆云铮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沈嘉岁再也按捺不住,提气朝里走去。 很快,视野中出现了一团橘黄色的暖光,沈嘉岁定睛一看,原来是有人在梅林中手持宫灯。 视线往上,朦胧的灯光映照出两张脸来。 只瞧了一眼,沈嘉岁便双目圆瞪,心神俱颤! 是......是襄王和襄王妃! 此时,襄王妃面含担忧,微抬着头,似乎在冲襄王低语着什么。 而襄王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呆怔在原地良久,忽而神色骤变,沉沉说出一句话来。 沈嘉岁虽不曾学过唇语,此刻却也依稀能辨认出些许字来。 襄王好似在说什么“以牙还牙......替罪羊......” 襄王妃闻言面色一苦,许是心神激荡,声音便大了些,终于让沈嘉岁听清了。 “王爷,您......您究竟在做什么?妾身很满意如今的日子,咱们什么也不掺和,什么也不争,带着绫儿好好过,不好吗?” 话到最后,带着颤音,带着哀求之意。 襄王低下头来,目光细细描摹着妻子的脸,眉眼间却溢出一丝苦涩与无奈。 “阿茵,迟了......” 襄王妃闻言浑身一颤,这些时日的担忧到底成了真,心中又痛又恨,泪水不住滚落。 襄王垂头,用指腹轻轻为襄王妃拭去泪水,动作那般温柔仔细。 而后,他将王妃揽入怀中,低低呢喃:“阿茵,一句‘不争’.......何其奢侈啊.......” 冬雪渐大。 雪花穿过宫灯的温暖光晕,落在了相互依偎的两道身影上。 如此唯美的场景,却叫沈嘉岁从头凉到了脚,直至襄王与襄王妃离去,也不曾挪动分毫。 毫无疑问,陆云铮见的是襄王。 那幕后之人是襄王?害她沈家满门的,就是襄王? 她不是没想过,那日荣亲王府的赏花宴或是襄王赵怀襄自编自为之举,一是为了除掉太子妃,二是为了嫁祸瑞王赵怀朗。 可一府之间尚好操持布局,她沈家通敌叛国一案却事涉两国争斗,关乎那么多爹爹旧部,甚至与两年后的大战胜败息息相关! 赵怀襄一个无权无势无外家支撑的王爷,就能只手遮天、搅弄风云到如此地步不成? 那陷害她沈家满门,又是为了哪般呢? 瑞王赵怀朗背靠崔家,献怀太子薨逝后,他又占了个“长”字,即便他这般权势滔天,都被赵怀襄轻易算计成功了吗? 那圣上呢? 前世,沈家满门抄斩的旨意就是圣上亲自下的,上辈子在大理寺门口,江大人亦曾说,此案证据确凿。 究竟是什么证据,让爹爹也百口莫辩? 沈嘉岁原以为,寻到陆云铮背后的人,一切谜团或能迎刃而解。 可此时她却发现,事情远没有她想象中那般简单,若陆云铮背后之人就是赵怀襄,她反而更看不清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嘉岁动了动已经有些麻木的双脚,拂去头上肩上的落雪,转身朝外走去。 她不能气馁。 该去见见崔明珏了。 这个即将迈入朝堂的新人,很快就会成为瑞王的左膀右臂,成为朝廷新贵。 他行事果决,能言善辩,同样不惧权贵。 因为,他本身就是权贵。 短短一两年的时间,他就会成为朝中,与最得圣宠的江浔分庭抗礼的又一能臣。 沈嘉岁想,见见他,或许“受益匪浅”。 ....... 腊梅林入口处,崔明珏已等候良久。 晚宴已近尾声,除了还在应酬的诸大臣夫人们,尚且年轻的公子小姐已经陆陆续续结伴前来赏梅。 崔明珏的候立引来了许多人侧目,平日里和他玩在一处的少年纷纷来拉他。 可崔明珏今日的神情却格外认真,倒叫众人不敢开他的玩笑了。 崔明珏和他们......到底不一样。 沈嘉岁一路往外走,原是准备去宝华殿请崔明珏的,却没想到出了腊梅林,一眼便瞧见了他。 沈嘉岁脚步微顿,正欲远远点头示意,崔明珏已先一步发现了她。 次第绽放的腊梅下,沈嘉岁眼眸晶亮如昔,一眼就望进了他的心里。 漫长等待的所有忐忑与不安在此刻悉数消散得一干二净,他心头雀跃,率先抬步走进了腊梅林。 沈嘉岁见状,不动声色地跟上了。 崔明珏心中似乎早有目的地,一路朝北,越往里,身边人声越少,很快连彩灯都稀稀疏疏的了。 直到崔明珏主动停下脚步,沈嘉岁才现身而出,却始终与崔明珏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 “崔公子。” “沈小姐。” 二人隔着花树行礼。 沈嘉岁本欲开门见山,崔明珏却率先开了口:“若沈小姐信得过在下,可否再往里走走,有一个好去处,或许沈小姐也感兴趣。” 沈嘉岁闻言眉头微挑,凝神去听四周的动静,确认没有旁人跟踪,思虑片刻后,点了点头。 “崔公子,请——” 崔明珏见沈嘉岁应下了,嘴角缓缓扬起,笑容发自肺腑。 他默默在前带路,听得身后不远不近的踩雪声,在这静谧梅林里,只觉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生出了一股浓浓的眷恋之意。 将来若当真能与沈小姐姻缘玉成,他便可携子之手,为子执灯,忙里偷闲,共赏好景了。 和崔明珏缱绻的内心不同,沈嘉岁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甚至在心中反复思量应对崔明珏之策。 直至此时,她都丝毫不曾察觉崔明珏的心意。 毕竟在她看来,二人的交集除了国子监那一闹,再就是几次客客气气的见面,实在连朋友都算不上。 与此同时—— 腊梅林中,有一人脚步急切地在黑暗中潜行。 瞧他行进的方向,似乎和沈嘉岁还有崔明珏正去往同一个地方。 他面色潮红,呼吸粗重又紊乱,腊梅的幽香不时钻入鼻息之中,却无法平息他体内的燥热。 身后似乎有追击的脚步声,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响。 他回头望了一眼,白雪映照下,显出一张清俊无双的脸来。 是江浔。 不知他为何会落入这般田地。 但若细看,便会瞧见他蹙起的眉峰下,双眸虽有迷离之色,却并未见任何慌乱之意。 他倏忽收回视线,越发加快脚步,连腊梅枝桠划破额间,都无暇顾及。 第112章 三个人的夜 越往北走,竟是上了一个小坡。 穿过层层叠叠的腊梅树,视野陡然开阔。 此处竟矗立着一个八角凉亭,亭边有桌椅棋案,有绕藤枯井,还有长绳秋千。 最最特别的是,此处的腊梅竟是极少见的绿萼梅! “崔公子,这是何处?” 沈嘉岁心中惊奇,不由开口问道,清亮的声音在沉寂的黑夜中尤为悦耳。 只这一声,就叫枯井之下藏着的人浑身一震,陡然抬头。 他双颊发烫,眉眼含春,正是先一步到达此处的江浔。 崔明珏瞧见沈嘉岁眼里的惊喜之意,心头一软,温声道: “沈小姐,实不相瞒,此处我也只来过一回。” “当年......献怀太子还在时,曾特地在此种下绿萼梅,还命人修建了观景亭。” “我有幸随表哥,也就是瑞王爷来过一次,那夜大雪纷飞,表哥与献怀太子、襄王爷还是江浔等人围炉而坐,推杯换盏,开怀畅聊。” “彼时我太过年少,只能饮茶,倒是替他们斟了一夜的酒。” “当时还嫌累呢,心中暗暗抱怨表哥不该带我前来,可如今再想起来,那一夜竟是此生难忘的良辰好景了.......” 崔明珏边说着,望着早已一片荒凉的观景亭,声音中竟也生出了几分怅然之意。 沈嘉岁听得入了神,目光随之看向凉亭。 随着崔明珏的描述,她只觉眼前仿佛灯光回拢,热气腾起,隐约间重现了一副极热闹的景象。 那一夜聚集在此处的,已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几位少年郎了。 当年或许没有那么多算计,便是有,在洋洋洒洒的雪花中,在氤氲的酒气里,在腊梅的幽香中,想必也都浑忘了。 他们举着酒杯谈笑风生,兴起处,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啊....... 江浔静立在枯井之中。 此刻在他的身前,层层叠叠的枯藤被扒开,露出了一个半人高的黑黢黢的洞口。 他方才本欲踏入其中,可沈小姐的声音突然响起,惹得他心神激荡,竟鬼使神差停下了步子。 此刻又听得崔明珏所言,即便体内热气翻涌不休,江浔也不禁入了神。 那是太子殿下牵头办的围炉小聚。 或许那时候,殿下已料到自己难有长久之相,所以才那般迫不及待,在一个下雪夜将他们都邀了来。 兄友弟恭,骨肉相亲,太子殿下终其一生想看到的,在皇家之中终究是镜中花,水中月...... “沈小姐,请到亭中来。” 崔明珏冲沈嘉岁挥了挥手,此时脸上也多了几分少年气。 沈嘉岁闻言跟上前去,迈步走入亭中,便见崔明珏朝她身后一指。 她扭头看去,只见纷纷扬扬的雪花里,漫山遍野的腊梅映入眼帘,与点缀在林中的花灯交相辉映,竟似星河落入人间。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脸上已难掩惊艳之意。 崔明珏与沈嘉岁并肩而立,沈嘉岁在看景,而崔明珏眸光潋滟,正在看她。 外头已沉寂良久。 江浔微微垂眸,这一刻心也乱了。 他掩住了粗重的呼吸,体内蒸腾的热气寻不到宣泄口,正散入四肢百骸。 他早在密道的另一头备下了解药,可方才一时犹豫,他已失了入密道的良机。 此刻行动,必会发出声响,可密道是万万不能被崔明珏发现的。 这本是进退两难之境,可江浔不仅不慌张,此刻心中更多的反而是羞愧。 因为他已然察觉到,自己其实是想要留下的。 燥热之气似乎攥住了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智,也阻隔了他努力践行的君子之道。 非礼勿听。 只因外头站着的是沈小姐,他竟忍不住窥听的卑劣之举。 “沈小姐。” 崔明珏的声音终于响起。 “崔公子请讲。” 沈嘉岁很快便应了一声。 再次听到沈嘉岁的声音,江浔更迈不动步子了。 黑暗的枯井因落雪而潮湿,江浔背靠在冰冷的井壁上,面色绯红,长睫轻颤。 鼻息中呼出的每一道气都氤氲成了一团白雾,他仰着头,任凭雪花落在脸上,以期用这些微不足道的凉意来唤回理智。 可到最后,他也只能自嘲地摇摇头。 他到底也做了回听墙角的小人,还千方百计为自己寻借口。 若被沈小姐知晓,便会发现,他实在配不得她口中的“天上月”。 他有私心,他也卑鄙,他实在......情难自禁。 “沈小姐,在下约你前来,是有一要事相谈。” 崔明珏斟酌着开口,到底不敢开门见山,此刻掩下长睫,甚至紧张到不敢直视沈嘉岁的眼睛。 沈嘉岁登时点了头,正色道:“崔公子,我都知晓,我也正是为此事而来。” 崔明珏闻言霍然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之色,可随即又有浓烈的欢喜涌出。 若沈小姐知晓他的心意,依旧赴约而来,是否意味着...... “沈小姐,我——” “我知崔公子亦很是为难。” 二人同时开了口,可崔明珏却怔住了。 “为难?”他怔怔重复了一句。 沈嘉岁点头,很是诚恳地解释道:“白日里,淑妃娘娘召我相见,虽不曾明言,但言语中似有撮合你我之意。” “我料想崔公子定也受了压力,既然你我皆无此意,不如商议一番,劝娘娘早日打消这个念头。” “崔公子主动约我前来,可是心中已有对策?” 四周霎时静了下来。 崔明珏定定望着沈嘉岁,试图从她的脸上瞧出哪怕半点言不由衷来。 可是,没有。 她的眼睛那般澄澈明亮,不会说谎。 崔明珏张了张嘴,面色忽而煞白,眼里隐隐涌出一丝痛苦之色。 沈嘉岁不是不会察言观色,她面上一惊,“崔公子,你......怎么了?” 她蹙起眉头,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崔明珏垂着头沉默良久,再开口时,言语间已难掩苦涩之意。 “沈小姐是因了淑妃娘娘的召见,才会应下我的邀约吗?” 迎着崔明珏的目光,沈嘉岁坦诚地点了头。 崔明珏见状,忍不住发出一声苦笑,身侧的手攥了又松,到底不甘心,脚下忽然迈步靠近沈嘉岁。 沈嘉岁陡然后退一步,面含警惕,“崔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井下,江浔听到这话,再也按捺不住,登时撑壁站直了。 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压抑良久的热气骤然在体内炸开。 他自认是个极能忍痛之人,可此时此刻,堆积的欲望始终得不到疏解,他眉头紧拧,有些痛苦地弯下了腰。 衣袖摩擦过井壁,发出了极轻的声响。 可在寂静黑夜中,却逃不过武艺高强之人的耳朵。 沈嘉岁心神一动,忍不住侧目朝那边看了一眼,可目之所及却没有任何身影。 她怀疑是枝头上的雪落地的声音,登时收回心神,却听崔明珏在这时低声道: “沈小姐,我若说,我有意呢?” 沈嘉岁闻言一愣,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崔明珏见状,再次踏近一步,眼含热切与期盼,鼓足勇气一字一顿道: “沈小姐,我说,我心悦于你,想娶你为妻。” “我崔明珏一腔真心,于沈小姐绝无半点算计与权衡,只要沈小姐愿意,我一辈子只守着你一人,可好?” 到最后,崔明珏的声音渐渐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殷切,直视着沈嘉岁的眼睛。 声音入耳,沈嘉岁一脸迷茫,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张了张嘴,想要出言确认,可回应她的,是崔明珏炙热的眼神。 沈嘉岁再也难掩震惊,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第113章 我无法接受你的心意 此言一出,连江浔都屏住了呼吸。 外头寂静无声,漆黑阴暗的枯井里,回荡着的,只有仿若响在耳畔的心跳声。 “崔公子。” 沈嘉岁的声音终于响起。 她微微垂眸,避开了崔明珏热切的目光,可转瞬间,便再次抬起头来,直视着崔明珏的脸,眼里带出一丝歉意与决绝。 “我无法接受你的心意。” 她说得这般干脆,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半点客套与委婉。 崔明珏维持着微微俯身的动作,闻言眼里的希冀渐次破碎,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是骄傲的,沈小姐既然拒绝了他,他自然做不出什么死缠烂打、因爱生恨之事。 可他生平第一次倾慕一个女子,将她放在心肠里日也思夜也想,甚至细细畅想过他们的将来。 如今,一塌糊涂,一败涂地。 他薄唇动了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可临到头,也只艰涩而无力地唤了声:“沈小姐......” 沈嘉岁缓缓偏过头去,面上的震惊还未散去,但更多的是坚定。 方才沉默之时,她曾仔仔细细问过自己的心意。 她很清楚,自己对崔明珏并没有那种特殊的感情,既如此,便不能因为一时的犹豫和权衡,给他任何的错觉和希望。 她想,这才是面对崔明珏一片真心最好的回应。 话音入耳,江浔慢慢低下头去,面容彻底掩在了黑暗中,只听得他极缓极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簌簌—— 腊梅枝头的积雪落了地,一下子惊动了沉默的三个人。 沈嘉岁回过头来,已要请辞。 可这时候,崔明珏却低低问了声:“沈小姐,在下当真.......一点机会也无吗?” 他再次迈步靠近沈嘉岁,声音里隐隐溢出了一丝颤意。 果然,他还是不甘心,想要问个清楚明白。 “若沈小姐觉得我有哪里不好,我可以改,当初国子监一事,确实是我做错了,今后绝不会再犯。” “我很快就能从国子监出来,入朝为官了,沈小姐,或许我官职不高,我资历尚浅,但是我有信心,终有一日定可以给沈小姐荣光和体面。” “还是说,沈小姐心中已经有旁人了......” 问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崔明珏能感觉到,嫉妒与艳羡正在他心中疯长。 他无法忘记,今日在鞠场上,沈小姐看江浔的那个眼神。 沈嘉岁蹙起眉头,退后两步拉开了和崔明珏的距离。 她知晓崔明珏之能,知晓他会如何青云直上,只是她没能活过两年后,不曾看到两位王爷与皇孙,最后到底是谁继承了大统。 若是瑞王爷,毫无疑问,崔明珏必定是整个盛朝最得意的新贵与红人。 故而,她不愿在此时闹得太僵,凭空惹来一个强大的敌人。 看到崔明珏步步紧逼的模样,沈嘉岁抬手,阻止他继续靠近。 她正了色,也不由叹了口气。 “崔少爷,我不知你究竟情从何起,你我之间实在只见了几面而已。” “若你旧事重提,说起你我初见那一日,那我也不得不实话实说,崔公子当日之举,本不可原谅。” 崔明珏闻言,霍然色变。 沈嘉岁却沉声道:“崔公子,你故作纨绔,无论是为玩乐也好,为韬光养晦也罢,但你实在不该因此牵扯上他人。” “名声于女子本就如性命般重要,我知你或许无心,不过人云亦云,闹着玩罢了。” “但你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就更该谨言慎行,因为会有无数人为了迎合你,讨好你,将更加污秽不堪的话泼在我身上。” “崔公子,你该庆幸,那次处在风口浪尖的人是我,我早已无谓什么名声,爹爹娘亲更是疼我入骨,我也早就不将陆云铮放在眼里。” “可倘若,被编排与嘲笑的是旁人呢?她们若没有家人撑腰,若爱惜羽毛,若贞烈不屈呢?” “那便是一条白绫挂死,以此来保全家族的名声,来扞卫自己的尊严!” “崔公子,不要以为我是危言耸听,女子的艰难.......你只是看不到罢了。” “我可以原谅崔公子,是因为我不欲与崔公子交恶,那些流言于我也实在不痛不痒,但崔公子不要因此以为,这——只是小事。” 若崔明珏今后当真是位高权重之人,那他的一举一动将干系更多人的安危喜怒。 沈嘉岁想,有些话她不得不说。 崔明珏在沈嘉岁严正的言语中倒退一步,面色渐渐发白。 “我......我真的不是有意......” 他张了张嘴,有些苍白地解释了一句。 当时他确实没想那般多,只是人人都传,他也跟着嬉笑了几句。 沈嘉岁点了头,可神色间却透着严肃。 “我相信你不是有意的,可崔公子,你瞧这世道,谣言一起,不加分辨,人云亦云。” “人人都是无意,说的都是玩笑话,但谣言的苦主,怎么就被逼死了呢?” “崔公子确实不是有意要伤害旁人,只是从未设身处地去想过旁人的感受罢了。” “今日以后,崔公子不妨朝外看看,看看你我锦衣玉食之下,有多少平头百姓,又有多少不公不义。” 崔明珏面色再变,还要解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因为他心里清楚,沈嘉岁说的话,正中他的眉心。 当时他随声附和,确实从未想过沈小姐的处境,亦从未想过这些话出口的后果。 他只是心安理得地想,人人都说得,他又有何说不得呢? 沈嘉岁注视着崔明珏,见他神色几番变化,便知自己方才的话,他大抵是听进去些了。 思及此,沈嘉岁也稍缓了神色,知晓该是结束今日的会面了。 “崔公子,你方才说,自己不日便要入朝为官——” 沈嘉岁说着,向后退了一步,而后屈膝行礼,温声道: “那沈嘉岁斗胆,为崔公子送上祝语: 愿君初登朝堂,现鸿鹄之志,展骐骥之跃。秉持刚正,形端影直,以忠正之心、睿智之谋佐于圣上,谋于百姓,从此官运亨通,功业卓着,福泽绵长。” 悠悠话音落下,沈嘉岁再屈膝。 崔明珏望着面前的沈嘉岁,这一刻不由眸光大盛,可很快又面露复杂之色。 他曾一遍遍畅想,自己若能娶到沈小姐,便将她好好保护起来,护她一辈子无忧无虑。 可今夜听她一席话,却终知自己不仅无知,而且根本不了解她。 她谈女子,谈百姓,谈公义,她的目光与心胸,比他想象中要长远广阔太多。 思及此,崔明珏心神激荡,惊喜、羞愧、失落、倾慕,五味杂陈,搅成了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他想要上前将沈嘉岁扶起,却又忧心她厌烦自己的靠近。 他是如此的不甘,这样的女子,自己越发明白她的好,却终究走不到她身边去。 崔明珏挣扎再三,最后还是规规矩矩收回了手。 “沈小姐所言,在下悉数记下了......” 在沈嘉岁坚定而有理有据的拒绝中,崔明珏心生颓然。 他只好躬身拱手,向沈嘉岁郑重回了一礼。 第114章 光芒万丈 沈嘉岁闻言,悄然吐出一口气,在这一刻也是如释重负。 这是两辈子以来,第一次有男子向她表心意,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好在,崔明珏不是不讲道理之人。 话已至此,沈嘉岁便开口告辞了。 崔明珏强忍心中苦涩,温声道:“淑妃娘娘那边,在下自会去说清,沈小姐不必为此烦扰。” 沈嘉岁闻言更加安心,冲崔明珏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亭子。 崔明珏注视着沈嘉岁的背影,跟着迈出一步,到最后还是没忍住,扬声问道: “沈小姐,你心中已经有旁人了吗?” 他方才说了那么多,沈小姐都解释了,唯独最后一句不曾得到回应。 他忍不住心生奢望,若沈小姐没有心仪之人,那他还是有机会。 他会让沈小姐看到他的改变,他不急着成婚,他可以等。 沈嘉岁闻言脚步一顿。 她只犹豫了片刻,崔明珏却似乎懂了,唇色微微发白,目露绝望。 她那样干脆利落的一个人,若没有,第一时间便该否认了。 “是......是江浔吗?” 崔明珏几乎颤声,缓缓道出了横亘在心头的名字。 枯井之下。 被点到名字的江浔缓缓抬头,仰望着被井口拓下的一方漆黑夜空。 他的身体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向清明的眼神已然迷离,却在此刻扬出了一抹极温柔的笑意。 沈嘉岁语气平淡地回道:“崔公子,这是我的私事,无需同任何人说明。” 崔明珏眉头一皱,三两步追上沈嘉岁,正色道: “沈小姐,我无意诋毁江浔,无论他是否表里如一,论迹不论心,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已然称得上是个君子,是个好官。” “可是,他处境艰难,早已是泥菩萨过江,我只是不忍你与他同踏险境,朝不保夕。” “沈小姐,这盛京的水太深了,每一步都值得深思熟虑,圣上将他安排在皇孙身边,自有深意,他不过是——” 话到此处,崔明珏突然止了声。 他冲动了。 即便四周寂寂无声,可有些话到底不能宣之于口。 这些事,江浔懂吗? 崔明珏毫不怀疑,江浔比谁都懂。 而身为同样倾慕沈小姐的人,他没有错过江浔眼里的克制和隐忍。 眼睛不懂说谎。 据他了解,江浔是个极有分寸的人,那江浔就更该知晓,要离沈小姐远远的。 但若沈小姐心里也有江浔,若他们互明心意,江浔到底不是圣人,崔明珏不信,他还能忍心将沈小姐往外推。 沈嘉岁沉默地听着,见崔明珏忽然没了声音,便敛眉等了会儿。 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沈嘉岁也不曾追问,冲他点了点头,“若崔公子再无他话,我就先告辞了。” 这一次,沈嘉岁不再给崔明珏说话的机会,而崔明珏也没有了挽留的理由。 他只能怔怔望着,直到沈嘉岁消失在雪夜的腊梅林里,带走了他最后一丝念想。 他心知肚明,沈小姐方才不曾出言否认,便已说明一切了。 没了人声,四周便越发寂寥寒冷。 崔明珏心绪复杂难言,回望一眼身后的观景亭,幽幽一叹,转身离去。 今夜之后,心头再无挂碍,如今只有一念,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助表哥得偿所愿。 这是家族荣光,亦是他崔明珏生来使命。 ...... 脚步声远去,此方天地仿佛都失了音。 江浔到底谨慎,强撑着又等了许久,本想松一口气,却在这时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长睫一颤,紧贴井壁,便在这时听到一声怒斥:“谁在哪里!” 江浔猛地抬头,这个声音是...... 去而复返之人,正是沈嘉岁。 其实方才,她隐入腊梅林后,根本不曾离去。 她必须谨慎小心,甚至做到心细如发。 方才同崔明珏交谈时,她确确实实听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声音,思来想去,就怕有人暗中偷听。 故而方才在腊梅林中,她眼看着崔明珏离去后,又守了好久。 她担心,偷听之人是陆云铮,亦或是旁的武艺高强之人。 可过了良久,也没听到任何动静,她想了想,索性出来虚张声势诈一诈。 雪夜里,无人回应她。 沈嘉岁不由摇头,这般看来,可能真是她草木皆兵了。 江浔的呼吸渐渐急促。 外头只有沈小姐一人,他只消发出丁点声响,她轻易就能发现他。 她那般善良,定会毫不犹豫下来见他的....... 这个念头一起,江浔的心便犹如在波涛中摇曳的扁舟,在理智与渴望中颠簸挣扎。 崔明珏方才的未竟之语,他心知肚明。 帝心如渊,太子殿下薨逝后,储君之位空悬,朝堂已是一片波诡云谲。 于他而言,天恩盛宠都是表象。 因为,他只是圣上给诸皇子皇孙安排的试金石,站在他们博弈争斗的风口浪尖,是随时可以牺牲舍弃的......棋子。 他退缩,则死,一步不慎,还是死。 只有拼尽全力,才有可能谋出一条生路来。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这颗棋子在还未失去价值之前,在旁人眼中,便是天子近臣,受天恩庇护。 所以,他向圣上求了大理寺少卿之职,就算到最后他难逃一死,至少曾真真切切为民请命,曾有所作为,未忘心中信仰,也不负这异世一遭。 沈小姐,是唯一的意外。 他本无惧赴死,无论何种结局,他都能慨然接受。 可如今,他却生出了一丝眷恋之意,起心动念,渴望、欲望、奢望还有遗憾齐齐涌上。 若可以,他也想.......陪着心上人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江浔垂下了头。 到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走在一条前途未定的路上,他该做的,是远远守护着沈小姐。 若能见她岁岁长安常乐,便是这场颠簸命运对他最大的眷顾了—— 江浔的思绪才走到这里,却有一团橘色光芒突如其来,投在这幽暗潮湿的枯井中,照在了他的脸上。 江浔霍然抬头,汗水从额上鬓边滚落,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他本能地抬手遮眼,却听到惊讶至极的呼声: “江大人!?” 江浔心头一颤,难以置信地抬眸望去。 火折子发出的融融橘光里,映照出了沈小姐明媚的脸,犹如天光乍破,光芒万丈,轻而易举就驱散了所有黑暗。 江浔张了张嘴,方才千辛万苦筑起的心防在见到沈嘉岁的那一刻,像个笑话,轰然崩塌。 理智与克制如潮水般退去,无论是秽药作祟,欲望爆发,还是恋慕汹涌,情难自禁。 他满怀渴望地伸手探向暖阳,声音嘶哑,却那般虔诚与欢喜。 “沈小姐......” 第115章 江大人方才是在偷听吗? 沈嘉岁又惊又奇,脑子里一下子闪过诸多念头,还未理出头绪来,便见江浔冲她伸出手来。 “沈小姐......” 这声轻唤如此嘶哑,却透着股浓浓的渴望和依赖,与江浔往常的声音截然不同。 沈嘉岁先是一愣,随即砰砰砰—— 她仿佛又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下一刻,她毫不犹豫纵身一跃,跳入井中。 “江大人!” 甫一站定,她便举着火折子迎向江浔。 可这时候,江浔似乎恢复了些许理智,赶紧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去。 火折子的光落在他脸上,叫沈嘉岁明明白白看清了他现下的模样。 绯红的脸,殷红的唇,急促的呼吸,还有水光潋滟的眼睛。 沈嘉岁心头一惊,想也没想就将手背贴在了江浔的额头上。 触之滚烫,令她面色一变。 “江大人,你发热了吗?” 这是沈嘉岁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深井潮湿阴冷,又是下雪夜。 最重要的是,在沈嘉岁的潜意识里,以江浔的本事,该是不会轻易中这样的伎俩。 思及此,她毫不犹豫去解外袍,“先盖上,我带江大人出去!” 江浔只觉额上沁入一股凉意,却未曾缓解他体内燥热分毫,反而像是冷水滴进沸油里,叫他闷哼一声,几乎失控。 偏偏这时候,他一抬头,看到沈小姐正准备脱下外袍。 “不,沈小姐,我不是发热。” 江浔急忙偏过头去,面上稍显难堪,又抬手去指沈嘉岁的身后。 “沈小姐,那里有个密道,密道的另一头我已备下解药。” 他疾声开口,以期借此转移注意力。 沈嘉岁闻言先是一愣,再去细细打量江浔的模样,忽而面上一热。 她懂了。 “那......那就快走吧!” 江浔闻言急忙撑地起身,可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异常艰难。 沈嘉岁时刻注意着,见状眉头紧蹙,想了想,低声道:“江大人,我来帮你吧。” 她毫不犹豫倾身而上,抓住江浔的胳膊揽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把将他扶了起来。 “嘶——” 江浔猛地抽气。 沈嘉岁吓了一跳,扭过头来疾声道:“江大人,再忍忍,要不.......我背你能更快些!” “不、不必。” 江浔闻言瞬间面色涨红,第一次这般慌乱又窘迫,急忙摇了头。 不能背,他......他下身早已...... “沈小姐,我们快走吧。” 江浔不敢再耽搁,生怕以沈嘉岁干脆利落的性子,当真将他背起来。 沈嘉岁见状不再多言,另一只手将枯藤撑开,搀着江浔弯腰走入密道中。 一进密道入口,里头竟意外的宽敞,够两三个人直起身来并肩而行了。 沈嘉岁正欲迈步,江浔叫住了她,“沈小姐,稍等,要将入口再掩好。” 沈嘉岁闻言回头看了眼,随即将江浔松开,让他靠在壁上,自己则回身去遮掩密道。 直到这时候,江浔才敢将胸口那股热气吐出,整个人已然晕眩得不分东南西北了。 沈小姐的身上,带着幽香,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江浔正这般胡思乱想,沈嘉岁已然回转,再次拉住他的胳膊。 “沈小姐,我自己可以,你帮我在前头照个亮就行。” 江浔不堪折磨,更怕自己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举动来,见沈嘉岁又来搀他,急忙摇了头。 沈嘉岁偏头想了想,上次在荣亲王府她也曾中过药,自然知晓这是何种抓心挠肝的麻痒滋味,自己的靠近于江大人或许百害而无一利。 这般想着,沈嘉岁便点了头,“好,江大人小心。” 她果然抬步走在了前面。 江浔长吁出一口气,撑着墙壁脚步踉跄跟上前去。 密道里幽冷幽冷的,除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便只有江浔急促的喘息声。 直到这时候,背对着江浔的沈嘉岁才敢悄然红了脸。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 前世和陆云铮成婚前,她是看过娘亲塞来的避火图的。 方才她似乎不小心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才会惹得江大人那般抽气。 至于背他....... 逗他玩的罢了。 虽然如今时机不太对,但沈嘉岁还是没忍住悄然弯了眉眼。 毕竟,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大人,像话本里专会勾引女子的俊俏坏书生....... “呼......呼......呼.......” 江浔喘着粗气,身体像是被无数蚂蚁啃噬一般,欲望得不到疏解,就慢慢变成了疼痛。 汗水滚落,他的视线已然模糊不清,唯一明晰的,是沈小姐发髻间,那只在火折子的光芒里摇曳不停的金步摇。 晃啊晃,晃到了他心里去。 这时候,沈嘉岁也慢慢静下心来了。 听着身后的喘息声,沈嘉岁开了口,试图转移江浔的注意力,也为了印证自己心中的猜测。 “江大人。” “嗯?” 江浔应得很快,带着浓浓的鼻音。 “今夜......皆在你掌控之中吗?” 沈嘉岁不信,以江浔的能力,会将自己置入今日这般狼狈的境地。 无论是晚宴上安阳伯夫妇的突然出现,还是现下连解药都早早备好了,显然他都不是毫无防备的。 “是——” 听到江浔肯定的回答后,沈嘉岁终于安心。 只是现在江浔状态极差,却不是追问细节的时候了。 密道里再次安静了下来,沈嘉岁的思绪继续飘飞。 看来,方才她听到的细微声音就是江大人发出来的。 这么说,她和崔明珏的谈话,江大人都听到了? 那...... 沈嘉岁只犹豫了一瞬,便直白地问道:“江大人,你方才......是在偷听吗?” 江浔听到这句问话,混沌的脑子猛地一清,霎时间,只觉浑身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头上去,面上又烫又红。 无论何种原因,他确实......就是在窥听。 思及此,江浔满眼羞惭,坦诚又忐忑地应了声:“是。” 他垂着头,脚步越急越快,不敢去看沈嘉岁的神情。 她唤他为“天上月”,他委实称不得,也配不上。 见沈嘉岁良久都不曾出声,江浔心头波澜四起,再也难掩懊恼与歉疚。 他竟在这一刻强忍身体胀痛,停下脚步,躬身拱手冲她郑重赔罪: “沈小姐,是我卑劣,对不住。” 沈嘉岁回头,瞧见江浔在昏暗的光线里,冲她深深鞠躬。 他连说谎都不会,他明明可以否认。 可这样,就不是他了...... “江大人,我没有生气。” 江浔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瞧见沈嘉岁正笑望着他,面上确实并无恼怒之意。 他只觉如蒙大赦,再欲致歉,却见沈嘉岁已经转过身去,再次迈步。 “江大人,想必你已经忍得很辛苦了,我们快走吧。” 第116章 骄阳与明月 方才心绪一顿起伏,此时再回过神来,连维持清醒都很艰难了。 江浔只是凭借着一股意志,快步去追逐前头的光亮。 恍恍惚惚中,沈小姐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江大人,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江浔晃了晃脑袋,唇舌已然麻木,却还是毫不犹豫应声:“相信。” 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前世,十年过去了,许多细节依旧生动,不敢忘却。 “那我若说,我上辈子就认识江大人了呢?” 话语悠悠传进耳朵里,叫江浔猝然抬眸,可他眼前已然模糊一片。 “上辈子,我是在大理寺门口见的江大人。” “只是彼时,我狼狈不堪,是去申冤的,而江大人光风霁月,已是百姓眼里的青天了。” 江浔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心头狂跳。 他想起了这些时日以来,不断出现的同一个梦境。 那个素衣女子跪在大理寺门口声声诉冤,可偏偏自己怎么也看不清她的模样。 难道......难道她就是...... “沈小姐,是你——” 江浔再也难掩震惊,他想要问问,沈小姐到底有何冤屈,为何哭得那般伤心。 他越发加快步子,想要追上沈嘉岁的脚步,可这会儿脚下一软,竟直接跪了下去。 喉头瞬间冲出一股腥甜之气,偏偏这时候,眼前的光突然消失不见了。 江浔心头一急,“沈小姐!” 声音才刚出口,黑暗中,有人稳稳握住了他的手。 “江大人。” 呼声近在眼前,带着颤意。 “火折子灭了,没关系,我带你出去。” 江浔感觉到一股大力将他拉了起来。 他努力配合着,用尽全力迈出每一步,身侧之人明明消瘦,却那般沉稳又充满力量。 他张了张嘴,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了。 “沈小姐,告诉我,你有何冤屈,你为何要哭?” 沈嘉岁闻言霍然扭头,一瞬间,灼热而柔软的唇瓣擦过她的额头,一触即走。 可沈嘉岁全然被江浔的话吸引了心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开口: “江大人,你方才......说什么?” 江浔的思绪已全然混乱,“沈小姐,我梦见了你,梦见你哭了,你有冤屈,沈小姐......” 话语到最后,渐渐变得缠绵,裹满了欲望。 他忍不住倾身而去,滚烫的脸贴在了沈嘉岁的脖颈间,几乎是本能地将薄唇贴了上去,原本垂在身侧的手也朝她拥去。 沈嘉岁心神巨颤之下,被江浔推得一个趔趄,抵在了墙上。 “沈小姐......沈.......岁岁.......岁岁.......” 江浔低低喟叹出声,紧紧贴着沈嘉岁,已全然失了理智。 沈嘉岁终于回过神来。 可是,她不曾把江浔推开。 在幽幽深深的黑暗里,她反而伸出手去,主动环住了江浔的腰身。 幽香钻入鼻息,江浔浑身一颤,破碎的理智竟在这一刻艰难拼凑了回来。 他霎时朝后一退,偏过头去的那一刻,咳出了一口血来。 是他咬破了舌尖。 “沈小姐,打晕我。” 江浔颤声开口,对自己恼怒不已。 他不可以在这种时候,伤害沈小姐。 黑暗中,回应他的却是极力掩饰的低泣声。 江浔闻声瞳孔微缩,急忙向前探手而去,捧起了一张脸。 指腹轻轻摩挲,触到了温热的泪水。 “对不起,沈小姐,对不起。” 江浔慌乱地道歉,一声连着一声,手足无措。 沈嘉岁摇了摇头,眼泪却已经决堤。 “那不是梦,江大人,你永远不知,你之于我——有多么重要。” 是明月,是清风,是救赎。 上一世满门抄斩后,她彻底断了生念,像个游魂一样,没日没夜在已经被封的定国将军府里游荡着。 眼泪流干了,力气也花光了,她万念俱灰,和衣蜷缩在地上,等待爹爹娘亲来接她。 脚步声传来。 她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喃喃道:“爹爹,娘亲,是你们来接岁岁了吗?” “沈小姐.......” 喟叹声幽幽传来。 她心头一震,疲累至极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熟悉的绯红衣角。 “沈小姐,当日在大理寺外,江某曾有言:公道存心,不容蒙尘,断案除冤乃我分内之事。” “你以真心托付,可江某却有负所托,无论缘由为何,是我失言,是我无能,请容江某在此,向沈小姐与沈家满门冤魂请罪。” 她猛地撑起上半身,就见江大人拂开下摆,竟当真冲她跪下,重重磕了个头。 她以为,自己再也流不出眼泪了,可这一刻,看着江大人以额触地,泪水却再次漫涌而上。 她怎么可能怪罪江大人。 听闻他因为沈家一案,被圣上几番斥责,后来禁足府中,已经许久不曾上朝了。 她不去恨陷害沈家的人,不去怨朝廷不公,反而去怪为沈家几番奔走的江大人?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满门含冤而死,谁也回天无力,她亦再无生念了。 “江大人,你走吧,谢谢你。” 她哽咽着开口,江大人却直起上半身来,定定看着她。 他说:“沈姑娘,你是唯一尚在人世的苦主,我知晓很难,但还是想请你好好活着。” “江某会继续前行,哪怕撞个头破血流,身首异处,也会将真相与清白还给你,还给沈家满门。” 她听到这话却摇了头,满是绝望地泣声道:“江大人,没用的,你知道的,没用的.......” “没用,也要一试。” 她终于抬头,去看江大人的脸。 他看起来......并不好。 眼下发青,面色发白,眼里甚至布满了红血丝。 若她没有看错的话,江大人那稍稍凌乱的衣领下仿佛还藏着血痕。 她问:“江大人,你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他的话,她至今一个字也不敢忘。 他说:“沈小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在是愚蠢之举。” “但恰好,我就是那愚蠢之人,我不知什么能不能做,只知什么该不该做。” “若有一日,沈小姐听闻我身死的消息,不必挂怀,更不必歉疚,我只是做了我认为该做的事,而后......回到了我来的地方。” 她思绪混沌,已然无力思考,只是怔怔地问:“江大人,那你从哪里来?” 他并未回答,只是俯身来搀她。 “沈小姐,若你我都能活到最后,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吧。” 他笑了。 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他弯了嘴角,却是在如此悲情又绝望的时刻。 她仰头望着他,眼眶通红,而后,在他面前号啕大哭。 这是——他们上辈子见的最后一面。 那一日,在国子监门口再次见到江大人时,无人知晓她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她以为,上辈子与江大人的交集将永远只存于她的脑海中。 可江大人竟说,他梦见了...... 就这一句,将她早已立志撇去的软弱悉数勾了回来,让她再也管不住眼泪。 那段日子太苦太苦了。 重生后,她从不敢去深思江大人最后的结局。 她心里清楚,江大人言出必行,一定还在为真相和正义奔波。 若败,只有一个下场,死无全尸...... 想到这里,她再也难忍愧疚与酸痛,再次主动揽过江浔,颤声道: “江大人,要说对不起的是我,走,出去后,我愿意将一切都告诉你。” 温热的身躯再次靠上前来,而后,那般坚定地带着他前行。 江浔重重点了头,倾尽全力跟上沈嘉岁的脚步。 舌尖刺痛难忍,让他还余几分清醒,去努力思考沈小姐话里的意思。 那不是梦? 沈小姐问他信不信前世今生,所以,那是沈小姐的前世? 一瞬间,江浔想通了很多事。 荣亲王府、大昭寺、伯府,沈小姐做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背负着重担,在努力改变前世的轨迹,在弥补前世的遗憾,在避免可能到来的惨剧。 思及此,江浔心中最大的犹豫终于缓缓散去。 原本,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带累沈小姐。 可如果,他们在走一条同样艰难的道路,如果他们的命运本就息息相关,那他更应该牢牢抓住沈小姐,和她并肩而行。 “沈小姐。” 江浔突然开口,再也难忍心中怜爱与眷恋,低声回应: “你亦不知,你之于我——有多么重要。” 是暖光,是明灯,是救赎。 骄阳炙热璀璨,明月清冷高洁。 在黑暗的密道里,骄阳与明月相互搀扶,并肩而行,照亮救赎彼此。 这时候,吧嗒吧嗒—— 前头拐角处,有光亮行来。 沈嘉岁与江浔霍然一惊,同时抬头朝光源看去。 只见,蔺老拿着灯笼,南风举着火把,二人瞪眼张嘴,正愣愣看着他们....... “啊!” 沈嘉岁不知为何,像是小时候吃糖被抓到了一般,吓得顿时炸毛了,想也没想就把江浔给放开了。 砰—— 江浔步子本就迈得大,偏都是借的沈嘉岁的力,这一下毫无防备,一下子撞到了身旁墙上去,发出一声闷响。 蔺老吓得惊呼一声:“哎哟!老夫的宝贝疙瘩!” 第117章 梦见 有南风在,自然不必劳烦沈嘉岁再去搀江浔了。 故而便由蔺老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南风扶着江浔跟在后头,沈嘉岁举着火把断后,一行四人在密道中继续疾行。 蔺老到底上了年纪,这会儿不禁喘了气,偏他老顽童似的,不停回头看,那双眼睛滴溜溜直转。 沈嘉岁:“.......” 蔺老的眼神,存在感好强! 总感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好在这时,一拐过前头的弯,出口终于近在眼前! 这会儿江浔垂着头,已然神志不清了。 “快!将公子的手给我!” 外头传来压低的声音,显然早有人等候在此,随时准备接应。 沈嘉岁是最后上的井。 她一探头出来,便见此处灯火通明,有人忙乱走动,江浔早已被搀入内室。 沈嘉岁跨出井口,甫一站定,忽然就愣住了。 她瞧见,蔺老快步朝前走去,而廊前檐下,迎接蔺老的竟然是——解忧长公主! 一瞬间,沈嘉岁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突然就想通了很多事。 正好这时,长公主也朝她看来,端庄的脸上露出一抹亲和的笑容。 蔺老扭头,笑着冲沈嘉岁招手,“沈姑娘,快进来坐,暖暖身子。” 暖阁前厅。 沈嘉岁稍显拘谨地坐在长公主与蔺老对面。 里头还在忙乱,隐约能听到一道急躁的声音: “怎的比计划好的晚来这般久?现下便是解了药,也得虚弱好几日了。” “还有,舌头咬得这般狠,就不怕咬断了吗?” “实在不行,在密道里自己疏解一番也是好的啊——” “咳咳咳!” 一道急促的咳嗽声响起,打断了这个絮叨声。 “西风,别说那么多了,你只管治,蔺老说了,死不了就成。” 后头这道声音沈嘉岁倒是听得出,正是南风。 “诶诶诶!这话老夫可没说啊!” 蔺老突然扬声,在长公主和沈嘉岁面前急忙否认。 内室静了一瞬,这下当真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长公主似乎对蔺老的做派早已司空见惯,这会儿只做未闻,反而抬眸来看沈嘉岁,笑道: “宁儿今日在本宫面前盛赞了沈姑娘,连阿娅那般好强的,都对沈姑娘道了声服气。” “那时候本宫便想,若有机会,定要见见沈姑娘。” 长公主很是温柔,甚至没有半点架子,说起话时眉眼微弯,和宴会上的沉稳威严很不一样。 沈嘉岁对长公主又敬又佩,早就心生向往,此时闻言不由惶恐起身,连道不敢。 可惜的是,长公主不能久留。 她看了眼一旁的漏刻,起身道:“蔺伯伯,本宫该走了。” 蔺伯伯? 沈嘉岁听到这个称呼,心头微惊。 蔺老立刻起身相送,阁外候着两个越国女猛士,着装与阿娅相差无几,是随侍长公主左右的。 沈嘉岁紧随其后,见长公主竟也是下井从密道离开,心中的猜测再次得到了证实。 这般避人耳目,显然长公主与蔺老的关系,旁人知之甚少。 如此一来,只怕蔺老和江大人这一局,从长公主传信要归京之时,便布下了。 蔺老回过头来,见沈嘉岁满脸的若有所思,不由面露笑意。 “沈姑娘心中定有许多疑问,但能为你答疑解惑之人,却不是老夫。” 沈嘉岁回过神来,顺着蔺老的目光看向了内室。 这时,蔺老又招呼沈嘉岁入厅,边走边说道:“离亥时还有些时候,若沈姑娘不急,可以稍坐坐,想来修直不会睡太久。” 沈嘉岁点了头,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真相,也想亲眼看到江大人安然无恙。 “需要老夫派人,给沈将军还有沈夫人传个信吗?” 沈嘉岁摇了摇头,“晚辈出来之时,早已告知舍弟,他会和晚辈的父母解释清楚的。” 蔺老见沈嘉岁做事这般周全,当即赞许地点了头。 忆起方才密道中所见,他二人相互搀扶前行,蔺老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已然将沈嘉岁看成了未来的徒媳妇。 这样一来,他可不舍得在此刻让沈嘉岁觉得尴尬或难堪,便对密道之事避而不谈,转而说起了江浔。 “老夫是很想为沈姑娘解惑的,但修直他......实在是个犟驴,若他醒后知晓老夫擅作主张,将沈姑娘牵扯其中,定要动怒。” “他是个拧巴孩子,但心是极好的,就是常常顾虑太多,但是沈姑娘可以安心,他若当真下定了决心,便再不会有半分犹豫和退却。” 蔺老没有明言,但沈嘉岁确确实实听懂了。 她垂下眼睫,面上隐隐烧热。 方才密道中,说起来还是她冲动了,有些心事......其实连她自己都还没有拿捏准。 蔺老见沈嘉岁没回话,当即不再多说了。 小年轻嘛,害羞是很正常的,这才是乐趣所在。 他老喽,就爱瞧年轻人成双成对,圆圆满满的。 “老夫先去歇歇,西风、南风是修直的随从,他们都极有分寸,沈姑娘安心坐着便是。” 沈嘉岁闻言急忙起身,目送蔺老出了厅。 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 沈嘉岁坐回原处,这会儿一下子想正事,一下子想私事,也是心乱如麻。 内室中。 江浔早已服下解药,这会儿躺在榻上,似乎睡着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眉头紧蹙,偶尔眼睫颤动,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轰隆隆—— 恍惚间,梦境再次缠了上来,却是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换了个场景。 不再是喧嚣的白日,而是变成了一个大雨夜。 雷声轰鸣,大雨肆无忌惮倾泻而下,豆大的雨滴砸在地面上,溅起无数水花。 他撑着伞从大理寺出来,南风就跟在身旁,为他提灯。 “公子,快上车吧。” 他闻言轻轻颔首,正走向马车,却不知为何,习惯性地往对向的角落看了眼。 只一瞥,他便瞧见了角落里,一个撑伞伫立的身影。 这一刻,连他都不明白,为何心跳忽然急促,甚至胸口隐隐作痛。 在南风诧异的眼神中,他接过灯笼,抬步朝角落之人走去。 越靠近,越生出莫名的紧张。 大雨如注,噼里啪啦地砸落在那人的油纸伞上,泛起袅袅雾气。 借着微弱的光,他瞧见那是个素衣女子,下摆早已湿透,在夜幕中显得异常消瘦与脆弱。 “江大人,如何了?” 声音沙哑,掺在落雨声中,模糊不清。 他忽而心头剧颤,总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女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 他想要迈步上前,却偏偏被禁锢在了原地,明明心头激荡难休,可出口的声音却很是平淡。 “证据确凿。” 对面人忽而浑身一颤,陡然抬起了伞檐。 尖瘦的下巴,苍白的唇色,黏在颊上的湿发,还有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睛。 看到这里,尖锐的疼痛骤然在胸腔之中爆发,他薄唇微微颤抖,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的眼睛,该是明亮又澄澈的,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覆满绝望,透着死气。 “江大人?” “江大人。” “江大人!” 耳边呼声回荡,虽声声不同,却都来自同一个人。 江浔心弦骤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拨动,眼里清明渐涌。 对面之人的名字,已然呼之欲出。 他张了张嘴,倾尽全力唤她: “沈小姐——” 内室无声。 忽而,一道疾唤声响起,将西风和南风吓了一跳。 二人陡然扭头,便见榻上的江浔已然睁开了眼睛。 几乎同一时刻,内室的入口有脚步声响起。 是听到呼声的沈嘉岁,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第118章 知无不言 江浔醒了。 南风寻来靠枕,扶着江浔在榻上坐起。 西风这会儿还在絮絮叨叨嘱咐着:“公子,药性还未彻底散去,您莫要起身走动,莫要心绪起伏太大,莫——” 他回头瞥了眼站得远远的沈嘉岁,毫不避讳地说道:“可不能动了情思,否则——” “好了好了,走走走。” 南风一看西风又口无遮拦起来,急忙将人拉走,还特地择了另一侧,避着沈嘉岁出了内室。 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二人甚至没留在暖厅里。 四周一下子没了声响。 沈嘉岁在原地站了一会,见江浔始终没有开口,便向床榻方向投去了目光。 这一抬眸,才发现江浔原来正望着她,只是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江大人,你可还好?” 沈嘉岁到底难掩担心,便主动开口问了句。 江浔听得沈嘉岁的声音,攥在锦被下的手骤然一松,像是突然从梦境中被拉扯回现实。 沈小姐的眼睛,亮亮的。 这个念头一起,江浔渐渐安心,只是怜惜与心疼却似乎在胸口萦绕不去。 前世...... 那就是沈小姐口中的前世。 江浔终于出声,却不曾提起自己的梦,反而温声道: “方才南风提及,沈小姐已经见过长公主了,想来此刻沈小姐心中有很多困惑,我自当知无不言。” 沈嘉岁闻言点了点头,就近在矮案后坐下。 二人离得足够远,似乎又变得客客气气的了。 很怪。 要知道他二人方才在密道中已然足够亲密,那些话虽是在意乱情迷之下说出口的,却全是肺腑之言。 可沈嘉岁没有提起,江浔也不曾戳破,不知他二人此刻究竟是何考量。 “江大人,宁儿会选中你,甚至在归京那日就在宫宴上提及江大人,这些都是早就安排好的吗?” 沈嘉岁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江浔点了头,温声道:“是。” “长公主的生母惠太妃如今在宫中颐养天年,太妃与老师早年就是旧识,当年长公主和亲亦是无奈之举,这其中,老师帮了长公主许多。” “所以,当得知长公主要带安宁郡主归京,又要为郡主择婿时,我便定下此计,央老师去信给长公主。” “长公主与安宁郡主委实重情义,一口应下了我与老师的请求。” 这么一说,沈嘉岁当即就想明白了,为何从不凑热闹的江大人会出现在鞠场,又会下场参与她和阿娅的比试。 想来,就算当时她不在场,江大人也会有其他理由在宁儿面前走个过场。 如此,宁儿在晚宴上择中江大人才显得顺理成章。 “江大人这般做,想必是要以身作饵,逼两位王爷出手了?可江大人难道不担心,当真扰了宁儿的心吗?” 沈嘉岁神色认真,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瞧着似乎并未带上什么情绪。 江浔倏忽抬了眸,颇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沈嘉岁一眼,这才答道: “长公主为安宁郡主计深远,归京途中,早就将京中才俊的画像与性情同安宁郡主仔细说过。” “郡主心中早有中意人选,且是长公主点了头的。” “再者,我性子无趣,且烦扰缠身,郡主多有不喜,也是因了长公主才应下此计的。” 沈嘉岁闻言沉默了片刻,又问:“今日伯爷和夫人突然出现,也在江大人预料之中?” “嗯。” 说起安阳伯夫妇,江浔面上隐有波动,随即坦诚道:“此番布局,就是想瞧瞧究竟是哪位会出手,又能抓住什么证据。” “旁人若想要对付我,那么父亲母亲便首当其冲。” “我原计划是劝他们务必留在府中,且安排了足够的人手,只要有风吹草动,便能顺藤摸瓜,想来即便不能摸到正主面前,也能做到心中有数。” “可——” 沈嘉岁接过话头,“可伯爷和夫人察觉到你或许有难,即便在满京城面前舍了脸面与名声,也想助你一臂之力?” “嗯。” 江浔点了头,眼睫垂下,思绪涌动。 “如此一来,便改为将计就计,我也不必再出面抗旨,而是由长公主出言拒婚,名正言顺,如此,我倒免了一顿责罚。” 这些,与沈嘉岁的猜测分毫不差。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到了最重要的问题,“所以,江大人确认了吗?引伯爷夫人到御苑来的,究竟是谁?” 江浔点了点头。 “是襄王爷。” 话音落入耳朵里,沈嘉岁霍然起身,声音中带了颤意:“确认了?是他?幕后之人就是他?” 江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沈小姐别急,事情......没这么简单。” 沈嘉岁闻言强压起伏的心绪,缓缓坐了回去,“愿闻其详。” 江浔已然猜到,沈嘉岁如此执着于寻找所谓的“幕后人”,该是与她口中的前世息息相关。 故而此刻,他极为郑重地开口: “沈小姐,还记得荣亲王府的赏花宴吗?” “那时看来,襄王爷和瑞王爷都有可能是幕后操持之人,我正抽丝剥茧仔细探查时,太子妃寻到了我,并十分笃定地说——出手之人就是襄王。” 沈嘉岁闻言霍然抬眸,忽而想起那日,太子妃同她说过,要她把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告诉江大人。 这般看来,或许太子妃那时就已经下定某种决心了。 “那是一桩陈年旧事。” “当年,瑞王爷与太子妃的哥哥相识,故而结识了太子妃。” “几次见面,瑞王爷不由对太子妃心生爱慕,且到了准备求圣上赐婚的地步。” “可就这般巧的,圣上先一步为太子殿下定了太子妃,这桩往事也就被掩埋了,知晓之人少之又少,连襄王爷都未曾听闻。” “据太子妃所言,这些年瑞王殿下并未死心,尤其太子殿下薨逝后,瑞王爷曾几次三番出现在她面前。” “故而,瑞王爷该不会设下此计,想要置她于死地。” 沈嘉岁听到这里,猛地抬起了头。 因为她突然想起白日里,太子妃在看台上的异样,还有手腕上那抹若有似无的红痕。 难道那时候,竟是瑞王爷......闯入了看台之中? 沈嘉岁思绪纷扰之间,想到太子妃连如此秘辛都愿告诉江大人,足见信任与决心,当下亦毫不犹豫将自己的猜测说了。 江浔闻言,面上却并未有吃惊之色,仿佛早已知情。 只听得他说:“沈小姐,今日闯入看台的,确实是瑞王爷。” 沈嘉岁闻言面色猝然大变,就见江浔定定看着她,语带认真地说道: “若瑞王爷当真对太子妃情根深种,一片真心,那么便该将自己的心思死死捂住,连远观都不必,只做陌生便是。” “可他却贸然闯入看台,将太子妃置于险境,这还是真心吗?” “不过是卑劣的占有欲在作祟,且掺着诸多算计与野心罢了。” “毕竟,瑞王爷心知肚明,赏花宴一计便是襄王爷所为,那么襄王爷便根本没有看起来那般简单。” “可他还是入了帐,何尝不是故意将自己的‘软肋’暴露给襄王爷,将太子妃推上风口浪尖,只为寻机将襄王爷扳倒呢?” 沈嘉岁听到这里,只觉脊背发凉。 “如此一来,太子妃处境危矣!” 江浔见沈嘉岁如此紧张,却摇了摇头,轻声宽慰道: “那日赏花宴后,太子妃曾与我有一言,她说—— 江大人,不要低估一位母亲保护孩子的决心,自今日起,本宫当自踏虎穴,谋定后动,为我儿争一条康庄大道。” 沈嘉岁闻言,心头难掩震撼。 此刻再去想太子妃,才知她那张温婉凄切的面容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决心。 瑞王欲以太子妃为饵,襄王欲以太子妃为棋,却不知太子妃以猎物之姿立身局中。 正如她自己所言,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第119章 为了皇孙殿下 室内一时无声。 江浔静静望着沈嘉岁,给足了她沉思的时间。 而于他自己,也是在尝试着,一步步将自己的处境,还有这条路的艰辛慢慢铺展在她面前。 这是沈嘉岁两辈子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了解到皇家的暗斗。 她忍不住想,连太子妃都能是他们博弈的棋子,何况......定国将军府呢? 她深吸一口气,暂且将这个念头存于心中,又问:“那江大人中药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让江浔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他面上竟显出了几分凝重。 “为了——皇孙殿下。” 这个回答让沈嘉岁始料未及,她眉头紧蹙,一脸不解。 江浔并没有让沈嘉岁去猜,而是直言道: “离宴后,我一直同皇孙殿下在一处,这期间,也只饮了殿下递来的一杯茶水,这一计,沈小姐是不是觉得很熟悉?” 沈嘉岁微微瞪圆了眼睛,荣亲王府的赏花宴上,太子妃不就是这么...... “是襄王故技重施,还是瑞王欲盖弥彰?” 沈嘉岁声音冷厉,她实在厌极了这种毁人清白的阴谋诡计。 可是,在沈嘉岁的注视下,江浔却缓缓摇了摇头,“都不是。” 沈嘉岁闻言不由一愣,可转瞬间,忆起江浔方才所言,她竟想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来。 “难道是......太子妃?” “是。” 江浔应得稍显沉重。 在沈嘉岁震惊的目光中,江浔终于将一切娓娓道来。 “世人常言,慈母多败儿,太子妃始终将此句奉为圭臬,这些年来虽对殿下疼爱有加,却从未施以溺爱。” “但是殿下到底年幼,故而太子妃并不曾告知殿下赏花宴的真相。” “她不忍叫殿下知晓,他无心之下险些害了自己的母妃,也因此事牵扯到了她与瑞王爷的旧事。” “可是前些时日,太子妃却改了主意。” “因为她发现,皇孙殿下日渐长成,无论是模样还是性情,都与太子殿下太像太像。” “太子殿下当年.......并不喜争斗,是个极温良的性子。” “太子妃害怕,若皇孙殿下依旧这般纯善,终有一日会重蹈太子殿下覆辙。” “且皇孙殿下至今仍对襄王爷很是亲近信任,太子妃忧心,在毫无证据之时贸然提起赏花宴真相及当年旧事,一旦被襄王爷钻了空子,反而坏事。” “所以,太子妃思前想后,欲趁今日接风宴设下一计‘嫁祸’襄王爷,顺势引到赏花宴上,好叫殿下彻底认清襄王爷的真面目。” 沈嘉岁听到这里,不由暗暗咋舌。 不知是襄王爷一直以来在皇孙殿下面前伪装得太好,还是太子妃实在用心良苦,为了道出一个真相,竟要委婉曲折至此。 不过,她很快也想起了那日在荣亲王府所见。 皇孙殿下与襄王爷委实亲近,那模样说他们是亲父子都不为过。 这桩桩件件的谋算里,最可怜的,自然还要数皇孙殿下。 他这个年纪,该是无忧无虑的时候。 遥想当年,她在皇孙殿下这个年纪,还只会上房揭瓦,上树掏鸟蛋呢。 但是,知晓了太子妃的处境后,这个决定也就不难理解了。 她自己尚且岌岌可危,若有一日当真遭遇不测,想来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下爱子还天真无邪,连保护自己都不懂。 这时候,沈嘉岁不免想起了上一世。 上一世的这时候,太子妃死期将至,不知彼时的她,还能否见见皇孙殿下。 若是诀别,不知一个母亲的爱与不舍该怎么凝炼在一次短短的会面里,只怕是殷殷嘱咐到天明都不够。 思及此,沈嘉岁脑海中闪过太子妃与皇孙殿下母子俩执手相看泪眼,哭得肝肠寸断的画面,竟也觉眼眶酸涩得很。 这时,又听江浔继续说道: “好在太子妃到底谨慎,不曾孤身行动,而是问到了老师跟前。” “老师同样心有不忍,可深思熟虑后还是应下了此计,只是太子妃绝对不能涉险。” “我陪伴皇孙殿下久矣,殿下对我亦很是依赖与看重,由我代劳才是最合适的。” 至此,沈嘉岁细细琢磨过后,都能理解。 可是,看着江浔面上还未彻底褪去的绯色,她不由拧眉问道: “既然此计是江大人与蔺老还有太子妃共同设下,为何江大人还会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呢?” 江浔闻言面上也闪过一丝无奈,出言解释道: “因皇孙殿下早慧,我与老师便决定做得真些,原就择了药性最轻的,在鎏华阁里也随时可以熬煮解药。” “可我服药后不久,不知为何,瑞王爷与瑞王妃竟携小世子突然造访,皇孙殿下拉着我在一旁作陪,因此耽搁了许久。” 沈嘉岁闻言,突然敏锐地抬起头来,又想起了一事。 “江大人,若你能够确定,你们的谋划足够周密,绝不曾被旁人窥知,那么我对瑞王爷与瑞王妃的突然造访,或许有些头绪。” 江浔听到这话,面上当真露出了些许吃惊。 他立刻点了头,笃定道:“在我对沈小姐明言之前,此计绝无第四个人知晓,故而,还请沈小姐为我解惑。” 沈嘉岁闻言心中愈发有数,沉声道:“江大人,今日淑妃娘娘曾召我入珠华阁问话。” “彼时圣上驾临,也不知有意无意,在淑妃娘娘面前提起了赏花宴一事,我瞧着淑妃娘娘似乎很是震惊。” “这般看来,瑞王爷竟是向淑妃娘娘隐瞒了此事。” “当时我便觉得很是奇怪,他们母子二人难道不该齐心协力吗?为何还不够坦诚。” “可方才听江大人提及太子妃与瑞王爷的旧事,我终于想明白了。” “无论这其中掺了多少谋算,但很显然,瑞王爷对太子妃确实是有情的。” “想来瑞王爷并不希望,淑妃娘娘在赏花宴一事上对太子妃落井下石,这才瞒了下来。” “而淑妃娘娘经圣上这么一说,一旦反应过来,想必心中......很是不安吧?” 江浔眉头一蹙,瞬间听出了沈嘉岁的言外之意。 照沈小姐这般说,看来今夜有意造访鎏华阁的根本不是瑞王爷,而是瑞王妃。 为的是......替淑妃娘娘试探太子妃! 而于瑞王爷,能光明正大来见见太子妃,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看来,太子妃的处境比他和老师预想中的还要凶险,如今只怕连淑妃娘娘也动了心思...... 沈嘉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禁为太子妃捏了把汗。 好在今夜与江大人有此一谈,倒是误打误撞将对手的心思都摸清了。 江浔沉思片刻后,知晓时辰不早了,不敢再耽搁下去,便继续说道: “药性在体内积压太久,我本欲强忍,可后来心念一转,索性当着瑞王爷与皇孙殿下的面露出异样来。” “只是这时,太子妃刚好将瑞王妃送了出来,我为了避开她们,才匆匆离了鎏华宫。” “今夜御苑处处华灯,我与老师为防意外,也早早备了第二条退路,便是由腊梅林的密道入此处。” “沈小姐或许还不知,此处为亭华阁,是圣上早年特赐给老师的。” “至于那密道.......则是太子殿下所留。” 第120章 摘到天上月 提起献怀太子,江浔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当年在腊梅林北坡,太子殿下命人种下了珍贵的绿萼梅,又造下观景亭。” “历年到御苑来,我都是与老师一同住在亭华阁中,也不知何时,太子殿下竟叫人从观景亭挖了个密道,一路直通此处。” “圣上对太子殿下......管束很是严格,殿下从来克己守礼,从未有任何不当之举,却数次偷偷摸摸经由密道来寻我与老师。” “我们在亭华阁赏月对弈,煮雪品茶,太子殿下似乎乐在其中,我与老师便从未多言。” “后来殿下薨逝,这个密道便闲置多年了......” 江浔边说着,目光朝外望去,隐约露出了惆怅之色。 沈嘉岁听得认真,对于早逝的献怀太子,她实在一无所知,只是听世人评价,知他是个除了体弱外便完美无瑕的储君。 那时候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完美无瑕?那这个人该有多累啊。 如今从江大人口中,倒窥见了一丝太子殿下的真实与鲜活。 “沈小姐,今夜可谓一波三折。” “你或许会有疑惑,我既然已知晓赏花宴是襄王爷所为,且瑞王爷也并不清白,为何还要费尽心思设下这一局。” 沈嘉岁听得江浔这番话,瞬间回神正色。 她确实有此疑问,而且她有预感,这才是江浔最想说的话。 她紧盯着江浔,轻轻点了头,下一刻,便听江浔轻声地道: “为了.....探帝心。” 沈嘉岁闻言浑身一僵,可很快又放松了下来。 其实,听到前头那些弯弯绕绕,她已经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无论太子妃还是江大人,蔺老还是长公主,诸多人这般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还能是因着谁呢? 这时候,江浔忽然掀被而起,因方才情况紧急,他身上的外袍甚至都没来得及脱下。 沈嘉岁见状便要出言制止,毕竟方才那个西风可是仔细交代过,让他不要下榻。 可江浔却摇了摇头,很是坚持,起身时微微晃了晃,却还是走到沈嘉岁对面坐下。 他微微气喘,神色认真地继续给沈嘉岁解释。 “自献怀太子薨逝后,圣上始终对储君人选避而不谈。” “无论对瑞王爷、襄王爷还是皇孙殿下,圣上都不曾表现出格外的偏袒。” “可同时,圣上又将我安排在皇孙殿下身边,任由瑞王爷在朝中招揽人心,还对襄王爷在赏花宴之举视而不见。” “圣上这般模糊不清又放任自流的态度,便意味着这场储君之争将越发残忍凶险。” “沈小姐,我已为棋盘上的棋子,挣脱不得,后退不能,可我——却不甘做一颗听话的棋子。” “围棋中有一词,名唤‘眼’,这是一局棋生死存亡的关键。” “我将每一次对帝心的试探,对阴谋的反击,都看做是在棋盘上留下一个活‘眼’。” “即便万难加身,但我始终相信谋事在人,局中定有活路。” “若半道身死,我也无惧,唯惧死而轻于鸿毛,愧对太子殿下信任,愧对老师疼爱,愧对唤我一声‘青天’的百姓。” 话至此,江浔缓缓抬头,直视沈嘉岁的眼睛,轻声道: “沈小姐,这便是修直目前处境,将来困境。” 沈嘉岁原本听得认真,甚至跟着心潮澎湃。 可江浔话锋一转,却叫她思绪一滞,随即生出了几分手足无措。 江浔见状,顿时放柔了声音,可神色依旧那般认真,甚至不肯将目光从沈嘉岁脸上移开分毫。 “沈小姐,修直从前自知前途未卜,一直以来,不敢将沈小姐牵扯其中。” “可密道中,沈小姐提及的前世,我却数次午夜梦回过。” “我想,若沈小姐所行之路同我一样艰难,若你我命运本就纠缠关联,我无论如何也不舍让沈小姐独行,更不忍叫你一人承担。” 说到此处,江浔搁在案下的手微微颤抖,面上也再次飘起了红晕。 沈嘉岁垂眸抿唇,这一刻心跳如擂鼓,甚至因着江浔接下来可能出口的话,紧张地攥紧了衣袖。 江浔同样惶恐,甚至连呼吸都有些紊乱了。 他害怕自己的唐突会惊吓到沈小姐,又担心自己嘴笨,无法将心意准确传达。 若不是密道中,沈小姐曾毫不犹豫回抱过他,即便有前世之因,这些话他也万万不敢说出口,生怕引得沈小姐为难。 喘息片刻后,江浔还是深吸一口气,郑重无比地说道: “沈小姐,我之心事,从前忧心你知晓,如今却生怕你不知。” “方才在枯井之中,听闻旁人对沈小姐言明爱意,我心中忐忑难休,更难掩羡慕与嫉妒。” “我也多么想,这般坦诚又光明正大地向沈小姐倾吐心意。” 江浔的话这般直白,叫沈嘉岁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却对上了一双眸光潋滟,温柔似水的眼睛。 江浔微微扬唇,第一次任凭情愫如汹涌的潮水,肆意冲破心堤,浓烈而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沈嘉岁面前。 “数次见面,数次相助,沈小姐之于修直,如明灯暖阳,我对沈小姐......倾慕久矣。” 说到此处,江浔微微探身,眸光凌凌望着沈嘉岁,满是小心翼翼地说道: “今日是我自私,擅自在沈小姐面前道明心意。” “我知沈小姐刚毅聪慧,有勇有谋,不必藏于人后,更无需躲在男子的臂膀下。” “我只是想让沈小姐知晓,若将来终有一劫,沈小姐不必独自面对。” “修直愿为沈小姐手中利剑,背后长弓,倾尽全力助沈小姐心愿得偿,护沈小姐岁岁常安。” “沈小姐,我......” 最后一声渐轻渐缓,带着颤意,仿佛是从心口溢出来的,显然已经紧张惶恐到不知再说什么了。 沈嘉岁闻言,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传遍全身,热气从脸颊蔓延到耳根,几乎搅乱了她的思绪和理智。 她紧紧捏了捏手,见江浔良久无话,再也忍不住,鼓足勇气抬眸去看他。 却见他微微倚在矮案上,俯下上半身,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在仰望着她。 恍惚间,沈嘉岁只觉满屋所有的光亮都凝结在了江大人的眉眼间,叫她再也移不开眼睛。 “江大人......” 沈嘉岁开了口,声音低低哑哑的,竟带了湿意。 江浔瞧见了沈嘉岁眼里的泪花,心头一慌,急忙颤声道: “沈小姐,你不必回应我的,是我的错,我太过心急,太过唐突无礼了。” 江浔朝沈嘉岁伸出手去,可方才密道中,他还能因着意乱神迷去触碰沈嘉岁的脸颊,可如今却再没有理由了。 他的手臂僵持那里,懊恼到后悔不已,谁知这时候,沈嘉岁却突然倾身,竟在此时将脸颊轻轻凑到了江浔的掌心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暖屋中,烛光里,一下子砰砰跳了两颗心。 江浔心潮翻涌,不敢动了,直到沈嘉岁轻轻在他掌间蹭了蹭,柔软而温热的脸颊上滚下了一道清泪。 江浔见状,再也难抑心中爱恋,微微蜷起拇指,那般轻柔,又近乎虔诚地为沈嘉岁拭去泪珠。 这一刻,除了满溢的欢喜,还有无上的荣幸。 他哑着声,温柔喟叹:“沈小姐,我何德何能啊......” 沈嘉岁泪盈于睫,轻轻摇了摇头。 该说这句话的,是她。 她何德何能,摘到了天上月。 第121章 岁岁常相见 二人此时隔案而坐,却都情不自禁探身靠近彼此,目光缠绕在一处,静谧中似乎已经说尽千言万语。 这时候,厅外忽而有脚步声传来,随即响起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 “公子,快到亥时了。” 亥时一到,诸人便该离开御苑,各自归家了。 沈嘉岁骤然听到南风的声音,吓得往后一退,瞬间正襟危坐。 偏她又满面飞霞,微垂的睫羽轻轻颤动,显得很是心虚。 江浔止不住扬了唇。 他再也不想在沈嘉岁面前克制隐忍,便任由笑意攀上眼角眉梢,竟显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开朗与恣意。 “先候着。” 江浔扭头扬声,嘱咐厅外的南风。 南风闻言,当即应了声是,自觉退到了厅外檐下。 江浔收回目光时,看到沈嘉岁显而易见地放松了肩膀,顿感安心。 “沈小姐。” 他再次轻唤,这会儿也不知是余药未清,还是情思太盛,令他的呼吸都灼热了几分。 “今日私下斗胆向你剖白心意,已是失礼冒昧至极。” “修直不敢再坏了规矩,现下便问问沈小姐,修直是否有这个资格—— 从今往后,与你朝暮成双,寒暑共往,岁岁……常相见。” 这是这些时日以来,藏在江浔心中最深的奢望与期盼,今夜终于当着沈嘉岁的面倾吐而出。 话一出口,他搁置在矮案上的手便紧紧捏在了一处,却又强压所有焦灼与不安,抬眸直视沈嘉岁,继续说道: “若沈小姐肯眷顾于修直,那修直当择良辰吉日,亲自登门拜访沈将军与沈夫人。” “沈小姐,我处境艰难,家世又......或许沈将军与沈夫人会觉得修直难堪托付。” “但修直不会就此放弃,届时便厚着脸皮多登门几回,定叫沈将军与沈夫人瞧见我的真心诚意。” “求得父母之命后,修直当备齐三媒六礼,敬告天地祖宗,择良辰吉时,恭娶沈小姐为妻。” “从此,你我双栖一身,来日方长——” 话到此处,江浔面色泛红,已然紧张到口干舌燥。 沈嘉岁微微侧过脸去,江浔这些话落到她的耳朵里,不啻春夜惊雷。 她......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和江大人.......做夫妻。 这个念头一起,沈嘉岁只觉胸膛剧烈跳动,吓得她急忙抬手抚胸,红晕瞬间从耳根蔓延到了脖颈上。 她愿意吗? 沈嘉岁还没理清头绪,但她的心,好像已经替她答应了。 砰砰砰—— 要跳出胸腔般,只为靠近对面之人更多些。 江浔已等候良久。 但他哪里敢出言催促,此时乖巧坐着,眼巴巴地望着沈嘉岁,倒像是个等糖吃的乖孩子。 沈嘉岁轻咬下唇,这一刻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前世今生交织在一处,光影流转,最后悉数定格在那个绯红的身影上。 她轻轻抬眸,即便此刻实在羞怯慌张,但她还是选择直视江浔。 只一瞬间,她便跌进了一泓春水里,那是江大人炙热却温柔的目光。 沈嘉岁心头骤软,绵绵密密的欢喜冲出胸膛,再无犹豫。 她本就是个坦诚又勇敢的女子,若认定了,便再也不会犹豫退却。 “江大人。” 沈嘉岁轻轻唤他。 江浔骤然坐直了,便见沈小姐眉眼弯弯,笑中带泪,似暖光倾顾,照亮了他。 “如果这个人是你的话。” “从今往后,我愿与君风雨成双,甘苦共往,岁岁......常相伴。” “所以,去向我爹娘提亲吧,江大人,我等你。” 沈嘉岁一字一句坚定又明快,悉数落进了江浔的心湖里。 江浔只觉心尖一颤,此刻眼底笑意骤生,却再也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十年晦暗,一朝清明。 从此,我的头顶常悬暖阳,沐光而行,步步生花。 “我求之不得的。” “岁岁......” ———— 南风已经有些等急了,正犹豫着是否再催一声,又暗暗庆幸,这次来的是自己。 若是西风那个急性子,指不定早就掀帘而入,定要坏了公子的终身大事。 南风正胡思乱想,内室终于传来脚步声。 他心头一喜,转身迎上前去,便见沈嘉岁和江浔一前一后出来了。 南风不由面色微变。 要知道西风可是仔细交代过的,公子可不好下榻。 虽然这般想着,他好歹不是个多嘴的,请示般看向江浔。 谁知江浔还未出声,倒是沈嘉岁开口了:“南风,我依旧从密道离开,烦请你给我一支火把。” “至于江大人,我已劝他不必相送,你自照顾他就是。” “是!” 南风应得干脆又响亮,转眼一愣,不由挠了挠头。 咦,公子还没发话呢,他这么听沈小姐的做什么...... 咳咳,可能是因为公子乖乖跟在沈小姐身后,让他觉得,这个家以后还得是沈小姐做主。 果然下一刻,他便听自家公子说道:“南风,照岁......沈小姐说的做。” 南风内心:看吧看吧! 沈嘉岁接过火把,扭头对江浔说道:“江大人,时间紧迫,我就不向蔺老请辞了,你记得帮我说一声。” 江浔点了点头,目光定定落在沈嘉岁面上,就没挪开过。 “好,密道里黑,至少让南风送送你。” 沈嘉岁扭头,冲江浔嫣然一笑,“这有什么,不必劳烦。” 她说着,干脆利落跃入井中,火光很快就消失在了密道里。 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 外头的雪花洋洋洒洒,又快到岁末除夕了。 哒哒哒—— 轻快的脚步声从檐下廊间传来,落定在江浔身侧。 “得偿所愿了?” 声音吊儿郎当的,正是蔺老。 “老夫生怕扰了你们,可生等着沈姑娘走了,这才敢出来呢。” 江浔不曾回头,目光落在檐下的灯笼上,嘴角笑意泛起,轻声道: “老师,我真幸运。” “瞧你那不值钱的样子。” 蔺老取笑了一声,但若瞧他的神情,便会看到他眼里的欣慰与疼爱。 “修直,沈家小姐是个顶顶好的姑娘,老师不会看错的。” “从今往后,便是为了沈姑娘,你也要更加谋身谋己,爱命惜命,和沈姑娘一起长命百岁,白首到老。” 江浔闻言偏头,隐约从自家老师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惆怅。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话头一转,笑道:“老师,对弈一局如何?” 蔺老陡然回神,又变回了老顽童模样,上下瞥了江浔一眼,甚至在某个部位故作停留。 “你还有对弈的心思?” 江浔:“......” 好吧,看来是他多此一举。 “既如此,弟子去歇着了。” 江浔转身朝里走去,蔺老当即来扒拉他的胳膊,一脸揶揄。 “别呀,修直,快同老师说说,你方才是怎么俘获沈姑娘芳心的?” “老师不是好奇,就是担心你嘴笨,替你查缺补漏。” “你摸人家小手了没?若如此轻浮,修直,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诶修直,你脸红做什么?” “啧啧啧,年轻人哟,好日子还长着呢......” 文华阁复见喧嚣,隐隐还能听到江浔几声招架不住的推辞与告饶。 暖室生光,烟火年年。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若说于江浔,沈嘉岁是骄阳明灯,是救赎爱恋,那么蔺老便是春风化雨,是恩同再造。 第122章 成长 沈嘉岁从密道另一头出来后,还十分谨慎地灭了火把,静等了片刻。 待确定外头无半点人声,她才掩好出口,从井中跃出,而后直奔腊梅林外。 腊梅林入口处,沈嘉珩早已等候多时。 眼瞧着此处人都走光了,自家姐姐还没回来,沈嘉珩都有些着急了。 正当他来回走动,犹豫是否入林时,脚步声传来,沈嘉岁终于出来了! “姐!” 沈嘉珩心头一块大石瞬间落下,急忙迎了上来。 “姐,没事吧?” 沈嘉岁摇了摇头,抬手替沈嘉珩拂去头上、肩上的落雪,难掩心疼。 “是不是等了好久,鼻头都冻红了,咱们先回家再慢慢说。” 沈嘉珩乖巧地点了头,姐弟二人一路疾行,沈嘉岁不免问道:“纪表弟先走了?” 纪表弟和珩弟二人从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她还以为出来会看到两个人呢。 说起这个,沈嘉珩也是一脸疑惑,“姐,也是奇了,晚宴后我就再没见过纪表哥了。” “偏我去问舅舅的时候,舅舅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些奇怪,但我又说不上来。” “赶明儿,我直接去伯府问问。” 沈嘉岁闻言眉头微挑,细细想了想,忽而脚步一顿。 不会吧? 沈嘉珩走出几步,见沈嘉岁忽然不走了,立刻回身来问:“姐,怎么了?” 沈嘉岁摇了摇头,算了,无根无据的话,先不瞎说。 “没事,快走吧,爹娘怕是等急了。” 好在沈嘉岁脚程快,到了御苑前头时,还剩些人家未走,倒也不算突兀。 纪宛拉着沈嘉岁上了马车,赶紧关心了一大堆。 沈嘉岁一看到自家母亲,顿时想到方才江浔所言提亲一事,面上顿时烧红一片。 “岁岁,怎的突然脸红了?”纪宛一脸关切。 沈嘉岁捏了捏衣角,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思来想去,索性让江大人到时自己来说吧。 一想到江大人在爹娘面前窘迫又小心翼翼的模样,沈嘉岁竟觉有几分好笑,忍不住弯起了眉眼。 纪宛细细一打量,身为过来人,不由心头一惊。 这这这......岁岁这模样,是在娇羞?难道她家岁岁有心上人了? 是谁!? 纪宛心头激动难耐,但经过上次沈嘉岁拒婚江浔一事后,她倒不敢贸然开口了。 不行,回家后她就得和夫君合计合计,瞧瞧是哪家的公子,先把对方的家世人品性情都打听清楚! 别的不说,至少品行不能和那个江浔相差太多,否则她这个做丈母娘的,真看不上眼。 ———— 为免舟车劳顿,今夜皇家人都是直接住在御苑中的。 当然,蔺老和江浔是例外。 鎏华阁中。 此时诸下人皆已屏退,屋中只有太子妃与皇孙母子俩。 赵元烨一脸忧心,“母妃,您就让孩儿去一趟文华阁吧,今晚江先生临走时,瞧着似乎很不舒服。” 江浔之于赵元烨,说句十分不恰当的比喻,就和赵怀襄一样,都如同半个父亲。 太子妃闻言摇了摇头,温声道:“母妃早已遣人去问过了。” 赵元烨立刻追问:“那先生怎么了?现下如何了?” 太子妃面上隐约闪过一丝犹豫,即便已然下定决心,但此刻面对儿子尚且稚嫩的面庞,接下来的话到底过于残忍。 “母妃?” 小皇孙似乎隐有预感,不由心怀惴惴。 太子妃见他如此敏锐,犹豫瞬间散尽,正色道:“烨儿,你还年幼,从前母妃总想着再多护你几年,多保你几载的纯真无虞。” “但是生在帝王家,这个念头到底过分奢侈,也过分天真了。” “烨儿,你江先生今夜中了药,是引人发热、丧失理智的秽药,而江先生一向谨慎,他今夜入口的只有什么,你还记得吗?” 赵元烨闻言先是茫然,随即一怔,转瞬间便面色大变,一把揪住太子妃的衣袖,惶恐道: “母妃,难道......难道是烨儿给先生的那杯茶水吗?” 太子妃瞧见赵元烨惊惶的模样,心头不免一痛,却还是点了头。 赵元烨显然有些吓到了,他张了张小嘴,一时之间甚至想不起来,那杯水是如何到他手里的。 “母妃,烨儿被人利用了是不是?” 他到底比寻常孩子聪慧许多,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 太子妃强忍眼里心疼,低声道:“烨儿可记得十月的荣亲王府赏花宴,那一日你突然发了高热。” 赵元烨点了点头,一时之间还不明白,母妃为何突然转了话题。 直到—— “那是因为,烨儿也中了和江大人一样的秽药,而那药.......是下在糕点中的。” 赵元烨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没忘记,那个糕点他自己吃过,襄王叔吃过,沈家小姐吃过,还有.......母妃! 旁人会吃,大抵都是巧合,因为王叔和沈家小姐刚好就在身边。 唯有母妃喜甜,他是无论如何都会与母妃分享的。 思绪至此,赵元烨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这一刻竟觉浑身泛冷,手脚冰凉。 他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先生用心良苦,早就和他细细说过了。 可他没有想到—— “那......那母妃那日......” 赵元烨正要问出口,可转念一想,母妃已安然无恙,可见那日是躲过去了,故而又疾声问道: “那先生查出是何人所为了吗?是.....是哪个坏心肠的太监?还是从前和父王对立的臣子?还是......还是瑞王叔?” 说到最后一个猜测的时候,赵元烨已经小脸发白。 太子妃闻言,眼里闪过一丝哀戚之意,却又暗暗庆幸,今夜和蔺老还有江大人设下了此局。 瞧,烨儿从不曾怀疑过他的襄王叔。 他只知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谁对他好,他便也馈以一片真心。 可这世间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多的是会伪装之人,而皇家之中,真心尤其奢侈...... 太子妃摇了摇头,否认了赵元烨的所有猜测。 赵元烨见状眉头蹙起,思绪陡转,想得越多,面色越发煞白。 “母妃......” 他瘪了瘪嘴,忽然带着颤音说道: “不可能是襄王叔的,对不对?” 赵元烨万万不愿提及这个怀疑,但是今夜在鎏华阁,江先生出现异样时,瑞王叔也在场。 那一瞬间,王叔脸上的震惊之色他瞧得真真的。 若不是瑞王叔,若是为了储君之位,唯一能让母妃这般欲言又止,生怕伤害到他的,只有——襄王叔了。 母妃特地提起了赏花宴。 那一日,襄王叔也是吃了糕点的,按常理,便不可能是他。 可若——这是先生教他的三十六计里,所谓瞒天过海的苦肉计呢? 赵元烨浑身一颤,抬头定定望着自家母妃,希望人心不是如此险恶,希望这些年襄王叔对他的疼爱都是真的。 可是下一刻,在他的注视下,太子妃却目含哀痛,缓缓点了头。 赵元烨霍然后退一步,眼泪滚了下来。 第123章 难眠夜 今夜的御苑,多的是难眠之人。 澜华阁。 赵怀朗坐在暖厅中,路遥匆匆从外头进来,低声禀报道: “王爷,人还没回来。” 赵怀朗闻言眉头一蹙。 今夜在鎏华阁时,江浔忽然匆忙告辞,瞧他那模样,竟好似......中了药。 故而他示意路遥遣人跟上,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结果人跟着江浔进了腊梅林里,就再也没有回来复命。 这般看来,怕是回不来了...... 思及此,赵怀朗挥了挥手,“不必再寻了,路遥,你下去休息吧。” 路遥闻言告退,赵怀朗拿起手边的茶水,却不曾喝下,而是放在眼前细细打量。 今夜对江浔出手之人,会是谁呢? 难道......又是三弟? 可三弟白日里就该知晓,他与阿瑾对他在赏花宴的所作所为早已心知肚明,今晚竟还故伎重施? 还是说,三弟这是反其道而行之,虚虚实实,反而叫阿瑾来怀疑他? 毕竟连他的第一反应都是——如此拙劣的伎俩,三弟该不会用第二次。 可如果当真不是三弟的话,那到底又是谁呢? 还有,今夜在腊梅林中将他的人除掉的,又是....... 赵怀朗正想得入神,忽然内室里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随后,一个柔软的身躯便从身后贴了上来,带着股幽香。 “王爷,穆儿睡下了。” 瑞王妃甄含宜呵气如兰,染了寇丹的玉手有意无意划过赵怀朗的脖颈和下巴,美眸中含着羞怯,意有所指地说道。 可是,赵怀朗却稍显烦躁地偏了偏头,一把将她的手拂开了。 感觉到身后之人明显僵了一下,赵怀朗忆起甄含宜一直以来的柔顺乖巧,又放缓了神色,低声解释道: “本王还有事,你陪穆儿先睡吧。” 赵怀朗说着,径直起身朝外走去,瞧那方向,该是澜华阁里的小书房。 甄含宜怔在原地,眼看赵怀朗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心中幽怨骤生,又羞又气,陡然将手甩向桌面。 可手掌才堪堪触及茶盏,她浑身一震,却回过神来了。 不能冲动,内室里还睡着穆儿。 思及此,甄含宜缓缓歪到椅子上,陡生无力之感,眸中泪水也溢了出来。 她也是新婚之夜才知晓,王爷的心里住着个爱而不得的姑娘。 而这个姑娘竟是他们的长嫂,太子妃。 她不愿见到太子妃。 可今日,母妃却要她去探探太子妃的心思,瞧瞧她对王爷是否也余情未了。 她强忍妒意向王爷提出,想带着穆儿去鎏华阁走走。 王爷答应得那般干脆,想来能见到太子妃,哪怕只是看她一眼,王爷都求之不得呢! 今夜一见太子妃,同为女子,她几乎一眼就瞧出,太子妃态度疏离,显然躲避王爷都来不及,哪里还有什么“余情未了”? 也是,她是见过献怀太子的。 那般温润又体贴的一个男子,明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可对太子妃却从来轻声细语,百依百顺。 被这样一个无可挑剔的男子捧在心上过,又死别在最相爱的时候,太子妃怎么可能还看得上王爷呢? 她也是愚蠢,竟因方才那一面,觉得太子妃也实在无辜,故而心生不忍,本欲将母妃的打算告诉王爷。 可现下...... 甄含宜满脸凄苦,摇了摇头。 太子妃若还在,王爷便永远也放不下这份奢望。 若有一日当真叫王爷得偿所愿,那她怎么办?穆儿又怎么办呢? 她真的悔了。 后悔当初不该不顾爹娘劝阻,死活要嫁给王爷,一头栽进这冷冰冰的皇家里。 如今,她身家性命皆系于王爷一身,也变成了自己从前最瞧不上的那种黑心肝女子。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辜之人,因着他们的盘算,即将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思绪走到这里,甄含宜难忍泪水,却还是摇了摇头,扶着桌案起身,麻木地走进了内室里。 若论真心,唯有帷帐里睡着的孩子,是全心全意爱着她的...... ——— 乾华宫。 这是盛帝在御苑的寝宫。 今夜他并未召幸随行的淑妃,反而闲适地躺在铺了绒毯的躺椅上。 吱呀吱呀摇啊晃—— 很快,细碎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停在了躺椅旁。 “圣上。” 来人正是福顺公公。 此时他躬身跪下,低着头,将一个托盘高举过头顶,却正好与盛帝的身子齐平。 而托盘上,满是方方正正的折子。 盛帝微微起身,目光往托盘上一扫,淡声道:“今日何以这般迟?” 福顺公公当即惶恐解释道:“圣上,今夜实在人多眼杂——” 话还没说完,盛帝已经摆了手。 “先将修直的给朕。” 福顺公公登时面露讨巧之意,笑道:“圣上,江大人的就在第一本呢。” 盛帝闻言抬眸扫了福顺公公一眼,伸手将第一个折子拿在手中,却没有立刻展开,而是饶有兴致地说道: “你这奴才倒是机灵。” 福顺公公立刻将腰弯得更低,笑道:“奴才伺候圣上这些年,这点儿眼力见是要有的。” 盛帝弯了弯唇,望着折子上端端正正的“江浔”二字,忽而笑意一敛,问道: “朕是不是对修直太过看重了?” 福顺公公闻言,眼神微一飘忽,转瞬间便应道:“圣上是万民之君,能得圣上看重,那是多大的福分呐,旁人求都求不来呢。” 这话回得,瞧着牛头不对马嘴,却着实是福顺公公的聪明之处。 毕竟做帝王的,可从未想过从一个奴才口中得到答案。 果然,盛帝这会儿已经展开折子,一目十行。 “修直中药了?在腊梅林跟丢了?” 若旁人瞧见折子上的内容,定要惊出一身冷汗来。 只因其上清清楚楚记录了江浔今日在御苑所有言行。 而托盘上还有瑞王、襄王、太子妃、长公主、荣亲王爷一家及淑妃等等....... 天子耳目,无孔不入。 而江浔久伴君侧,他口中的“活眼”,便是要落在......天子看不到的地方。 “回圣上,说是在腊梅林中遇着了跟踪江大人的另一行人。” “暗卫为了隐藏身形,只得先退一步,再绕路前去时,无论跟踪之人还是江大人,都寻不着了。” 这些话折子上自然都写了的,只是盛帝既然问起,有根有据白纸黑字的,福顺公公便如实回两句。 “那药......也没查出是谁下的?” 盛帝满眼兴味,在躺椅的扶手上轻轻点了点。 福顺公公摇了摇头,“尚未查清。” 盛帝闻言反而嘴角一扬,笑得意味深长。 “到底是修直,事情在他这边儿,总多几分意外,所以朕爱先瞧他的折子。” 盛帝说着,将折子往旁一扔,微微起身,在托盘上挑挑拣拣,竟是先拿起了“襄王”的折子。 “老三......心够狠,手段也脏,三个儿子里,果然还是他像当年的朕更多些。” 盛帝此言一出,福顺公公当即将头埋得更低了。 此时,盛帝已经将折子上的内容尽收眼底,嘴角扬起: “瞧瞧,越来越有意思了,朕倒要瞧瞧......” 后头声音渐低。 而福顺公公此刻只盼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不曾听到。 第124章 未来少夫人 文华阁。 夜深了,蔺老到底上了年纪,几番插科打诨后也疲了,在江浔几番催促下,终于去歇着了。 此时江浔依旧靠在榻上,榻边站着南风、西风和北风。 北风神色冷肃,正在低声禀报:“公子,属下听您的守在腊梅林中,果然擒住了瑞王爷的探子,虽不是死士,但口风实在紧,没问出什么。” 江浔闻言摆了摆手,“无碍,一个探子本就问不出太多东西,为的是搅混这潭水。” 北风点了点头,可这会儿,面上却有了些许迟疑之色。 江浔见状问道:“怎么了?但说无妨。” 北风挠了挠头,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属下方才在腊梅林中,要是再猫一会儿就好了。” “当时一晃眼,好似还瞧见了一个黑影,奈何瑞王爷的人都快追上公子了,属下不敢拿公子的安危开玩笑,只好现身追击。” 江浔闻言眉头一挑,可似乎很快就猜出了黑影的来处,便摇了摇头。 “不必忧心,我心中有数了。” “你们都下去歇息吧,明日随我回一趟伯府。” 南风、北风闻言都乖乖退下了,西风却摇了摇头,“今夜属下守着公子吧。” 江浔见状也没有多言,待到南北风都退下后,他却突然问道: “西风,教你的都没忘吧?” 西风闻言当即凑到榻前,明明是一个大男人,这会儿望着江浔的时候,眼睛却亮晶晶的。 “公子,属下自然没忘,您说的那些......额......急救,对,急救的法子,属下都会了!” “这些时日,按照公子的吩咐,属下也将法子都教给下面铺子的郎中和药徒了。” “对了,还有公子您给属下画的那些刀子——” “手术刀。”江浔纠正道。 西风连连点头,“对,手术刀,属下都叫能工巧匠打出来了,但是.......怎么用呢?” 江浔眉头舒展,轻笑道:“只是一个设想罢了,这个不急,到时先给我瞧瞧,没那么简单的。” 西风急忙应了声,满眼期待又满含关切。 “公子,先别说这些了,明日不是还要回伯府吗?您赶紧歇着吧。” 江浔点了点头,正要躺下,忽然又说道:“明日传信给东风,让他也回伯府一趟。” 西风闻言微惊。 伯府虽无甚大产业,但公子受圣上与献怀太子多年赏赐,也是有不少身家的。 他们东南西北风到了公子身边后,便各司其职,东风就一直在帮公子打理家底。 如今一下子将他们四个聚到一处,可是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西风是个藏不住话的,想到了,便也问出口了。 江浔闻言微垂眉眼,竟在这一刻露出了潋滟笑意。 “给你们未来少夫人清点清点家产,也是应该的。” 西风缓缓张大嘴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嘴皮子那般利索的人,这会儿竟也变成了结巴。 “未未未......未来少夫人?是.......是方才那位姑娘?” 江浔只觉今夜笑意怎么也止不住,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应道:“是。” 西风猛地一拍掌,“完了!属下刚才是不是给少夫人甩脸色了?” “南风那小子肯定知情,他竟然不告诉我!哇呀呀!” 西风来回转了个身,咋咋呼呼风风火火出去了。 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 江浔望着幔帘摇晃不止,这一刻内心也开始波澜起伏。 既是要择日上沈家提亲,那无论如何都要知会父亲母亲一声的。 愧疚又弥补了十年,如今,遇到了岁岁,他也想.......有自己的家和归处。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退缩的。 思绪走到这里,眼前便十分自然地闪过沈嘉岁的明媚笑靥,江浔顿感安心。 他抽出身后靠枕,慢慢躺下,再闭上眼睛的时候,竟是十年来第一次,希望明日早些到来。 “岁岁......” 江浔轻轻呢喃一声,拢紧被子,安然入睡。 这一夜,梦里再没有动荡与不安。 只有暖阳高照,草长莺飞,沈嘉岁站在春风里,笑着冲他招手,朝他张开怀抱。 ———— 稍早些时。 陆云铮出了腊梅林后,才想起来自己心绪激荡之下,竟忘了给顾惜枝带腊梅枝。 故而他再次折返,没想到竟意外撞见了孤身从林中走出的崔明珏。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便见一人迎上崔明珏,好似是常与他在一处的少年之一。 “明珏,瞧你这神色,难道......” 陆云铮见崔明珏摇了头,虽光线不佳,却依旧能看出他的失意与苦涩。 “罢了。” 对面的少年闻言不由面露意外,当即微微扬声:“这沈嘉岁好生不识好歹,她一个退过亲的女子,怎的还好意思拒了你?” 陆云铮听到此处,猛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 崔明珏竟然也看上了沈嘉岁。 这个念头一起,陆云铮突然反应过来,为何白日里在鞠场上,崔明珏这个大少爷竟然也甘冒生命危险,站出来参与比试。 他原以为,崔明珏是为了向安宁郡主示好,没想到他也是为了沈嘉岁! 为什么重生一回,所有人都看上沈嘉岁了? 陆云铮不明白,可只要一想到,这般受众人追捧的沈嘉岁本是他的妻,心中便越发不是滋味。 谁知这时候,竟听得崔明珏动了怒,“明诚,你下次再这般说沈小姐,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明珏,你——” 少年显然也没想到,崔明珏竟然会为了沈嘉岁怒斥于他。 崔明珏却显然动了真格,冷声道:“别叫我再从你口中,听到半句沈小姐的不是!” 崔明珏话音落下,冷脸抬步离去。 少年急忙追上,口中讨饶道:“明珏,别生气,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腊梅林中,陆云铮从一旁走出,面色阴沉沉的,可转瞬间,又冷冷扬了唇。 无论是江浔还是崔明珏,想来襄王爷都不会想看到,他们二人中的任一个和沈嘉岁结亲。 沈嘉岁还是该嫁给他的。 毕竟只有这般,前世那个计谋才更好施展,不是吗? 陆云铮心中隐隐有了成算,便握着腊梅枝匆匆出了林子,竟也没等宴会结束,便策马离了御苑。 他今日在宴上丢尽脸面,也实在待不下去了。 ———— 别院。 顾惜枝没想到陆云铮会回来得这般早,还担心他不曾如自己所言,去摘“最好的腊梅枝”回来。 却见陆云铮归来之时,脚步轻快,这些时日以来始终缠绕在他眉宇间的郁色,竟也似散了些。 顾惜枝见状不由眼前一亮,莫非......已经成了? 她上前相迎,陆云铮便邀功般将腊梅枝递到了她面前。 顾惜枝状若不经意地撒娇道:“可是如云铮所言,给惜枝带的,是最好的腊梅枝?” 陆云铮当即点了头,笑道:“自然。” 今日他带回的可不只是腊梅枝,还有翻身的希望! 顾惜枝细细打量着陆云铮的神色,知晓该是成事了,眉头一舒,心中暗道: 如此看来,可以着手走下一步了...... 第125章 助殿下成事 第二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 江浔早早起身,到底是年轻人,睡过一觉后,除了手脚还有些绵软,瞧着已然精神奕奕。 他向来不必旁人伺候,已自行收拾妥当,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 紧接着,一个小身影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江浔透过铜镜,瞧见赵元烨左顾右盼的模样,不由嘴角轻扬,主动开口:“殿下?” 赵元烨吓了一跳,探头来看,正见江浔扣住腰间玉带,转身朝他走来。 “先生。” 二人相互见礼。 不过一个是臣子礼,一个是师生礼。 赵元烨甫一抬头,江浔便瞧见了他眼下的乌青。 见他望向自己时,满眼的羞惭与不安,江浔顿生怜惜与不忍。 “殿下,过来坐。” 二人在矮案旁相对而坐,赵元烨已先一步开口:“先生,烨儿对不住你。” 他说着,小嘴瘪了起来,眼里隐隐又有了泪花。 江浔见状轻叹一口气,却不曾解释,只是问道:“殿下都知晓了?” 赵元烨点了点头,“嗯,母妃都告诉烨儿了,所有的一切。” 后头半句,他着重强调了一下。 江浔闻言颔首,心中感慨,太子妃如此有魄力,于他和老师都是好事,于殿下更是至关重要。 “那殿下作何感想?” 江浔正了色,沉声问道。 赵元烨显然因着昨晚母子密谈,一夜都未曾好眠,这会儿抬着头,小脸凝肃无比,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来。 “先生,烨儿昨晚想了一夜,母妃的处境比烨儿要更加危险,先生为着烨儿,同样举步维艰。” “烨儿虽小,却不想躲在母妃、躲在先生身后,做那懵懂无知的稚儿,坐享其成。” “先生,若说皇家之中,无论皇爷爷、瑞王叔还是襄王叔,对谁最不加以防备,那只能是尚且年幼的烨儿了。” “所以,若可以,还请先生不要再将烨儿当成需要保护的孩子,让烨儿也站出来,保护母妃,保护先生吧!” 他确实懂事了,或者说他本就早慧得很。 这些话说出来后,赵元烨已然泪流满面,可他还是那般克制,将声音压得极低。 江浔定定望着赵元烨,这一刻眼底也不由有了热意。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洗三礼那日,皇孙殿下还小小的一团,他就已经被太子殿下催促着,小心翼翼地将皇孙殿下抱在了怀里。 殿下弥留之际,曾那般满怀遗憾地望着他,哑声道: “阿浔,我没法看着烨儿长大了.......” “我知晓这是在强人所难,但若可以的话,替我护着烨儿几分,可好?” “不必非要去争那个位置,我只盼他立身正直,平安顺遂便好。” “不要忘了告诉他,我这个做父王的虽短命得很,但实在爱极了他。” “阿浔......若可以,叫我去往你来的地方,瞧瞧你口中,那个伟大的华夏吧......” ....... “先生?您在想什么?” 赵元烨见江浔难得地走了神,不由关切地探身而来。 江浔陡然回神,心中也隐含苦涩。 殿下,时势所迫,身不由己,不是皇孙殿下一句不争,就可以全身而退的。 不过您不必担心,无论何时,修直都会立于皇孙殿下身前,不敢有负所托。 思及此,再去看面前尚且年幼的赵元烨,江浔敛下心头波澜,正色道: “殿下有此决心,臣无论如何定要助殿下成事。” “但还请殿下谨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守正出奇,方是仁者正途。” “今日局势所逼,你来我往,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殿下立身其中,可使权宜之计。” “但他日殿下得偿所愿,该知天下之重,社稷苍生,须得殿下以清明正道待之,方得安邦定国,泽被万民。” 这是江浔第一次同赵元烨说这样的话,这个“得偿所愿”的份量,实在太重太重。 赵元烨听懂了。 他攥紧小手,眸光坚毅,重重点了头。 江浔见状,面上正色缓缓散去,随即温声道:“既如此,殿下自今日起,自即刻起,便只做一无所知,不动声色,可否做到?” “能!先生,烨儿可以!” 赵元烨急忙应声,坐得笔直笔直的,以期借此让自己尚显稚气的声音听起来更有说服力。 江浔看到此处,竟弯了嘴角。 他那般守规矩的一个人,第一次伸手探过矮案,轻轻摸了摸赵元烨的头。 “殿下,放轻松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温热的手掌落在头顶上,赵元烨先是一愣,随即鼻头一酸,红了眼眶。 这是先生第一次摸他的头。 母妃说,先生是父王生前最最看重的臣子,是良朋挚友,是整日整日挂在嘴边的好兄弟。 昨夜得知襄王叔对他的疼爱都是假的,他如此惶恐,如此不安,硬生生熬到了天亮,便迫不及待来寻先生了。 人世间不该只有尔虞我诈的,他抱着这样的念头,在江先生处得到了最温柔的回应。 想到这里,赵元烨小嘴抖了抖,试着朝江浔伸出手去。 江浔心头一软,很是纵容地冲他点了点头。 下一刻,便见赵元烨从矮案的另一边冲过来,带着哭腔一头扎进了江浔的怀里。 “先生!” 他到底还年幼,昨夜的冲击除了带给他成长,还有怀疑与惊慌。 他捏着小被子,竟一夜不敢闭眼,却又担心扰了守在一侧的母妃,连翻身都轻轻的。 此刻,伴随着低低沉沉的呜咽声,他终于是发泄出来了。 江浔感觉到赵元烨的小手臂那样紧地搂着他,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怜惜,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无声宽慰。 匆匆赶来的太子妃一脸担忧,却被早就守在檐下的蔺老笑着拦住了。 蔺老朝里指了指,太子妃侧耳一听,小皇孙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可很快又止住了。 半晌,江浔从内室走出,瞧见太子妃,急忙躬身行礼。 太子妃冲江浔点了点头,在嬷嬷的陪伴下迫不及待走入内室,却见赵元烨躺在床榻上,盖着锦被,已然睡得香甜。 第126章 做真正的江浔 江浔不曾在御苑用午膳,辞别蔺老后,便回了安阳伯府。 东风早一步就等在了伯府门口,一看自家少爷的马车来了,急忙迎上前去。 西风瞧他背着个书箧,好奇道:“东风,你后头放了什么?” 东风瞧着像个读书郎,闻言稍显得意地掂了掂书箧,压低了声音笑道: “这些......可都是少爷娶少夫人的本钱!” 二人相视揶揄一笑,江浔已经抬步朝里走去,先是回了自己的院子。 自从上次,安阳伯夫人寻死醒来后,听松院的所有黄符、铃铛还有佛幡都被卸下拿去烧了。 可是这些时日以来,江浔依旧多住在蔺府。 东南西北风难得齐聚,这会儿另三人凑在一处,看着东风献宝般一本又一本往外拿账册,一边炫耀道: “我今日带来的,都是极要紧的账簿,可不要以为咱少爷就这些家底。” “钱生钱呐钱生钱,瞧瞧,这就是为商之道!” 江浔任由他们在一旁贫嘴,自己则里里外外看了一番。 伯府到底比不得蔺府那般周密安全,时刻不可大意。 屋子里正热热闹闹的,外头忽然有一人探头探脑,小心翼翼的。 “谁?” 北风扭头低喝一声,随即又缓和了神色。 “公子,是伯爷身边的福贵。” 江浔闻言从内室走出,便见福贵扬起笑脸,恭敬道:“少爷,老爷听闻您归家,正在书房等您呢。” 江浔点了点头,他正打算去给父亲请安。 南风见状,跟在了江浔身后。 三人一路来到东院。 自从安阳伯夫人“失忆”后,与安阳伯便不再东西分居,夫妇俩如今都住在了东院。 福贵先一步上前,叩响了书房门。 “进来。” 安阳伯的声音从里头传来,闷闷的。 江浔直接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安阳伯窝坐在暖榻上,裹着厚厚的被子。 江浔眉头一蹙,语带担忧,“父亲,您病了?” 安阳伯摆了摆手,头发还有些凌乱,瓮声瓮气说道:“昨夜一来一回的,可能是受了风,吃几帖药便好了。” “母亲呢?母亲可还好?” 江浔心生愧疚,毕竟父亲母亲是为了替他解围才奔波劳碌的。 安阳伯摇了摇头,“你母亲没事,只是这些年她的身子到底亏空了许多,早早用过膳便去午歇了,估摸着要睡一个多时辰。” “浔儿,你那边如何?昨夜可还顺利?” 说起这个,安阳伯眼里便有了光亮。 他自觉当了这些年的废物,难得能帮到江浔,故而虽受了凉,心里却很是踏实。 江浔点了点头,“多谢父亲母亲成全,一切顺利。” 安阳伯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父子二人又没话了。 安阳伯有些不自在地抠了抠被角,正想问问江浔,今年除夕能不能一起吃顿年夜饭。 自浔儿十岁那年落水以来,他们一家子就从未坐下一起吃过年夜饭,一起守岁了。 这些年,他与夫人伤害了江浔太多....... 他知晓,自己一旦开口,江浔必会应下的,可如今他却难免忧心,会害江浔觉得为难。 这时候,却是江浔率先开了口:“父亲,孩儿——想成家了。” 安阳伯心里想着事,这边下意识点了头,“好,成家好啊,成,啊?成家?” 安阳伯猛地瞪大了眼睛,裹在身上的被子也滑了下来。 “成成成......成家?和.......和哪家姑娘?” 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这儿子一辈子都要打光棍了,结果好消息竟来得这般突然。 江浔神色很是认真,沉声道:“是定国将军府的沈姑娘。” 安阳伯一听,瞬间恍然了。 上次瞧浔儿那模样,就觉得他对沈家姑娘不一般,果然啊...... “好!好好好!” 安阳伯连连应好,声音竟隐约哽咽,可很快,他又面露惶恐,疾声道: “昨夜在御前,我与夫人那般丢了脸面,沈将军与沈夫人怕是也在场吧?他们......” 思及此,安阳伯满脸懊恼,“这下可如何是好?” 江浔正要开口,却见安阳伯已经愁得下了榻,左右来回走着,下一刻竟满面凝肃,沉声道: “浔儿,不行你就和沈将军说,说与我们......早就断绝关系了!” 说到后头几个字,安阳伯咬了牙,隐隐湿润了眼眶。 这十年来,他们已然耽误江浔良多,对不起他许多,如今他好不容易寻到心仪的姑娘,总不能再拖他的后腿。 思及此,安阳伯坚定了心思,颤声道:“便这般说定了,你母亲若是知晓了,定也同意的。” 江浔怔怔望着安阳伯,可安阳伯却不敢去看江浔,眼神飘忽逃避,生怕被江浔瞧见自己红了眼眶的样子。 “爹虽没什么本事,但好歹守住了家业,给你买个宅子的银钱还是有的。” “届时你就带着沈姑娘去新宅子成婚,想来以你的品行名声,还有年少有为,沈将军会应允你迎娶沈小姐的。” 安阳伯絮絮叨叨说着,一抬头,却见江浔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前不远处。 “父亲。” 江浔眉头蹙起,正色道:“前头所有事,孩儿都会原原本本同沈将军解释清楚,父母血脉,岂是说断就断的?” “若我江浔果真这般做,莫说沈将军,便是我自己也要瞧不起自己,如此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至于宅子,孩儿这些年受了不少赏赐,可以自己去买。” “自然不是为了与伯府撇清关系,只是……” “父亲,孩儿之后的路或许不好走,搬出去住,于父亲、母亲今后的安危都是好的。” 还有便是……为了沈小姐。 他希望沈小姐与他成婚后,也不必觉得受到任何拘束,今后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她该是自由自在的,没有晨昏定省,没有繁杂的中馈,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也可以在院中畅快舞枪。 江浔这般想着,只觉心中很是温暖与盈足。 只是这些事不必在父亲面前说,该说的是…… “父亲,这十年——” 江浔声音稍顿,忽而撩起下摆,冲安阳伯跪了下去。 安阳伯听闻江浔之言,正以手掩目,隐约瞥见江浔跪下,急忙俯身去扶,原来早已潸然泪下。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江浔摇了摇头,坚持俯首,冲安阳伯重重磕了十个头。 他不想来的,他在原来的世界有太多遗憾未完成。 可是一睁眼,他已误入江浔体内,占了江浔的身子,成为了安阳伯府的嫡子。 他不知道,若他没有到来,江浔到底还能不能活,总之,他对安阳伯夫妇实在满怀愧疚。 可阴差阳错,世事难料,连他都无解无措。 而今,他在这个世界也有了越来越多的牵挂与不舍,他不再游离于虚无中,不再没有归宿感。 他有了恩师、挚友,有了心爱之人,他终于觉得踏实了,落地了。 从今往后,他想做彻彻底底的江浔,真正成为此间之人,守护身边所爱,享受人间烟火,而后信念如磐,去走自己认为正确的路。 安阳伯几番去拉,都没能阻止江浔次次叩拜,他弯着腰,双手僵在那里,似乎读懂了江浔的决心。 他们之间,其实早已心知肚明。 只是他自己一直在逃避,在否认,在享受江浔带来的一切。 思及此,安阳伯脸上眼泪纵横,竟在此刻恸哭出声。 他的哭声低沉却哀痛,每一声仿佛都饱含惭愧与懊悔。 江浔终于直起上半身。 安阳伯佝偻而下,双手搭在江浔的肩膀上,红着眼睛泣声道: “我都懂,我都懂......” 江浔看到安阳伯的泪水,垂下眉眼,万般亏欠,到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奈喟叹:“对不起......” 因着这声道歉,安阳伯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该说对不起的是他,无论是对江浔,还是对浔儿。 “对不住,是我要说对不住的......” 安阳伯声声忏悔,此刻他也终于敢问出,这些年盘桓在他心头最深的疑惑。 “能……能不能告诉我,你来了后,我的浔儿他......他到底又去了何处?” 江浔沉默良久,仰头,也道出了这些年以来心中最深的期望: “若可以,我也希望,他是......看海晏河清去了。” 第127章 试试就知道了 大年三十。 沈嘉岁收到了来自周姨娘的贺岁信,彼时她正带着沈嘉珩贴春联。 满府那么多庭院,其实不必亲力亲为,可沈嘉岁却乐此不疲,年年如此。 往年的这时候,陆云铮知晓沈嘉岁有这个习惯,每回都早早来定国将军府帮忙。 而顾惜枝则跟在他们身后帮着掌眼,瞧瞧哪里有没有贴歪了。 这会儿见白芨捧着信来了,沈嘉岁便从梯子上一跃而下。 她将手中刷子递给沈嘉珩,又取出帕子擦了擦手,这才笑着将信接过。 周姨娘在信上先是祝好,而后提及了陆云瑶,又说陆云晟这一年在国子监得了优秀,絮絮叨叨竟说的都是些家常事。 沈嘉岁不仅没有半点不耐烦,反而看得仔细,嘴角笑意扬起,由衷为周姨娘感到高兴。 有时候,缘分当真妙不可言。 她二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几回书信往来,互帮互助,彼此竟觉契合得很,在心中俨然已经将对方当成好友了。 沈嘉岁一路看到了信末的贺岁语,这才发现周姨娘竟又加了一段话,显然是事出突然,临时写上去的。 原来这封信送出来之前,陆云铮竟带着顾惜枝回了陆府! 陆将军不知是心有不忍,还是不愿在良辰吉日闹得家宅不宁,故而并不曾将他二人赶走。 本被禁足的陆夫人在陆云铮几番求情之下,也暂时解禁,说好了今夜一大家子一起吃顿年夜饭。 周姨娘又谈及,这次陆云铮归家后,无论性情还是脾气都收敛了许多,当真对陆将军说了许多软话。 而顾惜枝瞧着十分乖顺,只默默跟着陆云铮,不曾发一语。 沈嘉岁看到此处,不由冷笑一声。 这陆云铮倒是有“自知之明”。 他也知晓自己如今声名狼藉,唯一的价值便是“昭勇将军之子”这个身份。 想来是担心襄王爷瞧不上他,于是赶紧和陆将军修补关系,这是上赶着让人利用呢。 至于顾惜枝...... 想到她,沈嘉岁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重活一世,她依旧没看懂顾惜枝对陆云铮的深情。 明明顾惜枝是个心气极高,又有心机的女子,可无论前世今生,她都爱陆云铮入骨。 上一世,自己与陆云铮成婚三月后,北地突然来了一户人家,自称是顾惜枝的姨母,来接她回家。 爹娘待顾惜枝如亲生,自然不舍,还以为是有人上门捣乱的。 没想到顾惜枝看到来人,竟声声高呼姨母,最后抱着那妇人哭得晕厥过去。 她和爹娘几番挽留,可顾惜枝最后还是决定,随她的姨母离开,回到故乡去。 他们万般不舍,给足了顾惜枝傍身的银钱,还着人一路送她回了北地,看过她姨母的住所,确认顾惜枝安然无恙后,才回来复命。 后来沈家遭难,他们甚至暗暗庆幸,得亏顾惜枝回了北地,否则只怕要连累她了。 所以上一世,当她跟踪陆云铮去到京西别院,看到已经身怀六甲的顾惜枝时,才会惊诧到那般地步。 那一刻,她就想通了一切。 什么姨母一家,全是假的,这分明就是顾惜枝和陆云铮联手演的一场戏! 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他二人就是为了避开定国将军府,苟合到一处去! 时至今日,沈嘉岁依然难以想象,前世的顾惜枝对陆云铮到底爱得有多深。 她竟甘愿放弃定国将军府的一切,无名无份被陆云铮养在外头,甚至珠胎暗结。 想来陆云铮重生后如此坚定地选择顾惜枝,为了她不惜和家中闹翻,也是因着顾惜枝上辈子这份奋不顾身的爱。 而这一世,顾惜枝再次为了陆云铮离开了定国将军府,而今还敢陪着他回陆府。 先不说陆将军如今有多么不待见她,光是她上次给陆夫人出的馊主意,都够陆夫人对她恨之入骨的了。 她去陆府不仅上赶着找不自在,可能还会讨陆夫人一顿骂。 可即便如此,顾惜枝还是坚定不移地跟在了陆云铮身旁。 沈嘉岁眉头紧锁,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 难道真是各花入各眼?还是说...... 沈嘉岁想得入了神,捏着信纸怔在了原地。 沈嘉珩早就知晓自家姐姐与周姨娘的往来,这会儿手里握着刷子,也不由凑过来看了眼。 瞧见陆云晟得了“优秀”,他面上微微一红。 咳咳,他没敢和姐姐说,他就得了个“中等”。 当读到顾惜枝和陆云铮的消息时,沈嘉珩当即面露嫌弃。 “姐,你说这顾惜枝到底图什么啊?” 沈嘉岁跟着幽幽重复了一句,“是啊,她到底图什么呢?”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若不是足够爱陆云铮,那么必定有更大的、让顾惜枝无法拒绝的利益驱使,才能让她如此“忍辱负重”...... “试试就知道了。” 沈嘉岁喃喃一声,忽然攥紧信纸,快步赶回春华院,给周姨娘写了封回信。 赏花宴那日,陆云铮还以为安宁郡主瞧上了他,竟那般激动兴奋,上赶着谢恩,可见早已生出了二心。 这件事顾惜枝定还不知情。 她对陆云铮如今到底是何心意,有多深情,试试便知! 周姨娘那般聪慧,会帮她办妥帖的。 再者,上次顾惜枝算计了陆小姐,想来周姨娘早已摩拳擦掌,准备报仇了! 如果顾惜枝当真有别的盘算,那么...... 她就该扭转一直以来的认知,重新审视顾惜枝,重新考量他们沈家一案了! “白芨,帮我把这封信回过去,要快!” 白芨一看沈嘉岁急切的模样,哪里还敢耽搁,将信揣进怀里,步履匆匆出去了。 沈嘉岁往椅子上一坐,思绪转了又转,忽然冷冷扬了扬嘴角。 陆云铮啊陆云铮,指不定——你就是条愚蠢又罪有应得的可怜虫呢! 这时候,沈嘉岁又联想到了陆云铮背后的襄王,继而想到了——江浔。 这一刻,心头所有戾气陡然一滞,渐渐就消散了。 他——现下在做什么呢? 前世的一切,该是要寻个恰当的时机告诉他了,想来以他的本事,定能瞧出更多的蛛丝马迹来。 沈嘉岁这般想着,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上一次,他还摸过这里来着...... “.......” 沈嘉岁倏忽红了脸,赶紧站起身来,结果一抬头,就瞧见珩弟站在房门口,一脸“惊悚”地看着她。 沈嘉珩:!? 我姐刚才......是在娇羞吗?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第128章 除夕夜 安阳伯到底还是开了口,央江浔一起吃顿年夜饭。 江浔欣然应允。 每年的除夕,他本就一直留在安阳伯府。 老师虽不曾成家,但有舟至兄他们一大家子陪着,且他平日里住在蔺府的时候够多了。 除夕这一日,既是用了江浔的身子,即便不吃年夜饭,无论如何也是要留在伯府过的。 夜幕降临,爆竹声起。 暖厅里坐着安阳伯一家三口。 安阳伯夫人今日难得穿了亮色,稍显拘谨地坐在江浔对面。 有安阳伯在一旁插科打诨,气氛倒也融洽。 安阳伯夫人几番踌躇,最后还是鼓足勇气,试着给江浔夹了块肉,递到了他碗里。 “浔儿,多......多吃些。” 她的声音难掩颤抖之意。 江浔望着米饭上突然多出来的一块红煨肉,色泽红亮,肥瘦适中,散发出醇厚浓郁的香气。 他没有犹豫,夹起来放进嘴里,肥而不腻,香香甜甜。 江浔的鼻头突然冒酸。 这是十年来,第一顿年夜饭。 真好吃。 “谢谢母亲。” 江浔扬起头来,冲安阳伯夫人露出笑容。 安阳伯夫人瞧见了,急忙避开江浔的目光,低头的瞬间,眼泪就滚进了热气腾腾的甜汤里。 她将头埋得越发低,掩饰般一口又一口喝着甜汤,良久才颤抖着声音说道: “浔儿,多吃些。” “嗯。” 江浔轻轻应了声。 他不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但今夜确实吃了许多,还多添了一碗饭。 安阳伯的眼眶热乎乎的,几次悄悄埋首在桌子下,用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的眼角,再抬起头来之时,又笑嘻嘻的。 “今夜一起守岁,可好?”他状若随意地提起。 “好。” “好。” 江浔与安阳伯夫人齐齐应了。 晚膳撤去。 一家三口围坐在矮案边,安阳伯邀江浔对弈,安阳伯夫人就坐在一旁观棋。 “哎呀呀,刚才那一步不算!” “等等,等等,你先把黑子拿起来。” “我方才是没瞧见这里有颗黑子,不然不会走这一步的。” 当安阳伯不知多少次悔棋后,安阳伯夫人终于看不下去,接替了安阳伯的位置。 论对弈,她可要比夫君高明不少! 安阳伯退坐一旁,嘴角微微扬起。 哼哼,一切尽在掌握! ....... 砰砰砰—— 当外头齐齐响起爆竹声时,暖厅中的三人才知,子时中已经到了。 原来,时辰可以走得这般快。 安阳伯招呼二人起身。 三人走到暖厅门口,瞧见外头烟火接二连三腾空而起,隐约还有欢呼声越过院墙,传到耳边来。 江浔看得入了神。 往年这时候,他在干嘛呢? 好像在看卷宗,好像在望着烛火出神,好像......在黑暗中静坐。 从前,是悲郁将他困住了,也是他——困住了自己。 原来,除夕夜的烟火这般美。 “浔儿。” 江浔回头,瞧见安阳伯递给他一杯酒。 他笑着接过,便见安阳伯举杯,率先开口:“来,顺颂时宜,百事从欢!” 安阳伯夫人的脸上也有了笑意,眸光融融中含着泪花,温声道:“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江浔望着朝自己伸来的两个酒杯,只觉心头胀满,绚烂的烟火绽放在他身后,他伸手碰杯: “父亲母亲,岁岁无虞,常乐长安。” 三人举杯,一饮而尽。 ....... 回到听松院时,已不知是何时辰。 江浔脚步稍显踉跄,因着安阳伯实在给他倒了不少酒。 入得主屋,烛火还亮着,东南西北风被他催着,也各自过除夕去了。 他走进内室,先是用冷水洗了把脸,而后竟又坐到了案前,自行研墨。 手边搁着一张瞧着便很是昂贵的拜帖,外覆丝绸,上头还绣着花中君子。 江浔拿起来瞧了瞧,展开时,里头还是空白的。 他轻轻摩挲了一下,而后在案上铺开宣纸,借着拜帖比对了一番,瞧着竟像是.......在拟稿? 若被熟悉江浔的人瞧见他这番动作,定要大吃一惊,只因他向来下笔如有神,每每一气呵成。 却不知今日为何,竟连写张拜帖都如此慎重。 江浔一共拟了三稿,而后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起身往内室走去,却不是走向床榻,而是站到了衣橱前。 他打开橱门,十分顺手地拿起最上头的一件黑色外袍,往怀中一拢,这才上了榻。 若南风在此,定一眼就能认出,这不就是当初他说了要扔的那件黑色外袍吗? 可此时,却被江浔带到了榻上,拥在怀中。 他似乎是醉了,悠悠闭上眼睛,忽而嘴角一弯,喃喃道:“岁岁,我方才也祝你了.......” 岁岁无虞,常乐长安。 ———— 年初一。 沈嘉岁收到了周姨娘的回信。 昨夜陆府可谓热闹非凡,鸡飞狗跳。 顾惜枝被盛怒的陆夫人浇了一头的汤水,陆云铮心疼不已,险些和陆夫人又起争执。 还是顾惜枝顾全大局,丝毫不计较,甚至笑着敬了陆夫人一杯酒,愣是将贺岁词说完了。 为了帮沈嘉岁试探顾惜枝的心思,周姨娘还亲自下场了。 信上,周姨娘并未明言她是如何试探的,只是极谦逊地说道: “沈小姐,妾身不敢自诩阅人无数,但当年也曾在人堆里摸爬滚打。” “顾惜枝虽表现得无可挑剔,但妾身却认为,她如今用情,甚至不如大少爷悔婚那日,带她回府时来得深。” “人的眼睛,是很难说谎的。” “有一点,妾身必须要提醒沈小姐,当妾身在顾惜枝面前提到您的名字时,她的神色波动要强烈得多。” “顾惜枝,并不简单,且不得不防。” 这是周姨娘给出的结语。 沈嘉岁缓缓放下书信,她对周姨娘的本事自然深信不疑,至此心中猜测隐隐得到了证实。 看来她之前确实走弯路了,或许比起陆云铮,顾惜枝才是更关键的人物! 她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呢? 沈嘉岁正细细思量,忽然沈嘉珩从外头匆匆走来。 “姐!” 沈嘉岁回过神来,将信放下,问道:“珩弟,匆匆忙忙的,怎么了?” 沈嘉珩却在这时卖起了关子,神神秘秘地说道:“姐,往年这时候,各家不是都互送拜年帖吗?” 沈嘉岁点了点头,一脸莫名,“是呀,怎么了?难道咱们今年不小心漏了哪一家吗?” 沈嘉珩摇了摇头,一脸稀奇,“不是,是咱们家今年收到了意想不到之人递来的拜年帖!” 沈嘉岁不知道为何,心头一跳,状若不经意地问道:“谁——” “江大人!是江大人!他在帖子上写了,年初三还要来登门拜访呢!” 沈嘉珩早就忍不住了,没等沈嘉岁问完,自己就一骨碌全捅出来了。 要知道京中这些年,可从未听说江大人往哪家递过拜年帖呢! 沈嘉岁闻言蓦地低下头去,慌乱掩藏瞬间烧红的脸。 砰砰砰—— 心在狂跳。 他——真的要来了。 第129章 上门提亲 年初三。 本来睡得好好的沈嘉岁突然从榻上坐了起来,将正准备将她唤醒的白芨吓了一跳。 “小......小姐?” 沈嘉岁揉了揉眼睛,见外头早已天光大亮,不由紧张道:“白芨,什么时辰了?” 白芨见沈嘉岁生龙活虎的,当即放下心来,一边伸手去挽床幔,一边笑道: “小姐,这会儿都巳时末了,您往常难得睡这般晚。” “这不正月里嘛,今儿又不出门,奴婢便想着让您多睡会儿。” “夫人前头遣白霜来问过的,奴婢回了话,夫人也说让您睡个饱觉呢。” 沈嘉岁闻言赶紧下了榻,趿了鞋便匆匆去洗漱,白芨急忙跟过来伺候,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 “对了小姐,适才少爷来过,说是江大人马上要登门了,原是问您要不要一同去见见的。” 沈嘉岁霍然抬头,脸上还挂着水珠,声音隐隐发颤,“他.......江大人已经来了?” 白芨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奴婢不知,不过瞧时辰,该是到了。” 沈嘉岁深吸一口气,暗暗懊恼,又不禁热了耳根。 昨夜不知怎的,心砰砰跳个不停。 她往左也睡不着,往右也睡不好,脑子里晃啊晃的,全是江大人的脸。 好不容易眯着了,又梦到了江大人,前世今生交替来回着,哭着哭着又笑了,从梦里醒来好几回。 估摸着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真的睡熟了,结果一睁眼就睡过头了。 “那......那白芨你随便给我挽个发髻吧,怎么快怎么来。” 白芨一听当即摇头,推着沈嘉岁坐到梳妆台前,笑道: “小姐,您还不知道奴婢的手艺吗?保准梳得又快又好!” 这时候的白芨还以为,沈嘉岁是担心去迟了失礼。 哪里知晓,她家小姐赶着见心上人呢...... ———— 江浔按着拜帖上的时间,稍稍提前片刻来到了定国将军府外。 南风亲自驾的车,今儿也换上了一身新衣裳,坚决不能给自家公子丢了面子。 沈嘉珩在门口亲迎,瞧见江浔下了马车,立刻迎上前去。 结果一抬眼,他就怔住了。 江大人今日身着一袭朱红色锦缎长袍,外罩银狐毛领白色大氅。 腰间系一条镶明珠玄色腰带,下挂垂绦白玉佩,乌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简直是...... 前所未有的盛装! 无论荣亲王府的赏花宴还是御苑的接风宴,他可都没瞧见江大人这般精心装扮。 看到这里,沈嘉珩心里头直突突,总觉得......怪怪的。 “沈少爷。” 因着沈嘉珩怔在了原地,江浔便主动冲他做了一揖。 沈嘉珩猛地回过神来,急忙躬身拱手冲江浔行礼,而后客气道: “江大人,快请进。” 江浔微微点头,与沈嘉珩齐肩步入。 一路上,二人低低寒暄着,不外乎说些国子监的事,你来我往的,倒也融洽。 但是! 沈嘉珩还是觉得太怪了! 他总觉得今日的江大人特别温和,特别...... 快瞧快瞧,江大人又冲他笑了! 沈嘉珩头皮发麻。 坏了!坏了! 他觉得江大人今日登门一定是有要事相求! 这般急地赶在正月里来,且江大人本身又那么厉害一个人,想来定是极棘手的事,非得爹帮忙不可。 怎么办呢? 江大人这般好,帮吧,是应该的,可这样会不会对爹不利呢? 沈嘉珩这一路心里头七上八下,好歹将人领到了正厅。 而此时的正厅里,沈征胜正在主位上坐着,纪宛却蹙着眉来回踱步。 “夫君,你说江浔今日特意登门所为何事?若是涉及......咱说什么也不要掺合才好。” 纪宛说着,抬手往天上指了指。 沈征胜一看“猪都拱到家门口”了,自家夫人还一无所觉,不由摇了摇头。 不过,这也怪不得夫人。 毕竟岁岁那般干脆拒绝过荣亲王爷保的媒,后头江浔那边也没了声音,二人之事确实已经作罢了。 以江浔一贯以来的行事作风,他今日既敢登门,想来是问过岁岁的意思了吧? 岁岁这孩子......嘴是真严啊。 御苑接风宴后,他这个做爹的等了这几日,都没等来岁岁同他坦白。 想到这里,沈征胜心中难免酸溜溜的。 纪宛一看自家夫君木头似地坐在那里,一问一个不吱声,气得就准备上前捏把他的胳膊。 结果这时候,外头传来了沈嘉珩的声音:“爹、娘,孩儿把江大人请进来了。” 纪宛登时正了色,扭头朝外看去。 冬日的阳光里,青年脚步沉稳,腰背笔直地走了进来。 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许是听过他名声的缘故,便觉他眉宇间时刻带着淡淡的坚毅之色。 今日天寒,难得的是来人披了大氅也不显厚重,步子清逸,倒是那身朱红色锦衣,衬得他唇红齿白,好生俊朗。 纪宛一见江浔便生出三分喜,抛开其他不谈,这身皮囊和仪态便是放眼京中,都是极出挑的。 沈征胜也起了身。 江浔到底是大理寺少卿,在他未言明来意前,便算同僚。 江浔躬身,给沈家夫妇恭敬行了一礼,开口便说了些贺岁的吉祥话。 而这时候,沈嘉岁总算是“偷偷摸摸” 地赶来了。 江浔是男宾,照规矩,她不好贸然现身相见。 沈嘉岁想了想,从后头绕了一圈,而后轻轻推开偏室的窗子,一个闪身翻了进来,像灵猫一样落了地。 她没敢带白芨,那丫头只会些拳脚功夫,别把她的踪迹暴露了才好。 满堂的人,唯沈征胜耳朵微微一动,意味深长地往偏室瞥了眼,却并未出声。 众人落座后都去看江浔,等他道明来意。 江浔也不忸怩,起身又冲沈家夫妇行了一礼,这才温声道: “沈将军,沈夫人,晚辈今日造访,多有唐突,还请见谅。” “之所以未在拜帖上写明来意,是担心显得太过轻浮与随意,有些话须得当着沈将军与沈夫人的面亲口道出才好。” 江浔说到此处,又一揖,面色郑重又真诚,恭声道: “晚辈久闻府上家风清正,今日斗胆登门,盖因对府上沈小姐倾慕已久。” “晚辈深知,婚姻大事当以父母之命为先,故冒昧前来,恳请沈将军与沈夫人垂怜,许晚辈与沈小姐缔两姓之好。” “若蒙恩允,得娶沈小姐为妻,实乃晚辈三生有幸。往后,必当珍之重之,敬之爱之,引为心上珍宝,携手并肩,白首为约。” 第130章 至幸至喜 江浔话音落下,厅中一片死寂。 沈征胜虽早已猜到江浔来意,但人家想要娶走家里的宝贝疙瘩,他心情自然五味杂陈,故而一脸凝肃。 纪宛想要沉住气,但她心中实在震惊太甚,此刻霍然扭头看向自家夫君,双眸圆瞪,一时竟没了主意。 沈嘉珩早在听到江浔说倾慕沈嘉岁的时候,下巴就合不拢了。 什么什么?他听到了什么? 江大人今日登门还真是有事相求,求的是他家姐姐啊! 可是等等! 江大人要不要回忆一下,那日在国子监他是怎么说的? 自己眼巴巴说了一大堆,江大人可是脸不红气不喘心不起波澜,回了他一句—— “今日,我只当你只字未提。” 结果这才过多久,江大人就上门来提亲了? 沈嘉珩第一反应是不信。 虽然他一度也十分想撮合姐姐和江大人,可姐姐无意,江大人也冷淡,怎的江大人今日突然就改变心思了呢? 沈嘉珩对江浔是极敬重的,但是涉及自家姐姐,虽然他知晓如此很是无礼,却还是擅自越过自家父母,蹙眉起身问道: “江大人,你可是真心的?但那日在国子监,你可不是如此回应我的。” 江浔闻言转身去看沈嘉珩,面上含着笑,温声道:“沈少爷,我那日可有否认过半句?” 沈嘉珩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细细回想一番,好像......是没有,可是...... 这时候,便见江浔正了色,认真道:“那时我心中卑怯,自认配不上沈小姐,不敢心生妄想,故而只能避而不谈。” “那如今怎的又——” 沈嘉珩说到这里,梗住了。 因为他突然想起接风宴那日在鞠场上,姐姐迎向江大人时那副旁若无人的模样。 转念一想,又忆起前两日,自家姐姐一脸娇羞的样子。 沈嘉珩:??? 好好好。 敢情他们一个人天上月一个配不上的,结果早就两心相知,把他玩得团团转呢! 想到这里,沈嘉珩差点气哭了。 初一那日他都说了,江大人要上门拜访,姐姐竟然还不向他“坦白从宽”。 呜呜呜,他不是姐姐最爱的弟弟了! 沈嘉珩在一旁悄悄“碎了”,这时江浔又去看沈家夫妇。 而这时的沈嘉岁坐在偏室窗边的矮案旁,把江浔的话听了个全。 可她面上更多的,却是恍惚。 冬日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悄然洒下,四周满是金灿灿的柔和暖光,却又因窗纸的阻隔而显得朦胧静谧。 爹爹娘亲、珩弟、将军府一大家子都在,而江大人,被她引为救赎的天上月,如今的心上人,正在一墙之隔向她求亲。 太幸福了。 以至于让沈嘉岁心生惶恐,担心自己犹在梦中。 她摸了摸脸颊,自己不知何时竟流下了眼泪,心头酸酸胀胀的,却又觉圆满得很。 “夫君,这——” 纪宛的声音终于响起,却透着丝踌躇。 那日接风宴归家的马车上,她确实瞧出了岁岁的异样,瞧着像是有心上之人了。 难道那人就是江浔? 可岁岁为何不同她和夫君通个气呢? 这个疑问,沈家一家三口都有,连江浔都看出来了,沈嘉岁不曾和家人提过自己。 偏房内,沈嘉岁垂眸。 那是只有重生之人,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能切身体会的不踏实感。 她瞧着始终明媚又坚强,但也有挥之不去的心病。 事情未落定的那一刻,她永远不敢确定,幸运与幸福这一次会不会当真眷顾于她。 她并不确定,江浔真的会来。 而今,江浔给了她答案。 沈征胜并未出言回答,而是突然正色道:“夫人,可否让为夫同江大人单独聊聊?” 纪宛闻言,毫不犹豫起身。 她知道,在爱岁岁这件事上,他们家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沈嘉珩依依不舍地跟随纪宛离去,将正厅留给了沈征胜与江浔。 沈嘉岁这时悄然提起了一颗心,不知自家爹爹想说什么。 正厅里,沈征胜细细打量起江浔。 这个朝廷的后起之秀他见过太多次,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成为自己的女婿。 “江大人。” “晚辈惶恐,沈将军直呼姓名即可。” “我听圣上常唤你修直?” “是,这是老师给晚辈起的字。” 厅中沉默了片刻,沈征胜的声音再起时,说出口的话却极是突兀。 “我且问你,若有人能将你的笔迹模仿得十成像,又拟信陷害于你,当如何解?” 江浔先是微怔,可很快摇了头,“无解。” 沈征胜闻言顿时面露兴味,笑道:“愿闻其详。” 江浔温声道:“既能模仿得十成像,那必定是极亲近之人,又或者曾经是。” “若想针对字迹去反击,便是无解。” “因为各人落笔习惯乃经年累月所成,横平竖直皆有章法,若半途改变又太过刻意,反而落了下乘。” “再者,证明字迹真假这件事,归根结底便是自证,不仅难度大且极容易被推翻,到最后甚至会被牵着鼻子走。” “但是——” “沈将军既然有此问,想必心中早有防备,那么,便不必纠结所谓字迹,直接从‘人’入手,方是正解。” “晚辈斗胆一猜,莫非沈将军口中之人,是......顾惜枝?” 沈征胜听到这里,抬眸看了江浔一眼,竟直接点了头。 “两月前,岁岁曾去大昭寺一趟,想必你也记得此事。” 江浔点了头,沈征胜便继续说道:“当时,夫人以为岁岁已倾心于你,此番是为了去见你的母亲,心中多有担忧,便拉着我悄悄跟了去。” “而那一日,岁岁在大昭寺也遇到了陆云铮与顾惜枝,且顾惜枝因与陆云铮赌气,误入尊荣宝刹。” 江浔听闻此言,眸光微动。 沈征胜已幽幽开口:“那日宝刹内那么多贵人,想来是让顾惜枝得了场‘大造化’。” 江浔闻言不由目露追忆之色,沈征胜却在这时又摆了手。 “江大人,我今日之所以提及此事,是想告诉你,沈家亦危机四伏。” “若我沈家注定有一劫难,轻则伤筋动骨,重则满门倾覆,如此,江大人还要坚持向岁岁提亲吗?” 江浔闻言陡然回神,面色不变,毫不犹豫点了头。 “沈将军,晚辈不敢相瞒,此事我从岁......从沈小姐口中已窥见一二,这也正是晚辈敢上门提亲的原因之一。” “晚辈与沈将军一同在朝为官,想必晚辈的处境,沈将军也心知肚明。” “若不是知晓沈家同处困境,甚至......有共同的对手,晚辈万万不敢纵容私欲,贸然将沈小姐拉入险境。” 沈征胜抬头,望着站在厅中的青年。 比起朝堂上一身凛然正气,今日他将姿态放得极低,却又不过分讨好,那般真诚又慎重,已然带着十足诚意。 思及此,沈征胜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方才江大人是准备喊“岁岁”的吧?他竟然都已经到喊“岁岁”这一步了! 沈征胜忍不住往偏室扫了眼,又叹了口更深的气。 即便江浔这般沉得住的人,在沈征胜连叹两口气后,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想了想,又躬身主动解释道:“沈将军,晚辈如今处境并非全然被动,为了沈小姐,晚辈今后也自当更加谨慎小心。” “若将军是忧心晚辈家事,接风宴那日晚辈父母所为皆有因由,晚辈可以解释。” “且晚辈已经着手置办宅院,只要沈小姐欢喜,无论她愿意住在哪里都是好的。” “晚辈——” 沈征胜稍显稀奇地瞥了江浔一眼。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这位在朝堂上舌绽莲花、所向披靡的同僚,露出了手足无措的模样。 他抬手,阻止江浔再说下去。 江浔缓缓止了声,心跳骤然加速,喉咙也变得干涩了起来。 其实昨晚,他忐忑到一夜未眠。 种种担忧在脑海中盘旋,他已设想过无数可能。 最差的,莫过于被一口拒绝。 若当真到这种地步,他只能厚着脸皮多登门几回了。 江浔正揪起一颗心,忽然就听沈征胜放缓了语气,温声说道: “江大人,于岁岁,你实在不是个良人,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处境太过艰难,给不了岁岁安稳与顺遂。” “但是身为父亲,我却不忍叫岁岁有一丝一毫的失望与遗憾。” “我知你今日前来,定是得了岁岁的首肯,你既是岁岁心悦之人,那我便没有阻止你们在一起的道理。” 此言一出,江浔只觉心跳瞬间都强劲了,忐忑褪去后,每一下都像是在欢呼雀跃。 随后涌上来的,便是无与伦比的荣幸与感激。 沈征胜瞧见江浔在这一刻喜形于色,也不由扬了嘴角。 无论如何稳重,到底还是年轻人啊。 可他很快还是正了色,那般郑重又严肃地说道:“江大人,世间之事总有玄妙难言的地方,有些事岁岁以后会告诉你的。” “我沈征胜今日可以允你娶走岁岁,但唯有一求。” “若有一日——” “若有一日我沈家当真满门覆灭,还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为我们守住岁岁。” “她是个倔强又善良的孩子,即便历经冷眼苦难,也从未改初心善意。” “若终有一日,一切仍无法改变,那我希望,至少岁岁的结局,是不一样的。” “修直,你可否做到?” 偏房里,沈嘉岁听到此处,只觉心头揪痛,又盈满温情,不禁泪如雨下。 爹爹啊…… 江浔闻言心头触动不已,在沈征胜的注视下,坚定又真诚地点了头。 可他说出口的却是:“沈将军,世间确实多有玄妙难言之处,我想这一次,命运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而沈小姐,还请沈将军万毋忧心,沈小姐之于修直——高于生命,与信仰同在。” 声音铿锵,发自肺腑。 沈征胜望着江浔眼里的热切与坚毅,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悠悠落了地。 这个青年人正直率真,该是这世间与岁岁最契合的人了。 他抬起仅剩的一只手臂,轻轻拍了拍江浔的肩膀,温声道: “今日便留在沈府用个午膳吧。” “回去后,记得请最好的媒人来正式提亲,我家岁岁不能受了委屈。” 江浔浑身一震,抬眸看向沈征胜的时候,心跳仿佛都停滞了。 沈征胜终于在此刻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来,他突然将江浔往前一推,而后抬手指了指安静的偏房。 江浔还未从前头的话里缓过神来,因他昨夜设想无数,无论如何也不敢奢望,今日就能成事。 他怔怔抬头,见沈征胜笑着指向偏房,一个猜想缓缓浮上心头。 莫非…… 心念一起,江浔只觉一股热气骤然冲上头顶。 沈征胜瞧见江浔呆呆愣愣的模样,想起自己当年去忠勇伯府提亲也是这般青涩窘迫,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感慨。 “去吧。” 沈征胜无声说了句,转身朝外走去。 江浔从未想过,自己能至幸至喜到如此地步,仿佛围绕在身边的空气都是香甜的。 他长长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迈步朝偏房走去。 掀开月白色幔帘的瞬间,日思夜想的身影正坐在窗边。 冬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如碎金般璀璨。 她似乎听到了声响,缓缓抬头看过来,望向他的时候,眸子里含光含泪。 江浔心头发颤,脚步急切地走过去,而后那般轻柔地蹲下身去,半跪在沈嘉岁身旁。 这一次,他终于和她一起,沐浴在了暖色光晕里。 “岁岁。” 江浔温柔轻唤,仰头去望她。 沈嘉岁微微瘪了瘪嘴,几乎难忍泪意,颤声道: “江大人。” “你真的来寻我了。” 第131章 我来自千年后 “我自然是要来的,且是迫不及待地来了。” 江浔笑着,暖光雀跃在他的眉宇间,映在了沈嘉岁的眼睛里。 她不由破涕为笑。 “江大人,有旁人说过,你说话很直白吗?” 无论是那日在御苑的文华阁,还是今日在将军府,似乎只要是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便大开大合,从不拐弯抹角。 江浔见沈嘉岁终于笑了,眸光中漾出缱绻柔情,温声道: “我只是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而已。” 他始终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坐在杌凳上的沈嘉岁只能垂眸去看他。 一片暖光里,她第一次这般认真去打量江大人的脸。 果然是个极出挑的俊俏郎君啊...... 想到这里,沈嘉岁鼓足勇气抬手,学着那日在文华阁他对待自己那般,用指腹轻轻去蹭他的脸颊。 江浔先是一愣,转瞬间眸中生光,面上却一片滚烫。 沈嘉岁看到此处,知晓自己太过唐突,赶紧就要将手收回去。 可是下一刻,江浔却及时抬手,覆住了沈嘉岁的手背,阻止了她的退却。 他抬眸,就那般定定望着沈嘉岁,而后在她的注视下,如她那日所做一般,用脸颊轻轻去蹭她的掌心。 指掌关节处有茧,磨在脸颊上时麻麻痒痒的,那是岁岁常年持枪握剑留下的勋章。 江浔正这般想着,沈嘉岁已羞怯难当,逃避般移开了目光。 与心悦之人在一处,往往一个对视便足以动情起念。 江浔也不敢再放肆了,轻笑一声,轻轻松开了沈嘉岁的手。 沈嘉岁赶紧将手拢回袖下,呐呐喊了声:“江大人,我——” “岁岁还要唤我江大人吗?”江浔偏头笑问。 沈嘉岁闻言不由一愣,她喊“江大人”都喊习惯了。 虽然爹爹已经答应了他们的亲事,可是...... “可是,现在唤夫君会不会太早了点?” 沈嘉岁想了想,一脸诚恳地发问。 江浔听到这话,一时没跪稳,整个人都晃了晃,急忙以手撑地。 这回换他面色爆红了,良久都没好意思抬起头来,自然也就错过了沈嘉岁面上一闪而过的狡黠之色。 “岁岁你......唤我的名或字都可以。”江浔低声建议道。 沈嘉岁再也忍不住,发出了轻笑声,“那我就唤江大人阿浔可好?一听就亲近得很。” 江浔闻言抬头,对上沈嘉岁笑盈盈的眼睛,才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 他心里清楚,沈嘉岁这是在回击自己方才笑她,不由讪讪摸了摸鼻子,遂又宠溺地点了头。 “好。” 话音落下,二人不由红着脸相视一笑。 偏房一时之间静了下来。 沈嘉岁努力平复荡漾的心绪,再抬眸时,缓缓正了色。 “阿浔?” 她试着唤了一声,有些别扭,但意外地十分顺口。 比起她总仰望的“江大人”,“阿浔”似乎更像平辈同龄。 江浔也跟着认真了神色,轻轻应了声。 沈嘉岁这才呼出一口气,直言道:“那日在御苑,有些事来不及告诉你,但我想阿浔你应该已经猜到些许了。” “你说,将来要与我共栖一身,那么没有什么比坦诚,更能叫我们了解彼此了。” 沈嘉岁不是个忸怩性子,尤其他们二人心意相通,又得了父母之命。 “阿浔,我确实——重活了一回。” 江浔闻言神色微变,却没有开口,而是冲沈嘉岁点了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沈嘉岁在江浔平静而坚定的目光中得到了鼓励,终于鼓足勇气将前世所有一切悉数道来。 ...... 她的声音时高时低,偶尔带着笑意,偶尔带着调侃,可越到后面,语气越发沉郁,时不时便顿住,难忍泣声。 江浔听得认真,随着沈嘉岁的前世经历在他面前铺陈开,他梦中的几个片段也寻到了对应的归处。 她的恐惧与无助,悲痛与绝望曾那般真实地发生在过去,这个念头让江浔眉头紧锁,难忍心头锥痛。 沈嘉岁几番哽咽,到最后几乎是哭着说完的。 她发现自己在江浔面前格外软弱,或许是因为,他曾数次见过自己最狼狈的模样,也因为,他曾是自己在前世唯一的依靠。 江浔的眼底也生出了泪意。 当听到沈嘉岁与陆云铮同归于尽的那一刻,他再也难掩心中剧痛,舒臂将沈嘉岁揽入怀中。 “岁岁......” 沈嘉岁感觉到热意拢来,将她牢牢圈住,胸中泛起的刺痛微微一滞,她毫不犹豫抬手,紧紧搂住了江浔的腰。 她太需要、太贪恋这份温暖,仿佛正在将她从前世的泥潭中一点一点拯救出来。 “阿浔,这一次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对吗?” 沈嘉岁埋首在江浔的肩膀上,颤声问道。 “会不一样的。” 江浔应得那般轻,却那般坚定。 他们已然改变了许多,他们还要改变更多。 这一次,他们不是在苦难中相遇,而是在希望中重逢。 “说好的,风雨成双,甘苦共往。” “岁岁,我们一起。” 江浔柔声说着,微微偏头,轻轻蹭了蹭沈嘉岁的云鬓。 沈嘉岁在一片柔声中仿佛寻到了坚不可摧的支撑,她胸腔热气涌起,坚定又温柔地回应: “嗯,我们一起。” 暖光似轻盈的薄纱,笼罩了紧紧相拥的两个人,乌发缠绕,衣摆层叠,耳鬓相贴。 流转在他们之间的柔情与温暖。 名曰救赎。 ....... “岁岁。” “嗯?” “我也想同你坦诚一个秘密。” 沈嘉岁听到这话,霍然从江浔的肩膀上抬起头来。 她心中有预感,江浔要说的秘密,和他十岁那年性情大变有关。 “你说。” 方才的忧虑与不安退散后,沈嘉岁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此时眸光灼灼,充满了好奇。 江浔似乎早就做好和沈嘉岁开诚布公的准备,这会儿深吸一口气,正色道: “和你重活一世一样玄妙,我——并不是原本的江浔。” 虽然此前心中已然隐有猜测,但当这句话从江浔口中说出时,还是让沈嘉岁觉得匪夷所思。 “那阿浔你.......” 江浔见沈嘉岁脸上并未有惊恐之意,高高提起的一颗心倏忽就落了地。 从下定决心和岁岁在一起开始,他便没有想过隐瞒,他只是担心岁岁会因此怕他。 怕他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沈嘉岁似乎看出了江浔的担忧,她眉宇一舒,笑道:“让我听听看,是不是比人重活一回还要稀奇。” 江浔听出了沈嘉岁话里的鼓舞之意,心中再无顾忌。 久远的记忆瞬间上涌,却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江浔眼中闪过浓浓的追忆之色,抬头望向泛着暖光的窗棂,那般感慨又满怀遗憾地说道: “岁岁,我来自——千年后的异世,来自一个战火纷飞、山河破碎的年代。” “来自一个伟大而璀璨的民族正历经艰辛考验、无数热血爱国志士抛头颅洒热血的时代。” “我永远为出生在这个民族而感到自豪,我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一起为信仰、为家国奋斗。” “那是我的荣幸,是我的骄傲,是我的九死不悔,是我短暂却充满意义的一生。” “我只是遗憾,遗憾不曾亲眼看到山河收复,天下一统,不曾看到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话至此处,江浔的眼眶已经发红。 他日夜都在祈祷,但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会的。” 沈嘉岁忽然出声。 江浔回头来望她,声音已然颤抖,“岁岁,你相信我?” 此事太过离奇,岁岁便是出言质疑,也再正常不过。 可沈嘉岁却坚定无比地点了头,正色道: “阿浔,我信你,我不仅信你所言,更信你口中的那个民族,一定会屹立不倒,繁荣昌盛。” “虽然我不知道千年后的世间是什么样的,但我知晓,自古忠魂热血是共通的。” “你口中的爱国志士,就像爹爹和无数盛朝将士一样,他们在烽火连天中万众一心,无畏无惧,前赴后继,也为我们守住了盛朝的四海升平。” “所以阿浔你瞧,你的国,你的民族也一定可以。他们如今,一定正享受着盈车嘉穗、五谷丰登的太平盛世呢!” 伴随着沈嘉岁笃定的声音,江浔的思绪遥遥飘飞了出去。 这一刻,仿佛越过漫漫山河,穿过久远时空,当真叫他瞧见了一幅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之景。 他掩眸,嘴角欣慰扬起,眼眶却热意骤涌。 会的。 伟大的华夏,必定屹立不倒,繁荣昌盛,生生不息。 第132章 婚约在身 “阿浔,你可以同我再多说些吗?” 沈嘉岁实在太过好奇,千年后的世间是什么模样,而江浔口中那个伟大的民族,又是什么模样。 “还有你来到此间后的经历,我也想听。” 沈嘉岁又补了一句。 江浔的过去,她都想知道。 江浔这时已经回过神来了,见沈嘉岁巧笑倩兮,满目好奇的模样,他心中柔软,当即就点了头。 可当他正要开口时,沈嘉岁却忽然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指了指窗外。 只见窗户的角落里,一个黑影悄然冒头。 沈嘉岁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而后毫无预兆地—— 哗啦! 打开了窗户。 “啊!” 窗外响起一道惊呼声。 沈嘉岁难掩面上笑意,毕竟她早就猜到来人了。 “珩弟,外头冷,快进来坐。” 沈嘉珩尴尬到无所适从,一个抬眸,瞧见江浔就端坐在里头,正沐浴在阳光里,心里头顿时又酸又气。 旁人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姐是“有了心上人就忘了弟”! 可恶,他要开始吃江大人的醋了! “姐~” 沈嘉珩委委屈屈喊了声,“爹娘让我来叫你和江大人用午膳。” 沈嘉岁也知晓自己事先瞒着珩弟,只怕是伤了他的心,当即从窗户翻身而出。 “珩弟,姐可以给你解释。” 沈嘉岁笑着拉住沈嘉珩的手,同他低声细细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沈嘉珩就是好哄。 沈嘉岁甚至都不必说后头的话,光是拉住他的手,沈嘉珩就把自己给哄好了。 哼哼,他在姐姐心中依然还是最重要的! 沈嘉岁见状嫣然一笑,这才扭头看向江浔。 “阿浔,一起去用午膳吧。” 沈嘉珩:??? 阿浔? 天塌了呀! 江浔站起身来,看着一向对自己殷勤热切的沈嘉珩这会儿不冷不热的模样,眼里难掩笑意,心中只觉暖烘烘的。 越来越有家的感觉了...... 沈家这顿饭,江浔吃了很多,甚至吃撑了。 因为未来丈母娘太过热情,而他根本不敢拒绝这份好意,只好老实巴交全吃下了。 到了该告辞的时候,沈征胜突然把江浔叫住。 “修直,借一步说话。” 江浔当即跟着沈征胜走到一旁,恭声道:“沈将军?” 沈征胜摆了摆手,“今后就改口吧,叫伯父就行。” “伯父。”江浔从善如流。 这时候,沈征胜突然提起了一段旧事,“我听说,你当初是因了一首诗才入得蔺老的眼?” 江浔闻言点了头,却又当即解释道:“伯父,那首诗并不是我所作,此事也算阴差阳错,我并无那般诗才。” 沈征胜却并不在意这个,只是微微敛眉,偏头说道: “你觉得,蔺老身为帝师,那般德高望重的一个人,为何会因为一首诗就看中你呢?” 江浔闻言眉头微蹙,“伯父的意思是?” 沈征胜摇了摇头,“我不过随口问问罢了。” “毕竟蔺老对你那般重要,你与他亲近远胜父母,今后岁岁嫁给你,也是难免要见蔺老的。” 江浔不由细细去看沈征胜,见他神色平静坦荡,确实就像随口一提。 江浔眉头还未松开,这时沈征胜已然转了话题: “成了,你回去吧,和你父母商量个章程出来,到时咱们两家就照规矩来。” 至此,江浔此次上门提亲算是得了个圆满的结果。 他心中感激不已,急忙躬身应下,沈征胜又叮嘱道: “今日你登门拜访,又逗留了近两个时辰,京中该知晓的都知晓得差不多了。” “你自己小心些,想来不想让你与我沈家结亲的,大有人在。” 沈征胜说着,抬手拍了拍江浔的肩膀,眼里已难掩满意之色。 而后,他冲沈嘉岁和沈嘉珩招了招手。 “你们送送修直,岁岁不要出二门。” 沈嘉岁姐弟闻言迎上前来,江浔冲转身离去的沈征胜行了一礼,三人这才朝外走去。 沈嘉珩虽然心中醋意满满,但还是知晓事事为自家姐姐打算,便主动落后了他们二人几步。 沈嘉岁这时不免问道:“阿浔,爹爹同你说什么了?” 江浔不曾隐瞒,“伯父提到了老师,还叮嘱我事事小心。” “蔺老?”沈嘉岁显然也很惊讶。 江浔点了点头,“岁岁不必担心,就是涉及了一桩旧事。方才我本欲都告诉你,如今看来,只能另寻时机了。” “毕竟是两辈子的事,想来至少要说一天一夜吧?” 沈嘉岁见江浔神色轻松,便也不再多问,笑着应声:“好。” 二人并肩而行,此刻已经算是有婚约在身了。 今日之事一旦传出去,定要在京中掀起不小的风浪来,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 此事,江浔与沈嘉岁心中已有准备。 行至二门,江浔主动停了步子。 见沈嘉岁回身来看他,江浔忽然作揖相邀:“上元节那日,可否请岁岁赏脸,同我一起去看花灯?” 从前江浔根本没有这些心思,可如今他却早早考虑到了。 沈嘉岁想起往年上元节的热闹景象,应得干脆,“自然。” 沈嘉珩这时候赶紧站出来补了句:“我也要去!” 江浔冲他笑着点头,“自然是算上嘉珩的。” 沈嘉珩:“......” 嘉珩...... 从前不知道,江大人原来这么狡猾,改口真快! 沈嘉岁笑着将沈嘉珩往江浔身旁一推。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年末在国子监就得了个中等,正好叫阿浔管管你。” 沈嘉珩闻言一脸惊恐。 他从前怎么没想过,先生变成姐夫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 “不胜荣幸。”江浔接茬倒是快。 沈嘉珩:!!! 天又塌了! 沈嘉岁目送江浔与沈嘉珩朝外走去,心头热意流转,又忍不住期待起了上元节。 今日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今年的上元节必定要“热闹”不少。 她......“想见”顾惜枝了。 第133章 儿女情长只是点缀 江浔从定国将军府离开的那一刻,明里暗里蹲守的人便散向四面八方。 瑞王赵怀朗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崔府给外祖父,也就是吏部尚书崔道元贺岁。 屋中除了他二人,便只有一个崔明珏。 赵怀朗挥挥手让传信的人退下,这才看向一旁的崔明珏。 少年本就生得俊美,剑眉微微上扬,更是透着一股英气。 今日他身着藏青色锦袍,脚蹬黑色长靴,安静坐在一旁时,却隐隐将少年人的朝气压了下去,显出了几分超越年龄的沉稳来。 可是,当听闻江浔极有可能是去沈府上门提亲之时,他眼皮猛地一掀,惊诧过后,竟掩不住脸上的失意之色。 赵怀朗见状轻叹一口气,“明珏,难怪那日沈小姐竟拒了你,如今看来,她心中早就有江浔了。” 江浔既然能在沈府待两个时辰,可见两家的亲事这是有谱了。 崔明珏闻言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颓然垂首。 这时候,一道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给过你机会了,明珏,是你自己不争气。” 开口之人正是崔道元,他就坐在赵怀朗身旁,六十多岁的年纪,白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他的额头虽有几道皱纹,却难掩眉宇间的威严,尤其那双眼睛,深邃又锐利,不愧是在朝堂中沉浮几十年的老资历。 “外公,莫要这般说明珏,这种事你情我愿,本就强求不来的。” 赵怀朗当即替崔明珏说了句好话。 崔道元闻言却蹙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赵怀朗一噎,无话可说了。 他自然知晓外祖父眼里的意思,但阿瑾......他就是放不下。 “一个两个的——” 崔道元摇了摇头,也不欲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转而说起了沈府。 “沈征胜......到底棘手,如今扛大旗的虽是陆永渚,但他是沈征胜手底下出来的,到现在都喊沈征胜一声将军。” “若让沈征胜去了那头,无论如何都不是件好事。” 提及正事,赵怀朗也认真了神色。 “是啊,这江浔闷声不吭的,竟下了一步好棋。” 崔道元闻言却冷笑一声:“这步棋还没落子呢,不过口头说说,三媒六礼都没走。” “便是走完了又如何?他沈家也不是第一次被退亲了。” 崔明珏听闻此言,眉头一蹙,又听自家祖父淡声道: “怀朗,安宁郡主那边怎么说?怎的接风宴后就没消息了?” 赵怀朗摇了摇头,“长公主还是不允,安阳伯夫妇那日在晚宴上丑态毕露,确实不妥。” “且长公主不日便要启程归越,想为安宁挑个家世人品都无可挑剔的夫婿,这也是人之常情,连父皇都不再过问了。” 崔道元闻言却面色不改,只意有所指道:“那日所见,安宁郡主似乎格外青睐江浔。” “女大也由不得娘了,有些事,想必安宁郡主自己是有主意的。” 赵怀朗眸光微闪,应和道:“御苑那日,安宁对沈家小姐似乎颇为欣赏,还将其引为知己好友。” “若让她知晓,不过几日的功夫,江浔竟就去沈府登门提亲,定会觉得是被戏耍了。” “父皇对安宁很是宠爱与看重,想来安宁便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有长公主在,她也不会受到什么苛责的。” 崔明珏听到此处,心头一揪,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到了腊梅林那一夜,沈嘉岁对他说的话: “崔公子,女子的艰难,你只是看不到罢了......” 今日之事一出,明明登门求亲的是江浔,想将沈家拉入皇孙阵营的也是江浔。 可祖父与表哥破局的第一个念头,却是理所当然地对付沈小姐。 因为江浔一向谨慎,极难从他身上寻到漏洞,且在谈婚论嫁这件事上,女子本就更受礼法与名声约束,天然地处在了劣势。 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些,可沈小姐一经提醒,残忍的事实便赤裸裸摆在了他面前。 原来......是真的。 “明珏?” 赵怀朗的声音突然响起,将崔明珏的思绪拉了回来。 “怎的,心疼了?” 赵怀朗的声音里依旧带着调侃的笑意,崔明珏正要摇头,赵怀朗忽然就敛了笑意,沉声道: “明珏,表哥已经安排好一切,你不日便要初登朝堂,该知晓——” “儿女情长到底只是点缀罢了。” 赵怀朗说到此处,忽而极低极低地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句话究竟是说给崔明珏,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崔明珏此时已然敛下所有神色,当即起身行了一礼,郑重道:“明珏不敢辜负表哥的期望,自当全力以赴。” 赵怀朗见状满意地点了头,倒也无意将崔明珏逼得太紧,又温声道: “那沈家小姐若是两番结亲都不成,想来京中也无人再敢娶她了。” “到时候明珏你若初心不改,倒可以再去试试,如此诚意,想来冰块也该融化了。” 崔明珏闻言似乎才反应过来般,眼里倏忽闪过一抹光亮,喜形于色。 赵怀朗见他这般模样,不由轻笑着摇了摇头,这才扭头继续和崔道元说话。 崔明珏缓缓坐了回去,垂眸去看脚下的黑靴,一瞬间,什么欢喜期待都从他的眼睛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沈小姐那般利落又倔强的女子,认定了一个人,只怕是不会改了。 即便她和江浔无法结亲,想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接受他了。 更何况破坏了这门亲事的,就是他的祖父和表哥呢? “秉持刚正,形端影直。” 在争权夺利中,这八个字何其沉重又不切实际,江浔他......究竟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袖子下,崔明珏紧紧攥拳,心绪跌宕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这时候,赵怀朗的声音再次响起,又带来了一个重大消息: “外公,今年二月初二花朝节,父皇有意登周山祈福。” “定下来了?” 连崔道元听闻此言,都不由面露意外之色。 献怀太子还在时,曾连续三年代天子登周山,为盛国祈福风调雨顺。 可献怀太子薨逝后,圣上大恸,花朝节祈福便再无人敢提了。 赵怀朗点了头,“初一那日家宴时,父皇自己起意提的,既然说出口了,那想必是定了。” 崔道元闻言霍然起身,眸光奕奕,沉声道:“怀朗,此行——大有可为!” 第134章 唱双簧 定国将军府与安阳伯府有意结亲的消息,果然很快就在京中传开了。 五城兵马指挥司便是在正月里,也是要有人轮值的。 午后,陆云铮方巡城归来,便听同僚说起了此事,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了他身上,难掩戏谑与好奇。 众所周知,这沈家小姐可是陆云铮的前未婚妻。 如今,人家退亲后不仅不曾受影响,还与赫赫有名的江大人定了亲,这眼瞅着日子可是越过越好了。 反观陆云铮,听说他在御苑的接风宴上可是出了大丑,且除夕那日,他都没能留在陆府过夜呢! 这可真是妙筹空掷,残局难收,满盘皆输喽! 陆云铮耳力极好,纵使无意,也将众人压低的讥讽听了个明明白白。 他面色铁青,一路从同僚之间穿过,紧咬着牙关,腮边的肌肉都因为气怒而微微颤动。 可他再如何怒不可遏,如今偏偏没有了任性的资本,只能双手紧紧握拳,拼命克制情绪。 一直走到衙署里,四下再无旁人,陆云铮猛地一拳捶在了身前案上。 砰! 发出一声巨响。 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终有一日,他要这些人都为今日的话付出代价! 沈嘉岁....... 沈嘉岁竟然真的要嫁给江浔了,她怎么能嫁给江浔! 襄王爷应该不想看到这个局面的,都五日过去了,王爷为何还不派人来找他? 陆云铮正这般想着,忽然有一人不请自入。 陆云铮心里正烦闷得很,头也不回地吼道:“滚出去!” 可那人不仅不曾离开,反而继续快步而来,脚步声停在了他身后。 陆云铮蹙眉扭头,便见来人是他手底下一个巡城校尉,瞧着是眼熟,但他一时却叫不出名字来。 “何事?”陆云铮不耐烦地问道。 那巡城校尉冲陆云铮一拱手,却是语出惊人:“副指挥使,卑职奉贵人之命,捎来一信。” 陆云铮闻言蓦地睁大了眼睛,就见那人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冲他双手奉上。 信上并未署名,瞧着很是谨慎。 陆云铮心头惊跳,毫不犹豫将信接过,那人便起身道: “还请副指挥使下次见到卑职时,只做不识。” 那巡城校尉说着,便快步离去。 陆云铮怎么也没想到,连东城兵马指挥司里也有襄王爷的人。 这个念头一起,他已经迫不及待拆开了手中的书信。 只薄薄一张,摊开来,是陌生的字迹: “阻止江浔与沈嘉岁结亲,许你入职京卫所。” 陆云铮只觉一股热气冲上头顶,登时生出一种一切终于要回归正轨的踏实感。 上一世赏花宴后,他正是转去京卫所当了百户,而后步步高升。 看来,那日他在腊梅林的话,王爷确实是听进去了。 至于阻止江浔和沈嘉岁? 正合他意! 让他想想...... 最近的时机,似乎就是上元节了。 他记得沈嘉岁尤其喜欢上元节,还记得她这一日所有爱去的地方,还有爱吃的酒楼。 若要“偶遇”,再轻易不过。 想到这里,陆云铮忽而一愣。 他突然发现,自己对沈嘉岁的所有爱好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也是,上一世沈嘉岁除了他和惜枝,根本没什么其他朋友。 一到每年的上元节,沈嘉岁便拉着他和惜枝去那几处地方,想不记住都难。 如今关键是,如何叫她和江浔彻底生出嫌隙,毁了婚约呢? 陆云铮思绪飞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眸光一亮,兴奋地将手中的信紧紧攥住。 ———— 另一边,沈嘉岁也迎来了新年的第一个客人,赵怀真。 “我的天哪!嘉岁,你......你你你!” 赵怀真一脸震惊,盯着沈嘉岁怎么都缓不过神来。 “你怎么会和江浔说亲?那......那宁儿那边......” 赵怀真是真忧虑,但她也确确实实是好心。 那一日若不是安阳伯夫妇突然出现,指不定圣上都已经给拓跋宁和江浔赐婚了。 再者,那日拓跋宁方结识的沈嘉岁,一口一个嘉岁姐姐,显然是真的把沈嘉岁当朋友了。 如今才过去几日,江浔就到定国将军府来提亲,这不是打拓跋宁的脸吗? “嘉岁,宁儿她......不是个不讲理的,想来不至于因此与你反目成仇,我就是担心她被人利用......” “嗐,那日我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你怎么不早说?” “若我早些知晓,定一开始就在宁儿面前说死了,叫她不必再去关注江大人。” 沈嘉岁自然懂得赵怀真的好心,她轻叹一口气,也如实道: “怀真,彼时我当真不知自己的心意,更不知江大人的。” “你晓得的,我不是那种忸怩之人,若早就明了,定不会在你面前遮遮掩掩。” 赵怀真自然是相信沈嘉岁的,只是她实在想不通,忍不住问道: “嘉岁,你到底看上江大人什么了?还有宁儿也是。江大人整日里板着个脸,不苟言笑的,像个老夫子。” “再者,他那样的人定说不来柔言蜜语,又不知道暖人心窝子,你就不担心,和这样的人成亲,以后的日子太无趣吗?” 沈嘉岁闻言偏头一想。 板着个脸?不苟言笑?不会说柔言蜜语? 她和怀真认识的,当真是同一个人吗? 赵怀真一看自己说起江浔,沈嘉岁就面露笑意,登时打了个激灵。 完了,看来嘉岁是动真心了。 只是宁儿、嘉岁都是她的好友,此事一出,倒叫她头疼得很。 “这样,我......我先去帮你瞧瞧宁儿的态度,不管怎么样,总不能叫一个江大人坏了我们之间的情谊!” “嘉岁,你等我的消息!” 赵怀真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嘉岁一直将赵怀真送到了门口,见她为自己忙忙碌碌,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 怀真到了宁儿那里,只怕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这件事她上午就问过阿浔了。 虽然知晓宁儿心中已有人选,接风宴那日也不过是在演戏,但在外人面前,阿浔如此着急上门提亲,确实是落了宁儿的面子。 好在阿浔行事周到。 “岁岁安心,我决定上门提亲时,便与老师还有长公主通过气了。” “之所以这般着急,一是我实在......心急难耐,二也是......” “岁岁,我不希望叫你觉得,我连提亲这件事都在算计,但你我结亲必定阻挠重重,我不得不看得长远,加以筹谋。” “今日上门提亲,离接风宴不过五六日,他们若想阻止,必定从安宁郡主着手。” “这一次,我们不妨就与郡主一起,给京中所有人——唱一出双簧!” 思及此,沈嘉岁默默在心中给赵怀真道了声不是。 待到真相大白那一日,她自当好生向怀真请罪,以求谅解。 第135章 无能的情爱 安宁郡主听闻江浔去沈府提亲的消息,果真“勃然大怒”,还当着赵怀真的面摔碎了手边的茶盏。 赵怀真吓了一跳,暗暗庆幸自己没叫沈嘉岁一同前来,觑着更衣的功夫,赶紧叫身边的丫鬟去沈府捎了口信: “嘉岁,你这些时日先别出现在宁儿面前,我试试晓之以理。” “宁儿就是脾气大些,如今又正在气头上,她对你我的情谊是不必怀疑的。” “都是江大人不好,他就不能多缓些时日,晚点上门提亲吗?” 在赵怀真心里,要说错,那肯定都是男人的错,自家姐妹总归是好的。 要不说她是出了名的热心肠又护短呢? 沈嘉岁一听拓跋宁已经演起来了,自然不敢懈怠,赶忙当着丫鬟的面“惶恐”应下。 只是不免心疼赵怀真两头找补周旋,心中对她越发怜爱与愧疚。 毫无疑问,拓跋宁的反应很快也传到了京中诸人的耳朵里...... ———— 晚间,陆云铮下值回到别院时,顾惜枝早已贴心备好酒菜。 在定国将军府,她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如今倒为陆云铮学会洗手作羹汤了。 “云铮,这几日辛苦了,多吃些。” 顾惜枝说着,将面前的菜碟子往陆云铮前面推了推。 陆云铮心中感动,无论如何,惜枝待他的心是不必怀疑的。 重生以来,确实叫惜枝随他吃了好多苦。 想到这里,陆云铮觉得有些事也不能全然瞒着顾惜枝,叫她一点希望也瞧不见。 “惜枝,今日我听说,江浔上沈府提亲了。” 顾惜枝舀汤的动作微微一滞,微垂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微芒。 她正思量着如何恰当地提起此事,没想到云铮竟主动开口了。 她一脸“震惊”地抬起头来,“啊?当真?” 陆云铮点了点头,这会儿心里头也说不出究竟是何滋味。 若不是那日悔婚,他和沈嘉岁今年四月就该大婚了,根本不可能如今日般和惜枝坐在一处。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有得就有失吧? 陆云铮正胡思乱想,顾惜枝已经满是惊奇地说道:“上次云铮你还同我提过一嘴,没想到他二人还真成了。” 陆云铮听到这话,却摇了摇头,“不,他们不能成。” 顾惜枝闻言眼底光芒骤盛,可面色却倏忽一白,眼里已经开始蓄上水光。 “云铮,难道......难道你对岁岁还......” “不是!” 陆云铮见顾惜枝变了脸色,急忙出言否认,又疾言解释道: “惜枝,我就是担心你误会,这才特意提起此事。” “你我同心一体,我不愿瞒你,其实御苑接风宴那日,我在腊梅林遇到了一位贵人。” “他很是瞧得上我,此番更是恩赏机遇,只要我能顺利阻止江浔与沈家结亲,他就允诺我京卫所的职位。” “惜枝,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你莫要胡思乱想,我们很快就能苦尽甘来了。” 陆云铮说着,起身走到顾惜枝身旁,将还坐着的她搂紧在了怀里。 顾惜枝靠在陆云铮的胸腹上,听着陆云铮声声保证,嘴角几不可察地扬起。 可当她再抬起头来之时,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云铮,真的吗?你不是在骗我?不是舍不得岁岁嫁予旁人?” 陆云铮笑着捧起顾惜枝的脸,温声道:“惜枝,我何时骗过你?” 后头那句话,陆云铮却下意识忽略了。 他确实舍不得沈嘉岁嫁给旁人,毕竟她曾是他的妻,但他心中最爱的,始终都是惜枝。 顾惜枝那般敏锐的一个人,怎么会觉察不到陆云铮的逃避,她心中冷笑,可此时却有更关心的事。 “既然机会如此难得,那云铮你打算怎么做?” 说起正事,陆云铮松开顾惜枝又坐了回去。 他本欲开口,可这时候,突然想听听顾惜枝的想法。 他可没忘,惜枝还给娘出过主意。 那一次,若不是沈嘉岁和周姨娘早有联系,指不定还真让惜枝算成了。 思及此,陆云铮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头绪。” 顾惜枝闻言眉头微蹙,心中隐隐抱怨陆云铮的无能,她故作沉思状,过了一会儿轻声开口: “我记得......岁岁最喜欢上元节了。” “她虽不爱去各种宴会,但上元节的灯会却是年年不落,承天街选花灯,摘星阁吃浮圆子,还要去放河灯。” “今年的上元节,她该是会和江浔一起去吧?” 顾惜枝说得这般细致,陆云铮听完后,心中不免闪过一丝异样。 就好似......这件事惜枝早就在心中仔仔细细盘算过似的。 但他抬眸的瞬间,还是面露惊喜之色,索性演到底。 “你若不说我竟没想起来,如此一来倒是有方向了。” “只是他二人若两心相知,却不知该如何才能叫他们离心了。” 顾惜枝眼看陆云铮又面露苦恼,只好不动声色地提醒道: “这个......我也没主意了。” “不过云铮,你与岁岁有过多年婚约,想必没人比你更了解岁岁吧?” 陆云铮闻言眸光一闪,深深看了顾惜枝一眼。 惜枝的言外之意,他早已听懂。 因为他们二人,想到一处去了。 陆云铮点了点头,神色认真道:“还有些时日,容我再仔细想想。” “只是如此一来,惜枝,上元节那日我怕是陪不了你了。” 顾惜枝闻言,善解人意地摇了头,“无碍,那日我就让两个丫鬟陪我随意走走,云铮不必忧心,正事要紧。” 她着实在这别院中憋了太久,再不出去走走,当真也快麻木了。 陆云铮满是歉意地冲顾惜枝点了头,又不免怜惜她如此识大体。 虽惜枝的心机远超他之前的认知,但惜枝是向着他的,这反而是好事,不是吗? 此时夜阑人静,烛光摇曳,映照着面前一抹纤细的身影。 惜枝很爱穿素衣,淡雅的颜色也确实衬她,此时她只是静静坐着,便让人觉得温柔又美好。 陆云铮的目光稍稍游移,落在了顾惜枝微抿的唇瓣上,也不知是不是喝了几杯酒的缘故,此时竟有些心旌摇摆。 “惜枝......” 前世,他只和惜枝尝过鱼水之欢,时隔这般久,他突然格外想念那销魂的滋味。 思及此,陆云铮站了起来,走到顾惜枝身后,指腹轻轻去摩挲顾惜枝细嫩的脖颈。 顾惜枝原本还沉浸在上元节的思绪中,这会儿浑身一激灵,抬起头时,就对上了陆云铮稍显迷离的目光。 她心头一咯噔,登时起身避开。 陆云铮瞧见顾惜枝近乎本能的躲闪,心头绮念一散,不由生出几分难堪和气怒来。 “惜枝,你......” 顾惜枝一看便觉不妙,赶紧主动上前服软,眸光幽怨,委屈道: “云铮,你答应过我的,要等到洞房花烛夜。” 陆云铮从前最吃这一套,可如今却总觉得,这不过是顾惜枝的说辞罢了。 他们孤男寡女共处数月,旁人早就将惜枝看成是他的人了,谁知他们还分着房呢。 陆云铮想到此处,猛地搂住顾惜枝的腰,将她往怀中一压,惹得顾惜枝惊呼出声。 陆云铮当即低头去看,却见顾惜枝的脸上只有惊慌,没有羞涩。 他心头蓦地一凉,倏忽放开顾惜枝,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顾惜枝一个趔趄才站稳,再抬头时,只听到院门哐的一声,陆云铮已经出去了...... 她心头一揪,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自己的心绪,赶紧追了出去,可方迈出房门,又站定了。 追出去又能做什么呢? 最后的清白之身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丢的,毕竟,云铮......给不了她想要的。 思及此,顾惜枝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 等云铮回来再哄哄吧,他总是好哄的。 顾惜枝这般想着,回了屋,当瞧见眼前一桌子的饭菜时,不知为何,忽然又热了眼眶。 或许有情。 可对如今的她来说,无能的情爱——实在微不足道。 第136章 岁岁欢 上元佳节,华灯初上。 定国将军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江浔。 他今日身着一袭月白锦袍,外罩黑色狐裘大氅,长发如墨,今日却难得只是随意束起,几缕发丝还在风中轻轻飘动。 也不知他在寒风中站了多久,却似乎极有耐心,眼眸里藏着暖意,满是温柔与期待。 他的手中还拿着一盏精致的花灯,以细竹为骨,扎成玲珑的八角形状。 花灯的底部还垂着几条彩色的丝带,风一吹过,丝带末端的小铃铛就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阿浔!” 不远处,传来一道轻呼声。 江浔抬头望去,便瞧见沈嘉岁眉眼弯弯冲他招着手,而后脚步轻盈小跑过来。 江浔嘴角一扬,毫不犹豫迎上前去。 他瞧见,红色披风在沈嘉岁的身后漾起了热烈又轻快的弧度。 随着她的靠近,天地间所有色彩仿佛都凝结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这一刻,江浔几乎想到了国子监门口初见那日,她也是一身红衣纵马而来。 那般明亮又耀眼,一下子就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哇,好漂亮的灯!” 沈嘉岁没有注意到江浔眼里流转的惊艳之色,而是俯下身去,看向江浔手里的花灯。 江浔眉眼舒展,将花灯举起,递到了沈嘉岁面前,柔声道: “送给岁岁。” 沈嘉岁随之直起身来,披风的领口处,一圈白色的绒毛衬得她肤白如雪。 这会儿,她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惊喜。 眼前的花灯很是精致,竹骨之上覆着薄薄的白色纱绢,质地轻柔犹如云朵。 此时纱绢里透出了橘黄色的暖光,凑得近了,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竹香。 细腻、温柔又透着香气,像它的主人。 沈嘉岁这般想着,忽然福至心灵,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阿浔,这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江浔眉眼微垂,面上隐约飘出一丝红晕,轻轻点了点头。 “嗯,我第一次做,有些粗糙,希望岁岁喜欢。” 沈嘉岁闻言心头一颤,伸手珍而重之地接过花灯,这一刻眼眶竟酸酸的。 爱她的人很多,爹爹娘亲珩弟白芨都很爱她,但是当下这种感觉很不一样。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小心翼翼搁在了心尖尖上一样。 眼前的花灯,每一根竹条都打磨得光滑细腻,一点儿也不粗糙。 沈嘉岁甚至可以想象到,江浔坐在案前,微俯着身,仔仔细细削着竹条,那专注到心无旁骛的模样。 “阿浔......” 沈嘉岁低低唤了一声,实在感动得很。 江浔微微弯腰,平视着沈嘉岁,见她眼里水光流转,登时又是好笑又难忍一丝小骄傲。 他才不会告诉岁岁,虽然这是他第一次做花灯,但他足足做废了五个,才得出这么一个完美的。 “喜欢吗?”江浔笑问。 沈嘉岁连连点头,毫不吝啬地表达此刻的心绪:“喜欢!” 她说完后,忽然将手一提,在江浔稍显错愕的目光中,将花灯隔在两人的面庞中间。 江浔见状不免疑惑,正要开口,便听沈嘉岁低低说了一声: “阿浔。” “我喜欢灯,更喜欢做花灯的人。” 话语落入耳畔,江浔只觉心脏都漏跳了一拍,随后便更加猛烈地撞击在胸膛中。 滚烫的热意开始蔓延全身,江浔情难自禁,微微偏头。 花灯融融,如同被暖阳浸染的柔云。 沈嘉岁也正好偏头,含羞带怯偷偷看过来。 二人的视线越过花灯相遇、纠缠,拖曳出眼尾的薄红,眼底的爱意。 此时夜风吹过。 叮铃—— 花灯下的小铃铛摇曳作响。 江浔微微哑声,“岁岁,我给花灯取了个名字,唤它——” “岁岁欢。” 愿我的岁岁,欢喜一生。 ...... 角落里,沈嘉珩吹着冷风,一开始瞧见江浔花孔雀似的等在外头,心里还暗哼一声。 再美好的江大人,当了姐夫后也开始令他“讨厌”了。 可此时,看着他们二人相对而立,又实在般配。 尤其是流转在他们之间的温情,明明他离得这般远,却依旧被感染到了。 真好啊,浑身都暖暖的。 沈嘉珩正陶醉其中,忽而听到自家姐姐的声音:“珩弟,出发啦!” 沈嘉珩眉眼一扬,赶紧脚步欢快地迎过去。 ———— 马车里,江浔和沈嘉珩大眼瞪小眼。 “岁岁欢”就被放在一旁,沈嘉岁却不在。 沈嘉珩:“......” 冷静,克制,没关系。 可——天还是塌了啊! 姐竟然留他们两个大男人一起逛花灯! 江浔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遭,倒是平静得很,毕竟今夜......他也有要应付的人。 而此时的沈嘉岁正独自策马,先一步到了今夜最热闹的承天街。 江浔上门提亲那日,沈嘉岁就曾同他提过,想会会顾惜枝。 而上元节就是个极好的时机。 上一世每年的上元节,她都会和陆云铮、顾惜枝还有珩弟出门,只是他们偶尔会兵分两路。 因为她喜欢逛吃逛喝逛花灯,顾惜枝则喜欢猜灯谜。 这一世虽然性情变了不少,但沈嘉岁骨子里还是个直性子,她总觉得猜灯谜弯弯绕绕的,不适合她。 故而,她虽然每回都会陪顾惜枝去清月阁,却总是待不久。 因为顾惜枝尤其擅长猜灯谜,次次都能坚持到最后,甚至好几次赢下了清月阁的彩头。 顾惜枝自诩了解沈嘉岁,但在某些方面,沈嘉岁自认为也是了解顾惜枝的。 她如今在别院憋了这么久,上元节该是要出来松快松快了。 且清月阁多是才子佳人,她是个猜灯谜的高手,每每都会收到各种赞扬与追捧的目光。 想来这些,都是现在的顾惜枝十分渴望的。 沈嘉岁在街口寄放了马,而后一路直奔清月阁。 今日人多,街上人头攒动。 沈嘉岁在街边随手买了个面具,套在了脸上。 无论戴面具还是蒙面纱,都是上元节的趣味之一。 清月阁是风雅之地,今日即便热闹,也不似茶楼酒馆那般喧闹,等沈嘉岁赶到时,猜灯谜的活动早就开始了。 沈嘉岁付了茶水的钱,找了个角落坐下,目光四处逡巡,而后蹙眉。 怎的,难道今日叫她料错了? 沈嘉岁正这般想着,忽然台上拍案声响起: “决出胜负!拔得‘揽月谜’头筹者——怜叶小姐!” 清月阁有一个风雅的规矩,来参加猜灯谜的,都不会用本名,而是取个‘称号’,类似‘字’。 怜叶? 惜枝? 沈嘉岁霍然抬眸,便见二楼走出来一个娉婷袅娜的身影,戴着帷帽,正冲楼下屈膝致意。 “承让——” 声音一起,沈嘉岁缓缓扬唇。 还真来对了。 果然是顾惜枝! 第137章 欠我一个道歉 此时楼下赞叹声四起,嗡声一片。 众人仰着头,只见女子亭亭而立,轻薄的帷帽纱幔后,虽窥不清容颜,却隐约可见她腰肢纤细,身姿绰约。 沈嘉岁在一片惊叹声中听到,原来顾惜枝在此之前,已打败诸多才子佳人,赢下了“摘星谜”。 如今连“揽月谜”的彩头都被她收入囊中,今日在清风阁可谓独占鳌头。 如此真才实学,瞧着还是个曼妙少女,众人不由心驰神往,丝毫不吝啬夸赞之语。 顾惜枝居高临下,数不清的赞美涌入耳畔,她已然心花怒放,但即便有帷帽遮挡,依旧笑得克制含蓄。 她有这个本事。 这才是她该得的! 她本就该站在所有人的赞美与簇拥中,风头无两,而不是窝在逼仄的别院里,籍籍无名! “怜叶小姐,你既已独得两个头筹,不若出个灯谜,也考考我等?” 这时候,楼下有人提议。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议,一脸期待地看向楼上的顾惜枝。 这会儿满场寂静,都等着她给个别出心裁的灯谜来。 顾惜枝见状,微微呼出一口气。 前几日,她总算是将云铮哄好了,可那般做小伏低地讨好,却叫她心中憋闷得很。 可是这一刻,在众人的仰望中,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积攒的郁气终于消散得一干二净。 她微微屈膝,盈盈一礼,“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她的声音本就柔柔的,这会儿隔着纱幔,更叫人觉出几分飘渺和神秘来。 众人眼眸晶亮,难掩惊艳,便听她继续说道:“诸君请听,我给——” “顾惜枝!” 一道稍显高亢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满场的和谐。 众人不满扭头,便见清月阁的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男一女,二人皆戴着面具,一时之间倒认不出来者何人。 只是,那个少女方才喊:顾惜枝? 怎的这名字......隐约还有些耳熟? 阁楼上,顾惜枝面色猝然一变,门口的少女已经快步走到堂中,瞧着来势汹汹。 “方才我还不敢确定,但你再一说话,我就听出来了,顾惜枝,就是你!” “你竟还有脸出来见人!” 少女说着,一把将脸上的面具揭开,场中便有人认出来了。 “这不是博望侯府的宁小姐吗?” “博望侯府?啊!是那对龙凤呈祥!” “那后头的岂不就是——” 在一片议论声中,宁丰羽急忙上前来拉自家妹妹,“妹妹,算了。” 宁丰枝一把甩开自家哥哥的手,冷着脸说道:“哥哥,你不必拦我,我今日没想着闹事。” 沈嘉岁依旧坐在角落里,宁家兄妹突然出现时,她也吃了一惊。 此时再去看站在堂中的宁丰枝,她更是难掩眸中惊异。 许久不见,这宁家小姐的脸上竟已不见娇纵之色,这会儿冷着脸,和荣亲王府赏花宴所见大不相同。 这时候,宁丰枝已然无视自家哥哥,仰头看向楼上的顾惜枝,扬声道: “诸位,顾惜枝这个名字你们若想不起来,那我便提醒一句。” “昭勇将军府的少爷为了定国将军府的养女,退了嫡女的亲,这件热闹事诸位没忘吧?”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恍然。 若他们没记错的话,沈家那个养女好像就是姓顾啊! 楼上,顾惜枝不禁后退了一步。 她紧咬下唇,左右逡巡,可清月阁就一个出口,还需她走下阁楼,穿过重重人群才能离去。 就在顾惜枝进退两难之时,宁丰枝忽然又缓了语气,“这种事你情我愿,我也不再多提,也无意当众将另一个女子逼死。” “但是——” “在座的,不少都参加过荣亲王府的赏花宴,那就该知晓,我宁丰枝一片真心曾被如何糟蹋!” “那日她倒是逃得快,却留我一人承受非议,叫我好些日子都不敢出门见人,叫我羞愧自责到无地自容。” “顾惜枝,今日你才惊四座,那是你的本事,可你遮掩了容颜,以为就能掩盖你满口谎言、自私自利的卑劣之举吗!” “当初偏听偏信,是非不分,我已当着怀真郡主的面向沈家小姐赔过罪了。” “可你——顾惜枝,你还欠我一个道歉,还未给我宁丰枝正名!” 宁丰枝说着,已然眼眶发红。 她是博望侯府的大小姐,又与怀真郡主交好,在京中一直过得风生水起。 直到被顾惜枝蒙骗,闹了好大一场,竟从此沦为诸人笑柄,连御苑的接风宴都没好意思去。 今日哥哥陪她出来散心,才进清月阁,就见顾惜枝“改头换面”,竟在这里受尽追捧。 凭什么? 她宁丰枝认一个死理,犯了错就该受罚! 她数月来因此倍受煎熬,凭什么顾惜枝这般心安理得? “才胜于德,谓之小人,挟才为恶,更是叫人不耻!我宁丰枝今日就站在这儿,你若不给我一个交代,休想离开!” 宁丰枝怒声开口,她自认已然算是心软了。 今日,只要顾惜枝当众认错,承认赏花宴那日她就是为了一己私欲抹黑沈家小姐,欺骗了她,她可以就此一笔勾销。 场中无声,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向二楼。 顾惜枝只觉如遭雷击,此刻面上血色尽褪,苍白如纸。 方才还对她满是仰慕的众人,此时目光却似利箭般射来,顾惜枝只觉自己瞬间从云端跌入了深渊,浑身冰冷。 怎么办? 她紧紧捏了捏手,这一刻恨不得背生双翼,好叫她逃离如此尴尬又绝望的境地。 她目光扫视全场,希望能有人来替她解围。 可是,没有。 眼看宁丰枝又再度出声步步紧逼,顾惜枝躲在纱幔后,一双眼睛狠狠瞪着她,骤生怨恨之意。 宁丰枝今日逼她至此,终有一日......必千百倍奉还! 而今日—— 她顾惜枝能屈能伸,屈时蓄力,伸时展才,待到谋划尽成,定叫所有人——尽皆仰望于她,再不敢提及今日! 这时候,众人瞧见顾惜枝动了。 只见她迈开步子,一步步从阁楼上走下,走到了宁丰枝身前不远处。 宁丰枝深吸一口气,还欲据理力争,便见顾惜枝冲她屈膝,轻轻道了声:“丰枝,是我对不住你。”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宁丰枝显然也没想到,顾惜枝会这般爽快道歉,不由面上一怔。 这时候,便听顾惜枝继续颤声道: “丰枝,是我一时鬼迷了心窍,才会生出那般心思,以期通过谎言与大家和睦相处,我在这里向你道歉。” 她说着,又冲四面各行了一礼。 许是如今处境实在难堪,她有些承受不住,整个人便有些无力地晃了晃。 可她依旧努力站定,带着丝泣声道: “也希望诸位今后不要再误会丰枝,那日全是我一人之错,丰枝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才会被我误导。” “我早已认识到自己的不当之举,此刻再无地自容,就此告辞。” 顾惜枝说完后,冲不远处的宁丰枝深深鞠了一躬。 结果,因着这个动作,她头上的帷帽骤然滑落。 顾惜枝低呼一声,抬手不及,纱幔从她身上滑过,吧嗒落了地。 众人微微瞪大了眼睛,便见少女惊慌地抬起了头。 她肌肤细腻,眉如远黛,此刻双眸盈满了泪水,贝齿紧咬下唇,几乎要将那柔软的唇瓣咬破。 众目睽睽之下,她双手绞着衣袖,满脸无助地立在原地,仿若一朵娇花轻颤,叫人骤生怜惜之意。 第138章 不会被你利用第二次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不知是谁先说了这么一句,下一刻,便有诸多声音响起: “是呀,既然都说开了,宁小姐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谁没有一时鬼迷心窍的时候呢?所幸也未铸成什么大错,便算了吧。” “就是,顾姑娘才情惊人,想来也是一时误入了歧途。” “宁小姐,就罢了吧。” ...... 一人说,众人附和,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宁丰枝说白了脸。 她明明是在为自己讨公道,怎的顾惜枝认个错,掉个帷帽,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就好像变成她得理不饶人,变成她步步紧逼了呢? 一旁的宁丰羽看到此处,终于忍不住皱了眉。 自从上次被陆云铮从别院“请”出去后,他就再也不曾与陆云铮有过来往,更遑论与顾惜枝有任何交集了。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照顾妹妹的情绪,听妹妹说多了,他也知晓自己确实是错了。 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顾姑娘确实骗了妹妹,是非对错不容辩驳,他无论如何都该站在妹妹这边。 而不是见顾姑娘“情有可原”,见她可怜,便对她多有偏袒。 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幕多么熟悉啊...... 明明顾惜枝都认下了错误,可就因着她干脆承认了,因着她瞧着柔弱可怜,众人便下意识偏向了她。 想到此处,宁丰羽突然后知后觉,如梦初醒。 等等。 方才,顾姑娘的帷帽似乎掉得很是微妙,连时机都那么......恰当。 不得不说,一通百通。 宁丰羽这时候不免又想起了那日在枕霞阁,他波澜骤起的心动一瞬。 彼时顾姑娘没站稳,不小心歪到了他的怀里,馨香扑来,娇躯在怀,他当真差点没把持住。 这些......都是巧合吗? 思及此,宁丰羽霍然抬眸,再去看堂中柔弱无依的顾惜枝时,竟觉出一丝可怖来。 顾姑娘......似乎尤擅拿捏人心! 此时,四周的劝说一声大过一声,宁丰枝已然彻底红了眼眶。 她确实得到了顾惜枝的道歉,可为何众人的神情瞧着,好似她才是犯错的那一个。 宁丰枝心里又委屈又不明白,下意识望向自家哥哥。 她不敢想象,如果连哥哥此时都向着顾惜枝,她得—— 角落里,沈嘉岁已然起身。 她的手覆在面具上,显然准备站出来了,结果这时候—— “顾姑娘。” 一片嘈杂中,宁丰羽拍了拍自家妹妹的肩膀,将她护在身后,而后看向了顾惜枝。 顾惜枝闻言转过身来,眼里水光流转,柔柔地对上宁丰羽的目光,而后行了一礼。 “宁公子。” 此刻,顾惜枝已全然不慌了。 方才道完歉后,她本欲逃离此处,可忽然灵光乍现行此一举,果然收效甚好。 今日只要能顺利收场,以后她甚至不必躲躲藏藏,可以大大方方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这时候,顾惜枝的内心是得意的。 因为如此艰难的局面,却叫她硬生生扭转成了顺境,方才她还觉得宁丰枝可恨的很,此时却要感激她几分了。 至于宁丰羽,他也很吃这套的,不是吗? 宁丰枝心里头万般委屈,见自家哥哥还去叫顾惜枝,眼泪唰一下就流了下来,登时捂脸朝外走去。 结果她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哥哥声音难得的冰冷,语出惊人: “顾姑娘,陆兄可知你三心二意,曾对我百般示好?” 此言一出,宁丰枝霍然扭头,脸上的眼泪都还未及擦去。 顾惜枝眼里的得意忽然就冻住了,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心头慌乱丛生,颤声道: “宁......宁公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阁内众人也瞪大了眼睛。 宁丰羽先是冲自家妹妹宽慰一笑,这才扭头环顾四周,淡声开口: “我知诸位仁善,皆有恻隐之心,见顾姑娘柔弱,便心生怜惜,但是怎的一个个越俎代庖,替我妹妹原谅起顾姑娘来了呢?” “既是看客,便休要多嘴,我妹妹受了委屈,今日是来讨公道,而不是听诸位主持公道来的。” 宁丰羽到底是博望侯世子,这会儿讲话虽不客气,但众人出来玩乐,自没有为了顾惜枝得罪宁丰羽的道理。 故而一个个虽心有不悦,场中却依旧鸦雀无声。 宁丰枝见自家哥哥为自己做主,方才的委屈越发涌了上来,嘴巴一瘪,泣声道: “哥哥!” 她又跑了回来,哭着抓住宁丰羽的胳膊,满眼的依赖。 宁丰羽赶紧拍了拍自家妹妹的手,此刻也难免懊恼自己当初之举,和今日的看客毫无区别。 且来自亲近之人的伤害,从来更加尖锐又难以忍受。 想到此处,宁丰羽对自家妹妹更加怜惜与愧疚,再看顾惜枝的时候,便越发不留情面。 “顾姑娘,你方才道过歉后,明明可以直接离开了,丰枝是个软心肠的,绝对不会再为难于你。” “可你却偏要故意演这一出,和当初崴了脚跌到我怀里,又有什么两样呢?” “你有如此才情和敏思,想来办什么事都是能成的,可你却偏要用来算计旁人,用来示弱示好于男人,如此自轻自贱,反叫人不耻!” “今日,你想将丰枝作为踏板,好让自己今后都能光明正大出现于人前,但我们兄妹俩却不会被你再利用第二次!” “现在,立刻,向我妹妹道歉!” 宁丰羽霍然提声,他一直是个温吞的性子,极难得露出这般狠戾的模样。 顾惜枝吓得浑身一颤,当即否认:“我没有!”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所思所想这一次竟然会被宁丰羽全部看穿。 明明他之前,也愚蠢到被她玩得团团转! “我没有,宁公子你误会我了,我方才是诚心向丰枝道歉的,我本就是准备离开的。” 顾惜枝眼眶通红,边说着,下意识扭头求助般看向四周。 可在场的都不是蠢的,听了宁丰羽方才那番话,哪里还会反应不过来? 忆起各自方才一副“大度”的模样,他们赶紧低下头去,避开了顾惜枝的目光。 顾惜枝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只觉如坠冰窟。 这一刻,她甚至想到,今夜之事定很快又会在京中传开,不只是陆云铮,连那人或许都会听说。 思及此,顾惜枝心头又慌又急,陡生晕眩之意,整个人摇了摇,险些站立不稳。 可旁人瞧见她这番模样,却只以为她又在故作柔弱,自然无一人前来搀扶。 顾惜枝勉强站定后,面色惨白,此刻只想尽快逃离。 宁丰羽瞧出了顾惜枝的去意,这一次却强硬无比,上前一步冷声道: “顾姑娘,给我妹妹道歉!” 顾惜枝眼睛一闭,再无计可施,只好颤声道: “丰枝,对不住。” 说完后,眼泪簌簌而下,却不是羞愧,而是羞耻。 下一刻,她再也待不住,掩面逃离。 身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嘘声,顾惜枝心头火烧火燎,脚下一软,险些被门槛绊倒。 好在这时,身旁有人及时拉了她一把。 顾惜枝还以为是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颤声道:“快,扶我回别院。” “不急。” 声音入耳,叫顾惜枝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身旁之人将脸上的面具半掀,露出了一张明媚的脸,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顾惜枝顿感毛骨悚然,喉咙中溢出一声低呼: “岁岁!” 沈嘉岁偏头,一把将顾惜枝拉起,力气大到根本不容抗拒。 她扬唇,淡淡笑道: “惜枝。” “许久不见,叙叙旧吧。” 第139章 让你尝尝切肤之痛 “不......” 顾惜枝当即就摇了头,难掩眼底惊慌之色。 “惜枝,你在怕什么?” 还没等顾惜枝回应,沈嘉岁已经自问自答道: “哦,你也知晓自己做的事不地道,怕我报复你是吧?” 下一刻,在顾惜枝惶恐不安的注视下,沈嘉岁轻轻点了头,一脸认真地说道: “我确实......正有此意。” 顾惜枝闻言面色惊变,急忙扭头四处打量,终于瞧见了候在外头的两个丫鬟。 只是,她二人不知是等得不耐烦了,还是起了玩心,此刻正在对面的小摊子上俯身挑选玩物。 顾惜枝当即就要唤她们,可声音出口的瞬间,却变成了破碎的痛呼。 原来是沈嘉岁突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顾惜枝只觉手腕骤痛难忍,登时面色发白。 沈嘉岁见状冷冷扬了扬唇,就这般扯着顾惜枝混进了人群里。 顾惜枝眼看两个丫鬟的身影都瞧不见了,心猛地往下一沉,急忙扭头跟上沈嘉岁的脚步,开口说第一个字的时候,眼泪便随之滚了下来。 “岁岁,对不起。” 沈嘉岁偏头来看顾惜枝,不得不说,能屈能伸是叫她玩明白了。 见沈嘉岁没有反应,顾惜枝立刻继续说道:“岁岁,我知错了,我知晓自己做了太多对不起你的事。” “方才你也在清月阁吧?” “你瞧见了,我名声尽毁,如今就是过街老鼠,我已经受到惩罚了。” “前些时日,听闻你与大名鼎鼎的江大人定了亲,岁岁,恭喜你。” “你我......” “你我从前是云泥之别,时至今日依旧没变。” “岁岁,我已心力交瘁,今后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你......你能不能放我走?” 顾惜枝说着,黯然垂眸,前头那番话虽是为了博取沈嘉岁的同情,但也确确实实戳痛了她自己。 “你知错了?” 沈嘉岁忽然开口,语气意味难明。 顾惜枝立刻回神,连连点头。 沈嘉岁的性子她是知道的,直来直往,爱恨分明,归根结底,她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自己与她到底有多年姐妹情分,方才又那般窘迫无助,如今只要适时认错示弱,沈嘉岁会心软的。 这般想着,顾惜枝越发卖力地“忏悔”: “岁岁,我当真知错了,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回头路可走。” “若可以,我多么希望自己从来不曾与云铮相识,我和你还如从前一般,同吃同住,相亲相爱,胜似亲姐妹。” 顾惜枝始终微仰着头望向沈嘉岁,面上已然泪珠涟涟。 “岁岁,你忘了吗?我们从前那般要好的。” “我们一起逛花灯,一起吃浮圆子,一起看烟火......” 上元佳节,夜幕如墨,街道被万千花灯照得宛如白昼。 四周一片熙熙攘攘。 许是故地重游的缘故,在一片喧闹中,沈嘉岁仿佛瞧见两个少女紧紧牵着手,在人群中穿梭嬉闹,犹如蝶戏花丛,朝这边蹦跳而来。 “惜枝,快些!我们去摘星楼吃浮圆子!” “岁岁,你慢些。” “哎呀,当心脚下!你总是毛毛躁躁的!” “行行行,这就去吃还不成吗?” “你一会儿得吃三大碗,不然对不起我这般气喘吁吁陪你跑一路。” 少女眉眼弯弯,映照漫天彩光。 人影虚幻,沈嘉岁眼睁睁看着“她们”穿过了她和顾惜枝的身体,挤进了身后的人群里,直至再也瞧不见。 顾惜枝注意到了沈嘉岁脸上的动容。 这一刻,站在如梦如幻的灯海里,连她也心头颤动,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方才那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惜枝。” 沈嘉岁低低唤了她一声,将顾惜枝瞬间拉回到了现实中,方才那些莫名的心绪起伏也被她彻底撇去。 她就知晓,沈嘉岁是个心软的。 “岁岁——” 顾惜枝也轻唤了一声,眸光闪动,试着将自己的手腕从沈嘉岁的掌间抽出。 可是,沈嘉岁的手掌却纹丝不动。 “惜枝,你不是知错了,你只是怕了。” 顾惜枝听到这话,霍然抬眸,忽而瞳孔骤缩。 因为她发现,沈嘉岁的眼神那般冷,仿佛方才的那些动容都是假的。 “岁......” 顾惜枝还欲开口,可沈嘉岁已然朝她逼近一步,冷声道: “如你这般野心勃勃,自私自利,心思敏捷却歹毒之人,是永远不会知错的。” “你只是一次又一次故技重施,希望我愚蠢如昔,还会心软。” “你只是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做得更好,才落入今日这般境地。” “你方才说,惩罚?” 沈嘉岁淡笑,摇了摇头。 “惩罚是公平正义、是家国律法施予你的教训与惩戒。” “惜枝,你如今只是种因得果,还远远未曾受到惩罚。” 沈嘉岁说着,缓缓举起左手。 顾惜枝的右手腕正被她牢牢攥在手里,因着她的动作,顾惜枝不得不跟着抬起了胳膊。 这一刻,顾惜枝面露惊骇,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她从未在沈嘉岁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她眉宇沉沉,一向明亮的眼睛里此时早就没有了半分笑意,里头流转着的,是狠戾,是怨恨,是怒火。 “岁岁,你......你要做什么......” 顾惜枝颤声问道。 沈嘉岁开了口,声音冷沉: “我不敢自诩公平正义,说不上什么惩罚不惩罚的。” “但身为苦主,身为被你背叛、诬陷、抹黑、陷害的人——” “我必须叫你也尝尝,我所经受的切肤之痛!” 话音落下,沈嘉岁骤然拢掌! 砰砰砰—— 上元日,欢岁生。 天际边烟花乍起,光芒四射,照亮了宏伟的城楼、蜿蜒的街道,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 街道上,人们纷纷驻足仰望,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孩子们在人群中欢快地奔跑着,指着天空中的烟花欢呼雀跃。 在这样一片喜庆欢景中,一个人的尖叫和痛嚎声那般微不足道,甚至不曾激起半点波澜。 沈嘉岁神色平静,垂眸看着。 顾惜枝早已半软在地上,可她的右手腕还被沈嘉岁捏在手里,此刻手掌却无力地耷拉着。 她仰着头,在一片璀璨的烟花中死死盯着沈嘉岁,额上冷汗涔涔,唇色几乎雪白,眼里的怨恨更是浓郁到要漫出来! 方才,手腕剧痛,犹如剜骨钻心。 是沈嘉岁。 沈嘉岁好像——硬生生捏断了她的腕骨! 第140章 是我高估你了 “沈嘉岁!” 顾惜枝崩溃嘶喊,恨得咬牙切齿。 沈嘉岁怎么敢断她的手! 她的右手会模仿笔迹,至关重要啊! 应该只是折骨之伤,没事的,没事的,她还可以让那人请最好的御医来给她治。 只要她告诉那人,她连沈征胜的笔迹都会模仿,那人一定会想尽办法帮她保住右手的! 顾惜枝这般想着,心头稍安,又暗暗惊惧。 沈嘉岁今晚断她右手,是巧合还是...... “起来。” 这时候,突然听得沈嘉岁冷声开口。 顾惜枝明明满心怨恨,恨不得杀了沈嘉岁,可此时性命还捏在沈嘉岁手里,她不敢犹豫,急忙以左手撑地,踉跄起身。 沈嘉岁见状,便拉着顾惜枝继续朝前走去。 一路上,二人再无话。 顾惜枝的眼睛左右逡巡着,努力寻求摆脱沈嘉岁的一线生机。 见沈嘉岁走在前头专心赶路的模样,顾惜枝眸光一闪,左手忽而抬起,偷偷将发髻上的金簪子拔下,而后快速捏在手中,藏进了袖子里。 这一路,她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触怒沈嘉岁,只好暗暗寻找合适的摆脱时机。 好在沈嘉岁不知在想什么,似乎分了神,并未注意到她的动作。 顾惜枝这般想着,轻舒了一口气,扫视四周时突然发现,这是去往摘星楼的方向。 “你......你要带我去哪儿!”顾惜枝惊慌发问。 沈嘉岁头也不回,冷声道:“你方才不是还恭喜我定了亲吗?带你去见见我的未婚夫婿。” 顾惜枝听到这话,先是一怔,转瞬间,眼里闪过一抹希望的光亮。 原来江浔还是和沈嘉岁一起出来了,他们该是约好了在摘星楼见。 而照计划,云铮此刻应该也在摘星楼! 太好了,她有救了! 顾惜枝不敢将喜悦表现出来,急忙垂头掩饰神色,自然也就没瞧见,沈嘉岁在这时回了头,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 而此时的摘星楼—— 江浔坐在了二楼窗边。 这是沈嘉岁往年惯爱坐的位置,照例早早就让摘星楼预留了。 沈嘉珩本是和江浔一起到了的,只是江浔话少,他闲不住,说是去楼下逛逛,给沈嘉岁买些她爱吃的小食。 江浔自然无有不允,索性点了壶茶,坐在窗边耐心等姐弟俩。 只他是个谨慎的,那茶水他一滴未碰。 从二楼望出去,举目所见皆是绚烂璀璨,江浔正看得入神,忽然有一人坐到了他的对面。 “江大人。” 声音冷沉,很是熟悉。 江浔回眸一瞥,来人是陆云铮。 陆云铮见江浔瞧见他,面上并未有惊讶之色,不由挑眉。 “江大人见到我似乎并不意外,岁岁呢?” 江浔神色冷淡,直到听见陆云铮喊了声“岁岁”,他眉头微蹙,终于正眼看过去。 “不请自来,这就是陆公子的教养?” 陆云铮却并不在意这声冷讽,只是扬唇道: “江大人是第一次来此处吧?这个位置,我可是坐了六七年了。” 江浔闻言眸光中闪过一抹兴味,“但这个位置,今后都是我的了。” 陆云铮神色微微一僵,可很快又舒展了眉眼,笑道: “我也不在此处与江大人逞口舌之利,便开门见山说了吧。” “听闻江大人正月里去沈家提亲了,我今日特地前来,是希望江大人能主动放弃这门亲事。” 江浔闻言神色一沉,陆云铮已连连摆手,抢先道: “江大人先别急,我这也是为了江大人好。” “我与岁岁定亲多年,又同为将门,虽说不上青梅竹马,但这么多年一同习武练功,切磋比试,感情深厚远非寻常未婚夫妻能比。” “听闻江大人从不曾议过亲,身边也少有红颜知己,想必不能理解我与岁岁的感情。” 陆云铮说到此处,语气越发笃定。 “这次退亲,确实是我一时脑热,岁岁生我的气也是常理,此番答应江大人的求亲,或许就有与我赌气的成分。” “江大人别不信,岁岁与我......可比江大人想象中还要亲密熟稔。” 陆云铮说着,语气忽然压低了,带了丝哑沉暧昧。 “区区肌肤之亲,于我和岁岁实在再寻常不过。” “若江大人不信,可以自去问问岁岁,她左肩上那块红色胎记,我至今仍——” 噼啪—— 茶盏落地碎裂的声音激得几声低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二楼的茶客们纷纷扭头看来,便见临窗的二人剑拔弩张,茶水已泼洒了一地。 陆云铮得意扬唇,“江大人,你以为我毫无准备吗?论武力,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 江浔挥了挥被茶水沾湿的衣袖。 在陆云铮轻蔑的注视下,他脸上的怒气缓缓褪去,再抬头时,面色平静无波,淡声道: “陆云铮,这就是你的手段?” “简直低劣,卑鄙,又无趣至极。” 陆云铮得意的脸色蓦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江浔。 寻常男人听得这些,怎么可能还无动于衷? 方才那番话虽虚虚实实,可肩上的胎记是真的! 当初惜枝落水,沈嘉岁因救惜枝险些溺亡,他将沈嘉岁救上来时,她早已衣襟散乱,他当时清清楚楚瞧见了她的肩膀。 江浔抬眸,看到陆云铮面露震惊意外,眼里满是冷霜寒冰。 这陆云铮实在卑鄙下作,但不得不说,今日坐在他面前的若是旁人,只怕当真又叫陆云铮搅了局,坏了岁岁的终身大事。 毕竟这个时代,对女子实在严苛到不近人情,不讲道理。 “你......” “江浔,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吗?除了夫妻之间该做的事,我二人早已亲密无间!” 这时候,陆云铮多么想说一句,沈嘉岁早就嫁他为妻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虽这些只发生在前世,却也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此时,江浔已利落起身,连与陆云铮同座都觉不耻。 “是我高估你了,还以为你能拿出什么像样的手段。” “人间世道,不说正义,但讲良心。女子本就艰难,偏有如你这般卑劣之人,将女子的清白拿来戏说利用,毫无底线。” “先不论你现下谎话连篇,女子的真善美,本就不该被所谓的清白捆束。” 陆云铮听到这里猝然色变,没料到自己这几日精心想的措辞,在江浔这里通通没用。 不可能的! 世上没有哪个男子会不在意女子的贞洁,尤其是心上人的! 江浔已无意多说。 陆云铮今日会来,便说明他的筹谋已然功成,接下来,便可引陆云铮——为他所用,而后自蹈死地! “这亲,我江浔结定了。” 江浔说完后,径直转身离去。 谁知他才迈步,楼下却忽然响起了不同寻常的喧闹声,隐隐还夹杂着几道惊呼声。 江浔眉头一蹙,立刻回身朝窗外望去,谁知这时,陆云铮已手撑窗沿,从二楼一跃而下。 隐约听得他口中疾呼一声:“惜枝!” 第141章 一堵一个准 越往摘星楼走,便越发人声鼎沸。 顾惜枝被沈嘉岁拉着赶路,脚步踉踉跄跄,此时额上已然沁出汗珠。 她浑身紧绷着,不敢慢下半步,只因手腕还被沈嘉岁攥着,一旦轻微拉扯,便会有尖锐的疼痛传来。 终于,摘星楼遥遥在望。 顾惜枝心中默念着陆云铮的名字,无比希望他此刻正在摘星楼与江浔周旋,如此定能及时将她从沈嘉岁手中救下。 谁知这时候,沈嘉岁忽然渐慢了脚步,拉近了和顾惜枝之间的距离。 顾惜枝埋着头,死咬下唇,眸光狠戾中透着怨恨。 她紧了紧左手掌中捏着的金簪子,却又时刻告诉自己——不能冲动。 沈嘉岁今日为泄私愤,捏断了她的腕骨,只要叫她挣脱了钳制,非要和沈嘉岁计较到底不可! 她的未婚夫婿江浔不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吗?她倒要看看,众目睽睽、家国律法之下,江浔要怎么断这个是非! 她不怕沈嘉岁同她纠缠,若说自己有什么把柄在沈嘉岁手中,不就是曾经模仿过沈嘉珩的笔迹,用来算计陆云瑶吗? 可沈嘉岁与周姨娘交好,她若敢将这件事抖落出来,就是反手捅周姨娘和陆云瑶一刀。 以沈嘉岁的性子,她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顾惜枝的头脑很是清醒。 她早就说过,沈嘉岁若选择和江浔在一起,就是自寻死路。 他江浔要做青天,要为百姓做主,要服众,那就更要严于律己,一举一动皆在众人注视之下,不容有失。 沈嘉岁成了江浔的妻,就得和江浔步调一致,也跟着束手束脚。 除非,沈嘉岁悄无声息暗杀了她...... 这也是她方才趁沈嘉岁不注意,将簪子捏在手里的原因。 若当真到那种绝境,即便与沈嘉岁力量悬殊,她也得放手一搏! 但事实上,她内心其实无论如何都不信,沈嘉岁会杀她。 一则,沈嘉岁不是那种残忍嗜杀的人。 再者,沈嘉岁可不知她最深的后手和秘密,明面上她手无缚鸡之力,对沈嘉岁没有任何威胁。 为了陆云铮杀她? 呵,她可没瞧出来,沈嘉岁对陆云铮有多深的感情。 这些心思在顾惜枝心头转了又转,故而她依旧能在折腕的情况下保持冷静,只是恨不得快些到达摘星楼。 “惜枝,我很好奇,你就那般倾心陆云铮吗?” 沈嘉岁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顾惜枝霍然抬眸,便见沈嘉岁站定在人群中回头望她,面上满是疑惑之色。 “为了陆云铮,你不惜无名无份离开沈府,如今将日子过成这样,你不觉得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说起来,惜枝你聪明一世,有一点倒和从前的我一样蠢,那就是看男人的眼光实在差。” “陆云铮他——惜枝,你方才好像说,自己像过街老鼠是吧?” 沈嘉岁说到此处,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巧了,我前些时日刚这样评价过陆云铮,你们俩可真是凑一对了。” 顾惜枝瞧见沈嘉岁笑盈盈地讥讽她,眉心猛地一跳,呼吸微微急促。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沈嘉岁在她面前,永远掩不住这恶心又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那日从沈府离开的时候,你的眉眼那般得意,还说今后只当不识,你可记得当时我是怎么回你的?” 顾惜枝已经许久不曾想起那日了,因为不堪回首,也因为越想,她越后悔。 如今经沈嘉岁一提醒,她猝然抬眸,眼里闪过一抹不可思议。 她记得沈嘉岁当时好似无声说了句—— 恭喜你啊。 沈嘉岁见顾惜枝像是想起来了,便扬起嘴角笑道:“惜枝,我也不瞒你了。” “其实我早就瞧出陆云铮的劣根与不堪,这亲,我早就想退了。” “可我却不愿背负撕毁婚约的骂名,故而在发现你二人私相授受后,我不仅不曾揭穿,反而暗中推波助澜,保留证据。” “瞧见了吗?一切如我所料,从陆云铮主动提出退亲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站在了失信的那一方,为人所不齿。” “而你——惜枝,你可是不声不响帮我解决了好大一个麻烦呢。” 沈嘉岁说着,偏头笑得愉悦。 “荣亲王府的赏花宴,你以为我为何要去?从前,我可是最不耐应付这些场合的。” “因为,我知晓你也去了呀。” “惜枝,虽然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但是你确实背叛了我呢。” “我只好想尽办法,让你在整个京城都抬不起头来。” “啊,对了,还有周姨娘。” “那一次,你险些就得了陆夫人的认可,眼看着就能光明正大进陆府了是吧?” “我就是防着有这么一天呢,所以早早和周姨娘打好关系,将你所有的去路都堵死。” “瞧瞧,一堵一个准!” 沈嘉岁越说越是兴奋,眼里闪烁着恶劣的光亮。 “还有——” “够了!” 顾惜枝怒喝一声,气得浑身颤抖不休,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嘉岁。 直到前一刻,她都以为沈嘉岁善良到近乎愚蠢,一直以来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可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原来一直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是她...... “你......你怎能如此,你为何要逼我至此!” 沈嘉岁笑了,努力学着坏人的模样,邪邪地挑着嘴角,压低了声音说道: “因为,嫉妒呀——” “自从你来了后,爹爹娘亲将一半的爱给了你,陆云铮将柔情给了你,除了武艺,琴棋书法你样样比我好,我怎能——留这样的你在身边呢?” 沈嘉岁边说着,在顾惜枝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凑近了她,咧嘴笑道: “惜枝,还没完呢......” “那日在大昭寺,你误入尊荣宝刹后,是遇着什么人了吧?” 若说顾惜枝方才只是震惊茫然,这会儿对上沈嘉岁意有所指的目光,她当真满心惊骇,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怎么可能? 沈嘉岁怎么可能连这个都知道! 沈嘉岁幽幽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惜枝,我可真好奇呀,陆云铮若知晓你早已攀上高枝,还准备踩着他往上爬,会是什么心情呢?” “他那样心胸狭隘的一个人,怕是会因爱生怖,恨不得——拉着你一了百了吧?” “大昭寺那日都过去这般久了,让我猜猜,你不会早就开始利用陆云铮了吧?” “比如,半月前的接风宴?” “或者......今日?” 沈嘉岁说得眉眼飞扬,顾惜枝却面色惨白,这一刻浑身冰冷,止不住打了个哆嗦。 沈嘉岁不仅因为嫉妒,设计害她落到今日之境地,还洞察了一切,连大昭寺的秘密......都被她发现了! 顾惜枝想挣扎,想反抗,可沈嘉岁攥着她的手力道那般大,她几乎动弹不得。 这一刻,挫败与恐惧让顾惜枝隐约崩溃。 她还没筹谋成功,前些时日不过对云铮稍加抗拒,就让他气怒到夺门而出。 若真叫云铮知晓这一切,只怕他当真什么都做得出来! 顾惜枝到底乱了心神,方才在清月阁的窘境和此时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她颤抖着双唇,逃脱无门,辩解不了,无计可施之下,她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求饶。 想求沈嘉岁念在昔日姐妹的情谊上,放过她。 可当她无措地抬起头来之时,却见沈嘉岁已经转过身去。 沈嘉岁竟就这般毫无防备地,将后背暴露在了她面前...... 这个念头一起,顾惜枝就听到了沈嘉岁惊喜万分的声音: “咦,惜枝,那不就是陆云铮吗?” 顾惜枝闻言浑身猛地一颤,朝沈嘉岁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摘星楼二楼的临窗处,瞧见了熟悉入骨的身影。 方才她巴不得见到陆云铮,可此时却——惊恐万状! 沈嘉岁的声音却愈发兴奋了起来,“太好了,惜枝,我们一起去见见陆云铮吧!” “我真好奇,陆云铮若听说你已然攀上了更好的选择,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呢?” “惜枝,他不会一怒之下,失手杀了你吧?” “无所谓了,咱们之间的恩怨,今日该结束了......” 最后这句话这般意味深长,让顾惜枝一阵毛骨悚然。 这时候,沈嘉岁突然迈了大步,将她扯得一个趔趄,手腕处瞬间传来剧痛。 这一刻,身上的疼痛,心头的恐惧,让顾惜枝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到了极致。 偏偏她一仰头,正好瞧见沈嘉岁朝二楼招着手,张嘴高呼: “陆——” 不! 瞬间,恐惧与怨恨破土而出,将理智击了个粉碎,如同狂风席卷着落叶,驱使顾惜枝冲动地抬起了左手。 金色的簪子闪烁着锐芒,狠狠刺向沈嘉岁的后颈! 第142章 骨碎如糜 金芒乍现,四周呼声骤起。 陆云铮从二楼的窗户扭头看过去,正好瞧见顾惜枝面色狰狞,举起簪子狠狠刺向沈嘉岁。 他吓得双目圆瞪,心头剧跳,却不是担心沈嘉岁,而是忧心顾惜枝。 以沈嘉岁的武艺,只要她稍有防备,惜枝根本不可能得逞! 没有任何犹豫,陆云铮一手撑着窗沿,从二楼一跃而下! 可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般快,又那般突然。 沈嘉岁猝然回身,抬手遮挡。 叮—— 金簪子被扫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沈嘉岁不曾被刺中,可簪尖又急又快地划过她的手掌,还是留下了一道细长的伤口,瞬间皮开肉绽。 鲜血流出,红色刺目,引得四周人群惊呼。 下一刻,凄厉到叫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响起,却不是沈嘉岁,而是顾惜枝发出的。 人在危急之下,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沈嘉岁的左手一直攥着顾惜枝的右手腕,此刻生死存亡,她几乎是“无意识”地用了全部的力气,死死捏紧了拳头。 咔嚓—— 极细碎的声音,除了近在咫尺的沈嘉岁和顾惜枝,谁也没有听到。 顾惜枝只觉,仿佛有一道闪电劈中了她的手腕,难以言喻的剧痛爆裂开来。 她整个身体为之一颤,本能地惨叫出声,脑袋里嗡嗡作响,已觉天旋地转。 “惜枝!” 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陆云铮惊惶难当,伸手一把推开沈嘉岁,及时将倒地的顾惜枝搂在了怀里。 沈嘉岁似乎“毫无防备”,被推得连连后退。 身后人群急忙避让,沈嘉岁低呼一声,一下子摔在了一旁的摊位上,噼啦啪啦花灯散了一地。 好好的上元节,竟出了这等乱子,瞧热闹的人迅速围了一圈又一圈。 沈嘉岁疼得“面色一白”,急忙抬起被割破的右手。 明晃晃的光线下,众人只见鲜血淌了沈嘉岁一手,又嘀嘀嗒嗒落到了地上,瞧着触目惊心。 “啊!” 有人已经吓得掩目惊叫出声。 而这时的陆云铮眼里满是顾惜枝,根本没时间理会沈嘉岁。 只见顾惜枝面色惨白,额上满是冷汗,唇上更是一点血色也无。 此刻她眼帘微阖,眼神空洞,显然是剧痛之下失去了意识。 陆云铮惊慌失措地上下打量着,不知顾惜枝究竟伤到了何处。 “惜枝!惜枝!” 忽而,他眸光一凝。 只见顾惜枝的右手此刻正无力地搭在腿上,她的手腕肿胀通红,甚至瞧着......已经扭曲了。 陆云铮只觉脑子轰的一声,一下子呆滞了。 他见过这样的伤。 习武之人因坠马或撞击废了手时,手腕瞧着就是这般触目惊心。 此刻,惜枝的腕骨只怕是已然骨碎如糜,再无......治好的可能了。 陆云铮止不住颤抖了肩膀,这一刻,脑子里万千思绪飞过,忽然定格在—— 惜枝再也不能握笔了。 再也不能......模仿旁人的笔迹了。 “岁岁!” “姐!” 有两人拨开人群挤了进来,正是匆匆赶来的江浔和沈嘉珩。 当瞧见沈嘉岁狼狈地坐在地上,右手还鲜血淋漓时,他二人同时变了脸色。 沈嘉珩眼眶通红,急忙掏出帕子紧紧捂住了沈嘉岁的右手。 “姐,没事吧?痛不痛?医馆!哪里有医馆!” 围观的众人纷纷摇头,这上元节的晚上,哪家医馆还开着门呀? 江浔半跪在一旁,俯身靠近沈嘉岁,此刻眉头蹙得极紧,是面对沈嘉岁时从未出现过的冷肃神情。 沈嘉岁一边宽慰着沈嘉珩,一边去觑江浔的脸色,对上视线的瞬间,她就瞧见了江浔眼里的不赞同之色。 沈嘉岁明白,以江浔的敏锐,定已然洞悉了她的计划。 她微微抿了唇,还未说什么,就见江浔眉头一舒,已先一步冲她妥协地摇了头。 他怎么可能,说岁岁半句不是。 尤其她如此聪慧又果敢,行事环环相扣,已然思虑得这般周全,做得这般好了。 他只是...... “沈嘉岁,你怎敢对惜枝下如此狠手,你好歹毒的心肠!” 这时候,便听得不远处的陆云铮骤然怒喝出声,此时他双目通红,正恶狠狠盯着这边。 沈嘉岁面色一僵,“吓得”往江浔身侧瑟缩了一下,趁机不动声色地示意江浔不要插手,自己则颤声道: “陆云铮,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方才是惜枝突然偷袭我!” 这话一出,倒有旁观之人点了头,低低道:“这话不假。” 方才确实见她们两个女子手拉手说话说得好好的,也不知为何,后头那女子突然就举起簪子刺人,倒将他们吓了一跳。 沈嘉岁一见有旁人作证,登时越发“委屈”了,红着眼道: “你怎么不问问,惜枝为何突然出手伤人,我这手也不知是不是伤了筋骨,已经动不了了!” 陆云铮一看沈嘉岁又是瑟缩又是红眼,哪里瞧不出她是在装,越发火冒三丈,指着顾惜枝的右手腕道: “你皮糙肉厚,那些皮外伤算什么?惜枝腕骨尽断,右手都废了,你敢说不是蓄意为之?” 沈嘉岁立刻摇头,举起缠着帕子依旧见血的右手掌,也气怒道: “我方才受性命之危,不过是凭本能自救罢了,惜枝自己要偷袭我,难道我还收着力道不成?” “那此刻,只怕我早已躺在血泊中了!” 四周看客闻言,又点了头。 顾惜枝的手腕确实肿胀得夸张,但沈嘉岁的手掌血淋淋的,瞧起来是要更吓人些。 陆云铮见众人一边倒地向着沈嘉岁,面色又黑又沉,只好又低头去唤顾惜枝。 “惜枝?惜枝?” 这一刻,陆云铮实在难掩心疼。 他是想带着惜枝马上去医治,可此时若走,只怕沈嘉岁事后有千万种理由狡辩,惜枝的伤就白受了。 沈嘉岁一再咬定是惜枝先行偷袭,他方才确实也瞧见了。 但惜枝这般聪慧的一个人,绝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剑走偏锋。 惜枝定是中了沈嘉岁什么诡计! 陆云铮这般想着,抬头扫了沈嘉岁一眼,却见她眉眼坦荡,竟似有恃无恐。 这时候,顾惜枝痛吟一声,在陆云铮几番呼唤下,终于缓缓回神。 “惜枝!” 顾惜枝还在恍惚,手腕处的疼痛如潮水般不断涌来,疼得她眼泪直流。 陆云铮急忙抬手来替顾惜枝擦眼泪,也跟着红了眼眶。 “惜枝别怕,我马上带你去找最好的郎中,一定会给你治好的!” 陆云铮的声音一字一句传进了耳朵里,顾惜枝陡然回神,瞳孔一缩。 “云铮——” 她喉咙微哑,声音里带着颤意。 陆云铮急忙点头回应,又问:“惜枝,这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沈嘉岁对你做了什么?是不是她逼你什么了?” 顾惜枝猛地抬眸,瞧见了不远处还坐在地上的沈嘉岁,转而对上了沈嘉岁意味深长的目光。 这一刻,她只觉惊惧不已,又急忙去看陆云铮的神色。 好在,陆云铮眼里的担忧与心疼是实打实的,沈嘉岁显然还未来得及说那些话。 此事牵扯到了那人,想必大庭广众之下,沈嘉岁也不敢点破,这才叫她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若等到人群散尽,只怕她当真要大难临头了。 想到此处,顾惜枝又觉如释重负,又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地,急忙摇了摇头,泣声道: “云铮,我好痛,好痛,能不能先带我去看郎中。” 陆云铮闻言一怔。 惜枝.....竟就这样算了? 到底怎么回事? 陆云铮才抬眸去看沈嘉岁,顾惜枝便痛呼一声,眼泪流得更凶了。 陆云铮见状,再也没有了追究的心思,急忙打横抱起顾惜枝,丢下狠话: “沈嘉岁,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做戏做全套,江浔此时立刻抬手来扶沈嘉岁。 沈嘉岁意会,当即借力起身,由江浔搀着“一脸气怒”地追过去,疾声道: “偷袭伤人,这就想走了吗?” 然而此时顾惜枝哭得急,陆云铮不欲再纠缠,快步挤进了人群里,口中冷喝: “让开!都让开!” 众人见陆云铮凶神恶煞的模样,纷纷避让。 “别走!” 沈嘉岁怒喝一声,然而人群拥挤,却是追不上了。 顾惜枝面色惨白,离开之前扭过头来,越过陆云铮的肩膀死死盯着沈嘉岁。 她本还在犹豫,是否要动用那个后手,毕竟干爹干娘对她还算仁义。 今日,是沈嘉岁逼她的! 能模仿字迹确实是她的一大筹码,但也只能说是锦上添花。 想来以那人的本事,依旧可以寻到能人替代她,模仿出干爹的笔迹来。 最致命最无解的,从来是她拼命保守了这么多年的那个秘密! 沈嘉岁,你算计害我至此,我要亲眼看着你沈家满门覆灭,看着你跪在地上求我! ...... 沈嘉岁定定迎上顾惜枝的目光,不闪不避。 她从来不认为,前世阿浔口中的“证据确凿”,会是顾惜枝模仿的区区亲笔信。 一定还有其他手段和秘密! 若是除掉顾惜枝一切就能迎刃而解,那倒简单了。 难就难在,不知除了顾惜枝,到底还有谁掌握着前世的“证据”,在暗中伺机而动。 与其坐以待毙,如鲠在喉,不如趁着如今一切仍在掌握,废了顾惜枝的手,逼她提前走上前世的路! 欲先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她和阿浔已经备好瓮、撒下网,就等着顾惜枝带着幕后人,乖乖钻进来! 第143章 阿浔是个温柔的人 看热闹的路人渐次散去。 沈嘉珩一脸紧张地捧着沈嘉岁的胳膊,低声道:“姐,咱们先回家治伤吧,虽然血已经止住了,还是不能马虎。” 沈嘉岁见演到这份上该是差不多了,正要点头,一旁的江浔已沉声开口:“先去医馆。” 沈嘉珩闻言蹙眉,“江大人,这会儿外头怕是没有医馆还开着了。” “还有一家。” 见江浔说得笃定,沈嘉珩自然没有异议。 这时江浔又仔细瞧了沈嘉岁的手掌,确认不再出血,当即低声道:“岁岁,我去去就回。” 说完后,便见他快步走到了被掀翻的摊子旁。 摊主是个老头,白须白发的,背部佝偻,这会儿正唉声叹气去拣没有摔坏的花灯。 起冲突的一看就是富家公子小姐,他一个平头百姓,自是不敢讨公道的。 只是没日没夜做了这么多花灯,原指着今晚多赚些银钱,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摊主正愁眉苦脸,忽然一只手探过来,先一步将他面前的花灯捡起。 他抬起头来,便见一公子冲他笑得温和,“老人家,你的花灯我全买下了,还有砸坏你摊子的赔偿,一并给你。” 摊主闻言不仅没有欢喜,反而惶恐地连连摆手,“不必不必。” 江浔似乎有十足的耐心,他右手微攥成拳,始终冲摊主伸着。 僵持了几息后,摊主面露迟疑,他弓着腰,两只手掌拢着,怯生生朝江浔伸了过去。 下一刻,拳头覆了上来,有什么东西落入了他的掌心。 “财不外露,老人家收好。” 摊主只觉手里头一把碎银子掂起来沉甸甸的,不由眉头一蹙,急忙摇头:“不成,要不了这么多。” 他正要推开,江浔已先一步拢住他的手,笑道:“在下方才说了,还有赔偿,老人家你安心收好便是。” “这花灯......多的我也拿不走,便再赠还于你,祝老人家你合家欢,四季安。” 江浔说着,冲老人家行了个晚辈礼,当即转身离去。 摊主怔了怔,正欲追上去,便见那公子已经扶着受了伤的小姐,快步消失在了人群里。 至于花灯,他只提走了方才捡起的一盏。 还是破的...... 摊主嘴唇嗫嚅了一番,望着重新恢复热闹的人群,心头骤暖,不由喃喃道: “合家欢,四季安,真好啊......” 他俯身,又继续去拣花灯,眉眼间终于带了笑。 “老头子今夜可以早些歇着了,花灯都带回家给小囡囡。” ....... 江浔带着沈嘉岁姐弟俩在街巷中七拐八绕,最后竟来到了一个静处。 沈嘉岁正面露疑惑,便见江浔叩响了一个医馆的大门。 她抬头向上看去,门匾上就写着“医馆”两个字。 片刻,里头便传出了一道闷声:“今日闭户,暂不接诊!” 沈嘉岁闻声眉头一挑,这不是......西风的声音吗? “是我。”江浔骤然提声。 砰砰砰—— 里头传来了桌椅碰撞的声响,不一会儿,大门打开,来人果然是西风。 “公子,您怎么......” “呀,少夫人!” “呀!少夫人受伤了!” “呀——” “哎呀,你别‘呀’了,先让我姐进去呀!” 沈嘉珩一看来人磨磨蹭蹭的,急得出口打断。 江浔:“.......” 沈嘉岁:“.......” 方才一共听了多少个“呀”来着? 众人一进医馆,西风利索地关上了门,赶紧取了医箱来。 江浔和沈嘉珩搀着沈嘉岁进了内室,一左一右护着,叫沈嘉岁哭笑不得。 “就一点小伤,你们俩别这样。” 西风抱来医箱后,就往旁边一杵,沈嘉珩见状急忙催促,“你怎么还不给我姐治伤呀!” 西风闻言不由笑道:“这里哪用得着我呀,公子可比我厉害多了!” 此言一出,沈嘉岁和沈嘉珩都不由一脸惊讶去看江浔。 而此时的江浔早已熟练地打开医箱,将要用的东西依次取出,确实有条不紊。 “江大人,你还会医不成?” 沈嘉珩惊奇不已,急忙凑过去问。 而沈嘉岁此时却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安阳伯府,江浔救下安阳伯夫人时用的奇异之法,心中登时有了猜测。 “会一些。” 江浔应着,回身看了沈嘉岁一眼,声音温和。 “岁岁,可能会有些疼,伤口要消毒的,你忍忍。” “消毒!?什么?那......那顾惜枝竟然在簪子上下了毒!?” 沈嘉珩登时提高了声量,吓得双目圆瞪。 沈嘉岁也是心头一跳,急忙去看伤口。 江浔闻言一怔,赶紧解释道:“不是,我指的是清创除秽,伤口没有毒。” 此言一出,沈嘉岁姐弟俩齐齐松了口气,沈嘉珩又要再开口,西风实在看不下去了。 “行医时哪有一直打扰的,沈少爷,公子的医术您就放心吧。” “要不,咱们先出去?” 沈嘉珩也知晓自己关心则乱,想了想,当真转身出去了。 到了外头,这才轻声问西风,“此处离摘星楼远不远?” 西风回头应声:“倒是有条近路,怎么了沈少爷?” 沈嘉珩急忙道:“那你可否领我去一趟,咱们快去快回。” 西风自然无有不可,探头进去和江浔说了声,便领着沈嘉珩从后门出去了。 ...... 医堂里,江浔动作轻柔,给沈嘉岁仔仔细细清理了伤口后,便开始包扎。 沈嘉岁微低着头,望着江浔半跪在她脚边,神情那般专注认真,又想起他方才温声细语对老人家说话,心头不免一阵柔软。 阿浔真的是,很温柔的一个人。 “阿浔,你上辈子是学医的吗?”沈嘉岁忍不住问道。 江浔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仰头笑道:“嗯。” “岁岁,我出生于一个富贾之家,和现在差不多的年纪时,便远渡重洋去学另一种医技了。” “那时候,我只想救死扶伤,而后,将学到的技艺带回我的祖国。” “可是后来战争爆发,我每日每日看着消息传来,只觉心如刀割,便半途归国了。” “再后来......” 江浔神色微凝,最后摇了摇头,“再后来就来了此间,这身医术便无用武之地了。” “直到东南西北四风来到了我的身边,西风本就是会医的,我便尝试着,将能用于这个时代的医技一点一点传给他。” “岁岁。” 江浔的神色很是认真,在稍显昏暗的烛光里,已然藏不住眉宇间的遗憾与怅然,却又满怀希望地展望道: “所有能救死扶伤的医技,在我眼里都是瑰宝。” “上一世我便一直希望,能将所学带回祖国,与华夏的医学取长补短、相互结合。” “这一世,我还是希望能将自己所学传下去,传开来。” “待到有一日,条件成熟了,那么这些技艺也将成为盛朝的瑰宝,去救下更多更多的人。” “岁岁,若能如此,我江浔也不枉此生,不负此遭了。” 江浔仰着头,一字一句,将自己的遗憾和抱负讲给沈嘉岁听。 沈嘉岁听得入了神,从这些平静又质朴的言语中,看到了江浔发光的灵魂。 第144章 浮圆子,两心同 “好了。” 江浔将沈嘉岁的手掌轻托而起。 伤口已然被仔细包扎,甚至连血污都被他方才拿着湿帕子,小心翼翼擦拭得干干净净。 “这些时日莫要发力,莫要碰水,也不能握刀拿枪。” “我每日都到府上给你换药,瞧瞧你有没有好好遵医嘱。” 江浔边说着抬起头来,却见沈嘉岁垂眸望着他,眼里流转的光芒叫他心头悸动不已。 “岁岁?” 他长睫一颤,不由仰头轻唤了一声。 沈嘉岁在这时微微俯身,主动拉近了和江浔的距离。 随着她的动作,肩上的发丝渐次滑下,落在了江浔搁置在膝头的手背上。 又轻又柔,又痒,又抓人心。 江浔的呼吸忽而变得急促了些,四目相对间,视线纠缠,晕出一丝燥热与渴望。 江浔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微微下移,落在了沈嘉岁红润的唇瓣上。 岁岁...... 是他想的那样吗? 江浔止不住心头发烫,面对心上人,面对岁岁,他实在称不得正人君子。 他微微直起了腰背,几乎要迎上去了,忽而听得沈嘉岁万般庆幸又由衷说道: “阿浔,遇到你,真是我三生有幸。” 沈嘉岁边说着,俯下身来,轻轻环住了江浔的肩膀,下巴搁在了他的肩头。 馨香贴近,发丝蹭在颊上,痒痒的。 江浔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明明是他自己心生绮念,竟误以为岁岁要—— 他抬起手,轻拢住沈嘉岁,眉眼间满是笑意,柔声道: “岁岁,该说三生有幸的,是我。” “今夜还要谢谢岁岁,这般为我着想。” 沈嘉岁闻言猛地直起身来,一双眼睛灿若星辰,“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江浔笑着点头,“自然,岁岁迂回这么一圈,费时费力,不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废了顾惜枝的右手吗?” “以岁岁的性子,何须这般束手束脚?想来是为了我的名声。” 沈嘉岁见江浔心中明镜似的,不由嘴角一扬,干脆地点了头。 对彼此的好,不必藏着掖着,就是要让对方知晓。 “若直截了当废了顾惜枝的手,她定要和我闹,放在从前,我自是不惧的,反正名声拉扯什么的,我从不在乎。” “但现在不一样了。” 沈嘉岁说着,垂眸去看江浔,神色郑重。 “阿浔努力了这么多年,历经不知多少艰辛,才得了刚正不阿的青天之名。” “我知你不是为了名利,而是只有如此,才能为更多的人做主。” “阿浔如此用心良苦,我将来要做阿浔的妻,自是不能拖后腿的。” “从今往后,我和阿浔自当荣辱与共,并肩而行。” 沈嘉岁的感情,永远这般直白又纯粹。 于江浔这种习惯了隐忍又过分细腻的人,简直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直至今日,他依旧一遍又一遍庆幸,那日在御苑腊梅林的枯井里,他选择了留下。 “陆云铮今日会来,可见阿浔这边也一切顺利?” 江浔回过神来,笑着点了头,他今夜笑意似乎就没落回去过。 “嗯,接下来可以让陆云铮按照我们的计划走了,想来岁岁也很期待看到,陆云铮和顾惜枝——相互捅刀子。” 沈嘉岁闻言连连点头,目光落在江浔一派温和的脸上,现在越发知晓,为何瑞王和襄王会忌惮他了。 脑子好使,确实比一身武力更能成事。 “对了岁岁。” 江浔忽然抬头,“二月二花朝节,圣上将亲登周山为万民祈福,此事你可有印象?” 沈嘉岁蹙眉,“周山祈福?” 她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竟对此毫无印象,不由摇了摇头。 江浔闻言并无意外之色。 “轨迹是死的,人是活的,今生已经改变了许多,众人皆应势而动,想来今后真的要走向未知了。” “往年周山祈福,求的是风调雨顺,为的是与民同乐,故而朝臣可以携家眷同往,但只能住在周山下的官舍、馆驿中。” “皇家诸人则随圣上住在周山上的行宫中,一般要......留宿三日。” 沈嘉岁听到此处,捕捉到了江浔话中的关键信息。 “这样一来,太子妃只怕......” 江浔当即点了头。 上次在御苑的文华阁,他们已经聊过太子妃的处境,周山祈福无论于瑞王还是襄王,都是行事的大好时机。 “岁岁,不仅如此。” 江浔面上满是歉疚,“因着你我议亲一事,只怕此次周山之行,你也有危险。” 这个沈嘉岁方才也想到了,她笑道:“宁儿定也是要去的。” “阿浔前些时日才说的唱双簧,这不,连台子都搭好了。” 江浔见沈嘉岁事事心中有数,不免又是怜爱又是安心。 “此行我已有想法和对策,岁岁容我多思虑两日,到时再来同岁岁互通有无。” 沈嘉岁对江浔自然一百个放心,当即笑道:“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二人正相视一笑,忽而听到外头传来开门声。 江浔急忙起身去看,便听沈嘉珩的声音响起:“姐!” 他大踏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个食盒。 沈嘉岁迎上前去,好奇道:“珩弟,你去买什么了?” 沈嘉珩献宝似地打开食盒,笑道:“姐不是最喜欢吃摘星楼的浮圆子吗?” 沈嘉岁不由眼眸发亮,随即满脸感动和惊喜,“珩弟......” 沈嘉珩嘿嘿一笑,把食盒放在矮案上,“今儿受了伤,怕是不好再去摘星楼了,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姐败兴而归的。” “还冒着热气呢,姐,快过来吃!” 江浔站在一旁,瞧见沈嘉珩忙前忙后,心中暖意满盈。 嘉珩对岁岁,实在用心之至。 沈嘉岁一脸笑意坐在矮案边,正要去拿汤匙,忽而一怔,差点忘了自己右手还伤着呢。 她当即就换了左手,这时候沈嘉珩却轻推了江浔一把,低声道: “今晚就便宜江大人了。” 江浔闻言一怔,沈嘉珩已经掀帘而出。 “珩弟、阿浔,一起来吃呀!” 沈嘉岁转过头去,瞧见屋中只剩江浔一人,不由一愣,“珩弟呢?” 江浔看着晃动的门帘,不由轻笑出声。 果然从古至今,和小舅子打好关系都是至关重要的。 他走到沈嘉岁对面坐下,笑道:“嘉珩出去了,他说今晚便宜我了,让我陪岁岁一起吃。” 江浔说着,自然而然从沈嘉岁手中接过汤匙,舀起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浮圆子,抬手晾着。 沈嘉岁闻言朝外头看了一眼,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珩弟也是个嘴硬心软的。 自从阿浔上门提亲,珩弟平日里在她面前可没少挤兑阿浔。 可这事做的,瞧着分明对这个未来姐夫又满意得很。 “岁岁为何喜欢吃浮圆子?” 江浔的声音拉回了沈嘉岁的注意力。 她摇了摇头,“其实也不是多爱吃,只是觉得既代表了团团圆圆,那每年上元节总是不能错过的。” 她这般说着,浮圆子已经喂到了嘴边。 沈嘉岁面上一热。 在江浔的殷切注视下,她还是张了嘴,将浮圆子一口含进了嘴里,腮帮子稍稍鼓了起来。 江浔眉眼含笑,“在我的家乡,浮圆子还有别的含义。” 沈嘉岁面露好奇,嘴里嚼着浮圆子,含糊不清地问道:“什么?” 江浔舀起又一颗浮圆子,定定望着沈嘉岁,眸光似一汪湖水,波光潋滟间,情愫如丝缓缓流淌。 他弯了弯嘴角,意有所指地说道:“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和岁岁吃了同一碗浮圆子,那从今往后,我与岁岁便是——两心同了。” 江浔说着,便将浮圆子往嘴边送。 沈嘉岁见状急忙伸手阻拦,“等等,这汤匙——”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江浔已经微含汤匙,毫不犹豫将浮圆子送进了嘴里。 沈嘉岁登时向后微仰,忍不住抬手掩唇,这一刻面上绯红如粉霞漫开。 那汤匙是她......她刚刚用过的....... 江浔瞧见沈嘉岁的反应,脸上止不住漾出了笑意,只觉胸膛里那颗心跳得欢快又急促。 他眸光炽热,眼睫轻颤间,竟含着几分......沈嘉岁从未见过的“恶劣”和窃喜。 他是......故意的。 第145章 真情假意 陆云铮抱着顾惜枝满街寻医馆,也不知敲了多少家的门,皆无应答。 顾惜枝疼得浑身发颤,这会儿歪在陆云铮肩头,已然神志不清。 陆云铮急得满头大汗,一边口中急唤顾惜枝,一边四处奔走。 “惜枝,再坚持一下!” 咚咚咚—— 又寻到了一间医馆,陆云铮凑近狠拍大门。 这时候,里头传来了一道声音,“今日不接诊,请回吧!” 陆云铮一听终于有人应答,哪管人家接不接诊,抬脚就用力踹开了门。 轰的一声巨响,医馆内传来了几道惊呼声。 陆云铮踏步而入,便瞧见一个郎中背后护着妻女,正一脸惊恐地望向这边。 “你......你你你......” 陆云铮急得无心解释,只冷声道:“快,救人!诊金和赔偿都不会少你的。” 见来人这般凶神恶煞,郎中哪敢拒绝,急忙叫妻女跑开,自己则跟着入了内堂。 陆云铮将顾惜枝放在榻上,都不必他说,郎中已经瞧见了那肿胀到吓人的手腕。 到底是医者仁心,也不必陆云铮催促,郎中已经凑上前去,仔细看起了顾惜枝的手。 陆云铮心中其实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 但是,当郎中面露难色摇了头时,他还是忍不住神色剧变。 “这位公子,这姑娘的腕骨已碎裂成糜,在下医术浅薄,实难为之。” “还请公子尽快另寻高明之士,以免耽误了姑娘的伤情。” 陆云铮绝望地向后退了一步,再去看榻上冷汗涔涔的顾惜枝时,心头又痛又悔,颤声道: “先治,至少......莫让她这般痛了。” ...... 顾惜枝悠悠睁开眼睛时,还不知身在何处。 “惜枝!” 这时候,陆云铮满含关切的面庞映入眼帘。 记忆渐渐回笼,顾惜枝霍然瞪大眼睛,抬头去看自己的右手。 衣袖之下,竹板层层固定,纱布包裹了一圈又一圈。 她试着轻轻动了动手指,钻心的疼痛骤然炸开,叫她瞬间痛呼出声,眼泪便滚了下来。 陆云铮心如刀割,急忙将顾惜枝半抱而起,颤声道: “惜枝,别怕,人没事就好,这手......我一定会给你想办法的。” 顾惜枝泪眼婆娑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身处陌生之地,瞧着似乎是......客栈。 察觉到了顾惜枝的疑惑,陆云铮急忙温声解释道:“惜枝,出了昨夜之事,别院只怕也不安全了,先委屈你住在此处,我到时再另寻落脚之地。” “那两个丫鬟我也遣人传信,将她们叫来了,就在外间候着。” 顾惜枝见陆云铮安排得如此周到,便抬眼去看他,却见他眼底乌青,满眼血丝。 外头天光微亮,瞧着竟已是第二日了。 云铮......守了她一整夜。 这个念头一起,顾惜枝心绪复杂难言。 “惜枝,我会去求襄王爷,求他让最好的御医来给你治。” “没事的,便是这双手不可恢复如初,你还有我。” “惜枝,我可以做你的右手。” 陆云铮说着,垂首轻吻顾惜枝的额角,声音温柔之至。 这一夜守着惜枝,他想了许多,也让他越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对沈嘉岁只有不甘,唯有惜枝才是他心头所爱。 顾惜枝闻言薄唇动了动,这一刻鼻间酸涩,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她早就看出了云铮的左右摇摆和三心二意,可此次她受了伤,云铮却好似收了心。 此时此刻,他的柔情与心疼瞧着这般真诚。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自她迈出第一步开始,既是往上攀,也是与虎谋皮,容不得后退半步。 所以,她只能继续坚定地走下去! “云铮......” 虽这般想着,但此刻顾惜枝也贪恋陆云铮给的这份温暖,不由满是依赖地往他怀里靠去。 这时候,以顾惜枝的心性,已经想通了昨夜发生的一切。 她——中了沈嘉岁的激将法! 但昨夜沈嘉岁说的那些话,确实叫她毛骨悚然。 她不清楚,沈嘉岁到底知道多少,废她右手仅是因为当初她模仿了沈嘉珩的笔迹,还是......沈嘉岁已经猜到什么了? 思及此,顾惜枝不由心生恐惧,本能地蜷起手指,却痛得打了个激灵。 这时候,陆云铮也终于问起了昨夜之事。 “惜枝,昨晚沈嘉岁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顾惜枝闻言心神急转,若此刻不能打消云铮的怀疑...... 她忽然抬眸,那般惶恐不安地望着陆云铮,颤声道: “云铮,沈嘉岁同我说,你对她旧情复燃,曾几次三番向她求亲,而我......我只是你随时可以丢弃的玩物罢了。” 陆云铮闻言微微瞪大了眼睛,这一刻心头确实发虚,却很快又怒气腾起。 他确实曾几次向沈嘉岁争取过,但那不过是为了今后的前程,且他说得很清楚,惜枝只会和她平起平坐。 “惜枝,沈嘉岁就是在胡言乱语,她是在挑拨离间!” 陆云铮急忙否认。 顾惜枝点了头,可面上依旧委屈。 “云铮,我自然不信她所言,我告诉她,你对我情深意重,绝不会改。” “可她......她却说,情爱最禁不起考验,她早已想好对策,可叫你轻易厌弃了我。” “我心头大急,与她争辩,她却突然提起了大昭寺那日我误入尊荣宝刹一事。” “她说,只要骗你说,我在尊荣宝刹内与其他男人有了首尾,你自会勃然大怒,恨不得杀了我。” 顾惜枝说到这里,浑身瑟缩,满眼恐惧。 “云铮,我只能据理力争,可她却声声笃定,甚至还说,能让江浔为她做假证,叫我百口莫辩。” “云铮,为了和你在一起,我什么名分都不要,整日整日守在别院中等你,可如今我的一腔真心被如此污蔑,我怎能忍受。” “所以,我悲愤之下拔下了头上的簪子,恨不得与她同归于尽......” 说到此处,顾惜枝泪水涟涟而下,痛哭出声:“云铮,是错的,一切都是错的。” “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对你心生倾慕,更不该心生妄想,想与你长相厮守。” “如今沈嘉岁要报复我了,我只能受着,这一次她毁了我的手,下一次,只怕是要我的命......” 陆云铮听得面色铁青,呼吸又重又急,眉宇间戾气翻涌,咬牙恨声:“沈嘉岁!” “云铮,我到底该怎么办?” 顾惜枝瑟缩着往陆云铮怀里钻去,已然泣不成声。 陆云铮见状立刻敛下盛怒,将顾惜枝搂紧了,放软了声音说道: “惜枝别怕,我不会让旁人再伤你分毫的。” “你真傻,无论沈嘉岁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你何必去和她硬碰硬呢。” 顾惜枝终于听到了最想听的话。 与其遮遮掩掩,不若说出虚虚实实这一番话,将来沈嘉岁再将大昭寺之事捅到云铮面前时,云铮也只会以为,沈嘉岁是在向她泼脏水。 即便云铮心生怀疑,她也有话可辩,不至于被沈嘉岁的话一棒子打死。 刚一醒来,就想方设法应付陆云铮,这会儿顾惜枝只觉疲累至极。 陆云铮瞧出了顾惜枝的倦意,轻轻松开了她,动作轻柔地扶着她重新躺下。 “惜枝,你先歇歇,我去一趟指挥所可好?” 今日是正月十六,他本就是要上值的。 且指挥所里有襄王爷的线人,他必须想办法去求求王爷,让他遣最高明的御医给惜枝瞧瞧手。 顾惜枝此刻也巴不得支开陆云铮,当即点了头,还温言劝陆云铮不必担心她。 陆云铮心疼不已,在顾惜枝发间留下一吻,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直到这时候,候在外间的两个丫鬟才敢进来。 她二人昨夜回过神来之时,早已找不到顾惜枝,只好先行回了别院,没想到顾惜枝会受这么重的伤...... “姑娘......” 顾惜枝抬眸去看她二人,心中虽然有气,但也记得她们毕竟是那人派来的,到底留了几分面子。 只听得她冷声道:“将昨夜之事传回去,请贵人派最好的御医来给我治伤。” “还有,告诉贵人,我有一密计,可除贵人心腹大患,但——要贵人亲自来与我相见。” 第146章 她是软肋 陆云铮一路赶到指挥所,先点了卯,便暗中寻机,终于觑着更衣的时机拦住了那个巡城校尉。 那一日联系过后,他曾仔细打听过此人,名唤洪池,没什么特别的家世背景,想来是被襄王爷安插进来的。 洪池见陆云铮来寻他,登时蹙起了眉头,低声道:“副指挥使,属下不是说过,只做不识吗?” “还是说......您完成了贵人的嘱托?” 说到此处,洪池眼神微亮。 陆云铮闻言面露尴尬之色,摇了摇头,洪池的神色便冷了下来。 “既如此——” 眼看洪池要走,陆云铮急忙拉住了他,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还有一封薄薄的信。 “洪兄弟,烦请你将这封信传给贵人,十万火急!” 洪池蹙眉,却不收银子,只道:“十万火急?” 陆云铮立刻点头。 洪池犹豫了一瞬,又将信掂了掂,终于在陆云铮期盼的目光中点了头,“好,那属下就为......” 这时候,忽然有人说笑着走近,二人同时警觉地背过身去,故作寻常地往两头走去。 陆云铮回头隐晦一瞥,发现洪池已经将信塞进了袖口,登时心头微安。 他在信中透露了些许将来之事,虽说得隐晦,想来能得襄王爷的兴趣。 希望王爷能尽快派人来,治治惜枝的手...... 陆云铮此番当真是别无他求了,一颗心悉数扑到了顾惜枝身上。 ———— 另一边,散朝后。 江浔同蔺老朝外走去,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追上来,躬身道: “江大人留步,圣上召您去往御书房。” 四周朝臣闻言,纷纷扭头看过来,面上意味难明。 江浔立刻辞别了蔺老,随那小太监去往御书房,入内时,殿里仅盛帝和一旁伺候的福顺公公。 江浔正要跪下行礼,案后的盛帝已摆了手,笑道:“修直,过来替朕研墨。” 福顺公公急忙让出了位置,将手上的墨条递了过来。 江浔接过后,一手提袖,一手研墨,目光规规矩矩落在砚台上。 盛帝抬手蘸了墨,在铺展的宣纸上大笔挥毫,而后笑道:“修直,这四个字如何?” 江浔闻言这才微微抬眸,只见宣纸上赫然写着“佳偶天成”四个字。 他当即放下墨条,恭声道:“圣上之字,笔走龙蛇,神韵天成。” 盛帝唔了一声,一边搁笔一边说道:“旁人若这般说,朕便觉得是在阿谀奉承,唯有修直这般说,朕信是实话。” “正月里去提亲,如何了?” 盛帝状若不经意地问起。 话题起得突然,江浔先是微怔,随即面上掠过一抹极轻的笑意,回道: “回圣上,沈将军已然应允,臣不日便要遣媒人上门,正式提亲了。” 江浔此次去沈府提亲,是早早就写了折子呈进宫的。 毕竟从前盛帝曾几番要给江浔说亲,他都拒绝得干脆,且还说过“终身不娶”的话。 无论盛帝有没有当真,江浔既改了主意,自当问过盛帝的意思。 福顺公公垂着头站在一旁,这会儿也在咂摸圣意。 这件事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往大了说,定个欺君之罪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可他记得清楚,圣上那日读到江大人的折子,竟弯了嘴角,毫不犹豫批了个“准”字。 有时候连他都瞧不准,圣上对江大人的恩宠到底有多深。 盛帝微偏着头,捕捉到了江浔脸上的笑意,眸色渐深,温声道: “那沈家姑娘朕是瞧过的,确实非寻常闺秀能比,难怪从前朕与帝师说的那些姑娘,修直都瞧不上,原来是要挑个顶顶好的。” 江浔听到盛帝夸赞沈嘉岁,轻轻弯了眉眼,却很快又摇头,如实道: “回圣上,诸人好坏比不得,只是沈小姐于臣有恩在先,臣便多关注了几分,而后——” “而后倾心于沈小姐的心性品行,这才生出了成家之念。” 说这些话的时候,即便江浔极力克制,但眉眼间还是溢出了些许喜色,与寻常沉稳冷静的模样大不相同,引得福顺公公也多瞧了他两眼。 盛帝将江浔的神色尽收眼底,不由扬了唇,“成了,知晓你情窦初开,这些话朕不稀罕听。” “若是放在从前,朕自是乐意给你赐婚的,只是前些时日在御苑,你也知晓,安宁郡主是中意你的。” 江浔闻弦知意,当即躬身道:“圣上不曾治臣一个欺君之罪,已是恩典。” 盛帝见江浔这般识时务,满意地点了头,“成了,去吧。” 盛帝挥了手,江浔当即行礼告退。 这时,福顺见盛帝拿过奏折,便上前伺候,头一偏,察觉盛帝很是愉悦,不由心生惊奇,讨巧道: “老奴瞧着,圣上今日可是龙颜大悦。” 盛帝微一颔首,扬唇注视着江浔离去的背影,意味深长地说道: “福顺,一个人不为财,不为色,不为名,不为利,心境澄澈如镜,可称他一声真君子。” “可一个臣子如此无欲无求,为君者......寝食难安啊。” 福顺闻言猝然抬眸,忽然明白了圣上不仅不追究江大人欺君,反而允了这门亲事的用意。 没有一个上位者,能容忍无懈可击的下属,从前的江大人无畏无惧,便是赐死,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可如今,不一样了。 沈小姐就是江大人的软肋,是怯懦,是深思熟虑。 故而,圣上乐见其成。 福顺想到此处,赶紧将心绪敛下,只做无知,谁知盛帝又开了口: “明日早朝,便宣布周山祈福一事吧,叫朕瞧瞧,这次会有多热闹。” 盛帝意有所指地说着,伸手将面前写着“佳偶天成”的宣纸抓揉而起,缓缓捏成一团,随手往福顺身上一扔。 福顺赶忙伸手去接,忙乱间突然听得盛帝轻笑着低喃一声:“佳偶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呐.......” ...... 宫道悠长,青石铺就,阳光洒下,泛起微微光泽。 江浔身着绯红官服,脚步沉稳而有力地踏在青砖上,忽而停下脚步,缓缓回首。 目之所及,宫殿巍峨,翠瓦琉璃,庄重威严中透着神秘。 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而后脚步坚定地朝外走去。 第147章 身前身后皆有我在 第二日早朝后,花朝节周山祈福一事就传遍了京城,因着只剩半个月的时间,众人便紧锣密鼓准备了起来。 当晚,从大理寺下值后,江浔便直奔定国将军府。 昨日他便来过了,是为了给沈嘉岁换药,还郑重拜见过沈征胜和纪宛。 沈征胜都懒得拆穿江浔那点小心思。 要换药,他堂堂定国将军府没有府医不成?还需江浔赶着下值后,眼巴巴跑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江浔揣着什么灵丹妙药呢。 纪宛身为未来丈母娘,就宽宥多了。 难得江浔有这份心,只要岁岁高兴,反正他二人是过了明面的,来就来嘛。 想当初,夫君还借着寻大哥的由头,三天两头造访忠勇伯府,就为了多瞧她一眼呢。 沈嘉岁坐在暖厅里,远远瞧见江浔背着医箱走进来,便不由扬起了嘴角。 “江郎中来了?” 她也不曾起身,心安理得地坐着,目光追随着江浔,直到他走到近前。 江浔把医箱往案上一搁,像模像样地冲沈嘉岁做了一揖,“姑娘,可否叫鄙人瞧瞧你的伤势?” “噗——” 沈嘉岁忍俊不禁,江浔抬起头来之时,眉眼间也盈满了笑意。 才端来热茶的白芨:“......” 好好好,她又多余了是吧? 她走! 江浔坐下后,动作轻柔地拆开纱布,仔细查看了沈嘉岁的伤口,不由面露满意之色。 “岁岁果然有好好遵医嘱,想来二月初二的时候,伤口也该长得差不多了。” 沈嘉岁闻言登时眉眼飞扬,“太好了,我歇了两日没练枪,就觉不自在得很。” 这时候,江浔起身拧了湿帕子来,避着伤口仔仔细细为沈嘉岁擦拭手掌。 沈嘉岁只觉掌心麻麻痒痒的,往后瑟缩了一下。 江浔抬眸,唇边镶着笑意,“岁岁,会有些痒,再忍忍。” 沈嘉岁面上微红,又老老实实将手递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目光。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主动提起了二月初二的周山行。 “上次阿浔说要再仔细琢磨琢磨,如今思虑得如何了?” 江浔正在给沈嘉岁上药,闻言动作一顿,直到再次给伤口缠好纱布,这才抬起头来,正色道: “岁岁,周山行只怕......也要辛苦你了。” 沈嘉岁听到这话立刻坐直了,眸光晶亮,毫无惧意。 “谢谢阿浔没有以保护的名义将我排除在外,快说来听听,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 江浔的神情本还有些凝肃,可当他对上沈嘉岁灿亮的目光时,也没忍住舒展了眉眼。 似乎不管什么事,只要到了岁岁这里,便叫人觉得充满了希望。 思及此,江浔俯身靠近,压低了声音,将这些时日以来的盘算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 白芨估摸着,这会儿江大人该是给小姐换好药了,便脚步轻轻走了过来,到门口时,忽而步子一顿。 暖厅里,也不知江大人到底对小姐说了什么,惊得小姐面色剧变,霍然起身。 动作之大,右手背一下子砸到了一旁的医箱。 她吓了一跳,急忙要进去,却见江大人已慌张起身,牵起小姐的手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 “岁岁!” 江浔托起沈嘉岁的手掌,急切地上下翻看着,此时已面露懊恼之色。 他该将医箱放远些才是。 “岁岁,疼不疼?有没有碰到伤口?” 可沈嘉岁此时已顾不得自己了,她满眼震惊地追问道: “阿浔,你确定吗?” 江浔见沈嘉岁如此急切,便也正了色,点头道:“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沈嘉岁知晓江浔是个谨慎的,他会这般说,想必是确定了的。 思及此,沈嘉岁的脸色变了又变,思虑过后,主动握住江浔的手,低声道: “阿浔,怀真于我一片真心,她是个真性情的好姑娘,这件事.......这件事可否容我再想想,或许......” 重生以来,沈嘉岁少有如此犹豫的时刻,她咬了咬牙,最后还是向江浔提出了请求。 江浔见沈嘉岁对着自己这般小心翼翼,不由眉头微蹙,立刻拉着沈嘉岁坐下,自己则半跪在一旁,仰头温声道: “岁岁,我今日将一切告知于你,便是想让你安心放手去做。” “无论你做出何种决定,只要记着,其余事皆有我在。” “我的岁岁,无论何时都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可好?” 江浔说着,轻轻勾住沈嘉岁的手指,温润的脸上带着笑意,带着鼓励,亦托付了满腔的信任。 沈嘉岁闻言心头发热。 她张了张嘴,不想有任何隐瞒,也道出了自己的顾虑。 “阿浔,此事事关重大,你身后不只是安阳伯府,还有蔺老,有......有太子妃和皇孙殿下,我只是担心——” “阿浔,你知晓的,我从未涉足过这些,我是担心自己心余力绌,反而坏了你的大事。” 江浔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沈嘉岁想同他一起分担,只是连她这样的性子,面对皇家的尔虞我诈,也难免犯怵。 江浔明白,这是皇权带给这个时代所有人根深蒂固的枷锁,若他不是异世人,或许也难以做到今日这般无畏无惧。 他点了点头,先是肯定了沈嘉岁的担忧,却依旧笑得温柔坚定。 “岁岁,我曾说过的,要做你手中长剑、背后长弓,你瞧,身前身后皆有我在。” “而且——” 江浔说着,眸光熠熠望着沈嘉岁。 “岁岁,你远远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优秀和出色。” 沈嘉岁方才还难掩惶恐,这会儿被江浔一顿猛猛夸,不由失笑。 好在她从不是一个纠结的人,既然江浔如此肯定与信任她,她也不必过分妄自菲薄,反而束手束脚。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蜷起手指反牵住江浔,点头道: “既然阿浔如此信我,那我便放手一试,我相信自己没有看错怀真。” “离周山行还有半月,阿浔容我思虑两日再周密行事,到时,我定给你一个答复!” 江浔看到沈嘉岁复见飞扬的模样,眉宇一舒,欣然颔首。 第148章 一场豪赌 两日后,赵怀真收到了沈嘉岁遣白芨递来的请帖,邀她到定国将军府一叙。 赵怀真正想寻机和沈嘉岁聊聊拓跋宁一事,当日午后便欣然而往。 马车直接驶进了定国将军府,沈嘉岁早早就等着了,这会儿主动上前掀了帘子,正好迎上了赵怀真笑盈盈的脸。 “嘉岁!” 沈嘉岁眉眼一弯,伸手将赵怀真从车里扶了下来。 一路进了春华院,路上赵怀真便迫不及待说起了拓跋宁。 “嘉岁,前日我才去寻了宁儿,她瞧着心里头是好些了,但......还是不肯见你。” “二月二不是要去周山吗?我想着争取一下,让你和宁儿见一见,大家把话说开了就好了,你意下如何?” 沈嘉岁见赵怀真字字句句都在为她和拓跋宁考虑,心中越发感念她的好意,也坚定了这两日以来的思量。 二人进了屋子,白芨早就得了提醒,这会儿便拉住了赵怀真的两个丫鬟。 “两位姐姐,我这几日新得了不少好玩意,一起去瞧瞧?” 赵怀真对身边人一向宽仁大度,便摆了摆手,“去吧去吧,我和嘉岁刚好说些体己话。” 两个丫鬟闻言,眉开眼笑地随白芨出去了。 此刻屋中再无旁人。 赵怀真扭头看向沈嘉岁,蹙眉道:“嘉岁,怎么了?你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到底是皇家的姑娘,怎么可能这点儿敏锐都没有。 沈嘉岁点了头,将赵怀真拉到身前坐下。 这两日,她其实已打过无数腹稿,生怕伤了和怀真之间的情谊。 两辈子以来,她的朋友确实少得可怜,于赵怀真,她已然倾注了一片真心。 可此时,对上赵怀真疑惑却澄澈的目光,沈嘉岁忽然觉得,所有托词、犹豫和拐弯抹角都是多余的。 怀真与她在性情上多有相似之处,若此事放在她身上,她更希望自己被以诚相待。 唯有如此,才是对她们情谊最大的认可和信任。 思及此,沈嘉岁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怀真,我已然知晓赏花宴那日,要害太子妃的是谁了。” 赵怀真闻言双目圆瞪,一下子甚至没反应过来。 良久,她才颤声问道:“是谁?” 沈嘉岁抬手,在袖子下竖起了三根指头。 赵怀真瞳孔一缩,登时以手掩唇,一向红润的面庞显出几分煞白来。 沈嘉岁没有错过赵怀真脸上的惊骇之色,她微微抿唇,给足了赵怀真缓神的时间。 “是......是江浔查出来的?” 赵怀真到底不是寻常姑娘,平息片刻后,追问出声。 赏花宴那一日,江浔曾奉命将荣亲王府查了个遍,只是迟迟不曾见他查出真凶。 她还以为此事就这般不了了之了,却原来已经查清了。 那......父王母妃知晓此事了吗? 事关重大,嘉岁怎的会突然和她提起? 今日这般郑重其事,还支走了旁人,倒像是特意说给她听似的...... 思绪走到这里,赵怀真陡然抬眸,定定盯着沈嘉岁。 下一刻,她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薄唇微微颤抖,俯身攥紧了沈嘉岁的衣袖。 “嘉岁,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嘉岁见赵怀真已然反应过来,不由面露凝重之色,口中涩声道: “怀真,你我结缘于赏花宴那日,救太子妃的时候,你那般不遗余力,事后的庆幸亦全然不假。” “你纯良仗义,又有赤子之心,我全心全意信你。” “但——” 沈嘉岁的欲言又止让赵怀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听到此处,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嘉岁信她是清白的,那言外之意便是,荣亲王府有人不清白! “是......是谁?” 赵怀真目露惊慌,压低了声音问道。 她心知肚明,嘉岁既然敢同她提起,想必江浔是已经查准了的。 谋害太子妃和皇孙,罪名一旦坐实,足以让荣亲王府万劫不复! 沈嘉岁没有回答,而是垂眸避开了赵怀真的视线。 赵怀真见状,一颗心蓦地往下沉去,攥着沈嘉岁袖子的手已然骨节泛白。 嘉岁不敢启齿,那此人必定不是荣亲王府的闲杂人等,而是...... 赵怀真的脸上显出几分无措和茫然,开始仔细回想那日的情形。 赏花宴毕,送走嘉岁后,她立刻去寻父王母妃,满是后怕地歪进了母妃的怀里。 当时父王还好一番宽慰了她,可临到最后,还是发出了悠长又无力的叹息声,那般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真儿,今后要更加谨言慎行,若一朝踏错,咱们荣亲王府......” 父王没有说完,而是舒臂搂紧了她和母妃,抱得那般紧。 她知晓,父王是怕护不住她们。 哥哥姗姗来迟,与他们拥在一处,是荣亲王府此次劫难最大的功臣。 因为哥哥白日里从更衣院出来时,正好拦住了同样中了秽药,正被人诱往女子更衣院的襄王殿下。 否则,中了秽药的皇子和太子妃共处一室,即便什么都不曾发生,即便她和嘉岁去得及时,这件事只怕也压不下,要闹翻天去了。 可此刻真相大白,得知襄王爷是主谋后,一切便不一样了。 襄王爷设下此计欲除太子妃,那他入身局中只是为了摆脱嫌隙,万万不会当真去更衣院,将自己置于险境。 如此一来,哥哥及时出现阻拦,是巧合?还是被襄王爷利用了?还是...... 赵怀真又不由想起,那一日她和嘉岁赶到更衣院时,四周竟一个伺候的人也无。 事后虽已查出,那些宫女、侍女或被引走,或被打晕。 可此时再想,她荣亲王府当真如此不堪和松懈吗? 因哥哥不曾得到入朝为官的恩典,父王便早早让哥哥协助处理王府事务。 尤其哥哥十八岁后,父王几乎将府中大半庶务都交给了哥哥处置....... 赵怀真越想越觉心惊肉跳,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干涩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怀真。” 沈嘉岁在这时紧紧拢住了赵怀真的手,抑住了她的颤抖。 赵怀真抬起头来时,已然眼眶通红,泣声摇头道:“嘉岁,太难了......” 赵怀真终于开了口,眼泪霎时如滚珠般落下。 沈嘉岁肯同她说这些,有些事赵怀真已心知肚明。 江浔的背后是皇孙殿下,既已知赏花宴是襄王爷所为,此番又查到了她荣亲王府头上,想必是准备发难了。 那么此次的周山行,必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哥哥的所作所为,本应在发难那日一并揭穿,想必是嘉岁看在与她的情谊上,得了江浔的首肯,提前将此事告知于她。 而如今,该是她荣亲王府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今日她要离开,嘉岁是万万拦不住的。 而她是将嘉岁的好心弃若敝履,为了保住哥哥通知襄王爷提前防备,和江浔打擂台。 还是站在江浔和皇孙这边,壮士断腕,将哥哥...... 赵怀真泪眼婆娑,此刻已然心乱如麻。 沈嘉岁抬手,极温柔地替赵怀真拭去了眼泪,眉眼微弯,温声道: “怀真,别怕,回去和荣亲王爷商量商量吧,这件事没那么糟的,甚至......还有双赢之法。” “但无论于你我,还是于荣亲王府,这都是一场豪赌。” “一旦落子,便再无回头路可走了。” 赵怀真闻言抬眸,从沈嘉岁的脸上瞧见了远超常人的坚毅与魄力,还有如水般的温柔与信任。 她心头一颤,缓缓点了头。 第149章 我荣亲王府应下了 从沈嘉岁房中出来后,赵怀真的脸上已然瞧不出任何异样。 两个丫鬟跟在一旁,瞧见自家郡主如往常般与沈家小姐挥手作别,而后登上马车。 回到荣亲王府时,已是晚膳的时辰,赵怀真还说说笑笑用了晚膳,这才闹着要去荣亲王的书房取几本书看。 荣亲王无有不应,还亲自陪着女儿去了书房,闲杂人等自然不可入内。 荣亲王面上带着笑,欣赏起了自己这些年存下的书,其中还有不少珍贵的孤本。 “真儿想看什么?” 荣亲王问过后,却迟迟没听到赵怀真回答,扭头一看,却见自家女儿站在烛光中,已然泪流满面。 荣亲王心头一紧,快步迎上前去,疾声道:“真儿,怎么了?” 赵怀真强忍泣声,紧紧抓住荣亲王的袖子,颤声道:“父王,出事了。” 她拼命压低了声音,将今日沈嘉岁所言,还有自己的猜测悉数说了。 可是,出乎赵怀真意料的是,她并没有从父王脸上看到任何意外之色。 这一刻,似乎想到了什么,赵怀真吓得后退一步,瞪大了眼睛问道: “父王,难道......难道连你也......” 这一刻,赵怀真只觉一阵晕眩,甚至心头发苦。 如果......如果连父王也是那一日的推手,那整个荣亲王府早就站队,嘉岁实在是......信错人了。 她又感前途未卜,又觉对不起沈嘉岁,一时之间心头火烧火燎,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荣亲王瞧见女儿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长叹一声,满眼苦涩地摇了摇头。 “真儿,不是你想的那样,父王并未掺和那日之事。” 赵怀真闻言倏忽抬眸,眼里终于闪过一抹希望,可很快又晃过神来。 “这般说来,父王之所以毫不意外,是因为早就知晓哥哥所为了?” 荣亲王点了头,往身后的椅子上一坐,像是被抽干了大半力气。 “真儿,你道沈家小姐为何叫你回来同父王商量?” “想必她是猜到,父王已然洞悉了璋儿的所作所为。” “这亲王府虽然大半都交给璋儿打理了,但不要忘了,父王才是王府的正主。” “即便一开始查不出来,天长日久,父王还会寻不到蛛丝马迹吗?” 赵怀真听到这里,却是又急又不解,“既然爹爹已然察觉哥哥的所作所为,为何不——” 话至此处,赵怀真也梗住了。 她突然明白了父王的进退两难。 赏花宴那日之事已成定局,所幸不曾酿成大错,圣上也没有继续追究,一切风平浪静。 此刻若反而将哥哥推出来,不是自寻死路吗? 所以,父王选择了装聋作哑。 但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做过的事到底是抹不去痕迹的。 江浔查案是出了名的胆大心细,他选择追究到底,还是揪住了哥哥。 思及此,赵怀真胆战心惊,疾声问道:“父王,难道哥哥当真......投靠了襄王爷吗?” 荣亲王摇了头,此时面上溢出了一丝悲色来,“你哥哥怎么敢,他只是——” 叩叩叩—— 书房的门此时突然被叩响,吓得赵怀真一个激灵,寒气几乎冲上头顶。 直到门外传来熟悉无比的声音:“父王,孩儿可否入内?” 赵怀真猝然转身,便见自家哥哥得了应声,已推门而入。 “哥哥......” 赵怀真心中彷徨,满是无助地喊了声。 赵怀璋走近后,一眼就瞧见了赵怀真通红的眼眶。 他眸光温柔,轻轻揉了揉赵怀真的脑袋。 共进晚膳的时候,即便真儿再如何伪装,身为朝夕相处的哥哥,怎么可能瞧不出她的异样? 荣亲王瞧见一双儿女相亲相爱的模样,不由眼眶发热,嘴上却沉声道: “璋儿,你妹妹都知晓了。” 赵怀璋已经猜到了。 赵怀真这会儿急忙去抓赵怀璋的手,颤声问道:“哥哥,到底怎么回事!” 赵怀璋面露苦涩,开口先认了错,“真儿,是哥哥的错,哥哥只是......万分不甘啊。” 当年秘事,少有人知晓。 彼时的荣亲王还是荣王,乃先皇最爱的宸妃所出。 储君无德被废后,荣王便成了先皇最钟意的继位人选。 可后来先皇病重,宸妃与先皇情深意重,忧心过度,也病倒了。 荣王御前侍奉时,宸妃突然病急,荣王什么都顾不得了,急忙赶去见母妃最后一面。 结果,这边宸妃才咽了气,那边就传来了先皇驾崩的消息,并留下遗诏传位安王,既当今圣上。 如今想来,其中诡异重重。 安王登基成了盛帝,虽封荣王为亲王,又赐了封地,却又以不舍骨肉分离为由,将荣亲王留在了京中,放在了眼皮子底下。 闸刀时刻悬在头上,这些年来,如何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当真也就只有荣亲王自己知晓。 赵怀璋身为荣亲王世子,越年长,便越发明白了父王的不容易。 且这么多宗室贵戚里,唯独他这个荣亲王世子不曾获恩入仕,被彻彻底底撇出了朝堂,碌碌无为。 每每想起,他道不尽心中不甘,要知当初若没有棋差一招,登上皇位的便是父王,而他就是皇子,乃至储君了! 赏花宴那日,他确实察觉到有人要在荣亲王府设局。 皇子之间自相残杀,站在他的立场,自然乐见其成,所以他选择了作壁上观,甚至在某些时刻大开方便之门。 他以为在王府的地盘上,他纵观全局,一切尽在掌握,完全可以在不酿成大错波及王府的前提下,将他们彼此的算计披露而出,叫他们两败俱伤。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襄王的心机和手段远超他的想象。 发现襄王也身中秽药时,他本能地将怀疑对象放到了瑞王爷的身上。 可就是这么一个误判,叫他分了神,也给了襄王爷可乘之机,当真险些将太子妃害死。 而他更是被襄王利用,在更衣院的“偶遇”让襄王成功置身事外,完美脱身。 他的愚蠢自大,险些让荣亲王府吃了大亏,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襄王却在事后找到了他,更是直接点破了他的心思。 而他在王府推波助澜的那些举动,也成了襄王拿捏他的把柄。 御苑接风宴那日,江浔的父母之所以来得那般及时,是他被襄王以赏花宴之秘为胁迫,一手促成的。 那日,襄王爷只消在席上端坐不动,而他这个默默无闻的荣亲王世子,已经帮他摆平了一切。 赵怀璋和襄王都不知晓,正是这次针对安阳伯夫妇的计谋,才叫江浔顺藤摸瓜,查到了赵怀璋的身上,继而彻底弄清了赏花宴那日的真相。 否则,就好似襄王以身中药摆脱嫌疑一样,荣亲王府险些因太子妃遭难大祸临头,寻常人根本不会怀疑到荣亲王世子赵怀璋身上。 赵怀真听得这一系列阴差阳错,不由瞠目结舌,又觉荒唐得很。 若不是此次嘉岁同她坦白,她还一直被蒙在鼓里,而他们荣亲王府当真就要因着哥哥的失误,被襄王爷彻底拿捏驱使了! 这一次,襄王只是要哥哥将安阳伯夫妇引至御苑,那下次若是杀人放火,若是助他夺位呢! 思及此,赵怀真怒火中烧,偏到此时都不敢大声说话,只能走近赵怀璋,咬牙低声道:“哥,你也知道棋差一招!” “若我们荣亲王府有实力有兵权,你不甘不愿,你要争要反,妹妹我便是脑袋栓在腰间,也不怕随你逆天一遭。” “可我们什么都没有啊!” “哥,这世间成王败寇,有时候是不得不认的。” “懂得在恰当的时候认输妥协,也是智者所为,是大丈夫的胸怀啊!” “若毫无反击之力,还心怀不甘不愿,这就是心比天高,是给我们王府招来杀身之祸!” “父王战战兢兢这么多年,方保得你我锦衣玉食的今日,哥,你当真是彻彻底底走了一步错棋!” 赵怀真说到此处,眼泪已然簌簌而下。 赵怀璋盯着近在咫尺的妹妹,眉宇间先是震惊,而后动容,最后释然一笑。 他抬手,再次抚上赵怀真的脑袋,声音温和又轻柔。 “真儿,哥哥被迫在御苑设计了安阳伯夫妇后,自觉已完全被襄王爷牵着鼻子走,心头备受煎熬之下,便同父王坦白一切。” “当时父王和真儿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哥哥实在比不得真儿了,执念太深,心气太高,看得还没有真儿通透。” “大错已然铸成,却不能一错再错,哥哥也该扛起世子的责任,亡羊补牢,维我荣亲王府的现世安稳。” 赵怀真听到这话,登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她心头猛地一紧,白着脸直摇头。 “哥哥,莫说这样的话,一定还有——” 话至此处,赵怀真忽而一怔。 因为她突然想起了午后,嘉岁所言—— “怀真,别怕,回去和荣亲王爷商量商量吧,这件事没那么糟的,甚至......还有双赢之法。” “但无论于你我,还是于荣亲王府,这都是一场豪赌。” 双赢之法....... 嘉岁绝不会无的放矢,一定还有办法! 想到这里,赵怀真猛地回头看向荣亲王,低呼一声:“父王!” 荣亲王显然已经在兄妹俩交谈之时,深思熟虑多时了。 他闻声抬眸,那般沉稳又平静地说道: “真儿,给沈家小姐回个口信吧。” “这场豪赌,我荣亲王府——应下了。” 第150章 顾女已得良医 第二日,沈嘉岁造访荣亲王府。 如此密切又频繁的往来,难免引人侧目,但很快众人便恍然了。 因为怀真郡主带着沈嘉岁去了长公主府,结果吃了闭门羹,因为长公主一早就带着安宁郡主入宫去了。 很显然,此番登门根本不曾提前知会,或者递上拜帖。 这让众人自然而然想到了正月里江浔上定国将军府提亲,落了安宁郡主脸面一事。 看来,沈嘉岁这是请怀真郡主从中周旋,想修复和安宁郡主之间的关系。 不过可惜了,安宁郡主可不是个好哄的主。 此番受挫,沈嘉岁也只好“灰溜溜”地跟着赵怀真又回转荣亲王府,用过午膳后便归家了。 ———— 午后,蔺府。 江浔看完沈嘉岁送来的密信,不由面露惊叹。 蔺老凑过来,一目十行将信上的内容看了个全,也不由眉眼生光。 “修直,能得沈姑娘为妻,可是你的大造化。” 江浔闻言,深以为然地点了头。 “莫怪古话说,要常听老人言,当初老师要弟子对岁岁以身相许,如今看来,果然是真言至理。” 蔺老:“......” 修直这小子,自从和沈姑娘互通心意后,就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 这嘴也不犟了,心事也不藏了,倒叫他怪不习惯的...... 这时候江浔抬手,将密信丢进了一旁的炭盆里,眼看着它烧成了灰烬,又用火钳将炭盆翻了翻,确保万无一失。 蔺老对江浔的谨慎早已习以为常,他往身后的躺椅上一仰,瞧着火盆上溅起的火星,忽而感叹道: “荣亲王爷果然有魄力,若是换作旁人,未必舍得让自己的儿子......” 江浔却在这时接过话头,“岁岁在信中虽未曾提及,但若弟子没有猜错的话,这许是荣世子自己要求的。” “到底是天之骄子,想必下定决心主动将一切告知荣亲王爷之时,荣世子便已有这个觉悟了。” 蔺老闻言,眼底不禁染上了惆怅之色。 “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啊......” 他长长叹息一声,霍然拂袖,起身朝外走去,“修直,你自个儿琢磨吧,老夫觉得闷得很,拓碑去了。” 蔺老惯是风风火火的,眨眼就没影了,徒留躺椅在原地晃得咯吱咯吱响。 江浔提笔,却半晌没动,墨汁啪一下滴在了宣纸上,缓缓晕开。 他抬眸朝外望去,窗外树枝疏落,干枯如柴,在寒风中瑟瑟摇曳。 是呀,尔虞我诈,闷得很。 若岁岁在,就好了。 江浔这般想着,心中便愈发想念得紧。 下一刻,只见他提笔,在纸上方方正正写了个“岁”字,纵容自己失神片刻,而后拢回思绪,复又垂首伏案。 ———— 日子平滑而过,无论暗里如何风起云涌,京中表面一派热闹,诸人皆在为即将到来的周山行做准备。 一月二十五。 离顾惜枝手腕受伤已经过去十日了,可陆云铮托洪池给襄王捎去的信,却迟迟没有回音。 这期间,陆云铮带顾惜枝回过陆府,让府医给顾惜枝看了。 可那府医只瞧了一眼,便连连摇头。 陆云铮无法,只能一边宽慰顾惜枝,一边多次追问洪池。 这几日,顾惜枝则由丫鬟陪着,去上元节那日寻的郎中处换药。 今日,陆云铮当值时,又借巡城的由头将洪池叫住了。 “洪兄弟,贵人回信了吗?” 这么些天过去,陆云铮都忍不住怀疑起来,洪池是不是根本没有替他将信送给襄王。 可此刻,洪池又是他联系襄王的唯一途径,这话他却是不敢问出口了。 陆云铮原以为今日又要失望,谁知洪池竟点了头,左顾右盼后,小心翼翼从怀中抽出信来,快速塞到了他手里。 只是,洪池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满含埋怨。 “副指挥使,我知你心急,但你这些时日痕迹太过,若害我被人察觉,便是坏了贵人的事。” “接下来,莫要再来寻我了!” 洪池说完后,沉着脸匆匆离去。 陆云铮虽不悦洪池这般言行,却也不敢得罪了襄王爷的人,只好忍气吞声目送洪池离开。 这会儿,陆云铮甚至都等不及回衙署,立刻寻了个角落,迫不及待将信抽出。 和上次一样,信封里只有薄薄一张信纸,摊开来,依旧寥寥几个字。 陆云铮眸光落下,忽而双目圆瞪,呆滞在了原地。 上头赫然写着—— “顾女已得良医,你所求为何?” 陆云铮攥着信纸,目露茫然。 什么意思?惜枝已经得了良医? 陆云铮百思不得其解,一下值便直奔新赁的别院。 这几日他都是和惜枝睡一屋的,当然,他并没有什么旖旎心思,只是担忧惜枝罢了。 刚受伤那几天,惜枝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他便也不睡了,掌灯陪着惜枝,同她说说话,转移注意力。 直到近几日,惜枝才终于好了些,他二人得以睡了几夜的安稳觉。 他一直以为这几日伤势好转,是因着时日渐久,那郎中的药起了效果,却原来是惜枝已经得了良医? 顾惜枝瞧见陆云铮归来,面上立刻扬起了真切的笑靥。 这些时日实在痛苦煎熬,但云铮也前所未有的温柔体贴,女子有时候渴望的,大抵就是毫无保留的疼爱与在乎吧...... 陆云铮原本想直截了当问出口的,可此时望见顾惜枝的笑脸,又瞧见忙前忙后布膳的两个丫鬟,到嘴的话不知为何,又收了回去。 坐在桌旁时,陆云铮朝顾惜枝伸出手去,轻轻托起她的胳膊,温声问道: “今日没忘了去换药吧?可还觉着疼?” 陆云铮边说着,细细打量起了顾惜枝手上的纱布,雪白干净,还透着股淡淡的药香。 顾惜枝轻点了头,“嗯,去了,郎中说瞧着好多了,但......” 说到此处,顾惜枝也不免神色黯然。 这只手确实再也不能恢复如初了,别说提笔写字,若不好好将养着,只怕连拿碗筷都是问题。 陆云铮闻言轻抚顾惜枝的面庞,低声宽慰道:“没事的惜枝,在恢复就是好事。” “是我没用,至今都没能为你请来御医。” 说到此处,陆云铮满脸的惭愧,眼帘微阖,实则眼神紧紧盯着顾惜枝。 这些话陆云铮这些时日已经说了很多遍了,顾惜枝不疑有他,如往常般善解人意地说道: “云铮,你不必如此,那个郎中已经很好了,不要再勉强了。” 陆云铮听到这里,袖子下的手猛地一攥,心头竟溢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冰寒来。 到底怎么回事...... 可明面上,他二人相互体贴,字字句句皆为彼此考虑,场面瞧着却很是温馨。 晚膳后,陆云铮披起外衫便要出门,连理由都想好了。 “惜枝,还是不能就这般算了,我回去再求求爹,看看有什么办法。” “你若困倦,不必等我,我快去快回。” 顾惜枝到底软了些心肠。 这几日,陆云铮当真一颗心全扑在了她身上,整宿整宿陪着她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思及此,顾惜枝拉着陆云铮的手,有些心疼地劝道:“云铮,不必再奔波了,我......我这样已经很好了。” 陆云铮却一脸坚持地摇了头,俯身轻吻了顾惜枝的额头,转身出去了。 院外,他飞身上马,毫不犹豫奔往陆府的方向。 一路上寒风凛凛,陆云铮面沉如水。 在一个拐角处,他蓦地勒紧缰绳,调转马头,身影消失在了沉沉夜色里。 第151章 他是蠢货 天色还不算太晚,街边的商铺都还开着,医馆内亮着烛火,今夜没有病患,郎中正在陪妻女说话。 吁—— 医馆外头响起了驭马音,听着很是急切,郎中以为来了急病之人,匆忙起身查看。 谁知才迈出外堂,便见一人大步流星迎面而来。 郎中认出,来者乃是上元节那日踹门之人,吓得面色猝然大变。 “公子,你——” 陆云铮止了步,并未有恶意,只是深吸一口气后,沉声问道: “我家娘子这几日承蒙郎中妙手,敢问,她伤势究竟恢复得如何了?” 郎中听到这话,不由一头雾水。 “公子,鄙人不明白您的意思。” 陆云铮闻言心头一颤,袖子下的手微微哆嗦,追问道: “我家娘子这几日......不是都来医馆换药吗?还是说,此处有别的坐堂大夫?” 郎中依旧不明所以,但见陆云铮瞧着似乎比上次和气多了,便也耐心应道: “那公子怕是弄错了,这小小医馆是鄙人开的,且就鄙人一个大夫。” “公子,您的夫人自上元节那日后,可再不曾来过了。” “听公子的意思,夫人的伤势该是得到了医治,这是好事,愿夫人早日伤愈,疾去福来。” 郎中客客气气说着,本是想尽快将这尊煞神送走,谁知一抬头,却见面前之人一脸失魂落魄,不由吓了一跳。 “公子?” 郎中低低唤了一声。 陆云铮霍然一震,似刚回过神来般,又颤声问了句:“大夫,你确定吗?” 郎中连连点头,很是笃定。 毕竟伤成那样的女子可是少之又少,他绝对不会记错的。 陆云铮闻言,呆怔怔转身朝外走去,脑子里只余一句话回荡—— “顾女已得良医。” 他知晓惜枝有事瞒着他,比如那两个丫鬟。 但除了那两个丫鬟,惜枝再无旁的举动,他也始终坚信,惜枝爱他,不可能会对他不利。 可现在呢? 自己这些时日为了惜枝奔波劳累,心力交瘁,还在洪池面前做小伏低,都是为了请来一个良医。 结果,惜枝早就得了良医。 这良医,从何而来?且惜枝为何要瞒着他? 难道惜枝不知,他有多么担心和愧疚吗? 陆云铮已心神大乱,寻常时候都是利落地飞身上马,可今日踩着马镫,都不留神地滑了一下。 他一个趔趄,险险站定后,脸色已苍白如纸。 这一刻,一个念头那般强势地闯入他的脑海,容不得他不信。 或许,惜枝......早就和他离心了。 ...... 陆云铮回到别院,已是半个时辰后了。 顾惜枝歪在床榻上,听得院外声响,缓缓坐直了。 脚步声渐近,果然是陆云铮推门而入。 只见他站在外厅,正解下外袍,抖落身上沾着的寒气。 顾惜枝见状,趿了鞋子迎上前来,柔声道:“云铮,冷不冷?快过来暖暖。” 陆云铮长长又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勉强压下心头动荡,状若无事地抬起头来。 只见,惜枝正从融融烛光里朝他走来。 还是那刻骨熟悉的眉眼,还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可此时却叫他不可抑制地生出了几分悲意。 欲哭无泪。 方才从医馆离开后,他便策马疯狂往回赶,迫不及待想要问清楚,惜枝到底瞒了他多少事,又背着他在做什么? 他心中盈满被欺骗的怒气,可到了别院外,瞧见院里为他留着的烛火时,他又犹豫了。 他心里明白,一旦开了口,他和惜枝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且以惜枝的心计,他未必能从惜枝口中得到真相。 难道叫他去威胁逼迫惜枝吗?可这是他倾注两世真心,最爱的女子啊...... 他甚至根本没想好,该怎么应对可能到来的真相。 重生以来步步不顺,除了惜枝他已一无所有,若连惜枝也失去,他当真活成了一个笑话。 这个念头让陆云铮怯了步。 他几番踌躇不前,最后调转马头,再次驶进了黑夜里。 来回兜兜转转了半个时辰,寒风终于替他找回了几分理智。 他不由疑惑,襄王爷既然提醒他,惜枝已得良医,为何又不直接告诉他,惜枝的良医从何而来呢? 若是襄王爷自己派来的,大可直接明言,他自当感恩戴德。 若不是,襄王爷这般含糊不清的言辞,是想让他去查? 离了沈家后,他就是惜枝唯一的依靠了,还有谁能帮到惜枝,甚至为惜枝请来良医呢? 他细细回溯了这些时日以来,惜枝的所行所言,唯有一处最是诡异。 上元节那日,惜枝被沈嘉岁捏断了手,不仅丝毫不曾追究,甚至解释时,还莫名提到了大昭寺之行。 他几乎都要忘记这回事了。 惜枝误入尊荣宝刹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当真出了什么事,所以惜枝才会那般投鼠忌器,被沈嘉岁捏碎了腕骨也不敢计较吗? 要知道那日,在尊荣宝刹中的无一不是皇亲国戚,无论惜枝和谁搭上关系,想来都不是一般的利益牵扯。 而且,惜枝瞒了他这么久...... 陆云铮越想越深,便越觉毛骨悚然。 重来一世,他本该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先觉者,可如今看来,他却是被彻头彻尾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寒夜的风灌进袖口领口,仿佛渗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人人都拿他陆云铮当笑话,偏偏他当真蠢而不自知,稀里糊涂一败涂地。 这时候,顾惜枝已经来牵陆云铮的手,冰凉粗粝的手掌让顾惜枝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云铮,你的手这样凉。” 顾惜枝说着,蹙起眉头,将温热的脸颊放进了陆云铮的手掌里。 陆云铮垂眸,望着顾惜枝柔情万种的模样,心里头却泛起阵阵寒意。 这样的深情与体贴,也是能装出来的吗? 他不愿意信。 但现在,似乎容不得他不信了。 陆云铮动了动唇,质问的话几乎要冲出喉咙,可到最后还是变成了: “惜枝,是我无用,还是没能......” 顾惜枝急忙摇了头,“云铮,无碍的,只要你不嫌弃我废了一只手,我也不再强求了。” 她主动依偎在了陆云铮的怀里。 陆云铮伸手揽住了顾惜枝的肩膀,这一刻,心口发胀发酸,针扎一样疼,慢慢又变得冷硬,掺满了不甘和怨怼。 都在算计他...... 爹骂得没错,他就是个丢人现眼的蠢货,将自己作践到了这副田地。 从前他无知无觉,是他蠢笨,是他自大,是他自以为是。 可今后,再不能了...... 第152章 一点也不累 二月初一,巳时初。 京中车队浩浩荡荡出了南城门,往东南方向行去。 此去周山,约莫两三个时辰的车程,皇家车辇在前,其后跟着京中诸朝臣及家眷。 两旁又有御林军护卫,宫女太监、丫鬟仆从随行,一路热闹至极。 到了周山后,皇亲国戚的车辇继续入山,下了车后,又早有轿辇候着,一路抬着进了行宫殿宇。 朝臣与家眷则入住山下官舍,有专人早早按品级挂了各家的名,一切虽忙不乱,井井有条。 待众人收拾妥当后,也到申时末了。 今夜的晚膳由官舍供应,舟车劳顿了几个时辰,诸人也想好好歇息一日,以应对明日繁忙的祭天仪式。 国子监因着祭天一事也放了假,沈嘉珩自然是跟着一起来的。 沈家被安排在了官舍较里的院子,背靠周山,已然是极不错的位置了。 沈嘉岁手上的伤几乎好全了,正陪沈嘉珩四处闲逛,白芨从官舍里追了出来,喊他们二人回去用晚膳。 沈嘉岁与沈嘉珩回到院子时,正见一青年身着湖蓝锦衣,弯腰冲纪宛行礼。 沈嘉岁不由眸光一亮,低呼一声:“阿浔?” 江浔闻声扭头望过来,看到沈嘉岁的瞬间,眼里便映出了柔光来。 沈嘉珩这半月和江浔在国子监已经见过许多次了,这会儿竟比沈嘉岁还快一步迎了上去,口中笑称:“江大哥!” 沈嘉岁脚步一顿,不由面露稀奇。 江浔和沈嘉珩寒暄了两句,转而走到了沈嘉岁面前。 自给沈嘉岁第二次换药那一晚后,为了方便实施荣亲王府相关的计划,他们已近半月没见了。 江浔实在难抑心中思念,便借着来周山的机会,眼巴巴跑来相见。 “岁岁。” 江浔轻唤一声。 沈嘉岁眉眼一弯,奇道:“珩弟何时与你这般好了?连‘江大哥’都喊上了。” “他昨夜才回的家,我也没听他提起。” 见到沈嘉岁,江浔便觉心头熨帖,这会儿根本舍不得移开目光,笑着解释道: “许是我这个准姐夫,让嘉珩在国子监觉得稍有脸面吧。” 江浔实在谦虚。 他的名字,早已誉满京城。 国子监中最多的是岁贡生,即各地选派而来的优秀学生。 他们不像荫监生,基于家世背景和京中局势,对江浔多有忌惮和不待见。 相反的,这些岁贡生大多对江浔很是崇拜向往,不少人都拿他做榜样,立志成为如他这般为民请命的直臣忠臣。 正月里,江浔与沈家议亲的消息传开,国子监里的学生自然也都知晓了。 所以上元节后入监,沈嘉珩身为江浔的未来小舅子,不免收到诸多艳羡的目光。 甚至往常那些才华横溢,却从不掺和外事的岁贡生,都主动同他打起了招呼。 沈嘉岁得知缘由,不免觉得好笑。 不过仔细想想,上一世她走投无路之时,也是因着听过江浔刚正不阿的名声,才冒险跑到大理寺苦求的。 “被如此注目,阿浔会不会觉得很累?”沈嘉岁忍不住问道。 太多人将美好的期望与崇拜倾注在了他身上,想来犹如身负重荷,也很疲倦吧? 江浔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摇头,笑道:“今日誉满天下,将来或许有一日,也会谤满天下。” “是非功过如何,全凭他人自定,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即可,所以一点也不累。” 江浔十分寻常地说着,随即看向沈嘉岁的右手,温声道:“手上的伤可都好全了?” 沈嘉岁只觉越了解江浔,就越折服于他的品行和心性,此刻眼里不由露出明晃晃的欢喜,将手心递到了他面前。 “呐,多亏江郎中妙手,又几番写信来督促,都好全了!” 江浔望着沈嘉岁灵动的眉眼,只觉这些时日如影随形的压抑和沉闷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止不住扬起嘴角,“岁岁,我择了几处宅院,等此番事毕,你随我一起去瞧瞧如何?” “只要你喜欢,我就去定下来,将来便是我们的新家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早些成婚,早些和岁岁朝暮相见了。 沈嘉岁闻言眉眼晶亮,连连点头,“好呀,不需要多华丽富贵的宅子,最好雅致安静些。” “旁的我不在意,但一定要有一间给阿浔的大书房,还要一个方便我平日里练武的大院子!” “好,都听岁岁的。” 江浔笑着应声,心头涟漪四起,声音里满是宠溺。 这时候,沈嘉珩从屋子里探出头来,笑唤道:“姐,江大哥,先过来用晚膳。” 二人齐齐应声,往屋中走去,这时候沈嘉岁才问道:“阿浔,今晚确定没事吗?” 江浔点了头,正色道:“明日花朝节祈福风调雨顺,关乎国运,前夜必定什么‘意外’都不能出。” “岁岁安心,那上头没有蠢人的,今夜谁敢横生枝节,便是自寻死路。” 这件事,江浔早就在信中和她说过了,此时亲眼看到江浔如此笃定,沈嘉岁终于彻底安心。 这时候,江浔倒想起一事,笑道:“我此番前来造访,路过了不少官舍,想必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安宁郡主那边......” 沈嘉岁闻言也忍不住弯了唇,“这下宁儿更有朝我发作的理由了。” “等等。” 沈嘉岁忽然止了步。 江浔也跟着停了步子,一颗心微微提起,“岁岁,怎么了?” 沈嘉岁蹙眉看向江浔,直白地问道:“阿浔你不会正是为此而来吧?” “今日你虽来了,但本意是为了瞧我,还是为了谋划,这里头可大有不同。” 江浔完全没料到沈嘉岁会有此疑问,他面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错愕之色,随即一股热气涌上头顶,叫他瞬间就慌乱地红了脸。 他急忙朝沈嘉岁俯身而去,目光紧紧锁住她,眼中满是紧张与在意,疾言解释道: “岁岁,我自是为了见你。” “你不知我这几日有多想见你......我匆匆忙忙就来了.......” “噗——”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难以抑制的笑声。 江浔闻声扭头,便瞧见沈嘉珩倚着门框,正笑得揶揄。 见江浔朝他看来,沈嘉珩笑得越发开怀,“江大哥你惨了!” “我姐不过逗逗你,你竟就这般语无伦次,以后怕不是个惧内的吧?” 江浔闻言一愣,再回头去看沈嘉岁,却见她面露狡黠,笑看了他一眼,而后脚步轻快地朝屋里走去。 沈嘉珩不由面露欣慰之色。 好好好,今后再也不是他一个人被姐玩得团团转了。 “岁岁!” 江浔轻唤一声,还是赶忙去追沈嘉岁的脚步。 沈嘉珩见江浔竟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调侃,不由怔在原地,可转瞬间,他就面色大变。 坏了! 来了个上赶着被姐“玩”的! 他要弟位不保了! “姐!也等等我!” 第153章 父王是病殁的吗? 当夜,行宫诸人用过晚膳后,各自歇下。 正如江浔所言,风平浪静。 只是,一偏僻隐秘处,此时正站着两人。 “堂哥,你为何非要逼我至此,难道你就不怕我——” “怀璋,你我同在局中,比的不就是谁输不起吗?” 夜风寒凉,在此刻拨开云雾,月光倾洒而下,照亮了黑暗中的两张脸。 二人皆生得俊美温润,只是此时一个面色难看,一个却面上含笑,正是赵怀璋与......襄王赵怀襄。 此时赵怀璋眉头紧蹙,显然是敢怒不敢言。 对面的赵怀襄见状摇头轻笑,“赏花宴一事,你我皆有过错,一旦揭穿,你我两败俱伤。” “可于我,最坏的结果莫过于再无缘那个位置,至少性命无忧,而于你......” “怀璋,你生出这等心思,只怕不只是你自己,整个荣亲王府都得跟着你一起遭殃。” 赵怀襄此言一出,惹得赵怀璋打了个激灵。 他霍然抬头,满眼的不甘与惶恐。 可是,在赵怀襄气定神闲的注视下,他的所有不甘到底只是徒劳罢了,最后终究垮了肩膀,透出一股颓然之气。 赵怀襄见状,嘴角轻扬,低声道:“如此,就要麻烦怀璋了。” “怀真与沈家小姐那般要好,想来无论做什么局,都是易如反掌的。” 赵怀襄说完后,也不在乎赵怀璋是否应答,便从容转身离去。 可他才迈出几步,身后突然就传来了赵怀璋略显低哑的声音: “堂哥,你可曾想过败局的后果?你与堂嫂那般情深意重,就不怕连累了她吗?” 赵怀襄在月华下霍然止步,却不曾回头。 半晌,才听得他淡笑一声,“怀璋,同为皇家人,你怎的会问出这般天真的问题来?” “天子的手段,你不知吗?” “还是说,你在试探什么?” 赵怀襄说着,终于回过头来,目光落在赵怀璋身上,满是探究。 赵怀璋此刻却已经平静许多了,他摇了摇头,涩声道:“只是想知晓,堂哥是否良心未泯罢了。” 赵怀襄闻言,浅浅扬了唇,轻描淡写地说道:“怀璋安心,若将来是我赢了,必不会有过河拆桥之举。” “荣亲王府,会一直在的。” 赵怀璋定定去看赵怀襄的神色,良久也只能无奈吐声:“但愿堂兄你说话算话。” “自然。” 赵怀襄轻点了头,转身离去。 赵怀璋站在原地,定定目送赵怀襄离去,阖下的眼帘里哪里还有半分不甘? 有的只是决绝,还有守护家人的坚毅。 ...... 赵怀襄一路回了清辉殿。 殿内静谧,襄王妃裴时茵似乎已经带着小郡主赵元绫睡熟了。 赵怀襄在外头静坐了许久,一直等到身上寒气彻底散尽,又拢上了殿内的暖香,这才轻手轻脚上了榻。 赵元绫如今才八个月大,在最里头睡得香甜。 赵怀襄轻轻舒臂,从身后去揽一旁的裴时茵。 怀中人浑身一僵,显然并未入睡。 赵怀襄见状,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阿茵......” 裴时茵立刻转过身来,紧紧搂住赵怀襄的腰,埋头在他的胸膛里,浑身轻颤。 不知是因了恐惧,还是在哭泣。 赵怀襄登时目露心疼,低下头去在裴时茵的发间轻吻,一下又一下轻拍她的后背。 裴时茵咬唇,眼泪无声颗颗滚落。 王爷的沉默,已然显示了他的决心。 她劝不动,也什么都帮不了。 但是她心中有极不好的预感,尤其今日接母妃同行时,母妃又对王爷发了好大的火...... 想到此处,裴时茵没忍住呜咽出声。 赵怀襄不曾停下手上的安抚动作,也没有出声,只是望着头顶的床幔出了神。 直到裴时茵压低了声音,颤声开口: “王爷,阿襄......” “莫要忘记你我当初所言,生亦同衾,死亦同穴。” ———— 清晏宫。 “母妃,这里呢?这里呢?这里呢?” 宫殿里,有一个小人儿四处跑动,面上带着新奇和兴奋,一下子坐在案后,一下子坐在榻边,一下子又歪在软垫上。 “嗯,都有。” 太子妃笑着点头,可若细看,会瞧见她眼底蕴着泪,却又小心隐藏。 献怀太子曾数次代盛帝在周山为万民祈福,住的便是清晏殿。 彼时的赵元烨还很小,这是他记事后第一次来周山行宫。 听闻献怀太子从前也住过此处,他便迫不及待寻找起了昔日的痕迹,去触碰每一个父王曾坐过、站过的地方。 良久,他终于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在太子妃对面。 太子妃抽出帕子,替赵元烨轻轻擦拭额头上的薄汗,笑道:“好了烨儿,还能在这里住上好几日呢。” 赵元烨笑着点了头,伸手就去够案上的水。 太子妃见状伸手去挡,温声道:“有些凉了,换一杯。” 赵元烨却满不在乎地摇了头,“母妃,没事的,烨儿身体好着呢!” 他话刚说完,忽而神色一顿,急忙去觑自家母妃的脸色。 好在太子妃面上没有任何异样,叫赵元烨悄然松了一口气。 他乖乖收回了手,等着太子妃重新倒了杯温水,这才双手接过,小口小口喝进了肚子里。 他知道的,父王就是从小体弱,难有久寿之相,后来更是一病不起,就此撒手人寰了。 自己方才那般说,是不是戳痛母妃了? 太子妃瞧见赵元烨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心头不由一阵刺痛,满是心疼。 “烨儿,莫想太多,烨儿身强体健,母妃开心还来不及呢。” 太子妃说着,伸手去抚赵元烨的发顶,笑得温柔。 赵元烨闻言心头不安这才缓缓消散,可是......其实他一直想问...... 他咬了咬小嘴唇,一脸犹豫。 太子妃哪能瞧不出赵元烨的异样,于是主动问道:“烨儿,怎么了?可是担心明日之事?” “无碍的,你只要照着江先生的话去做就好,前两日不是还很兴奋期待吗?” 赵元烨闻言摇了摇头,他不由环顾四周,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带着温柔的气息,曾在这座殿宇中出入忙碌。 父王他...... “烨儿?” 太子妃见赵元烨沉默不言,不由心生担忧,微微俯身而来。 这时候,赵元烨终于忍不住问道:“母妃,孩儿想知道——” “嗯?” “父王......父王他当真是病殁的吗?” 若皇叔之间充满勾心斗角,连亲情都是可以背叛和欺骗的,那父王当真只是简单的病殁吗? 父王明明正当大好年华,他本可以在父王的怀中长大的..... 赵元烨到底年幼,面对最亲近的母妃,还是没能藏住话。 殿内沉寂了一瞬。 下一刻,太子妃霍然起身,险些带翻了身前的矮案,那般仓促又慌张,似乎极力想掩藏什么。 赵元烨吓了一跳,抬眸望去,从母妃那一向温柔的脸上,瞧见了几乎掩不住的怨怼之色。 他心头剧颤,缓缓张大了嘴巴...... 第154章 指一条明路 与此同时,清宁殿。 此处乃瑞王生母淑妃居所,盛帝因祭天一事,已提前三日沐浴斋戒,今日圣驾自然是不会来的。 故而淑妃便留了瑞王妃甄含宜在殿中留宿。 小世子赵元穆已经由嬷嬷抱去安睡了,此时甄含宜坐在美人榻旁,轻轻给淑妃捏着肩,面上满是欲言又止。 方才,她们在聊太子妃...... 淑妃见甄含宜的手渐渐就停下了,不由抬眸瞥了她一眼,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眉头微蹙。 “含宜?” 甄含宜猛地回神。 “你怎么了?”淑妃稍显不满。 这个儿媳是她自己挑的,足够貌美,也是自己人,为的是抓回朗儿的心。 可如今看来,再美的皮囊也动摇不了朗儿对那女人的心思。 好在含宜足够听话,肚子也争气,替她生了个乖孙孙。 甄含宜抬起头来,长睫轻颤,犹豫半晌后还是说道:“母妃,要不......给她留条生路吧,她儿子也还小......” 淑妃呆怔了一下,反应了片刻后才意识到,甄含宜口中的“她”指的是太子妃。 她霍然从榻上坐了起来,不可思议地上下扫视了甄含宜几眼,看得甄含宜面露惶恐,赶紧低下头去。 淑妃忍不住低声追问道:“你说此话,可是出于真心?” 甄含宜迎上淑妃的打量,弱弱地点了头。 淑妃不由将甄含宜看了又看,见她眸光澄澈,确实不像是暗含算计与伪装,忽而哑然失笑。 “倒是本宫的错了,你这性子,何苦入皇家来。” 甄含宜听到这话,吓得面色煞白,急忙起身认错:“母妃,含宜不是——” 淑妃摆了摆手,拍了拍身前软榻,示意她坐下。 甄含宜满是不安,却还是听话地乖乖坐了回去。 这会儿,淑妃看向甄含宜的目光竟温和了些,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 “你是个傻的。” “本宫从前只知你恭良乖顺,却不知你......” “知子莫若母,朗儿是没把目光放在你身上,本宫知晓的,他若了解你,定会喜爱你的性子。” “你是穆儿的娘亲,对朗儿又一心一意,既如此,本宫也给你指条明路吧。” 甄含宜见淑妃忽然对她亲近起来,不由受宠若惊,又不知淑妃会说出什么话来,心头难免惴惴。 这些时日她思虑良多,只是越疼爱穆儿,仿佛就越能体谅几分太子妃的艰难,便难掩心中恻隐。 同在深宫,她好歹还有王爷,可太子妃......说句难听的,孤儿寡母,四面受敌。 她到底不愿看到,为了筹谋大业,将一个坚韧又无辜的母亲推向深渊。 她知晓自己是天真了,可从小爹娘便是这般教她的—— 品格端正乃是女子之本。 举止娴雅,言辞得体,不骄不躁,不媚不俗。以正心立身,方能得人敬重。 皇家是天家,乃天下之范,她不懂,怎的这些话到了皇家,就变成错的了呢? 淑妃似乎洞悉了甄含宜的内心,她勾唇轻笑,笑容里似乎又含了点点涩意。 “含宜,善良......是好事,但在此处,却是催命符。” “你以为,那日在御苑,圣上为何突然在本宫面前提起赏花宴一事?” 甄含宜是天真了些,但她并不蠢,闻言忍不住以手掩唇,面露震惊。 淑妃往软枕上一靠,笑得娇媚却暗含讽刺,“含宜你瞧,这可是圣意,圣上在点本宫呢。” 甄含宜满眼的难以置信,压低了声音问道:“可是母妃,父皇为何要——” “嘘——” 淑妃抬手,青葱似的食指轻轻贴在了娇艳的唇上,嘴角的笑容变得意味难明。 “所以啊,争吧抢吧,谁能笑到最后,谁就是赢家,若生恻隐,小心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甄含宜听到这里,止不住打了个激灵。 淑妃见状,将意味深长的神色一收,面上复见明媚。 “含宜,言归正传。” “男人的心大得很,除了权势地位,还能容得下很多女人。” “你生了穆儿,母妃便偏向你几分,也不必你如何帮到朗儿,只要将穆儿教好了,便是你最大的功劳。” “至于朗儿心中那个女人,她若不死,万一将来她生出第二个‘穆儿’,你要如何自处?” “想来当真到了那一日,连母妃也是管不住朗儿的。” 甄含宜听到这话,蓦然抬头,心里头又惊又慌。 淑妃眸光凌凌,落在甄含宜的脸上,柔声道:“所以啊,她得死,即便朗儿余生都念着她,但——那又如何呢?” 说到此处,淑妃似乎也有些恍惚了,她垂眸去看指上鲜艳的蔻丹,低声道: “就算他为了那个女人,一辈子后位虚悬,那又如何呢?” “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将来朗儿如愿,自会尊本宫为皇太后的。” 甄含宜听到此处,美眸微微瞪大,这一刻竟分不清,母妃是在对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毕竟她也有所耳闻,圣上对先皇后用情至深,自先皇后病逝后,至今中宫之位仍空悬着呢...... “母妃......” 甄含宜试探着喊了一声。 淑妃蓦地回神,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后淡声道:“所以,含宜,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就莫要生出那些可笑的恻隐之心了。” “只消挖空心思,倾尽全力,若赢,再去试试拾起本善之心,好生做人吧。” “若败,左不过一个身首异处,本宫连这世间最繁华最富贵都已亲历之,还有何遗憾呢?” 淑妃说着,往后一仰,懒懒窝在云朵般的软枕里,挥了挥皓腕。 “去吧,去看看穆儿,便也就能硬下心肠了。” “为母则刚,这深宫中的女人哪个不是如此呢?太子妃也是这般,不是吗?” 甄含宜见淑妃已不欲多言,便听话地起身,可此刻心中思绪翻涌,竟难抑悲哀。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明明是...... 她冲美人榻上的淑妃盈盈一礼,低低呢喃一声:“含宜......谢母妃指点。” 她转身,脚步沉重地往外走去。 淑妃却在这时缓缓睁了眼。 她扭过头去,目光落在甄含宜娉婷婀娜的背影上,而后视线穿透而出,远远的,仿佛瞧见了矗立在行宫最正中,那座名为“清寰殿”的殿宇。 那里,是天子居所。 淑妃扬了扬唇,笑得戏谑又隐含苦涩,最后掩眸喃喃: “且等着看你,万事到头一场空......” 第155章 反客为主 二月初二,花朝节,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照破浓雾,洒金周山时,礼官们神色肃穆,乐师奏响雄浑的礼乐,钟鼓齐鸣,声震云霄。 盛帝身着龙袍,头戴冕旒,稳步登上祭天台,阳光照洒在他身上,龙袍上的刺绣熠熠生辉。 直到登上了祭台的最中央,盛帝仰望苍穹,面容庄重而虔诚,缓缓举起双手,昭示着祭天仪式正式开始。 ...... 山脚下,乐声传来,众臣的家眷也正在太子妃的带领下,祭花神、祈神佑。 周山上下一片肃穆。 ...... 午时末,山上乐声渐歇,表明祭天仪式已进入尾声。 一直等到未时一刻,山脚下众人这才敢放松下来,心神一松懈,便感腹中空空如也。 好在行宫、官舍皆已备下午膳,众人饱餐过后,便是休憩玩乐的好光景了。 行宫内,照着往年的习俗,安排了扑蝶会、做花糕、簪花、品花茶等诸多宴乐之娱。 若要自去踏青赏花,也是可以的。 簪花一直以来都是最受欢迎的娱项,此处闺秀最多,沈嘉岁和赵怀真亦在这里。 她二人正说说笑笑,忽而听到些许嘈杂声,闻声望去,竟是久未参加宴会的宁丰枝来了。 上元节那日,宁丰枝与顾惜枝在清月阁的恩怨诸人都已经听说了。 既然宁丰枝当初确实是受了顾惜枝蒙骗,风波也过去了,众人自然没有再冷着她的道理。 赵怀真这会儿眉眼微弯,倒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看来丰枝确实放下心结了,上次御苑的接风宴,我都喊她了,她都称病不去呢。” “嘉岁,我去和丰枝聊聊,你要一起吗?” 二人的对话并没有避着旁人,四周之人微微侧目过来,便见沈嘉岁摇了头,笑道: “怀真你去吧,我给你编个花环,你一会儿来看。” 赵怀真见状也没有勉强,只是临走前捏了捏沈嘉岁的手,抬眸间,泄露出些许惶恐和不安来。 沈嘉岁借着袖子的遮挡回捏过去,冲赵怀真轻轻点了头。 赵怀真见状微呼出一口气,状若无事地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开了。 宁丰枝见赵怀真主动迎向自己,不免受宠若惊。 听闻郡主如今和沈嘉岁是最好的手帕交,她还以为郡主已经把她给忘了。 这般想着,还没开口说话呢,宁丰枝的眼底就先有了湿意。 赵怀真见状心头一软,主动拉起宁丰枝朝外走去,瞧着是要说些体己话的。 离了赵怀真,其他人与沈嘉岁到底陌生些,见她编花环编得入神,便也没上前搭话。 只是听闻她与大名鼎鼎的江浔定了亲,便不免多打量她几眼。 谁知这时候,外头忽然进来一个宫女,左顾右盼后,径直走到了沈嘉岁身旁。 “沈小姐。” 那宫女扬声唤了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沈嘉岁闻声回头,瞧见是个陌生面孔,不由偏头问道:“你是?” 那宫女冲沈嘉岁屈膝一礼,语气平淡道:“沈小姐,奴婢是安宁郡主身边的,此番奉郡主之命,来请沈小姐一叙。” 此言一出,众人的脸色瞬间微妙了起来。 她们才想到江浔这个名呢,安宁郡主的人就追来了。 巧的是,怀真郡主前脚才刚走,不知道的,还以为安宁郡主的人一直守在外头,就等这一个“恰当”的时机呢。 沈嘉岁面色微变,立刻往赵怀真离开的方向看了眼,随即面露难色道: “可否烦请安宁郡主稍等等,待到怀真郡主归来,我自会与郡主一同前去。” 那宫女似乎是得了嘱咐的,这会儿一脸有恃无恐,沈嘉岁好歹是定国将军之女,可这宫女竟当场给了冷脸,淡声道: “沈小姐,我家郡主可是说了,要快快见到您,奴婢想着,还是莫让郡主久等的好。” 沈嘉岁犹豫片刻,只好将手中花环放下,目光环顾一圈,冲四周人说道: “若怀真郡主回来不见我,还请诸位帮我转告一声,就说我去安宁郡主处了,多谢。” 沈嘉岁说着,冲众人屈膝,而后跟在宫女的身后离开。 二人的身影才消失不见,场中便响起了不小的嗡声,众人都猜测,沈嘉岁八成是要吃亏了。 谁不知晓,安宁郡主很是得圣心,背后又有长公主撑腰,在京中也算是横着走的主儿了。 这时候,暗处便有人悄无声息地退下,将消息传了出去。 沈嘉岁随着宫女在行宫内七拐八绕,很快被带到了一处殿宇,守在门口的侍女穿着越国服饰。 宫女止了步,沈嘉岁自行入内,一眼便瞧见了殿中早已等候多时的阿娅。 阿娅眉眼微舒,冲沈嘉岁点了头,引着她步入内殿。 这厢才掀开幔帘,一个身影就蹿了过来,直往沈嘉岁身上扑。 “嘉岁姐姐!” 沈嘉岁和拓跋宁虽通过江浔有过两次暗中的书信往来,但确实有近一月没见了。 沈嘉岁这会儿仔细一瞧,拓跋宁看着竟白胖了些,不由眸光含笑。 “宁儿这些时日看来过得不错?” 拓跋宁脸上一垮,“哪里!整日里待在长公主府,实在无趣得很。” “何时才能和你还有怀真光明正大去踏踏青,策策马啊?” 沈嘉岁挽住拓跋宁的手,笑道:“我也期待这一日早些到来呢。今日这关一过,想来离我们得偿所愿也近一步了。” 拓跋宁闻言稍稍正了色,低声道:“该准备的都妥当了,何时行动?” 沈嘉岁瞧了眼一旁的漏刻,摇了摇头,“宁儿不急,我们先等江大人的消息。” “太子妃呢?现下在何处?” 拓跋宁往西北方向一指,“这会儿应该已经到览胜楼了。” 西北处有一高楼,名“览胜”,可俯瞰整个行宫,是献怀太子当年代盛帝周山祭天时,最爱去的所在。 沈嘉岁闻言深吸一口气,眸光坚定地点了头。 既然诸方皆有算计,今日索性来个先下手为强,直接反客为主! ———— 这时候,清乐殿。 祭天结束后,盛帝与诸皇子皇孙,各大臣便在此处用膳。 酒足饭饱后,众人各自走动,小皇孙赵元烨到底还小,跟着走了一上午的仪式,此刻已难掩困倦之色。 盛帝见状,着人将赵元烨送回了清晏殿。 这会儿,底下暗潮汹涌,沈嘉岁被安宁郡主身边的宫女叫走不久,消息便已传到了这边来。 瑞王坐在案后,不动声色地去看下座的江浔。 这时候,身后有太监上来斟酒,俯身之际,轻而又轻地说道: “王爷,淑妃娘娘调用了几处人手,让奴才们莫要声张,奴才不敢隐瞒,还请王爷裁夺。” 话毕,那太监便起身后退,面色如常地站定。 瑞王闻言眉头微蹙。 对自家母妃,他自是毫不怀疑的,只是母妃无论要做什么,瞒着他做甚? 这个念头一起,瑞王倏忽抬眸,眼底闪过一抹惊慌,手边的酒杯顺势倾倒,酒水漫出矮案,滴在了锦袍上。 众人闻声望过来,瑞王已不紧不慢起身,冲着盛帝恭声道:“父皇,儿臣自请暂离宴席,更衣整肃。” 盛帝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瑞王这才转身朝外走去,出了殿门的那一刻,瞬间面沉如水。 阿瑾...... 除了对阿瑾出手,他想不出母妃还有什么事需要瞒着他。 他自有打算,母妃如此擅作主张,反而会坏了他的计划! 思及此,瑞王眉头紧拧,在去往更衣院的途中忽然拐向一条小路,快步离去。 江浔见瑞王离了席,十分随意地将案上的酒杯轻轻转了个向。 瑞王手底下可用之人那么多,怎么可能认得每一张脸呢? 所以说,人在精,不在多。 再者,瑞王爷总想着利用和太子妃那段旧相识的情分谋事,今日就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给瑞王传话的太监依旧恭敬立着,这会儿眼角余光瞥见江浔面前的酒杯转了向,便不动声色地退下了。 片刻后,对面坐着的荣亲王世子赵怀璋毫无预兆地起身走到殿中,冲盛帝跪下,沉声道: “微臣向圣上请罪。” 此言一出,殿中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过来。 席间案后,赵怀襄霍然抬眸,缓缓捏紧了手中酒杯。 第156章 朕的儿子 赵怀璋在殿中跪得笔直,众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坐立难安,这会儿一个个定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盛帝高坐案后,先是将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而后目光才落在赵怀璋身上,一向幽沉的眸子此刻也流露出几分意外来。 显然这一次,连盛帝都不曾料到这一出。 下一刻,众人反应过来,几乎同时朝仍在席上的荣亲王看去。 此时的荣亲王双目圆瞪,面上满是难以置信,瞧着也是没料到世子有此举动。 “怀璋,你做什么!” 荣亲王霍然起身,疾言厉色。 赵怀襄将手中的酒杯缓缓放下,微垂的眼帘里有震惊、有疑惑,但很快就变成了戏谑和玩味。 怀璋这是干嘛? 不会是......想就此扳倒他吧? 这时候盛帝终于开口,沉声问道:“怀璋,你这是何意?” 赵怀璋开口之前,先是看向了上座的赵怀襄。 只这一眼,盛帝便冲众人挥了手,“都退下。” 众朝臣早就如坐针毡,毕竟有些热闹还是不要瞧的好,这会儿闻言如蒙大赦,纷纷行礼告退,连江浔也不例外。 赵怀襄的目光落在江浔离去的背影上,不由微微挑眉。 江浔竟不曾寻机留下? 他不信怀璋突然反水,这其中没有江浔的手笔。 可现下江浔如此干脆地离去,是笃定了父皇会叫住他,还是坚信怀璋一人就足以应付一切? 盛帝眸光幽幽,同样在看江浔。 可眼见他步子都迈出清乐殿了,都不曾回头,盛帝到底开了口,淡声道:“修直留下。” 江浔步子一顿,恭敬回身,在众朝臣的注视下复又迈入殿中。 此刻,闲杂人等已尽数离去。 盛帝将目光重新收回到了赵怀璋身上,“怀璋,你方才说要请罪,又何罪之有啊?” 荣亲王此刻再也站不住,径直出列,一边去拉赵怀璋,一边冲盛帝恭声道: “皇兄,怀璋今日只怕是昏了头,臣弟——” “诶。” 盛帝摆了摆手,面含笑意。 “皇弟,孩子既然有话想说,何必拦着?便叫朕听听,你回去安坐就是。” 赵怀璋也在此时抽回了手,冲荣亲王低声道:“父王,这些话孩儿必须说,为了圣上,也为父王您!” 荣亲王眉头紧蹙,此刻面上满是忧虑,却也只能依圣言坐回去。 赵怀璋这才伏地叩首,扬声道:“回圣上,臣有罪,罪在明知襄王殿下在荣亲王府谋害太子妃,却故作不知。” “且因私心作祟,选择推波助澜,险些酿成大祸。” “又因心中有愧,因此被襄王殿下拿捏胁迫,在接风宴那日设计陷害了安阳伯夫妇。” “今日,襄王殿下故技重施,又要微臣谋算沈家小姐,毁其清白,阻止定国将军府与安阳伯府的亲事。” “微臣良心受谴,实在不堪其扰,又恐越陷越深,终为襄王殿下所逼,行不忠圣上之事。今直言请罪以表忠心,恳请圣上降罪!” 赵怀璋一字一句说完,先不说旁人如何反应,福顺公公就先打了个激灵。 窗户纸没捅破的时候,于大家虽是稀里糊涂,但皆相安无事,如今却被赵世子三言两语全捅出来了! 今日可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得亏方才瑞王殿下离了席,否则此番只怕愈加混乱。 等等。 福顺公公忽然抬了眸。 瑞王殿下方才离席的时机,似乎也颇为微妙...... 盛帝闻言,面上并未出现任何愠怒之色。 倒是荣亲王已然失态,再度站起身来。 盛帝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流转一圈,这才看向始终平静的赵怀襄,冷声道: “老三,你如何说?” 被点名的赵怀襄急忙从案后走出,跪在了赵怀璋身旁,俯身恭敬道: “回父皇,怀璋所说,皆系一派胡言,这些事儿臣毫不知情。” 赵怀璋闻言面色一变,“堂哥你!” 赵怀襄施施然直起上半身,偏头去看身旁的赵怀璋,一向温润的面庞透出一丝漠然来。 “怀璋,你我堂兄弟往日里感情虽说不上极深厚,但也从来一派兄友弟恭。” “却不知你今日究竟受何人指使,竟不惜自损八百也要来污蔑于我。” “堂哥且问你,方才那些话,你可有证据?” 赵怀襄的声音很是平静。 赏花宴的“奸夫”已撞刀而亡,其他无论引走侍女还是下令太监给糕点下药,悉数经过层层传达。 所有参与之人,根本不知背后主使究竟是谁。 至于接风宴引来安阳伯夫妇,那更简单了,此事前前后后可都是怀璋一个人在忙活。 怀璋说是受他胁迫? 空口无凭,拿出确凿证据来就是。 赵怀璋闻言立刻张了嘴,却是看向盛帝。 “圣上,臣就是证据!昨夜堂哥还在行宫约见了微臣,要微臣借着怀真与沈家小姐的交情行事。” 盛帝还未开口,赵怀襄已轻笑一声,偏头道:“怀璋,你是诉者,哪有把诉者的话当做证据的?” 赵怀襄说到此处,忽而扭头看了一旁沉默而立的江浔一眼,淡声道: “江大人审案最是高明,你且问问,可有这样的道理?” 赵怀襄此言,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了江浔身上。 盛帝蹙眉问道:“修直,赏花宴的事你不是一直在查吗?可有查出始作俑者来?” 江浔闻言出列,摇了摇头,如实道:“回圣上,恕臣无能,赏花宴一案尚未告破。” 赵怀襄听到这里,嘴角隐有讥诮一闪而过,显然对此早有预料。 他知道,赏花宴一事是他所为,众人想必皆已心知肚明。 但只要拿不出证据,父皇自然乐意瞧见他们斗到底。 再者,怀璋还是蠢啊...... 方才他本还怀疑,今日之事是江浔的谋划,可如今再看,如此不堪一击的出手,实在不像是江浔的水准。 荣亲王的存在于父皇到底是一根刺,没想到怀璋今日竟自寻死路,如此,不若给父皇一个解决心腹大患的契机。 这样一来,倒反而让他得了便宜。 思及此,赵怀襄回头去看面色发白的赵怀璋,眸中溢出冷色,沉声道: “怀璋,你今日污蔑冤枉于我,我可以不计较不追究,但你身为皇家子弟,怎可愚昧愚蠢至此,竟轻易被人蛊惑利用?” “且——” “你方才请罪所言‘私心’一词,堂兄很是好奇,你竟敢纵容恶人在荣亲王府谋害太子妃,这怀的......是何私心呢?” 盛帝听到此处,登时双眸一眯。 他的左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案上酒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来。 赵怀璋霍然抬眸,瞧见盛帝难以捉摸的神情,已难掩面上惊慌,似乎是没想到赵怀襄不仅如此利落反咬了他一口,如今竟还特意揪他的错处。 他......他的私心怎么能说,如今只好避重就轻—— “圣上,微臣所言句句属实,赏花宴之事确实是堂哥所为,他志......志在储君之位,步步谋算,手段狠辣。” “微臣就是不愿受堂哥牵制,不忠于圣上,今日才冒险站了出来,还请圣上明查!” 盛帝瞧见赵怀璋在赵怀襄三言两语的反击下便步步溃败,竟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 父皇当年那般属意皇弟为储君,可最后坐上皇位的,不还是他吗? 如今,皇弟之子较朕之子,亦相去远矣,心机手段更是云泥之别。 “怀璋,究竟怎么回事,你竟就一点证据也拿不出吗?” “那你可知污蔑冤枉王爷皇子,是何罪名?” 赵怀璋闻言猛地抬头,满脸无措,这会儿急得向前跪行两步,嘴里来来回回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荣亲王看到此处,不由面露绝望。 他再次走出案后,膝盖一弯正欲跪下给赵怀璋求情,结果这时殿外传来禀报声: “圣上,襄王妃在外求见!” 此言一出,自觉已然胜券在握的赵怀襄霍然扭头朝外看去,不由眉头微拧。 阿茵......? 第157章 两败俱伤 稍早的时候。 女子更衣殿内。 “娘娘,您也实在是个心善的,瞧瞧,都湿一大片了。” “嬷嬷,莫说这么多了,衣裳湿了再换就是。” 午膳后,太子妃与诸后妃、王妃还有臣子夫人便在清雅殿小坐闲聊。 有个宫女毛手毛脚的,伺候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茶水,打湿了襄王妃裴时茵的衣裳,这会儿她便和嬷嬷更衣来了。 二人在内殿。 嬷嬷正伺候裴时茵脱下外衫,不远处的窗外忽然传来了喧闹声。 “宁儿,你要如何才肯原谅了我?” 听着是个清亮的女声。 裴时茵初时也并未在意,直到一个稍显娇纵的声音响起: “御苑的时候你也瞧见了,我对江浔是有意的。” “我可敦虽不肯应允,但我始终都在争取劝说,眼瞧着我可敦都动摇了。” “可是你呢?我拿你当好友,你转头就和江浔议亲了?” “你二人若两情相悦,好,我拓跋宁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你同我明说,我或许会不高兴一阵,但到底不能棒打鸳鸯。” “可你根本没有替我考虑,那般快就应了亲事,全然不曾顾及我的感受!” “你可知旁人如今是如何说我的?他们说我比不得你沈嘉岁!” “我可是越国公主,便是入了京,也是堂堂郡主,怎咽得下这口气!” 声音入耳,很是熟悉,且从话语中不难听出,窗外之人正是安宁郡主与沈家小姐。 她二人的恩怨,裴时茵也是听说了的,此时见她们在此拉扯,虽是无意偷听,此刻倒也不好贸然出声了。 “嬷嬷,动作快些。” 裴时茵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示意嬷嬷去将备好的另一套衣裙取来。 在嬷嬷忙活的时间,裴时茵不免想起了接风宴腊梅林那日,偶遇陆云铮的场景。 当时陆云铮便说,江浔心仪之人乃是沈家小姐,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她对陆云铮自然是没有好印象的,先不说他失信悔亲,与人私相授受一事。 便是接风宴上的急功近利的失态表现,也显出了几分人品不堪。。 而且,她总觉得那夜腊梅林相遇过分巧合了,陆云铮简直像是上赶着向王爷表忠心。 也不知王爷后来究竟有没有去寻这个陆云铮..... 思及此,裴时茵不免神色黯然。 王爷做什么,从不让她知晓,她也只能从母妃几次大发雷霆中瞧出,王爷大抵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为什么就非得争呢,王爷明明......没什么胜算的。 裴时茵正胡思乱想,外头沈嘉岁的声音继续传来: “宁儿,此事确实是我思虑不周,我向你请罪。” “你只管说,如何才肯原谅了我,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不遗余力。” “你瞧,我们两个,还有怀真志趣相投,性情相近,莫要让这件事坏了我们的感情,可好?” ....... “哼,若不是怀真几番替你说情,你以为我今日为何肯见你?” “真心换真心,怀真对你我是真的,我对你与怀真也是真的,唯有你心口不一!” “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咱们之间就此作罢吧!” 殿内,嬷嬷已经在伺候裴时茵换新衣裙了,闻言不由压低声音笑道: “娘娘,这安宁郡主倒是个真性情。” 裴时茵不由弯了唇,她与拓跋宁见过多次,确实是个活泼纯真的姑娘。 “宁儿!别——” “郡主!沈小姐!不好了!” 一道急促的呼声由远及近,打断了沈嘉岁的话。 殿内的裴时茵和嬷嬷听得如此惊慌失措的声音,本能地停了动作,下意识去听。 “慌慌张张的,怎么了?”安宁郡主低斥出声。 “咦,郡主,这不是怀真的贴身丫鬟吗?” 此刻,那道仓皇的声音已经到了近前,竟带了哭腔,“郡主,沈小姐,不好了!我家郡主出事了!” “怀真怎么了?” 拓跋宁和沈嘉岁几乎同时开口,声音都拔高了许多。 那丫鬟又连连摇头,“不是!不是郡主出事了,是世子爷和襄王爷!” 话音落下,殿内的裴时茵和嬷嬷浑身一震。 “嬷嬷,那丫鬟刚才是不是提到王爷了?” 裴时茵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慌。 那嬷嬷正要宽慰,便听窗外头安宁郡主已经出言催促:“怎么回事,快说呀!” 那丫鬟喘了口气,泣声道:“方才奴婢陪着郡主来寻宁郡主与沈小姐,半路上忽然有人匆匆忙忙赶来,说是清乐殿那边出了大事。” “郡主急忙追问,竟.....竟是世子爷不知为何,突然在宴上指认了襄王爷。” “说......说襄王爷是当初赏花宴谋害太子妃的罪魁祸首!” “且世子爷不知为何,被襄王爷逼得做了好多好多坏事。” “如今证据确凿,罪名已定,圣上大发雷霆,听说殿里喊打喊杀的,世子爷和襄王爷两败俱伤,都要遭殃了!” “郡主哭着跑了去,说是要为世子爷求情,现下也不知究竟如何了——” “遭了!” 沈嘉岁和拓跋宁齐呼出声,二人再顾不得彼此的私怨,匆匆跑开了。 “快,我们也去瞧瞧!” 窗外一下子静了下来。 裴时茵呆怔在原地,一张脸煞白煞白的。 “娘娘!” 嬷嬷也实在吓坏了,不知所措地唤了声。 裴时茵整个人晃了晃,终于在此刻回过神来,只听得她颤声道: “嬷嬷,快,我们也去看看!王爷......王爷他......” 嬷嬷不敢耽搁,急忙搀着裴时茵往外走去。 才迈出一步,裴时茵一个趔趄,脚软到险些摔倒。 好在嬷嬷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裴时茵霎时红了眼眶,嘴里喃喃道:“快!快!” 一路上紧赶慢赶,裴时茵只凭着胸中一口气,眼泪不断地在眼眶里打转。 这些时日以来,心头不好的预感终究还是应验了。 只是她原以为,最糟糕不过是再也没希望争那个位置罢了,却没想到竟到了喊打喊杀的地步。 不,她不能没有阿襄,绫儿不能没有父王! 裴时茵脚步踉跄,满心急切,这时候身旁的嬷嬷也吓得面如土色,忍不住颤声道:“娘娘,王爷那么好的一个人,一定是被冤枉的。” “定是赵世子做了伪证,否则哪里来的证据确凿!” 裴时茵听到这里,脚步猛地一顿。 嬷嬷被带得险些栽倒,一回头,却见裴时茵面色惨白,连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尽数褪去。 嬷嬷一慌,“娘娘?” 裴时茵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因为她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为何一直以来温柔宽厚的母妃会忽然性情大变,对阿襄几番大发雷霆。 荣亲王府赏花宴出事,她是知道的,毕竟阿襄中了药,这件事瞒不过她的。 可她自始至终都认为,始作俑者是二哥,阿襄和太子妃都是无辜的受害者。 她记得那一日,连小小年纪的烨儿都遭了黑手,阿襄明明那么疼爱烨儿的,不是吗? 先皇后对母妃是有大恩的,母妃常常将这份恩情挂在嘴边,即便先皇后已逝去十多年,仍不敢忘。 如今看来,母妃只怕是早就发现阿襄对太子妃还有烨儿下手,这才气怒难忍,对阿襄失望至极。 可身为母亲,哪个又舍得揭发自己的儿子,亲手将孩子推上死路呢? 一边是恩情,一边是亲情,母妃内心只怕也是倍受煎熬,才会变得如此喜怒无常,越发孤僻,时常发怒。 想到这里,裴时茵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她的阿襄明明那么温柔啊,他怎能......怎能为了那个位置,抛却良知,丧心病狂至此! 最叫她无地自容的是,事后她还曾去宽慰过太子妃。 太子妃坐在榻上,面色发白,那般温柔地拉着她的手,流着眼泪谢她....... 想到此处,裴时茵几近崩溃。 清乐殿终于近在眼前,她疾行而去,到了殿门口便脱力跪下,口中高呼: “儿臣求见父皇!” 第158章 一边是阿襄,一边是良知 盛帝宣襄王妃入殿时,身为外臣的江浔便立即避到偏殿去了。 赵怀襄目视着江浔离去,不知为何心头惊跳,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 这时候,身后脚步声响起,急促中带着慌张。 赵怀襄还跪着,立刻扭头去看,便见裴时茵从外头快步而来。 她进殿前一定仔细整理过仪容了,微微散开的鬓发被挽到了耳后,额上的碎发虽被汗湿了,但脸上此刻已不见半点汗珠。 显然她不敢殿前失仪,但实在来得太慌太急,眼眶还是红的,唇上也一点血色也无。 而裴时茵提心吊胆步入殿中后,当瞧见赵怀襄和赵怀璋二人跪在殿中时,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方才等在殿外的短暂片刻,她不是没想过,这一切太过凑巧了。 她的衣裳被丫鬟打湿了,不得已去了更衣殿,就那般巧的,被她听到了那番对话。 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尤其她心中已然明了,赏花宴一事确系王爷所为...... 现下她唯有一求,哪怕是拿她的性命去做交换,只要能保住阿襄的命,就足够了。 裴时茵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赵怀襄此刻隐约也反应过来了,可他才张嘴喊了声“阿茵”,裴时茵已冲盛帝俯身叩拜,疾言扬声道: “父皇,儿臣深知国法如山,但父皇仁爱,王爷亦是父皇之臣之子。” “此次赏花宴一事,乃王爷一时糊涂所犯之错,错已铸成,无可辩驳。” “但王爷本性温良,对父皇亦忠心耿耿,儿臣斗胆,自请代夫受罚。” “恳请父皇对王爷从轻发落,若能得父皇宽宥,王爷日后必当勤勉克己,绝不再犯。” “儿臣——叩请父皇成全!” 话音落下,裴时茵以额触地,磕了个重重的响头。 这番话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此刻她浑身冰凉,惊惧之下整个人都僵住了。 殿中沉寂了良久。 直到赵怀璋稍显高亢的声音响起:“圣上,此番证据确凿了!” 裴时茵闻言浑身一震。 此番证据确凿了? 什么意思?方才那丫鬟传话,不是说早就证据确凿,已然定罪了吗? 思绪走到这里,裴时茵霍然抬头,就对上了赵怀襄早已等候良久的目光。 一如既往的温柔,只是含了丝无奈。 裴时茵愣了愣,随即心弦剧颤。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人利用了...... 或许他们根本拿不出证据,根本奈何不了阿襄,可她方才求情的那番话,却恰恰坐实了阿襄的罪名! 毕竟,她是阿襄的王妃,是阿襄的枕边人,她的话......总归是让人多几分信服的。 想通了这些,裴时茵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叫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王爷......” 裴时茵张嘴轻唤了一声,眼泪没忍住滚了下来,手足无措又心痛如绞。 赵怀襄不敢在御前随意起身,只能冲裴时茵轻轻摇了摇头。 此时此刻,比起被拆穿后的无奈和烦扰,他心里头更多的是心疼。 心疼他的阿茵被人利用,因着他的错又这般担惊受怕。 “堂哥,你还有何话说!” 赵怀璋终于寻到了底气,声音也大了些。 “圣上,连堂嫂都如此说了,可见微臣没有说谎,一切确是堂哥所为!” 盛帝眉头微蹙,眼底流露出一丝隐秘的失望,冷声道: “老三,你还有何话说?” 赵怀襄抬起头来,依旧不慌不忙,“父皇,儿臣的王妃这是被人利用了。” “此番怀璋才向儿臣发难没多久,怎的王妃这么快就来了?” “且观王妃所言,对殿中发生之事竟也似了如指掌,可见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针对儿臣的阴谋!” “父皇,都是污蔑,儿臣是无辜的!” 赵怀璋早就料到赵怀襄有此一说,他直接扭头望向裴时茵,沉声道: “堂哥惯会狡辩,我也不问堂哥了,就问堂嫂。” “早就听闻堂哥堂嫂鹣鲽情深,想来堂嫂是了解堂哥的。” “若这一切都是阴谋,都是污蔑,怎么堂嫂此来不是为堂哥辩驳,而是直接求情呢?” “可见堂嫂心中早就知晓,赏花宴一切正是堂哥所为!” “堂嫂,怀璋敢问,可是如此?” 赵怀璋此言一出,激得裴时茵打了个哆嗦。 她埋着头,双臂撑在身前,此刻痛苦与挣扎如影随形,不断冲击着她的心防,随时都有可能崩溃决堤。 怎么办.......怎么办....... 一边是阿襄,一边是良知啊...... 吧嗒吧嗒—— 眼泪落下,裴时茵双手不由紧紧收拢,指甲划在青砖上,用力太过,痛彻心扉。 她卑鄙,她无耻,她不能失去阿襄...... 裴时茵张了嘴,颤声道:“回......回父皇,儿臣确实是被人算计了。” “方才在更衣殿,儿臣听到怀真身边的丫鬟说起了殿中之事,彼时那丫鬟说的是证据确凿,说父皇已经给王爷定了罪。” “儿臣是关心则乱,所以慌不择路赶来时,本能地就开口替王爷求了情。” “但儿臣心里始终相信,王爷良善无辜,绝......绝不会做出伤害太子妃的事来。” 吐出最后一个字后,裴时茵整个人晃了晃,仿佛精气神也被彻底抽走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了灼热的刀尖上,剧痛的同时,更多的是煎熬和绝望。 她再也没有脸面去见太子妃了。 还有烨儿,那孩子总是蹦蹦跳跳地喊她皇婶婶,把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送给绫儿...... 赵怀襄回头,瞧见裴时茵这副模样,同样心如刀绞。 想必阿茵都猜到了。 她那样善良的一个人,却要为他的所作所为承受内心的谴责...... 赵怀襄动了动嘴唇,他想说什么,但此时此刻却也只能任由苦涩蔓延,先努力从今日之局中脱身再说。 阿茵竟然是怀真的丫鬟引来的,由此可见,怀璋并不是临时起意要对付他,只怕是筹谋良久了。 但他们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只要他咬死不认,父皇自然是站在他这边的。 思及此,赵怀襄回过头来,冲盛帝垂首道: “父皇,实情便是如此,怀璋为了对付儿臣,竟不惜牵扯到王妃,儿臣实难饶恕。” “还请父皇为儿臣做主,严惩怀璋,平今日之闹剧!” 盛帝微微往后一靠,幽深的眉眼瞧不出心思,目光在赵怀璋与赵怀襄之间几番来回,最后......落定在了赵怀璋身上。 “怀璋,你可还有话说?” 赵怀璋闻声抬头,此刻也不由泛起一丝无力。 圣上的偏心毫不掩藏,今日实在是险局,若叫他荣亲王府自己筹谋,只怕当真要满盘皆输。 好在—— 思及此,赵怀璋心思不由往偏殿一飘,里头还站着避嫌的江浔。 江大人说的后招到底是...... 见赵怀璋再无话可说,盛帝随手轻推了一下案上的空酒杯,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仿佛也预示着今日的闹剧该尘埃落定了。 他缓缓垂眸,看向一旁面色发白的荣亲王,沉声道:“皇弟,今日怀璋所为——” 盛帝才开了口,殿外却再次响起了传禀声,而这一次,来人是—— “圣上,纯妃娘娘求见!” 第159章 牢牢兜住他的网 赵怀襄闻声眉头一拧,心道:又是故技重施不成? 盛帝扬了扬眉,也不由瞥了荣亲王父子一眼,随即淡声道:“宣。” 裴时茵急忙扭头朝后看去,正见纯妃着宫装款步而来,全然没有她方才的惊慌与无措。 “母妃。” 纯妃走过身旁时,裴时茵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她......有些害怕。 因为母妃瞧着实在太过平静了,而在她的猜测中,母妃对阿襄的所作所为其实是早就知晓的。 纯妃脚步稍顿,垂眸看了裴时茵一眼,一向淡雅端庄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极温柔的笑意。 下一刻,便见她脚步不停地走到殿中,走到了赵怀襄和赵怀璋之间,这才冲盛帝行礼: “臣妾拜见圣上。” 盛帝的神色不冷不热,淡淡道了句:“平身。” 他与纯妃,实在没什么感情。 当年还在府邸时,他酒后宠幸了书房伺候的一个侍女,本也没放在心上。 因着她容色一般,便也无意抬为通房,隔日就赐了避子汤。 谁知一个多月后,这名侍女还是查出有了身孕。 他堂堂王爷,怎能与侍女诞育子嗣,当时就让福顺将人发落了。 谁知这侍女竟也机灵,寻机逃到了王妃面前寻求庇护。 王妃是个心善的,当时稷儿才一岁多,她也不忍造下杀孽,便替他做主,将这侍女抬为了侍妾。 后来这侍女便一直跟在王妃身旁,连生产都是王妃亲自为她张罗的。 思及此,盛帝抬眸去看面前的纯妃。 当年的一介侍女,变成了今日的妃子。 若不是她时常跟在皇后身边,沾染了几分皇后的性情,又有皇后对她的偏爱,自己是万万容不得她爬到这个位置的。 纯妃对他也从来不冷不热,好在生的儿子是个聪慧的,无论性情还是手段,竟是三个儿子里最像他的。 盛帝心中正百转千回,便见纯妃忽而挽起宽袖,轻唤一声:“襄儿。” 赵怀襄闻言抬头。 啪—— 纯妃竟就这么在盛帝面前,甩手给了赵怀襄一巴掌! 众人皆惊,裴时茵更是低呼出声。 赵怀襄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得朝旁一歪,再抬起头时脸颊发红,满眼的不可思议。 “母......母妃?” “纯妃,你放肆!”盛帝此刻也惊怒出声。 即便纯妃是襄王的生母,但是在御前,她也没有教训襄王的资格! 纯妃却对盛帝的怒斥置若罔闻,她屈膝一礼,沉声道: “圣上明鉴,赏花宴谋害太子妃一案,确乃襄儿所为。” 此言一出,别说盛帝与襄王了,连荣亲王世子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古人常言母凭子贵,在天家,这话更是至理。 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站出来指证襄王,唯独纯妃不可能。 因为她是襄王生母,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者,试问天底下有哪个母亲舍得自断孩子的前程呢? 赵怀襄抬头怔怔望着自家母妃,方才面对赵怀璋几番指责还能振振有词,这会儿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这时候,纯妃忽然垂眸,目光落在了赵怀襄脸上。 她嘴角轻扬,笑得那般温柔,却又透着股不容动摇的决心与狠心。 “圣上,臣妾深知皇家威严不容侵犯,国法公正不可亵渎。” “臣妾身为襄儿生母,却未能尽到教导之责,致使襄儿犯下如此大错,心中悔恨万分,亦难辞其咎。” “故而,臣妾自请废去妃位,入庵堂终生不出,日夜为陛下、为江山社稷祈福,以赎臣妾母子之罪!” “母妃!” 听到这话,赵怀襄和裴时茵皆霍然色变。 裴时茵向前膝行几步,赵怀襄已抬手拉住纯妃的衣袖,而他一直以来的冷静自持再也不复存在。 “母妃,何至于此啊!就算......就算要罚.......” 话至此处,赵怀襄面上溢出一丝颓然,肩膀也塌了下去。 他轻轻摇了摇头,竟在此刻扬了嘴角,可笑容里却满是苦涩。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莫说旁人,连他最爱最亲近的阿茵和母妃都不能、也无法站在他这一边,他还有何胜算? 他曾预想过无数个结局,自己大抵会输得轰轰烈烈,输得头破血流,却从未想过,是输在了温柔刀上。 这时候赵怀襄忍不住抬眸,目光轻而又轻地看向盛帝。 这是他第一次,从父皇的脸上看到了震惊、意外,看到了事态脱离掌控的气怒与茫然。 他忽感心头冒出一丝诡异的畅快之感。 这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帝王,到底是吃了瘪! 此时此刻,赵怀襄已经猜到背后布局之人是谁了。 先是设法引走二哥,将场子清出来。 而后联手怀璋、引来阿茵、最后说服母妃,甚至都不必拿出所谓的证据来,就一步步击溃了他的心防和斗志。 若他没猜错的话,母妃今日之所以下定决心了结一切,是因为......见了早就离席的烨儿吧? 方才用过午膳后,烨儿便露困倦之态,因此提前离了席。 烨儿那孩子是个聪慧的,他早就知道。 母妃始终感念着先皇后,从来对烨儿疼爱有加,若是烨儿开口,又有当年的恩情在,想必母妃是下得了这个决心的。 再者,母妃本就不同意他争那个位置,对他阴狠毒辣的手段更是深恶痛绝。 如此拿捏人心,纵揽全局,将所有一切的一切串起来,密密麻麻编成一张网牢牢兜住他的,不必怀疑,只能是江浔。 父皇千方百计推出一个江浔,让他站在尚且年幼的烨儿一方,来牵制、磨练他和二哥。 却哪曾想,这块“磨刀石”他有棱有角,本身就是利器,不是轻易能握在手中把玩的。 父皇可曾想过有一日,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思及此,赵怀襄眼里竟溢出了真真切切的笑意来,只是笑容里满是讥诮,又隐有畅快。 一番心路历程走完,其实不过片刻。 赵怀襄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先是回头看了眼裴时茵,又仰头看向纯妃,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温润模样。 他笑着说道:“母妃,就算要罚,也是罚儿臣,母妃不过是被儿臣的伪装骗了而已。” 这一句话,不啻于明明白白承认了,赏花宴陷害太子妃正是他所为。 盛帝闻言猛地闭目,掩住了眼底极致的失望之色。 他所以为的最像他的儿子,也不过如此。 他若当真像自己,那么此刻就不该被纯妃牵制,只要他咬死不认,没有证据,就无法定罪。 可惜,如此感情用事,到底难堪大任,叫他失望至极! 裴时茵怔怔望着纯妃与赵怀襄的背影,此刻早已泪流满面。 而荣亲王父子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都难掩彼此眼中的慨叹之色。 虽不知纯妃为何要站出来指认襄王,但接下来他们要做的,是在帝王手中彻彻底底保下他们荣亲王府! 赵怀璋的眼里满是不可动摇的决心,冲自家父王轻轻颔首。 这时候,只见纯妃缓缓跪了下去,直视面前的赵怀襄,温声道: “襄儿,人处世间,可追名,可逐利,亦可有一己之私念,然万不可忘却良知,不可僭越底线,不可一错再错。” “你可以怪母妃天真、愚蠢又心狠,怨母妃断了你的前程。” 赵怀襄听到这里,已然连连摇头。 纯妃见状眼里有水雾涌出,抬手轻抚赵怀襄泛红微肿的脸颊,靠近他耳边轻而又轻地说道: “襄儿,当年若没有皇后娘娘,别说你了,连母妃......许都是黄土一抔了。” “人啊,不能忘本,这罪,母妃同你一起受。” 纯妃说到此处,毫不犹豫回身跪到盛帝跟前,沉声道: “臣妾恳请圣上削去襄儿襄王爵位,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盛帝闻言霍然起身,再难维持一贯尽在掌握的威严与从容。 “纯妃,这可是你的儿子!” 纯妃仰头,不闪不避对上盛帝的目光,点头道:“正因襄儿是臣妾之子,臣妾更要大义灭亲,为圣上维持皇家体统,维护天家脸面!” 盛帝呼吸微微急促,胸膛起伏间再去看纯妃,只觉自己从未认识这个不受宠的妃子。 谁知这时候,一旁的赵怀璋忽而膝行上前两步,冲盛帝叩首扬声: “圣上,微臣觉己亦罪愆深重,不敢再享荣华之奉,愿自请前往皇陵,守陵思过,以赎臣之罪过。” “日日夜夜,臣必恭谨侍奉,以表臣之赤诚悔意,望圣上恩准!” 第160章 用心良苦 盛帝闻言,蓦地垂眸看向地上的赵怀璋,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出现了太多他意料之外的事。 怀璋自请前去守皇陵? 他可知此举意味着什么? 思及此,盛帝抬眸去看一旁的荣亲王。 皇弟之母宸妃出身名门,又是父皇心头最爱,自皇弟出生,自己这个兄长便始终活在他的阴影下。 若不是关键时刻那番筹谋,今日坐上这个位置的,便是皇弟了....... 这般想着,盛帝眉头不由蹙起,淡声道:“皇弟,怀璋之请......依你看,朕可如何是好啊?” 他为了打压荣亲王府,这些年从不曾让怀璋入朝参政,但这与去守皇陵还是有天差地别的。 这一去,怀璋可就彻底远离京城了,没有他的旨意,怀璋更是别想离开皇陵一步。 盛帝心里头门清着,今日之局离不了荣亲王府的算计,但算计为何,于他这个帝王才是最重要的。 若算计的是他这个位置,荣亲王府自然满门该死。 但,若算计的是如何摆脱老三的钳制,在他这个帝王手底下安安分分苟延残喘。 那他自然不宜赶尽杀绝,在史书上留下戕害手足的恶名。 现下,端看皇弟的选择了....... 荣亲王闻言冲盛帝恭敬跪下,此刻他面色惨白,圆润富态的面颊上已然见汗。 他先是扭头,悲痛万状地看了赵怀璋一眼。 荣亲王爱儿疼女也是出了名的,此番亲手将儿子往皇陵送,实在无异于剜他心头一块血肉。 他颤抖了唇,面上挣扎、纠结、痛苦难忍,可到最后,却好似泄了一口气般,整个人骤见萎靡。 “圣上,臣弟惶恐,璋儿年轻气盛,心性不定,又行事鲁莽,此番险些酿成大错,实难饶恕。” “臣弟斗胆,恳请圣上允璋儿所求,命他去往皇陵,日夜忏悔,痛改前非,以赎前罪!” 说完后,重重叩首。 盛帝看到这一幕,极轻极轻地舒出一口气,随即发出一声满是无奈的喟叹。 “既然皇弟与璋儿皆有此心,罢了,朕......允了就是。” 荣亲王与赵怀璋闻言齐齐再叩首,“谢圣上成全!” 直到荣亲王抬起头来,盛帝这才幽幽收回了目光。 当年意气风发、俊朗不凡的荣王,到底跪在了他脚下,这般诚惶诚恐,不得不舍弃嫡子以保全荣亲王府。 再细瞧,皇弟比他这个做兄长的,看着要沧桑多了。 思绪走到此处,盛帝顿感心头熨帖,可这时候,纯妃却再度开口,瞬间就打破了帝王刚刚缓和的脸色。 “臣妾亦叩请圣上成全!” 盛帝眉眼蓦地一沉,却见纯妃仰头,就这般直视着他。 一如当年在书房,他命福顺处理了她时,身为小小奴婢的她,也这般仰头直视他的眼睛。 “放肆!” 盛帝怒从心起,霍然扫落面前酒杯茶盏,摔在了纯妃身前。 此时的赵怀襄再也顾不得恭敬,立刻向前探身,伸开长臂宽袖,将纯妃牢牢挡在了身后。 帝王盛怒,旁的人一瞧都知晓,该收敛了。 可纯妃却那般愚蠢又无畏,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再次进言: “求圣上成全,降罪臣妾与襄儿,以正天威!” “你!好好好......” 盛帝咬牙,已不知多久没有这般动真怒了。 他冷笑一声,“纯妃,你既如此有心,朕便成全了你!” “纯妃御前失仪失德,实难容于后宫。即日起,褫夺妃位,遣至庵堂,终身幽闭,以儆效尤!” 他自然不能承认纯妃教子无方,毕竟赵怀襄也是他的儿子,天子怎么可能有错? 他原以为自己说出这番话后,纯妃该是怕了。 可纯妃却拂开面色惨白的赵怀襄,俯身敬拜,“奴婢——谢圣上恩典!” 她竟改口改得这般快。 眼看纯妃再度启唇,竟似不依不饶,非要他也削了赵怀襄的襄王爵位,盛帝再也坐不住了。 “林氏,休要得寸进尺,老三也是朕的儿子!” “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 “够了!” 盛帝骤然冷喝出声。 他垂眸去看已入颓势,毫无斗志的赵怀襄,一语双关道: “老三,你太让朕失望了!” “赏花宴一计手段狠辣,用心险恶,虽未酿成大错,已罪不容恕。” “给朕滚回你的襄王府,从今往后,没有朕的旨意,你这辈子都休想踏出一步!” 话音落下,盛帝当场拂袖而去,再不给纯妃开口的余地。 一旁的福顺公公先是一怔,随即匆忙迈步跟上,此刻却不由回头看了眼纯妃,心头大震! 好一招以进为退! 旁人或许瞧不出纯妃的用意,但他福顺公公跟在圣上身边几十年了,对圣上的性子尚算了解,故而看得清楚明白。 纯妃这分明是舍己为引,一步步谋算帝心啊! 圣上气怒之下应了纯妃入庵堂的第一请,但天子骄傲,自然不可能、也不甘愿被纯妃牵着鼻子走。 所以这削爵的第二请,圣上是万万不会再答应的。 纯妃一心求圣上重罚襄王爷,可襄王爷到底也是圣上骨肉,这些时日以来又颇得帝心,故而圣上定会选择从轻处罚。 可是今日赵世子当着众朝臣之面发难,这件事恐是瞒不住了。 赵世子身为“同谋”,已自请前往皇陵,襄王爷作为“主谋”,若罚得太轻,又如何能服众? 思来想去,竟只有监禁于王府最是恰当相合,而这......只怕恰恰是纯妃心中所求! 一旦降罚,便是给襄王爷定罪了,光谋害太子妃与皇孙这一条,就让襄王爷彻底失去了夺位的资格。 从今往后,无论对瑞王爷还是皇孙殿下,襄王爷都再无威胁可言了。 如此一来,监禁于王府不仅保住了王爷的性命,且还顺理成章地让王爷脱离了今后的争斗。 纯妃娘娘这是......何其的用心良苦啊...... 思及此,福顺都已经随盛帝迈出清乐殿了,还是没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当年书房之景,历历在目。 自己本应处置了当时还是小小侍女的纯妃,可是她却跪在自己身前,那般拼命地磕头求饶,只求一线生机。 同为伺候人的奴才,他到底是心软了,指点了她两个字——王妃。 她是个机灵的,当真趁着他“晃神”片刻的时机,寻到了王妃面前。 当年因着这事,他还挨了一顿板子来着。 福顺正这般想着,忽见纯妃娘娘的目光越过襄王爷的肩膀,定定落在了他脸上。 她冲他,轻轻点了头。 犹如蜻蜓点水,又点到即止。 当年生死存亡,她不求王爷,因她知晓王爷高高在上,不会在意她一个奴婢的生死。 但是福顺公公不一样。 想来同为奴才,身份低微,福顺公公能懂那份感同身受,还有她强烈的求生渴望。 当年,福顺公公将恻隐给了她,或许也是给了曾经的他自己。 一入庵堂,想是此生再难见了。 至少要叫福顺公公知晓,这份恩情,她始终铭记肺腑。 只是身处深宫内院,无声——才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福顺公公见状猝然收回目光,立刻掩目垂首,弯背哈腰地跟在盛帝身后。 他依旧迈着得体、谨慎的小碎步。 只是不知为何,觉着今儿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竟比昨日要暖些。 第161章 你从来,让父王引以为傲 “母妃......” 赵怀襄的轻唤拉回了纯妃的思绪。 此时裴时茵也踉跄着走上前来,三人挨在了一处。 纯妃面上带笑,拉过赵怀襄的手,轻轻搁在了裴时茵的手背上,而后将他们的手紧紧拢住。 “去庵堂日子或许清苦,于母妃却是安心,也是舒心。” “襄儿,母妃知你的难处,但你手段太过狠辣,已伤天和良知,好在未曾酿成恶果,否则母妃便是死,也没有脸面去见皇后娘娘了。” “从今往后——收手吧。母妃会日夜诵经念佛,望能化解你之罪孽一二。” 纯妃说到此处,转头看向一旁的裴时茵,眸光越发温柔。 “天下之大,能得一有情人、知心人,何其有幸啊......” “襄儿,好好待茵儿,这才是你的福气。” 纯妃说着,在眼底徘徊良久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赵怀襄满心酸涩,这一刻道不尽心中遗憾,又无比痛恨,痛恨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如何能不懂母妃的良苦用心。 可他......也为案上鱼肉,已然竭尽所能了,却还是未能护住母妃,反倒累得母妃来为他绸缪解围。 另一边,赵怀璋当即起身,将自家父王扶了起来。 若说方才荣亲王还有三分在演,此刻看着爱子的脸,却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的璋儿正值大好年华,甚至还未娶亲,就要去守皇陵了,从此他们父子分离,短短的路程,却再难相见。 除非......除非将来新帝登基,赐下恩典,特赦璋儿。 赵怀璋眼里含泪,紧紧握住了自家父王的手。 此刻在清乐殿,他不知暗中是否还有圣上的耳目,有些话不能说,但他知晓,父王一定懂。 他赵怀璋一出生便是天之骄子,少时还曾和献怀太子还有两位王爷一同受学,身边围绕着诸家公子伴读。 年岁渐长后,所有人入仕入朝,一展抱负,唯他赵怀璋空有一身才学,却始终碌碌无为。 后来,诗会、文会、茶会、酒会他通通不去了,他卑怯无奈,苦恼不甘,就这般长到了一十八。 他从不敢堂堂正正地说,他是荣亲王世子,因为他如此无能,除了给王府招来猜忌,什么用处都没有。 可今时今日,舍他一身去守皇陵,荣亲王世子便算是废了,荣亲王府于天家再也不足为惧。 从今往后,父王、母妃与怀真也终于不必再战战兢兢地活着了。 他赵怀璋报不得国,却守住了家,他也终于可以—— “父王,怀璋也不是一无是处,对吧?” 赵怀璋眼眶发红,那般小心翼翼却又满含苦涩地问。 荣亲王听闻此言,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下巴和嘴唇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当年天降好音,喜在眉头,十月怀胎,终得麟儿。 王妃问他:“王爷,咱们给孩子取什么名好呢?” 他逗弄着怀中的小小人儿,笑逐颜开,“你我夫妻福缘厚,贵子衔璋入家门,便叫他怀璋可好?” “璋?” 王妃先是偏头,随即便笑盈盈地应了。 “君子有德,如圭如璋,好,就叫怀璋!” 彼时他只觉世间圆满不过如此,将王妃和怀璋一并搂紧了,笑道: “愿吾儿怀璋啊,性若玉,才如泉,行且正,身安康,最重要的是,福满盈,乐无边。” “璋儿,快给父王笑一个!” ....... 往日好景历历在目,此刻再看面前俊朗挺拔的儿郎,却只有万千悲哀涌上心头。 荣亲王只觉肝肠寸断,忍不住舒臂将赵怀璋揽住了,颤声道:“怀璋,我的儿啊——” “你从来,让父王引以为傲。” 赵怀璋闻言眼眶一酸,霎时滚下热泪。 ———— 荣亲王父子离开后,赵怀襄搀起纯妃和裴时茵,却扭头看向了始终沉默无声的偏殿。 “母妃、阿茵,我要先去见一个人。” 裴时茵不知偏殿还有人,纯妃却似乎心如明镜,点了点头:“去吧。” 赵怀襄拍了拍皱揉的下摆,抬步朝偏殿走去。 申时中,斜阳脉脉。 偏殿之中静谧无声,夕阳透过雕花的窗户悄然洒入,成为了此间唯一的亮色。 江浔就静静伫立在窗边,听得入口动静,他扭头望过去,平静的脸上透着股若有似无的悲色。 赵怀襄只一眼便知,江浔也在等他。 这时候却见江浔迈步,忽然朝后院走去。 赵怀襄微微蹙眉,却毫不犹豫抬步跟上。 可江浔入了后院依旧脚步不停,又从后门出,眼前霍然开阔,原来是一处小湖。 湖中心有一凉亭,只一条长廊和岸边相连。 此时,湖心亭中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眸光定定望着这边。 是皇孙赵元烨。 江浔止了步,赵怀襄这才恍然,原来要见他的不是江浔,而是烨儿。 可他并没有马上过去,而是站定在江浔身旁,淡声道:“恭喜,你又下了一步好棋。” 江浔闻言却摇头,“并无高深之计,唯占了‘人和’这一条。” 赵怀襄轻笑一声,“在我面前何必谦虚,你我皆知,人心最是难测易变,这么多计策谋划里,最难的——莫过于攻心。” “可一旦拿捏了人心,瞧瞧,你此局赢得不费一兵一卒。” 江浔见状不再否认,因为此局看似轻易,实则艰难。 如此多人心人性,背后又涉及诸多上一辈的恩怨,这一辈的纠葛,若不能吃透这些,中间出现任何偏差,此番都未必能成。 “既是终身监禁,今日之后不知你我何时才能再会,你有何话要问我吗?” 赵怀襄再次主动开口,望着江浔的目光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江浔偏头朝赵怀襄看来,才稍稍扬眉,便听赵怀襄语含讥诮地说道: “你瞧见他方才离开时的神情了吗?哦,对了,你在偏殿,未曾目睹。” “这大抵是大哥薨逝以来,事态第一次彻底超脱他的掌控。” “修直,此刻你若问我什么,我会回答你的。” “因为,我期待瞧见他第二次、第三次,乃至......” “王爷。” 江浔出声,打断了赵怀襄。 有些话即便彼此心知肚明,却依旧万万不能诉诸于口。 再者,他确实有一问。 “敢问王爷, 巫蛊一案可是你的手笔?” 巫蛊一案,以献怀太子讳辰为引,意在陷害江浔,却险些让安阳伯夫人丢了性命。 赵怀襄听到江浔此问,嘴角缓缓勾起,似乎正中他的下怀。 “修直,不能因我卑劣,便什么恶事都算在我头上。” “这么多事里,巧了,就这件事我是无辜的。” “当然,你若愿意信的话......” 赵怀襄轻轻补了一句,随即抬脚,朝湖心亭走去。 当目光落在亭中人的脸上时,赵怀襄面上的笑意倏忽散尽,染上了沉重,也染上了一丝胆怯。 可心思流转间,他还是加快了步子,迎向赵元烨。 而江浔站在岸边,望着叔侄二人相遇在凉亭内,却悄然攥紧了袖下的双掌。 果然如此啊。 不是襄王,而是....... 第162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赵怀襄入得亭内,瞧见站在石桌旁的赵元烨,眼里不由闪过一抹晦色,却也只能故作轻松地说道: “四处开阔,一目了然,当无耳目。” 赵元烨垂着头没有应话。 赵怀襄见状轻叹了一口气,走到赵元烨对面坐下,放柔了声音: “烨儿想知道什么,但问无妨。” 赵元烨闻言终于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颤声道:“三叔,烨儿只问一句,你为何要如此?” 赵怀襄瞧见赵元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心头难免一酸。 到底还是个孩子,即便他早慧多思,即便他比旁的孩子都要勇敢,已然参与其中,却还是不明白时势人性的残酷。 这孩子既还唤他一声“三叔”,他便知无不言,也叫烨儿知晓一些,正直如江浔不会教他的道理。 思及此,赵怀襄微微探身,双臂搁在石桌上,淡声道: “烨儿,你父王薨逝后,皇爷爷曾在众人面前有意无意提过一句话—— 三子里,唯老三与朕最为相像。” “这句话,你皇爷爷说了三次,第一次,你二叔听了便过,第二次,你二叔入了耳,第三次,你二叔入了心。” “那一次后,三叔母妃的宫里便出了事,有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宫女偷了东西,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并未闹出什么事来。” “烨儿,你听懂了吗?” “是你皇爷爷将三叔我推了出来,逼着我和你二叔斗。” “我母妃宫中的事是淑妃娘娘命人做的,而授意之人,正是你二叔。” “之所以不曾出大差错,是因为我出手阻拦了,但我一出手,便意味着向你二叔宣战,一旦开始,便再也停下不下来了.......” 赵元烨听到这话,微微瞪大了眼睛。 是......皇爷爷? 赵怀襄一看赵元烨这模样,便知江浔不曾和他说过这些。 他眉头微蹙,目光看出去,落在了岸边的江浔身上。 江浔也正看着这边,只是隔得有些远,瞧不清他的神色。 这一刻,赵怀襄忽而恍然。 江浔让烨儿专门等在此处,就是为了让他......将这个真相告诉烨儿。 还有什么人的话,比他这个深陷其中、深受其害的三叔更有说服力呢? 为了让烨儿看清他皇爷爷的真面目,江浔也当真是......用心良苦,呵。 赵元烨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怔怔然抬头,喃喃道:“为何......为何就非要让大家自相残杀呢?我们是亲人啊。” 赵怀襄听得如此天真的话语,心头顿生苦涩,嘴角却扬起一抹讥讽。 “你父王还在的时候,自然是极好的,兄友弟恭,手足情深。” “可是——” 赵怀襄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了片刻,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还是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 “可是他走得早,你皇爷爷自然挖空心思,要磨练出一个,如你父王一般出色的储君来。” “到底都是人啊......” “便是帝王,又怎能脱离得了人心人性呢?只是权势大了,只消挥挥手,便可撼动半座江山,颠覆无数人的一生罢了。” 赵怀襄说到此处,目光遥遥望出去,越过飞扬的亭檐,去看远处那犹泛霞光的天际。 ...... “大哥,你要保重身体啊。” “怎么了三弟?怕我撂担子呀?” “是啊,有大哥在前头遮风挡雨,我才好做个游手好闲的闲散皇子呢。” “好,那大哥一定努力活得长久些,好叫三弟每日都过得优哉游哉,安闲自得,这样可好?” “不好。” “嗯?” “不是长久些,而是长长久久,长命百岁!” “还是三弟会说话,好,那我就活个长长久久,长命百岁,让三弟啊,松快无忧一辈子!” ....... 往事如昨,赵怀襄只觉密密麻麻的热意攀上鼻尖,这一刻,只觉心里头都被挖空了。 他掩下长睫,平复了良久,才开口说道: “烨儿,我说这些不是为了给自己开脱,我也无需开脱,在皇家,‘不争’本就是奢侈” “三叔无权无势,母妃不过婢女出身,你三婶婶的母家也稀松寻常,我根本没有胜算。” “我有自知之明,本无意相争,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可你皇爷爷却不愿放过我,他非要逼我!” “既然要争,我就要做到极致,做到最好,否则最后输了,累及母妃、妻女时,我会痛恨自己为了所谓的良知底线不曾倾尽全力。” “所以,我只能竭尽所能,无论手段有多肮脏,只要能助我达成目的,我便来者不拒!” “自然,夜路走多了,我也早就做好了一败涂地,死无全尸的准备。” “只是没料到,今日会结束得如此平和......” 说到此处,赵怀襄声音渐低,直至沉默。 这一刻,他竟无比庆幸,自己赏花宴的筹谋尽皆落空,否则今日,他与烨儿、与江浔之间,就该是不死不休了。 赵怀襄正想得出神,对面的赵元烨却在这时摇了头。 明明还是稚嫩的面庞,却早已没有半分孩童该有的天真无邪。 他神色那般沉重,张口道:“如此看来,三叔确实没有选择,但三叔也实在心狠手辣,卑鄙无耻。” “失了父王,我与母妃本就势弱,且我们一直以来于三叔不仅没有任何嫌隙,甚至可以说是感情深厚。” “三叔要争,为何非要对母妃出手呢?” “不过是因为二叔势大难以撼动,我与母妃是弱者,是板上鱼肉,所以被三叔肆意欺骗利用,必要时直接舍弃罢了!” “站在三叔的立场,这叫物尽其用,叫有舍有得,可站在我与母妃的立场,三叔这样的恶行,无异于从背后狠狠捅了我们一刀!” 赵元烨早已将眼底的泪意憋了回去,他缓缓摇头,后退两步,是在拉开和赵怀襄的距离,仿佛也是在斩断他们自己的情分。 “困局之中,身难自主,可用计、可借势,亦可存私欲,但底线不可失,坚守不可弃,否则——与禽兽无异!” “这是江先生教我的道理,烨儿深以为然。” “今日利用了三叔的母妃,烨儿心中有愧,但纯妃娘娘也已求仁得仁。” “道不同,不相为谋,襄王爷从今往后,好自为之吧!” 赵元烨说完这句话,霍然转身离去,生怕叫赵怀襄看到自己奔涌而出的泪水。 这些年,三叔犹如他的第二个父亲,他倾注了数不清的孺慕之情,如今却只换来冰冷的“襄王爷”三个字。 罢了,罢了。 赵元烨眼泪直流,视野里只剩岸边站着的一个挺拔身影。 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了赵怀襄颤抖的声音:“既如此,只一句,小心吏部尚书。” 赵元烨脚步稍顿,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去。 赵怀襄站在亭边,心头苦涩揪痛,瞧见赵元烨脚步慌乱,那般急切地朝江浔奔过去。 江浔似乎犹豫了一瞬,还是蹲下身来,冲朝他奔去的小人儿张开了怀抱。 眼前光影流转,赵怀襄记得,大哥也曾这般热切地朝江浔走去,口中高呼: “修直,可等着你了!” 小小的烨儿,已见故人之姿。 而江浔果然不负所托,将烨儿——教得极好。 第163章 会有那一日的 另一边,瑞王赵怀朗正脚步匆忙地往清乐殿赶,他微低着头,此刻眉宇间满是冷峻与不悦。 他被耍了! 方才席上听了斟酒太监的话,他自然而然联想到,母妃可能要对付阿瑾。 路上寻底下人一问,阿瑾果然孤身去了览胜楼。 他心头惊跳,甚至都来不及赶去清宁殿问问母妃,便一路越过大半个行宫,马不停蹄地往览胜楼去。 到了览胜楼下,只见此处空空荡荡,竟一个宫女侍从都没有。 他脑中瞬间轰鸣不止,猜到母妃可能用了极不好的手段,一旦被人捅破,阿瑾怕是活不成了。 这一刻,他也来不及思虑其他,匆忙往楼上去,却又担心引来旁人,不敢高呼出声。 就这般一路奔至顶楼,便听得呜呜咽咽的哭声传进了耳朵里。 他霍然瞪大了眼睛,转过走廊探头一看,便见厅中,阿瑾背对着门口,正跪坐在案旁,掩面哭个不停。 唯一叫他心生慰藉的是,阿瑾瞧着衣裳齐整,并未出现他想象中的不堪场面。 是......是母妃已经事成,还是......一切还未发生? 想到这里,他心头火急火燎,却又担心贸然出声吓到阿瑾,便放轻脚步朝里走去。 阿瑾似乎哭得很伤心,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 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因为知晓,这览胜楼是大哥当年常来的。 或许是他想多了,母妃并未来得及下手,阿瑾此番只是睹物思人,又想起了大哥来。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觉一股酸意从心底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又在胸膛里横冲直撞,最后变成不甘的烈火,在心底灼烧着。 当年......当年就差一步。 等他再赶到奚府时,瞧见的便是大哥俯身,亲自将赐婚圣旨递到阿瑾手中的场景。 当年是他输了。 可今时今日,逝者已矣,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想到此处,他心头再次火热了起来。 若能叫阿瑾心甘情愿向着他,往后只要扳倒三弟,等他坐上那个位置,他自会好好待烨儿的。 此处再无旁人,他情难自禁,上前轻拍阿瑾的肩膀,张嘴低呼: “阿——” 所有的话陡然僵在了嘴边。 案边的女子猝然转过头来,那眉眼他熟悉得很,却根本不是阿瑾,而是—— “怀真!?” 赵怀真猛地站起身来,因为赵怀朗悄无声息的靠近,吓得她面色大变。 因起得太急,带动矮案错了位,发出哐哐声响。 “二堂哥?” 赵怀真也低呼出声,颊上还挂着泪珠。 赵怀朗怔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览胜楼中的人根本不是阿瑾。 “怀真,你怎么会在这里?太——” 赵怀朗的声音忽而收住,理智回笼。 阿瑾明面上是他大嫂,他自然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过问阿瑾的行踪。 这厢赵怀真听了赵怀朗的问话,却似乎被戳到了痛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哭得更凶了。 赵怀朗心系太子妃的安危,哪里有心思管赵怀真,见状随口敷衍了一句: “怀真,你身边的丫鬟呢?莫要伤心,堂哥喊人来陪你。” 他这般说着,转身就走。 可赵怀真却猛地攥住了赵怀朗的衣袖,泣声道:“二堂哥,你救救我哥哥吧!” 赵怀朗本满心不耐,闻言眉头微挑,收回了步子,“怀璋怎么了?” 赵怀真当即抽抽噎噎说道:“哥哥他......他被三堂哥胁迫了!” “什么?” 赵怀朗微微睁大了眼睛。 赵怀真继续道:“上次赏花宴太子妃遇险,原来是三堂哥做的,哥哥......哥哥他暗中推波助澜,被三堂哥捏住了把柄。” “可哥哥实在不堪被三堂哥胁迫,为三堂哥所用,便......便决定今日同圣上坦白一切。” “现下,只怕是已然闹开了。” “二堂哥,怎么办?哥哥他会遭殃吗?” 赵怀朗已经无心再听下去了,此时此刻,若他再反应不过来,就是蠢货了! “怀真,既然怀璋正在受难,你怎会到此处来?” 赵怀朗眸中闪过锐色,沉声问道。 赵怀真抬手擦了擦颊上的眼泪,颤声道:“是.....是太子妃召我来的,可是我到了此处,却一个人也没有,我又不敢擅自离开,可心中又忧心哥哥......” 赵怀真说得语无伦次,赵怀朗却全然想明白了。 是江浔! 江浔联合了阿瑾,给他来了出调虎离山,只有他不在一旁搅局,他们才能心无旁骛对付三弟! 他虽也要扳倒三弟,但江浔这个对手同样强劲。 所以他在御苑时,故意让三弟得知他和阿瑾是旧相识一事,欲以阿瑾为引,让三弟与江浔鹬蚌相争,两败俱伤。 却没想到,江浔和阿瑾竟先下手为强了! 那么此刻,清乐殿那边只怕正上演一出大戏! 思及此,赵怀朗再也待不住,转身就走。 临出厅前,赵怀朗回首看了看泪如雨下的赵怀真。 至于荣亲王府,现在看来,只怕也是被江浔利用了。 毕竟若要三弟落马,怀璋身为“帮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全身而退的。 好啊好啊,好大的一盘棋...... 他竟被耍得团团转! 赵怀朗猛地攥紧双拳,咬牙下楼。 赵怀真一直侧耳听着,等了片刻,又跑到窗边,直到确认赵怀朗当真彻底远去,整个人一软,倚着墙才勉强站定。 这时候,内室的屏风后头快步走出来一人,正是太子妃奚玉瑾。 “怀真。” 太子妃急忙来搀赵怀真。 赵怀真扭头,瞧见太子妃关切的目光,嘴巴一瘪,悲从中来。 哥哥会自请去守皇陵,这是嘉岁上门那日,他们商量出来的结果。 唯有如此,哥哥再无威胁,多疑的圣上才会放过他们荣亲王府。 毕竟他们无兵无权无势,如今连继承人都几乎被废了...... 可是他的哥哥呀,还那般年轻,也曾有满腔的抱负。 思及此,赵怀真膝盖一软,跪在了太子妃身前。 太子妃急忙来扶赵怀真,可赵怀真却连连摇头,落泪颤声道: “嫂嫂,若有那一日,若有那一日,可否叫烨儿开恩,将我哥哥召回来。” “我们......我们荣亲王府别无他求,只要一家人在一处,就足够了。” 太子妃瞧见赵怀真泪水涟涟的模样,也不由红了眼眶,俯身揽住赵怀真,柔声道: “怀真,荣亲王府此番大恩,嫂嫂没齿难忘。” “若有那一日,不必怀真来说,烨儿定会以盛礼奉迎怀璋归京,咱们一大家子,就在一处。” 赵怀真闻言抬头,望进太子妃温柔的眼睛里,鼻尖酸涩难当,重重点了头。 “会的!” “一定会有那一日的!” 第164章 关起门过日子 瑞王赵怀朗步履匆匆赶回清乐殿的时候,此间戏却早就落幕了。 他跨进殿内,只见纯妃和裴时茵站在一处,二人双手交握,正低语着什么。 赵怀朗眉头一蹙,到底没忘记行礼,“见过纯妃娘娘。” 裴时茵也已然屈膝,“二哥。” 赵怀朗抬眸,却见纯妃微微侧身,避开了他这一礼,面色平静如昔,竟瞧不出半点异样来。 倒是裴时茵眼眶通红,脸色泛白,看着像是经历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瑞王爷,我已被褫夺了妃位,不日便入庵堂苦修,再当不得你这一礼了。” 纯妃淡然的声音入耳,叫赵怀朗神色一僵。 这般看来,江浔的谋划还是成了....... 就在这时,偏殿响起了脚步声,赵怀朗一抬眸,便见赵怀襄正朝这边行来。 赵怀朗眉头一蹙,迎上前去,沉声道:“三弟竟如此不堪一击?” 赵怀襄微微牵了牵嘴角,“我到底比不得二哥,底蕴深厚,又有一众帮手。” 赵怀朗却不理这暗含讽刺的话语,只是偏头道:“三弟这是认输了?” 赵怀襄闻言不禁发出轻笑声:“认输?二哥,这不是我认不认的问题,我已输得一败涂地了。” “方才父皇下了令,今日以后,我便监禁于襄王府中,无召不得出了。” “所以,二哥也不必再来寻我了......” 赵怀襄话毕,冲赵怀朗行了一礼,而后走向自家母妃和王妃。 裴时茵急忙迎上前来,纯妃站定在原地,望着赵怀襄的眼神里已含欣慰之色。 襄儿已失登位可能,经此一事,却是让瑞王爷看清了江大人的手段,方才那番话,是想拉拢襄儿为他所用。 好在,襄儿拒绝得干脆,不枉费她一番苦心。 只是不知将来...... 罢了,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赵怀襄先是将纯妃送了回去,又与裴时茵回殿收拾。 旨意一下,他们马上就要启程归京了,不会等到明日与众人同行。 一入殿,四下无人,裴时茵登时环住了赵怀襄的腰身,颤声道: “阿襄,今日是我被人算计,拖累了你,但现下我却觉得,这样也很好。” 赵怀襄听出了裴时茵声音里的后怕和忐忑,温柔地将她揽住了,低声道: “阿茵,是我不好,叫你跟着担惊受怕,今后......咱们只管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 裴时茵闻言霍然抬头,眸中含泪,“当真吗?可是阿襄先前做的那些事......” 听到这话,赵怀襄不由想起赵元烨决绝离去的背影,眸色一暗,苦笑道: “阿茵,即便是身不由己,做下的事是无法抹去的,我尽力了,已无悔,其余的......” “就交给将来吧。” 裴时茵隐约明白了赵怀襄话里的意思,心中闪过一抹悲意,却也扬起了笑容。 “只要能和阿襄、绫儿在一处,每过一日,皆为天赐之盈,不敢奢求再多了。” “阿茵.......” 赵怀襄闻言低喃一声,埋首在裴时茵的发间,声音也染上了湿意。 “母妃说得没错,娶了你,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夫妻二人紧紧相拥。 片刻后,奶嬷嬷将赵元绫抱了来,这孩子有一会儿没见自家母妃了,这会儿直往裴时茵怀里拱。 赵怀襄笑看着,叫一旁伺候的人都下去了,这才悄然正了色,低声道: “阿茵,先同我仔细说说,你是如何被引到清乐殿去的。” 裴时茵不敢马虎,压低声音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赵怀襄闻言神色微怔,蹙眉重复了一句:“宁儿和沈家小姐?” 裴时茵见赵怀襄想得入神,不由心头微提,方才刚说好的,再也不掺和了,阿襄现下又是...... “阿襄?” 裴时茵不安地低唤了一声。 赵怀襄蓦地回神,这一刻却面露恍然。 “原来如此......” 他一抬头,见裴时茵面露担忧,当即叮嘱道: “阿茵,今后无论谁问起,你只咬死了说,是听了怀真侍女的话,这才被引到清乐殿,不必提起宁儿和沈家小姐。” 裴时茵闻言连连应是,见赵怀襄又面露沉思,便也不再多问了。 从阿襄的嘱咐中,她隐约能猜到些了。 京中皆传宁儿和沈家小姐因江大人闹别扭,可她二人却那般巧的出现在了更衣殿外。 要么是安宁也被沈家小姐利用了,要么......她们不和根本就是假! 这般看来,这京中的水实在比她想象中还要深。 要知晓,安宁所为便代表了长公主的态度,这般瞧着,长公主竟......是烨儿那边的。 赵怀襄往椅子上一靠,这会儿也将前因后果捋了个明明白白。 原来从长公主归京,安宁择婿开始,江浔的计划就开始了。 这盘棋,落子比他想象中要早得多啊...... 如今,他唯一想不通的,便是长公主为何会选择帮助江浔,站队烨儿。 但这于他......已经不重要了。 将来,烨儿和二哥之间必有一个胜者,若可以,他自然更希望烨儿胜出。 虽今日烨儿在亭中说得无情,但赏花宴那日他到底未曾酿成大错,烨儿的性情还是随了大哥,是个坦荡宽宥的。 将来若烨儿登位,他或许当真可以和阿茵在王府终老。 可若胜出的是二哥,只怕他......会成为第二个荣亲王爷。 思及此,赵怀襄微微阖目,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父皇一直都是错的。 论相像,分明二哥骨子里,才是和父皇最像的那一个。 ...... 还有江浔。 他既然敢让宁儿参与计划,这是笃定了他就算知晓内情,也会为了襄王府的将来,把这个秘密捂得严严实实的。 江浔就这般.......算无遗策不成? 那他又可曾算到,他一个外人这般深入储君之争,拨弄风云,就算将来烨儿得偿所愿,以父皇的狭隘之心,也根本不会留下他的。 自他被父皇安排到烨儿身边那一刻开始,他就已注定是入了死地。 一旦烨儿被立为储君,父皇第一个要赐死的,就是他! 忆起烨儿今日那般急切地奔向江浔,满心满眼的依赖,赵怀襄眉头微蹙。 江浔能为他自己,谋一条生路出来吗? 第165章 温柔乡,英雄冢 盛帝的旨意很快就传开了。 荣亲王府赏花宴那日的细节虽未公开,但众朝臣都不傻,一看荣亲王世子都获罪去守皇陵了,心里头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看来这一回啊,襄王爷真是栽了个再也起不来的跟头了。 可对襄王爷出手的究竟是瑞王爷,还是皇孙那边,众人却觉扑朔迷离,瞧不清了。 赵怀朗离了清乐殿,一路直往山下去,入了崔家所在的馆驿院子。 吏部尚书崔道元坐在太师椅上,面色沉沉,“所以,王爷就这般轻易被江浔使计调走了?” 赵怀朗微微紧了呼吸。 外公私底下向来唤他朗儿,唯有气怒之时,会疏离地唤他一声王爷。 “今日江浔既然会以太子妃的由头将你引走,可见你与太子妃的私事,江浔已然知晓得一清二楚。” “王爷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太子妃对江浔深信不疑,以心腹交托,毫无隐瞒!” “这样一来,江浔再无顾忌,只管全力以赴即可。” “可王爷你呢?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束手束脚,何以成大事?” 崔道元说到此处,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可见当真是气得不轻。 赵怀朗心知此番确实是自己的错,乖乖听了训,心中也难免懊悔。 崔道元一瞥赵怀朗这模样,心头蓦地一软,片刻后轻叹一口气,也温和了声音: “朗儿,外公筹谋这么多年,又举全族之力助你,你已比旁人多了几分胜算,就更该谨小慎微,深谋远虑,步步为营。” “你该知晓的,咱们都没有退路,一旦输,新帝容不下你,也容不下崔府。” “如今你争的不只是那个位置,还有你我、你母妃、明珏乃至全族的性命。” 赵怀朗面露惭愧之色,连连点头,“外公,是朗儿做错了。” 在外人面前,他是威严到说一不二的瑞王爷,但在外祖父面前,他更多的只是个晚辈。 外祖父为了他如何煞费苦心,殚精竭虑,他都看在眼里。 崔道元一瞧赵怀朗认识到错误了,当下什么气也消了,语重心长地说道: “朗儿,莫怪外公管你太多,实在是步步凶险,一旦踏错,后悔莫及。” “尤其经由今日一事,太子妃和皇孙的意思也摆在明面上了,他们要争要抢,且绝不手软。” “朗儿,再多的不甘和不舍,也该放下了。” 赵怀朗自然明白外祖父话里的深意。 他脑海中不由闪过昔日那张巧笑嫣然的脸,却又想到今日襄王落了个终身监禁的下场,到底还是咬咬牙,应声道: “外公,朗儿都记下了。” 崔道元细细去看赵怀朗,见他神色不似作假,终于点了头,随即冷声道: “江浔......实在是个心腹大患!” “此番若当真叫他与沈家结了亲,皇孙那边还要更加硬气。” “方才不是听人来报,安宁郡主将沈家小姐唤走了吗?后头竟没有消息了?” 赵怀朗听到这话,却神色微动,抬眸道:“外公,朗儿也是前不久新得了一个消息,或许......咱们该成全江浔与沈家小姐。” 崔道元闻言眉头一蹙,“此话何解?” 赵怀朗压低了声音,满是神秘地说道:“朗儿有办法对付沈家,且——是天大的罪名。” “若江浔与沈家小姐成了亲,成了沈征胜的女婿,这一局他也逃不过,甚至......连烨儿都能一并拉下水。” 赵怀朗边说着,上前几步靠近崔道元身侧,低低说起了什么。 沉稳如崔道元此刻也缓缓睁大了眼睛,低声道:“朗儿,此话当真?” 赵怀朗重重点头,“千真万确。” “好!” 崔道元蓦地拊掌。 “竟不知你得了如此造化,倒叫我们手中又多了一处暗手!” “如此......” ....... 密语声响起,掩在了渐渐西坠的红日里。 诸臣子家眷陆陆续续从行宫下来,回了馆驿。 今日天家出了事,人人自危,哪里还敢肆意嬉闹,巴不得明日早早归京,回自家去。 谁知夜幕降下,外头却闹起来了,有人急忙出去打听,竟是定国将军府的沈小姐至今未归。 消息一出,有许多姑娘就想起了白日里,沈家小姐被安宁郡主身边的侍女唤走的场景。 这般看来,沈小姐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行宫里,沈征胜一脸焦急地等在殿外,里头隐约传来长公主的声音。 “宁儿,还不说,你将沈家小姐怎么了?” 盛帝坐在案后,见拓跋宁一脸委屈,不由出声道:“皇妹,莫要吓着宁儿了,宁儿,来。” 盛帝冲拓跋宁招了招手。 拓跋宁急忙躲到盛帝身旁去。 盛帝见状不免面露笑意,却也沉声道:“宁儿,沈家小姐不见了,当真与你有关吗?” 拓跋宁薄唇动了动,见盛帝盯着自己,眼眶蓦地一红,又是心虚又是委屈地低声道: “谁......谁叫她欺负我。” “皇舅舅,宁儿也不是非要那江浔不可,可我前脚才将沈嘉岁当成朋友,她后脚就和江浔议亲,宁儿——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所以宁儿就派人将她引到后山去了,但只是想小小惩罚一下她罢了,谁知她那么笨,估摸着是在里头迷路了......” 长公主闻言面色一变,低斥出声:“宁儿!” “沈家小姐到底是姑娘家,这夜都深了,她一个人在后山里,若是遇着危险怎么办?” “你......你如此意气用事,太叫可敦失望了!” 长公主话音刚落,殿门忽然打开,福顺公公迈着步子匆匆进来,附在盛帝耳旁低声道: “圣上,外头江大人也来了,瞧着......急得很。” 盛帝闻言眼眸微眯。 白日里之事,他思来想去,大抵是落到了江浔的身上。 他竟如此能耐,算计了怀璋和老三媳妇,连纯妃都说动了,最后还不忘把老二引走。 如此心机和手段,连他猝不及防之下,都被纯妃步步紧逼,不得不将老三给监禁了。 今儿回了清和殿,仔细想想,江浔竟隐有脱缰之势。 他正思虑如何处置呢,今夜之事倒提醒他了,江浔其实早已现出他的软肋,只要稍加利用....... 温柔乡,英雄冢。 如今看来,他二人倒是成婚得好。 婚事一成,越紧密,自然越不可割舍,越......投鼠忌器。 思及此,盛帝大手一挥,“着江浔带上御林军,去后山寻人。” 第166章 我来做你的软肋 御林军统领温成业领了盛帝的命,带着一众手下和江浔一起去后山寻人。 而此时,沈嘉岁正坐在后山某棵树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今夜进后山是她临时起念所为,一是为了进一步和宁儿将白日里的戏演完,二也是为了...... “沈小姐!” “沈小姐!” 山林中突然响起了阵阵呼声,离得还很远,但山林寂静,倒听得清楚。 沈嘉岁陡然回神,当即扶着树干站起身来,朝声音来处望去。 此处地势较高,还真叫她瞧见了树林里分散着的一团团暖光,是有人举着火把来寻她了! 沈嘉岁眸光一亮,清了清嗓子,这才提气回应:“来人!我在此处!” 远处的光芒先是一滞,而后迅速收拢,朝沈嘉岁这边快步而来。 沈嘉岁见状当即往树下一跃,稳稳落了地。 在声声“沈小姐”的呼喊中,沈嘉岁忽而和衣往地上一倒,连连滚了好几圈,这才站起身来,朝声音来处奔去。 温成业举着火把,正和江浔并肩而行,走在所有人的最前头。 方才出殿时,福顺公公传圣上旨意,让他多注意一下江大人的举止。 温成业此时微微侧目,只觉这位一直以来沉稳平静的江大人今夜似乎失了从容,连步子都迈得格外急。 方才入了林子,众人呼喝出声,片刻后,极远处似乎传来了沈小姐的声音。 他甚至都还未及反应,江大人已然火把都没要,一个转身就奔进了暗林里。 温成业此刻也不由暗暗好奇,不知圣上想要看到的,究竟是江大人什么样的反应。 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身影便闯入了火把的光团里。 来人发髻散乱,脸上染了污迹,身上衣裙揉皱,狼狈不堪。 这会儿她气喘吁吁赶来,显然历经了不少波折,脸上却不见泪水。 一瞧见他们,喜悦便攀上了她的眉眼,那双眼睛瞧着亮晶晶的。 只一瞬间,温成业便暗暗点了头。 到底是将门出来的女子,此番虽惊不乱已是难得。 “江大人!” 沈嘉岁一眼便瞧见了江浔,当即喜呼出声。 “沈小姐!” 江浔心头一颤,急忙迎上前去,也阻了旁人的视线。 温成业见江浔上前,将沈嘉岁挡了个严严实实的,便示意众手下转过身去,自己则公事公办道: “江大人,既然沈小姐已然寻到,我们便回吧。” 江浔的目光落在沈嘉岁脸上不曾移开,袖下指尖动了动,回身道: “温统领可否留下火把,本官已识归途,会亲自送沈小姐回馆驿。” 他二人议亲的消息早就传遍京城了,温成业也是闻弦知意,当即亲自将手中火把递了过去,沉声道: “既如此,江大人一路小心。” “走!” 温成业一声令下,众御林军便跟在他后头快步离去,脚步声渐远,很快连火把的光都瞧不见了。 江浔这才转过身来,正见沈嘉岁微仰着头,老实巴交地望着他,有些心虚地喊了声: “阿浔。” 若说江浔方才还有千言万语,这会儿被沈嘉岁眼巴巴这般一瞧,登时什么话也没了。 “岁岁......” 他似是无奈又似是宠溺地轻唤了一声。 “可有受伤?” 沈嘉岁急忙摇了头,看了眼自己脏了的衣裙,笑道:“我自己在地上滚的,总要装点样子。” 江浔轻摇了头,伸手替沈嘉岁摘下发间的枯叶,又探手入怀,取出了一块雪白的帕子。 “先擦擦脸。” 江浔说着微微俯身,凑近沈嘉岁的面庞,拢着帕子去擦她脸上的污迹。 四周一下子没了声音。 夜色笼罩中,火把上跃动的火苗在四周织出了一片明暗交织的光影。 沈嘉岁微抬着头,火光在她的眸子里闪烁,像是藏了两簇小小的火苗。 她瞧见,江浔的神情很是专注,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她脸颊上,手上的动作更是轻柔得很,帕子拂过肌肤,酥酥痒痒的。 沈嘉岁觉得现下很是美好,心中其实是不忍打断的,可颊上实在痒得很,她不由启唇低声道: “阿浔,有点痒。” 江浔的动作蓦地一停,抬眸间与沈嘉岁四目相对。 也不知是火把离得有些近了,还是江浔的目光实在太过炙热,沈嘉岁忽而觉得脸上发烫。 谁知这时候,江浔拢了拢手上的帕子,又轻贴了上来,可这一次,却轻而又轻地落在了沈嘉岁的唇上。 沈嘉岁长睫一颤,就感觉到江浔的指腹隔着薄薄的帕子,轻轻压了压她柔软的唇瓣,而后摩挲轻抚,流连不去。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不知所措,一抹红晕瞬间从脸颊蔓延到了脖颈,惹得她慌乱地垂下眉眼,却还是没舍得退开。 “岁岁......” 江浔低唤一声,微微抿了嘴唇,嘴角却又不自觉地上扬。 若沈嘉岁此刻抬头,就会瞧见他通红的耳朵,弯弯的眉眼,还有眼里的悸动与渴望。 四周寂寂,唯有周围的树林、手上的火把,是这场隐忍暧昧的见证者。 江浔到底是有分寸的,片刻后便缓缓收回了手。 沈嘉岁的薄唇被揉捻过后,此刻犹如朱砂轻点,绯红娇艳。 偏她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因着羞怯本能地去轻咬。 江浔目光触及这一幕,只觉一股热气瞬间席卷全身,心头欲望节节攀升,比当初中了秽药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面上涨红,赶紧连退了几步,偏过头去不敢再看了。 沈嘉岁哪里知晓江浔心里头这些弯弯绕绕,她抿了抿唇,面上烧热不止,却又难掩羞怯之意。 情愫无言,只是一靠近彼此,就会疯狂滋长。 咕噜咕噜—— 在这燥热的氛围里,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响起 沈嘉岁登时捂住自己的肚子,面露窘迫。 饿了。 晚膳都没用呢,她就跑到山沟沟里来了。 江浔连连深呼吸,压住了下腹涌动的热意,伸手从怀中又掏出一方帕子来,快步走到了沈嘉岁身前。 “就知晓你一定什么都没吃。” 沈嘉岁闻言面露惊奇,就见江浔一层层打开帕子,露出几块精致的糕点来。 “旁的不好带,岁岁先垫垫肚子。” 江浔笑着,将糕点递到了沈嘉岁跟前。 沈嘉岁没想到江浔竟思虑得如此周到,心里头很是感动,接过糕点当即吃了起来。 江浔垂眸,见沈嘉岁吃得认真,这会儿又是心疼又难掩怜爱,低声道: “岁岁,你不必为我这般做的。” 沈嘉岁闻言抬头,嘴角一扬,“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阿浔。” 今日扳倒襄王的机会实在难得,计划势在必行。 可沈嘉岁心里清楚,无论今日成败与否,盛帝必然都会察觉,背后是江浔在拨弄风云。 自古以来,臣子纵有经天纬地之能,却不可脱于帝王之控,否则......必不得长久。 故而,江浔身为臣子就需要适当露其瑕缺,现其软肋,叫盛帝觉得,江浔依旧被其拿捏于股掌之间。 今夜入林之计不曾和江浔互通,沈嘉岁知晓,以江浔对自己的情意,他也会发自内心地担忧与急切。 而自己的行踪只有宁儿知晓。 她与宁儿说好了,只能在盛帝面前透露她的行踪,如此,江浔的急切自然都会被盛帝瞧见。 只是委屈了宁儿,要背上“欺负”她的恶名了,不过这也是为了在外人面前,撇清她二人的关系。 思绪转了转,沈嘉岁将最后一口糕点咽下,仰头笑道: “阿浔,我这人皮糙肉厚的,再者脑子也不算差,所以,就让我来做阿浔的软肋吧!” 第167章 为他所用 虽然早就猜到了沈嘉岁的心思,可此番见她言笑晏晏说出这番话,江浔还是心弦颤动。 他的软肋,势必要受圣上的关注,将来若有人想对付他,所有阴谋诡计都会先冲着他的软肋去。 所以,这哪是软肋啊,这是他江浔的盾,是他的甲,是岁岁心甘情愿护他的一片真心啊...... 思及此,江浔再难忍心头爱意,伸出右手一把将沈嘉岁拥入怀中。 他抱得那般用力,沈嘉岁不得不仰起头来,配合他俯贴下来的身子。 “岁岁,那一次在安阳伯府门口我就想说了,不许再提什么皮糙肉厚之语。” “会武是岁岁的本事,但这不代表岁岁凡事就要冲在前头,受了伤也依旧嬉笑无谓。” “岁岁,我会心疼的,我听着就心疼……” 江浔的声音低低沉沉,响在了沈嘉岁的耳畔。 沈嘉岁这会儿瞧不见江浔的脸,只觉得他的怀抱热得很。 她甚至能感受到江浔剧烈的心跳,仿佛跃动在她的右胸腔里。 “阿浔,你如今喜怒多系于我一身,又将我看得这般重,我确实是阿浔的软肋了。” 沈嘉岁低低出声,下巴搁在江浔的肩头,脸颊贴在了他的脖颈间,轻轻蹭了蹭。 江浔偏头去迎接沈嘉岁的靠近,柔声道: “当初正是有此顾虑,才踌躇不前,险些错过了岁岁,抱憾终身。” “可下定决心与岁岁相守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岁岁,你我之间从未有软肋之说。” “我为岁岁手中长剑,岁岁是我暗夜明灯。” “尽管去途漫漫,前路未卜,我只管,坚定不移地去往岁岁在的地方。” 江浔说着低下头来,薄唇在离沈嘉岁鬓边仅有毫厘之时,微微一顿。 可片刻后,还是落下了轻盈一吻。 浅尝辄止,如同虔诚的信徒。 将所有浓烈的爱意,通过这克制的吻传达给她。 沈嘉岁浑身一颤,思绪骤然被打散,忍不住抬头轻瞥了江浔一眼。 可他看起来那般一脸正经,叫沈嘉岁不由怀疑,方才鬓边的温热不过是一场错觉。 “岁岁,我们走吧,伯父伯母还有嘉珩怕是等着急了。” 江浔轻咳一声,目视前方说道。 沈嘉岁不明所以地挠了挠了脸颊,点了点头。 “嗯,走吧。” 静谧的树林里,只要二人所过之处,就会被火把照亮。 他们肩并肩前行,开始交换今日彼此的消息。 当听闻清乐殿中的场景时,沈嘉岁心中不免唏嘘。 “怀真哭了好多回了,我瞧她落泪的模样,心也跟着碎了。” “阿浔,将来——” 沈嘉岁不必说全,江浔已然意会,轻轻点了头。 “今次能成,还要仰仗赵世子挺身而出,殿下都记在心里了。” 沈嘉岁闻言顿感安心,又道:“代太子妃见瑞王爷,还是怀真自己提出的,想来她也是想借此,从太子妃口中听到确切之语。” 在原本的计划中,今儿本应是怀真与她在更衣殿外密语,不过怀真有这个心思,他们自是要成全的。 反正阿浔说了,即便她与宁儿之间的关系被看穿,襄王也会保持缄默的。 可见今日的计划,他是抱了必成的信念。 思及此,沈嘉岁忍不住扭头去看江浔,难掩眼中崇拜之意。 江浔自然不会错过沈嘉岁的眼神。 他微微扬了扬下巴,在倾慕的人面前,有了早已丢失的,曾属于少年人的心性和得意。 这时候,沈嘉岁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低呼一声:“对了! 江浔急忙看过来,便见沈嘉岁压低了声音说道: “阿浔,这次陆云铮没来,可见被咱们提醒过后,他当真花心思去查顾惜枝了,连这次见襄王爷的机会都不要了。” “但此番襄王爷被下令监禁,咱们再给他传信,他还会信吗?” 若陆云铮听到这番话,定会被激得头皮发麻,如遭雷击。 因为,东城兵马指挥司里,借由洪池给他传信的,从来就不是襄王,而是沈嘉岁和江浔! 那一日江浔上门提亲,沈嘉岁将重生一事和盘托出,甚至也点明了,陆云铮亦是重生而来。 这番话可谓揭开了江浔长久以来关于陆云铮的疑惑。 为何赏花宴那日,陆云铮会出现得那般蹊跷。 为何在安阳伯府门口,陆云铮会说出那样奇怪的话来。 猜到陆云铮上辈子是攀上了襄王,可这辈子直到在腊梅林,才和襄王说上话,江浔心中顿时有了一个猜测。 他对襄王爷尚算了解。 襄王爷是个极谨慎的人,若当初陆云铮在荣亲王府外机缘巧合结识了他。 襄王爷会愿意慢慢考察陆云铮,直到将他收入麾下。 可今生今世,陆云铮已经错失了这个机会,而腊梅林贸然出现,更是大忌。 如此意图明显的靠近,在谨慎的襄王爷眼里,只会觉得陆云铮另有所图,十分可疑。 况且陆云铮上一世可谓意气风发,可这一世却困顿不堪,那一日甚至刚刚在宴上丢了脸面。 堂堂王爷,手底下那么多人,为何非要用一个可疑的陆云铮呢? 当然,襄王是否接纳了陆云铮,一试便知。 别忘了,蔺老的亲侄子蔺舟至可是东城兵马指挥司的指挥使,找一个机灵的巡城校尉演戏,实在再简单不过。 当时他给陆云铮传的第一封信是——“阻止江浔与沈嘉岁结亲,许你入职京卫所。” 京卫所一事,自然是岁岁告诉他的。 而陆云铮若已入襄王爷麾下,这封信很快就会不攻自破,陆云铮自然会去找那巡城校尉。 当然,还有一法可以验证,便是瞧陆云铮会不会来拆散他和岁岁。 而上元节摘星楼,他果然等来了陆云铮。 所以他才会说,从此,陆云铮将为他所用! 陆云铮即然对信那头是襄王爷已深信不疑,第二封信便“助”他看清顾惜枝的真面目,便是所谓的—— “顾女已得良医。” 上次岁岁断她手腕,她必定狗急跳墙,巴不得置岁岁于死地。 而如今,正好叫陆云铮替他们查清——顾惜枝的后手到底是什么! “岁岁别担心。” 江浔面露笑意,似乎一切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这件事交给我,定叫陆云铮……继续深信不疑。” 第168章 什么是真的? 江浔送沈嘉岁回馆驿的路上,温成业已至清和殿复命。 盛帝听闻江浔一路的表现,微微颔首,算是心头稍安了。 这时温成业又提起了沈嘉岁,“沈小姐瞧着狼狈,实则进退有度。” 盛帝对此并不意外。 沈家小姐他是见过的,一个能及时救下太子妃与安阳伯夫人的女子,自然是有些本事的,她又有武艺傍身,如此反应才是常理。 盛帝挥了挥手,温成业恭敬退下,福顺公公当即上前,捧来一杯茶水。 盛帝随手接过,却蹙着眉头,片刻后低声道:“老三和林氏已经启程了?” 福顺公公急忙应声:“圣上您下了旨意后,王爷便带着王妃与纯......林娘娘归京去了。” “哼——” 盛帝冷哼一声,将手中茶水往托盘上一搁,冷声道:“瞧他那迫不及待回府的样子,委实是烂泥扶不上墙!” 福顺公公急忙用力将托盘扶稳了,不敢发一言。 这时盛帝又问:“老二呢?” 福顺公公压低了声音,“回圣上,瑞王爷他......去了览胜楼,后头是回了清乐殿的,和襄王爷说了几句话,随后便去了山脚下的馆驿,见了.....崔大人。” 盛帝闻言倏忽抬眸,眼里有锐芒一闪而过。 “崔家那个老狐狸,想来是敲打过老二了,兄弟俩竟都被江浔耍得团团转,当真是——” 后头的话盛帝没有再说,反而转了话头,问道:“烨儿呢?” 福顺公公早就将折子上的内容烂熟于心,这会儿又将赵元烨的行踪一一道来。 盛帝微微阖目,当听闻极有可能是赵元烨说动了纯妃时,登时睁开了眼睛。 “烨儿?” “江浔这般会教不成?还是,到底是稷儿的孩子......” 盛帝声音渐低,忽然就失了说话的兴致,冲福顺摆了摆手。 福顺当即不声不响地退下了。 殿内光线稍显晦暗,除了烛芯挣扎着发出的微弱噼啪声,里外一片寂静。 片刻后,吱呀吱呀—— 盛帝躺在摇椅上,面容在昏黄的光影里时隐时现,一双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泛着无人能懂的晦芒。 许久,一道轻喃响起,转瞬间又消弭于无声。 “稷儿啊......” ———— 第二日,舟山祈福一行启程归京,依旧一片浩浩荡荡,只是来时众人嬉笑玩闹,归时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而此时的京中,某处别院。 “姑娘,小心些。” 马车停在了别院门口,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扶着顾惜枝上了马车。 外头瞧起来朴实无华的马车,内里却是绫罗绸缎,富丽华贵。 很快,马车便朝东驶去。 而此时,原本应该在东城兵马指挥司上值的陆云铮却悄然出现在了角落里。 眼看着顾惜枝坐着马车离去,他眉宇间阴沉沉的,随后快步跟上。 马车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客栈前。 顾惜枝戴上帷帽,纱幔垂下,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罩住。 此处她似乎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也不必丫鬟在前头领着,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走进了最靠里的天字房间。 门一打开,便见一白发白须的老头早已将医箱物什摆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草药香气。 顾惜枝走到桌边坐下,不曾摘下帷帽,直接将右臂伸了过去。 老头也不曾多话,麻利地操起剪子,将裹住顾惜枝右手的纱布剪开。 陆云铮屏息躲在屋外,因瞧不见屋中光景,又不曾听到半点声响,心中不由又是焦急又是烦乱。 今日是顾惜枝换药的日子。 昨日他特意向蔺指挥使告了假,却不曾告诉顾惜枝,就是要瞧瞧,顾惜枝到底是去哪儿看的伤,所谓的“良医”又是从何而来。 在院外不声不响守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等到顾惜枝出门,眼见马车行驶的方向不是上元节看的那家医馆,陆云铮已经心凉了一大截。 一路跟着马车来到客栈,等到他小心翼翼赶到门口时,房门已经紧闭。 陆云铮正犹豫是否不管不顾推开房门,这时候屋中终于响起了顾惜枝的声音: “老先生您看,小女子这手......” 顾惜枝到底还是抱了一丝奢望,要知道依贵人所言,眼前这位已是宫中最好的御医之一了。 可御医却没有任何犹豫地摇了头,坦言道: “姑娘,您这手......确实是不成了,老夫所使皆是御用之药,却也只能慢慢治,叫姑娘不再疼、不再恶化。” “若想恢复如初,比登天还难呐。” 顾惜枝闻言呼吸微微一滞,到底舍了最后一丝奢望,低声道:“既如此,麻烦老先生了。” 屋中再无他话,可屋外的陆云铮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因为他听到了“御用”两个字。 能将御用之药说得如此稀松平常的,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宫中的御医了! 可宫中的御医凭什么来帮惜枝治手呢? 陆云铮心弦剧颤,又想起了顾惜枝曾提到的大昭寺之行。 那一日误入尊荣宝刹,惜枝到底遇见了谁? 襄王爷递来的手信虽含糊不清,但瞧着不像是惜枝背后之人。 那—— 皇孙那边定是不可能的,难道是......荣亲王府?瑞王爷?还是...... 思及此,陆云铮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惜枝到底有何手段,竟叫贵人都愿意出手帮她。 前世,若说惜枝做了什么,便是将沈征胜那一手字模仿得分毫不差,比旁人写的都要神似,可谓锦上添花。 但这一本事须得配合襄王爷给他的那些证据,要知道,没有那些铁证,惜枝便是写出花儿来,也无济于事的。 那惜枝如今到底...... 这一瞬间,陆云铮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了前些时日,顾惜枝对他亲近的抗拒。 他忽而黑了脸色,开始怀疑,顾惜枝是否早就委身于他人,几次三番抗拒也是因着怕他发现,她早已失了身。 陆云铮正胡思乱想,屋内声音再起,还是那个老御医。 “姑娘,老夫此番前来,贵人也有一言交代。” 陆云铮赶紧拢回心神,便听老御医低声道:“还请姑娘加快手脚,莫要让贵人......久等了。” “请老先生代为传话,一切尽在掌握,只是要些时日。” 顾惜枝柔柔的声音响起,传到陆云铮耳朵里,却化作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猛地瞪圆了眼睛。 惜枝竟当真留有后手,连贵人都要倚仗她! 那为何惜枝不将这个后手告诉他呢?为何要背着他和贵人做交易呢? 又为何......看着他困顿至此,也不愿拿这个后手帮他? 他......他可是为了惜枝什么都不要,直接悔婚又背出家门啊.......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凉在陆云铮心头蔓延开,又化作冰冷的利刃,狠狠扎进了他心口,无情地剜走了他最后一点奢望。 若这场背叛从大昭寺之行就已开始,那—— “云铮,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云铮,我只要能和你在一处,就足够了。” “云铮,你可否为我折几枝腊梅回来?” “云铮,冷不冷?” “云铮......” 曾经他所以为的爱意,此刻都缓缓变成了如影随形的恐惧。 他所铭记的那些充满爱意的注视,此刻仿佛也变成了隐秘到无孔不入的窥探与监视。 陆云铮在这一刻甚至开始怀疑,那些曾经的美好真的存在过吗? 还是,一切只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 甚至,他所眷恋与怀念的前世,又有多少真?多少假? 吧嗒—— 屋内发出声响,又听老御医的声音传来:“姑娘,下次换药是三日后,老夫依旧在此等你。” “多谢老先生。” 脚步声离房门渐近,有人要出来了。 陆云铮浑身一颤,急忙抬步离开。 他武艺那般高强的一个人,竟平地一个趔趄,勉强站定后,失魂落魄地疾奔而去....... 第169章 择新家 从周山回京已经好几日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襄王爷和荣亲王世子双双被罚的消息传开,无人敢在此时再触怒盛帝,京中各处便尤其平静。 早在正月里,安阳伯夫人已经请了媒人正式登门提亲,周山行回来后,两家便交换了庚帖,如今安阳伯府卜得吉兆,昨日已备礼登门,江浔与沈嘉岁算是正式定了婚约。 两家因此忙得热火朝天,不过这些自不必沈嘉岁一个待嫁的姑娘操心,但她也有不小的烦恼。 此时,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落在了屋内的案几上。 上头放着一只精致的箩筐,而箩筐里杂乱无章地纠缠着一团质地极佳的丝线。 几方丝帕搁置在箩筐旁,用的是最上乘的绸缎,入手柔软丝滑,在阳光下还泛着光。 可它们现下都皱皱巴巴的,别说什么鸳鸯戏水了,就角落里那几朵花都绣得大小不一,形状怪异,尽显下手之人蹩脚的绣工。 沈嘉岁:“.......” 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她沈嘉岁舞刀弄枪是一把好手,不会刺绣怎么了? 这般想着,沈嘉岁将箩筐往旁边一推,懒懒地歪在了矮案上。 这时候,白芨从外头兴冲冲进来,将怀中的信递给沈嘉岁,“小姐,周姨娘又来信了。” 沈嘉岁闻言登时来了精神,接过信就迫不及待拆开看了。 周姨娘来信是恭贺她的,沈嘉岁从头看到尾,在后头瞧见了陆云铮三个字。 原来这些时日,陆云铮回了好几趟陆府,也不曾惹事,也没有找什么麻烦,就是去寻陆夫人。 周姨娘的眼线来报,陆云铮在陆夫人跟前好似掉了一回眼泪,只是却没有多说什么。 瞧着就好像孝心大发,知晓心疼自家娘了,专门回去陪陪陆夫人似的。 沈嘉岁看到此处,心中瞬间了然。 哪有什么孝心大发。 陆云铮在她和阿浔的引导下,终于发现了顾惜枝的异样,这是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回陆夫人处寻安慰去了。 她对陆云铮还是了解的。 他对顾惜枝可以说得上是掏心掏肺了,这会儿意识到顾惜枝背叛了他,心中的不甘与不解早已大过一切,如今定是非要亲手揪住顾惜枝不可了。 襄王爷被监禁的消息早就传开,也不知阿浔是怎么说服陆云铮的,他瞧着竟当真信服了。 如今就等着瞧,这陆云铮争不争气,能不能“斗”过顾惜枝了。 这水越趟越深,历经两世,如今才叫她觉得,终于要探到底了....... 沈嘉岁捏着信出了神,白芨伸手替自家小姐整理箩筐,瞧见一旁歪七扭八的针脚,已然是见怪不怪了。 这帕子将来都是要赠给新姑爷的,只要姑爷不嫌弃就成。 屋中一时静谧,直到纪宛身边的丫鬟白霜寻来,笑着说道: “姑娘,马车等在了二门,可以出发了。” 沈嘉岁陡然回神,一瞧外面的日头,才发觉时辰到了。 江浔在京中择了几处宅院,准备买下一处做他和沈嘉岁的新家。 纪宛很是支持,已先一步去相看了,说好了瞧得差不多了,就派马车来接她。 “来了!” 沈嘉岁先是妥帖地藏好了信,又对镜瞧了瞧,临出门前,却忽而回转。 “姑娘,怎么了?” 白芨候在一旁,还以为是自己忘了什么,却见沈嘉岁在箩筐内挑挑拣拣,忽而抽出一条帕子,揉成一团塞进了袖子里。 “走吧。” ....... 马车一路驶上了宁天街,四周便要安静许多了,沈嘉岁掀开帘子细细打量四处,忽而在前头瞧见了一人长身玉立,候在路旁。 沈嘉岁瞬间眼前一亮,伸出手去摇了摇。 马车一停稳,沈嘉岁便迫不及待跳了下来。 “岁岁。” 江浔面含笑意迎上前来,身后跟着南北二风。 “就是此处?” 沈嘉岁仰头,匾上写着“荆府”二字。 江浔点了头,一边引着沈嘉岁朝里走,一边笑道:“这户人家原是南方的商贾,来京有些年头了,家中老太爷年事已高,归心似箭,一家人便回了祖地。” “我查过了,确实是户积善的好人家,家中一直和睦,如今便看能不能入得岁岁的眼了。” 沈嘉岁听闻这番话,心中已生出了几分喜意,又听江浔继续说道: “安天街人少些,外头也安静,岁岁想要的大院子、大书房,这儿都有。” 江浔细细记着沈嘉岁当初的话,这会儿一一点出。 沈嘉岁心里暖烘烘的,偏头问道:“我娘亲呢?” 江浔往右前方一引,眉眼不自觉地弯起,“伯母在主院呢,说是要瞧瞧.......喜床放哪。” 此言一出,别说沈嘉岁了,江浔自己也红了脸。 白芨和白霜是识趣的,二人已先一步走在前头去寻纪宛,不敢打扰自家小姐。 沈嘉岁则跟着江浔一路往里,过了一个月洞门时,她突然鼓足勇气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江浔。 “呐——” 江浔脚步一顿,面露好奇地接过。 这时候沈嘉岁便快言快语说道:“先让你瞧瞧,有个准备,将来你收到的帕子,都是这副模样。” 江浔已然将皱揉的帕子展开,目光落在上头,眉尾微微一扬,一本正经地说道: “啊——是鸳鸯戏水,绣得真好。” 沈嘉岁:“.......” “别硬夸,这是比翼双飞。” 江浔:“.......” 失策了。 他正想着如何找补,沈嘉岁却已经一脸满意地点了头,“至少阿浔你能看出来是鸟,这般说来,我的绣工也没娘说得那般差嘛!” 她伸出手去,正要将丑帕子收回来,却见江浔已经悄悄塞进了他自己的袖子里。 沈嘉岁:“.......” “丑东西你也要?” 江浔摇了摇头,“不丑。” 沈嘉岁嘴角一咧,“那太好了,我屋中还有一箩筐呢,往后都送给你,一天一条,不带重样的。” 江浔欣然点头,岁岁亲手绣的,他珍惜都来不及! 沈嘉岁一瞧江浔这不值钱的样子,心头又是好笑又是得意,扬着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往主院去了。 江浔嘴角翘了翘,急忙跟上,谁知袖子挥得急,帕子就这么从他袖间溜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北风眼尖,先一步瞧见了,急忙三两步上前拾了起来,展开一看,眉头紧皱。 “什么玩意儿?小鸟断翅?” 南风凑上前来,仔细瞧了瞧,摇了摇头,“这分明是小鸡啄米!” 和江浔去而复返的沈嘉岁:“......” 第170章 江浔的过去 被江浔的身边人知晓了自己拙劣的绣艺后,沈嘉岁只尴尬了一瞬,转眼反而就踏实了。 当某样手艺差到实在不堪入目时,破罐破摔才是正理! “这是我绣的比翼双飞!” 沈嘉岁出言认领,理直气也壮。 南风、北风闻言先是一僵,随即看向自家公子,二人皆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 完了完了,得罪少夫人了! 江浔快步上前将帕子接过,轻轻掸了掸,这次学乖了,将帕子揣进了怀里。 “是比翼双飞。” 江浔瞥了南北风一眼,着重强调了一句,这才带着沈嘉岁继续朝里走去。 南风、北风:“......” 看看,看看。 凭你再好的男儿,一惧内,也开始睁眼说瞎话了。 主院。 纪宛东瞧瞧,西看看,心中已然满意得很。 江浔该是精挑细选过的,她这个丈母娘检过了,确实没话说。 “娘!” 纪宛正琢磨着如何将屋子修缮翻新,院里传来一声高呼,沈嘉岁已快步而来。 纪宛朝沈嘉岁身后一看,果然瞧见江浔站在了院门口,冲她躬身行了一礼,却不曾迈步进来。 “娘,如何?” 沈嘉岁左右打量着,眸子里透着新奇。 纪宛看到自家女儿无忧无虑的模样,再忆起半年前,沈嘉岁提起那个梦境时,满眼悲苦、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头又感酸痛,又踏实得很。 她冲江浔微一点头,随后拉着沈嘉岁进了屋,温声道:“岁岁,修直思虑得很是周到,此处娘瞧着哪哪都好。” 沈嘉岁听闻这话,再无犹豫,点头笑道:“既然娘都认可了,那必定是极好的,就定此处了!” “岁岁.......” “嗯?” 沈嘉岁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回过头来之时,却瞧见娘亲眼里隐有泪意,不由吓了一跳,“娘,您怎么了?” 纪宛将沈嘉岁往怀中一揽,湿声道:“娘是高兴呢,高兴岁岁这般张扬明媚,虽有波折,却终得良人。” “修直待岁岁的心,娘都瞧见了,将来也不必如何大富大贵,重要的是两个人长长久久在一处。” “岁岁聪慧豁达,旁的娘也不多说,只一句——风雨同舟,无悔无怨。” 比起夫君所言,希望修直无论如何能护岁岁周全,她这个做娘的却更懂岁岁的心。 毕竟当初选择嫁给夫君,嫁入将门时,她便已做好坦然接受所有结局的准备。 若岁岁的梦境果真曾经发生过,她毫不怀疑,斩首之刃抵在她脖子上的那一刻,她也定不曾后悔嫁给征胜,同他相知相爱二十余载,生儿育女,绵绵度岁。 沈嘉岁听到这八个字,眼睛蓦地瞪圆了,可转瞬间,便觉泪意骤涌而上,埋首在纪宛肩头,颤声道: “娘,您在梦里.......也这般同岁岁说过。” 上一世探监结束时,娘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眼眶噙泪,却笑着说道: “岁岁,我与你爹爹此生未必有机会再相见了,我知他心中此刻定万分煎熬。” “若岁岁能有机会见到爹爹,便同他说一声,我纪宛当初嫁他,便想着风雨同舟,即便身首异处,亦无悔无怨。” ....... 纪宛先行离开了,江浔带着沈嘉岁继续游府,来到了荆府老太爷所住的松柏院。 “岁岁,此处我打算留给老师。” 说起蔺老,江浔的脸上已泛起笑容。 沈嘉岁当即就点了头,这时候也终于有机会问起:“阿浔,上回时间仓促得很,都没来得及听你说说从前的事。” “你一会儿还要回大理寺吗?若时间宽裕的话,能不能今日就同我说说?” 阳光穿过墙头藤蔓与树荫,宛如碎金,落在了沈嘉岁扬起的面庞上。 浓密的睫毛在她眼睑处投下了一小片阴影,她脸颊边缘还泛着柔和的光晕,瞧着实在温柔又美好。 江浔现在十分庆幸,自己为了把今日的时间空出来,连连熬了两个大夜,否则此刻岂不是要让岁岁失望? “岁岁,来。” 江浔眉眼一弯,引着沈嘉岁朝里走去,过了一个月洞门,来到一个小园子。 此处有一小潭,潭里还养了鱼,一旁就有一个小亭子,亭内置有竹案蒲团,很是雅致清幽。 二人相对而坐,江浔这才娓娓道来。 当年阵亡,他一睁眼就入了“江浔”的身,映入眼帘的是安阳伯夫妇挂满泪水的脸。 他初时还以为自己是被救了,急忙询问和他一起的战友在何处,是否还活着。 但安阳伯夫妇一脸茫然,急得喊来了府医。 接下来就是一片混乱,当时极度惊惧之下,身子又在发高热,很多细节他也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彼时煎熬无比,头痛欲裂,心肝几乎也被剖开来了。 当时炮弹......就在他们脚边炸开啊...... 稀里糊涂过了好几日,直到高热褪去,理智渐渐回笼,他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当年远渡重洋之时,他曾听说过时空穿越的概念,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要知道,他还有那么多事没做,他还未见到山河一统,他甚至不知,身边的战友怎么样了。 为了回家,为了弥补那个失去孩子的可怜母亲,他毫不犹豫喝下了符水,受了招魂的鞭子,浸了笼子,也曾被锁在贴满符纸的笼子里过了几天几夜。 可是......都没用。 他挣扎、痛苦、崩溃直至绝望,最后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再也回不去了。 安阳伯夫人大抵也是绝望了,她浑浑噩噩,眼里没了光彩,时而温柔地唤他浔儿,时而怒骂他是邪魂野鬼。 最后是安阳伯主持大局,将他收拾一番后推了出去,告诉所有人,安阳伯府的公子恢复了神智,再也不是傻子了。 他不是个懦弱的人,接受了这个身份后,他开始努力适应,开始给自己定下目标,开始试着——有价值地活下去。 直到有一日,安阳伯请的先生教他学诗,令他萌生了一个念头。 他一直在想,他何德何能占了别人的身子重活一世呢? 他的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战友,哪一个不比他伟大无私,哪一个不比他更应该活下去? 或许这份重活一世的机会不只是给了他一个人,或许和他一起丧命于炮弹下的战友......也来到了此间。 所以,他盗用了一首闻名古今的诗,利用自己安阳伯嫡子的身份,遣人将这首诗传扬了出去。 比起毫无目的的大海捞针,他想,若自己那些战友听说了这首诗,一定会反应过来,一定会来寻他的! 他等啊等,等啊等...... 可始终没能等来寻他的战友,却等来了......赫赫有名的帝师——蔺晚亭。 第171章 一花一世界 江浔说到此处,没忍住长叹了一口气,微垂的眉眼显出了浓浓的落寞。 时至今日,他还在等。 比起昔日那个默默无闻的安阳伯之子,他已是声名大噪的大理寺少卿了,那首诗......应该已经传得更远了。 为何......还没人来寻他呢....... 聪慧如江浔,已经过去十年了,他不可能猜不到结果,可是,他还放不下这份奢望。 他甚至在想,或许自己那日飞扑过去时,已然挡住了炮弹,所以身旁的战友都还活着,所以他们根本不会来此间。 或许,他们已经连带着他的那一份,瞧见了抗战胜利,九州共贯,天下太平。 沈嘉岁听得无比动容,甚至心弦剧颤,赶忙抬手抹了把眼泪。 她定定望着江浔,道不尽心中震撼。 善良的人啊,连幸存下来都觉得惭愧,这些年,他到底背负着多少活着啊....... 沈嘉岁张了张嘴,忽而覆住江浔搁置在案上的手,温声道: “阿浔,你虽聪慧过人,却也当局者迷。” 江浔闻言抬头,眼眶还有些发红,便听沈嘉岁柔声说道: “你说的那些穿越时空,实在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我是否.......也算是穿越了时空呢?” “只不过我是穿回到了过去,而阿浔你是穿越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世间。” “佛家有言‘一花一世界’,阿浔,我从前是不敢信的,可是你瞧,你就是活生生的证明。” “所以我想,这天地间果真是有千千万万界的。” “你口中的那些战友,他们如此伟大,功德无量,阿浔,我相信他们一定也有如你一般的造化。” “只是他们不是来到了此世间,而是去往那些别的、我们所不知的天地,和你一样在扶危济困,兼善天下,大展宏图。” “即便新的一辈子,他们过得平凡,那也很好啊,因为他们一定是在细细品味人间烟火,享受合家欢乐。” 沈嘉岁说得很是笃定,眼里闪烁着坚定的细芒,冲江浔重重点了头。 江浔闻言心头一颤,只觉这些话如同温暖的火种,轻轻悠悠地落在了他满是疮痍的心上。 它们闪烁、燃烧,而后燎原,烘得他心头火热,却湿润了眼眶。 “一定.......一定就如岁岁所说,一定是这样的。” 江浔颤声开口,翻动手腕紧紧握住了沈嘉岁的手,感觉到温热正一点一点渡到了他手上,而后传遍全身。 四周落入了静谧之中,沈嘉岁不曾挪动手脚,给足了江浔时间,让他去平复激荡的心绪。 良久,江浔缓缓呼出胸中热气,终于恢复了往日里沉稳平静的模样。 沈嘉岁冲他盈盈一笑,这才继续方才的话题:“蔺老寻到了你,然后呢?” 江浔不曾松开沈嘉岁的手,继续说了下去。 当时蔺老寻来,他正在书房练字,父亲身边的人来报时,他也着实吓了一跳。 一听帝师两个字,他脑子里便蹦出了一个极威严的老者形象,谁知一见面,却是个笑呵呵的长者。 帝师问他:“就是你?你作的那首诗?” 他哪里敢冒领,连连摇头,一时半会却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囫囵说,是从一本古籍上瞧见的。 可帝师却说他博览群书,虽不敢说天下诗词皆烂熟于心,但万万不会错过如此绝妙的诗句。 他一时梗住了,却不能放弃最基本的操守,只咬死了说,确实不是他所作,他也没这个诗才。 好在,帝师并未就此揪着不放,反而问起了他对这首诗的理解。 他如实说了,当时帝师听后先是怔住了,而后点了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便离开了安阳伯府。 又过了三日,帝师再来之时,却说已得了圣上的应允,要收他做关门弟子,问他愿不愿意。 这几日,他也托人去查过帝师了,听说他满腹经纶,又乐善好施,早已心生向往。 再者,他若要实现抱负,施展志向,在这个朝代最好的办法便是入朝为官。 当然,他不愿欺骗隐瞒这个向他释放善意的长者,故而也没有隐瞒自己的野心。 帝师听过后,却很是愉悦地哈哈大笑,连连摸他的头,说自己是捡到宝了。 于是,没有隆重的拜师礼,他当场就磕头认了老师。 从此以后,他被老师带在身边,悉心教导,而后......参加了太子伴读的选拔。 “岁岁,老师于我.......如再生之父母,若没有老师,摆在我面前的路定比如今要艰难千百倍。” “我何其有幸,次次得遇贵人,先是老师,又是太子殿下,而后是岁岁你.......” 说这些话的时候,江浔的眼里洒满了光芒,笑得满是感激,又满是安心。 沈嘉岁听得认真,从江浔的话里,听出了他对蔺老深深的孺慕之情。 那些时日,是阿浔人生中最晦暗无光的时刻。 蔺老的出现,无疑将阿浔从泥潭中拉扯了出来,又授他礼仪学识,实在恩同再造。 蔺老一生未曾婚娶,若能将他接到松柏院中与他们一起过,定是极美好的光景。 于阿浔而言,当真便是个完完整整的家了。 话语的最后,提到了献怀太子。 不得不说,太子殿下是沈嘉岁第二个好奇的人物了。 她还欲让江浔继续说下去,谁知这时园外有脚步声响起。 沈嘉岁耳朵尖,当即就止了话头,紧接着南风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公子,蔺老来了!” 江浔闻言蓦地起身,喜出望外。 沈嘉岁急忙笑道:“咱们快出去迎一迎才好。” “迎什么,都是一家人,沈小姐还同老夫客气?” 声音入耳,满是玩世不恭。 沈嘉岁当即扭头看去,正见蔺老笑眯眯地大踏步而来。 “哟,真是个好去处。” 蔺老四处打量了一番,连连点头赞叹。 江浔迎上前去,笑道:“老师,我与岁岁说好了,这松柏院今后就是您的了。” 蔺老闻言脚步一顿,霍然抬头看向江浔。 江浔嘴角一弯,“怎的?老师觉着感动了?当初不是老师您自己说的,要赖着修直给您养老吗?” 蔺老动了动唇,眼里隐约闪过一抹水光,嘴上却满是嫌弃地说道: “老夫宅子多的是,可不兴和你挤一处。当然,除非——” 江浔微微扬眉,“除非什么?” 蔺老嘿嘿一笑,却不忍叫一旁的沈嘉岁不自在,凑近江浔,压低了声音说道: “除非你小子是个争气的,早些生个乖徒孙出来,男女都好,老夫定日日赖在此处,再也不走了!” 江浔闻言面色蓦地一红。 沈嘉岁:“.......” 蔺老不晓得,习武的人耳朵尖得很嘛。 思绪刚落,她也悄然红了脸。 第172章 名利场里写诗的人 有蔺老在,果然是一片欢声笑语。 约摸半个时辰后,蔺老起身要走,抬手拍了拍江浔的肩膀,眸光带笑道: “此番就是担心你少不更事,来替你掌掌眼,如今都瞧了,好得很,老夫这就走了,拓碑去!” 蔺老说着,连连摆手,也不给江浔送出门的机会,风风火火就走了。 江浔才起身,蔺老的人影都已经瞧不见了。 他无奈摇了摇头,这世间大抵也只有老师还会用“少不更事”来形容他了。 这般想着,江浔又觉心里暖洋洋的,一回头,却见沈嘉岁一脸好奇地望着他。 “阿浔,上回我初见蔺老的时候,他老人家就在大昭寺拓碑,这里头有何学问吗?” 江浔点了头,温声解释道:“那些石碑都是历朝历代帝王将相、文人骚客留下的瑰宝,原是散落民间各地的。” “当年圣上要授老师‘太师’一职,老师几番辞而不受,言其志不在朝堂,而在学术之传承、育人之伟业。” “较禄位之享,承继学脉与教诲学子才是千秋之功。” “后来圣上成全了老师,老师便担任了国子监的博士,而后又从民间各地搜寻散落和蒙尘的石碑,将它们妥善保存于大昭寺中,修复拓印,编订成书。” “而那些石碑越集越多,久而久之成了碑林,也成了大昭寺一景。” 沈嘉岁闻言,不免惊叹出声,真心实意地说道:“帝师他老人家当真是个在名利场里写诗的人呢。” 江浔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眉宇舒展,笑道:“岁岁此言当真贴切,老师听了一定也十分欢喜。” 眼看时辰不早了,二人默契地并肩朝外走去,临别前,沈嘉岁倒想起一事: “对了阿浔,差点忘了问,你是如何对陆云铮说的?” 这些时日陆云铮虽偶尔回陆府,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别院歇息,很显然他沉住了气,不曾早早和顾惜枝摊牌。 沈嘉岁很是好奇,江浔是如何稳住陆云铮的。 江浔闻言轻笑一声,故作神秘地说道:“我特意等到襄王爷被监禁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这才给陆云铮去了信,信上只写了四个字。” “四个字?” 沈嘉岁一脸震惊。 江浔瞧见沈嘉岁瞪圆的眼睛,只觉很是新奇,却又到底不忍叫沈嘉岁久等,当下揭晓道: “嗯,我同他说——待时而动。” “待时而动?” 沈嘉岁只疑惑了一瞬,转瞬间便目露精光,冲江浔竖了个大拇指。 上次提醒陆云铮“顾女良医”之事,已是冒险之举,如今确实是多说多错。 一句“待时而动”表明一切仍在“襄王爷”掌握之中,旁人听了后,或许会心生怀疑。 但陆云铮重生而来,至与她同归于尽之时,最大的赢家就是襄王爷。 在陆云铮的认知中,前世那般运筹帷幄的襄王爷,怎么可能轻易就倒下呢? 所以说,有时候若不能善用“先知”,预知前情反而就成了束缚和枷锁。 再者,陆云铮如今还剩什么呢? 陆将军对他已然失望,顾惜枝又与他离了心,他早已众叛亲离。 这时候的陆云铮,也只能选择相信了。 思及此,沈嘉岁抬眸瞥了眼江浔,即便在周山已见识到了他的本事,此刻还是难免心生惊奇。 他自己立身正直,偏又能这样拿捏人心,大抵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 出了荆府后,江浔先是将沈嘉岁送回了定国将军府,而后回转大理寺。 —— 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潮汹涌的日子悄然划过。 半月后,瑞王赵怀朗再次造访崔府,此刻正坐在崔道元的书房中。 他身旁站着一人,正是花朝节后被授职正六品刑部主事的崔明珏。 这个品级已经是国子监荫监生初入朝为官时,所能触及的最高门槛了。 至于为何去的不是崔道元所在的吏部,而是掌管刑罚、狱讼的刑部,这其中有崔明珏自己的意愿,但更“巧合”的是,崔道元也允了。 于崔明珏,或许多多少少有和江浔较劲的意思。 要知晓,这刑部和大理寺的交集可不少。 “明珏,感觉如何?”赵怀朗偏头笑问道。 崔明珏摇了摇头,如实道:“诸人于我实在太过客气了。” 他入刑部这些时日,因众人知晓他的身份,便纷纷捧着他,连顶头上司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可这......不是他所求。 赵怀朗闻言却不以为意,明珏是他亲表弟,这些礼待不都是应该的吗? 再者一个小小的主事之职,明珏不会待太久的。 “无碍,多学多看,明珏,你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赵怀朗抬手拍了拍崔明珏的肩膀,而后往椅背上一靠,蹙眉道: “外公说有至关重要之事叫我过来,怎的又半天不见踪影呢?” 说到此处,崔明珏的面上也流露出了些许疑惑。 祖父做事向来谨慎,从前从未这般晚了还特地将表哥请来。 “说起来,祖父这几日似乎格外忙碌,这书房里幕僚来来往往的,瞧着是有急事。” 崔明珏这般说着,赵怀朗瞬间就坐直了。 “哦?” 他面上闪过兴味之色,恰在此时,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崔明珏立刻主动上前开了门,“祖父。” 崔道元轻点了头,入内后径直坐到了赵怀朗对面,开门见山道: “朗儿,有突破了。” 赵怀朗闻言瞬间目露惊喜之色,压低了声音问道:“落在何处?” 崔道元嘴角轻扬,即便是历尽千帆的老狐狸了,这一刻也难得地喜形于色,低声道: “定是朗儿你万万想不到的,正是那位德高望重、白璧无瑕的帝师——蔺晚亭!” 此言一出,赵怀朗与崔明珏齐齐色变,赵怀朗更是直言道: “这些年深挖了这么久,都不曾揪出蔺老半点错来,何以.......” 江浔是蔺老一手带出来的,当年又是他让江浔去竞选太子伴读。 可以说,江浔之所以入了皇孙阵营,成为他们强有力的对手,少不了蔺老一步步的推波助澜。 这些年他们怎么可能想不到,从蔺老身上下功夫呢? 奈何蔺老其人不慕名利,又洁身自好,更是一辈子未曾婚娶,颇有些游戏人间的意思,比江浔还要无懈可击。 崔道元听闻此言,也不免感慨,“是啊,为了揪他这一条尾巴,老夫此番可动用了不少人手。” “言归正传,这突破点正是要落在蔺晚亭他......终身不娶上!” 第173章 后妃与帝师 赵怀朗闻言就先敛起了眉头。 区区私事,且还是陈年旧事,可不足以撼动堂堂帝师。 崔道元瞧出了赵怀朗眉眼间的失望之色,不由意味深长地扬了扬唇,淡声道: “蔺晚亭,扬州人士,生于小宦之家,世为书香门第。自幼颖慧若神,后历科举,乡试、会试、殿试皆脱颖,入仕而有能,声名显于朝。” “据说,他当年曾议过亲,对家是蔺父顶头上司的女儿,只蔺晚亭当年醉心诗书,婉拒了这桩亲事,便不了了之了。” “世人皆知,扬州出美人,当年先帝扩招后宫,扬州曾送来多位秀女,最后却只留下了一个,被圣上封为才人,纳入后宫。” 赵怀朗听到此处,不免微微瞪大了眼睛。 外公既然提起,必然不是无的放矢,莫非这位被留下的秀女就是蔺老当年议亲的女子,且如今——仍在后宫!? 见赵怀朗反应过来了,崔道元轻笑一声:“当年男未婚女未嫁,又未及选秀,议亲之事再正常不过。” “可.......若他二人一人成了后妃,一人做了臣子,却仍有纠葛呢?” 听到此处,赵怀朗竟觉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皇爷爷当年专宠宸妃,既荣亲王爷之母,故而后宫的妃子并不算多。 病重之时,皇爷爷也曾下旨,后妃不必殉葬。 故而皇爷爷驾崩后,没有子嗣的妃子或去守陵,或出家为尼,唯有诞育了子嗣的几位妃子仍旧留在后宫,被尊为太妃。 会是谁呢? 崔道元也不再卖关子了,理了理发皱的袖子,淡声道:“这件事极是隐蔽,可到底雁过留声,尤其此番.......和亲越国的长公主回了京。” 此言一出,赵怀朗和崔明珏惊得齐齐起身。 “容太妃?” 赵怀朗更是失态地低呼了一声。 这一刹那,自长公主入京后发生的一切,都在赵怀朗脑海中走马灯般过了一遍。 他先是怔然,随即恍然,最后低低呢喃出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崔道元见赵怀朗如此快地就反应过来了,不由满意地点了头。 “外公去查过了,容太妃确实来自扬州,正是当年与蔺晚亭议亲之人,这也让外公不得不忆起一件往事。” “二十年前,为抵御漠国,朝臣提出了和亲越国这一请,彼时三位公主皆未婚配,但唯有三公主之母容贵人出身最低,位份亦最低。” “越国与我朝相比,可是蛮荒之地,前头两位公主自是不愿意的,但长幼有序,没有凭空越过前头两位,把三公主推出去的道理。” “但是,到底是事在人为......” “外公虽不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段时日,想来毫无根基又不得圣宠的容贵人必是万分艰难。” “恰逢中秋佳节,宫中办了场宫宴,而宫宴后两日,三公主便站了出来,愿主动和亲越国。” “此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很快民间都知晓了三公主的大义,容贵人更是因此直接被晋为容妃。” “当时外公便觉得,局势不利之下,容妃与三公主此举已然算是高明。” “既然和亲避免不得,为何不风风光光地去,将美名留下呢?” “最难得的,还得是三公主的本事,才有如今她风光归京,母女团聚的一天。” 赵怀朗听到此处,瞬间懂了。 “外公的意思是,当年宫宴之上,容太妃极有可能私会了蔺老,而蔺老便给容太妃出了此计?” 崔道元连连点头,“没错。” 可赵怀朗却很快皱起了眉头,“可是外公,此事都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又并未有证据留下.......” 崔道元闻言却很是淡然,笑道:“证据?容太妃身边那么多伺候的人,要‘人证’还不容易吗?”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此番长公主归京一事。” 这时候,赵怀朗也不由点了头,沉声道:“父皇有意将宁儿扣下,便张罗着为宁儿赐婚,可宁儿归京那日就提到了江浔。” “接风宴上,宁儿更是毫不掩饰对江浔的好感,如今瞧来,极有可能是蔺老的谋划了。” 崔道元颌首,“长公主威望甚高,她若跳出来支持皇孙,民心自然是要向那边倒的。” “无论蔺晚亭是想借着江浔与安宁郡主成婚,将长公主牢牢绑在皇孙阵营,还是故弄玄虚,借此试探诸方态度与帝心,不可否认的是,这其中定有他的手笔。” “圣上前些时日对安宁郡主的亲事可是上心得很,想必万万料不到,帝师竟掺和其中吧?” “再者,若叫圣上知晓,蔺晚亭与先帝后妃纠缠不清,更是罪加一等。” 崔道元淡声说着,眼里锐芒乍现。 周山祈福行时,朗儿曾给出能击垮定国将军府的底牌,此番江浔自然也是逃不过的。 但江浔一遭殃,蔺晚亭必定不会放任不管,他在圣上心中可是有分量的。 若叫江浔全身而退,可浪费了朗儿一步好棋。 故而这些时日,他又开始抽丝剥茧,对蔺晚亭再次深入查探。 果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也是天助他也,长公主刚好归京,当真叫他摸着了蛛丝马迹。 这一次,就先叫他蔺晚亭自身难保! 此局妙就妙在,不必费尽心思置蔺晚亭于死地,只要他在圣上心中没了地位,一个没有实权的老头,实在不足为惧。 至于圣上...... 崔道元目露深色。 他对这位天子......可实在太了解了。 一心励精图治,亦文韬武略,可就是心胸太过狭隘,又多疑多思,且.......足够心狠。 故而此番他们甚至不必拿出什么确凿的证据来,只要圣上入了耳、入了心,便足够了。 赵怀朗将此事细细在心头过了一遍,竟觉赢面很大,不由满心振奋。 “那外公以为,何时才是发难良机呢?” 崔道元沉吟片刻,忽而问道:“你那边如何?” 赵怀朗摇了摇头,“还要些时日。” 崔明珏听到此处,忽而偏头。 祖父和表哥在打哑谜?有什么事......需要瞒着他吗? 崔明珏眉头微蹙,可忽而想到了什么,不由瞳孔微缩。 他是崔家子弟,对表哥、对崔家的心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他知道,祖父和表哥也是信他的。 若说有什么事需要瞒着他,想必是担心他意气用事,又实在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意外。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只能是.......事涉沈小姐了! 思及此,崔明珏微微攥了手,就听到自家祖父的声音沉沉响起: “既如此,宜早不宜迟,便这几日吧。” 第174章 圣上急召 沈嘉岁这些时日常往大昭寺的碑林跑,一则顾惜枝迟迟未有动作,二则她实在喜欢蔺老的性子。 有时候往蔺老身旁一坐,打打下手,东拉西扯聊上半日,也觉有趣得紧。 时辰一到,江浔就会顶着落日余晖,穿过碑林,来寻他们用晚膳。 今日照旧如此。 江浔从大理寺出来后,抖落身上的倦意,迫不及待来到了大昭寺。 夕阳的余晖如金色的纱幔,笼罩着眼前的碑林,江浔一路往里,脚步轻快,嘴角微微扬起,终于在昨日的老地方瞧见了沈嘉岁和蔺老。 他二人此时正默声蹲在一块石碑旁,在夕阳下显得格外专注。 江浔蓦地停了脚步,四周一片安静,只有偶尔吹来的晚风拂过草丛,沙沙轻响。 只见沈嘉岁微俯下身,手指正轻轻捏住覆在石碑上的宣纸一角,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世间珍宝。 蔺老鼓励的声音时不时响起:“对,慢些,好丫头,心放宽,莫急。” 伴随着宣纸一点点被揭开,碑上的字迹完整地呈现在纸上,直到最后轻轻一声嗤—— 宣纸被完完整整揭了下来! 沈嘉岁与蔺老对视了一瞬,二人眼中同时闪过兴奋的光芒,沈嘉岁更是抑制不住地欢呼出声: “成了!” 不远处的江浔在这一刻也跟着飞扬了眉眼。 眼前的,是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两个人。 夕阳为他们镶上了一层金边,岁岁的发丝在晚风中发着光,老师脸上的皱纹里都填满了笑意。 真好啊....... 他眸光温柔,甚至不忍出声打破如此美好的时刻。 沈嘉岁眼角余光瞥见了江浔的身影,登时冲他挥起了手,激动又骄傲地叫道: “阿浔,快过来看呀!是我揭下来的!” 蔺老闻声回头,见江浔来了,也跟着咧了嘴角,笑道:“修直,来来来!快瞧瞧你未来媳妇有多厉害!” 此言一出,倒叫两个小年轻齐齐闹了个羞羞脸。 江浔轻咳了一声,掩饰羞意,大踏步迎上前去。 可还没等他接过沈嘉岁手中的宣纸,不远处便传来了一道急促的呼声: “老爷!圣上有旨,召您即刻进宫!” 沈嘉岁猝然抬头,便见面前的蔺老与江浔师徒俩已蹙眉交换了神色。 还是蔺老先开了口:“既然是圣上急召,老夫这就进宫瞧瞧。” 江浔回头看了眼沈嘉岁,沈嘉岁急忙摆手,“我没事,阿浔你和老师一起去吧。” 江浔正要点头,蔺老已经诶了一声,“圣上是传老夫,又没传你,你眼巴巴跟着去做什么?也不合规矩。” 蔺老边说着,回头冲沈嘉岁宽慰一笑,“进宫面圣于老夫如同家常便饭,岁丫头可别跟着操心。” “老夫去去就回,修直,好生将岁丫头送回去。” 这般说着,蔺老已经迈步离去。 残阳如血,泼洒在碑林上,映出一片橙红交织的光影。 蔺老的下摆满是深深浅浅的褶子,方才跪地拓碑时,还沾了些尘土。 他的步伐快而坚定,可即将步入碑林边缘如墨般浓重的阴影之中时,他忽而停下了脚步,蓦然回首。 他的目光越过一座座石碑,穿过如纱般的光晕,精准地落在了并肩而立的江浔和沈嘉岁身上。 下一刻,便见他扬了唇,冲他二人轻轻点了头,目光那般深邃又温暖,映出无尽的疼爱。 沈嘉岁微微蹙眉,不由向前迈出一步,蔺老却已转身走进了阴影里,很快便与随从消失在了视野中。 “阿浔。” 沈嘉岁忍不住攥紧了江浔的袖子,仰头问道:“最近朝堂之中可有什么大事?” 江浔皱着眉,细细思虑了一番,却无果。 如今一切都在照计划推进,他自认未留下什么纰漏。 但是,圣上已经许久未曾急召过老师了。 如今襄王爷被监禁,皇孙殿下与瑞王爷的争斗已经放在明面上了,果然他还是放心不下。 江浔方思虑至此,沈嘉岁已轻推了他一下,低声道:“阿浔,你还是去吧,虽圣上不曾召你,但你等在宫外头随机应变也是好的。” “我有武艺傍身,不必担心,再者如今各方怕是巴不得我们成婚呢,我不会有事的。” “快去吧!” 她如今虽与江浔定了亲,智斗上也多仰仗着他,但自认从不是个拖后腿的,她的本事用于自保,绰绰有余。 江浔见沈嘉岁早已思虑到位,心中很是安心,当即轻轻捏了下她的手,便快步离去。 沈嘉岁目送江浔离开,转而又蹲下替蔺老将拓碑的物什收起来。 片刻,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沈嘉岁回头一看,江浔竟是将南风留给了她。 沈嘉岁微一蹙眉,南风已拱手行礼,解释道:“沈小姐,少爷身边还有北风,今日之事少爷晚间也会传信给您,还请您万勿忧心。” 沈嘉岁闻言眉宇一松,轻轻点了头。 ——— 另一边,蔺老在马车上仔细整理过仪容后,便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轻轻摇晃,他却坐得极稳。 赶车的老伙计跟了蔺老几十年了,当年蔺老进京赶考的时候,就是他赶的车呢。 这会儿,便听那老伙计压低了声音,颇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 “老爷,没事吧?” 蔺老微微睁开眼睛,在昏暗的马车中轻摇了头。 “没事。” 大概是.......那些陈年往事被扒出来了吧。 昨日扬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这些时日附近出了些可疑之人,行踪鬼祟,好似在打探什么消息。 其实,长公主归京之后、储君之争愈加激烈之时,他已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虽早就交代下去了,可当年之事知晓的人可不少,世上又哪来什么天衣无缝呢? 此事于他......实在无关痛痒,只是担心,连累了长公主与......太妃。 好在昨日消息来得及时,他已同长公主通过气了,想来今日这一关不算太难。 之所以瞒着修直....... 那孩子表现得越急切,反而越能叫他撇清干系。 他的路......已经够难走了,自己这个老头儿,可不能给他再添乱。 “再快些,莫让圣上久等了。” 蔺老沉沉催促了一声,天色渐晚,马车从南城门驶进,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第175章 旧事亲事 慈宁宫。 容太妃当年因三公主主动和亲一事,得了不少优待。 又因始终置身于争斗之外,盛帝登基后,感念长公主的付出,便尊封容妃为容太妃,赐住慈宁宫。 长公主此番归京,母女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便带着安宁郡主多宿于慈宁宫中。 此时,宫中正在用晚膳。 容太妃已近花甲,脸庞圆润温和,岁月留痕,她的眼角与额头都有了细密的皱纹。 但她到底养尊处优,瞧着也不过才知天命,眉毛细长柔和、眉梢上扬,一看就是极温柔的性子。 此时拓拔宁正在一旁叽叽喳喳说着琐碎之事,容太妃便偏头望着自己的外孙女,微垂的眼角散发着暖阳般的慈爱之意。 长公主见拓拔宁实在没完没了,不由轻敲了一下她的手背,提醒道: “好了宁儿,先用膳。” 拓拔宁正说到兴头上,结果被阻止,不由气得腮帮子一鼓。 但她到底禁不住长公主的一个眼神,只好吐了吐舌头,给了自己一个台阶,而后乖乖低头用膳。 长公主见状无奈地摇了头。 还是孩子样,叫她如何能安心回转越国? 好在定了个准夫婿,一家子都不是规矩大的,瞧着都好相处,如今只等时机合适再公布了。 三人正用膳,忽而外头传来宫人的通报声:“太妃,圣上跟前的福顺公公来了。” 此言一出,长公主与容太妃动作一滞,母女俩越过膳桌,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进来。” 是长公主亲自发的声。 福顺公公迈着步子匆匆而来,给殿中三位主子皆行了礼,这才面向长公主,恭声道: “长公主殿下,圣上有旨,特命奴才恭请殿下移步御书房,与帝师共商要事,还望殿下即刻随奴才前往。” 福顺说这句话的时候,弓腰弯背,可说到“帝师”二字时,目光却极快地扫了容太妃一眼。 可容太妃神色平静,只是目含关切地望着长公主。 福顺看到此处,反而轻舒了一口气,却也不敢泄露心绪,急忙垂了眉眼。 今儿午后,崔尚书忽然递折子面圣,随即语出惊人,连圣上都变了色。 这会儿蔺老在御书房已经有一会儿了,他守在殿外,什么也没听着,只是没过多久,殿内便传来旨意,要他来请长公主。 “母妃,孩儿去去就来。” 长公主冲容太妃点了头,便与福顺公公离开了慈宁宫。 走在宫道上,福顺公公心里头直打鼓。 若长公主问起,他是否要......透露一些呢? 要是果真如崔尚书所言,那长公主可是从一开始就站在皇孙殿下那边了,连当初安宁郡主择江浔为婿都是长公主与帝师做的局。 这可是圣上万万不能容忍的。 福顺公公忐忑了一路,然而长公主却半个字也没问起。 眼看御书房已映入眼帘,福顺公公咂摸良久,忽而加快脚步离长公主近了些,轻而又轻地说道: “崔公言旧事,圣上问亲事。” 长公主眼帘蓦地一掀,瞥了眼早已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福顺公公,心头惊异不休。 可转瞬间,她已敛下眼底所有情绪,连应声都不曾,仿佛根本没有听到福顺的声音。 话一出口,福顺心中其实也是后怕的。 他对圣上的忠心毋庸置疑,只是如今涉及储君之争,当年太子殿下又实在宽厚仁德,叫他也难免......厚此薄彼。 他原还担心长公主会露出异样,如今瞧来,实在是他多虑了。 要知长公主可是从越国“荣归故里”的传奇女子。 到了御书房,福顺扬声:“圣上,长公主殿下已至。” “进来。” 盛帝的声音沉沉响起,福顺当即上前开了殿门,跟着长公主一同入内。 长公主屈膝行礼,一抬头,只见盛帝坐于案后,蔺老立于一旁,二人脸上皆瞧不出半点东西。 蔺老上前两步,朝长公主行了一礼,连头都不曾抬一下,更别说对视或者互通有无了。 盛帝将二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垂眸瞥了福顺一眼。 福顺会意,圣上问的是容太妃的反应,于是轻轻摇了摇头,而后走到玉案旁侍立。 盛帝眸色深深,看向殿中的长公主,“皇妹,朕今日听说了一桩旧闻,为免冒犯了太妃,特请皇妹来替朕解惑。” 长公主闻言不由面露困惑,“不知皇兄所言,是何旧闻?” 盛帝淡声道:“听闻太妃与朕的老师是故旧,二人曾有议亲之缘,当年皇妹自请和亲赵国,是帝师的意思?” 长公主闻言,微微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一旁的蔺老。 “这......这......” “皇兄,母妃从未与臣妹提过此事。” 长公主说着,连连看了蔺老好几眼,震惊的模样不似作伪。 盛帝眉头微微一拧,这个回答实则也在他意料之中。 方才他问过帝师,帝师也大大方方承认了。 他与容太妃当年到底没成,而后又身份悬殊,帝师自然就将此事彻底埋在了心里,这是常理。 而此事于女子而言,敏感又难以启齿,想必世上也没有几个母亲会旧事重提,亲口告诉自己的儿女。 故而皇妹不知情,也合乎情理。 盛帝正这般想着,长公主这时候也缓过神来了,当即冲盛帝摇了头。 “皇兄,当年旧事臣妹实在不知,但若皇兄问起和亲一事,臣妹也不敢隐瞒。” “哦?” 盛帝当即朝蔺老看了一眼,却听长公主叹了口气,屈膝请罪道: “皇兄,臣妹实在不似皇兄与盛朝子民说的那般无私与大义,当年主动提出和亲,实乃——无奈之举。” “如今敬太妃仍在后宫,皇兄可以去问问,当年敬太妃对臣妹的母妃如何相逼。” “臣妹是为了保全母妃,这才咬牙一搏,在父皇面前“先斩后奏”自请和亲,母妃得知消息之时,抱着臣妹哭得肝肠寸断,但一切已成定局。” “今日皇兄问起,臣妹再不敢有所隐瞒,但若说其中牵扯上帝师,实在是无稽之谈。” 长公主说完后,迟迟不曾起身。 片刻,一道拉力自胳膊处传来,长公主一抬头,便见是盛帝亲自来扶她。 长公主只觉受宠若惊,急忙站直了,还未及开口,便听盛帝冷不丁问道: “那往事不提,皇兄便再问一句,皇妹此番归京为宁儿择婿,宴上宁儿一口认定了江浔。” “这可是皇妹的主意?还是说,是皇妹......与帝师的主意?” 说这话的时候,盛帝微微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长公主毫无防备之下面色微变,被盛帝瞧了个正着。 盛帝微微挑眉,抬眸扫了眼蔺老,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又看向长公主,追问道: “皇妹,是与不是?” 长公主面色微微发白,知晓是瞒不过去了,在盛帝冷厉的注视下缓缓点了头。 盛帝后退一步,心头怒火瞬间腾起,眉宇一沉就要发作,却见长公主在此时又摇了头。 第176章 早有偏私向背 “皇兄,宁儿择中江浔一事,确是臣妹一手策划。” 长公主幽幽开口,当场便承认了,可身为母亲,她第一时间却是为拓拔宁辩白。 “皇兄,宁儿是个孝顺孩子,她是不忍叫臣妹失望,这才勉强应允,绝不是有意欺瞒皇兄。” “臣妹恳请皇兄不要怪罪宁儿。” 长公主说着,再次屈膝。 她如今是越国可敦,身份尊贵,在盛帝面前实在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但她回转越国后,容太妃与拓拔宁却依旧留在盛国,长公主也是因此才这般瞻前顾后,投鼠忌器。 盛帝眉头一拧,此刻已心有不耐。 宁儿的性情他是了解的,若没有皇妹授意,自不可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宁儿天真烂漫,朕当然没有怪她的道理。” 长公主听到这话,微呼出一口气,似是安心了,这才继续坦言道: “臣妹不知皇兄今日为何屡屡提及帝师。” “臣妹确实久仰帝师之名,亦心怀敬重,然臣妹与帝师不过是在宴会之上有过寥寥数面,甚至称不上相识。” “至于臣妹为何要如此授意宁儿.......” 长公主顿了顿,再抬头时,面露哀戚之色。 “皇兄,臣妹和亲越国二十余载,日夜苦思故土——” 盛帝以为长公主又要以情相挟,当即不耐拂袖,正要出言打断,却忽而浑身一僵。 只听得长公主语含悲切,颤声道:“稷儿十岁那年,便开始为皇兄代笔,与臣妹互通家书。” “没有场面话,没有敷衍,稷儿代臣妹看过母妃,览过京城的风光,踏过京外的山水,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叫臣妹读来仿佛身临其境。” “十年啊......” “皇兄不知举目皆异的离乡之苦,熟悉的殿宇、亲人的笑脸都模糊了,每每夜深人静,如影随形的孤独和思念就会像潮水般一波波地涌来。” “乡音乡貌都成了遥不可及,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离乡之苦,唯有稷儿的书信聊以慰藉。” “皇兄,您可知稷儿在臣妹心中的分量?这些书信承载的不仅是臣妹对故土的思念,还有臣妹对稷儿视如己出的疼爱。” “三年前远在越国,收到告丧的那一刻,臣妹痛彻心扉,犹丧亲子。” “苦的是山山水水,远隔千里,臣妹竟连见稷儿最后一面都不能。” 话至此处,长公主已泪如雨下,悲痛到摇摇欲坠。 福顺瞧到此处,急忙上前来扶,一抬头,却见盛帝神情恍惚,眼眶已湿。 长公主摇了摇头,推开福顺,泣声道:“既开了这个话匣子,臣妹也无畏无惧了。” “皇兄,为何啊!稷儿才及弱冠,他还那般年轻,皇兄怎的没把他照顾好!” “这天底下的良医尽在宫中,为何偏偏就留稷儿不住呢!” 长公主确实是豁出去了,她倾身向前,悲痛之下竟扯住了盛帝的宽袖,吓得福顺大惊失色,急忙低呼: “殿下,不可啊!” 蔺老此时也快步上前,急忙来扶盛帝。 可盛帝神色怔怔,竟任由长公主将他扯得脚下踉跄。 许是殿中动静太大,守候在外的温成业听得声响,扬声敬问: “圣上,可需属下入殿来?” 这中气十足的一句话倒让失态的长公主回过神来了。 她蓦地松了手,颓然后退了几步。 福顺急忙去看盛帝,见盛帝摇了头,便扬声道:“不必入内。” 长公主喘过一口气,眼眶通红地看向盛帝,悲声道: “此番归京,得知储位之争已剑拔弩张,形同水火,臣妹是外嫁之身,本不该插手其中,但因着爱屋及乌,心中早有偏私向背。” “故而归途中,听闻江浔乃是烨儿身旁最得力之人,便授意宁儿择其为婿。” “若宁儿与江浔能成,江浔为人臣妹早已听说,于宁儿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若不成.......” “若不成,也叫皇兄瞧瞧,底下两个儿子为了储君之位,能如何不择手段,机关算尽。” 话至此处,长公主陡然卸了力,无奈地摇了摇头。 “臣妹有罪,干预国事,介入储君之争,今日之后,当自请离开故土,返回越国。” “唯请皇兄明鉴,臣妹愿对天盟誓,此生只求皇室安宁、社稷昌盛。于诸般事宜,除了偏爱稷儿与烨儿,别无他念。” “如有半句虚言,臣妹——愿受天罚。” 长公主说着,冲盛帝深深一拜。 古人敬鬼神,此话已然是相当重了。 盛帝神色几经变换,望着俯首跪拜的长公主,心中五味杂陈。 当年,确实是他一时起意,让稷儿为他代笔同皇妹互通书信,为了维系感情,也为了两国交好。 后来,此事便一直由稷儿代劳,他也听稷儿提起过,说远在越国的姑姑很是思念故土,日子过得不易等等。 皇妹传回来的书信至今还留存于内库之中,随时可以调阅。 至此,盛帝心中对长公主的话已信了六七分。 而在长公主到来之前,盛帝已向蔺老问过话了。 与长公主的回答截然相反,蔺老承认了当年与容太妃的旧事,但安宁郡主选婿之事,他只说毫不知情。 二人的回答皆合情合理,莫非这一切只是崔道元捕风捉影的臆断? 思及此,盛帝缓了口气。 皇妹方才毫无预兆提及稷儿,着实叫他心神大乱。 无论如何,皇妹到底是染指了储位之争,于其间推波助澜,就算没有不可告人的私心,也是身为天子的他所无法容忍的。 至于帝师...... 盛帝偏头去看还搀着他的蔺老,曾经那个风雅博学、惊才绝艳的儒师已两鬓见白。 当年父皇为诸皇子择师,他对蔺学士仰慕已久,但前头还有最受宠的皇弟在,他不敢心生奢望。 谁知皇弟择了与宸妃沾亲带故的一位学士,倒叫他捡了便宜,成为了蔺学士的学生。 他原还担心,老师心中早就中意皇弟,对他这个不受宠的皇子根本看不上眼。 谁知老师数年如一日悉心教导于他,每每循循善诱,可以说是倾囊相授。 故而,即便老师未曾在当年的诸位之争中助他什么,他却始终心怀感激与敬重。 也是因了这层原因,从崔道元口中得知老师极有可能与皇妹密谋时,他才会那般惊怒,以至于急召老师入宫。 皇妹如今身份到底不同了,往小了说,是插手储君之争,往大了说,万一是——窃国呢? 这是他身为帝王该有的谨慎和考量。 蔺老似乎察觉到了盛帝的视线,不由抬头看去。 见盛帝定定盯着他,蔺老不由面露惶恐,松了搀着盛帝的手,后退两步躬身行礼道: “圣上,老臣伴君数十载,岁月悠悠,情分匪浅,如今年迈,唯余一片赤诚之心,全系于圣上一身。” “老臣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还望圣上明查。” 第177章 师生 蔺老如此诚惶诚恐的模样,瞬间刺痛了方从回忆中抽身的盛帝。 他垂首望去,目光落在蔺老的银发上,这一刻竟当真生出了一丝孤家寡人之感。 当年,那些被父皇漠视的日子,老师会带他避开宫中的繁文缛节,择一静处席地而坐,任由衣摆沾染芳草翠色。 老师讲学从来不拘一格,有时就从面前的花草虫鱼说起,将世间道理融于其中,讲到妙处,便会开怀大笑。 天寒时,老师常带他坐在炭盆旁,手持拨火棍,说些有趣的民间传闻、奇人异事,时不时就得亲自动手去拨弄炭火。 他时至今日都能忆起,炭块被翻弄之时,亮亮的火星会从炭盆中跃起,热意烘在脸庞上,暖暖的。 谁能想象,身为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有时竟会去羡慕江浔呢? 因为江浔成为了老师的第二个弟子,正享受着他已失去的,来自老师无微不至的关怀。 这一刻,盛帝忽感疲累至极,心头空空荡荡的,转身扶了蔺老一把,温声道: “老师不必如此,朕对老师自是信任的。” 蔺老闻言霍然抬头,眼里闪过一抹震惊之色。 自盛帝登基后,对他的称呼渐渐就变成了疏离规矩的“帝师”,已不知多少年不曾唤他一句老师了。 蔺老抬着头,这一刻嘴唇微微嗫嚅,隐约湿润了眼底,低声道:“多谢圣上。” 盛帝深深看了蔺老一眼,回身再去瞧长公主时,便淡了神色,“皇妹,你此番到底是失了分寸。” 长公主叹息应声,不再辩解半句。 原以为接下来盛帝就会下旨,让她回越国去,没想到盛帝却忽然转了话头,意味难明地问道: “烨儿尚年幼,心性不定,皇妹彼时还在归京途中,根本未曾见过烨儿。” “就凭着对稷儿的一片喜爱,皇妹就武断烨儿能担储君大任吗?” “如此草率又感情用事,实在不像是皇妹的手腕和性子。” 长公主闻言眉心微微一跳,顷刻间万千思绪飞掠而过,下一刻,便见她面色不改地抬了头。 “皇兄正当盛年,威加海内,烨儿确实年幼,但他可以在皇兄的福荫下慢慢长大。” “臣妹便是思及有皇兄英明神武在前,才生出此念,至此已无言辩驳,无地自容。” 长公主说着,微微闭眼。 盛帝眉头微蹙,神色难明,良久后,还是俯身将长公主扶了起来,沉声道: “宁儿也不小了,早些定下夫婿,皇妹也能早点安心,想来远在越国的可汗对皇妹也极是想念了。” 这话说得含蓄,其实已经在赶人了。 只是到底留了最后一丝情面,让长公主看到拓拔宁成了婚再走。 但此时当着长公主的面突然提起拓拔宁,盛帝显然也是大有深意的。 长公主自然听懂了言外之意,她浑身微微一僵,下一刻谢恩道: “臣妹心中已有几家正在择看,还请皇兄给臣妹再一些时日,宁儿到底......是臣妹唯一的女儿。” 长公主心中其实早已定了人家,但盛帝方问起,此刻若言明,只怕在盛帝眼中,又变成心有算计了。 宁儿的亲事,她只想尽善尽美,但又不得不顾及朝中局势。 今日和皇兄言明心思后,反而没了顾忌,可以择日求旨了。 盛帝既开了口,自然也没有再步步紧逼的道理,当即冲长公主挥了挥手。 长公主起身告辞,由福顺亲自送了出去。 此时,殿中只余盛帝与蔺老。 蔺老正侍立等候,这时温成业借着殿门开启冲盛帝行礼,言有话要禀。 盛帝点了头,温成业便快步入殿,凑近盛帝身旁低声说了句什么。 盛帝眉头微微一挑,示意温成业退下,这才看向蔺老,笑道: “老师,修直在宫门外求见,怎的,他担心朕会对老师如何吗?” 蔺老当即解释:“回圣上,老臣入宫前正在大昭寺拓碑,修直也在一旁。” “圣上急召老臣,想来修直心中急切,也想为圣上分忧。” 这话说得圆滑,又尽显维护之意,盛帝忽而微扬嘴角,状若玩笑地问道: “朕与修直皆是老师的学生,不知老师心中.......是否也厚此薄彼呢?” 蔺老闻言急忙躬身要回话,盛帝却摆了摆手,并没有听答案的意思。 他一挥袖,回到了玉案后落座,淡声道:“今日急召老师,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崔尚书言明当年旧事时,朕也是吓了一跳。” 蔺老眸光一闪,捕捉到了关键字,蹙眉低声道:“崔尚书?” 盛帝瞧见此处,微微掩目,一副疲态,“修直......朕就不见了,老师出宫自与他说吧。” 蔺老闻言当即识趣地行礼告退。 这时福顺公公方送走长公主,与蔺老擦肩入殿,急忙停下行了一礼。 蔺老脚步稳健,很快就走远了。 这时候,盛帝猛地睁开眼睛,冷声吩咐道:“福顺,去内库将长公主当年书信取来。” 福顺公公忙应了声,又转身出去了。 天色已晚,殿内烛火燃起,内外寂静无声。 盛帝伸手展开面前的奏折,却久未瞧进一个字,片刻后,竟心烦意乱将奏折往案上一扔,起身在殿中踱步。 “老师、皇妹、容太妃.......” 只听得盛帝喃喃两声,戴着玉扳指的手压在案上,最后沉沉道:“老师,你可莫要叫朕失望.......” ....... 蔺老走在宫道上,神色平静似水。 他知晓,圣上心中到底还是存了疑,否则最后不必特意向他点破,是崔道元告的密,欲看他们两相争斗。 崔道元.......也是在走险棋。 当年是他助圣上登的位,如今反而又谋圣上这个位置了。 所有人都已入局,这般看来,时机是成熟了....... 蔺老正这般想着,已然到了宫门口,视野中出现了一团暖光。 寒夜沉沉,马车旁静立着江浔。 他身姿修长,宛如夜色中一根修竹,手中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晕,映照在脸上。 那如玉般的面容在明暗之间本满是冷峻,可瞧见他的那一刻,却犹如冰雪消融,盈出笑意,快步而来。 蔺老的心头霎时泛起暖意,笑着迎上前去。 第178章 娘亲的怀抱 夜幕如墨,笼罩宫廷。 长长的宫道向前延伸,两侧宫墙高耸而森严,长公主走在其间,衣袂轻摇。 前后宫人手执灯笼,橘黄光团在黑暗中撕开一角,光影晃动,风携梅香。 一路无声,唯长公主步伐坚定从容,可若细看,却会瞧见她眼底难掩悲伤。 离家万里,日也思夜也想,在触不可及之时,宫里的一砖一瓦都被她不断琢磨思念,渐渐的,留下的全是美好。 可一旦归来,便发现当年的腥风血雨一点也没变,不过是争斗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而宫里的砖瓦也早已斑驳泛旧,不复记忆中的明亮,失了最后一丁点的人情味。 数年前,稷儿在信中是这般对她说的: “姑姑,今日晴好,阳光若金缕,穿墙头斑驳之叶,星点落于宫道,明亮醉人。” 到底是“心中有佛,所见皆佛”。 稷儿,姑姑是如此的遗憾,遗憾不曾早归几年,不曾亲眼见见,如明月清风的你。 长公主隐约湿了眼眶,可步履依旧平稳,迈进了慈宁宫中。 殿内膳食早已撤下,听闻脚步声,拓拔宁急忙迎了过来,笑得明媚。 “可敦,外祖母方才在给宁儿讲可敦小时候的糗事呢!” 拓拔宁边说着,紧紧捏住了长公主的手。 长公主嫣然一笑,轻轻回握过去,嘴上却笑道:“可敦从小性子皮,若要说糗事,只怕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拓拔宁瞧见长公主的笑容,终于安了心,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现下殿里殿外伺候的,除了外祖母身旁的肖嬷嬷,其余是半点不敢信了,下黑手倒不至于,就是担心有耳目。 容太妃这会儿安坐不动,目光却定定落在长公主身上,直到瞧见她们母女俩隐蔽的互动,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三人在殿中又说笑了一阵,夜渐深,便歇下了。 长公主亲眼瞧着容太妃上了榻,这才安心离开,去往偏殿与拓拔宁睡一处。 四下寂静,身旁的动静便尤其清晰。 长公主良久不曾听到拓拔宁均匀的呼吸声,不由偏过身去,轻轻攥住了拓拔宁的手。 拓拔宁似乎早已等候良久,立刻回过身来,往长公主怀中挤去。 “可敦——” 拓拔宁闷闷喊了声。 长公主面露柔爱之色,轻轻摸了摸拓拔宁的后脑勺,将她拢紧了。 良久,长公主压低的声音响起:“宁儿,是可敦对不住你。” 拓拔宁赶忙摇了头,又从枕间仰起头来,却见长公主眼里透着沧桑,已微红了眼眶。 “宁儿,深宫的女人......像是折翼的鸟儿,看似光鲜,却再也飞不起来了。” “你外祖母当年为了家族入宫选秀,留宫的消息传回扬州时,举家欢庆,与有荣焉。” “而这......是你外祖母用一辈子换来的,当年双八年华的好姑娘,如今也熬到了花甲之年,连——” 长公主顿了顿,有些话似乎不好在拓拔宁面前明言,又转了话头: “而我们身为皇家女子,同样不易。” “皇家的荣耀如同烈日,耀眼却也灼人,我们享受着荣华富贵,背后便是无尽的责任与束缚。” 说到此处,泪水从长公主的眼眶溢出,她紧紧握住了拓拔宁的手,声音里带了无尽的歉意。 “宁儿,你是越国的公主,又是盛国的郡主,这是你的骄傲,也是你的使命。” “如今,越国的命运与我们息息相关,你大哥的可汗之位,也少不得盛国的支持。” “你二哥哥身子羸弱,禁不得舟车劳顿,可敦只能将你送到盛朝的京都来。” “宁儿,是可敦对不住你,叫你走上了和可敦一样的路,只要想起,今后可敦与宁儿将远隔万里,可敦的心也碎了。” 坚韧强势如长公主,此刻也不禁泪如雨下。 拓拔宁听到此处跟着红了眼,泪水洇进枕巾里,润开了一片湿意。 “可敦——” 拓拔宁摇了摇头,伸手去擦拭长公主脸上的泪水,扬出了一抹笑容来。 “您方才也说了,这是宁儿的使命,宁儿无忧无虑长到一十七岁,锦衣玉食,金枝玉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两国交好、百姓福祉,若这些需要宁儿,宁儿便义不容辞。” “可敦,宁儿平生所愿,便是成为像可敦一样伟大的女人。” 拓拔宁说到此处,撒娇般往长公主怀中拱了拱,换上了俏皮的语气。 “可惜,这辈子瞧着是不可能了。” “可敦当年到咱们越国去,处境何其凶险,是天长日久一步步拼杀出来的。” “宁儿从未和可敦说过,其实可敦才是宁儿心中最厉害的女猛士,不在武艺,不在力气,而在智谋与坚韧。” “但宁儿在盛京可是有吃有喝,是来享福的。” 拓拔宁说着,神色愈加轻松,不想让长公主瞧出她心中的半分彷徨。 “再者,可敦给宁儿择的小郎君俊俏又文雅,瞧着就是个好相处的,以后宁儿的日子好过着呢!” 长公主哪里会瞧不出拓拔宁的用意,这是怕她担心,才故作轻松呢。 长公主不想辜负拓拔宁一片好心,便假装被这话吸引了心神,也破涕为笑,低声道: “宁儿,可敦瞧着时机是差不多了,你对纪家的小郎君当真满意吗?若定下了,可敦便择日同你皇舅舅说了。” 拓拔宁闻言,忆起二人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眉眼一弯,大大方方点了头。 那纪家小郎君满嘴的“郡主不可”,扒拉他一下就“郡主请自重”,扯下他袖子,脸就像上了胭脂一样红,瞧着有趣极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性子是好的,也很是细心,就是脸皮实在太薄,新婚之夜怕是少不得要她霸王硬上弓了吧? 长公主垂眸,见拓拔宁脸上有了真切的笑意,不由眉眼一弯。 那纪家小郎君也是她千挑万选才择出来的。 一则忠勇伯府不算显赫,可远离争斗,二则将门之人行事爽利干脆,家中人口也简单。 三嘛,那纪家小郎君是个走文路的,性子温和,长得也俊俏,主要还是家中老幺,肩上没有担子,过得自在些。 唯一的顾虑便是,忠勇伯之女纪宛是沈将军之妻。 这原本不是问题,可江浔却和沈家小姐结了缘,倒叫她不敢轻易向皇兄提起这门亲事了。 可今夜在御书房倒是无心插柳了,皇兄既已知她偏向稷儿和烨儿,她反倒没了顾虑。 为了宁儿,她这个做娘亲的,无论如何都要争一回! 这般想着,长公主心头稍安,替拓拔宁顺了顺背,满是感慨地温声道: “宁儿满意就好,一辈子那般长,能和心上之人朝暮共往,行至天光,当真是了不得的福分了。” 只盼从今往后,岁月之霜刃、尘世之风雨悉数远离我的宁儿,叫她永葆赤子之心,年年岁岁欢喜。 长公主嘴角轻扬,一如拓拔宁年幼之时,万分珍惜又怜爱地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道: “宁儿,快睡吧。” 拓拔宁轻应了一声,窝在长公主怀中,片刻后,果真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娘亲的怀抱,永远是世间最安心的所在。 第179章 今夜不眠人 江浔跟着蔺老回了蔺府,路上马车悠悠,江浔照常话很少。 蔺老嘶了一声,满脸不解,“修直,你和岁岁在一处的时候,也这样?” “岁岁多活泼一姑娘,叫她嫁给你,着实是受委屈了。” 江浔:“......” “老师,你从前可不是这般说的。” 蔺老下巴一扬,实话实说:“老夫从前不是没和岁岁相处过吗?这几日和岁岁熟识了,觉得你委实是高攀了。” 江浔:“......” “所以老师是嫌修直没问,御书房中发生了什么?” 被点破的蔺老:“咳咳,谁叫你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江浔闻言倒沉了眉眼,反将一军,“老师既能全身而退,又步履从容,可见是早有防备,只是为了修直好,不曾提前通气罢了。” “还要感谢老师,处处为修直考虑。” 蔺老听了这话,顿时“浑身刺挠”,嚷嚷道:“看看看,又生气了,说话一股子阴阳怪气!” “你小心眼!你不识好人心!你——” 江浔:“......” 屏住。 这老头很快就要认错了。 “老夫错了还不成吗?” 蔺老嘟囔一声,瞬间声音都弱了,垂头委屈巴巴地捣鼓袖口。 江浔:“......” 在蔺老一贯的扮可怜攻势下,江浔到底还是软了神色,淡声道:“那老师就说来听听吧。” 蔺老蓦地抬头,又一脸笑意,得意洋洋道:“就知道你小子吃这一招!” 江浔:“......” 今夜的无语和往常一样多。 蔺老又天南地北胡扯了一顿,终于入了正题,说起了当年的往事。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当年一心只读圣贤书,拒了家中为老夫相看的好心,参加乡试去了。” “结果中了个解元回来,家中给办了场宴,认识了一个好姑娘。” “当时是动了凡心了,一打听,兜兜转转就是家人提过一嘴的姑娘。” “只是还没等老夫和家中提起,京中选秀的消息先传过来了,那姑娘就在名册上头。” “这般也就不了了之了,谁知后来入朝为官,在中秋宫宴上,她......那姑娘......不,是娘娘了,遇到难事走投无路,同老夫说了几句话。” 蔺老边说着,语速越来越慢,眼神中映满了恍惚之色,竟似慢慢陷入了回忆中。 “她……瞧着光彩照人,就是瘦了些,与我相遇在宫墙角,本是要擦肩而过的,她忽然唤我的名字。” “她声音哽咽,求我帮她,我想,她那般守礼的一个人,想必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才会在此处等我,毕竟那里不是宫妃该去的地方。” “我就止了步,与她背对着,可我给的建议实在是戳了她的心窝,我说,三公主只能去和亲。” “她的啜泣声响起,又被风吹散了.......” 蔺老的声音隐约颤抖,在这一刻陡然回神。 他急忙去看江浔,见江浔不曾瞧他,心里悄然舒出一口气。 他失态了。 “嗐,就这么一回事,结果就被崔道元千方百计挖出来了。” 说到此处,蔺老眉宇一沉,隐见厉色。 崔道元有那么多手段,偏偏要选择这一条,偏偏要去打扰她! 江浔沉默着,心里头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愿叫老师不自在,故而及时撇开了目光,但方才,他确确实实瞧见了老师眼底的泪光。 或许轻飘飘一句“动了凡心,在宴上遇着了一个好姑娘”,实则是场刻骨铭心的相遇。 而当年宫宴上重逢,之后的每次遥遥相见,都会将这些不可言说的情感堆满心头每个小小的缝隙,溢满今后的每个年岁。 老师,终身未娶。 除了教书育人,除了学识传承,或许还为了......宫里的那个人。 蔺老见江浔沉默,便轻咳一声,继续道:“老夫昨日得的消息,赶忙就同长公主通了气,所幸没酿出什么恶果来。” 当时他就对长公主说了,此番须得虚虚实实,又得合情合理,故而他二人各承认一部分。 至于圣上信不信...... 以圣上的性子,既提出来了,便是在心头埋了一根刺,信不信都无所谓了,他和长公主只要不露破绽,全身而退即可。 想来,这也是崔道元那个老狐狸打的算盘,在为后头的谋划做准备。 思及此,蔺老偏头问道:“修直,你前头说的,有关沈府的那件事,可有着落了?” 江浔显然也已经想通了这些关节,他摇了摇头,“已在掌控之中,还未有动静传来,但崔尚书既行动了,可见是快了。” 师生二人又细细说了些话,到了蔺府门口,是南风来迎的。 江浔见到他当即问道:“沈小姐可平安到家了?” 南风立刻点了头,就是生怕公子担心,才第一时间等在府外呢。 今夜江浔便宿在了蔺府,蔺老说有些疲累了,一进院子便洗漱上榻。 江浔知蔺老是被勾起了心事,不敢打扰,轻手轻脚退下了。 蔺老躺在榻上,一直到夜深人静都在辗转反侧。 而今夜的不眠人,不止有他。 …… 月色如水,洒在宫墙上。 慈宁宫中,容太妃忽而披衣而起。 内殿昏暗,唯外殿留着的烛火透过缦纱,影影绰绰照进来,勉强照亮了眼前的一方小天地。 容太妃走到妆奁前,在满是珍宝的妆奁深处取出了一支木簪子。 原本光洁的簪身已被摩挲得极为光滑,簪头的花纹曾经精致而清晰,如今也变得模糊了。 木簪的颜色从浅木色,变成了如今暗沉的栗色,陪着容太妃走过四十余载光阴,承载了诸多故事,也倾注了爱恨嗔痴。 容太妃细细打量着簪子,手指轻抚而过,每一寸纹理她早已铭刻于心。 这簪子,是过往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当年,在后宫听闻前朝出了个名臣,是来自扬州的蔺大才子,她跌碎了手中的茶盏。 而中秋夜宴宫墙角,她终于见到了他。 一如当年解元宴上,他还是那般意气风发,就是......瘦了些。 有些事,他也放在心头了吧?否则目光交汇之时,他何必那般慌乱地移开? 她背身低泣之时,瞧见了地上的影子。 他朝她走来,抬起了手,却又垂下了,近在咫尺的距离,却隔着一辈子的鸿沟。 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她竟还记得这般清晰。 容太妃自嘲一笑,瞥了眼模糊不清的铜镜,不必看,已是红颜老去,也是此生不复相见。 思及此,容太妃紧紧捏住了手中的簪子,而后将它一把塞回原位,转身回了榻上。 不知何时入的眠,又梦回四十多年前。 在一片丝竹之声中,少年一身华服,眉眼飞扬,眸光晶亮,冲她施施然一礼: “在下不才,正是今日宴会的东道主,蔺家长子蔺晚亭。” 第180章 赐婚 三月十四这日,长公主求见盛帝,为安宁郡主择定忠勇伯府三公子纪学义为婿。 盛帝听闻之时,甚至愣了一下。 满朝文武多的是显赫门第,若不是长公主此番提起,他几乎都要忘了,京中还有一家忠勇伯府。 福顺这时急忙附耳盛帝,将忠勇伯府的家况简单说了一遍。 当听闻忠勇伯府与定国将军府是姻亲时,盛帝眉尾微微一挑。 长公主神色坦荡,没有任何隐瞒地将自己的考量一一说了,最后屈膝诚恳道: “皇兄,宁儿一完婚,臣妹便启程归越,从此山水远隔,不知此生母女是否还能再相见。” “臣妹别无所求,如今唯盼宁儿往后夫妻和睦,生活顺遂罢了。” 盛帝微微蹙眉,似在考量。 那日御书房召见过老师和皇妹后,他将内库中留存的,这些年皇妹与稷儿的书信看了个遍。 那一夜秉烛,看到了几乎丑时末。 从亲切又随性的字里行间,他看出姑侄二人因着数年书信往来,好似已成了至交好友。 甚至连他这个做父皇的,都不曾听到稷儿那般掏心掏肺地说起,生活中琐碎却欢喜的小事。 此刻再看面前屈膝的长公主,盛帝眼底隐有触动,最后还是点了头。 “当初朕便有言,只要宁儿喜欢,朕便为她赐婚,明日一早,这赐婚圣旨就由福顺亲自下到忠勇伯府去。” 一旁的福顺闻言急忙领旨。 长公主微抬眉眼,以为自己还需多费一番口舌,没想到今日竟如此顺利。 如此的话...... 长公主当即谢了恩,又继续道:“皇兄,臣妹还有一不情之请。” “臣妹此番返京,蒙皇兄隆恩,得赐长公主府,臣妹厚颜,叩请皇兄将长公主府转赐于宁儿,为其夫妻日后之居处,望皇兄恩准。” 到底是为人父母,计之深远。 若住长公主府,拓拔宁便是女主人,今后不必侍奉公婆,也不必与妯娌同住,自然随心又自在。 盛帝既都允了亲事,此事自没有拒绝的道理,便点头应下了。 这一刻,长公主由衷地面露喜色,心头大石总算是落了地。 ....... 三月十五,福顺公公亲自去忠勇伯府颁了旨。 也是长公主花了心思,特意选在十四这日求旨,十五正是国子监生旬假之日,纪学义就在府上。 不过半日的功夫,这桩亲事就传遍了京城,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谁也没想到,这门亲事最终会落到早已沉寂的忠勇伯府头上。 而且一个月前,安宁郡主还因着江浔和沈家小姐闹起来了呢。 这转眼间,郡主就和沈家小姐的表弟定了亲,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倒也有敏锐的,隐约嗅到了不寻常之处,但自从襄王爷被监禁后,众人愈发谨慎,不敢发一言。 消息传到定国将军府的时候,沈嘉珩登时“炸开了”。 昨日还和他嘻嘻哈哈的纪表哥,隔日就定亲了! 谁懂这感受啊,有种表哥避着他偷偷变成大人的感觉! 沈嘉岁闻言,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去岁御苑接风宴时,珩弟曾说纪表弟莫名消失,那时就有苗头了。 只是珩弟实在是个直肠子,没往那方面想。 她不记得,上辈子宁儿的夫婿到底是谁,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纪表弟。 这般看来,世事果然环环相扣,纪表弟想必也是御苑鞠场那日,为她挺身而出之时,初初入了宁儿的眼。 真好啊—— “姐,快!咱们去趟外祖父家,不等爹娘了,我们骑马去!” 沈嘉珩坐不住了,拉着沈嘉岁就走,那风风火火的模样,不知道,还以为是他赶着去接旨呢。 ...... 到了忠勇伯府,上下已是一片喜气洋洋。 风涛院。 “啊?御苑的时候郡主就相上表哥你了?” “你这嘴......你这嘴可真严实,你我每日在一处,你竟一个字都没透露!” 沈嘉珩惊得双目圆瞪,不可思议地看向纪学义。 “我总以为咱俩关系瓷实得好比同穿一条裤子,原来表哥你早有二心!” 纪学义红着脸,老实巴交地坐在原地任由沈嘉珩“数落”,末了来了一句: “郡主不让我说,我当时答应了的,自当说话算话。” 沈嘉珩:“.......” “好好好,又来一惧内的。” 纪学义闻言抬起头来,一脸惊奇,“又?” 沈嘉珩:“......” 瞧瞧,纪表哥甚至没否认。 “嗐!” 沈嘉珩长叹一口气,往椅子上一坐,可这会儿眉眼却溢出笑来了。 玩笑归玩笑,他自是为纪表哥感到高兴的,瞧纪表哥这模样,分明也是倾心安宁郡主的。 两情相悦,多好! “另一个是江大哥。”沈嘉珩扬起嘴角,笑着说道。 “江大人?” 纪学义微微蹙眉,表示不信。 江大人多光风霁月,说一不二的人呐,穿上官袍往那一坐,更是威严不凡。 沈嘉珩神秘一笑,“以后纪表哥瞧见就知道了,没比你好多少。” 说起江浔,纪学义倒想起一事了,满是好奇地说道: “说起来,上回我瞧见陆云晟单独去寻江大人了,二人站在一旁,不知在说什么。” “陆云晟?”沈嘉珩有些吃惊。 纪学义连连点头,言语中已含敬重。 “古话说得好,‘英雄不论出身’,那陆云晟虽是庶出,却年年次次得优,我瞧着他最快明年就能入仕了。” “许是想从江大人处走个门路吧?这也实在无可厚非。” 纪学义是个坦荡的,他在国子监也是常得优的,却要被陆云晟压一头。 可他此番提及陆云晟,言语间却满是敬佩。 沈嘉珩想到自家姐姐和周姨娘交好,想必姐姐也希望瞧见周姨娘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当即便留了个心眼。 这时候纪学义倒没忘问起:“表姐呢?没和你一起来?” 沈嘉珩摇了摇头,“临出门前,马儿都套好了,怀真郡主突然寻来,姐就被留下了。” “怎的,我来恭贺你还不够吗?” 纪学义连连摆手,就见沈嘉珩突然凑过来,一脸新奇地问道: “纪表哥,要成婚了是什么感觉?心里会麻麻痒痒的吗?郡主当初是如何和你说的?” “表哥这般含蓄的一个人,不会是郡主主动拉你小手的吧?” “看看看,脸红了!被我说中了吧!” “啊?不能是被郡主‘轻薄’了吧?” “啊!表哥你这是什么表情!肉麻!恶心!” 沈嘉珩惊呼一声,吓得咋咋呼呼地走了。 太可怕了,纪表哥方才一脸荡漾,他看不下去了! 纪学义怔在原地,脑海中闪过唤他“纪小郎君”的郡主,面上一热。 第181章 玉如君 定国将军府,春华院。 “嘉岁,这到底怎么回事?” 赵怀真这些日子瞧着瘦了些,下巴都尖了,这会儿抓着沈嘉岁的手,一脸茫然。 宁儿与纪家公子被赐婚的消息传到荣亲王府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 她本是想直接去问宁儿的,但是一想到宁儿如今在宫中,便不想去了,转而寻到了定国将军府。 沈嘉岁知晓如今时机也是成熟了,当即拉着赵怀真坐下,先是郑重地向她道了歉,这才将其中内情掏心掏肺说了个遍。 自然,蔺老与容太妃的私事不必提起。 赵怀真听得嘴巴微张,一脸震惊。 沈嘉岁心中难掩忐忑,毕竟前段时日,怀真为了她和宁儿可没少奔波操心。 这般想着,沈嘉岁小心翼翼地说道:“怀真,你便是气我与宁儿,也是该的,我——” 这时候,赵怀真终于抬了头,眼底却闪着泪花,颤声道:“嘉岁,太好了,我不气,我高兴着呢。”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不知什么叫权宜之计,什么叫不得已,听你这般说,我高兴还来不得呢。” “若是如此,咱们三个永远都是好姐妹,永远都能在一处了!” 沈嘉岁闻言先是微怔,随即满眼动容。 怀真实在是个纯粹至极的人,自己何其有幸,能得怀真为友。 这时候,赵怀真的眼泪倒是多了些,“还有一层,嘉岁,如今我只希望你和江大人的帮手越多越好,如此胜算才越大......” “我哥哥去了皇陵后,母妃在外人面前只得强颜欢笑,因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们是得了‘恩典’,该要心怀感激的。” “可母妃暗里眼泪都要流光了,嘉岁,我心痛极了,只盼那一日早些到来,好叫我荣亲王府亲人团聚。” 赵怀真说着,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靠在了沈嘉岁的肩头。 沈嘉岁满眼心疼,将她环住,轻声宽慰。 良久,赵怀真终于平复了下来。 沈嘉岁亲自拧了帕子给她擦脸,赵怀真长呼出一口气,这时候不免问道: “嘉岁,你的婚期定下了吗?” 沈嘉岁摇了摇头,又点头道:“没那般快,不过娘亲和我说了,左右就是八月,请期之时再择个吉日。” 赵怀真闻言终于露了笑容,眼里有了期待,“太好了,那到时我和宁儿就做你的女傧相!” 沈嘉岁不由眉眼弯弯,“两个郡主给我做傧相?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要叫京中的姑娘都来羡慕我!” 二人说着嬉闹了起来,笑声从屋中传出,赵怀真身旁的丫鬟终于长舒出一口气。 ........ 送走赵怀真后,就这般巧的,沈嘉珩回来了,身旁竟还跟着江浔。 沈嘉岁吃了一惊,“阿浔,你怎么来了?” 江浔摸了摸鼻子,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在沈嘉珩稍显得意的眼神中,他还是坦言道: “在外头办点事,回去的时候想着往这边绕一下,刚好被嘉珩瞧见了。” 沈嘉珩:“.......” 那叫绕一下吗? 那叫在府外徘徊良久! 沈嘉珩倒也没戳穿江浔的意思,毕竟如今他是得了便宜,在国子监过得风生水起呢。 这么一转念,倒让他想起了纪学义提到的陆云晟。 沈嘉珩是个藏不住话的,当即就开口问了。 沈嘉岁第一次听说此事,不免有些吃惊,却也知江浔的性子,便也不曾说什么让江浔多关照陆云晟的话。 照周姨娘说的,陆云晟是个有出息的,以后的路或许艰难些,但他会一步一步往上爬的。 谁知这时候,江浔却摇了头,笑道:“不是陆公子来寻我,而是我寻的他。” 此言一出,沈嘉岁姐弟都不免吃惊。 江浔便解释道:“我仔细了解过陆二公子,他性子稳,品行佳,最难得的是不骄不躁,讷言敏行。” “我便央他替我办件事,他欣然应允,也做得极好。” 沈嘉珩听闻这话,不免面露惭愧,毕竟他是个性子跳脱的。 沈嘉岁却眉眼晶亮地望着江浔,意会了他的好意。 阿浔手底下不缺人手,寻个知根知底的做事不是更好?何必费心思去了解考察陆云晟,再去接触他呢? 无非是听说了她和周姨娘的往来,知晓她很是欣赏周姨娘,周姨娘于她也有恩情,这是替她还情呢。 江浔一瞧沈嘉岁的神情,便知自己的心思被猜着了。 这时候沈嘉珩不免好奇:“江大哥,那你让陆云晟帮你做什么呢?” 说起这个,江浔倒正了色。 “这事外人不知晓,届时嘉珩也莫要宣之于口。” “国子监中多是岁贡生,他们经过层层选拔才得以入京,家中殷实的其实还是少数。” “国子监虽给学子提供基本的食住保障,但他们购买典籍、笔墨、日常物什都要银子。” “我这些年得了许多赏赐,开销却不大,手头很是宽裕,便在外头设了个助学馆,接济那些生活窘迫的学子。” “馆里有助学金,也能牵线搭桥,给那些学子介绍书肆抄书和授课的小活儿。” “这事前头一直是东风帮我忙活,但来助学馆的学子良莠不齐,有的甚至拿了助学金去挥霍。” “我便寻到了陆云晟,托他帮我把把关,自然,也是要付他报酬的。” 江浔说到此处,沈嘉珩已经张大了嘴巴。 “江大哥,原来那个助学馆背后之人竟是你?” 沈嘉珩又是震惊又是激动,拉住沈嘉岁的手,低声道: “姐,这事我早就听说了,有个大善人在帮助国子监里的穷苦学生呢!” “大家都猜,可能是个腰缠万贯的富贾老头儿,银钱多到没地儿花,这是做善事来了。” “原还有好多人说,这是个沽名钓誉之徒,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大善人从未露过面,谁也不知他的身份。” “有些他资助过的岁贡生都入朝为官了,从未有人寻上门去挟恩图报呢!” “天呐,原来这个人一直都是江大哥你!” 沈嘉珩满眼惊叹,不敢想象这个消息要是被本就崇拜江大哥的岁贡生们知晓,要蹦出多少水花来。 江浔连连摆手,又嘱咐道:“嘉珩,莫要说出去,若被旁人知晓,好心也变坏心了。” 沈嘉珩闻言转念一想,若此事果真传扬开,以江大哥的处境,只怕是要被人说成邀名射利,哗众取宠。 于是他赶忙点了头,连连保证:“江大哥安心,我一定捂得严严实实的。” 沈嘉岁看着和沈嘉珩说笑的江浔,只觉越了解眼前人,便越能理解何为雪如人,玉如君。 江浔望过来,遇上沈嘉岁的视线,二人正相视一笑,忽而外头南风由人引了进来。 江浔扭头看去,见南风打了个手势,不由眸光一亮,冲沈嘉岁低声道: “岁岁,顾惜枝那边有动作了!” 第182章 私见 别院。 “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去歇息一日吧,明日午膳前回来就成,到时再陪我一同去换药。” 顾惜枝坐在椅子上,柔声对一旁伺候的两个丫鬟说道。 俩丫鬟,高一些的唤红桃,矮一些的唤青桃,二人闻言对视一眼,皆目露犹豫。 自从顾姑娘伤了手后,她们姐妹俩便寸步不离伺候着她,算起来确实有两个月不曾松快过了,故而听了这话很是心动。 但是贵人有言,要她们将顾姑娘看严实了...... 顾惜枝见她二人未应,不由善解人意地继续说道:“我知你二人是用了心的,这些时日对我已极是妥帖。” “我们之间并非主仆,说实话,我心中对你们是存了感激的,并不敢当真将你们当丫鬟看待。” 顾惜枝边说着,将右手对着阳光抬了起来。 离断手那日已过了两个月,她的手依旧用竹片固定着。 前些日子御医拆开的时候她仔细看过,整只手依旧肿胀得吓人,尤其手腕处,更是已现畸态。 她心中对沈嘉岁恨极,至今手腕仍不敢动作,否则便会剧痛难忍。 那老御医却说她已是幸运,许多人骨碎成糜后,气血瘀滞,复感邪毒,热毒壅聚,肉腐成脓,发为痈疽,危及性命。 她听闻此言,当真吓得心惊胆颤,只要能保住性命保住手,也不敢再有更多奢望了。 顾惜枝有意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这才扭头看向两个丫鬟,温声道:“我这些时日已渐渐能照顾自己了,只要不出门去,在屋中是无碍的。” “明日换药又得忙乱一通,你二人自去松快一日,不必忧心了。” 顾惜枝心里清楚,自她向贵人透露了些许后手,这两个丫鬟已经不仅是在伺候她,更是在伺察她了。 她今日有要紧事,却得避开这两个丫鬟才能行事。 顾惜枝说到此处,红桃与青桃已是意动。 毕竟顾惜枝的伤她们是知晓的,若无旁人相助,确实走不远。 二人眼神交换过后,脸上闪过欢喜之色,最后轻轻点了头,简单收拾一番,离了别院。 约摸半个时辰后,顾惜枝挎着个篮子,小心翼翼出了门,却不曾走远,而是在巷子里拐了个弯儿,叩响了临院的门。 “来了!” 一道女声响起,院门打开,却是个瞧着朴实的妇人。 “陆夫人,您来啦。” 妇人十分热情地将顾惜枝迎了进去,瞧着很是熟络,可见顾惜枝是常来的。 这时候,妇人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了顾惜枝胳膊挎着的篮子上。 顾惜枝会意,笑着将篮子往妇人面前一递,笑道:“一些吃的玩的,给小程儿,林嫂嫂莫要客气。” “嗐,这怎么好意思。” 妇人面上显出几分腼腆的笑意,还是将篮子接过了,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 “陆夫人,您要见的人就在里屋呢,我带您进去。” 顾惜枝闻言抿嘴一笑,“都听林嫂嫂的。” 妇人领着顾惜枝进了屋,自己却止步外厅,目送顾惜枝入了内室。 这时候,她的目光不免落在顾惜枝纤细的腰肢上,再瞧瞧自己,面上隐约露出了艳羡之色。 一直等到瞧不见顾惜枝了,她才轻轻揭开篮子上的绢布,瞧见篮子的角落里散着几块碎银子,登时眉眼一弯。 这陆夫人住进隔壁后,隔三差五送东西来,对程儿也一直笑眯眯的,真真是个人美心善又大方的。 只是不知为何,见个人也要悄悄的,还约到了她家来。 她原还是有些顾虑的,以为这陆夫人是想......红杏出墙。 那陆公子是个官,长得又人高马大的,他们小门小户可惹不起。 可陆夫人却一再说,她要见的是个妇人,今日人一来,还果真是她多虑了。 也是,那陆公子对陆夫人百般体贴又温柔,瞧着还一身牛劲,陆夫人怕是欢喜还来不及呢! 思及此,妇人噗嗤一笑,坐到凳子上收拾篮子去了。 内室。 顾惜枝站在帘后等了会,见林嫂嫂果然不曾跟过来,这才安心转过身去。 屋中站着的确实是个妇人,脸圆圆的,透着一股憨厚的敦实感。 瞧着约摸四十岁,身着素色布衣,虽材质并非上乘绸缎,却浆洗得干净整洁,透着一股清爽劲儿。 见顾惜枝看过来,妇人便急忙迎上前去,目光透着心疼,将顾惜枝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回,而后注意力凝在了顾惜枝僵直的右手上。 “姑娘,怎么回事?您怎的伤了手?严重吗?” 顾惜枝面上溢出了暖色,轻轻摇了摇头,“莫妈妈,惜枝没事,倒是好久未见,你还好吗?” 莫妈妈闻言露出惭愧之色,“奴婢一直都靠姑娘养着,哪有什么不好,偶尔接些手上的小活打发时间,日子很是自在。” 顾惜枝却不免关心道:“妈妈,惜枝不是说了吗?若遇着个知心的,就一起过日子,一个人多孤单呀。” 莫妈妈闻言连连摆手,“姑娘,奴婢都一大把年纪了,哪里还会想这些,再说了——” 话到此处,莫妈妈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奴婢还要帮姑娘保管匣子呢,姑娘几番嘱咐,那是比性命都要重要的东西,奴婢哪里还敢将外人往家里带。” 顾惜枝听到此处,真真切切地动了容,颤声道:“妈妈,当初叫你跟着我离开故土到京城来,委屈你了。” 听到这话,莫妈妈也红了眼眶,低声道:“姑娘说哪里的话,当初若不是夫人收留之恩,奴婢哪还有命在?” “夫人命苦走得早,如今奴婢偶尔能瞧瞧姑娘,已然是心满意足了。” 莫妈妈说着,轻轻替顾惜枝挽了挽鬓边的碎发,“姑娘真是越来越像夫人了,那陆家公子......姑娘,他对您好吗?” 顾惜枝闻言微怔,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恍惚之色,随即轻轻点了头。 自从她伤了手后,云铮瞧着是彻底收了心,对她可谓无微不至。 两个月来,云铮都与她睡同一屋,却又自觉睡在了凉榻上,只为了方便起夜照顾她。 她内里其实是个骄傲的,不愿叫旁人瞧见她的窘态,但云铮......云铮只会无条件包容她。 腕上的伤常常会在夜里疼痛难忍,云铮已经不知陪她度过多少个无眠之夜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又得洗漱去兵马指挥司上值。 思及此,顾惜枝轻轻叹了口气。 她这般理智的一个人,竟也在这些时日生出了动摇。 可情之一字到底虚妄,思来想去只有将权势牢牢握在手中,才是最踏实的。 若她有权有势,身处高位,区区沈嘉岁还伤得了她吗?区区宁家兄妹,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逼得她脸面尽失吗? 不能。 所以,为了登高俯视、为了生杀予夺,就算是与虎谋皮,就算有一日万劫不复,她顾惜枝也要一搏! 功成之日,若与云铮还余情分,到时候......再说吧。 想到此处,顾惜枝缓缓呼出一口气,低声问道:“莫妈妈,让你取的东西,带来了吗?” 第183章 跟踪 莫妈妈不知顾惜枝心中所想,她只是一个忠诚的奴仆,听话做事罢了。 于是她急忙点了头,从怀中掏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绢布,小心翼翼递到了顾惜枝手中。 “姑娘,你说这东西重要,奴婢就拿绢布包着,您看看。” 顾惜枝先是走到帘边,往外头探了一眼,见林嫂嫂正背对着这边远远坐着,这才回身接过绢布。 只展开一角扫了眼,顾惜枝便点了头。 “莫妈妈,余下的还要小心仔细收好,过些时日我亲自去取。” 莫妈妈见自己替顾惜枝办成了事,当即眉宇舒展,笑着点了头。 “那奴婢便等着姑娘。” 顾惜枝将绢布轻轻塞进了怀里,便开口道:“妈妈,我该走了。” “啊?这般快?” 莫妈妈闻言有些错愕,这一刻眼里难掩落寞,却很快又扬起了笑容。 “好,奴婢听姑娘的,姑娘一定要保重。” 顾惜枝面上隐有歉意,她知晓的,莫妈妈会来京城全是因着她。 可这么多年,为了替她保管那些东西,莫妈妈始终隐姓埋名,与她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几回。 “妈妈,一旦我手头这件事成了,今后妈妈都可以和我住在一处了。” 莫妈妈听到这话,眼睛唰一下就亮了,连连道:“太好了,太好了!” “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好好替姑娘将东西保管着,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二人执手说了一会,莫妈妈便从早就留着的后门悄悄出去了。 顾惜枝从内室出来,林嫂嫂听到动静扭头一看,赶忙迎了过来。 她往后探了一眼,见屋中的妇人不曾跟出来,便知她是从后门离开了。 顾惜枝上前拉住林嫂嫂的手,笑道:“林嫂嫂,我今日......” 林嫂嫂只觉手里一硌,有什么东西还挺沉的。 她心中又惊又喜,急忙识趣道:“夫人今儿过来,不过是与我话话家常,解解闷儿罢了。” 顾惜枝顿时面露满意之色,不忘继续施恩,“那我过两日再送些好东西过来给小程儿。” “这怎的好意思。” 林嫂嫂一边说着,一边将银子揣进袖子里,笑眯眯地将顾惜枝送了出去。 回到自家院子里,顾惜枝喘了口气,面色微微发白。 不过走动这么几步,手腕已疼痛难忍。 但当她抬手抚上胸口时,又安心不已。 既已下定决心,便再不犹豫,明日换药之时,便可以请见贵人了! ....... 莫妈妈从后门离开,她一个老老实实的妇人,压根不知身后已经跟了尾巴。 她只是听从顾惜枝的嘱咐,一路走上街头,四拐八绕,往不相干的店里都转悠转悠,足足闲逛了一个多时辰,才往家去。 ....... 消息传回定国将军府的时候,已是晚膳后。 江浔还留在此处,现下和沈嘉岁坐在一处,正听南风说得绘声绘色。 “公子,沈小姐,这顾姑娘当真是有些本事的。” “她这两个月以来经常去邻家串门,不过是些寻常往来,底下人跟了十多次,都未发现任何异样,本都要将邻家排除在外了。” “多亏当初公子听了后,下令加派人手将邻家也包围伺察,今儿果然来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妇人。” “顾姑娘先是将身边两个丫鬟支走,又挎了篮子去串门,实则在屋中与那妇人密谈。” “二人瞧着很是熟稔,听顾姑娘喊那妇人莫妈妈,后来还从那妇人手中接过一块绢布,不知包着什么,只扫了一眼,看不真切。” “后来话毕,那妇人从后门出,还知晓迂回避迹,在外头闲逛了两个时辰才归家。” 沈嘉岁早知顾惜枝有心机,也实在聪慧。 估摸着上元节伤了手,换了别院后,顾惜枝已经在筹谋此事了。 她提前两个月就与临院走动,将拜访之举变得稀松平常,为两月后这次相见掩人耳目。 这般小心谨慎,显然上元节断手也让顾惜枝心生警觉,担心被她猜到了什么,担心暗中有人监视她。 若不是这妇人实在关键,顾惜枝想必也不会铤而走险。 且她还懂得将两个丫鬟打发走,可见对对面之人也是心存忌惮的。 若不是阿浔多留了个心眼,怕是真要错过此次的重要线索了。 “那妇人的住处呢?” 江浔冲南风伸出手去。 南风赶忙从怀中取出字条来,正毕恭毕敬递上,可江浔下巴一扬,却示意南风先递给沈嘉岁。 南风:“......” 沈嘉岁可不客气,伸手抓过一看,眼睛一骨碌,还未开口,江浔已嘱咐道:“岁岁万事小心即可。” 沈嘉岁嘴角一扬,阿浔果然懂她。 好不容易有线索,连住址都摸清了,以她的性子哪能忍? “我不会武,不敢给岁岁拖后腿,夜深也不好久留沈府——” 南风:“.......” 好好好,少爷这是在点他呢。 “少爷,我留在此处等沈小姐的消息。” 江浔闻言笑看了南风一眼,点了头,“南风,那便辛苦你了。” 江浔要走,沈嘉岁当即起身去送,路上江浔一再嘱咐: “岁岁,我知你行事向来妥帖,但人固有心潮难平、意气难遏之瞬,尤其事涉前世之秘,你——” 沈嘉岁郑重点了头,沉声道:“阿浔安心,我已不是前世那个冲动的沈嘉岁了,无论发生何事,我会记着,绝不打草惊蛇。” 江浔点了头,却笑道:“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是希望岁岁无论如何都要护好自己,时势再变,变不过人的头脑,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人——从来都是最重要的。” 沈嘉岁闻言微微张了张嘴,下一刻嫣然一笑,“自然,我要活得好好的,我还要和阿浔成亲呢!” 二人分别后,江浔上了马车,由候着的北风护送回去。 路上马车摇晃,江浔难得地心烦气躁。 和岁岁互通心意后,许是内心丰盈又满足,关于岁岁前世的梦境便很少出现了。 可随着离前世沈家冤案的真相越近,他竟又断断续续入了梦,梦见了满地的血泊,梦见了血泊里的.......岁岁。 岁岁曾言,弥留之际瞥见了一片绯红衣角,如今江浔已然可以肯定,那确实是他....... 这梦实在刁钻得很,什么前世之秘都不愿透露,只是一步步叫他瞧见岁岁的苦难与绝望。 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还得.......做得更好更好。 另一边,沈嘉岁向自家爹爹说过后,穿着夜行衣,带着另外两个高手出去了。 她不必孤军奋战,她实在惜命得很。 今夜——能叫她寻出真相来吗? 沈嘉岁心头狂跳,却脚步稳健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184章 夜探 沈嘉岁循着字条上的住址,一路来到了城北,寻到了一处三合院。 据底下人打听回来的消息,妇人乃是独居,虽不大与人往来,但性情温和,见着人也会点头致意,故而邻佑评议还是不错的。 此时夜已深了,沈嘉岁让另外两人守在暗处,自己蒙上面巾,足尖一点便攀上了墙头。 眼看院内烛火已灭,沈嘉岁轻盈落了地,放缓了呼吸朝里走去。 院内布局倒是一目了然,两侧是厢房, 正屋坐北朝南,附带两个耳房。 沈嘉岁一一查看过去,左厢房是个厨房,连着个杂物间,右厢房则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客房。 若是顾惜枝视若珍宝之物,沈嘉岁更倾向于那妇人会贴身护着,至少时刻要落在视野之内。 这般想着,她轻手轻脚朝主屋走去,在窗边附耳一听,里头静悄悄的。 沈嘉岁很是有耐心,等了好一会儿,确认没有声响后,掏出怀中迷香,往屋中吹了进去。 良久—— “喵,喵。” 沈嘉岁将狸奴的叫声学得惟妙惟肖,这些都是小时候玩闹学的小花样。 屋中始终没有动静。 沈嘉岁见状不再犹豫,轻轻推门而入。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极复杂的味道,香气浓郁却刺鼻,甚至隐约有些辛辣,激得沈嘉岁险些打了个喷嚏。 她急忙捏着鼻子强忍住了,拼命眨了眨眼睛,这才勉强适应了,而后蹑手蹑脚往正屋去。 若这妇人长时间置身如此浓郁的味道中,不知迷药的效用对她是否会打折扣,要更加小心了。 屋内光线昏暗,仅有的几丝光线是从窗户的缝隙中艰难挤进来的,在黑暗中形成了一道道微弱的光路。 光影交织间,只能看到屋内的陈设影影绰绰。 沈嘉岁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好在房间不大,很快就叫她瞧见了那盖着深色纱幔的床榻。 里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以沈嘉岁敏锐的听力可以确定,榻上人是真的睡熟了。 思及此,沈嘉岁悄然松了口气,上前轻轻掀开了纱幔。 妇人是朝里侧卧着的,瞧不清模样。 可不知为何,沈嘉岁看着她,心中却生出了一丝诡异的熟悉感,总觉得—— 这妇人她好似在哪里见过! 这般想着,沈嘉岁轻轻推了推妇人的肩膀,见她没有反应,便大着胆子将妇人翻了过来! 这一刻,沈嘉岁倏忽弯下腰去,榻上人却没有反应。 直到此刻,沈嘉岁才慢慢抬起头来,借着屋内昏暗的光线,将目光落在了妇人脸上。 只一眼,沈嘉岁浑身一僵,上辈子的记忆瞬间涌上脑海。 “岁岁,这是我姨母,姨母来寻我了!” “岁岁,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这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不,岁岁,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家就是我的第二个家,但姨母......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血脉亲人了。” ...... “岁岁,我还是决定随我姨母回北地去,我已经好久好久......不曾回去祭拜过我爹娘了。” “岁岁,别担心,姨母待我如亲生,定不会叫我受委屈的。” “况且,我还会回来的呀,只是到时候,你可别嫌弃我是个外人了。” 顾惜枝的声音犹在耳畔,沈嘉岁只觉心头冰寒不可名状。 眼前之人,分明就是前世将顾惜枝从沈家带离的那个“姨母”! 上辈子的后来,顾惜枝又偷偷摸摸回到了京城,被陆云铮养在了京西别院之中。 故而她之前猜测,那所谓的“姨母”不过是顾惜枝和陆云铮筹谋起意后,临时寻来演戏的,为的是助顾惜枝光明正大离开。 可据阿浔底下人传回来的消息,顾惜枝喊这妇人莫妈妈,二人瞧着很是亲近。 顾惜枝被沈家收养的这些年,和她几乎形影不离,她从未听顾惜枝提过莫妈妈,更不曾见过。 这般看来只剩一个可能,这莫妈妈——分明就是顾惜枝在北地的故人。 她不知何时也进了京,始终替顾惜枝保管着能置沈家满门于死地的“证据”! 这会儿,沈嘉岁越是深挖,就越是心惊。 因为她思来想去,这一切竟极有可能是顾惜枝随爹爹入京之前就安排好的。 毕竟进了沈府后,顾惜枝可就没这般自由了,更何况是传消息到北地,让莫妈妈千里迢迢赶来呢? 若果真如此…… 进京之时顾惜枝也才十一岁啊,难道早在那时候,她就存了害他们沈家的心思? 沈嘉岁呼吸微微急促,又不敢妄下定论。 她不是想将顾惜枝往好了想,而是不愿意让仇恨蒙蔽了眼睛,影响了她的判断。 假如莫妈妈是后来才到京城的,那最大的可能便是陆云铮帮了顾惜枝,帮她传消息,也帮她安置了莫妈妈。 但观陆云铮这一世的表现,他似乎又不知,顾惜枝手里捏着“绝密”。 否则,他数次走投无路,完全可以拿这个“绝密”当做筹码,作为投名状投靠襄王爷。 思及此,沈嘉岁微微蹙眉,又轻轻放下了纱幔。 既然一时得不出结论,便暂缓再想。 陆云铮如今到底知不知晓莫妈妈的存在,到时候一试便知。 顾惜枝捂了这么多年,仍能害到他们沈家的证据,才是她此行之关键! 这般想着,沈嘉岁将榻上有可能做暗格的地方,妇人的枕下,屋中的橱柜都悉数摸索了一番,仍一无所获。 她并不着急,转而走向了离她较近的右耳房,里头却是沐浴洗漱所在,沈嘉岁看一眼就退出来了。 如此潮湿的地方,什么东西都保存不久。 她转身快步走向左耳房,只推了下门,便感觉到不对劲了。 一股浓郁的气味争先恐后地从门缝中冲了出来,钻进鼻腔里,直冲头顶。 沈嘉岁急忙捏紧了鼻子,眼泪却已经先一步涌了出来。 好呛! 原来屋中的味道,全来自这间耳房! 这般想着,沈嘉岁强忍不适朝里看去,入目竟是一排排红木书架,而架上整整齐齐地列满了书! 第185章 都知道了 竟然是满满一屋子的藏书? 沈嘉岁感觉不可思议,迈步走入其中,眼睛已然辣到刺痛。 当她仔细看过耳房内部后,便明白过来了。 只见耳房四角各搁置了一缸一盆,沈嘉岁往近旁的角落一看,缸里盛的是石灰,盆里装的是碳块。 而红木书架上一串串挂着的,正是呛极的花椒,架上书前散落着满满当当的樟木叶。 沈嘉岁虽是将门女,但读书识字可没落下,这些常识还是懂的。 石灰、碳块用于防潮,花椒、樟木叶用于驱虫。 可每家每户在书房或藏书阁顶多就放上一些,毕竟家中人来人往的,可不能熏着了。 哪像这位莫妈妈,这铺天盖地的花椒和樟木叶,多待一会都能把人熏死! 这时候沈嘉岁已然能肯定,莫妈妈代顾惜枝保管的东西一定就在此处。 晚间消息传回来说,莫妈妈递给顾惜枝的东西是用绢布包着的,那定是轻巧易携带的。 这般看来,是书?是信? 沈嘉岁望着满目的书架犯了难,若真是书籍或信件,在此间无异于大海捞针。 此时—— “咳咳咳!” 屋外突然传来一串急咳声,莫妈妈好似醒了! 沈嘉岁打了个激灵,猜想怕是自己方才开了耳房的门,导致浓郁的气味散了出去,刺激到了莫妈妈。 很快,外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裳摩擦声,又有烛光亮起。 杯盏碰撞声紧随其后,莫妈妈似是起身喝水了。 这时候,沈嘉岁灵机一动。 “吱,吱吱吱。” 声音在沉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狸奴的叫声都会了,耗子的自然也不会落下。 外头登时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烛火的光团渐近。 哐! 耳房的门被人大力推开! 沈嘉岁窝在房梁上,整个人尽可能地缩成了一团,躲在了柱子后,瞧见烛光映出了莫妈妈急切的脸。 她似乎也被屋中的味道呛到了,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反而清醒了许多。 “怎的还会有耗子!” 莫妈妈急急自语一声,立刻去看角落里的鼠笼,又去瞧缸旁混了砒霜的食物,然而皆一无所获。 “怪了,明日想来还是得抓只狸奴来。” 莫妈妈嘟囔一声,转身就要出去,可临到门口了,忽而脚步一顿,回身朝第一个书架看了眼。 姑娘今日见她将东西保存得好,那般高兴,还夸她了呢。 现下正是关键时候,都费力了这些年,可不能出差错了。 这般想着,莫妈妈又转身回来,目标明确地走向第一个书架,很是自然地抽出其中一本,拢在手中快速翻看了一遍,面露安心笑意。 同样的动作,她连连做了三次,可每次都站在了不同的位置。 沈嘉岁躲在梁上,眼睛被熏得辣疼也顾不得了,仔仔细细将莫妈妈的位置牢记于心。 事急之时,人必先察其至重者,如护心之宝,失之则万事休矣,此乃人性之常。 故而沈嘉岁方才模仿耗子的声音,将莫妈妈引了过来,就是要引她自行暴露。 这会儿也不知是检查完了,还是已然安心不必再看,莫妈妈转身离去。 这时候她才抬袖抹了把脸,原来也早已被熏得泪流满面,确定待不下去了。 吱呀—— 房门被关上了,烛火光团逐渐远离。 听外头的动静,莫妈妈似乎迫不及待地洗了把脸,良久才掐了蜡烛上了榻。 沈嘉岁的眼泪噼噼啪啪往下掉,只觉得整个鼻腔都火辣辣的,这会儿轻手轻脚落了地。 她先是侧耳听了会儿外头的动静,而后迫不及待走到离她最近的第三个书架,抬手将最上排左三的书轻轻抽了出来。 下一刻,便见她学着莫妈妈抬手快速翻阅书籍,忽而动作一顿。 摊开的书里夹着一封信,信封上不曾署名。 沈嘉岁的手微微颤抖,将信取出,却不忘将翻开的书倒覆在架上,以防错页被莫妈妈察觉。 信封保存完好,但瞧着似乎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 信口是开着的。 沈嘉岁伸出两指将信纸夹了出来,入手不薄,至少是两张折叠在一处的。 屋内暗得很,为了防潮,莫妈妈估摸着将耳房的窗户纸多糊了好几层,导致光线阴蒙蒙的。 沈嘉岁将信纸展开后,尽可能近地凑到跟前,这才勉强辨出了信上的字。 无人知晓沈嘉岁到底看到了什么,她那不曾被黑布蒙住的眼睛陡然瞪圆了。 这一刻,她的眼里似有惊涛骇浪涌起,显然是看到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事。 可震惊过后,她的眼里却燃起了怒火,那细长的柳眉因愤恨而高高挑起,在蒙脸黑布的映衬下,更显凌厉。 沈嘉岁的手在颤抖,却不敢用力揉皱了信纸,拼命压制心绪导致她的胸膛剧烈起伏,面上也显出了一丝痛苦之色。 只看了一封信,她便明白了一切。 明白了顾惜枝的思量,明白了前世的“证据”为何。 这一刻,沈嘉岁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冲动的念头,但到最后,都化作了克制又隐忍地摇头。 她说过的,她早已不是前世那个冲动的沈嘉岁,今日切忌打草惊蛇。 这般想着,沈嘉岁一步步将信纸恢复原样,将它塞进信封里,而后走向第二个书架。 夜深人静,外头隐约响起了莫妈妈忽高忽低的呼噜声。 沈嘉岁从耳房中轻轻迈步而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院外暗处,沈征胜手底下的两人都有些等急了。 细微的声响传来,二人齐齐扭头看去,见沈嘉岁平安归来,登时松了口气。 只是下一刻,当他们借着月色瞧见沈嘉岁通红的眼睛时,不免吓了一跳。 “小姐?” 二人无声开口。 沈嘉岁此刻心乱如麻,冲他二人快速打了个手势,而后重重点了头。 二人明显愣了一下,可下一刻,沈嘉岁已奔往和来时相反的方向,消失在了黑夜中。 她方才的意思是: 在此分道扬镳, 他二人先行回去复命。 如今沈嘉岁的身影都已瞧不见了,二人面面相觑,最后也只能领命先行回府。 …… 沈嘉岁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疾行,眼泪直往下流,但此刻却不是被熏得,而是心中实在悲痛难当。 为那可悲的真相,也为前世惨死的沈家满门。 她埋头赶路,轻车熟路进了一个院落,那是院主人专门给她留的潜行路线。 落地之时,有人前来阻拦: “来者何人?” 沈嘉岁直接掀了面巾,露出真容。 对面站着的是北风,此刻已面色大变。 “沈小姐!?” “你家少爷在哪?”沈嘉岁强忍颤音开口。 北风还未及回答,身后已快步行来一人。 沈嘉岁瞧见这道身影,眼前瞬间模糊一片。 她疾奔而上,颤声道: “阿浔,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第186章 人心之恶 “北风,去守住院门,再派人向沈将军传个信,说沈小姐就在此处,还有,把南风唤回来吧。” 江浔一边牵起沈嘉岁的手朝里走去,一边嘱咐道。 瞧岁岁这般模样,想来是还未回过家,不能叫伯父伯母担心了。 北风也瞧出了事态的严重性,急忙应声而去。 此处是安阳伯府,这里正是江浔的院子。 进了屋,江浔先是将沈嘉岁拉到案后坐下,自己则快步走进内室,拧了两条冷帕子来。 “岁岁,别急,慢慢说,有我与你在一处。” 江浔的声音平稳又冷静,说话的时候,已经用冷帕子去轻擦沈嘉岁的脸。 她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红得似要滴出血来,眼眶周围更是肿得厉害,脸上还有没擦干的泪痕。 冰冰凉凉的触感落在脸上,伴随着江浔沉稳又温柔的声音,沈嘉岁终于慢慢平复了下来。 她微仰着头,任由江浔替她擦拭,口中轻声道:“阿浔,我终于明白前世,你所说的‘证据确凿’是什么意思了。” “因为,‘证据’确实是真的。” 此言一出,江浔的动作微微一顿。 沈嘉岁在这时抬了眸,直视着江浔,红通通的眼睛又泛起了泪花。 “但不是我爹爹,阿浔,我爹爹是无辜的,他们玩了一招偷天换日,真正有罪的,是顾惜枝的父亲。” “是他与漠国将领通信,里应外合叛军叛国,到底是恶有恶报,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死在战场上的却是他自己。” “想来他也不曾料到自己会一去不返,这些信无论是未及销毁,还是故意留作筹码,最后却是被顾惜枝发现了。” “我不知当年顾惜枝决定将这些信留着时,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但是人心之恶还是远超我的想象。” “阿浔,我与陆云铮退亲那日,顾惜枝可是振振有词,义愤填膺,说于我沈家有大恩,说我沈家忘恩负义。” “可原来,早在当初随我爹爹回京城之时,她就已经知晓,一切都是她爹咎由自取!” “她竟能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我沈家对她的好,转头又将我们一家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说到此处,沈嘉岁双手紧攥成拳。 她之所以不曾立刻归家,而是来寻阿浔,也是因为这个真相对爹爹来说太过残酷了。 爹爹年少有为,军中成名,性情宽厚,不仅待麾下将士如手足,且从来与将士共起居,同饮食,极是得人心。 左副将顾长申与右副将陆永渚为爹爹左膀右臂,陪他出生入死数十年。 他如何能知晓、又如何敢想,与他情同手足之人,有一天会背叛他呢? 爹爹心中有愧,想要报恩,却没想到引了一条毒蛇回家。 古语有言,‘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果真是振聋发聩。 人心狡诈至此,忠厚之人已是举步维艰,可世人若知全貌,大多却不是痛斥恶人,而是反来笑话忠厚者实在愚蠢,竟轻信他人。 最可叹的是,连这忠厚之人自己知晓真相后,第一刻也是自责自疚。 思及此,沈嘉岁满心沉重,却也知晓平复过心绪后,她还是该第一时间让爹爹了解真相。 江浔听到此处,已将上辈子沈家通敌叛国案的内情想了个清楚明白。 这般看来,通敌叛国一事确实存在,证据也是真的,当年顾长申落入埋伏的事实也可查。 只要能模仿出沈将军的亲笔信,再稍加混淆视听,那事实就变成了: 沈征胜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而当年落入陷阱的顾长申反而成了受害之人,且最后大忠大义,牺牲自己救下了沈征胜。 就这般巧妙的,加害者与受害人易了位,偏偏证据都有,百口莫辩。 当然,此局能成还有最后一个原因。 沈家没了兵权,沈征胜也断了臂,定国将军府已是废子,如今卷入夺嫡之争,成为了博弈的筹码。 两位王爷忙着利用沈家,而圣上—— 只要不影响与漠国的大战,又能叫他瞧清两位王爷的手段和本事,失了一个不能再为国效力的退将,又如何呢? 事实证明,上辈子陆家父子确实也为盛朝迎来了大胜。 政斗的残酷就在于此,根本......无人在意沈家的生死。 除了遭难的沈家满门,除了幸存的岁岁,除了......来自异世,了无生志,不愿看到忠臣蒙冤的他。 思绪走到这里,江浔疼惜的目光落在沈嘉岁脸上。 他心里清楚,以岁岁的聪慧,她定也看到了这一点。 沈嘉岁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她忽而仰头,拿起案上的冷帕子,囫囵盖在了脸上。 凉意从皮肤沁进来,令她打了一个激灵。 她说:“阿浔,真残酷啊。” “我沈家的命,凭什么就是贱的呢?” “我知晓,我知晓很多很多忠臣难善终的前例,可这......不应该成为忠臣的归宿。” “而这世间......怎能叫忠厚之人悉数凉了心呢......” 冷帕子不曾盖住眼泪,它们从颊边滚落,蓄在了沈嘉岁的下颌,却在坠落之前被江浔拭去了。 他其余话都没有说,只是那般坚定又目标明确地问道:“岁岁想怎么做?” 言外之意,只要沈嘉岁开口,无论要做什么,他自甘之如饴,全力以赴。 沈嘉岁闻言倏忽睁开了眼睛。 她取下脸上的帕子,冷声道:“阿浔,在那间耳房里,我的脑子里曾闪过许多冲动的念头。” “我恨不得将那满屋子的书都烧了,我再提剑去将顾惜枝和陆云铮全捅个对穿!” “这样一来,我沈家前世的灭门之祸就算是解了。” “可是,那屋中的气味刺得我眼睛生疼,也令我的思绪格外清醒。” “溯本求源,阿浔,这一切皆因上位者不仁。”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沈嘉岁缓缓挺直了腰杆。 她知道,她已经在离经叛道与大逆不道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但她选择头也不回,一去不返! 盛帝视臣民如蝼蚁,行事乖张,为选一个储君不择手段,不仁不义。 两位王爷各怀鬼胎,为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将仁德弃若敝履。 若这一切不改变,她沈家即便逃过此劫,将来是否还会有别的缘由,让他们再遭横祸? 即便他沈家从此高枕无忧,但朝中、民间是否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沈家”呢? “阿浔,没有人该成为上位者之间权利倾轧的牺牲品!” “人命从来至重至贵,这本就是天地大义,是人间正道。” “若有人位处高位,便自恃权柄,生杀予夺,那我就算头破血流,反的就是他们!” 话至此处,沈嘉岁缓缓呼出一口气,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打算: “阿浔,我想知道,一个王爷蓄意陷害忠良,证据确凿,他是不是就此与皇位无缘了。” “若如此,我便定计了!” 第187章 他是罪人 江浔的目光紧紧锁在沈嘉岁脸上,此刻心中满是震撼,又难掩感动。 他来到此间已然十年,见过无数的人,却唯独在岁岁身上,隐隐看到了超越时代的觉悟。 在这个封建礼教森严的时代,皇权至上,不可撼动。 可此时此刻,岁岁就仿佛是与他来自同一个时代的斗士,挣扎着在“荆棘丛中”发芽探枝,而后盛放。 他早就说过,他只需去往岁岁在的地方,因为他们从来——志同道合。 “我知晓岁岁的意思了,既如此,我们同往,再布一局。” 江浔总是说着最轻轻飘飘的话,做着最声势浩大的事。 沈嘉岁闻言,在经历如此动荡的夜晚后,心绪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她就知晓,阿浔一定懂她。 见沈嘉岁点了头,江浔也终于安心,他复又起身入了内室,将帕子拧干了再带出来。 “来,仰头。” 江浔半跪在沈嘉岁身边,温声说道。 沈嘉岁乖乖仰头,江浔便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冷帕子敷在了沈嘉岁的眼睛处。 “再敷敷,不然回了府,伯父伯母怕是要吓一跳。” 江浔说着,又坐下了,却是挨着沈嘉岁,好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屋内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 这时候,沈嘉岁似乎心有感慨,忍不住开口低声道:“阿浔,当年还小时,我曾扮男装见过爹爹手底下的那些兵。” “那次会面,于我影响很大。” “我与那些叔叔闲聊,他们很是崇拜我爹爹,我问他们为何参军,他们的回答各不相同。” “......真的很奇妙。” “他们大多身份低微,有人是为了给家中亲人赚口吃的;有人无父无母无牵挂,来军中只为衣食无忧;也有人胸怀大志,想搏一个出人头地;还有人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护一个四海升平。” “那时候我听哭了,因为我只要想到下次再见时,或许很多人已埋骨沙场,就哭得不得自己。” “他们却大笑,给我唱他们家乡的小调,讲军中的趣事。” “北地苦寒,爹爹说,那边的风景枯燥又单调,但将士们唱的家乡小调,却年年换了又换。” “我便是从那时候开始,意识到人命的珍贵与厚重,我想,他们若有家人在堂,定一直倚门而望,期盼着阖家团圆呢......” 沈嘉岁的声音隐约发颤。 江浔眉眼微垂,这一刻不由湿润了眼眶。 他对此感触很深,因为他曾是另一时空另一时代下,一样曾上过战场的人。 只是当时山河破碎,他们没想那般多,只是拼了命地撑起华夏的脊梁,一心要将山河收回,让和平再临。 ....... 南风从定国将军府回来时,还带来了沈征胜的口信,说若是时辰太晚,让沈嘉岁不必再来回奔波了。 肯说出这句话,可见沈征胜对江浔已是全身心信任。 但口信带到之前,沈嘉岁已悄然从原路离开,赶回家中去了。 她不是个会沉湎于愁怀苦绪中的人,既然已理出头绪,当争分夺秒和爹爹互通有无,定下计来。 ....... 定国将军府。 书房的烛火还亮着,只是静谧无声。 沈征胜正襟危坐在案后,那是他在军中留下的习惯,到哪儿都坐得板正笔直。 他的身躯依然高大,肩背宽阔,可所有气势延伸到左臂时,却陡然一滞。 空荡荡的衣袖垂落一旁,在烛光的映照下褶皱层叠,倒仿佛添上了一丝悲凉。 沈征胜微垂着眉眼,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木案后,瞧不清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叩叩—— 敲门声突兀响起。 “爹,是我,岁岁。” 沈嘉岁稍显沙哑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吱呀—— 门顷刻间就从里头打开,沈征胜已站立在沈嘉岁面前。 父女俩一高一低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话不必出口,已然明了。 “进来说吧,岁岁。” 沈征胜后退两步,将沈嘉岁迎了进来,父女二人隔案而坐。 “爹爹猜到了?” 一开口,沈嘉岁的声音里就隐约有了湿意。 她问的是今晚之事。 可沈征胜长叹一口气,却忽然问道:“岁岁,那不是梦吧?我们沈家满门当真曾因爹爹的愚蠢而斩首倾覆,是吗?” 早些时候,沈嘉岁是和沈征胜两个手下一起出去的,可回来时,却唯独缺了沈嘉岁。 再结合手下人对沈嘉岁神情的描述,沈征胜其实已然能猜出几分了。 他知晓沈嘉岁的坚强,能让她如此失态又不敢立即返家,想必真相里有他这个父亲的过错。 尤其方才坐在书房中,他将当年旧事,还有自陆云铮退亲后发生的一切,都细细想了个遍。 此言一出,沈嘉岁的眼泪瞬间就决堤了,“爹,岁岁确实重活了一回,从两年后,回到了陆云铮上门提亲那日。” 沈征胜瞧着已不意外,他先是沉默,再抬头的时候,烛光映出了他眼底的泪意。 “是爹无能,不辨忠奸,引狼入室,这才害得满门失了命,让岁岁吃了那么多苦。” 沈嘉岁赶忙摇头,三两步走到沈征胜面前,疾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爹爹怎能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 沈征胜却摇了摇头。 在这件事上,人心是险,但他也确确实实是罪人。 他不知上天为何给了他们沈家第二次机会,但他沈征胜实在是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我朝与漠国之战旷日持久,当年圣上下旨,让我从底下将士中择能者着重培养,以备不时之需。” “当时手下最能者,当数左右两个副将,但右副将顾长申更激进些,容易感情用事,我思来想去,将左副将陆永渚置于第一位。” “此事,我也曾剖心剖肝与他二人详谈,彼时顾长申有言,陆兄行兵打仗确实要远胜于我,说这话的时候,他满脸的心服口服。” “顾长申伴我数十年,我待他亲如手足,与陆永渚从未分先后,若说他为何叛了我,思来想去竟只有此因。” 沈征胜边说着,手掌摁在案上,指尖微微发白。 沈嘉岁未曾听过这些旧闻,登时绷紧了心神,这会儿瞥了眼自家父亲的断臂,忍不住问道: “爹爹,当年那一战,顾长申果真是为了救您才丢了性命吗?” 第188章 都走!别回头! “是。” 沈征胜应得干脆又笃定。 他眼帘微阖,这一刻似乎又回到了最不愿回想的那日。 那一日,漠军分三路袭来,他亲自领兵迎战正面的敌人,又命左右副将各率手下部将迎击两侧敌军。 在此之前,漠军已多次骚扰试探盛国边境,可都一触即走,滑溜至极。 将士们因此胸中都憋着一股气,这一仗打得极是勇猛,漠军很快不敌,溃败而逃。 穷寇莫追,他当即下令鸣金收兵,可回到营帐时,却听闻右副将顾长申竟率精锐之部追击溃逃的漠军,至今未归。 当时他心中已觉不妙,就在此时,有人策马归营求援。 他认得,此人正是顾长申身边最得力的亲卫之一。 可他不是回来求救,而是回来求援的。 原话大意是:顾长申与其余溃逃的漠军遭遇,若有增援,当可一网打尽。 听闻此言,众将已摩拳擦掌,准备前去增援。 他恐顾长申急功近利,倒中了敌军陷阱,当即将陆永渚留下坐镇,自己亲自率军增援。 可当真到了实地,却见顾长申与一众精锐早已被敌军包围残杀。 若出营之前得知全貌,他身为将军总览全局,便该权衡利弊再做打算。 可此时已被引到此处,亲眼看着右军将士被敌军围杀,若不出手,便是将身后众将士全须全尾带回去,只怕也是凉了人心。 尤其此时,那位回来报信的顾长申近卫已不管不顾冲了出去,引得众人更是双目赤红,恨不得飞身而上,将同袍救下。 接下来便是一场混战,他们撕开了敌军的包围圈,他也终于来到了顾长申的身边。 “右副将,你不顾军令追击敌军,此番若归,必将你军法处置!” 他满心的恨铁不成钢,拉起几乎力竭的顾长申就往后撤。 顾长申这会儿却像是发了怔,平日里最怕军法处置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愣愣盯着他,喃喃道: “将军,你竟......当真来了。” “说什么鬼话,快给老子跑起来!” 他暴喝一声,反手挥刀格开敌军的长枪,当即下令撤退。 可这时候,敌军却犹如饿狼扑食,不要命地朝这边追击,几乎是用士兵的性命堆出了一条追杀的路来。 “快快快!” 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从四面八方灌入双耳,他曾几番游走在生死边缘,此刻不仅没有丝毫惧意,反而冷静得可怕。 一路且走且退,很多细节他已记不清了,唯记得一把黑色的大刀带着风声砍来,他当即抬起右手挥刀格挡。 可这时,又一柄大刀朝身旁早已力竭的顾长申劈去。 生死一瞬,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左臂,横在了顾长申身前。 思绪走到此处,即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断肢还是发出了隐隐阵痛。 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黑刀力道之大,砍破了他手臂上的札甲,嵌入了他的血肉中。 敌人一击力竭,无法再寸进,便猛地抽刀,那一刻鲜血如注,喷涌而出,溅了顾长申一脸。 那一瞬间,他只觉周遭仿佛都安静了,战场上的喊杀声渐渐远去,随后,一股深深的寒意从他的臂膀处蔓延开,逐渐笼罩了他的全身。 他垂眸去看,左臂已断了一大半,仅剩些许皮肉与筋腱相连,无力地耷拉着,落在了顾长申肩头。 白森森的骨头从血肉模糊中刺出,那般扎眼,带来了钻心的疼痛。 惊叫声四起,他却诡异地没有晕厥,没有倒下,仿佛将亡之人回光返照,反而生出了无限气力。 他利落地割下了战袍下摆,死死缠住断口,暴喝出声:“退!都退!” 顾长申终于在此时回过神来了。 黏腻的血糊住了他的脸,他似乎流泪了,泪水在血污上冲刷开一道浅痕,可战场泥沙旋即扑来,与血泪混在了一处。 他们终于到了战马旁,此刻他已牙关打颤,晕眩难当,有种被抽干了气血的感觉。 右脚方踩上马镫,顾长申已一把将他推上了马背。 他霍然扭头,冲顾长申咬牙道:“上马!” 顾长申回头看了眼身后铺天盖地的敌人,当即坐上了近旁的战马,紧紧跟在了他的身旁。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听得身后顾长申又挑起大梁,指挥众将士撤离,这才松了口气。 他正攥紧缰绳一个劲地往前冲,忽而四周惊呼声起,他猛地扭头看去,便见一杆长枪冲他飞射而来。 投掷者正是方才断他一臂之人,力道之大,尖锐的枪头已撕裂气流,发出阵阵呼啸,眨眼间就已杀至眼前。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已无力勒转马头,若跳马,也定会被后来之马踏成肉泥。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身影飞跳而起,凭借蛮力将这柄长枪打落在地。 是顾长申。 他落了地后,一个翻滚拾起长枪,口中嘶吼:“护住将军,都走!别回头!” 声音撕心裂肺,仿佛是从胸腔中炸裂而出。 在黄沙滚滚间,他瞧见顾长申独一人站在那里,以必死的决心提枪迎上前去,横扫敌军战马。 然而寡不敌众,敌军的长枪接连捅穿了顾长申的身体,仿佛是为了炫耀般,诸人合力将他高高挑起。 他还有气。 鲜血从他唇边汩汩涌出,他倒仰着,浑身微微抽搐,血从颊上流到了鬓边、额上。 顾长申张了张嘴,似乎在望着他,似乎在说些什么,可是隔着漫漫尘烟,他已然瞧不清了。 他只看到顾长申的尸身被敌人像抹布一样丢弃在地,而后淹没在了马蹄和黄沙中。 那一战,顾长申尸骨无存。 若顾长申不曾跳出来替他挡去那支枪,不曾义无反顾为他断后,乃至失了性命,他想,他会怀疑顾长申的。 此次求援很是蹊跷,即便他和顾长申数十年情同手足,但他身为主将,事后该有这个追溯能力。 可顾长申最后的举动却彻底迷惑了他。 一个千方百计设局要他死的人,最后又怎会牺牲自己的性命,反来救他呢? 他曾命人查过顾长申的遗物,干干净净,毫无可疑之处。 倒是自己与他初相识之时,曾赠他的一把匕首,被他珍而重之地收在匣子中妥善保存。 可如今,证据就摆在面前,他思来想去,这一切大抵要归于人性的复杂。 或许他将陆永渚放在培养的第一位,终究是令顾长申心生不满。 或许还有旁的原因,总之叫顾长申对他生出了嫌隙。 漠国人也许就是此时趁虚而入,以利益诱之,将顾长申策反。 而自己冒险去救他,又因此断了一臂,却将他心中的理智与良知唤回,叫他临时改了主意。 都说 “人心反复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几十年的交情,他想,顾长申害他之心是真,护他之心......也是真的。 只是顾长申早已死去,他的念头与挣扎究竟为何,已无从知晓了。 第189章 大逆不道 沈嘉岁随着沈征胜的描述,一颗心跟着跌宕起伏。 当听闻顾长申确确实实是为救自家父亲而死时,她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沈征胜抬手去摸断臂,此时也没了话。 那一日他当真是命大,拖着断臂一路奔波回营,还保住了性命。 从那时候起,他便一步步将重担转移到了陆永渚的肩头,渐渐半退,而后彻底离营归京。 当年捻香结拜的三兄弟啊...... “今日我等在此相聚,又皆有报国之志,实乃天赐良缘,不若我三人结为兄弟,从此生死与共?” “好!咱们就效仿那古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诶,不可,若我三人皆成猛将,却一同死了,岂不是一大损失?” “长申兄弟此言有理,我三人要成为盛军中最锋利的三把剑,冲锋陷阵,保家卫国,既如此,便改为甘苦与共如何?” “这个好!咱们结拜,不为私利,只为公义,这一拜,拜的是脚下这片土地,拜的是受战乱之苦的百姓。” “如此,还等什么?” 他们三人以水代酒,捻香起誓: “今日我沈征胜、陆永渚、顾长申在此结拜,愿为家国甘苦与共,若有违此誓,天人共弃。” “天打雷劈!” “死无全尸!” “诶诶诶,够了,可不兴多说这些。” 笑声起,仰头饮尽碗中水,那一日,朝晖与山河见证了他们的赤子丹心。 ...... “到底是......” 沈征胜喃喃出声,可因为哽咽,后头的话却是已经说不出口了。 平复片刻后,沈征胜抬起头来,恢复了往日的刚毅模样,沉声道: “岁岁,将你今晚的发现细细道来。” 沈嘉岁赶忙点了头,细说了城北那个小院子的情况,包括莫妈妈其人。 沈征胜闻言蹙眉,“既是被唤作‘妈妈’,想来不是顾惜枝当年的奶妈妈,就是她母亲身边的贴身婆子。” “当年爹是去过顾府几回的,但你娘亲又不在一旁,顾夫人是女眷,爹是万万不会见的,更别说顾夫人身边的丫鬟婆子了。” “顾夫人弥留之际,爹倒是去见过一回,只当时也是隔着帘子......” 沈嘉岁闻言点了头,上一世顾惜枝敢让那个莫妈妈伪装成她的姨母上门,也是笃定了爹爹根本认不得。 “那些书信......” 话至此处,沈征胜忽而长长叹了口气,眼神中渐渐溢出了悲愤与气怒来。 以沈征胜的城府与阅历,再结合沈嘉岁的“预警”和这些书信,他如何能猜不到,真正置他沈家满门于死地的,究竟是什么。 他沈征胜自束发之年便参军,直至卸下兵权,始终为这个国出生入死,从无半分懈怠。 他数不清自己在刀光剑影中到底冲锋陷阵过多少回了,但他可以拍着胸脯说,他沈征胜从未退缩胆怯过。 他的忠诚和付出换来了百姓安宁、家国太平,却怎的换不来一个满门平安呢? “难道,我沈家满门的性命就如此一文不值吗?” 沈嘉岁听到自家爹爹发出了和自己一样的诘问,不由满心酸涩。 上辈子她四处打点,还可以见见娘和珩弟,但是爹爹....... 自沈家满门下狱,她就再也没见过爹爹了。 她不敢想象,在昏暗肮脏的牢狱里,当看到“证据”猜出真相的那一刻,爹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绝望。 他拼了性命为家国筑起血肉长城,可帝王却转头将屠刀伸向了他,甚至祸及家人。 偏皇权在上,谁也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耗到满门抄斩那日,含冤而死。 这世间正义究竟何在?忠诚又何用? 沈嘉岁正觉心头揪疼,忽而面前阴影落下。 她一抬头,就瞧见了自家父亲发红的眼眶,可眉宇间却透着股惊人的决绝。 “岁岁,爹的忠诚从不是给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给我脚下的土地与山河,给国土上善良淳朴的百姓。” “当年护国宏愿,我沈征胜舍身而战,已然说到做到,往后余生,我只想护住自己的小家。” “听闻修直将皇孙殿下教得极好,已见太子殿下当年之姿。前头之所以答应你与修直的亲事,也有这个原因在其中。” “只当时我自认为已无能力帮你们什么,顶多不添乱罢了。” “可如今看来,这胜负之关键竟还是落在了我们沈家头上。” “既如此......” 烛光在书房中摇曳,光影在墙壁上不安地跳动着。 沈征胜的身姿伟岸依旧,面容更是坚毅如磐石。 可他那微微发红的眼睛里却似燃着两簇火焰,嘴唇紧抿,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 沈嘉岁看到此处,蓦地站起身来,心头咚咚作响。 她还未同爹爹说起自己的打算和计划,可此时此刻,她却有预感,爹爹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就在这静谧又稍显压抑的氛围里,沈征胜缓缓开口,话语如同炸雷,每一个字都是那般大逆不道。 他说—— “既如此,我沈征胜便以身入局,将计就计,以我一身搅弄风云,护我沈家满门,还盛朝一片云散天清!” 沈嘉岁张了张嘴,一股滚烫的热流在她心间奔涌,似要将她整个人燃烧起来。 她颤声开口:“爹爹,此步一旦迈出,便是踏入了万丈深渊与荆棘之途,我们......再无退路了。” 这话像是在对沈征胜,其实也是沈嘉岁在对自己说。 她已经历过一次满门抄斩,骨肉分离,那种痛......她再也无力承受第二次了。 沈征胜垂眸望着自己的女儿,眼中有愧疚,有心疼,更难掩骄傲与认可。 他抬手抚上沈嘉岁的发顶,声音变得温和了起来。 “岁岁也是这般想的,不是吗?” “比起阿珩,岁岁实在像爹更多些。” 感觉到落在头顶的大掌,泪水瞬间漫涌而出,沈嘉岁轻轻点了点头,此刻忍不住泪中带笑。 “都说女儿肖父,真不是骗人的,岁岁与爹爹是如出一辙的大逆不道。” 沈征胜闻言也忍不住扬了唇,又揉了揉沈嘉岁的头发,这才正色道: “既然下定了决心,自要做到万无一失,好在上天眷顾,这一次我们当真走在前头了。” “岁岁来,同爹爹说说你的主意。” 父女二人隔案而坐,声音低低沉沉,隐约见得沈征胜时不时插些话。 无人知晓,搅动盛京风云的一场大乱,正在这个书房萌芽。 第190章 人心都是肉长的 同一日。 陆云铮如往常般下值回到别院,发现家中只有顾惜枝一人时,不由眉头微蹙。 “惜枝,那两个丫鬟呢?” 顾惜枝迎上前来,温声道:“这些时日她们照顾我很是用心,我便让她们松快一日去了。” 陆云铮正脱下外袍往架子上挂,闻言眸光微动,对顾惜枝这番话存了疑。 今日......又发生了什么吗? 他不能失了指挥司的差事,一则他总不能无所事事,二则无故解绶有负皇恩,他若当真这般做,在京中可就彻底混不下去了。 指挥司每月只有三日的假,他必须用在“刀刃上”,比如惜枝去换药的时候。 陆云铮这般想着,嘴上却说道:“惜枝,你如今身边最是离不得人,若心疼那两个丫鬟,让她们在屋中歇歇就是。” “今日觉着如何?” 陆云铮说着,轻轻抬起了顾惜枝的手腕。 顾惜枝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不过明日就可以换药了,到时再让郎中帮我瞧瞧。” 陆云铮轻点了头,又问:“两个丫鬟不在,你晚膳如何用的?” 顾惜枝闻言愣了一下。 她午后先是将信妥善藏了起来,又想了诸多事宜,根本不觉着饿。 且这些时日云铮都是在外头用完饭才回来的,她本就吃不下几口。 陆云铮见状不由满脸的不赞同,“就知晓你不懂得好好待自己。” 他说着,伸手探入怀中,笑着掏出了一团四四方方的油纸来。 顾惜枝看到这里,微微睁大了眼睛,“云铮,这是?” 陆云铮将油纸拆开,一股清新的竹叶香蔓延开来,再撕开竹叶,便露出了里头犹冒热气的米糕。 他将米糕递到顾惜枝面前,笑道:“惜枝,你昨夜不是提了一嘴,说想念糯香斋的米糕吗?” 顾惜枝的鼻翼微微颤动,只觉米香混合着恰到好处的甜味,悠悠钻进了她的鼻腔里。 咕噜—— 肚子好似确实饿了,发出了低低的声响。 顾惜枝先是羞赧地捂住了肚子,再抬头时,却对上了陆云铮温柔又含着笑意的目光。 “瞧瞧,肚子都比你知道饿,来,先吃。” 陆云铮说着,牵起顾惜枝的左手,拉着她往桌边走。 顾惜枝乖乖跟着,这一刻心头五味杂陈,竟说不出是何滋味。 她只是昨夜睡不着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嘴罢了,却被云铮如此用心地记在了心底。 而她......她午后才刚刚掏空心思定了计。 “快吃,不然就凉了。” 陆云铮偏头,将最底下最热乎的那块递到了顾惜枝嘴边。 顾惜枝张嘴咬了一小口,甜甜糯糯,米香浓郁,还是从前的味道。 万般思绪随之涌上心头,惹得顾惜枝湿了眼眶。 陆云铮瞧到此处先是一愣,随即满是紧张地问道:“惜枝,怎么了?是不好吃吗?还是手痛?” 顾惜枝定定看着陆云铮,见他又是为她擦眼泪,又是去看她手腕上的伤,这一刻几乎生出了将一切向陆云铮和盘托出的冲动。 说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明明之前对云铮已经失望死心,可这两个月来患难见真情,又叫她起了心、动了念。 她张了张嘴,正想要说些什么,陆云铮恰在此时伸手拿起一块米糕放进嘴里,蹙眉道: “惜枝,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味道啊。” 偏偏就是这句话,像道惊雷似的,狠狠劈在了顾惜枝的头顶。 世人常说物是人非,这米糕确实还是从前的味道,但人......早就回不到从前了啊。 她为了心中所求,早已在一步步的精心筹谋中算计、欺瞒了云铮。 而云铮也曾为了权势地位,三心二意,左右摇摆。 他们之间除了欢声笑语、温柔拥抱,还隔着两个人亲手挖的鸿沟,里头填满了谎言和阴谋。 她只要不拆穿、装糊涂,那便还能维系如今的柔情蜜意,一旦说开,或许连米糕、连关心、连陪她度过漫漫长夜的人都没有了。 这般想着,顾惜枝陡然一颤,将到嘴边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可陆云铮还是瞧见了顾惜枝脸上的欲言又止。 他的双手在桌下紧攥成拳,那般满含期待,又难掩忐忑。 他在等,等惜枝向他坦白一切。 只要惜枝肯和他说,只要惜枝说她是有苦衷的,只要惜枝筹谋的未来里有他,他......他都可以既往不咎的。 这些时日,无人能懂陆云铮心中的煎熬。 他一方面满含爱意,全心全意地对顾惜枝好,一方面又抱着近乎赌徒的心态,赌顾惜枝心中还有他。 可此时此刻,看着顾惜枝嗫嚅后又紧闭的薄唇,陆云铮垂下头去,忍不住自嘲一笑。 不是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吗?怎么就捂不热呢? “云铮,你怎么了?” 顾惜枝微微凑过来,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但是她自己没察觉到,陆云铮心绪混乱,更没听出来。 就算陆云铮听出来了,以他如今的认知,也只会认为,这不过是顾惜枝的又一伪装罢了。 “没事,惜枝,多吃些,你若爱吃,我明儿再给你带。” 陆云铮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明日他已告了假,这一次他非要知晓,惜枝背后的贵人究竟是谁! ....... 二人洗漱后就寝,依旧分榻而卧。 此时顾惜枝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双眼无神地望着黑魆魆的床幔,思绪如麻。 她尽量放轻了呼吸,可手腕的疼痛在夜间总是难以忍受的,她紧咬下唇,想到自己明日的打算,此刻竟不敢唤陆云铮的名字。 陆云铮同样难以入眠。 他耳力好,早已听到了顾惜枝渐重渐急的呼吸声,可是他心中有怨有怒,却故意不肯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惜枝终于忍不住,在榻上轻轻翻了个身。 可是再轻微的动作,在寂静的深夜里依旧发出了声响。 陆云铮微微扭头,当听到顾惜枝发出隐忍的痛哼声后,还是起了身。 他脚步轻缓地走到床边,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担忧,也有无奈。 顾惜枝感觉到了陆云铮的靠近,她转过头来,泪水正在眼眶中打转。 陆云铮见状心头猛地一揪,默默在榻边坐下,轻声安慰道:“惜枝,没事的,有我在。” 顾惜枝听到这话,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强撑着起身,带着哭腔说道:“云铮,抱抱我吧。” 陆云铮先是一怔,下一刻还是毫不犹豫伸手,将顾惜枝轻轻拥入怀中。 漆黑的夜里,两个身影依偎在一处,却彼此无言。 不曾全心全意予人一片真心的人,自然也不敢相信,旁人会毫无保留给自己一片真心。 故而起猜忌,怀胆怯,生隔阂,而后渐行渐远...... 第191章 是沈嘉岁吗? 第二日,陆云铮如往常般早早出了门,却不曾去往东城指挥司,而是拐了个弯,去了自己早就预定的客栈雅间。 而别院那边,直到巳时中,两个丫鬟才慢慢悠悠地回来。 顾惜枝眉头微蹙心有不满,只是此刻她自己心事重重,也没心思和她们多说话了。 三人上了马车,一路往客栈去。 ....... 陆云铮坐在窗边,窗户只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听到马车声,他顺着缝隙朝下看了一眼,正见带着帷帽的顾惜枝被青桃、红桃扶着下了马车。 他搁置在窗沿上的手缓缓收紧,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很快,走廊外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隔壁响起了叩门声。 陆云铮立刻移步到墙边,附耳而上。 而此时,客栈最内的雅间里,老御医依旧坐在桌旁。 顾惜枝走上前去,方坐下,那老御医也是干脆,当即就拿起剪子将顾惜枝手腕上的纱布剪开。 这期间,他又细细问了顾惜枝这些时日的情况,这时候倒不免多嘴一句: “姑娘的气色瞧着尚可,想来有得到妥善的照顾,这断骨伤筋想要痊愈,可非一日之功,姑娘要有耐心。” 顾惜枝听到这话,却是又怔住了。 昨夜窝在云铮怀中,她连自己几时睡着的也记不得了,只是难得睡了个好觉,一睁眼天都亮了。 这些时日若没有云铮,她实在不知...... “嘶——”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顾惜枝浑身一颤,眼泪瞬间就出来了。 老御医却司空见惯,轻轻将顾惜枝的手放下,淡声道:“姑娘,您这有些断骨处已经愈合,将来大抵......就是这样了。” 顾惜枝垂眸,她的手腕原本莹白光滑,此时却留下来或深或浅的青紫色瘀斑,手腕的形状有些扭曲,瞧得出关节处是有错位的。 而且肿胀至今还未彻底消去,导致她的右手腕瞧着比左手腕粗了整整一圈。 老御医到底经验老到,在这之前已经多次给过她心理准备了,故而顾惜枝瞧着尚算冷静。 她细细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最后也只能含泪点了头。 老御医又忙活了起来,要给顾惜枝换上新的药,他动作轻柔又娴熟,在固定竹板的时候,忽然意有所指地说道: “姑娘,这约摸是老夫最后一次给您换药了。” 顾惜枝闻言霍然抬眸,老御医却不曾看她。 顾惜枝微微咬牙,面色如常地问道:“这是贵人的意思吗?” 老御医不答,他只做自己分内之事。 顾惜枝心里却门清着,看来贵人的耐心是到极限了,她再不拿出些诚意来,这手贵人能给她治,自然也能再给她废了。 与虎谋皮,她早就没有退路了。 她昨夜的所有犹豫与挣扎不是因着还要不要继续,而是给云铮的。 她在犹豫要不要将一切告诉云铮,可她到底害怕失去,到最后都没有坦白的勇气。 再者,云铮冲动又容易感情用事,若因他坏了全局,贵人也不会放过他的。 思及此,顾惜枝已再无犹豫。 她微微直起腰杆,淡声道:“老先生,烦请敬告贵人,三日后未时,大昭寺旧地,惜枝恭候贵人大驾。” 老御医闻言抬眸扫了顾惜枝一眼,轻轻点了头。 这姑娘倒乖觉,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此次前来,他确实得了贵人的嘱咐,要催催这位姑娘了。 “如此,下次老先生能继续来为我换药了吗?”顾惜枝声音平静地问道。 老御医轻轻点了头,“自然。” 屋内一时没了说话声。 ...... 一墙之隔,陆云铮将顾惜枝和老御医的声音尽收耳中,此刻笑得自嘲不已。 大昭寺旧地......旧地...... 是真的。 原来惜枝当真在误入尊荣宝刹那日,遇到了贵人。 这般看来,上元节那日沈嘉岁想必是当着惜枝的面捅破了这件事。 而惜枝害怕被他知晓,才会连手腕骨碎都不敢追究,那般着急地催着他离开。 而后来对他说的那番半真半假的解释,是担心沈嘉岁告诉他真相,故而提前给他下了眼药。 到底是心虚啊,连惜枝这样缜密又聪慧的人也露了怯,竟主动提起了大昭寺之事。 实际上,他与沈嘉岁再也没了交集,沈嘉岁至今也不曾来同他说过半句—— 思绪走到这里,陆云铮忽而眉头微蹙。 等等。 若沈嘉岁当真手握惜枝这个把柄,她不是恨他们吗? 难道沈嘉岁不想看到他和惜枝互相残杀吗?既如此,她为何至今一言不发呢? 若沈嘉岁心计有限,不知道该如何做,那江浔不会给她出主意吗? 他二人又不是盲婚盲嫁,既是两情相悦,应该早就互通有无了才是...... 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那般快地闪过了一个念头,被陆云铮隐隐抓住了。 他不由开始回溯。 他之所以发现惜枝的所作所为,是因着一封信,而那封信.......是襄王爷通过指挥司的暗线传给他的。 第一封信中,提到了“京卫所”。 要知道,上辈子他就是在襄王爷的提拔下离了指挥司,去往京卫所做了百户,而后步步高升。 所以,当看到“京卫所”三个字时,他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就信了对面之人是襄王爷。 可此时再细想,给他传信的,当真是襄王爷吗? 襄王爷为何会含糊不清地说“顾女已得良医”这句话呢?仿佛目的就是引着他去查惜枝似的。 若不是襄王爷,那到底会是谁呢? 此人知晓他想要追随的是襄王爷,甚至还提到“京卫所”,如此巧合,仿佛......知道些什么! 难道.......难道...... 一个久违的,不可思议的猜想就这般晃晃悠悠冒了出来。 陆云铮缓缓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地面,脑子里一连串地晃过重生以来发生的一切。 隔壁的声响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耳边只剩下雷鸣般的心跳声。 他的薄唇动了动,这一刻冷汗竟从额头、后背争先恐后渗出。 “沈......沈嘉岁?” 在一片混乱与惊愕中,陆云铮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心头霎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是沈嘉岁吗? 可是她如何伪装得那般好,她又到底是何时......也从前世回来了!? 第192章 摸到了真相 哐啷—— 隔壁房门开关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陆云铮打了个寒颤。 他茫然四顾,这一刻,指尖传来的麻木感一路蔓延全身,叫他四肢百骸都冷了个遍。 前些时日发现惜枝在骗他时,他才觉自己清醒了不少。 他下意识地摒弃了重活一世带来的骄傲与优越,不再去依赖和奢望早已偏了十万八千里的前世之路,脚踏实地着眼当前。 他以为自己已然开始重新掌控这一世,可此刻却惊觉,原来他的头顶还有一只提着线的手,引着他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 此刻再回想—— 赏花宴、巫蛊案、御院接风宴,直至他缺席的二月二周山祈福。 太子妃还活着,安阳伯夫人也没死,沈嘉岁和江浔定了亲,襄王爷却被终身监禁。 这桩桩件件分明都有利于皇孙阵营,而次次......沈嘉岁都在场! 思绪走到这里,陆云铮只觉寒意密密麻麻攀上了他的脊梁骨,令他毛骨悚然。 这般看来,沈嘉岁也早早就从前世回来了,早于接风宴,或许......和他正是同一日! 他太自大了,自大到以为重生这样的玄妙机遇只有他一个人才配拥有。 可原来,在他沾沾自喜的时候,沈嘉岁早已潜伏暗处运筹帷幄,将局势扭转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陆云铮越想越是心惊,这会儿霍然起身,一脸惊怒地迈向房门。 他现在就要去找沈嘉岁对质,向她问个清楚明白! 可手刚放到门栓上,陆云铮的脚步却又僵住了。 若他见了沈嘉岁,沈嘉岁又当真和他一样重生而来,他该说什么? 斥骂沈嘉岁瞒着他,将他这一辈子搅得一塌糊涂吗? 可上辈子他和沈嘉岁已成不死不休的仇敌,这辈子沈嘉岁便是再一簪子捅死他,也不过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罢了。 想到此处,陆云铮犹犹豫豫收回了手,心头已成一团乱麻。 二人一同重生,先暴露的那个便注定失了先机,偏他还蠢笨到时至今日才发现真相。 那沈嘉岁又为何隐忍到今日呢? 明明以她那冲动鲁莽的性子,以自己对她的了解,重生当日沈嘉岁就该与他拼命了才是。 不。 不能再这般想当然了。 陆云铮连连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所有事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以前的他从不曾去细思罢了。 难道是前世他远在边关、而沈家遭难的那段时日,让沈嘉岁吃多了苦头,因此转了性子? 也是,突逢巨变,人总是会成长的...... 这个念头一起,陆云铮竟生出一种,他还在原地踏步,而沈嘉岁早已将他远远甩在身后的感觉。 如此一来,再回想沈嘉岁的一举一动,之所以不对他出手...... 陆云铮自然不会再蠢到认为,沈嘉岁对他还有什么不舍和留恋,这般看来,只能是因为自己对她还有“价值”了。 而这个“价值”...... 他思来想去,仅有的可能就是——沈嘉岁想从他这里顺藤摸瓜,寻出陷害沈家的幕后真凶! 她是真沉得住气啊...... 至此,陆云铮觉得自己已经触摸到了真相。 可前世,置沈家满门于死地的证据就是襄王爷亲手交给他的,幕后真凶不就是襄王爷吗? 襄王爷如今已被圣上终身监禁,为何瞧沈嘉岁近来的所作所为,却似乎在一步步引着他去查惜枝呢? 惜枝...... 这一切和惜枝有什么关系? 上一世惜枝除了会模仿沈征胜的笔迹外,不过是乖乖守在别院中等他罢了。 难道......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吗? 想到这里,陆云铮蓦地回神,快步走到窗边,刚好瞧见顾惜枝所乘坐的马车行到了街道尽头,一个拐弯便消失在了视野中。 陆云铮忽而呼吸粗重。 他好像知道了。 阳谋,这是沈嘉岁的阳谋! 或许从在信上提到“京卫所”那一刻开始,沈嘉岁就已做好了,终有一日会被他猜到真相的准备。 而前些时日收到的第三封书信,什么“待时而动”,不过是为了稳住他,为了拖延时间,等着他查出惜枝的更多东西罢了。 沈嘉岁这是笃定,就算到最后,自己猜到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也无法停下追查的脚步了。 因为,他同样急需一个真相,抓心挠肺,只为让前世的自己也死个清楚明白,让两世的痴恋得一个结果! “好......好啊......” 陆云铮骤感晕眩,急忙撑住窗沿才勉强站定,在这一刻苦笑出声。 原以为自己只蠢了这一世,却难道......他两世都被人耍得团团转吗? 思及此,陆云铮踉跄着后退几步,失魂落魄地坐到了桌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客官,可要小的来添些茶水?” 哐啷—— 雅间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倒让茶水小二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唤了声: “客......客官?” 陆云铮偏头瞥了隔壁雅间一眼,沉沉道了声不必,而后面色冷峻快步离去。 今日出门前,他本是打算直接抓住那个老御医,威逼利诱都可,索性问个清楚明白。 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三日后,大昭寺。 他迫不及待要亲眼看看,贵人到底会不会纡尊降贵前去赴约,而惜枝......又到底想做什么! 而且他有预感。 那一日,或许他连沈嘉岁都能见到! 陆云铮下摆翻飞,出了客栈后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 而此时,同一客栈的临街雅间,有人正透过窗户的缝隙,目送陆云铮的背影远去。 “小姐,您看什么呢?” 白芨忍不住一脸好奇地凑过来。 小姐今儿一早就带她出了门,却来了个如此偏僻的客栈,一坐就是两三个时辰,倒叫她摸不着头脑。 得亏出门前带了些糕点,不然还得饿肚子呢。 窗边的人扭头看过来,言笑晏晏,不是沈嘉岁又是哪个? “在看有的人会不会变聪明呀。” 沈嘉岁笑答,却惹得白芨一脸迷茫。 “啊?” “走吧白芨,肚子好饿,带你去吃好吃的!” 沈嘉岁不曾解释,而是脚步轻快地朝房门走去,眼里隐隐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第193章 赴约 三日后。 顾惜枝乘坐马车去往大昭寺,依旧是青桃、红桃两个丫鬟作陪。 她并未将今日要出行的消息告诉云铮,只因以云铮如今对她的体贴程度,怕是说什么都要告假陪她一同前来。 似乎是提前得了打点,顾惜枝的马车到了山门处,直接被小沙弥引着往里开去,一路进了尊荣宝刹。 下车后,顾惜枝瞥了眼身旁的两个丫鬟,淡声道:“你们不必跟来了。” 两个丫鬟知晓顾惜枝这是去见主子的,谁知回来后是不是就飞上枝头了,这会儿恭敬又略带谄媚地应了声。 顾惜枝往东边走去,左手十分隐晦地摸了摸胸口,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但怀中揣着的,就是她的底气! 这会儿越往里走,误入尊荣宝刹那日的场景又再次涌上心头。 当时远远瞧见云铮与沈嘉岁在林中极是亲密地站在一处时,她脑子里嗡的一声,那一刻确实生出了一丝绝望。 她为了争取和云铮的未来,在前殿忍辱负重讨好陆夫人,可云铮却跑来和沈嘉岁藕断丝连? 她转身跑开的时候,心头满是气怒与不甘,也有赌的成分。 赌在云铮心中,她和沈嘉岁到底谁更重要。 但气愤之下,她的步子便格外快些,入了林子后更是埋头横冲直撞,再回过神来时,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她也是有些怕了,瞧见不远处有一座观音殿,想着云铮若寻到此处,定会入内查看,便快步赶了过去。 殿中无人,唯一尊巨大的观音法相巍然矗立,面容慈悲。 她跪在蒲团上,试图理清自己的心绪。 不久后,殿外传来了脚步声,她以为是云铮终于寻来,故意不回头看他,结果一道冷厉的声音忽然响起: “何人在此!” 她吓得一扭头,却是贵人前来。 ....... 思绪走到此处,观音殿已遥遥在望。 顾惜枝知晓此行已没有回头路,却还是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她不禁假设,若自己那日不曾误入尊荣宝刹...... 这个念头一起,顾惜枝面色微变,急忙摇了摇头。 到底是情爱误人。 之前她明明那般坚定要做人上人,要将沈嘉岁踩在脚下,此番却变得懦弱踌躇,竟生出了安于现状之念。 先不说自己甘不甘心,贵人也不会允许她在此刻抽身的。 思及此,顾惜枝长吸一口气,再没有半点犹豫,快步朝观音殿走去。 来到此间,殿门紧闭。 顾惜枝拿捏不准贵人是否已然在内,便抬手轻轻叩了叩殿门。 不出意外,里头没有半点声响。 她可不敢让贵人久等,故而特意提前了半个时辰出门,这般看来,是她早到了。 如是想着,顾惜枝抬手推开了殿门。 吱呀——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佛殿中,光线渐次铺展,洒在了殿内的青玉砖上。 顾惜枝左手提裙,小心翼翼跨过高高的门槛,漫不经心抬眸时,忽而猛地瞪大了双眸。 只见观音殿中,轻烟袅袅,一人还未放下双手合十的动作,听得声响轻轻转过身来。 她肌肤似雪,眉如远黛,一袭华丽的宫裙用的是最上等的绸缎,此刻在殿中显得流光溢彩。 因着这转身的动作,她头上步摇轻晃,垂落的珠翠发出轻微的声响,那双美眸此刻正定定朝殿门口看来。 顾惜枝瞧清殿中人的模样,心中又是震惊又是不安,张了张嘴,弱弱吐声: “民......民女拜见瑞王妃。” 殿中之人,正是瑞王妃甄含宜。 她的目光落在顾惜枝身上,此刻也难掩意外之色。 “你.......” 甄含宜皱眉吐声,觉得自己似乎在哪儿见过此女,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她今日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处,是因为无意间听到了王爷和刘御医的一番话。 上次周山祈福,她和王爷生了嫌隙。 因着母妃想对太子妃出手,她身为知情人却不曾第一时间告诉王爷。 此事本是母妃一手策划,但为人子的,哪有直接责怪自己父母的呢? 于是她这个不受宠的王妃便承了王爷的这顿怒火,被骂得脸面全无。 她心中很是委屈,母妃行事岂是她能置喙的?她被夹在中间,又该如何自处呢? 但她的难处,王爷看不到,也不会在意。 到底是她的命轻贱,母妃知晓了此事后,却催着叫她向王爷示好认错。 她身后还有娘家一大家子,哪里敢忤逆母妃?又只能吞下所有委屈,放下身段百般讨好王爷。 前几日,她刚端着甜羹入了内厅,后脚王爷与刘御医便在前厅说起话来了。 她此番来就是想看看,王爷派了刘御医定时看诊,还这般隐蔽地约见到大昭寺中的人,究竟是谁。 却没想到,是个女子啊...... 王爷不是对太子妃情有独钟吗?那这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甄含宜几步走上前去,淡声道:“抬起头来。” 顾惜枝心中忐忑,一时竟分不清,瑞王妃是代瑞王爷前来赴约的,还是.......她与王爷的筹谋被瑞王妃发现了。 顾惜枝依旧屈着膝,闻言微抬下巴,却不敢对上瑞王妃的眼睛。 甄含宜细细打量起顾惜枝,片刻后意味难明地说道:“虽不是个极貌美的,但胜在身段曼妙,瞧着是个我见犹怜的。” 顾惜枝一听这话便觉出不对劲来了,急忙解释道:“民女蒲柳之姿,且已有夫婿,当不得王妃夸赞。” 甄含宜闻言猛地挑眉,“哦?你已许人了?” 顾惜枝连连点头,可不敢让瑞王妃误会了,否则今日自己未必能活着离开。 可甄含宜眉头紧蹙,此刻心中越发惊疑。 若王爷要见的是一个有夫之妇,那就更奇怪了。 恰在此时,外头匆匆忙忙行来一个丫鬟,正要开口禀报什么,眼角余光瞥见顾惜枝时,不由轻咦出声。 甄含宜见状眸光微闪,“鸳鸯,怎么了?” 被唤作鸳鸯的丫鬟又细细打量了顾惜枝一眼,这才回答道: “王妃,这不就是上次误入尊荣宝刹,王爷命奴婢将她送出去的那位姑娘吗?” 甄含宜先是一愣,而后恍然。 她想起眼前之人是谁了! 第194章 攀高枝 那一日,她从王爷的随从口中得知,王爷来到了此处的观音殿,便亲自来寻王爷用午膳。 当时王爷身边最得用的路遥就守在殿外,远远瞧见了她,便往殿内禀了一声。 片刻后,王爷就从观音殿中走了出来。 她当时想着,都到此处了,哪有不拜拜观音大士的道理,当即就迎上前去,说是要入殿一拜。 王爷似乎未预料到她有此举动,这才主动开口提起,有一女子误入尊荣宝刹,此刻就在殿中,让她莫要过去了,免得被外人冲撞到。 彼时听闻此言,她心里头一咯噔,瞬间就起了疑。 可王爷不是个耽溺女色之人,她也不敢相信,王爷会在如此庄严的宝地行苟且之事。 许是看出了她的神色变化,为了安她的心,王爷便命鸳鸯入殿去,将那女子送出尊荣宝刹。 那女子出殿时,鸳鸯领着她从另一头离开的,她远远瞥了眼,只瞧见了一个侧影。 鸳鸯是个机灵的,回来的时候,已替她将那女子的身份打听了个清楚明白。 她这才知晓,那女子名唤顾惜枝,就是前段时日沈陆两大将门退亲的当事者之一。 且顾惜枝确实是误入了此处,前头那陆家公子为了寻她,还和护卫冲撞起来了。 她听了这些消息后,也就打消了疑虑,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谁承想,顾惜枝今日再次出现在了此处。 第一次还能是误入,这第二次...... 看来那日根本不是她多疑多虑了,王爷与顾惜枝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顾惜枝这会儿也有些看明白了,瑞王妃今日前来,瑞王爷八成是不知情的。 她不知瑞王妃性情如何,也不确定瑞王爷今日是否还会前来赴约,当务之急是全身而退。 思及此,顾惜枝屈膝再行礼,恭敬又避重就轻地说道:“民女惶恐,不敢打搅了王妃,这就告退。” 甄含宜闻言偏头来看顾惜枝,心中隐隐闪过一丝犹豫。 她是个绵软的性子,本就不愿参与那些勾心斗角,再者王爷现下对她还生着气,今日若知晓她擅自来到此地,定又要勃然大怒。 此刻,她该尽快离去才是。 可她实在想不明白,王爷为何要三番两次见一个“有夫之妇”。 先不说其中有何谋算,如此行径,又将她这个王妃置于何地? 顾惜枝眼看瑞王妃不声不响怔在原地,她心里头拿捏不准,便试着往后退了一步。 鸳鸯倒是警觉,想着这女子八成不怀好意,便试着出声道:“王妃,要不要奴婢唤嬷嬷来?” 甄含宜本就拿不定主意,闻言立刻就点了头。 鸳鸯当下快步出了殿,转眼间就带回了一个嬷嬷和另一个丫鬟。 顾惜枝见状便知不妙了。 她心里头不免又惊又慌,知晓眼下或许只有实话实说才能保自己一命,便疾声开口: “王妃容禀,民女今日应王爷之邀前来此处,实是有正事相商!” “民女身份低微如草芥,家中又早有情深意笃的良人,对王爷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此次与王爷会面,关乎王爷大业,非同小可,恳请王妃明察,切莫有所误会,以免损了您和王爷的清誉,也误了王爷的正事啊!” 顾惜枝此言一出,甄含宜先是一惊,随即更加犹豫了。 可一旁的嬷嬷闻言,得知此女竟是与王爷私会来的,立刻瞪圆了眼睛,怒声道: “王妃,莫要被这贱蹄子巧言令色蒙混了过去,王爷的大业岂是她一个女人能够参与的?“ “如今被王妃抓了个正着,竟编出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可见是个狡猾又恬不知耻的!” “王妃,何不让奴婢将她扭住,待到王爷前来,自能问个清楚明白!” 这嬷嬷姓谢,是甄含宜从甄家带出来的,对甄含宜的忠心毋庸置疑。 且这些时日,甄含宜卑躬屈膝讨好王爷,她都看在了眼里,本就心疼着呢。 如今倒叫她们发现,王爷竟在外头私会有夫之妇,这事便是闹到淑妃娘娘面前,王爷也不占理! 甄含宜本就很是依赖谢嬷嬷,这会儿一听这话便再无犹豫,轻轻点了头。 顾惜枝闻言不由面色大变,这嬷嬷瞧着一脸凶狠,自己落到她手上,只怕要吃不少苦! 思及此,顾惜枝连连后退,急切道:“王妃,民女就在此处哪也不去,民女可以跪在观音大士面前,王爷一到自见分晓!” “王妃,莫要——” “聒噪!鸳鸯喜鹊,还不将她扭住!” 谢嬷嬷厉声开口,两个丫鬟当即上前攥住了顾惜枝的胳膊。 喜鹊生得高大些,劲也大,这会儿许是碰着了顾惜枝的右手腕。 只听得顾惜枝惨叫一声,后头的声音便被谢嬷嬷悉数捂住,变成了呜呜声。 顾惜枝实在是疼狠了,这会儿脸色惨白如纸,眼睛瞪得极大,眼里惊恐、痛苦与绝望交织,冷汗也瞬间渗了出来。 甄含宜看到顾惜枝如此痛苦的模样,当即心生不忍,低声道:“嬷嬷手下留情,我不想瞧见这样的画面。” 谢嬷嬷知晓自家王妃是个心善的,嘴上连连应着,却眼尖地瞧出了顾惜枝右手的问题,悄悄给喜鹊使了个眼色。 喜鹊不动声色地点了头,手上微一用力,疼得顾惜枝浑身一僵,又喊不出声来,几乎晕厥过去。 谢嬷嬷却是眼疾手快,急忙一挺腰板,将顾惜枝的身形挡了个严严实实,又伸手去搜她的身。 她谢嬷嬷不是个心狠手辣的,路上遇着个小乞儿,都会忍不住施点银钱。 别说什么女人莫为难女人,她谢嬷嬷比谁都知晓女人的苦,手底下从未冤枉过任何好人! 这些年护在王妃身边,千方百计往王爷身上扑的女子她见多了,哪一个不是心怀鬼胎,使尽浑身解数? 这女子都已经嫁了人,竟还能引得王爷私见她,必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 为了王爷的大业? 呸! 即是这般天大的事,怎的她家男人不出面?不是说和她家男人情深意笃吗? 八成是有什么底气,这是背着自家男人,攀王爷的高枝儿来了! 眼前这女子若当真自爱本分,不妄图得到那些不该有的东西,今日又怎会落到她谢嬷嬷手中? 谢嬷嬷这般想着,右手在顾惜枝怀里捞了捞,还真摸到了什么东西。 她心里头冷哼一声,当即将那东西抽出,定睛一看,竟是一封信。 顾惜枝此刻已痛到意识模糊,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睁睁看着谢嬷嬷将信递给了甄含宜。 “王妃您看,奴婢就说这女子不简单,怀里还揣了信呢!” 甄含宜将信接过,眼里隐有惊疑,犹豫一瞬后还是将里头的信纸抽了出来。 抖落开来,只薄薄一张。 甄含宜垂眸去看。 片刻后,她美眸圆瞪,满脸惊骇地捂住了嘴。 第195章 妾身妇道人家 陆云铮跟在顾惜枝后头,一路东躲西藏,眼看着她入了远处的观音殿。 可那观音殿四处空旷无所依,根本没有合适的藏身之处。 若惜枝见的是贵人,那么贵人到场时必定会有护卫四处仔细搜看,一旦被发现,只怕未必能活着离开,甚至......连累陆府。 这般想着,陆云铮便不再靠近,而是远远寻了个隐蔽的所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 这三日依旧和顾惜枝同处一室,陆云铮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心情了。 他常常盯着惜枝看,看得出了神,想前世,想今生,想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可惜枝的演技实在太过精湛,他根本分不清,也看不透。 而他掏心掏肺的好,依旧没能换来惜枝的坦诚与信任,他胸腔里这颗心,也算是冷彻底了。 如今,他只想要一个真相! 思绪正走到此处,陆云铮便瞧见另一个方向匆匆忙忙行来一个丫鬟,入了观音殿内。 陆云铮霎时皱起眉头。 丫鬟? 难道贵人早已先一步入了殿?且是个女子? 可他还以为,惜枝要见的贵人是...... 就在陆云铮犹豫是否上前时,前头那个丫鬟又出了殿,片刻后去而复返,带回了一个嬷嬷和另一个丫鬟。 陆云铮有些坐不住了。 他心中暗生恼恨,恼恨的却是他自己。 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即便到了这种时候,惜枝的安危还是牵动了他的心。 可贵人若早就到场,殿前又无护卫,那便说明,暗处只怕潜伏着不少暗卫! 就在陆云铮进退两难之时,远处再次传来声响,数道身影闯入了视野之中。 陆云铮登时抬眸望去,只一眼便浑身僵冷,耳边轰鸣。 走在最前面之人身着一袭玄色锦袍,虽不曾如何盛装,但一身贵气浑然天成,正是瑞王赵怀朗! “是他......真的是他......” 这一刻,陆云铮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却似乎还差一条,足以将一切串起来的线。 而此时,赵怀朗已行至观音殿前,不必他示意,路遥便打了个手势。 下一刻,身后数名护卫四散而开,果然开始仔细排查观音殿附近。 路遥则走上前去,为赵怀朗打开了殿门。 吱呀—— 阳光再次散入殿内,殿中站着的,依旧是瑞王妃甄含宜。 只是这一次,她面向着殿门。 路遥见状心中大惊,急忙回头看了自家王爷一眼,却见王爷脸上的意外不比他少。 “属下参见王妃。” 路遥当即朝殿内行了一礼,而赵怀朗面上已溢出一丝怒意,抬步迈入其中,开口便是质问: “甄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窥听本王与麾下之人密谈!” 以赵怀朗的心计,怎么会猜不到,甄含宜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人呢?” 他入大昭寺之时,便有下属前来禀报,说顾惜枝已先一步到达。 此刻殿中却不见顾惜枝的人影,想来是甄氏动了什么手脚。 顾惜枝手中的“秘密”是一大杀器,且此事他和外祖父早就透了底,也定了计划,故而东西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拿到手的。 若甄氏跑到大昭寺来玩后宅女人争风吃醋那一套,打乱了他的计划,他绝不轻饶! 这般想着,赵怀朗已大步行至甄含宜面前。 他身量高大,此时满含怒气地逼近,几乎将甄含宜整个人都笼罩在了他的身影下。 “甄氏,不要叫本王问第二遍!” 赵怀朗咬牙,垂眸对上甄含宜脸上的表情时,却忽而神色一滞。 往常他只要一动怒,甄含宜必定百般赔笑认错,做小伏低。 比如周山行回来后,这都半个多月过去了,甄氏为了讨好他,可谓挖空了心思。 无论是在他的口腹之欲上下功夫,还是在床榻上百般柔媚献好,他都来者不拒。 毕竟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过去了,甄氏依旧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 只是她太过乖顺,又毫无主见,无趣到仿佛一潭死水,实在叫他生不出任何情意来。 但甄氏好歹替他生下了穆儿,故而只要她继续安分下去,该给她的,他自然不会吝啬。 可今日,面对他的怒气,甄氏就这般仰头定定盯着他,瞧着竟似无动于衷。 思及此,赵怀朗沉了眉眼,再次冷声道:“甄氏,莫要逼本王在外头给你难堪。” 甄含宜抬头仰望着自己身前的男人。 天潢贵胄,俊美无俦,这就是她的夫,是穆儿的父,也是未来有可能成为大盛朝皇帝的男人。 因着心中的爱慕,因着身份差距,因着性子软弱,自己在他面前永远卑微,永远在讨好。 母妃、娘亲还有嬷嬷都时常和她说,要努力抓住王爷的心,为了她自己,也为了穆儿。 可她一无是处到,只能凭着这身皮囊在床榻之上拼命表现。 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她的命就是要轻贱些,这就是当初她选择高嫁到皇家的代价。 可是今日,顾惜枝身上搜到的一封信,却给了她当头棒喝。 “王爷,您想如何给妾身难堪?您给臣妾的难堪,难道还不够多吗?” 甄含宜挺直了腰背,不肯移开盯着赵怀朗的目光,可话一开口就带了颤音。 她死死捏紧了双手,强忍心中不安,却不知眼睛早已出卖了她,不仅眼眶红了,连泪花都涌出来了。 赵怀朗听闻此言,脸上闪过一抹不可思议。 这几乎是印象中,甄氏第一次忤逆他,不,这甚至连忤逆都算不上。 这是甄氏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冲他还口。 赵怀朗眉头微微一挑,目光在甄含宜脸上扫视一圈,掠过她的唇瓣时,眉头紧蹙: “你知晓自己在说什么吗?” 甄含宜听得这冷冷的声音,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可下一刻,她还是咬牙抽出袖中书信,举到了赵怀朗面前,也学着他的模样冷声开口: “妾身知晓王爷在找什么,是这封信对吗?” 赵怀朗闻言眸光一亮,当即将信从甄含宜手中抽走,可打开信封一看,里头却空空如也。 他先是一怔,随即心头火起,一把掐住甄含宜的下巴,咬牙道:“甄氏,你今日是疯了不成?” 甄含宜只觉下颌一痛,不得不高高仰起头来,此时泪水却从眼角流下,滚进了云鬓里。 她深深望着赵怀朗,心里头五味杂陈,却还是鼓足勇气,将心里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王爷,妾身妇道人家,久居内宅,所视不过庭院一方,确实不懂王爷的雄图伟业、壮志豪情。” “但妾身却知世有大道,王爷身为龙子,英武不凡,怎可因欲念而不择手段,竟抛却良知大义,行那通敌叛国之恶举!” “此等行径,上愧祖宗,下负黎民,置家国于水火,陷万民于涂炭,实乃天理难容!” “今日王爷便是就此掐死妾身,妾身也绝不会交出那封信,只盼王爷及时醒悟,也莫要因此苛待了我儿元穆!” 话至此处,甄含宜已全然站不住了。 她右手紧紧攥住赵怀朗的袖子,此时双眼紧闭,竟当真一副心甘情愿赴死的模样。 第196章 赵家儿郎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甄含宜只觉掐住她下巴的手陡然一松,紧接着一块帕子就轻飘飘盖到了她的脸上。 “擦擦,像什么样子。” 甄含宜在一片茫然中睁开眼睛,朦胧的光线透过帕子落在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只隐约瞥见了身前人背光的轮廓。 她心头剧颤,一时间又是迷茫又是忐忑,抬手一把扯下了脸上的帕子,就对上了赵怀朗略带探究的目光。 “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甄含宜倒退一步,下意识拉开了和赵怀朗之间的距离。 方才她一腔孤勇,当真是存了死志的,可这会儿气泄了一半,恐惧才后知后觉漫涌而上。 毕竟王爷从未对她有过半分怜惜,自己方才那番话,只怕已是触及了王爷的底线。 赵怀朗见甄含宜方才还振振有词,大义凛然,这会儿又战战兢兢,瑟瑟发抖,不由眉头一挑,抬脚逼近了一步。 “怎么?又知晓怕了?” 边说着,他仔仔细细打量起甄含宜的眉眼,在她拼命后仰时,伸掌撑住了她的后腰。 甄含宜的脸色唰一下就白了。 王爷平日里并不喜她的靠近,但情事上对她却又很是亲近热切,这样亲密的动作在他们之间,从未发生于床榻之外。 观音座下,佛殿之中,他竟要这般羞辱于她不成? 如此,还不如方才一把掐死她痛快! “本王却不知,你除了以色侍人,还知晓何为家国大义。” 赵怀朗轻飘飘地吐出这句话,便将手松开了。 甄含宜一个踉跄,再抬头的时候,面色惨白,已是羞愤欲死。 不只是因着这话实在难听,更因为连她自己都知晓这是事实,以至于她连反驳都没有半分底气,此刻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活得.......何其可悲又可笑。 赵怀朗见甄含宜因着他一句话,脸上的血色就倏忽褪尽,不由眉头微拧。 他...... “妾身确实卑贱又手段低劣,倒惹王爷看了这么多年的笑话,但方才所言依旧算数,那信......妾身已经毁了!” 甄含宜薄唇颤抖着,咬牙说完这句话,眼泪已禁不住地往下掉。 “你......” 赵怀朗瞧见这一幕,面上隐有怔然。 除了穆儿出生时,见她流过一回喜悦的眼泪,其余时候甄氏实在乖巧到,永远都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浅笑模样。 前些时日在周山,他狠狠发了一回火,甄氏也只是垂眸片刻,又赔笑了起来。 今日......她的眼泪倒格外多。 赵怀朗一时也说不清是何滋味,只是声音里的冷意好歹散了些。 “莫要将本王想得那般不堪,你瞧不出来吗,那是旧年的信。” 甄含宜闻言猛地抬头,便听赵怀朗淡声道: “本王乃是赵家儿郎,这广袤江山是赵家累世的基业,承载万民福祉,容不得半分差池。” “通敌叛国?” “那是乱臣贼子,猪狗不如之辈才做的事,如此自毁长城,是动摇国之根本,也是将祖宗基业、黎民百姓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赵怀朗是有野心,是想走向那权柄之巅,但为的是护佑这锦绣山河,为了让赵家之名永耀青史,而非成为千古罪人,遗臭万年。” 甄含宜听闻此言,怔怔望着赵怀朗,觉得这才是她心目中的王爷。 可她心中到底生了几分警惕,一时之间又不敢轻信此言。 赵怀朗一看甄含宜这半信半疑的模样,眉间冷意反而消散了,竟在此刻轻轻扬了扬嘴角: “若世人都如你这般简单,所有心思都放在脸上一目了然,那倒好了。” 甄含宜闻言一愣,才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心绪,赶紧垂下眉眼躲避。 如此蹩脚的反应,让赵怀朗没忍住轻笑出声,倒难得放松了些。 这一刻他也有些明白过来,为何这么多年,他始终只留甄氏在身边了。 整日里算来算去,唯有和没心眼又全心全意待他的甄氏在一起,才觉有了片刻喘息。 今日她若不闹这一出,自己竟都没意识到。 这般想着,赵怀朗又微微蹙了眉。 有些事,甄氏还是该知晓的。 否则就怕有一日,她也会如三弟妹那般被人利用,在关键时刻给他温柔又致命的一击。 “我知晓那信你不会毁了的,拿出来吧。” 赵怀朗冲甄含宜伸出手去,那般笃定。 甄含宜心头一慌,赵怀朗也不曾上前强迫,只是沉声说道: “要走向那个位置,没那般简单的。” “有些旧情不便说与你听,但你该知晓一件事的,那储君之位本该是我的,是父皇出尔反尔。” “大哥走了后,父皇仍不肯兑现当年承诺,先是将三弟抬了出来,又把江浔推给烨儿,逐渐形成今日之局面。” “我从不否认自己的野心,毕竟我是最有权势的皇子,我背后有崔家作倚仗,我当年也曾离储君之位只一步之遥。” “况且,我所肩负的从来不只是我个人的荣辱兴衰,我身后还有整个崔家。” “崔家与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我输了,崔家满门也必将遭受灭顶之灾,毕竟没有哪个新帝能容忍如此势大又离心的朝臣世家。” “外祖父为我殚精竭虑,掏心掏肺,即便这其中也有为了崔家的私心,但外祖父对我心意,是毋庸置疑的。” “皇家......人情味本就淡些,更因着有一位举棋不定、力求完美的主人,便注定了这场争斗愈发残忍,必须要拼个头破血流。” “我输不起的。” 赵怀朗说到此处,不仅没有丝毫惶恐与无奈,反而眼眸明亮,满是兴奋与坦然。 “你知晓史书上有多少因着夺位失败而万劫不复的皇子皇孙吗?” “数不胜数。” “既要争,就得倾尽全力,唯唯诺诺、妇人之仁,无异于自取灭亡。” “这一点上,三弟与我不愧是亲兄弟,倒想到一块儿去了。” “你以为他为何如此轻易认输?不过是因着他没有崔家这样的支撑,被算计后已毫无胜算,便退而求其次,求一个苟活罢了。” “可我——没有这样的退路。” 甄含宜听到这里,已骇然到瞪大了眼睛。 王爷从不曾和她说过这些,而她现下听了,只觉心头越发冰寒。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母妃当初在御苑和她说的那番话 ——“若败,左不过一个身首异处,本宫连这世间最繁华最富贵都已亲历之,还有何遗憾呢?” 原来王爷和母妃......早早就抱了一样的心思,有了一样的决心。 见甄含宜满脸若有所思,赵怀朗知晓她该是听进去了。 这些话他从未和旁人说过,此时后知后觉,或许这就是所谓“倾诉”的滋味。 虽什么都改变不了,但心里头好像是松了口气。 这般想着,赵怀朗将声音放柔了些,敞开了心思说道: “今日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如何,只希望你莫要和三弟妹一般,在最后关头捅我一刀就是。” “我若当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虽骄傲了一辈子,想来到时为了你和穆儿,也会觍着脸求父皇或烨儿放你们一条生路。” “到时候你们怨我也好,恨我也罢,若不能活,便一家人在一处。” “若你们母子能活,你便好好将穆儿抚养长大,不必将他教得怎样出色,如你一般心思单纯就很好。” 第197章 如你所愿 甄含宜听了这番话,呆怔怔望着赵怀朗,已说不出话来了。 赵怀朗倒难得的有了好心情,任由甄含宜缓神,自己则一步步走到观音法相面前,也不曾跪,只是双手合十,闭目一拜。 良久,身后传来一道颤声:“就算是皇家,到底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就不能说清楚吗?” 赵怀朗闻言睁开了眼睛,这话实在太过天真,叫他没忍住轻笑出声。 “和谁?父皇还是烨儿?” “和父皇说,他怎能言而无信,怎能左右摇摆,为何不将储君之位给我吗?” “和帝王说这样的话,就算那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也未必能全须全尾回到王府。” “若你指的是烨儿,可储君之位只有一个,该给谁呢?” “给我?他们怕是寝食难安,给烨儿?我也日夜惶恐。” 赵怀朗边说着,忽而蹲下身去,手往功德箱下一扫。 甄含宜面色一变,便见赵怀朗手中已然捏着一张信纸,冲她挥了挥: “你的心思实在太好猜,方才我往这边一走,你的眼神就先一步落在功德箱上了。” “回去吧,穆儿极少离了你,这会儿只怕也闹起来了。” 甄含宜却没应,目光直直落在那张信纸上,隐约猜到了什么。 “听说江浔江大人与定国将军府的沈小姐要成亲了。” 甄含宜说得突兀,赵怀朗却应得干脆。 “是。” 甄含宜蓦地咬唇,在知晓这般多的内情后,再结合顾惜枝与沈陆两家的关系,她能猜到已经不稀奇了。 “王爷,就非要——” “王爷,人寻到了。”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了路遥的声音。 赵怀朗三两步上前打开殿门,便见谢嬷嬷和鸳鸯、喜鹊还有顾惜枝被一众护卫围在了中间。 顾惜枝此时一张脸雪白雪白的,抬眸看到赵怀朗的那一刻,眼里终于生出了希望,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身旁这个老嬷嬷实在心狠手黑,既见着了王爷,她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便不必再去触怒她了。 谢嬷嬷此时哪里还有心思管顾惜枝,当即从护卫中间穿过,匆匆迎向甄含宜,生怕自家王妃方才受了欺负。 赵怀朗并未计较谢嬷嬷的无礼,这老奴对甄氏忠心耿耿,有这样的人在她身边是好事。 “谢嬷嬷,送王妃回去。” 谢嬷嬷听王爷语气中似乎并无不悦,悄然松了口气。 甄含宜任由谢嬷嬷搀着,从殿内走出时,她瞧着很是失魂落魄。 已经走出去好远了,她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顾惜枝已经被请到观音殿中了,王爷却依旧站在檐下。 他的身子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可那张脸却隐匿在殿檐投下的阴影之中,瞧不真切。 甄含宜知道自己从不了解这个枕边人,今日似乎终于被她窥见了些许,可映入眼帘的,密密麻麻都是“认命”两个字。 不是只有放弃抵抗,才叫认命。 看似无畏无惧,却踩着底线越陷越深,甚至连失败身死的准备都做好了,又何尝不是认命呢? 父皇、母妃和崔家。 权势、野心和不得已。 立场在前,她不可能背叛王爷,但也确实无法替王爷开脱。 为了实现野心这般抛却良知走下去,菩萨也不会保佑他们的...... 若当年父皇当真曾答应过,会立王爷为储君,为何不能说话算话呢? 转过眼前的弯,观音殿已经瞧不见了。 甄含宜缓缓收回目光,她想,她有陪王爷赴死的勇气,却实在不舍穆儿一个孩子独留人间。 既存了这样的念头,王爷若胜,她不会、也不能奢求太多。 可王爷若败,便是苟活,她也要千方百计护住穆儿! 赵怀朗眼看着甄含宜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中,这才转身入了殿。 临跨过门槛时,他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瞧甄氏方才那视死如归的模样,竟当真觉得他会狠心到掐死她不成? 先不说数年相伴,她好歹是穆儿的娘,自己这些年待她......当真有那么不堪吗? 赵怀朗眉头才蹙起,目光触及殿内的顾惜枝时,瞬间就拢回了心神。 “王爷。” 顾惜枝跪在地上,眉眼低垂,倒叫赵怀朗眉头微挑。 他阅人无数,上一回观音殿相见,他一下子就瞧出了顾惜枝那点儿小心思。 女子献媚的模样,无论大胆的还是欲擒故纵的,他都见多了。 但眼下,顾惜枝却跪得规规矩矩,瞧着像是彻底歇了那种心思。 “信,本王瞧见了,但只一封。” 赵怀朗说着,将信纸夹在两指之间,冲顾惜枝晃了晃。 顾惜枝只抬头扫了一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盯着地面点了头,恭声道:“回王爷,民女今日确实只带了一封。” “毕竟民女手无缚鸡之力,王爷也瞧见了,连区区一封信都守不住,若悉数带来,一旦遗失,前功尽弃。” 赵怀朗听闻此言,倒也跟着点了头,见顾惜枝没有不自量力地在他面前责怪起甄氏,又满意了不少。 此女虽弱,但不得不承认,她的心机心计还是远超常人的。 就凭敢与他做交易这一点,顾惜枝的心智已胜旁的女子多矣,只是心肠实在狠辣。 据手下人所查,这些年沈征胜夫妇对她确确实实犹如亲生,却不知她是如何狠得下这颗心,将沈家满门推入死地的。 “剩下的信,拿出个章程来吧。” 面对聪明人,不必拐弯抹角。 顾惜枝心中早已仔细思量过了,这会儿压低了声音,谨慎地细细道来。 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什么,赵怀朗面上稍显惊异,随即又微扬了嘴角,满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惜枝一眼。 良久,殿中才响起赵怀朗低低沉沉的声音:“那便——如你所愿。” ....... 陆云铮不曾听到这些话。 他只知晓与顾惜枝见面的贵人确确实实是瑞王赵怀朗,甚至连后头瑞王妃从观音殿中出来,他都不曾看到。 因为,就在赵怀朗入殿之时,那些护卫已四散而开,将观音殿围了个严实。 而几乎同一时间,他藏身之处的附近便传来了异响。 他警惕地扭头看去,隐约瞥见了一道身影,瞧着像极了沈嘉岁! 不过权衡了瞬间,陆云铮便从树上飞身而下,不管不顾追了出去。 第198章 骂个狗血淋头 陆云铮面色冷沉,身形似箭,在树林中灵活穿梭,斑驳的光影在他身上快速掠过,他的目光则紧紧锁定前方。 他不会认错的,方才那人一定就是沈嘉岁! 陆云铮微微咬牙,此刻满心急切,他有预感,这一世走到如今,沈嘉岁想必已然掌握了所有的真相! 他一路穿过眼前浓密的树林,视野陡然开阔,一片碑林映入眼帘。 陆云铮缓缓止了步,放眼望去,那些石碑或高或低、或新或旧,皆沉默地矗立着。 石碑之间有一座亭子,亭角飞檐上洒着阳光,陆云铮目光下移,忽而瞳孔一缩。 亭中站着一人,身着月白长袍,身形挺拔,透着股温润的文人气。 竟是......陆云晟!? 陆云铮实在没料到,会这般巧的在此处见到陆云晟,但他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他与陆云晟之间,实在无话可说。 可就当陆云铮准备继续寻找沈嘉岁的踪迹时,陆云晟却忽而朝这边扬了手,高呼一声: “大哥且慢!” 陆云铮脚下一顿,倒是也想起了沈嘉岁与周姨娘之间的往来。 难道陆云晟出现在此,并非偶然? 这个念头一起,陆云铮当即抬步走向亭子,却又像是为了和陆云晟撇清关系般,只肯站在亭外。 “你可曾看到沈嘉岁从此经过?”陆云铮率先开了口。 陆云晟闻言点头道: “就是沈姑娘让我来此处寻大哥的。” 此言一出,陆云铮双眼一瞪,不由走近了两步,“什么意思?沈嘉岁让你来见我?” 陆云晟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陆云铮脸上,隐隐透出一丝复杂。 “不是,是我想见大哥,寻到了指挥司却得知大哥今日告了假。” “姨娘与沈姑娘有些交情,便派人去试着问了一嘴,沈姑娘说,让我在此处等着,定能见到大哥。” 陆云铮闻言眉头紧蹙,猜不透沈嘉岁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但目前看来可以肯定的是,他方才瞥见的身影就是沈嘉岁无疑,就是她将自己引到碑林来的! 思及此,陆云铮心急气躁,环顾一圈扬声道:“沈嘉岁,出来见我!”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碑林中,却不曾得到任何回应。 陆云铮双拳紧攥,这时候陆云晟的声音却突然响起:“大哥难道就不好奇,二弟为何要寻你吗?” 陆云铮此刻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沈嘉岁身上,闻言满是不耐地说道:“何事?” 陆云晟见陆云铮这副模样,也冷了神色,淡声道: “后日爹便要启程远赴北地,抵御开春后漠国的侵扰。” “夫人虽在禁足,但到底做了数十年当家主母,并非消息闭塞。” “听闻爹要远赴北地,夫人不知为何十分激动,当即不顾禁足令一路跑到书房出言阻拦,口口声声说,爹在北地会遇到危险。” “抵御外敌乃是将士天职,且圣上也下了旨意的,爹此行已成定局,自不会因夫人的三言两语而改变。” “可夫人却格外执着,言及爹此去或有性命之危,又吵着闹着要见大哥你。” “所有人都觉得,许是这些时日的禁足让夫人乱了神智。” “可姨娘却说,夫人对我们母子确实心狠手辣,心肠歹毒,但夫人对爹的心意却是毋庸置疑的,更不可能会出言咒害爹。” “故而这其中或有什么内情,须得寻到大哥方能水落石出。” 陆云晟说到此处,抬眸定定盯着陆云铮,沉声道:“大哥,夫人还在府上闹着呢,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云铮闻言心头惊跳,他当然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初娘赶到别院为难惜枝,他为了获得娘的认可和支持,向娘透露了重生之秘。 但事关重大,很多地方他也说得含糊,爹在战场上丧命一事他也提到了,因此还挨了娘的一巴掌。 娘自然是不信他的,但那日自己信誓旦旦的模样或许还是在娘的心中埋下了种子,如今爹要北行,娘便开始忧虑了。 陆云铮想不明白,爹待娘都那般绝情了,为何娘对爹还是如此死心塌地。 要知道无论前世今生,他们母子俩在爹心中,都不及周姨娘母子万分之一! 陆云晟一瞧陆云铮的神色,便知其中果然有内情,他只沉声问道:“大哥现下方便归家吗?” 陆云铮只恍神片刻便摇了头,看着陆云晟语含讥讽地说道:“回去不过又是徒惹争吵,再被爹骂个狗血淋头,批个一文不值罢了,再者——” “我可不信你们母子有什么好心,怕是巴不得我回去后又与爹大吵一架,好彻底断了父子关系,让你做这个将军府的继承人。” 陆云铮心里清楚,他娘今日这般做,或许也是想逼他回去,好赶在爹出征前让他们父子见一面,缓和下关系。 但是娘不知道,他早在上辈子就对爹彻底失望,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陆云晟听到这话,原本尚算温和的脸瞬间被寒霜笼罩,眼底也透出了冷芒来。 陆云铮不欲与陆云晟再多说,知晓他不会透露沈嘉岁的所在,当即转身就走。 然而他才迈了步子,身后就传来了陆云晟冰冷而讥诮的声音: “大哥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陆云铮闻言脚步一顿,霍然转过身来,怒从中来,“陆云晟,你说什么。” 陆云晟不仅不曾让步,反而走上前去,站定在了陆云铮对面。 他比陆云铮要小上快两岁,又因着陆云铮本就比寻常男子高大些,二人的身量便差了几乎大半个头。 可陆云晟此刻仰着头,眸光冷凝,气势却丝毫不输。 “今日你我兄弟难得站一处,有些话我也想说很久了。” “大哥你总是口口声声说,爹偏心于我,可事实上,爹在你身上所费的心血,从来远胜于我。” “你身为嫡子,从蹒跚学步到拿起刀剑,哪一步不是爹亲自教导?至今武艺高强,又入指挥司当值,哪一步不是爹倾力栽培?” “而我不过是借爹之势入了国子监,此后每一步,都是我在孤灯之下苦读熬出来的!” “至此,我已万分感激,因为旁人家的庶子未必有如此机缘。” “可是大哥你呢?” “你就像永远填不满的沟壑,无论爹,不,不只是爹,是无论旁人如何倾尽心血待你好,在你看来都是理所当然!” “你眼中从来只有自己,且从来只知一味索要,只要稍不如你的心意,便成了亏欠于你,而后你便抱怨!嫉妒!甚至记恨!” “说实话,我从未将大哥放在眼里,更遑论视为对手。” “因为我读的是圣贤书,走的是光明道,我自有心中的追求,而不是着眼于将军府的一亩三分地,与你争抢争宠!” “而如大哥这般,自私自利自我到骨子里的人,贪婪无度,永不知足,终有一日必将自食其——” 陆云铮从未被人如此劈头盖脸骂过,他先是呆怔茫然,随即面色渐渐涨红。 下一刻,只见他额头上青筋暴凸,眼睛里怒火翻涌,随即抬手一把掐住了陆云晟的脖子,用力之大,手背上血管凸显,脉络狰狞。 “陆云晟,你找死!” 第199章 同样是儿子 喉咙像是被铁钳狠狠夹住,因着窒息的痛苦,陆云晟双目凸出,面色茄红。 他的嘴微微张大了,却不曾求饶,也没有抬手挣扎反抗,而是探手入怀,从其中掏出了一封信,狠狠甩在了陆云铮的脸上。 怒火在心中翻涌,陆云铮此刻脑海中一片混乱,理智更是摇摇欲坠,几乎生出了一把掐死陆云晟的冲动。 可信封砸在脸上时,尖锐的一角划过他的脸颊,轻微的刺痛感险险将他的理智拉了回来。 陆云铮垂眸一看,见陆云晟面色青紫,已然双眼翻白,当即就松了手。 没了钳制,陆云晟瞬间软倒在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一声高过一声地剧烈咳嗽了起来。 豆大的汗珠混着痛苦的泪水滚下,陆云晟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 陆云铮瞧见陆云晟如此痛苦的模样,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后怕和懊恼。 若方才当真失手杀了陆云晟,他......不敢想象。 心中虽这般想着,但陆云晟方才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他自不可能致歉。 此刻居高临下看着陆云晟,陆云铮冷冷说道:“逞口舌之利前,先瞧瞧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全身而退,简直不自量力!” 陆云晟抬头来看陆云铮,他还在大口大口喘着气,此刻眸光中却透着股狠劲。 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吃力。 “到底是同根而生,有些话我不说,你便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到底有多么不堪!” “你!” 陆云铮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又向前逼近一步。 陆云晟却在这时候抬手,指向了陆云铮的脚边。 陆云铮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几个字便映入眼帘—— 与子云铮书。 陆云铮瞳孔蓦地一缩,这是...... 陆云晟见陆云铮僵立在原地,便强忍着喉咙火烧似的灼痛感,哑声道: “爹的字迹你总认得吧。” “此番北行,爹留下了遗书,这是给你的,寄存在了姨娘处,本不该现下拿出来的。” “是我临出门前,瞒着爹从姨娘那里要了来。” 陆云晟说到此处,撑地缓缓站了起来。 “你我兄弟之间,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古来一家之兴荣,本就靠家中所有人携手并进。” “夫人害瑶儿之事,我做不到大度原谅,此生也不会忘却,夫人被禁足,被夺了掌家权,那都是她罪有应得!” “但我不似你这般鼠目寸光,陆家之荣辱,从来关乎我陆家每个人的身家性命与安危。” “为了姨娘的后半生,为了瑶儿的美满亲事,我只愿陆府蒸蒸日上,越来越好。” “我不知你对爹为何有那么多的怨气,这封信是我违背爹的意愿做的最后一件事,想来里头皆是爹的肺腑之言。” “若今日之后你仍无动于衷,那往后犯错遭殃之时,希望你有这个骨气和良心,莫要连累了生你养你的陆家!” 话至此处,陆云晟又是一阵急促地咳嗽,直咳得脸色惨白,弯下了腰。 待喘过这口气后,陆云晟也不听陆云铮还有什么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陆云铮呆怔怔站在亭中,任由陆云晟离开,只盯着脚边的信发呆。 陆云晟问,他为何对爹有那么大的怨气? 因为爹狠心无情,上辈子到死都只念着周姨娘母子,甚至不惜毁了他,只为给周姨娘母子铺路! 这般想着,陆云铮猛地咬牙,竟一脚踩在了信上,而后快步离去! 一步两步......十步...... 他已经走出去很远,走到了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 可是,他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他终其一生,只是想得到爹的认可,想看到爹像面对陆云晟一样,冲他露出和煦的笑,拍拍他的肩膀也夸夸他,赞许他。 可是他等了一辈子,都没有等到...... 其实上一世,他已经看过爹的遗书了,只是那遗书却不是写给他,而是写给周姨娘和陆云晟的。 那时与漠国之战虽是大胜,爹却战死沙场。 他悲痛欲绝,回营为爹整理遗物打算送回京城,却从一个匣子里寻到了爹的遗书。 他事先根本不知爹还留了信,当场含泪打开,可看完之后,心却彻底凉了。 满满的五页纸,除了对家国的牵挂,对圣上的忠诚,足足三页尽是为周姨娘母子做筹谋和安排。 倒也写到了他,却是要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在这场大战之前,他投诚襄王爷之事被爹发现了。 爹在营帐内怒斥了他,说将士只能忠于家国圣上,提前站队,插手储君之争,只会带来满门灾祸。 他知晓此言有理,正欲解释来龙去脉,证明自己不是一时脑热毫无考量,爹却不由分说地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随后更是放出狠话,此战一结束,此事必须了断,否则便将他逐出军中! 了断? 他既已上了襄王爷的船,除了倾尽全力助襄王爷登位,哪还有退路?该如何了断? 只是爹正在气头上,当时他也只好先行应下,而后再想对策。 过了几日,还未等他和爹捋清此事,大战爆发,爹就这般......死于敌人长枪之下。 而遗书上,爹毫无保留地提及了他与襄王爷的往来,竟嘱咐周姨娘将此信交给沈征胜,以待定夺。 若实在不得已,到时便直接舍了他,保下陆家满门和他们母子! 即便是此刻想起,陆云铮还是觉得寒意从心底深处蔓延开,令他如坠冰窖。 过往的敬爱孺慕、还有悲痛不舍在那一刻悉数破碎,残渣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疼得刺骨。 他怎么也想不通,同样是爹的儿子,爹为何就这般不待见他,为何就对他如此狠心! 明明战死的是爹,他却觉得,自己才是被抛弃心死的那一个。 陆云铮这般想着,竟在此刻湿了眼眶,又自嘲地弯了嘴角。 他笑自己,一想到那信还躺在地上,竟忍不住又生出了一丝奢望,想着或许这一世,爹对他还有些许感情。 此刻,陆云铮陷入了天人交战的漩涡,他眉头紧锁,眼神中交织着痛苦与犹豫,嘴唇微微颤抖。 下一刻,黑袍下摆飞扬而起。 陆云铮还是转身回了头。 一开始脚步还满是踌躇,可离亭子越近,脚步便越快越急,盈满了迫不及待。 止步时,离那封信只一步之遥,又染上了胆怯与恐惧。 良久,他微微俯身,明明只是一封轻飘飘的信,他却绷得手背青筋暴起。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陆云铮说着,颤抖着手撕开了封口。 第200章 吾儿云铮 陆云铮探出两指往里一夹,只觉这封信出乎意料地厚。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颤抖的手平稳些,随即咬咬牙,蓦地将里头的信纸抽出。 吧嗒—— 有什么东西应声落了地。 声音在空旷的碑林中响起,竟惹得极度紧张的陆云铮打了个哆嗦。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垂头看去,汗珠不知何时憋出来的,此刻沿着他的脸颊缓缓滑落。 可陆云铮却恍若未觉,而是微微瞪大了眼睛。 因为地上躺着的......竟还是一封信。 陆云铮缓缓蹲下身子,将信翻过来一看,信封上赫然写着:胡兄亲启。 陆云铮见状不由面露茫然。 胡兄是谁? 是陆云晟拿错了信,还是爹装信的时候粗心大意,弄错了? 一切疑惑此刻都落在了他两指间夹着的信纸上。 陆云铮深吸一口气,就这般蹲着,将手中的信纸缓缓展开。 这一刻,他整个身子像是绷紧的弓弦,可目光却那般急切,快速扫过信上的内容。 入目是熟悉刻骨的笔迹—— 吾儿云铮: 为父此次出征,生死难料,遂留此书,望汝细观。 汝近来心浮气躁,行事乖张,长此以往,歧路远行,恐再无可回头。 吾与汝父子二人嫌隙日甚,几至无可修复之地,吾心内忿懑难平,怒汝不思进取、背弃仁义,每念及此,气血上涌。 然无数辗转难眠夜,父忆汝年少之时,性情纯良,行事亦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若吾此行一去不返,此信便为最后遗言,于此际,吾不愿因那虚妄之颜面,而遮掩肺腑衷情。 为父一生纵横沙场,自恃严以教子可助汝成才,故以军中规制苛求于汝,却忘却汝尚年幼,心性需柔水滋养,而非严霜相逼。 至此,吾已恍然惊觉,事至此境,其中深有为父之谬。 为父心中抱愧,悔不当初,常思与汝剖白言明。 奈何你我父子每至相见,便争吵不迭,父总言辞失当,汝亦怨气难平,想来你我父子之性如出一辙,皆犟如蛮牛,难以言和。 云铮吾儿,父一生征战,常以一言自勉。 知苦尝,祛虚妄。常思量,弃骄狂。守忠肠,除怅惘。志存于远,不困于伤,终成栋梁。 倘吾不幸马革裹尸,与汝则再无相见之期,盼汝能时刻铭记此言。 汝之性情既定,若有魄力磨砺己身、痛改前非,为父于尺素之中尚附一荐书,汝可凭此荐书,远赴北地平城寻访一人,其名胡宁。 彼将助汝入军中,从此忘却前身,隐姓埋名,凭己之才略武艺为国征战,驰骋疆场,于风云际会之时崭露头角,终有一日威震四海。 为父纵在九泉之下,亦日日夜夜庇护于汝,佑吾儿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倘有一日见汝终成栋梁,撑起门楣,重振家风,纵处黄泉之下,父亦可含笑而瞑,安然九泉矣。 父字于吾儿云铮。 ———— 午后日暖,四周悄寂,碑林之中唯闻风吹树林沙沙作响。 陆云铮蹲在原地,手中捏着信纸,已然眼眶通红,浑身颤抖。 他弓着身,将这封信来来去去看了不下十回,眼泪滚下来,又被他抬袖狠狠抹去。 他不敢相信,这当真是爹留给他的信。 信里没有周姨娘,没有陆云晟,没有责备与训斥,字字句句拳拳心意全是给他的。 甚至思虑之周全深远,还为他备下了荐书和第二条路。 “爹.......” 陆云铮喃喃唤了声,有些茫然无措地四处看了看,随即目光又落回到了手中的信。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像是得了父亲夸奖的孩子,难以掩饰心中的欢喜与兴奋。 可到底是大人了,想得更多更复杂,也更患得患失,转眼间他的笑容里又掺上了怀疑。 重生以来,爹从未给过他好脸色,上辈子更是那般绝情,这信当真是爹写的吗?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周姨娘和陆云晟的诡计,他们模仿了爹的字迹,好让他心中再生奢望,而后彻底绝—— 思绪走到这里,陆云铮忽而浑身一僵。 下一刻,便见他那般慌乱急切地将信凑到近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看,几乎恨不得钻进这些字眼里。 为什么...... 为什么他看到这封信的第一个念头,是周姨娘母子模仿了爹的笔迹。 可他却从未怀疑过,上辈子他从爹的营帐里寻到的那封信,也有可能是旁人仿写的! 因着这个念头,陆云铮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许多以前从未思量过的怀疑都悉数蹦了出来。 既然沈征胜的笔迹都能被模仿,那爹的字迹为什么不能呢? 而眼前这封信若真是周姨娘母子仿写的,那这一招实在太过拙劣了。 因为爹此刻还在家中,他只需拿着信回家一问,这一诡计便不攻自破。 若眼前的信是真的,若前世的信是假的...... 陆云铮忽感一阵天旋地转。 因为他猛然惊觉,若前世的遗书是假的,那么爹很有可能不是死在敌人的刀枪之下,而是死在了自己人的阴谋诡计之中! 是谁?襄王爷吗? 自己前世已然为他所用,当时随爹征战沙场,也积累了不少军功和威望。 不过有爹在,自然轮不到他挑大梁,掌兵权。 但爹若战死沙场,他凭借之前的功劳与名声,极有可能临危受命承父业。 而到了他手中的兵权,自然而然也成了襄王爷的囊中之物。 再往里深思,前世爹突然知晓他与襄王爷的往来,当真是巧合吗? 是否这也是襄王爷的计谋,为的是试探爹是否愿意同上一条船? 若愿意,一切自然更加轻松。 可爹忠国忠君,必然不愿掺和储位之争,那么便行第二计,离间他们父子,而后将爹除去,扶他坐上将军之位! 他本就一直觉得,爹偏心周姨娘母子多矣,彼时爹战死,他心神大恸之下更是思绪混乱。 此时突然让他读到爹留下的遗书,他连正常思考都不能,偏偏又已死无对证。 他因此对爹心生怨恨,自然也无心无意去怀疑和追查,爹身死是否还有什么疑点或隐情。 这般捋下来,桩桩件件竟环环相扣,严丝合缝! 这一刻,陆云铮只觉头晕目眩,一个后仰直接跌坐在地。 信纸从他手中脱离,飘飘荡荡落了地。 陆云铮怔了一瞬,而后发疯般俯身向前,将信纸牢牢攥在手中。 吧嗒吧嗒—— 眼泪坠在了亭子的石砖地面上。 陆云铮忽而垂首,整张脸埋在了手掌间,肩膀抽动不止。 第201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 陆云铮跪着,上半身匍匐在地,泪水隐隐从他指缝间溢出。 他怎能如此愚蠢。 愚蠢到轻易被人挑拨离间,放任爹被人害死还对爹心怀怨恨,蠢到被算计戏耍还不知,洋洋得意地给人做走狗! 重生至今,他始终对爹心怀怨怼,甚至还千方百计地想重新攀上襄王爷这条船。 而一开始他就不顾一切地选择了惜枝,可惜枝如今也背叛了他,现下正和瑞王爷在一处。 错了,全都错了...... 他陆云铮走的每一步都是错的,以至于今日自食恶果,众叛亲离! 四下寂静,唯陆云铮的呼吸急促又粗重,带了湿意,被他压抑在掌间手心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阳光渐渐西斜,从檐角滑落,一点一点地挪到了地面上,照到了陆云铮的手边。 他恍恍惚惚抬起头来,一脸狼狈。 呆怔良久,他颤抖着手将信揣入了怀中,撑地起身,茫然四顾,而后才踉跄着走入碑林,失魂落魄地消失在了林间。 ...... 片刻后,一只脚踏入亭中,站定在了犹带湿痕的地砖旁。 “阿浔,这般看来,陆将军的死果然是有内情的。” 来人微偏着头,今日身穿窄袖骑装,面上素净,未配钗环,正是沈嘉岁。 已知今日顾惜枝与陆云铮都要到大昭寺来,沈嘉岁也早早做了准备。 只是还未出门前,她便收到了周姨娘的信。 周姨娘如今对沈嘉岁自是推心置腹,尤其涉及陆云铮,更是从未有所隐瞒。 沈嘉岁一听陆夫人今日之异样,便知陆云铮当初果然将重生之秘透露给了陆夫人。 陆夫人虽不信陆云铮,但事关陆将军的性命,临到头来,想来陆夫人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闹了起来。 此事一出,倒让沈嘉岁又想起了陆将军战死一事。 她看得出来,陆云峥和陆将军的关系比上辈子还要僵。 这其中虽离不开陆云铮悔婚一事,但让沈嘉岁不解的是,陆云铮明知陆将军会死,但似乎并不如何担忧,甚至可以说是无动于衷。 上一世陆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回京城时,沈家尚未遭受陷害。 当时爹爹闻讯悲痛欲绝,连连摇头,嘴里喃喃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思及此,沈嘉岁便留了个心眼,将陆云铮的行踪告知周姨娘,由周姨娘全权处置,自己则暗中跟随。 如今看来,周姨娘与陆云晟的格局远不是陆夫人与陆云铮能比的。 今日陆云晟此行,不是为了挑拨离间,也没有落井下石,竟是有意修补陆云铮与陆将军之间的关系。 到底是血浓于水,周姨娘与陆云晟这是真心实意为了陆将军,为了陆家。 说到此处,她倒不得不佩服陆云晟。 方才他出言相讥,险些被陆云铮掐死,她都快憋不住要出手相救了,陆云晟自己倒沉得住气。 难怪国子监生这么多,阿浔偏偏选中了陆云晟帮他做事。 这其中虽有她和周姨娘往来的缘故,想必阿浔更多的,是看中了陆云晟这个人。 这般想着,沈嘉岁便朝身后看了一眼。 江浔才来大昭寺不久。 他不仅要上朝,大理寺也有许多事要忙活。 这会儿对上沈嘉岁的视线,江浔神色认真地点了头,应道: “比起陆将军,陆云铮自然更容易把控,想来上辈子,陆将军这是遭人陷害,不得不‘腾位置’给陆云铮了。” “若陆云铮良心未泯——” 说到此处,江浔瞥见了地上的泪痕,“他若良心未泯,重生后却对陆将军如此绝情,想来是被人离间了。” “方才那封信既然能唤回他的良知和理智,那我便斗胆一猜。” “想来幕后人又故技重施,模仿了陆将军的字迹给陆云铮留了一封信,戳疼了陆云铮的心窝子,叫他父子生隙,不可挽回。” 沈嘉岁闻言连连点头,可目光随着江浔落在地上的泪痕上时,却陡然冷了神色。 “方才陆云晟骂他那几句,实在是一针见血,句句属实!” “他的这些眼泪里,可有半点是对我沈家满门的歉疚与悔愧?想必是一丁点儿也没有。” “他那种人,自私自利到了骨子里,今日之所以落泪,只不过是因为,陆将军和顾惜枝都是他在意的,是他放在心里头的人罢了。” 话至此处,沈嘉岁缓缓抬头看向江浔,沉声道:“阿浔,我不管陆云铮是否改过自新。” “他若不曾重生而来,我或许可以把这当做是全新的一辈子,把如今的陆云铮和上辈子的陆云铮分开。” “可他既也重活了一回,那么无论如何,他都该为上辈子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沈嘉岁说着,双拳紧攥,一向灵动又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盈满了戾气。 如今之所以一步步引着陆云铮发现真相,一则他们的计划需要循序渐进。 二则,她就是要让陆云铮自己发现,前世的他究竟是怎样又坏又蠢又黑心肝的一个人! 没有什么,比一步步发现自己两辈子都身处骗局之中,来得更杀人诛心。 这一辈子,她不会再便宜陆云铮,让他在稀里糊涂中死去! 沈嘉岁心绪起伏,呼吸急促,谁知这时一双温热的手强势地掰开了她紧攥的拳头,探进了她的掌心里。 沈嘉岁一仰头,便见江浔微微俯身,探近了她,眸光中也带了郑重。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岁岁,陆云铮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下一步,便叫他见见故人吧,前世今生......是时候串起来了。” 沈嘉岁闻言眸光一亮,江浔已笑着点了头,“安心,我都安排好了,岁岁只等看戏就是。” “来,莫要被他扰了兴致,我陪岁岁走走。” 江浔说着,捏了捏沈嘉岁的手,牵着她走出亭子,越过古老沧桑的碑林,拐进了羊肠小径里。 身前的影子随着他们的走动时而重合,时而又稍稍错开。 风里带来了江浔温柔的声音:“岁岁,我们的婚期该定了。” 第202章 父与子 后日。 陆云铮如往常般到指挥司当值,却神思不属。 那日从大昭寺离开后,他并未回陆府,而今日便是陆云晟口中,陆将军要出发去往边关的日子。 “副指挥使?副指挥使?” 手下的巡城校尉还等着陆云铮下令呢,可陆云铮此刻却抚着胸膛出了神,那里贴身放着陆永渚留给他的信。 “副指挥使?” 有人大着嗓门喊了句,将陆云铮从恍惚中拉扯了回来。 陆云铮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霍然转身,留下一句话:“你们照常巡城就是。” 陆云铮大踏步往衙内走去,一路径直寻到了蔺舟至面前。 “指挥使,属下想向您告个假。” 蔺舟至闻言,头也不抬地淡声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三日休沐副指挥使已经用完了。” 陆云铮点了点头,拱手道:“今日是家父远赴北地的日子,消息来得突然,属下想去送送,还请指挥司通融一番。” 蔺舟至听到这里,不由抬头上上下下打量了陆云铮一眼。 不为别的,只因陆云铮的言辞与举止瞧着,竟比往日要谦卑许多。 他不曾立刻回答,陆云铮便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不曾催促半分。 蔺舟至见状眼里闪过一抹惊异,也没有为难陆云铮的意思,当下就点了头。 “陆将军保家卫国,功绩卓着,如今将军出征,你身为人子前去相送本就是人之常情,于情于理,我都没有阻拦的道理。” “只是一切仍需按规矩行事,今日便权且当你休沐一日,算在下月以符公务之规,如何?” 陆云铮当即点头应下,这一刻心中也隐有奇异之感。 从前,他总觉得这蔺舟至过分严苛与死板,甚至隐有针对他之嫌。 可今日再看,蔺舟至似乎也没有那般不通人情。 从指挥司走出来后,陆云铮便快马加鞭赶往陆府。 其实他心中犹有彷徨,甚至不知见了面该说什么,但总觉得若不去送,自己一定会后悔。 吁—— 行至陆府,陆云铮从马背上飞身而下,门房瞧见陆云铮,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少爷是回来送将军的?” 陆云铮轻嗯一声,便快步朝里走去,可身后却传来疾声:“可是少爷,约摸半个时辰前,将军就已经出发了。” 陆云铮脚步猛地一顿,回过头来,便见那门房目露惋惜。 “少爷,将军......已经等过您了,本是一个时辰前就要离京的,硬生生拖了半个时辰......” 此言入耳,陆云铮只觉脑中轰鸣,胸口的书信更是变得滚烫了起来,几乎灼伤了他。 他以为......他以为...... “那日的话也不算是白说,至少大哥肯回来了,但是,没有人会永远在原地等你。” 门后走出来一人,着一袭青色长袍,正是陆云晟。 陆云铮瞧见陆云晟,目光下意识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可陆云晟今日穿的深衣领子高高的,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脖子。 陆云铮眉头一拧,也不顾陆云晟的讥讽,快步飞奔而出,上马后往北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陆云晟在门口望着陆云铮的背影远去,面色淡淡的,口中却低喃道: “没有人会永远在原地等你,除了......父母。” —— 陆云铮一路策马出了北城门,便彻底放开了手脚,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刮在脸上还隐隐生疼。 陆云铮目视前方,此刻眼眶酸痛,心中懊悔、愧疚、自责蜂拥而上。 半个时辰...... 以爹脚下战马的速度,他怕是万万追不上了。 脑子里虽这般想着,陆云铮却连连甩动马鞭,只管往前冲去。 —— 十里长亭处。 陆永渚坐在马背上,始终遥望京城的方向。 身旁手下似乎知晓陆永渚在等什么,皆无言静候。 半个时辰过去了,眼看太阳都快走到头顶了,陆永渚微微闭目,随即摇了摇头,勒转马头。 “出发!” 众人紧紧跟随,马蹄踏起尘烟。 这时候,不知何人喊了声:“将军!” 陆永渚闻声回头,越过众手下,便见一人一骑从京城方向疾奔而来,正满心急切朝这边招着手。 陆永渚心头一颤,蓦地攥紧了缰绳,喊了声:“本将去去就来。” 众人纷纷让开了道,陆永渚策马回身,迎向了陆云铮。 父子二人相逢在了一处矮坡上,却在隔着一丈远的时候齐齐勒紧了缰绳。 谁也没有开口。 父亲骑在枣红色的骏马上,身姿挺拔依旧,许是分别在即,往常坚毅严厉的面庞此刻瞧着温和了些。 他的目光紧紧落在前方一丈远的儿子身上,眼中诸多思绪涌动,似乎有什么情绪掩盖在父子间的重重矛盾下。 儿子则跨坐在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上,年轻的脸庞带着倔强,可那微微颤抖的嘴唇却泄露了他的心绪。 他怯懦到,此刻甚至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 一丈的距离,阻隔了一对父子,风在他们之间掠过,许是气氛太过沉闷,连马儿都有些不安地刨了刨地面。 陆永渚张了张嘴,又是习惯性地想要训诫两句,陆云铮的声音却先一步响了起来: “爹,此去边关,万望保重,孩儿......在京城盼您平安归来。” 声音里带了颤意,陆云铮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陆永渚一眼就瞧见了陆云铮发红的眼眶,千言万语到嘴边,也没了声响。 只是父子之间到底冷硬惯了,陆永渚扯了扯缰绳,最后也只是干巴巴地说道: “此番别过,你在京中凡事要多思己过,勤加磨砺自身,切不可懈怠......” 陆云铮闻言眸光微黯,这些话他都从小听到大了。 这厢陆云铮刚点了头,便听陆永渚又稍稍放轻了声音:“莫要忘了回去看看你母亲,还有......照顾好自己。” 话至此处,陆永渚便策马转了头,“该启程了,你回吧,驾——” 明明已经行出好远了,可心中却激荡中带着酸涩,又难掩愧疚与后悔,陆永渚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只见矮坡上,黑色马儿依旧立着,可马背上的人却不知何时跪到了地上,正冲这边深深俯首,磕了个头。 陆永渚只觉心头狠狠一揪,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般,眼前瞬间模糊一片。 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那个蹒跚学步的孩童,笑盈盈冲他踉跄而来,稚声稚气地喊: “爹!爹爹抱!抱铮儿!” 养不教,父之过。教太苛,亦是错。教不善,更是责难脱。 稚儿从来纯真无辜,如同白纸一张,是他的错,将孩子的性子教左了....... 思及此,陆永渚心头钝痛难忍,急忙飞身下马,快步回头。 陆云铮俯首,泥土混着草香钻入鼻息间,泪水在此刻颗颗滚落。 前世,他竟丝毫没意识到爹对他的心意,还眼睁睁看着爹身死在阴谋诡计之下。 若不是对他心怀爱意,若不是对他还有期待,爹怎会.......在十里长亭又等了他半个时辰。 陆云晟骂得没错,他实在太过自私愚蠢,将真正的疼爱弃若敝履,却与贼为伍! 陆云铮气息紊乱,正觉心如刀割,忽而一只手轻轻覆在了他的头顶上,带着暖意。 陆云铮心头一颤,怔怔然抬头。 只见自家父亲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眼眶湿润,平日里从未曾对他表露过的疼爱,此时此刻就汹涌在他的眉宇间。 “铮儿,希望下一次不是送别,而是你我——上阵父子兵。” 陆云铮张了张嘴,眼泪滚下,在这一刻失声痛哭。 第203章 可以认错 陆云铮坐在马背上,目送自家父亲领着一众手下疾驰而去,心中是两辈子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安宁。 上辈子的这时候,爹也确实去了北地,他因着要筹备和沈嘉岁的亲事,便留在了京中。 今年春天漠国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爹此去不仅没有危险,上一世还赶在他成婚前回了京。 最大的劫难是两年后...... 但襄王爷已然被终身监禁,他也不可能再投入襄王的阵营,想来这一世多加提防,爹不会再出事了。 思绪走到这里,陆云铮也不免想起了沈家。 那些信......也不知襄王爷是从何处得到的。 当时王爷命人将信交到他手中时,爹刚战死不久。 襄王爷的意思是,如今沈征胜虽半退了,但依旧是一员虎将。 若此番京中下旨,派沈征胜前来坐镇,不仅退敌的功劳将变成沈征胜的,他又得屈居人下,不知要熬多少年才能彻底出头了。 当时他心中是有犹豫和不忍的,但到底......还是没能抵过襄王爷抛出的诱惑。 他太想要出人头地了。 即便爹再也看不到,他也要做给所有人看,他陆云铮要名扬四海,要风光归京,要将爹捧在心头的陆云晟死死踩在脚下! 还有一点,沈家不倒,惜枝将永远也无可能光明正大嫁给他。 要知道当时,惜枝的肚子里已经有他的孩子了...... 思及此,陆云铮缓缓低下了头,心中也生出了一丝彷徨与恐慌。 此刻再看前世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可否认,他从未考虑过沈嘉岁的感受,也不曾在意过沈家满门的生死...... 但,那是前世了,沈嘉岁已经拉着上一世的他同归于尽。 如今他们二人双双重来一回,一切都未发生,他除了退亲一事,也没有碍过沈家分毫,沈嘉岁......应该不会再与他不死不休了吧? 想到这里,陆云铮也不由目露茫然。 他实在摸不准沈嘉岁的态度。 如今襄王爷已经倒了台,想来沈嘉岁拯救沈家满门的目的也达到了,或许他和沈嘉岁之间未必是死局。 而且,他现下好不容易和爹解开了误会,正如爹方才所言,他还期盼着能如前世般,和爹一起上阵杀敌,驰骋沙场呢。 或许,是时候找沈嘉岁聊一聊了,他可以认错,他也确实......意识到自己错了。 这般想着,陆云铮策马回京。 因着蔺舟至直接算他休沐一日,陆云铮想了想,先回了一趟陆府,见了陆夫人。 陆夫人因着陆云铮不曾回来送陆永渚,还哭了一场,如今听闻他父子二人终于说开了,又不由喜极而泣。 “铮儿?当真吗?你爹当真是如此对你说的?” 陆云铮笑着点了头,还将陆将军写给他的信拿给陆夫人看。 陆夫人一眼就认出,这确实是陆永渚的笔迹无疑。 当看到“撑起门楣,重振家风”这八个字,陆夫人的眼泪更是簌簌而下。 她自认没有多大的格局,她一辈子在乎的就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子,还有将军府这一亩三分地。 一看到“撑起门楣”这四个字,她便知晓,在老爷心中,这将军府就是要留给铮儿的。 这个念头一起,多年来胸中的郁气与怨气蓦地也就散了。 “铮儿,铮儿,你要争气,莫要叫你爹失望啊。” 陆夫人拉着陆云铮的手,眼眶噙泪,一遍又一遍地叮嘱着。 ....... 出了将军府,陆云铮又迫不及待回了别院,如今他心中只余一个疑点,那便是惜枝的秘密。 自从知晓惜枝投靠的人是瑞王爷后,很多事再回想起来,已觉毛骨悚然。 比如他早早就向惜枝透露过,他有意投靠襄王爷,甚至还和襄王爷通上了信。 惜枝听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呢?是不是转头就禀给瑞王爷了呢? 他如今是没能搭上襄王爷那条船,若是搭上了,他自然什么都不会瞒着惜枝。 如此一来,他和襄王爷的动向岂不是时时刻刻都被瑞王爷知晓了? 陆云铮越想越是心惊,甚至回忆起出席御苑接风宴那日,惜枝什么都不要,唯独要腊梅林中最好的一枝梅。 而那般巧的,襄王爷宴后正好也在腊梅林的东边,那里便是腊梅长势最好的一处。 惜枝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将他往襄王爷那边推,将他变成瑞王爷安插在襄王爷身边的眼线。 想通了这些,陆云铮的心也是彻彻底底凉透了。 若说是什么驱使着他至今不肯和顾惜枝撕破脸面,陆云铮想,是不甘吧。 他做了这么多事,上辈子甚至连沈家满门都害了,他不否认,一半是他自己为了荣华富贵。 但另一半,他陆云铮敢拍着胸脯说,就是为了惜枝,还有她肚子里,他们那未出世的孩子。 他越是在意,就越是钻牛角尖,越想看看,惜枝到底想做什么,到底会做到何种地步,又到底......爱不爱他。 这个念头一出来,陆云铮自己甚至都没忍住自嘲一笑。 他陆云铮两辈子都在渴望被爱,上辈子是爹,这辈子是惜枝...... 陆云铮如今到底是留心眼了,既然提前归家,正好瞧瞧会不会叫他碰上什么! 这般想着,陆云铮悄无声息攀上了院墙。 院子里头只有青桃、红桃两个丫鬟,她二人惬意地坐在石桌旁吃着小食,正说着什么。 陆云铮以为顾惜枝在屋中歇息。 毕竟大昭寺那一日,她手腕上的伤又加重了,这些时日夜里越发不好受。 思及此,他正要往房顶上跃去,却听得红桃嘟囔着说道: “她怎么想的,竟然那般乐意和隔壁那种粗鄙妇人打交道,得亏没让你我二人一同前去,那院子,落脚我都嫌脏。” “你傻呀,她不去,你我现下哪能如此清闲地坐着?” “也是——” 陆云铮听到这里,心神微微一动。 隔壁妇人? 他倒是见过,有一回那妇人牵着儿子过来,说是陪惜枝解闷,其实是过来蹭吃的...... 从前他倒没在意过,可如今他却觉得,惜枝的每个行为或许都有深意。 这般想着,陆云铮一个纵身,悄无声息地落到了隔壁院墙上,侧耳仔细一听,屋中隐隐约约是有说话声响。 陆云铮蹙了眉,轻巧地落到了主屋的窗下,才附耳过去,便听顾惜枝的声音低低传了过来: “莫妈妈,东西可带来了?” 第204章 真是故人 “照姑娘吩咐的,都带来了。” 声音落在陆云铮的耳朵里,引得他疑惑地偏了偏头。 莫妈妈? 他怎的不知,惜枝还认识这样一个妇人? 更诡异的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莫妈妈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屋内。 “妈妈,这些年实在是辛苦你了。” 顾惜枝接过由绢布包着的信,温声道: “既然东西都拿来了,妈妈也不必再孤身一人了,过几日我寻个由头,妈妈便搬来与我同住吧。” “当真?姑娘,当真吗?” 莫妈妈的声量当即就提高了些,不知是不是因着太过激动,没忍住咳了几声。 “自然是真的,便......三日后吧,届时我就说是雇妈妈来伺候的,比那两个丫鬟知冷热些。” “云铮待我极好,不会多说什么的,只到时候妈妈万万不要说漏了嘴才好。” “好咳咳咳——好。” 莫妈妈连连应声,咳得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妈妈,怎的?是病了吗?”顾惜枝当即关切地问道。 莫妈妈急忙摆手,咳过这一阵后,才低声道:“姑娘莫忧心,只是一点儿老毛病,偶尔咳咳。” “这些时日天暖了,奴婢觉着好多了,夜里睡得都要比往常好些呢。” 顾惜枝闻言这才稍稍安心,不过又补了句:“无碍,待我去治手的时候,让那位老先生也给妈妈把把脉。” “那妈妈便回去收拾收拾吧,三日后来,就这个时辰。” 莫妈妈欢天喜地地应了,依旧从后门出。 许是这些年肩上的担子终于落了地,莫妈妈脚步轻快,根本不曾注意到,墙头一道目光正死死盯着她。 陆云铮听她二人互相道了别,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来瞧瞧莫妈妈的模样。 他攀在角落的墙头上,当看清莫妈妈的脸时,整个人猛地一愣,眼里满是错愕与难以置信。 难怪他觉得莫妈妈的声音耳熟,因为这确实是位“故人”! 上一世为了帮助惜枝摆脱沈家,他们想了许多办法,最后还是惜枝聪慧,说是寻一个人假扮姨母上门认亲。 那‘姨母’须得圆滑些,至少面对沈征胜夫妇时不能露怯,教她要说什么话,她也得记熟了。 他本是要揽下寻人的活,但惜枝却说,她心细,由她来物色更合适。 他自然不会拒绝,过了些时日,还真叫惜枝寻到了,说是机缘巧合认识的,是个有胆量的妇人。 那时候他与沈嘉岁已经成婚,妇人上门认亲那日,他和沈嘉岁闻讯赶回沈府,一同见了这位“姨母”。 妇人行事果然滴水不漏,尤其纪宛问起惜枝幼年之事时,那妇人也说得头头是道,毫无破绽。 当时他心中还不由暗赞,真不知惜枝从何处寻来如此得力之人。 却原来......原来这妇人与惜枝早就熟识,不,甚至说得上十分亲密! 莫妈妈...... 这样的称呼,难道是惜枝的奶嬷嬷?还是说,是早年伺候在顾夫人身边的奴婢? 既然是家乡的故人,惜枝为何要隐瞒她的存在?她是何时进的京?这些年,她又在为惜枝保管着什么? 越是深思,陆云铮只觉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前世今生,惜枝的嘴里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思及此,陆云铮再也顾不得莫妈妈,又匆匆翻墙回了自己赁下的院子,往主屋窗下一蹲,戳破了面前的窗户纸。 探头而上时,屋内空无一人,顾惜枝的声音还有些远,好似在院中同两个丫鬟说话。 吱呀—— 不一会儿,房门被打开了,顾惜枝孤身一人进了屋,还谨慎地上了门栓。 只见她快步走到衣箱旁,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塞进了衣箱的最底部。 又走到另一个衣箱面前,做了一样的动作。 那两个衣箱里头装着的,是顾惜枝的衣物。 瑞王虽派了两个丫鬟来伺候她,但每日择选衣物这些事,顾惜枝从不曾假手于人。 只是因着顾惜枝此时是背对着窗户的,陆云铮看不到她究竟藏起了什么。 但他心中已然有数,见顾惜枝悄悄打开门栓后,便上榻午歇去了,他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今日晴好。 陆云铮独自走在热闹的街市中,衣角随着他拖沓的步伐轻轻摆动。 他就这般漫无目的地走着,神色茫然,唇色发白,身周所有喧嚣与热闹仿佛都与他无关。 他有预感,答案就在那两个衣箱里,可越接近真相,他却越彷徨害怕。 就这么晃荡了不知多久,一直等到华灯初上,陆云铮才恍恍惚惚回了别院。 顾惜枝热切地迎了上来,嘘寒问暖。 陆云铮也扬起了满脸的笑意,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要温柔耐心,且又为顾惜枝买了糯米糕回来。 二月底的夜,寒意仍未全然褪去,可屋内却是一片暖意融融的小天地。 屋子不大,被顾惜枝布置得温馨宜人,小小的方桌上,烛火轻轻摇曳着,散发出暖黄色的光。 顾惜枝咬了口手上的糯米糕,又笑着递给了陆云铮,眼中满是温柔与俏皮。 陆云铮先是一怔,随即笑着接过,当着顾惜枝的面将大半块糯米糕一口就放进了嘴里。 顾惜枝见状微红了脸,急忙顾左右而言他,屋内顿时响起了两人有说有笑的声音。 桌上的烛光仿佛也被这温馨的氛围感染,跳动得越发欢快。 待到顾惜枝上了榻,陆云铮便坐在榻边守着她,说起了两人从前的趣事。 顾惜枝眉眼弯弯,心中很是满足,最后在陆云铮的轻哄声中喝了药。 这些时日,她被手腕上的伤折腾得本就精神不济,这会儿喝了药,又枕着陆云铮的胳膊,便昏昏欲睡了起来。 没多久,顾惜枝便睡熟了。 陆云铮借着烛光,一下又一下轻抚顾惜枝的脸庞,不知为何湿了眼眶。 他在方才那碗药里,加了足量的蒙汗药。 “惜枝......” 陆云铮轻轻呢喃了一声,随后眼神渐渐变得冷硬,将手从顾惜枝身下抽了出来,走向了一旁的衣箱。 他蹲下身去,知晓顾惜枝心细,便小心翼翼检查了衣箱。 确认没有任何标记后,他才慢慢打开箱子,又认真查看了衣物的摆放,这才伸手探了进去。 很快,他便摸到了被绢布包着的东西,入手像是.......书信? 陆云铮心头狂跳,长长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这才将信连同绢布一起取了出来。 第205章 无情真相 打开绢布,入目是不曾署名的信,一共四封。 陆云铮迫不及待将第一封信中的信纸抽了出来,展开。 目光匆匆扫过第一行字时,陆云铮的双眼便猛地瞪大了,他的瞳孔急剧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景象。 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被捏在手中的信纸因此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应和了陆云铮的颤栗。 他的嘴唇哆嗦着,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良久,他才将目光从信上挣脱开,落在了榻上安然熟睡的顾惜枝脸上。 这一刻,他的面容瞬间就扭曲了,瞧着似乎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怪异的声音从他喉咙中响了起来,仿佛是压抑的呜咽,他浑身一颤,又快速将另三封信也抽了出来。 字字句句,与他前世所见分毫不差,就是......就是襄王爷给他的信啊! 陆云铮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着,这一刻脑子里全乱了。 他的眼神在屋中漫无目的地游走着,里头满是难以置信和慌乱,仿佛世间一切在这一瞬间就天翻地覆,变得陌生又可怕了起来。 这信是惜枝的,是惜枝托莫妈妈保管了许多年的,那应该就是从北地带到京城来的。 所以......所以真的有一个通敌叛国之人,就是惜枝的父亲,爹口中那个贪功冒进,感情用事的右副将! 这一世,惜枝准备将信交给瑞王爷,可前世,这信在襄王爷手上。 所以前世的惜枝和他一样,一直在为襄王爷效力? 可他也和襄王爷在同一条船上啊,惜枝若想助襄王爷,完全可以和他说,将信给他,而不是越过他,私下为襄王爷做事啊! 惜枝和襄王爷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吗? 这信.......惜枝从进京的时候就带着了?为什么?难道那时候,惜枝就恨上了沈家,要毁了沈家? 那惜枝从一开始主动给他写信,和他走近,与他生情,是出自真心吗? 他到底算什么? 惜枝到底想要什么? 到底有什么是真的? 陆云铮缓缓瘫坐在地,手中的信纸也随之飘落,散在脚边。 他想不明白这一切,只能抬手又去够脚边的信,可手刚刚探过去,忽而就发疯似地收回来,狠狠抓挠自己的头。 可疼痛也无法让他冷静下来。 两辈子...... 他两辈子都活得稀里糊涂,活成了旁人手里的木偶! 他究竟身在何处,他真的重活了一回吗?还是这一切只是他的一场梦? 陆云铮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他不自觉地蜷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从自己身上寻得一丝温暖与安慰。 可这一刻,内心的空虚与绝望却怎么也填不满了。 原本柔和的烛光此刻也变得刺眼了起来,陆云铮抬手挡住眼睛,眼泪瞬间汹涌而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踉跄着起身,走到了榻边。 顾惜枝在蒙汗药的作用下睡得很沉,长睫投在眼下,本就清丽的一张脸显得越发纯真无辜,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知。 陆云铮的眼里满是痛苦和绝望,那些与顾惜枝共度的美好回忆在这一刻又汹涌而出。 他曾以为,惜枝是这世间最爱他的人,亦是他的慰藉,是他的支撑。 他重生回来,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和惜枝长相厮守,不惜一切代价!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场可笑的骗局! 而这个骗局里,践踏的是他的真心,他的两辈子,还有.......爹的性命! 惜枝是否早就知晓爹身死的真相?还是说,这其中也有惜枝的手笔? 甚至......这就是惜枝给襄王爷出的主意? 思绪走到这里,陆云铮猛地晃了晃。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惜枝,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眸光也渐渐变得凶狠了起来。 那是发现被背叛后,难以抑制的决绝与痛恨。 这一刻,陆云铮朝着顾惜枝纤细的脖颈缓缓伸出手去,手指微微颤抖着,似带着千钧的恨意。 可是,在触碰到顾惜枝温热脖颈的瞬间,往昔那些温柔的画面再次上涌,陆云铮的手猛地一僵,定住了。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神中满是挣扎与矛盾。 被欺骗后的滔天恨意与对往昔深情的眷恋不舍纠缠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 沉重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突兀,急促又紊乱。 陆云铮回过头去,目光再次看向散落在地的书信,心头蓦地一阵抽痛,令他瞬间就收紧了五指! 惜枝......惜枝......惜枝! 就在陆云铮双目发红,手指越收越紧之时, 哐当—— 清脆的声响仿佛一道惊雷,瞬间将陆云铮从疯狂的边缘惊醒。 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猛地收回了手,身子往后退了几步,最后双腿一软,心神崩溃地跌坐在地。 外头隐隐传来了青桃压低的责备声:“红桃,你能不能仔细些。” 陆云铮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双手抱住头,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他方才......当真差点杀了惜枝。 簇—— 桌上的烛火在这一刻燃到了尽头,熄灭了。 暖室一下子暗了下来。 陆云铮紧闭双眼,整个人都没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在这个无人知晓的深夜,陆云铮的骄傲、自尊和真心,被无情的真相一一击碎。 黑暗中响起了一声干涩又绝望的哽咽,那是陆云铮的灵魂.......在被凌迟。 ———— 卯时,天还没亮。 江浔从安阳伯府走出来,身着绯红官服,脚步四平八稳,正要出发去上朝。 这几日正赶上公务繁忙,可白日里又想见沈嘉岁,江浔已经连连好几日忙到很晚了。 一旁的南风揉着眼睛嘟囔道:“公子,您可真是铁打的身子。” 江浔瞥了南风一眼,见他哈欠连连,毫不留情地拆穿道:“怕不是又点着灯,看那些江湖武林的话本子吧?” 南风:“.......” 他窝在榻上看的,这都瞒不过大人的眼睛? 南风正要“狡辩”两句,忽而神色一凝,冷喝道:“什么人!” 只见离马车不远的墙角处,有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他的头发略显凌乱,几缕发丝被清晨带着寒意的风撩起,又无力地垂下,瞧着很是失魂落魄。 听得南风的声音,那人缓缓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如纸,张了张嘴,好似想说什么。 南风瞧清了这张脸,不由心头大惊。 陆云铮!? 南风急忙回头,却见自家少爷已经面色平静地朝陆云铮走去。 第206章 幕后之人 南风急忙跟了上去,谁知才走近,便听自家公子冲陆云铮淡声道:“上车吧。” 南风闻言面色一变,正要劝上一句,陆云铮已神情麻木地先一步上了马车。 “公子,那陆云铮——” “无碍,南风,你依旧往皇宫开,时辰尚早,从朝天街走。” 江浔嘱咐了一句,也跟着上了马车。 南风见状不再多说,当即坐上车辕驭马,却不敢疏忽,绷紧了心弦时刻防备着陆云铮。 江浔掀帘而入,还未坐稳,便听陆云铮嘶哑着声音说道:“我要见沈嘉岁。” 江浔抬头,在昏暗的马车中瞧清了陆云铮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为何?你要认错、道歉、忏悔还是求饶?” 江浔微微挑了挑唇,不复在外人面前的清冷矜贵,嘴角含着抹讥诮与冰冷。 陆云铮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面色惊变,“她果然什么都告诉你了!” 若只是因着这一世的退亲一事,江浔不至于说出忏悔、求饶这样的话来。 “所以,指挥司那几封信果然是你和沈嘉岁假借襄王爷的名义给我写的?” “是。” 江浔微微后仰,靠在了车壁上,应得很是干脆。 陆云铮蓦地咬牙,面色隐见狰狞,疾言道:“我现在什么都查出来了,什么都知道了,你们一路引我追查下去,究竟想做什么?” “是想见我痛苦绝望,想让我认错,还是要我亲手杀了顾惜枝!” 车内的气氛很是紧绷。 江浔靠着车壁,整张脸几乎都隐在如墨的光线里,只偶尔有一丝从车帘旁偷溜进来的微光,轻扫过他高挺的鼻梁。 “看你这模样,顾惜枝还不知道你发现了一切?” 江浔开了口,却是“牛头不对马嘴”。 陆云铮微微一怔。 离开时,他确实将书信都归了原位,甚至还不忘将衣箱里因他而翘起的衣角给抚平了,谨慎到自认没有留下破绽。 若他昨夜冲动之下杀了惜枝,一切一了百了也就算了,可偏偏他怎么都下不去这个手。 还有瑞王爷...... 瑞王爷已然知晓了书信的存在,若他贸然毁去,瑞王爷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只怕又会连累了爹和陆府...... 陆云铮的心乱了,一时之间根本理不出头绪,脑子里只剩一个最本能的念头,那就是将一切恢复原样。 他需要喘息的时间,冷静下来将前世今生弄个清楚明白,再考虑如何处置这一切。 做完这些后,他逃也似地离开了别院,最后兜兜转转,寻到了安阳伯府。 江浔一看陆云铮的表情,便知晓了答案,当即点了头,“如此倒简单多了。” 陆云铮闻言蓦地抬起了头,面色微微扭曲,“到底什么意思?江浔,你和沈嘉岁到底想做什么?” 江浔抬眸直视陆云铮,脸上被寒霜所覆,声音冷冽。 “你想见岁岁,是真心知错了?是心怀愧疚、良心难安,想要得到谅解吗?” “还是迫不及待想从如今的泥潭和漩涡中脱身,而后挥挥衣袖,重新开始?” 陆云铮的心思被江浔戳破了。 他确实准备和沈嘉岁开诚布公谈谈,他愿意为自己上辈子的所作所为道歉。 但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摆脱京中的一切,摆脱前世,摆脱沈嘉岁的仇恨。 他想追随爹的脚步,光明正大上阵杀敌,重新开始。 江浔面上的讥讽让陆云铮有些无所适从,他张了张嘴,意识到自己在江浔面前始终处于下风,又不由有些恼羞成怒。 “既然沈嘉岁都同你坦白了,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上辈子的一切都是襄王爷主导的,我是有错,我不否认。” “可如今襄王爷已被终身监禁,只要再将信毁去,沈家的劫难自然而然也就解了。” “沈嘉岁还想如何?要我用命再偿还一次吗?” “是人都会犯错,如今上天给了我弥补和悔改的机会,沈嘉岁都能够得偿所愿,为何非要对我不依不饶?” “难道你江浔敢说自己十全十美,从未犯过错吗?” 陆云铮的声量微微提高了些,似乎想借此给自己更多的底气。 江浔冷笑一声,缓缓坐直了。 “宽以待己,严以待人,陆公子,你对自己可真是宽容。” “如你这般罔顾他人满门性命,只为成全一己私欲的行为,你称之为‘错’?” “这分明是罪、是孽、是恶!” 江浔的唇色因气愤而微微泛白,此时眉峰紧紧蹙起,周身裹上了凛冽的锋芒。 任谁见了他这副模样,都能真切感受到他此刻心底汹涌澎湃的怒气。 陆云铮气势一弱,眼里闪过心虚的慌乱,他正欲反驳两句,江浔却冷声继续道: “你方才说,上辈子的一切都是襄王爷主导的?” 陆云铮听到这个问句,面色一变,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江浔闻言,嘴角轻轻一勾,“那我若告诉你,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顾惜枝追随之人从来都是瑞王爷呢?” 陆云铮微微一怔,下意识反驳道:“这怎么可——” 后头的话忽然就梗住了。 他想当然认为,信在襄王爷手里,惜枝上辈子投靠之人就是襄王爷。 可若惜枝追随之人自始至终都是瑞王爷,这......是一个比他想象中还要大得多的局! 他为襄王爷做事,惜枝为瑞王爷所用。 他的一切都没有瞒着惜枝,这就意味着,襄王爷的行动但凡有他参与的,瑞王爷都一清二楚。 而前世,惜枝将那些信给了瑞王爷,瑞王爷不曾自己出手,反而千方百计将信送到了襄王爷手中。 襄王爷可不是省油的灯,随后便布局将爹和沈家齐齐除掉,扶他上位,以此揽住兵权。 原以为有兵权在手,襄王爷便大有胜算了。 可沈家到底是清白的,那些信根本不是沈征胜叛国所留。 因此,瑞王爷只消在沈家被除后,寻个合适的时机为沈家“平反”,那“真相”就变成了—— 襄王爷丧心病狂,捏造伪证,为夺兵权陷害忠良! 而他这个伙同襄王爷陷害沈家的帮凶,到最后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思绪走到此处,陆云铮心头剧跳,呼吸又重又急,几乎要坐不稳了。 若果真如此,那他班师回朝之时,只怕离死期已经不远了。 而惜枝......惜枝从攀上瑞王爷的那一刻开始,就在毫不留情地将他一步步推向死地! 第207章 朝天歌 陆云铮曾以为,昨夜他已经猜到了所有的真相。 唯一想不通的就是,惜枝为何非要越过他和襄王爷合作,难道是为了成为襄王爷的女人? 可他和惜枝早有夫妻之实,襄王爷连这都不在意吗? 可此刻经由江浔的提醒,一切有了更好的解释。 因为惜枝和他效忠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如此一来,惜枝怎会向他透露分毫? 而且,惜枝不只是背叛了他,而是早早就为他定下了必死之局! 陆云铮双眸圆睁,此刻眼中唯余无尽的绝望与恐惧,透着蚀骨的凉意。 这时候,江浔的声音淡淡传来:“你此番送别陆将军,可曾叮嘱他万万要小心身边人?” 陆云铮闻言猛地抬起头来,面色惨白一片。 危机发生在两年后,他以为远远未到,而且在幕后布局的襄王爷已然被禁足,他以为爹不会再有性命之危了。 可......可如果真正站在幕后的是瑞王爷,那么...... 陆云铮登时就坐不住了,急得就要掀帘而出,江浔却摆了手。 “无论你如何不堪,陆将军保家卫国,义薄云天,令人敬佩。” “沈将军自不可能袖手旁观,早就和陆将军细聊过了。” 陆云铮听闻此言,额上冷汗滚下,心有余悸。 是他的错。 他还在依赖前世所知,一叶障目,自始至终连真正的敌人是谁都没看清! “公子,朝天街到了。” 外头响起了南风的提醒声。 他不太听得清车里头究竟在说什么,没有异样,便表明陆云铮还算安分。 这些时日也不知为何,公子上朝突然改走朝天街这条道了,还吩咐他到了朝天街就停一停。 这般其实是绕路的,但公子行事从来有深意,故而他也不问,只管照吩咐行事。 “嗯,先停一停。” 车里传来了江浔的声音。 南风闻言便下了车,候在一旁,不敢打搅了自家公子。 车内。 江浔看着神情恍惚的陆云铮,神色平静地说道:“陆公子该知唇亡齿寒的道理。” 同为将门,沈将军与陆将军又是那般要好的兄弟。 上一世沈家被陷害时,陆将军已然身死。这一世若沈家再遭殃,陆将军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陆云铮这会儿只觉疲累至极,他明白江浔话里的意思。 如今他们有了同一个敌人,而他最在意的父亲无论如何都是站在沈征胜那边的。 思及此,陆云铮惨声道:“如今只要能护住我爹,护住陆家,其他的我别无所求了。” 江浔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淡声道: “那就请陆公子继续‘一无所知’下去吧,要想护住陆将军和陆家,会有陆公子大展拳脚的时候。” “当然,陆公子若不能胜任——” “你不必用激将法,我没蠢到看不出你的用意,你身在皇孙阵营,扳倒瑞王爷,你才是最大的赢家。” 陆云铮面色青白,冷冷刺了句,声音里却透着股无力感。 江浔神色淡淡:“各取所需罢了。” 陆云铮掀帘下了车,方要抬步,身后传来了江浔意味难明的声音: “陆公子知晓《朝天歌》吗?” 陆云铮闻言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眼江浔,可他半张脸都掩在车帘的阴影里,瞧不真切。 陆云铮此刻心绪混乱,也无意再探究,转身离去。 此时外头天还未全亮。 朝天街上已有小贩开始出摊,准备迎接早起的食客,炉灶里还有袅袅炊烟升起。 有一些早起赶路的行商,正挑着货物、赶着骡马准备出城做买卖。 还有一些行路匆匆的百姓,衣着简陋,似乎是赶着去做杂役,或是去工坊干活。 陆云铮脚步踉跄,混入这些为了生计而忙碌的人群中,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江浔的目光越过他们,遥遥向朝天街的尽头看去,望到了远处黑暗中模糊不清的庞然大物。 世上无人不知《朝天歌》,那是前朝末年的旧事。 京城有条朝天街,街尽头是朝天阶,直通皇宫的朝天门。 前朝末代皇帝昏庸无道,导致民不聊生。 石老御史一生刚正,见皇帝昏聩,社稷堪忧,便从朝天街头始,跪行至朝天街尾,又跪上了朝天阶,一路高喝谏言,针砭时弊。 可叹他年迈力衰,这一路艰难跪行,最终力竭于朝天阶上,吐血而亡。 盛朝太祖听闻此事后,命人编写了《朝天歌》,以此劝诫警示后世子孙,当为贤明之君,以天下苍生为先。 前世,岁岁走投无路之下,就曾抱着必死的决心效仿石御史,从朝天街头一路跪上了朝天阶。 石御史此去登阶,百姓称颂心疼,一路奉水奉食,簇拥维护。 可因为沈家通敌叛国之恶名,岁岁此去,沿途百姓皆向她投掷秽物。 稚子懵懂无知,也跟着扔掷石子,将她砸得头破血流,笑骂她是卖国贼。 她高呼陈冤,一步都不敢停下,跪得双腿血肉模糊,身后拖拽出一地的血痕。 上门提亲那日,岁岁曾轻描淡写地同他说了这件事,而前些时日,他梦到了。 梦里,听说沈家姑娘跪行朝天街,他匆匆从大理寺赶去。 站在朝天街口,他看到了一条血路朝前蔓延而去,伴随滴答血花与满地污秽。 朝天阶陡峭又漫长。 上头曾淌着岁岁的血,映满了她的血掌印。 事情闹大了,宫内派来御林军,狠狠将她打下了朝天阶。 她挣扎,呼喊,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往前爬,直到浑身血肉模糊,人事不省。 此刻站在朝天街口,江浔微微闭目,眼前似乎又出现了沈嘉岁的身影。 她艰难地朝前跪行着,被砸破的额头鲜血流下,糊住了她的双眼,顺着脸颊滑落。 沿途百姓的唾弃声、辱骂声不绝于耳,更有人趁机冲上前去,狠狠推搡了她一把。 可岁岁那样倔的一个人,她绝不会对百姓出手,她定是又挣扎着重新跪好,继续向前。 他甚至能想象到,膝盖处的衣料被磨破,路上的石子嵌进了她的伤口里,将她的皮肉撕扯得破碎,与布片粘连在了一起...... 江浔蓦地红了眼眶。 每一个能想象到的细节,都像是一把利刃,狠狠插在了他的心头。 没有人能替岁岁原谅陆云铮,而他—— 江浔的眼里翻涌出了戾气。 方才陆云铮问:“难道你江浔敢说自己十全十美,从未犯过错吗?” 不能,自然不能。 他江浔有私心、有私欲,甚至玩起心机和手段,可以比任何人都狠。 他只是不愿,但有时候会有例外。 善恶到头终有报。 是吧,陆云铮。 第208章 下聘 江浔行事自是不会瞒着沈嘉岁的,当天稍晚些,便将今日之事悉数说了。 沈嘉岁闻言沉默片刻,随即扬起头来,低声道:“阿浔,其实我早就有一个念头了。” 江浔当即附耳而来。 沉沉话语入耳,江浔心头一颤,伸手拢住沈嘉岁冰凉的指尖,放在唇边轻点。 他眉眼微弯,带着抚慰人心的浅笑,“岁岁,你知道,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沈嘉岁心头乍暖,曲起手指轻挠了一下江浔的手心,眼中郁色已退散得无影无踪。 “阿浔,接下来我们要有一段太平日子了。” 那些书信用得到的前提是,阿浔与他们沈家已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怎么也得等到她和阿浔成亲后才会发难。 于上位者而言,耐心向来是最不缺的,区区数月光景对他们实在不足挂齿。 况且,若当真如她和阿浔所想,上辈子最后的赢家是瑞王爷,那瑞王爷的手段和耐心更是令人胆寒。 当然,这后头少不了崔家的支持。 真是一场硬仗啊...... ———— 正如沈嘉岁所言,接下来京中风平浪静。 有事时鸡飞狗跳,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用。 无事时日子慢悠悠过,除了绣绣那些鬼帕子,没有什么不顺心的。 陆云铮接下来要怎么和顾惜枝虚与委蛇,沈嘉岁不在意,也不关心。 毕竟在演戏这件事上,陆云铮是有一套的。 端午那一日,她收到了周姨娘寄来的信。 说是陆云铮带着顾惜枝回了陆府,陪陆夫人用了膳,三人坐在一处,瞧着竟有几分其乐融融。 沈嘉岁想象着那个画面,没忍住笑出了声。 至于叛国书信之事,纪宛和沈嘉珩也知晓了,一家人坐在书房里,将整件事捋了又捋。 纪宛流了不少眼泪,发狠将沈征胜捶了一顿,最后又红着眼睛问他疼不疼。 沈嘉岁看得眼泪都滚下来了,结果瞧见自家爹爹忙不迭求饶的模样,又没忍住破涕为笑。 沈嘉珩...... 他似乎没受什么影响,依旧嘻嘻哈哈的,但是从国子监回来后,就常往沈征胜的书房钻,也不知和自家爹商量什么。 江浔这几个月以来忙得脚不沾地,公事要办,私事也不少。 一则婚期将近,二则宅子买下来了,许多地方要修缮翻新。 这些事自不必他亲力亲为,但他搁在了心头,便时常要去瞧瞧。 沈嘉岁倒清闲多了,最爱去碑林寻蔺老,如今做起拓碑的活,已是驾轻就熟。 蔺老一瞧见沈嘉岁,就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江浔这个宝贝疙瘩也不香了,整日里岁丫头、岁丫头地喊。 诸人各自安逸,却好像又都蓄着一股力。 ———— 平静又暗含波澜的日子悄然溜走,日子很快来到了七月初六。 这是安阳伯府向沈家下聘的日子。 江浔与沈嘉岁仔细商量过了,大婚还是在安阳伯府办,一则父母之恩在,这也是安阳伯的心愿。 二则大婚之日热闹非凡,他们的小家也容不下这许多客人。 待到婚后,再寻个良辰吉日迁居到新家去,不必如何大操大办,将两方家人与三五好友请来庆祝一番,就是极好的了。 故而今日这聘礼,也是从安阳伯府抬出来的。 现下天还未大亮,安阳伯府门前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朱红的大门敞开着,门两侧的石狮子都绑上了红绸,瞧着喜气洋洋。 下聘的队伍早已严阵以待,最显眼的是身着鲜亮红衣的喜倌,手中正举着大大的“囍”字牌匾,就等一声令下。 安阳伯几乎一宿没睡,今日也穿了一身红衣,忙得亲自吆喝起来。 安阳伯夫人难得的一脸好气色,为了今日的送聘,她早早就请了娘家的婶婶和嫂嫂来,都是全福之人。 “婶婶、嫂嫂,一会儿到了沈家,一定替我、替浔儿多说些吉祥话。” 安阳伯夫人红着眼眶,一再叮嘱。 安阳伯夫人的嫂嫂姓刘,瞧着就是个和气的,急忙来拍安阳伯夫人的手背,温声道: “妹妹安心,大家定帮你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来来来!吉时到了,吹起来!热闹起来!出发了!” 安阳伯的大嗓门远远传来,惹得厅中女眷都捂嘴偷笑,安阳伯夫人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越是临近婚期,他们夫妻二人几乎一个好觉都没睡到,夜里两个人相对而坐,还没开口说话呢,就又哭又笑的。 噼里啪啦—— 前头传来了阵阵爆竹声。 托盘、抬盒、箱子皆用红绸系着,被一一抬出了安阳伯府。 安阳伯本就是个不着调的性子,这会儿仪态也全然不顾了,扯开嗓子喊: “慢些,慢些,别磕着了。” “快些,快些,这边快跟上。” “诶诶诶——” “爹,先歇一歇吧。” 一只手从身后轻扶安阳伯的胳膊。 安阳伯哪里有空,连连摆手,忽而反应过来,回头一看,江浔一身红衣,眉宇间已润满笑意。 “你去坐着,这边爹要亲自盯着。” 安阳伯轻拍了拍江浔的肩膀,转过身去的时候,眼眶就没忍住红了,赶紧捏起袖子偷偷擦了擦眼角。 他高兴,他是高兴得流泪呢。 江浔哪里会没注意到安阳伯的小动作,见状鼻子微酸,又亦步亦趋跟在了后头。 其实......他也坐不住,胸口像揣了只兔子似的。 聘礼一溜儿出了安阳伯府的大门,前面都走到街头了,这厢伯府里还在往外抬。 队伍中间,高头大马还拉着辆四角都挂了红绸的马车,连马头上都系着红绸花,随着马儿的步伐一颠一颠的。 一路上,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街边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待队伍行至沈家所在的街巷,那热闹更是翻了一番。 阵阵锣鼓声和爆竹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亮,沈家众人便知,是安阳伯府的下聘队伍到了。 沈家的大门早已敞开,门口两侧站满了丫鬟小厮,个个穿着崭新的衣裳,笑盈盈的,满眼期待。 门内的庭院,小厮快步来报喜讯,沈家与纪家两边的亲戚便纷纷起身,整了整衣裳,难掩喜悦地朝着门口迎去。 不多时,浩浩荡荡的下聘队伍便到了沈家门前。 打头的喜倌眉眼弯弯,高声报着聘礼的名目,声音洪亮又透着喜气。 他可是得了伯爷的一再嘱咐,务必要让所有人都听全了,明明白白道出安阳伯府的诚意。 随后,一箱箱、一担担、一盒盒的聘礼在一片呼声中被陆陆续续抬进了沈家,院子里瞬间便珠光宝气了起来。 沈嘉岁正等在偏厅,听着外头的喧闹声、走动声,她面上已热气上涌,实在坐不住了,便起身来回踱步。 白芨难得看到自家小姐这般坐立难安,偏过头去偷笑起来。 这时,入口处脚步声响起,纪宛眼含泪光地走进来,冲沈嘉岁招了招手。 “岁岁,来。” 第209章 传家宝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地上洒下片片光影。 厅内,沈家、纪家的长辈与前来送聘的江家亲戚已坐到一处,众人轻声交谈,眼神却直往偏厅转。 在这样一片祥和的氛围中,纪宛牵着沈嘉岁从偏厅走了出来。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便落在了沈嘉岁身上。 只见她今日穿了一身银红色长裙,迈步间裙摆摇曳,在铺地的阳光中更是流光溢彩。 安阳伯府这边的几位夫人登时就亮了眼睛,待到沈嘉岁上前来行礼,便齐齐起身来扶。 说了几句客气话,便有丫鬟捧着锦盒上前来。 为首的全福人是安阳伯夫人的婶婶,这会儿抬手打开锦盒,众人便见一片金光耀目。 锦盒里头摆着的,是一整套的金饰。 那老婶婶嘴角轻扬,听说这些金饰是浔儿那孩子用心,自己画的图,又亲自上门聘金铺的老伙计打的。 用心好啊,用心的郎君最会疼人。 这般想着,老婶婶从锦盒里头取出了一支金簪来。 沈嘉岁当即微微屈膝,那老婶婶便将金簪子插进了沈嘉岁的发髻间,口中扬声道: “金簪映娇颜,佳偶美梦圆。从此福泽厚,琴瑟到百年。” 此言一出,四周人纷纷扬起了笑脸,连连点头。 而后又一全福人上前,为沈嘉岁戴上了金锁,也喜气洋洋恭贺道: “今将金锁添新妆,良缘天赐福满堂。自此与郎相携手,富贵荣华岁月长。” ....... 最后走过来的,是安阳伯夫人的嫂嫂。 她知晓自家小姑子对眼前这未来媳妇是一千一万个满意,当即温柔地为沈嘉岁戴上金镯子,笑道: “愿尔夫妻多子多福,家道兴隆岁岁丰足。” 沈嘉岁闻言蓦地抬头,见这位长辈特意提到了“岁岁”两个字,不由眉眼一弯,屈膝道谢。 整个过程中,沈纪两家的亲戚长辈们都笑看着这一幕,唯纪宛的眼中时时刻刻噙着泪花。 她这个当娘的,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又是不舍,万般思绪杂糅在一起,密密麻麻塞满了心田,当真只有嫁女儿的人才会懂。 尤其,她家岁岁还有个上辈子...... 沈嘉岁在众人的瞩目下迎向自家娘亲,而后环顾四周。 整个正厅里,阳光暖暖,笑语欢声,气氛温馨到让人沉醉。 前世的这一天是如何过来了,沈嘉岁现在再回想,竟一点印象也无。 可她知晓,今日所见所闻,心中的盈足与期待,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思及此,沈嘉岁轻抚手腕上金镯的内刻铭文,不由嘴角弯弯。 上头刻的是——“岁岁欢”。 ———— 京中众人都暗暗关注着这桩亲事,安阳伯府的聘礼送往沈家之时,恰恰被巡城的陆云铮看了个正着。 这时候,围观的看客中,难免有人旧事重提。 “听说这位沈家小姐被退过亲?” “那都是去年的事了,不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吗?” “好似听过一耳朵,浑忘了。” “嗐,你瞧这退过亲又如何,看安阳伯府这阵仗,对新媳妇不是满意着吗?” “也是,这人啊,不看从前,要看往后。” 耳边纷扰,陆云铮定定看了会,策马转身离去。 ....... 而此时,沿途酒楼的雅间,一人稍稍推开窗户,也在看送聘的队伍。 他穿着一身湖蓝锦袍,面容俊郎,此刻却眉头紧蹙,正是崔家公子崔明珏。 他已在刑部当值,今日特意告了假,前来看安阳伯府下聘的盛况。 这些时日,表哥极少到崔府来,若是上门了,那都是径直去往祖父的书房。 虽每次他叩门,祖父也让他进了,但他总觉得,祖父和表哥在筹谋着什么,却不愿让他知晓。 近半年的风平浪静不仅没能让他安心,反而让他觉得,祖父和表哥似乎在等一个时机。 这件事若当真和沈家小姐有关,这个时机...... 他思来想去,想必就是要等沈小姐与江浔完婚了。 两方已在对立阵营,他知晓终有这么一日,却不敢想象,届时究竟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 婚期最终定在了八月初八。 是安阳伯府寻人算出来的良辰吉日,沈家也点了头。 纳征之后照规矩,议亲的男女便不宜再私见了。 姑且算沈嘉岁守住了规矩吧,因为她确实没去见江浔,只是一如既往地往碑林跑。 蔺老此刻正和沈嘉岁排排蹲一起拓碑,可他的目光却时不时望向远处,很快便忍不住摇头直笑。 “岁丫头,让你管修直,还真是手拿把掐。” 岁丫头不过说了句,成亲前不好再私见,那傻疙瘩还真就不过来了。 每日来了就远远守着,看过几眼后,自个儿又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往后的日子,岁丫头指东,他敢往西? 沈嘉岁闻言笑得狡黠,“这不都是和老师学的吗?” 蔺老连忙摇头否认:“在老夫这儿,他可没有这般憨傻好糊弄,啧啧啧,到底是一物降一物。” 见沈嘉岁边说着话,手上依旧很是稳当,蔺老不由一脸满意之色,又笑道: “岁丫头,老夫以后要是不在了,这活儿你就帮老夫接下吧。” “学识传承任重道远,做好了,于后世也是大功一件。” 沈嘉岁闻言偏头笑道:“那还远着呢,老师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蔺老见沈嘉岁笑盈盈的模样,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跟着弯了眉眼,玩笑道: “成,那到时老夫就坐在一旁,给你和修直看娃娃,你们帮我忙活。” “一言为定!” 沈嘉岁嘴角一咧,应得干脆,才将面前碑上的宣纸撕下,一枚雪白的圆形玉佩就晃在了她的面前。 “你二人成婚,旁的给你们都嫌俗套,这是老师的传家宝,岁丫头你收着。” 沈嘉岁一听“传家宝”三个字,当即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 蔺老却笑着,不容拒绝地将玉佩搁在了沈嘉岁手里。 “收好,这是老师的一片心意,这么多年了,修直想瞧瞧,老师都没让呢。” 蔺老说着,拍拍下摆站了起来,生怕沈嘉岁还给他似的,说了句腿麻了要缓缓,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嘉岁愣了愣,见蔺老那利索的背影,又不由失笑。 那是腿麻的人能拥有的麻利动作吗? 笑过之后,沈嘉岁低头去看手中的玉佩。 白玉质地温润细腻,入手冰凉,却又带着奇异的温润之感,正面雕着的,是一个苍劲有力的“蔺”字。 沈嘉岁在书法上并无多大造诣,但仍能一眼看出,这是蔺老的字。 只是比起如今的内敛且韵味悠长,这个“蔺”字的笔锋似乎更加张扬磅礴。 再将玉佩轻轻翻面,入目便是一幅静谧的山林之景,山峦起伏连绵,山间云雾缭绕。 传家宝啊,实在太过珍贵了....... 沈嘉岁受之有愧,但到底不敢辜负了蔺老的心意,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将玉佩珍而重之地揣进了怀里。 不急,来日方长呢,就当是先帮老师收着了。 ....... 很快,日子在众人翘首以盼中,来到了八月初八。 第210章 迎亲 天方微微透亮,安阳伯府内外已是一片喧嚣,诸人往来,灯火通明。 景明院,柔和的烛光透过雕花的窗棂,一夜未熄。 主屋内,江浔正对镜整衣冠。 如墨般的长发已用一根朱红色丝带束起,丝带尾端垂落于肩后,随着他的动作晃动摇曳。 喜服已然上身,虽是和官服一样的绯红,选的却是最上等的红色织锦缎。 南风手持托盘侍立一旁,上置一顶乌纱折上巾。 江浔笑着接过,自己戴到了头上。 乌纱帽质地轻盈却不失庄重,帽檐微微上翘,透着一股灵动劲儿。 江浔本就生得剑眉星目,只是平日里总冷着脸,今日喜上眉梢,当真犹如那美玉秋月。 他抬眸看向面前的落地铜镜,试着张开双臂,来回踱了几步。 许是太过紧张,手指总是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连指尖都有些泛白了。 南风何时见自家公子这般局促过,不由笑出了声:“公子,您这般紧张做什么?这天底下最俊俏的郎君非您莫属了。” 江浔闻言脚步一顿,抬手掩唇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说道: “无论如何都不能失了礼数,自要小心谨慎些。” 南风:“.......” 是是是,他只是不想拆穿。 再如何运筹帷幄、处变不惊的一个人,一到娶媳妇,紧张到一夜未眠呢! 从前,他总觉得公子冷静自持到不像寻常人,如今仙人总算是落入凡尘了。 这般想着,南风也笑得眯起了眼睛。 多好呀,公子开心得像个愣头愣脑的少年郎。 穿戴完毕后,江浔便快步去往正厅。 一路上,府中的仆从穿梭忙碌着,个个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见了江浔纷纷行礼道贺。 安阳伯早早等在了正厅,正来回踱步呢,瞧见江浔到了,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登时喜笑颜开。 “瞧瞧,和爹年轻时简直是如出一辙的俊俏。” “走,祭祖去,可不能误了吉时。” 江浔笑应了,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庄严肃穆的祠堂。 里头烛火摇曳,香烟袅袅。 正前方摆放着祖先的牌位,高高的祭台上,各类供品早已备上。 安阳伯当即收了脸上的嬉笑,仔仔细细净了手,而后拿起一旁的燃香点燃,朝着祖先牌位深深鞠了三躬。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江仁今率吾儿江浔敬备薄酒佳肴,供奉于祖宗灵前。” 安阳伯低声念起祭词,声音在静谧的祠堂里回荡。 “今遇良辰,吾儿将迎贤妻,实乃天赐良缘,家族幸事。” “望祖宗在天之灵,保吾儿迎亲之路顺遂无虞,从此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添丁进口,佑我安阳伯府世代昌盛,香火永传。” 江浔于此时走上前来,父子二人一同将燃香插入了香炉之中,又对着牌位行跪拜大礼。 香烟缭绕而上,又弥漫而开。 这是江浔第一次祭祖。 他满心虔诚,以额触地,对着江家的先人,许下了美好的愿景。 这一刻,他这个原本漂泊无依的异世人,仿佛真正在这个人世间牢牢扎了根。 再起身时,父子二人都有些红了眼眶。 从祠堂出来后,正厅忽然多了许多人,东风惯会迎来送往,正招待着。 这会儿江浔来了,东风急忙迎上前去,眉开眼笑地说道: “公子,来了好几位国子监的客人!” 江浔在京中并无多少知交,请的男傧相还是他在大理寺的同僚。 一则与他交往之人本就少,二则婚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无意将更多人牵扯进来。 却没想到...... “江大人,听说......您这边亲友不多,我们便斗胆提前递了拜帖来,想帮您热热场子。” “但来了后才知,那帖子是伯爷回的。” “您看这......” 此时有一人疾步走上前来,说起话时,还稍显局促地捏了捏衣角。 他们手头并不宽裕,今日已然将最拿得出手的衣裳穿来了。 安阳伯当即走了出来,笑道:“来者是客,都是小伙子,多热闹呀!” 江浔的目光一一扫过厅中七人,而后看到了站在角落的陆云晟。 陆云晟不曾上前来,只是面露歉疚,冲江浔无奈地摇了摇头。 几年如一日的资助,就算江大人不曾出面,其实很多地方都是有迹可循的。 尤其在场的几位,都是国子监极出色的聪明人。 昨日他悄悄从助学堂后门出来,一下子就被这几人围住了..... 原来他们注意到了江大人与他的往来,这些时日抽丝剥茧,追着他的行踪发现了江大人的心意,却又都小心翼翼替江大人遮掩着呢。 江浔见状心生了然,看向面前的学子笑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你是率性堂的燕思敬吧?” 燕思敬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来,“大人记得学生?” 江浔嘴角轻扬,“不只是你,后头几位我都认得。” 话至此处,江浔冲他们拱了拱手,温声道:“如此,就麻烦诸位了,一会儿到了沈府,若遇着拦门的,还要仰仗诸位为我出力。” 此言一出,厅中的几位贡生霎时如释重负,纷纷回礼: “如此,我们便觍着脸向大人讨杯酒水喝了。” “大人,您今儿可真俊啊!” “哈哈,我还是第一回帮人迎新娘,真稀奇!” 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嬉笑着,吉时的钟声忽而响起。 咚—— 北风那个大嗓门从门外快步而来,口中高呼:“公子,吉时已到!” “迎新娘去喽!” 众人立刻簇拥着江浔往外走去。 伯府的大门早已敞开,门口两排大红灯笼极是亮眼。 门外,迎亲队伍早已整齐列队,锣鼓手们一见新郎官迈出了大门,手中的鼓槌当即高高扬起。 咚咚锵锵、铿铿锵锵—— 锣鼓声伴着四周人的欢呼声,交织出一片喧闹喜景。 江浔的胸前系上了大红绸,这会儿迈步走向高头大马。 几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手捧着装满红枣、桂圆的小箩筐,围绕着江浔边跑边撒,嘴里欢呼着: “少爷大喜啦!早生贵子喽!” 江浔再也藏不住脸上的笑意。 他一路向四周拱手作揖,答谢着众人的催促与祝福,而后利落地翻身上马。 这一刻,他拉着缰绳的手都是抖的。 四周人头攒动,烟火气与人情味都藏在了乐声与呼声里。 江浔的心头满满胀胀的,全是人间至幸至欢。 岁岁,我来了。 第211章 姐,我来背你啦 沈府的热闹比之安阳伯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刻沈嘉岁正坐在梳妆台前,身旁凑得极近的,是满眼新奇的赵怀真和拓拔宁。 她二人是沈嘉岁的女傧相,今日一早就来了。 沈嘉岁也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兴奋,几乎一夜未眠。 这会儿赵怀真和拓拔宁盯着她眼下的淡淡乌青,正笑得揶揄。 喜娘在准备梳妆的一应用物,这时候纪宛拉着她娘家的嫂嫂进来了。 沈嘉岁从铜镜中看到来人,急忙起身唤道:“娘、舅母。” “好孩子,莫走动。” 沈嘉岁的舅母姓祝,正是纪学义的母亲,也就是拓拔宁的未来婆母。 沈嘉岁心中觉着好笑,偷偷冲拓拔宁眨了眨眼睛。 谁能想到兜兜转转,她和宁儿竟成了亲戚。 纪宛走上前来,拉着沈嘉岁坐下,笑道:“岁岁,娘请了你舅母来给你行梳头礼。” 这般说着,屋外又进来沈嘉岁的两个表嫂,二人面上皆带着笑,大表嫂手中举着个托盘,上头盖了块红绸。 祝氏去仔细净了手,而后快步来到沈嘉岁的身后,抬手掀开了托盘上的红绸,露出了里头的一把桃木梳。 众人当即簇拥过来,便见祝氏拿起桃木梳轻梳沈嘉岁那如瀑的长发,喜盈盈地说道:“一梳梳到尾,相偕到白头。”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天伦乐永随。” 祝氏温柔的话音一落下,身旁众人便七嘴八舌地送上了各式各样的祝福。 沈嘉岁听得认真,一句都没舍得错过。 这时候,一旁的白芨接替了祝氏的位置,在喜娘的指导下,用她的巧手为沈嘉岁盘起了发髻。 诸人不敢打扰,急忙坐远了些,目光却不离沈嘉岁。 细粉扑脸、眉笔描眉、胭脂涂颊、口脂抹唇,这些活白芨一向信手拈来。 待到一番妆点后,赵怀真与拓拔宁再靠近前来,都不由两眼生光,连连称赞。 沈嘉岁本就生得明艳,只是极少盛装。 此刻胭脂轻点双颊,眉如细柳,眸似秋水,淡淡的红晕在脸颊上漾开,恰似春日娇花,明媚动人。 “来,新娘子穿嫁衣喽!” 喜娘吆喝一声,赵怀真和拓拔宁当即一左一右将沈嘉岁扶了起来。 嫁衣是用最上乘的绸缎制成,触感仿若流水柔软丝滑。 衣身上用五彩丝线织就鸳鸯纹,袖口则绣着细密的如意云纹,与新郎官的喜服皆有呼应之处。 谁知这厢还未穿戴妥当,外头忽而就传来了阵阵爆竹声,不一会儿,有丫鬟眉开眼笑地跑进来,高呼: “新郎官到府门外了!” 这一下可叫屋里炸开了锅,喜娘连连喊:“拦住拦住,让门口的拦住!” 赵怀真急忙上前凑热闹,“江大人不是会作诗吗?让他做多多的催妆诗来!” 耳边闹哄哄的,几乎掀翻了屋顶,沈嘉岁心头怦怦直跳,一时也忘了动作。 阿浔.....来了。 ——— 安阳伯府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浩浩荡荡来到了沈府。 只见那大门紧闭,门口站满了沈、纪家两方的亲戚,为首的正是沈嘉珩和纪学义。 见迎亲队伍到了,沈嘉珩当即笑嘻嘻地高喊道:“新郎官来迎亲,且先过了这门前关!” 说罢,周围众人都跟着起哄,笑声、叫嚷声顿时响成一片。 江浔翻身下马,锣鼓声便先停了。 众人笑盈盈地看着,只见江浔冲沈、纪两家的亲戚作了一揖,笑道:“请——” 这就是接招的意思了。 沈嘉珩眉眼一弯,伸出手去,“且做十首催妆诗来,送去给我姐姐瞧瞧。” 江浔还未应声,身后燕思敬等人已摩拳擦掌,高呼出声:“江大人,快应下!咱们给沈嘉珩二十首!” 嚯—— 围观的众人发出惊呼声,这好大的口气! 江浔今日可无惧张扬,当即朗声道:“凤冠霞帔待君来,粉黛轻施掩玉腮。催起娇容添秀色,今朝花轿把门开。” “好!” 燕思敬他们立刻振臂叫好,一个个轮番上前为江浔助阵。 眼看他们皆妙语连珠,纪学义两眼一瞪,“燕思敬他们几个怎的来帮江大人迎亲了?那就是一百首,他们也当场给你做出来。” 沈嘉珩也傻眼了,对面怎么尽是熟人? “不急,那就换猜谜的上,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过去了!” 沈嘉珩两手一叉腰,多人一拥而上撑场面,气氛越发火热了起来。 一首首催妆诗很快传到了内院中,喜娘哎呦直叫:“没见过哪家给这么多催妆诗的,婆子的手都要忙不过来喽!” “快快快!” ....... 这厢沈嘉珩和纪学义已经顶不住了,闹得眼冒金星,口干舌燥。 直到有人来传信,说沈嘉岁那边差不多了,沈嘉珩这才松了口气,大喊一声:“要喜钱喽!” 一旁蠢蠢欲动的小孩登时嘻嘻哈哈地围过来,扯着江浔的衣角喊着:“新郎官,发喜钱喽!” 江浔见状,笑着从傧相手中接过荷包,抓出一把铜钱往空中撒去。 “哇!” 孩子们顿时欢呼着去抢喜钱,在一片热闹欢腾中,迎亲队伍总算是叩开了沈家的大门。 江浔深吸一口气,由人引着往正厅走去,沈嘉珩则快步入了内院。 沈嘉岁已然梳妆完毕,此刻眼眶红红的,在纪宛的声声殷切嘱咐中,盖上了红盖头。 这时候,外头响起了沈嘉珩的声音:“姐,我来背你啦。” 少年人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股爽朗劲儿,可细细听来,又带了丝颤意。 沈嘉岁更觉泪意上涌。 “姐,上来。” 盖头之下出现了一个半蹲的身影,他的肩膀显然还略显单薄,此刻却努力地挺得笔直,想要给姐姐一个稳稳的依靠。 沈嘉岁靠上前去,双手轻搭在沈嘉珩的肩膀上。 沈嘉珩当即紧紧托住自家姐姐的双腿,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动作,确保姐姐能趴得舒服又安稳。 随后,他便迈着沉稳的步伐,朝着门外走去。 每一步,沈嘉珩都走得格外小心,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姐姐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耳畔。 从春华院到正厅的路,平日里他们姐弟嬉笑打闹着,仿佛顷刻间就能跑个来回。 可今日,沈嘉珩却走得格外缓慢,每一步都带着千钧重的不舍。 “姐。” 沈嘉珩的声音低低响起。 “嗯。” 沈嘉岁的声音里已然带了湿意,眼泪从她的长睫上滚下,滴在了沈嘉珩的脖颈上。 沈嘉珩脚步微顿,下一刻便鼻尖酸涩,红了眼眶。 姐弟之间,再无需言语。 他们彼此血脉相融,本就是这世间最亲密亲爱之人。 正厅中,江浔正在跪拜沈征胜夫妇,这时候,喜娘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 “新娘子到。” 江浔蓦地扭头,终于见着了他的岁岁。 第212章 一拜天地 沈嘉珩稳稳屈膝,将自家姐姐轻轻放了下来。 这时候,赵怀真与拓拔宁跟上前来,一左一右将沈嘉岁扶到了江浔身旁。 江浔只见那火红的嫁衣似流霞攒动,步步朝他行来,珠翠叮铛,一声又一声敲在了他的心头。 二人一同跪在了沈征胜与纪宛面前。 “拜——” 江浔以额触地,一拜、再拜、三拜。 “岳父岳母在上,小婿江浔承蒙厚爱,得娶岁岁为妻,往后必当视若珍宝,携手一生,更会敬二老如亲生父母,承欢膝下,以报深恩。”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万分虔诚与恳切,最后一拜,久久不曾起身。 沈征胜强忍着心中的酸涩与不舍,俯身将江浔扶了起来,重重拍着他的肩膀,连道:“好好好。” 沈嘉岁跪在一旁,大红盖头阻隔了她的视线,只瞧见娘亲搁在膝盖上的手捏得指节发白,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团帕子,早已被泪水沾湿。 她心头一颤,却听一旁高呼声起:“良辰美景正当时,新妇离府赴新家,迎亲队伍且慢行,高堂在上莫牵挂,新人起行喽!” 一瞬间,锣鼓声起,欢呼声冲淡了厅中的庄重与伤感。 沈嘉岁被扶着往外走去,纪宛蓦地起身追了两步,又急忙用帕子紧紧捂住了嘴,抑制住了几乎要冲出喉咙的呜咽。 一旁女眷看到这一幕,纷纷用手帕轻拭着眼角的泪花,满眼的感动与感慨。 众宾客随着一对新人纷纷往外涌去,厅中霎时空了下来。 这时候,沈征胜上前轻拉纪宛的手,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泪光涌动,又满含欣慰。 新娘子一跨出府门,迎亲队伍便将唢呐声声高奏,锣鼓也敲得震天响,似要告知天地四方。 沈嘉岁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在一声高过一声的“时辰已到,新妇上轿”中,被扶进了花轿里。 轿帘落下的那一刻,喧嚣被隔绝在外,喜庆的鼓乐声依旧清晰可闻。 晃晃悠悠,咿咿呀呀。 沈嘉岁悄悄掀起了眼前的盖头,只见四周轿壁皆以朱红绸缎精心包裹,上绣鸳鸯戏水、并蒂莲花,栩栩如生。 轿顶处还悬挂着几串小巧的金铃,此刻正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脚下铺着厚厚的锦褥,触感柔软,绣着的牡丹花开得正艳。 无一处不用心,无一处不精巧。 沈嘉岁心头渐热,伸出脚在那盛放的牡丹上点了点,又伸手摸了摸垂下来的金玲,而后轻抚轿壁上的鸳鸯戏水,忽而噗嗤笑出了声。 她也会绣鸳鸯戏水,可娘说,她绣的那叫野鸟扑棱水,笑得她在榻上直打滚。 这般想着,沈嘉岁又隐隐红了眼眶。 良久,她咬咬唇,偷偷用手指头勾开了轿帘的一角。 透过小小的缝隙朝外看去,她的目光瞬间就被前方那道挺拔的身影所吸引。 江浔骑在高头大马上,头戴乌纱折上巾,随着马儿的步伐,帽翅一颠一跳的,午后的阳光镀在他身上,满是春风得意。 偏他这会儿好似心有所觉,竟在这时笑着扭过头来,吓得沈嘉岁呲溜一下,就把手指头收了回去。 火红的轿子里,新娘子的脸羞成了红柿子,在一片忐忑与期待中,也不知喜轿究竟行了多久。 这时有人高喊了一嗓子:“来喽,来喽!喜轿来喽!” 四处霎时就沸腾了。 安阳伯府门前,一众亲友探头探脑,孩子们在人群中嬉笑穿梭。 喜轿终于到了府门前,傧相快步上前,高喊: “落轿——” 周围的人群一下子围拢了过来,欢呼声与笑声交织在了一起。 爆竹噼里啪啦地炸响,红色的纸屑漫天飞舞,如同下了一场喜庆的红雪。 “请新妇出轿——” 话音刚落,沈嘉岁便觉眼前亮堂了许多,原来是赵怀真掀开了轿帘。 这时候,早有准备的喜娘当即将红绸的一端递到了沈嘉岁手中,笑着叮嘱: “新妇且握紧啦!” 红绸质地柔软,在夕阳的映照下色泽如火焰般浓烈又鲜亮。 江浔站在轿前,接过了红绸的另一端。 他的动作带了一丝急切,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红绸,而后——轻轻扯了扯。 细微的牵引传到了红绸的另一头,沈嘉岁的手跟着动了动,心头怦然直跳,也轻轻回扯了一下。 江浔只觉自己的心都被揪了一下,目光落在轿中人身上,再也挪不开分毫。 这时候,沈嘉岁在赵怀真的搀扶下,莲步轻移,顺着红绸的牵引,慢慢迈出了轿子。 众人纷纷让开前路,新人踏入府门,这一路行向正厅,跨火盆驱邪,踩瓦片破厄,射箭保家宅,沃盥净身心,历经种种吉仪。 眼看前头拜堂的正厅已遥遥在望,一旁傧相当即深吸一口气,当沈嘉岁与江浔同时迈步于白玉砖上时,敬贺声响彻庭院。 “一阳初动,二姓和谐,请三多,具四美,五世其倡征风卜。” “六礼既成,七贤毕集,凑八音,歌九和,十全无缺鸳鸯和。” 话音落下,新人正正好好迈进了喜堂之中。 呼声四起,隔着红盖头,沈嘉岁眼前一片朦胧,此时已觉晕头转向。 这时候,一道温柔中带着轻哄的声音在一片喧嚣中低低传来: “岁岁,是不是累了?再一会儿,拜过天地就好了。” 沈嘉岁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没觉得累,就是...... 江浔见沈嘉岁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一时拿捏不准,不由心头一提,正要再问,傧相的声音已然传来: “吉时已至,新人上前,天地高堂,皆来证见。” 夕阳透过朱红的窗棂,与满堂喜烛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厅内早已是宾客满座。 正前方的高堂上,安阳伯夫妇正襟危坐。 此刻,安阳伯那方正的脸庞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眼中满是泪花,却又强忍着不让其落下。 一旁的安阳伯夫人亦是盛装出席,她难得地戴上了珠翠,只脸上早已满是泪痕。 一侧的贵宾席上,小皇孙赵元烨头戴金冠,小脸上满是兴奋与激动,正拉着身旁的蔺老说着什么。 蔺老今日终于换下了一身素袍,此时一边回应着赵元烨,一边目光在江浔和沈嘉岁的身上来回转动,嘴角带着笑,眼里融满了疼爱与欢喜。 此时,傧相洪亮的声音响起: “一拜天地,天地作合姻缘定。” “拜——” 第213章 岁岁,我的妻 “二拜高堂,高堂在上恩如山。” “拜——” 江浔与沈嘉岁转过身来,对着高堂深深一拜。 安阳伯夫妇看着这一幕,禁不住泪水涟涟。 安阳伯夫人更是哭得肩膀轻颤,急忙伸手去扶近前的沈嘉岁。 二人方起身,傧相声音再起: “三拜恩师,恩师教诲心血传。” 此言一出,喜堂中响起了轻嗡声,众人齐刷刷看向了坐在一侧的蔺老。 蔺老显然也没料到有这一出,一时微微瞪大了眼睛,那般豪放不羁的一个人,此刻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江浔眸光含笑,牵引着沈嘉岁转向蔺老,二人齐齐跪下,又是一拜。 这人世间啊,多的是人心换人心。 当初那个蜷缩于陌生身体里的破碎灵魂,挣扎、绝望、举目皆异,却在泥潭中等来了一双有力的臂膀,带着温暖的怀抱倾身而来,宛如春日暖风。 老师教他学识礼仪,教他为人处世,带他走上官场,带着那个破碎的灵魂一步步重塑,一点点蜕变。 于江浔而言,蔺老是比父母更要亲近的亲人。 蔺老看着跪在身前的江浔和沈嘉岁,他微微张着嘴,嘴唇有些颤抖,似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那双平日里总是透着明亮笑意的眼睛,此刻已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极力忍着,不想在这喜庆的时刻失了态,可眼看江浔和沈嘉岁迟迟未起,泪珠还是顺着他那满是岁月痕迹的脸颊滑落,一滴又一滴。 他终身未娶,修直之于他,何尝不是亲子一般的存在,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与美好的期望,是他捧在心肝里头的好孩子。 思及此,蔺老抬起颤抖的手,俯身而去,将江浔和沈嘉岁扶了起来。 “好了,修直,岁丫头,快起来,莫惹老头子掉眼泪了。” 蔺老努力扯出了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因为泪花而显得有些狼狈。 江浔抬眸,对上蔺老泪中带笑的脸,鼻子蓦地一酸,眉眼弯弯,眼泪却几乎要滚下来。 这时候,方是最后一礼: “夫妻对拜,夫妻结发情似海。” “拜——” 江浔与沈嘉岁重新站回堂中,在满堂宾客的见证下相对一拜,额头轻轻碰在一处。 透过那朦胧的红盖头,沈嘉岁虽看不清江浔的脸,却似乎能感受到,炽热的目光不偏不倚,直直地落在了她脸上。 这时候,一道微哑的声音带着颤意,透过红盖头悠悠传到了沈嘉岁的耳边: “岁岁,我的妻。” 这般饱含热切与虔诚,世间只有沈嘉岁听得。 沈嘉岁只觉浑身血液像是被点燃了般,瞬间滚烫如火,心跳如急促的鼓点在胸腔内回响。 她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呆呆唤了声:“阿浔......” “礼成!” 话音回荡在喜堂中,满堂宾客热情高涨,众人齐声附和,响起一片热烈的祝福声。 在众人笑盈盈的注目之下,江浔牵着沈嘉岁往新房走去。 他早就和诸亲友说明,今日不闹洞房,他向来说一不二,自然没有人敢说一句旁的。 如此奇妙又温情的时刻,他只想和岁岁两个人一起度过。 新房内,红烛摇曳,光影在雕花的床榻与窗棂上跳跃着,将整个屋子晕染得一片暖红。 江浔一路引着沈嘉岁来到了床榻边,扶着她坐下后,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一时之间在原地转了个圈,才想起拿起一旁的喜秤。 他深吸一口气,“岁岁,我掀盖头了。” 声音低沉又沙哑,隐有迫不及待,又满是小心翼翼。 沈嘉岁紧张地抿了抿嘴,微微点了头,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 江浔倾身而来,借着喜秤轻轻挑开盖头一角。 只是今日他那般耐不住性子,已然偏头靠近,二人的目光瞬间交汇于盖头之下。 沈嘉岁那白皙的脸颊正泛着红晕,此刻含羞带怯看过来,江浔先是一怔,随即便觉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瞬间游遍全身。 霎那间,屋内的气氛仿佛都变得滚烫又黏稠了起来,将两人紧紧包围。 “岁岁......” 江浔喃喃低唤一声,红盖头便如一片轻盈的火烧云,飘落在了床榻上。 桌旁早已备好了合卺酒。 江浔的视线实在太过炙热,却又极有分寸地克制住了。 他马上还得去招待前头宾客,礼不可失。 “岁岁,先喝合卺酒。” 江浔转身取来合卺酒,沈嘉岁在一开始的紧张过后,因着房中只有他们二人,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两人相视一笑,臂挽同心结,将酒杯送至嘴边。 屋中静谧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酒水顺着喉咙入了肚腹,连同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热乎乎的。 饮罢,江浔左手一带,忽而揽住沈嘉岁的腰肢,将她压入怀间。 “岁岁,等我。” 他俯下身子,用鼻子轻轻蹭了蹭沈嘉岁的脸颊。 “不必拘束,先行梳洗吃些东西,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后,他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稍稍后退,而后大踏步离去。 沈嘉岁一时怔然,扭头看去,只觉江浔走得有些狼狈,那耳朵红得像要滴血似的。 江浔离开后,白芨和沈家跟来的四个丫鬟才进来伺候沈嘉岁梳洗。 ....... 江浔说是很快回来,但新郎官到底难走脱,即便他滴酒不沾,还是被众人拉着扯着留了大半个时辰。 他快步往景明院赶,一入院子,自去了偏房沐浴更衣,换了一身月白常袍,这才走向主屋。 丫鬟们瞧见江浔,正要行礼,他已连连摆手。 吱呀—— 房门打开,隐有幽香。 沈嘉岁正坐在镜前,方才洗了发,这会儿差不多干了,白芨正帮她梳理。 见江浔回来了,白芨一屈膝,急忙撂下梳子,匆匆离去。 江浔走到近前来,接过沈嘉岁手中的梳子,一下又一下,极轻柔地替沈嘉岁梳了起来。 沈嘉岁透过铜镜去看身后的江浔,瞧见他高挺的鼻梁,微垂的眉眼,不由面上渐热。 她转过身来,捏了捏手,没话找话道:“前头可都妥当了?” 江浔轻嗯了一声,垂眸对上了沈嘉岁的眼睛,眸光中满含笑意,手上却撩起沈嘉岁的黑发,放在掌间轻吻。 沈嘉岁瞧见这一幕,只觉目光都被烫了一下,急忙偏过头去。 江浔却在此刻弯下膝盖,半蹲在沈嘉岁身前,仰头望着她。 面上分明是一派乖巧模样,手上却有意无意勾住了沈嘉岁的指尖,轻轻摇来晃去。 整个新房里静谧得,只能听见彼此那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偶尔还有红烛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到底是沈嘉岁先遭不住了,缩了缩手指,轻呐道:“莫要再勾我了,到......到榻上去还不成吗?” 江浔闻言霎时眉眼生光,向沈嘉岁伸出手去。 沈嘉岁瞧他那意思,便微微俯身勾住了他的脖颈,江浔蓦地起身,一下子将沈嘉岁打横抱了起来。 “你倒有力气。”沈嘉岁嘟囔一声。 江浔低头轻蹭沈嘉岁的额头,笑道:“虽没有岁岁的武艺,强身健体自不能落下。” “岁岁,怕不怕?” 后头半句话,声音霎时就缱绻暧昧了起来,微微拖长了尾音。 沈嘉岁一看江浔没羞没臊的,自己哪能一直处在下风,倒显得忸怩。 于是她故作轻松地摇了头,“怕什么?书上说了,眼一闭一睁的事。” “哦?” 江浔的眉宇间霎时溢出了笑意。 此时已经到了床榻边,他轻轻将沈嘉岁放在锦被上,而后抬手放下两旁幔帐。 烛光透过轻薄的幔帐,洒下一片朦胧而又暧昧的光影,隔绝出一方小小天地。 内里窸窸窣窣,隐约听得几声低呼,而后便被堵住了。 幔帐飘动,光影斑驳,暗香浮动,风举云摇。 也不知过了多久,榻内响起了沈嘉岁后知后觉的声音:“书里骗人!” 江浔含含糊糊应声轻哄:“嗯,骗人的书都撕了。” 第214章 事起 第二日一早。 沈嘉岁和江浔都不是贪睡之人,只新婚燕尔的,睁开眼看到彼此,窸窸窣窣说了会话,又闹了一回,这才起身。 江浔不习惯丫鬟伺候,自己去了偏房收拾,沈嘉岁倒懒怠多了,任凭白芨给她捣鼓。 一会儿新妇是要给公婆敬茶的,白芨还在给沈嘉岁挽发髻,江浔已梳洗妥当,耐心地等在一旁。 此刻,晨辉透过雕花的窗棂,轻柔地洒在屋内,对窗的妆台上光影斑驳,一切仿佛都披上了一层暖光。 江浔忽而觉得心头安稳得很,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沈嘉岁不曾回头,透过铜镜与江浔相视一笑。 一切正安好静谧,忽而沈嘉岁眸光一动,看向窗外。 她听到,院外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江浔立刻就察觉到了沈嘉岁的异样,当即朝门口望去,正见南风脚步急切而来,站定在院门口朝他看来。 江浔面上神色不变,温声道:“岁岁,我去去就来。” 沈嘉岁点了点头,却不由提起了一颗心。 竟......来得这般快吗? 江浔快步走向南风,二人行到一开阔处,南风这才压低了声音疾言道: “公子,有人正在大理寺持状纸喊冤,点名了要见公子您。” 江浔眉头微蹙,知晓南风定已查清前因后果,便静待下文。 南风果然继续道:“申冤之人乃是一老妪,身旁拉扯着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小孙子,说是畿辅城清平城辖下丰乐城惠和乡人士,夫家姓龚。” 原来,这龚家往上几代也是当地有名的书香门第。 可子孙不孝,家族没落,传到龚老头这儿,就剩前朝大家卢昇的画作一幅。 龚老头将这幅画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即便家中已是勉强度日,仍捂得死死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有位公子看中了这幅画,便以低价强买强卖,那龚老头死活不肯,争抢间被刀划了脖子,当场就没了气,画也被“买”走了。 龚老头的儿子前去丰乐城府衙报案,反被拘在了牢中。 儿媳又去往清平城申冤,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龚老头的妻子梁氏走投无路,这才牵起年幼的孙子,请人写了状纸,揣上全部家当一路颠簸来到京城。 路上听闻京中有位青天老爷,就在大理寺,于是就这般一路问一路走,到了大理寺已是衣衫褴褛、精疲力竭。 若要到大理寺喊冤,原也是有流程的。 可这梁氏目不识丁,扯着孙子就在大理寺门口大哭大喊的,不消一会儿,四处就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大理寺也立刻派了人出来,但那梁氏哭喊不休,咬死了就要见江浔,不然就带着孙子撞死在大理寺门前。 京中百姓都看着,这下子哄又哄不住,动粗又不能。 谁人不知,江浔昨日才大婚,这一大早的,指不定还在榻上呢。 江浔听完前因后果,拧着眉良久都没说话。 漏洞百出,蹊跷太多。 这时候,沈嘉岁快步而来,低声问道:“阿浔,怎么回事?” 听完南风的一番话后,沈嘉岁也沉默了。 原以为是瑞王爷那边急不可耐就出手了,可她怎么也没法将这件事,与她沈家“通敌叛国”联系起来。 江浔抬起头来,看了沈嘉岁一眼。 沈嘉岁已心领神会地点了头,“阿浔,你去吧,我给爹娘敬过茶后,说不得也得坏个规矩回家一趟。” 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得回家和爹商量商量。 江浔闻言朝沈嘉岁靠近了一步,南风当即识趣地套马车去了。 “哪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晚些时候我去接你。” 江浔说着,轻轻捏了捏沈嘉岁的手。 小夫妻俩手还没捂热乎呢,便分头行动了。 安阳伯夫妇那边已得了江浔的口信,这会儿见沈嘉岁一人来敬茶,心中倒难免愧疚又心疼。 听闻沈嘉岁要往娘家去,夫妇俩自没有二话。 沈嘉岁出了安阳伯府后,犹豫片刻,反往大理寺去。 待路过大理寺门前时,人群已经散去。 沈嘉岁让停了马车,掀开车帘一角怔怔然看了许久。 白芨不知情,还以为沈嘉岁是来找江浔的,不由捂嘴偷笑。 沈嘉岁并未解释,正要放下车帘,忽而动作一滞。 视野中快步行来一人,身着青袍鹭鸶补服,竟是许久未见的崔明珏。 他似乎远远就瞧见了沈嘉岁,正往这边走来。 沈嘉岁想了想,戴上帷帽,主动下了马车。 二人在马车前互相见了礼,崔明珏微侧着身,低声道:“沈.....江夫人,别来无恙。” “崔公子,别来无恙。” 声音清亮一如往昔,入耳的瞬间,倒让崔明珏有了一瞬间的怔然。 今日一早,听闻大理寺有人喊冤,了解过前情后,竟是畿辅城的案子。 闹得这般大,又出了人命,既然大理寺接下了,那么刑部便该来问问。 此事本不必他亲自来,但......听闻苦主点了名要见江浔,他便有意往大理寺走这一趟。 如今刑部诸人因着祖父和表哥的关系,没有不捧着他的,自然无人有异议。 他从刑部赶过来,刚下马就瞧见了不远处带有安阳伯府标志的马车,而后瞧见了帘子后面,那张明艳依旧的脸。 她已嫁做人妇,今日实在不必上前相见,但他......还是鬼使神差迈了步子。 “崔大人也是因着今早的案子前来吗?”沈嘉岁主动开了口。 她不清楚崔明珏是否也知晓信件之事,但听闻他如今在刑部当值,若这是崔道元的安排,其中实在大有深意。 毕竟“通敌叛国”一旦事发,圣上必定会下旨三司会审,刑部赫然就在其中。 沈嘉岁问这句话的时候,目光透过薄纱帷布,定定落在了崔明珏的脸上。 若今日老妇人携孙申冤是瑞王那边指使,崔明珏又是否知情呢? 相比沈嘉岁此刻心神电转,崔明珏却有些失神了。 听闻今日一早,江浔还是匆匆赶到大理寺主持大局了。 他从刑部出来时,耳边听到同僚们在玩笑,说昨日才洞房花烛夜,江浔八成是从温柔乡里被拽出来的。 他闻言心头一刺,快步就走了。 却没想到,沈小姐竟追着江浔来到了大理寺。 他早就说过,沈小姐若择了江浔,只怕难有安稳日子。 且......不知祖父和表哥究竟在筹谋什么,如今二人已然成婚,只怕是时机将至了。 崔明珏有自己的立场,他实在半分也不敢透露,毕竟江浔太过敏锐。 这般想着,崔明珏心绪复杂地应了声:“是,既是人命案子,刑部自然——” “沈嘉岁。” 这时候,一道低沉的声音贸然插了进来。 沈嘉岁闻言扭头看去,袖下双手猛地一攥。 来人是陆云铮。 第215章 扑朔迷离 今日大理寺出了事,陆云铮得了蔺舟至的令,亲自带队着重巡逻大理寺附近的街道。 没想到一个来回后,竟让他瞧见了站在门口的崔明珏。 他原只是随意扫一眼,却没想到崔明珏对面那个带着帷帽的女子,身形瞧着实在眼熟。 再想起当日在御苑腊梅林听到的密语,这崔明珏不正是倾心沈嘉岁吗? 沈嘉岁...... 这三个字一浮上心头,陆云铮登时呼吸都急促了。 御苑之后,他再也没见过沈嘉岁,可偏偏他走的每一步,都在沈嘉岁的算计之中。 这般想着,陆云铮同身后的巡城校尉说了一声,当即翻身下马朝沈嘉岁走来,脚步又重又急。 沈嘉岁不过紧绷了一瞬,便平静下来了。 她眸光冷冷的,盯着陆云铮朝她靠近,心中甚至开始好奇,陆云铮还有脸说什么。 可还未等陆云铮走到跟前来,她面前倒先多了一个身影。 崔明珏眼看陆云铮面色不善,来势汹汹,想也没想就站在了沈嘉岁面前。 “陆公子。” 崔明珏微一拱手。 陆云铮瞧出崔明珏的维护之意,脚步一顿,淡声道:“崔公子,我与沈嘉岁有话要说,你这般......是以何立场拦在中间呢?” 这话刺得不轻不重,隐有深意,倒让崔明珏面色微变。 他放下手,神色平静地说道:“陆公子瞧着来者不善,在下与江大人毕竟是同僚,不敢袖手旁观。” 陆云铮闻言微微扬了扬唇,眼底隐有讥诮。 这崔公子是演技太好还是一无所知? 这厢帮人护妻,可知瑞王爷要的是人家满门的性命? 沈嘉岁不曾立即出言,是因为惊诧于陆云铮的表现。 瞧瞧,人果然是要被狠狠摔打过,才会有所长进,这句话给她、给陆云铮都适用。 “崔公子,谢谢你仗义相助,我与陆云铮......是老熟人了。” 这般说着,沈嘉岁绕过崔明珏走上前来。 崔明珏眉头微微一蹙,又松开了。 他下意识站了出来,却忘了沈小姐武艺高强,去年在鞠场那般利落张扬,不输陆云铮什么。 “既如此,在下——” “岁岁。” 崔明珏的话再次被打断。 三人同时转过头去,只见江浔从大理寺快步而出,正朝这边行来。 他目光扫过陆云铮和崔明珏,冷冷淡淡的。 “阿浔!” 沈嘉岁轻呼一声,眉眼间霎时就生出了暖意,脚步轻快地迎上前去。 因着江浔出现的小雀跃,根本藏不住一点儿。 江浔从二人身上收回目光,看向沈嘉岁的时候,脸上已盈满笑意。 “路过?” 沈嘉岁撩起面前的纱幔,笑着点了头,“嗯,想着停下来看看。” 这时候,身后崔明珏已走上前来。 江浔轻拍了拍沈嘉岁的手背,几步上前将她挡在身后,对崔明珏客气道: “崔大人,已等你们刑部多时了,里面请。” 崔明珏侧目一瞥,沈嘉岁已被江浔严严实实遮挡,只露出帷帽一角。 方才沈小姐雀跃欣喜的模样,他都看在了眼里。 “多谢。” 他淡淡道了声,不再逗留,径直朝里走去。 这时候,江浔才不紧不慢地抬眸看向陆云铮,脸色是一种近乎冷峻的平和。 “陆公子,山雨欲来,这时候还是着眼当下吧,陆将军似乎不日就要返京了?” 陆云铮闻言面色一变。 江浔还是那般言简意赅,一下子就掐中了陆云铮的痛处。 今日大理寺前出了岔子,陆云铮也怀疑那边是不是要有动静了,听江浔这般说,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这般想着,他深深瞥了眼江浔身后翘起来的帽檐,嘴唇动了动,到底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一直等到陆云铮的背影瞧不见了,沈嘉岁的声音才平静地响起: “他还是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后一番义正言辞,便同我化干戈为玉帛。” “谢谢阿浔,我与他确实无话可说。” 脚下,大理寺门前的一砖一石,她踩过跪过细数过,陆云铮不会明白,他也不必明白。 “来,上马车。” 江浔自是懂得沈嘉岁的心思,这才将陆云铮赶走,不是沈嘉岁应付不了,而是她已懒怠同陆云铮周旋。 这时候,沈嘉岁迫不及待问道:“阿浔,如何?” 问的是老妇喊冤一事。 江浔的面色难得地沉了下来,“岁岁,这件事没那般简单,方才我不过是唬陆云铮的罢了,如今还下不了定论。” 沈嘉岁闻言心头一紧,江浔已缓和了神色,摇了摇头。 “岁岁别担心,我已派北风随大理寺的人去清平城核实了,还有此案的案卷案宗,都要调回来瞧瞧。” 沈嘉岁当即不再多问,催促道:“那你快进去吧,晚些时候我自会回伯府,你不必再跑一趟。” 她径直上了马车,冲江浔挥了挥手,再放下车帘时,面上稍显凝重。 方才来的路上,她也思虑过此事了,确实疑点重重。 有一个很残酷的事实便是—— 若此案背后没有旁的算计,当真只是地头蛇作乱,那老妇人和她的小孙子......未必有命到京城申冤。 他们甚至......根本走不出惠和乡的地界。 ——— 另一边。 崔道元方下朝,才出了宫门,便听闻了此事。 他眉头一拧,沉吟片刻后低声道:“派人传信去问问王爷。” 虽这般说,可崔道元却并不觉得,这是赵怀朗的手笔。 今日方是江浔成婚的第二日,现在发难委实太过心急,也太过刻意。 且他们早已商议出周密的计划,朗儿是个沉得住气的,不可能擅自行动。 这般想着,崔道元理了理下袍,暗道:“难道当真是有人命大,跑到京城申冤来了?” 第216章 被你猜着了 当晚,沈嘉岁留了灯,上了榻,原是在想事情,但是昨夜实在没休息好,迷迷糊糊中竟睡着了。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身后忽然有微凉的身躯贴上来,惊得她一个激灵,蓦地就张开了眼睛。 烛火已经熄了,屋子里光线晦暗。 沈嘉岁正不知今夕何夕,耳边传来一道满含歉意的声音,“吵醒你了?” 一只手臂拢在她的腰间,将她紧紧压进了怀里。 “阿浔......” 沈嘉岁低唤一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也伸手搂住了江浔的腰。 “累坏了吧?” “对不起。”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又双双怔然,随即一起轻笑出声。 沈嘉岁仰起头来,在江浔的唇边轻啄了一下。 江浔低下头来,气息渐热,就要回应这个吻,沈嘉岁却已埋头在他怀里,瓮声道: “今晚再不能闹了,我知你明日还要去的。” 北风今日奉命去了清平城,就算快马加鞭,这一来一回的,最快也得明日才能归京。 彼时定又是一通忙乱。 江浔闻言,薄唇在沈嘉岁发间来回蹭了蹭,这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应道: “好,听岁岁的。” 声音绵柔中带着些微的嘶哑,整个人又往里挤了挤,将沈嘉岁搂紧了。 往常心里搁了事,他总是要反复思虑打算,原以为今晚也是个难眠夜。 可此刻帐内馨香环绕,听着耳旁均匀又低缓的呼吸声,江浔忽觉踏实得很。 心里头热热的,脑子也就变得懒懒的,他竟不知何时也入了梦乡。 ....... 第二日,江浔在府中用过午膳后,才往大理寺去。 昨日审问,那老妇人说话颠三倒四,得亏手中还攥着状纸,倒写明了前因后果。 只还需等北风和大理寺的同僚从清平城赶回来,才能知晓案子详情。 这一等,竟又等了足足一日。 吁—— 晚间,急促的马蹄声响在了大理寺外,大理寺丞与大理评事带着北风和众差役终于归来。 江浔和崔明珏闻讯赶到正堂,大理寺丞谢辉快步迎向江浔,满脸的倦意,却快言快语道: “大人,您道那强买画作的公子哥是谁?竟是清平城府尹的亲侄子!” “卑职前去调阅案卷,竟受重重阻挠,好在北风兄弟武艺高强,都险些动武了,才叫卑职拿到了此案卷宗。” “之所以耽搁了这么久——” 谢辉指了指案上的书箧。 “大人,您要属下去把清平城官员的甲历一并调来,那才是真正的难,明明都带了调令去,还周旋了大半日。” “清平城可是畿辅城,竟不知为何,那府尹倒一手遮天,呼风唤雨。” “此次若不是卑职们去得突然,打了那府尹一个措手不及,别说卷宗了,只怕连那侄子都揪不出来。” 大理寺众人对江浔从来恭顺敬服,此番得了他的令,可谓尽心尽力。 崔明珏站在一旁,将众人的态度看在眼里,当听闻江浔还命他们调了官员的甲历时,不由眸光微动。 甲历记录了官员的职名、履历、考绩、选授等情况,保存于各府衙的甲库之中。 “那龚家的儿子儿媳呢?”江浔的声音继续响起。 谢辉闻言眉头紧蹙,“龚家的儿子确实被拘在了丰乐府衙的牢中,定的是敲诈勒索与扰乱公堂之罪,瞧着吃了些苦头。“ “但她家儿媳......清平府衙说,从未有这样一女子前来申冤。” “人不见了?” 江浔蓦地沉了脸色。 谢辉不敢轻易回答,此番来去匆匆,且不曾得了授令,他们根本无法越过清平府衙,在当地贸然调查此案。 江浔不再开口,径直走到案后,谢辉急忙将卷宗与甲历一一摆在案上。 崔明珏紧随其后,见江浔拿起了卷宗,便去看一旁的甲历。 昨日归家,祖父知晓他也参与调查此案后,便让他密切关注,并跟着学学江浔的处事之道。 崔明珏知晓江浔的厉害,故而闻言不仅没有任何不甘不忿,反而郑重地点了头。 这般想着,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薄册子,翻开来,第一页赫然写着—— 【姓名:卫永年 籍贯:洛州灵泽人 出身:国子监选贡生,永昭二年一甲榜眼,赐进士及第】 ...... 这位便是清平城的府尹。 崔明珏通篇看下来,卫永年无论政绩还是考核,年年都是极优秀的。 难怪他一路平稳晋升,做到了清平城的府尹。 比之其他城池,清平城身为畿辅之城,拱卫京城,又是通衢要冲,被称为仓廪之所、政令之枢,攸关社稷,实乃重中之重。 这样的人,竟会纵侄行凶? 崔明珏在心中留了个疑问,又去拿下一本。 【姓名:戴为民 籍贯:浔阳柴桑人 出身:国子监岁贡生,永昭二年二甲,赐进士出身】 看到此处,崔明珏眉头微蹙。 这位是清平府衙的府丞,倒巧了,一样是永昭二年的进士出身。 崔明珏好歹是吏部尚书的孙子,对官员的任命选调也有些了解。 据他所知,朝廷并不会刻意将同一届科举的多位进士安排到同一城池去担任官员。 当然,若某届的进士尤其优秀,综合考量后,二人先后到任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般想着,崔明珏看了看二人的到任年月,果然这府丞要比府尹晚上任两年。 这之后是清平城推官,崔明珏下意识去看他的出身,目光落下,倒松了口气。 还好,是永昭八年的进士。 而后是通判。 崔明珏方一展开,蓦地顿住了。 又一个国子监岁贡生,且又是永昭二年的进士! 江浔从案卷中抬起头来,注意到了崔明珏的异样。 “崔大人,有何发现?” 江浔放下卷宗,朝崔明珏这边走来。 崔明珏神色数变,而后沉声问道:“江大人,您为何调来这清平城官员的甲历?” 江浔目光落在案上,淡声道: “那老妇人的儿子儿媳皆因上诉而未能回转,我怀疑这清平城上下官员早已沆瀣一气,官官相护,鱼肉百姓。” 崔明珏闻言袖下拳头一攥,将手下甲历往江浔面前一推,沉声道: “江大人,怕是被你猜着了。” 第217章 风云剧变 江浔闻言眉头一拧,快步上前将甲历翻了翻,很快也发现了异常。 崔明珏站在一旁,这会儿也不得不佩服江浔的敏锐与果断。 昨日一早,他听闻消息后立刻赶到了大理寺,彼时江浔派去清平城的人早已出发。 加上请示批示的用时,可见江浔一听那老妇人所言,便当即意识到了这一点。 江浔果然...... 崔明珏正这般想着,忽然瞧见身旁的江浔变了脸色。 只见他面色忽而一白,那向来淡定从容的模样仿若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有了片刻的凝顿。 崔明珏心头一跳,难道江浔发现什么了?为何他没看出更多关键来? “江大人,怎么了?”崔明珏低声问道。 江浔的脸上溢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下一刻,他也不曾回答崔明珏,竟转身拂袖就走。 脚步那般快,是旁人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急促之色。 崔明珏眼看江浔出了正堂,身影匆匆消失在夜色中,不由微微张大了嘴巴。 江浔何曾.......慌张成这样? “大——” 一旁的谢辉不明所以,伸手喊了声,又止住了,蹙眉快步走到案前,喃喃道: “大人这是怎么了?” 他目光垂下,看到崔明珏正指着永昭二年那一栏。 他偏头,一脸疑惑,“永昭二年?圣上登基的第二年?怎么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记重锤,一下子敲在了崔明珏的心头。 圣上登基后,于永昭二年首开科举抡才之盛典。 听祖父说过,圣上当年尤为重视,钦点已闻名天下的帝师蔺老为——主考官! 而圣上登基之时,蔺老曾几番请辞,最后在圣上数次挽留下,接下了翰林院学士之位,兼——国子监博士! 国子监生、永昭二年科举。 难道,这清平城几人竟都是蔺老的门生不成? 思绪走到此处,崔明珏霍然扭头看向堂外,这一刻脑子里冒出了四个字来: 结党营私。 骇人的是,清平城可不是普通城池,而是畿辅城,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更叫人毛骨悚然的是,若蔺老当真有这种念头,他老人家在国子监可是已经任教二十年了! 蔺老...... 崔明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急忙转身去看案上,翻到了清平城推官的甲历。 【国子监选贡生,永昭八年二甲,赐进士出身】 永昭八年...... 科举每三年一次,关乎国家吏治与人才遴选。 为表公平公正,也为了杜绝结党营私、风格固化的弊端,每届主考官都是轮换安排的。 所以中间永昭五年的科举,蔺老不曾担任主管考,但是永昭八年...... 似乎还是蔺老! 想到此处,崔明珏再也待不住了,脚步飞快出了大理寺,直往家中去。 官员选拔任用、调动调配皆绕不过吏部,这些事,祖父竟一无所觉吗? 这到底怎么回事!? 崔明珏呼吸急促。 以蔺老在朝中、还有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这怕是一场震惊朝野,足以翻天覆地的风云剧变! ———— 砰砰砰! 江浔翻身下马,叩响了蔺府的大门。 门人探头一看,见是江浔,登时面露笑意,拱手道:“恭喜大人新禧。” 江浔此刻已手脚冰凉,疾声问道:“老师可在府上?” 那门人微微一愣。 江大人平时面上虽冷冷的,但待他们极是平和,今日怎的...... 他摇了摇头,小心翼翼道:“回大人的话,约摸小半个时辰前,老爷便进宫去了。” 江浔听闻此言,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他的面色虽未大变,仍带着往昔的沉静,可仔细瞧去,脸上似有一层淡淡的苍白悄然蔓延。 下一刻,他蓦地转身,再次飞身上马。 “老师。” 江浔轻喃一声,握着缰绳的手,骨节泛出了青白之色,而后朝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 北风和一众大理寺同僚从清平城回来之时,江浔便派人回府同沈嘉岁说了,他今日依旧晚归。 沈嘉岁当下就有些坐不住了。 这两日她没有再过问此事,是不想让江浔烦忧,但心中其实一直牵挂着。 北风他们一回来,此事也该有个结果了...... 思来想去,最后沈嘉岁还是策马寻到了大理寺。 她无意打扰江浔,只是寻了个角落等着,八月的夜晚并不冷,沈嘉岁百无聊赖,又把大理寺门前的砖数了一遍。 才数到一半,大理寺门口传来声响,沈嘉岁急忙抬头看去,却见是北风快步出来了。 她眉头一松,从黑暗中迎上前去,低呼一声:“北风!” 北风瞧见了沈嘉岁,当真像是见着了救星,三两步走过去,疾声道: “少夫人,少爷不见了!” 沈嘉岁心头一紧,却反而沉了声:“不急,说清楚。” 原来方才江浔在正堂时,北风便去歇息了,南风过去同他说话,二人便坐了一会。 可待到南风再回正堂时,却得知江浔孤身一人匆匆忙忙出去了。 南风当下就急坏了。 公子没有武艺傍身,虽近一年在他们的严防死守下,不曾再遭到刺杀,可谁知暗中是否还有贼人伺机而动? 沈嘉岁听到这里,却问道:“你方才说,阿浔走得匆匆忙忙?” 见北风点了头,沈嘉岁当即快步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话:“我去找。” 黑夜沉沉,沈嘉岁策马而行,面上渐渐泛出几分苍白来。 她下意识抚了抚胸口,那里还戴着.......老师给她的传家宝。 若说这世间能有谁让阿浔失了冷静,她想,没有几个。 ....... 夜深了。 沈嘉岁叩完蔺府的门,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又直往皇宫去。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很多,直到在宫门前,瞧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橘黄的宫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光影交错间,显得他的身影有些落寞。 他就那般静静站在马旁,整个人依旧身姿挺拔,瞧着没有丝毫慌乱的举动。 可沈嘉岁却瞧见了他紧攥的双手,还有比平日更要急促的呼吸。 这些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此刻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阿浔。” 沈嘉岁轻轻唤了声。 江浔整个人蓦地一震。 沈嘉岁快步上前,一把牵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那般冰凉,像沁了霜,此刻缓缓回握住沈嘉岁,那力度就像是在抓住最后一丝理智,不让内心的恐慌肆意蔓延。 他本是那般冷静从容的一个人,可此刻,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出卖了他。 “岁岁。” 江浔哑声,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老师他......没想活着。” 第218章 活得野心勃勃 崔明珏风风火火回了府,而后一路直冲自家祖父的书房。 “祖父,孙儿有要事求见!” “进来。” 屋内传来崔道元沉沉的声音。 崔明珏快步进了书房,还未开口,崔道元已冷声训道: “明珏,祖父从前是如何教你的?成大事者,临诸事皆该沉心静气,你又是如何做的?” 崔明珏闻言脚步蓦地一顿,却还是难掩心焦,疾声求证道:“祖父,您近来与表哥商议之事,可是事关蔺老?” 崔道元眉头微蹙,却不曾应答,而是反问道:“出了何事?” 崔明珏当即将今夜发生之事悉数说了。 方才疾驰归家途中,他思来想去,此事许就是祖父与表哥的计划之一。 之前祖父他们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会,如今沈小姐与江浔已然成婚,想来时机是成熟了。 且这个计划最巧妙之处是,此案还是借江浔之手揭开的。 崔明珏正这般想着,可一抬头,却在烛光中瞧见了祖父满是错愕的脸。 他蓦地心头一紧。 崔道元神色几变,沉声问道:“明珏,你确实瞧清楚了?” 崔明珏赶忙点了头,又补充道:“江浔也瞧出来了,他匆匆忙忙就出了大理寺,若孙儿没猜错的话,他该是寻蔺老去了。” 崔道元缓缓起身,负手在案后来回踱了几步,忽而脚步一顿,喃喃道:“难道......吏部有内鬼?” 他虽为吏部尚书,但官员任免调任不可能悉数过问,那清平城府尹已上任多年,他更是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如此多同届进士在同一城上任,不像是巧合,思来想去,莫非吏部已被渗透,竟为蔺晚亭大开方便之门? 崔明珏听到这话,不由变了脸色,低声道:“祖父,您的意思是,此事当真是蔺老所为?” 崔道元闻言幽幽看过来,轻笑出声:“怎的,连明珏你也认为,那蔺晚亭高风亮节,不可能做出如此行径来?” 崔明珏闻言微噎,崔道元却忍不住慨叹道:“连你都这般想,可见蔺晚亭这些年伪装得有多好。” “但,若此事当真与蔺晚亭无关......” 崔道远眸色渐深,引得崔明珏往里深想了一番,不由浑身寒毛直竖。 “祖父,您的意思是......” 崔明珏边说着,抬手往天上指了指。 难道,是圣上? 半年前,祖父曾向圣上提及蔺老与容太妃的旧事,暗指蔺老与长公主或有勾结。 那一日,圣上确实急召了蔺老,但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并未激起什么水花。 祖父后来也曾试探过帝心,可圣上却似乎无意再深究了。 难道,圣上心中其实还是埋下了一根刺,这是......对蔺老出手了? 恰在此时,书房的门被人叩响,“老爷。” “进来。”崔道元冷声应答。 来人推开房门,快步跪在崔道元身前,低声道: “老爷,刚传回来的消息,今夜蔺晚亭被圣上急召入宫,至今未出。随后江浔在宫外求见圣上,被拒。” 崔明珏听到这话心头剧跳,急忙看向自家祖父。 崔道元神色冷沉,却瞧不出心绪,“退下,再探。” 下属急忙退了出去。 房中再无外人,崔道远这才扭头看了眼崔明珏,眸底闪过一丝光亮。 “明珏,这天底下没有一步棋是白走的。 清平城的案卷与甲历才入大理寺,蔺晚亭已被急召入宫,这便说明......一切尽在圣上掌握之中! 蔺晚亭于圣上确实有不一般的情分,但与长公主勾结行事,果然还是触了逆鳞。 到底是圣上啊,此番行事借的还是江浔的手。 两个学生“联手”,亲自将自己的老师推向深渊,圣上这是要诛蔺晚亭的心啊...... 崔明珏难掩心头震惊,忍不住问道:“祖父,若当真是圣上所为,这是否意味着——” 崔明珏想说,圣上是不是心中已经偏向瑞王了。 可他话还没说完,崔道元已经摇了头,“圣上这不是已经把江浔摘出来了吗?” 无论圣上要给蔺晚亭定什么罪,证据可是江浔找出来的,他秉公无私,不仅不会被牵连,怕是还有功。 但是,消息一旦传开,江浔做出了这般大义灭亲之举,虽从道理上讲,他做得确实没错,但旁人见了难免是要寒心的。 毕竟蔺老于江浔,可是恩同再造。 圣上这是一举两得,除掉蔺老的同时,逼江浔成为彻彻底底的孤臣啊。 这些思绪在崔道元心中转了个圈,他也难免心中冰寒。 他们的这位圣上啊,实在是心够狠,手够黑。 连他不也被圣上骗得团团转,以至于如今这般殚精竭虑,只为给朗儿争回那个储君之位吗? 原以为朗儿手中捏着的底牌还可以再等等,至少不必显得这般心急。 但此次圣上对蔺老动了手,倒给了他们绝佳的时机。 江浔此刻必定已然焦头烂额,若乘胜追击,或许会有奇效。 这般想着,崔道元眸中闪过精光。 圣上迟迟下不了决心,也没关系。 当只剩一个选择的时候,所有犹豫与权衡都是多余的。 这般想着,崔道元毫不犹豫朝外走去。 崔明珏知晓,祖父这是要亲自去寻表哥了。 “祖父,孙儿也想一起去。” 崔明珏急忙抬步跟上。 崔道元脚步微顿,回头看了崔明珏一眼,似在考量着什么,最后收回了脚,沉声道: “明珏,你是个聪慧的,想必也猜到什么了。你可知祖父与你表哥为何要瞒着你?” 崔明珏张了张嘴,还未开口,已被崔道元打断: “你心太软,若将来要撑起崔家,肩负起上上下下上百条人命,你还远远不够格。” “你以为祖父不知道吗?江浔给沈家姑娘下聘那日,你告了假前去观礼。” “祖父与你表哥说过一句话,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要不得。” “但于你,还要再加一句:成大业、建奇功者,当怀非凡之智,亦须有御事之腕,应机立断。” “你瞧江浔,他能在诸多势力间周旋至此,可见其手腕与果决。” “明珏,崔家是个重担,祖父亦对你寄予了厚望。“ “若你当真下定了决心,再跟上来吧。” 话至此处,崔道元深深看了崔明珏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崔明珏站定在原地,一时之间没有动静。 他知晓祖父的话意味着什么。 这些时日,他心中确实纠结迷茫,左右摇摆。 可此时,已到关键时刻。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抬头间,瞧见了祖父的背影。 身旁的小厮打着灯笼,昏黄的烛光在夜风中摇曳着,映出了祖父脚下那长长的影子。 祖父的脚步不紧不慢,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渐渐地,灯笼的光亮在黑夜的吞噬下越来越小,祖父的身影也一点点没入了黑暗之中。 然而,即便身影已大半隐没,仍能瞧见祖父那一往无前的气势。 这就是他们崔家的当家人,以一己之力将崔家从京中的无名之辈,变成了如今枝繁叶茂的权贵。 一直以来,祖父就这般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立场,仿佛只要认定了方向,便会毫不犹豫地一路走到底,哪怕尽头去路不明,生死难料。 思及此,崔明珏心头一揪。 崔家生他养他,予他衣食无忧,助他平步青云,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崔家给的。 从他呱呱坠地起,他的立场与责任就已被注定,他没有选择,也不该有选择。 祖父到底疼他,竟容他挣扎摇摆了这么久。 权势之争,非生即死,若连在朝堂站稳脚跟都不能,谈何为国为民,一展抱负? 思及此,崔明珏深吸了一口气,蓦地抬起了脚,而后大踏步朝祖父追去。 崔道元听得身后渐近的脚步声,缓缓止了步,直到崔明珏与他并肩而立,这才偏过头来。 明暗光影交界处,崔明珏伸手接过了小厮手中的灯笼。 他那张俊郎的脸上此刻神色坚定,褪去了少年气,重重地朝崔道元点了头。 崔道元微微扬唇,似是感慨,又似是欣慰:“明珏,死生不论,总要争一遭的。” “崔家的儿郎,就要活得野心勃勃,拼个轰轰烈烈。” “走吧,山雨欲来,瞧瞧这风......究竟刮向哪边。” 祖孙二人肩并肩,身影渐行渐远,走进了沉沉的夜色中。 第219章 愿做利刃 皇宫,御书房。 此刻蔺老正跪在殿中,而盛帝立于案后。 案上,一堆的簿子就那么摊着。 若江浔和崔明珏在此处,定一眼就认出,案上摆着的,正是清平城官员的甲历。 福顺公公侍立一旁,这会儿大气也不敢出。 “这清平城的官员,上上下下皆是老师的门生?” 盛帝声音冷沉,此刻眸光死死盯着蔺老,含了丝急迫。 蔺老闻言摇了摇头。 盛帝见状眉头微舒,面色稍霁。 然而下一刻,蔺老已恭声道:“回圣上,不全是。” 盛帝脸色蓦地一僵。 蔺老这句话无疑是承认了,清平城的官员中确实有他的人。 盛帝搁置在案上的手缓缓拢紧,随即冷笑一声:“不全是?那有几个?除了清平城,平熙城呢?顺安城呢?” “天子脚下,满朝文武,又有多少是老师的门生!” 话音至后头又重又急,盛帝手一拂,案上的甲历便哗啦啦摔了一地。 这般大的声响,蔺老却依旧垂眸恭敬跪着,一动不动。 盛帝微吸一口气,胸膛起伏放缓了些,沉声道:“永昭二年,朕方登基不久,老师那时就已开始埋线了?” “朕那般信任老师,钦点老师为主考官,遴选天下英才,老师就是这般对朕的?” 若崔道元听到此处,定要瞠目结舌,大惊失色。 他方才猜测,此局乃是盛帝所设,方方面面皆有理可依,却不知连盛帝此刻都摸不着头脑。 昨日大理寺有老妇携孙申冤,又点了名要江浔主持公道。 盛帝对江浔本就关注得更多,当即派人去了清平城一探究竟。 这也是大理寺的人明明打了清平城一个措手不及,仍处处受阻的原因。 因为盛帝的人已先一步去了,那谢辉无论要调卷宗还是甲历,盛帝的人正在抄录呢,甲库一时半会自然给不出来。 盛帝派去的人又快一步回了京,这也是为何大理寺的人刚回转,盛帝已经派人传唤蔺老的原因。 蔺老闻言以额触地,满面羞愧道:“权势迷人眼,臣利欲熏心,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举,心中悔之晚矣,还望圣上降罪。” “胡言乱语!” 盛帝猛地一拍案,惊得福顺一个激灵,急忙低声劝了句:“圣上息怒。” 可盛帝已然绕过玉案,快步走到了蔺老身前,厉声道: “旁人或许不知,当年朕登基,老师确确实实去意已决,若不是朕一再挽留,老师怕已是辞官归家去了。” “不过一年的功夫,老师便利欲熏心了?” 玄色锦袍的下摆忽然触到了蔺老搁置在青玉砖上的手,竟是盛帝在蔺老面前缓缓蹲了下来。 “老师,你究竟是为了谁?为了当年的稷儿,还是为了如今的烨儿?” “老师这般费尽心思培植势力,是要为了他们,反了朕不成?” 盛帝眸光微眯,此刻面色依旧平静如水,不见丝毫波澜,仿佛刚刚所说的话不过是君臣之间无关痛痒的闲聊罢了。 但福顺公公瞧见这一幕,却是为蔺老捏了一把汗。 今日......到底怎么回事?蔺老可别再触怒圣上了。 蔺老依旧着一身素衣,听了盛帝所言,此时终于缓缓仰起了头,稍显浑浊的双眼迎上盛帝那冰冷的目光。 大殿内,气氛仿若凝霜般厚重又紧迫。 就在气氛紧绷到,仿佛下一刻便要爆发开来时,蔺老忽而轻轻一笑。 那笑容就像是穿透厚重乌云的一缕暖阳,令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愈发深刻,透出了一丝慈爱来。 盛帝瞬间就怔住了,冰冷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讶异。 “圣上。” 蔺老的目光愈发柔和,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盛帝,仿佛自己眼前的不再是坐拥天下的帝王,而是那个在自己膝下聆听教诲的懵懂少年。 “当年之事,老臣早就知晓了,圣上煞费苦心得登大宝,离不开.......崔尚书的鼎力相助。” “如此从龙之功,得圣上一个储君之位的许诺,想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盛帝听闻此言,双眼瞬间睁大了,直直地盯着蔺老,一贯威严的面色如瓷面皲裂般,溢出丝丝难以置信来。 蔺老却没有停顿,继续道:“都说君无戏言,可圣上得偿所愿后,却打破了这个承诺。” “以崔尚书的心计和手段,圣上,他怎能心甘呢?” 盛帝霍然起身,向后退了一步,谁知这时蔺老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嘴角一扬,又抛出了一句让福顺公公肝胆俱颤的话来。 “圣上,您心中中意的就是瑞王殿下,对吗?” “可如今崔家这般势大,瑞王爷与崔家又很是亲近,这可不是件好事。” “圣上需要一把刀,一把有足够的分量,却又不会伤害到圣上和瑞王爷之间父子亲情的利刃,老臣——愿做圣上手中这把利刃。” “圣上,老臣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您啊。” 话至此处,蔺老俯身再拜,额头触及青玉砖,发出咚的一声响。 盛帝的脸上再难维持平静,他垂眸看向蔺老发白的发顶,一时之间也混乱了思绪。 “当年旧事,是皇后告诉老师的?” 蔺老摇了摇头,“回圣上,是老臣猜的。” “毕竟当年荣王爷如日中天,圣上实在胜算渺茫,可崔尚书却愿举全部身家助圣上一臂之力。” “而彼时的太子殿下,也就是稷世子天生不足,连御医都说,难有长久之相。” “圣上,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当年圣上一再挽留老臣,句句真心,老臣想着,也该为圣上未雨绸缪,以报君恩。” 盛帝听到此处,神色变了又变,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蔺老这些话里头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就在这时—— “圣上,大理寺少卿江浔在宫外求见。” 御林军统领温成业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盛帝闻言缓缓抬起头来,不曾理会温成业,而是沉声说道:“听闻修直成婚那日,在喜堂上曾携新妇向老师行了跪拜大礼。” “老师此番行事,将修直摘出去已是用心良苦,却又费尽心思助朕扶起老二,就不怕老二将来登位,容不下修直吗?” 蔺老闻言恭声道:“在老臣心中,助圣上得偿所愿才是第一位。” “至于修直,如此能臣,想来瑞王爷有这个魄力知人善用。” 盛帝听到这话,有些讥诮地勾了勾嘴角。 “老师的回答当真是天衣无缝。” “既老师有此苦心,便为了朕,先去诏狱委屈几日吧。” 盛帝说这话的时候,双目紧盯着蔺老的反应。 可蔺老却面露安心之色,恭恭敬敬地行了拜礼谢恩。 盛帝见状眼眸一闭,冲福顺挥了挥手。 福顺心头大惊,却不敢表现出来,急忙上前躬身道:“帝师,请吧。” 蔺老再跪:“老臣告退。” 这才起身,跟在福顺公公的身后出了御书房。 盛帝眼看着蔺老的身影远去,走到案后坐下,神色晦暗难明,难掩心烦意乱。 月色如水,冷冷地洒在宫道之上,仿佛将朱红的宫墙、青灰的地砖都镀上了一层银白的霜华。 蔺老的身形挺拔依旧,每一步都迈得沉稳有力,面色更是平静得不见丝毫波澜。 一旁的福顺几番张了嘴,却都没有开口,不知为何,他仿佛从蔺老平静的外表下,瞧出了几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然。 微风轻轻拂过,带起蔺老鬓边几缕花白的发丝,可他却仿若未觉,眸光深深望向宫门口的方向。 ——修直,你一定懂为师的。 此念一起,蔺老的嘴角便扬起了温柔笑意。 他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身影在月色下被拉得长长的,渐渐融入了这宫道的夜色之中。 第220章 彻查到底 第二日,早朝。 气氛如往常般肃穆,可盛帝的一番话却如巨石投入平湖,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帝师蔺晚亭被指结党营私,涉及永昭二年、八年的两次科举、国子监数年的贡生,还有畿辅城官员,如今已被关入诏狱,俟后勘问。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紧接着,倒吸凉气声此起彼伏。 “圣上!” 几乎片刻后,便有朝臣站了出来,疾言道: “帝师向来忠心耿耿,其德高望重,朝野共知,绝无可能行此结党营私之事啊!” 此言一出,当即有人跟着道:“圣上,帝师一生清正,功绩赫赫,此次恐遭奸人构陷。还望圣上明查,莫让良臣含冤!” 殿中响起了嗡嗡的附和声,盛帝垂眸望去,几乎大半的朝臣都在为蔺老求情。 盛帝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心绪,目光在赵怀朗与崔道元之间转了转。 崔道元此刻随众臣弯腰拱手,也正在为蔺老求情。 然而他的眸光垂落在面前的青玉砖上,却有喜色一闪而过。 昨夜猜测果然不假,今日一早圣上便将此事公诸于朝,可见心意已决。 蔺晚亭既入了诏狱,怕是......再也没机会出来了。 可惜江浔还在婚假之期,倒瞧不见他的脸色了。 崔道元正这般想着,忽而被盛帝点了名:“崔尚书。” 崔道元当即站出一步。 盛帝嘴角轻轻一挑,随即语调平静地问道:“吏部替朕掌管官员任免擢升,朕且问你,此事你可有所察觉?” 崔道元心中早已做好准备,圣上若要定蔺晚亭之罪,他这个吏部尚书少不得要做出些“牺牲”,顶个失察之罪。 故而此刻他并未有慌乱之意,恭声道: “回圣上,老臣与帝师共事多年,对帝师为人也算有所知悉,结党营私这般行径,实难与帝师往日所为相契合。” “臣得圣上信任,素日里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力求为圣上择选贤能、摒除奸佞。” “此番事出突然,圣上可否容臣查明真相,若真有失察之责,臣甘领惩处,绝无怨言,唯愿圣上暂息雷霆之怒。” 这番话说得很是漂亮。 若当真如崔道元所想,此事乃是盛帝设局,他们君臣相合,蔺老便彻底逃不脱了。 龙椅之上,盛帝微点了头,“确实是该彻查到底。” 崔道元闻言眸光一亮,就要行礼接旨,盛帝却忽而话锋一转,沉声道: “张献何在?” 张献张御史今年五十有六,是江浔冒头之前,朝堂上公认最正色敢言,宁折不弯之人。 他曾因数次犯颜直谏,在宦海中起起伏伏,近些年因着江浔锋芒毕露,冲在前头,倒让张御史喘了口气。 “微臣在。” 张御史站了出来,崔道元依旧垂首,却面色骤变。 殿中响起了盛帝冷沉的声音,不容置喙: “张献听令,朕命你即刻率领御史台诸官,全力彻查此案,务必将其中隐秘、关联之人,皆查个水落石出。” “崔尚书,吏部需全力配合御史台,一应所需,皆如实提供,不得推诿搪塞。若有人从中作梗,配合不力,朕唯你吏部是问!” 威严话音落下,张御史神色凛然,当即出言领命。 崔道元心头猛地一震,如遭雷击。 他嘴唇不自觉地颤抖了几下,旋即又紧紧抿住,从唇间挤出了四个字: “老臣......遵旨。” 此刻,崔道元实在难掩心中震惊,应声后,没忍住抬眸看了眼高座上的帝王。 可转瞬间,他便垂下眼帘。 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让这位久居朝堂的老臣都白了脸色。 他错了。 崔道元反应过来,是他猜错了! 原以为此局是圣上所设,为的是除去蔺晚亭。 可圣上直接让御史台全盘接管,这查的哪是蔺晚亭,分明是吏部,是他崔道元! 难道,这是圣上、蔺晚亭、江浔联手设局,要置他崔家满门于死地吗!? 思及此,崔道元的身影微微晃了晃,却极力将骇然藏在宽松的官袍之下。 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吏部尚书,根本经不起查。 尤其当年圣上明明答应立朗儿为储君,转眼却言而无信。 他为了朗儿,为了崔家的将来,早已开始着手布局,将崔家的根深深扎在了朝堂上下。 若今日圣上点了旁人来查,他还能周旋一二,即便不能全身而退,大不了丢车保帅,推个替死鬼出来。 可偏偏是张献! 这个软硬不吃的硬骨头,连圣上都敢当面训谏,一旦叫他深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后头殿中讲了什么,崔道元一句也没听进去。 当一旁公公高呼“退朝”之时,崔道元身上已不见丝毫惊慌之色。 他转过身去,隐晦地冲几个方向分别使了眼色。 他崔道元什么风浪没见过。 御史台......他也有可用之人,先拖延时间,还来得及! 赵怀朗也正抬步朝外走去,此刻眉头紧蹙,眼底隐有凝重之色。 他下意识抚了下胸口,那里还搁着一封信,原是想着伺机而动,却没想到局势与他们昨夜预测背道而驰! 赵怀朗自是相信他外祖父的,此番虽事出突然,但凭外祖父的本事,定还有周旋余地。 只是,他们到底还是被蔺老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用于进攻的底牌,现下却只能成为防守的倚仗了。 他要好好想想,究竟何时才是出手的最佳时机! ...... 另一边,崔道元才迈出大殿,张御史便跟上前来,淡声道: “崔尚书,下官可否与您同行?” 崔道元眉头一蹙,却也平静回道:“张御史倒是心急。” 张献可不是个会笑脸逢迎之人,闻言拱手道:“圣上有旨,下官自不敢怠慢,崔尚书,请——” 崔道元点了点头,“理应如此,请——” 同一时间,收到崔道元眼色之人早已快步传出消息,赶向吏部。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御史台之人不知何时得的消息,竟已先一步等在了吏部外头,正正好好将他们拦住了。 而此时此刻,吏部衙署外的街角处,停着一辆马车。 修长的手指掀起车帘一角,正望着吏部衙署前的喧闹之象。 车中人生得俊朗,此刻却薄唇轻抿,透着一股子冷峻。 正是江浔。 第221章 入宫 昨夜宫门口,巨大的冲击与惶恐过后,正如蔺老所期盼的那般,江浔懂他。 在看到清平城官员的甲历后,江浔心中便闪过了无数念头。 他相信老师绝不可能行结党营私之事,权势地位从来被老师视如粪土。 故而,只剩下一个可能。 老师在不知多少年前,就已开始埋线布局,或许当初只是未雨绸缪,想着为将来留下另一种可能。 可如今,老师还是决定迈入局中。 崔家已是庞然大物,轻易撼动不得,而圣上又摇摆犹豫,久久下不了决心。 老师设下这精妙一局,却是在逼圣上做出选择。 崔家,该动动了。 他猜到了老师的心思,也愿意赌,赌圣上早有动崔家之心,老师此番以身入局,惊动朝野,给了圣上彻查吏部的充分理由。 朝中敢与崔道元叫板者,屈指可数。 圣上若下定决心对付崔家,放眼满朝文武,除了他便只有张献张御史。 故而昨夜,他离开宫门后,没有回到安阳伯府,而是绕行叩响了张府的大门。 张御史嫉恶如仇,从来将铲除奸佞视为己任。 待他言明此事后,即便只是猜测,张御史也愿意大费周章,将御史台之人早早引到吏部,只为阻了崔道元的后路。 昨夜他便提醒过张御史,御史台也未必“干净”。 所以张御史一早将御史台诸人引来,用的借口是——助吏部一起查案。 观眼前乱象,吏部的人回得这般急,可见是被他料中了! 看来......圣上也确实下定了决心。 瑞王爷吗? 江浔眸中闪过一抹冷芒,随即掩下车帘,沉沉开口: “去大理寺。” 今日早朝之事定会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京城,想来他会被要求回避此案。 在此之前,他想见见清平城的那几位。 江浔毫不怀疑,当盛帝瞧出甲历上的蹊跷后,定会连夜召清平城府尹他们进京。 此案是他大理寺接下的,既然要彻查,人到的话该是先去大理寺。 一旦转去刑部或由御史台接手,他想见就难了。 老师如今身陷囹圄,他不会耽溺在无措与悲痛中,自会用好眼下一切底牌与局势,将这一局打好。 但老师要豁出性命? 不能,也不可以。 他还可以做得更好,一定有两全其美之法! 江浔搁置在膝盖上的手蓦地攥紧,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 果然,不到半日的功夫,蔺老结党营私一事便传遍了京城。 江浔身为蔺老亲传弟子,本该首当其冲,但“巧”的是,揪出此事之人,也恰恰是他。 如此一来,江浔倒免了怀疑。 但蔺老在文人间地位尊崇,结党营私一事毕竟还未有定论,倒是江浔“大义灭亲”之举,令众文人不耻。 世人皆知,这文者骂起人来,虽不带脏字,但骂得是真脏。 江浔因此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一时之间骂名铺天盖地。 什么卖师求荣、忘恩负义,不绝于耳。 安阳伯索性闭了府。 国子监同样处在了这场风波的中心。 有人震惊、有人愤怒,更有蔺老课上的学子,已经在忙着撇清关系了。 陆云晟听闻此事,不免心头惊跳。 此时若被人知晓,江大人一直在资助国子监的贡生,就当真是好心成坏事了。 他匆匆忙忙寻到了燕思敬几人,却见他们一如既往地埋头读圣贤书,竟好似对外界之事一无所觉。 陆云晟还欲提醒一句,却见燕思敬眸色深深,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陆云晟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心头一松,转身离去。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会叫你觉得,人心犹有可贵之处,人性犹存可信之处。 江大人那日肯留下这几位帮着迎亲,想来已是信得过他们了。 ....... 沈嘉珩告假回了沈府。 若是从前的他,就像当初沈嘉岁被污蔑诟病一样,定会和旁人吵个不可开交。 可如今,面对旁人的讥讽与怀疑,他却能冷眼旁观,道一句清者自清了。 当他回到沈府时,才发现自家姐姐也回来了。 “姐!” 沈嘉珩急忙迎上来,开口就问起了今日之事。 昨夜,沈嘉岁便和江浔分头行动了。 她回家将此事告知父母,江浔则去寻张御史。 一旦事发,瑞王爷随时有可能发难,他们沈家要做好准备了! 沈嘉珩听完前因后果,心头又惊又骇。 就在全家人还在商议之时,安阳伯身旁的福贵却和白芨一起找了来。 “小姐,长公主派了人来,召您入宫。” 沈嘉岁闻言急忙起身,沈征胜已神色凝重地冲沈嘉岁点了头。 沈嘉岁不敢耽搁,由纪宛帮着梳洗了一番,直接从沈府往皇宫赶去。 马车里,孤身一人时,沈嘉岁再也掩不住眉宇间的郁色,取出了怀中的玉佩,放在掌间轻轻摩挲。 此番长公主召见,定也是为了蔺老,既然是入宫,那她......是不是也能见到容太妃了。 老师他...... 沈嘉岁想了想,选择将玉佩系于腰间,搁在了外头。 到了宫门口,长公主派来的人早已等候良久。 沈嘉岁当即下了马车,跟在后头一路七拐八绕,入了后宫。 远远的,慈宁宫便映入眼帘。 “嘉岁!” 拓跋宁快步迎上前来,眼底隐有急色,面上却笑着寒暄: “可累着了?我总在外祖母面前夸你,她老人家也想见见你呢,倒叫你跑一趟了。” 沈嘉岁轻轻捏了捏拓跋宁的手,笑道:“能得太妃娘娘召见,可是旁人求不来的恩典。” 二人说笑着步入殿中,长公主已朝她们招了手,笑道:“母妃,瞧瞧,妙人儿来了。” 容太妃坐在茶案旁,银发梳髻,珠翠簪饰,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此时眸光亦落在了沈嘉岁身上。 沈嘉岁上前几步,对着容太妃屈膝行礼,腰间白玉佩随步摇移,光影烁烁。 “臣妇给太妃娘娘请安,愿太妃娘娘福寿安康。” 叮铛—— 下一刻,容太妃手中,原本要送给沈嘉岁做见面礼的金簪子忽而落了地。 一旁的长公主心头微惊,急忙起身低唤一声:“母妃?” 可此时此刻,容太妃的目光却紧紧盯着沈嘉岁腰间的玉佩,隐约红了眼眶。 第222章 至亲至疏 “江夫人,你腰间的玉佩瞧着倒是细腻精巧,可否给本宫瞧瞧?” 容太妃抬眸看向沈嘉岁,此刻温柔的眉眼中似承载了无数思绪。 她眼中隐约有水光在闪动,虽极力隐忍,却还是泄露了心底那被触动的丝丝涟漪。 沈嘉岁垂眸看向自己的腰间,心中同样触动不已。 这枚玉佩果然......意义非凡。 她恭敬点头,将玉佩解下,双手奉上。 容太妃伸手去接。 当目光触及玉佩,瞧见其上的“蔺”字,指尖轻抚而过,摩挲到上头熟悉的纹路时,尘封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纷至沓来。 ...... “你赠我竹簪,我还你美玉,算是礼尚往来了。” 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宛如莺啼,说着状若随意地将手中那块温润的玉佩递了出去。 对面的少年郎身姿挺拔如松,平日里总带着几分吊儿郎当的不羁,可此刻眉眼间却似有藏不住的温柔。 他笑着伸手接过玉佩,目光瞬间便被上头镌刻的“蔺”字吸引,眉头不由微挑,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少女瞧见他的反应,面上隐含的羞怯悄然化作红晕,嘟囔道: “也不知是谁,卖弄似的,还手写了拜帖递来,我瞧着,也就‘蔺’字能勉强入眼。” 其实那封拜帖写得极为漂亮,她心中喜爱得很,特地寻人将上头的“蔺”字刻在了玉佩上。 少年郎何其聪慧,一下子就听出了少女的“言不由衷”。 他蓦地攥紧了玉佩,下巴微微扬起,透着股得意,望向少女的眼神里,已带出浓浓的倾慕与喜悦。 微风轻拂,那缕情愫被勾起,悠悠扬扬缠绕住了相对而立的少年少女,明亮了岁月与春光。 ....... 容太妃轻轻闭上了双眼,嘴角微微颤抖着,隐忍的情绪在心底不断翻涌。 她的指尖一寸一寸地在玉佩上摩挲着,仿佛是在抚摸往昔不可追的岁月。 沈嘉岁将容太妃的异样瞧在眼里,还是没忍住道出了那句话: “太妃娘娘,这是老师赠予臣妇的——传家宝。” 容太妃闻言蓦地睁开双眼,呆愣片刻,喃喃重复了一句:“传家宝......啊。” 眼眶里的泪花几乎要落下,容太妃急忙垂首,缓缓收拢手掌,将玉佩牢牢攥在了掌心里。 她一直以为,只有她在追忆和留恋那段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柔情,原来,他也...... 喜悦尚未荡尽,悲哀渐涌。 容太妃张了张唇,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仿佛被什么哽在了喉头,终究只是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宫闱高墙,世俗天堑,她这一辈子尝尽悲喜,却道不尽遗憾。 此生,都无缘再见了。 今日一早,听闻帝师因结党营私罪被拘在了诏狱,惊得她一颗心都揪紧了。 当年凉亭,他侃侃而谈,话里是圣贤、是忠义,是百姓,是天下。 即便数十年远隔,人心难测,她却执拗地相信,他绝不会做下此等不忠不义之事。 如今,他将玉佩给了沈姑娘,可见是......心意已决。 她懂了...... 容太妃再一次看向掌间玉佩,将上头的“蔺”字牢牢刻在心尖,再抬头时,面色已恢复往日的平静温和。 “江夫人,果然是块好玉。” 容太妃笑着,将玉佩递还了回去。 长公主看到此处,眉头微舒,心头担忧才算是落了地。 母妃与蔺伯伯的旧事,当年出发和亲前,母妃便告诉她了。 母妃当时落了泪,忧心她会觉得这是对父皇的不忠,可她只是无比心疼母妃。 父皇坐拥后宫三千,这朱红宫墙之中不知拘住了多少如花似玉的好女子。 父皇可以三心二意,左拥右抱,母妃心中为何就不能藏个旧日的少年郎呢? 且父皇后来独宠宸妃,她们母女度日不易,和亲危机到来时,最后还是蔺伯伯替她们筹谋了前路。 今日之所以将沈姑娘召进宫,也是想听听早朝之事的前因后果。 万一这是蔺伯伯与江浔的计划,她也担心贸然行动反而坏了事。 四人一同坐下后,长公主这才意有所指地说道:“江夫人,这里没有外人。” 长公主此番归京带的人虽不多,但以她的手腕,护住慈宁宫还是绰绰有余的。 沈嘉岁闻言再无顾虑,便将昨夜今日以来,她与江浔商议出的猜测和打算细细说了。 长公主听得眉头紧蹙,沉声道:“要定崔道元的重罪,蔺伯伯此番身为引子,少不得也得受罚。” “但只要能保住性命,这都是小事。” “可若圣上当真属意瑞王,你们随即又将瑞王击垮,圣上定立刻就会反应过来,自己被蔺老摆了一道。” “嘉岁,这是一个帝王所不能容忍的,如此一来,蔺伯伯怕是.....必死无疑。” 长公主果然聪慧,言语间一针见血。 沈嘉岁神色凝重地点了头,又没忍住叹了口气,“长公主,这也正是我与阿浔的痛苦之处。” “如今局势已然照着老师的计划走下去了,我们若无所作为,便白白浪费了老师的心血和付出,若竭尽所能,又将老师......” 沈嘉岁眉头紧紧揪起,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阿浔是最了解老师的人,所以他还是去寻了张御史,张大人刚正不阿,又因着阿浔的提醒走在了前头,查出吏部和崔家之弊是迟早之事。” “瑞王爷手持‘利器’,本是待时而动,可一旦崔家面临倾覆,他必然急不可耐地要对我沈家出手。” “毕竟这时候对瑞王爷而言,就算拼个两败俱伤,只要皇孙殿下这边也有诟病之处,到时候矮个子里拔高个,他未必就会输。” “关于我沈家之事,我与阿浔从未瞒老师分毫,却没想到,恰是此事叫老师动了以身入局,彻底铲除隐患的念头。” 那书信之局若是做得好,必能给瑞王爷一次痛击。 但崔道元做了这么多年的吏部尚书,势力早已盘根错节。 再者圣上心思不明,万一瑞王爷此番被拉下马,却又被圣上与崔道元联手揭过去,他们后头的路可就难走了。 所以蔺老选择了先发制人,探明圣上心思的同时,又拔了崔家这颗尖牙。 当然,崔家受难期间,瑞王爷少不得要到圣上面前求情。 若这时候圣上透露,他属意之人就是瑞王爷呢? 思及此,沈嘉岁面上闪过冷芒。 圣上摇摆犹豫了这么多年,如今一边磨刀霍霍向崔家,一边又说早就属意瑞王为储君,瑞王敢信吗? 偏偏崔家未倒台之前,圣上也断断不可能下立储的旨意。 否则到时他有个“三长两短”,瑞王可就是名正言顺的新帝了,而崔家转眼间就可死灰复燃,显赫更胜往昔。 到底是龙庭问鼎,至亲至疏。 这天家父子、手足间的恩义信任,可都是圣上这么多年,亲手一点一点磨掉的啊...... 第223章 成全了他 沈嘉岁话音落下,殿中不免陷入了沉默之中。 长公主清楚,有蔺老这一举,他们这边的胜算委实要大多了。 但是连她也觉难以置信,蔺老如何在十多年前就有此打算,而后步步为营至此。 拓拔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实在想不通,便直接问出来了。 沈嘉岁闻言也摇了摇头,这些事除非亲口问到老师面前,否则只怕—— “本宫或许知道些。” 这时候,沉默良久的容太妃突然开了口。 见长公主她们都将目光投了过来,容太妃便低声道:“本宫所知,也只是一些旧事,但想来是有些关联的。” “当年先帝驾崩后,圣上登基,我等先帝后妃遣散的遣散,守陵的守陵,留在宫中的,屈指可数。” “后宫的日子倒是平静,难得的是,皇后娘娘还来瞧过本宫几回。” “众人皆知,当年圣上还在潜邸时,皇后娘娘便为圣上诞下了长子。” “只当时却是怀胎八月早娩,不仅皇后娘娘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气血两亏,长子更是天生体弱,险些夭折。” “后来皇后娘娘来的次数多了,本宫与她倒说了些体己话,不免问起了当年早娩之事。” “彼时皇后娘娘冲本宫苦笑一声,说是错就错在,诸人都讲权势利益之时,偏她不争气,动了真心真情。” “本宫瞧皇后娘娘红了眼眶,便再也不问了,谁知一年不到的功夫,皇后娘娘就油尽灯枯了。” 说到此处,容太妃没忍住长长叹了口气,带了久历世事后仍无法释怀的怅然。 “真是个如珠如玉的女子啊.......” “皇后娘娘薨逝后,隔年大皇子便被立为太子。” “太子殿下彼时不过是个稚子,可长成后,到底母子连心,无论性情还是模样,与皇后娘娘竟像了个十成十。” “本宫虽不知,帝师为何那般早便开始筹谋,但瞧行事的时机,与当年旧事的内情定有关联。” 沈嘉岁听得认真,待到容太妃话音落下,她不由就点了头。 老师高瞻远瞩,当年或许就已瞧出诸多隐患,只是彼时到底势微言轻,这才起心动念,埋下了长线。 再瞧这些年,太子薨逝,兄弟阋墙,因着一个储君之位,不就将朝堂搅得一团乱吗? 她沈家......就是这场争斗的鱼肉和刍狗。 容太妃说完后,瞥了眼沈嘉岁腰间的玉佩,忽而放缓了声音,温声道: “江夫人,你与江大人做的是对的。” “他......帝师他布局至此,这些年想必已费尽心血,殚精竭虑。” “若你们因顾及他的安危与性命而踌躇不前,那他这些年的努力便要付诸东流了。” “性命确实很是可贵,但于帝师而言,世间或许有比性命更珍贵的东西,比如天下、百姓和公义、比如江大人,还有江夫人你。” “当初年少时,帝师曾有一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数十载光阴,他心中热血难凉,你们便......成全了他吧。” 容太妃温声说着,眼里泪花泛滥,却弯着唇,笑得那般温柔又笃定。 沈嘉岁见状心头微颤,张了张嘴,却只喊了句“太妃娘娘”,又没声了。 老师与太妃娘娘...... 容太妃心绪起伏太甚,不愿在长公主她们面前失了态,便起身朝内殿走去。 殿中气氛隐约有些凝重,还是沈嘉岁捏了捏腰间的玉佩,率先开了口: “世间难有双全法,但又处处事在人为。” 阿浔已经往大理寺赶去了,无论如何先了解全貌,只要能寻得一线生机,她和阿浔都会死死抓住! 长公主闻言点了头,看向沈嘉岁的眼神中已暗含认同。 这沈家姑娘很是坚韧与冷静,难怪当初蔺伯伯要那般撮合她与江浔。 今日若换了旁人,只怕...... 这般想着,长公主没忍住瞥了拓拔宁一眼,却又暗暗心生庆幸。 没有谁生来便心计深沉,处变不惊,不过都是苦难中磨练出来的罢了。 她虽不知沈姑娘吃过什么苦,但瞧她这般从容沉稳,想必也曾摸爬滚打过。 这般想着,长公主不免心生怜惜,当即温声道:“你们夫妻俩既有此决心,想来——” 话头才起,殿外忽而传来禀报声:“太妃娘娘,福顺公公求见。” 此言一出,殿中三人对视一眼,登时就提起了一颗心。 内殿中,容太妃闻声掀帘而出,用帕子摁了摁眼角。 片刻后,福顺公公快步而入,躬身行礼。 只稍一抬眸,他便将殿中诸人神色尽收眼底,而后目光着重看了眼坐在拓拔宁身旁的沈嘉岁。 长公主见状眉头微蹙,福顺公公已恭敬开口: “奴才谨遵圣上旨意,特来请江夫人移驾面圣,还望江夫人屈尊随奴才前往,莫让圣上久等。” 拓拔宁闻言,不由紧了紧握着沈嘉岁的手,长公主已经问道: “不知皇兄特意召见江夫人,可是有何要事?” 福顺公公面露迟疑,随即摇了头,“这......奴才不知。” 沈嘉岁知晓圣意难违,当下起身道:“如此,烦请公公带路。” 而后,又转身辞别了容太妃与长公主。 眼看沈嘉岁随福顺公公离去,容太妃不由面露担忧,跟着站起身来。 倒是长公主拍了拍容太妃的手,温声道:“母妃万毋忧心,沈姑娘沉着冷静又有魄力,远非寻常人可比,且此番面圣......是好事。” “好事?” 拓拔宁眉头本揪得紧紧的,闻言满眼疑惑地看向自家可敦。 长公主轻轻点了头。 如今就是要让崔道元与瑞王认为,追查追究崔家和吏部,是圣上与蔺老还有江浔合谋布局所为,这是要先除崔家,而后废他。 由此,瑞王才会乱了分寸,铤而走险。 今日沈姑娘面圣,一旦全身而退,崔道元和瑞王便更要深信不疑了。 就是难为了沈姑娘...... 另一边,沈嘉岁恭恭敬敬跟在福顺公公身后,一路七拐八绕,竟是来到了御花园。 第224章 求情 “江夫人,这边请。” 一路上,福顺公公格外沉默,他倒是瞧见了,江夫人状若无意地将腰间的一枚玉佩解下,塞进了怀里。 那玉佩他也瞥了眼,不是极好的成色,面圣总是要谨慎些的。 这般想着,福顺公公的目光又不由在沈嘉岁面上转悠了一圈。 当年江大人崭露头角时,圣上就曾几次张罗赐婚一事,谁知江大人心如止水,一拒再拒。 就这般拖到了弱冠之年,谁曾想江大人倒自己起了意。 这沈家姑娘生得确实好,但想来以江大人的性子和眼光,只长相一条是万万不够的。 此番面圣......也不知江夫人能否应对。 当初领长公主面圣时,他还能壮着胆子提醒一句。 毕竟长公主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即便不能意会,总不至于失态。 可江夫人这般年轻,性子又不知如何,他福顺也是伴君伴虎,可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江夫人,请——” 很快,绕过诸多亭台楼阁,沈嘉岁被引到了一处湖边亭。 盛帝稳坐其中,玄色龙袍更衬得天颜冷峻,眸如沉渊,叫任何人都窥探不得。 沈嘉岁只遥遥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由福顺公公引着入亭跪拜行礼: “臣妇拜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恭敬中透着清亮,举止得体,未有畏缩之态。 盛帝的目光淡淡落在沈嘉岁身上,不动声色地审视着。 亭内气氛看似平和,却又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 盛帝不曾唤起身,沈嘉岁便跪着,直到盛帝隐含感慨的声音响起: “那日在御苑,朕见江夫人时,倒不知你与修直有如此缘分。” “回圣上,臣妇也未曾预料能有如此福分。” 沈嘉岁顺着盛帝的话答了一句。 盛帝微微颔首,终于道:“平身。” 沈嘉岁急忙谢恩,可起身后又动了动唇,似有话要说,却又碍于天威不敢直言。 福顺公公这厢才觉江夫人举止得体无可挑剔,眼下瞧见这一幕,登时就拧了眉。 可别是个空有美貌的,要知道,在圣上面前从来都是多说多—— 沈嘉岁扑通一下,又跪了回去。 福顺公公看到这里,微阖双眼,暗道一声:完了。 下一刻,便听沈嘉岁伏地叩首道: “今日承蒙圣恩,方有幸得见天颜,臣妇斗胆恳请陛下,念帝师往日之功,对帝师从轻发落!” 盛帝闻言眉头一挑,忽而微微勾唇,淡声道:“今日为帝师求情的可真不少,但众臣皆言,此事绝非帝师所为。” “怎的到江夫人嘴里,倒好似已认定了帝师的罪行呢?” 沈嘉岁闻言,意识到自己太过心急说错了话,不由身形一僵,隐隐白了脸色。 盛帝掸了掸下摆,继续轻描淡写道:“听说昨夜修直在宫外几番求见,江夫人也赶来了?” “你二人离去后,一个去了张御史家,一个回了沈府......” 沈嘉岁听到此处蓦地抬头,眼底隐有惊骇之色闪过,盛帝却继续说道: “修直这会儿,该是正往大理寺赶吧?” 沈嘉岁眼见什么都瞒不过盛帝,面上惶恐再也藏不住,当即俯首如实道: “不敢瞒圣上,昨日事出突然,臣妇夫妻二人已心神大乱。” “但臣妇之夫最是了解帝师,言帝师绝不可能行此不忠不义之事。” “臣妇驽钝,不知夫君心迹所历,只是听夫君沉思良久后提及,此举或是帝师一片良苦用心,为的是......是......” “是什么?”盛帝淡声追道。 沈嘉岁咬咬牙,大着胆子应道:“为的是圣上。” “只是如此先斩后奏,到底有欺君之嫌。” “臣妇之夫得帝师恩情,不敢辜负帝师一片苦心,遂与臣妇分道行事。” “臣妇身为妇道人家,听不懂夫君口中什么大局,只知欺君之罪不是儿戏,为此一夜辗转难眠。” “今日得幸面圣,臣妇实在难藏忧虑,这才斗胆开口求情。” “圣上,帝师既是一片苦心、一腔忠义,圣上可否从轻发落,容帝师颐养天年!” 沈嘉岁边说着,似乎也渐渐寻到了底气,这会儿面容坚毅,以额触地。 盛帝垂眸,就这般静静地看着沈嘉岁,似要从她的神情举止中找出什么破绽或异样来。 福顺公公原还在心中摇头,可听完沈嘉岁这番话,渐渐咂摸出些许意味来,又不由眼眸微亮。 盛帝沉默良久,再开口时,稍稍缓了语气,“听闻帝师很是欣赏江夫人,连拓碑的本事都悉数传授给江夫人了?” 沈嘉岁闻言点了头,言辞恳切道:“圣上,帝师对臣妇爱护有加,不仅教臣妇拓碑,甚至将传家宝玉也赠给了臣妇。” “想来彼时,帝师便有为圣上舍己身赴汤蹈火之念,只是臣妇愚钝,不曾意会。” 沈嘉岁说着,将怀中玉佩掏了出来。 福顺公公见状眉心一跳,这才确认,这江夫人一言一行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并非他所以为的鲁莽愚蠢。 盛帝微一抬下巴,福顺当即意会,上前将玉佩接过,呈到御前。 盛帝抬眸一瞧,当看到上头那个张扬飞舞的“蔺”字时,不由心头一颤。 这是......老师早年的字迹。 瞧玉佩的成色与光泽,可见是常年摩挲把玩的。 盛帝瞧了良久,再移开目光的时候,神色温和了些。 “帝师之事,朕自有决断,修直还在婚假之期,江夫人代朕传句话,叫他好生歇着吧。” 说完这句话后,盛帝起身抬步离去,淡声道: “福顺,送江夫人出宫。” 沈嘉岁急忙行礼:“恭送圣上。” 亭中一下子没了声响,直到福顺公公折返,弯腰将玉佩递了回来,恭声道: “江夫人,圣上已然走远了,您快起来吧。” 沈嘉岁缓缓起身,跟在福顺公公身后朝宫外走去,她知晓,此时此刻明里暗里,定有很多双眼睛正盯着她。 故而她放缓了脚步,努力维持面上的波澜不惊。 可唯有她自己知晓,此刻心头正如同擂鼓般剧跳不止,方才面圣时的种种,如同一把利刃高悬于顶,现下仍心有余悸, 方才去面圣的路上,她心电急转,几乎掏空了心思。 昨夜她和阿浔在宫门口的一举一动,圣上定尽收眼底,那么她回沈家,阿浔去寻张御史之举,圣上定也不会错过。 可即便如此,今日一早,圣上还是钦点了张御史彻查此案,可见除崔之心已决,立瑞王之心同样已定。 那么圣上召见她,想来是有两个用意:一是确认老师的真实意图,二是试探阿浔的态度和后招。 她借着求情,实则将圣上想知晓的两桩事都隐晦道了出来: 老师一心为圣上,而阿浔一心只想助老师得偿所愿,归根结底,可不都是为了圣上吗? 方才观圣上的态度,想来她暂时是过关了。 而她此番全身而退,淑妃娘娘的人应该都看在了眼里,崔尚书和瑞王爷很快也会知晓的...... 此番斗智斗勇,沈嘉岁已然算是聪慧至极,但于盛帝而言,还有一层。 当初他之所以成全江浔与沈嘉岁,正是为了留住江浔的“软肋”。 如今二人成了亲,他自要仔细瞧瞧这“软肋”的性情和能力,才知晓以后如何加以利用。 各方博弈,倾尽全力。 沈嘉岁硬是凭着一股劲儿,强撑着面不改色走出了那朱红色的宫墙。 站在宫门口,她微微仰头,只觉宫外的天光都格外亮些。 第225章 风雨共渡 另一边,江浔赶到大理寺的时候,果然出了变故。 大理寺丞谢辉已然知晓早朝之事,但见到江浔来了,他还是快步迎上前去,低声道: “大人,那申冤的老妇闹起来了,硬是说不告了,要归家去。” “您说这人命关天,谳狱重地,岂是她说告就告,说不告就不告的?” 江浔闻言面上却无意外之色,沉声问道:“人呢?没动粗吧?” 谢辉急忙摇了头,“大人您几番耳提面命,兄弟们都记着呢,哪会对一老妪动粗。” “只那老妇惯会滚地撒泼,属下将她先行关起来了。” 江浔点了头,“好,我去瞧瞧。” 远远的,就听到了呼喊声,哭天抢地的,“哎哟,哪里说理去哟,这不告了,还不让人走了!” “乖孙孙,快,多吃些,这里的饼儿好吃。” “哎哟!青天大老爷哟!” 吱呀—— 房门忽然从外头被打开,惊得屋里头两个人齐齐瞪大了眼睛看过来。 江浔抬眸看去,只见老妇正手忙脚乱地往怀中猛揣着饼,而她身旁的小孙孙手里紧紧抓着一张大饼,腮帮子已经被塞得鼓鼓囊囊的。 “哎哟!” 老妇低呼一声,下意识就要打落孙子手里的饼,江浔立刻摇了头。 “莫慌,噎到不是小事。” 老妇闻言讪讪收回了手,赔笑道:“青天大老爷,我们不告了,放我们回去吧。” 江浔步入屋中,拉过凳子坐在了老妇对面,“谁给你们传的消息?” 老妇听到这话不由一怔,江浔又继续说道:“既然进京是申冤来的,要走自然得结案,若你去意已决,便将前因后果告诉我。” 老妇闻言,朝江浔身后探了探头,面上隐有不安。 江浔已沉声道:“不必担心,我一人来的。” 老妇见状当即扑通一下,就对着江浔跪下了,一旁的小孙子见状,也急忙弯下了膝盖。 江浔没有动。 老妇便疾言道:“大人,没有冤,我家没有冤。” “那你家老汉呢?”江浔偏头。 老妇连连摆手,“他早就该死,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嗐!大人,是这样的。” 原来龚老汉早就得了不治之症,被折磨了一年多,为此还跳过河呢,想一了百了。 被救回来后,到底舍不得哭哭啼啼的一家子,又硬挨着,整日里苦不堪言。 而龚家确实也有一幅画,村中恶霸觊觎良久,将龚家逼得都过不下去了。 后来龚家儿子报了官,原以为不过徒劳,有一日却有人寻了来。 那人和龚老头父子究竟商议了什么,其实龚老太也听不懂。 只记得那人走后,老头难得地笑了,拉着她的手说: “老婆子,咱这劳碌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哪懂什么义不义的。” “只我这副身子骨实在不中用了,如今能守住画儿,又能给木哥儿搏个好日子,嘿,死得值了。” “到时候我两眼一闭,在天上还保佑着你,你莫要跟来,随木哥儿过好日子去。” 说到此处,老妇面上没有任何悲郁之色,笑道:“他走了好,不然每日里喊疼,夜里就没闭眼过呢,大人,我瞧着都恨不得替他受了。” “老妇我大字不识,原还担心一家子命贱,这是被当官的给耍了。” “结果恶霸关起来了,画也守住了,银子也到手了,老妇往京中来,一路都有人护着,终于是安了心。” “今儿一早,有人来说事成了,让我还闹,还是寻江大人,就能归家去呢。” “大人,你们这儿的饼可真好吃,我带点儿路上吃,不碍事吧?” 老妇说着,捂了捂胸口的饼,笑得局促又讨好。 方才要逼老妇说真话,江浔这才拿出一身的官威,这会儿当即就起身,将老妇扶了起来。 老妇犹有些惴惴不安,犹豫片刻,讪讪道:“大人,老妇没做什么坏事吧?没害着什么人吧?” “可不敢毁了良心,不然死后下地狱,就见不着一辈子心善的老头子了。” 江浔摇了头,心中已然猜到来龙去脉,这会儿温声道: “你且带着孙儿安心再待个两日,饼管够,到时我遣人送你们回乡,可好?” 老妇闻言立刻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好好好,青天大老爷定不骗人!” 从屋中出来后,江浔面上隐有怅然。 龚家一案只是个幌子,为的是引出清平城“官官相护”一事,再借由甲历关联到老师身上。 如此曲折迂回,可见老师手底下可用之人实在有限,二十年来或许只“深耕”了清平城这一处。 而龚家...... 好在不是草菅人命。 江浔切切实实松了口气,但是瞧老妇人方才那感恩戴德的模样,他反而道不出心中滋味。 民生多艰,命如草芥,实在任重道远,非一人之力...... “公子。” 这时候,南风从外头快步而来,低声道: “少夫人被长公主请进宫中了。” 江浔眉头骤然蹙起,抬步朝外走去,见着候在正堂的谢辉,他当即低声嘱咐道: “护好他们祖孙二人。” 谢辉见江浔说得郑重,立刻点了头。 江浔对谢辉自是放心的,于是大踏步出了大理寺,声音里透出急切: “南风,去接少夫人。” ———— 沈嘉岁从宫中出来后,径直往马车走去。 她正掀起马车的帘子,抬眸的瞬间,一双手已经朝她伸了过来。 “岁岁。” “阿浔?” 在心弦极度紧绷之际突然瞧见江浔,沈嘉岁先是一怔,下一瞬眼眶便隐约有些发红了。 她可以独自应对,但对江浔,她还是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 江浔已经拉住了沈嘉岁的手,将她扶进了车里。 车帘落下的那一刻,未及言语,二人便紧紧拥在了一起。 婚后,朝来寒雨,暮有疾风,未得片刻安稳。 但拥住了彼此,便有了风雨共渡的决心和勇气。 第226章 父与子择其一 第二日,清平城的官员被押送进京。 和江浔一起在大理寺等着的,是张御史, 他已得了圣上的旨意,今日手持调令,要将人带走。 这时候,车上的人陆陆续续下来。 为首的是个高瘦的中年男子,瞧着四十出头的模样,脸颊消瘦,颧骨微微凸起,神情冷峻锐利到甚至透出一丝刻薄。 张御史走上前去,迈步时低声说道:“江大人,莫忘了,你如今无权参与此案。” 江浔眉头一拧,到底没让张御史难做,站在原地不曾动弹。 他猜测,那位中年男子就是清平城的府尹卫永年。 后头依次是府丞、推官、通判。 这时候,只见张御史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登上御史台的马车。 卫永年很是配合,闻言朝前走去,路过张御史身旁时,却见张御史开口同他说了几句什么。 卫永年因此脚步一顿,缓缓扭过头来,目光如炬,径直落在了江浔身上。 他就那般静静地凝视着江浔,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面上冷意凛然。 江浔见状郑重了神色,回望过去。 片刻沉默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卫永年那向来紧抿的嘴角竟微微一弯,仿若坚冰乍裂,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久仰,江大人——” 他这般无声说了句,随即冲江浔轻轻点了头,而后毫不犹豫登上马车,衣袂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张御史一直等到清平城的官员都上了马车,这才瞥了眼江浔,而后转身离去。 江浔站在原地望了许久,谢辉见江浔神色如此凝肃,不由低唤了一声:“大人?” 江浔回过神来,低声嘱咐道:“谢辉,可以准备结案了,到时我的人会来接走那对祖孙,送他们回乡。” “啊?” 这话头开得猝不及防,倒叫谢辉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他挠了挠头,“大人,这案......如何结?” 江浔看向张御史离去的方向,沉声道:“晚些时候,张御史会将证据送来的。” 因为,卫永年会认下此案,遵守承诺,让祖孙二人平安返乡。 ———— 接下来几日,朝堂动荡不安,人人自危。 据说御史台这次卯足了劲,几乎将吏部翻了个底朝天。 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圣上竟在张献的“撺掇”下下了旨,让崔尚书这些时日就宿在吏部,全力配合御史台。 如此一来,倒像是.......将崔尚书软禁在了吏部似的。 就这般一连过了几日,众人便渐渐嗅出不寻常来了。 都说此番御史台接手,查的是帝师结党营私一事,怎的到头来瞧着,倒像是在查吏部,查崔尚书? 再想到圣上与帝师数十年的师生情谊,众人一琢磨,隐隐觉得,这怕不是圣上与帝师联手设的局吧? 他们就说嘛,帝师无论为人还是做官都是有口皆碑的,哪能结党营私呢? 崔家......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偏这时候,御史台传圣上的旨意,出了个悬赏之策,又设了密奏匣子,鼓励诸官员举发结党营私之情状及实据,一旦查证属实,更可获赏。 一时之间,又是人心浮动。 后宫,淑妃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她仔细梳洗了一番,拎上盛帝爱喝的羊羹,寻到了养心殿。 福顺就守在外头,远远瞧见淑妃的身影,便朝内通禀了一声。 殿内传来盛帝沉沉的声音:“不见。” 福顺闻言面上并未有意外之色,轻应了声,便上前去迎淑妃,笑着道: “娘娘,圣上正在小憩。” 淑妃闻言面色微变。 前几日沈嘉岁面圣后全身而退时,她便隐隐觉得不妙了,爹却传信来,要她稍安勿躁。 这几日风言风语甚嚣尘上,爹又吃住都在吏部,消息竟怎么也传不了了。 如今圣上又拒见她,岂不是坐实了,此番就是和蔺老做戏,要打杀了他们崔家吗? “圣上,臣妾有要事求见!” 思及此,淑妃登时越过福顺公公,扬声唤了句。 “娘娘,低声些。” 福顺急忙出言阻拦,瞧着虽惊慌,实则已见怪不怪。 这前朝后宫从来是分不开的。 他跟在圣上身边这么多年,都不知见过多少后妃为了母家到这养心殿外求情了。 淑妃闻言神色蓦地一沉,冷冷瞥了福顺一眼。 福顺微一瑟缩,却仍拦在前头。 淑妃见状冷笑一声,目光投向紧闭的殿门,眼底溢出一抹讥讽之色。 真真是“狡兔死,走狗烹”,当初若没有她崔家的鼎力相助,他如何能坐上这个位置? 到头来失信在前,过河拆桥在后,一点儿活路也不肯给她崔家留! “圣上,臣妾突然想起一桩陈年旧闻,事涉先皇后,实在不吐不快,是否就在这殿外禀于圣上?” 福顺闻言蓦地抬眸,这会儿,面上倒真真切切闪过了一抹惊愕。 淑妃娘娘可别...... 下一刻,养心殿内便传来了盛帝幽幽沉沉的声音:“进来。” 淑妃心里头只觉讽刺得很,她就知道这句话一定奏效。 眼看福顺又扬起笑脸来请她,淑妃暗哼一声,冷冷地将手中的食盒塞到了福顺手里。 这个节骨眼儿,圣上怕是不敢喝她送的东西,索性拿去喂狗! 她理了理云鬓,抬步朝里走去,也不必旁人伺候,径直推开了殿门。 殿内,盛帝手里捧着本书,就躺在平日那个摇椅上,正吱呀吱呀地晃着,瞧着惬意得很。 淑妃缓缓呼出一口气,面上复见娇柔之色,莲步轻移,半蹲在了盛帝身旁。 “圣上,非要如此才肯见妾身吗?” 盛帝的目光从书卷上移开,轻轻瞥了淑妃一眼,却惊得淑妃浑身一颤,险些失态跌坐在地。 那道目光冰冷刺骨,似裹着三九寒冬的霜雪,满是森寒与绝情。 “淑妃,你该知晓——何为祸从口出。” 盛帝说着,双臂一撑,从摇椅上坐了起来。 淑妃面色微微发白,但一想到还在吏部的父亲,想到崔家那一大家子,她咬了咬唇,依旧软声道: “圣上,臣妾知错了。” “近日来谣言四起,臣妾实难心安,圣上又避而不见,臣妾才出此下策。” 淑妃说着长睫微抬,眸含水光地望着盛帝。 盛帝却神色平淡,居高临下看了淑妃一眼,忽而沉声问道: “淑妃,父与子只能择其一,你会怎么选?” 第227章 最后一关 淑妃闻言不由愣住了。 她下意识以为,“父与子”指的是盛帝与瑞王,正要借机表一番忠心。 可话到嘴边,一个念头猛地撞进了她的心里,惊起一片慌乱。 淑妃蓦地抬头看向盛帝,微微张开的唇间溢出了一道极惊骇的吸气声,脸上血色渐褪。 “圣......圣上。” 结合近日的风言风语,她突然意识到,圣上问的,是她的父和她的子! 所以,圣上这是决定立朗儿为储君了? 但崔家势大,朗儿与崔家又很是亲近,圣上忧心将来外戚势大干政,故而要先除崔家,才肯立储? 思及此,淑妃那张原本还带着几分讨好的面庞越发惨白如纸。 “不......圣上,您不能......” 一边是生养她的,一边是她生养的,圣上怎能如此残忍,逼她做这样的选择! “早知今日,崔尚书就该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才是。” “如今他将手都探到朕的眼皮子底下来了,朕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盛帝眼眸半阖着,说这话的时候,显得那般漫不经心。 可淑妃到底伴驾二十多年了,如何能不知盛帝的性情? 他越是这般平静,便越说明心中早有决议,不容置喙。 所以,哪里容得她做选择,圣上心中早已将崔家判了斩刑! 眼看盛帝淡然从容至此,淑妃难忍心中悲哀,这会儿扯出一抹苦笑,哀声道: “可是圣上,妾身的父亲有此一举,是因着当初您言而无信在前啊!” “您明明答应了的,得登大宝后,便立我儿为太子,怎的皇后娘娘薨逝后,您就改了主意呢?” “那您让我崔家怎么办?坐以待毙,眼看着太子羽翼渐丰,而后拿崔家杀鸡儆猴吗?” 淑妃心中积压了太多太多想说的话,但是她至此仍在克制,不敢将盛帝激怒狠了。 盛帝听闻淑妃提及旧事,当即不耐起身,冷声道:“朕当年自有考量,如今储君之位不还是要给老二吗?” “可此番圣上还要臣妾父亲的性命,要崔家满门的将来啊!” 淑妃忍不住扬了声,眼里泪光闪动。 当年和如今能一样吗? 二十年光景,死了多少人,造就了多少阴差阳错! 一看盛帝抬脚要走,淑妃又急忙抹了泪,跪在地上道: “圣上,可否留妾身父亲一条性命,崔家的后生们,他们也都是好儿郎,至少......至少莫要让他们一辈子蹉跎在苦寒之地,可好啊,圣上?” 淑妃面带哀求,将姿态放得极低,试着抬手去够盛帝的下摆。 她曾说过的,若实在无力回天,也只能认命。 但未到全然不可为的最后一刻,也绝不能轻易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转机! 可这时候,盛帝却后退一步,避开了淑妃的靠近,他微微蹙眉,冷声道: “抽薪止沸,剪草除根,淑妃,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朕说吗?” 盛帝留下这句话,大踏步离去。 “圣上!” 淑妃撑地而起,正要追出去,耳边却传来了盛帝冰冷且绝情的声音: “福顺,将淑妃好生看住,若传出什么消息去,朕拿你是问。” “奴才遵命!” 福顺急忙应声,不敢大意。 凭他的本事,自会将淑妃娘娘身周护成铁板一块。 “圣上!” 淑妃再次疾呼出声,可一切都是徒劳,盛帝早已毫无留恋地负手离去。 这一刻,淑妃终于没忍住滚下泪来。 她方才在殿外提及,有一事关先皇后的旧闻,其实不是胡诌的。 那是她的秘密,甚至连爹都不知晓。 当年对圣上动了真心真情的,不只有先皇后,还有她。 所以,万分嫉妒与不甘之下,她设下计来,刺激了怀胎八月的先皇后。 先皇后因此早娩,生下了弱胎,崔家才得了储君之位的承诺。 毕竟那时候,连御医都道那弱胎活不长久。 可先皇后因早娩伤了身子,在圣上对她情最浓时死去,圣上在愧意之下,又违背了对崔家的承诺,立了长子为太子。 瞧瞧,她处心积虑走了这么一遭,到最后,储君之位还是拱手给了别人。 可献怀太子到底没有长久之相,又早早薨逝。 兜兜转转,这储君之位最后还是落到了朗儿身上,可如今代价却是崔家满门...... 汲汲营营,机关算尽。 圣上方才说早知如此—— 是啊,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在如花似玉的年纪,在大昭寺为王爷驻足。 淑妃身子一歪,缓缓跪坐在了摇椅旁。 望着满目的金碧辉煌,她只觉刺眼得很,嘴角缓缓扯出一丝带泪的苦笑来。 ...... 盛帝快步走在宫道上,直往御书房去,此时眉宇沉敛,眸光中闪动着深意。 他不知淑妃今日会来寻他吗? 相反的,他早就料到了。 故而才在养心殿等着淑妃,否则此刻,他应该在御书房。 盛帝自认勤勉,即位二十余年,少有懒怠之时。 此番将淑妃软禁,更是另有打算。 一则淑妃被禁足,外头诸人才知晓,崔家这次是真的要到头了。 世人惯会见风使舵,想来消息一传开,举发崔道元之人便要争先恐后,络绎不绝了。 就是要快要狠,才能掐准崔道元这只老狐狸! 二则...... 他的儿子,总是要与他亲的。 崔家与淑妃同时出事,于老二而言,已是火烧眉头,正好叫他瞧瞧,老二是否有不臣之心。 他还当盛年,储君要有才有能,还得要孝顺才好。 老二,这是最后一关,你可莫要叫朕失望啊...... ———— 淑妃因触怒圣上被禁足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众人心里一琢磨,这崔家的命数看来真是要到头了。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瑞王府,瑞王赵怀朗神色沉郁,将案上一应物什悉数扫落在地,狠狠发泄了一通。 他想不明白,父皇为何就这般瞧不上他! 先是外祖父,如今是母妃,想来下一步要解决的就是他了。 父皇当年就偏爱大哥,如今连大哥的孩子都疼到了骨子里,恨不得一脚踢开他这个儿子,好给烨儿铺路! 胸膛剧烈起伏着,赵怀朗垂头沉默良久,回身走向身后的书架子,摸了摸上头的一个木匣子。 他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的。 就像外祖父一直教他的那样,要活得野心勃勃,拼个轰轰烈烈。 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第228章 忠于大盛 吏部的朱红大门已紧闭多日,往日里穿梭其中的吏部官员此刻大多被御史台的人所替代。 众人往来,却都沉着眉眼敛了声息,整个吏部只余令人窒息的沉闷。 值房被专门隔了开来,四面都守着御史台的人,里头住着的是吏部的领头人,尚书崔道元。 这几日来,值房始终门窗紧闭。 屋内光线稍显昏暗,崔道元双目紧闭坐于案后,那一身官服此刻也仿佛失了往日的鲜亮。 案上的文书、笔墨摆放得整整齐齐,似乎从未被翻动过。 屋中一片死寂,直到—— 吱呀。 值房的门被推开,八月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却只堪堪照亮了门口的几片地砖。 来人是张献张御史。 他垂眸看向书案,瞧见上头不曾被翻动的文书,面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淡声问道: “崔尚书,还不肯认罪吗?” 崔道元缓缓睁开眼睛,乍遇光亮,又本能地微微眯起,目光投射在张献身上,瞧见了他手中捧着的又一沓文书。 张献三两步走上前来,将文书往案上一放,崔道元也终于开了口: “老夫要见圣上。” 张献不答,崔道元便将面前的文书往外一推,“那便劳烦张御史,替老夫向圣上转呈一言。” 张献摇了摇头。 崔道元见状眉头一拧,“张献,圣上只是下旨让老夫宿部,可没说是软禁。” 张献抬眸看了崔道元一眼,沉声道:“虽未有明旨,却已下口谕。” “圣上有言:即日起,一个字儿也不能从尚书大人的口中溜出去。” 崔道元闻言面色微变。 其实那日在殿上,圣上命张献彻查吏部的时候,他已意识到,他崔道元显赫半生,看来是要走到头了。 可圣上对朗儿,究竟是何态度? 方才要张献替他奏报面圣,不过是个试探罢了。 若圣上当真有意废了朗儿的瑞王爵位,给皇孙让路,那此番就该借着他崔家之难,直接将朗儿拉下水。 堂堂王爷竟伙同外家结党营私? 这罪名往大了说,甚至都能赐死。 可圣上却让张献将他牢牢看住,倒好似生怕他传出什么消息,将朗儿也搅入其中似的。 思及此,崔道元已几乎能肯定,一直以来确实是他想岔了。 当年朗儿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这些年又争得这般艰难,叫他都下意识以为,圣上另有中意人选。 可如今圣上瞧着,竟是在为立朗儿做准备了。 而他崔道元......已成朗儿一步登天的最大阻碍。 原来如此。 崔道元轻轻闭上眼睛,到底没忍住,嘴角弯出了一抹讥诮笑意。 早知今日,圣上当初又为何要背信弃义呢! 兜转了这么一大圈,害了诸人性命,又逼他筹谋算计至此。 朗儿......到底有帝王之相。 这是崔道元想通一切后,唯一的慰藉之处了。 只要朗儿即位,即便他崔道元身死,崔家沉寂过后,必将在新帝的庇护与荣宠下,显赫更胜今朝! 张献将崔道元的神色尽收眼底,又把案上的文书推了过去,淡声道: “现下,崔尚书肯认罪了吗?” 崔道元缓缓呼出一口气,这些时日以来,第一次探手伸向了面前的文书。 一展开,里头竟还夹着好些书信。 张献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抬眸间却见崔道元突然变了脸色。 崔道元怔怔望着眼前的书信,蓦地僵了身子,眼眸更是瞪大了。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赵怀朗手中的那些书信! 若一切果真如他猜测的这般,那这一次,朗儿只要置身事外,什么都不做,崔家一倒,他便是储君了。 可朗儿与他向来亲近,又一直怨恨圣上偏心不公,未必能同他一样想通这一层。 如此一来,朗儿或会冒险使用那些书信,将江浔、皇孙一并牵扯其中,搅浑这潭水,只为给他这个外祖父求个一线生机! 又一次,朗儿又一次离储君之位只一步之遥了,可局势再次风云变幻,这一切是巧合吗? 这时候,崔道元不由想起了,揭开这场风波的第一人——蔺晚亭。 他是圣上的恩师,也是江浔的恩师,在蔺晚亭心中,圣上与江浔究竟孰轻孰重? 若蔺晚亭此番是为了圣上,那朗儿用计也并非造反,圣上或许气怒,但未必会改变立朗儿为储的决心。 可若......蔺晚亭做这些,是为了江浔、为了皇孙呢? 崔道元猛地打了个激灵,身为久历风雨的老臣,这一刻也不由心生惶惧。 若是如此,这一步步、一环环,就变成了——先诱圣上下定决心除了崔家,而后逼朗儿拿出书信陷害沈家。 崔家覆灭,朗儿构陷忠臣,襄王又早已因谋害太子妃被终身监禁。 如此一来,唯一可以继任储君之位的,不就剩下皇孙一人了吗? 难道,蔺晚亭和江浔从一开始就和他打着一样的主意—— “当只剩一个选择的时候,所有犹豫与权衡都是多余的。” 他们......他们究竟是何时开始布的局? 难道当初朗儿拿到那些“通敌叛国”的书信,也是江浔他们安排好的吗? 可事成之后,圣上定会反应过来被蔺晚亭戏耍了,蔺晚亭他也别想—— 思绪转到此处,崔道元倒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塌了肩膀,这一刻竟忍不住苦笑出声。 他本就没想活着...... 从老妇到大理寺申冤开始,蔺晚亭他就没想活着! 他借着江浔的手查出这一切,就是想将自己这个爱徒撇得干干净净。 他崔道元有为了朗儿和崔家认罪身死的决心,他蔺晚亭为了江浔和皇孙,又何尝没有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崔道元沉默良久,忽而抬头看向面前的张献。 还来得及。 只要能传信给朗儿,告诉他圣上的决定,朗儿只消按兵不动,蔺晚亭和江浔的筹谋就尽皆成空了! “张御史,老夫要传信给瑞王爷,就一句话。” 眼见张献不为所动,崔道元又咬牙道:“那就替老夫给圣上转呈一句话,十万火急!” 只要将蔺晚亭和江浔的计划捅到圣上面前,一样可以阻止这一切! 可张献神色平淡,还是方才那一套说辞:“崔尚书,圣上口谕,莫让——” 崔道元蓦地拍案而起,此刻已全然没了往日的沉稳持重。 只见他眼中满是惊怒交加的急切神色,疾声道: “老夫不是要为自己求情,老夫可以赴死,但绝不能让蔺晚亭和江浔奸计得逞,离间了圣上与瑞王爷!” “张献,你不是以忠义刚正之名享誉朝野吗?” “老夫现在就告诉你,圣上属意瑞王爷为储君,可蔺晚亭和江浔却从中作梗,他们要——” 崔道元越说,却越没了声。 因为他发现,眼前的张献面色冷凝,听闻他说起这些内情,面上竟毫无意外之色,就好像...... 就好像他早就知情似的! 这个念头一起,崔道元脸上瞬间迸出了难以置信之色,他伸手指向张献,隐约颤抖了声音: “张献,你......你平日里口口声声忠于圣上,你......” 张献迎着崔道元圆瞪的双眸,却面不改色淡声道:“崔尚书,下官从来......忠于大盛。” 第229章 希望还来得及 崔道元听闻此言,不由错愕。 忠于大盛?忠于大盛不就是忠于圣上吗? 再看张献一副铁面无私、光明磊落的模样,崔道元心头一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指尖微微颤抖,怒斥出声:“简直巧舌如簧,偷换名实!” “世人还道你张献如何忠心耿耿,却原来与蔺晚亭狼狈为奸,意图谋反!” “来人!来人呐!张献图谋不轨,心存谋逆,老夫要面圣!” 张献立在原地,面对崔道元义愤填膺的呼喊,依旧不动如山。 崔道元见状面色再变。 张献如此有恃无恐,可见外头守着的都是他的心腹,这吏部......已尽在张献掌握之中! 眼看崔道元终于反应过来,张献这才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步,敲了敲案上文书里夹着的书信,淡声道: “这是下官从数十封举发信中抄录的一些罪名,任人唯亲、篡改考核,打压异己......” “崔尚书,瞧瞧吧,可有哪条是冤枉了你?” 举发信?数十封? 崔道元蓦地垂眸,死死盯着那些信。 他如今不过被软禁在吏部,圣上连明旨都不曾下,那些墙头草就敢如此落井下石? 难道是朗儿出了什么事?朗儿已经出手了? 不,若如此,张献今日何必来与他周旋。 除了朗儿,那只有...... “淑妃娘娘近来如何?” 崔道元心头猛地一揪,双掌撑在案上,疾声开口。 张献闻言面上依旧没有波澜,只是如实说道:“淑妃娘娘于两日前冲撞了圣上,已被禁足。” “禁足?” 都道墙倒众人推,偏圣上还在背后拼命催促着众人,恨不得昭告天下,他崔家要大难临头了。 崔道元骤感晕眩,整个人微微晃了晃,正要坐下缓缓,可腰一弯,又蓦地挺直了。 他与娘娘先后被禁足,那不明圣上用意的朗儿会怎么想? 朗儿定会以为,圣上这是在为皇孙扫除阻碍,下一步就要对付他了! 两日...... 已经过去两日了,说不定朗儿早已着手设局,马上就要动用那些书信了。 圣上既然已经属意朗儿,为何还要禁足娘娘,千方百计将朗儿逼入绝境! 这个疑问一冒出来,崔道元心中几乎立刻就有了答案。 考验。 圣上这是在考验朗儿! 可人心从来不可捉摸,圣上又怎能在如此极端的绝境下,去考验人心人性呢! 崔道元心中怒气喷薄,双手紧紧攥住案沿,可满腔的愤怒与怨恨还未及宣泄出去,就变成了一股深深的无力。 他像是突然被抽去了力气,缓缓坐了回去,闭上双眼的那一刻,惨白的脸上溢出了丝丝缕缕的悔恨来。 先皇还在时,宸妃最是受宠,太子无德被废后,诸人皆言容王爷胜算最大。 他崔道元宦海沉浮那么多年,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不少人,其中就有宸妃的母家,曹家。 为了今后的荣华富贵,为了已然欣欣向荣的崔家,他挖空了心思与当年的圣上搭上线,又联合几位朝臣,舍命搏了一把。 千算万算,以为得了天大的从龙之功,往后皆大欢喜。 可他实在低估了圣上的薄情寡义。 他疑心深重,独断专行,反复无常,言而无信! 即便到了今日,明明已经择中了朗儿,却还要一测再测,一探再探。 如此吹毛求疵,患得患失,终要逼得父子恩绝! 这一刻,崔道元似乎有些明白,为何蔺晚亭会那般早就开始布局了。 遥想当年筹谋诸事之际,他也曾向圣上进言,让蔺晚亭加入其中。 彼时,蔺晚亭才德兼备,在京中早已声名大噪,若能得其助力,必可让诸事进展顺遂,如虎添翼。 然而,当年的圣上闻言,却毫不犹豫一口回绝了他。 此刻究其缘由,只怕连圣上心里都清楚,蔺晚亭最了解他骨子里的性情,又一向秉持正道,对于那般谋划之事,不仅未必会予以支持,甚至有可能“大义灭亲”,捅到先皇面前。 难怪后来圣上登基后,蔺晚亭几番请辞。 是否当时他就预见了圣上性情之弊,终将引得父子相猜手足相残,朝堂风冷人心涣散,原是想求一个明哲保身。 只后来实在请辞不去,这才未雨绸缪,埋下长线...... 蔺晚亭究竟是如何想的,他也再无机会求证了。 事已至此,唯有倾尽全力保住朗儿,才能护住崔家,才不至于机关算尽一场空。 思及此,崔道元缓缓抬头,伸手去够案上的文书,沉声道: “张御史,就算要老夫认罪,也得等老夫看过这些文书吧?” 他说着,当真拿起手边最近的文书,展开看了起来。 张御史见状,深深看了崔道远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随着房门被关上,屋中瞬间被寂静笼罩。 八月,日头明明炽热又明亮,却仿佛怎么也照不进这间屋子。 崔道元从文书中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这间值房是他常坐的,同样的位置,他曾呼风唤雨,春风得意。 可此刻案上摆着的,却皆是他的罪证。 崔道元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抹惨然的笑,难掩自嘲与悲哀。 他这大半辈子,已然活得野心勃勃,也拼了个轰轰烈烈。 如今,只要能换得朗儿一步登天,换得崔家儿郎前途无量,实在是足够了。 这般想着,崔道元微微闭上了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满是决绝与坦然。 只见他抬手伸向一旁的墨锭,开始一下一下地磨起墨来。 墨锭在砚台中缓缓转动,发出了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屋中显得格外清晰。 唯有此一途了,希望还来得及...... 第230章 曾经的自己 瑞王进宫面圣了。 盛帝坐在御书房中,听闻赵怀朗求见时,不由眉头微挑。 离那日早朝下令张献彻查吏部,已经过去六天了,倒......还算沉得住气。 盛帝心中稍感满意,随即将面前的奏折往案旁一推,在福顺公公的注视下点了头。 福顺公公见状,急忙快步出殿传禀。 片刻后,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盛帝状若随意地抬头,便见赵怀朗身姿挺拔,迈着有力的步伐走了进来。 待走到近前,赵怀朗恭敬地撩起衣摆,双膝跪地,低头垂目,恭敬行礼: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起来吧。” 盛帝淡淡应了声,目光暗含探究地落在赵怀朗身上,又隐隐生出了一丝期待。 如今崔家大厦将倾,淑妃又被禁足,却不知老二会作何反应。 这几日并未瞧见他有什么大动作,可见还算是个安分的。 盛帝正这般想着,那厢赵怀朗已缓缓起身。 他那双隐布血丝的双眸落在面前的青玉砖上,心中苦涩已油然而生。 他自幼便对父皇满怀孺慕,那是根植于血脉中的本能,亦是对皇位之上,那至高无上之人的尊崇。 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父皇的目光永远只停留在大哥身上,他心中的苦涩与怨愤也渐如野草肆意蔓延。 大哥薨逝后,他以为父皇终于能注意到他了,正当他难掩期待与忐忑时,父皇又将三弟抬了出来。 而这时候,外祖父也终于告诉他,原来父皇早就答应过,会将储君之位传给他! 自食其言,出尔反尔。 那一刻,他心中的怨怼攀至顶峰。 这二十多年来,他所经历的每个艰涩难熬的瞬间,每个愤懑难平的时刻,皆是父皇亲手给予的。 而每一次,是外祖父慈爱,母妃温柔,抚慰关怀,倾力相护,助他走到今日。 他早已不奢求得到父皇的重视和认可,而今父皇却为了给烨儿铺路,将刀刃伸向了外祖父和母妃! 思及此,赵怀朗几乎难抑心中怨恨。 盛帝见赵怀朗始终垂首而立,心知肚明他这几日定万般煎熬。 但储君之位已历一次变故,若再出事端,实在不利于社稷安稳,所以他要确保,朗儿就是储君最好的人选。 真要说起来,今日之朗儿比起昔日的他,已不知幸运了多少。 当年父皇偏爱皇弟,从未想过传位给他,是他自己千方百计争来的。 而如今,他可是愿意传位给朗儿的。 这般想着,再看面前的赵怀朗,盛帝也极难得地生出了一丝恍惚。 这一刻,仿佛年岁倒转,易位而处,殿中站着的是尚且年少的他,而案后坐着的,是久违的父皇。 在那些年少的岁月里,他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父皇,眼神里闪烁着纯粹的孺慕与敬仰。 那时候,只要能得到父皇一个赞许的眼神,便能让他欢喜上好些日子。 可事实证明,无论他如何努力,父皇的目光永远如同蜻蜓点水般,每每在他身上匆匆掠过,便落在了皇弟身上。 皇弟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言语,都能轻易换来父皇宠溺的回应,而他,天长日久地被遗忘在角落。 在那些不堪与困顿的日子里,唯老师与皇后似春风细雨,对他温柔以待。 他就是在这般期盼与失落的不断交替中,逐渐生出了不甘与怨恨,而后手持利刃,一击即中! 忆起旧事,心绪动荡不休,倒将盛帝的注意力一下子拉了回来。 此时再看面前的赵怀朗,他心中悠悠晃晃,倒生出了几分后知后觉。 从前他确实关注稷儿更多些,这几年为了给大盛朝择出一个谋略、手段、心性皆出色的储君,他也没少布局考验。 若崔道元和淑妃再将当年之事告诉朗儿,那想必此刻在朗儿心中的他,和当年他心中的父皇......已没什么两样了吧? 这个念头让盛帝眉头紧蹙,心间骤起波澜。 他未曾料到有一日,自己在无知无觉中,竟已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厌弃的模样。 这会儿再看殿中的赵怀朗...... 更像是曾经的自己了。 思及此,盛帝动了动唇,欲吐软言宽慰几句。 然而,他往昔未曾得到父皇半句软话,到了这个节骨眼,他竟不知究竟何种话语,才算是一个父亲恰如其分的表达。 盛帝微微垂眸,久违到他以为早已忘却和释然的苦涩......也渐渐漫涌而上。 这些年始终不肯宽待荣亲王府,已然证明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不甘与怨气。 当年的他,想听父皇对自己说什么呢? 什么都好,哪怕只是寻常的一声问询,于他而言,已是莫大的恩赐了。 盛帝喉头隐约酸涩,张了张嘴,几乎要开口透露些许自己的打算,然而赵怀朗已面含决然,沉声道: “父皇,儿臣有十万火急之事,亟待向父皇禀明!” 到嘴边的话蓦地一滞,盛帝抬眸,心神渐拢。 “说来听听。” 若朗儿要为崔道元求情,果然崔家彻底覆灭之前,他的心思都不能透露分毫。 然而,赵怀朗却语出惊人,“父皇,近日朝堂人心浮动,那些风言风语,儿臣都听见了。” “若确有其事,为了江山社稷,父皇公正处置,实乃天理昭彰,天经地义。” 盛帝听闻此言,眸色深深扫了赵怀朗一眼,没忍住扬了扬嘴角。 当初为了试探老三的本事,他曾数次在众人面前提及,老三像他。 但事实上,他心中明镜似的,三个儿子中,老二才是最像他的那一个。 若今日,朗儿有为了储君之位舍弃崔家的魄力,那他便更要高看朗儿一眼了。 “哦?你当真这般想?”盛帝淡淡问了句。 赵怀朗立刻就点了头,恭声道: “虽有亲眷之缘在前,但到底法不可违,儿臣想为父皇分忧解难,便决然不会因着亲眷关系而有所偏私袒护。” 盛帝听到此处,已难掩满意之色,正欲起身予以肯定,却听赵怀朗话锋又一转: “这是父皇言传身教的道理,儿臣不敢忘。” “故而此事虽涉及烨儿,涉及父皇最宠幸的江浔,儿臣也不得不说,不得不提。” 盛帝听到此处,起身的动作蓦地一滞,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语调微扬: “你说何人?” 第231章 通敌叛国 赵怀朗面色不改,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了一沓信来,跪地双手奉上,口中扬声道: “父皇,此乃旁人举发,沈征胜与陆永渚通敌叛国之罪证,还请父皇过目。” “什么?” 盛帝陡然扬了声音。 一旁福顺惊得浑身一颤,都不必盛帝吩咐,已快步上前接过赵怀朗手中书信,递到了案前。 盛帝三两下拆开,一目十行,面色渐阴渐沉。 他垂眸瞥了眼赵怀朗,到底是做君王的人,深吸一口气后,便平静了脸色,冷声开口: “福顺,速传鸿胪寺卿贾少波!” 鸿胪寺司掌各国往来书信文书的审稽,严审各国所呈之书翰文牍,详察分类。 这信是真是假,想必贾少波一看便知! 福顺闻言当即快步而出。 盛帝再次看向赵怀朗,却见他从容平静,仿佛笃定了书信是真。 今日之事,是盛帝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储君之位,纵有诸般算计、竞相争抢之举,都是本国朝堂内务之事。 但,若有人胆敢通敌叛国,动摇国本,他绝难容忍,定不轻饶! 只是,现下这情形,究竟是沈陆两家果真通敌叛国,还是朗儿为了搭救崔道元想出的昏招? “老二,你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吗?” 盛帝沉沉说了句,盯紧了赵怀朗的神色。 可赵怀朗却重重点了头,正色道:“父皇,儿臣心中自是明晰。国本之稳固、江山社稷之安危乃重中之重,不容丝毫懈怠。” “今时今日,即便知晓此举会开罪沈陆两家,儿臣面圣举发,仍是责无旁贷。” “况且,依儿臣所察,此事背后恐还牵涉着更为叵测之阴谋!” 盛帝面上满布寒芒,又垂眸看了看手边的信,冷声道: “这些信,从何而来?” 赵怀朗见盛帝愿开口追究,不由心头稍安,如实道:“父皇,这些信是沈征胜的养女给儿臣的。” “沈征胜的养女?” 盛帝眉头一敛,他日理万机,本记不得区区臣子家的养女。 但巧了,沈征胜的养女他还真有印象。 陆永渚的儿子不正是为了这个养女悔的婚吗?否则后头哪还有江浔的事。 赵怀朗点了点头,恭声道:“对,也是机缘巧合,儿臣在大昭寺的尊荣宝刹遇见了误闯其中的顾惜枝。” “当她得知儿臣的身份后,犹豫良久,才同儿臣道出了这一天大的秘密。” “京中诸人皆道她不知廉耻,引得陆云铮背信弃义,实则不然。” “沈征胜一直将顾惜枝视若亲生,不曾对她设防,竟让顾惜枝无意间发现了这些书信,得知了沈征胜通敌叛国的恶行。” “她心中惊惧交加,情急之下囫囵揣了几封在怀中,却因此惶惶不可终日,恨不得早些离开沈府,这才有了后来陆云铮为其悔亲一事。” “儿臣听闻这些,自是不可能信的,可顾惜枝却信誓旦旦,甚至同儿臣约定再见之日,愿将书信双手奉上。” “儿臣心中有疑,却终究不敢大意,若沈将军当真有此狼子野心,那曾为沈将军麾下,如今正执掌兵权的陆将军呢?” “故而儿臣便多问了一嘴,这顾惜枝倒是机敏谨慎,此事连陆将军之子陆云铮都未曾透露。” “儿臣见她如此慎重,思来想去还是前去赴约了,而顾惜枝......果然将信给了儿臣。” “儿臣看过信后,心中大骇,却不敢因顾惜枝一面之词冤枉了忠臣,思来想去,本欲寻江浔江大人一同看看。” “他是父皇最信得过的臣子,能力更是有目共睹。” “可谁知就这般巧的,京中竟传出了江大人心悦沈家小姐之说,而后江大人果然迫不及待上沈家提亲了。” 说到这里,赵怀朗特意顿了顿。 若沈嘉岁能听到赵怀朗这番话,定要道一句狡猾! 这赵怀朗从来不是省油的灯,甚至从一开始,他就把退路给自己留好了。 这一切的一切,可都是他听顾惜枝说的,信也是顾惜枝非要给他的,而他现下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圣上,为了社稷。 若此计最后不能成,通敌叛国这种事,于帝王而言,本就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故而他赵怀朗也不过是“关心则乱”,错就错在未能分辨顾惜枝言语中的真假罢了。 当然,此计的前提是,顾惜枝不能到盛帝面前拆穿他说的话。 赵怀朗自不可能留下这种破绽。 在他进宫的同时,他手底下的人已赶往......顾惜枝所在的别院。 眼看盛帝神色微变,赵怀朗向前膝行两步,郑重道:“父皇,儿臣方才曾有言,此事涉及烨儿,涉及江浔,正是出于此。” “父皇出于欣赏与器重,曾几次给江浔说亲,他是如何干脆拒绝的?怎的如今突然就变了性情,对沈家姑娘情根深种了呢?” “父皇,这个时机,如此转变,您不觉得奇怪吗?” “还有,烨儿对江浔如何亲厚倚赖,想必父皇您也看在了眼里。事涉烨儿,儿臣不得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试想,若江浔借由与沈家的联姻,和沈陆两家联手,将兵权攥在手中,烨儿对他又言听计从......” “父皇,只要江浔有此贼心,窃国都未可知啊!” 盛帝闻言,搁置在案上的手猛地一颤,又听赵怀朗乘胜追击道: “父皇,其实当年儿臣就想说了,大哥虽待旁人都很宽厚,可对江浔却比对任何人都要亲近信任。” “那些年,我与三弟在大哥心中的分量,都比不得江浔分毫。大哥向来体弱,江浔当时.....又打的什么主意呢?” 盛帝听得神色数变,却有自己的考量,依旧不曾被赵怀朗牵着鼻子走。 毕竟江浔的性子,盛帝自认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这时候,赵怀朗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出了最后一个怀疑: “父皇,儿臣此次确实用了极险恶的用心揣度江浔,但人心隔肚皮,种种迹象叫儿臣无论如何都不敢放松警惕。” “尤其......” “父皇,儿臣想问问,您觉得在蔺老心中,是您更重要,还是江浔更重要呢?” “此番蔺老以身涉险,只为将儿臣的外祖父揪出来,究竟是一心一意为父皇分忧,还是—— 他们师徒联手,铲除异己,连父皇您......都被利用了呢?” 盛帝方才还能稳坐如山,可蔺老......究竟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听到此处,盛帝眼皮一掀,双手猛地撑在案上,霍然起身! 第232章 信是真的 就在此时,殿外温成业来报,鸿胪寺卿贾少波已至。 福顺公公觑着盛帝的脸色,赶忙扬声道:“宣!” 踏入殿内的瞬间,贾少波便觉一股凝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只见圣上端坐于玉案后,面色阴沉如水,让人心生畏惧。 贾少波赶忙趋步向前,撩起衣袍,双膝跪地,身子深深伏下,高声道: “拜见圣上。” 此时,盛帝已连敲玉案,冷声道:“来瞧瞧,这些信是真是假。” 贾少波闻言错愕抬头。 啊?信?什么信? 最近崔家正处在风口浪尖。 他还以为,是他给崔道元送过一只烧鹅的事被揪出来了,吓得这一路冷汗直流,想了一箩筐解释的话。 福顺公公一看盛帝面上已见不耐,赶忙上前去,将案上的信递到了贾少波面前。 这贾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贪那口腹之欲,又过分贪生怕死了些。 这会儿一靠近,他就闻出来了,贾大人今儿午膳用的是烧鹅! 贾少波也终于反应过来了,赶忙冲福顺稍显讨好地笑了一下,而后战战兢兢伸手接过了书信。 这时候,诡异的事情就发生了。 只见贾少波颤抖不止的双手稳住了,躬着的腰也直了,诚惶诚恐的神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专注与沉静。 福顺公公早就知晓贾少波这副德行,故而并不意外,只一颗心反而揪了起来。 这信......不能是真的吧?沈将军与陆将军向来忠勇,怎会叛国呢? 盛帝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带着冰冷的寒意。 而这时,贾少波的注意力全然锁在了手中的书信上,已彻底忘却了周遭的一切。 他先是埋头细细去看,又起身走到殿门口,对着光瞧了瞧,而后指尖在信纸上来回摩挲,最后甚至将信凑到鼻下闻了闻。 福顺公公因着贾少波的动作,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正当他准备上前去问一嘴的时候,贾少波却骤然从信中抽离了出来,陡然就弯了腰,一脸惶恐地跪到殿中,颤声道: “圣上,信——是真的!” 一句话犹如惊雷,震得殿中人悉数变了神色,只盛帝与福顺公公是惊,赵怀朗是喜。 盛帝的身子此刻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双手紧紧攥住了精雕细琢的龙椅扶手。 “贾少波,你可看清了?” 盛帝的嘴唇微微张了张,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话语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询问。 贾少波急忙答道: “圣上,这信纸质地精良,又经过特——” “朕不听这些,只要一句准话,信——究竟是真是假!” 盛帝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厉声打断。 贾少波吓得浑身一颤。 方才圣上让他瞧信,他甚至没顾得上看信的内容,此刻越发惊惧,却还是十分笃定地点了头。 “圣上,这是臣的看家本事,绝不会错的,除了味道刺鼻些,这就是漠国皇室和世家大族常用的上等纸墨。” “只是......恕臣驽钝,实难辨出此信是何年份所写。” 此言一出,一旁赵怀朗眸光微闪,心中最后一块石头彻底落了地。 贾少波的本事他是知晓的,连他都看不出来,这朝堂之中再无人有此眼力。 “父皇!” 赵怀朗当即面露惊惧,喊出了声。 虽信是他拿出来的,可此刻他瞧着仿佛也对这个结果难掩意外般,稍显无措地看向盛帝。 盛帝缓缓站了起来,脸庞上涌起如潮的愤怒,“砰”地一拍龙椅扶手,咬牙道: “通敌叛国,天理难容,罪大恶极!” “圣上!” 福顺看向盛帝的手,紧张地轻唤了一声。 盛帝来回走了两步,忽而眼神冷冽地看向赵怀朗,寒声道: “老二,朕最后问你一次,这信确实是沈征胜的吗?” 赵怀朗袖子下双手微攥,没有任何犹豫就点了头,“回父皇,正是!” 盛帝深深看了赵怀朗一眼,蓦地扬声:“温成业!” 殿外,御林军统领温成业应声而入。 盛帝龙颜含怒,面色如霜,森然下令: “朕命你即刻亲率御林军,将定国将军府与昭勇将军府围住,把沈征胜与陆永渚给朕带到御前来!” 此言一出,连温成业都错愕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盛帝面上威严肃杀之色尽显,让他不敢有丝毫犹豫。 “微臣遵命!” ——— 长街之上,马蹄声震。 大队的御林军如汹涌洪流,从宫中疾驰而出。 御林军个个甲胄鲜明,寒光闪耀,所过之处,街市皆噤若寒蝉。 正忙碌营生的百姓纷纷面露惊惶之色,仓惶避让至街边角落。 妇人们则赶忙捂住孩童的嘴,生怕那不经意的啼哭声会惹来祸端。 扬起的尘土弥漫半空,不多时,两队御林军便分别行至定国将军府与昭勇将军府前。 随着一声令下,众御林军迅速变换阵型,训练有素地散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两座府邸团团围住。 转眼间,长枪林立,盾牌相接,已形成一道铜墙铁壁。 明明是八月的天气,可四处却仿佛凝结出了寒霜,有百姓远远望着,大气都不敢出。 而两个将军府的门房瞧见如此森意凛然的御林军,已吓得浑身发颤,叫喊着往里报信。 温成业亲率属下,去的是昭勇将军府。 虽不知圣上下令围府是何缘由,但陆将军如今正是鼎盛,若出手反抗,威胁要比沈将军大得多。 “走!进府拿人!” 温成业紧了紧腰间长剑,破府而入。 府中。 陆永渚是七月底方回的京,圣上体恤他来回奔波,赏了他半个月的假。 陆永渚除了去寻过沈征胜一回,其余时日皆不曾外出,此刻正与陆夫人坐在一处。 “老爷,妾身这些时日想了很多,忆起往昔所作所为,确确实实悔不当初。” 这几个月,陆永渚在北地御敌,陆夫人日夜担忧,瞧着竟消瘦了许多。 莫怪连周姨娘都说,陆夫人对陆将军的心是不必怀疑的。 “尤其在得知,老爷始终对铮儿寄予厚望,也从不曾......不曾偏心周芙的儿子,妾身心里头那口怨气,也散了。” “当初瑶儿那事,妾身可以——” 陆永渚见陆夫人说出这番话,眉宇正舒展开来,却听外头呼声四起,随即一人连滚带爬闯进来,疾呼出声: “老爷!不好了!御林军围了府,此刻正持剑往这边来!” “什么!?” 陆永渚霍然起身,面色凝重地朝外迎去。 陆夫人愣了愣,待回过神来,面上已血色全无。 第233章 针扎在自己身上 “温统领,切莫伤人,这是何意!” 陆永渚疾步而出,便见温成业气势汹汹而来,身后还紧紧跟随着六名御林军,个个仿若严霜覆面。 温成业面无表情,右手径直按上腰间佩剑,冷厉的目光直视陆永渚,沉声道: “陆将军,圣上有令,随我走一趟吧。” 陆永渚见温成业这般强势,不由眉头紧拧,沉声问道:“温统领,敢问圣上何事召见本将?还望明示。” 温成业却仿若未闻,只是冷冷一抬下巴。 瞬间,铿—— 后方六位御林军动作齐整,纷纷抽刀出鞘,长刀在阳光下闪过森寒的光,将陆永渚牢牢围在了正中。 温成业神色冰冷依旧,语气不带丝毫波澜: “陆将军,莫要让本官为难,还请速行。” 温成业话音刚落,陆夫人正好由赵妈妈搀着,踉跄追了出来。 眼见陆永渚被御林军抽刀围困,她吓得满脸惊骇,浑身发软,惨声唤道:“老爷!” 温成业朝陆夫人的位置瞥了一眼,随即淡声道:“陆将军,想想您身后这一大家子,想必将军也不愿见他们有什么三长两短。” 这句话的意味已再明显不过。 陆永渚回头看了眼自家夫人,长吸一口气,沉着脸点了头: “既为圣上之令,本将自当遵从,还请温统领莫要为难府中家眷。” 说罢,陆永渚抬步便行,周身透着股冷凝的决然。 陆夫人眼看陆将军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御林军裹挟着往外行去,吓得面如土色,却还是摇摇晃晃地往外追去。 “老爷!老爷!” 她边跑边带着哭腔高喊,那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锐,在这府院里回荡着,惶恐与惊骇霎时弥漫开来。 ....... 陆云铮正往陆府赶。 自从崔道元被软禁在吏部后,他便知瑞王爷八成是要动手了。 因着和江浔已经说开了,蔺舟至便允了陆云铮便宜行事。 故而陆云铮这些天,白日里从别院离开,却并未去指挥司,而是守在了别院附近。 若瑞王爷发难,顾惜枝将是个极重要的人证。 就这般守了几日,陆云铮没等来瑞王爷的人,却等到了——沈嘉岁。 沈嘉岁肯来见他,是陆云铮万万没想到的。 他有许多话想说,可沈嘉岁却率先开了口:“陆云铮,瑞王今日入宫面圣了。” 陆云铮闻言蓦地一个激灵,登时其他念头都散了,瞬间冷峻了神色,问道: “如何?要来人了吗?那你来此处又是做什么?” 沈嘉岁抬眸看向陆云铮,眼底深处似有暗火在隐隐燃烧,那幽深的光芒里,寒意与恨意交织。 可那冷意之中,此刻又透着一股奇异的平静,沈嘉岁淡声道: “陆云铮,你不会以为,这一世你陆家还能置身事外吧?” 陆云铮闻言不由一愣。 自然不能。 沈征胜一出事,爹定会毫不犹豫面圣求情,且定是触怒圣上也在所不惜。 他不正是为此,才和江浔还有沈嘉岁联手的吗? 沈嘉岁见陆云铮还没反应过来,不由轻笑一声,“世人皆知陆伯伯与我爹爹交好,现下瑞王要对我沈家出手,难道,他会放过你陆家吗?” 陆云铮听到这话,神色渐变,又听沈嘉岁继续说道: “再者,如今大盛朝最得力的将领,掌管着兵权的,可还是陆伯伯。” “你还不明白吗?你还没彻底抛下那个前世吗?” 边说着,沈嘉岁向前轻轻迈出一步,朱唇轻启,声音冷得好似能凝出冰碴儿来: “这一次,通敌叛国的罪名,是你陆家与我沈家——共担啊。” 陆云铮听闻此言,渐渐意识到了沈嘉岁话里的意思,瞬间就僵在了原地。 他不由往后趔趄了一小步,面色渐渐透出一丝惨白来。 沈嘉岁瞧见陆云铮这副模样,却没忍住笑出了声,只是笑声中难掩讥讽与悲凉。 “瞧瞧,针扎在自己身上,终于知晓疼了。” “想必不久后,御林军便会带兵围困沈陆两府,陆伯伯该是有所准备的,可你娘......应该还一无所知吧?” “陆伯伯被抓走,满府被围困,不知道你娘会吓成什么样,回去看看吧?” “顾惜枝这边,有我。” 临到头,沈嘉岁又补了句。 陆云铮瞳仁似在微微颤抖,胸膛剧烈起伏着,已难掩面上惊惶之色。 沈嘉岁话音刚落地,陆云铮已快步转身离去。 谁知这时,沈嘉岁又突然唤住了他。 陆云铮不耐地回过头来,额上隐约已见汗珠,却见沈嘉岁站在背光的角落里,冲他偏头一笑。 只是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的明媚之意。 “陆云铮。” 沈嘉岁的语气平静得如同幽潭,却字字如针般刺向陆云铮: “要挖空心思,全力以赴啊。” “否则这一世,你也得尝尝——满门抄斩的滋味。” 陆云铮听着这话,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很是难看,原本就未散尽的惊惶又添了几分恼怒。 可是,在沈嘉岁极度平静的注视下,陆云铮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愣愣站了会,随即快步就走,下摆翻飞。 ...... 他一路紧赶慢赶,谁知陆府方映入眼帘之时,府前已被御林军围了个严严实实。 陆云铮心头猛地一揪,又听门口传来脚步声。 他探头一看,正见自家父亲被六七个御林军围着,从府中被带了出来。 四周气氛实在太过冷凝肃杀,眼看自己父亲被温成业持剑押上了马车,陆云铮隐隐体会到了一丝可怖。 若此番沈嘉岁与江浔筹谋不成,那这极有可能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见爹了。 这个念头一起,陆云铮的嘴唇都哆嗦了一下。 就在这时—— “老爷!老爷!” 门口传来声声泣呼。 只见陆夫人发了疯似地朝门口奔来,发髻在奔跑中早已凌乱散开,此刻双眼通红,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老爷!老爷!” 她边跑边嘶声哭喊着,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恐惧。 然而,御林军们哪会容她靠近。 府门口的两名御林军上前一步,猛地伸出长枪一横,生生拦住了陆夫人的去路。 陆夫人一下子收不住脚步,直直撞在那冰冷的枪杆上,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身旁及时扶住陆夫人的,是同样面无血色的周姨娘。 可陆夫人哪还顾得上自己,双手立即紧紧抓住枪杆,拼命地摇晃着,试图冲破阻拦,嘴里依旧哭喊不停: “求求你们,放了老爷,放了老爷吧!” “这可如何是好呀,你们要把老爷带去哪儿啊!” “苍天呐!我家老爷忠心为国,浴血沙场,不该如此啊!” 眼看突破不能,陆夫人束手无策之下,登时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只见她一下又一下朝着皇宫的方向重重磕着头,嘴里泣呼:“圣上!圣上开恩呐!” 不一会儿,额上已然见血。 此时,全府的下人听闻动静也都纷纷聚到了门口。 丫鬟们吓得脸色惨白,相互搂抱着低声抽泣,小厮们也没了往日的机灵劲儿,个个面露惶惶之色,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妈妈颤颤巍巍地站在一旁,双眼满是骇然,嘴里跟着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一时间,整个将军府门口,哭声、喊声、哀求声交织在一起。 如此浓重的悲戚氛围,仿佛昭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透出无尽的恐惧与凄惨来。 陆云铮远远看到这一幕,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簌簌”地冒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他也无暇去擦拭。 此时此刻,他脸色煞白,脑子里已是一片嗡鸣。 第234章 开始了 温成业手一挥,带着陆永渚往宫中去。 陆夫人看到这一幕,心头几欲裂开。 自古将门凶险,家眷难为。 战时忧心马革裹尸,战休忧心功高震主,且朝堂凶险,将门人大多性子直,那点儿心眼都用在排兵布阵上了。 她是日也忧心,夜也辗转,却没想到这一日还是来了。 此去,或许就是永诀啊...... 更让陆夫人心神俱颤的是,陆云铮曾言之凿凿和她说过所谓的前世。 此刻她陆家所遇,和陆云铮口中的沈家何其相似,她记得,沈家最后可是......满门抄斩啊! 眼见马车那般急切地驶出视野,陆夫人张嘴还欲嘶喊,却眼前一黑,忽而直直往后倒去。 “夫人!” 众人慌乱,在一片悲呼声中围了上来。 远处,陆云铮看到此处,只觉一把利刃狠狠插在了他的心头。 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脚就要迈步向前。 可这时候,他的脑海中却骤然闪过了沈嘉岁方才的言语—— “要挖空心思,全力以赴啊。” 陆云铮身子蓦地一僵。 此刻他若暴露了踪迹,定立刻就会被御林军捉拿,一旦出手抵抗,更是罪上加罪。 思及此,陆云铮牙关紧咬,硬生生将抬起的脚收了回去。 眼看自家娘被众人搀扶而起,却两眼无神地流着泪,他眼眶一酸,眼泪也跟着滚了下来。 下一刻,他紧紧攥了攥手,而后,转身离去。 在赶回别院的路上,陆云铮脑子一片混乱,不知想到了什么,脚尖一转,竟奔往另一个方向。 当他赶到时,正好瞧见载着沈征胜的马车被驱往皇宫方向。 定国将军府同样被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气氛压抑且绝望。 陆云铮瞧见了被拦在府门口的纪宛,满脸的悲戚与担忧,丫鬟小厮们挤作了一团,和陆府如出一辙。 他静静看了会,沉默着,再次想到了沈嘉岁。 此番两府遭难,诸人心中是有准备的,也早早商议了对策,虽不知结果如何,但心中好歹有底。 即便如此,瞧见如此凶险之景,瞧见娘的眼泪,他也难掩惊惶。 而上一世,事出突然,沈家毫无防备,甚至下狱的那一刻,都一头雾水。 那时候的沈嘉岁该是...... 这是陆云铮第一次在心中直面此事,但他只是稍一想象,眼神便有些慌乱地闪躲着,而后再不敢深思了。 过往的罪孽是能灼伤人的烈日,只要稍稍对视,便会将心底的邪恶、自私与不堪彻底暴露。 陆云铮深吸一口气,而后咬牙,转身再次赶往别院。 ....... 与此同时,安阳伯府。 “公子,正如您所料,御林军不曾说明缘由便围了沈、陆两府,且只带走了两位将军!” 南风从外头疾步而入,一进屋便快语禀报。 江浔从案后抬起头来,目露了然之色。 “圣上思虑周全,果然无论如何都会给瑞王爷留一条退路,既如此......” 江浔缓缓起身,淡声道:“南风,照我说的,传出去吧。” 南风急忙拱手应声:“是!” 他转身出去,才跨出房门,便与匆忙赶来的北风擦肩而过。 “公子,圣上急召,请您入宫。” 江浔轻应一声,绕过长案走来,显然早已做好准备。 迈步走出书房时,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他身上。 江浔抬眸望向皇宫的方向,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老师,岁岁,开始了——” 江浔轻喃一声,快步而出。 待到江浔的马车行至宫门口时,外头就有消息传开了。 说是瑞王爷面圣,状告沈、陆两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如今沈、陆两位将军被押进了宫,怕是不久后,两家就要满门抄斩了! 一时之间,京中大震。 自古通敌叛国案皆牵涉甚广,大街小巷、茶肆酒楼因此人心惶惶,无人敢高声言语。 诸达官显贵更是人人自危,纷纷派出心腹探查。 于是消息便像是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京中每个角落。 百姓间已有人称赞,到底是瑞王爷明察秋毫,独具慧眼,在所有人被蒙蔽之时,及时发现沈征胜与陆永渚狼狈为奸,这才未酿成大错。 也有人听闻此言暗自嘀咕,瑞王爷再如何洞若观火,能厉害过圣上? 怎的圣上都无知无觉,瑞王爷就...... 再者,这吏部被查一事还余波未平,突然闹这么一出,吏部尚书被数十人举发一事反倒被压下去了。 若他们没记错的话,吏部尚书......是瑞王爷的外祖父吧? 这里头似乎...... 言语间,众人对视一眼,不敢说了。 风言风语似脱缰的野马,没个准数,于是众人又纷纷将目光投向朱红色的宫墙,等待一个确凿无疑的真相。 ...... 另一边。 路遥奉赵怀朗之命,带领一众暗卫去往顾惜枝所在的别院。 到了院墙外头,他冲手下打了个手势,而后纵身一跃,入了别院。 院落不大,主屋在哪一目了然。 路遥径直推门而入,却见屋中静悄悄的,只榻上躺着一人,从背影瞧,身段玲珑,是女子无疑。 路遥当即快步而上,伸手推了把榻上的女子,口中淡声道: “顾姑娘,王爷派属下来接你。” 榻上人似乎睡熟了,没有反应。 路遥见状眉头一蹙,他到底是江湖人,可没那么多讲究,没有带着属下一同进来,已算是守着那些男女大防的破规矩了。 于是他手上用了力,将榻上人一把翻了过来,声音也大了些:“顾姑娘。”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路遥面色微变。 这不是王爷派到顾惜枝身边伺候的红桃吗? 吧嗒—— 这时候,身后传来突兀的声响。 路遥腰间软剑咻一下就抽了出来,回头一瞥,不由又是一怔。 偏房的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人,不正是顾惜枝吗? “顾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路遥垂下手来,冷声问道。 第235章 多亏了你 路遥面上满是不悦,也暗恼自己大意,因心系王爷,也轻视顾惜枝,故而不曾多加防备,连屏风后的呼吸声都没听出来。 顾惜枝依旧一副弱风扶柳的模样,此刻脸上稍带歉意,冲路遥点头致意。 她什么意思? 当然是担心瑞王爷不守承诺,说好的来接她,却反而派人来灭口啊。 她也不是个蠢的,和瑞王爷合作,自然也要多加关注瑞王爷的动向。 面圣这么大的动作,她自然不会错过,故而猜到,今日瑞王爷定会派人来寻她。 当然,这个“寻”是接还是杀,就说不准了。 故而她让莫妈妈引着青桃离开,自己则将红桃药晕在了榻上...... 这般想着,顾惜枝抬眸瞥了眼榻上睡得死死的红桃。 现在看来,此计甚好,这不就......测出来了吗? 若瑞王爷过河拆桥,红桃不就是王爷的奴婢吗?权当她死得其所吧。 若瑞王爷果然说话算话,那便皆大欢喜。 至于瑞王爷为何会来寻她....... 为了防止瑞王爷卸磨杀驴,顾惜枝可是煞费苦心。 那日在尊荣宝刹的观音殿,她跪在瑞王爷面前,是这样说的: “王爷,自古狡兔死,走狗烹,民女所求不过风风光光、安安稳稳地活。” “这一条贱命,若王爷肯高抬贵手留下,民女有一双赢之法。” “彼时王爷在御前用信,可将一切都推到民女身上,无论信的来处,还是通敌叛国一事,王爷可尽管说,皆是出自民女之口。” “如此一来,无论此计能成与否,王爷顶多背个不辨真相的小小罪名。” “不仅如此,民女还愿至御前为王爷作证,从此便与王爷彻底是一条船上之人,王爷也再不必忧心,事成之后民女会生出二心了。” 这番话可谓诚意十足,但也充斥着顾惜枝的算计。 此计会败吗? 有可能。 但世上哪有不赌就赢的便宜事呢?再者,自她当初与瑞王爷接触开始,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为了今后的日子,为了将沈嘉岁彻底踩在脚下,她有这个魄力赌! 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顾惜枝私心里相信,此计赢面甚大! 至于为何愿意去盛帝面前为瑞王作证? 这何尝不是对她自己的一种保护呢? 只要她在圣上面前露了脸,便是将沈家叛国罪定死的最重要人证,若事后莫名消失或身死,反而可疑。 瑞王爷只消给她点地位和财富,她自会乖乖听话,而这些于皇子皇孙而言,不过抬抬手指头的功夫罢了。 瑞王爷又何必大费周章杀她,引来圣上和旁人的怀疑呢? 其实,顾惜枝还有一计未说。 事实上,她并未将所有的信都交给瑞王爷,而是手里还攥着两封。 狡兔尚且三窟,她顾惜枝一个弱女子,为了自保已然绞尽脑汁。 当然,若这一切都无用...... 要怪只能怪当初的自己太过冲动,为了野心冒险攀上了瑞王爷,后来想要安于现状,却再也来不及了。 但是,只要瑞王爷计成,沈嘉岁定不会好过,如此一来,也值了! 这般想着,顾惜枝看了眼自己彻底废掉的右手,而后抬脚走向路遥。 “路大人,我这就——” 铿铛—— 外头忽然传来刀剑相交的声音,有惊呼声响起,似乎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路遥面色蓦地一变,快步走向房门准备查看。 哐当—— 谁知这时,突兀又响亮的声响陡然在屋内炸开,竟是有人毫无预兆之下,直接从背后破窗而入! 木屑与窗纸碎片四溅,路遥登时回身,可顾惜枝被异变吓得浑身一颤,已本能向后退去。 就在路遥与顾惜枝这么一进一退的节骨眼儿,一个身影翻滚间,便落定在了他二人之间。 来人一身利落黑色劲装,长发简单束起,此时双手随意地垂在两侧,却又隐隐透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 顾惜枝只瞧见这个背影,面色就已煞白一片,右手腕莫名发出阵阵刺痛,吓得她急忙伸手托住。 她嘴唇哆嗦了一下,对面的路遥也已经认出人来了。 这不是......沈家姑娘吗! 路遥面色惊变,还未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便见沈嘉岁面上溢出喜色,转身迎向顾惜枝,扬声道: “惜枝,多亏了你!” “别怕,外头已然布下天罗地网,这人跑不了了!” “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 此言一出,不仅路遥傻了眼,顾惜枝也瞬间瞪圆了眼睛。 不是......怎么会......这...... 她正欲开口向路遥解释,沈嘉岁却已疾声道:“惜枝,你的手怎么了?他伤着你了?” 边说着,沈嘉岁伸手帮着一托。 顾惜枝毫无还手之力,只觉一股剧痛瞬间在手腕处炸裂开来。 无人知晓沈嘉岁究竟用了多大的力,顾惜枝疼得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 这会儿别说开口说话,她连站都站不稳了。 沈嘉岁眸底冷霜凝结,面上却半分不显。 这会儿伸手托住顾惜枝,将她的身形挡了大半,瞧着当真是将她牢牢护在了身后。 路遥先是迷茫,可很快就想到了什么,双眼骤然睁大,紧接着眸光变得无比犀利,面色涨红,怒火中烧! “顾惜枝!” 路遥咬牙,他被耍了。 不,是王爷,王爷被顾惜枝耍了! 完了。 若顾惜枝早已和沈家串通,那么那些信,那些谋划从一开始就是沈家、是江浔的请君入瓮之计! 一旦王爷照计在御前实施,沈家必定早有准备,到时在圣上面前反将一军,王爷恐就要背上捏造证据,陷害忠良之名了。 如此一来,王爷只怕与储君之位再无缘了! “好啊,顾惜枝,你!” 路遥气得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青筋暴起。 偏他心里清楚,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他得尽快赶去提醒王爷,否则王爷这么多年的筹谋都将功亏一篑! 思及此,路遥左手一抖,蓦地甩出一枚飞镖,却是直冲沈嘉岁的面门。 嗖—— 寒芒乍现,尖锐凌厉。 不愧是武林来的好手! 沈嘉岁不敢大意,将顾惜枝往旁一推,同时侧身,反手持匕格挡。 “铛”的一声脆响,飞镖狠狠地撞在了匕首之上,溅起一片火星,而后弹落在地。 路遥见状,不进反退,破门而出! 沈嘉岁只觉虎口隐隐作痛,登时朝外头冷厉喊道:“拦住他!” 院外地上已有暗卫尸体。 路遥神色冷凝,对上沈家的人,一手软剑舞得密不透风。 几番突围,路遥身上已见负伤,可他却是个血性汉子,冲得悍不畏死,还真叫他觑着空子,一个飞身突出重围。 沈家人立刻追了出去,可惜不敢将动静闹得太大,几番追堵后,还是让路遥“跑脱了”。 沈嘉岁眼看着路遥狼狈而去的身影,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而后她回身进屋,几步走到面色苍白,神色痛苦的顾惜枝面前。 第236章 你这个疯子 顾惜枝瘫倒在地,身子痛苦地歪向一侧,冷汗打湿了她额前的发丝。 她正疼得哆嗦,忽而一片黑色衣摆在她身前散开。 顾惜枝强忍剧痛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沈嘉岁不知何时已然半蹲了下来。 她的姿态极为随意,一条胳膊就那么懒懒地搁置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搭在身侧,手指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地面,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顾惜枝的目光落在沈嘉岁那修长的手指上,上元节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吓得她朝后瑟缩了一下。 沈嘉岁微偏着头,在心里头估摸了一下时辰,心中有数后,这才淡声问道: “剩余的信呢?” 顾惜枝闻言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都瞪大了。 她方才不是没想过,沈嘉岁为何会这般及时出现在此,思来想去,只怕是她跟踪了瑞王爷那边的人。 当初上元节,沈嘉岁戳穿她攀上了瑞王爷后,她便留了心眼。 可直到她将信交给瑞王爷,沈嘉岁都没有任何动作。 她以为沈嘉岁不曾发现信的存在,可现在...... 沈嘉岁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若她早就知道了,怎么能忍到今日? 要知道,通敌叛国罪可是要满门抄斩的! 早早毁了信,将一切扼杀在摇篮中,不才是最恰当的做法吗? 顾惜枝神色间溢出一丝茫然,可愣了片刻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地拔高了声音: “沈嘉岁,为了帮助江浔扳倒瑞王爷,你竟然敢拿沈家满门去赌?” “干爹干娘知道你为了一个男人,这般——” 沈嘉岁垂在身侧的手忽而轻轻一甩,就如同赶走一只恼人的飞虫般随意。 “啪”的一声,清脆又突兀。 顾惜枝根本来不及反应,白皙的面庞上已然泛起了红印。 沈嘉岁神色间依旧带着随性的淡然,仿佛刚刚不过是顺手做了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顾惜枝实实在在地尝到了,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巴掌所带来的钻心疼痛。 “干爹干娘?你倒有脸。” 沈嘉岁不必和顾惜枝解释,这是爹的决心和魄力。 他们确实可以从一开始就毁了书信,破了沈家“通敌叛国”的劫难。 但瑞王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生死和冤屈。 这样的人当上了新帝,谁又知晓,将来的某一日,他们沈家,其他朝臣,乃至天下百姓,是否还有人要因着新帝的一己私欲,被肆意宰割、重蹈沈家前世的覆辙呢? 总有人愿意站出来,为将来一搏,或为所爱,或为大爱。 比如爹爹,比如老师。 故而那日在书房,她和爹爹红着眼眶定下了一议—— 将计就计,顺水推舟,而后反客为主! “路遥逃走了。” 沈嘉岁突然转了话头,在这一刻缓缓起身。 “你觉得,他会如何回禀瑞王爷呢?” 顾惜枝耳边犹一阵嗡鸣,明明看起来是那样轻飘飘的一巴掌,却让她的脸像是被火燎过似的,火辣辣地疼。 她思绪还有些凝滞,沈嘉岁见状微微勾唇,淡声道: “顾惜枝,你的筹谋注定要落空了,接下来无论事成与否,瑞王爷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声音落进耳朵里,思绪渐渐回拢,顾惜枝一个激灵,瞬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见路遥方才惊怒的模样,显然已经中了沈嘉岁的离间计。 而后他又艰难脱逃,定窝着一肚子的火。 瑞王爷对路遥深信不疑,一旦听闻路遥所言,定会以为她是双面细作。 如此一来,瑞王爷事成,则恨不得除了她这个隐患,事败,定死也要拉她垫背! 她筹谋了这么久,可兜兜转转,一切算计竟反而成了射向她自己的夺命箭? 完了! 除非她现在就远走高飞。 可她已经落到了沈嘉岁手里,若沈嘉岁不知信件一事,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顾惜枝面上闪过一抹灰败之色,自知今日逃生无门,她也再不愿意在沈嘉岁面前露了怯。 于是下一刻,她挺直了腰板,顶着红印子仰着脸,视死如归地说道: “你要杀我,动手就是!” “杀你?” 沈嘉岁忍不住轻笑出声。 “若不是你这条命还有用,我自然不介意手沾鲜血。” “不过,你想死得轻易痛快,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顾惜枝闻言面色惊变,原还咬牙硬撑。 可是在沈嘉岁居高临下的凝视中,她心中到底还是生出了胆怯,不由自主地向后瑟缩了一下。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正巧瞧见沈嘉岁嘴角那抹讥讽之色。 这一下,像是狠狠刺中了顾惜枝的心,她顿时怒气上涌,刚刚还在心底蔓延的胆怯瞬间被怒火淹没。 “沈嘉岁,你也不必得意,如今你能察觉到这一切,怕都是靠江浔在背后帮衬你吧。” “不然就凭你?不过是被我耍得团团转的蠢货罢了!” 声音逐渐尖锐,顾惜枝仿佛也在寻找底气。 和她的歇斯底里相比,沈嘉岁冷静中甚至透出了一丝冷漠。 “人,总是要长进的。” “再者,你顾惜枝还远未聪明到,可随意摆布所有人。” “是怜惜与爱重蒙蔽了我们的双眼,我们将你视若美玉,对你毫不设防,自然也就瞧不见,你手持利刃,时刻准备着捅向我们。” 眼见顾惜枝满脸不服,还欲再辩,沈嘉岁已没了和她争论的兴致。 不必指望豺狼能认识到自己的恶劣和狡诈,疼痛会告诉他们,何为恶果! 这般想着,沈嘉岁忽而迈步,一脚精准地踩在了顾惜枝的脚踝上。 “断了你的手脚,你可就别想着跑咯。” 沈嘉岁偏头笑看着顾惜枝,言语间满是随和,仿佛友人间的寒暄。 她还未用力,顾惜枝已吓得魂不附体。 她的双眼瞬间瞪得极大,溢满了惊恐,当即失声尖叫,拼命挣扎了起来。 “沈嘉岁!你这个疯子!不要!” 不要! 她不要再体会一次,骨碎那生不如死的折磨! 嗒嗒嗒—— 恰在此时,院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沈嘉岁与顾惜枝闻声,齐齐朝房门口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二人都极熟悉的身影。 是陆云铮赶回来了! 第237章 他都知道了 顾惜枝原本灰败无光的双眸瞬间被点亮了,眼中迸射出充满希望的光芒。 “云铮!” “云铮救我!沈嘉岁要杀了我!” 她疾呼出声,带了颤意,满含委屈,拼尽全力向陆云铮伸出手去。 这一刻,她脸上涌出了一抹激动的潮红,满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依赖和惊喜。 沈嘉岁闻言,低头去看顾惜枝,当注意到她脸上的神色时,眼里闪过一抹惊异之色。 她还以为,顾惜枝如此费劲心思攀上瑞王爷,对陆云铮只有算计和利用,却原来...... 人心人性啊,果然是琢磨不透的东西。 思及此,沈嘉岁反而扬了扬唇,回头直视陆云铮。 当注意到陆云铮隐约还有些发红的眼眶时,沈嘉岁脚下便微一用力。 腕骨碎裂的噩梦还记忆犹新,顾惜枝心神俱乱,当即崩溃地嘶喊着: “云铮!云铮快救我啊!杀了沈嘉岁!杀了沈啊——” “咔嚓”一声脆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被生生折断。 顾惜枝的嘴巴骤然张大了,面色扭曲着涨红起来,却因着剧痛一时喊不出完整的话语,只发出了几声破碎的呜咽。 陆云铮浑身一颤,眉头瞬间紧紧皱起,目光落在顾惜枝身上时,怜惜与不忍到底涌了上来。 可他心里清楚,今日沈陆两家的劫难,正是顾惜枝给瑞王爷创造的契机。 故而那脚都已经抬起来了,却还是硬生生落了回去。 沈嘉岁眼角余光瞥见陆云铮的反应,看出他的纠结和犹豫,不由冷笑一声,而后缓缓抬了腿。 顾惜枝终于惨呼出声,此刻已然冷汗涔涔,身子如风中落叶般不住地颤抖着。 沈嘉岁的眼中只余冷漠。 瞧瞧,一旦有了翻身的机会,顾惜枝第一个念头便是让陆云铮杀了她。 顾惜枝整个人蜷缩着,一直等到最痛时过去,她才喘了口气,那双发红的眼睛不曾去看沈嘉岁,反而死死盯着陆云铮。 恰在此时,沈嘉岁朝陆云铮走去,淡声道:“抓紧时间吧。” 陆云铮望着沈嘉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沈嘉岁风轻云淡的模样给压了回去。 他轻点了头,与沈嘉岁擦肩而过,却不是去看顾惜枝,而是走向了床榻方向。 顾惜枝瞧见陆云铮前所未有的冷漠模样,胸口顿时一阵揪疼,偏心里头还空落落的,带着她整个人直往下沉。 这时候,她瞧见陆云铮忽然蹲下,右手探进了床榻下,仔细摸索了起来。 她吓得喊了声:“云铮!” 陆云铮已经收回了胳膊,此刻手上正捏着两封信。 沈嘉岁见状眉头一挑,原来信粘在了床板下。 顾惜枝看到这里,只觉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陆云铮拿了信就要往外走,根本不曾再看顾惜枝一眼。 顾惜枝见状朝前一扑,惊惶地喊了声:“云铮!” 陆云铮脚步一顿。 顾惜枝仰头望他,泪水滚下,颤声道:“你若就这么走了,沈嘉岁一定会杀了我的。” “她就是想要这两封信,你寻出来了,我便再没有价值了。” “云铮,你连我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陆云铮终于回过头来,从前那般温柔的目光此刻冰冷、尖锐,甚至带着怨恨。 两世之情,爱与恨在胸腔内缠斗,爱愈深,则恨愈切。 顾惜枝似乎被陆云铮的眼神吓到了。 她呆怔了许久,才哑声开口:“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此话一出,二人之间似乎前所未有的陌生和疏离。 陆云铮冷冷吐声:“二月。” “就在此地,就在榻前,我的真心——曾被千刀万剐!” 顾惜枝难以置信地喃喃:“二月?” 她没想到......这般早。 那中间这半年的温柔小意、如胶似漆,算什么?那样无微不至的关怀与陪伴,也是演出来的吗? 陆云铮瞧见顾惜枝的错愕,却反而感到一阵畅快。 沈嘉岁说得没错,针扎在自己身上,才知晓疼。 他被惜枝骗了那么久,而今,惜枝也该尝尝这个滋味了。 只可惜,她根本不爱他。 便也不会如他这般,疼得摧心剖肝,支离破碎。 罢了罢了。 而今他只想尽快化解这场危机,将爹带回家,再了结......前世的仇怨。 他知道,沈嘉岁不会就此杀了惜枝的,一切清算,至少要等到此局尘埃落定后。 思及此,陆云铮攥了攥手里的信,头也不回地离去。 眼看陆云铮走得决绝干脆,顾惜枝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了。 心头似是长了条裂缝,疼得厉害,将她最后一丝念想与希望也给吞了下去。 沈嘉岁眼瞧着陆云铮走远,思绪跟着发散。 不急,一步一步来。 这一次,她为执棋者。 “姑娘!” “放我进去!我要见姑娘!” 这时候,院外突然喧嚣声起,似是有人要硬闯。 原本失魂落魄的顾惜枝猛地抬起了头,变得紧张了起来。 “沈嘉岁,你不要伤害无辜!” 沈嘉岁闻言眸色渐沉,冷笑道:“顾惜枝,你不觉得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格外可笑吗?” “放人进来!” 后头半句,是对守在外头的沈家人说的。 片刻后,一妇人面色苍白地跑了进来,惊慌失措,正是数年如一日替顾惜枝看管书信的莫妈妈。 “妈妈,你回来做什么,快走!” 顾惜枝断了一手一脚,还钻心地疼,这会儿根本站不起来了,只能撑地喊出声来。 莫妈妈闻声看去,瞧见地上脸颊红肿,唇色惨白的顾惜枝,吓得目眦欲裂。 “姑娘!” 莫妈妈惊呼一声,急忙上前,却又瞧见了门口站着的沈嘉岁。 她认得的。 这些年,她曾数次偷偷摸摸去看过姑娘,因此也曾远远见过沈嘉岁几次。 她没想到,姑娘已经离开沈府了,沈嘉岁还是不肯放过姑娘,现在竟又将姑娘折磨成这样! “是你!你这个恶人!你为什么伤害姑娘!” 莫妈妈护顾惜枝心切,根本没想过自己的安危,此时卯足了一股劲,狠狠撞向沈嘉岁。 “妈妈,不要!” 顾惜枝吓得双目浑圆,声音几乎撕破喉咙。 沈嘉岁神色平静,仅一只手就掐住了莫妈妈的肩膀,随即将她往里一推。 扑通。 莫妈妈就这么摔到了顾惜枝身前。 “妈妈!” 顾惜枝以肘撑地,拼命挪上前去,强忍剧痛去扶莫妈妈。 莫妈妈心有余悸地抬起头来,可才张了嘴,忽然面色一白,还未说一句话,一口血就喷在了顾惜枝的脸上。 第238章 自种因 鲜血如细密的红色雨雾,毫无预兆地落在了脸上,一阵温热,却带着刺鼻的血腥气。 顾惜枝的视线被一片刺目的红色所模糊,她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那喷血的源头。 一瞬间,惊悚与慌乱上涌,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膛。 “妈妈?” 顾惜枝怔怔唤了声。 莫妈妈猛地咳嗽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还有鲜血继续从她唇边溢出来。 她满心恐慌,已觉一阵天旋地转。 可是抬头间,瞧见顾惜枝失神狼狈的模样,莫妈妈一阵心痛,再也顾不得自己,急忙抬袖就给顾惜枝擦脸上的血。 “姑娘,莫怕,莫怕。” 莫妈妈颤声说着,却又是一阵连连咳嗽。 顾惜枝感觉到稍显粗砺的袖口蹭着她的脸颊,理智渐渐回笼,她却抖成了筛子。 “妈妈,妈妈!”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与脸上被抹开的血痕交织在了一起。 顾惜枝急忙攥紧莫妈妈的手,抬头看向门口的沈嘉岁时,眼神充满怨毒,扯开嗓子喊道: “沈嘉岁,你到底对妈妈做了什么!这是我唯一的亲人啊,你为什么不冲我来!” 沈嘉岁此时已经走近了几步,脸上亦满是错愕。 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啊。 顾惜枝瞧见沈嘉岁脸上的迷茫,却扭曲了神色,眼神中的怨愤似乎要将沈嘉岁千刀万剐。 “你还装什么无辜!你是不是下毒了,解药呢!” “沈嘉岁,你好歹毒的心肠!” 沈嘉岁没有理会顾惜枝的聒噪。 她仔细去看莫妈妈,只见她以手捂唇,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鲜血从她指缝间溢出,眼瞧着脸色已如白纸。 地上滴滴答答的,全是她咳出来的血。 沈嘉岁好像懂了。 眼看顾惜枝还咒骂不休,沈嘉岁却扬了声,笃定道:“是你害死了她。” 顾惜枝闻言一怔,以为这是沈嘉岁的诡辩之语,还要开口,莫妈妈却“哇”一下,又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眼看莫妈妈无力地歪倒在地,顾惜枝当下彻底慌了神。 “妈妈,妈妈!” 她六神无主地喊了几声,巨大的恐慌再也摆脱不去。 她刚刚失去了云铮,这世间,只剩莫妈妈愿意待她好了。 这么多年,妈妈为她鞠躬尽瘁,自己好不容易才将她接到身边。 近来的日子令她万分满足,也倍感安稳。 爱人在侧,亲人在旁,她甚至无数次在夜里后悔,为何当初在观音殿,自己要叫住瑞王爷。 若......若连莫妈妈也离开了她,那她...... 忽然间,顾惜枝撑起身来,朝沈嘉岁跪了下去,而后一下又一下磕起了头,泣声道: “岁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该死,我卑鄙,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至少......至少饶了莫妈妈!” “岁岁,我求求你了!解药,给我解药吧!我愿意拿我的命换!” 为了留住莫妈妈,此时此刻,顾惜枝什么也顾不得了。 “姑......姑娘,不......” 莫妈妈含糊出声,染血的手甚至不忘在身上擦了擦,才去抓顾惜枝的袖子。 沈嘉岁看着将头磕得咚咚响的顾惜枝,却心肠冷硬到没有丝毫的动容。 她也曾这般走投无路。 为了求得那一丁点儿的希望,可以当街跪下,可以膝行追赶轿子,可以将头磕出血来。 “顾惜枝,你说莫妈妈是你唯一的亲人?” “她咳到吐血,可见已是病入膏肓了。” “你与她同住的这些日子,就不曾听到她咳嗽,不知她夜里辗转难眠,不曾见她咯过血吗?” “她为你保存书信这么多年,还保管得这般好,你可曾问过,她是如何做到的?” “六七年如一日,那个只要靠近就会被呛得眼泪直流的院子,你可曾去过?” “瑞王爷替你请的御医,你可曾出于关心与爱重,让御医为莫妈妈把个平安脉?” “说到底,你最在乎的只有你自己。旁人对你的好,你一向觉得理所当然,唯有失去时,才知晓来不及了。” 沈嘉岁声音冷淡,字字句句清清楚楚传进了顾惜枝的耳朵里。 病? 顾惜枝缓缓直起了身子。 她白日里确实听妈妈咳嗽过几回,也知晓她夜里偶尔睡不好,当初确实是想让御医给妈妈把个脉的。 但妈妈担心叨扰了御医,惹御医不快,再不肯尽心尽力帮她治,就给拒绝了。 她只是笑着道妈妈多心了,却没有再坚持半句。 如此严重的病,同住一个院子,为何夜里她从不曾听到妈妈咳嗽一声? 顾惜枝不必深思,已然得了答案。 她没少在妈妈面前抱怨,因着手上的伤,她夜里总睡不好。 所以妈妈为了不吵到她,只怕是拼命忍着,实在忍不住了,便用被子死死捂着嘴,才堪堪将咳嗽声压低了,叫她半点也听不着。 “不......不是,姑娘,是奴婢自己。” 莫妈妈只觉喉咙堵得很,气喘不上来了,这会儿眼前几乎瞧不清东西了。 她想,她的死期该是到了。 没关系的。 但是,不能让姑娘因着她这条贱命,带着愧疚活。 “是奴婢身子骨......咳咳咳——” “妈妈!” 顾惜枝俯下身来,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上。 她试图去给莫妈妈顺背,可她咳得那般狠,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了。 顾惜枝心神俱颤,赶紧膝行到沈嘉岁身前,抬手去扯沈嘉岁的下摆,泣声道: “岁岁,帮我,帮我寻个郎中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 这时候,莫妈妈也艰难爬了过来,她趴着冲沈嘉岁磕头,求的却是: “沈姑娘,放.....放了我家姑娘,奴婢.....把命给你.....给你......” 沈嘉岁扯了扯嘴角。 主仆情深,都想以命换命,倒显得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了。 可诸般善恶皆有报,恰似影随形。棋落局中无转圜,此乃自种因。 这是她们自己埋下的孽因苦果,自当坦然受之,怎可来奢求她沈嘉岁的心软与仁慈呢? “顾惜枝,你该知晓的,莫妈妈等不到郎中来了,若我是你,便抓紧时间再说两句话。” “至于莫妈妈......” “你现在求我,方才那般发狠地撞向我,难道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话至此处,沈嘉岁手一挥,将自己的下摆从顾惜枝手中干脆利落地扯了回来。 她转身,行至屋外。 屋内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她根本没仔细去听,只是没一会儿,便传来了顾惜枝悲痛欲绝的哭声,夹杂着声声“对不住”。 沈嘉岁面色不改,抬手去遮挡头顶刺眼的阳光。 她想,陆云铮应该快到宫门口了。 而此时,爹爹和阿浔已经在御前汇合了吧。 他们此刻,又在经历怎样的“血雨腥风”呢? 第239章 叛国之人 沈征胜与陆永渚是被押着进宫的,温成业还亲自搜了他们的身。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得似能拧出水来。 沈征胜与陆永渚跪在殿中,恭敬向盛帝行了礼,再抬起头来时,二人皆面色难看。 要知道,他二人都是大盛朝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这么多年为家国浴血奋战,通身的血性傲骨。 可今日却如重犯般被押解进宫,又被温成业肆意搜身,这是何等的屈辱。 盛帝依旧稳坐案后,此刻面色冷峻如霜,并未让二人平身。 他二人之间,到底是以沈征胜为主心骨,故而此时陆永渚沉默依旧,沈征胜却深吸一口气,恭声开口: “圣上,自古皆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等身为臣子,自当谨遵圣谕,坦然受之。” “然此刻,臣心惶惶,如临深渊。” “但求圣上垂怜,哪怕是赐臣一死,亦望圣上能明言臣所犯何罪,使臣死得其所,也让臣于九泉之下,仍可感圣上圣德,铭记圣上天威。” 言罢,沈征胜伏地而拜,陆永渚紧随其后。 盛帝垂眸看向他二人,面色阴沉,冷声道:“两位将军当真不知吗?” 眼看沈征胜与陆永渚齐齐摇了头,盛帝忽而宽袖一挥,将案上的书信一股脑扫了出去。 哗哗啦啦—— “看看,这是何物。” 殿中人悉数一惊。 沈征胜与陆永渚立刻伸手去够面前的书信,方读了手中一封,便彻底变了脸色。 “圣上,这......这信从何而来?读着竟像是......” 沈征胜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却见盛帝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赵怀朗。 他跟着扭过头去,便见赵怀朗上前一步,淡声道:“沈将军,这不就是你书房之物吗?” 沈征胜闻言不由一愣,英武的面庞上满是迷茫。 可是很快,他似是明白过来,这就是盛帝派兵围了沈府,又将他押至宫中的“罪魁祸首”,当即面色微白,疾声道: “圣上,臣根本不认得此物!” “收此信者,必是通敌叛国之辈,臣半生戎马,为圣上鞠躬尽瘁,最后断臂而归,怎可能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还望圣上明察秋毫,还臣清白之身!” 最初的迷茫散去后,被冤枉的惶恐与愤怒便涌了上来。 沈征胜声音激昂,仅剩的一只手紧紧握了拳,可在盛帝面前,又只能将不甘与愤懑强压心中,此刻面上涨红一片。 陆永渚同样面露不可思议。 他急忙跪直了,扬声道:“圣上,臣亲眼所见,沈将军每一场战役皆身先士卒,从不惧刀枪剑戟,只为让圣上之威名广扬四方。” “王爷方才有言,此信乃是沈将军书房之物,既如此,臣斗胆一问,这些信又是如何到了王爷手中?” 赵怀朗早在发难之前,就早已预料到了沈陆二人的反应,故而此刻神色平静,如实道: “不瞒二位将军,此信乃是沈将军之义女,顾惜枝亲手交给本王的。” “对了,顾姑娘......也算是陆将军的儿媳吧?” 骤然听到顾惜枝的名字,沈征胜和陆永渚都惊愕地抬起了头。 可片刻后,沈征胜便正色道:“若是如此,王爷怕是被顾惜枝给骗了。” “她狡诈至极,若不是因陆云铮悔婚,臣至今只怕仍被她所蒙蔽。” “去年的此时,臣与顾惜枝已然决裂,这些信许就是顾惜枝蓄意报复臣所伪——” “沈将军。” 赵怀朗沉声打断,看向一旁已然瑟瑟发抖、满头大汗的贾少波,直言道: “贾大人已然验明,这些信......就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 沈征胜蓦地提高了声音,目光如炬,看向贾少波求证。 贾少波攥着袖口,这会儿吓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天爷诶,给他一个馋嘴猫干到什么惊天大场面来了! “是......是真的。” 贾少波结巴着应了声。 可这时候,陆永渚却忍不住拧了眉,喃喃道: “顾惜枝给的是真信?这.....这怎么可能?除非......” 话至此处,陆永渚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瞪大了眼睛,疾声问道: “贾大人,你可曾看出,这些信有多少年头了?大致是何时写的?” 贾少波闻言登时面露羞惭之色,摇了摇头,“陆将军,下官才疏学浅,术业不精,实难判定此书信写于何年何时。” 陆永渚听了这话,却眼眸发亮,急忙向盛帝恭声道: “圣上,当年沈将军断臂那一战,是因右副将顾长申贪功冒进,孤军深入所致,他自己也在那一战中死无全尸。” “彼时,沈将军命在旦夕,臣实在无心他顾,后来将军脱离危险,臣立刻着手彻查此事。” “可是,当臣派人去往顾宅时,顾长申妻女已然收拾了遗物,臣一番查探,并未发现可疑之处。” “没过多久,顾长申之妻悲痛而亡,留下幼女孤苦伶仃。” “圣上,沈将军所收养之义女顾惜枝,正是右副将顾长申之女!” “若此书信为真,又出自顾惜枝之手,臣不得不怀疑,真正通敌叛国之人,乃是当年的右副将顾长申!” 此言一出,沈征胜面上都生出了恍惚之色。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断臂,忽而仰头道:“圣上,事关重大,如今王爷与微臣各执一词,僵持不下。” “微臣恳请圣上恩准,将顾惜枝召至御前,问明真相。” “唯有如此,方能查明当年旧事,也还微臣一个清白,以证臣对圣上一片忠心。” 赵怀朗听到此处,越发心定。 局势已然照他的预想走下去,他也正有让顾惜枝到御前作证之意,这才派了路遥去接她。 几番接触下来,就凭顾惜枝在他面前的表现,他便知晓,即使到了御前,顾惜枝也能应对一二,余下的交给他便好。 这般想着,赵怀朗便准备开口应下了,谁知此时,殿外传来温成业的禀报声: “圣上,瑞王妃派人急寻瑞王爷。” 殿中静了一瞬。 赵怀朗猛地蹙起了眉头。 甄氏?她有何事? 不是和她说了,让她今日带着穆儿乖乖在府中,哪儿也不要去。 如此关键的时刻....... 赵怀朗脑海中闪过甄氏那张柔媚的脸,微一迟疑,又恐盛帝因此对甄氏心生不满,到底开口道: “父皇,许是事涉穆儿......” 盛帝听闻此言,却深深看了赵怀朗一眼,随即挥了下手,同时偏头道: “福顺,去瞧瞧,修直怎的还没来。” 福顺公公应了声,和赵怀朗前后脚出了御书房。 第240章 他该败 赵怀朗快步而出,经宫人领路,去到了一旁的偏殿。 他面上已见愠色,心中却也难掩担忧。 甄氏向来是有分寸的,且那日观音殿知晓了他和顾惜枝的往来后,甄氏便同他冷了脸,已极难得主动寻他了。 正这般想着,迈进偏殿时,赵怀朗却骤然变了脸色。 “路遥?” 殿中满脸急切来回踱步的,正是路遥。 “王爷!” 路遥急忙迎上前来,却不敢开口,而是将目光投向殿外。 此处,极有可能有盛帝的耳目。 赵怀朗会意,与路遥出了偏殿,行走间已出言问道:“路遥,王妃那边出了何事?你不是去......” 路遥压低了声音,“王爷,王妃无事,是属下为了见您编的借口。” 赵怀朗听到这话,心里就知道,出事了。 他不再言语,带着路遥一直走到空旷处才停下,这时他才发现,路遥的面色中透着惨白。 “王爷,大事不妙了,您被顾惜枝给骗了!” 赵怀朗闻言神色一僵,路遥已快言快语将别院发生的事悉数说了。 “王爷,沈嘉岁早已带着人马等在暗处,除了属下舍命相搏,逃出生天,其余人尽皆丧命。” “一旦您按计划将顾惜枝召至御前对峙,只怕她当场就要反水,将王爷您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王爷,现下可如何是好?若一切都是沈家和江浔的计划,那么他们定早已想好对策,只怕......” 赵怀朗听到此处,面色瞬间阴沉如水,他微微咬牙,嘴角带起一抹狠厉。 可很快,怒火便升腾而起,让他隐约扭曲了神色。 “路遥,你可瞧清楚了?” 路遥当即点了头,“王爷,属下瞧得清清楚楚,她二人分明交情极好,沈嘉岁更是一直将顾惜枝护在身后!” “属下赶到时,顾惜枝还用红桃做替,不正是担心王爷您杀她灭口吗?” “若她不是心中有鬼,怎会如此处心积虑,而沈嘉岁又来得那般及时。” “王爷,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是为了引你出手,如此一来,只怕圣上更要......” 恰在此时,又有人匆匆忙忙而来,正是瑞王爷的手下之一。 来人面带惊惶,显然也是一路紧赶慢赶,此时到了赵怀朗面前,只来得及囫囵行了一礼,便疾声道: “王爷,不好了,如今京中都传开了,说您明察秋毫,揪出了沈陆两位将军通敌叛国之恶行。” “却......却也有人说,这是王爷您为崔尚书脱罪所行混淆视听之举,怕是陷害忠良也......也说不定。” 话至此处,来人已经深深埋下了头,满心惶恐。 赵怀朗猛地长吸一口气,额上青筋瞬间暴起,呼吸都急促了些。 他冷笑一声,字眼从唇间蹦了出来,“好,好啊,好大的一盘棋!” 今日只要沈征胜与陆永渚能自证清白,悠悠众口难堵,他赵怀朗陷害忠良,为外祖父开脱的罪名竟是坐定了。 而此局又是他们指使顾惜枝设下的,定早有准备,就等着顾惜枝被召至御前,给他一个痛击,将废他的理由递到父皇手中。 好生大动干戈啊。 这般一环扣一环,顾惜枝、蔺老、沈征胜、陆永渚接连入局,引他入瓮。 路遥听到这些话,更加笃定了顾惜枝的细作身份,他面色惨白,疾声道: “王爷,怎么办?您可有脱身之法?实......实在不行,属下带您远走天涯!” 赵怀朗原本还满心阴郁,骤然听闻此言,竟没忍住轻笑出声。 “路遥,你的好意本王心领了,但本王就是输,哪怕身首异处,也绝不会做个苟且偷生的懦夫。” “再者.......” 赵怀朗冷冷扬了扬唇。 他虽已至无可挽回之劣境,但世上还有条路,叫——两败俱伤。 朝堂之争,无论如何博弈,最后都要归至帝王的心思。 恰巧,他们的这个皇上,他的父皇,实在多思多疑多虑,容不得半点算计和忤逆。 父皇正当春秋鼎盛呢。 就算他再如何中意烨儿,可如此多的朝臣、重臣前赴后继,只为将烨儿推上储君之位。 为君者.......惶恐啊。 今日,他赵怀朗该败。 不仅如此,还要一败涂地,败得毫无还手之力。 唯有如此,父皇才会知晓,朝中需要他瑞王、需要一个崔家来牵制逐渐势大的皇孙党,为他行那帝王制衡之术! 今日这一关只要叫他度过,一个一个他都不会放过,就从……两面三刀,巧舌如簧的顾惜枝开始! 这些话,赵怀朗不曾说出口。 他拍了拍路遥的肩膀,反而放松了神色,沉声嘱咐道:“回去寻府医瞧瞧伤,给......王妃带句话,让她莫要惊慌。” 话说完后,赵怀朗转身就走,路遥跟着追了两步,面上满是愕然。 王爷这......究竟是何意? 赵怀朗神色平静地往御书房走去,半路却忽而脚步一顿。 只见侧方的宫道上,一人迈着快而稳健的脚步,正朝这边行来。 赵怀朗神色一动,脚下步子稍慢,似是有意等待般。 “微臣参见王爷。 声音沉稳且恭敬,来人正是被急召入宫的江浔。 第241章 最大的敌人 “江大人,等你多时了。” 赵怀朗意有所指地开口,看向江浔的时候,眸色渐深。 此局牵涉甚广,事关沈陆两家满门性命,想来给他致命一击的重任,只能是落在江浔身上。 若是方才瞧见江浔到来,他或许还有些慌乱,可如今...... 斯局成败,咸在帝心翻覆之间。 应势而变,他倒希望江浔的手段更激烈些,好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敢,王爷请——” 江浔朝前伸了伸手,微垂着眼帘,瞧不出半分神色。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御书房。 江浔跪下行礼之时,赵怀朗已避重就轻解释了一番,说是赵元穆年幼,闹着要见他。 盛帝怎会不知,这不过是托词罢了。 只他此刻早已无心揪着这些小事不放,目光在殿中诸人身上来回游走了一遍,也在梳理今日之事。 他虽是帝王,到底未能事事洞明于心,也无法做到全然手眼通天,尤其底下这些......都是成精的人物。 今日,究竟是谁在设局,又是谁入了局? 盛帝目光流转一圈,最后还是落定在了江浔身上。 “修直,你可知朕召你所为何事?” 江浔跪直了,恭声应道:“回圣上,臣进宫之前,已听闻御林军围了沈陆两府,想来圣上是为此召见微臣。” 盛帝一挥手,福顺急忙将早已拾起的书信又送到了江浔面前。 “如今沈征胜已是你的老丈人了,既如此,你也无法置身事外,瞧瞧吧。” 江浔闻言探手取过书信。 他神色沉静如水,在此刻压迫力十足的御书房中,顶着盛帝威严如实质的目光,他却仍能不慌不忙地将手中书信一封封阅过。 殿中一下子没了声响,诸人的目光悉数落在了他身上。 这一刻,连赵怀朗都不得不承认,江浔与旁人确实是不同的。 即便是他,在父皇的注视下,也无法全然专注至此。 可江浔却似乎底气十足,这么多年来,连父皇都习惯并接受了他的一言一行,此刻竟也不曾催促半分。 也因着他总是一副从容淡然的模样,旁人便无法轻易猜透他心中所思所想,更无从探知,他下一步将会如何行事。 只是隐隐感觉,他的每一步布局,必定会在这风云变幻的局势中掀起惊涛骇浪。 思及此,赵怀朗也不由紧了心神,等着看江浔究竟要如何为沈陆脱罪,将一切都顺理成章推到他身上。 这时候,江浔终于放下了手中书信。 福顺公公上前来接,顺势将信的来处与方才殿中光景简略说了一遍。 江浔闻言冲盛帝伏跪而下,扬声道:“圣上,两位将军是清白的。” 赵怀朗闻言,心中暗道:来了! 他上前一步,义正言辞道:“本王知晓江大人与夫人新婚燕尔,二人情深意笃。” “但国有国法,朝有朝规,即便此事牵涉至亲之人,亦不可仅凭臆断,贸然定论。” “故而,还请江大人务必拿出确凿证据,以证所言不虚,如此方能令人信服。” 盛帝方才因着赵怀朗的暂离,也平静了心绪,这会儿眸中透着深意,淡声道: “修直说得如此笃定,可见是瑞王冤枉了两位将军?” 江浔直起腰来,正色道:“是。” 众人闻言皆微微色变,还未及反应,又见江浔忽然摇了头,补了句:“也不是。” 这一下,倒叫众人摸不着头脑了。 盛帝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瞥了赵怀朗一眼,问的却是江浔,“这是何意?” 江浔如实道:“回圣上,王爷此举虽累及两位将军,然实非蓄意为之。” “王爷今日携书信呈于御前,其初衷乃是为了江山社稷,亦皆因心系圣上,此心拳拳,实出于一片忠忱。” “若说有失,只在于未曾小心求证辨别,误信了顾惜枝之言,遭其蒙蔽利用,这才令沈家遭逢此劫,又致陆家受此无妄之灾。” “适才福顺公公曾言,圣上已遣人缉拿顾惜枝前来御前对质,然以臣之愚见,顾惜枝此刻恐已遁迹潜逃,踪迹难觅。” “至于王爷要的证据......” 江浔扭头看了眼面上隐有错愕的赵怀朗,继续道:“圣上,实不相瞒,同一笔迹之书信,微臣于今日已然提前目睹。” “呈信者并非他人,正是陆将军之子陆云铮!” “入宫之前,因听闻沈陆两家被围之事,臣心中料想此事或与书信有关,便让陆云铮与臣一同前来。” “此刻,他该已在宫外候旨,还请圣上宣召他入宫,诸多疑团,当水落石出。” 骤然听到陆云铮的名字,陆永渚似乎难掩错愕,一下子抬起头来。 赵怀朗却万万没想到,江浔一开口竟先是为他开脱。 如此一来,他方才所料又出了偏差。 可他们千辛万苦布局,难道只是为了定他一个轻信虚言,失于明辨之罪? 局势脱离控制,走向未知,明明方才已然抱了两败俱伤决心的赵怀朗,此刻却隐约慌了神。 盛帝不知为何,陡然阴沉了面色,冷声道:“宣!” 江浔依旧跪着,眉眼微垂,无波无澜。 前世,区区数封书信,就令沈家满门蒙冤。 他和岁岁为查清此案倾尽全力,却依旧如蚍蜉撼树,到最后都未能护住沈家满门性命。 今生再思量,所谓通敌叛国案,不过是两位王爷博弈倾轧的手段,为的就是那个储君之位。 而归根结底,能定夺这一切的,是圣上。 圣上为了甄选储君,可以将战功赫赫却因伤失了上阵之能的沈将军决然舍弃。 古语有云:“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可圣上却全然不顾臣子死活,罔顾道义,轻贱人命,瑞王爷今日所为,亦是如此。 待想通这一切后,他便始终铭记: 在这场波谲云诡的朝堂争斗中,他们最大的对手从来不是手段阴狠的襄王,也不是野心勃勃的瑞王。 而是那端坐于龙椅之上、看似威严公正,实则多思多疑、掌控一切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 这局棋实在险难重重,举步维艰。 可却有那么多“棋子”,命若飘萍,却怀浩渺丹心,抱必死之志,于棋盘中硬生生铺就了一条血路。 他与岁岁不敢懈怠,不敢踏错,算计至今,只为破了这棋局之樊篱,将这条血路延至那君臣相得、百姓乐业、天下咸宁之境。 如此,方不负重生之幸,穿越之天命,亦无愧于心志之昭昭。 第242章 让他失望了 赵怀朗瞧见盛帝阴沉的面色,心中愈发难安。 他一时之间想不明白,江浔到底要做什么。 而江浔微垂着头,当瞧见赵怀朗轻轻摇晃的下摆时,仿佛也洞悉了他内心的惶恐。 知之寡众有差,足以致命。 瑞王到现在都以为,圣上中意的是皇孙殿下。 而老师以身入局,已为他们探得,圣上真正属意的其实是瑞王爷。 故而,瑞王爷以为他是在艰难求生,实则他离储君之位——只一步之遥。 圣上正在考验王爷。 圣上或许根本不关心此局的真相,唯在意一条——王爷不能败。 一旦王爷落了下乘,尤其.....还是被区区顾惜枝耍弄得团团转,试问,圣上又如何能放心,将储君之位交给这样的瑞王爷呢? 至于他,今日自然是不能落井下石的。 否则,必会引得圣上心生疑虑,为行制衡之术,又给瑞王爷留下退路。 当然,此计他们筹谋了这般久,所求远不止于此。 现下京中消息已然传开,三人成虎,圣上挑挑拣拣、推波助澜这么多年,若瑞王爷名声有失,圣上会在意的。 二则...... 因着岁岁那边的动作,一旦到了绝境,王爷或会抱着两败俱伤之念,将一切都捅出来。 他知晓,瑞王爷是有这个魄力的。 彼时,王爷定宁愿承认自己有陷害忠良之心,也要让圣上对他们心生忌惮。 只是,人若失清明灵台,便为情所驭,失了冷静,想来王爷这些年对圣上......积怨甚深,早有诸多愤懑郁积于心。 也该让圣上知晓,他的所作所为早已使得父子离心,储君之位别无他选了。 再者,他们还有后招...... 江浔心中思绪悠悠转转,还未落地,殿外已响起传禀声: “圣上,东城兵马指挥司副指挥使陆云铮带到!” 众人扭头看去,便见陆云铮一身黑衣迈步而入,瞧着确实器宇轩昂,英武不凡。 陆云铮心头咚咚直跳,却也尚算冷静,毕竟上一世,他也是入宫面过圣的。 陆永渚瞧见自家儿子,却不由心头一揪,担心他躁意未去,反而坏了事。 陆云铮跪在殿中,行了大礼。 江浔得了盛帝的首肯后,这才简要向陆云铮说明了情况。 陆云铮闻言面露惶恐,疾声道:“圣上明鉴,家父与沈将军是无辜的,那些信臣也有!” 陆云铮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两封信来。 盛帝也不曾看,只是冲一旁的贾少波挥了手。 贾少波会意,急忙接过信仔细看了起来。 这时候,陆云铮才俯首,恭声解释道:“圣上,微臣与顾惜枝之事,想必京中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犯之错无可辩驳,只当初微臣确实一腔真心,年轻气盛,便什么也不顾了。” “这一年来,因家父不同意微臣二人婚事,臣便一直赁了宅子住在外头。” “可近些时日,顾惜枝却常有怪异之处,比如身边突然多了两个丫鬟,又多了一个婆子,且时常趁微臣当值之时偷偷外出。” “微臣渐渐觉察出不对来,一日,趁着顾惜枝外出翻了翻宅子,却没想到,叫微臣翻出了两封信来。” 恰在此时,贾少波捧着两封信冲盛帝点了点头。 盛帝见状双眸微眯。 赵怀朗也暗暗咬了牙。 若说方才,他对顾惜枝到底是不是细作还有一丝丝存疑,此时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就算顾惜枝和他一样,都是被算计的,但是她私自留下两封书信,成为纰漏与证据,已见她的私心与狡诈! 陆云铮则继续说道:“微臣读了信后,隐约觉得不对劲,可顾惜枝到底只是个弱女子,臣对她又......” 陆云铮稍顿了顿,瞧着确实心绪起伏难平,片刻后才沉声道: “今日惊闻陆府出事,微臣急忙赶回,却见家父被......被御林军押进了宫。” “臣心知不妙,思来想去,最后不得不寻到了江大人面前。” “多亏微臣当初多留了一个心眼,只将信封留下,其中的信纸早已抽出留存。” 陆云铮说着垂下了头,想了想,又说起当初之事。 “至于顾惜枝对王爷所言,她之所以离开沈家,是因为在沈将军书房发现了这些书信......” “王爷确实是被顾惜枝骗了。” “我二人.......” 接下来的话语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陆云铮闭了闭眼,这才咬牙道: “回圣上,回王爷,臣与顾惜枝早已私下书信往来多年,互生情愫,私定了终身,当初往来信件至今仍留在陆府房中,随时可查。” “去岁悔婚之举,是微臣冲动之下行事,顾惜枝随臣离开沈府时,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遑论这些所谓的密信。” “微臣当初抛下一切,背负骂名,只为与她长相厮守,却没想到她不仅将臣蒙在鼓里,还出手陷害陆家。” “如今臣万念俱灰,别无他想,只求圣上还家父,还沈将军一片清白!” 话至此处,陆云铮伏地叩首。 殿中一时无声。 恰在此时,温成业从宫外回转,入殿禀报: “圣上,别院空无一人,顾惜枝不知去向,微臣已着人四下搜寻,暂未发现踪迹。” 盛帝听到此处,再看一旁的赵怀朗,眼眸中原本的期许之色渐渐抽离。 他微呼出一口气,失望层层叠叠在他眼底堆积,将方才的赏识也浇灭了。 适才老二拿出信时,他曾几番确认,这究竟是不是沈征胜的信。 老二回答得那般笃定,他这才让温成业去围府拿人。 他本是乐见其成的。 毕竟沈陆向来交好,如今江浔又与沈家结亲,眼瞧着确实势大了,正好借此机会敲打敲打。 再者,老二既是他心中择定的储君人选,也好在立储旨意下发前,让他再瞧瞧老二的手段。 沈、陆二人会通敌叛国吗? 知晓信是真的之时,他确实怒发冲冠,可冷静下来后,他私心里还是不信的。 但只要老二足够有本事,他说这信是谁的,那就该是谁的。 可如今....... 盛帝摇了摇头,幅度虽小,失望之色已溢于言表,转瞬间,眸底深处又有怒火缓缓蹿升。 老二......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 再开口时,盛帝的声音里裹着霜雪,“老二,你还有何话说?” 第243章 还一个清白 赵怀朗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事态发展远出预料,他不确定此次到底是什么局,而江浔的意图又究竟是什么。 “父皇,儿臣......” 盛帝目光灼灼,眼见赵怀朗犹豫半晌还是没吐出话来,心中怒气瞬间贯涌而起。 他殚精竭虑,多方权衡比较,最后才敲定老二为储君人选。 原以为他和年轻的自己最为相像,又有几分聪敏果敢,却没想到如此不中用! 今日这一局,究竟是老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是...... 这般想着,盛帝冷沉的目光一一扫过殿中人,从沈征胜看到陆永渚,又越过陆云铮,落在了江浔身上。 是哪一个? 还是说,是......他们所有人? 思及此,盛帝的目光变得深远幽邃,试图看透这满殿的莫测人心。 就在此时,沈征胜忽而俯身叩首,沉声道: “圣上,臣有一言,实在不吐不快!” 盛帝闻言望过去,知晓此次赵怀朗谋算有失,到底让他这个做帝王的理亏了,故而神色放缓了些: “沈卿但说无妨。” 沈征胜微吸一口气,抬起身子,身姿犹如苍松笔直。 “圣上,为将为兵者,血性方刚,性如烈火,臣言语间或有莽撞不敬之处,可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 “今日御林军围府,臣与陆将军被押解入宫,街道两旁百姓的惊疑目光,好似万千利箭刺心。” “臣虽觉如芒在背,但心中坦荡无惧,只因臣从未做过半分辜负圣上与朝廷之举。” “年少参军,一路刀光剑影,臣舍命拼杀而来,才凭着累累战功站在了圣上面前。” “后虽不幸断臂,离了战场,但臣心中从未有过怨怼,反以此为荣,因为这是臣为圣上、为大盛抛洒热血的印记与荣光。” “可圣上......” 话至此处,沈征胜眼眶微微泛红,额头上青筋凸起,仰头看向盛帝时,眼底已有了泪意。 “若臣当真有通敌叛国之心,当年又如何打得漠军节节败退,如何能在冰天雪地、漫天黄沙中,将我大盛朝的边境牢牢守住?” “陆将军从九死一生的战场归来不过半月有余,他身上的征尘尚未洗净,杀敌的喊杀声或许还在耳畔回荡。” “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臣二人就被押解进宫,此情此景,让臣等何其心凉,又情何以堪!” “圣上,难道......难道臣等多年来的拼死效力,竟抵不过这无凭无据的怀疑吗?” 沈征胜越说越是激愤,话到最后已尽是质问之意,叫殿中人齐齐变了脸色。 盛帝的眉眼隐隐阴沉了下来。 然而,沈征胜却仿若沉浸在悲愤之中,对盛帝的神色变化毫无所觉。 “岳丈大人。” 江浔当即出言提醒,声音不疾不徐,激得沈征胜微微一颤,陡然回神。 再抬眸去看盛帝时,沈征胜面上后知后觉溢出了一丝惶恐,吓得低下了头去。 盛帝看到这一幕,神色竟反而缓和了下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沈征胜今日先是含冤,而后受辱,愤懑之下言辞失当,这才是人之常情。 一经江浔提点,沈征胜即刻回神,下意识的反应是惶恐与畏惧。 这一点,就足以彰显他君威之隆盛,亦表明沈征胜心底对他怀有本能的畏忌。 试问,若沈征胜今日遭此不白之冤,受搜身之辱却仍毫无怨尤,平静无波。 如此城府,如此心计,他沈征胜暗地里当真全然没有旁的想法吗? 故而此刻,盛帝不仅不曾动怒,反而心下安然,也稍稍温和了声音: “沈卿,今日事出突然,且牵连国本,朕忧心如焚,行事间未免操切仓促,沈卿当体朕苦心,莫要介怀才是。” 殿中了解盛帝的都知晓,这番话能从盛帝口中说出,已是极难得的了。 沈征胜闻言浑身一颤,微抬的脸上神色数变,显然也很是触动。 然而,他目光落在身前的青砖上,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眼底实则满是寒霜与冷意。 他心中真正想说的话,可要尖锐冷厉得多! 早在那日与岁岁在书房相谈时,他沈征胜对圣上的一腔忠义已被彻底割扯舍弃。 君不明,视臣子性命尚且如草芥,更何况天下百姓? 他心中怨愤难平,恨意汹涌,如今,不过是演到底罢了。 “圣上。” 沈征胜再次开口,言语间锐意褪去,却似乎犹有一口心气难平。 “臣知圣上之难处不易,只心中悲戚,如今唯有一求。” “臣斗胆,恳请圣上降旨,于天下人灼灼目光之前,还微臣与陆将军一个清白,叫微臣与陆将军还能昂首挺胸、堂堂正正现于人前!” 这个请求并不算过分 。 毕竟人活一张脸,尤其是越赫赫有名的人物,越爱惜名声。 盛帝犹在考量,一旁的赵怀朗却猝然色变。 沈征胜一番话,先是示弱,而后叫屈,最后求旨,层层铺叠,步步深入,如此精妙的一套说辞,还能说是一介莽撞武将吗? 若说方才他还瞧不出沈征胜的意图,如今却是明白了。 父皇或许还不知晓,可他已得下人告知,如今京中风言盛传,都说他为了袒护外祖父,蓄意构陷两位将军。 即便父皇为了皇家的颜面,不会在圣旨中提及他今日所为,但一旦旨意颁下,便算是在京中诸人心里,彻底坐实了这一传言。 三人成虎,他赵怀朗在京中,还有何立足之地? 且父皇听说后,只怕更要厌恶于他! 思及此,连赵怀朗都不由一阵胆寒。 如此步步为营,丝丝入扣,他们每一个人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看似皆为当下应势而动,实则皆早有准备,满含深意。 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到底要在一开始预铺多大的一张网,才能让每个境况,旁人的每个反应都落入他们的预料之中? 赵怀朗忽而觉得,此时此刻站在殿中,他实在孤立无援,势单力薄。 还有何翻身之法吗? 赵怀朗举目四顾,绞尽脑汁,可局势紧迫,他再难保持全然冷静清醒的头脑。 他知晓,此局自己已入败境。 当断则断,他赵怀朗不缺魄力与孤勇,那么,便一搏帝心! “父皇——” 赵怀朗上前一步,及时出言,正好阻止了盛帝开口。 然而,还未等他说些什么,殿外便响起了温成业的传禀声: “圣上,张献张御史宫外求见!” 第244章 布局之人 此言一出,赵怀朗当即色变。 众所周知,张献如今正奉旨查案,明面上是查蔺老结党营私,实际上查的是崔家和吏部。 就凭前头这桩桩件件,赵怀朗不得不怀疑,张献在这个节骨眼出现,对他绝不是什么好事。 若再不抓紧时间,就怕一会儿,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 盛帝正在思虑,是否为沈征胜与陆永渚下旨,忽而听闻张献候在宫外,正要开口召见,赵怀朗的声音却再次先一步响起: “父皇,儿臣有罪!” 盛帝闻言,眸光瞬间电射过来,眼底汹涌起一片暗潮。 眼看赵怀朗冲着他跪下,盛帝嘴角一弯,笑容却不达眼底,“老二,你何罪之有啊?” 赵怀朗不敢有半分犹豫,疾声道:“父皇,儿臣此番确实听信了虚言,有失于明辨之罪。” “但这其中,实则有人推波助澜,为的是置儿臣于死地!” 盛帝听闻此言,却面色未变,只淡声道:“朕方才问你,你为何不说?” 赵怀朗似乎早就料到盛帝有此一言,当即惶恐道: “回父皇,儿臣方才不说,是因为所揣测之真相实在令儿臣匪夷所思,且经书信一事,儿臣再不敢在父皇面前妄断轻言。” “可适才几度深思,又因着沈将军出言求旨,却是让儿臣彻底看清了。” “请父皇先恕儿臣欺瞒之罪,方才急寻儿臣之人其实并非王妃,乃是儿臣下属。” “入宫前,儿臣为便于对质,曾遣手下前去接应顾惜枝。” “可方才,手下负伤仓皇而归,却说沈将军之女、江大人之妻早已率众护在了顾惜枝所在的别院,瞧着与顾惜枝更是姐妹情深!” “再者,外头如今蜚语四起,皆言沈陆两府被围,是儿臣为了袒护外祖父,捏造证据蓄意陷害两位将军。” “父皇,至此儿臣越是深思,越感不寒而栗!” “若顾惜枝与沈家依旧感情深厚,她为何会寻到儿臣面前,还拿出书信,一口咬定沈征胜通敌叛国?” “适才沈将军一番肺腑之言,请旨求清白,可谓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可是,父皇您一旦下旨,不正是在天下人面前,坐实儿臣这莫须有的罪名吗?” “要知道,父皇您遣御林军出宫围府之事,缘由连温统领都毫不知情,这京中流言究竟又是从何处传出来的呢?” “如此环环相扣,严丝合缝,父皇,儿臣不得不怀疑,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针对儿臣的局!” “为的是利用儿臣尽忠父皇、分忧解难之心,诱使儿臣呈出书信状告两位将军,进而令父皇对儿臣生疑,使儿臣在京中声名狼藉!” “可是父皇,这一局仅此而已吗?” 赵怀朗说到此处,回头看了江浔一眼,而后目光扫过跪着的沈征胜与陆永渚,又落在了陆云铮身上。 下一刻,便见他俯首扬声: “父皇,去岁陆云铮悔亲一事,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道顾惜枝和沈嘉岁已经反目成仇。” “儿臣亦受其惑,方轻信了顾惜枝,中了她的奸计。” “若这一局从去岁就已经开始筹谋,那布局之人智谋之深、野心之大,实难估量!” “父皇,请您细想一番,这一年来,先是三弟,再是儿臣,这一切当真是巧合吗?” “后头推手目的为何?又究竟联合了多少人?这其中又有多少朝廷重臣,国之栋梁呢?” “儿臣斗胆一言,这才是真正的结党营私之举!” “而如此谋算的背后,是否连父皇......都被推着走呢?” 盛帝听到这里,面上神色未动分毫,唯有那微微眯起的双眸,幽黑之中似有深意在凝聚。 他沉默良久,整个大殿便落针可闻。 众人都压低了呼吸,唯听盛帝轻轻摩挲着龙椅扶手,冰冷的指尖与坚硬的扶手相互摩擦,发出细微又令人胆寒的声响。 赵怀朗匍匐在地,额心紧贴着冰冷的砖石,在一片沉默中,心中也似翻江倒海。 他深知,自己此刻也如同在悬崖边行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那老二你觉得,这所谓的布局之人,背后的推手,又是谁呢?” 盛帝微微抬眸,轻描淡写地将问题掷回。 赵怀朗心下一凛,暗中深吸一口气,仿若要将这压抑沉闷之气悉数吸入肺腑。 局势已然如此,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大不了...... 赵怀朗缓缓挺起上半身,脊梁挺直,朗声道:“父皇,今日哪怕是旁人噤若寒蝉、绝不敢提及之事,儿臣也再无顾虑了。” “这些年朝堂上下暗流涌动,各方势力尔虞我诈,究其根源,皆为了那悬而未决的储君之位!” “三弟已遭终身幽禁,儿臣如今亦深陷泥沼,剩余的储君人选,已不言而喻。” “可是父皇,烨儿尚且年幼,心性未定,就有人如此急不可耐地要将烨儿推上储君之位。” “父皇细思,究竟是谁与烨儿亲近无间,谁又能于日后,因烨儿得势而获得泼天之利,那这布局之人——就是谁!” 这话说得,几乎是毫不掩饰的明示了。 殿中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看向江浔,其中要数贾少波的打量最为赤裸裸。 他是个藏不住心绪的。 江大人昔日承蒙圣上恩宠,被钦点为皇孙殿下的授业恩师,如此说来,可不就是与殿下关系最为紧密之人吗? 瑞王爷这般言辞,难道是暗指江大人日后会凭借此等关系,挟持幼主,操控朝政?甚至妄图窃国篡位? 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刚一浮现,贾少波便觉一股寒意蹿升而起,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赶忙慌乱地收回视线。 而此刻,被所有人注视的江浔却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 陆云铮跪在最后头,听到这里背上已然起了冷汗。 他抬眸去觑身前的江浔,见他依旧不动如山,这一刻也不得不暗道一声佩服。 他以为,前一世的自己从刀光剑影的战场凯旋,远不是在朝中动动嘴皮子的江浔能比的。 可如今直面这不见硝烟的“战场”,才知晓何为暗箭难防,毛骨悚然! 就这一次...... 只要此番事了,他宁愿永居漠北,驰骋沙场,再不回转! 这时候,寂静的御书房中响起了盛帝意味难明的轻笑声。 众人随之微微一颤,便听得盛帝悠悠问道:“修直,你怎么看?” 被点名的江浔抬起头来,泰然自若地摇了摇头,声线清朗且坚定: “回圣上,王爷所言实乃.......一派胡言。” 第245章 疯点好啊 “江浔,你!” 赵怀朗猝然扭头,脸色阴沉如墨,可转瞬间又冷静了下来,淡漠开口: “既如此,本王还是那句话,江大人且拿出证据来吧。” 江浔点了点头,冲盛帝一拱手,恭声道:“圣上,方才温统领进殿有言,顾惜枝已不见踪迹,此事,臣或有头绪。” “今日陆副指挥使持信来见微臣时,臣之拙荆便立刻带人赶往顾惜枝所在的别院。” “此即王爷方才所言,手下在别院恰遇臣妻之缘由。” “圣上,微臣之妻爱憎分明,也从来快意恩仇,若叫她知晓,此番沈陆两家遇险实乃顾惜枝所为,她定不会囫囵了之。” “若微臣没猜错的话,此时此刻,臣妻该是已带着顾惜枝候在宫外,随时等候传召,一证沈陆两家之清白。” “适才王爷振振有词,言此局已筹谋一年之久,更涉及诸人诸事,实在叫臣听得一头雾水。” “微臣斗胆,恭请圣上将顾惜枝召来御前一辩,一切自见分晓。” 赵怀朗眉头一拧,面色难看。 顾惜枝! 原来是等在了这里! 看来路遥还是被骗了,给他传来了错误的消息。 因为顾惜枝罪将之女的身份,一旦现身御前便注定没有活路,若顾惜枝与江浔他们是合作关系,又怎会甘愿赴死呢? 这一次,盛帝没有再犹豫,冷声道:“那就连张献一起宣进来。” 福顺公公闻言,急忙出殿转达。 江浔见盛帝应下,再次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赵怀朗铺展在地的下摆上。 他知道,瑞王爷此刻该是反应过来了,但是,只怕......心也更乱了。 此一局过后,顾惜枝本就绝无生机,那他与岁岁又何必多此一举,演一出戏让顾惜枝与瑞王爷生隙呢? 因为这步棋从一开始,攻的就是瑞王的心! 王爷睿智非凡,聪明人往往善于审时度势、顺势而为,可同样的,一旦对局势稍有错判,哪怕是毫厘之差,也会谬之千里。 王爷之失有二:一在错以为圣上属意皇孙殿下;二是被路遥之言迷惑。 当他凡事皆以自认为的最优解应对,却频频事与愿违时,便会逐渐阵脚大乱,进而陷入自我怀疑,而后误判对手。 哪有什么一年前便已布局之说? 一年前,他与岁岁甚至还未曾相识呢。 ....... 与此同时,宫外。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 “沈嘉岁,你到底还要玩什么花样,要我的命,你自取去就是,还要带我去哪?” 顾惜枝蜷缩在马车的一角,发髻散乱,眼眶通红,连声音都是哑的。 她还没为莫妈妈收尸,就被沈嘉岁一把扯出了别院,带上了马车,也不知究竟驶到了何处,已经许久未挪动位置了。 落在沈嘉岁手里,她知晓自己是活不成了,妈妈已经走了,思来想去,她这辈子最后的牵挂和不舍,竟是落在了陆云铮身上。 可悲的是,她所以为的浓情蜜意都是假的! 上元节断骨一事,到底还是让云铮瞧出了异样,想必书信一事也是他发现后,告诉沈嘉岁的。 观他二人方才在别院,那般心平气和地对话,可见已然握手言和了。 明明是他们三个人的恩怨,他二人倒是脱身了。 唯有她......唯有她因着云铮的伪装一步步沉溺,竟动了真心真情,直至今日一败涂地! 顾惜枝有些惨淡地扯了扯嘴角,勾出了一抹自嘲。 云铮根本不知道,她冒着性命之危,用书信向瑞王爷换的,究竟是什么...... 沈嘉岁瞥了眼顾惜枝的脸色,见她一副万念俱灭的模样,却冷冷扬了扬唇。 这一路,她对顾惜枝根本不必如何防备,甚至都不必堵住她的嘴。 如顾惜枝这样的人,嘴上说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实则怕死得很,不到最后一刻,她都不会放弃翻身的机会。 或许此时此刻,她还想着,把陆云铮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呢。 “去哪儿?自然是去揭发你爹当年通敌叛国之恶举,为我爹爹和陆伯伯正名!” 顾惜枝闻言,瞬间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了出来,一脸惊骇地抬起了头: “你......你要带我进宫?” “怎的,怕了?” 沈嘉岁往后一仰,好整以暇地靠在了车壁上,目光明晃晃地扫过顾惜枝的右手腕,吓得她抖了抖。 沈嘉岁却在此时正了脸色,淡声道:“还记得上元节那日,我是如何同你说的吗?” “顾惜枝,你还远未受到惩罚。” “如今时候终于到了,天子面前,容不得你巧舌如簧,谎话连篇!” 顾惜枝听到这话,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脸色煞白一片。 她的谋划中原是有面圣这一条的,但却是在瑞王爷的保护下,身为人证将这一局钉死! 可如今,计划早已被洞悉和破坏,信件的真相也已被揭开。 再者沈嘉岁诡计多端,误导了路遥,若王爷已然收到回禀,此时定恨她恨到咬牙切齿。 待到她被押至御前,王爷或许会意识到,她也是被算计了,但......已经来不及。 就凭爹当年所为,她罪将之女的身份,瑞王爷见了她,怕是恨不得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顾惜枝想了很多很多。 可此刻思绪如乱麻般纷杂,即便她拼命地在脑海中翻找求生之策,可左冲右突全是徒劳。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在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必死无疑时,一抹怨毒之色簇一下从她眼底燃了起来。 这一刻,顾惜枝细密的睫毛不停扑闪,急忙在沈嘉岁面前掩饰自己的心绪,可很快又放松了下来。 沈嘉岁不懂的。 她这个一辈子顺遂无忧的京中小姐,不知道人被逼到绝境时,哪怕是舍了命,也要反咬一口! 沈嘉岁以为,她会因着这几年的收养感恩戴德吗? 谁也不知道,当年为爹爹整理遗物的时候,其实她还烧了好几封信。 那化为灰烬的几封信里,除了指向明显,轻易就能猜到爹爹身份的,还有一封是爹留下的,给沈征胜的遗书。 是的,爹征战沙场,九死一生,留下的唯一一封遗书不是给她、不是给娘亲,而是给沈征胜的! 她们母女俩整日里为爹爹提心吊胆,日夜盼归,可爹爹心中根本没有她们! 娘本就悲痛欲绝,见爹爹只言片语都不曾给她留下,更是一下子就垮了。 她因此心中对爹爹恨怨交加,更是对爹爹牵肠挂肚的沈征胜有了几分怨气。 可当她红着眼读了爹爹留下的遗书后,又从字里行间看到了爹爹的痛苦纠结,愤懑不甘。 当年结义盟誓的三兄弟,亲如手足,同生共死,可到最后却有了亲疏远近。 爹爹觉得自己对沈征胜挖心掏肝,肝胆相照,沈征胜却在最重要的关头背弃了他,选择了陆永渚。 而后,爹爹万般痛苦,走上歧途,悔不当初,却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直至......为了给沈征胜断后,命丧沙场,尸骨无存。 她一边怨恨着爹爹对她们母女的凉薄无情,一边又心疼爹爹对沈征胜的真心错付。 所以,当娘亲病重难医时,她想方设法让沈征胜收留自己。 沈征胜当初并不愿意,甚至想用银子安顿她。 是她流着泪对弥留之际的娘亲说,她想跟着沈将军走,因为沈将军是爹爹生平最信任崇拜之人。 娘亲还在犹豫,却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在最后以爹爹的救命之恩,与她身为将死之人的请求相逼,让沈征胜亲口应了下来。 所以,她为什么不能心安理得享受沈家对她的好呢? 沈征胜本就对不住爹爹在先! 再者,于沈征胜而言,这些年在她身上花的银钱,也不过是抬抬手的施舍罢了。 偏偏,沈征胜还有一个如珠如玉的女儿,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她想要的一切! 沈嘉岁曾和她说,种因得果。 是啊,她很认同这一点。 因果循环,身为爹爹女儿的她带着“因”来到沈家,而这“果”,就偿还在沈征胜的女儿——沈嘉岁身上! 当年,沈征胜舍了爹爹选择陆永渚,那她便想方设法,让陆云铮舍了沈嘉岁来择她! 而现在,她要没命的话...... 思绪至此,顾惜枝的眼眸深处,怨毒如冰冷的蛇影悄然滑过,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之色。 沈嘉岁从来没问过,顾惜枝为何要害沈家。 重生后,刚推测出前世沈家惨剧与顾惜枝息息相关时,她曾恨不得掐住顾惜枝的脖子,问她一句为什么。 可后来,她再也没有了深究的心思。 勿与毒心讲道义,莫对狠徒诉冤屈,休向恶者言公理。 如顾惜枝这般心狠手辣之人,行事全凭一己私欲与乖张狠厉,在她眼里,自己的所作所为皆能披上情有可原的外衣。 对付这种人,就要变得比她更为强大,在谋略上更胜一筹,直到她深陷自己所织就的罗网,饱尝恶果! 顾惜枝眼里的疯狂之色,沈嘉岁自不会错过。 疯点好啊...... 沈嘉岁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她,随即挑起车帘一角。 也不知宫里现下如何了?圣上会召见她和顾惜枝吗? 沈嘉岁正这般想着,忽然瞧见一辆马车从对向驶来,停在了宫门口。 车上下来一人,还穿着官袍,沈嘉岁一下子认出了来人,正是张献张御史! 她心头微微一紧。 张御史带来的,应当是崔道元那边的消息。 等了有些时候,宫内终于出来了几个御林军,瞧着是请张御史入宫的。 只他们不曾立刻入宫,而是在宫门后张望了一圈,目光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沈嘉岁心头一激灵,知晓终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