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喻歌》 夜访温洛 大唐文明元年 六月廿三 东都,温洛坊 进入雨季之后,洛阳城中每隔三两日就会下起倾盆大雨,然后过半个时辰又天晴。今天也是如此,汹涌的雨水混着泥土流进路旁的御沟,让本就不深的水渠几乎就要溢出来。 一些低洼的路段开始积水,连定鼎门内的天街都变得泥泞不堪。现在已进入亥时,各个城门坊门早已关闭,除了守卫巡夜趟水的声音和阵阵蛙鸣,整个洛阳城陷入一片寂静。 “啪”,窗棂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正在油灯下描字的少女猛然抬头,只见她蛾眉微皱,马上开始警觉起来。 “啪”,又一声传来。 少女放下纸笔轻轻踱步到窗侧,窗外伸手不见五指。“肯定是没有家的野猫”,少女沉吟道,同时把手放在胸口平静心情。 她刚要转身重新回去,“啪!嗒。”就像石子打在窗棂又落在地上的声音。 少女顿时有些慌乱,她冲着窗子大声问道:“是谁在外面?” 仿佛听到少女的质问,片刻之后窗外传来一阵低沉的男声。 “苌楚别怕,是我,元曈”。少女闻言一惊,她慌忙扶了扶发髻,又从架上拿下衫子披在肩上,随即马上抽出门栓将门打开。 “玄晦哥哥?原来是你!” 门枢旁倚着个清瘦好看的男子,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头上连幞头巾都没有戴,一缕还在滴水的头发垂在脸旁,就连湿透的青色襕衫上都满是泥污。 “玄晦哥哥到底怎么了?竟然连头巾都丢了,赶快进来脱下湿衣服!” 元曈闻言尴尬地笑了笑,随即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弯腰脱掉了湿透的靴袜。他打探了屋内一圈,对着少女笑道: “苌楚,这么晚了招呼都没打就来造访,还把你家都弄脏,实在是对不住。仁昭他不在吗?” 苌楚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先递给他一块方巾,又从桌上倒了一杯白水,让元曈坐在了氍毹上。 随后她才摇了摇头,继续回答男子的问题,“哥哥他昨日去了偃师,有探子来信说河北货船在阳渠搁浅了,他一大早就坐船赶去,怕要明日才能回来。玄晦哥哥?你怎么弄成这样?” 元曈接过巾擦了擦脸,又拿起茶盏灌了一大口水。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尴尬地说:“今天早上我去南市买些杂货,奈何人多杂乱耽误了时间,没能在日落之前出城。本来我准备找间邸店住一晚,没想到在永太坊小街上遇到几个喽啰寻衅,我不是他们几个对手,货物和银两都被抢走了。无奈之下只能来投奔你们兄妹借”。 苌楚听的瞠目结舌,她连声问道:“那你受伤了?伤的严重不严重?。” 元曈看着满脸担心的少女拍了拍胸脯,笑着安慰她说:“我没受伤。他们抢完东西就走了。” 随后他立即起身转了两圈,让对方打量自己一番。苌楚看他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外伤,便长舒一口气道:“时辰都这么晚了,洛阳城中夜禁,玄晦哥哥是怎么进坊中的?” 元曈慢慢坐回氍毹,看着少女说道:“可能是这段时日雨水多些,温洛坊东墙有一段塌陷了,陷口不到一人高。我见无人看管就翻了进来。万幸没被那些巡夜的门吏发觉,不然被捉住会更麻烦,怕是要请仁昭去狱中赎我了”。 苌楚神色还是有些担忧,“我虽不常出门,但早就听哥哥说,洛阳南市里商贾云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都在里面,可谓是鱼龙混杂。没想到京城之中强盗也这么猖狂,听起来都觉得胆寒” 看着少女依旧愁容满面,元曈随即劝她放心。苌楚便进了里屋,说是去给元曈找一件干净的衣服。 元曈自己一个人无聊,便拿起剪刀剪起案上的灯花,不经意间看见叠在案上的一沓纸张,上面正是苌楚之前临摹的字。 元曈擦擦手撚起最上的一张,自顾自地读了起来:“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 “玄晦哥哥!你不要偷看我写的字”。苌楚在屋里听到自己写的东西被人念出来,顿时羞赧不已,连忙跑出来抢走元曈手中的纸。 元曈本来还有些不知就里,思忖片刻以后才明白怎么回事,。苌楚已年入及笄,正是少女怀春的光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马上向苌楚低头道歉: “我是无意看到的,如果冒犯了苌楚,还请不要怪罪。” 苌楚没有再责怪他,却也没接他的话,只是将手上的纸连同案前的字一起收好,又放了几件干净的衣衫到元曈面前。 “闲时无聊抄抄诗罢了,我又没念过书,字也写的潦草。这是我哥哥的衣服,玄晦哥哥先换上吧。你这样穿着湿衣服会染上风寒的。” 元曈再次谢过了少女。 苌楚看着元曈道谢的窘态,顷刻间气也消了一半,“夜已经太深了,你暂且在哥哥的房里将就一晚吧。” 元曈便进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询问兄妹的近况,二人闲聊了一会后,元曈就回到了苌仁昭的房间休息。 他和苌楚的哥哥仁昭是相识多年的布衣之交。苌家兄妹二人本来籍贯在河北魏州,因为自幼丧母便跟随父亲入京,一直在洛阳北市做丝绸生意。可天有不测风云,他们的父亲随后不久就因为染病身亡,只剩下兄妹二人留在京中相依为命。 多年以前元曈与苌仁昭在北市初遇,本来是因为一件琐事起了争执,小到多年之后元曈都记不起来是为何争执。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误会解除以后两个少年郎便一见如故,渐渐地元曈也成了兄妹在洛阳最熟悉的人。 回想到这里已是子时,窗棂外夜风珊珊,树叶在沙沙作响。元曈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他好像非常不舒服,眉头因为疼痛紧紧皱在一起,抬起右手轻轻摩挲着左臂,额头上同时泛一层细密的汗珠。 似乎犹豫了片刻,他缓缓撑着床榻起身做起来,用火折子重新点亮了油灯。然后伸出手向腰间摸索着,不一会儿便从衫底取出一物。 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可见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个青色瓷瓶,瓷瓶高约三寸有余,通体碧绿色。 瓷瓶的瓶盖是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瓶身由两部分组成,上下两部分结合的地方伸出三层莲花瓣,每个花瓣的边缘都镶银丝,中间最细的凹槽处精巧地用一股红绳系着,下面则是倒扣的莲蓬底座。 看起来是个不可多得的美器。 元曈用左手托着瓷瓶,右手轻轻扭开盖子,随后对着瓶口悄声说道: “怀荒,你还醒着么?刚才我好像中招儿了。” 话音刚落下,原本黢黑的瓶口突然流光婉转,然后缓缓飘出一缕青烟。烟气绕着元曈转了几圈,最终竟然氤氲成个少年模样。 这个少年看起来约二十出头,仪容清俊秀丽,头上梳着一头辫发,上身穿着件宽大的蜜色袍子,下身则是束腿纨绔。 腰间挂着的环首刀颇为瞩目,这身奇特的装扮和元曈全然不同。 “刚才那东西还是伤到你了?”被唤作怀荒的少年皱着眉头问道。 元曈苦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解开上衣从袖中抽出手臂,但见他从左肩到肘窝连绵一片淤青。 怀荒轻轻托起他的胳膊,眯着眼睛凑近观察,只见伤处斑驳陆离好像有黑气环绕,看起来甚是狰狞可怕。 “我也没见过这样的伤”。怀荒放下元曈的手臂支颐苦思,随后他看着元曈,眼神中似有怨责之意:“如果方才放我出来,我和你一块对付那妖怪,你也未必会受伤。”。 元曈把手臂缩回袖子穿好衣服。对着怀荒连连凑趣道: “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我听人说过。洛阳城作为帝都有守城神将庇护,你如果不藏身在莲花尊里,咱们需要对付的可就不单单是那妖怪。我怎能让你冒这风险。” 怀荒被他的一番言辞辩的无话可讲,元曈见怀荒不再做声,不禁想起了年幼时二人相识的情景。 原来这个叫怀荒的男子并非常人,而是一个灵体,或者可以称为“鬼”。长久以来他一直附着在这小小的青瓷莲尊之中,只有没人的时候才会现身。 元曈的家在洛阳城北的千金乡千金里,这里坐落于北邙原上的洛水北岸,从风水堪舆的角度来说是天造地设的宝地。古往今来,无论王公贵胄或是布衣平民,都热衷死后把这里作为埋身之所。就在在绵延百里的北邙土山上,墓冢嵯峨高耸,数量多如牛毛。 而装着怀荒的青瓷莲花尊,是元曈小时候在一棵老槐树下偶然挖到的。 原本他只是去挖土里的蟪蛄,蟪蛄还没羽化之前会在地面上留个小孔,待到雨后的傍晚才会钻出泥土,然后爬到高处蜕壳。小孩子们都会在蜕壳之前就把蟪蛄逮出来,不管是把玩还是烤熟了吃,都是一番童趣。 还记得那天元曈看准了一个小洞,轻轻用手抠开洞口边缘,眼见小洞越挖越大却没有蟪蛄,只有个青色瓷瓶半掩在土中。 元曈小心地把瓷瓶捧了出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精美的瓶子,家里的那些破坛烂罐和这小玩意儿比起来简直天渊之别。可家里的耶娘不止一次的告诫他,不要乱捡田里那些瓶瓶罐罐,更别说带回家里去。 邙山脚下的人都知道,如果在田里发现这些陶俑瓷瓶,因为晦气都要当场砸碎。就连那些挖坟掘冢的盗墓贼都只拿金铜财宝,不会带走这些明器。 就在那天晚上,元曈趁家人入睡后偷偷溜到牛棚里,他打开瓶盖准备瞧瞧里面有没有传说中的琼浆丹药。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个巴掌高的瓷瓶怎么突然就钻出个大“活人”来。 斛律怀荒也万万没料到,他时隔百年之后的重见天日,竟多亏面前这个已吓破胆的小孩子。 “你叫什么?”怀荒蹲下身子看着躲在角落的男孩,好奇地问道。 “我姓元……阿耶和娘亲都喊我曈儿……”男孩抹了抹鼻涕眼泪,声音还有些发抖,虽然这个从瓶里飘出来的好看哥哥看起来没有恶意,甚至还笑吟吟的和自己说话。 但这个哥哥的穿着很奇怪,尤其是还梳着一头奇怪的辫发。元曈从没见到过有人是这样的打扮,整个千金里千金乡都没有,他自然是有些害怕。 “元曈……”怀荒闻言若有所思,他把元曈扶了起来,他知道这一觉自己睡得太久了,外面的世界早就地覆天翻。 自此之后,怀荒的存在就成了二人之间的秘密。 只有每当夜深或者无人的时候,元曈才会把怀荒喊出来。 他缠着怀荒给他讲过去的故事。怀荒也很喜欢分享他知道的事,譬如白马寺的石榴有几斤重,一颗石榴就值一头牛的价钱;洛河的鲤鱼伊河的鲂鱼,卖的此羊肉还要贵。每次说到这些,怀荒都不免有些黯然神伤。 咸亨元年,朝廷在四月点兵,据说是为了征战辽东叛乱的番邦,元曈正值壮年的父亲和哥哥被强征为府兵,当年只有七岁的他则逃过一劫。 随后父兄随官军前往河北征战,边疆叛乱几十年了,朝廷早就摩拳擦掌。最初的几个月,前线还有书信来报父亲和哥哥平安,等到入了冬以后,二人便再也杳无音信。 元曈的娘亲日夜忧思成疾,不到两年光景便也一病不起,怀荒陪同只有十岁的元曈将他娘葬在邙山上。 又过了几个月,范阳那边传来平定边疆的捷报,叛乱的番邦举国被灭,其国人尽数内迁,可元曈的父亲和哥哥却再也没有回来。 当年的孩童一天天的长大,可怀荒仍是不变的少年。 “玄晦在想什么?”思绪倏忽被怀荒的声音拉回眼前,元曈瞬间有些恍惚失神。 “我在想怎么找到弹弓的下落”,元曈头枕着双手看着屋顶说道。 他口中所说的弓是哥哥临行前亲手为他做的一架弹弓,十多年来元曈一直好好的保存。每当他想起父亲和哥哥的时候,都会拿出弹弓看看。 可让他不解的是,就这么一把不起眼的弹弓,怎么会被妖怪盯上而且还偷走呢? 听到元曈这么说,怀荒反而说道:“眼下更紧要的是治好你的伤,这伤不像是寻常的大夫可以医治,去哪里疗伤你有头绪吗”。 元曈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还没有,明天一早咱们到南市逛逛,那里有很多巫妪,也许会有办法。” 南市线索 翌日清晨,元曈一早就拜别了苌楚,临行之前元曈请她代自己向仁昭问好,随后便起身赶往南市。 其实元曈昨日并没有到过南市,面对苌楚而说的也是谎话,当然说谎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原来元曈和怀荒昨天一路追随盗弓的妖怪,他们在城北的安喜门入城,元曈因为担心怀荒的安危,再三劝他躲进尊中。自己则独身一人继续追踪,不料却在毓德坊旁被妖怪埋伏,那个妖怪击中他的左臂,元曈当时吃痛摔倒在地上,那妖怪才趁机而逃。 虽说当今世人皆痴信佛道,纵观京城之内,佛寺、道观,祆祠皆星罗棋布。但这种怪力乱神妖邪伤人的事情,对寻常百姓依旧是耳食之论。 元曈向苌楚隐瞒实情,谎称自己只是被匪徒所劫,一是不想让她受到惊吓。其次也是为了保全怀荒。 此时此刻,元曈正独身一人步行在洛北横街之上。 洛水将洛阳城横断为两部分,整个都城城南北共计一百二十八坊。苌仁昭家所在温洛坊位于洛阳城东北隅,此地因靠近洛浒得名,而洛阳南市则位于洛水南岸。 自温洛坊至南市需要向西一路走到铜驼坊,铜驼坊南有一座利涉桥,这座浮桥横跨洛水,元曈沿着利涉桥渡河,再穿行过慈惠、通利两坊后就到了洛阳南市。 洛阳南市号称普天之下最繁华的集市,前朝旧名叫作丰都市。南市周长八里有余,东西南北总计开十二道门闼。中间的十字街纵横全市,又有十数条小街把各行业分割成不同的区域。 洛阳南市之中珍奇山积,重楼延阁,南北中外的商贾全都聚集于此,来往皆是车马商队。 元曈正在四处张望,险些被一路驼队蹭到,领队的胡商瞪着他咒骂了几句,元曈臂上有伤不想再生事端,便没有理会那个胡商。 又走了一会,他在街边找了间茶铺坐下休息。 “我的脚都走酸了……” 元曈皱着眉头小声嘟囔,他是个喜欢安静的人,最厌恶就是人多嘈杂,此时此刻见到这般摩肩接踵的场景,顿时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自在。 “放我出去吧,我和你一起找找。”系在腰间的莲花尊中传出怀荒的声音。 元曈无奈的摇头,然后悄声的对着莲尊道:“想要出来可以,不过你得换身装扮,否则你太显眼了,会被大家围观的。” “没问题。”怀荒在尊里应道。 元曈闻言转进茶铺一个没人的角落,他将莲尊掖在身后,又背过手轻轻地旋开盖子,同时小心四周以免被人发觉他的异样。 片刻之后,元曈身后便闪出个白面长身的俊美男子,只见他赤袍皂靴头戴黑巾,腰间还侧悬一把环首佩刀,正是昨夜的少年斛律怀荒。 元曈还从来见过怀荒这样装束,这些年怀荒一直是宽袍长裤从未变过。他便打趣怀荒说:“果然伟岸英武,终于不像田里刨出的那些陶俑了,这幞头样式不错,和我换了戴吧” 说罢元曈就用右手去摘怀荒头上的发巾,怀荒歪了歪头躲开,伸出两个手指夹住元曈的手。元曈吃痛“嘶”的一声把手缩了回去。 怀荒看着他哂笑道:“小心这只手再被我弄伤了。这儿人多眼杂,不要暴露了。”说罢就要起身继续往前走。 元曈拉住怀荒,告诉他这店里卖的是最风靡的饮品,叫做煎茶,他让怀荒饮一杯煎茶再出发,怀荒却直言自己不喜欢喝酪奴。 “为什么你管茶叫作酪奴?”元曈满脸疑惑地问道。 怀荒笑了笑,“据当年京师洛阳的坊间传闻,魏高祖时,岛夷萧齐的王子雍为了避齐国内乱,北上来投奔魏朝。这个王肃十分爱喝茶水?高祖皇帝曾经在席间问他:‘爱卿经常喝的茶叶和洛中的乳酪相比如何’。王肃说:‘茶水只能给酪浆当奴仆’。所以此后洛阳人称呼茶为酪奴。“ 元曈听后哈哈大笑,他丝毫没在意怀荒典故中的讥诮,自顾自喝了一杯煎茶才走。 洛阳南市西首的第一纵街两侧,房屋建筑鳞次栉比,全是算命占卜的店肆。两旁热闹的店铺使怀荒应接不暇,他连声惊叹:“和当年的洛阳大市差不多一样热闹”。 元曈好奇地问怀荒大市是什么地方,怀荒饶有兴致地讲起当年的洛阳大市中车毂相击,丝竹不绝的盛况。 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走到长街的尽头,在一家不显眼的店铺前元曈拉住了怀荒,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 “为什么选这一家?”怀荒侧头看着元曈,不解地问道。 这家店肆只宽不到一丈,而且门户颇为陈旧,褪色的帷帐之上寥寥只有“中山祝医”四字。因地处街北首,来往的客旅并不多,和其他店铺相比更显逼仄冷清。 “这里人少嘛,你不是也说‘人多眼杂’,这医馆与别家不同,专看祝由之术,所谓对症下药。”元曈冲他眨眼笑道,便径直推门而入。 自幼时起怀荒就于他几乎形影不离,元曈认字的学识,强身的功夫都是怀荒教授,在元曈心里早就把怀荒当做亲人,没有一丝一毫的见外。也许在乡邻旁人眼中元曈是个内向稳重的人,只有在怀荒面前,他才会表现出放诞率真的一面。 怀荒有些无奈的随他走了进去,这间屋子内十分促狭,因为门窗都不大的缘故,更显得昏暗不堪。北侧的墙边矗立着一排高高的药柜,屋子正中有一座矮几,前面坐有一位老者,正低头用笔在黄纸上涂写符咒。 二人上前行礼趺坐,元曈轻声问道:“敢问这位先生,您就是门外帷帐上说的老中山吗?” 老叟低头嗯了一声缓缓抬起眼睛,他上下打量着元曈,随后目光又转向旁边的人,起初老叟的神色有些疑惑,片刻之后浑浊发黄的眼瞳突然闪过惊异,他慌忙丢下手中纸笔,伏在矮几上大惊失色: “这位贵客敢问有什么要事,竟然劳驾您亲自登门……” 怀荒抬手打断了老者,再次向他拱手行礼,他知道老者已经发觉自己并非一般的常人,心中不觉暗想这老翁确实有些本事, “老丈果然慧眼,这样就认出在下了,如果惊扰到您还望见谅。今日造访,是我这位兄弟有求于您”。说罢怀荒用手指向元曈。 老者闻言这才喘了一口气,他匆匆起身还礼后又重新坐到元曈的面前,开始询问他有什么症痛。 元曈便如实讲了昨晚的经过,并褪下里衣露出左臂,将伤处给老者查看,只是臂上淤青的黑气比起昨晚好像更加浓厚了。 老者眉头紧皱,仔细地为元曈望气诊脉。 “郎君可知自己是被什么东西所伤?” 元曈摇了摇头,“昨晚夜黑风高,我确实没有看清那妖怪的身形,当时只觉被它扇了脑瓜一下,我霎时就头眼发涨不能移动,大约过了一炷香以后才清醒过来。现在想来,击打我的应该是那怪的尾巴”。 老者闻言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伸出手按住元曈胳膊上泛黑的淤青,“郎君需要忍耐着点,可能会有些疼痛”,元曈点点头让老者安心治疗。 只见老叟从架上取下一只羊毫,干瘦的手指仿佛枯枝一般,他举笔蘸点朱砂墨,一边念咒语一边在元曈的手臂描画起来。 笔尖朱砂接触到皮肤的瞬间,淤青处的黑气便猛地翻腾,黑气好似有生命一样挣扎。随后伤处传来火烧一般的灼痛,就像虫蚁啃噬一般。元曈忍着巨痛没有出声,握紧拳头撑在额头上,汗水顺着头发流下来,须庾之间竟有些要坐不住。 怀荒见状立刻跪坐在他身后,一手用力按住伤臂,另一只手抵住他的脊背,他在元曈脑后轻轻说道:“玄晦再忍耐一下,马上就好了”。 大概过了一盏茶工夫,老者便放袖收笔,朱砂笔画过的笔迹像蛇一样在元曈臂上蜿蜒盘行,看起来诡异而神秘,这俨然是一张祝咒。 怀荒细细一看,元曈手臂上萦绕的黑气几乎消失殆尽,斑驳的淤青也淡了许多。 老者眼含赞许地看着元曈:“我方才用咒法祛了邪气,这邪气虽不是很霸道,但拔除它所遭受得疼痛也非一般人可以忍受,郎君果然好定力。只是老拙愚笨,仍未搞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妖怪所伤。” 虽然手臂上的阵痛犹在,但相比之前如铅坠一般的痛感几近消失,也渐渐可以用上力。元曈穿好衣衫,对老者抱拳行礼道:“多谢老丈相救,那个怪物偷走了我的东西,不管它究竟是什么来历,我们一定会查清楚。” 老者叮嘱他须多加小心,随后在药柜挑拣几味药材包裹好之后递给元曈,“老朽给郎君取了几味药,分别桃枝三两,山茱萸、艾草、鬼臼,石菖蒲各四钱,每次加一斤水熬成半碗。服三次即可。寻常辟邪解秽的药草这里面都有了,只是煎药的水还需二位郎君自己去求。” 元曈听后一愣,连忙问道:“敢问老丈求是什么意思?难道寻常井水不可以吗?” 老者随后微微一笑,捋着下巴花白的胡须娓娓道来,“水确实是井水,但却不是寻常井水,洛阳城南的嘉庆坊中有太仆寺卢少卿的府宅,他家宅院所在据传是后魏法图寺旧址,寺中有一眼水井,是当年寺中沙门用白玉雕砌而成,一百多年来,井水经白玉润养殊能辟邪,如果用此井水烹药,对于解癔除秽尤为有效,服之即可药到病除。不过二位郎君如果觉得麻烦,用普通井水河水也未尝不可,只是见效慢些。” 老郎中突然想起旁边的怀荒,“可不知这些药物是否会对这位郎君……” 怀荒明白他话中含义,不觉莞尔道:“老丈多虑了,我虽然不是人,但也不是妖邪,这些药草灵泉应该对我无碍”。 老者闻言连连点头不再说话。元曈接过老者包好的草药,随怀荒一同拜别了郎中。 出门之后,二人开始向嘉庆坊的方向出发。 元曈此时有些不能释怀,他发起牢骚:“难不成普通的井水就不能煎药么,还要辛苦去求别人家的水,怕是这老叟勾结那卢少卿家倒卖井水,联合起来发财。” 元曈忿忿不平地说着气话,其实怀疑玉井之说的真伪是其次,更主要的心疼刚才一百文诊费,对于他来说一百文属实是笔巨资。 怀荒见元曈扭捏,便安慰他说:“我倒是觉得他并没有糊弄咱们,好歹他确实治了你的伤,玉井之谈也不完全是虚言,只是当时的伽蓝并非叫法图寺”。 说到这里怀荒停住脚步,他抬头想了想。“我记得……应该叫受图寺,建于高祖迁都洛阳之初,以表皇魏光宅嵩洛,膺箓受图之意,法图寺的名字大约是后人讹传的。” 元曈惊讶地睁大眼睛,“莫非怀荒你见过那个玉井?” 怀荒点头嗯了一声,说道:“我确实见过那眼井,彼时这里是城西的一片荒原。受图寺是这一带为数不多的伽蓝。年少时我和主人曾游历到此,还记得寺中有座高耸入云的浮屠。浮屠旁边也确实有一座玉砌的井,井床井壁皆是用整块白玉雕刻而成,当时人称『冰井』,『冰井水漫』是名闻京邑的一景。” 怀荒和元曈陆续说了许多洛阳旧事,时而欣然时而惋惜,元曈全都记在了心里。 不觉间二人又走回十字街中心区域,这里酒店食肆云集,沿十字街一直往南,酒旗遮天蔽日,叫卖声不绝于耳。 经过约半天的折腾,元曈早就饿的不行,他便对着怀荒说:“已经巳时了,咱们就近找个酒家填饱肚子,随后再去那郎中说的地方求水吧。” 怀荒点头赞同,二人随即找了个酒肆进去吃饭,准备等到酒足饭饱之后再出发去嘉庆坊。 玄衣刀客 嘉庆坊 “范阳世家……” 元曈和怀荒二人立在一座雕梁绣柱的大门之前。 巍然高耸的门板上金钉朱漆,纵列横排悬着几十枚铜铃。左右各镶嵌一枚黄铜铺首,作狰狞兽形。台阶两侧一对硕大的石狮,旁边还有十数个拴马的石桩。 如此富丽堂皇的门户,让元曈有些手足无措,洛阳才雄云集,风流汇聚,他自认见过不少达官显贵的深宅大院,却很少有哪家门户像眼前这般奢华。 “范阳在哪里?”元曈转头问怀荒,只见怀荒抱胸而立,也在看着门上的匾额。 “范阳郡在河朔幽州,此郡有一高门大族,其先祖是汉末名扬海内的大儒卢植,卢植晚年被权臣迫害,罢官返回桑梓范阳,再也不问政事。从他伊始,卢氏一脉在范阳显儒传礼,成为流传数百年的世家。后来皇魏受图中原一统,高祖皇帝下诏修《氏族志》,其《志》定‘崔卢郑王’四姓为天下一等高门,范阳卢氏就是其一。想必这卢少卿,便是范阳卢氏的子弟了。” “原来是世家子弟,怪不得……”元曈应道。 怀荒见他看的呆了,以为元曈心生羡慕,便含笑问道:“玄晦也羡慕世家子弟吗?“ 元曈眨眼笑笑,“不羡慕,我只想一辈子闲云野鹤,或者作个游侠,就像你唱的那样”。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需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这是怀荒常唱的一首歌。 怀荒闻言不再看他,颇有深意的说道。 “如果能活成那样洒脱也不枉是件幸事。古往今来,身世显赫并非一定是好事。多少王孙贵胄在兵燹战乱面前,只因出身豪贵就首当其冲,甚至丢掉身家性命。” 元曈赞许地点点头,随即上前抬起铺首上的门环轻轻扣了两下。片刻之后朱红色大门缓缓地打开,从门内探出一个身穿灰衣的家僮。 “你们是什么人,敲门何事?”家僮睥睨着二人略显得不耐烦。 元曈上前拱手行礼,“这位兄台,在下是洛阳县千金里人士元曈,这位是我的从弟。今日冒昧拜访贵府,是有要事请求主人,请问卢少卿可在家吗。” 那家僮撇了元曈一眼,见二人都是布衣素装,便冷笑道:“既然知道是卢少卿的府第,想必应该明白这是什么地方。我家阿郎一早就赶赴紫微城参朝,此时应在太仆寺当职,怎么会在家?再者少卿匡扶社稷,日夜辛劳,常常很晚才归宅,又哪里有工夫见你们?二位请回吧。”说罢便退回门内,准备关上大门。 怀荒见状忙上前摁住门扇,对家僮低声说道:“仁兄且慢,我哥哥偶得采薪之忧,听闻卢少卿家有座玉井,玉井之水能医病,还请仁兄慷慨相助,或卖或赐,与我们一壶。” 家僮见怀荒阻止他关门,顿时就恼了,他直呼二人大胆无礼,竟妄图硬闯官员私宅。还叫嚣从未听说家中井水能治病,何况如果人人因为治病都来府中讨水买水,卢府岂不是沦为街坊市场?如果二人再不住纠缠,就喊守卫来了。 卢府家僮这么执拗,二人心想水大约是讨不到了,便闭口不再强求。那家僮白眼数落了二人两句,用力地把门关上。 “果然是‘高门大户’,大到高不可攀。如此看来我是误会那看病的丈人了,这卢少卿家也不像缺钱卖水的样子。”元曈悻悻地说,“要不然就用寻常井水煎药算了,管它能不能辟邪。” 怀荒没接他的话,而是左右环顾一下周围环境。 他突然拉起元曈就往东去,边走边说道: “我方才观察了一下,卢家宅邸应该位于嘉庆坊的最东侧,你看……” 元曈顺着怀荒手指的方向看,正前面不远处就已经是嘉庆坊的东坊墙。他登时明白怀荒的意思,看来对方明求不成,打算暗窃。 走了不到百步距离,二人就折转到卢宅东墙之外。 在卢宅院墙和坊墙之间是一条宽丈余的巷道,怀荒仔细叮嘱元曈:“你在外面盯着些,休息有没有其他动静,尤其是坊内那些门吏走卒。等我进入院内一探究竟。” 言毕怀荒纵身一跃,就像飞鸟一般登上了院墙墙头。 卢少卿家院内种植着不少果树,都密密麻麻的紧贴着院墙生长,有很多树木的枝杈都已伸出墙外。 怀荒蹑脚躲到一株邻墙的李树后面,此时正是李子成熟的时节,高耸的枝头上硕果累累,挂着白霜的李子甚是赏心悦目。 “哎,记得摘几个李子,嘉庆坊的李子最负盛名,我还从没尝过。”元曈在脚下喜笑颜开,这么高大的李树至少要生长百年以上,嘉庆李名闻天下,可谓一金难求,就连洛阳南市都买买不到。 怀荒嘘了一声,冲元曈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随即举目向院内望去。 在院墙上看进去,卢府占地的面积颇大,较远的地方应该是日常起居之地。只见那边层台累榭,朱阁青楼,一眼望去好不壮观。 而较近处一座广阔的庭园就位于怀荒眼前。庭园内种植有榆柳花卉和各种果树,其外还有条幽径通往竹林。庭园正中是一方不大不小的荷塘,塘边矗立着一座八角攒尖凉亭。 “冰井在那边……”怀荒迷着细长的凤眼,敏锐地看到了位于凉亭中间的白色井床。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受图寺早就消失,周围一切也已面目全非,唯独『冰井』还是他印象中的样子。 “把装水的皮囊给我”,他低头对墙下的元曈说道。 元曈闻言从腰间摘下早就准备好的羊皮囊,对准怀荒用力一掷,对方精准地接住。 “当心一些,里面应该会有守卫。”元曈对着墙上的人低声说道。 怀荒嗯了一声便纵身跃进了院内。 卢家宅邸偏居嘉庆坊东隅,东边紧邻着嘉庆坊的坊墙。元曈静静等在墙外放哨,并未见到任何过往行人。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元曈还不见怀荒出来,他心里便开始有些焦急。 又过了一会儿,倏忽听到墙内喧哗声,元曈心中一惊暗喊不妙。片刻后院墙中竟然传来兵刃相接的铮铮声。这种情况下他再也按捺不住,刚欲纵身跃上围墙,就看见怀荒从墙内飞身而出,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落到地上。 还没等元曈反应过来,怀荒抓住他的手就要往南奔逃。几乎同时,一团黑影从墙内翻出落在二人跟前,一下就拦住了元曈和怀荒去路。 待元曈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团黑影竟然是个高壮的男子,只见这男子猿背蜂腰,大约二十五六年纪,身着玄色织锦长衫,脚上踏着六合长靴,腰悬还挂着枚流苏玉璜,相貌堂堂可谓是逸群绝伦。 “当今的刀都这么长吗?”怀荒侧头问元曈,意指对面男子手中的长刀。 “那是陌刀,习武之人大多都随身佩带,这武器还算常见,不过个子像他这么高的人不多……”元曈看着眼前来势汹汹的男子,故作镇静地回答道。 看来遇到麻烦了……他心中叹息道。 对面男子皱着眉头二人窃窃私语,神色已经颇为不耐烦,“你们是哪里来的宵小,竟然擅闯他人私宅。不马上赔礼道歉,还在那鬼鬼祟祟的说些什么?” 元曈听男子言辞轻蔑无礼,心中多少有些不悦。但转念一想,自己和怀荒确实未经授意就闯入他人私宅。他便压住怒火,尴尬的赔笑道:“这位兄台请息怒,都怪我馋虫发作,所以让弟弟去墙头摘几个李子尝尝,冒犯之处还请仁兄不要怪罪。” 男子“哼”了一声,冷眼看着元曈嘲讽道: “墙头?我怎么不知卢府的墙头竟歪到庭中了。到底偷了什么东西,还不赶紧交出来?” 见对方来者不善,怀荒也不愿逞口舌之快,他确实没什么可以辩白,不过是区区一瓢水,拿了就拿了,需要道什么歉赔什么礼? 他不打算理睬咄咄逼人的男子,一把拉起元曈就要绕过去。 男子见状长臂一横,长刀登时挡在二人面前,刀锋上泛着的寒光几乎刺到了元曈眼睛。 “擅闯朝廷命官私宅,一句话不说就想走么?” “那请问阁下想要如何,要钱还是索命?”怀荒心中已经非常恼怒,有些不耐地说道。 男子看着二人挑眉冷笑,“这个好说,只需随我一同到大理寺去,官家自有法度,或许就押你们三两日作罢。” 怀荒索性不再接话,佩刀顺势抬起,一把格开男子手中长刀。 那男子向后疾闪一丈,紧握长刀指向怀荒大声呵斥道:“好个不识抬举的贼人,给你两条出路,要么束手就擒,要么兵刃上见分晓。” 怀荒把元曈一把推到墙边,继而立刻拔出佩刀,不由分说便径直刺向对方。精铁铸造的环刀形制虽然古拙,但看起来却异常锋利,挥向男子的时候隐隐破空之声传来。 ”怀荒,不要伤人!”元曈着急地大喊。他在一旁观战,本来担心怀荒会失手伤到对方,片刻之后便发觉自己多虑了。 原来这个男子身手也非常了得,长刀一摆就拨开怀荒攻势,接下来反手探过去要抓怀荒肩膀。怀荒胜在行动敏捷,一个侧身便躲了过去,随即用环首刀前劈后勾,但都被男子一一化解。 怀荒行踪飘忽若神,招招刀法行云流水,男子则虎步生风,招式势如破竹。十几个回合下来二人竟斗得旗鼓相当,谁都不落下风。 “这次怀荒是棋逢对手了” 元曈不禁在心中暗念。他本想助怀荒一臂之力,但这条巷道实在太窄,眼前二人刀光剑影占据了本就不大的空间。再者如果背后偷袭,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 这边怀荒与男子缠斗虽然并不吃力,但眼见日头就要下山,自己只用寻常招式根本压制不住对方。 为了早点脱身,他决定不再掩盖实力。只见怀荒向后一跃甩开男子身形,而后迅速咬破食指指尖,抹了一滴鲜血在刀锋上。鲜血润进刀锋,刀体马上燃起一层赤红色的火焰,连周围的温度都升高不少。 “你竟然还会幻术?莫非你们是北市耍杂耍的吗?”男子不屑的说道。 他不明真相,还当怀荒在虚张声势地用幻术吓唬他。 火焰把怀荒的眼睛都映成红色,元曈心中不免担忧。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大动静很可能会引来坊中守卫。 忽然间怀荒飞身一跃,随即悬腾在半空中,他用力将环首刀掷出,环首刀凌空旋转瞬间变成一枚火轮冲向对方。 男子见状有些失色,立刻奋力举刀相迎,火轮被击飞立刻又飞转回来,几次三番后男子被震得虎口酸麻,手臂也有些发抖,长刀几乎已经要握不住。 见对方使出全部精力应对火刀,怀荒飞身挥拳就要朝男子袭去。可突觉腰间一紧,他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元曈在后面抱住了自己。 “不要把事情闹大,还是息事宁人吧。”元曈语气中夹着恳求。 这件事如果被传开,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怀荒不一样,他一定会成为江湖上那些方士法师的‘狩猎’目标,处境将如履薄冰。 怀荒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看元曈诚恳的眼神,无奈地笑了笑。随即伸出右手一挥,火轮立刻停止旋转,变成环刀的模样飞回他手中。 “啪”的一声环刀入鞘,同时意在告诫对方停手。 见怀荒收手,对面的黑衣男子一脸惊异,却仍没放松警惕,他继续追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皱着眉头,心中已经开始不停猜想。这个持刀少年刚才的表现已经明显不是一个常人能做到的。 精通‘幻术’,还能凌空飞行。他平时自以为武艺绝伦,可面对这个少年的诡异招式却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此刻的元曈却只想讲和,所以无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上前就对男子拱手行礼并自报姓名,而且把事情大致经叙述了一通。他只道是自己突生异病,郎中推荐玉井之水最为神效,二人到卢宅登门求水而被拒云云,最后表示仍愿意向男子用钱买水。 但他留了一份心思,就是保密了怀荒的身份及自己受伤的真正缘由。 男子听完元曈的一番阐述。原本紧蹙的眉头开始慢慢舒展,这个叫元玄晦的男子语气温和,让他如沐春风。二人侵门踏户固然无礼,但男子推己及人,觉得他们此番作为也有苦衷,心中不免思忖,如果真如元曈所言,因病求水也不是什么过分请求,确实应是卢府家僮过于苛厉了。 他便也收起长刀,俯身回礼道:“我叫渊奭,表字尽胥,太原晋阳人。府中的主人翁太仆少卿卢析津是我表哥。” 檀弓迷踪 这是一条幽长的雪径。 雪径说不上宽阔,甚至还有些狭窄。在它的两旁各排有一丈余高的矮树,矮树通体晶莹剔透,垂到地面的枝杈宛若琉璃一般。 路两旁矮树的外侧有着绵延起伏的山峦,山峦在远方包围层叠。又有大小形状不一的湖泊星罗棋布,就像镜子般镶嵌在无尽的旷野。 雪径伴随着矮树一直延伸到天边,远处的天上晦暗不明,此时虽然好像是白昼,却能看到星辰罗列于苍穹,且比寻常时候更大更清楚。 天边浓厚的云层开了几道缝隙,向地面投射出数道光芒,一直落在路的尽头。 元曈独自一个人站在雪径中央,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栖身何地。 起初他好像有些踟蹰,开始举目四顾,过会儿又似乎下定决心,开始沿着路一直向前走。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走在路上只能听见踩到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元曈越往前走,远处的天光就越明亮,他感觉身体似乎不那么冷了,便不觉加快了脚步,他迫切地想走近那片温暖的光。 “元玄晦——” 元曈隐约听到有人在身后呼唤自己的名字。 他飞快地回过头,白茫茫一片雪野根本不见任何人的踪影,除了矮树和雪径,就只有自己踩下的一串脚印。 元曈只道自己听错了,随即转身继续前行。大约走了一刻钟,他远远望见在光影落地之处有五色光芒在那里流转,炫目得不能正视。 他开始拼命往前跑,光离自己越来越近,周围也越来越炙热,眼看五色光芒就近在咫尺,元曈甚至张开双臂想要拥入这片灿烂之中。 突然间天旋地转,周天星辰尽数化作流星坠落,脚下的雪径也裂开巨大的缝隙。 他站不稳,想伸出手像抓住路边的树枝,可一切都不听使唤,那些琉璃树连同自己一起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啊——” 元曈惊叫一声猛地坐了起来,同时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已经生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怀荒听见这边的动静,连忙从外面跑进来,他跑到床前扶住元曈,仔细地询问道:“怎么了?你做噩梦了?” “怀荒,把……把灯点上……”元曈此刻还陷在方才那个怪梦的恐惧之中。 怀荒闻言朝矮几的方向打了个响指,油灯“噌”地就燃起火苗,很快就把促狭的屋子照亮。 “我刚才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那里到处都亮闪闪的。有一条路通向天边,我一直往前走,在快要走到天边的时候,突然山崩地裂,我什么都没抓住就掉进了深渊。” 怀荒笑了笑,起身为元曈倒了杯水,随后宽慰他只是一场噩梦,不必放在心上。 元曈依旧不解的问:“可为何这个梦这么真切?梦中还有人叫我的名字,那个人是你吗?” 怀荒直言道:“我听到你惊呼才进来,并没有叫你的名字。多梦或许是服了驱邪药后的缘故,你现在感觉身体轻快些了吗?” 元曈点点头把胳膊伸出给怀荒看,原本的淤青已经彻底消失了。 “今天在嘉庆坊多亏那个渊尽胥,他不仅不计前嫌施水于你我,而且还没要银两。如若今天不是取到了水,我手臂上的伤恐怕要等些时日了。”元曈低声说道。 哪知怀荒听了元曈这番言辞,“哼”地一声转过身不再言语,元曈大惑,连忙问他因为什么生气。 “晋阳那个地方的人素多轻狂反叛,不识礼教,所以贼子横行。昨日我听那个渊奭自称就是晋阳人,果不其然就是这样。” 元曈听怀荒这串言辞后一愣,又听他对渊尽胥直呼其名,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 “《书》中有云,‘爱其人者,兼屋上之乌;憎其人者,恶其胥余’。我虽没去过太原,可世人皆称并州人物风流,乃是一块不得多得的宝地。怀荒究竟为何这么厌恶晋阳呢?” 怀荒转过身久久没有答话,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悲怨愤懑,“玄晦,等咱们找回弹弓,能和我去一趟洛阳故城吗?这么多年过去没有回去,我一直想再去看看。” “没问题,我一定陪你去。”元曈见怀荒激动,知道他心中又起黍离麦秀之悲,便爽快地答应了。 怀荒口中所说的洛阳故城,在如今的都城往东三十里,是三代及汉魏晋时期的都城所在。一百多年前后魏分解,周齐争霸,洛阳城毁于邙山之战。以后杨坚篡周一统天下,隋炀帝对洛阳念兹在兹,但故都城却已不堪修葺。他只好放弃故城,命令将作大匠宇文恺在正对伊阙的洛水北岸营建东京。杨隋之后,本朝依旧沿用为京师,也就是现在的东都洛阳。 怀荒见元曈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便欣然坐到了矮几旁,他给自己也倒了一盏水,然后盯着元曈问:“你有没有琢磨过,那个妖怪为什么会盗走弹弓,你的那个弹弓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怀荒的问题问住了元曈。 他开始细细回想,那弹弓是哥哥亲手制成的,弓体用檀木削制,弓弦是水牛生筋捶打而成,都是些比较常见的材料,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那弹弓的弹兜。 “寻常弹兜都是用牛皮或羊皮做成,我的弹兜是鱼皮鞣制的,应该比较少见。” “鱼皮鞣制?”怀荒不禁眯起了眼睛。 “没错,就是鱼皮。大概我七八岁的时候,哥哥在洛水网到一条大鱼”,元曈认真回忆起来。 “我还记得那条鱼体型硕大,我们一家人根本吃不完。因为这条鱼生的漂亮,哥哥就把鱼皮剥下来鞣制,耶娘则把吃不了的鱼肉分给了里内的左邻右舍”。 说着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便起身踱步到屋子的角落,在墙角处有个黑色的桐木大箱,元曈从箱底抽出钥匙打开箱盖,在里面踅摸了起来。 “你在找什么?”怀荒走到元曈背后,看着他翻箱倒柜。 元曈没有马上回答,只把桐木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全部取了出来,都是些衣服靴帽之属。 在翻出的杂物堆成厚厚一堆后,他终于在最下一层取出个赤色漆盒。 “当初鞣完的皮子,哥哥只给我做弹兜用了一小块,剩下没用完的应该还在这匣子里面。” 蟠魑纹的漆盒上有个精巧的旋扣,元曈拧住旋扣,很轻松地就打开了漆盒。 盒盖打开的瞬间扬起一阵灰尘,元曈不禁掩住口鼻。等尘烟散去,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物件正放在匣中。 “看来确实多年没打开过了。”怀荒拿起盒中之物用手轻轻掸了几下,仔细拂去上面的浮土,只见一张精美的鱼皮跃然眼前。 鱼皮大约五尺见方,背面若白璧无瑕,正面的纹路则如蟒似豹,鱼皮在油灯黯淡的映照下流光闪烁,显得无比精美。 “怎么样,确实是件稀罕物吧?”元曈得意的说:“当初哥哥把这张鱼皮剥下,用灰水浸透之后再晒干,反复捶碾多次,耗费近一个月才鞣成这张皮子。我还记得耶耶说过,极北之地苦寒多雪,那里有一支夷人长年渔猎为生,他们就穿鱼皮做的衣衫。” 怀荒撚起鱼皮,用拇指和食指揉搓几下,突感一股股微妙的力量像针刺般透入指尖,瞬间游窜于周身。 他原本眯萋的双眼倏忽睁大,对元曈惊叹道:“这鱼皮上有灵力,恐怕当初你哥哥钓到的那条鱼,并不是普通的鱼。” 元曈闻言忙从怀荒手中接过鱼皮,翻来覆去的看了看,又揉搓一番,瞠目咋舌地说道,“灵力……什么意思,这不就是一张普通的鱼皮吗?” 怀荒摇摇头,“世间万物皆有灵识,禽兽飞鸟也和人一般。就像常人苦修得道,可以飞升寰宇;鱼跃龙门受天火烧尾,能化身为龙。想必当初那条乌鳢,也确实已不是凡物了。” “你的意思是那条鱼是有修为的鱼,而弹弓被盗,或是和弓上的鱼皮弹兜有关?”元曈反问道,刹那间有如醍醐灌顶。 怀荒点了点头肯定地说:“十有八九是如此,否则没有人会去偷一把寻常的弹弓” 元曈怎么也不会想到,弹弓被盗和自己受伤这件事,会和多年前的这张鱼皮有联系。 “我有个法子,不知是否奏效,或者可以暂且一试?”怀荒接着说。 “什么法子?且说来听听!”元曈眨眨眼睛,好奇的问道。 “现在施计恐怕来不及了,明早我再与你说,已夜入三更,先休息吧。” 翌日清晨 元曈家所在的千金里并不在都城之内,而是位于都城东北十里的邙山脚下,千金乡往西不远有一条河叫作瀍水,在千金里沿着瀍水可以直达都城内的洛阳北市。 元曈和怀荒席坐在院中,二人正在搓绳打结。 突然怀荒停下手中的活计,抬眼对元曈说:“外头有人来了,我先避一下”,言毕便化作一道白光闪入屋内。 顷刻之后,院外伴随着敲门声传来一阵男子的呼唤, “玄晦,你在家吗?” 元曈望了望屋子,不禁暗叹怀荒的警觉。 他随即起身跑去开门,只见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子牵着匹马立在门外,身着蓝衫皂靴,衣着颇为华美。 他正是苌楚之兄,元曈的至交苌仁昭。 “仁昭,你怎么来了!”元曈忙给他拴马,随后立刻把男子拉进了院内。 男子拍了拍身上的浮尘,笑着对元曈说:“听楚楚说你前日到过我家,正巧我外出不在。都是因为河朔来的货船在阳渠搁浅了。我昨日方从偃师回来,今天一早就来看你。” 说着苌仁昭将元曈转了几圈,细细打量一番。“楚楚说你在南市被匪徒打劫,我看看你受没受伤。” 元曈嘿嘿一笑,忙说自己并无大恙。 “万幸你没事,可这些强盗在洛阳城内打劫,怕是没有王法了。”说着苌仁昭从肩后取下个锦布包裹递到元曈手里。“我今天来你家来,一是来看看你,二是替别人送样东西给你。” “替别人送什么?”元曈接过苌仁昭手中的包裹仔细地解开,只见里面是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绯色襕衫。 “这是镇州常山郡所产的瓜子罗,随货船新到的布料。这东西平日里可是贡品,我偶然得了半匹。楚楚说你那晚十分狼狈,衣服也坏了,所以她连夜用这料子为你缝制一套新衣衫特地让我送来。” 苌仁昭颇有深意地盯着元曈,嘴角含笑地接着说:“衣衫是照着我量身做的,楚楚说你我身形差不多”。 他自然明白自己妹妹心中情愫,恐怕元曈也是心知肚明。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实在不敢收,请务必替我谢谢苌楚的心意。”元曈神色闪烁,立刻就要把东西还给苌仁昭。 苌仁昭见状朗声大笑,他拍了拍元曈的肩头,把包裹强塞回他手中,“我出料子,她出工,这也是我的心意,你竟然能不收?与其让我代为致谢,不如玄晦改日亲自来谢才更有诚意。” 元曈便颔首不再推让,随后请仁昭到屋里说话。苌仁昭却说自己还要去北市肆中理货,不便再久留,并邀元曈择日到城内温洛坊的家中叙旧,便骑马辞别。 “他就是苌仁昭?”元曈正望着苌仁昭扬长而去,怀荒突然在元曈背后出声,吓了他一个机灵。 元曈嗯了一声说道:”仁昭是来给我送件衣服。” 他时常和怀荒提起苌仁昭,这是怀荒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位朋友。 “这衣衫是前晚那个娘子给你做的?”怀荒挑起眉冲着元曈笑道。 元曈把包裹系好,低头咕哝着说:“苌楚,仁昭的妹妹”。 怀荒继续打趣他:“看来苌家娘子在你身上花了心思。” 元曈于男女之情一直都很懵懂,尽管他隐约知道苌楚的心意,却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更不懂得如何去回应对方。 元曈瞟了怀荒一眼,尴尬地笑道:“不提这个了,咱们继续编绳索吧,今晚你打算什么时候布阵?” “亥时以后,咱们给它来个‘瓮中捉鳖’。”怀荒看着手中的绳索,幽幽地说道。 灵台再现 六月廿五 亥时二刻 千金里,元曈家中 “你说那妖怪还会再来吗?”元曈蹲在厢屋门后,转过头朝怀荒说道。 他们两个自打入夜已经在这里蹲守近两个时辰了,却丝毫也不见窗外有任何异动。 怀荒透过门缝,凭借月光盯着叠放在庭中矮几上的鱼皮,颇有把握地回复元曈:“一个弹兜都能让它不请自来,现在整块鱼皮摆在这里,我不信这妖怪会无动于衷。” 元曈听罢揉揉惺忪睡眼,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如果它再不现身,我就要去会周公了。” 怀荒看着他笑了笑,“要么你先小憩一会儿,我来顶着就是。” 元曈使劲摇摇头,毕竟是哥哥留下的唯一物件,所以这个弹弓对他来说十分重要,他不想让自己变得反而像个局外人。想到这里,元曈不觉强打起精神,继续伏在窗棂旁窥察。 又过了大约两刻钟,已经立盹行眠的元曈被怀荒一下子叫醒,“玄晦,清醒点儿,那东西来了!” 听到怀荒的呼唤,元曈瞬间抖擞精神跳了起来,他起身贴在窗旁,目光顺着窗棂间的缝隙往外看去。 只见在月光的映照下,一团黑雾顺着院墙滑了下来,因为颜色与周围环境相似,如果不仔细根本难以察觉。 好像是探查了一会儿,它开始向庭院中央慢慢移动。元曈和怀荒在屋内看不清黑影的轮廓,只隐约见它周身围绕一团浓浓的烟气。 “这东西长了记性,恐怕怕是担心周围有埋伏。”,怀荒冷哼一声,继续元曈悄声说道:“等会它到院中央我就上去捉拿,到时候你记得用绳索帮我。” 元曈嗯了一声点点头,对怀荒比了个手势。“放心,我听你的号令,等你让我动手的时候我马上出去。” 再看庭中那个怪物,见院中良久没有动静,便开始放开脚步朝庭院中央走去。 他左顾右盼,好像在院中仔细寻找什么,不一会儿工夫就发现了摆在矮几上的鱼皮。 那团黑雾立刻兴奋起来,它加快速度奔向矮几前,慢慢伸出一双遍布鳞片的手臂,颤抖着将鱼皮捧了起来。手掌在不住摩挲的同时,嘴中还发出阵阵呜咽。 “看够了么?看够了还不放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男子的呵斥。 那妖怪闻言大惊失色,匆忙背过身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面若冰霜的男子站在后面,手中正握着柄环首长刀指着自己。 此人正是怀荒。 那黑雾立刻收起方才的哀伤,对着怀荒怒吼一声,萦绕周身的乌黑烟气陡然消散,之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只见这妖怪鱼首人身,身高约七八尺,比怀荒足足高出两个头。它双眼暴突像灯笼一样,半张的嘴中满是锋利的牙齿。全身上下遍布黑色的鳞片,下身还拖着一条长长的鱼尾,看起来十分狰狞可怖。 元曈在门后见到露出原型的妖怪,吓得捂住了嘴巴。 而怀荒却丝毫不为这妖精的丑陋恐怖所动,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那日盗取弹弓的妖邪是你么?是的话将弹弓还回来,我们各自相安无事。” 那妖怪听完怀荒的话不仅没有平静,反而勃然大怒。它登时就甩起硕大的尾巴砸向怀荒,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污秽的腥风。 怀荒早已做好可能被突袭的准备,他急忙向后翻腾跃起,轻巧地就躲开了袭来的鱼尾。 那妖怪的尾巴重重地拍在地上,一瞬间扬起阵阵黄埃。 “早知道是个鱼精作祟,我应当编张大网捕它的。”眼看着怀荒和鱼精交起手来,藏在门口的元曈也紧张地握紧拳头。 鱼精趁着怀荒向后躲避的空子,迅速将手中皮革揣入怀里,随即它纵身一跃,翻上屋顶就要逃走。 “元玄晦!你还不出手!?”怀荒转头对着门口的元曈喊道。 元曈其实早已蓄势待发,只是在等怀荒的口令。听到对方急呼自己名字,他一个箭步就从门后跳了出来。 对于那天被鱼精所伤,元曈一直耿耿于怀,便朝着那妖怪喊到:“那晚在洛阳城毓德坊你打伤了我,所谓礼尚往来,现在就全还给你!” 话音才落,元曈就扬起手,将早就准备好的索套对准鱼精用力掷了出去。 鱼精见元曈手中的索套袭来,匆忙用湿滑的长臂急挥,想要甩开绳索。 可它哪里知道,元曈和怀荒早就在索套上编了一圈锋利的铁钩,绳索套上手臂的瞬间,索套上的倒钩马上就刺进它的皮肉,那妖怪的手臂顿时涌出鲜血。 元曈见状立即将绳子拉紧,索套上的倒钩也越来越深陷妖怪的皮肉中。它的右臂被索套所困后便再也不能挣脱。 剧烈的疼痛让鱼精开始拼命挣扎,它抓住绳子用力往后一扥,突然而来的巨大力量把元曈拽了个趔趄,让他险些摔倒在地。 “怀荒,它的力气……太大了!我快拉不住了!”元曈猛吸一口气站稳脚步,竭尽全力拉住绳索。 鱼精的手臂此时已是血肉模糊,心中更是暴跳如雷。盛怒之下他扬起长尾,猛地就要拍向元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怀荒迅速甩出手中刀鞘。刀鞘化作流火飞射而出,就像流星一般难以寻踪,随后便重重打在鱼精的腹部。 巨大的冲击使鱼精瞬间被击倒在地,腹部上被刀鞘击中的地方立刻皮开肉绽,同时还散发出一股焦糊味道。 只见那鱼精双眼紧闭,匍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既然你不知好歹,干脆今日我就了结你!”怀荒从空中徐徐落地,手中握着长刀走向了鱼精。 “它是死了么?”元曈也紧跟上来,躲在怀荒肩后小声问道,刚才的阵仗还让他心有余悸。 这是元曈第一次正面见识这种邪怪。 怀荒闻言没有说话,而是独自走上前去,他伸出脚踢了踢鱼精的长尾,一股湿滑黏软的触感从脚尖传来,这种感觉不禁让他皱了皱眉头。 “就这点儿力道,应该还不至于取它性命。” “我去把它翻过来看看”,元曈见鱼精不再动弹,还没等怀荒仔细探查就急匆匆跟上前来,说罢挽起袖子准备掀起趴在地上鱼精。 元曈的手刚刚伸出去,还未接触到鱼精的身体,那鱼精突然转身发出一声怪吼,挥舞手爪飞快地袭向元曈咽喉。 “小心!”怀荒急忙在身后抓住元曈的衣领,然后一脚踢开鱼精的手臂,拉着元曈便猛退几步。 那鱼精偷袭落空,趁二人后退的间隙忍痛一挣,绳索便从元曈手中脱落。随后它张开嘴巴向二人呼出一股夹带腥风的黑雾。 元曈怀荒匆忙背过身去遮掩,等到黑雾散去的时候,那鱼精早已趁着夜色遁去。 “这妖怪果然是诈死,千算万算还是让它跑了。”元曈有些泄气的说道。 怀荒蹲下身去,示意元曈看地上的血渍,他撚起一撮土问道:“现在它受了重伤,恐怕跑不了多远,玄晦,千金里附近可有什么河流?” 元曈转了转眼睛思索道:“千金里往东就是金镛乡的地界,那边周围没有河流。千金里往西虽然有瀍水流经,却离此地有十五里之遥。当下最近的河川,应该是位于东南方十里的洛河。” “那我们就往洛河方向追踪,那鱼精想必不能离开水太久,它应该不会舍近求远。”怀荒站起身来,长刀归鞘就要出发。 “说走就走!”元曈点头应到。 千金里东南的茂林中,两个矫捷的身影奔袭在月色之下。 “玄晦,还有多久能到洛河?”跑在前头的赤衣男子侧首问道。 元曈跟在他后面大口喘着粗气,体力已有些跟不上,“大约……还有三四里路,怀荒你慢一点!我追不上了……” 元曈虽然跟着怀荒学过不少功夫,可他毕竟是肉体凡胎,赶起路来还是远不能和怀荒的速度相比。 怀荒闻言渐渐放慢脚步,让元曈能够跟上自己的节奏。 看来怀荒猜测的没错,从千金里的家中一路赶来,地上每隔不远就有点点血渍,而且间歇有大片腾越的痕迹,想必就是那妖怪硕大的鱼尾所致。 看来它确实是这条路线就近逃往洛河了。 “稍等一下。”怀荒突然在前方停下脚步,同时挥手叫住了元曈。 二人停在一座高耸的土丘之前,这座土丘高约四五丈,顶上整齐平坦,四周隐约还有阶梯通往台顶。最上方残存着半座琉璃砖塔,看起来已经有些摇摇欲坠。 可是令人费解的是,这土丘附近遍布郁郁葱葱的草木,土丘上却连一根杂草都没有。 “这是仙人冢,过了这里再往南不远就到洛河了。”元曈委身蹲在土丘前,说着便从地上揪起一根野草刁在嘴里。“以前哥哥曾带我来这里玩过,这野草叫酸根,嚼起来酸酸甜甜的。” “仙人冢……”怀荒踱步到土丘前,左手扶着下巴忖度。 这个土丘到底是何物,怀荒心中已经有些思路,但目前还不敢确定。 “那又是什么?”元曈顺着怀荒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的杂草中竖着一块硕大的石碑。 “乡里一直传说这是仙人的墓碑。”元曈不好意思的笑着说:“想来也是附会之说,仙人怎么可能会葬在这里。” 怀荒默默走到碑前,他一把拔出长刀,刷刷几下就将巨石周围杂草通通挥斩开。等杂草清理干净后,一整块高约丈余的白玉石碑显现在他眼前。 元曈和他一同擦去石碑上的泥土,泥土散尽之后,只见碑上密密麻麻刻满了雍容的小字隶书。 怀荒伸出右手打了个响指,一束火苗自指尖燃烧,耀目的光辉瞬间将周围数尺之内照亮。待怀荒隐约看到石碑上所刻文字,嘴角已经不觉向上扬起。 “玄晦,你来念念这石碑上所书的文章。” “上面镌刻的是文章?”元曈好奇地凑了上去,他一直以为这只是块墓碑。 元曈贴近石碑仔细观察一番,随之娓娓读起石碑上的内容: “浩浩大川,泱泱清洛。导源熊耳,控流巨壑。纳谷吐伊,贯周淹亳。近达河宗,远朝海若。兆唯洛食,实曰土中。上应张柳,下据河嵩。寒暑攸叶,日月载融。帝世光宅,函夏同风。前临少室,却负太行,制岩东邑,峭峘西疆。四险之地,六达之庄,恃德则固,失道则亡。详观古列,考见丘坟,乃禅乃革,或质或文。周馀九列,汉季三分,魏风衰晚,晋景雕曛。天地发挥,图书受命,皇建有极,神功无竞。魏箓仰天,玄符握镜。玺运会昌,龙图受命。乃睠书轨,永怀保定。敷兹景迹,流美洪模,袭我冠冕,正我神枢。水陆兼会,周郑交衢。爰勒洛汭,敢告中区。” “神龟三年庚子卅月廿六,魏光禄大夫,车骑将军常景,作《汭颂》于伊汭之阳,后琢碑复立于灵……” “原来这不是墓碑!”元曈转过头惊喜的朝怀荒说,“我还是很小的时候来过这里,乡里百姓都说这是神仙的墓碑。邙山的坟冢前都有这种石碑,村人又几乎没有识字的,想必是这样才会讹传。” 怀荒背刀而立,抬眼望着嵯峨的土丘,“碑上所刻的骈文,署名是魏朝光禄大夫常永昌。文章乃是为赞颂洛水嵩京所作。这土丘也不是什么‘仙人冢’,而是汉晋以来的灵台。” “灵台……你是从何得知的?”元曈疑惑地问道。 “石碑落款‘灵’字以后残破,想必后面就是个‘台’字。自周汉以降,历朝太史令皆在灵台观测天象,彼时上设有浑天仪、地动仪和量星尺。到了魏朝灵台就荒废了,当时汝南王衷于释教,在台顶建了一座琉璃砖塔以供养三宝,通过残塔也能辨认出这里是灵台旧址。” “琉璃那么珍贵,竟然有人拿它来造塔,真是奢侈。”元曈不禁感叹。 他抬着头望去,台顶的砖塔虽已破败不堪,但在月光映照下,塔身残存的琉璃依旧流光溢彩。不难想象当年这座琉璃塔新落成之时会是何等壮观。 想到还要追逐鱼精,怀荒便收起思绪:“继续追,刚才我看地上又有血迹,那妖怪应该就跑到前面不远处了。” 元曈闻言起身拍了拍手,二人马上继续追踪。 约摸行了两三里路程,眼见东天露白,隐约间有潺潺水声传来。二人再往前一看,渌波东倾的洛河已赫然在目。 就在不远的洛河岸边,并立两株巨大的柳树。而在遮天蔽日的柳枝之后,一座雪雕玉砌的宅院若隐若现。 洛川之主 “怀荒,你……见过这样的房子吗?” 元曈看得有些呆了,连话都说得支支吾吾。 他还没见到过这样奇特的建筑,整个院落坐西朝东,连正门都是东向而开。院内楼宇的颜色如冰雪一般无暇。馆阁之间钩心斗角,廊庑内外雕梁画栋。更为神秘的乃是宅院周遭云雾氤氲香气扑鼻,就如同仙境一般。 “莫非这是妖怪幻化的蜃景,来迷惑咱们的?”元曈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向怀荒问道。 怀荒也在观望前方的宅院,他没有直接回答元曈的问题,而是挥挥手向前走去。 “既来之则安之,走吧,咱们过去看看。” 怀荒心中明白,刚刚才路过赞颂洛川的灵台石碑,几里之遥的地方又突然冒出一座神秘的宅院。此事看起来颇为蹊跷,决然不是什么巧合。 二人又向院落所在的方向紧行几步,倏忽看到一个身影自院内启门而出,仿佛知道元曈和怀荒在这边,款步姗姗就朝他们两个走了过来。 等那身影走近以后,二人才发现对方竟是个仙姿玉立的美貌少女。 她身着一袭竹青色襦裙,年纪看起来大约十七八岁,薄妆桃面朱唇榴齿,一双明眸宛若杏核。走起路的时候,连头上的双环髻都跟着脚步一颤一颤。 少女走到他们面前,蹲下身向元曈和怀荒行礼,随后上下打量二人一番,笑吟吟地问道:“二位郎君就是元君和斛律君么?” 元曈和怀荒闻言面面相觑,俱在心中疑惑这少女是什么来头,他们两个还没有自报家门,少女竞抢先说出了二人的姓氏。 此时怀荒向前跨出一步,将元曈半掩在身后,躬着身对着少女抱拳,“恕怀荒无礼,请问娘子如何称呼?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看着怀荒暗暗将元曈护起来,还对自己一板一眼地回礼,少女觉得非常有趣,便俏皮地挑起阔眉,笑着回答道: “回斛律君,妾小字厄珠,是贝阙中的侍女,我家阿郎听说外面有贵客到访,所以特地让我出来迎接二位。” “贝阙……你家主人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儿,该不会你家主人就是那个……”元曈刚要说出“鱼精”二字,看怀荒蹙眉朝他使了个眼色,便硬生生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 厄珠见状掩住嘴巴咯咯笑出声:“两位郎君莫怪,请放心随我来。我家主人并没有恶意,他已在贝阙恭候二位许久了。” 怀荒见这个叫厄珠的少女言辞坦诚,便含笑点了点头:“那么便劳驾娘子为我们带路。” 少女笑笑转身就走,元曈看着在前领路的少女背影,低声和怀荒窃窃私语:“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哪儿,我在千金乡长这么大,从没听说过这边有个叫贝阙的地方。” 他也觉得少女烂漫可爱,只言片语间就让人如沐春风,看起来并不像志怪故事里那些杀人饮血的妖怪。 但怀荒初见厄珠时就知道她不是凡人,所以第一时间将元曈回护起来。 奇怪的是,他感受到厄珠周身散发出的灵力十分和煦,并没有任何乖戾凶狠的气息,种种迹象已让怀荒心中有了结论: “玄晦,我感觉咱们遇见神人了。” 元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你指的是……是神仙吗?” 怀荒嗯了一声,“这只是我的猜测,等会儿见到这家主人,你我一定要谨小慎微,切记万不能失言。” 元曈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连忙点头答应。 宅院门口有两株粗大的柳树,仿佛是天然的门阙一般。三人一路穿越过柳树,就来到了宅院的正门。 厄珠推开嵌满螺钿和玛瑙的大门,回身向二人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伊洛会同之所,嵩皋交融之居。”元曈小声读起大门两侧的门对。“伊水洛水我都知道,嵩想必说的是中岳嵩山,‘这个皋’指的是什么?” 怀荒侧首回答元曈:“应该指的是鸣皋山,也称作九皋山,《诗经》中所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就是指的这座山。” “这首《鹤鸣》我知道,接下来那句就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可这山有什么特别之处,竟然可与嵩岳相提并论呢?” 怀荒答道:“古人认为鸣皋山是天神的居所,是‘天室’之所在。” “天室……为何说鸣皋山就是天室?”元曈追问道,这么多年以来,他所学的知识皆是怀荒教授。《诗经》《书经》《公羊春秋》都学了个遍,《史》也算粗略读过,但怀荒肚子里的东西好像永远掏不完,令他不能企及。 怀荒边走边说:“当年周革殷命,武王周发在孟津大会诸侯以讨殷纣。在路过洛阳的时候,武王自云‘南望三涂,北瞻岳鄙,顾瞻有河,粤瞻伊洛,毋远天室”,就命太公吕尚占卜,卦象说洛阳对应的就是天中紫微垣,乃是土中大凑,武王才有了定都洛阳的打算。其中的‘三涂’说的就是鸣皋山。” “斛律君真是博古通今,门对上所写确实正是此意。我家阿郎也是个酷爱读书的人,还专门留有一间楼阁用来藏书。他最欣赏的就是你这种秀士了。” 厄珠掀开蝉翼一般的帷幔,听到二人间的对话,满眼赞许地看着怀荒道。 “娘子过奖,在下实在不敢当。请问你家主人在哪里等候?” 厄珠抬起纤手一指,“不远了,就在前面的振藻斋。” 随后三人穿过长长的游廊,又登上一段鱼沼飞梁,最终停步于一间三层重檐楼观前面。 两个婢子立在殿门两侧,看到厄珠带着元曈怀荒抵达门前,忙从身旁的红色珊瑚树上取下长杆,为三人撑开了珠帘。 “二位郎君请进吧,这里就是振藻斋,主人已在里面等候了。” 元曈和怀荒对视了一眼,二人便跨步走入厅中。 身后的珠帘随即被守门婢子放下,帘上的珍珠玳瑁叮当碰撞,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 大厅正中,一个白衣男子正伏在岸上看书。听到厅外有动静,他将手中书卷放回矮几,连忙起身出来迎接。 待他走近之后,元曈和怀荒才看的清楚。只见这男子身材颀伟,面若冠玉,身穿一件直裾长袍,头顶青玉冠,虽然还没有开口说话,已经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君子之风。 男子见到元曈和怀荒,向二人长揖至地,“元君,斛律君,洛某有失远迎,还请二位见谅。” 元曈及怀荒见主人礼数如此周全,便一同恭敬地躬身唱喏: “洛阳县千金乡元曈,拜见主人翁。” “洛阳县光睦里斛律怀荒,见过先生。” 男子上前将元曈及怀荒扶起,将二人安排到早已准备好的坐席之上,随后厅中侍婢们将珍馐美酒一一呈上。 “敢问先生高姓大名。”怀荒入座后便开口向男子问道。 那男子温文尔雅,始终面带微笑,“高姓大名实不敢当,在下姓随此水,名叫长川,世居洛浒贝阙。” “洛长川…”怀荒得到答案后不禁低语道,他在心中思索一番后,联系到刚才所见的种种,霍然一惊道:“请问先生的表字是不是子渊?” 洛长川听到怀荒的问题一愣,他明白怀荒已然猜到自己的身世,便大笑着说道:“斛律君真是智算若神,竟然连我的表字都知道,想必是听闻过长川以往的荒唐事。” 得道洛长川肯定的答复,怀荒心中的疑惑终于解开。这个自称长川的男子果然就是自己猜想的那位神灵,便说道: “怀荒久仰神君大名,当年您在魏朝戍卫彭城,又请樊元宝代传家书的故事,整个洛阳坊间广为传闻,可谓人尽皆知。今日我和元曈二人不识神君真容,擅自闯入您的府邸,还请神君不要怪罪。” 洛长川匆忙摆了摆手,笑着向二人说道:“斛律君言重了,是我命厄珠儿去外面恭迎二位,何来擅闯之说?不过听斛律君的口吻,莫非你是魏朝之人?可魏朝已经倾覆一百多年了。” 怀荒听洛长川提起旧事,心中顿起酸楚之情,“怀荒确实生在魏朝,当年晋阳反贼南渡黄河进入洛阳,顷刻之间社稷累卵。我的主人被贼逆带到晋阳缢杀,我因不愿落入贼人手中,逃命的时候跃进一座烧瓷的窑炉。我本想自尽殉国,却没料想那窑炉中烈火焚身,让我误打误撞与一座莲花尊结合,自此之后我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洛长川听后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难怪我觉得斛律君并不寻常。我听说上古的时候,一些神兵利刃上也会被人的灵魂附体,皆是活人在兵刃锻炼时跳入剑炉生祭。想必斛律君应该也如同剑灵那样,虽然肉身破灭了,但是元神化作了灵体。” 元曈听怀荒称呼洛长川为神君,又见贝阙里满是珊瑚砗磲,便猜想洛长川是河伯。他壮着胆子问道:“莫非您就是传说中的大神河伯吗?” 洛长川笑着答道:“长川只是洛水神,元君所说的河伯叫无夷,他是黄河水神。无夷常驻的砥柱宫在黄河砥柱下面的从极渊中。自上次在洛汭相会,我也有近千年没见过他了。” 怀荒听洛长川讲完,举起案上的玛瑙杯起身向他敬酒,“实不瞒神君,我和玄晦今日来到贝阙,起因是追踪一个人到此。怀荒斗胆再问神君,那人现在是否藏身在贝阙之中?” 洛长川微笑颔首,抬手请怀荒坐下。他们两个人为什么来到贝阙,洛长川其实早就了然于心。见怀荒开门见山地袒露来意,便也举起酒杯轻啄一口。 洛长川随即轻轻地拍了拍手,一个粉衣少女便从内室应声而出,这少女并不是方才的厄珠,而是另外一个美貌的侍婢。 她躬身在主人身侧,洛长川在她耳畔吩咐几句,少女应声点头便退了下去。 想到弹弓还在那个鱼精手里,元曈有些沉不住气,他急欲向洛长川说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请恕元曈冒昧,我想把这件事的原委说给您听。” 洛长川闻言正色而坐,“元君请坐下细说。” “三天以前,有一个鱼精偷偷闯进我家中,在内室偷走了元曈的一架弹弓。我与怀荒连夜追入洛阳城,却不料被此怪打伤。昨夜我们两个设下埋伏吸引此它,这鱼精果然又来了。我们二人与它恶斗一番,它负伤逃脱,我们才追寻到这里。” 元曈一口气讲完事情的经过,见洛长川脸上并无责备的神色,便接着说道:“我的初衷只为讨回弹弓,因为这个弹弓对我来说意义非常。而对鱼精本身,我们并无屠戮之意。” “元君莫急,其实我已经知道此事。二位口中所说的鱼精是洛水中一条乌鱧。就在一个时辰前,那条乌鳢负伤伏在贝阙门前,求我救他性命。他已经和我说了事情的经过。可古语有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请二位莅临寒舍,就是为了溯本清源,以弄清事情的真相。” 洛长川见元曈情真意切,便将自己的用意告知二人。 话音刚落,方才的粉衣少女就从通往内室的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只见她手中捧着一个白瓷托盘,身后还低头跟着一个伛偻身形的男子。 少女将托盘轻轻放到洛长川身前的矮几上,随后站到他的身旁。 元曈和怀荒则把目光转向矮几,在白瓷托盘之中,赫然就是元曈那把弹弓和乌鱧皮子。 “这是……!”元曈见到弹弓失声惊呼。 “元君稍安勿躁,你认识他吗?”洛长川凤眼一瞟,意指方才跟着荇儿一起进来的男子。 男子听到洛长川这样问,“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 元曈仔细打量跪在大厅正中的男子,只见他低着头,大约可见体态十分高壮,身体貌似因为疼痛在不住发抖,细长的双手撑在地上,玄色衣衫下正隐隐透出血渍。 元曈没有印象见过这个人,便向洛长川答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他就是窃你弹弓,又被你和斛律君所伤那条乌鱧。” 弭平旧怨 “是他!”元曈惊呼一声,立即转头看向怀荒。 怀荒此时虽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中却已握紧腰间的环首刀。 洛长川起身走到那男子面前,站在厅中俯视着他,“乌鳢青虏,刚才元玄晦说的话,你在帘后都听清楚了吗?” 男子跪在地上望着洛长川,低眉顺眼的说道:“禀神君,那两个匹夫所说的,青虏都听到了。叫元曈的所说虽然大体属实,但也有不切实际的地方。” 听到这个青虏不仅管他们两个叫匹夫,还直呼自己的名字,元曈顿时面色一沉,急声回应道:“偷了我的弓,又在洛阳城内毓德坊把我打伤,昨晚再次潜入家中偷盗,元曈说的话哪一句不是真的?” 青虏闻言冷哼一声,反而挑起眉毛瞪着元曈问:“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你才是盗贼。” “你说什么?这檀木弹弓是我的哥哥亲手为我而做,是我兄弟二人之间唯一的信物,怎么会成了你的东西?” 青虏听到元曈这一席话,登时怒上心头。他猛的从地上站起来,指着元曈怒斥道:“好一个兄弟情深!你的哥哥为你做弹弓,却要用我哥哥的皮当弹兜?这弓是如何来的,你难道不清楚吗?!” 即使之前元曈和怀荒已隐约猜到,弹弓的失窃八成与那鱼皮弹兜有关。但是当青虏亲口说出来那条大鱼是他的兄长,元曈此时依旧十分惊骇。 猛然被青虏这么指责,元曈刹那间有些舌桥不下,“你是说……那弹兜所用的鱼皮……是你哥哥的?” 青虏听到元曈的问题后更加激动,“元曈小子!如果我足够心狠手辣,那晚在洛阳城中就该直接杀了你,让你哥哥也知道同胞被害是什么感觉!” 青虏又想到哥哥的惨死,愤怒一触即发,猛地一动就要扑向元曈,怀荒霍然起身拔刀跃了出来。 洛长川见状飞快地对着青虏一挥手,一束金光化作绳索将青虏牢牢捆住。青虏奋力挣扎了几下,身体反而越发不能动弹。 “难道你还想在贝阙大打出手么?无论你有什么怨言,只要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不管你和元玄晦谁对谁错,洛长川都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洛长川的这席肺腑之言,让本来怒不可遏的青虏瞬间泄了气。 他偏头哼了一声,便不再挣扎。 洛长川转身静静看了怀荒一眼,怀荒也随即长刀归鞘重新入席。 元曈听到青虏刚才所言,此时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没想到当初那条大鱼,竟然是眼前这个鱼精的至亲之人。丧兄之痛让他感同身受,在沉默了一阵后,他开口向青虏说道: “我哥哥元旸早也已经死了。十多年前,句骊遗民复叛,天皇天后在洛州大举募兵平叛。我的耶耶哥哥被征召入伍,都战死在了辽东,最后连尸骨都没能找到。” 青虏扬头对着元曈大声说:“如今你终于知道丧兄之痛了?你哥哥死于为国效力,朝廷还会为阵亡兵将招魂挽歌。我的兄长惨死于无妄之灾,他的命谁来偿?” 怀荒见青虏咄咄逼人,而元曈却神情黯淡,便开口说道:“或许这就是因果,当年元旸错杀你的兄长是因,他自己战死沙场便是果。如今元旸也死,因果已了,再谈偿命又有什么意义?” “先不提冤有头债有主,青虏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兄长的惨死,姑且认为这是他的劫数,可能天意即是如此。哪怕元旸小子在世,我也未必再会找他偿命,更不会迁怒旁人!如今我只想取回兄长的遗骸,从没对元曈起过杀心,是你们穷追不舍要杀我。” “之前交手你从未说过一句话,与你交谈也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我们是为了自卫,何谈要杀你?”怀荒反问道。 洛长川见此时已经真相大白,双方再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下去,恐怕矛盾又会爆发,便解开了束缚青虏的法术,转移掉他的注意力。 “我有一件事尚不明白,当初你兄弟二人皆有灵性,为何会被凡人轻易捉走呢?” 青虏尽力平息自己怒气,“回禀神君,当年我们兄弟二人虽然已经有了灵性,但是修为不够,就连最基本的变幻身形都做不到。犹记得那天同游洛水,我眼睁睁的看着兄长被元旸网走。如今我修成人形,只是取回兄长的皮囊,兄弟情深至切,又何错有之?” 洛长川用手托着下巴,对青虏说道:“原来是这样,那你又为何在十余年后才寻找你兄长的遗骸呢?” “我与兄长在洛水中潜心修行四百多个寒暑,历经多次劫难,本来已圆满在即。我们兄弟两个约定过,修成之日便从洛汭逆流而上,一起去龙门成龙。谁知兄长扛过这么多劫数,最终却难逃网厄。他死之后的第七年我才能化形出水。这五年来,青虏一直在附近寻找哥哥的下落!” “所以你在千金乡找到了我……”元曈听青虏讲述着和兄长的过往,一股悲悯之情不觉涌上心头,便开口问道。 再次听见元曈开口,青虏刚平息下的怨气油然又起:“不错!一个月之前我到千金里外,远远看见你在把玩这把弹弓。本来这弹弓我不认识,可弹兜上兄长的灵识,就算过了千年我也不会认错。如果不是因为你旁边有他!” 青虏说到这里,幽怨的目光投向怀荒。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当时就会把弹弓抢过来,根本无需等这么久才下手。” 怀荒心中坦然,并不畏惧青虏这种指责,“你不必忌惮谁,玄晦与我都是讲道理的人。你大可现身与我们说清来龙去脉,如果早这样做了,就不会有后来这一堆琐事。” 青虏觉得怀荒的话可笑,便冷哼一声道:“我怎么知道当初兄长是不是被你们所害?万一你们再把我杀了剥皮怎么办?” “我能理解你的心境……丧兄之痛,元曈同样也经历过。无论怎么说,哥哥当年是为我做弓,这件事我难辞其咎。在洛神面前,元曈向你道歉,也同样希望足下能不计前嫌。” 元曈说罢站起身,阔步走到青虏面前就开始跪拜。 “你……” 青虏从未想到元曈会如此坦荡,他原想元曈及怀荒只是两个暗箭伤人的宵小,方才元曈的言行让他颇为震惊。 其实深究起来,兄长被杀这件事,元曈也是个不知情的人。如果自己依旧不退步,反倒显得他睚眦必报。 见元曈久久不肯起身,青虏也有些举棋不定。 场面僵持不下,洛长川快步走到元曈面前将他扶起,朝青虏正色说道: “长川作为中间客从中调和,一定会不偏不倚。你欲要回兄长的遗骸,这理所当然。但亡人元旸所做的弹弓,却并非全部取材于你的兄长,你只当拿走属于他的部分即可。弹弓的其余部分应悉数归还元玄晦。” 洛长川给的这个台阶,青虏不得不下。 他的本意就是拿回皮囊,便向洛长川抱拳致谢:“青虏的性命都仰赖神君保全,神君如此评判,小人不会有任何异议。” “你们二位觉得如何?”洛长川目光转向元曈和怀荒。 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式。青虏只取鱼皮,而不再追究其他,怀荒自然没有意见。 “既然事情经过都已经说清楚,神君这么提议,怀荒也以为合该如此。” “元君呢?”洛长川看元曈神色依旧沉郁,他应该还在为青虏兄长的事愧疚。 “我愿意将弹弓上的弹兜和剩下的鱼皮全部归还给青虏。而且元曈在洛神面前允诺,日后一定会在洛河畔祭拜青虏之兄,抱诚守真,绝不食言。” 元曈这席话说完,也让洛长川心中惊叹不已。 洛长川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如此普通的少年,竟然有如此舍我复谁的担当。这让他近日以来的种种忧心倏忽有了头绪。 “如此这样是最好,本来就是一场不是误会的误会。你们双方能冰释前嫌,长川也倍感欣慰。” 元曈走到矮几前,拿起那把檀木弹弓。他细心地从弦上解下弹兜,连同那张鱼皮一起捧到青虏面前。 青虏从元曈手中接过鱼皮,眼光中有些闪烁,“元玄晦,今日你的言行让青虏倍感钦佩,拿回了兄长遗物,过往种种我便不再计较。你我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再无恩怨。” 元曈点头嗯了声,没有再说话。 青虏转身向洛长川躬身作揖,感激地说: “感谢神君为青虏主持公道,事情已了,我便告辞了。” “青虏暂且留步,你有伤在身,何不在贝阙休养一段时日再走?”他总归是洛河水族,洛长川实在不忍青虏拖着伤病离去,便开口挽留道。 洛神肯向他施予援手,青虏已经感恩戴德,听到洛长川竟然还要自己留在贝阙养伤,不觉抬起头说道:“承蒙神君厚爱,青虏受得只是些皮肉伤,天已亮了,我不便再在贝阙叨扰。神君的恩情,我时刻铭记于心!日后不论神君有任何需要青虏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 “既然你去意已决,长川便不再强留。好好修行,切记多做善事。” 洛长川言毕拍了拍手,方才带领青虏进来的粉衣少女便马上走了进来。 “荇儿,你送青虏离开贝阙。 怀荒望着青虏离开的背影,又见元曈依旧郁郁寡欢,知道他还是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便也开口向洛长川辞别:“我二人也搅扰仙府多时,如今和乌鳢的恩怨已了。我们也不敢多做停留,不如就此向神君告辞。” 才短短几个时辰,二人的言行已让洛长川颇感兴趣。 听到怀荒也想要离开,洛长川连连挽留:“斛律君,元君,今日的事太过仓促,以至长川招待不周,还请二位务必在贝阙多休息一会儿。让长川略尽地主之谊,聊表寸心。” “玄晦,你觉得如何?” 怀荒自己倒是无妨,若能与洛神结识,对于自己和元曈都大有裨益。但元曈此时伤病初愈,又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现在他担心元曈身心都吃不消。 “今日多亏神君您,元曈才能了结这样一段恩怨,既然神君挽留,我与怀荒自然愿意在贝阙多呆一会儿。” 洛长川听后心中大喜,便朗声说道:“其实这么多年以来,已经好久没人喊过我的名字了。二位不必神君神君的称呼我,直接叫我子渊就好。” 元曈听后一愣,片刻后才支吾着对洛长川说:“这怎么行……神君毕竟是镇守一方的神灵,直呼您的表字实在太过无礼了。” 洛长川看到元曈的窘态,连忙笑着解释:“其实无妨,这贝阙中没有别人,除了九歌将军驻守在外,府中长年只有我和厄珠荇儿几个。何况如何称呼是我的请求,元君不必介怀。” “不如称呼您洛君如何,这样既不失礼仪,也不过于礼胜。”怀荒见元曈有些踌躇,连忙开口解围。 “洛君……”洛长川低头笑了笑,好像想起了什么。“以前确实有人这么称呼过我,还是当初在彭城营从军的时候。” 洛长川还记得当时在彭城戍边,战友们调侃自己。他们说自己看起来文质彬彬,一副读书人的样子,竟然跑来当兵,所以营中兄弟全都笑称他为洛君。 “不过自那以后一百多年,我再也没有出过洛水。这贝阙清冷无味,长川一直想认识些新的朋友,果然今天你们就来了。” “洛君言下之意,是要与我们二人结交吗?元曈实在受宠若惊。” 初入贝阙的时候,元曈本以为洛长川会因为青虏而迁怒他和怀荒。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洛长川不仅没有怪罪,反而要与他们二人成为朋友。 洛长川站起身来踱步到厅中,语气诚恳地对二人说道:“正是如此,一则长川确实欣赏二位的举止言行,让我初次见面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其次实不相瞒,长川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因我在洛水中实在不便脱身,所以需要二位襄助。” 荧入太微 “可是我们两个尺兵寸铁,不知道能为洛君做些什么?” 想到洛长川身为洛水之神,竟然屈尊纡贵地开口要自己帮忙,这着实让元曈有些不解。 听到元曈这么问,洛长川明白他心中的疑虑,便笑着向对方解释:“这件事说来话长,不知道元君和斛律君在人间,可曾听闻过《龟书》?” 怀荒迟疑了下,随后问道:“洛君口中所言的龟书,可是传说中神龟于洛水背负而出的《洛书》?” “然也,就是人间所说的《洛书》。”洛长川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不过长川所说的重点不在《洛书》,而是背负它出水的这只灵鼋。” 洛长川随即将灵鼋的过往事迹讲述给二人。 原来他口中所说这只灵鼋,在过去的几千年中,一直在委粟山之北,灵台之南的洛浒观测星象。直到隋炀帝西迁新都后,洛长川便命灵鼋转到新的洛阳城天津桥下。他白天蛰伏于紫微城外的洛河中,入夜便登上桥墩观测天上星斗。 “大约三个月之前,灵鼋先生突然从洛阳城中回到贝阙禀报,说他观察到荧惑星闯入太微垣,又有客星逼近帝座。先生恐这是不祥之兆,为此还特地绘制一副星图。” 洛长川随后走到身后的书架前,伸手从架上取下一幅图卷。 他将卷轴徐徐展开,等卷轴完全滚到尽头,显现在三人眼前的是一幅描绘精密的三垣星图。 “太子……明堂……虎贲,荧惑入太微,客星犯帝座。元曈不懂,请问这图中星象有什么特别含义吗?” 看着星斗图卷上的星象和谶语,元曈蹙眉疑问道。 他虽略读过一些诗书,但却对星经之类的书籍一窍不通。洛长川口中的‘太微’、‘客星’,和图中所画的星宿名称,元曈更是闻所未闻。 怀荒则眯着细长的凤眼,同样在打量着这幅星图。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在下曾经在洛阳含温堂中读过数册《甘石星经》,可当时不求甚解,所以也不清楚此图中星象之预兆。” “含温堂?斛律君竟然在魏朝大内读过星经?”怀荒一席话说完,洛长川颇为惊异地问道。 怀荒点了点头,“大约是百余年前,在下当年确实在宫中粗略翻阅过《星经》,但只是一时兴趣而为。如果没有看错的话,洛君手上这幅图所示的星象颇为古怪,看起来不像是吉兆。” 洛长川闻言没有作声,而是默默将画卷细心地卷了起来,重新将其放回书架,这才转身朝二人说道: “其实星象突变并非一定意味着凶兆,只不过人间的历朝历代,无论太史令还是浑仪监,他们所记录的星谶,要么是有特殊目的而穿凿附会,要么则是自相矛盾。” 元曈听着有些不明就里,他没能明白洛长川此番话中含义,便试探着问道:“洛君话中之意,难道是说从古至今,这些观测天象的人所写的谶语都是在胡编乱造?” “元君这个问题问得好,简直是一语中的。” 洛长川突如其来的肯定让元曈有些赧然,他连忙回道:“元曈听不明白,还请洛君说得明白些。” 洛长川便不再调侃元曈,开始认真向二人解释:“这些反常的星象到底预示什么结果,本身就是不可预测的变数。洛阳城对应着二十八星宿中之张宿,柳宿,所以我让灵鼋记录洛阳上空的星象,就是为了绸缪未知。不管结果是好与坏,都能提前想到应对的手段,不致于到时会手足无措。” 怀荒听洛长川这么说也有些不解,他心中暗忖,洛长川身为水神,竟然也要靠观测星象这样的方法来揣测天意,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便开口问道:“洛君贵为洛水之神,乃是一方神圣。所谓天意不还是神仙决定的吗?怎么神仙也要亲自观星呢?” 洛长川讪笑一声,转过身负手而立,元曈和怀荒都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洛长川幽幽说道:“二位恐怕有所不知,纵然是神仙之属,同样要依天意而为。天地宇宙的运转不被任何人所左右,神圣也只是自己参透对天地的理解,按照其规律行事。众生皆是天意的遵从者,上到天帝伏羲,下至泰山府君皆是如此。更何况我一个小小水伯呢。” 怀荒继续追问:“既然星象所现是不可违背的上天旨意,索性就随他去,洛君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洛长川转过身,看着二人认真地回答:“天意虽难改,可其所衍生的负面影响却可避免。譬如此次星象丕变,已经导致天地间阴阳失衡。一般情况下要等到星象恢复正常,阴阳之气才能随之归位。可在阴阳失衡的期间,必定会有各种力量借机生变,兵燹、妖邪亦或疫病,尤其是作为天下中枢的都城洛阳,更是要多加留心。” 元曈被洛长川的长篇大论说得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只是一介凡人,什么星象异动天下大乱,他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子又能做什么呢? “话虽如此,纵然我们两人十分愿意协助洛君,可毕竟力量微小……元曈实在不敢保证能够帮上什么大忙……”元曈支支吾吾地说道。 洛长川听罢,知道元曈心中忧虑,便笑着宽慰他说:“我只需要二位做一件事,就是帮长川留意洛阳城近期可有什么异动,如果洛阳城中大变,烦请二位到贝阙及时告知长川。” “异动?”怀荒用手支着下巴,皱着眉头疑问。 “正是,不知斛律君听没听过一句话,‘物之反常者即为妖’,天象突变,想必洛阳城中一定会有反常异象。我本想亲自到洛城探查,可洛水是洛阳护城之河,也需要我来坐镇。万般无奈下长川只能出此下策,恳请二位冒险襄助。” “我们诚心愿助洛君一臂之力,只是洛君也应该知晓,怀荒并非凡体,出入洛城还有诸多不便。尤其是入夜的时候,城中的守城神将更是让怀荒束手束脚。” “斛律君的苦衷长川自然明白。”洛长川听怀荒提起守城神兵,语气不由鄙夷起来。 “都城隍麾下那群杂兵神将,这么多年我见得太多了。每逢洛阳城遭受劫难,他们都不见踪影。等到河清海晏的治世降临,这群人又来大摆威风。” 说罢洛长川低头解下了腰间悬挂的乳白色玉璜,伸手送到怀荒掌中: “这件玉璜是昆仑山上的白玉琢磨而成,本是多年前河伯无夷所赠于我。玉璜上沾染河伯的灵气,颇具养神的功效。斛律君把它贴身佩戴,不仅可以隐匿你身上的气息,让一些寻常不能发觉。其次还可以助你凝神静气,调和龙虎,有固元防身之用。” 怀荒见状连连摇头,急欲将玉璜塞回洛长川手中,“这么贵重的器物,而且还是洛君的贴身之物。怀荒受之有愧,还是请您收回吧。” 洛长川闻言面色一凛,匆匆向后退了一步。他避开怀荒伸过来的手正色,“斛律君不要推辞,眼下是长川求助于二位,你如果不肯收下,惭愧的应该是我。” 久在一旁的元曈二人相持不下,便拉住怀荒手臂,认真的和他说:“既然洛君诚心馈赠,你不如就暂且收下。有了这个玉佩,至少你就可以大方地出入洛阳城,再不用担忧会被那些神将术士骚扰。” 怀荒听元曈也这样说,心中转念一想,如果这玉佩真有洛长川所言的神奇功效,他确实不必再为掩饰身份而苦恼。 毕竟莲尊是易碎的东西,自己总是委身于其中,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那……怀荒就暂且先收下玉佩,等到此事平息,阴阳恢复平衡后,怀荒定会完璧归赵,亲自将玉佩送还至贝阙。”说罢便向洛长川行礼致谢。 洛长川扶起怀荒,转头向元曈说道:“长川也有一件东西要送给元君。” “还有东西送我?” 元曈有些不敢相信,不禁在心中暗想,这个洛伯还真是慷慨,莫非他也要送自己一枚玉璜不成? 洛长川笑着问元曈:“这次乌鳢拿走元君的弹弓,又提起你曾用弹弓飞土击竹,想必元君一定很擅长使用弹弓。” 元曈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憨笑着说:“其实说来惭愧,也谈不上擅长,只是我从小到大只有弹弓用起来比较合手。但也只是闲来把玩,不曾用它击杀过鸟兽。” “果然是璞玉浑金,那这个骨韘,对于元君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洛长川说罢转身,从身后的珊瑚橱架中取下一方漆盒。 元曈从他手中接过漆盒,轻轻启开盖子,一枚精致的骨质扳指安然卧于盒中。 “好雅致的扳指,难道洛君要把它送给我吗?”元曈睁大眼睛贴近木盒,难以置信地说道。 他仔细观看盒中的骨韘,只见它大约一寸来高。可能因为年代久远,本应纯白的韘身已微微发黄,骨韘通体雕刻着细密的饕餮纹路,上下边缘皆被一圈错金包裹。 洛长川拿出匣中的骨韘放到元曈手中,“元君不妨戴上一试,此韘乃是用瑞兽天禄的骸骨所作。天禄又称辟邪,物如其名,如果用此天禄骨韘拉动弓弦,弓弦上便能加催神力。有了它之后,不论是寻常鸟兽还是妖邪魑魅,想要接近你都绝非易事。” 元曈将骨韘小心翼翼地套进右手拇指上,在骨韘接触到皮肤的瞬间,一股温热的气息从拇指向周身蔓延,流通四肢后又汇聚在丹田。最终这股气息融化在元曈体内,这种奇妙的感觉让元曈颇为吃惊。 “这扳指果然神奇,戴上它之后竟然有一股暖流溢出。我现在感觉全身充满了力气。” 元曈睁大眼睛看着洛长川,口中惊呼道。 “有了这枚骨韘,元君用起弹弓想必更会得心应手。” 元曈笑着嗯了一声,好像又想到什么,神色变得有些黯淡。 怀荒在一旁看穿元曈心中所想,他知道元曈的忧思是因为没有了弹兜。 “等咱们回到洛阳,再去找家弓肆重新鞣制一枚弹兜,为你装在弹弓上。洛阳南市那么热闹,一定能找到让你满意的。”怀荒拍了拍元曈的肩膀,笑着和他说道。 元曈用力地点了点头,“嗯!到时候要用一块上好的牛皮。” 虽然没有了原来的鱼皮弹兜,哥哥为他做的弹弓不再完整。但是能将鱼皮弹兜交还给青虏,也算了结了元曈的一桩心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怀荒往门外望了一眼,见外面已经大天白亮,心想二人在贝阙已经呆了三四个时辰,便对洛长川说道:“我们二人在贝阙已经逗留的太久,如今弹弓已经拿回,怀荒玄晦便不再叨扰。洛君所托之事,待我们回到洛阳必会多加留意,稍有异动便会通知洛君。” “斛律君既然这么说,长川便不再遮挽。”洛长川随即轻轻拍了拍手,两声过后,起初引领二人进入贝阙的绿衣少女厄珠,又从厅外走了进来。 “神君。”厄珠轻声应道。 “厄珠,你把元君与斛律君送出贝阙,注意不要被其他凡人发觉。” 洛长川仔细叮嘱厄珠,继而对元曈辞别:“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希望元君有了天鹿骨韘相助,弓法能更进一步。” 他又转身对怀荒说:“斛律君作为器灵,容易受周围的环境影响。如果日后觉得不适,请务必马上到贝阙中,长川会想办法为你诊治。” 二人再次向洛长川致谢辞别,随后便跟着厄珠一同离开了振藻斋。 “二位郎君,阿郎和你们讲没讲再来贝阙的法门?如果今天不是阿郎刻意显形,一般人是绝对找不到这里的。” 厄珠在前方引路,眨着水灵灵的眼睛向元曈怀荒笑道。 元曈拍了拍手暗呼糟糕,忙说道:“竟然是这样!方才只顾着告辞,却忘了问洛君,还请厄珠娘子告诉我们方法。” 厄珠看元曈的窘态,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后开口给了他们答案:“从灵台往南走,直到见到那两棵柳树,只需左右轻叩树干各九下,到时候厄珠自然就会出来迎接。” 黑犬化形 进入相月之后,天气越发闷热起来。今日的洛阳南市依旧热闹非凡,南来北往的客商将坊内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两侧店肆中也已经人满为患。 嵩秋楼坐落于南市十字街东南角,是整个南市中规模最大的酒馆。因地处坊内最中心,此地可谓车如流水,马若游龙。 已近正午,正是店中食客最多的时候,店中的小二哥一边吆喝着,一边端着酒菜穿梭在酒桌人群之间,看起来好不忙碌。 靠墙的一张酒几旁,两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正在大快朵颐,其中那个瘦高的男人酒过三巡,突然神秘兮兮地向对面的男人说道。 “赵三哥,你有没有听说,最近都城内出了件怪事。” 被称作赵三哥的男人放下手中酒盏,一脸疑惑的看着瘦高的男子,“什么怪事?赵某未曾耳闻,还请孙二郎细细说来。” 孙二郎眯着本就不大的眼睛,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 “都城北的修义坊内出了一件奇事。坊内有户裴姓人家,其家中有一条养了将近十年的大黑狗。可就在前天,这条黑狗一夜之间变成一只山羊,更奇怪的是,这条狗的头和身子变成了山羊,叫起来还照旧是犬吠声!你说奇不奇怪?” 正坐在邻案吃饭的是一位身穿长袍的年轻比丘,他无意间听到二人这番对话,不由放下正挑起汤饼的筷子。只见他浓眉轻蹙,倏忽侧过身子去,好像想更清楚地听见对面二人聊天的内容。 “狗变成羊?这不是无稽之谈嘛!天下哪有这样的事?”肥头大耳的赵三郎一脸不屑,完全不相信对面孙二郎所说的事。 这边孙二郎见赵三郎不信,急得放下手中的鸡腿,轻拍了一下酒案,开口辩解道:“难道赵三哥以为孙某是在说醉话吗?若非亲眼见到,我也是死都不信的!” 原本质疑的赵三郎见他说的信誓旦旦,也变得有些动摇:“孙二郎竟然亲眼见到那只变成羊的黑狗?莫非世间果真有这种奇事?” “我就是昨日路过修义坊亲眼目睹,周围的街坊四邻可都看到了,我这才敢说与赵三哥听,此事千真万确!”孙二郎继续辩解道。 还未等赵三哥接着讲话,邻桌的年轻比丘陡然站起身来,只见他阔步走到二人案前,向二人单掌行礼,随即转向向孙二问道:“请恕小僧搅扰,敢问这位檀越所说的修义坊中黑狗化羊,是否真有此事?” “这位大师,请问你是?”孙二郎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和尚弄得措手不及,一脸茫然地问道。 只见这和尚双掌合十,又向孙二行了一礼,微笑着说道:“小僧法号道善,乃是洛阳太原寺的比丘。方才我在一旁用斋,无意间听到檀越所说的怪事。这事听起来颇为蹊跷,如果真的是妖魔为患,贫僧想去修义坊一探究竟。” “原来是太原寺中的高僧,是在下失礼了。” 孙二郎擦了擦满是油污的双手,站起身向道善长揖回礼,“孙某所说句句属实,事发就在修义坊中南一街的裴宅。此事在修义坊附近传的沸沸扬扬,大师到了坊中,只需稍加打探就能找到那户人家。” 道善闻言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开口答谢,“多谢孙檀越告知,小僧这就动身去修义坊。” 随即他抬起手,招呼住在大堂中忙碌的店小二。 “店家,结账。” 店小二见这位和尚彬彬有礼,相貌更是清俊不俗,还十分礼貌地称呼自己为店家,丝毫没有其他宾客的傲慢。 这可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客人,便轻声细语应道:“这位大师,您点的是葵菜汤饼一碗,芝麻胡饼一个,总共是三文钱。” 道善从怀中取出两枚铜板,用修长的手指夹住轻放在桌子上,没有再开口说话,迈开双腿便疾步出了嵩秋楼。 赵三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有些感叹:“好一个年纪轻轻不知深浅的小和尚,说走就走了!身板这么单薄,莫非他是去降妖不成?如果修义坊中真是妖邪作怪,这小和尚八成也会成了妖怪的盘中餐吧。” 孙二郎却并不认同赵三郎的话,方才虽只和年轻和尚匆匆交谈几句,但这个自称道善的大师说起此事的时候,神色从容淡定,丝毫看不出畏惧的样子,便反驳赵三道: “那倒也未必,太原寺可谓是洛阳众多伽蓝中的泰山北斗,寺中有不少从天竺和波斯来的得道高僧。听说西来的外域和尚皆会婆罗门密咒。想必这位道善师父也必定有绝学在身,否则他也不会贸然就前往修义坊。” 赵三哥听他说的好像也颇有几分道理,也只好点了点头:“孙二郎说的有理,也许这小和尚真有些本事也说不定。” 二人随即不再讨论他,只是继续猜拳喝酒。 这边道善离开嵩秋楼,出了南市后一路疾行。他向北跨越洛河利涉桥后,又大约行了半个时辰,再穿过景行、敦厚诸坊后,终于在未时三刻抵达修义坊门前。 就在他想要继续往坊内前进之时,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两位侠士从嵩秋楼一直跟随贫僧到此,足足十几里路程,还不出来现身一叙吗?”道善站在坊门前,微侧着头幽幽地向身后说道。 话音甫落,两个高大的身形便从棂星门后闪出,正是元曈和怀荒二人。 道善上下打量着元曈怀荒,原来一直悄悄跟在他之后的身影就是这两个人,以自己的脚力,能跟上的人应该不是很多。 “元曈怀荒,拜见大师。”二人恭恭敬敬朝道善作揖行礼,道善见状也默默单掌回礼,只是皱着眉头向二人问道: “不知二位檀越从南市跟踪贫僧一直到此,是因为何故?” 怀荒见这和尚神色有些恼怒,便向前跨出一步辩解道,“大师请勿怪罪,我们二人在嵩秋楼见到大师和赵三孙二交谈,因为好奇狗变成羊这种奇事,所以就随着大师一起来了。” 原来自前天从贝阙回到千金里,二人稍作休息之后,今天怀荒就履约带着元曈一同进城。他们到洛阳南市找了一家弓肆,为元曈的檀木弹弓补上一块新的牛皮弹兜。 事了之后二人在嵩秋楼吃饭,恰巧听到这个和尚和两个男子讨论修义坊黑狗化羊之事。因为之前在贝阙才允诺洛长川要留意洛阳城中的异事,所以道善前脚刚走,元曈和怀荒后脚就跟上了他。 只是二人没有料到,即便远远跟在几丈之外,这和尚竟能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发觉他们的身影,看来确实是有些道行的高僧。 “好奇?檀越难道对妖魔之属不感到慑惧吗?”道善冷眼看着怀荒幽幽问道,好像并不完全相信他们的话。 眼前的这两个人,一个挎刀,一个背弓,跟随自己的步法轻盈难以察觉,看得出来二人是颇有些功夫在身的。可寻常武功对妖邪完全无用,这让道善不免怀疑二人跟随自己的真正目的。 听到道善这么质问,元曈有些为难该怎么回答。 告诉他实情?可若非紧要关头,万不能道出洛长川委托自己和怀荒的事。所以他眼珠一转,笑着对道善说道: “在下自小就爱游侠,喜欢听这些光怪陆离的事情。可这么多年却一直没见过。今天在嵩秋楼有幸听闻这种奇事,自然要过来看看热闹!大师请放心,我们两个都会功夫。” “那两位自便即可!” 道善见他们并不打算坦诚相待,便索性不再使用尊称。恼怒之余转身便接着继续前行,不再理睬身后的二人。 二人对视一眼,怀荒朝元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两个人便紧随道善进入坊内。 进了修义坊坊门后,道善随即找了一个老妪问路。那老妪见到道善,先是口念佛号,然后马上为他指路。 年轻和尚自坊中南第一横街往东一路直行,大约行了一炷香的工夫,远远便看到一群人围在一户人家的门口。 “真是怪哉,怎么还有狗变成羊这种事?看起来不是吉兆啊……” “就是说,我活了几十年,这种事还是亲眼见到!” “裴老丈告知官府了吗?干脆把这怪物送到洛阳公廨去,让官府来处置!” “不如吃了它,看看它究竟是狗肉味还是羊肉味!”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就如同麻雀般合围在一起。 道善找了个空隙钻进人堆,只见人群围着的是一条非狗非羊的东西,它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一位老者正坐在旁边守着。 “快看,来了个大和尚!”不知人群中谁叫嚷一声,众人目光瞬间从地上的怪物转到道善身上。 “南无不动如来,请问这位老丈可是裴檀越?”道善看着地上的老者,双手合十行礼道。 老者看到道善,颤颤悠悠就要起身。奈何在地上坐的时间太久,他好像有些力不从心。道善见状急忙伸出双手将老者搀扶起来。 老者站稳之后,握着道善的手臂,声音已有些哽咽。 “老朽正是裴氏,小法师是为了老朽这条狗而来吗?还请法师……千万救救我的阿陀,老朽孤苦无依,十年来只有它与我作伴。它如果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裴檀越,小僧是教义坊太原寺中的比丘,今日在南市听闻施主家中发生怪事,特地从河南县赶来。我来此地就是为了一探究竟,施主请宽心,待小僧查看一番。” “原来是太原寺中的法师,那一定法力高强!” “真是个气宇轩昂的汉子,去当和尚真是可惜了。” 周围人群又是一阵嘈杂。 只见道善蹲下身,近距离观察躺在地上的黑狗。 眼前这条所谓的狗,上半身已经变化成了赤红色。它的头上长出四只盘曲的长角,口中生獠,前肢化成了蹄子,似羊而非羊;后半身却依旧是狗的形态,看起来颇为古怪。 怪物此时双眼紧阖,嘴里还发出类似婴儿的嘤嗳之声。 道善用手探了探这怪物的蹄子,一股火热的触觉瞬间从指尖传来,疼的他“嘶”的一声抽回手臂。 “果然……”他低声咕哝,随即向周围朗声喊到:“各位街坊请速速散开,这只狗已经化成了怪物,等到它另一半也变化了,就是危害人命之时。各位请回到家中暂时不要出门!” 周围的街坊百姓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连太原寺的高僧都这么紧张,那这个怪物一定很可怕了。 众人听完道善的警告之后,慌忙作鸟兽散。不一会儿的工夫,原本拥挤的巷道就只剩下裴老丈、道善和元曈怀荒四个人。 “这不是狗,也不是羊,而是猼夷。”怀荒在一旁淡淡说道。 道善听到怀荒此言猛然转身,甚为惊异的看着他说,“你竟然也知道这怪物是什么东西?” 元曈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疑惑的向怀荒问道:“什么猼夷?” 怀荒走向前,静静看着地上的怪物,“猼夷是古籍中记载的一种凶兽,传说它长着羊的模样,头上有四只角,前腋下还各生有一只眼睛。” 说罢怀荒取下腰间长刀,蹲下身挑起怪物的右前蹄,一只紧闭着的眼睛赫然夹在它的腋下。 “这东西……看起来有点可怕。”元曈不禁感叹道。那日在家中见到青虏的原型,他都没有现在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道善点了点头,跟着说道:“周身如火,喜食人。中国的《山海经》记载为猼夷,而天竺佛经中管它叫阿闼罗,经传上说猼夷多出没于乱世。可现在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这种凶怪怎么会突然现身人间?” “法师,侠士,你们是不是弄错了?阿陀在家中养了十年,是我看着它长大的啊!”裴老丈在一旁听说自己养了多年的黑狗竟然是怪物,不由地争辩道。 “它的下半身在动!”元曈瞟了一眼这个猼夷,发现它口中呜咽不绝,后半身微微颤抖,前半身的火红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像后蔓延。 “看来已经不能再让它留在城中!” 道善转身向裴老丈,“裴施主,现在事态紧急,小僧必须带此怪离开洛阳城。否则它在城中十分危险,很可能伤害施主和城中百姓的性命。” “法师,你能不能不要伤害阿陀的性命,这么多年它就像我的家人一样。”裴老丈扶着道善的手臂,悲戚地哀求道。 “这……”道善听裴老丈这么说,竟然一时语塞。 斩妖除魔是他作为出家人的职责,假如这只黑狗完全变成怪物,那一定会危害乡里,自己在必要时机绝对会将他诛杀。 元曈见道善迟迟不语,知道他无法给裴老丈这种保证,便开口为道善解围:“道善大师是出家人,肯定不会破杀戒。元曈在这里向老丈保证,我和这位斛律侠士会一同随法师到城外,道善大师绝对不会伤害阿陀的性命。” “既然有这位侠士作保,老朽就放心了。”裴老丈这才安心说道。 猼夷现世 修义坊在洛阳城最北端,紧邻着洛阳北城墙。元曈怀荒跟着道善从修义坊径直向北出发,只花了一柱香的工夫便到了安喜门前。 “方才在裴老丈家里,你凭什么替贫僧保证?”道善走在元曈二人前面,侧过头冷冷地向后说道。 看着前面背着麻袋的和尚,元曈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却笑呵呵说道:“因为我不想让大师为难,‘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不知怎么回应裴老丈,所以元曈才开口为大师解围。” 道善回头看着元曈幽幽说道:“呵呵,慈悲为怀不假,假若这怪物变成猼夷,难道贫僧真的要放任不管,任由它祸害洛阳城吗?” “当然不是,我保证的是大师您不会伤它性命,可没保证他不会。”元曈随即转头看向怀荒,怀荒也看了元曈一眼,然后继续向前走。 道善闻言猛地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怒视着元曈,“你!” 怀荒见状将元曈回护在身后,静静地向道善说道:“‘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在这只妖兽面前,大师是打算作‘金刚’还是作‘菩萨’?” 道善没想到怀荒会这样质问自己,脸色登时有些不悦,随即驳斥他说:“‘金刚’如何,‘菩萨’又如何?” “出家人自诩不会杀生,可妖魔实际上也是生灵。作金刚即破杀戒,作菩萨则不会。” “出家人看重的是普渡众生,如果一条生灵存在的意义是残害其他的生灵,那么在必要的时候,贫僧自然可以化身怒目‘金刚’。这只猼夷失去控制之时,我一定会将它诛杀。” “可裴老丈苦苦哀求,大师又不忍拒绝。假如一定要除去它,不如假手在下。” 听到怀荒此言,道善更加怀疑二人的来历。 他将背上的麻袋放到地上,慢慢走到怀荒面前,冷冷地质问道:“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人?” “和大师一样,我们想查清这件事。”怀荒同样对视着他,坦然的说道。 道善听闻怀荒此言,心中不免一番讶异。 之前在修义坊初见到二人,道善就怀疑他们两人绝不是单纯的为了好奇才跟踪自己。但二人不愿透露来意,道善也没有刨根问底。现在眼前这个唤作怀荒的男子终于不再隐瞒,道善对二人厌烦的态度也有了些微转变。 想到这里,道善试探性的问道:“莫非你们也发觉了最近城内的怪异?” 怀荒点了点头,回答道:“如果大师指的是今天这种无端的怪事,我们还是头一次遇到。实不相瞒,在下和玄晦受人所托,专程探查最近洛阳城中发生的异事。” 怀荒说出来他们乃受人所托,但他并未言明是到底是何人所托。既然他有所避讳,道善心中有数,也无意追问下去。 “和二位不同,今日修义坊裴家的妖异,却不是贫僧遇到的第一件怪事。” 怀荒听后迅速紧张起来,他心中暗想洛长川的推算果然没错,在这个阴阳失衡的时机,果然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 为了寻找接下来的线索,他便继续问道:“大师还遇到了其他怪事?不知能否告知我们,怀荒愿闻其详。” 就在十几天前,他的师父义井禅师发觉了洛阳城中的异样,遂派自己和师弟道通出来调查妖异之事。可师兄弟两人毕竟势单力薄,在这种山雨欲来的关头,如能联合眼前的力量当然最好。 道善在心中暗忖,这两人看起来并不像心怀鬼胎的人,随即他便整理思绪,决意将自己掌握的情况说给二人: “大约半个月之前,城南明教坊已经发生过古怪。起因是有几人终日沉睡不醒,等到入夜便在坊内梦游,天亮才回到家中,不消数日便力竭而亡。因为不吃不喝加上神魂颠倒,明教坊中相继已有六七人因此殒命。” “那后来呢?”元曈听得入迷,急切地问道。 “贫僧得知的时候,和师弟匆忙赶到明教坊。仅存的一人已经奄奄一息,看模样他已经深陷梦魇中不能醒转。我尝试用呪术把他唤醒,但似乎在睡梦中有股顽固的力量纠缠其神识。如果强行将他唤醒,恐怕会让他的神魂尽失,终究也是命不久矣。” 怀荒听完之后连忙回道:“梦魇……那那个人现在还活着吗?最好的办法是让他清醒过来,问清他在睡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能找到些线索。” 道善嗯了一声,回道:“此人叫李三继,他的心神较常人更稳定一些,所以能活到现在。贫僧师弟道通正在明教坊他的宅中看守。道通一直没传来消息,说明李三继的性命暂时无碍。” “解决完眼前猼夷之事,大师能否带我们去明教坊看看此人。”怀荒察言观色,试探的问道。 道善看着怀荒有些疑惑,“莫非二位有什么办法?” 怀荒拍了拍身上因为赶路而沾染的浮土,意味深长的说道:“如果是三天之前或许没有。但现在在下确实有一法子,是否奏效还要等见到病人才知道。” 见怀荒说话有所保留,道善又有些不满:“既然地点你们已经知道了,为何要贫僧跟你们一同?” “因为我们敬重大师,不敢僭越。”元曈打趣地笑着说。 道善瞬间一愣,他没有接下元曈的玩笑话,反而转身就走:“先出城吧,当务之急是不能让猼夷留在城中。” 元曈和怀荒相视一眼,随即紧跟道善的脚步出城。 三个人从安喜门出洛阳城后,往东北方向不远就是千金乡的地界。这里的地形元曈十分熟悉。他们一行沿着瀍水北行,又听元曈的指引开始寻找平坦的地方。 大约又向东北行了两刻的路程,只见周围清幽寂静,已经没有行人和村舍的踪影,三人才在一处开阔的平地停了下来。 道善小心翼翼地把麻袋从背上放下,他解开麻袋,将其中的猼夷倒在地上。 从修义坊出发的时候,这只猼夷还只有上半身是红色,可现在看来,全身上下已经绝大部分都变成了红色。 “猼夷变化的速度加快了。”道善皱着眉头说道。 “我明白大师的意思。”元曈接过道善的话,“自前日修义坊事发,一直到今天午后,猼夷都只变化了半个身子。可就在我们离开裴宅才短短半个时辰,它转眼又变了个模样。说明猼夷确实在加速变化。” 道善闻言仿佛若有所思,片刻后颔首,“恐怕真正的妖兽猼夷马上就要现身了。” 怀荒走近去观看,这个蜷缩在地上的怪物抖动的频率愈发加快,尾尖仅存的黑色也正在迅速变红。 它原本紧闭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张开,眼皮的缝隙中透出一股诡异的绿光。 “看起来有些棘手。”怀荒抬起头看了道善一眼,试探地问道:“道善大师,倘若我们现在将猼夷斩杀,以绝后患。你觉得如何?” “在未能确定它是否真的会伤人之前,不可贸然行动,更不能妄下杀手。”道善断然拒绝,严肃的口吻中没有丝毫商议的余地。 怀荒听后耸了耸肩,“不轻言杀戮,我明白大师良苦用心。但在下还是要多言一句,如果此时优柔寡断,很可能会错失防患于未然的最好时机。如果此时不趁它还未完全苏醒,恐怕一会我们的处境会非常危险。” 道善听怀荒想要诛杀猼夷,眉头又皱作一团,“那就过后的事过后再论!哪怕有这种可能,也不能仅靠臆想就这么武断杀害一条性命!” 元曈见二人交谈的气氛逐渐紧张,便用手捅了怀荒一下,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再继续说下去。 “道善大师说的也有道理,世间万物皆有灵性,猼夷纵然是妖兽,终归也是一条性命。如果它真的很凶残,我们再将它斩杀也不迟……” “斩杀?假如一会儿这东西真的凶残无比,你有信心可以解决它?”怀荒佯装惊讶,饶有趣味向元曈问道。 元曈伸出右手示意给怀荒,拇指上面套着的,正是洛长川所赠的那枚天禄骨韘。 “我可以用它试试。现在这里我们有三个人,尤其还有一位法力高强的大师助阵,怀荒大可不必担心。”元曈调皮地眨了眨眼,又瞄了一眼身旁那个一本正经的和尚。 道善听不懂他们的哑谜,也没有兴趣琢磨他们的调侃,只自顾踱步到距离猼夷大约一丈远的地方,开始绕着猼夷慢慢转圈。 只见他口中念起二人听不懂的呪语,隔空用手掌对着猼夷的头向下掠过。瞬间就有数道金色光芒自道善手中激射而出,将猼夷严严实实地笼罩起来。 “是婆罗门呪。”怀荒站在道善身后观望,默默地说。 “这就是来自天竺的法呪?难怪我听不懂是什么……”元曈也在认真看着道善施法。 怀荒嗯了一声,“自后汉明帝伊始,释教自天竺经过西域传入中国,婆罗门呪也随之传来。彼时在魏朝、高昌、乌场,天竺等国,释教弟子便常用这类法咒降魔除秽,据说颇有神效,不过真假未知。“ 此时道善掌中发出的光芒愈发严密,被金光笼罩的猼夷渐渐苏醒,它慢慢爬了起来,嘴中发出类似虎豹般低沉的吼声。 冒着绿光的双眼狠狠地怒视三人,猼夷似乎想要冲出金光交织而成的网,但好像因为忌惮的缘故,又不敢破出金光的束缚。 “唵。”道善口中念出唵字诀,同时伸出另一只手臂,掌中神力加催,只见又有数道金光自掌心翻涌而出,如箭矢般直冲猼夷而去。 原来道善想凭借婆罗门呪将猼夷的灵识驱逐,将怪物变回之前那条黑狗,既免破了杀戒,还能完成临行之前裴老丈的哀诉。 团团围绕的金光如同烈焰炙烤一般,原本已经爬起来的猼夷,看似非常痛苦地重新匍匐回地上。没过一会儿,它绿色的眼睛便渐渐同身体一样变得火红。 突然猼夷猛地蓄力向前一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上道道金光。 顷刻间金红交汇,金光登时化作齑粉,猼夷身上也被灼烧出焦黑的痕迹。 原来这猼夷是打算玉石俱焚,它拼尽全力突破道善法术的阻挡,直奔着年轻的和尚奔来。 “大师小心!”元曈见状连忙在一旁疾呼。 道善见猼夷呼啸而来,轻身向后一跃退开几丈。 可猼夷奔袭的速度太快,还未等道善拉开彼此的距离,顷刻间便已冲到他的身前。 怀荒见道善被猼夷袭击,纵身一跃便迅速飞过去,他将道善揽到一旁,同时手中的长刀出鞘,用力直刺向猼夷的头颅。 猼夷见怀荒长刀迎面而来,低下脖颈向上一挑,头上的四只硬角如同精铁一般抵挡住怀荒的环刀。 “噹”的一声,宛若金石相击,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刀刃上传来,震得怀荒手臂发麻。长刀瞬间失了准头,继而带着怀荒甩到一侧。 “这凶兽戾气深重,是我始料未及。”道善收敛心神,已经从方才的险境中回过神来。 他和元曈在一旁紧张地观战怀荒与猼夷搏杀。只见眼前的少年挥舞长刀,身法如鬼魅一般神秘,他试图找到猼夷的软肋,欲探准时机一举击破。 可猼夷却明显更加敏捷,一扬一跃紧逼着怀荒的步伐,头上的四只角如利剑般不停刺向怀荒。 怀荒一边躲避一边回击,奈何猼夷的力量太过强大,每一次刀尖的触碰都产生巨大的反冲,十数招以后怀荒便渐渐难以支撑。 “这畜生怎么这么厉害……”元曈不禁喃喃的说,眼前这只凶兽远比那晚对付青虏棘手的多。如果此时不施以援手,恐怕怀荒也不能坚持太长时间。 与此同时,道善一把取下脖颈上挂着的念珠。只见他全力将念珠向猼夷抛出,顷刻间念珠化作一道光圈在半空盘旋,年轻的僧人念起法咒,念珠化作的光圈便马上开始追逐猼夷的踪迹,伺机套上它的身体。 怀荒知道此时道善在背后相助,乃是一招黄雀在后。在清楚他的意图后,怀荒便身形一闪让出空隙。猼夷此刻正昂头冲向怀荒,丝毫没有发觉迎面而来的念珠。 疑云重重 就在此时,念珠所化的光环迅速套上猼夷的脖颈。猼夷被光环束住后,念珠开始剧烈收缩,这一招让猼夷趴在地上痛苦的翻滚,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终于制服它了!”元曈见状不禁在一旁拍手惊呼。 怀荒才与猼夷的周旋中脱身,倒退了几步回到元曈和道善身旁。他表情凝重地看着地上翻滚的妖兽,神情却丝毫没有变得轻松。 这个猼夷恐怕不会如此轻易被制服。 另一旁,只见道善双手结印,仍在隔空往念珠上施加法咒。道道金色光线自手印而出,连接着他和猼夷脖颈上的光圈。 “唵尾嚧遮罗南无娑嚩诃。”咒语一出,猼夷更是加倍挣扎,可与开始不同,猼夷在痛苦之余竟然又重新从地上站立起来,颤颤巍巍地向三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好强的意志,我还以为它已经被制服了……” 元曈此时卸下背后的弹弓,猼夷的难缠让他也开始紧张起来。随后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里面是三两颗大小如鸽蛋的陶弹。 怀荒再次握紧环首刀,紧紧地盯着迎面而来的妖兽,口中低声说道:“与其说意志,倒不如说是怨念,猼夷作为上古凶兽,这次能寄生在裴老丈家的黑狗身上,绝对不是偶然。心有怨怼,才会被妖兽趁机附体。” 道善加快了口中咒语诵念的速度,他光滑的额头已经开始有汗珠流下。 猼夷仍旧顶着金光艰难地向前冲撞,势要突破念珠和佛咒的枷锁。只见它的脖颈逐渐鼓起,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异声音,原本紧绷的念珠,已经慢慢开始出现松动的迹象。 “不妙——”怀荒暗呼道。 这个猼夷的棘手远不是自己心中估计的程度,想必眼前的和尚也没料到这怪物如此凶悍。看来必须趁此刻全力把猼夷诛杀,想要驱逐猼夷让黑狗恢复,现在已经成了水中捞月一般。 “玄晦,你在这里为大师护法,我上前去拖住它,倘若我不是对手,你找准时机在背后助我!” 元曈颔首,同时将一枚陶弹放入弹兜,拉满弓弦后将目标瞄准猼夷:”你快去,大师这里我来守着!” 话音甫落,怀荒便纵身一跃,直冲猼夷而去。 猼夷见怀荒迎面而来,马上低下头将利角对准他。但因受念珠所束,它已经没了刚才的气势,怀荒手腕翻转,长刀如风驰电掣,用力一击向猼夷的头颅劈了下去。 “铮!”又是一声,刀角相触之处火花四溅,犹如金石碰撞。 与之前不同的是,怀荒这回艰难地抵住了猼夷的冲击,但双方僵持不下,都停在原地寸步难移。 猼夷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怀荒,四蹄稳稳踩住地面,不断调整角的角度,意欲突破重围刺向对方。 此时怀荒右手紧握住刀柄,左手运力按在刀背上,尽管猼夷被道善的念珠咒法牵制,无法使出全力,但余劲也让怀荒有些消受不住,只片刻的对峙已让他汗流浃背。 “玄晦!”怀荒侧过头,向后大声呼喊道。 元曈明白怀荒是示意自己此刻出手。 他跨步转到怀荒和猼夷的侧面,随即拉满弓弦对准猼夷,拇指上的天鹿骨韘流光婉转,顷刻间充沛的力量便源源不断从手指散发至全身,最终又汇集到手臂。 “嘭”的一声,弹丸脱离弓弦,如流星飒沓般径直向猼夷飞射而去。 闷声过后,弹丸重重地击在妖兽脖颈,巨大的冲击让猼夷向一旁歪去。 怀荒借机以迅雷之势抽回环首刀,左手化拳为掌,向前探过去就要握住猼夷的利角。 “钳制住它的角,猼夷大抵才会被真正制服。”道善看透怀荒所想,但他此番作为实在太过冒险,稍有不慎整个手掌都会被四只犄角刺穿。想到这里,道善不禁加快口中咒语,念珠持续收紧为怀荒提供时机。 猼夷被元曈在背后用弹弓偷袭到脖颈,本就疼痛万分,此刻又见怀荒长臂一挥直奔自己头上的角。它此时更是怒上心头,随即蓄力狂吼一声,似有气吞山河之势,怀荒顿时被巨大的冲击逼的向后倒退数丈,险些跌倒在地上。 元曈也被震得不禁捂住耳朵,再看身旁的和尚,因为用灵力牵引猼夷,妖力的反噬让他已经受了内伤,嘴角开始有鲜血缓缓渗出。 更为糟糕的是,念珠上的法咒好像也已经受到影响,猼夷脖颈上的光圈已经忽隐忽现。 “大师,你受伤了!要不要紧?”元曈看道善如此,急忙关切地问。 道善迅速抽出左手拂去嘴角血渍,马上又继续结起手印,“不要紧,只是这凶悍的妖物棘手。看来它已经被激怒了,现在情况恐怕更加不妙。” “无妨,我再来给它一弹!”听完道善此番话,元曈又拉满弓弦,迅速将目标瞄准猼夷。 天鹿骨韘的灵力汇集于掌心,“嘭”的一声,弹丸又飞射出去,这次的目标直指猼夷的双目。 “怀荒!”就在弹丸脱弓的同时,元曈突然高声惊呼道。 原来猼夷之前被元曈用弹丸打中脖颈,心中怒火未消,此刻听到破空之声迎面而来,知道暗处又有人偷袭。猼夷长了教训,猛地向前跃起躲避来袭,一个腾挪就让元曈的弹丸落了空。 躲避成功之后,它便借势向身前的怀荒冲刺过去。怀荒匆忙将环首刀横在胸前,想抵御住猼夷的冲击。 可猼夷毕竟是上古凶兽,并非一般的水怪山精,哪里是怀荒这些寻常招式可以抵御? 点点火花交织在环首刀于利角之间,几次交锋之后,猼夷巨大的力量让怀荒疲于应对。在接下来侧身躲避冲击的时候,怀荒的右手臂被猼夷头上的犄角陡然划伤,整个人随之被强大的妖力抛了出去,顿时就伏在地上不能动弹。 彻底被激怒的猼夷向天狂吼一声,脖颈上的念珠被妖力猛烈冲击,顷刻间念珠就被震断。 佛珠散落满地的同时,道善口中“噗”地喷出一团血雾,也被妖力向后击倒在地上。 猼夷见怀荒和道善败下阵来,却没有继续向他们发起进攻,而是转过身向元曈走去。 看来它已知晓,这个瘦弱的男子就是背后用弹丸袭击自己的角色。 方才天鹿骨韘灵力加持的弹丸让它吃了不少苦头,猼夷脖颈中弹的部位现出圆形伤疤,隐隐发出一阵焦臭的糊味。 “玄……玄晦,继续用弹弓打它!”怀荒伏在地上,用尽全力向元曈呼喊。 可元曈已经被猼夷刚才的模样吓得有些失神,听到怀荒指引,慌忙用手去摸腰间布袋里的弹丸,哪知口袋中只有两三瓣弹丸碎屑,再无一颗完整的弹丸。 原来陶制的弹丸需要特殊烧制,元曈本就拥有的不多。 更何况此次入洛阳南市,他和怀荒本意只是去为弹弓配一副新的弹兜,之后尾随道善到修义坊裴家也是偶然,所以提前并没有多做准备,刚才的两次偷袭已经把弹丸消耗殆尽。 难道此刻就要命丧于此了吗?没想到洛长川所托以后,遇到的第一件怪事就要了自己和怀荒的命。只是没想到还有个和尚陪着他们一起。 想到这里,豆大的汗珠自元曈额角流下,看着渐渐逼近的猼夷,他心中不住哀叹。 猼夷眼中流露出凶光,觉察到元曈的窘态,突然暂时停住了脚步,前肢两个蹄子在地上摩擦两下,仿佛在刻意挑逗眼前的猎物一般。 元曈不觉一步一步往后退去,怀荒意欲将环首刀抛给元曈,可他现在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环首刀也只落在距离元曈数丈的地方。 然后猼夷已经没有耐心,它四肢曲下奋力向前一跃,扬起头上犄角目标直指元曈。 “玄晦!”怀荒在猼夷身后急得高喊,可自己却灵力激荡,方寸都不能移动。 元曈此刻紧紧地闭上眼睛,慌乱中双手护在头顶,此时已然听天由命。 突然间,两道光芒从天而降,如闪电一般在猼夷与元曈之间穿梭而过,“铮铮”两下清脆的声响,白光击打在妖兽利角之上,巨大的冲击让猼夷失去重心,登时向一侧歪去。 再看两道光芒如白虹贯日,在空中激荡飞掠,过了一会儿减缓速度,化出千百道残影后,最终停浮于半空中,原来是一银一玄两柄长剑。 “在不了解对手实力之前就贸然行动,实乃莽夫。”一阵男声语带笑意,幽幽自头顶上传来,三人不由自主抬头向天望去。 高耸的松树之上长袂飘飘,一个白衣男子正踏在树梢上睥睨着地上的战局。 他看起来约摸二十七八岁,头顶混元髻,月白色的衣衫外套着件蓝格坎肩,肩头露出两柄精巧的剑鞘,看来方才阻拦猼夷的黑白双剑正是出自他之手。 原来是一个道士。 猼夷也随着男子声音扬首望去,眼看马上就要了结这三个小子,哪知又从天上飞出个拦路虎。 妖兽的喉咙因为愤怒而发出咕噜声,四肢顿时用力蹬地,飞身一跃化作一团红光,便冲向树梢之上的男子。 男子见状却临危不乱,只见他提步轻跃,旋即飞到了另一棵柏树的树尖上,身姿轻盈如履平地,仿佛游龙一般。 猼夷用蛮力跳跃冲撞,在空中无从借力,又随着男子的转移,所以这一击扑了个空,随后便重重下坠到地上。 恼怒之余,猼夷大声咆哮起来,试图再次扑向树梢。 年轻道者看着地上的猼夷,嘴角勾起一丝讥笑:“奈何你没长翅膀,那我便到地上和你过招。”言毕他便从树上跃下,像一只白鹤缓缓落在猼夷面前。 趁着猼夷与白衣男子对峙,元曈跑到怀荒身边将他扶起。 “怀荒,你要不要紧?”元曈刚想撕下衣襟为怀荒止血,但见怀荒手臂上的伤处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血流如注,思索以后才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怀荒并不是肉体凡躯。 “无碍,只是方才被这畜生的妖力冲撞,精神有些激荡,不过还好有河伯玉佩疗养,应该过一会儿就好。”怀荒此刻还有些虚弱,元曈将他搀扶到道善身旁。 年轻的和尚也正坐在地上调理内息,刚才受的内伤已经有所缓解。 而猼夷数次失手,此番又被这个道士如此戏弄,早就已经毫无耐性。只见它低下头颅,浑身肌肉开始颤动,顷刻间周身散发着绿光,身躯已经从山羊胀大到牛犊般大小。 白衣男子依旧从容不迫地看着它。 猼夷貌似从未受到过这种轻视,瞪大的眼睛更是圆睁,后蹄猛踏就扑向男子。 男子轻哼一声,双手交叉在胸前结起指印,口中喝道:“南门冲斗,七杀印天。敕——”。 话音刚落,浮于半空中的银白长剑划出道道残影,继而化作白光直刺猼夷前肢。猼夷见状匆忙低头用角接招,“嘭”的一声,最长的那只犄角应声而断,长剑也被弹射出去,男子伸手捏了个剑诀,口中念着剑咒,那柄银白色长剑迅速飞回他的手中。 猼夷被长剑砍掉一只角,此刻正痛不欲生,男子却没有停止手上的招法。 “北极揔玄,紫微荡剑。冲——”咒语念完,另一把玄色长剑也化作残影万千,如同落雨一般飞射向猼夷。 猼夷慌忙用角抵御,但却逐渐难为,它纵有再强大的力量,面对从天而降的玄白双剑也只是血肉之躯。 不消片刻,它的四只犄角仅剩下一只,头顶上也已血流如注,周身上下都已被剑气割出或深或浅的伤痕。 猼夷见败局已定,心知自己看来已经难逃出生天,它随即仰天长啸一声,身上火红的皮毛燃起熊熊烈火,瞬间化作一团火球,拼尽全力冲向道士。 “雕虫小技。”男子见状随即向后翻腾,玄色长剑收回掌中。 “武曲,破军——”,只见他手挽剑花,与猼夷所化火球迎面直上,悬浮在空中的银色长剑化出千道冰刃笼罩住猼夷,欲将它身上火气熄灭,可妖兽此刻已无视任何攻击,向前冲刺的速度分毫没有减缓。 又是“铮”的一声,男子手中玄剑击中猼夷仅存的那只长角上,剑尖一偏,顺势径直刺入了猼夷的肩胛骨中。而另一把银色长剑也猛地从空中刺入它的脊背。猼夷好像已经忘却疼痛,依旧顶着剑锋向前,势要用利角击穿对方。 白衣男子凝神聚气毫不退让,双方开始在原地僵持。 “这畜生看来是要‘玉石俱焚’。”怀荒握紧手中环首刀说道,有了河伯玉璜的疗养,虽只有片刻歇息,但他已经恢复了大半。 北岳剑仙 猼夷遇到劲敌连番受挫,盛怒之下妖力爆发,它身上的火焰燃烧得愈发旺盛,看来已经准备与对方同归于尽。 而白衣道者此时变幻剑招,手腕翻动几下就要抽回玄色长剑,可手中的剑如同被磁石吸住一般,紧紧陷入妖兽的骨肉之中。 “嗯?”道士不由低声质疑。 转念之后,道者松开手中长剑不再纠缠,同时向后翻跃出三丈开外。 只见他左手捏诀,右手自腰间抽出一把拂尘,隔空向猼夷横扫过去。 一股刚劲的气流登时从拂尘中喷涌而出,如同巨浪般硬生生击打在猼夷头颅上。妖兽猼夷本就负伤,此刻再次遭受拂尘的痛击,身体已经有些摇摇欲坠。 “魔入心窍,看来已经无可救药。不如直接了结了它。”怀荒低语道,随即吃力地举起环首刀,艰难地向猼夷的方向走去。 只见他将左手食指割破,数滴鲜血浸入刀刃,古旧的刀身上刹那间又淬起一层火焰,与在嘉庆坊对战渊奭的手段如出一辙,随后他飞身而起,扬起刀锋直指妖兽的脖颈。 猼夷此刻已经被白衣道士斗得神志不清,哪能注意自背后而来的偷袭。只听闻破空之声传来,它猛然转身就用长尾横扫过去。 怀荒将环首刀奋力抛出,一道红光闪过,猼夷的长尾登时被斩断落地。 猼夷断了尾巴吃痛,已经恼怒到极点,它作势又要冲向怀荒。身后的道者见状疾驰到猼夷身后,挥起拂尘劲扫它的后肢,拂尘同时缠住猼夷两条后腿,妖兽顷刻便失去平衡,“轰”的一声翻倒在地上。 “就趁此时!”道士急忙向怀荒呵道。 怀荒明白道者话中意图,只见他双手一起握住刀柄,运足全身的力道,大喝一声拼向猼夷的脖颈劈砍下去。 “喀”的一声手起刀落,妖兽头颅如同断线的风筝般滚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吸住道者双剑的力量瞬间消失殆尽,他抽回缠在猼夷腿上的拂尘,两把长剑也同时从猼夷的尸体中抽出,如流星般飞速插回背后剑鞘之中。 而猼夷失去头颅的尸体倒在地上,不消片刻便随着熊熊烈火化作一团焦灰。 “善哉……”道善在旁目睹了白衣男子与怀荒斩杀猼夷的过程,不忍地闭上眼睛。他本想能通过术法驱走妖魔,无奈最终还是通过杀戮才能解决。 “这妖兽太可恶了,作怪也就罢了,还会玩火自焚,害小道的拂尘都被烧焦了。” 白衣道者又理了理衣襟,走到三人跟前,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语气颇带调侃地笑道:“妖兽这么凶险,诸位侠士真是‘艺高人胆大’,这下可是吃到苦头了?” 元曈听得出他语带讥讽,但貌似眼前的年轻道士好像并没有恶意。况且如果不是他在危急时刻伸出援手,他和怀荒道善三人恐怕此时已经进了猼夷肚子中。 “多谢道长相救,我们三个确实鲁莽了,请问道长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也在这里?”元曈恭敬地问道。 白衣道者闻言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元曈的问题,“我从外乡到京师来,才路过邙山就听到这边有打斗之声,我便跳上树梢远眺,好不容易才发现这里。你们呢?又是怎么遇上这么个凶猛的妖物的?” 元曈便将三人姓甚名谁,连同猼夷作乱的事从头到尾说给道士听。 ”黑狗所变化的妖兽……这事听起来很蹊跷,猼夷这名字我隐约在经书上见过,但那是上古时传说中的东西,怎么会好端端的出现在洛阳呢?”道者托着下巴,走到猼夷的头颅前苦思道。 “可能与星象丕变有关。”怀荒也随道士一起,他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头颅说道。 猼夷的头颅在与身体分离不久,就变回了原来黑狗的头。而且头上的角已经完全消失,光秃秃的头顶上只剩两只趴下的耳朵。 “难道斛律兄也懂星象?”道者闻言反问,脸上难掩惊讶的神色。 怀荒轻轻摇了摇头,“我也只是略懂皮毛而已,但是荧惑星错位闯入太微垣,这肯定不符合常理。” “这么看来,师尊说得确有其事……”道士陷入沉思,不禁喃喃自语。 “道长的师尊说什么?”一直没有说话的道善见眼前道士支吾,忍不住问道。 道士回过神来,连忙解释:“没什么……贫道只是觉得奇怪,如方才元兄所言,修义坊裴老丈家中的狗已经养了十余年,怎么会一朝化作上古妖兽?” 道善见这道士言辞之间有所顾忌,暗想恐怕修仙门派也发觉到了一些端倪。有人相助总是好的,他遂把明教坊中梦魇之事也一同说与他。 “洛阳城中竟然还有梦魇作怪?不如我现在就回仙府去请师尊师叔一起下山!”年轻道士听完道善的描述,忍不住惊呼。 道善已将所知尽数告知对方,但对方也还未自报家门,他便追问:”既然已经知晓贫僧的来历,不如道长也坦诚相对,说说你究竟师从何方高门,又从何而来。” “这……也好,反正今日相识,正是你们佛家所谓的因缘际会,小道也就不再隐瞒来历了。” 道士思量片刻,对道善说道:“昨日小道自定州曲阳县出发,想必大师应该猜到我从哪座仙山而来了?” 和尚眉头微皱有些为难,佛经上没有写过这种东西,他可不知曲阳县有哪座‘仙山’,便立刻回道:“贫僧对方舆地理并不熟知,道长还是直接说吧。” 怀荒闻言,在一旁默默说道:“定州曲阳县……如果怀荒没有记错,曲阳县正是北岳恒山的所在。魏朝所建的北岳庙也在此地。” 道士听完连忙拍手惊叹,“看来这位斛律兄不仅武艺高超,学识也同样渊博。你说得正是,小道姓贺名迢,表字虚亭,正是师从河北恒岳中的总玄仙府。” “贺道长莫非是神仙?”元曈在一旁听贺虚亭说自己来自什么仙府,不由地惊问。 贺虚亭尴尬耸了耸肩,摇头笑道:“恒山总玄仙府是地界三十六洞天之一,府中除了师尊和几个师伯师叔已得道成仙,其他弟子皆是修道之人。说来惭愧,小道也只是个资历尚浅的小辈,目前还未修成正果。” 元曈噢了一声,上下打量了眼前的道士一番:“也难怪呢,我看道长和在下年纪差不多大,哪里有这么年轻的神仙?” 贺虚亭闻言先是面露惊色,然后捧腹大笑,这突然的举动让元曈有些不明就里。 “道长突然笑什么……” 贺虚亭走近元曈,绕着他走了一圈,神秘兮兮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很年轻?” 元曈更是摸不着头脑,连忙说道:“莫非是我讲错了?可你看起来总也超不过三十岁。” 贺虚亭又是一阵狂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那元兄不妨猜猜,我和你年岁相当的时候,这天下正在干什么?” 元曈挠了挠头,心想这个叫贺迢的道士虽然剑法高超,看起来像个谪仙,但是说起话来有些疯言疯语,“元曈不知道……” “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始皇帝赵政正在征讨六国!”贺虚亭挑起眉毛,故意提高了声音大笑道,元曈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你……你!道长不要愚弄我,让元曈来算算。”说罢元曈掰着手指数了一通,认真说道:“秦始皇统一六国那可都是快九百年前的事了,你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 贺虚亭拍了拍元曈肩膀,“不然元兄认为凡人若想羽化登仙,岂是几十年一百年就能达成的么?” 元曈用余光看了身旁的怀荒,自己身边也有个一百多年前的人,这个贺虚亭的话也并不是不可尽信。 “话是如此,可道长说的都是真的吗?” 贺虚亭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既然前辈都这般年纪了,还是不要这么称呼晚辈了,直呼我的名字就行了。” “所谓称呼只是一种形式,怎么叫都无妨。”贺虚亭看到元曈手上的骨韘,突然话锋一转,“元兄手上的这枚扳指看起来非同一般,能否借小道一观?” 元曈侧首看了怀荒一眼,怀荒朝他点了点头,元曈便将拇指上的骨韘取下,小心翼翼地递到贺虚亭手中。 贺虚亭将骨韘轻轻摆在掌心端详起来,“通体白色微黄,灵蕴非常,看起来是神兽骸骨所制,这东西看起来年岁比我还要大不少,真是个十足的宝物。” “得缘一位朋友所赠,说它可以防身。可是我还完全不知道怎么完全使出它的力量。”元曈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也许方才他的表现,确实没有发挥出骨韘真正的力量。 “真是个慷慨的朋友!这枚扳指灵力强大,元兄恐怕要时常琢磨调和,才能真正将它的力量完全释放。” 言毕贺虚亭将骨韘还给元曈,随即向怀荒道善问道: “妖兽已经死了,不知几位现在现在有什么打算?” 道善双手合十从容说道:“方才贫僧与斛律施主已经商量过,先回修义坊裴老丈家,将猼夷的事与主人翁交代。然后再去明教坊中解救被梦魇缠身的人,贫僧的师弟道通正在那里等候。” 贺虚亭连忙跟着说:“斩妖除魔也是我们修道之人的本分所在,所以小道有意一同前去。不过此时我要先去拜访故人,事了之后我会前去明教坊与诸位汇合。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元曈拍手叫好,“那自然是好,道长术法如此高超,遇到再棘手的妖怪也不用担心了。”怀荒和道善听到元曈这么说,也欣然点头答应。 “那我们在明教坊再会,此番就先在此别过。”说罢贺虚亭便向三人抱拳辞别,随后他双手捏诀,瞬息化作一道白光直冲云霄而去。 “好厉害的道士,真是来去如风。”怀荒看着天上划过的白光,良久才道出这几个字。 “我们走吧,回都城修义坊。”道善用刚才的麻袋将黑狗的头颅包裹起来,旋即搭在肩头就往回走。 三人便动身原路返回洛阳城,此时已经濒临酉时,几人不禁加快脚步,他们要在安喜门关闭之前返回城中。 “斛律施主哪里去了?”过了一会,走在最前面的道善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不对,回头一看,只有元曈一人紧随在自己身后,而怀荒已经不见踪影。 元曈笑着回答道善,“他有事要返回千金里我家中,方才在一条小路先离开了,我们就可以。” 原来方才与猼夷数次鏖战,怀荒此时心神激荡,虽然硬撑着最后将妖兽斩杀,但元神已经疲惫不堪。他刚才偷偷与元曈耳语,趁道善不注意便钻回了元曈腰间的莲花尊中修养心神。 道善闻言没有继续追问,心中却隐隐知晓元曈并没有讲实话。可他此时也受了伤,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琢磨这些,心想随他去罢。 “大师的伤势好些了吗?”元曈见道善不再说话,便加快脚步跟上来与他并行。 “只是小伤,现在已无大碍,稍作休息便可以。” “关于妖兽附于黑犬身上,大师心中可有什么头绪?”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头绪,恐怕要到明教坊调查之后,抽丝剥茧才会水落石出,元檀越呢?有什么看法吗?”道善反问元曈。 “大师不用檀越檀越这么称呼,叫我元玄晦或者元二就好了。” 道善听到这里,侧过头打量元曈,“元二……原来檀越家中还有长兄?” 元曈有些黯然,随后又强打起笑意,“或许应该说曾经有,不过十四年前他和阿耶一同被朝廷招募,前往辽东征战高丽叛乱,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恐怕早就死在战场了吧。” 道善见元曈如此,知道自己一番话勾起他的愁思,便宽慰元曈,“是贫僧唐突了,让你谈起往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令尊和令兄一定早登极乐世界,施主也不用再为此哀愁。” 元曈打起精神,望着道善笑道:“希望如此,借大师吉言。人世间又能有几年是太平日子呢。” 道善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接下来的路程二人一路疾行,终于在酉时之前赶回了洛阳城,此刻已经距城门关闭的时间不久。 驱邪香囊 修义坊,裴宅。 “阿陀……谁会想到老朽养了你十年,最终会是这么个结果。”裴老丈手里捧着黑狗的头颅哭喊道,脸上此刻已是老泪纵横。 “老丈请节哀,阿陀最终幻化的妖兽猼夷实在太过凶戾,道善大师和怀荒都被它所伤,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将它斩杀,还请老丈不要怪罪。”元曈扶着已经站不稳的裴老丈,看着眼前这个耄耋老人如此哀伤,不免起了恻隐之心,便安慰他说。 裴老丈掏出手帕擦了擦泪水,“这位侠士和道善大师,老朽这一脉虽然破落了,却原本也是名门之后、书香世家,我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自从阿陀那天好端端地长出角来,我就知道它此番是凶多吉少了。” 道善听完裴老丈的话,随即双手合十口唱南无,“此番把黑犬阿陀的头颅为裴施主带回安葬,施主如果愿意,贫僧愿意为阿坨诵经超度,助它早入轮回,来世不再受此苦楚。” “那自然是最好,老朽在此谢过大师。”裴老丈双手向道善作揖,苍老的身子颤颤巍巍就像是风中落叶一般。 元曈此时则趁机打量起裴老丈家这座宅院,宅院面积不大,格局十分紧凑。房子因为年久失修显得非常破败,就连屋檐都有一角塌陷下来,用一根细细的木头简单地支撑着。 “老丈就只有一个人生活吗?”元曈踱步在院中不住张望,好像期待发现些什么东西。 裴老丈叹了一口气,哀声道:“老朽这么多年一直独身,未曾娶妻也无儿无女。所有的家当就只有这一处宅院和一条狗。” 元曈闻言颇为吃惊,“老丈竟未曾娶妻生子,在都城洛阳中有这样一所宅院,哪怕不是很大,但娶妻应该不是难事。” “娶不到五姓女,不婚也罢。”裴老丈又叹了一口气。 裴老丈口中的五姓,指的是当今天下最为显赫的豪族,分五个姓氏共七家大族。这五姓七家分别是河北道的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和赵郡李氏,河东道的太原王氏、河南道的荥阳郑氏以及陇右道的陇西李氏。 五姓七家自汉魏以来,自恃高贵并彼此通婚,连皇亲贵胄都难与其结为婚姻。世人皆以娶到五姓七家中的女眷为无上荣光。像裴老丈所属的河东裴氏虽然也是书香世家,但想要攀附上五姓女却难于登天。 “那这么说,就只有阿陀一直陪伴老丈了。”元曈依旧一边踅摸一边问道。 “阿陀是十多年前我在坊中捡到的,那时候还只是一只小狗。它虽是只畜生,但却颇通人性,从小就帮我衔物引路,一直任劳任怨。如今十多年过去,它也和老朽一样老了,渐渐走不动了。” 说到这里,裴老丈又难掩哀痛开始悲泣起来,“老朽今年都七十六了,我本以为阿坨会先把我送走。” 元曈见裴老丈又止不住流泪,急忙上去安抚他,“老丈不要再伤心了,阿陀虽然被妖魔缠身横死,但也已经活了十几年。我想如果它有灵识的话,泉下有知也会希望老丈能够放下忧伤。” 裴老丈听进了元曈的话,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悲恸。 突然,元曈在院中巡视的目光定格在了正屋的窗棂上。只见窗棂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黑色香囊,与白色的墙壁对比起来颇为显眼。 元曈皱了皱眉,慢慢走到窗户跟前细细观察。 这个香囊大约有拳头大小,收口处用一条红色绳子扎紧。袋子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端正的“福”字。虽然香囊看起来像个辟邪纳福的物件,可是元曈总感觉它莫名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道善大师,你过来看一看。”元曈转身向道善招了招手,道善随即跟上前去。 年轻的和尚闻言上前细细观察了香囊一番,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疑惑。 “裴施主,请恕贫僧失礼多问,这个香囊是从何而来的?”他侧过头问道,声音已经开始有些严肃。 裴老丈闻言也走了过来,他伸出两只手颤悠悠地从窗棂上解下香囊,浑浊的双眼看着和尚充满好奇。 “大师指的是这个香囊?这是一个多月前,几个自称什么会的青年男女赠与我的。当时正是端阳前夕,他们说这香囊有辟邪祟、驱虫蛇的功效,叮嘱我要挂在家中,千万不能解下来。” “什么样的青年男女?又是什么会?”元曈满脸疑云,紧紧追问道。 “老朽也记不清名字了,只记得他们大约二三十岁,全都穿着一样的衣衫,只说自己是乐善好施之人,专门帮助像我这样的鳏寡孤独。” 元曈侧过头看道善,道善同时也与他对视。 二人心中俱已知晓,这个所谓的辟邪香囊和裴老丈口中的那几个男女,很可能就是他们心中种种疑惑的症结所在。 道善伸手从裴老丈手中拿过香囊,先斩后奏地问道:“裴施主是否介意贫僧打开这个香囊一观?” 裴老丈闻言,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他此时无比信任眼前这个和尚,这大师虽然年轻,但却一脸正气刚正不阿,比起旁边这个不知来历的少年,他更愿相信这位太原寺的高僧。 道善随即谨慎地解开香囊上的绳子,将其放在院中地上。只稍微把手倾斜一点,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琉璃状物体,便从香囊中滚了出来。 但见这个东西通体鲜红,晶莹剔透,看起来十分妖艳诡异,仔细观看下还隐隐包围着一层薄薄的白色雾气。 道善让裴老丈和元曈稍微退后几步,自己则双手结印,口念婆罗门呪,一道金色光芒倏忽自他指尖射出,直冲地上的红色琉璃。 金光瞬间将琉璃团团包围,琉璃外围包裹的雾气也陡然浓郁起来。片刻之后雾气由白变黑,原本鲜红色的琉璃也化作黑色,黑气囊裹琉璃激烈地震动起来,仿佛在与金光争斗。 裴老丈见到这样的怪异景象,已经吓得几乎瘫倒在地。 “是魔气!这个香囊果然有问题。”道善突然大声说道。 怀荒本在莲花尊中休憩养神,此刻已经恢复的差不多。外面发生的事情他一直在尊中倾耳而听。直到道善惊呼魔气,他忙轻声呼招元曈打开瓶盖,趁着道善与裴老丈无暇分神的时候,又重新从莲花尊中现身。 “这是从窗棂上发现的。”元曈望着地上的黑色琉璃,向怀荒解释。 怀荒闻言点了点头,见此时道善正在对着黑色琉璃施法,他便对元曈说道:“这东西的灵力看起来很是诡异,大师现在还有伤在身,咱们得想办法助他一臂之力。” 元曈有些焦虑,“可你和我并不懂驱魔的术法,这个琉璃又不像是活物,咱们怎么帮他?” 怀荒看了看元曈拇指上的骨韘,抓起他的右手:“之前洛君不是说过,这个骨韘上的灵气有辟邪的功效,你不妨用它试一试。” 元曈有些踟蹰,他不知道这个方法是否能奏效。怀荒见状一把拉住他走上前去,道善侧首看到怀荒又突然出现,起初表情有些质疑,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怀荒趴在元曈耳边低语几句,片刻之后,元曈深吸一口气,伸出右手拇指,将骨韘径直对准地面上的黑色琉璃。 只见一团白色光雾渐渐从古拙发黄的骨韘中沁出,随后聚集成一条条光刃,迅速盘旋在他的右手周围。 “集中精神,用意念将灵力注到那魔物上面!”怀荒在元曈身后暗暗地说。 元曈按怀荒所言照做,调集全身的真气全部集中在右手之间,同时用意念将琉璃作为目标。一阵酝酿之后,白色光刃如同听到了指挥,突然极速冲向了地上的黑色琉璃。 光刃瞬间和道善手中金光结合,与黑雾交织成一团,只听噼啪声响起,三股力量竟然碰撞出火花。原本的平衡瞬间被打破,元曈指尖白色光刃源源不断,渐渐将黑雾撕裂斩断。道善这边也加催术法,大约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琉璃外围的黑雾便逐渐消失,黑色琉璃在地上裂开成几块,之后便不再动弹。 这是元曈第一次如此耗费心神作战,此刻已经感觉筋疲力尽。看到琉璃被击破后,他深呼一口气之后竟然差点站不稳,怀荒见状急忙将元曈扶住。 “魔气消失了。”道善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琉璃,转身向几人说。 “这……这……怎么会这样,不是说这是可以驱邪的香囊吗,怎么上面反而会有魔气?”躲在角落的裴老丈站起身来,连声向道善问道。 “是有人在用这个东西作怪,妄想借助这种方式控制人或物的意念,以此祸乱洛阳城。”怀荒走上前去,不紧不慢地说。 “你……你不是正午那位侠士,刚才明明不在,怎么突然又出现了?”裴老丈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怪事弄得一头雾水。 怀荒笑了笑,对裴老丈解释:“老丈刚才净顾着看大师施法了,当然没有注意到在下,我才从门外进来。” 随后他指了指半掩的院门。 裴老丈闻言看了看院门,见院门果然没关,便没有再追问此事。而是语气有些颤抖地说:“那如果依侠士所言是真,阿陀岂不是就是被这个香囊所害才变成那副怪模样?” 道善站起身,将琉璃碎片放在手心示与众人,接过裴老丈的话,“裴施主的猜想没错,这应该是一种非常恶毒的咒法,用此物悬挂于宅中,日夜渲染魔气,不过才一个月有余,心神意志薄弱的黑犬阿陀就被魔化。至于它为什么会化作上古妖兽猼夷,原因还不得而知。” 元曈听完道善此番言论,又想起裴老丈之前说过的话,开口接着说:“老丈之前说是几个青年男女来家中赠予他这个香囊,那岂不是说明这几个人是有预谋的组织?” “目前只能这么理解。”怀荒也从地上将剩余的琉璃碎片捡了起来,抽出一块手帕包了起来。“这些碎片也是一条线索,暂且先留着,或许日后还会有用。” 道善点头赞许,随后向裴老丈说道:“裴施主暂且可以放心,黑犬阿陀变化的原因应该就是此物所致。事既已了,贫僧和两位侠士马上要前往河南县的明教坊,那里还有另外一件怪事需要解决。临行之前就让贫僧为黑犬诵经超度。” 裴老丈闻言握着道善的手不停致谢,道善随即席坐在地,将黑犬头颅摆在跟上,为它诵念一百遍往生咒。 之后三人便辞别裴老丈,往明教坊的方向进发。 明教坊在洛阳城西的天街东侧,临近洛阳南城门定鼎门,与修义坊所在正好是东北西南两端,两坊相距约有二十余里路,正常步行的话则需要一个多时辰。 此时已经是酉时三刻,洛阳大小城门已经关阖,各坊坊门也准备关闭。 如果此时赶到明教坊,恐怕已经进不了坊内。三人半路行到福善坊,便决定在坊内西侧一家颇具规模的客舍休息一晚,等到第二天清晨再继续赶路。 “洛阳城虽大,可大也有大的坏处,就是赶路太耗费时间了。”元曈躺在客舍的卧榻上,歪着头向正在案前擦拭环首刀的怀荒牢骚。 怀荒挑起眉毛看着他,调侃着说:“才走了这么几里路你就不行了,行军打仗可是要日进百里的,换做你岂不是更要叫苦连天?” 元曈搔了搔头没有说话,听到怀荒说起从军打仗,突然又想起父兄之事,心中不免有些沉郁。 怀荒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忙转移元曈的注意力,“玄晦,你猜猜我方才在外面看到了谁?” “谁?莫非是仁昭?”元曈激动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怀荒摇摇头,撇了撇嘴:“是那天在嘉庆坊卢少卿家取水的时候,和你我争斗的那个姓渊的人。” 元曈有些吃惊,同时还有些不解:“我见那个渊尽胥穿着华贵无俦,看起来应该是个不知人间愁苦的纨绔子弟,他怎么会到这种寻常人住的客舍来。” “我也不知,方才在大堂见他独自一人在饮茶,他应当也没注意到我。”怀荒收起刀,仰躺在另一张匡床之上休息。 元曈转了转眼睛,向怀荒低声说:“多亏上次他慷慨赠水,我的伤患才得以痊愈。不管怎样,这次能在这遇到他,我应当去当面致谢才对。” 怀荒耸了耸肩,低声说:“随你去吧,反正我不会露面。” 元曈知道他不喜渊尽胥此人,所以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对着怀荒嬉皮笑脸一番后,便独自一人穿上衣衫靴袜出了房门。 他自二楼走下楼梯,默默地在大堂中寻找,终于在一个角落发现了独自饮茶的那个人。 明教风波 元曈犹豫着走了上前。 渊奭正独自坐在靠墙的一张案前,微倾着头细细吃茶。 与那日所穿的黑色劲装不同,今日他一袭墨绿色织锦圆领袍,头上戴着黑色软裹,身侧放着也不再是那把陌刀,取而代之的是一柄精巧的短剑。 没有了初次相见武人的模样,现在的他俨然一副富家子弟的扮相。 “渊尽胥?”元曈轻轻走近他身旁,试探着唤起他的名字。 渊奭听到有人呼唤自己,便猛然抬起头,发现对方是元曈以后,连忙站起身来:“你是……元玄……那日在嘉庆坊的卢少卿家,我们见过。” “元玄晦。”元曈见他忘记自己的名字,难免一阵尴尬,便索性自己说了出来。 “是玄晦,抱歉,我的记性不太好。元兄快请坐下。”渊奭双手抱拳向元曈致歉,随后将元曈让入座位,自己也跟着坐下。 他从案上的漆盒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青色瓷盏,在风炉上置了一个小银盆,加入水开始烹炙茶粉,又轻轻洒进撮细盐,细搅满拌一阵后最终调出一杯煎茶。 煎茶烹制完成,渊奭恭敬地递到了元曈面前,笑着向他说道:“元兄不要见笑,请试试我的手艺如何。” 渊奭煎茶的功夫炉火纯青,让元曈有些眼花缭乱,他接过渊奭送来的煎茶,好奇地问道:“渊兄煎茶的功夫真是一等,只是元曈有些好奇,这鄙漏的客舍中哪里来的这么珍贵的茶具和茶?” 渊奭闻言哈哈大笑,忙解释道:“这茶是今年新采的蒙山雀舌,器是越州秘釉瓷,全是我自己带来的。不要说是这家客舍,就是南市最好豪奢的伊洛春也没有这样的东西。” 元曈听完渊奭这番话有些难为情,他觉察自己问出了无知的问题,便低头轻轻啄了一口茶,以掩尴尬。 这茶入口之初奇香无比,滋味咸香而微苦,后味又慢慢回甘。果真和他在洛阳南市茶铺中喝的散茶有云泥之别。 钟鸣鼎食……元曈不禁在心中暗叹。 “方才在楼上听闻你在此,元曈是特地来道谢的。”元曈抬起头说道。 “道谢?”渊奭起初不解,旋即想到那日赠水之事。“元兄是指那日的井水吗?那日你说自己患了异症,只有卢府的井水才能医治,那井水果然有此奇效?” 元曈嗯了一声,“那日用了玉井水做引,果真就药到病除,当晚只睡的浑身发汗,第二天清早身体就恢复了。” 听到元曈这样说,渊奭也有些坐立不安,他想起那日在嘉庆坊自己言语间多有冒犯,想趁此机会解释清楚,“那天的争斗其实是个误会,可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还请元兄别放在心上。今天这杯茶暂且算渊奭赔罪了。” 元曈轻轻摆了摆手,“原来是就我们唐突无礼在先,足下慷慨施水,本是元曈来道谢,怎么敢让你赔罪。” 渊奭低着头地,随后问道:“方才元兄说听闻我在此,是听何人所说?” “我听怀荒说的,他此刻正在楼上的客房休息。” 渊奭听到这个名字脑内飞转,大概想起了元曈所说的怀荒是谁,“就是在嘉庆坊和我比试的那个斛律兄弟?” “正是他。”元曈回道。 说到怀荒,渊奭眼中毫无遮掩的流露出钦佩之情,“斛律兄真是个高手,渊奭很少在武艺上败给他人,斛律兄那套刀法让我毫无招架之力。今日既然有缘再见,元兄何不叫他下来一同吃茶?我一直念念不忘,想要向他好好讨教。” 元曈见渊尽胥言辞间如此真挚,实在有些为难。 但又不能告诉对方怀荒并不喜与他为伍,便随手纂了个借口道:“怀荒今日身体有些不适,他正在客房休息,恐怕已经入睡了。” 渊奭原本“如此也好,那就你和我一起饮茶。对了,还没问元兄为何留宿在这里?” “因为赶夜路,都城马上就要宵禁,留宿邸店也是无奈之举,足下呢,为何也住在这。” “和元兄一样。”渊奭拿起茶盏小酌一口。“不知元兄家住在城中何处?” 元曈闻言笑了笑,连忙否认道:“元曈并不住在城中,而是在城外的洛阳县千金乡千金里。所以若是来不及在城门关闭前出城,只能随便找家邸店借宿。” “千金乡我时常路过,那里在金墉乡正西。” “正是,都城东北十里,金墉乡正西二里便是千金乡。我从小便在北邙原长大。只是不知渊郎经常到这种荒郊野外去做什么?” 渊奭闻言,笑着低头饮了一口茶,随后抬起头看着元曈,“不知元兄有没有听过一句唱词:‘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实不相瞒,我家中两位已故大人,均安厝在北邙原上。每年清明亦或祭日,我都要到邙山脚下祭拜考妣。” 元曈有些震惊,他没想到渊奭也同自己一样父母亡故,便小心翼翼地回道: “没想到渊兄如此年轻,令尊令堂就已经亡故。我本以为你籍贯晋阳,也一定是在晋阳生长,到洛阳只是投奔卢少卿。” “卢少卿是我的表兄,他的父亲是我的舅舅,我虽自称晋阳人,但也只是郡望太原,从没去过那里。自前朝伊始祖辈就已经定居在京洛,我家私宅也在嘉庆坊中,就离卢宅不远。 “那当日怎么会在卢少卿家遇到你呢?” “那日在卢宅相遇,实属当晚应表兄之约到他家赴宴,我早到了两个时辰,百无聊赖间便在花园赏景,偏偏见到斛律兄翻墙而入,这才与他发生了冲突。” “原来是这样。” 元曈又低头抿了一口煎茶,脸上有些火辣辣。想起当日他与怀荒求水不成,就私自翻墙入院,本就不甚光彩,现在被对方突然提起依旧觉得难为情。 二人坐在客舍内饮茶闲谈,虽然时间不长,但却有彼此交心之感,夜已深入戌时,整个客舍大堂只剩下他们二人,其余旅客早已回客房休息。 又不知多了多久,窗外突然轰隆几声巨响,接着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原来是外面下起雨来,入夏的洛阳就是如此,在闷热的午后亦或晚上雨总是说来就来。 “又下雨了。”元曈深深打了个哈欠,向窗棂外面探视道。 渊奭见元曈已困倦成如此,不禁低头默笑,随后抬起头笑着说:“时辰不早了,元兄应该也劳累了,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来日渊奭有机会,再带着好茶到邙山家中拜访元兄。” 元曈已经困得有些神志不清,听到渊奭这么说,连连欣然答应,二人交谈几句以后便告辞各自回房。 待元曈蹑手蹑脚地关上房门,见怀荒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似乎确实已经熟睡。便没有再叫醒他,轻轻脱去衣衫拥衾而卧。 第二天清晨,元曈还在熟睡中,便被怀荒一把推醒。 “已经日上三竿了,还睡得像什么一样,看来昨夜和渊奭好一番畅谈。道善大师已经在楼下等了好久了。” 怀荒皱着眉将元曈的被子掀开,“一会儿要出发去明教坊,赶紧起床洗漱。” 元曈揉揉眼睛,似乎还没完全睡醒,听到怀荒的催促立刻起身洗脸漱口,随后背起弹弓就与怀荒往楼下走。 留宿的旅客大多在清晨就离开了,整个客舍对比昨晚的热闹显得有些冷清,想必渊尽胥也已经走了。 道善此刻已经在大堂等候,见到元曈和怀荒二人下来,招呼了一说就转身出发,二人见状匆忙跟了上去。 “斛律兄,我昨晚听说,原来渊尽胥往上几代都在洛阳长居,只是祖籍在晋阳,他从来没去过那里。”通往明教坊的路上,元曈边走路边和怀调侃。 怀荒瞟了元曈一眼,哂笑着回应:“看来元兄昨晚被渊奭的一壶好茶收买了,已经开始学着策反了?” 元曈则一本正经地说道:“怀荒不要嘲讽我了,只是昨夜和他秉烛夜谈,才发现这个渊尽胥为人爽朗,不像之前你我设想中的那般,思来想去,我觉得此人还是值得结交的。” 怀荒听到元曈如此,转过头看着他,表情已经微微严肃起来,“玄晦你要知道,渊尽胥这种官宦子弟,从骨子里就和我们并不是一路人。这些世家公子我曾经见过太多,城府极深又喜欢背信弃义,我劝你还是少接触为妙。” 元曈还从未见过怀荒这个样子,他记忆中怀荒似乎很少生气。为了不再火上浇油,元曈便不再提关于渊奭的话题,开始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 三人又大约行了两三刻钟,向南遥遥望去,高耸入云的外郭城门定鼎门已经隐约可见,而明教坊就在定鼎门天街东侧。 三人又步行一会,几个转弯过后就到了明教坊,一个身穿青袍的沙弥正在坊门下面等候,他大约十七八岁年纪,远远见到走在最前面的道善,急忙跑着过来迎接。 “师兄总算回来了,昨晚接到你让探子带来的消息,一大早我就在这里等你。”小沙弥双手合十,边向道善行礼边说道。 这人想必就是之前道善提起的师弟道通。怀荒在心中暗忖道。 道善向师弟回了礼,将元曈与道通双方互相介绍了一番,便匆匆询问道通:“坊中那位沉睡的李檀越现在情况如何了?” 道通一脸愁容,叹了口气说:“自从师兄昨日北上修义坊到现在。他还一直没有苏醒,我强行喂他喝了些水,昨晚又开始说起呓语,情况看起来不是很好。” “说些什么,你听清楚了么?”道善皱起眉头问。 “隐约听到说些什么‘快了快了’,其他就没听清。”道通回道 “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说不定这位斛律侠士有方法能够破解此迷题。”道善看着身旁的怀荒说道。 道通嗯了一声,立刻就要带着三人入坊。话音甫落,就听到身后远远有人呼唤。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昨日那个道士贺虚亭,正一路小跑向这边过来。 “你们几个是把昨天与小道的约定忘了吗?刚过一夜就要抛诸脑后了不成?”贺虚亭喘着粗气埋怨道,神色颇有些嗔怪之意。 原来贺虚亭自昨日与三人分别,今天一早就来明教坊外赴约,在此等了有近两个时辰。方才他在远处终于见到三人过来,哪知这三人要抛下自己独自进坊,登时便有些不悦。 元曈听到“救命恩人”一通指责,顿觉脸上火热,自己确实忘记了与贺虚亭之前的约定,便连忙道歉: “贺道长切莫怪罪,是元曈一时大意了,我本以为道长已经在坊内等候,如有冒犯,还请道长息怒赎罪。” 听到元曈的道歉,贺虚亭的怒气这才消了不少,随即哼了一声:“也罢,原来一直在坊门口的小和尚就是在等你们,早知如此我就来找他了。出发吧,我也去瞧瞧大和尚所说的梦魇作乱。” 众人便没再耽搁半分,即刻前往明教坊内。在坊内第二横街西首的一座宅子前,道通停了下来。 “被梦魇缠身的李三继就住在此。”道善转身向元曈怀荒贺虚亭三人说道,随后推开院门便走了进去。 这间宅院并不算大,自院门没走几步就是正屋,因为矮小又地处坊内最西侧,常年照不到阳光,所以显得十分阴暗逼仄,众人进入屋中的瞬间,一股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突然的刺激呛得元曈连声咳嗽,贺虚亭也不由地捂住了口鼻。 而在屋中东边最角落里,一个近乎瘦脱相的男人正蜷缩在榻上,面对众的到来毫无意识,看来已经完全不省人事。 道通指着榻上的人,对众人说道:“这就是被怪病折磨的李三继了。” 入梦三继 贺虚亭踱步到李三继跟前,蹲下身去仔细观察。 只见这个叫作李三继的男人脸色惨白,形容枯槁。额头和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嘴唇更是毫无血色,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明教坊内近日有五个人皆得此怪病,其余四个都是不到三五天就病死了,李檀越至今已经是第九天,如果还不能彻底医治,看样子恐怕也是命不久矣。” 道善眉头紧锁,双手合十,他离开的短短一天时间内,李三继的病情明显加重了不少。 贺虚亭闻言伸出手,用手指搭在李三继的右手腕上,片刻之后咕哝道:“脉象无碍,却是一副濒死之象,奇怪……” “有没有找郎中来看过?”怀荒向身旁的道通问道。 “据已经病死那几人的家人说,针工、医生和江湖术士全都试过了,皆毫无效果。他们这才到太原寺求助,师父得知此事之后,因为他没有太后懿旨不能擅自出寺,就嘱咐师兄和我来调查此事。”小沙弥一脸无奈,看来他和师兄道通对此也是束手无策。 “我尝试用佛门咒术唤醒他,但只发觉是魔气在梦中作怪。可我入梦乏术,只能用咒术暂时安稳住他的心神。加上李檀悦的体质较常人更佳,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 “那怎么办才好,各种方法都唤不醒他,总不能让他白白等死。”元曈也在一旁焦急地说道。 此时贺虚亭右手一挥,白色的光芒自指尖流溢而出,他用食指点住李三继的额头,对方原本无异的眉间顷刻现出一团流动的黑气,看起来很是狰狞恐怖。 “果然又是这股魔气,同修义坊裴宅的如出一辙。”道善走上前去,双手结印,对着李三继便要施法。 “大师且慢。”贺虚亭出声阻止了道善,道善闻言迟疑地收回了双手,不解地问道:“道长为什么让贫僧停手?莫非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么?” 贺虚亭站起身来,走到屋子中央,向众人解释:“假若强行施法拔除魔气,确实能将魔气溃散。可李三继此刻魔入梦境,魔气已经控制住了他的神魂。我担心如果强行破术会危及李三继的性命,导致他魂魄无归。” “莫非道长的意思是……到他的梦中去?”怀荒揣测贺虚亭话中含义,有些惊讶地问道。 贺虚亭嗯了一声,微笑着点头说道:“斛律侠士猜的没错,小道正是想进入李三继的梦中一窥究竟,恐怕只有如此才能发现些端倪。” “进入梦中?”元曈闻言长大了嘴,一脸的不可思议。 “没错,小道师门总玄仙府有一招法术,名叫探梦。此术法可以进入他人梦中以窥查心神。小道一直没有用过,没想到今日终于能派上用场。”贺虚亭眼中闪烁着光,竟是有几分期待。 “在下愿意一同入梦,为道长护法。”怀荒上前拱手,向白衣道士毛遂自荐。 “斛律兄……”贺虚亭显得有些为难,“虽然我可以施法让其他人一同入梦,可探梦需要神魂出窍,连我都需要暂时抛下肉身在此,斛律侠士没有神游的经验,小道想斛律兄还是不要轻易犯险。” 怀荒听后低头抿嘴一笑,随后环顾众人,拱手向贺虚亭坦白:“事已至此,在下已无隐瞒之意。其实怀荒早就已经没有躯壳,站在诸位眼前的也不过是一个魂灵罢了。” 话音刚落,除了元曈之外的众人皆发出惊叹,道善更是震惊无比。之前怀荒突然消失又突然闪现的种种怪像,此时他心中终于有了答案。 “你是鬼魅?可为什么在人间逗留?!”道善眯起双眼,上前抓住他的手腕问道,脸色瞬间冷到极点。 怀荒轻轻抽出手,坦然地笑着解释:“大师说我是鬼也好,灵也罢,我终究确实不是人。不过有一点我要说,从生而为人到现在已经一百七十年,怀荒不曾害过一个人。” 元曈拦在道善面前,将年幼时怎么在邙山挖到青瓷莲花尊,并与怀荒相遇相识的故事,一概讲给道善与贺虚亭,并担保怀荒从未作乱。 贺虚亭刚从震惊中醒转过来,匆忙拉过怀荒,上来笑着圆场道,“小道还是修为不够,竟然没发觉斛律兄的真身,兄台果然真人不露相。”随后他转过身意指道善:“不过话说回来,没有人说过妖魔鬼魅就一定邪恶。在冥界的也不一定就是恶人,你们佛家传说里,不还有一位神圣掌管泰山蒿里么?” 道善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什么泰山蒿里,地藏王菩萨掌管的是幽冥地府。” “一样一样,只是叫法不同而已,我们中土说法就叫蒿里,阴间天子叫泰山府君,你们叫阎摩罗王。”贺虚亭此刻不忘调侃道善,心中暗想这个和尚实在有些古板木讷。 道善哼了一声,背过身不再说话。 贺虚亭随即话题一转,向怀荒认真地说“斛律兄,此番入梦凶险异常,你当真要跟我一起?” 怀荒肯定地点头,“道长入梦,需要有人在外面旁护法吗?” “入梦之术需要施术者心神稳定,外面还需要太原寺两位大师和元兄帮我看护,以防邪祟趁虚而入。” 道善闻言转过身来,“道长放心去吧,我们师兄弟二人一定确保万无一失。” “那我们便开始吧。”在得到怀荒的确认后,贺虚亭从背上抽出那把黑色长剑,凭空画出一道符咒。只见长剑穿过符咒,空中突现一团火焰。 道士左手牵住怀荒,右手拢住火焰,火焰瞬间在掌心化作无形。 “三官九府,抚慰万灵。五脏玄冥,弃我身形。道子魂魄,安然入梦。焚符祈祷,神其听令。急急如律令——” 呪言过后,两道耀眼白光将昏暗的屋子照亮,继而飞速闪入李三继的额头之中。 余下的三人定睛一看,怀荒已经不见,而贺虚亭的躯壳正盘坐于地上一动不动。 “他们进入梦境了!”元曈激动地说道。 道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元曈安静,并让道通多点了两盏灯,自己将贺虚亭扶到榻上,便开始坐下诵经。 而另一边,入眼是无尽的迷雾。 两道白光落在一座破败的村落外,周围是黑云压顶的群山,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是什么地方?”怀荒方才落地有些恍惚,幸好贺虚亭扶了他一把,他才没有摔倒。 贺虚亭打量一下四周,这个村子貌似已经荒废许久,目光可及的范围内尽是些已经快要坍塌的房屋院落,没有鸡鸣犬吠,也没有一丝烟火气。 “这里应该就是李三继的梦境了。”贺虚亭皱着眉头回答道。 “接着往村里走走吧,也许会有些发现。”怀荒握紧腰间的环首刀,向贺虚亭做了个前进的手势,贺虚亭见状立即跟了上去。 “这里就像发生过瘟疫一样,看不到一个活人。这个李三继为什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怀荒一边走低声说道。 贺虚亭加快脚步跟上怀荒,向他解释道:“梦中所显现的一切,皆是做梦的人心中所念。但是梦毕竟与现实不同。我猜这个村子就是李三继心中的某个心结所化,这个执念一直让他不能释怀。加上被外界魔气干扰,他才会被一直困在睡梦中。” 怀荒闻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二人大约又行了一里路,周围依旧是一副破败无人的景象。怀荒向前望去,前方不远处的一处院墙内,隐隐有一棵开满白花的高大树木,与周围环境相比显得十分突兀。 “道长,你看前面。”怀荒伸手指向远处,招呼贺虚亭看去。 “好像是棵梨树,这个我认得,总玄仙府中也有很多梨树,每年春天开花的时候就像这般无二。” 但贺虚亭转念一想,刚才路过村子两旁皆草木萧疏,仿佛深秋一般,却唯独眼前这棵梨树花开正盛,好像是整个村子唯一的活物。 “它好像怕我们看不到,故意指引我们过去一样……”看到这样的异象,怀荒竟然不觉笑了出来,七分嘲讽,又带三分坦然。 二人马上继续朝着这株妖冶的梨树走去。 大约又行了一里,高大的梨树逐渐现出真容。 “这梨树不是一棵,而是两棵。”怀荒盯着眼前的梨树低声说道。 贺虚亭定睛细看,原来真的是两棵粗大的树干合抱在一起,远远看去好像如同一棵树。巨大的树冠仿佛华盖般,有不少枝杈已经伸出了院墙外。 顺着低矮的院墙过去,贺虚亭和怀荒亭走近已经陈旧褪色的院门。 咚咚几声敲门声过后,院内依旧无人应答。 “请问主人在家吗?”贺虚亭高声向院内呼喊道。 “是谁在外面?”过了一会儿,轻柔的声音从门的内侧传来。 “我们是过路的,还请主人开开门。”贺虚亭朗声回道。 对面好像迟疑了片刻,随后吱呀一声,朱红色的大门慢慢启开道缝隙,一个年轻妇人的半个身子从门内探了出来。 “这……两位郎君,请问你们敲门有什么事?”面对突然到访的陌生人,妇人脸上显得有些无措。 “我们……”怀荒刚要开口,贺虚亭便给他使了个眼色,接过妇人的话微笑着说: “这位娘子,我们二人路过贵宝地,迷失了路途,见村中只有你家有人,特来讨碗水喝。” 妇人闻言后不再那么紧张,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院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郎君请进来吧。” 贺虚亭和怀荒便跟随妇人进了宅院。令二人惊异的是,门内门外俨然是两个世界,门外破败萧索,而院内却是一副榆柳成荫,梨花绽放的蓬勃景象。 “月娘,是谁来了?”屋中传出一阵清朗的男声,等声音的主人从屋内跨步而出,贺虚亭和怀荒才发现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此时在明教坊中沉睡不醒的李三继。 在李三继的梦中见到他,二人本不意外,让贺虚亭和怀荒震惊的是他怀中抱着的小孩儿和身旁的妻子。 现实中的李三继明明自己独自居住,为何在梦中却是有妻有子? 唤作月娘的妇人走回男人身旁,抬头在他耳旁低语道:“三郎,这两位郎君自称是路过,来家中求碗水吃。” 李三继见到二人,将怀中的垂髫小童送到月娘怀中,连忙上前走到二人面前,拱手行礼道:“原来是过路的贵客,两位请进屋来休息吧。” 贺虚亭与怀荒跟着主人翁进入屋内,二人默默对视一番,互换了个眼神,这才发现这里看似正常,却又透出诡异的地方。 原来方才他们进入宅院的时候,虽然第一眼觉得这是一所从未涉足过的宅院,与李三继现实中的家完全不同,但是进到屋内却发现,屋内的格局摆设却与明教坊李宅一模一样。 “妾去为二位郎君煮茶。”月娘向二人行礼以后便退到里间。 二人随后入座榻上,贺虚亭在一旁与李三继寒暄,而怀荒则在屋内暗自观察一番,匆匆之下也未发现什么反常。 “二位兄台,冒昧请问你们从何而来,又要到哪里去?” 贺虚亭眼珠转了一转,朗声回道:“我们两个从河北定州来,想要去往京兆万年,奈何在此地迷失旅途,正要向主人翁打听此地是什么所在呢。” “这里是洛州河南县辖地,我们这个村子在万安山脚下,名叫连枝村。” 贺虚亭噢了一声,河南县……那么梦中此地仍然在洛阳辖境,可是已经由都城内挪到了万安山脚。 他心中默默记下,又开口追问:“方才我们经过村子的时候,村子中四下无人,一片死寂之象,这又是为何?” 李三继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三年前夏天的一个晚上,连枝村爆发了山洪,整个村子的人一夜之间都被洪水卷走。万幸我和月娘爬上屋顶才逃此劫难,从此整个连枝村就只剩我们一家人了。” 怀荒在一旁静静地倾听,马上就发觉了李三继话中的漏洞。 如果连枝村真的是被洪水所灭,村内其他的院落虽然破败,却丝毫看不出被大水冲刷过的痕迹。况且他在进村之前已经观察过,这里位于万安山下的台地上,周围并没有河川溪沟经过,那么洪水从何而来? 就在此时,月娘双手捧着茶盘,从里间袅袅婷婷走了出来。 南柯破魇 “二位郎君请用,我们这连枝村地处乡野,粗茶苦水还请多担待。”月娘将煎茶送到二人面前,言辞间因为窘困而略带羞涩。 贺虚亭和怀荒分别接过茶盏,向月娘拱手道谢。 怀荒本就不喜茶,只低头佯装喝了一口,随后便抬头看向李三继,谨慎地问道:“既然整个村子都已经荒废如此,偌大山村只剩下你们三口人,李兄就没有想过搬到别处吗?” 李三继苦笑着摇了摇头,回答道:“我和月娘是自幼一起长大的竹马青梅,二十多年来从没出过连枝村,我们已经在这里已经住习惯了。如果搬到别处定居,短时间内恐怕更不能适应,倒还不如在此度过余生,倒也落得清静。” 说罢李三继抬头看了看月娘,月娘也正眉眼含笑地望着他。 真是一对恩爱得伉俪夫妻。怀荒用余光扫到此情此景,忍不住微笑着问道: “在没有纷扰的山村白头偕老,果然是神仙般的生活。” 突然他话锋一转:“那你们的孩儿呢?等你们夫妻老去,也准备让他一个人继续在这里生活吗?” 怀荒目光如炬,看着躲在月娘身后的小儿突然问道。 李三继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哑口无言,他顿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转过头看着月娘身后的可爱孩童,有些讪讪地说道:“晖儿……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怀荒站起身来,看着李三继朗声笑道:“也许兄台心中的桃源并不是所有人心中的桃源,不如敞开心扉放下执念,趁早移居别处,对你自己或者晖儿都是一件好事。” 李三继听完怀荒此言,顿觉他有些无礼,但细细品味其话中意味确实有理。 他虽然心中有些惭愧,但还是毅然反驳道:“等晖儿再长大一些,如果他想到别处去,就依他自己的意愿,我们做爷娘的不会强留他在连枝村。” 晖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完全没有听懂这群大人之间讨论的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贺虚亭见李三继已有些气恼,便急忙上来打圆场,他笑着朝月娘身后的晖儿招了招手,“你叫晖儿?过来让阿叔抱抱好不好?” 晖儿的神色看起来有些胆怯,面对贺虚亭的呼唤他并没有应声。 月娘连忙将他往前拉了拉,对着贺虚亭连声道:“晖儿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有外人来过,所以他有些认生,郎君请莫怪。” 贺虚亭笑了笑,便晖儿做了个鬼脸,转过头又开口问道李三继:“晖儿今年多大了?” 李三继向晖儿摆摆手手,孩童立刻跑到他的怀里。 李三继抚摸着晖儿圆圆的脑袋,眼神里满是疼爱,“这小家伙再过两个月就满四岁了。平日里最是淘气,我和他娘片刻都不敢离开他身边半步。” 贺虚亭和怀荒听完李三继这么说,心中又是一惊。 方才李三继自称三年前的那边山洪,他和月娘爬上屋顶才逃过一劫,此时又自言自己的孩儿马上就快四岁,这完全是前后矛盾的说法。 二人对视后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均已有了些眉目。 诡异的连枝村,不应该存在的山洪,晖儿错误的年纪,甚至他的妻子月娘,看来都是李三继自己做梦臆想出来的产物。 在这个梦中,李三继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混乱,他已经沉沦在虚幻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只有让李三继发觉到梦中的破绽,他才能意识到自己是在一枕黄粱之中。 怀荒决定再次寻找梦境中的漏洞,趁着贺虚亭与李三郎夫妇继续寒暄的时机,他用最快的速度又巡视了屋内一圈。 不大的房间,和梦外的李宅一模一样。哪里看起来都很正常,可又隐隐感觉哪里不对。等到他目光逡巡到窗户旁,原本紧锁的眉头顷刻舒展,嘴角也现出一丝笑意。 看来关键就在这里! 怀荒蓦然装作无意踱步到窗边,窗旁的素木花架上,一个精美绝伦的白瓷花盆摆在最上。盆中亭亭玉立的蕙兰花开正盛,正散发出淡淡幽香。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在进入李三继在明教坊中的家时,他就将屋内的陈列摆设细细观察过一番。在这个相同的位置的花架上,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白瓷花盆,并无盛开的兰花。 贺虚亭见此心中也瞬间恍然大悟。 他知晓怀荒已经找到了问题关键所在,便也放下手中的茶盏走了过来。二人一起看着这盆蕙兰,黄中带白的花朵玲珑雅致,如同这家中看似平静的一切,寻常又透着诡异。 贺虚亭将鼻子贴近兰花,轻轻嗅起隐约传来的花香,片刻之后,一股轻微的酥麻感瞬间遍布全身,他垂下右手,在袖中悄悄捏了个驱邪诀,运使灵力对冲,不消一会儿就将这种异样的感觉驱除殆尽。 不自量力的魔气,贺虚亭心中一阵蔑笑。 随后他佯装无事,转过头向李三继问道:“李兄这株兰花看起来十分名贵可爱,不仅花开雅致,更是异香扑鼻,在下冒昧问一下,这花是从哪里得来的?” 李三继闻言一脸木然,他仿佛也一时想不起这株蕙兰的来历,低声咕哝:“这盆花……”他侧着头看向月娘,疑惑地问道:“月娘,这盆兰花是你种下的吗?我怎么记不起咱们家中何时冒出来这盆名贵花卉。” 妇人更是手足无措,一脸惊慌地回答道: “这……妾也记不清了,如果不是这位郎君问起,妾也没有注意到这里怎的突然冒出一盆兰花。” 贺虚亭决定不再卖关子,他知道此刻与梦中的李三继对话纯粹是浪费口舌。而李三继的言行也完美再现了什么是痴人说梦。 随即贺虚亭走到李三继跟前,用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与他面对面的对视道: “李三继,你还在梦中不肯醒来吗?南柯一梦纵然再美好,也终要醒转。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梦中欺骗你,给你营造出一副这才是真实的假象!” 贺虚亭突然转头盯着这盆兰花,高声说道。 李三继早就被这两个不速之客弄得一头雾水,连番而来的质问让他已经十分恼怒。他用力挣开贺虚亭的钳制,随即大声嗔斥道:“你们两个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们好心请二位吃茶歇息,你们却一直咄咄相逼胡言乱语,毫无客人该有的样子。你们吃完茶就尽快离开吧,恕不久留!” 悠然自得的山野生活,幸福平淡的三口之家,。他只是好心放这两个陌生人进来喝茶,二人却唇枪舌剑,让他已经感觉到了极大冒犯。 怀荒见李三继已经震怒,便接过贺虚亭的话,继续追问道:“李兄好好地想一想,这个所谓的连枝村真的是足下的桑梓吗?那洛阳城中明教坊的那宅院又是谁的家?将臆想出来的连枝村当做桃源仙境,你可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中的囚笼。连枝村不存在,洪水是假的,就连你的孩子晖儿也是假的!” 李三继听到这里已经几欲癫狂,他睁大眼睛,用手指着着二人大吼道:“什么明教坊?我从没去过洛阳!什么囚笼?什么山洪?月娘……晖儿……你们给我走!现在就走!” 见对方接近崩溃,且逐客令已下,怀荒看了贺虚亭一眼,又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贺虚亭点了点头,突然拔出背后长剑,白色长刃宛若流星般用直指窗旁的蕙兰而去。 与此同时,盆中兰花好像感觉到了危险,在贺虚亭冲向自己的瞬间,迸发出一大团黑气将花架团团围住。 “啊——啊啊啊——”身后突然传来惨叫,贺虚亭急忙回首观望,只见李三继倒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不住翻滚,脸上狰狞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痛苦。 在地上翻滚的同时,李三继用眼角余光扫过原本站在一旁的月娘和晖儿,只见母子二人已经化作虚虚实实的残影,正在快速消失。 “月娘——晖儿——你们要去哪儿?”李三继挣扎着在地上匍匐,伸出手向前爬去,他想要抓住自己的妻儿。 可对方却终究是水中月镜中花,没过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道长不要停手,快破了这魔物。我来稳住他的心神。”怀荒急忙喊到。 言毕他从腰间扯下洛长川赠予他的玉璜,同时用力按住李三继,他将玉璜紧贴在其额头上,全力加催体内的灵力,注入到到李三继体内。 数道柔和的白色光芒自玉璜内氤氲而出,慢慢将李三继整个身体笼罩。李三继原本还在苦苦挣扎,不消片刻便沉沉的晕了过去,再也没有动弹分毫。 再看贺虚亭这边,长剑挥舞挟带金光。纵然兰花喷涌魔气形成一道结界企图自保,可仍然敌不过白衣道者这奋力一击。 黑气遇到金光顷刻溃散,原本清雅的兰花遇到剑芒的瞬间,连带着白瓷花盆一起,“嘭”的一声化作齑粉。 ”看来应该是成功了!”贺虚亭深深舒了一口气,激动地说道。 再转头看向身后,原本躺在地上的李三继已经消失不见,而怀荒却单手撑在在地板上,脸色煞白毫无血色。 他连忙上去扶住怀荒:“斛律兄,你怎么了?有没有关系?” 怀荒摇了摇头,语气中充满疲倦:“无碍,只是方才用玉璜为李三继安神透支了太多体力,事后稍作调戏就好。可李三继刚才还被我压在身下,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贺虚亭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思考了片刻说道:“梦中的魔气已经驱除,李三继此时应该是醒转过来,所以他从梦中消失了。我们也走吧,这个梦境估计马上就要崩塌了。” 贺虚亭搀扶着怀荒走到门口。 只见屋外的世界已经天塌地陷,院中的两株梨树哪里还有先前的枝繁叶茂,此刻早已枯萎横亘在院中,如同两条被吸干汁液的枯藤一般。远处的山峦和天空也在一块一块崩裂向下坠落。周围电闪雷鸣声不绝于耳,此时的景象就像是世界末日一般。 “看来不能从原路返回了,斛律,你拢住我的肩膀!”贺虚亭用力一拉,将怀荒背到了身上,同时嘱咐怀荒道。 同时他双手捏诀,随后用手指隔空画下符咒,口中呪曰:“三官九府,抚慰万灵。五脏玄冥,归我身形。道子魂魄,安然破梦。焚符祈祷,神其听令。急急如律令——” 言毕二人化作一道白光飞速跨过天际,消失在穹顶之上。 与此同时的明教坊李宅中,元曈与道善道通也正在面临严峻的考验。 “这个琉璃比起之前在修义坊裴老丈家那个,好像更加顽固。”元曈双手举着骨韘苦苦支撑,汗水已经顺着脸颊流下。 原来方才在李三继梦中,贺虚亭一剑破掉兰花的同时,明教坊李宅中的白瓷花盆随之炸裂,散落的泥土中掉出一枚散发魔气的琉璃。 元曈认得此物,自然第一时间警惕了起来。 琉璃乍现,魔气如雾涌云蒸般登时蔓延了整个房间,目标直接冲向李三继而来。看来梦中的魔气被破,现实中的琉璃急欲重新入侵李三继的神识。 道善正在施法为贺虚亭与怀荒护法,身子周围有一圈金色结界,将自己和李三继贺虚亭紧紧护住。此刻他身陷囹圄无法脱身,虽然感知到了事态有变,但却闭着眼睛不敢分神。 元曈道通见到魔气袭来,二人急忙上前想要一举击碎琉璃。 “这个琉璃魔气好强,纵然它伤及不了我们。可继续纠缠下去,恐怕对我们更不利。”道通将脖颈上的念珠缠在手上,运使法咒对抗魔气的源头。 可灵力带起汹涌的气流,让他也举步维艰。 元曈转过头对他说道:“道通师父务必要坚持住,贺道长和怀荒此刻还在李三继的梦中,你我万不能功亏一篑。”他虽这样说,可双手已经因为魔气冲击的缘故而不住颤抖。 道通闻言颔首嗯了一声,同时加催咒术抵御。 “月娘……晖儿……你们去哪儿,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原本蜷缩在睡榻上的李三继突然高声呓语,四肢也开始不安分地乱动起来。 道善第一时间发觉,立即睁开了眼睛疾声说道: “恐怕梦境有变!” 黄粱梦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两束耀眼的光芒自李三继额头上闪现,一道投入贺虚亭的躯体,另一道化作一个高大的身形。 待外面的三人看清楚,才发现原来是进入梦境的怀荒和贺虚亭回来了。 此刻贺虚亭元神刚刚归壳,乍一睁眼,便见到梦外的三人正在苦苦抵御魔气。 事态紧急,他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跃起身来,背后玄剑飞速出鞘,同时口中念起剑诀: “望舒照乾坤——镇!” 话音甫落,玄剑应声激射而出,顷刻间化作一阵剑雨将琉璃层层围住。 贺虚亭又抽出背后另外一把银色长剑,手挽剑花,银色长剑剑芒乍现,道者长袖飘拂如同谪仙,化出数道剑气直刺琉璃而去。 “开阳星裂——破!” 随着清脆的炸裂声传来,两把长剑如闪电一般归入剑鞘。众人再注目一看,原本在地上那颗黑色琉璃已经碎成了大小不等的数块。 还是这个几百年道行的牛鼻子更有些本事。 元曈在一旁观战,见白衣道者只用两招就破了琉璃的魔气,他不免在心中惊叹。 又见贺虚亭用手隔空一抚,琉璃碎片如同被丝线牵着一般飞到了他的掌心。 “看来魔气是从这东西上发散,日夜熏染李三继才导致他入魔的。”贺虚亭皱着眉头,转身向众人说道。 怀荒闻言从怀中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展开示与贺虚亭,上面放着的正是之前在裴老丈家收集的那几块琉璃。 “是不是和这个东西一样?”怀荒起身走了过来,脚步还有些踉跄,方才在梦境中受的伤好像又有加重的迹象。 元曈急忙上去搀扶住他,眼神中满是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在梦里又受伤了?” 怀荒将手帕塞到元曈手中,难掩脸色的苍白,却依然强打起笑颜:“旧患加新伤,恐怕要调养一段时日了。幸好有河伯玉璜护体,不然恐怕刚才在梦中我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元曈听他这样开玩笑,登时有些恼怒,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怀荒赶紧闭口不再玩笑。 贺虚亭向元曈解释道:“斛律在梦中用他的那块宝贝玉佩稳住了李三继的心神,自己输送了不少灵力,所以才会这样。他本就是灵体,没有肉身作为支撑难以承受这样的耗费。” 随后他走到怀荒跟前,“闭上眼睛。” 怀荒听后轻轻合上眼皮。 只见贺虚亭用食指在他的额头虚划了一道符咒,口还中念念有词: “清清之气,朴朴昏蒙。滚符流影,寂截判魂。含华历运,气聚或奔。焊焊火盛,无底无轮。骞暮灵晃,辉黑精魂。血灌五体,神符火君。脑灌华液,胎高辅真。边阙不动,神燥命门。瞰呼风雨,茫茫不作,类类守根。三变一定,九变极神。” 口念咒语的同时,一点红光集中在食指指尖,他在怀荒眉心用力一点,红光缓缓渗入怀荒的额头,后者立刻感觉一股暖流自额头散布到全身。 元曈连忙询问怀荒:“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怀荒点了点头,看着贺虚亭拱手致谢:“多谢道长的医治,此刻已经感觉好多了。” “这是什么招数?竟然这么神奇?”元曈满脸好奇地问道。 贺虚亭呵呵一笑,又开始调侃元曈:“元兄想学吗?那你可以拜我为师,我马上就传授你这套《混元阳符经》,小道保证倾囊相授绝无保留。” 元曈哼了一声,转过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贴近怀荒的耳旁悄声说道:“你到底要不要紧,不如我们马上去贝阙为你医治,洛君不是叮嘱你我了么?” 怀荒摆了摆手:“刚才道长的术法已让疼痛缓解好多,现在我只需要回到尊中静休几日,借玉璜之力来慢慢调息伤势便可。” 元曈颔首答应,仔细地嘱咐怀荒,怀荒告知他自己会留心外面的情况,让元曈自己也多加小心,随后便化作一股青烟,钻入元曈腰间青瓷莲花尊中。 “斛律檀越人怎么不见了?难道他跑到这个小瓶子当中吗?”在一旁久未说话的道通看的目瞪口呆,他连连向元曈问道。 离开太原寺的这几日,比他过去十八年见过的奇闻异事还要多。 元曈笑着朝小和尚点点头。 “月娘!晖儿!”一阵惊呼传来,榻上躺着的李三继“腾”的一声坐了起来。此刻还睡眼惺忪的他,茫然地看着这群围在自己身边的人,哪里还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是你!”李三目光突然移到贺虚亭身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这个妖道,就是你施展妖术害得我妻离子散,你把月娘和晖儿拐到哪里去了!” 道善从身后抱住李三继,用极其认真的口吻宽慰这个快要癫狂的男人:”李檀越,你已经从睡梦中醒了,梦幻如泡影终究会破灭,这才是你应该回到的生活。” 李三继此刻还没清楚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背后这个钳制住自己的和尚说的话,只让他心中更加烦怒。 “你住口,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妖僧。你们这一群和尚道士专门拆散别人的家么?!我要去官府报官!” 贺虚亭见他癫狂不止,一声“定”下,李三继顷刻便不能再动弹分毫。 他将李三继扶到榻上的矮几前,盘坐在对方面前,眼中满含诚恳地说道: “三继兄,难道现在你还没发觉,你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么?此刻黄粱梦醒,你该庆幸自己悬崖勒马,从泰山府君手中捡回来一条命。” “梦……”李三郎脑中的信息迅速回转,过了一会,他好像已经意识了什么,低下头喃喃自语。 梦中几十载,也不过人间匆匆数日。 “原来真的只是一个梦吗?”李三继靠在榻边的墙上,仰着头叹息道。 “小道刚才在梦中就同你说,所谓连枝村和月娘晖儿皆是你臆想出来,事实是我猜测的这般吗?” 李三郎又叹了一口气,眼角竟已有些湿润,他哽咽着说:“月娘……赵月娘确实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同住在明教坊中,自幼便是两小无猜。当时坊中的街坊邻居都以为我们会结为夫妻厮守到老。可是十二年前她染了风寒,没有几天就病死了,我也再也没有成亲。” “那么连枝村……和你们的孩子晖儿,都是梦中才有的?”贺虚亭继续追问。 李三继艰难地点了点头,悲声道:“以前我和月娘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两个结下一个约定。就是成亲以后会离开洛阳城,一起到万安山脚下隐居,还要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贺虚亭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原来晖儿是李三继在梦中臆想出来的孩子,所以梦中的晖儿木讷非常从不言语。 而所谓的连枝村和那两棵缠绕在一起的梨树,也都源自李三继心中的暗示。 梨同“离”音,想来纵然是连枝也难免分离,李三继的内心深处也是清楚的。贺虚亭此刻已经恍然大悟。 “事已至此,李檀越务必放下过去的羁绊重新开始,才能避免魔气趁虚而入。”道善看着李三继幽幽说道。 贺虚亭听到道善提起心魔,这才想起还没追问这个白瓷花盆的来历,遂伸手一拂解了他的定身,随即话锋一转。 “李兄,小道问一个问题想问你。你还记得这个白瓷花盆是怎么来的么?”他指着窗下散落一地的白瓷碎片问道。 “这个花盆……”李三继揉了揉额头,漫长的梦境让他心力憔悴,他用力地回忆着:“花盆是不知多久以前,一个妙龄女子到我家中敲门,说是赠与坊内街坊的兰花。” “女子?她好端端送一个花盆给你干什么?”贺虚亭瞬间提高警惕,不解地追问。 李三继看着破碎的花盆陷入了深思,“我依稀记得那个女子告诉我,花盆里已经种好了兰花种子,只要我每日勤浇水,假以时日盆中就会生出珍贵的蕙兰,说是蕙兰的香气可以根治百病。我连续浇水半个月,也没见到它发芽。” 可它已经在你的梦中发芽,甚至还开花了,贺虚亭心中暗暗说。 李三继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还说,麟趾会送给坊内的住户兰花是为了广施恩泽,积攒福报。对,就是麟趾会!” “麟趾会?!”元曈听后惊呼,他侧过头看着道善问道:“昨日在修义坊裴老丈家里,裴老丈是不是说他的那个辟邪符,就是几个来自什么会的青年男女所馈赠?” 道善仔细回忆,眉头重新皱了起来,然后点头应道:“这么一说确实如此。单看这些黑色的东西和昨天的也是一模一样,想来这些人应该都是同一群人无疑了。” “四处散播魔气让人入魔,如此险恶,看来这个麟趾会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贺虚亭手托着下巴,看起来心中好像在盘算什么。 道善把一旁的道通呼唤了了过来,嘱咐他道:“师弟,你马上回太原寺禀告师父,并请求方丈大师多派些弟子来。随后在明教坊和相邻的宁人、宜人,乐和诸坊都探查一遍。如果见到街坊居民家中还有此类花盆,都要一举消灭。” 道通连声答应,然后向众人告辞,立刻动身返回太原寺。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不知道这群人还接下来还要跑到哪里作怪。”元曈看着贺虚亭和道善,征求他们二人的意见。 贺虚亭敛了敛衣冠,脸色已经有些严肃:“既然是有组织的作恶,单靠你我几人恐怕无法应对,我要先回恒山复命,让仙府来决定下一步的计划。” “复命?”道善听到贺虚亭此言,不禁开口问道,他心中暗忖,看来不仅是元曈怀荒这两个神秘的角色,就连眼前这个道士此番入洛也是有任务在身。 贺虚亭嗯了一声,“总玄仙府近日开天鉴星,预感出最近河洛之地会有异事频发,师尊这才让小道入都探查。通过修义坊和明教坊这两桩怪事能看出,有人在趁着天象失衡的机会刻意作恶,我必须马上返回恒山禀报师尊,以商讨对策。” 元曈听后想起了洛长川的嘱托,之前在贝阙的时候,洛伯也请求自己,若是在洛阳城中发现怪事,也要第一时间到贝阙告知自己。 “大师呢?你可有什么打算?”贺虚亭反问道道善。 道善走到窗前,蹲下身拾起一块白瓷碎片,转过头向贺虚亭说道:“明教坊之前已经有数人命丧梦魇,贫僧准备动身先去这几户人家,将作乱的花盆找到以免魔气再伤人命。然后回太原寺让师父与方丈大师定夺。” 贺虚亭颔首,随即回头看着李三继,对方呆坐在矮几前,仍有些垂头丧气。 “三继兄,梦中纵使再美好也皆是虚妄,所谓人死不能复生,希望你能尽快走出来。我想如果月娘泉下有知,她也会盼着你过更好。” 李三继听到贺虚亭如此说,猛地抬起头,原本失神的眼中瞬间有了光芒,他有些激动地问道,“道长,你说月娘真的会这么想吗?她真的希望我走出幻觉,甚至自己一个人生活吗?” 元曈在一旁看李三继如此天真,笑着走到他跟前,“李兄,元曈虽然年纪还轻,不懂你们这些情情爱爱。但是如同贺道长所说,月娘肯定不想看到你深陷在过去,她会希望你早些走出来。” 贺虚亭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挑起眉头调侃元曈:“元兄都二十多岁了还年轻?别人家像你这般岁数,早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耶耶了。” “道长都已经八九百岁了,不还是孤身一人。比起道长我还是太年轻了!”元曈嘁了一声,一段反击把贺虚亭揶揄得哑口无言。 李三继打断二人的话,朝着三人深深作揖,“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各位侠士舍命相救。方才大梦初醒的时候,三继确实有些气恼。我本想宁愿在梦中与月娘晖儿永远生活在一起。可想起这只是妖魔作祟,梦中的月娘也不是真正的月娘。各位又这么劝说,我已经决心要坚强的生活下去。” 元曈赶紧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如果李檀越再遇到什么困惑,可以随时到太原寺找我。”道善也同时向李三继允诺道。 麟趾暗伤 盛夏的洛阳异常闷热,此时正值午后,当空烈日烤炙着都城中的每一个角落,好像要把一切都晒熔化。 元曈独身一人走在兴教坊北第一横街上,他紧紧贴着路南侧的坊墙往东走,就为躲在那一丁点可怜的阴凉下面。 “贺道长已经起身回恒山了,道善大师还在明教坊中搜寻那些遗留在坊的花盆。咱们则先回千金里休整一夜。” 他打了个哈欠,低头对腰间的瓷瓶喃喃说道,不知尊中的怀荒是睡着了还是没听到,元曈的话没有得到回应。 此刻元曈要赶在城门关闭前在洛阳东边的永通门出城,他准备先回千金里的家中休憩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前往位于伊汭的贝阙,将这几天遇到的怪事告知洛长川,顺便为怀荒医治伤情。 “嗖——” 破空声突然传来,元曈急忙向后急闪,一枚弓箭擦着他的胸前掠过,射在了旁边的夯土坊墙之上。 “嗖——嗖——”两声,又有两箭继续袭来,因为射得不够准元曈才惊险躲过,他急忙转身窜入坊间拐角隐蔽起来。 “哪里来的宵小,竟然暗箭伤人!”元曈挽起袖口,向后伸手取下背上的弹弓,同时从腰间布袋摸出几枚弹丸攥在手心。 对方似乎躲在暗处,元曈方才完全没有注意到箭来的方向哪里有什么人。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偷偷寻找敌人所在。 嗖嗖又来两箭直射到土墙拐角,激起的灰尘差一点迷到元曈的眼睛。 元曈瞬间气恼到极点,躲在墙后冲着对面大喊道:“有本事就出来光明正大的对阵,何必躲在暗处当小人。莫非你是怕打不赢,才用这种卑鄙手段?” 可周围除了聒噪的蝉叫声,没有任何其他声响。 “发生什么事了?”腰间传来怀荒的声音。 元曈皱着浓眉,将一枚弹丸装进弹兜,右手拉满弓弦说道:“有人在暗处偷袭。” 怀荒闻言登时回道:“快让我出去,我同你一起应付。” 元曈心中忖度,怀荒经过这两天不停的鏖战,此时已经伤上加伤,恐怕在他彻底恢复之前已经再禁不起折腾,便低声回道:“你安心在尊中休息,若是我实在应付不来,再放你出来也不迟。” “你!”怀荒语塞,奈何自己的自由掌握在元曈指尖。 元曈见对面不再有动静,但感觉暗处的人肯定还没走,他深吸一口气,顺着街口的方向,猛地伏在地上滚了出去。 “砰砰”两声,两枚陶制的弹丸如同流星一般自弹兜中射出,直接击向对面一个高大槐树的树冠。 元曈立马起身,用最快的速度躲过一枚同时射来的长箭,又飞速跃向对面的街口。 “果然在这树上!”元曈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弹丸再次上弦,随后撑开长臂将弓弦拉满,找准机会又是一弹疾速射去。 闷响过后,“唔——”一个矮小的身形猛地从树上跌落下来,原来是个身穿青衣的男人。他扶着左腿踉跄站起来,见自己被元曈发现还受了伤,转身就要向东逃窜。 看来方才的弹丸击中了他的左腿,元曈心中暗道。 “别跑!”躲进墙角的元曈见那人要逃走,立即从墙角转出来就要追上去。 “小心他有暗器。”怀荒不忘在尊中提醒元曈,元曈嗯了一声便继续追击。 只见他飞身一跃,右手在后面搭住对方肩膀用力一拽,对方蓦然转身,原来这个男人脸上还带着个古怪的面具,就好像傩戏中的人物一般。 元曈用力一掌拍向对方胸口,青衣人因为腿部负伤的缘故,动作虽略显迟缓,但还是抬起手臂挡住元曈这一击。 “你是谁?为何要暗算我?”元曈顺势锁住男子手臂,一拳又往其胯下挥去。 下三路的拳法,虽然无耻却高效,怀荒教的。 对方一惊,猛地抬起右腿抵御,随后用力挣脱元曈的手,另一只手抬起长弓就向元曈砸来。 元曈急忙撒开抓住对方的手,向后翻腾跃起,躲过了男子的攻击。 “你这小子和太原寺那两个秃驴,几次三番坏了圣会的好事,先是在修义坊多管闲事,今日又在明教坊捣乱,同圣会作对就是与正义作对,我们自然要把你除去。”对方终于开口,传来的是粗哑难听的声音。 圣会?元曈心中一惊,看来眼前这个青衣人就是李三继说起的麟趾会成员。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麟趾会的人,麟趾会的人在洛阳城中恶事做尽,已经害死了好几条人命,竟然有脸面自称正义?现在你倒打一耙说我捣乱,我劝你不如趁早伏法,和我去见官!” 男子呵闻言呵一笑,阴鸷的眼神中满是不屑,“少废话,你别以为你的破弹丸就能伤我多少,就算我受了伤,今日照样取你性命!” 说罢他左手一抖,突然自袖中甩出一把一尺多长的短剑,猛地就向元曈刺来。 元曈见状冷笑一声,嘲讽着说道:“又是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倘若你今日不来找我,我也准备去找上你们麟趾的门,把这些事情查个清楚。” 说罢他侧身躲开迎面而来的袭击,与青衣男子过起招来。 元曈的身手是怀荒自幼教授,虽然他对拳脚原本就并没有太大兴趣,学起功夫来也是颇为惰怠,但是奈何有怀荒这样一位良师。所谓积土成山,积水成渊,功夫也算慢慢练下来了。 当然与怀荒的身手相比,元曈的功夫确实不值一提,但较之寻常人他也算得上是个高手。 这边青衣男子又是一剑刺过来,元曈抬起腿,用脚尖对准对方的踝骨狠狠一踢,同时曲起手臂对其后背就是一记肘击,那男子吃痛向前趄趄趔倾倒,摔倒时还不忘回手勾划,短剑的剑刃将元曈领口划了一道口子,险些触到元曈脖颈。 元曈想起来都有些脊背发凉。 原来所谓麟趾会的人也就这种水平,单打独斗连自己都能完胜,元曈起初追击还有些踟蹰,担心不是对方的对手。 他狠狠瞪着倒在地上的青衣男,把挽着的袖口放下来,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 “这种蹩脚功夫就敢出来偷袭别人?你们麟趾会是不是太过自信了?” 元曈刚伸出手要擒住对方,说时迟那时快,“叮叮”几声破空传来,元曈瞬间往后退了几步躲闪,但还是晚了一步,其中一道红影擦过他的脸颊落到地上,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几枚柄上系着红布的柳叶飞刀。 就在此时,一个同样面带面具的身影自南边坊墙上跃下,将青衣男子挡在了身后。 只见这人体态婀娜螺髻高耸,左右手各持一把钩子,虽然戴着丑陋的面具,却也掩不住背后风情万种。 元曈这才察觉对方竟是个女人。 “果然是结伴而来,连手段都如出一辙。”元曈还在犹豫要不要和女人动手,可突然感觉有些头脚发沉,他摸了一下脸颊,手指上沾着的血赫然有些发黑。 不妙,看来划伤自己的飞刀上已经淬毒。 女子轻笑一声,舞起双钩就向元曈奔袭而来。元曈急忙抬手招架,对方身形如同鬼魅,双钩连环套出好似闪电,元曈虽有心抵挡,脚下却如灌了铅一般难以移动,方才的青衣男见势也从地上爬起来加入了战局。 二人分工合作,女子尖钩直捣元曈心口,男子短剑主攻下盘,短短不到五个回合元曈已经难以支撑。 在抵御住女子在最后心口的一击后,青衣男右手短剑没刺中,转而左手一记重拳打在元曈小腹,元曈吃劲重重地向后摔倒在地。 飞刀毒性发作,元曈此刻已经没有一丝力气,艰难地用手撑在地上。 “让我结果了他的性命!”青衣男一瘸一拐的走到元曈身前,举起短剑就要刺下去。 女子狠狠地瞪了男子一眼,嗔怒道:“你又自作主张,倘若方才你真杀了他,苍辽大人会轻易饶你么?” 随后女子屈身看着元曈,嘱咐青衣男道:“先把他捆了带回去,切记不要伤他,等问出他背后的主使是谁,要杀要剐随便你。” 男子闻言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捆麻绳,上来就要将元曈绑住。 “你还不让我出来!”腰间再次传来怀荒的声音,元曈这才反应过来,偷偷伸手要去旋开莲尊的盖子。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远处传来一阵如雷般的马蹄声。 元曈与这一男一女循声望去,只见数匹高头大马自横街西面疾驰而来,骑在马上的人皆身袭枣红色缺胯袍,头戴蓝色幞子,背上还都挎着把巨大的陌刀。 为首的是一匹纯黑的马,马上乘客身穿玄色草纹长衫,一顶赤色软脚巾戴在头上,见到被围攻的人是元曈之后,不禁皱紧眉头,向前一个鹞子翻身,飞也似地便从马上跃下。 “渊尽胥……”元曈放下正伸向腰间的手,面对着从天而降的渊奭,竟看的有些呆了。 麟趾会的一男一女见状往后退了几步,“是大理寺的人,我们现在怎么办?”青衣男子转头询问女子。 渊奭如豹子一般矫健地落到地上,没有留给对方思考对策的时间,扬手挥起陌刀就迎面而上,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语。 跟着渊奭而来的几个随从立即将元曈扶到一旁的墙根坐下,让他远离战局之外。 对方来势汹汹,麟趾会的这对男女丝毫不敢轻敌,二人也跃上去全力对战渊奭。 渊奭的刀法如同秋风扫落叶,刀刃对上双钩短剑火星四溅,还不住发出“铮铮”声响,不消片刻就已经掌控了战局的主导。 对面二人招招吃紧,眼前这个英伟的男子虽然攻向要害,没有夺命之势,看来是想生擒自己。 二人心中方寸已乱,完全不敢有一丁点的懈怠。还未过十招,这一男一女已经是满头大汗穷于应付。 眼看对方再也无力支撑,渊奭加快攻势,陌刀如旋风亦如闪电,逼得对方毫无喘息之机,随从的男子们在一旁不禁拍手叫好。 在一招泰山压顶过后,长刀自二人头顶劈下,青衣男子用尽全力举起短剑抗住刀刃,巨大的冲击瞬间撕裂他的虎口,鲜血顺着剑柄滴落在地上。 女子趁着渊奭刀被架住,双钩探出就要攻击渊奭的肋下,渊奭见状冷笑一声,蜂腰轻转便让她这一招落空,随即伸出长腿,一脚踢中女子的肩膀,女子立刻就飞腾出一丈开外。 见同伴被这狠狠一踹,青衣男心中暗想她肯定受伤不轻,便决心不再恋战。只见他大吼一声,拼尽全力将陌刀推了出去,趁着短暂的时机从怀中抛出一枚圆球,那圆球滚到渊奭脚下登时爆裂,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迷烟,渊奭捂着口鼻向后退开几丈。 等到迷雾散尽之后,方才的一男一女早已经消失不见。 “如此下作的招数,想要捉到他们属实不容易。”渊奭掸了掸袖子,望着街巷尽头幽幽说道。 ”常徽!”他抬起手来召唤一声,方才扶起元曈的一个青年男子立刻应声抱拳听令。 “渊司直!” 渊奭将陌刀收回背后,大步走到众人面前,对着唤作常徽的男子说道:“你带着几个弟兄,顺着这条横街追查刚才两个人的线索,看能不能发现他们的老巢所在。” “属下得令!”常徽立即开口应道,同时身后的几个随从也跃上马背,立刻就要出发。 “等等!”渊奭叫住已经转身欲上马的常徽,“切记不要打草惊蛇,这伙妖人谨慎得很,有消息马上到府中回我。” “司直请放心,我们会换掉行头暗中留意,必不会让他们有所发觉。” 渊奭又抬起手嗯了一声,众人便放开缰绳朝着东边奔袭而去。 元曈看着眼前这群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有些一头雾水。这个渊尽胥到底是什么人?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做问过他。 渊奭快步走到元曈面前,蹲下身去,看着元曈脸上的刀伤,他眼神中满是关心与好奇: “元兄的伤是否有大碍?我见你嘴唇发紫,好像是中毒了,你怎么会被这两个人围攻?” 元曈点了点头,艰难地抬起眼皮看着渊奭,意识已经有些模糊:“我……我走在街上,莫名就被这两个人在暗中偷袭,不小心……中了他们的飞刀,刀刃上有毒……我……” 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完,元曈却已经没有了意识,两眼一翻就已昏睡过去。 颇有渊源 “唔……”不知沉睡了多久,元曈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香烟袅袅,帷幄飘飘,窗明几净,好不奢华。 “这是哪儿……”元曈用力撑坐起来,半依在匡床床头。此刻的他头痛欲裂,已经完全记不起自己昏睡之前发生了什么。 此时一个粉衣少女正好提着水壶从外室进来,看见元曈苏醒急忙小跑着到他身前。 “郎君终于醒了,此刻你感觉如何?”少女笑起来的时候,两个好看的梨涡嵌在脸颊上。 元曈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女,看着她穿着装束应该是个婢女,他心中满是不解地问道:“娘子,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随身的弓和青瓷瓶去哪儿?” 少女向他使了个眼色,伸出一截藕臂指着匡床对面的矮几,元曈放眼望去,自己的檀木弹弓和青瓷莲花尊都静静地摆在矮几上。 少女眼神中也满是好奇,回复元曈的问题:“这里是渊司直府上,郎君是前天被我家阿郎救回来的,在你醒之前已经昏睡整整两天两夜了。” “两天两夜!?我竟然睡了这么久吗?”元曈用力拍了拍脑门,好像想起了自己在被麟趾会的二人捉走之前,确实是渊奭一众人救了自己。 那么少女口中渊司直,指的就是渊奭了。 “你家阿郎就是渊尽胥吗?他是大理寺司直?”元曈仍有些不敢相信,便小心翼翼地向少女问道。 少女看着元曈刚睡醒还有些糊里糊涂的样子,不禁捂着嘴轻笑,继而说道:“阿郎将你交付妾照顾之时,还说郎君是他的朋友,没想到郎君竟然不知道他的身份,阿郎正是当今天朝大理寺司直。” 元曈闻言没有说话,只在心中暗想这个渊奭还真是神秘。自己本以为他只是个在家收受田租的纨绔公子,没想到他竟然还是个朝廷命官。 真是看不出来,元曈口中啧啧。 “郎君中了毒,阿郎特地从太常寺的太医署请了太医过来为你诊治,此刻郎君的毒应该差不多解了。太医嘱咐妾说,别的都还好,只是郎君脸上的刀伤切记不要沾水,否则日后恐怕会留疤。” 元曈听后摸了摸右脸颊,被飞刀割伤的地方果然一股火辣辣的痛觉。不过他倒是不以为然,自己堂堂一个六尺男儿,脸上带点疤痕又算什么。 “敢问娘子,你家主人现在在哪?他此番救了在下,元曈必须当面向他致谢。”元曈接着问道。 想想这已经是渊奭第二次出手相救,元曈心中属实有些难为情。 “阿郎此刻应该在大理寺,每日申时他才会回家。阿郎说郎君如果醒了,如果方便走动的话,可以让妾引路,在府中随便逛一逛。” 少女言毕为元曈倒了一杯清水,元曈接过之后一饮而尽,回味之余竟然发觉水中带有一丝淡淡的甘甜,元曈不知道这股清甜的来源是什么,不由地舔了舔嘴角。 “是熊耳山的山泉水掺的蜂蜜。”少女看着元曈回味的表情,知道他心中疑惑,一边憋着笑一边向他解释道。 元曈心中惊叹渊府中的奢侈,寻常人家能够喝上不苦不涩的井水已经是奢望,自己活了二十三年,也是第一次尝到蜂蜜是什么味道。 他伸了个懒腰,扶着床上的栏柱慢慢站了起来,显然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 “我想出去走一走,躺了这么久,四肢都有些僵硬了。”他对着少女微笑道。 少女闻言匆忙跑到外室,片刻之后捧了一个托盘进来,盘上摆着的是崭新的一套衣冠鞋袜。 “郎君之前身上所穿的衣衫已经破损,这是阿郎的衣服,还没穿过的新的。”少女边说边展开袍衫,随后就要为元曈换上。 元曈哪里享受过这种被人侍候的事,他连忙摆手拒绝道:“多谢娘子好意,在下自己穿就可以了。还请娘子到外面回避。” 少女听后一愣,须臾之后便捂着嘴边笑边退了出去。 元曈随即自己穿好衣衫鞋袜,这套衣服比起苌仁昭那日送给自己的看起来还要华贵。 紫色的二缫绫上满是银线绣的狩猎纹,狮子老虎麋鹿全都栩栩如生,骑马的猎人正拿着弓箭追逐。窄口的袖子还用丝线包边,奢华到如此,让元曈直叹了一口气。 元曈整理好衣服,发现矮几上还摆着一架精美的螺钿海兽葡萄镜,他拿起来照了照自己的脸。 因为大病初愈,镜中人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在右脸颊上眼睛稍下面一点,一道一寸多长的细刀痕赫然在目,上面依稀可见的是些白色粉末,想必是金疮药之类的东西。 “郎君穿好了吗?如果准备好了,妾带着郎君到花园去散散心。”外面传来少女的呼唤声,元曈听后便将铜镜放回原处,循声走出内室,少女正站在门外等他。 元曈跟随着少女的脚步,一路穿过长长的走廊,放眼四周层台累榭,举目处处丹楹刻桷,这里与洛水贝阙相比,唯一的差距可能只是在颜色样式上,规模与气派程度上却毫不逊色。 “渊司直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吗?”元曈抬着眼睛东张西望,这里的一切都让他眼花缭乱,他不住惊叹地问道。 随后他好像想起什么,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少女拱手行礼,“对了,多谢娘子这两天间一直照料,元曈还没有请教娘子芳名。” 少女转过来曲身还礼,笑着对元曈说:“郎君切莫多礼,妾名叫观音奴,郎君称呼妾为阿奴就可以。” 阿奴随即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一边带路一边回复元曈之前的问题: “我家故大人本是朝中太常寺太祝,夫人出身河北望族范阳卢氏,二位大人膝下只有阿郎一个儿子,大人相继亡故之后,府中就只有阿郎和一众下人了。” “太常寺太祝……范阳卢氏,那先夫人一定是太仆寺卢少卿的姑母了?”元曈用手扶着下巴,思索着说道。 阿奴回头一脸惊喜,“郎君也认识卢少卿吗?卢少卿确实是我家夫人的侄儿,也就是阿郎的表兄,他现在太仆寺任职,才二十七八岁就官至少卿,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 元曈连忙摆摆手,他哪里认识什么卢少卿,只是因为认识渊奭的最初起因还是同怀荒去卢少卿宅中窃水。想到这里,元曈难免脸上有些尴尬。 “不不,在下并不认识卢少卿,只是听你家阿郎提起过而已。”他说罢便不再多言,默默跟着阿奴眼前。 二人走着走着,视线在经过一道曲折的廊庑以后豁然开朗,一整片精美无俦的园林展现在元曈眼前。 整个庭院目测占地二三十亩,院中央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荷塘,荷塘中央矗立着座八角攒尖亭,通过四道飞梁与塘边相连。 阿奴引着元曈走到凉亭中,凉亭中间的地上摆着一张竹席,席前有矮几和胡床,矮几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干鲜果品和饮品。 阿奴将元曈让入座中,自己也坐下为他倒了一盏煎茶。 “郎君可以在这里饮茶避暑,阿郎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就回府。”说完又把果盘推到元曈面前。 “这是渊府自产的嘉庆子和北邙大谷梨,郎君请慢用。” 元曈拿起一枚紫红色的李子咬了口,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瞬间充满口腔,嘉庆坊的李子果然是不负盛名。 想起自己那日还指使怀荒在卢少卿家的李子树摘几枚来吃,没想到卢府的李子没碰着,反而在他表弟家里吃到了。 “不怕阿奴娘子笑话,嘉庆坊的李子我早就听过,今日一尝果然名不虚传。但这大谷梨在下还是第一次听说,还请娘子讲讲其来历,元曈愿闻其详。” 阿奴又被元曈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捂嘴直笑,随后双手捧起一颗大如拳头的香梨说道: “所谓‘大谷’,指的是洛阳县北的清风乡大谷村,大谷村有户张姓人家,家中种有一株几百年树龄的香梨树,因为所产的夏梨味美非常世间罕有,所以被都城中人奉为珍品。据说一颗这么大的大谷梨就要二缗呢。” 元曈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感叹富贵人家的奢华生活,不过好在他不喜欢吃梨,所以对这枚天价梨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又低头吃了一些香瓜和乳酪。 阿奴陪同没多久就离开了,元曈吃饱喝足之后,一个人靠在凉亭中的胡床打盹。 渊奭对自己有两次救命之恩,此时还这般盛情招待,第一次冲突以后,他不知对方为什么会对自己与怀荒这般友善。渊奭现在的种种行为不禁让元曈有些想入非非。 午后的天气异常闷热,一阵困意突然袭来,不知不觉中元曈便伏在矮几上又睡了过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隐约感觉到凉风习习吹在背上,元曈这才朦朦胧胧的醒了过来。 “元兄此时感觉怎么样了?”元曈才一睁眼,就听到身边有声音轻柔地问道。他搜了揉眼睛朝对面一看,原来是渊奭正笑吟吟地坐在自己眼前。 “渊尽胥……不对,是渊司直……”元曈被渊奭吓了一跳,与此同时更多的却是赧然,因为自己竟然在主人面前沉睡,这有失作为客人的礼节。 渊奭听完一愣,忽而笑着说道: “元曈称呼我尽胥即可,不过方才听元兄这般称呼,我才发觉自己姓渊,兄台姓元,你我二人加在一起,果然是颇有‘渊元’。” 元曈听后身上冒起一阵鸡皮疙瘩,他没想到渊奭会开这种无聊的冷笑话,为了缓解尴尬,他连忙开始转移视线。 “什么‘渊元’?其实我险些就不姓元,小的时候我依稀听耶耶说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这一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曾经改成王姓,直到大约一百年前才重新改回元姓。” 渊奭听到这些,神色中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那你耶耶有没有说过追杀你们一族的是什么人?” 元曈摇了摇头说道:“父亲没有说,那时候我才六七岁,到现在很多事情已经记不得了,连爷娘兄长的样貌我甚至都已经记不清。” “就算不元,姓拓拔也不错。”渊奭低头轻轻笑着说。 元曈没有听清他的话,有些不明就里:“什么脱靶?” 渊奭又是一愣,这才又发觉对方的单纯可爱,随即伸手为元曈倒了一杯茶,“没什么脱靶,在下言归正传,一直到现在还没问元兄,为何你前日在嘉庆坊北会被麟趾会的那一对男女围攻。” 元曈听完一惊,心想看来渊奭已经知晓麟趾会的事,但他暂时不想将自己同怀荒调查异事的原因这么快就坦白,便回复渊奭道: “我从贵府中的阿奴娘子那里听说,渊兄在宫中的大理寺任职,莫非大理寺也注意到麟趾会这个邪恶的帮派了?” 渊尽胥笑着点了点头,有些无奈的说道: “麟趾会近日在东都的行径其实挺早就引起了大理寺的注意,后来河南县和洛阳县几次三番向朝廷禀告,都城有妖邪作乱的传闻早已闹的满城风雨,连上阳宫中的太后陛下和圣上都已经有所耳闻。如果天家怪罪下来,恐怕我们这些人的项上人头都要不保。” 元曈听到渊奭此言眉头一紧,此刻他反而有些恼火,心中不满,脸上也毫不掩饰的露出愠色:”既然你们大理寺早已经注意到麟趾会,为什么不早些将它们剿灭?大理寺那么多高手和细作,却让麟趾会这些败类逍遥法外到今天?” 元曈的愤怒让渊奭有些震惊,他没想到面前这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的男子也会这般愤怒,便安抚着说: “元兄请息怒,大理寺并没有任由麟趾会作乱的意思。对于麟趾会最初的情报,大理寺最初确实是懈怠了。我们本以为只是一些江湖琐碎事,后来在明教坊发生的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大理寺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到太后在朝堂人问起,大理寺卿和少卿才下令彻查此事。” 元曈抬眼看了渊奭一眼没有说话,心中依旧气愤难当,暗想所谓的大理寺恐怕也只是一堆草包。 “元兄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会被麟趾会的人追杀呢?”渊奭接过主动权,反问道元曈。 元曈拿起茶盏饮了一口茶,这才幽幽地说起来:“我和怀荒在嵩秋楼偶遇太原寺的道善大师,与他一同前往修义坊解决了裴老丈家的怪事。随后我们又在在明教坊治愈了李三继,两次让麟趾会的阴谋败露,恐怕我和怀荒早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亭中交心 “原来修义坊和明教坊中麟趾会所做的恶事,都是由元兄和斛律兄弟解决,如此说来大理寺实在是惭愧……” 听到元曈所言后,渊奭不禁感叹,随后他又继续追问: “不过请恕我无礼,妖邪作乱这种事一般人都避之不及,元兄和斛律兄为什么要来趟这种浑水呢?” 元曈听得出渊奭在套自己的话,对方想知道自己与怀荒调查麟趾会的目的所在。可洛长川当初在贝阙的叮嘱犹言在耳,虽然渊奭看起来为人正直,但元曈显然并不想失信于洛神。 他看着渊奭微笑着说:“不知道渊司直可否了解游侠?” 渊奭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 元曈继续说道:“元曈从小喜欢听说书人说书,那些传奇故事中的游侠让我颇为向往,这么多年来我的愿望就是做个行侠仗义的侠客,可是一直没有机会。此时在洛阳遇到这种怪事,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游侠?渊奭越发觉得眼前的少年变得有趣。 虽然察觉到元曈在和自己兜圈子,看起来并不愿意露出底牌,但是渊奭心中感觉元曈的隐瞒似乎没有恶意,至少可以确定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更严谨的说法是站在正义的一边。 “那元兄通过几次与麟趾会的较量,是否获得什么关于他们的特殊情报吗?”渊奭紧紧地盯着元曈的眼睛,试探着向他问道。 元曈低头轻笑,随后同样看着渊奭回道:“渊司直如此相问,是代表大理寺的立场,还是代表你自己的立场?” 渊奭明显没有料到元曈会这么回答,对方突然的反问让他顿时有些措手不及,他思索片刻,对着元曈诚恳的说:“是否碍于我的身份,才会让元兄觉得我是代表大理寺发问?实际上我现在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向你求证,元兄也不必称我为渊司直,叫我尽胥就可以。” 元曈歪着头看着渊奭,自己和他真的算是朋友吗?渊奭的说法一时让元曈模糊了朋友二字的定义是什么。虽然对方确实不止一次出手相救,但是元曈并不想把这当做用来交换人心的筹码。 也许怀荒说得对,眼前的这个人虽然乍让人感觉刚正不阿且待人温润,但他毕竟是久经官场的纨绔公子,论起城府心机,自己远不能与渊奭相提并论。 想得越多,元曈心中越渐渐烦躁起来。 渊奭见元曈安静良久,心中竟隐隐有些不安,他忙追问道:“元兄是不放心我吗?或者是有其他什么隐衷?” 元曈听罢又低头喝了口茶,随即抬眼看着渊奭回道:“我没有不放心渊……渊兄,无论如何你是朝廷的人,一定不会站到作恶多端的麟趾会一边,这点元曈心中自然明白。” 渊奭无声地笑笑,随后元曈继续说道: “以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麟趾会的人会用一种黑色的琉璃藏匿在寻常人周围,利用琉璃散发的魔气熏染人或者物,使其心神失常异化。修义坊的黑狗变作妖兽,明教坊诸人死在梦中,都是麟趾会利用这种手段在作祟。” 渊奭突然听到元曈口中的黑色琉璃颇为吃惊,连忙打断元曈:“元兄所说的琉璃,现在可有实物在身边?还有就是为何这次不见斛律兄弟在你身边?” 元曈摊了摊手站起身来,他踱步到到凉亭的栏杆旁,回过头继续说道:“这两次我们与琉璃交手,最终设法将其打碎。本来确实有几枚琉璃残片在手上,但此时已经被道善师父带回太原寺了。渊兄如果感兴趣,可以去太原寺找他索要。至于怀荒,他就是在明教坊被麟趾会的琉璃所伤,早些已经回到邙山我家中静养。” 渊奭闻言默默点了点头,看起来心中好像在盘算什么,却不料元曈率先开口质问他道: “渊兄不愧是出身大理寺,就连回到家中也同在寺中一班。和元曈这个‘朋友’交谈,竟然也像审问犯人一般?不知足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元曈话中有话,不住讽刺渊奭说道。 渊奭突然被元曈这么揶揄,一时不知怎么回应他,仔细想来自己在元曈醒来以后,确实一直在询问对方。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就不多在府上搅扰了。渊兄这次搭救之恩,元曈日后找机会定会报答。” 听到元曈提到要离开,渊奭迅速站起来。他跟到元曈身后,神色紧张地解释着说:“元兄暂且留步,你的毒伤还未痊愈,应当多多休息。更何况此时已经戌时,都城中早就宵禁,你决意离开渊府,要去哪里呢?” 元曈闻言停下脚步没有再说话,洛阳此时坊门城门早已关闭,自己倘若坚持离开,到了外面也是寸步难行。 渊奭看着元曈的背影,继续劝说道:“其实我没有盘问元兄之意,多番询问一方面因为我的职责所在,另一方面确实出于对元兄的关心。元兄此时已经成了麟趾会的目标,如果元兄非要离开,不如在寒舍再休憩一晚,明日一早我派人将元兄护送到家。” 元曈听了渊奭的话,此时心中多少有些矛盾,对渊奭的怨怼大部分原因是出自大理寺的原因,如果不是大理寺的懈怠,也许不会这么多无辜之人惨死。但另一方面,他对渊奭又没有真正的厌恶,自己的横加指责对对方显然有些不公。 “其实……”元曈想要解释什么。 远处的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一阵漱漱的声响。 元曈的话刚说到一半,渊奭听到暗处的声音后,猛然抓起案上的茶盏,他运足力气将右手用力一挥,茶盏被巨大的内劲向东射了出去,就像箭矢一般消失在黑暗之中。 “砰”的一声传来,茶盏仿佛击中了什么,随后又“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奭死死盯着水塘东边的树影朗声说道:“贵客前来渊某有失远迎,何不现身一叙,却要躲在树后鬼鬼祟祟。” 话音甫落,一个矫健的黑影从荷塘外侧的树下窜出,看起来好像受了伤,一瘸一拐地吃力越过了墙头。 “是贼人在偷听你我谈话,还不快追!”元曈皱着眉头向渊奭说道,说罢就要动身去追。 渊奭一把抓住元曈的手臂,笑着对他摇摇头:“估计又是麟趾会的人,不用白费力气去追。况且元兄还有伤在身,当心再动元气。” 元曈看着渊奭有些不解的问道:“他刚才被你用茶杯击中,恐怕也已经受了伤,为什么不乘胜追击?难道就让他这样跑了不成?” “元兄稍安勿躁,这个麟趾会的计划看起来一步一步颇为缜密,刚才那人故意做出声响,他们知道你负伤不能多动,就是想引我出去追击,此番我若是追去,恐怕会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元曈这才恍然大悟,也许方才那个人只是钓饵,佯装受伤欲引诱渊奭离开,为的就是让自己独自一人就在这里。 “所谓敌动我不动,元兄此时安心回房休息吧,我会安排好人守在你房间周围,麟趾会想必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渊兄你呢?”元曈神色有些紧张,他急忙向渊奭问道。 渊奭笑了笑,镇定的看着元曈:“麟趾会这些小喽啰还不敢来招惹我,今晚我会亲自在宅中巡查,元兄不必担心。” 随后渊奭亲自将元曈送回了客房,二人才互相拜别。 已经回到房间后,元曈坐到窗边的矮几前,他透过窗棂向外望去,月光之下几个武士打扮的人在院中巡逻,看来这些人应该是渊奭家中的侍卫。 “离开这么久才回来,看来是去吐露心扉了,聊的尽兴吗?” 背后突然传来的低语吓了元曈一个激灵,他转头一看,原来声音的来源正是案上的青瓷莲花尊。 “你……你伤好的怎么样了?”元曈有些语塞,支支吾吾地说道。 “放我出去。”怀荒的声音再次传来。 元曈立即起身拧开青瓷瓶的盖子,片刻之后,身着赤袍的白面少年就显现在元曈眼前。 怀荒看起来脸色比之前红润了许多,看来伤势已经恢复的差不多。 元曈慌忙将他从窗边拉到榻上,他担心院中的守卫发现怀荒的所在。 “你中毒了?我在尊中听那个婢女和医生提起。”怀荒发现了元曈脸上的刀痕,细细地观察道。 “麟趾会的那个女人的飞刀上淬了毒,我中刀后昏迷了两天两夜,是渊尽胥将我带回他的家中,此地就是渊府。现在毒已经解了,身子已经痛快多了,你呢,伤势恢复的怎么样?” 元曈扶着怀荒的双肩,一边笑一边夸张地上下拍打,仔细观察他的身体状况。 怀荒笑着拨开元曈的手,“无碍,之前在李三继梦中因为耗费太多精力催动玉璜,导致我气海空虚精神涣散。在尊中的这几日修养,配合河伯玉璜养神,现在已经几乎完全恢复了。” 元曈闻言大喜,又想起外面还有人,便压低声音说道:“如此甚好!麟趾会已经盯上我们,甚至还有道善道通两位师父和贺道长,他们此刻的处境都很危险。方才在渊府的凉亭外,麟趾会的人竟然又来偷听,真是丧心病狂。” 怀荒靠在匡床之上,头枕着双手向元曈说道:“那两个和尚所在的太原寺貌似实力非凡,麟趾会自然不会去自讨苦吃。而贺虚亭道长术法超群,麟趾会更不敢贸然去招惹。” “那看来麟趾会选择暗中偷袭我,也是理所应当了……”元曈喃喃说道。 “以前是,恐怕以后难说,毕竟麟趾会此时才发现元侠士竟然有大理寺在背后撑腰,估计现在被吓得不轻。”怀荒眼神颇具玩味的看着元曈,笑着说道。 元曈听到怀荒这么调侃自己,啐了一口说道:“之前在福善坊的邸店那晚遇到渊尽胥,他从未说和我说过自己是大理寺司直,直到那日我被麟趾会那对男女偷袭之后,才从渊府的侍女阿奴口中才得知他的身份。” 怀荒轻笑一声:“说来也是,如果那么早向你兜底,渊尽胥又怎么能放长线钓大鱼呢?” 元曈白了对方一眼没有接怀荒的话茬,他知道怀荒对渊奭一直有偏见,所以不打算再说关于渊奭的,便开口道:“且不说渊尽胥了,反正估计也不会再和他打什么交道。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离开这里,然后马上就去贝阙找洛君,将麟趾会的事告诉他。” 怀荒闻言颔首,他站起身透过窗棂向外面张望,院中的几个守卫还在不停巡逻。 “你方才说麟趾会的人竟然潜伏进渊府?” 元曈嗯了一声,“就在刚才,我与渊尽胥正在渊府花园中的凉亭中交谈,竟然发现有人竟在暗中偷听,渊尽胥用茶盏作暗器伤了潜伏者,不过担心对方用计并没有追上去。” “敌人在暗处我们在明,现在的状况对我们确实很不利。只是不知麟趾会的妖人为何用这种下流恶毒的术法残害百姓,而不是直接杀人。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元曈扶着下巴思索了一会,随即回答怀荒道:“今日醒来之后也曾想过这个问题,麟趾会用奇怪的术法折磨人却不直接杀害,弄得洛阳城人心惶惶,唯一的可能就是……” 元曈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怀荒急忙追问:“是什么?” “是制造恐慌。”元曈看着怀荒,眼神笃定地说道。 “制造恐慌……你指的是?”怀荒听得一知半解,他还从未见过元曈如此一板一眼的分析过问题,以前总是自己扮演这种角色。 “怀荒饱读诗书,却没想到麟趾会的这种伎俩,这不就如同史书中的童谣诗妖一样,通过作乱蛊惑人心,最终搞得都中大乱。” “莫非你的言下之意是,麟趾会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更深层次目的,竟是造反不成?” “我也是通过与渊尽胥谈话才察觉到,大理寺早就就知晓麟趾会的存在,却一直视若无睹。这说明朝廷已经猜测到麟趾会的目的,大理寺能够忍到现在才出手,可能是那些妖人的作为已经超出了朝廷的预计。” 怀荒赞许地点了点头,“果然有些道理,那渊尽胥有没有和你说,麟趾会有没有做过其他我们并不知道的坏事?” 此时元曈已经有些疲惫,他打了个哈欠,摇摇头否认道:“这倒没有……想必他大理寺官职在身,也不可能事事都告知他人麟趾会好像愈发猖獗,恐怕日后还会继续作乱。” 怀荒听后陷入了沉思,他心中思考要如何应对麟趾会的下一步行动。 怀荒再想同元曈说话,发现元曈已经双目紧闭,睡倒在卧榻之上。 隐士现身 翌日清晨 卯时 洛阳东郊 元曈和怀荒二人行路在洛阳城外的孔道上,他们此刻正沿着洛水一路向东进发,目的地正是位于平乐乡之南,洛水以北的贝阙。 其实今天一早在渊府的时候,元曈本来准备亲自去辞别渊奭,在堂屋之外向观音奴表达来意以后,对方却告知却渊奭在寅时四刻就离开了府中,已经前往紫微城中的大理寺。 “什么?你家主人此时已经不在府中了?”元曈突然有些赧然,他本想着早些拜别渊奭,所以特意起的早了一些,还不到六更就已经梳洗言毕,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少女笑吟吟地向元曈转达,自家主人特别和自己交代过,准备派人护送元曈回家到千金里的家中。 元曈听罢连忙摆手婉拒,让阿奴转达自己的谢意之后,便匆匆离开了渊府。 才回想到这里,元曈倏忽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上。原来他没注意看路被脚下的石块绊了下,怀荒见势一把扯住了他。 “玄晦在想什么?这么心不在焉,连路都顾不得看了。”怀荒看着元曈颇有心事的样子,便开口问道。 元曈这才从回忆中惊醒过来,继而沉吟道:“我在想最近的一桩桩怪事,可能真的并不想最初所想的那么简单。渊尽胥所在的大理寺面对麟趾会的所作所为,属实启人疑窦。一时间竟然让我无法分辨黑白。” 怀荒闻言一笑,心想原来元曈在想这事,便开口问道:“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自古至今皆是如此。这一点玄晦一定要记在心上。” 元曈闻言侧着头看着怀荒,脸上有些迟疑:“怀荒的言下之意是?” “没什么意思,眼下的情况颇为复杂,此时我们只需要跳脱出任何一方即可。当今各怀心思的势力纵横,你我身单力薄根本无法分辨,所以任何时候我们都要擦亮眼睛,必要的时候,一定要立即脱身。” 脱身……元曈好像暗暗意识到了什么,自己同怀荒已经被卷入了奇怪的洪流之中,仿佛有一根根丝线在幕后操纵,想要退出又谈何容易。 他懵懂地点点头,怀荒的话他听懂了一半,但似乎又明白得不真切。 过了一会,元曈突然转头向怀荒说道:“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今天看到洛河突然才又想起来。” “什么问题?”怀荒问道。 “以前你教我念书,曾经读过一篇曹子建的《洛神赋》,里面说洛神‘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这赋中描述的洛神形象分明是一个清丽脱俗的仙女模样,可是你我在贝阙所相识的洛神长川,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 怀荒听罢笑了笑,面对元曈的问题同样陷入了深思。 他确实没有留意过过这个问题,当年洛神化身士兵戍卫边关的事在洛阳传为美谈,可似乎谁都没有在意过,洛子渊的性别到底应该是男是女。 片刻之后他才思索道,“确实有一种说法,曹子建在《洛神赋》中所写洛神,其实是描绘的文昭甄皇后。传闻曹子建倾慕甄宓,但是碍于甄宓贵为皇后,同时又是自己的兄嫂,所以才将对她的爱慕寄托于自己从未见过洛神身上,将洛神想象成一个美貌绝伦的仙女形象。” 元曈听完后点了点头,“原来还有这种说法。怪不得自那日初见洛君,我还在奇怪洛神怎么是个男子。”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怀荒突然扬起嘴角,看着元曈神秘地笑着说。 “什么可能……” “曹子建当年在洛水之上确实见到了神女,但却不是洛神本尊,而是贝阙里的厄珠或者荇儿。”怀荒扬起眉头,好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事。 元曈张大了嘴巴,连连拍手称赞道:“言之有理,那个曹子建如果见到的是厄珠娘子或者荇儿娘子,也不是不可能。在洛河边看到个长袂翩飘的仙女,错把其联想成洛神也是正常的。” 二人一边闲谈一边行路,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 此地已经离开洛阳城有二十余里,周围的行人渐渐变得稀少。元曈觉得有些累了,怀荒便提议在路边歇息一下。 二人坐在路边一株松树下的巨石下,元曈靠在树干上闭眼小憩,就在他困得几乎睡着的时候,远处倏忽隐隐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元曈马上又睁开眼睛。 怀荒侧着头向声音的来处看去,原来是一头毛驴驮着位老人,正从东边的路上徐徐而来。 等到来者缓缓靠近,二人这才看清驴背上的老者。 只见这位老者看起来大约耄耋之年,身穿着一件青色麻布长袍,虽然皱纹密布却满面红光。他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拿着一把小鞭,腰间还用红布系挎个酒葫芦,葫芦看起来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已经布满光泽。 怀荒皱着眉头看着老者,心中思忖这个老人仿佛在哪里见过,但又觉得不太可能,自己绝大部分记忆都在一百多年以前,怎么会见到眼熟的人…… 就在此时,怀荒突然双眼放光,紧接着他猛然拍了一下大腿。 坐在一旁的元曈被身旁人的这一举动咋了一跳。 老者好像在远处就注意到了坐在路边的元曈与怀荒,等到距离二人只有丈余之时,老者口中“吁”的一声,同时拉住了缰绳,座下的毛驴吃痛扭了扭脖子,随即应声停下了脚步。 怀荒见状偷偷捅了元曈一下,便迅速站起来朝老者的方向走去,元曈会意之后连忙随着怀荒一同起身。 “晚辈斛律怀荒,向老丈问安。”怀荒对着老者长揖至地,恭敬地行礼道。 元曈此时心中有些不明就里,他不知道怀荒为何对这么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头如此恭敬。但还是也学起怀荒朝老者行了大礼,跟着他一起自报了家门。 老者看着眼前两个年轻人如此谦和有礼,微笑着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随即将小鞭别在腰间,右手扶着毛驴的脖颈,小心翼翼地从驴背上翻了下来,元曈怀荒见势立即上前搀扶老者。 老者将驴拴在了路旁的松树上,随二人一同到树下的石头上坐下。 怀荒坐在老者对面,关切地问道,“老丈看起来风尘仆仆,这是要去往何处?” “老朽这次是从汴州来,正准备前往京城,两位小郎君呢,为何坐在这荒郊野外的路边?” 元曈正迟疑怎么回答对方,怀荒便抢先一步说道,“老丈好体力,在下虽然年轻,也不得不佩服,我们兄弟二人打算去洛阳故城游玩,方才走累了所以在路边歇脚,碰巧正遇到老丈。” 老者听后显然一愣,随后才笑着说:“少年郎君有如此怀古之心,真乃不易。洛阳故城确实是个好地方,不知多少帝相才子都曾生活于彼,正是寻古怀旧的不二之选。从此地出发再往东十二里半,洛阳故城就到了。” “看来老丈一定对洛阳故城十分熟悉,竟然把距离方位说得如此准确。”怀荒听完老者的话,立刻兴奋地追问道。 “不瞒小郎君说,洛阳故城老朽不知到过多少次,想起当年洛阳城中,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简直是好不热闹。谁曾想如今,却墙宇崩毀阡陌相连,真是让人不胜哀叹。” “可是老丈,我听别人说过,洛阳故城已经荒废一百多年了,您怎么会见过故城兴盛时候的样子……” 听到老者如此说,元曈不禁睁大眼睛诧异道,顿时觉得这个老头说起话来颠三倒四。 与元曈的反应不同,怀荒闻言则大喜,他抬起手示意元曈先不要问,自己却再次站起身向老者行了大礼。 “请恕晚辈唐突,老丈可是姓赵尊名逸?” 老者听到怀荒的问话后大惊失色,他噌的站起身,语气有些颤抖地问道:“这位……这位斛律郎君,老朽已经许久不曾透露过真名,你是怎么知道老朽姓甚名谁?” 怀荒收了大礼,坐回到老者身边,对着他正色道:“当年前辈受魏主赏赐挽车一架,时常在洛阳城游于街市,晚辈虽与前辈未相识,却也多曾多次亲眼目睹!” 唤作赵逸的老者更是震惊,他伸出双手扶住怀荒的双臂,颇为激动的问道怀荒:“当年魏朝皇帝陛下确实赏赐过我挽车一架,可那是一百五十年前的旧事了……小郎君竟然在那时见过我,那岂不是也和老朽一般,是个长生不老的人。” 怀荒莞尔而笑,他并没有否认赵逸的话,但也不愿意袒露自己的身份。 原来怀荒之所以认得这个叫赵逸的老者,是因为他是寿命极长之人。 这个赵逸自称出生于晋武帝司马炎的时代。晋朝著名的方士郭璞曾为其算卦,说他寿数长达五百岁。到了魏朝他在洛阳现身,号称过去几百年发生的事他都亲身经历,指认出洛阳不少晋朝旧址,道出很多见闻与史书相悖的地方,在当时引起不小轰动。 怀荒掐指算算,晋武生人,寿数五百,如今的赵逸应当已经四百岁了。 赵逸听闻眼前少年竟然知晓魏朝之事,更是不禁感叹道:“魏朝的都邑就在故城,当年的繁盛奢华丝毫不逊于今日。可惜并州胡贼逆乱,直捣京洛,弄得满地腥膻,故城便开始渐渐破灭。后来前隋明帝在伊阙之北重新建都,彻底舍弃了故城。建成后的新都虽同样壮观非常,却远远不如故都地域广大。” “前辈既然活了这么久,那一定见识过好多奇闻异事?”元曈在一旁听得入神,讶然问道。 “确实如此,老朽已经活了四百多岁,确实见过太多奇闻异事。方才二位小郎君自报性命,一个姓斛律一个姓元,听起来应该不是汉儿?” 怀荒颔首答道:“晚辈确是胡人,复姓斛律,因祖籍在塞北六镇之一的怀荒镇,所以才得名怀荒。后来随祖辈随高祖孝文皇帝从平城迁到洛阳,籍贯也改到了河南洛阳。” 元曈听完怀荒的话有些惊异,这些是怀荒之前从没和自己说过的,他挠了挠头有些踟蹰。 “什么胡人?我应该就是汉人无疑。” 怀荒听完元曈的话没有作声,只是低头抿嘴一笑。 赵逸噢了一声,随即开口说道:“原来小郎君是汉人元姓,我还只道你是当年魏朝的宗室后代。不论怎么说,我曾在洛阳受过魏朝天子的恩惠,之后在乱世看到元家人几乎被渤海高氏灭门,老朽也是不胜唏嘘。” 其实怀荒通晓诗书六艺,熟读历代史书,但是自他沉睡莲花尊中这一百多年间发生的事情,却几乎一概不知。 什么周朝齐朝隋朝,怀荒的记忆只停留在他跳入窑炉的那一天。听到眼前的老者这么说,怀荒才知道原来魏主后代元氏一脉还发生过这种悲惨往事,在他心中震撼之余,更多的是无限悲戚。 元曈听到老者所云,十分好奇这个白胡子老头这么多年都做些什么,便探着身子向老者问道:“前辈既然如此长寿,想必走遍了中国的名山大川,不知前辈这些年又曾去过哪些地方?” 赵逸眯着眼睛,时而微笑时而回味,片刻之后才回答道。 “老朽这几年游历山东河北,登岱山恒岳,又驾车到岭南巴蜀,复转陇右西域,再折返江南前往天姥寻仙,两个月之前才从越州乘船顺水路抵达汴州。这次回到中原,打算在京城中常住些时日,好好休息一番。” 怀荒听罢,便顺着赵逸的话说下去,“前辈寿比彭祖,又好涉山川,自然是见多识广。晚辈十分喜欢听故事,不知前辈是否愿意将以往的奇闻异事说与我们听。” 赵逸捋着花白的胡子哈哈大笑,十分痛快的就应允了怀荒的请求:“少年郎多读书多听故事是好事,斛律郎君既然喜欢听,恰好老朽也非常喜欢讲故事,日后两位小郎如果想听故事,就可到洛阳城北的归义坊找我,我在坊中有一小宅,随时欢迎二位小郎大驾光临。” “那晚辈二人日后一定多多拜访,还请前辈不要厌烦。”怀荒喜出望外,抱拳向老者答谢。 琵琶阻路 二人又与赵逸在路旁闲谈了大约半个时辰,待到临近午时便拜别了老者,继续往贝阙的方向进发。 “方才那个叫赵逸的老人家真的有四百岁了吗?”元曈侧头向怀荒问道,神色间仿佛还有些质疑。 怀荒点了点头,“这件事应该不假,至少当初我曾经在洛阳多次见过此人,这个人彼时喜好向众人炫耀自己的经历,所以当年不少王公贵胄都热衷宴请他,让他说一些庙堂之上听不到的奇闻异事。后来洛阳兵乱,就再也没有听过赵逸的消息。万万没想到一百多年后竟然还能在这里遇到他。” “活了这么久,想必见过世间太多生离死别和起起伏伏。如此说来,长命百岁又有什么好。倒不如时候到了寿终正寝更好。”元曈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自顾自的咕哝道。 怀荒听了元曈的话笑了笑,认真地说道:“话是这么说不错,可是从古至今又有几个人不希望长生呢?据说当年始皇帝赵政为了求长生不老药,用尽诸多手段,甚至派遣数千童男童女到东海之上寻找仙山,最终仙药没有找到,徐福一众人马也在没回来。赵逸这般天生奇人凤毛麟角,长生终归是可遇不可求。” 元曈转头看着怀荒的侧脸,若有所思噢了一声。 二人又向东行了大约四五里路,往前走得不久,怀荒隐隐听到一阵丝竹之声从远处传来。 好像是有人在弹奏琵琶,琵琶声婉转之余带着幽怨,又隐隐有肃杀之气。 怀荒转过头向元曈问道:“前面好像有人在拨琵琶,玄晦听到了么?” 元曈听罢,便侧着耳朵寻找声音的来源。 “听到了,好像是有人弹奏,不过这荒郊野外的地方,谁会在此闲情逸致呢?”元曈皱着眉头,此事颇为古怪,他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疑。 怀荒没有继续说话,而是拉起元曈,大踏步寻着琵琶声径直向前方走去,同时口里喋喋。 “看来还真是多事之秋,才走了这么几里路奇遇接连不断,我倒是好奇前面还有什么事什么人在等着我们。” 琵琶声愈来愈近,怀荒眯着眼睛远眺。 只见前方大约二十丈的地方,一个六角攒尖的驿亭矗立在路旁,琵琶的声音正是从亭中悠悠传出。 亭中正在弹奏的乐者仿佛察觉到有人靠近,手中弹拨的节奏逐渐变缓,到了最后只剩一两声嘲哳的声音。 怀荒见状嘴角轻扬,侧过身子向元曈小声说道:“果然是在等着咱们,暂且不必理会它,继续行路,看它还有什么花招。” 元曈有些不解,他本来想靠近亭中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弹奏琵琶,但听到怀荒如此说,心中想对方应有打算,便点了点头,紧随着怀荒往前走,甚至没有再往驿厅的方向多看一眼。 “两位郎君这么着急赶路,是要去往何处,不到亭中休息片刻再走吗?” 就在二人掠过驿亭的同时,一句阴柔清脆的质问声从凉亭中飘出,俨然是个女人的声音。 怀荒听到后没有停下脚步,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只是轻哼一声,随即朗声说道,“娘子的琵琶甚为美妙,在下多谢娘子好意,可我们兄弟要赶回去种地,不便多做停留。” 对方听后顿了一下,她明显没想到怀荒会如此回复自己,片刻后咯咯一声,语气中夹带阴鸷的冷笑。 “奴家还想为过路的郎君弹奏一首琵琶,奈何郎君不领情,竟然用种地这种理由搪塞奴家,那奴家只好现身一叙了。” 话音刚落,驿亭中飞出一团红色身影,如同鬼魅一般轻飘飘落在二人身前。 元曈和怀荒猛然驻足,后者的右手已经按在腰间刀鞘之上。 白纱羃篱,红绸襦裙,一把错金螺钿琵琶横在胸前,虽然遮挡着面庞,可纤瘦的身姿不难看出她是个桃李年华的女子。 元曈喃喃说道:“才送走赵老丈,又来了个俏女郎,看来短短一段路程还真是精彩。” 随即他向对方作了个揖,大声说道:“这位娘子果真热情,不知要为我兄弟两个弹奏什么曲子?可我们二人是乡野间的匹夫,不懂得欣赏,恐怕会辜负娘子的美意呢。” 他在笑吟吟的同时,却已经暗暗在布袋中摸出一枚陶弹攥在手心。 女子早就注意到对面二人手上的动作,却佯装不知,只是轻轻笑着说道,“二位郎君不妨猜猜奴家的曲子,猜对了奴家便为郎君多弹一首。” “我们对音乐一窍不通,而且还有要事在身,小娘子不妨直说。”元曈刚要开口回应,怀荒却抢先便说道。 女子扶了扶帽檐,低头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的错金拨子,低声向二人说道:“两位郎君确实着急赶路,既然如此奴家便不再浪费时间,这就献丑为郎君弹奏一首《垓下曲》,还请郎君品鉴。” 元曈心中一惊,垓下之围正是当年楚汉争霸,西楚霸王项羽身陷绝境的死战。 眼前这个娇弱的女郎竟然要为他们弹奏这首曲子,果然是来者不善。 女子话音甫落,舞起手中的拨子便轻触琴弦,一阵幽怨的琵琶声随之响起,入耳声声断肠,怀荒听后眉头更是紧皱。 女子边弹奏琵琶,一边随着乐曲轻唱起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兮虞兮……” 琵琶声虽婉转动听,但却如魔音一般摄心,元曈才听了几句,竟然眼角含泪浑身无力,只见他身子一歪就要向后倾倒。怀荒见状立刻扶住他,用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几下,元曈这才醒转过来。 怀荒转过头瞪着女子,冷笑着质问:“果然又是麟趾会派来的人了?用这种邪门歪道的手段暗算人,不如直接动手痛快。” 说罢怀荒腰间银光乍现,原本归于鞘中的环首刀已在握在手中,刀尖直指对面的女郎。 “麟趾会?看来郎君对奴家有些误会,莫非什么麟趾会的人也要捉拿二位么?”女子遮住嘴巴轻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来意。 捉拿二人,看来这就是眼前这个柔弱女子此行的目的。 “不是麟趾会的?那你是什么人?” 元曈方才收到琵琶声的冲撞,一口郁结之气在胸腔之中游窜不止,此时精神还有些恍惚。又听到女子这般否认,他还是强撑着向她质问道。 女子听后微微一笑,继而藕臂轻摇,拨子又欲上弦,“奴家是谁不重要,只是两位郎君这的经历太过精彩,我家主人又对二位十分感兴趣,所以想请二位到府上一叙。” “你家主人就是这么邀请别人做客的吗?那我倒要看看你今日有没有这个本领将我们带走!” 怀荒本就烦恼,又见这女子扭捏,心中早就按捺不住,一边呵斥一边挥起长刀便向对方飞驰而去。 女子见到怀荒突然奔袭而来,便立刻向后疾退,她侧身一闪躲过怀荒的第一击,同时手中的琵琶拨子翻转,直对着怀荒的喉咙飞快划去,犹如闪电一般快速。 怀荒心中霎时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女子手中这个看似精致且脆弱的木头拨子,此刻竟悄然化身为索命的武器,而且上来便是如此凌厉的招式。 “铛”的一声,怀荒匆忙抬起环首刀抵御拨子的进攻。 清脆的撞击声入耳,他这才发觉女子手中拨子竟然是由精钢绘制,而拨子的下方平整锋利就如同匕首一般。 女子的反击被怀荒一招抵挡住,借着环首刀送来的力量向后翻腾跃起,随后像只蝴蝶一样翩然落地。 “看来奴家今日遇到了高人,这下可有点棘手。”红衣女子笑着说道,虽然听起来是对怀荒的称赞,语气中更多的却是戏谑。 “不用多说!”怀荒振臂一挥,手中刀鞘如同箭矢一般向女子飞射而出,女子见状葱指急弹,琵琶声如无形的利刃迎面而上。 刀鞘与音刃激烈碰撞,两股力量的对冲让周围掀起凛冽的气流,瞬间黄埃落叶漫天飞舞,原本疾飞的刀鞘也应声跌落在地上。 “这个女子的武器好诡异,不用刀枪剑戟,竟然是用无形的琴声伤人。”元曈站在一旁观战连声惊叹,他涉世未深,如此诡异的技艺还是第一次遇到。 “邪门歪道,不足为奇。”怀荒言毕用手指拂过刀锋,原本青白的刀刃上霎时寒光闪烁,只见他脚踏九宫步法,身姿矫健地直冲向对方,欲想用贴身刀法破掉女子的琴法。 铮铮两声,琵琶弹出的音刃又迎面袭来,怀荒见势手腕飞速翻动,精铁锻造的环首刀在他身前笼罩出一层密不透风的屏障,有形的刀锋与无形的利刃相交,瞬间碰撞出数不清的火花。 女子见状手中弹拨的速度更是加快,一道道音刃对着怀荒激射而来,就像山风一样源源不绝。怀荒持刀顶着女子猛烈的攻势向前挪步,也丝毫没有退缩的迹象。 “郎君真是英勇过人,不过想要过奴家这关,就要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琵琶快了。”女子此时笑里藏刀,洋洋自得地说道。 随即她一阵冷哼,拨子迅速上下划过琵琶五根琴弦,数十把音波化作的飞刀瞬间乍现,伴随着琵琶声,像疾风骤雨般袭向怀荒。 又是一阵叮当作响,怀荒飞速转动手中长刀,虽然大部分音刃都被他的攻势化解,但是仍有几个漏网之鱼划破了怀荒的手臂,隐隐可见已经有鲜血洇透衣衫,可女子远远地站在原地仍然毫发无损。 “这样不是办法,这女人的邪术让怀荒根本无法近身。”元曈在一旁观战看得心急,不禁暗自低语,紧张的战势让他手掌紧握,直到此时他才发觉早就在掌心的陶弹。 既然近不了身,那就在远处对付她。 只见元曈飞速卸下背上的弹弓,继而陶弹入兜,拉满弓弦就瞄准女子,女子用余光早就注意到在一旁观战的元曈,见他想要偷袭自己,女子突然一个转身,纤臂一挥,两把音刃直向元曈飞来。 元曈见状连忙屈身,一个跟头便翻滚到旁边一株杉树背后,女子又对准元曈拨弄几声,音刃击在粗壮的杉树上,刹那间木屑乱飞,只在树干上留下几道深深的刀痕。 怀荒借着对方分身乏术,奋力抵御掉最后一把音刃以后,脚下步伐迅速从艮位移到巽位,意图一举转到女子身后。不料女子放下元曈那边又转向怀荒,好像察觉到怀荒的心思一般,脚下轻轻一用力又向后腾跃出三丈有余,让怀荒的计划瞬间落空。 女子脚刚落地,手中动作却丝毫未停,如箭矢般的音刃伴随琴声又翻涌而来,怀荒立即抬起环首刀抵御。他此时虽足以保全自己,但想要靠近女子却是举步维艰,更不用说伤她分毫。 若想突出重围,看来只有依靠元曈在一旁掩护,才能让对方分神。 躲在树后的元曈心中也清楚这个道理,此时他正拉满弓弦蓄势待发,正是在找时机偷袭。 “若是乖乖束手就擒,奴家可以答应二位郎君,将你们捆的更体面一些。”女子见对面的怀荒和元曈拿自己丝毫没有办法,难免有些洋洋得意,手中拨弦违停,口中同时讥笑嘲讽道。 元曈听到女子古里古怪的这番话,心中已经气恼至极,他不想在危难时刻全靠别人保护,他想做一个有用的人。 女子话音刚落,只听砰砰两声,两枚飞弹如流星赶月一般,夹带着灵力破空而来。原来是元曈从杉树后跳了出来,这一招突然攻击让女子有些来不及反应,她匆忙竖起琵琶挡在自己面门之前,第一枚陶弹擦着女子的发丝划过,另一枚则重重地击在琵琶的弦轴上。 “嘭——”两根弦轴应声折断,巨大的冲击也让女子向后疾退了几步。 女子看着落在地上的弦轴愣了片刻,她实在没有想到躲在暗处的男子也有这样的本事。 眼见自己的琵琶受损,她登时大发雷霆,便对着元曈怒斥道:“你!也好,既然两位敬酒不吃吃罚酒,一定要顽抗到底,奴家今天就不再手下留情,准备认真接招吧!” 说罢她重新将琵琶横在胸前摆开阵势,手中拨子极速舞动,与方才哀怨婉转的《垓下曲》不同,现在弹奏的这曲琵琶激昂慷慨,就像隆冬里的西风般凛冽锐利,正是一曲《霸王卸甲》。 琵琶曲响的同时,周围则陡然狂风四起,就连树上的叶片也被琴声掠下,如一片片锋利的飞刀,连同音刃一起冲向元曈。 复命伊洛 “玄晦小心!”眼看着巨大的冲击对着元曈袭去,怀荒飞身一跃挡在了元曈的正前方。他运足全身气力,旋转环首刀形成一道屏障,用来抵挡琴声夹带的股股气流。 女子此番攻击比起之前更显凌厉,怀荒此刻虽然拼尽全力,可狂风裹挟着音刃也使他逐渐难支。 若是论刀剑交锋,怀荒绝对逸群绝伦,但是对手用琴声为武器可谓剑走偏锋,纵使怀荒有再精妙的刀法,面对诡异的琴声也好像拳头打在杨絮上,泛不起一丁点儿涟漪。 “嘶……”一道风刃擦过怀荒肩头,鲜血立即洇了出来。 元曈在身后用力撑住怀荒的身子,被风尘吹的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女子好强的术法……难道今日你我真的要葬身于此么?” 怀荒此时正奋力挥舞环首刀仍在苦苦支撑,面对元曈的疑问他没有做出回应。他心中此时虽然已经暗喊不妙,但还是想抵抗到最后一刻。 “再强的意志也要有强大的实力匹配,技不如人,难道不该乖乖束手就擒么?”女子一边弹奏一边冷笑,讥讽的言辞脱口而出,手中凌厉的攻势却丝毫未减。 “哦?那我但是要看看,这位娘子有什么样的实力来对应你的狂言。” 就在此时,一阵清朗的男声从上空传来。 人未到剑先至,一黑一白两道光影从天际划过,瞬间化作千万道剑雨径直落下,而剑雨的目标正是手持琵琶的窈窕女子。 “是贺道长!”元曈第一时间听出了贺虚亭的声音,心中不禁狂喜向天上望去,虽还没见到他的影子,可这个老道士总是在关键时刻现身,永远不早不晚。 女子见到汹涌的剑雨瞬间大骇,她从未看到过这么大的阵势,连忙拨弄琴弦转头抵御住飞剑。 原本狂涌的气流碰撞到剑雨瞬间化为乌有,剑雨裹带强大的力量让她心口激荡不止,一口腥甜鲜血刹时从喉咙涌出,此战女子首次负伤。 长袂飘飘,白衣胜雪,年轻的道者从天上翩然落下,正是恒山道者贺虚亭。 “你这道士又是哪里来的?奴家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女子用手背擦拭了下嘴角鲜血,虽然隔着白纱,仍能察觉她此时已经受创。 贺虚亭挑起眉毛,看着女子调侃道:“按道理来说,小道不应该和你一介女流动手,可你方才的招式凶猛,已经威胁到了我这二位挚友的安危。我倒是想劝姑娘趁早收手,年纪轻轻就用起这般毒辣术法,不怕日后功力反噬么?” “收起虚伪的好意,今天奴家必须带走这两个人,至于能不能阻止我,那就看你这牛鼻子的本事如何!” 说罢女子一把将手中的拨子抛到远处,继而原地跪坐在地上,将琵琶横在自己胸前,竟然直接用手指弹起琵琶来,手指在琴弦上飞速盘转,一阵阵琵琶声连同音刃喷涌而出,如滔滔洪水奔向对面的三人。 “想不到这世上还真有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偏偏还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 贺虚亭佯装悲凉,边摇头边抽出背后的双剑。 “那我也不再客气了!”贺虚亭纵身一跃悬浮在空中,神情也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神宫守阙,积薪燃天,玄戈望月,虎贲生烟,赦——” 口中呪语响起同时,一玄一银两把长剑脱手而出。只见黑色长剑陡然膨胀,刹那间变作一把巨剑,随后在空中飞速旋转,坚实的屏障将对方攻击牢牢挡在外面。而白色长剑则化身千百道白光,如闪似电刺向弹奏琵琶的女子。 女子为了应对这铺天盖地的剑雨,她将螺钿琵琶举过头顶,妄图最后放手一搏,剑气凛冽如寒风,琴声激昂似洪水,两股宏大的气流针锋相对引发激烈的冲撞,周围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元曈和怀荒在一旁纷纷举起手臂挡住口鼻。 片刻之后烟消云散,女子早已不见踪影,她原本所在的位置,只留下断弦的琵琶散落在地上。 “还是让她遁走了。”怀荒看着地上的琵琶,有些不甘的说道。元曈则跑到贺虚亭身前,一脸惊讶的问道:“贺道长,你不是回恒山了吗?怎么才三日就回来了?” 贺虚亭叹了一口气,“我那日返回总玄仙府,不料师尊正在闭关中,我不便搅扰,只好先将麟趾会作乱的消息告知了我的师叔——司卷长老。师叔听后让我速速返回洛阳,继续探查麟趾会的举动。我又担心斛律兄的伤势,所以第二天便从曲阳县折返东都。” 随后他转向怀荒,看着怀荒周身的创口关切地问道:“斛律兄那日的内伤恢复得怎么样了?刚才对战你又受伤了?” 怀荒笑着摆摆手:“之前的伤势已经完全恢复了,方才只是些皮外伤,多谢道长关心。对了,道长又是怎么在这里找到我们的?” “我昨日就已回到洛阳城,第一时间就去明教坊打探你们的踪迹,李三继说在我离开之后你们也走了。后来我又去了邙山千金里寻找你们未果,在返回洛城的途中,在半空中见到这边气流涌动好像有打斗的迹象,靠近后才发现是你们与那女人纠缠。” 贺虚亭才说完,他又留意到元曈脸上的刀伤,“元曈脸上也是方才受的伤么?看着已经结痂了。” 元曈摇了否认,神色间有些无奈,“道长刚离开那天,我就在嘉庆坊北的横街被麟趾会的人偷袭,脸上的伤也是那天被飞刀割伤,万幸没有大碍。” “可刚才那个女子说自己并不是麟趾会的人,这就未免有些蹊跷了。如果不是麟趾会还会是谁呢?”怀荒在一边托着下巴低语,回想起刚才女子的话仍然有些不解。 “难道会是大理寺吗?”元曈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质疑的话脱口而出。 “大理寺?”久在一旁未开口的贺虚亭连声惊呼:“大理寺不是朝廷的官署么?朝廷好端端捉拿你们作什么?” 怀荒听到元曈的话,颇为玩味的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元曈因何紧张,便笑着说道:“我想应该不是,如果是大理寺,恐怕今天早晨我们出不了渊司直家的大门。” “这倒也是……”元曈皱着眉头喃喃道。 “你们为什么在这荒郊野外的地方?这是要去哪里?”贺虚亭同样充满疑问,二人所走的这条孔道明显并不是通往千金里的路,千金里在洛水北岸,而这里位于洛南。 元曈听到贺虚亭这样问道,瞬间支吾起来,他还没有想好怎么讲洛神嘱托之事告诉贺虚亭,“这个……” “现在不便透露给道长,不如道长和我们同行,等到了目的地,在下再决定是否告知。”怀荒见元曈为难,再一次抢过他的话向贺虚亭解释道。 面对眼前二人的迟疑,贺虚亭心中大概清楚他们心中有隐衷,所以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微笑着点头答应。 “无妨,那就由斛律兄带路,小道跟你们一起走就是了。” 随着贺虚亭的加入,元曈心中也更安心一些,他和怀荒已经至少被两股不同的势力盯上,若是有了贺虚亭相助,就不用担心随时可能出现的偷袭。 三人继续向东行,大约二刻之后,隐隐可以看到洛河北岸的两株粗壮的柳树和高耸入云的灵台。 “一路过来洛河上都没有桥,现在我们如何渡河,要游过去么?”元曈看着宽阔的河面,怔怔地向身后二人问道。 “道长可以腾翔,我背你过去。”怀荒挽起袖子就要将元曈背起来。 贺虚亭却一把拉住了他,笑吟吟地说:“还是我来吧,方才斛律兄已经耗费太多元气,又受了外伤,最好还是不要再劳累了。” 怀荒迟疑了一下,又转头看看元曈,元曈也朝他点了点头,他便指着洛河对岸说道:“对面的两株柳树就是目的地,道长跟着在下就好。” 贺虚亭眯着眼睛远眺对岸,随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元兄请上吧。” 元曈看着贺虚亭背后两把长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道长能不能先把背上的剑取下,不然这两把剑横在道长背上,元曈恐怕不好攀上。” 贺虚亭这才恍然大悟,他大笑着从肋下解下绑着剑鞘的丝带,“它们有名字的,这把黑色的是天外陨铁所锻造,叫做太乙刃,银色的这把是极北之地的万年寒冰铸成,唤作北落师门。两把剑都是师尊亲手为小道打造,所以才会与我形影不离。” 贺虚亭把两把长剑分别握在左手右手,示意元曈可以上来,元曈顺势跳到他的后背上,怀荒见状轻身一跃,踏着水面就向对岸飞驰而去,轻快的步伐如履平地一般。 “元兄抱紧了,我也要出发了。”年轻道士话音刚落,随后脚下一踩便纵身腾空,元曈闻言立刻搂住他的脖颈。 贺虚亭背着元曈跃上半空,宛若翱翔在天际的白鹤一般,只一跃一落两下,宽达百丈的洛河瞬间就跑到了二人身后。 这一系列动作太快,以至于元曈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此刻他已是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再转过头寻找怀荒的身形,少年矫健的身影才刚刚到河面中心。 “这……这就过来了么?”片刻之后元曈口中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贺虚亭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好玩,便开起了玩笑道:“是不是觉得小道的这身功夫,不去渡口渡人赚些过河钱,有些可惜了?” 元曈也被贺虚亭逗笑:“这倒是没有,只是纳闷道长你为什么能像只鸟儿一样飞上。” “不然我修行这几百年是在做什么?元兄若想学,日后有机会我教你。” 元曈听后大喜:“那一言为定!” 正在聒噪间,怀荒也渡过河面,来到了二人身前。 “就是这儿了。”怀荒走到一棵柳树旁轻抚树干,心中还在犹豫要不要带着贺虚亭去贝阙见洛长川,毕竟洛长川甚为一方神祇,是否愿意见一个不曾谋面的外人还未可知。 正在踟蹰的时候,一个身穿绿色襦裙的少女从另一株柳树之后行转出来,待元曈看清楚,正是贝阙中的侍女厄珠。 “厄珠娘子。”元曈呼唤道。 厄珠依旧是笑吟吟地,莲步轻移走到三人跟前,“元君斛律君安好。”随即她转头望着贺虚亭,眼神中有些不确定,“这位应该就是来自北岳的贺虚亭道长吧?” 贺虚亭听后登时愣住,他伸出手指着自己:“小道和娘子以前可曾见过面么?” 厄珠捂着嘴巴咯咯笑道:“不曾见过。” “那娘子怎么知道我姓甚名谁?”贺虚亭还在傻傻追问,片刻后才突然察觉到少女身上散发的灵力非常,“这…是贺迢有眼不识金镶玉,敢问仙子是来自哪座仙山宝洞,又该如何称呼?” 元曈听到厄珠叫出贺虚亭的名号,心想不妙,看来洛君已经知道自己和怀荒私自将外人带到贝阙,便不安地问道:“厄珠娘子,你家主人是不是怪罪我们了?” 厄珠笑着摇摇头,头上的双环髻也跟着一颤一颤,“主人没有怪罪,他知道恒山这位道长与二位郎君一同前来,所以特别吩咐我提前出来迎接。元君不必紧张。” 元曈转过头看了看怀荒,这才舒了一口气。 “回道长,妾名叫厄珠,你只需和元君斛律君一同跟着我,过会儿就知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厄珠调皮地向贺虚亭眨眨眼,而后者还在好奇眼前可爱少女到底是什么人。 只见少女轻挥藕臂,相对的两株柳树瞬间化作一左一右巨大的阙楼,通体颜色如皑皑白雪般,看起来颇为壮观。 “几位郎君,请吧。”厄珠转身向三人招手。 还立在原地的贺虚亭被元曈一把拉走,“走吧道长,还愣在这干什么?” “看来是到了神祇的府邸了。”贺虚亭看着双阙赞叹道。 三人跟着厄珠一同穿过双阙,在经过双阙的瞬间,便突然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雪雕玉砌的楼宇馆阁陡然现身眼前,正是元曈怀荒二人那样见到的洛神府邸——贝阙。 “你我那日来到贝阙并没看到方才两座高阙,为什么穿过它们眼前的光景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元曈转头问向怀荒,怀荒也摇了摇头不能作答。 “我想那两株柳树只是障眼法,真正的作用是进入神界的大门,恒山的总玄仙府也不是常人能用肉眼看到,而是需要特殊的法门才能进入。”贺虚亭正在四处张望,听到元曈的疑问,便开口解释道。 司真洞天 等到厄珠带着三人穿过鳞次栉比的屋舍,再一段漫长曲折的廊庑,终于来到了振藻斋门前,身着玄衫的洛长川早已立在堂前等候。 “元君,斛律君,贺君,长川有失远迎,还请诸位见谅。”洛长川见到厄珠身后跟着地三人,匆忙走下台阶迎接。 “妾到外面的时候,斛律君正要扣门呢。”厄珠眨眨眼睛,微笑着向洛长川说道。 三人随即躬身向洛长川行礼,后者也逐一还礼。 “洛君如何知道我们要来拜访?”元曈看着洛长川,脸上显露出一丝讶异,自己从没提前告知洛长川要来拜访,对方怎么就知道他们要来? “今日早些时候,我坐下的九歌将军前来禀报,说有几人在贝阙以西五里的洛河南岸争斗。我便让荇儿取来水鉴观察,这才发现原来是元君与斛律君在被一个女子纠缠,我立即派九歌将军前去援助,谁知还没等九歌将军赶到,就被这位贺道长抢了先,所以九歌将军便没现身相见。长川猜测三位可能是要来贝阙,便让厄珠儿去贝阙外面等候了。” 贺虚亭听完眼前这个神秘的男子所言,心中更是惊讶,他曲下身又向洛长川行了个大礼,随后恭敬地问道:“请恕晚辈冒昧,敢问神君是哪一方的神祇?居然知道晚辈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洛长川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微笑着伸手将三人请进振藻斋,待三人俱都入座之后,才回应贺虚亭的疑问:“我乃洛水之神长川,以河为姓,道长不必客套,直接称呼我子渊即可。至于为何知晓道长,我与恒山之神伏君也算是旧识,因为见到道长身上带有朔岳特殊的凛寒灵气,所以能分辨道长来自哪里。至于姓名,见到了形体,只需用乾坤拟数稍加演算即可。” “原来您竟然就是洛伯,晚辈不敢冒犯直呼大神表字,恕贺迢有眼无珠,神君竟然认得恒山君么?我的师尊都说他都从没见过恒山神。” “五岳之中,除了泰山府君,其他四位山君均与我相识,只是年代久远,诸位恐怕都已归隐归。道长口中所说的师尊可是仙人郑子真么?” 贺虚亭心中此时已是五体投地,神色佯装镇定的说道:“正是,莫非神君也认得家师吗?” “只是偶然听闻过令师的名讳,还未曾有缘见过面。”洛长川面带微笑的说道。 虽然这个洛伯言谈举止令人如沐春风,让贺虚亭丝毫没有距离感。但他电光石火之后幡然醒悟,顿觉自己的问题十分蠢钝。听洛长川的语气,辈分与恒山神君伏通荫平起平坐,而自己的师尊在他面前恐怕也只是个晚辈。 “原来如此,多谢神君解惑……”贺虚亭讪讪地说道,因为有些紧张,紧握的双手甚至渗出一层汗珠。 洛长川见状连声安抚,又让荇儿为三人呈上了点心美酒,贺虚亭谢过主人之后低头饮了一口,窘态这才舒缓不少。 元曈和怀荒此时却没有心情吃东西,既然之前有使命在身,这次重返贝阙之行的首要目的就为向洛长川复命。 “这次再次拜访贝阙,正是为了向洛君复命。”怀荒看着洛长川认真地说道。 洛长川神色淡定,看来心中也猜想到三人带回了情报,“斛律君请细细说来。” 元曈便将离开贝阙以后,在洛阳城中的猼夷现身,明教坊魇乱以及自己被麟趾会暗伤的事一一说与洛长川听,怀荒又把今日与那女子的对话全盘托出。 贺虚亭也将北岳总玄仙府得知京中怪事,并正在制定对策的消息告知了他。 洛长川听后眉头紧皱,手中不住把玩案上的玉盏,“猼夷……魇乱……这个麟趾会听起来好像并不简单,既然大理寺已经参与进来,而斛律君又说今日困住你们的女子自称与麟趾会无关,看来已经有不同的人已经开始暗中博弈,各方势力混杂,真可谓兵临城下。” “麟趾会已经把元兄和斛律兄视为眼中钉,恐怕日后还会有所行动。”贺虚亭在一旁默默说道。 洛长川闻言,颔首陷入长时间的深思,良久以后才抬起头看向三人,眼神中满是愧疚之色:“长川……敬诸君一杯酒,三位今日带来的消息看来颇为复杂,作为镇守一方的神圣,贝阙一定会及时筹谋应对可能发生的变故。”随后他站起身来,弯下腰恭敬地向二人行礼,“尤其多谢元君斛律君,此番凶险,长川实在不胜感激。” 语毕,洛长川举起案上的玉盏,杯中酒顷刻一饮而尽,元曈与怀荒看洛长川如此,连忙站起身来。 “洛君这是……”元曈急切地说道。 洛长川则面露感激地看着元曈怀荒,“碍于身份特殊,长川本想借二君之手探查洛阳异像,却未曾想过事情会这么严重,以至于险些为二位带来杀身之祸,如此让我实在难以为报。所以现在长川之前的请求到此中止,只求能够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既然已经深陷泥潭,倒不如干脆一查到底。”怀荒在一旁沉默已久,听到洛长川的为难,便开口说道。 “可是……” “怀荒清楚洛君心中所想,事态发展到如此并非足下所愿,可是既然不管对麟趾会亦或其他而言,我和玄晦都已不能脱身。所以我想继续查清此事,相信玄晦也和我想的一样。”怀荒语罢转头看着元曈,元曈肯定地点了点头,第一时间向洛长川表明自己的立场。 “元兄和斛律兄所言也正是晚辈的意思。”贺虚亭紧接着说道。 洛长川叫三位来客都如此表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今日在水鉴中所见与三位对战的琵琶女,术法之高超远非常人可以匹敌,纵然是斛律君这般高手应对起来也颇为棘手,我在猜想,在看不见的地方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高手?而无论九歌将军还是长川,都不能长时间远离洛水。” “所以洛君担忧我和怀荒无法应对更多这样的高手?”元曈读懂洛长川话中含义,随之反问道。 洛长川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晚辈可以在元君斛律君身旁襄助,可不知对方实力到底如何?其实晚辈在想,如果让二位随我回总玄仙府修炼一些时日,那么功力会有不少提高,可是河北道距离东都山高水长,倘若洛中再有异事,一是消息不通,二则往返不便。” 洛长川听完贺虚亭的话,又陷入了思考:“修炼……总玄仙府……” “可是洛中异象不断,哪里有时间给我们修炼?”怀荒一脸疑惑地质问道。 “时间……”洛长川起身背着手踟蹰在厅中,另外三人的目光紧随其身形,突然转身恍然道:“长川想到了!” “想到什么?”贺虚亭也站起身来,急切地询问。 洛长川眼中有点期待,“既不能离洛阳太远,还要短时间内完成修炼,贺君可知这附近有这样的洞天福地么?” 贺虚亭挠挠头,心中开始搜索洛长川想要的答案:“这个……容晚辈想一想,传闻天地间有三十六洞天和七十二福地,遍布于海内名山大川和海岛之上,恒山总玄仙府只是其中一洞天。而距离洛阳最近的山就是神岳嵩山,我曾听师尊提起过,周灵王的儿子太子晋喜好求仙问道,最终就在嵩山之巅成仙,号称‘升仙太子’,而嵩山上的福地则叫‘司真洞天’。” 洛长川语气虽然平缓,却难掩欣喜之意:“正是贺君所说的司真洞天,此仙府就在洛阳东边嵩阳县境内的嵩山上,五六百年前我曾在洛汭遇到过司真天主邓云山,与他在洛水畅饮一场,也算是一个故人。邓云山自称司真洞天之中有两对日月,所以天地星辰运转俱比外界更快,据说里面的一年仅等同外界的一月,不知真伪。” 元曈闻言心中充满期待,到仙山修炼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听到洛长川有意举荐自然十分激动,但他此时却又有些不安,便向洛长川道出自己的顾虑:“那依神君所言,这个司真洞天中的一年只是人间一个月,那岂不是求学数月不过是人间几年?如果是这样果然最好,可是眼下的问题是,就算找到了司真洞天,如何能让里面的仙人收留我们学艺呢?” 洛长川闻言笑了笑,随后拍了拍手,荇儿随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洛长川向荇儿吩咐了几句,侍女点头后便退了下去。 “元君稍安勿躁,我会写一封书信交给元君,到时候元君只需要将信物交给仙人邓云山,如果他肯念在与我的情分上,或许会收留你们在那里修炼。” 片刻之后荇儿便捧着纸笔走入厅中,又立即跪在矮几旁研墨,洛长川从她手中取过纸笔便开始疾书。 “长川稽首于洛水拜神岳云山足下,自洛水别已六百载,忆伊汭聚首,饫甘餍肥。明月清风,至今在目。而久未相见,甚为想念。今有弟子二人,欲往贵府求学,盼邓兄念情予以收容。如承俯允,无任感荷。若接手书,见字如晤。司真天主云山道启,长川顿首于洛水贝阙。” 荇儿在旁轻声念着书信上的文字,意在向元曈怀荒贺虚亭三人转达洛长川所书的内容。 洛长川玉笔临书,不消片刻便写完书信,随后他将书信叠进一枚精巧的贝壳之中,又把贝壳放入锦囊,小心翼翼地放到元曈手中。 “见信如见我,到了嵩山以后就把信物交给邓云山,相信他会答应我的请求。”而后又转向怀荒认真地说,“倘若斛律君见到邓云山,可以求他解决你无形的问题,这些洞天福地的仙人精通道法,定能治愈你的顽疾。” 怀荒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抱拳向洛长川致谢,“多谢神君挂念,我与玄晦此行一定不负所托。” “元君斛律君务必保重,有任何事体随时到贝阙找我便可,至于贺君……又有什么打算?”洛长川见元曈怀荒都已表态同意,便向贺虚亭征求看法。 贺虚亭欣然道,“如是这样最好,晚辈打算留在洛阳城中,暂时接过元兄和斛律兄的使命,如果洛中再有异动,我会及时联络神君与总玄仙府,况且东都中的太原寺也已经知晓此事,就算元兄二人去了嵩山,我也将设法与他们时常联络,以备不时之需。” 众人皆以表态,洛长川突然感觉如释重负,但内里仍有隐隐的担忧。一系列的怪事就像前奏,而更大的暴风雨仿佛就在后头。 山雨欲来啊……他在心中暗暗感叹。 “那么洛君准备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变故?”怀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下将洛长川拉回现实。 洛长川一愣,随后苦笑着说道:“洛水之中除了长川、九歌,厄珠,荇儿,只剩一些杂役,倘若河洛生变失去控制,而都城隍到目前也毫无动静,只能是我和九歌将军离开洛水去应对。但如贺君所言,躲在暗处的人是谁,实力又有多强大?长川能不能应对还未可知。” “神君是洛川之主,怎么会应对不了?”元曈连忙问道,他心中不解,洛长川是上古大神,难道还会担心不能应对寻常的妖邪么? 洛长川笑着摇摇头,无奈地说道:“自古文臣武将各有分工,长川虽是神祇,却不擅武斗。不过我心中也已有了主意,万一事态到了最糟糕的境地,长川会前往砥柱山寻求无夷的帮助。” “河伯……”无夷这个名字元曈记得,第一次来贝阙之时洛长川就曾提起过,说他住在龙门砥柱山下的从极之渊。 “正是,虽然他诡谲多变难以接近,而且曾与我有过节,但我想面对大是大非,无夷应当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洛长川瞟了一眼挂在怀荒腰间的玉佩,低声说道。 “还有总玄仙府!”贺虚亭拂了拂衣袖,也走过来说道:“既然恒山已经知晓此事,就不会置身之外。到时候贺迢会让师尊师叔联络华山极真仙府,王屋山的清虚仙府,岱岳蓬玄洞天一同支援。如果京师因为妖异而板荡,相信各大洞天都不会袖手旁观。” 洛长川闻言倍感欣慰,他赞许地看着贺虚亭,虽是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洛阳城里表面河清海晏,实则暗流涌动,朝廷的态度却颇为暧昧。如此看来,最可悲的还是洛阳城里的无辜百姓。”怀荒也悠悠叹息。 重重离思 夕阳低垂,金灿灿的阳光均匀洒在洛河的河面上。自贝阙同洛长川告别之后,三个人就一直坐在洛河的河堤上发呆。 “怀荒……去嵩山之前我想去一趟洛阳。”元曈随手捡起颗石子,用力向水面抛去,石子在水上漂了几下激起一阵涟漪。 “去道别?目的地温洛坊还是嘉庆坊?”怀荒侧头看着元曈,笑呵呵的说。 元曈瞟了怀荒一眼,知道他在调侃自己,不以为然地说道:“当然是去温洛坊,仁昭和我自幼相识,除了你之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此番前去嵩山还不知要多久,所以我想去和他道别。况且上次他来家中还邀请过我,这次去也算是赴约。” “那你打算怎么和他说,要不要告诉他实情?”怀荒也认真起来。 元曈摇摇头,“告诉他做什么?连你的存在我都未曾让他们知道过。他们兄妹只是寻常百人,麟趾会如此阴险,我不想让他们趟进这浑水。” 恐怕仁昭和苌楚就是想破了头,也猜不到自己会掺和进降妖除魔这种事,元曈心中暗暗地想。可对于自己来说,成为游侠的愿望算是初步达成了。 怀荒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怀荒,“要我陪你一起去洛阳么?还是我在千金里的家中等你。” 元曈心里清楚,怀荒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同时又顾虑他的存在会让元曈面对苌家兄妹不便,便也起身向怀荒说道: “你和我一起去吧,但可能要委屈你在莲花尊中呆一会,等我和苌家兄妹告别之后,我们就直接前往嵩山寻找司真洞天。” 怀荒闻言轻轻一笑,“这不是问题,在瓶中我正好可以忙里偷闲,好好睡个懒觉,或者我在温洛坊的酒肆中等你,你告别完了直接到酒肆找我。” “那小道也同你们一起入洛,之后我就在洛阳找个地方住下,以便随时留意城中异动。对了元君。这个东西你收好。” 在一旁久为开口的贺虚亭闪了过来,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金黄色的布帛,轻轻地塞到送到元曈手中。 元曈小心将布帛展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自己不认识的文字。 “道长给我的这是什么?护身符么?”元曈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笑呵呵地问贺虚亭。 贺虚亭用手掌慢慢拂过布帛表面,瞬间一层柔和的光晕散发出来,上面的文字好像活了一般,竟然慢慢移动起来。 “这张帛上写的是遥知呪,如果元兄斛律兄有紧急情况想和我联络,只要把这张符咒取出,找一个阴暗的地方呼唤我的名字,你我就能通过光影相见。不过元兄一定要在紧急关头才能使用,遥知呪每用一次,灵力就会衰减一次。” “什么叫通过光影相见?难道用了它之后贺道长就能出现在我的面前么?” 元曈仔细打量手中的符咒,好奇世间竟然会有这样神奇的东西。 贺虚亭被元曈的问题逗得捧腹,连忙解释道:“”元兄真是会打趣,遥知呪只会让施术者的虚影呈现,你可以看到我的面容,听到我的声音,我在对面同样可以见到元兄,这是总玄仙府为了方便门下弟子联络而研制的特殊符咒,没有其他别的效用。“” “那也怪神奇的,我还以为这玩意能‘嗖’的一声就把道长变出来,你们这些修道之人总有些奇思妙想。”元曈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讪笑道。 贺虚亭则沉下笑容,认真地向元曈交待。“此去嵩山之行,前方还不知是福是祸,小道要留在洛阳,所以不能陪元兄和斛律兄一同前往,希望兄台能够一路平安,顺利抵达司真洞天。” 元曈也有些离别的伤感,虽然与贺虚亭相识才短短数日,但眼前的道者给他的印象极佳,元曈觉得他热心坦荡又不失风俗,想到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元曈心中竟然也有些不舍。 “现在都城中的情况尚不明朗,道长在洛阳也要多加保重……” “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说的那么伤感做什么?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回千金里的家中休息,明天一早就折返洛阳城。” 元曈和贺虚亭本来还沉浸在离别的愁思,被怀荒这么一说都不好意思的哈哈大笑,三个人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便起身前往千金里。 夕阳的光辉洒在他们离去的背影,一片祥和的景象。 翌日,卯时三刻,温洛坊 “咚咚咚。”元曈站在苌宅门前轻轻扣打大门,院内随之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是谁在外面?”清脆可爱的女声传来,正是苌楚的声音。 “苌楚,我是元曈,仁昭在家吗?”元曈对着门缝轻轻说道。 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美貌少女探出半个身子,见到眼前的人是元曈,睁圆的杏眼满是惊喜:“玄晦哥哥!竟然是你!赶快进来。” 苌楚用力将大门敞开,随即扭过头朝院中开心地大喊:“哥哥,你看是谁来了。” “姑娘家不要这么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是谁来了?” 话音刚落,苌仁昭双手一边系着幞头巾,一边从屋中走了出来。见到站在门口的人是元曈,惊喜地大步走来握住元曈的手。 “你可真是稀客,上次去千金里邀请你来做客,竟然时隔这么久才来,快进屋里来。”苌仁昭喜出望外,一把就拉过元曈就往屋里走。 苌仁昭与元曈在堂屋就座,苌楚则连忙去内室准备煎茶点心。 元曈见到好友也是喜形于色,“仁昭今天没到北市的丝行么?我本以为直接到家中拜访会见不到你。” “哎,别提了。说来也是怪事,前两天瀍河水突然暴涨,北市内的码头全都被淹,我连夜将丝绸转移到高处,现在整个北市全都关闭,所以我才能闲在家里。”苌仁昭摊了摊手叹息道。 “但这两天根本没见下雨,怎么瀍水好端端的涨起来了?”元曈皱着眉问道,经过过去的一系列事情,他怀疑此事并不是普通的河流涨水那么寻常。 “谁也说不清,上游来水突然就多了,尤其靠近码头的店肆损失惨重,还有人传言说有水怪顺着瀍河跑进了北市,弄得附近几个坊市人心惶惶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苌仁昭一脸愁容,边说边为元曈煎茶,“胡椒要不要加一点?玄晦?玄晦?” “啊……我不要胡椒”,苌仁昭连着呼唤了好几声,元曈这才惊醒过来,“水怪……那有人见过所谓的水怪吗?” 听到苌仁昭提起水怪,元曈心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乌鱼精青虏,可是青虏只是之前与自己有误会而已,而且误会已经解开,那么这个传说中的水怪应该不是他才对。 “哪里有人见过,只不过是传言罢了。估计再有三两天水就退了,到时候北市就能重新开放。对了玄晦,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和你商量,我在想等到入秋之后,你能不能来丝行帮我打理店铺,定州和镇州下一批的丝绸马上就要到了,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苌仁昭眼神诚恳,小心翼翼地向元曈试探。 元曈心中明白苌仁昭的好意,自己一直生活清贫,好友是想借此机会接济自己。可眼下自己使命在身,马上就要奔赴嵩山,便打算和苌仁昭坦白。 “仁昭的好意我本不该拒绝,只是……其实这次我是来和你道别的?”元曈看了苌仁昭一眼,喃喃低语道。 “道别?!玄晦哥哥要去哪里?”还没等苌仁昭反应过来,正在门外准备茶点的苌楚听到元曈如此说,不由得跑进堂屋惊呼出声。 苌仁昭也眉头微皱,看着元曈认真地问:“玄晦这是要去哪里?” “我在洛阳这么长时间,还从没出过远门,所以想到外面走走,游历齐鲁或者河北江南。” “那……玄晦这一去打算多久?”苌仁昭把手中的茶盏递到元曈手中,抬眼问道。 元曈低头喝了一口茶,淡淡茶香中夹杂着茱萸的辛辣味,让他差点呛出眼泪,“还不清楚,也许最多也就一年半载。” 倘若真如洛长川所言,司真洞天中一年只相当于人间一个月,如果自己真的去了一年,那岂不是要在里面带上十二年?元曈心中嘀咕,应该也去不了那么久……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苌仁昭继续追问道。 元曈刚要说话,抬眼便见到站在门框的苌楚,只见她眼睛微微泛红,已经有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看着少女伤心的样子,元曈心中虽然五味杂陈,可更多的是惊魂失措。 “苌楚……你……怎么了,你别哭啊。”他欲起身可双腿好像有千斤重,心中想要安慰,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苌楚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强颜欢笑地说道:“我没哭,只是听说玄晦哥哥要外出游历,担心你在外面会受苦,所以有些忧虑。” 元曈听少女这么关心自己,连忙解释道:“苌楚放心,我这么身强力壮的,在外面不会吃苦的。” 苌楚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之后,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随即转过身出了堂屋。 “楚楚只是关心你,自上次我去给你送完衣衫,她一直在念叨你怎么还不来。”苌仁昭看着苌楚离开的背影,微笑着向元曈说道。 元曈脸上一红,低下头咕哝:“嗯……我知道,我在外会保重的,你们都放心。” “方才我问你的问题还没回答,玄晦打算什么时候走,到时候我去建春门外为你折柳送行。” 元曈连忙摇摇头婉拒,“出行的时间还没定,也许这两天,也许再过些时日,我今日来造访就是为了向仁昭和苌楚道别,如果你执意要送我,我心中会过意不去的。” 苌仁昭见元曈的态度坚决,便不再坚持为他送行,“这样也好,虽然现在天下太平百姓和睦,可玄晦在外还是要照顾好自己,如果玩够了就早些回洛阳,不管怎么说,外面不比都城中。” 二人又坐在一起闲谈了许久,元曈想到贺虚亭和怀荒还在温洛坊中的酒肆等候自己,尽管颇为不舍,但是最终还是要离别。 “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到南市采办些东西,就不便久留。仁昭,我们就此别过吧。” 苌仁昭闻言却极力挽留:“玄晦应该在我这里留宿一晚,难得闭市我有空闲在家中,你我应该好好聊聊的,今晚我们秉烛夜谈,一醉方休” 元曈却站起身拍拍手,走上前轻轻拥抱了一下苌仁昭,“等我回来,我会把在外的经历同仁昭好好分享,到那时在你这多住几日都可以。” “既然玄晦去意已决,我还能说什么?”苌仁昭拉住元曈双臂,“你稍等一会,我和苌楚去为你准备些盘缠。此去山高水长,不多带些银两衣服怎么行?” 元曈一把将他退开,嬉笑着说道:“我不需要你那些,难道这点银两衣衫我还没有么?仁昭如果这样就太让我为难了,空手而来还要拿着东西走,以后我还怎么登门拜访?” 苌仁昭看元曈这般推辞,也不便再继续坚持,只好笑笑作罢。 苌楚在外面听到元曈就要离开,匆忙走了进来挽留:“玄晦哥哥这么快就要走了么?我正要做荠菜馎饦和偃月馄饨。现在时间还早,吃过再走吧。” “元曈还有要事要办,等我从齐鲁河北归来,到时苌楚再为我做好吃的偃月馄饨,我一定要连吃三碗!” “可是……那好吧。”少女还是无尽伤感,面对着元曈似乎有千言万语说不出来。 半个时辰之后,苌家门口。 元曈转身向苌氏兄妹告别,远远见到苌仁昭还在不停挥手,而苌楚躲在哥哥背后偷偷地抹眼泪。 洛阳城纵然再繁华,可这茫茫人海中除了怀荒,就只有苌氏兄妹同自己就如亲人一般。想到这里,元曈擦了擦眼角的湿润,心中的离思也在不断放大。 就在这时候,元曈心中又想到一个人,他好像还有一个‘朋友’,或许说他也不清楚对方能不能称得上是‘朋友’。 “要不要去和嘉庆坊和渊尽胥告别?” 元曈心里在踟蹰,对方两次救过他的性命,自己嘴上虽说一定会报答,这次出行前路未知,元曈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能见到渊奭。可是元曈自从知道渊奭的大理寺身份,心中的隔阂始终无法消弭。 “算了,渊司直未必会在意我何去何从,还是赶快去找怀荒和贺道长去吧,想必他们也等的急了。”元曈咕哝道,便下定决心,前往温洛坊中的十字街寻找怀荒和贺虚亭。 苌仁昭家的宅院在温洛坊最东,此地距离坊中十字街大约一刻路程,等到元曈到达之前和二人约好的春涛居,已经快到了午时。 行程突变 距离酒肆还有一段距离,元曈却隐隐听到一阵兵刃相接及人群的骚乱声。他心中立刻有股不好的预感,便按住背后的弹弓,大步向十字街中心的方向奔去。 “快跑啊——,杀人啦!” “妖怪啊!” “救命啊——” 逐渐靠近十字街,元曈远远就看到四处奔逃的人群,元曈随手拉住身边跑过的一个老者,焦急地问道:“老丈,前方发生什么事了?哪里有妖怪?” 那老丈抓住元曈的胳膊,上气接不上下气地说道,“小郎君……快跑……春涛居那边……有道士和妖怪……打起来了。” 元曈闻言暗喊不妙,放开老丈就往酒肆奔去。 如果真是老者所言,看来是怀荒和贺虚亭在春涛居等候自己的时候遇到了麻烦,那么老者口中的妖怪又会是谁呢。 “轰”的一声传来,元曈抬眼望去,远处十字街中心的楼阁屋顶突然炸开个大洞,随后一黑一白两道光芒从洞中飞出,元曈一眼便认出这是贺虚亭的太乙刃和北落师门两把宝剑。 紧接着从破洞中先后飞出三个身影,前两个正是怀荒和贺虚亭,而另外一个人影身着黑衣,是元曈从未见过的人。 三人落在屋顶以后便缠斗起来,瞬间刀光剑影一片混乱。 “糟了!”元曈用力纵身一跃,跳过大街上四散奔逃的人群,随后一个箭步便冲进了春涛居的大门飞速向楼上跑去。 春涛楼的大堂一共三层,整个酒楼内部已经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刀剑斫砍的痕迹。每层楼外的围栏都被破坏殆尽。 屋顶破了的洞正好在大堂正上方,元曈一口气跑到第三层,第三层楼阁明显比下面两层高一些,大洞距离地面大约有两丈多,元曈四下观察,琢磨怎么才能跳上去。 他马上就注意到了栏杆周围的一圈木柱。 “就是你了!”元曈自顾自说道,同时运足气力,右脚踏上旁边的柱子用力一蹬,便如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头顶的洞口。 正在激斗的三人察觉到身后又冒出个人影,全都停手转身看向元曈。 “玄晦!快点离开这。”怀荒第一时间疾声向元曈喊道。 元曈则把目光焦点聚集到了怀荒与贺虚亭的对手身上。 这个人身高大约七尺,比常人要高出许多,他身袭一件黑色长袍,脸上带着同那日偷袭元曈的男女一样的面具,右手拿着根长长的竹节钢鞭,乍一看充满了骇人的压迫感。 这个面具的样式,看来应该是麟趾会的人无误了。 “你就是元玄晦?”低哑的声音从那人口中传来。 元曈心中愤懑,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我就是元玄晦!你又是谁?又是麟趾会派来的妖人么?” 与此同时,贺虚亭如闪电般挡在元曈身前,向身后的元曈低语道:“方才我和斛律兄在春涛居中等你。这个人从门外进来,一句话没说直接就是极招。他身上散发着魔气,看来是个魔种,不是一般常人,方才一战我察觉他的功力和我不相伯仲,元兄一会儿定要多加小心。” “魔……”元曈喃喃低语,他曾听布道的云游和尚说过,魔罗是比妖更恐怖的存在。 “呵呵,我还以为那两个废物说的元玄晦是个什么厉害的角色,原来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臭小子。还有牛鼻子臭道士和这个器灵”。他转身用钢鞭指着怀荒。“今天本座就把你们一网打尽!” 元曈听到他口中称为“废物”的二人,想必就是前几日在嘉庆坊北的横街上偷袭自己的那对男女,那个女人曾经提起过一个名字,好像对他颇为忌惮。 苍辽大人……如果自己没记错,应该是这个名字。 “你……就是苍辽?!”元曈试探地说出这个名字,想要看看眼前这个黑衣人的反应。 那男人显然没有料到元曈会说出自己的名字,片刻之后他才重新开口:“小子,你竟然知道本座的名讳。看来你们对圣会也不是一无所知。不过就算知道的再多也是徒劳,今天你们三个都得乖乖伏诛,一个都跑不了。” “想要带走我们,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怀荒听了这个名叫苍辽的人口出狂言,顿时怒不可遏,长刀在手腕中旋转几下,径直就朝苍辽刺了过去。 “哼,小小器灵也敢以卵击石,你如果偏要找死,本座不介意成全你。” 说罢他挥起手中钢鞭,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瞬间喷涌而出,怀荒将长刀在身前交织出一层屏障,奋力抵御苍辽汹涌的攻击,可自己也立刻身陷囹圄,丝毫动弹不得。 贺虚亭心中清楚,以怀荒的实力对战这个魔物几乎是毫无胜算。他随即手中画符,北落师门剑率先向苍辽发起猛烈攻势。 “武乙射天,雷霆归位!灭——”口中呪语甫落,数道电光瞬间从九重天直冲而下,竟然是用北落师门作为诱饵引下了云中的雷电。 苍辽也不敢疏忽大意,举起手中钢鞭用力抛出,闪电在距离屋顶几十丈的高空与钢鞭相遇,立刻产生剧烈的冲撞,随之传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因为冲撞产生的气流卷起阵阵狂风,街市上原本有些胆大的百姓还在下面观战,见到如此恐怖景象无不惊叫逃窜,不消片刻工夫,整个十字街就变得鸦雀无声。 “还是你这牛鼻子有些本事,值得本座与你一战。”苍辽看着贺虚亭扬起嘴角,眼神中竟有几分赞许。 年轻道者却不以为然,他伸出右手向天一指,北落师门便迅速飞转到他的手中。 贺虚亭左手执太乙刃,右手挽着北落师门,颇为不屑地回道:“惺惺相惜是英雄之间的故事,你和我用不着这套。贺某还是劝你赶紧回去,告诉你们那个什么麟趾会的头目,不要再试图在洛阳作恶,否则会有更多的正义之士……” 还没等贺虚亭把话讲完,苍辽朝开始仰头大笑,他用手摸了摸竹节钢鞭,轻蔑地回击道:“成败与否不是靠嘴皮子说出来的,而是靠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你有多少本领尽管使出来,本座要是退缩一步,麟趾圣会就自愿投降。” “可恶的东西……”元曈在贺虚亭身后狠狠说道,同时从腰间摸出了一枚陶弹。 贺虚亭也不准备和他多费口舌,随手把元曈向后推了一把,然后挥舞双剑奔向苍辽。 苍辽不觉冷笑一声,纵身一跃提起钢鞭便奋力上前接招。 电光石火间兵器相接,顷刻便火星四射。 怀荒失去了方才的钳制,重新准备加入战局。他用刀刃在手指割破一道口子,数滴鲜血立即淬进刀锋,轰的一声,刀锋燃起熊熊烈焰,火光将怀荒的脸颊都映成了赤红色。 正是当初他与渊奭鏖战时使用的极招。 这边贺虚亭剑招变换,招招都刺向苍辽要害,脚下每前进一点都暗踩八卦阵法,步步为营暗中设下埋伏。 而黑衣苍辽钢鞭所到之处裹挟劲风,虽然攻速不如贺虚亭,但武器上的力道明显更胜之,贺虚亭每一次的剑招接触到钢鞭,都被钢鞭上强盛的力量震得手臂微麻。 “术法精妙,可是力量还不够。”苍辽一边防守一佯装轻松,实则也被贺虚亭步步紧逼的剑势弄得难以喘息。 嘲讽的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凌厉的破空声,他马上侧过身体躲避,怀荒的精铁环刀擦着苍辽的后背掠过,然后马上飞旋回主人手中。 苍辽此时被前后夹击,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反手用力一击,钢鞭仿佛泰山压顶,怀荒躲闪不及只能举刀相迎,巨大的力量压在刀刃上,原本坚固非常的精铁环刀瞬间化作两段。 “怀荒!”元曈急得大喊,同时手中弹弓瞄准苍辽,“嘭”的一声,一枚弹丸携带着骨韘灵力向对方激射而出。 苍辽只顾对阵贺虚亭和怀荒,完全没有在意贺虚亭身后躲着的元曈。 弹丸如流星般猝不及防,在与苍辽接触的瞬间,弹丸化作一团流火硬生生打在他的肩膀上,苍辽连连向后退了两步,口中闷哼一声,嘴角竟然渗出一丝鲜血。 “好个元曈小子。真没看出你这弹弓……能伤我至此。” 苍辽颔首看了看受伤的部位,因为火焰的灼烧,肩膀上竟然留下个烧焦的伤痕。 元曈也被自己这一击惊讶到,后来转念一想,当初对阵猼夷之时,天禄骨韘也表现出巨大的威能。 看来目标尤其是妖魔的时候,天生带有辟邪效果的骨韘会更有奇效。 苍辽的分心让怀荒得以脱身,但是此时手中环刀已经断裂,怀荒想要再战也是有心无力。 “拿着!”贺虚亭朝怀荒喊到,同时将左手的太乙刃抛给怀荒,怀荒飞身而起接过宝剑,再同贺虚亭加入战局。 激斗的三人化作虚影,元曈抬起弹弓随时寻找时机偷袭。因为战况异常激烈,春涛居的瓦片纷纷从屋顶散落,刀光剑影过后,所到之处皆是残垣断壁,一片狼藉。 就在此时,四周突然围过一团强光,等到元曈看清,竟然是十数个身穿金色铠甲,手持长戟的人突然出现在屋顶,将中间四人团团围住。 “哪里来的妖魔?竟然敢在都城作乱,赶紧伏诛与我同去见城隍君!”带头的一个神兵怒目圆睁,看着四人厉声呵斥道。 原来是都城隍手下的神兵,元曈暗暗惊叹。当初怀荒不敢私自进城就是因为忌惮他们,没想到今天终于得见真容了。 “他才是妖魔,我们是好人!”贺虚亭手中剑招未停,同时还不忘转头向神兵澄清。 带头的神兵皱着眉头,疑惑地看着眼前这四个人,这其中拿弓的少年确实是凡人,穿白衣的道士甚至还散发一股仙灵之气,着黑衣的则一身暴戾魔气,至于最后一个白面少年,周身气息却虚虚实实似人又似鬼,看起来最是奇怪。 “不管你们是什么,污秽洛阳已是事实,赶紧束手就擒,速速同我去面见城隍君请罪。” 说罢,十几个神兵举起长戟一步一步缩小包围,为首的神兵手持弓箭对准正在鏖战的三人,弓弦上赫然排列着三支金色箭矢。 “尸位素餐的神兵不分善恶,睁大眼睛看清楚谁才是恶人?”贺虚亭心中极为不满,立刻破口大骂道。 苍辽见自己被两拨人团团围住,贺虚亭在此他又占不到一点便宜。便突然挥起钢鞭横扫四周,围着的神兵匆忙躲闪,苍辽随后立刻向天疾冲。 神兵重新涌了上来,同时将手中长戟抛向苍辽,奈何苍辽的速度极快,那些长戟连他的脚跟都没追上就纷纷落下,对方化作一道黑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禀司徒大人,让那魔物跑了。”一个小兵对着带头的神兵说道。 “无妨,把这三个先带回城隍府,使用妖术破坏都城秩序,看神君如发落他们。”被称为司徒的神兵丝毫不觉得惋惜,好像跑了一个苍辽,哪怕捉住剩下的三个,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你!”元曈愤恨的看着周围的神兵,怪不得洛长川当初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对都城隍的不满,今日看来,他们果然是一群酒囊饭袋。 “我们也走。”怀荒面无表情地说道,随即拿着元曈就要离开。 “这就想走?恐怕没那么容易,给我拿下!”司徒厉声疾呼,周围的神兵瞬间一拥而上,十几把长戟同时刺向三人。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贺虚亭手捏剑诀,黑白双剑顷刻化作剑雨万千,将神兵逐个击退。 “走!”道士下了命令断后,转头便向元曈怀荒吼道。 怀荒闻言把手架在元曈肋下,脚下奋力一跃,就已经跳下屋顶。 司徒见状冷哼一声,将手中弓箭对准二人背影,“嗖嗖嗖”破空声之后,三箭倏忽齐至,怀荒连忙侧身将元曈掩在身后,左脚刚踩在地上,不料一个趔趄,第三只箭却如何都躲不过去了。 “嗯——”一声痛苦的呻吟,怀荒抱着元曈翻滚在地上,元曈慌忙低头查看,只见那支金色箭矢正中怀荒的胸口,鲜血正汩汩从创口流出。。 “怀荒!”元曈搂着怀荒失声喊道。 贺虚亭此时正与神兵缠斗,见怀荒负伤心中猛然一惊,他便不再恋战,双手横在胸前,剑呪随之而出:“摇光猎日,女史征天。退——” 太乙同北落师门两把长剑应声发出强烈的光芒,同时陡然变大数倍,如同车轮一般向四周横扫,众神兵被强光照耀匆匆闭上眼睛,又被凛冽的剑气一一击飞,就连带头的司徒也被震出几丈开外。 等到剑光消弭,司徒睁开双眼,空落落的街道只剩下满目疮痍,三个人早就踪迹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