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雀为凤:殿下不省心》 1.小贼 大雷雨将要来的时候,群鸟惊飞,乱成一团。 新王朝入主这片宫殿未久,荒废的院落还多。黑沉沉的天幕下,那些爬满野草藤蔓的殿宇比平时更添了几分阴森。 这时偏有一道瘦小的身影沿着巷子往此处狂奔,在几乎比他肩膀还要高的野草之中灵活穿行。 像一只鸟。 说来也怪,那些随风乱舞的飞絮、四处逃窜的麻雀,还有黑压压如乌云一般的各种飞虫,竟丝毫未曾减缓他的速度。 后面追他的人可就惨了:一会儿被麻雀撞到头上、一会儿被蚊子粘到眼睛里,一会儿又不小心撞上了蛛网……呜哇乱叫,兵荒马乱。 颓圮的红墙旁边,一团枯草摇晃了两下,送出一道怒沉沉的声音:“真吵。” 原来那里竟仰卧着一位身量颀长的麻衣少年。 少年双手枕在颈下,原本惬意地眯着的眼睛睁开了,眉间露出几分不耐。 这帮老奴才还是欠教训,他心里道。 还是最前面的那个小矮子比较顺眼一点,脚步轻盈利索,还安静。 正这样想着,那小矮子忽然一闪身向他这个方向窜了过来,张嘴就是吱吱喳喳一大串话:“有完没完有完没完!不就是一个包子吗怎么还穷追不舍万里追杀了呢?你说说你你说说你,大婶哦老爷爷哦,跑得气都快断了哦,追上这个包子又能怎么样,陛下和娘娘们也不会多赏你们个屁吃哦……” 其声绕耳不绝,仿佛一千只麻雀兜头罩了下来。 草丛下的少年胸中怒火上窜,猛地翻了个身,双手捂住耳朵。 这时他也终于看清了,那矮子是个小太监,声音清脆得要命,大约是年纪还小的缘故,并没有变成那种让人恶心的公鸭嗓。 但这清脆的嗓音并没有平息少年的怒气。 在那小太监即将踩到他身上之前,他霍地踹开一丛蒿草,原地一窜而起。 小太监被吓了一跳,哇呀呀哇呀呀连声大叫,咕咚咚向后倒退着,撞到了一个老妪的身上。 那老妪一把揪住了他,抬手便打:“你这天杀的小贼!为了你,御膳房上个月的赏银都被扣光了!这会儿也没人要你赔包子,把你这条狗命留下来就行了!” “喂喂喂大婶大婶有话好说啊!地是你的地天是我的天,混口饭吃不图富贵图平安……”那小太监被人整个儿提在手里,四腿乱蹬,嘴皮子可半点儿也没受影响。 麻衣少年听得不耐烦,忽然向前跨出两步,眼一眯脸一沉:“都闭嘴!” 小太监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同时亮起来的还有嗓子:“啊呀啊呀雨停啦天晴啦太上老君显灵啦!我的救星啊快来救命啊,御膳房的人要宰了我吃肉啦,你若再慢得一时半刻,今晚我就出现在你的饭碗里啦——” “闭嘴!”少年黑着脸,随手摘下一枚草果屈指一弹,不偏不倚弹进了那小太监的嘴里。 这一手顿时把对方一群人都吓住了。 小太监衔住那枚草果愣愣地嚼了两下,呸地吐了出来:“什么呀什么呀苦死了!你平时就吃这个呀?哎呀那你可真惨……” “够了!跪下!”少年沉声发出一声怒喝,十足威严。 小太监再次愣住,后面咽下去的半句话呛在嗓子眼里,化作了悠长的一个嗝。 身后御膳房的四五个人已经稀里哗啦跪下来了。 小太监被那个老妪扔在地上,龇牙咧嘴抬起头,就看见那少年清俊的脸上带着怒色,双目沉沉,凛然生威。 “我是四皇子沈御离,”他道,“你们,都滚。” 御膳房的几个人呆了一呆,然后不约而同变了脸色,互相搀扶着仓皇起身,连滚带爬都跑了。 小太监见势不妙忙也跟着要跑,那少年却又折下一枚草果砸到他背上,冷冷道:“你,留下!” 2.四皇子他不讲理 “啊?!”小太监顿时垮下了脸。 他低头看看手里捏扁的包子,瘪了瘪嘴,委屈巴巴:“我只偷到了一个,给了你我自己就没有了!” 沈御离原本并未觊觎小太监的包子,此刻经他一提却忽然觉得饿了,当下毫不迟疑就伸出了手:“拿来!” “不是吧真抢啊?”小太监快哭了,“我说你们人……你们这种人怎么都这么没良心啊,你知道我偷一个包子有多不容易吗?我的腿都快跑断了啊呜呜呜呜……” 没等他挤出眼泪来,沈御离已上前抢过他手里的包子,三口两口吞下了肚。 小太监呆住了:“你怎么这么能吃!” “这是你该给我的,”沈御离冷冷道,“救命之恩的报酬。” 小太监嗅了嗅手上残余的香味,咕咚咽了口唾沫,继续委屈:“我又没有求你救命!再说你都抢走了我的包子了,还救我的命有什么用?那个包子就是我的命……” “你少啰嗦!”沈御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本皇子不追究你的冲撞之罪了,你走吧。” “喂你讲不讲理!”小太监闻言更不乐意了,“你是皇子你最大,这天下都是你哒?你一言九鼎你呼风唤雨你四皇子殿下一开口地里的耗子抖三抖……你那么厉害,你怎么不自己去偷包子呐?” 一番絮叨才刚念完,忽然一声炸雷带着电光往头顶上直劈下来,硕大的雨点子就噼里啪啦砸向了人间。 小太监立刻双手抱头,哇哇乱叫:“都怪你都怪你,我回不了家啦!荒草萋萋二十里,四皇子他不讲理;天黑黑要下雨,四皇子他二百五……” 一边乱喊乱叫一边冲进了遍布蛛网的宫殿,却看见角落里一张草苫子铺在地上,旁边一块发黄的白布上放着半个馒头,已经生出了零星的霉斑。 小太监怔了怔,忽然觉得肩膀上一疼,竟是沈御离把他提了起来。 “骂我什么?”他问。 小太监哆嗦了一下,估量着自己与对方力量悬殊,忙堆起笑脸,嘿嘿道:“啊我说‘荒草萋萋二百里,三生有幸遇到你’;还有‘天黑黑要下雨,四皇子救我于疾苦……’” 沈御离冷哼一声,重重地把他丢到地上,沉声下令:“闭上你的嘴,否则我不介意帮你撕烂了它!” 小太监揉着屁股跳起来便要骂人,看看沈御离的脸色又忙忍下了,蔫头耷脑走到门口,缩缩肩膀蹲了下来。 心里已经骂了八百句。 耳朵却始终留心着身后的动静,不久后听见窸窸窣窣一阵响,小太监立刻弓背低头,贼兮兮从胳肢窝下面向后张望。 只见沈御离拿起那半个馒头用袖子擦了擦,张嘴咬了下去。 “喂喂喂,”小太监忍不住又开了口,“那个馒头已经发霉了呀不能吃了呀!吃了会闹肚子的呀!你这个人……” “闭嘴!”沈御离眼皮也没抬,神色漠然抱着那块馒头嘎嘣嘎嘣继续啃。 小太监迟疑了一下,也没站起来,蹲在地上一跳一跳地回来了:“喂,你是不是还没吃饱?” 沈御离没理他。 小太监眨眨眼,伸着脖子往前凑,恨不得把脸怼到对方的下巴上去:“我听说皇子都有很多很多好吃的,美酒汇成海、鲜肉堆成山,白米饭白馒头一辈子也吃不完,你怎么还吃发霉的?我……” “闭嘴!”沈御离只会重复这两个字。 小太监看着他迟疑了好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慢慢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了过去:“呶,好吃的!都给你了!” 纸包散开,里面是极精致新巧的几样点心,看起来似乎出锅未久。花香味、蜜糖味迅速在蛛网灰尘之中弥漫开来。 沈御离看看点心,再看看小太监,没动。 小太监把纸包往他手里塞了塞,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清亮亮:“吃嘛吃嘛,都是很好吃很好吃的!虽然你这个人很讨厌,但是今日遇见了就算有缘,有缘千里来相聚,没吃没喝过不去,交个朋友……” 没等他一串话絮叨说完,沈御离已劈手夺过纸包,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小太监在旁边蹲着,目光追随着他手指间的点心,馋得直吧唧嘴。 沈御离明明看见了,却偏偏不理,不慌不忙把一包点心全吃完了,然后才抬起头来拍了拍手,问:“你是谁宫里的?” 3.你是我的人了 小太监还在心疼他的点心,没好气地道:“稀里里哗啦啦,全天下都是我的家!大雨天泥水地,我住哪儿关你什么事!” “不说也罢,”沈御离冷冷地道,“但以后你是我的人了。” 小太监瞪圆了眼,转了转脖子看看破洞的门窗以及满殿的蛛网,头一次没能说出话来。 沈御离的心情顿时加倍愉悦。 小太监呆滞了好半天,终于嗷地一声跳了起来:“凭什么呀凭什么呀,我又没吃你的又没喝你的!你是我的人了还差不多!” “也可以。”沈御离唇角微微一勾,“今后我是你的人了,你要记得每日去弄吃的来供养我。” 小太监眨眨眼,觉得这笔账仿佛仍然不太对。 没等他再跳脚,沈御离已经换了话题,问:“你从前叫什么名字?” “你管我叫什么呢!”小太监瘪了瘪嘴,站起来甩着胳膊生气:“天上下雨了地上起火了兔子塌了窝了王八掉了壳了——该你管的你不管,不该你管的你瞎管!” “听着,”沈御离脸色沉了沉,“本皇子只是懒得杀你,不代表不能杀!” 小太监立刻又把眼睛瞪得溜圆:“你要杀我?怎么可能!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这么好看,白嫩嫩圆嘟嘟毛色鲜亮,你舍得杀我吗!” 说着话一张小脸已经怼到了沈御离的眼前。后者仰着脖子往旁边让了一让,眉头拧紧。 他也是直到这会儿才注意到,这小太监鼻梁秀挺唇红齿白脸蛋儿尖尖,确实好看得过分。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瞪,竟无端地让人心里生出几分罪恶感来。 呸。沈御离在心里骂了一句。一个小贼而已,好看个屁! 还是个聒噪的话痨贼,信口开河,吵吵闹闹,好像投胎之前从阎王那里多偷了一百张嘴似的。 “你,是属麻雀的吧?”他看着那小太监,皱着眉头问。 没想到小太监听见这话立刻转怒为喜:“咦你怎么知道?你也觉得我很像麻雀是不是?哪哪都像对不……” 沈御离以一个瞪眼止住了后面可以预料的那一大篇聒噪,揉揉眉心道:“跟了我要换新名字。今后你就叫‘雀儿’了。” “我不!”小太监脸上的笑容倏地散了,眼睛瞪圆:“取名字哪有这样取的啊?我叫‘雀儿’,那你叫‘人儿’吗?难听死了难听死了!我要叫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不行,太吵了。”沈御离沉着脸表示反对,并一锤定音:“不叫雀儿,就叫‘绕林’。——‘群来野雀绕林梢’,很配你。” 小太监听不懂,嘟起了嘴皱起了眉,作出一副很为难又很委屈的样子。 倒是难得安静。 沈御离松了口气,咕咚一声向后仰倒在草苫子上,闭上了眼:“就这么定了!” 小太监苦着脸在旁边坐了好一阵子,忽然啪地一派大腿:“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喜欢我?” 沈御离瞬间弹了起来。 小太监吓得猛跳起来往后一窜,脸上表情那是一万分的笃定:“一定是这样的!你看,你叫‘沈玉林’,我叫‘绕林’,那不就是说我以后都要绕着你转……” “我不叫沈御临!”沈御离忽然动了怒,“是离,不是临!离!离弃的离!” 小太监被他吼得莫名其妙,眼睛里水汪汪显得更加无辜:“……你凶什么凶?什么李子梨子的,不都一样吗?” 沈御离又泄了气,重新躺回去闭上眼,半晌才又哑声问:“你不认字?” 小太监点点头,见他没有反应,只得又开口说道:“不认啊!那些鬼画符弯弯曲曲的丑死了,谁耐烦去认那个!喂你可千万别说要教我认字,我会跟你翻脸!” “我没得教你,”沈御离沉声道,“我也不认得。你说一样,那就都一样吧。” 4.可能要共赴黄泉了 于是小太监就叫绕林了。 可是有了名字的小太监并不开心,甚至还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想她好端端一个女孩子,只因为假扮小太监偷了个包子,莫名其妙就变成这个怪脾气皇子的小跟班了,能开心吗? 眼看沈御离已经歪在草苫子上睡着了,新晋小跟班绕林就蹑手蹑脚站起来,准备一走了之。 谁知脚步还没迈出去,睡着的沈御离忽然伸出手,准确地捉住了她的脚踝。 绕林惊呆了。 流氓! “别走。”流氓抓住她,声音枯涩:“母亲,别走!” 小太监不知怎的就觉得心尖上骤然一缩。 “母亲,别走。”她跟着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呆呆站了很久,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地上冰凉,她听着檐下麻雀叽叽咕咕的叫声,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有点儿……不那么想走了。 算了,大不了每天多偷两个包子给他嘛!人类有句话叫“知恩图报”,这个小子今日好心救了她,虽然她并不需要,但也应该要存几分感恩才对! 自打有记忆起,她从未生出过这样的念头,此刻不免觉得滋味有些怪异,既心酸,又隐隐地有些欢喜。 雨很快就停了,檐下的麻雀扑棱棱抖着翅膀,三三两两飞走了。 绕林仍然坐在地上,看看窗外明亮刺眼的日光,再看看抓住她脚踝的那只手,有些犯愁。 她两顿饭都填了这位皇子殿下尊贵的肚子了,今晚必然还得去一趟御膳房。这小子若是再不放手,那就只好两个人一起挨饿了! 正抱怨着,外面忽然有一对麻雀喳喳乱叫着飞进来,扑棱棱打了个转又哗啦啦飞了出去。 绕林忽然脸色一变,跳起来就要往外冲。 沈御离被惊醒了,下意识地反手一甩,要把小太监给摔到地上去。 谁知绕林的身手居然相当不错,半空中一转身,双手撑地稳稳落下,瞬间起身站定。 毫发无伤。 沈御离神色一厉,唰地抓起一根木棍,直指着眼前的小太监:“你会武?说,谁派你来的!” “什么呀什么呀!”绕林气得跳脚,“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睡梦里抓着人家不许走,一个劲地要认我当娘,醒来又翻脸不认人!” 沈御离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脸色蓦地变得有些发红,目中已现凶光。 绕林也不害怕,瞪了他一眼甩手就走。 沈御离上前拦住她,语气冷硬:“既然没人派你来,你刚才跑什么?!” “我……”绕林本想赌气不说,想了想又忍不住,气冲冲地道:“原本确实是有一件要紧的事,但这会儿我决定不告诉你了!我说不定是哪个坏蛋派来给你下毒的呢,你赶紧的让我滚吧!咱们一拍两散劳燕分飞覆水难收……你后头就有天大的麻烦也不关我的事!” “呵。”沈御离扔掉棍子,笑了:“本皇子哪天没有麻烦?你就说吧!” 绕林瞪着眼看了他一阵,最终还是气鼓鼓地说了出来:“你是不是忘了,你刚才在御膳房那帮人面前报了名号的!现在他们……” 她顿了一顿,把嘴边的“已经”两个字咽了下去,改口道:“他们一定会去向什么娘娘什么殿下告状的!” “就这点事?”沈御离咕咚一声躺了回去,十分不屑:“我当什么呢!” “这不是小事啊!”绕林急得转着圈儿乱蹦,“去御膳房偷包子,会被打死的啊!原本他们只想打死我一个,如今你是我的人了,当然也就成了我的同犯……” 沈御离眯起眼睛看着她,似笑非笑:“如此说来你我可能要共赴黄泉了?” 绕林疯狂点头。 沈御离的唇角又翘了翘,之后煞有介事地道:“既如此,本皇子不能做饿死鬼。你即刻替我再去偷两个馒头来吧。——记住,要发霉的!” 5.沈三,你过分了 御膳房这种地方,发霉的馒头可不好找。 但不发霉的很好找。除此之外,新栗粉糕豆皮包子鹅油卷糯米滋松子百合酥……都非常好找。 绕林到御膳房偷东西早已是熟门熟路,加上今日心中抱着“决不能让四皇子做饿死鬼”的信念,手脚更比平时格外利索几分,一眨眼功夫就把才出锅的三四样点心包了满满的一大包,揣在怀里溜出御膳房一路狂奔。 她自认速度不慢,不料还是迟了一点。 才转过巷口,隔着那半截宫墙就看见沈御离正被四五个小太监按在地上打,浑身上下也不知滚了多少泥水,衣裳都扯破了。 旁边一胖一瘦两个金光闪闪的少年指指戳戳,笑容很是刺目。 绕林想也没想,跳起来踹断一棵手腕粗的小枯树,拎着就冲了进去。 进门不由分说便是劈头盖脸一通乱打。几个小太监身上落满了枝叶荆棘蚂蚁飞虫,个个灰头土脸像刚从灶下扒出来的,五个人倒有四个跌在地上爬不起来。 沈御离也跟着遭了殃,脸上弄得灰一道黑一道的,还有两道浅浅的血痕。他抬胳膊胡乱擦了两下,笑了。 绕林没等那几个小太监爬起来,又拎着她的“兵器”冲向了旁边两位金灿灿的少年。 那两人早在她冲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想逃跑了,无奈颜面不允许,只得站在原地努力维持矜贵模样。 树枝树叶一股脑儿糊到脸上的时候,“矜贵”也就成了个笑话了。 那个胖少年率先忍不住,抱着头就开始哭喊:“小德子小钟子!你们都是死的吗?给我打死他!打死这个以下犯上的狗奴才!” 绕林两手抓着小树像扑苍蝇似的在后面跟着追,喊声更要响亮十分:“骂谁呢骂谁呢骂谁呢?这里总共七条狗,五条在咬人两条在看,哪里又冒出一个狗奴才来了?” 胖少年被她打得哇哇乱叫,抱头鼠窜。 那个瘦的跟着跑了两步,之后忽然一缩身子避到旁边拔出腰间佩剑,反从后面追了上来。 看架势,居然是练过的。 绕林没练过。而且她手中的小树还带着大半树冠,挺沉,她有些撑不住了。 后面几个小太监也趁这个机会直扑过来,各自拿出了棍棒拂尘等物,同瘦少年一起快速合围成一个半圆阵型。 绕林只得回身招架,手中小树随便一甩就横扫半个院子。 看着倒是威风得很,实际上这笨重的“兵器”早已成了累赘。一番扑打闪避之后,绕林发觉局势不妙,当机立断丢下了小树,飞窜逃命。 论起逃命的本事,她若认第二,整座宫城里只怕无人敢认第一。无奈的是这院子里还有沈御离,绕林生怕自己跑得远了,沈御离会被迁怒成为这些人的出气筒。所以她只管绕着院子乱窜,却始终没有跑出门去。 六七个人追着一个打,结局是显而易见的。绕林没过多久就发现对方学会了战术,前后左右围追堵截,她引以为豪的速度顿时没有了用武之地。 “完蛋了完蛋了!”她甩着胳膊开始哀嚎,“兔子进了狐狸洞了老鼠钻了猫子窝了姑奶奶失手拔了狗子的毛了大好年纪就要香消玉殒呜呼哀哉了……” 瘦少年被吵闹得不耐烦,脚下忽然站定,看准绕林的后心将手中长剑掷了过去。 绕林恰回头看见,却已躲避不及,立时吓得尖叫起来。院子里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无数麻雀,乱飞乱叫,遮天蔽日。 这时,本已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沈御离忽然一跃而起,右手狠狠向前一甩,一颗石子带着风声疾飞而出。 半空中的长剑发出一声巨响,方向一偏从绕林身边错了过去,当啷啷跌在了地上。 沈御离拍了拍衣衫上的草叶和泥土,缓步上前:“沈三,你过分了。” 6.以下犯上,当诛 原来清瘦少年乃是当今皇帝第三子沈御宇。他坚信自己的名字具有非凡的意义,所以此刻听到沈御离刻意回避了那两个字,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骄矜的笑。 “四弟此言差矣,”他的声音很轻,透着一股清贵的味道:“贼子以下犯上,当诛。” 这时那个胖的也擦着一头的汗,颠儿颠儿地过来了:“三哥,你跟这杂种费什么口舌?他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狗,咱们杀了他本人也不碍事,何况只是杀他一个奴才!” “老五,”沈御宇轻轻摇头,“不可出言不逊。” 胖少年五皇子沈钦咧嘴嘿嘿一笑:“也对,癞皮狗不怕骂。——那行,小子,你跪在地上给我们磕三个响头、再砍了那小贼的一双手,我们就不去告诉父皇,如何?” 沈御离手中攥着一把石子,脊背挺直,面无表情。 沈御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四弟,你知道,父皇最恨鸡鸣狗盗之徒。这奴才潜入御膳房偷窃之事若传到父皇耳中,你和他都免不了要受重责。五弟的提议,你可以考虑。” “呸呸呸!”绕林转身奔回来,一口唾沫啐了过去:“棉花那个黑哦煤球那个白哦炉火那个冷哦冰块那个烫哦!你一张嘴都能说到石头上开花荒漠里长草了哦!别打量谁是傻子,你不就是见不得我家殿下吃饱饭……” “绕林!”沈御离沉声呵斥。 绕林不情愿地闭了嘴,瞪着眼向对方众人环视了一圈,默默走到一旁捡起了她的小枯树。 沈御离见了,又笑了一下,摇头:“把树放下,咱们不打了。” 绕林嗷地跳了起来:“什么叫‘不打了’?你真要给他们下跪磕头?你还要砍我的手?!” 沈御离摇摇头没有答话,沈钦被肥肉挤成一条线的眼睛里已经露出了兴奋的光:“总算某些癞皮狗还有自知之明!快跪快跪!宫里好久没见到爬着走的狗了啊——” 话的尾音忽然变调,转作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谁也没看清沈御离是什么时候开始动的,只知那一声惊呼过后,沈钦便即轰然砸在了地上,金灿灿的衣襟上瞬间多了四五个鞋印。 沈御离脚下不停,眨眼又到了沈御宇面前,一言不发,径直挥拳。 这一次他的速度倒不快了,只是拳头出得极重,带着风声直奔对方前胸而去,无比光明正大。 沈御宇只接下一拳就已变了脸色,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急急开口:“你……” 才只说了一个字,第二拳已紧随而至。同样没有任何技巧,只凭蛮力就足够逼得他喘不上气来。 沈御宇手忙脚乱地接着,脑海中努力回想着师傅教过的拳法。 避让、卸力、借力打力……办法有很多,却没有一条奏效。他的心中乱糟糟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子从前都是装憨! 但是这会儿他已顾不上懊恼了,因为视线中的景物已经从那座破败的宫殿变成了光灿灿的蓝天,以及一片吱吱喳喳乱飞的麻雀。 他倒下了。 三拳还是四拳来着?沈御宇记不清了,只知道喉咙里忽然腥得厉害,眼前景物也都有些昏黑。 片刻之后,沈御离的脸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居高临下的,看不清表情。 “服不服?”轻飘飘的三个字落到了沈御宇的头顶上。 7.好自为之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但是沈御宇的尊严不允许他开口。 旁边沈钦没忍住,哇地哭了出来:“四哥!四哥你饶了三哥吧,再打就出人命了!我们服了,服了!” “没出息!”沈御离踩在沈御宇胸膛上的脚抬了起来。 顺便在沈钦的肩膀上轻轻一点,留下一大片泥水痕和一句冷语:“我懒得跟你们打,以后少来我面前聒噪!” 沈钦抹着眼泪连连称是。 旁边小太监们见事情解决了,忙蜂拥上前七手八脚将两位皇子搀扶起来。 沈御宇这时才察觉到胸口疼得厉害,不敢逞强,只得倚靠在一个小太监的肩上,咬牙道:“四弟,你这样……父皇不会高兴。” “滚吧!”沈御离背转身去,不愿看他。 沈御宇却不走。他努力地站直了身子,调匀气息又说道:“先前你在书房外面偷听先生讲书,父皇已经很生气;如果你私自习武的事再被父皇知道……” 他的话未说完,绕林已经弯腰从地上抓起了一把泥。 沈御宇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看沈御离始终没有回头的意思,只得攥了攥拳头,留下一句:“四弟,你好自为之!” 然后加快脚步直奔那破洞的院门而去。 沈钦站在原地犹豫了好一阵子,似乎想要同沈御离说话,对上绕林的目光又瑟缩了一下,终于也咬咬牙转身跑了。 绕林一路跟到门口,直盯着那帮人走远了才扔下手里的泥巴,笑嘻嘻转了回来:“看不出来,你打架有两下子嘛!早知这样,我就不这么着急赶回来救你了!” 沈御离指指旁边的泥水坑示意她洗手,一脸嫌弃地道:“本来就是为了怕你添乱才撵你出去的,没想到你脚程倒快,该添的乱一点儿也没少添。” 绕林嘿嘿地笑,洗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献宝似的把怀里的点心捧了出来:“我哪有添乱!我不是还帮你了嘛!我要是不回来,你一双拳难敌他们十四只手还是很麻烦……喂,现在麻烦是不是更大了?他们两个肯定会去告状说你欺负他们了!” “你也知道?”沈御离白了她一眼,“惹事精!” 绕林本来想跟他争辩来着,她觉得自己一点也没做错:大家都是皇子,道理讲不通当然要靠拳头说话啊,不然难道真要老老实实挨一辈子打吗? 但这件事细究起来又的确是她一个包子惹出来的,她虽委屈,却实在没有半点儿冤枉。 于是绕林心里的底气愈发弱了些,只得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问:“那,下一次会是皇帝亲自来找咱们算账吗?” 沈御离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 他并不认为皇帝会关注这样的小事。但可以预见,平静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这滋味倒也不坏。 他没有向绕林多作解释,只心安理得地吃着她带回来的点心,又嘱咐道:“以后不要只偷甜的,要想法子多拿些肉菜回来。还有,发霉的馒头仍旧要备着,下次别再忘了。” 绕林两手各抓了一大把松子百合酥,嘴里也塞得满满的,含混不清地道:“……事真多!” 抱怨归抱怨,后来她再去御膳房的时候果真还是开始学着偷烧鸡、酱鸭子、烤兔头等等肉菜了。吃剩的硬馒头也拿了几个,扔到角落里没过多久果然发了霉,惨兮兮的样子。 后续的麻烦迟迟没有来,绕林很快就习惯了给沈御离做小跟班的日子。 竟也没有她先前想象的那么糟糕。 沈御离会很不客气地支使她做这做那,会在她吱吱喳喳说话的时候呵斥一声“聒噪”,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也能同她闲聊两句,这都是她先前从未想象过的新奇体验。 绕林是个不记事的,三四天之后就渐渐地忘了担忧,又开始一天到晚吱吱喳喳没心没肺瞎闹腾了。 偏在这个时候,出了变故。 8.乱棍打死吧 这天绕林很幸运地从御膳房偷了一整只荷叶鸡来,欢天喜地地赶回“家”,却发现院子里只剩下静悄悄一片,半个人影儿也没了。 “人呢人呢?”绕林急得原地蹦个不住,“这才多大一会儿,就是砍头也没这么快吧?哎呀这可怎么办,肯定是上次的事闹出来了!完了完了这事儿算起账来岂不都是我的罪孽……我好端端的怎么就惹上这茬了呢?我不想背什么人情债人命债啊!” 檐下几只麻雀被她吓得扑棱棱飞了出去,却没有躲远,就站在旁边的横梁上檐角上,叽叽喳喳一顿乱叫。 于是绕林就跳得更厉害了:“什么‘情债’!我说的是‘人情债’!……算了算了不跟你们吵,祈祥宫祈祥宫祈祥宫……祈祥宫在哪儿啊?!” 祈祥宫在皇城最中央,离着西北角的这片断瓦残砖怎么说也得有七八里路。绕林一口气跑过去,累得两条腿都快折了。 但是更惨的还在后面。 她扶着腿喘气的工夫,忽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几个侍卫,像老鹰捉麻雀似的扑棱一下子就把她逮住了。 绕林被人推着向前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来,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祈祥宫!她怎么忘了,她知道这个地方的!祈祥宫旁边就是佛堂……这地方一向邪性,她此前从未敢往这边靠过,今儿怎么偏就来了? 这下完蛋了! 谢天谢地对方并没有拎着她进佛堂,而是径直进了祈祥宫。绕林发现自己的力气和精神都恢复了几分,正要松一口气,膝盖就倏地一疼,却是有人在背后踹了她一脚,高声说道:“陛下,这个奴才在门外鬼鬼祟祟,多半就是他!” 绕林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迫跪在了一座大殿里,抬头就看见一片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只有沈御离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麻衣跪在她旁边,看侧影简直像个叫花子。 但他的脊背挺得很直,气势居然并未被这座威严的大殿压垮。 绕林心里着急,正要同他说话,一个满头珠翠装扮得像只孔雀的女子已开了口:“四殿下,你看看是不是他?” 沈御离一动也没动,平淡地道:“是。” 绕林忍不住了,急急忙忙扯住他的衣袖,问:“你怎么被他们抓到这儿来了?他们真的要杀你吗?可你也是皇子,皇帝是你爹啊他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闭嘴!”沈御离终于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绕林忙缩了缩脖子,低下头去。 前方一个穿鹅黄衫子的美人柔声对皇帝说道:“这孩子的话虽糙,意思却也不错。四殿下也是天家血脉,总不能真为了一个包子的小事加以重责。陛下,教导两句也就算了吧!” “一个包子的小事?”皇帝一脸络腮胡子气得直抖,“这是小事?他那是偷!老子纵横天下这么多年,可从没听说过有偷包子吃的皇子!” 绕林是个管不住嘴的,听见这话又忍不住抬起了头:“世界这个大哟奇事这个多哟岂是你百八十年就能看遍的哟!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不是也从来没听说过有穿着破麻袋片子啃着发霉的馒头的皇子嘛,多活几年就能长长见识咯……” “放肆!” “闭嘴!” “反了反了!” 满殿美人娘娘们太监们宫女们七嘴八舌同时呵斥,吓得绕林倏地把自己蜷成了一团,咕咚一下滚过去揪住了沈御离的衣角。 沈御离嫌弃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一巴掌,然后膝行上前一步,微微低头:“父皇明鉴。潜入御膳房盗窃之事并非儿臣授意,都是这狗奴才自作主张,儿臣已经骂过他了。” “四殿下要护短,”孔雀美人细细的手指捏着小扇轻摇,“也不该护得太离谱了。在宫中偷盗是重罪,你轻轻巧巧的‘骂过他了’四个字,恐怕难服人心呢。” 绕林闻言又气得够呛。沈御离在袖底按住了她的手,递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只听那孔雀美人又接着说道:“再者,御膳房偷食是这奴才做的,三殿下五殿下却是你亲自动手打伤的吧?三殿下从你那儿回来就吐了血,这都四五天了还躺着起不来床呢!” 沈御离蓦然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她:“你想怎么样?” 孔雀美人莞尔一笑,粲如春华:“陛下尝言道,行军打仗靠的是规矩,安邦治国靠的也是规矩。如今天下初定,本贵妃治理后宫、教养诸位皇子皇女,靠的自然也是规矩。” “贵妃言之有理。”皇帝郑重地道。 孔雀贵妃低头行了个礼,笑意加深:“既如此,这个做贼的小太监就乱棍打死吧。四皇子御下不严在先、殴伤兄弟在后,也去领二十棍子,小惩大诫!” 9.要了老命了 话音刚落,绕林立刻跳了起来:“黑老鸹呀夜猫子呀黄老鼠呀狗豺狼呀,凶狠歹毒的东西一个赛一个的丑呀!你这个女人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做起事来怎么也那么狠呀?你要小心相由心生越长越难看,被皇帝一脚踹到床底下去呀……” “反了反了!”贵妃忍无可忍,啪地摔了手中纨扇,站起来指着左右羽林卫尖声呵斥:“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还不给我塞住这狗奴才的嘴!打死!赶紧打死!” 旁边羽林卫轰然应声,绕林忙脚尖一点飞窜了起来,满殿乱跑乱叫:“哇呀呀哇呀呀贵妃娘娘杀人啦!贵妃娘娘要饿死四皇子被我坏了好事,恼羞成怒要杀我啦!贵妃娘娘还要打死四皇子,这一回神仙也救不得啦!宫里的门道千千万,两棍子就送你去把阎王见,棍棒上面生木刺,木刺上面淬毒汁,噼里啪啦一顿打,哎呀呀哎呀呀,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啦!” 一个跑十个追,再加上一张聒噪得前无古人的嘴,殿中立时闹得鸡飞狗跳。 贵妃气得眼泪都下来了,仪态早已完全顾不得,只会尖着嗓子喊“打死他”。 旁边那鹅黄衫子的美人却蹙着眉头柔柔地道:“这奴才胡言乱语,实在骇人听闻。只是妾身也有些不解:贵妃姐姐一向宽厚,今日缘何会如此大动干戈?太医不是说三殿下五殿下伤得并不重么?” 她这话声音不大,偏偏夹在那一大片呼喊声的缝隙里,人人都听见了。 贵妃先已被胆大包天的绕林气得抓狂,后又听见这番话,立刻便尖声吼了回来:“你不用在这儿阴阳怪气!本贵妃就是想打死那个贱种怎么了?留他在宫里也是白米饭里的一颗老鼠屎,我替陛下清理了他,碍着你什么事了?” 黄衫美人被她吓到,不敢再发一言,娇怯怯泪盈盈低下了头。 沈御离看向皇帝,脊背挺直,神色平淡:“父皇,‘贱种’这两个字,儿臣已听了十五年了。十五年来父皇多在外征战,儿臣一直未有机会聆听教诲,如今死期将至,愿求父皇为儿臣解惑:何谓‘贱种’?” 他话音未落,绕林已跳在桌子上高声叫了起来:“你怎么这么笨呀?你是你父皇的种,贵妃娘娘说你是‘贱种’,意思就是说你父皇贱咯!毕竟龙生龙凤生凤……” “够了!”皇帝哐地一拍桌子,黑了脸:“什么疯言疯语!没教养的东西!谁说你要死了?!” 绕林闪身躲开一个侍卫,嘭地从桌上跳了下来,尖声嚷:“贵妃说的啊!贵妃亲口说四殿下是老鼠屎!要打死他!” 贵妃脸色一变,忙起身跪下了:“陛下,我……” “住口!”皇帝厉声打断了她的话,“临儿千不好万不好也是朕的儿子!你想打死他,老子先打死你!——左右,动手!” 本朝皇帝行伍出身,一言既出那就是军令如山君令更加如山,不是玩的。 贵妃眼见旁边太监们领命向她而来,立刻吓得面如土色,几乎就要昏厥过去。 直到被太监们按在地上扭住预备拖走的时候,她才忽然醒过神,发狂似的尖声大叫起来:“陛下,陛下!妾身冤枉!妾身是被那个狗奴才气糊涂了才口不择言的!妾身本意只是想教导四殿下友爱兄弟,万万不敢残害皇嗣啊!陛下!” 绕林被这一嗓子吓得踉跄了一下,险些被后面扑过来的羽林卫抓住衣领。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愈发竭尽了全力在殿中乱窜,扯开了嗓子哇哇大叫:“救命啊救命啊皇帝陛下救命啊,我死了就没有人帮您儿子打架了,也就没有人去御膳房给您儿子偷硬馒头吃了,您的儿子不被人打死也要饿死啦——” 这时贵妃已被拖到门口,生死关头喊声也比先前更凄厉了几分:“陛下!请陛下明察!四皇子主仆二人在宫中兴风作浪,绝不仅仅是偷一点吃食那样简单!妾身死不足惜,求陛下严查他二人,以免祸起萧墙!” 皇帝眉头紧皱,冷哼一声,抬了抬手。 羽林卫和太监们同时停了下来。 绕林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咚咚咚拍着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累死我了累死我了!要了老命了!” 皇帝沉目看向贵妃:“你刚刚说什么?” 贵妃原本只是情急之下信口胡言,为的是拖延时间以求一线生机。此时皇帝果真来问了,她却犯了难,一时不知该编个什么理由才能免死。 皇帝等了片刻不见她答话,立刻就猜到了缘由,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既然你无话可说,那就——” “陛下!”贵妃心中一慌,脱口而出:“玉玺!那奴才可能偷了玉玺!” 10.斩 皇帝哗啦一声推开了桌子:“你说什么?!” 旁边一群美人娘娘们也都跟着站了起来,人人神色惶惶,惊疑不定。 传国玉玺,本朝皇帝并不稀罕,可是天下百姓就信这个。偏偏前年冬天攻下京都的时候,前朝帝王已经率领后妃子女数十人在太和殿上自缢死了,传国玉玺自此没了下落。 就为这个,天下名士大儒直至今日仍然视本朝君王为贼寇,几乎每月都有那么一两个被绑来做官的文人撞死在朝堂的柱子上,让皇帝既愤怒又无奈。 那东西,如今有下落了? 无数道目光齐齐落在了沈御离和绕林的身上。 贵妃缓了口气,脸上露出激愤的神色,说话的底气也似乎足了些:“陛下,后面那片荒园一直空荡荡的,将士们搜查时难免掉以轻心!四皇子和这奴才放着那么多宫殿不住,偏要鬼鬼祟祟赖在那种地方,其中必有缘故……” 没等她说完,绕林又气得跳了起来:“喂你这个人说话怎么都不打草稿的?麦子地里长倭瓜了荷花池里种老虎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那我还说你卧房床底下藏着皇后的凤冠、厨房灶坑里埋着皇帝的私章,自己还偷偷模仿皇帝的笔迹写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字纸,每天烧来烧去烧不完呢!” “你胡扯!胡扯!”贵妃没等听完已急得尖声叱骂,嗓子都喊破了。 无奈绕林的声音又响又脆没法打断,只急得个贵妃娘娘脸色赤红,汗珠滚滚而下。 黄衫美人抬起头来,面色苍白,一脸惊恐:“陛下,妾身确实撞见过贵妃姐姐在屋里点火盆烧字纸,该不会……” 沈御离瞪了绕林一眼,训斥道:“你不要胡言乱语!贵妃娘娘喜欢书法,模仿父皇的笔迹又算得什么大事?她总不能替父皇写一道传位诏书给三哥就是了!” 此话一出,皇帝第一个先炸了,一嗓子吼得整座大殿都颤了三颤:“搜!去给朕搜!搜凤仪宫!” 贵妃大惊失色忙扑上前去拽着皇帝的衣角哀求。皇帝一脚将她踹出老远,又盯着沈御离看了两眼,补充道:“四皇子的住处也要搜!掘地三尺,蚂蚁洞也给老子挖开看一看!” 事关重大,羽林卫轰然答应着,立刻奔出门去调兵遣将,宫中霎时忙乱了起来。 贵妃喊冤求情都无用,反被人塞住了嘴按在地上,只能拼尽全力歪过头来盯着绕林,眼里仿佛要喷出火。 绕林一脸无辜地在地上坐着,倒是难得地没有聒噪,只盯着窗外的麻雀出神。 后来大约是太无聊了,她竟开始学麻雀的叫声,叽叽喳喳玩得自得其乐。殿中众人各怀心思,迟迟没有人来呵斥她,倒是那位四五岁的小公主看着有趣,也跑到她身边来学着喳喳地叫。 檐下麻雀乱飞,吵闹成一团。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两批羽林卫前后脚回来了。 搜查凤仪宫的那一队带回了凤冠、皇帝数月前丢失的手章、一堆有字的没字的纸,以及三个扎满了针的小人。 皇帝只看了那顶凤冠,其余东西看也没看便一把拂落到地上,咬着牙说了一个“斩”字。 贵妃咬着帕子呜呜哭着不住摇头,却全无半点儿用处。 私藏凤冠僭越犯上,死罪;盗窃皇帝手章图谋不轨,死罪;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死罪。 数罪并罚,她死十遍也不冤。这会儿贵妃只盼着皇帝少看她一眼,不要忽然联想到她的家人,再来个株连三族之类的。 还有,她的儿子…… 贵妃一肚子的心事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羽林卫已毫不客气地拖着她出了门槛,只剩吚吚呜呜似哭非哭的声音还在持续地传进来。 皇帝头也不抬,又看向了桌上的另一堆东西。 三个发霉的馒头,一个破瓦罐,一根磨得溜光的棍子,两件破了洞的麻布衣裳。 羽林卫在旁禀道:“陛下,四皇子住处陈设简单,里里外外都已找过几遍,并没有玉玺的踪迹!” 其实用不着他们解释。凤仪宫里搜出了那么多骇人听闻的东西,人人都已知道贵妃图谋不轨了,自然不会再有人把她的话当真。 殿中陷入了诡异的寂静,然后那个黄衫美人忽然嘤地哭了出来:“这些年,四殿下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她还没哭完,绕林立刻带着哭腔在一边接上了话:“一直都是这样的日子嘛!就这样三皇子五皇子他们还要隔三差五来打一顿呢!那天我好容易千辛万苦去偷了个包子来,没想到御膳房那帮人转眼又去向三皇子告了状,害得我们殿下又挨了打……你们不信且看殿下的脸上,伤还没好呢!” 黄衫美人闻言哭得更厉害了,其余几个女子也各自唏嘘。 只有皇帝脸色仍旧难看,硬邦邦地道:“挨了打那是他自己没本事,还等着朕夸他不成!” 绕林接不上这句话,委屈得直瞪眼。 黄衫美人忽然缓步上前,双手拽着皇帝的衣摆跪了下去,仰头落泪:“陛下,如今看来,四殿下不懂事或许并非天性顽劣,而是因为……因为有人存心苛待,不曾用心教养的缘故。妾身斗胆,求陛下为四殿下安排一位养母,好生教导!” 绕林在旁嘀咕道:“饭都没得吃,教养个鬼哦!” 皇帝面色黑红,胡须乱颤,显然怒气正盛。殿中众人都为那黄衫美人捏着一把汗。 幸而雷霆之怒并未发生。皇帝盯着那几个发霉的馒头看了好一会子,终于粗声粗气地道:“既然你百般为他说话,今后他就是你的儿子了。楚氏死了,宫里的事你先管着,不许再给朕出什么幺蛾子!” 黄衫美人忙抬袖擦泪,露出笑容俯伏下去:“妾身遵旨!” 然后起身看向沈御离:“四殿下,今后……” 沈御离向旁边避让了一下,仰头看着皇帝:“父皇,儿臣不想认叶婕妤为母!” 皇帝眉头一皱,顺手拿起那根木棍在桌上猛敲两下,声如惊雷:“那你想要什么?太子之位吗?!” 沈御离微微低头回避天威,脊背却愈发挺直:“我想,读书!” 11.一口不能吃个胖子 “呵,读书!”皇帝发出一声冷笑,大袖一甩坐了下来,“你不是有本事到书房外面蹲着去吗?今后继续蹲着就是了,还问老子做什么?” 沈御离立刻露出笑容,咕咚磕下头去:“儿臣多谢父皇恩准!” 皇帝愣了一下,脑海中飞快地把自己刚才的话回想了一遍。 恩准?他什么时候恩准了? 疑惑才起,绕林已替他问了出来:“沈御离你是不是傻?陛下根本没有答应啊!他老人家让你在书房外面蹲着呢!” 沈御离不以为忤,抬头露出一脸笑:“你才傻!有父皇这句话,今后我再去蹲书房就算奉旨读书了,我就不信三哥他们还能再为这个打我!” 绕林听得云里雾里,旁边叶婕妤已经又抹起了眼泪:“陛下,您看这……多懂事的孩子啊!” “懂事?他懂个屁!”皇帝气得拍桌,“没骨气的东西!老子的脸都被他给丢尽了!” 沈御离脸上笑容僵了僵,失落地垂下了头。 皇帝越看越气,抓起桌上一个硬馒头砰地砸了下去:“你要读书就滚去书房给朕好好读,别作那副上不得台面的贼样儿!” 沈御离连连称是。 皇帝看着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愈发碍眼,怒沉沉地又添了一句:“你也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别想着蹬鼻子上脸!滚吧!” 叶婕妤神色忧急仿佛还想说什么,沈御离已经叩头行礼说了“告退”,拎起绕林就走。 绕林糊里糊涂跟着出了门,之后又忽然急得跳了起来:“怎么……咱们真就走了啊?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错季的牡丹不开花陈年的小葱不发芽,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呀!就算你不想认后娘,也该趁着这个机会向你爹讨点吃的……” “你才傻。”沈御离脚步加快,头也不回:“一口吃个胖子会撑死的!不然你以为父皇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绕林回想了一下,更糊涂了。 最后那句话怎么了?“滚吧”这两个字,很好理解啊! 沈御离步伐轻快似乎心情不错,却显然并没有要帮绕林答疑解惑的意思。绕林亦步亦趋在他身后跟着,几次想开口说话,又都咽下了。 倒不是她忽然领悟到了“沉默是金”这样的真理,而是因为出了祈祥宫大门以后,一抬头就看到佛堂金灿灿的屋顶了。 绕林只觉得心脏一下一下揪疼得厉害,双手不由自主地就抓住了沈御离的衣角,越攥越紧。 沈御离拖着她走了一阵,终于忍无可忍地站住了脚,冷冷道:“方才在祈祥宫允许你胡闹,并不意味着今后就无限纵容你了。放手!” 绕林猝不及防被他甩开,踉跄两步站稳,立刻气得红了脸:“你这人怎么这样!在皇帝面前那个乖哟那个好说话哟,背地里就凶巴巴阎王似的,只会欺负我!葫芦拣那嫩的掐、柿子专挑软的捏,欺软怕硬……” 沈御离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绕林忙抬手在自己嘴上轻拍了一下,肃容道:“我知道了!聒噪!闭嘴!” 沈御离点点头表示赞许,一语不发又转过身继续走了。 绕林仍旧落后两步跟着,心里既委屈又不解,一路踢踢踏踏踩得落叶石子四处乱飞。 忽听沈御离开口问道:“楚贵妃宫里那些鬼鬼祟祟的事,你如何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绕林心里还在赌气,不肯接话,脚下咚咚咚踩得山响。 沈御离似乎也不急等她回答,一路沉默回到住处,进了门之后才又问:“你的本事不小,照理说应该不难挣到饭吃,为什么遇见我之前你竟连个主子也没有?” 绕林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本事,她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到家了。 你看,这么多天了,明知沈御离这个人性子又冷、脾气又坏,她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一走了之,反倒还跑前跑后为他操心受累、还要每天去御膳房给他偷吃的,这点儿出息还能干点啥? 正想到这儿呢,沈御离忽然向她伸出了手:“今晚的饭呢?” 绕林一愣,随后两手一摊咕咚仰倒在草苫子上,闭上了眼:“今晚没有饭!” “没有才怪!”沈御离哼了一声,“你一顿不吃饭就哼哼唧唧哭,我又不是没见过!先前你去御膳房偷了什么?别藏私,拿出来!” “真没有!”绕林委屈,“今晚我原本偷了一只整荷叶鸡,后来……” 后来听说羽林卫要来搜,她就提前传信让猫来拿走了。——这句不能说。 沈御离皱了皱眉。 此刻这小太监身上确实不像是藏了一整只荷叶鸡的样子。但藏在别处也不可能,羽林卫都来搜过的,挖地三尺的那种。 所以,鸡呢? 绕林睁开眼就看见沈御离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吓得立时又翻身坐了起来,飞快地往墙角一缩:“真没了!我就放在你盛水的瓦罐旁边来着,羽林卫来搜宫的时候没有看见,那就是真丢了!” 这话,沈御离不信。 这一片荒园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若说是贼人偷走了荷叶鸡,除非这园子里有什么东西成精了。 才怪。 沈御离越想越觉得可疑,忽然起身向绕林扑了过来:“有没有你说了不算,我看过才算!” 12.沈御离是个坏胚 “你干什么?!”绕林吓得双手抱胸满地乱滚,“来人啊救命啊非礼啦!四皇子他不讲究,荤素不忌男女通吃,连不男不女的小太监都不放过啦——” 沈御离脸上倏地一热,抓住绕林肩头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几分,之后又立刻重新攥紧,左手不由分说探进她的衣襟里面去摸了一把。 绕林今天没偷什么零碎东西,那里面自然是空空如也。 沈御离原本也不是为了摸到什么,一探之后立刻便缩回了手,极为嫌弃似的用力甩开绕林,站了起来。 表情倒是一本正经,只可惜脸上仍旧红得厉害,显得他这个皇子殿下的威严并不甚足,倒现出了几分故作老成的少年气来。 “哼!”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板着脸:“你从哪里学来的那些混账话?宫里有规矩,宫人内侍污言秽语脏了主子的耳朵,要打板子的!” 绕林裹紧衣裳坐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你还要打我板子?!你个色胚流氓登徒子……” “住口!”沈御离忙又扑过来,死死地按住了她的嘴:“你再敢胡说八道,我真打你了!” “唔唔!唔!”绕林吚吚呜呜乱叫,不住摇头挣扎。 沈御离忙又放开手,用力地在衣服上擦了两下,然后才板起面孔硬邦邦地说道:“你虽然不算男人,也不要总学女人扭扭捏捏的样子,不像话!” 绕林瞪了他一眼,气哼哼低声嘀咕:“管的那个宽哟……” 沈御离没听见这一句,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地道:“果真没有东西吃也罢了。你自己忍一忍,别像上次,半夜饿醒了又哭!” 绕林心里委屈得慌,忽然不想接他的话,揉揉肩膀咕咚躺下去,面朝墙壁睡下了。 檐下的麻雀叽叽咕咕躁动一阵之后终于静了下来。夜色穿过破洞的窗口将空殿内外连成一体。 沈御离没有躺下,沉默地靠在墙角坐了一阵,之后忽然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绕林呼地坐了起来,一把揪住身下的草苫子,乱七八糟地撕扯着,气哼哼:“坏人!混账!登徒子!占我便宜!别以为我打不过你!我只是懒得打!你就欺负我吧,等哪天我不高兴了,叫一万只麻雀来你屋子里屙屎!” 檐下有只麻雀扑棱甩了一下翅膀,喳喳叫了两声。 绕林扯坏了半片草苫子之后怒气终于消了些,忿忿地又躺了回去。 窗外不知名的虫子唧唧咯咯叫个不住,吵得人耳朵里喧闹不已,心里也渐渐地跟着乱了起来。 真是莫名其妙!绕林心里暗骂。 那个沈御离,分明就是个混账东西嘛!一见面就抢她包子,欺软怕硬又凶又坏,连他自己的亲爹都骗……她一定是疯了才会在这里陪他那么久! 绕林猛跳起来三步两步窜到门口,然后又顿住,踩在门槛上站了好一会子,又默默地退了回来。 黑,怕。 算了,等天亮再走吧。 顺便也可以向那个坏蛋道个别。虽然他简直一无是处,但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好几天…… 打住!绕林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截住了后面的胡思乱想。然后抬胳膊盖住眼,强迫自己睡觉。 却睡不着。 认识沈御离这么多天了,她还从未见过他这个时辰出去呢。大晚上的又不是闲逛的时候,去方便也不会这么久还不回来……所以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绕林忽然又紧张起来。 心里一慌,胆子就比平时格外小。先前是怕外面黑不敢出门,如今再想想,这大殿里不也是一样空荡荡的漆黑一片嘛!外头有草木森森,里面就有帷幔垂垂,谁又知道房梁上会不会有什么…… 正这样想着,忽然就听到房梁上窸窸窣窣一阵响。断了半截的纱幔无风自动,抖落了几点灰尘。 随后,一声轻笑从高处飘落下来。 13.宝儿娘 绕林倏地蜷成一团,顺手拎起草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这一次还真不怪她胆小。 刚才的声音是陌生的,但那种感觉她可太熟悉了。上个月她在御花园外面碰见的那个白衣宫女就那样笑,上上个月在枯井边认识的那个小男孩也那样笑,还有她刚有记忆的时候看见的那个说话漏风不说话也漏风的老嬷嬷…… 这怎么又来一个啊?! 绕林深感绝望。 她还没来得及哭呢,那笑声却又在她的耳边响起来了。 绕林忍无可忍,呼地甩开草苫子,跳了起来:“大姐你又是哪来的啊?老老实实去投胎不好吗宫城附近那么多孕妇呢你投到谁的肚子里去不是一辈子啊?至不济还可以投胎做个麻雀呢你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一定要做鬼啊?你做鬼就安心做鬼为什么要来找我啊我就是一个混吃混喝的小贼我不是行走阴阳两界、判冤决狱救苦救难的鬼差啊喂!” 一番话噼里啪啦说完,她的胆子仿佛也变得大了些,终于硬着头皮睁开了眼,看向昏暗的墙角。 好嘛,这次厉害了。这次出现的不是小宫女也不是小男孩,而是一个身披锦绣、头戴凤钗的大美人。 可惜衣裳和凤钗也都是虚影,不然这次或许还能发笔小财。绕林在心中这样想道。 视觉上的愉悦愈发冲淡了恐惧。绕林仰头看着那张漂亮的脸,镇定地道:“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大美人初时似乎有些迷茫,视线几番犹疑终于落到绕林的脸上,随后微微一怔,瞬间绽开了笑:“宝儿!” 两个字喊出口,身影已经扑了过来。 绕林吓得嗷地喊了一嗓子,整个人咕咚往后面一倒,然后就——消失了。 大美人扑了个空,狼狈地跌在地上,又飘悠悠起身,急得四处乱转:“宝儿,宝儿!我是娘亲啊,你跑什么?宝儿,你在哪儿啊——” 声音越来越凄厉,面色也是越来越狰狞。绕林躲在墙角,亲眼看着那张美丽的脸一点点变得扭曲、修长的脖颈上一圈血痕缓缓显现……吓得她恨不得当场死过去算了。 耳边的鬼哭还在继续:“宝儿,你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见娘亲啊?你是不是还在生娘亲的气……娘亲没有走远、娘亲没有抛下宝儿,娘亲一直在佛堂里等着你啊……” 绕林吓得瑟瑟发抖,畏极生怒,忍不住骂了出来:“你这个女人是不是疯的啊?你要等你的宝儿就只管等啊干嘛来找我?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缺夫君的来找我、缺娘亲的来找我、缺主子的来找我,如今就连缺儿子的也来找我了!姑奶奶我集齐七种身份能升天还是怎么着啊……” 一番话还没骂完,那阵阴风已奔着她来了。 绕林立时魂飞魄散,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发出一声尖叫,把自己彻底缩到了墙角里。 来了来了,那个女鬼来了!冰凉冰凉的手就要摸过来了!绕林在心中疯狂地尖叫着,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关,绝望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却,迟迟没有等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绕林觉得再这样等下去自己就要疯了,倒不如早死早超生,主动起身扑到那女鬼的怀里去算了。 正这样想着,耳边却忽然听到沈御离的声音焦急地在唤她:“绕林?绕林!” “呜哇——”绕林瞬间从墙角弹出来,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沈御离被她撞得趔趄一下,下意识地抱住了她,回过神来又大怒:“绕林,你在搞什么鬼!” “呜呜有鬼!”绕林把自己粘在他怀里死活不撒手,哭得越来越大声:“有鬼!女鬼说我是她儿子,还要吃我……” “一派胡言!”沈御离烦躁地掰开她的手,硬将她推了出去:“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哪里有鬼?本皇子活了十五年,从来没见过鬼!” 绕林又气又怕又委屈,坐倒在地上哇哇哭。 没鬼?怎么可能没鬼!她看见过的、听说过的大大小小的鬼加起来少说也有二三十只了! 怎么,这世上的鬼都欺软怕硬,专挑好人欺负吗?凭什么呀! 真是没处说理去,绕林越想越恼。 沈御离不爱听她哭,飞快地在殿中转了一圈,然后又回来粗声粗气地问她:“鬼在哪儿?” 绕林委委屈屈、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殿中黑魆魆空荡荡的,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哪里还有那女鬼的半点儿影子? 走了?! 绕林心里更憋屈了,把脖子一缩、脸往胳膊弯里一藏,又哭:“我真没骗你呀!是个穿红衣戴凤钗的女鬼,不凶的时候可好看了,一凶起来就白惨惨的,脖子上滴着血……” “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你,”沈御离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所以你先前藏在哪儿?” 绕林的哭诉戛然而止。 14.我要赖着你一辈子 沈御离抓着她的衣领,强迫她抬起头来。 绕林目光躲闪,有些心虚地指了指墙角:“那、那儿啊!我躲在黑影里,所以……” “不对。”沈御离摇头,“我一进来就看过那里了,根本没人。” “一定是你看错了!”绕林气得又哭,“你这人怎么这样!我都快被女鬼吃掉了,你连一句安慰都没有,倒只会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你到底跟谁一伙的?!” 沈御离放开了她,退后两步,神色冷冷:“我自然只跟我自己一伙。你的来历很有问题,举止也很反常,本皇子有理由怀疑——如果这宫里有鬼,你就是!” “还有没有天理了!”绕林嗷地一声蹦了起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到底哪儿像鬼了?鬼有我这么好看吗?!” “你刚才说那个女鬼很好看。”沈御离提醒道。 绕林无言以对,憋屈得哭也哭不出来了,直着脖子一抽一抽的。 沈御离看也不看她,转身走到墙角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哗啦扔到了草苫子上。 顿时甜香四溢。 绕林立刻瞪圆了眼,哭也忘了、委屈也忘了、惊吓也忘了,瞬间以飞鸟投林的姿态扑了过去。 沈御离抬手挡了挡。 绕林的指尖停留在离那枚金黄色小圆饼仅有一寸之遥的地方,再休想前进半分。 小圆饼落到了沈御离的手里,被他用两根手指夹着,不慌不忙送进了嘴里。 绕林眼巴巴看着,又要哭。 沈御离连吃了三枚小饼,看绕林的眼圈都红了才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将第四枚放回了纸包里,抬头问:“你真的看见女鬼了?” 绕林伸长了脖子看着纸包里的小饼,吸了吸鼻子,迟疑道:“如果看见女鬼就不给饭吃,我可以改口说没看见。” 沈御离没绷住笑了,骂一声“没出息”,放下了挡在身前的手。 绕林欢呼一声扑过去,捞起纸包抱在怀里,笑得眼睛都没了:“李大厨的水果饼!很难偷到的!亏我还以为你从前都饿肚子……你这偷吃的本事可比我厉害多了!” “我进不去御膳房,”沈御离道,“我也不想去。今晚沈御宇在凤仪宫守灵,我去他屋里拿的。” 绕林埋头苦吃,哦哦唔唔胡乱答应着,好一会儿才得空思考了一下,问:“沈御宇是那个孔雀贵妃的儿子?” 沈御离点点头,又皱眉:“你刚才看到的女鬼,不是楚贵妃?” “当然不是!”绕林用力咽下了饼,抱起瓦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然后才又飞快地说道:“那个女鬼比孔雀贵妃漂亮一万倍!我敢说,如果那个女鬼还活着,什么贵妃什么婕妤统统都要失宠!” 沈御离拧着眉头想了一阵,脸色不太好看。 绕林吃得饱了,心里也总算安定了几分,满足地伸个懒腰贴在沈御离身边躺了下来:“喂,你活这么大,真的从来都没有见过鬼吗?” 沈御离背对她坐着,一如既往冷冷淡淡:“没见过。我不信那种东西。” 绕林嫉妒得发狂,真想掐死他。 沈御离并未察觉,默默地坐了许久,低声叹道:“从前嬷嬷也说这地方冤魂多、阴气重。我说我从未见过诡奇之事,嬷嬷说我命硬,注定……” 绕林噌地窜了起来:“你命硬?所以我今后一直跟着你,是不是就再也不用遇鬼了?!” 沈御离被她吓得一愣,硬生生把“天煞孤星克妻克子”八个字咽下去,默默地点了点头。 绕林大喜过望,扑棱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背上,蹭啊蹭,笑哈哈:“太好了太好了,再也不用见鬼了!沈御离我要赖着你一辈子,你赶我我也不走了!” 15.先打架再入学 小太监当面表忠心,四皇子殿下心里很受用。 尤其是第二天进书房,这个小太监毫不犹豫地站到他前面、替他挡住那些不善的目光的时候,他就更欣慰了。 这麻雀没白养! 可惜这种欣慰并没能持续多久。绕林进门之后立刻就恢复了蹦蹦跳跳的傻样,径直奔向最角落里的那张桌子,胡乱擦了两下就回头招呼他了:“殿下!这儿这儿!” 沈御离心中默念“知足常乐、不可求全”,稳稳地坐了下来。 一抬头,就看见十几张表情各异的脸围绕在他的桌子周围,那叫一个吓人。 沈御离笑了:“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诸位见谅。——是不是要先打一架才能入座?” 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哗啦一声同时退后,只有最胖的那个犹豫了一下,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四、四哥别多心,不用打架,大家只是想跟你打个招呼!” “哦,”沈御离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五弟早。” “早早早!”五皇子沈钦脸上笑容立刻绽开,高兴得直搓手。 沈御离还没来得及皱眉,沈钦忙又回头招呼了自己的小太监上前,给他桌上摆满了笔墨纸砚,絮絮叨叨地道:“四哥你才刚来,我料着你应该没带笔墨,所以提前就叫人给你备下了,你先看看用着顺手不顺手;这茶水和点心都是我宫里奴才们准备的,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带……” 话还没说完,后头一个摇着扇子的黑脸少年已经冷笑出声:“叭儿狗就是叭儿狗,才一天工夫就给自己找到新主子了!” “沈得嗣你说话注意点!”沈钦扬起巴掌砰地一下拍在桌子上,气势居然挺足。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被他吓到,各自惨白着脸色悄悄后退。 那黑脸少年啪地收了扇子站起身来,昂头冷笑:“该注意点的是你!沈钦,你最好搞清楚,我才是你们的长兄!你们对我不敬,就是不孝不悌!” 沈钦还没说话,后面已有两个七八岁的少年齐声嚷道:“‘孝悌’两个字可不能乱用的!大哥你要多读书!” 书房中很快炸开了锅,十几个孩子吵吵闹闹推推搡搡,沸反盈天。 沈御离坐在桌前冷眼看了一阵,不屑地撇了撇嘴,回头问绕林:“你觉得,父皇会把江山交给他们当中的谁?” “啊?!”绕林愣了一下,随后哈哈笑了:“什么呀,皇帝又不傻!” 沈御离也勾起唇角浅浅一笑,声音放轻:“是啊,父皇不傻。可你真的以为他们就傻吗?” 绕林皱眉,又抬头看向沈御离口中的“他们”。 竟然真的打起来了。 大皇子沈得嗣和五皇子沈钦扭打在一起,旁边各有两三个人在拉偏架;那对七八岁的孪生兄弟冷静地坐在一边旁观;靠近窗口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身形修长颈肩优美,侧影很好看。 真是乱七八糟什么人都有。绕林表示大开眼界。 可惜好戏还没看够,门口已有小童尖脆的声音叫道:“先生来了!都住手,不许打架!” 混战中的诸皇子意犹未尽,拉拉扯扯好一会子才分开。这时头戴儒巾仪态端方的先生已经站在书桌前面了。 “怎么回事?”先生一开口便是威严十足,并未因为他的学生都是龙崽子而势弱半分。 沈钦怒冲冲站起来,喘着气道:“先生,今日都是大哥的错!我好心给四哥带……” “五殿下,”先生打断了他的话,“长幼尊卑有序,礼不可废。你做错了!” 沈钦顿时憋红了脸:“可是我……” 先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有错当罚,不得狡辩。罚你将昨日的书抄写百遍,明日一早交来!” “啊?!”沈钦愁得整张大脸都皱成了一团。 先生不再理会他,目光沉沉在堂中扫视一遍,终于落到了沈御离的身上。 沈御离站起来,有些别扭地行了个礼:“学生沈御离,奉旨读书,见过先生。” 16.哪里来的野人? 先生盯着他看了一阵,眉头越皱越紧:“从前在何处读书?读过多少?” 沈御离坦坦然道:“从未读过。” “从未读过?尚未开蒙?”先生脸色一沉,颔下胡须飞快地抖动了起来,好像随时会发火爆炸似的。 沈御离仍然平静,不慌不忙:“是。劳先生辛苦教导。” “教导什么?”先生啪地将手边的书本一敲,“老夫是讲文章讲道理的,不是给蒙童教描格子识字的!你是哪一支宗亲的后人?你父亲是谁?母亲又是谁家女?这么大年纪都不曾为你开蒙,前面那些年头都做什么去了?!” 话音未落堂中已经起了一片哄笑。 沈得嗣的声音夹在满堂笑声之中分外刺耳:“先生,他是个没娘的贱种!” 绕林气得七窍生烟,攥紧了拳头就要上前打人。 沈御离忙握住她的手往下压了压,之后仍旧昂头看着先生,平静道:“我是当今皇帝膝下第四子,并不是什么宗亲后人。” 话音一落周围的笑声更响了些。“贱种”两个字又被人反复提起,以各种阴阳怪气的声调重复了无数遍。 沈御离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的生母是洛城杨氏,无诰封、无尊位、无陵寝。……却是父皇唯一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元配。” 殿中笑声停滞一瞬,随后又加倍刺耳地响了起来。 “父皇的元配?”沈得嗣笑声尖锐,“醒醒吧,你娘就是一个走街串巷卖针线的!还元配呢,商贾贱民,给我娘提鞋都不配!” 话音落笑声起,其余皇子的脸上也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就连沈钦也有些懊恼,暗恨自己献殷勤献得太快了。 沈御离端端正正地站着,脊背挺直,神色淡漠,并没有因为那些嘲笑和讥讽而露出半分怒色。 先生手捻着胡须站在桌前冷冷而视,也不开口喝止。 直到堂中的嘲笑声渐渐低下去,他才摆摆手示意小童敲桌维持了秩序,大袖一甩坐了下来:“罢了,先念书吧。——墨香,你去找本千字文,再取些描红纸来,得空先教四殿下认字。” 小童答应着跑了出去,先生便又看向沈御离:“读书就要有个读书的样子,不许三心二意、不许偷懒耍滑。老夫不管你们在外面是什么身份,进了这书房就只是学生,谁也不能例外。记住了没有?” 沈御离拱手答声“是”,坐了下来。 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向堂中环视一周,神色渐转严厉:“厮打胡闹、口出污言,嫡亲兄弟视如仇雠……这是从何处学来的市井泼皮习气!若无读书明德之真心,就不要来玷污圣贤文章!” “先生,”角落里那个身形很好看的少年站了起来,“先生请息怒。四弟一向不与我们往来,众兄弟也只是乍见之下觉得陌生,故而有些抵触罢了。过些日子大家熟识些,自然便不会再如此。” 先生闻言脸色稍霁,深吸一口气又道:“罢了。今日不授新课,每人罚写昨日的功课一百遍,写不完不许出门!” 众皇子个个怒容满面,瞪着沈御离的目光愈发不善,好像随时要扑过来吃人似的。 却没有一个人当真扑过来,更没有人向先生提出抗议。满屋子里只听见捻动纸张的声音唰唰响,十分悦耳动听。 绕林蹲在沈御离的桌子旁边,惊叹:“哇,当先生这么威风啊!我还以为那些人会一起上去把先生打一顿呢,竟然没有!” 沈御离唇角带笑,轻轻摇头:“先生是太子太傅、朝廷重臣,岂可冒犯?他们又不像你那么傻。” “喂,你说谁傻!”绕林尖叫一声,蹦了起来。 先生正出神,冷不防被她这一嗓子吓了个哆嗦,顿时火冒三丈:“哪里来的野人?滚出去!” 17.天下是咱们的 于是,可怜的小太监连毛笔怎么拿都还没看明白就被撵了出去。 当然笔不笔的无所谓。最惨的是,那些皇子们桌上的点心看起来都挺好吃,她却连一块都还没有偷到,白白流了那么多口水! 绕林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再想想沈御离一句好话也不肯帮她说,反倒还要板着脸跟那个先生一起撵她,她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偏偏出了门还不得安宁。那些皇子带来的太监宫女们一个比一个刁钻,看见她出来了,那一番嘲讽哟,嘴臭得跟吃泔水的野狗似的! 绕林正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得了这个由头趁机都骂了出来:“哎哟哟哎哟哟,我当是谁在这儿骂骂咧咧哟,原来是一群品种高贵的看门狗哟!我这个‘丧家之犬’见了你们,还真得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做狗哟!真是的,也不知道那些尊贵的皇子殿下们都是什么眼光,养的狗子是一只比一只丑哟!果真狗随主人、主人随狗,读书是一个比一个不济,打架是一个比一个不行,只有这脸长得一个比一个有创意哟!” 一番话炸了马蜂窝。那些平日里跟着主子很有脸面的大太监小太监们一齐暴跳而起,气势汹汹撸袖子冲了过来。 绕林见势不妙立刻撒丫子就跑,嘴上还不肯闲着,叽里呱啦丢下一路话:“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一三五七八九十皇子纵仆杀人啦!四皇子碍着别人的眼啦在书房里挨了打啦!各位殿下还不罢休,还要打死四皇子的小太监,好欺负四皇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啦——” 此时正是朝臣进宫议事的时辰,她这番胡言乱语恰被一群官员听了去,顿时引来一片侧目。 后面众太监又急又怒,一个个面红筋青眼睛发蓝,咬牙切齿铆足了劲儿一顿狂追,活像是要吃人似的。 绕林见了这阵仗也吓得够呛。她做贼惯了不敢向人堆里凑,只能找些弯弯曲曲的小道,想方设法往最荒僻的角落里跑。 打架她不行,但她逃跑很行啊。 呼哧呼哧也不知跑了多久,累得眼睛看东西都快重影了,身后总算没了追兵的影子。绕林找棵树扶着喘了口气,发现四周都是森森的古木,不像在宫里,倒像是进了什么荒山野岭似的。 她迷路了。 当然迷路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 绕林一点也不慌,寻到一处干净的草丛咕咚躺下去,向树上摆了摆手:“我先喘口气儿,你们帮我看着那群兔崽子,有消息及时报……” 话还没说完,树上的雀群忽然轰地爆开,瞬间迸出千声万声凄厉刺耳的啼鸣,炸响如雷。 绕林吓了一大跳,腾地从地上弹起来,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张雪白雪白的美人脸。 “宝儿,你醒了!”美人脸上绽开笑。 绕林吓得魂儿都飞了,一句话没敢说倒回头撒丫子就是跑。 才跑出两步,衣领却被树枝勾住了,越挣扎越紧。 绕林整个人半挂在树上吓得魂飞魄散,两腿不住乱蹬,跟上吊似的。 大美人还在她身边一迭声地问:“宝儿,宝儿,你怎么跑得那么快呀?娘亲差一点就没追上你!” “大姐!”绕林吓哭了,“咱别闹了行吗?这青天白日……” 她斜着眼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又改口:“……大中午的,您出来干什么呀?这个时辰、这个地方,是您老人家能来的吗?” “我怎么不能来?”大美人笑容淡了些,狭长的凤眼一眯,竟现出几分威严来:“整个宫城都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人敢拦!” 绕林吓得打了个哆嗦,哭得哇哇的:“整座宫城都是您的,您老呼风唤雨为所欲为、您老金尊玉贵无人敢拦……那您老人家就是这皇城里的太后娘娘啊,您消遣我一只小麻雀干什么呀?” “什么麻雀,你是我的宝儿啊!”大美人急了,“宝儿,咱们不能这样善罢甘休!你爹不中用了,但是你还有娘!这皇城、这天下,永远只能是咱们的!” 哦豁,原来是个疯的。绕林明白了。 女鬼嘛,死过一次的人,躯壳都没了,神智当然也都残损得乱七八糟,没几个正常的。 这宫里已经有满房梁上乱窜硬说自己是只耗子的、有白发苍苍还赶着小太监叫郎君的,还有黑脸小太监到处嚷嚷说自己是皇太子的……如今再来一个坚信自己是皇太后的又有什么稀奇? 绕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慌。 但是……但是这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就是自己要发软嘛! 绕林怂哒哒哭唧唧,哭得一抽一抽的道:“您老说得对,这天下永远是您的——所以您高抬贵手放过我成吗?” “不成!”大美人笑眯眯摇了摇头。顺手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戳了一指头。 挂在树枝上的衣领骤然收紧了几分,绕林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剧烈晃荡起来,脚尖离地面越来越远,再也休想找到半点儿支撑。 “真的要吊死了啊!”她崩溃大哭,“这样欺负一只弱小无辜的麻雀,您心里过意得去吗?大美人!大姐姐!大姨娘!祖姑奶奶!您不就是要造反吗,我帮您啊!咱俩合伙杀了皇帝就成了啊……” 话未说完忽听见树枝咔咔响了两声,绕林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地上了。 这是—— 法术!这大美人是一只会法术的厉鬼啊啊啊啊! 绕林顿时吓得三魂七魄去了大半,昏头昏脑用尽了全力扯开嗓子尖叫起来。 一嗓子喊完,仅剩的那点儿力气也就算告罄了。可怜的小太监头皮一紧两眼一翻,咕咚一声向后仰倒了下去。 晕了。 却又晕得不甚彻底。脖子下面仍然能感觉到阴风阵阵,耳朵旁边还回响着那个大美人的低语:“好啊,宝儿跟娘亲一起去杀那姓沈的……” 18.那只麻雀呢? 书房外,夜色迷蒙。 沈御离在自己的脸上掐了一把,强把上翘的嘴角扯回原位,之后又忍不住一跃而起,伸手拍向头顶的横梁。 直到重新落地跌得两脚发麻,他才又咧嘴笑了笑,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 整整一天轻飘飘如腾云驾雾一般的心情,到此时才算稍稍沉淀了几分,有了那么一点点真实感。 今日的事,顺利得超乎他的想象。 赵太傅是个古板的老学究,脾气硬得很。 但也正因为脾气硬,所以才更加容易对付。沈御离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了自己此前长期躲在书房外面偷听的“劣迹”,顺便再展示一下偷听的成果,那老学究当即就改了态度,热诚得简直有点吓人了。 于是这一整天再加大半个晚上,沈御离这些年蹲窗户底下积攒下来的那点儿学问被那老先生考了个底儿掉。考到最后他自己难免有点儿露怯,赵太傅却始终兴致极高,直到外面响了一声炸雷才意犹未尽地合上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般看来,四殿下的功课也没落下多少。”老学究捻着胡须微微颔首,“明日起,就先学认字吧。” 沈御离知道这句话已是对他极大的认可,当时便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幸被他生生忍住了。他定了定神,低着头强装出懵懂而谦逊的样子来,恭恭敬敬送了赵太傅出门。 外面的雨不小。赵太傅由小童搀扶着走得很沉稳,沈御离也只能作老成持重状躬身相送,看着人走远了才敢露出几分得意之态。 这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这宫城角落里见不得人的一只老鼠了。他要一步一步地爬上去、走出去,去寻那光明大道、去逐那万丈荣光。 沈御离从檐下接了捧水往自己脸上一泼,又拍了两下,然后转身快步奔回书房。 他的书桌并不难收拾。十几张纸、一本描红贴,两支笔,三下两下就码得整整齐齐了。 最后却是桌上的那碟点心让他皱起了眉头。 午后赵太傅让众皇子提前散了学,只留下他一个人考较学问。师生二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就是四五个时辰过去了,谁也没有记得吃东西。 这会儿看见这碟点心,他才忽然觉得有点饿了。 但是,绕林呢? 沈御离抬头向书房中环视一圈,想了一想,抽张纸把碟子里的点心包了,揣进怀里。 赵太傅从不为俗事操心,自然不会想到为他留一把伞。那个小童墨香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也没管这件事,所以沈御离此刻的处境实在有那么一点儿凄凉。 幸好他本就是一个孤儿,从来都不需要伞。 沈御离自嘲地笑了笑,将两边袖子一甩,抱着头冲进雨里,一路踩着雷声奔回荒园。 迎接他的却是一片寂静。 没有人?! 沈御离从怀中掏出被雨水打湿的纸包扔在草苫子上,连唤了几声“绕林”都没有得到答复。 殿中只有一对躲雨的麻雀停在窗棂上,惨兮兮地叫唤。 沈御离本来懒得理会这些小东西,只可恨那吱吱喳喳的叫声太过难听,吵得他坐也坐不稳、躺也躺不安,先前的一腔欢喜早已烟消云散。 那个不靠谱的小太监,就会惹事! 沈御离在殿中烦躁地转了几圈,忽然忍无可忍,猛转身向那两只恼人的麻雀扑了过去。 麻雀受了惊吓,呼啦一下子窜起来,撞破窗纸冲出了殿外。 沈御离顿时又有些懊恼。 生气倒也犯不上。他咕咚一声躺下去,抬手盖住脸打算睡觉,却连半点儿困意也没有。 湿气伴着雷声闯进来,隐隐似乎还有麻雀的声音。这些恼人的嘈杂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屋里,少了一个像麻雀一样聒噪的小东西。 沈御离觉得这简直是个笑话。自从嬷嬷死后,他一个人在这荒园之中生活了半年多,从来不知道寂寞为何物。 可是,今夜这殿宇偏就空旷得让他难以入眠。 沈御离翻来覆去辗转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一跃而起,一头扎进了雨里。 19.让他来披麻戴孝 雨天的早晨来得比平时格外迟一些。 凤仪宫门外,素衣白幡掩盖了昔日的奢华。气氛忙碌而压抑,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极尽悲恸,细看上去却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毕竟死的只是一个贵妃而已,还是被皇帝下令处斩的。 谁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在斩了贵妃之后又忽然下令大办丧事。但这不重要,毕竟皇帝平时也是一阵风一阵雨的,大家只要遵从命令跟着假装痛哭就行了。 于是楚贵妃的灵堂很快搭了起来。一众妃嫔和皇子公主们冒雨在院子里跪着,哭声震天。 皇帝坐在灵堂内的供桌旁边喝着小酒,目光一个一个扫过去,越看越满意。 刘贤妃脸上的脂粉被雨水冲掉,眼角的皱纹差不多有荒原上的水沟那么深,有趣;林昭仪头上戴的绒花糊成了一团,像被马蹄子踩烂了的一摊湿泥,不错;叶婕妤瘦弱的身躯被风雨摧残得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咽气,好玩。 至于那些小崽子们—— 皇帝忽然吹了吹胡子,回头瞪着那个塌鼻子太监问:“怎么少了一个?昨儿你不是说朕总共有十七个孩子来着?” “该来的都来了!”太监忙赔笑,“四殿下一向不参与这些事,估摸着也没人去叫他。” “放屁!”皇帝立刻不乐意了,“怎么就不参与这些事了?他不是朕的儿子?更别说楚贵妃还是他害死的,他不该来磕头?去!去喊他来!叫他披麻戴孝来跟老三一块儿抬棺!” 太监连连躬身答应,忙颠儿颠儿跑去传令,撵了几个侍卫到荒园找人去了。 皇帝气冲冲地揪了揪胡子,呼地站了起来,冲着灵堂外面吼:“一个个的都没吃饭?大点声哭!” 快被雨淋晕了的众嫔妃们忙又扯开嗓子干嚎一阵,后面的凤子龙孙们哭得更响——这一次却是真哭了。 最先撑不住的是那个年幼的小公主,再然后是瘦弱的叶婕妤。两人一前一后瘫倒在地上,惨凄凄。 林昭仪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冲到后面去,抱住小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叶婕妤那里却没有人管,素白的纱衣被雨点砸得贴在地上,整个人活像一片饱受摧残的柳絮。 皇帝看了哈哈大笑:“一个!两个!哈哈,娘儿们果然就是没用,才这么一会儿就倒了两个!小昌子,去!吩咐下去,就说十九公主好样儿的,朕赏她一座府邸,以后她的俸禄跟太子一样!叶婕妤也不错,朕封她做贵妃了!林昭仪是个没良心的,贬作才人,不许她跟十九公主住!” 圣谕一道接一道地传出去,跪在雨里的嫔妃和皇子们终于顿悟。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灵堂前稀里哗啦哭晕了一大片,蔚为壮观。 四皇子一直没有来。 跑去寻人的侍卫倒是回来了好几拨,带来的消息却都是一样的:没有找到四殿下! “混账,混账!”皇帝暴跳如雷,“这个不孝子!给朕找!加派人手再去找!找回来什么都别问,先打他个半死再来回话!” 于是宫中侍卫再一次像搬家的蚂蚁一样乌乌泱泱地出动了,并成功地在一个时辰之后把四皇子和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太监带了回来。 只是,这顿板子好像不太敢打。 众太监看着沈御离一肩膀的血和白中泛青的脸色,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大着胆子把人完整地送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第一句话就是:“打了没有?” 太监们不敢说实话更不敢说谎,一时不免支吾起来。 还是沈御离自己平平静静地答了一句:“打过了。” 众太监齐松了一口气,心道这是四殿下您自己欺君,跟我们可没有关系。 幸好皇帝并未生疑,只顾生气了,瞪着沈御离像瞪着杀父仇人似的:“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沈御离回头看了一眼,垂首道:“他魇住了。” 他?谁? 皇帝愣了一下。侍卫们忙把绕林也抬过来,丢到沈御离的脚边。 原来是那个小太监啊,皇帝明白了。 却也更生气了,砰地一拍桌子,震天响:“你就为一个该死的奴才,连你母妃的丧礼都耽误了?朕看你就是不义不孝、没心没肝!你给老子到灵前磕头去!磕一百个!还有,那个奴才,打死!喂狗!” 沈御离又低头看了绕林一眼,没有求饶更没有讲情,按住肩膀老老实实俯首应了一声“是”。 右手却握着一根细长的铁条,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对准绕林的心脏狠狠刺下。 20.已经打死了 可惜还是太迟了。 旁边侍卫冲过来要抬人,沈御离本能地避让了一下,铁条没能及时刺下去,昏迷中的绕林已发出了含混的声音:“杀、杀姓沈的……” 离得最近的侍卫脚一软险些跌下去,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已大声向皇帝禀道:“陛下,这奴才说要杀姓沈的!” 皇帝哈地叫了一声:“要杀姓沈的?行,有志气!拖出去,凌迟处死!再查查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一起杀了!还有——” 他看向沈御离。 “父皇!”沈御离重新俯伏下去,急得脸色愈发惨白:“父皇,这是个误会,请听儿臣一言!” 皇帝两边袖子一甩,坐得端正了些,脸上神情已转为冷厉。 沈御离藏起了袖中铁条,双臂贴地俯伏,急急道:“这狗奴才的确该死,儿臣不敢替他脱罪,但方才那句话实在不是侍卫所传的意思——这奴才说的是‘杀,姓沈的’,不是‘杀姓沈的’!” 有区别吗?皇帝依旧审视着他,看贼似的。 沈御离定了定神,抬起头来,目光诚挚:“这狗奴才一向没大没小,私下里常称儿臣为‘姓沈的’。昨天夜里我和他两个人在荒园遇见刺客,这奴才拼死冲杀以致脱力昏死过去,因此梦魇中还不忘呼唤儿臣杀刺客逃命。适才那句‘杀啊,姓沈的’就是这么回事,实在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意思!” 皇帝向前探了探身子,两手揪住胡子,眯起眼睛看他。 沈御离再次倾身俯伏,道:“请父皇明鉴:儿臣也是‘姓沈的’,这奴才若真对姓沈的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儿臣又怎会容他活到今日!” 皇帝哼地冷笑了一声:“这么说,你是要袒护他了?” “不,”沈御离立刻否认,“今日确实是这奴才惹事,致使儿臣耽误了来给楚娘娘磕头。儿臣认为父皇处置得十分公允得当,并没有可以求情之处!” 说这话时,他又仰头看着皇帝,表情依旧是万分真诚。 皇帝很喜欢那句“公允得当”,脸色终于好看了几分:“既然你没有意见,那就滚去磕头抬棺吧!” 沈御离低头应是,果然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有说,起身就走。 这时那几个没来得及晕过去的皇子却紧张起来,有人抢着问:“你刚才说刺客——刺客在哪儿?死了没有?” 沈御离记不清这是哪个兄弟,便只客客气气地道:“刺客是在西北荒园那一带潜行的,身手很是了得。我和绕林并没能杀了他,反而被他打伤,实在惭愧。” 说话间,他顺便向人群中的五皇子沈钦看了一眼。 沈钦立刻跳了起来,脸色发白声音发颤:“四哥,什么意思啊?你是说刺客还好好的?那我们这些人岂不是全体都很危险?” 沈御离低头答声“是”,然后自顾自地转身走到楚贵妃的灵前去跪下磕头,不再理会众人了。 沈钦急了,扑到皇帝跟前就开始哭:“父皇,父皇救救儿子啊!四哥和他的小太监都很能打的,连他们都被伤成这样,那刺客该有多吓人啊……父皇,您要想想办法啊!” “哭什么哭,没出息!”皇帝黑脸,“有老子在,你怕什么?!” 沈钦忙抬起头来,拼命擦泪:“对对对,父皇英武盖世,有父皇在,儿子什么都不怕……父皇,这么说四哥和那个小太监也不是故意迟到的,儿子斗胆求父皇开恩……” “你是说朕处置错了?”皇帝语气一沉。 沈钦慌忙摇头:“不是不是!儿子知道父皇处事公允,四哥的确该罚、那奴才也的确该死!但儿子还是想求父皇开开恩,毕竟四哥已经受了伤,那奴才更被刺客打得只剩半条命了!” 大皇子沈得嗣冷笑道:“连个刺客都对付不了,这种废物留下来做什么?” 沈钦猛转过身去,反唇相讥:“至少四哥和那奴才都敢跟刺客拼命!要是换了大哥你,只怕早吓得尿裤子了!你要是有父皇万分之一的本事,我们这些兄弟还有谁敢不服你!” 沈得嗣气得七窍生烟。 皇帝忽然哈哈一笑:“老五这张嘴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沈钦忙堆起笑脸:“儿子说的原本就是实话!父皇风采一日胜过一日,儿子自然也就一日比一日说得好听了!” 这边说笑热闹,那边沈御离已经在灵前磕了几十个头。绕林更是早已被人拖出门去,不知送往何处了。 皇帝揪着胡子想了一想,威风凛凛地摆了摆手:“罢了,钦儿说得对!老四和那个奴才敢跟刺客拼命,也算是有朕当年十分之一的胆子了。朕今儿高兴,免罚了!” 沈御离只管磕头,对这边的嘈杂充耳不闻。太监过来传令叫他停下,他愣了一愣才露出喜色,忙又奔回皇帝面前磕头谢恩。 这时另一个小太监却急冲冲从外面跑回来,道:“陛下,不好了!那个奴才……那个奴才已经打死了!” 21.再补一刀就是了 “死了?怎么那么不经打?”皇帝吹了吹胡子,脸色很不好看。 沈御离跪伏在地上僵了很久,终于抬头,又拱手行礼:“儿臣,替绕林谢父皇隆恩!” “嗯?”皇帝愣了一下。 沈御离脸上微微现出几分红润,笑容一点点绽放开来,高声道:“绕林只是个没人要的下等奴才,能死于父皇的圣谕那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儿臣斗胆,求父皇开恩准那奴才为楚娘娘陪葬,使他到阴间能有个栖身之处,免得变成孤魂野鬼受人欺侮!”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真诚的缘故,连皇帝都觉得深受感动了,禁不住拈须露出了几分笑意,问:“你的奴才给贵妃陪葬,你不怕忌讳?” “不怕!”沈御离真诚地道,“楚娘娘是父皇爱重的人,儿臣向楚娘娘尽孝心也就是向父皇尽孝心。世上哪有做儿子的孝敬父亲还要忌讳的?” “哈哈,好!”皇帝十分满意,看这个叫花子似的儿子越看越顺眼,终于拈须笑了:“你是个好孩子!你放心,父皇不会白用你的奴才。等丧事完了,这凤仪宫的人随便你挑!” 沈御离受宠若惊,忙又欢天喜地地行礼谢恩。 偏在这时候,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小皇子忽然高声叫了起来:“在动!父皇,那个谁……什么林,还没死,他还会动!” 沈御离呼地直起了腰,猛然回头。 却对上了众皇子公主们一片鄙夷嘲讽的目光。 身后皇帝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怒冲冲的:“怎么,又没死?” 旁边太监也吓得脸色发白,忙跑出门去细看究竟。 沈御离扶着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站在原地进退两难,脸上神情那是可以看见的尴尬。 沈得嗣看着十分解气,忍不住嘲讽出声:“哟,人没死啊?那真真是可惜了,四弟,你这个‘尽孝心’的机会怕是要飞了啊!不如做哥哥的给你出个主意?” 沈御离转头看着他。 沈得嗣见状就笑了,洋洋得意:“这人死不死,还不就是一口气的事儿嘛!何况那种下等奴才也不配太医来诊病开药,你带回去迟早还是要咽气,不如这会儿再补一刀杀了他,你这尽孝的机会不是就回来了?” “大哥,”沈御离忽然也露出了笑容,“您这个主意不错。” 话音落,众人鄙夷之色更甚,有几位皇子甚至已经嗤笑出声。 沈御离不慌不忙,继续说道:“我很愿意接受大哥的建议,那狗奴才想必也会深以为荣。只是此事仍有几分不妥,还要请大哥再帮我思虑周全一些。” “今儿哥哥没有不帮你的,”沈得嗣嘲讽地笑了一声,“你尽管说!” 沈御离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一脸认真:“我虽然久居荒园,却也时常听见宫人议论说贵妃娘娘心地仁善,对待下人都是极好的。因此我如今有些担心:若单单为了陪葬而杀伤人命,贵妃娘娘会不会于心不安?若是为了我尽孝心而害得楚娘娘魂魄不宁,那岂不是我的罪过?也违背了父皇悼念亡人的本意了。” 沈得嗣硬着头皮听他说完,皱了半天眉。 他身为家中长子,自幼顺风顺水的,还真没有机会接触过这么复杂的问题。 想来想去,他终于烦躁地挥了挥手:“那我怎么知道?你怕楚贵妃魂魄不安,那就不陪葬了呗?不就是丢失一个献殷勤的机会吗,你再想别的办法就是了!” “是,多谢大哥教导。”沈御离拱手,转身,又向皇帝行礼:“父皇,适才大哥所言也有道理,儿子虽然迫不及待要尽孝心,却也不能因此为难楚娘娘。绕林陪葬之事,恐怕只能就此作罢了。” 皇帝看看他,又看看沈得嗣,眉头拧得很紧。 沈御离俯伏下去,又道:“请父皇准儿臣把绕林带回去。他若在今夜之前咽了气,那是他的福分,儿臣即刻把他送来陪楚娘娘走;他若没有这个福分,儿臣便在楚娘娘灵前磕足一百个头,再跟着三哥一起抬棺出宫为楚娘娘守灵七日,算作赔罪。” 22.亲手打死你 一个下等奴才受了伤,自然是没有人肯管的。 尤其还是一个刚刚挨了板子,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咽了气、却又莫名其妙自己苏醒过来的奴才。 真是既晦气又邪门。 侍卫和太监们早已退得远远的了。沈御离拜别皇帝之后便走出来,想也没想弯腰抱起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太监,径直出门。 身后,沈得嗣的声音不依不饶地追着他的耳朵:“你们猜,那个奴才会被掐死还是捂死?” 后面不知道有没有人接话,沈御离没细听。 他只管打起全副精神留心着脚下,一步一步走得沉稳而缓慢。 直到拐出巷口、离开凤仪宫众人的视线之后,他才忽然垮下了肩膀,脚下微一踉跄,然后立刻又直起腰,加快脚步向荒园方向狂奔而去。 “慢点、慢点……”怀里的小太监发出了细弱的哭音。 沈御离直穿过两条巷子才愣了一下,猛停了下来:“你、你在说话?!” 这一跑一停差点把人甩出去。绕林尽全力抓住他的衣襟,气息奄奄:“你是要晃死我啊?” 沈御离站在原地呆滞许久,终于又抬起头若无其事地迈开了步,口中冷冷说道:“你也不用我晃,自己就已经死过好几回了!” 绕林瘪了瘪嘴,嘤嘤地道:“是啊,被那个女鬼弄死一次,又被板子打死一次,两次都是你救了我……这可怎么办,这么大的救命之恩,就算要以身相许,我也没有办法许你两次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御离气得差点要扔了她,“你又不是小姑娘,许个屁!” 绕林咧咧嘴,嘿嘿笑了:“如果我是小姑娘,你就盼我以身相许了?真没想到呀,你这个人平日里总板着脸跟阎王似的,暗地里居然还有这样鬼鬼祟祟的心思……” 沈御离猛然停步站定,两只手同时一松。 绕林未说完的话立刻变调成了一声尖叫,整张脸都吓得变了形,浑身皮肉绷紧,等着重重地摔一下子。 却并没有当真摔到地上。沈御离立刻弯腰接住了她,依旧如前抱在怀里,迈着大步端端正正向前走。 绕林定了定神,仍旧笑嘻嘻:“喂,如果我是个小姑娘……” “闭嘴,”沈御离怒喝,“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你要是个女的,丑成这样也没人稀罕你以身相许!” “什么?!”绕林大惊,急得四腿乱蹬:“我丑?我哪里丑了?明明它们都说我很好看!” “丑。”沈御离抬头避开她的目光,一锤定音。 绕林顿时老实了,两只手交错搓着自己的脸,眼里水汪汪。 沈御离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急急赶回荒园,慌手慌脚扔火炭似的把小太监丢到了草苫子上。 绕林直到这时才看见他肩上和额头都有伤,顿时又觉得有些心虚,忙问:“你刚刚说我丑,是不是因为……因为觉得我连累了你,所以故意气我的?” 沈御离唰地扯下褂子往墙角一扔,板着脸道:“不是。我是真心觉得你丑。” 绕林深受打击,双手捂脸往墙角一缩,不说话了。 沈御离也不说话,一把抹掉脸上的雨水,也在草苫子上坐了下来。 绕林察觉到了,忙放开一条指缝露出眼睛向外窥探,紧张兮兮:“你,在看什么?” “看怪物。”沈御离答道。 绕林急了,立刻就要坐起来跟他吵架,起到一半又疼得躺了回去,捂着屁股直哎哟。 沈御离眯起眼睛,审视着她:“你还没有向我解释:为什么会跑到那片林子里去?为什么会忽然发狂?‘杀姓沈的’又是怎么回事?先前太监说你已经断了气,你怎么又诈尸了?” 绕林被他问得心慌不已,舌头直打结:“这、这么多问题……” “一个一个回答!”沈御离心硬如铁,并不肯被她这副可怜样打动。 绕林又往角落里缩了缩,怯怯地问:“你肩上的伤,是我打的?” 沈御离不答话。 绕林愈发心虚,支吾好半天才颤声道:“是那个女鬼……” 后面的事她自己也记不清,干脆决定不说,直接跳到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才没有诈尸呢!这事也不能怪我啊,是那个传话的奴才蠢!我只闭了一口气,他就以为我死了!” 沈御离仍然看着她,摆明了一个字都不信。 绕林干脆地举起手来,要赌咒发誓。 沈御离怕她啰里啰嗦说个没完,只得假装信了,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趴下,然后不由分说伸出手去解她腰里的汗巾子。 绕林吓了一大跳:“你干什么?!” “干什么?帮你脱裤子啊!”沈御离看着她像看个傻子,“你不会希望裤子被血粘到身上、跟你的屁股长在一起吧?” 绕林吓得打了个哆嗦,之后又猛窜了起来,双手护住腰:“长到屁股上也不要你管!你走开!哪有人动不动就脱别人裤子的!” 沈御离皱眉看了她一阵,直起腰来,嗤笑:“我又不是不知道里面什么样!不就是切了一刀、少了点东西吗?行吧,你愿意捂着就捂着,反正你也不一定能活到伤口长新肉!” 绕林气得冒火,又不敢乱说话,只好继续贴在墙角作贞烈状。 沈御离倒是当真放过了她,转身背对着她坐下,冷声:“你最好慢点死,不然我真把你送给楚贵妃陪葬去。你知道那女人是什么性子,到了阴间有你好受的!” 绕林慢慢地放松下来,试探着伸爪碰了碰他的肩:“你怎么伤得这么厉害啊?那时我糊里糊涂的不知道事,你不会跑吗?” “我跑什么?”沈御离冷笑,“你这个狗奴才敢以下犯上,我当主子的要是跑了,以后还能有脸见人?我当然要亲手打死你!” 绕林小心翼翼地蹭过去,揉着他肩上伤得不太重的地方,抿嘴笑了。 亲手打死她吗? 可是他没打啊,一下都没打! 23.玉郎 晚间,楚贵妃棺椁出宫的时辰就要到了,绕林依旧没有死。 凤仪宫来的两个小太监很失望,但也毫无办法,只能站得远远的说了几句体面话,漫不经心地带着沈御离走了。 绕林事先被沈御离嘱咐了不许说话不许起身,就躺在草苫子上眼睁睁看着。 等人走远了,她立刻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向屋檐叫道:“快去找那只猫,让它想办法给沈御离送点药过去!他肩上的伤那么重,怎么能抬棺!” 檐下四五只麻雀一齐飞了起来,在窗外吱吱喳喳乱叫。 绕林气得跺脚:“平日里胸脯拍得山响,这会儿真用得着你们了,一个个就只会推三阻四!那只猫只是脾性可恶了些,又不会真的吃你……” “说谁脾性可恶呢?”外面墙头上传来一声冷语,轻轻柔柔低回婉转,却阴冷得让人寒毛倒竖。 绕林吓得一僵,随后一点点挤出满脸笑容,高声接话:“薛玉郎,你今晚怎么得空逛到这儿来了?是后巷的耗子吃腻了还是御膳房的熏鱼没偷到?你若实在想寻些新鲜的,我跟你说,御膳房第三进屋子里有只银柜子,里面藏了好些白虾糜……” 话未说完,历经沧桑的窗纸忽地发出哗啦一声响,彻底化蝶化鸟四散飞去了。 一只白猫从窗棂中灵活地钻了进来,落地时倏地变成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长眉细眼尖下巴,秀气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面对这帧美景,素来爱看美人的绕林却猛地打了个寒颤,瞬间闪身退出两丈开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站在那儿就行了,不要过来!” 薛玉郎哪里肯听她的话,眼一眯手一甩,眨眼就追到近前揪住了她的衣襟:“背后骂本座的时候起劲得很,怎么这会儿又怕了?” “薛……薛大人,”绕林很没出息地认怂,“我哪里敢骂您呀!我也就是背地里嘴上厉害些,为的是在小孩子们跟前骗点儿面子,就像……就像人间那些蠢汉在孩子跟前吹牛说能打跑老虎一样,自己都不信的!您不知道,我这心里呀,对您可是一千个一万个尊敬……” “呸!”薛玉郎放开手,不客气地啐了她一口:“少在本座面前装乖!你们麻雀一个个都是长舌妇,嘴巴比脑仁子大一百倍,我会不知道?” 绕林忙举双手护住了自己的后脑勺,惨白着脸色:“就这么点点脑仁子,真不够您一口嘬的,您就别惦记了呗……” “嘁!”薛玉郎鄙夷地斜了她一眼,“当你那脑仁子是什么好东西呢?本座放着山珍海味不吃,去吃那个?” 绕林闻言松口气放下了手,又觉得有些委屈。 她的脑仁子,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 薛玉郎骄傲地仰了仰脖子,环视殿中,鄙夷道:“你如今就住这种地方啊?连个毯子也没有,真是穷酸死了!这么些日子了,你就没攒下一点东西可以孝敬本座的?” 绕林委屈巴巴缩在墙角,看了看房梁上蒙尘的纱幔:“你要那个?” “呸!”薛玉郎又啐她,“脏死了!那么破的东西,拿来擦脚都不配!算了,本座也不稀罕拿叫花子的东西,你退下吧!” 绕林被他气得即刻要炸毛,薛玉郎却已得意洋洋地甩了甩袖子,转身要出门了。 “喂,你等等!”绕林忽然醒过神来,硬着头皮追上去:“那个……伤药,你有吧?” 薛玉郎停步转身,斜睨着她:“干什么?你还真当自己是麻雀了?你只是一颗还没长毛的麻雀蛋,只要蛋黄子没散就死不了!再说你要伤药抹哪儿?抹蛋壳上吗?” 绕林最恨别人说她是个蛋,顿时又气得差点死过去。 可是眼看着薛玉郎要走,她又只能飞窜过去挡住窗口,大着胆子嗤笑:“说什么有用没用,我看就是你没用!你根本没有本事变出伤药,所以才不肯给我的!” 一番话说完她也没敢看薛玉郎的脸,自己怯怯地把脖子一缩,眼盯着门口作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薛玉郎果然恼了,袖子一甩重新变作白猫,望她面门就扑。 绕林吓得发出一声尖叫,瞬间抱头窜向门口,嘴巴却还是不肯停:“我跟你说,本麻雀也是有尊严的,你恐吓我威胁我吃了我,我都是不会服你的!你要想让人服气就露几分真本事来啊,连伤药都不会变还算什么妖王!我看你就是个臭屁王吹牛王叽里咕噜玩线团王!” 薛玉郎硬是被她这副怂样给气笑了。 绕林听见笑声松了口气,巴在门框上向内探头,小心翼翼哀求:“薛玉郎,薛大人!你就可怜可怜我,给我一点药嘛!上次我不是还送了你一只荷叶鸡……” “谁稀罕你的荷叶鸡!”白猫尾巴一甩跃上窗台,墙角的破瓦罐旁边就多了一只挺好看的小瓷瓶。 绕林大喜过望,忙闪身进门扑过去捧在手里,贴在脸上蹭啊蹭:“太棒了太棒了,薛玉郎你真是太厉害了!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会,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 薛玉郎用下巴对着她,晃了晃脖子,骂了声:“傻子!” 然后尾巴一甩依旧越窗而出,留下一句:“给你药又怎么样,你有本事掩人耳目给他送过去吗?” 24.好心当成驴肝肺 办法嘛,绕林还真有。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身穿粉色襦裙、梳着双鬟的小姑娘冲出宫门,直闯到了楚贵妃的棺前。 虽然天上有月亮,大晚上忽然来这么一出也实在够吓人的。送葬队伍立刻骚动起来,披麻戴孝的侍卫们亮出了兵刃,大声呵斥。 小姑娘不怕,扬着尖尖的下巴,一脸高傲:“你们最好不要惹我哦,我母亲生气起来,不是玩的!” 京都地界凤子龙孙高门子弟满街跑,还真没有人敢说自己一定就全都认识。 为首的侍卫立刻收了兵刃,换上温和的语气:“敢问姑娘是哪家千金?到此有何贵干?送葬队伍不能中途停下,请姑娘担待!” “你们不用停下来啊,我找个人说句话就走!”小姑娘露出灿烂的笑容,小手一摆,气势十足。 棺椁右前方满脸哀苦的三皇子沈御宇闻声抬起头,眼中忽然有了几分神采。 那小姑娘却径直从他前面跑过去,奔向左边一声不吭闷头抬棺的沈御离,微笑伸手:“喂,这个给你!” 沈御离抬起头,看着她掌心里那只雪白精致的瓷瓶,皱了皱眉,没接。 小姑娘急了,干脆自己打开瓶子倒出一颗药丸,踮脚扑过去就要往他的嘴里塞:“吃嘛吃嘛,好东西呀!治伤的!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又去磕头了是不是?你小心破了相变个丑八怪,将来娶不到媳妇哦!” 沈御离侧头躲开她的手,却被肩上的杠子困住无法退让,只能继续冷脸看着她:“你是哪里来的?本皇子不认识你吧?” “我认识你就行了啊!”小姑娘一点也不觉尴尬,白生生的手指捏着那颗药丸,还在锲而不舍地往他嘴边送:“你就吃一颗试试看嘛!我已经替你尝过了,不苦,是甜的!” 沈御离再次躲开,皱眉低头,置之不理。 小姑娘被队伍赶着连连后退,急得够呛:“你这个人怎么就那么死倔呀?我好容易跑出来给你送药,你当我是为了害你吗?” “谅你也不敢害我,”沈御离冷冷道,“大庭广众之下谋害皇子,你会被乱刀分尸。” 小姑娘脸色一白。 沈御离忽然又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当面吃一颗给我看,我就信你。” 小姑娘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气得瞪圆了眼睛,反手把药丸塞进嘴里咕咚咽了下去。 然后伸出舌头来给他看:“我敢吃我敢吃我敢吃!没有毒没有毒没有毒!真是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怀疑我下毒,我还舍不得把这么好的药给你了呢!咱们就此别过各奔前程,我祝你一路顺……” 她的话未说完,沈御离已劈手夺过药瓶,老实不客气地揣进了怀里。 小姑娘呆了一呆,嗷地跳了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没心没肝狼心狗肺……我一定是闲得腚疼才会来关心你!” “你说错了。”沈御离眼睛微微一眯,“既然‘狼心狗肺’,就不可能‘没心没肝’。狼心也是心。” 小姑娘眨眨眼,神情有些茫然。 沈御离随着队伍继续前行,将要撞到她的时候才皱了皱眉,低斥一声:“让开,踩到你可没人赔!” 小姑娘醒过神来慌忙蹦跳着后退,又听见沈御离说道:“药我已收下,你可以走了。” “喂!”小姑娘气得直蹦,“我凭什么要走,你还没有向我道谢!” 沈御离神情冷冷:“本皇子从不向别有用心之人道谢。” 小姑娘听见这话又气得够呛,尖叫着扑了上去:“你才别有用心!不对,你这个人就没有心!把药还给我!不然我就挠花你的脸抓瞎你的眼……” 沈御离终于被她逼着停顿了半步,抬棺的队伍立时跟着乱了。 旁边侍卫见势不对忙上前喝止,重新亮出兵刃,现出了天家威严:“姑娘,丧仪大事不容有失,您若再这般厮闹下去,卑职只好护送您去见陛下了!” 小姑娘先已憋了一肚子委屈,此时又听见这话,顿时当场气炸:“强盗!你们都是强盗……” “姑娘,”沈御宇脸色一变慌忙喝止,“慎言!” 小姑娘对他全无半点儿好感,闻言立刻就吼了回去:“明明是你们一家子欺负人,我为什么要慎言!” 沈御宇皱了皱眉,又看向沈御离:“四弟,此事的确是你太不近人情……” 话未说完就被沈御离冷笑着打断了:“我从来不知道什么‘人情’,只知这世上没有白得的便宜!” 小姑娘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忽然一跃扑过去挂在他脖子上,望他脸颊狠狠地嘬了一口。 声音十分响亮。 沈御离被沉重的杠子压着避无可避,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呆了。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小姑娘早已退到了一丈开外,正叉着腰瞪着眼,气势汹汹地盯着他。 沈御离的脸色顿时黑了。 旁边沈御宇的脸色同样难看。只是他前日才刚刚没了母亲,即便此刻忽然哭出声来,别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现场气氛僵住一瞬,然后那小姑娘吐了吐舌头,用最大的声音说了个“呸”,狠狠一跺脚,转身跑了。 沈御离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视线却死死地盯着那小姑娘离开的方向,许久许久都没有收回来。 不远处的宫墙上,一只白猫正从屋脊上一跃而下,一黄一蓝两只眼睛微微地眯着,若有所思。 25.一走了之 “呸呸呸,真倒霉真倒霉!”宫中荒园墙下,粉色襦裙的小姑娘一路飞奔,撒下吱吱喳喳一串抱怨:“狼心狗肺没心没肺的臭男人!我真是疯了才会去给他送药……他身强体壮力大如牛,扛着棺材哼唷哼唷一身本事,根本死不了的嘛!” 这小姑娘当然就是原先的小太监绕林。她呼哧呼哧一路奔回住处,弄了捧水往脸上一泼,用力地搓了两把。 非但没有觉得凉爽,两边脸颊反而愈发滚烫了起来。 心里那是一百万个懊恼。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就气极了发疯了忽然嘬到沈御离的脸上去了呢?莫非是因为麻雀的本能,气极了就该下嘴啄? 可问题是,她也没长那么尖那么硬的喙啊! 她的嘴是软的,往沈御离脸上嘬那么一下子,肯定半点儿也不疼!说不定沈御离只被她嘬得莫名其妙,完全猜不到她在生气! 那她这场气岂不是白生了? 小姑娘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太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吃了亏。 尤其身上挨打的伤还在隐隐作疼,七分委屈再加上三分矫情,她便觉得这样的日子已经完全过不下去了。 可是这会儿送葬的队伍已经出宫很久了,她就是再懊恼,也没法子追上去找沈御离继续理论。 “还要七天才回来呢,”她掰着手指头抱怨,“那么没心没肝的一个人,七天以后恐怕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我何必还在这里等着伺候他……我又不是真的太监!” 小姑娘呼地站起身,像个大家闺秀似的拎着裙子走了几步,之后一甩裙角潇洒地转了个圈,笑了起来。 她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这片宫城一直就是她的家,她会无处可去吗? “绕林”这个身份混不下去了,大不了她以后不再变成那个样子,甚至可以不再变成小太监……又有何难! 小姑娘很快下定了决心,裙角一提大步跨出门槛,准备一走了之。 一出门却看见七八道长短不齐的身影正越过那道断墙,像一群耗子似的咕隆咕隆冲了进来。 这架势,不用说也知道是来找麻烦的。 她此刻的样子本身就是个大麻烦。深更半夜,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出现在荒园,说不通。 这个念头在心中一闪,小姑娘未及多想,瞬间已变回了小太监绕林的模样。 然后她立刻就后悔了。 变什么小太监啊!刚才那些人多半还没看清这里有人呢,她直接变原形往砖缝里一躲不就行了? 这会儿后悔却也迟了。 对方跑得飞快,瞬间已奔到近前呈扇形散开,严严实实地堵住了门口。 为首之人手一挥,拉开了架势:“小子,你主子不在宫里,如今你不折不扣是个真正的‘丧家之犬’了吧?要怎么死,你想好了没有?” 原来这几个人正是那些皇子的跟班,先前在书房门外被绕林骂得挺惨的就是他们。 还真是来找麻烦的。而且看这架势,恐怕不是为了来打架,而是打定了主意来要人命的。 绕林不动声色地在门口挪动了几步,偷偷看过眼前的阵型,却发现冲出去的希望实在小得可怜。 她不肯拿命跟人硬拼,忙闪身躲回门内。嘴上却也不愿吃亏,关门瞬间就亮开嗓子骂了回去:“哎哟哟哎哟哟,不愧是各位殿下宫里看门的狗子,学得这个伶牙俐齿哟!你们想打架倒是来哟,叽里呱啦只说话不动手,那是大雨过后池塘边上的癞蛤蟆哟……” 众太监顿时气得炸了锅,一霎时荒园中叫嚷声、叫骂声呜哩哇啦响成一片,仿佛几千只野鸭子同时降落在了这里。 绕林这才知道对方并不木讷老实,只是平日里畏于宫规不敢放肆罢了。这会儿大家敞开了骂,她一张嘴还真占不到什么上风。 怎么办?要不要把荒园里所有的麻雀都叫来助阵? 没等她想好,门外的叫骂声却很快停了下来。那为首之人神色凶厉,狠狠地一挥手:“别跟他废话,上!” 绕林从门缝里看见这一幕,顿时吓了一大跳。 这怎么说打就打啊?不再骂一会儿了? 一个念头才转过,那扇破旧的木门已发出轰隆一声巨响,被人踹得四分五裂地飞进来了。 绕林躲避不及,被飞溅的木片砸了一身,吓得她顿时魂飞魄散,只知蹦跳着尖声大叫,完全想不出该如何应对了。 以一敌八,她真的不行啊喂! 26.天敌太多怎么破 到了这个地步,却也由不得她说不行。 对方七八个人呼啦一下子都闯了进来。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见一团团黑影上面生着凶芒毕露的眼睛,活像一群饿得发了狂的野狗。 绕林喉咙里还有一万句话要骂,两条腿却拒绝配合,没有向大脑请示就已经自作主张开始逃跑。 向门口跑当然是不行的了,那七八个人都在门口方向拦着呢,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只能往后逃。绕过那扇蒙尘的屏风、撞开十几道蜘蛛网之后就是后门,门锁年深日久都已锈蚀,只要用尽全力狠狠地踹上一脚,就可以…… 如此这般一路盘算着,后门已在眼前。绕林不及多想,抬脚便踹。 下一瞬,她只觉得耳中嗡地一响,头皮好像整个儿被人揪了起来,疼得她眼前霎时黑成一片。 已经踹出去的那只脚收力不及,身子踉跄一下失去了平衡。绕林连滚带爬向后退了两步,喉咙里发出了平生最为凄厉的一声尖叫。 有蛇啊啊啊啊啊—— 绕林踉跄着、抽搐着回转身来,闭着眼闷着头不顾一切地朝前门冲了过去,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竟硬是没能拦住她。 不过,冲出去也未必就是好事。 可怜的小太监冲到院子里才发现,后门的蛇根本不是偶然出现的。此刻整个院子里密密麻麻都是那玩意儿,少说也有上百条! 绕林眼前一黑两脚一软,咕咚撞到了柱子上。 身后响起了呜呜的竹哨声,然后院子里所有的蛇齐刷刷抬起了头,嘶嘶地吐着细长的信子,晃动身躯向这边爬了过来。 绕林挣扎着扶着柱子站起身,回头看向竹哨响处。 吹哨的是八个太监其中之一。毫无疑问,这些蛇都是他带过来的。 这分明是顾忌她跑得快,特地带了这些没毛的畜生来,铁了心要把她堵死在这儿! 绕林认识到了这个现实,深感绝望。 但她连绝望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在她站稳之前,那些蛇已经被人驱使着,爬上台阶来了。 灰白破损的石阶上瞬间多了好些弯弯曲曲移动的花纹,看在绕林的眼中,如巨浪凌空斩下,如泰山当头倾倒,如天地将崩、末日来临。 绕林完全是凭着本能跑起来的,落脚时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极软极滑的地方,仿佛正是那些东西在她的脚下蜿蜒、跃动。 要了命了要了命了!绕林心中疯狂嘶喊,喉咙里却是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完全哑了。 天知道,她平生最怕两样东西,一个是猫,另一个就是这种弯弯曲曲的丑八怪。 这东西,它是真的会吃麻雀的啊啊啊啊—— 这次,死定了! 偏偏身后还有太监的声音,伴着呼呼的风声送了过来:“快点快点!兔崽子好像怕这些东西!三皇子不会让那只癞皮狗活着回来的,咱们杀了这个小畜生,一干二净,不会有人知道!” 绕林脑子里艰难地品味着这番话,腿更软了。 三皇子不会让谁活着回来?沈御离他…… 越想越觉得心里发烧眼前发黑,脚下踉跄着几乎迈不动步。 偏在这时身后唰地一声响,听上去竟仿佛是有蛇飞过来了。绕林顿时心中一慌,咕咚一声向前扑倒了下去。 若换了平时,她就是在地上打滚也比寻常人跑得快。但现在她只差没有原地昏死过去了,哪里还有力气爬起来! 死定了死定了! 绕林在心中这般哀鸣着,然后眼角就瞥见一团刺目的红影飘了过去。 紧接着是一道已经很耳熟的声音,亲亲热热欢欢喜喜的:“宝儿!宝儿,你怎么又在跑?有人追你吗?别怕,娘亲来救你了——” 听见这声音,可谓是绝望之外又添一重绝望,绕林差一点就没支撑住。 好歹还留着一口气,连滚带爬又向前挣扎了有两三丈远,眼前却忽然没了路。 只有一道栏杆,围着一口井。 旱地的蛇是怕水的,寻常的女鬼仿佛也不常下水。千钧一发之际,绕林心里只闪过了这么个念头。 这会儿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她将心一横,闭着眼睛往前一扑,一头扎进了井里。 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女鬼凄厉的一声嘶叫。 片刻之后众太监们驱着蛇追到此处,并没有看见女鬼的影子,四下搜寻一番也没找见绕林,只看见井中水面如镜,连一丝波纹也没有。 27.麻雀太难了 日升日落,一天时间眨眼便过。 第二个晚上的荒园仍然重复着昨夜的寂寞。唧唧虫声之中,那口无人问津的水井里却悄悄地起了一些动静。 一点色泽温润的柔光从井底缓缓浮起,升至水面,然后摇摇晃晃靠在了长满青苔的石头上。 井口有微风轻拂,远处隐隐还有宿鸟的呢喃,这些都是安全的讯号。 又一缕风吹过的时候,水面的那点柔光忽然向上跃起。下一瞬,井口的围栏上就凭空出现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 小太监顺势往井栏上一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哀叹:“我的娘呀,咱麻雀活在世上也太难了——”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一道红影伴着阴风笼罩了井栏,凄厉的呼声直扎耳鼓:“宝儿,我的宝儿!!” 绕林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拖着两条摔麻了的腿就开始跑。 可能这就是生活的奇妙之处吧:每当你觉得日子已经难到极点的时候,它就会峰回路转,让你亲眼看见“极点”上面还有八百八十八道坎,一道更比一道难。 绕林在心中疯狂地咒骂着那该死的老天,眼角却瞥见黑沉沉的乌云层层叠叠堆在头顶上,眼看着又要下雨了。 没法活了喂! 这一刻,可怜的小麻雀忽然开始怀念前几天跟某人一起住的日子。 别的不说,至少那几天她是真的没有遇见鬼。对她这种诡异的招鬼体质来说,那短短几天的清净时光,简直舒服得像在做梦一样。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撞鬼”这件事也会反弹啊!她不过是借了沈御离的福荫清静几天而已,到底为什么会被这个吓人的厉鬼给缠上的啊喂…… 绕林边跑边哭,一肚子的脏话也骂不出来了,一张嘴除了喊救命,还有就是只想哭爹喊娘。 可惜她娘早就死了,喊也没用。 想当她娘的倒是还有一个—— 天上一道惊雷滚过,绕林打了个哆嗦,紧接着就听见那个凄厉的女声带了哭腔:“宝儿,你别跑,让娘亲看看你啊!” 近在咫尺。 这个大美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儿:不管绕林跑得多快,一回头永远都能看见这道红影就在身后半步之内,跟得那叫一个紧。 “我说大姐,你是在逗我玩的吧?”绕林终于撑不住,咕咚一声扑倒在地上,大哭:“要杀要剐您倒是给句痛快话啊!我已经在井底下蹲了一天一夜了,不能再蹲了!再蹲我就泡肿了!您自己死得那么漂亮,不能让我死成个猪头怪吧?” 大美人在她身边蹲下来,秀眉微蹙,满脸不解。 绕林等了一阵子也没见对方把她怎么样,不禁哭得更厉害了:“我停下来让你杀,你又不肯杀……到底想怎么样嘛!沈御离又不在,我躲也没处躲去,不如你直接把我的脑袋拧下来炖汤好了……” “太对了!”大美人发出一声欢呼,宽大的衣袖倏地覆到了绕林的手上。 虽是虚影,却带着森森的阴寒,瞬间激得绕林打了个哆嗦,险些就要当场吓昏过去。 天啊地啊,那句“太对了”是什么意思啊?总不能是真要拧她的脑袋炖汤吧? 绕林吓得哭都不会了,哆哆嗦嗦抬起头,嘴角直抽抽:“大、大姐,我……我没有脑袋,我只是个蛋!我这么多年没出壳,蛋清蛋黄早就臭了,不好吃真的……” “宝儿,”大美人打断了她的话,满脸欢喜:“我想过了,你的主意不错!你同我一起去找那姓沈的狗贼,我去引开他身边的高人,你就可以趁机拧下他的脑袋!” 哦,原来是拧皇帝的脑袋,不是拧她的啊。 绕林放心了,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大美人见状大喜,倏地飘了起来:“那就走吧!” 居然干脆利落,半点儿也没纠缠。 绕林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立刻就缩缩脖子抬起头,预备顺势开溜。 ——却发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她的两条腿竟完全不听她自己使唤,像中了邪似的自作主张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就跟在了大美人的后面,走得那叫一个乖。 “喂,我不……不去啊!”绕林吓得快疯了。 大美人在前面悠悠地飘着,冰凉凉的声音不急不慌随风荡了回来:“宝儿,你已经答应娘亲了,不能食言哦!” 28.奴才是来救驾的 绕林不知道这个“不能食言”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大美人的道行深不可测。 她这一路上想尽了各种办法:哭闹,耍赖,抱树,故意摔倒,甚至还偷偷试过变出原形……一概都没有什么用。 那女鬼的手里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她、拽着她,迫得她一路跟着穿过巷子、绕过花园,糊里糊涂闯进了陌生的宫殿。 好容易避开侍卫躲到了正殿门外的芭蕉丛下,大美人终于停下来,指指窗口压低了声音:“沈贼在那间屋子里。他身边日常跟着的除了八名暗卫,还有一个通道法的,专为对付咱们这样的阴灵……” 绕林胸中愤懑未平,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骂:“谁跟你一样!只有你自己是阴灵,阴险,阴狠,阴毒……我是光明正大的一只麻雀,才不跟你这种鬼物同流合污!” 大美人完全无视了她的愤怒,自顾自地又继续说道:“……一会儿我从屋顶上过一趟,暗卫和那个道人必定会现身来追我。你就趁这个机会溜进殿去,拧下那个狗贼的脖子——听见了没有?!” 绕林慌忙摇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长廊对面的窄门,作出随时要逃跑的姿态。 大美人见状便生了气,长眉一竖眼角一沉,指尖一道寒光便直奔绕林眉心而来。 绕林早有防备,慌忙向后一仰,就地打了个滚险险躲过这一击,气得胸中怒火上窜,张嘴便要骂人。 不想那大美人却忽然把脸一垮,呜呜地哭了起来:“你怎么能这么不听话!咱们一大家人都是那狗贼逼死的,他夺了咱们的天下、占了咱们的宫城……你却连报仇都不肯……” 绕林识趣地闭了嘴,双手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这大美人,不生气的时候偶尔还有点人样,这么一哭起来,哀戚戚阴森森,怎么就那么瘆人呢! 过了老半天,大美人哭够了,唰地又飘起来,二话不说直奔屋顶而去。 绕林发现那道无形的牵引力似乎消失了,心中一喜忙要趁机逃跑,却发现自己的双腿仍旧不听使唤,这一次却是自作主张要往那宫殿里面走。 “喂,停下停下,会死的啊!”绕林拼命地拧着自己的腿,在心中疯狂大叫。 腿却不听她的警告。绕林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她这双腿已经被那个大美人给收买了。 这叫什么事啊喂! 小太监咬着牙拧着腿一步一步挪到了门口,而此时整座宫苑里已经闹成一片。侍卫们嚷嚷着“抓刺客”,太监们狂喊着“护驾”,本领高强的暗卫们和那个闻讯而动的道士已经无声无息地追着那道红影去了。 绕林死命抓住栏杆不肯再往前走,耳边却又听到那女鬼的声音,无比凄厉:“宝儿,快去,快去!我不是老道的对手,这是唯一的机会……” 声音越来越弱,终是消失了。 一直努力地维持着清醒的绕林却忽然有些恍惚,迷迷糊糊地就放开了抓住栏杆的手,摇摇晃晃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推开殿门。 殿中皇帝和妃子都已被惊醒,正是如临大敌的时候。绕林才推开门,立刻就有三四个太监提着棍棒门闩当头迎了上来。 绕林心中既惊骇又糊涂,两条腿却“坚定不移”地直奔皇帝而去。 太监们吓坏了,手中棍棒噼里啪啦就砸了下来,凄厉的喊声震耳欲聋:“来人!护驾!刺客同党闯进来了——” 肩背上的疼痛刺激得绕林清醒了几分。她抬头看看皇帝惊怒的模样,再听听身后侍卫匆促的脚步声,终于吓得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不及多想脱口便嚷:“奴才救驾来迟,求陛下恕罪!” 门外赶来救驾的侍卫们齐齐一愣。 皇帝亦是一怔,从妃子的胸脯里抬起了头,怒视着她:“你是……来救驾的?” 那个妃子眼尖,跟着叫了起来:“这不是四殿下身边那个……” 绕林左脚踩右脚狠狠地绊了自己一下,噗通一声趴在了地上,大哭:“陛下!陛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奴才夜里接到四殿下托梦,说宫里来了刺客,陛下恐有危险……奴才什么都顾不上就跑来了,幸亏陛下您没事,不然奴才该怎么向四殿下交代啊呜呜呜……” 这时救驾的侍卫们终于呼啦啦奔进殿来,把能围住的地方全都围上了。 皇帝慢慢地坐直了身子,揪揪胡须,一脸震怒:“你说,是老四托梦让你来救驾的?” 绕林哭着磕头,两条腿还在不由自主地往皇帝身边爬:“是、是啊,四殿下说有刺客,还说事情有点邪门,侍卫们恐怕未必对付得了……奴才什么也没想就来了……奴才坏了规矩、冲撞了陛下,求陛下赐罪……” 皇帝冷冷盯着她,许久没有言语。 那妃子倒是个伶俐的,很快也作出威严的模样,尖声斥道:“这话就是胡扯!四殿下非神非妖,身在宫外如何能知道宫中有刺客!他又非鬼非魅,一个大活人如何能够托梦传信!依本宫看,你这个奴才十分可疑!” “不错。”皇帝立刻也跟着道,“十分可疑!拖下去,严审!” 29.回宫一起审 “不,陛下!”绕林疯狂尖叫,“我没有说谎,确实是四殿下托梦来的!四殿下还说,他在外面着了别人的道儿,吃了大亏,说不定没办法活着回来了,所以才千辛万苦托梦给我,还吩咐我好好服侍陛下,替他尽孝……” 她哭得哀哀戚戚情真意切,皇帝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妃子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微蹙了柳眉:“不对,还是不对!四殿下虽在宫外,那也是奴才们伺候着、侍卫们护持着,里里外外那么多人呢,怎么可能出事!分明是你这狗奴才在扯谎!” 绕林闻言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打嗝,断断续续地说道:“奴才们伺候着、侍卫们护持着……那是别人,可不是我家殿下!……我家殿下在宫里挨打挨骂过得连个奴才也不如,到了外面又能有什么好……外面那些奴才一个个都是势利眼,趁着天高皇帝远,不打死他就不错了……我说我要跟着去,他又嫌我身上的伤还没好,说我只会碍事……” 说了这一会子话,她的意识渐渐地又觉得有些昏沉,停顿了许久都没能再说下去,只好又哭。 皇帝拧紧了眉头,冷冷地审视着她,脸色十分不善。 绕林吓得心里怦怦乱跳,忙又回头细想自己刚才的言行,越想越觉得处处都是破绽,不禁吓得她额头上突突冒汗,整个人伏在地上抖成一团。 她当然知道自己这么没出息更会让人生疑,但是……性命攸关,她的胆子实在大不起来了喂!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旁边忽有一个细长条儿的太监弯了弯腰,柔声说道:“陛下,这孩子的话是真是假不好说,倒是这行刺之事,他恐怕做不来的。——他前儿才挨了打,刚从鬼门关上回来呢!” 经他这么一提醒,皇帝终于也想起了这一茬,脸上怒色稍缓。 绕林立刻也回过神来,忙跟着又哭:“不是在说四殿下吗,怎么又说起刺客了?陛下是真龙天子,有神仙护佑的,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刺客啊,我又不傻!” 这番话终于有几分从前的味道了。皇帝捋捋胡须,露出了几分笑意。 旁边妃子忙也跟着笑了,指尖戳着绕林的额头道:“你果真不傻!既如此你倒说说看,四殿下在外面会有什么危险?你怎么就敢断定是他托梦,不是你自己梦里犯魔怔了?” 绕林抬头抹了一把泪,红着眼大哭:“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托梦,但是……但是他在我梦里哭得很厉害,我心里难受,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娘娘,这回宫里真的有了刺客,所以先前就真的是我家殿下托梦对不对?你说大活人是不会托梦的,所以殿下会不会真出事了啊?可是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事?他明明说过三殿下会照顾他的,三殿下是他哥哥,人品好脾气也好,怎么会让他出事!” 妃子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了,踌躇良久,终于屈膝在皇帝面前跪了下来:“陛下,妃陵那边一直没有消息送回来,这孩子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况且两位殿下素日也不算和睦,万一……” “万一什么?”皇帝瞪了她一眼,“万一老四要杀老三,老三又杀了老四,两个一齐死在外头怎么办?朕告诉你,好得很!他们自己愿意杀来杀去,那就只管杀,老子才不管他们的闲事!” 这是又生气了。 皇帝忽然生气也是常有的事,宫里已经很习惯。妃子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悄悄向绕林摇头使个眼色,表示无能为力。 绕林心里已经在偷笑,面上却一把接一把地抹着眼泪,越哭越厉害:“我家殿下不会害人!他那么小心盼着别人喜欢他……我不信他会出事,我不信他会跟三殿下打起来!我要去找他!” 说罢猛跳起来就往外面跑。 三步两步冲到门口,没有再感觉到那股要命的无形拉力,却差一点跟忽然冲进来的侍卫撞了个满怀。 侍卫慌忙侧身避开,皇帝已呼地站了起来:“人抓到了?!” 侍卫低头:“卑职无能。刺客已躲入西北边那片荒园,冲虚真人追过去了。” 道人去追而侍卫撤回,那意思就是确定“刺客”绝非凡人了。 皇帝脸色微变,之后又重重地甩了甩衣袖,坐回原处:“告诉冲虚,老子受够了!这一次不管来的是什么鬼东西,他必须一次给朕清理干净!” 侍卫忙躬身应是,急冲冲退了出去。 看这架势,绕林估摸着那大美人是凶多吉少了,忽然又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忙贴着墙根又往外面蹭。 皇帝却叫住了她,粗声喝问:“你要出去做什么?去跟外头说宫里出了刺客,是个女鬼?” “什么女鬼?!”绕林脸色一白。 皇帝冷哼一声,脸色阴沉:“什么女鬼、什么刺客,你心里恐怕比朕更要清楚!——小昌子,先把这奴才关起来,等老四回宫一起审!” 30.麻雀就是给猫玩的 “你……你当皇帝怎么可以不讲理!”绕林嗷地一声跳起来,气得整张脸都红透了。 这一嗓子也成功地把皇帝身边的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只一个瞬间,殿中四个太监十多个侍卫已轰地围了上来,把她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绕林看着周围这一圈凶狠的面孔,立刻在脑海中飞快地计算起了自己的下场。传说中监狱里的一百零八种刑罚一一设想过,她的两条腿立刻又软了。 她这细胳膊细腿的,哪里能熬得住刑罚、哪里能撑到沈御离回来哟! 再说,等沈御离回来,两下里一对质,皇帝一听根本没有托梦这回事,她这条命还保得住吗?皇帝一准儿要把她拉出去烤了!沈御离那个没良心的铁定不会替她求情! 绕林越想越怕。眼看侍卫们摩拳擦掌已经要动手,她再也顾不得犹豫,咬着牙眯起眼看准一个方向咕咚撞了上去。 被撞的那个塌鼻子太监小昌子本能地往旁边一闪。绕林得了这个空,瞬间从人缝里挤出去,一眨眼便跃上了窗台。 皇帝登时大怒,猛拍床沿炸雷似的吼了一声:“你果真要造反?!” 绕林哐啷一声推开了窗子,骑在窗台上尖声叫嚷:“抓人哟抓人哟抓人哟,刺客抓不着,抓个好人下狱出出气咯!透骨钉烙铁鞋皮鞭铁链滚烫的油都要给我试一遍咯!这才是好心没好报,狗咬吕洞宾,玫瑰花当成驴肝肺咯!早知道你们这么不讲理,我就该躲在被窝里睡大觉,四皇子的爹又不是我的爹,我操这个心真是闲得腚疼哟……” 太监和侍卫们又惊又怒,谁也不敢回头去看皇帝的脸色,只能各自提着兵刃一窝蜂地扑了过来。 绕林见势不妙,身子一歪咕咚向外栽了出去,落地瞬间立刻弹起来撒丫子狂奔,瘦小的身形眨眼便彻底隐入了夜色。 皇帝站起来紧走几步追到窗边,脸色黑得吓人:“你说,这奴才是受谁指使的?老四?还是别的什么人?” 妃子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四殿下在朝中毫无根基,在、在宫中也不见有什么人缘,实在……实在没道理做这大逆不道之事。这奴才一向无法无天,适才也许只是被吓到才会口不择言……” 皇帝挥挥手示意侍卫加派人手去追,又冷笑:“你说得对。这小畜生真害怕的时候,就是疯疯癫癫的这个熊样!所以,他先前那么哭哭啼啼的,说了一车子的忠孝仁义,对劲吗?你信吗?” 妃子哑口无言。 皇帝猛一甩衣袖,回身在竹席上坐了下来:“去,把前天凤仪宫行刑的人叫来!老子倒要问一问,一个被打烂了屁股差点就要咽气的人,是怎么能没两天就活蹦乱跳的!” 众太监闻言便知事情愈发不妙,忙答应着飞跑出去传话。夜色之中宫城悄悄地骚动起来,惶惶不安的气氛笼罩了所有的院落。 绕林对此浑然不知。她一路窜出宫殿,七拐八绕出了宫门,远远地甩开了前来追捕的侍卫,并没有惊动任何岗哨。 一路跑一路在心里拨弄算盘,越想越觉得在这宫里是混不下去了。 那个大美人女鬼的道行实在太深,远不是她这种不懂法术的小妖能对付的。如今大美人虽说凶多吉少,但事情未到最后,谁胜谁负还真是没个定数。 何况这宫中厉害的鬼魅也未必就只有那大美人一个。只要沈御离不在,她就会一直被这些饱含怨气的东西侵扰下去,没完没了。 再加上那个喜怒无常动不动就要杀人的皇帝……啧啧啧,皇宫简直太可怕了,根本就不是麻雀住的地方嘛! 相比之下,那个性子别扭又可恶的沈御离就显得安全多了! 绕林一路胡思乱想,脚下跑得飞快。在整座宫城的混乱之中,她熟门熟路沿着僻静的小道狂奔,竟始终没有人发现她。 再有一小段路就是宫门。宫门当然戒备森严,但是绕林不怕。只要天还没亮,这世上就没有她过不去的关卡。 ——除非,遇见了猫。 那道白影出现在墙头的时候,绕林就知道坏了。 果然,白猫自墙头上一跃而下,下一瞬白衣少年薛玉郎的笑脸就怼到了她的眼前,一开口就带着森森的阴气:“小傻子,你又要去哪儿?” “你管得那个宽哟!”绕林后退,跺脚:“大雨冲了蚂蚁的窝了耗子吃了野鸭的粮了兔子啃了窝边草了蛤蟆信佛改吃素了……谁家的事你都管,你也不嫌累得慌!” “别家的事我不管,”薛玉郎揣着手,冷冷地道:“但是,你想出宫去找那个人,我就能管。” 绕林气得在路口跳来跳去,嗓子冒火:“你凭什么管我!你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娘……你欺负了我那么久,怎么还没完了!” 薛玉郎眯起眼睛邪邪一笑,少年的容颜仿若玉兰盛放:“麻雀嘛,生来就是给猫玩的,他一个愚蠢的人类凭什么跟我抢!” 31.谁给你的自信 沈御离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只猫当成了假想敌,他尚有真正的敌人要对付。 京郊妃陵。 破损的窗子里不断地有风灌进来。沈御离一次又一次将跌落的白幡重新挂好、将吹灭的蜡烛重新点起,循环往复,不厌其烦。 旁观的沈御宇倒先烦了。 他快步走过来,夺过沈御离手中的纸钱啪地摔进火盆里,冷笑:“这儿没外人,你就不要再装腔作势了!” 沈御离回头看他一眼,忽然笑了笑,随手将供桌上的瓜果往旁边一推,转身坐下:“好,不装了。” 沈御宇一滞,随即大怒:“沈四!这是我母亲的灵堂!你坐的是供桌!” “那又如何?”沈御离抬头,摊手:“你的母亲又不是我的母亲,我为何不能坐供桌?” “你!”沈御宇气得脸色发紫,之后又强行压住怒气,嘿地笑了:“原来你竟是这样的性情!这么多年,人前人后装乖卖巧摇尾乞怜,不容易吧?” 沈御离随手从旁边盘子里拿了个果子啃着,笑道:“也还好。不会比三哥你这副性子强装作温和仁善更难。” 沈御宇眉间厉色一闪,咬着牙道:“好得很,素日里弟兄们还真是小瞧了你!听说那天赵太傅把所有人都撵走了,只留你一个人在书房探讨学问?” 沈御离专注地啃着果子,没有答他的话。 沈御宇见状又笑了:“难为你卧薪尝胆那么多年,到如今终于一鸣惊人。不过,这样的光彩对你而言恐怕还远远不够吧?” 沈御离随手将果核扔到火盆里,又抬起了头。 沈御宇看着他,脸上笑容和煦:“如今赵太傅或许已经承认了你的才学,但你要想真正被朝中那帮酸儒认可,最需要的名声不是‘俊才’,而是‘仁孝’。” “所以呢?”沈御离看着他,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沈御宇笑意更深:“所以做兄长的决定帮你一个忙,送一个现成的好名声给你。——你不是还欠了我母亲一个陪葬的奴才么?既然你家那个奴才不肯死,不如你自己来替我母亲陪葬吧!” 沈御离愣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却听沈御宇又继续说道:“你死之后,我会对外宣称你是自愿为我母亲殉葬而死。这‘至诚至孝’的美名光彩,可比你在赵太傅那里讨巧有用得多了!” 沈御离点点头,看向窗口:“你在外面埋伏了多少人?” “一个也没有。”沈御宇含笑站了起来,“蛮力服人是最蠢的法子,我不屑为之。” 沈御离也跟着站起身,脸色微变。 沈御宇见状,愉悦地笑了:“怎么样,是不是头有些晕?四弟,你亏就亏在从不与人来往,阅历太少了。你在书房外面偷听的那些圣贤文章都是骗人的,于为人处世、于争权夺利,皆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沈御离咬紧了牙关没有接话,手扶着供桌,惊疑地看着他。 沈御宇知道他的疑惑,指指火盆,含笑解释:“迷药下在这里面。我事先服过解毒的药剂,所以没事。其实要毒害一个人很简单,蜡烛、香灰、汤汤水水,包括你刚才吃的果子,都可以动手脚。” 随着他的话,沈御离以目光在殿中缓缓地看了一圈,最后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原来如此。……受教了。” 沈御宇含笑谦逊,退后半步坐了下来。 沈御离还想维持挺立的姿态,却终究力不从心,没过多久整个人已靠在供桌上,一点点滑了下去。 灵堂中静了许久。直到确定人不会再有动静了,沈御宇才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上前,抬脚踩了下去:“贱种就是贱种,是谁给你的自信——” 一句话未说完,沈御离忽然一跃而起,猛抓住他一条手臂,狠狠往供桌上摔了下去。 这一下子猝不及防,沈御宇重重地撞上供桌,之后又弹回去向后跌倒。慌乱间右手一把按在了火盆的边沿上,瞬间疼得他杀猪似的尖叫了起来。 廊下立刻起了一片忙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救驾!”“出事了!”“三殿下!”之类的呼喊。 所以,先前那句“一个人也没有”显然是骗人的。 沈御离心中焦灼,忙要上前挟持沈御宇。无奈一阵眩晕袭来,他咬牙硬撑一阵,仍旧又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迷药,确实是他从未料到、更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情急之下忽然想起怀中还藏着一只“别有用心”的瓷瓶,那是他接触过的唯一一件与“药”有关的东西。 那药据说是治伤的,但如今生死关头,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沈御离慌忙拔出塞子,将瓶中药丸倒出一大半来,直着脖子一口吞了下去。 下一瞬房门哗啦被人撞开,一大群侍卫凶神恶煞似的冲了进来。 32.寒潭净地好归西 沈御离的视线已不甚清晰,浑浑噩噩间隐隐知道自己被人拖着出了灵堂,却毫无反抗之力。 不知过了多久,彻骨的冰凉自下而上浸透全身,他终于恢复了几分清醒。 再睁眼时,便发现自己已被人绑在一根圆木上,整个人浸在水潭里,只留鼻孔在外面喘气。 周身彻骨冰凉。 沈御宇右手包着厚厚的纱布,灰头土脸,却满面含笑:“四弟,感觉如何啊?” 没等沈御离答话,他自己又靠着一棵树站定了,继续笑道:“你大概不知道,这是京都极难得的一处寒潭,虽然常年不结冰,却比冰还要冷上几分。人只要在这里泡上一宿啊,一身的血都能给你冻住了!为兄知道你不喜见血,所以特地替你选了这个干净地方归西,你可满意?” 沈御离咬牙忍着满身的寒意,并无余力答他的话。 沈御宇见状,笑意更深:“别怪为兄的心狠。相信你也感觉到了,捆着你的只是寻常的草绳,你若有运气,一天之内有鱼来替你把绳子咬断了,你就有活路;若有哪个良心好的奴才肯偷偷过来帮你把绳子解开了,你也还有活路。” 说罢,他温文尔雅地笑了笑,拂袖转身。 众侍卫和太监们都是凤仪宫的人,当然毫无悬念也都跟着他走了。 沈御离在寒潭里目送着一群人走远,眼中已没了怒意,只有后槽牙咬得生疼。 头顶上,堆积了一整夜的乌云终于不堪重负,大雨倾盆而下。 这才叫醍醐灌顶,当头一棒。沈御离在心里自嘲。 他曾经真的以为忍辱负重就能一鸣惊人。那天在书房得到了赵太傅的赞赏,他是真心以为青云之路就在脚下了。 直至此刻才知道什么叫“痴心妄想”。 生活不是戏剧,并不是每一个落难公子在一鸣惊人之后都能顺风顺水,光芒万丈。 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故有今日一劫,实在不算冤枉。 沈御离努力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心中恼恨得无以复加。 绳子捆得并不算紧,这潭水也并非深不可测。沈御宇没有骗他,只要有人来救,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逃离困境。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此刻才加倍不甘。 人被困于极端绝境的时候,其实是没有太大痛苦的。最令人痛苦的是,眼的困难明明微不足道,却偏偏就差在那一点点。 他,手中无人啊。 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并不值得任何一个人来冒险。何况这潭水寒冷如冰,寻常人进潭走一遭多半会落下些畏寒畏湿的病根,这个代价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愿意承受的。 沈御宇此举可谓算尽了人心,就是要看他如此不甘,就是要他知道,他不是什么潜龙雏凤,而是一只卑微可怜的、连一个小小土坡都翻越不过去的蝼蚁。 沈御离苦笑:杀人,诛心呐。 雨越下越大,清醒不久的意识渐渐地又有些昏沉。 潭水实在太冷了。寒意如刀锋寸寸切割着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丝丝缕缕侵入骨髓,其痛难言。 却又偏偏并不会冻得麻木。沈御离不知道自己苦熬了多久,只知这疼痛无休无止。他猜测,传说中的凌迟之罚恐怕也不过如此。 雷声响风云动,万千雨箭跌入寒潭,视野之中一片模糊。一片叮咚声中,沈御离仿佛听到了马蹄踏踏、銮铃声声,眼前仿佛看到他唯一可算熟识的人——那个吱吱喳喳的小太监骑在马上,向他飞奔而来。 一阵疾风吹过,身旁树上一只野雉哗啦啦飞起,惊散了眼前的幻象。沈御离抬头看着漫天漫地的雨幕,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他嘲笑自己死到临头仍在痴心妄想,竟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完全靠不住的小太监身上。 萍水相逢而已,能有多少主仆之义,值得那小太监不顾自身伤势逃出宫城、不辞劳苦追到这里来? 别傻了。 一个被人厌弃的皇子,生时无声无息,死后自然也该无人知晓,这才叫理所应当。 沈御离越想越觉得毫无希望,强撑着的精神终于也渐渐地萎靡了下去。 昏迷之前,闪过他心头的是一道粉色的身影,一双纤细的小手托着药丸摇摇晃晃向他扑过来,那张小脸宜嗔宜喜,明艳不可方物。 33.沈御离,救命啊! 遥远的宫城里,小太监仍然在同白衣少年对峙着。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一个坐立难安,一个气定神闲,对比鲜明。 头顶乌云还在继续堆积,宫墙后面的天色却已渐渐开始发白,绕林不能不急。 她在术法一途悟性极低,黑夜里尚能勉强变幻形貌,到了白天可就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了。如今满宫里都在追捕她,她若不能及时逃出去,天亮以后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偏偏这只可恶的白猫是铁了心不许她出去,自始至终眼睛瞪得溜圆,没有半点儿要打盹的意思。 绕林气得两条腿都快要蹦断了,这一半晚上吱吱喳喳也不知有多少难听的话骂了出来,却始终毫无作用。 四更鼓响过之后,不远处的小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这大约是天亮之前侍卫最后一次换班了。 绕林急得在原地团团转了几个圈子,胸中一股怒火腾地烧起,喉咙里的那句话就再也忍不住吼了出来:“来人呐救命啊!有妖怪——” “妖怪?” “有刺客!” “什么人?!” 侍卫果然立刻乱了,杂乱的脚步声掉转方向朝这边疾奔而来。 绕林猛甩开扑过来拦她的薛玉郎,飞跑着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迎了上去,嚷得超大声:“侍卫大哥救命啊,前面有妖怪!一只眼睛是黄的,一只眼睛是蓝的,张着血盆大口,要吃我……” 薛玉郎大怒,瞬间变回白猫喵呜一声一跃而起,直往绕林后颈扑了过来。 绕林向前踉跄一步,大哭:“救命啊!” 刚转过墙角的侍卫看见这一幕,本能地挥刀替她拦下了白猫,急问:“出什么事了?妖怪(刺客)在哪里?” 绕林战战兢兢回头指指白猫,脚下不住后退。 白猫被几个凡人拦住怒气更盛,喵喵叫着还要往前扑。绕林吓得尖声叫嚷,踉踉跄跄往旁边的花丛里钻。 几个侍卫看明白了,一边顺手撵猫,一边又气得够呛,七嘴八舌朝着绕林怒骂:“我当出什么大事了,合着就为一只猫?你是耗子吗这么怕它?!” 绕林哭得嗷嗷的,也不管旁人骂不骂,只管跌跌撞撞一头扎进花丛,从木槿花底下钻过去,哧溜一声跑远了。 侍卫们互相对视一眼,齐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恼,异口同声道了句“晦气”。 本以为有一场硬仗要打,或许还有立功的机会,没想到遇见的是个怕猫的傻子! “走了走了,换班去!”为首的侍卫收了刀,又顺便用刀鞘将那只炸毛的白猫拨弄了一下,转身走了。 白猫总算得了自由,四爪在地上狠狠一抓,噌地一下也钻进了那片花丛。 眼前却只看见花木森森,哪里还能找到什么小宫女小太监! 那只麻雀蛋的腿脚一向利索,这会儿工夫当然早现出原形从门缝里蹦出宫去了!白猫原地转了几圈,气得整个身子炸成了绒绒的圆球。 这些愚蠢的人类,净会误事! …… 其实白猫猜得不全对。绕林虽然确实变成了蛋,却不是自己从门缝里蹦出去的,而是叫了一只麻雀过来衔着她,混在雀群里光明正大飞出去的。 谁还没个兄弟姐妹怎的。 晚夏季节,田间地头最不缺的就是麻雀。绕林虽然不认识去妃陵的路,但如此这般被姐妹们衔着一路飞一路问,倒也方便得很。 麻雀们似乎都很乐意为宫里来的同类带路,于是一路飞来队伍越来越壮大,路人见之,叹为奇观。 可惜的是这样的好景并未持续太长时间。绕林生怕天亮之后无法恢复人形,因此出城没走多远就落了地,原地一蹦仍旧变回了小太监的模样。 官道上一个小太监撒丫子狂奔,头顶上一群麻雀吱吱喳喳跟着飞,这又是另一道奇观。 再后来,雷声渐紧,大雨哗哗地落了下来。 麻雀们瞬间四散惊逃。 绕林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阵,很快就被雨水从上到下浇了个透。路边的树林子里,枝叶下面探出无数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来,吱吱喳喳在召唤她。 避避雨呀!避避雨再走呀!小麻雀们都是急性子,吵吵嚷嚷闹得整个林子都快被掀翻了。 绕林伸出双手在头顶上遮了遮,发现无济于事之后很快又放了下来,跺跺脚摇摇头,丢下一句“我自己去!”,之后就加快脚步沿着原路跑掉了。 此时此刻,她实在无心避雨。 自打昨晚从太监们口中听到那句话以后,她就一直觉得心里不安,而此刻这种不安更比先前加重了几分。 三皇子那个人实在阴险得很,沈御离跟他在一处,实在让雀没办法放心啊! 雨越下越大,视线中黑茫茫一片已经看不清路。绕林非但不肯停下,反而越跑越快,扑棱棱像一只大鸟在路上贴地飞行。 出城三十里,下官道,沿小路上山,爬至半山腰。 找到殿宇的时候,绕林的两条腿已经软得站不住,整个形象已成了一只彻彻底底的落汤麻雀,头顶上不断地有水淌下来,擦一遍擦一遍,怎么也擦不干。 好容易能睁开眼睛了,她立刻招手叫来檐下的麻雀询问,得到的却是一个让她惊骇欲绝的消息。 果真出事了! 深林,寒潭,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么大的雨,麻雀们是不肯出去带路的。绕林只能认准它们指的方向,自己到林子里去找。 她自有记忆起就从未离开过宫城,因此也不知道如何在林子里分辨东西南北,更不懂得什么地势高低以及水草生长的规律,一切只能靠运气。 山林之中,落雨的景象与外面又有所不同。有些地方的雨水会被树挡一挡,然后汇成一股,像瀑布似的直淌下来。绕林这一路乱跑乱撞,也不知被这样的小型瀑布砸到过多少次。 头都晕了。 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累得视线都已完全模糊的时候,让她寻到了一处碧沉沉的潭水。 潭水被雨箭砸出了千千万万朵水花,叮叮咚咚吵得人心烦意乱。 绕林沿着岸边飞跑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沈御离的踪迹。但远远望去潭水中央有几处地方似乎不太平整,只恨水雾茫茫,看不真切。 小麻雀在岸边抓耳挠腮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咬了咬牙,一脚踩进水里。 入水瞬间,她立刻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叫。 冷,太冷了! 她的脚几乎是在碰到潭水的那一瞬间就抽筋了。幸好她反应极快,第一时间就抓住了岸边的树根,咬牙忍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这么冷,应当就是那只麻雀所说的“寒潭”没错了。 双腿恢复知觉以后,绕林试探着放开树根,转身,迈步。 潭水并不算深,大多数地方其实很容易探到底。绕林在水中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走几步游几步,倒也未曾遇到什么惊险。 只是周身冷得厉害,几次坚持不下去想回头往岸边跑,都被她自己生生忍住了。 再找找,再找找!沈御离要是真死了你就只能天天见鬼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素日娇气得不得了的绕林这次也算是豁了出去,咬着牙受了好些罪才走到了潭心,瑟瑟地打着哆嗦,把先前在岸边看到的那些黑影一一寻遍。 有三处是飘在水上的树叶,有两处是露出水面的蒲苇,有一处是水鸟踩着的一截枯木,还有…… 还有被捆在圆木上斜插到水底,只露出额头和鼻子的一个人! 绕林大惊失色,忙扑上前去,铆足了劲儿想把那圆木从潭底拔出来,最后当然没能如愿,反倒累得自己两条腿又有抽筋的迹象,只好也抱着圆木呼哧呼哧喘了一阵粗气。 接着又惶惶无措地掉了一阵眼泪,最后终于渐渐地回过了神,手忙脚乱连撕带咬地解开了绳子,将那个已经浑身冰冷的少年托到背上,哗啦哗啦游了回来。 到了岸边拨开头发拍过脸,仔细确认了好几遍才不得不相信,这的确是沈御离没错。 可是,人已经死了啊! 没气了!心脏也不跳了!身上冷得像冰! 绕林被风一吹冻得牙齿咯咯直响,连着打了三四个哆嗦,之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就死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他这么不声不响就死了,那她耗的这番功夫、受的这些罪岂不是都白费了? 她的腿都要跑断了、皮都要泡烂了、骨头都快要冻碎了!千辛万苦才把人救出来,却是个死的! 绕林觉得自己亏大了。 她想了又想,始终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解决,只急得越哭越厉害,最后干脆躺下来枕着沈御离的胸膛,边哭边骂:“你说你生这么大个子做什么,扔也扔不掉,埋也不好埋……平时打架不是挺厉害的嘛,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兔子临死叫三声野猫临死挖个坑就连苍蝇临死还嗡一嗡呢,你倒好,死得悄咪咪一点动静也没有,真够英雄!我看你就是窝里横,到了外头就是个窝窝囊囊的狗熊……” “说谁狗熊呢?”一声低哑的冷语轻飘飘的,像蛛丝一样随风吹进了她的耳朵。 绕林腾地跳了起来。 低头再看沈御离,却见他唇上仍旧半点儿血色也没有,眼睛也还是紧紧地闭着,分明仍是个死人。 绕林哇地一声又哭了,原地乱蹦:“鬼啊鬼啊——” 脚底下又传来了一声轻笑。 绕林咕咚躲到一棵树下面,背靠着树干看着沈御离大哭:“你死了,就不帮我撵鬼了,自己还要变鬼来吓我,是不是?你坏透了,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肝的……” “咳咳……我要是真死了,一定不忘拉上你,做鬼也要你继续伺候我。”那个声音嘶哑地说道。 绕林愣了一下,之后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伸着脖子缩着肩膀试探着往回走了两步,屏住了呼吸去看沈御离的脸。 仿佛仍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唇角的弧度似乎变了。 所以,刚才是他说话?不是鬼? 绕林不太确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那个死人”的唇,仍然没有感觉到任何温度。 “死了就是死了,还装神弄鬼吓唬我!”她忿忿地坐了下来,仰头看天:“你甭着急,等雨停了,我有了力气就挖个坑来把你埋了,肯定不让你暴尸荒野!” “你良心倒好。”沈御离艰难地动了动唇角,苦笑。 绕林嗷地又跳了起来:“你你你……真是你在说话?你到底死没死?!” “快死了。”沈御离咬牙,“你再不扶我去个干净地方避雨,我马上就要咽气。到时候变个厉鬼,天天纠缠你。” “你敢!”绕林叉着腰跟他吵,“你敢纠缠我,我就请道士来……” 说完这句她又想起自己是个妖,见了道士恐怕也没好事,只得又把话咽了下去,嘟着嘴生闷气。 沈御离许久都没有再出声。绕林自己觉得没意思,只好又默默地把叉腰的手放了下来,委屈地瘪了瘪嘴。 真是,太欺负人了! 她跺脚活动了一下筋骨,咬着牙用了全身的力气把沈御离架起来,摇摇晃晃拖着走。 她个子矮,才到沈御离肩膀那儿。所以不管她多么努力挺直脊背,沈御离的脚仍然要拖在地上,非但使不上劲,反而时不时会被树枝树根挂住,拖着她踉跄那么一下子。 真要命。 绕林咬牙忍着,走几步就停下来喘口气,擦擦流到眼睛里的雨水,然后再深吸一口气继续拖着走。 不知过了多久、更不知跌了多少跤,总算是运气不错找到了一处废弃的屋子。天上的乌云仍旧黑沉沉的,好像要把这场雨下一辈子似的。 绕林哼唷哼唷把沈御离拖到角落里一扔,自己也咕咚坐了下来,蜷成一团:“这我可再也不管了!是死是活,咱们听天由命吧!” “听天由命不行,”沈御离有气无力地道,“我快要冻死了。你去弄点吃的来,最好有酒。再想法子生堆火,烤一烤。” “你做梦呢!”绕林拧着湿漉漉的袖子,不住跺脚:“这鬼地方,我去哪儿给你找酒?我看你是盼着我被三狐狸抓去烤了下酒!” 沈御离努力地睁了睁眼,笑了:“烤你下酒?你又不是真的麻雀,一口鲜。” 绕林气得嗷地跳了起来。 却见沈御离很快又闭上了眼,仍是出气多入气少,一副随时准备咽气的样子。 绕林又气又恼又害怕,心中焦躁得无以复加。眼看沈御离的样子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她在原地团团转了几十圈之后,终于狠狠地跺了跺脚,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一出门仍是万千雨箭劈头盖脸砸下来,习惯了倒也渐渐觉得可以忍受了。 只是东西仍旧不好找。偏僻的地方不会有酒饭柴火,有酒饭柴火的地方又少不得有人进出,实在两难。 绕林不敢光明正大从廊下走,只能一路贴着墙根、靠着花木,鬼鬼祟祟小心潜行。 幸亏天色仍旧暗如黄昏,厚重的雨幕又起到了很好的遮掩作用,一时倒也不曾被人发现。绕林心中发急,脚下越跑越快,终于赶在下一道闷雷滚过之前找到了一处看着齐整些的屋子,悄悄溜了进去。 也算她运气还不错,没有撞见送葬的侍卫,先找到了那些守灵人的住处。 为皇家守灵本是个极清闲的差事,但这几天两位皇子在此暂歇,守灵的太监们便不得不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每日到灵堂里去焚香烧纸,不能再躲在屋子里吃肉喝酒了。 于是就便宜了绕林。 她老实不客气地在屋子里翻了一圈,从墙角的冷水盆里找到了一大盘羊肉、两个碗大的馒头,乐得当场手舞足蹈。 好容易将这些东西包了个包袱背在身上,她又在抽屉里翻出了火刀火石和一些火绒,然后又翻箱倒柜挖出了太监们私藏的木炭…… 真是大获丰收,顺利得让小麻雀简直疑心是在做美梦。 而且这美梦还没完。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她又在门后的架子上看到了一只酒坛,取下来晃了晃,发现里面竟然还有大半坛酒,拔出塞子一闻,醇香四溢。 真是美妙极了。 绕林此前从来没有偷过酒,也不知道人类为什么要喝这种半浑不浑、瞧上去半点儿油花也没有的东西。 这次偷到手了,她才知道这东西居然真的不是水,闻着还挺香。 沈御离临死之前都想喝呢,那肯定是好东西! 既然是好东西,当然不能让沈御离一人独享。绕林被好奇心闹得浑身发痒,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老老实实把酒坛收起来了。 众所周知,麻雀是从来不肯好好守规矩的。小麻雀绕林探头探脑向外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人来之后,立刻双手捧起酒坛,仰着头咕咚咕咚开始畅饮。 她喝得太急了,连着咽下了好几口才意识到不对,忙慌里慌张停了下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酒坛在桌上放稳。 然后才得空把没来得及咽下去的一口酒吐了出来,卷着舌头“呸”个不住。 “这什么鬼东西啊怎么这么辣!这确定是好喝的,不是毒药吗?完了完了,这么难喝一定是毒药,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她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拍着胸脯在原地乱蹦。 才蹦了几下便觉得有些头晕,这无疑更加证实了坛子里果真是毒药。 绕林吓得面无人色,跌跌撞撞就往外跑:“沈御离你这次真的要害死我了!我是为了给你找酒才会中毒的,死了变成厉鬼也不饶你……喂,沈御离救命啊!我要死了!” 越跑越觉得脑袋发沉脚下发飘,摇摇晃晃走路也走不稳了,雨点子砸到身上也不觉得冷了……绕林心中一万个绝望。 更绝望的是,墙那边忽然响起了一阵说话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明显是有人向这边走过来了。 绕林惊慌失措,本能地抬脚想跑,却不知怎的脚下一偏,咕咚一下子撞到了门槛上。 下一刻,天旋地转。 34.绝妙的死法 “一只眼睛,两只眼睛,三、四、五、六……哇呀!六只眼睛,妖怪呀——”装饰精美的卧房里,瘦弱的小太监哗啦一下推开身边的侍卫,拖着一脸的鼻涕眼泪掉头就要跑。 侍卫们自然不能真让她跑掉了。当下便有三四个人齐扑上来,结结实实将人按在了地下。 软榻上坐着的三皇子沈御宇捏了捏衣袖,低头嗤笑:“这是喝了多少酒?” 旁边一个牛高马大的太监忙道:“禀殿下,有大半坛子呢!奴才们偶然得了这坛酒,因为守灵重任在身一直没得机会喝,不知怎的就被这小贼给偷了去,喝得只剩一小半了!” “好啊,”沈御宇站了起来,一脚踩在小太监的手上:“偷酒喝,长本事了!——你叫绕林,是不是?” “绕……林?谁是绕林?”小太监似乎很苦恼,眉心蹙得很紧,眼睛却又竭力睁大,神情甚是滑稽。 沈御宇衣袖一甩,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怎么,做了贼,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认了?早有这样的廉耻之心,又何必行这样没脸的事!四弟好好的一个人,尽是被你这狗奴才给带坏了!” “喂,你讲不讲理!”小太监拧着眉头,龇牙咧嘴地往回缩手,又疼得掉眼泪:“世上的人,还有比你更坏的吗?谁不知道你三狐狸……” “放肆!”旁边侍卫们吓坏了,七八张嘴同声呵斥,又有几只脚争先恐后踹了过来。 小太监撑不住,一张嘴哇地一声把一口血和着酒水一同吐了出来,弄得沈御宇两只鞋上全都是。 旁边太监们不免又是一阵着忙,一边扶着沈御宇后退,一边又来打骂绕林,呼啦啦乱成一团。 绕林被打得抱着脑袋哇哇叫,一得空却又扑棱一下跳了起来:“打人哟打人哟,黄鼠狼偷鸡吃忘了擦嘴哟!那头淹死了四殿下,这头又要杀小太监灭口哟!杀完了小太监再杀知情的侍卫,顺便把目击证人一个一个杀得干干净净哟!” 沈御宇正被人扶着换鞋子,听见这话立时沉下了脸:“你说什么?四弟怎么了?!” 身边伺候的侍卫们自然心知肚明,妃陵守墓的太监们却不是谁的心腹。此时忽然听见这种话,这些人脑子稍微一转就知道误撞见了皇家秘辛,顿时齐齐吓得白了脸色。 沈御宇连鞋子也不换了,拂袖起身直扑过来抓住了绕林的肩,急问:“你刚刚说四弟被淹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人在何处?” 绕林先前是被打得太疼才醒了几分酒,到这会儿却又重新开始迷糊起来,竟放肆地揪住了沈御宇的衣襟,伸手去捏他的脸:“谁呀,谁被淹死了?三……三狐狸被淹死了?四……四强盗就是三狐狸,三狐狸就是四强盗,你杀了他,你就成了他,他就成了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旁边侍卫见她越说越不像话,立刻又冲上前来扭住她要打。 沈御宇忙拦住,直起腰来狠狠一甩衣袖:“罢了!奴才偷盗事小,四弟安危事大!你们立刻出去找人,这附近的河流、水池,务必都要仔仔细细地寻一遍!若找不到四弟,本皇子定不饶你们!” 众侍卫心领神会,太监们也很快省悟过来,各人七嘴八舌地喊着“定当尽心竭力”,争先恐后退了出去。 最后只留下了两个心腹太监在旁边伺候着,气氛自然又与先前不同。 沈御宇踢掉鞋子,在软榻上盘腿坐下来,笑了:“四弟淹死了?你把他捞出来了没有?如今尸首在哪儿?” “尸首……在……哪儿?”绕林苦恼地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在认真思考,后来却又慢慢地捏起袖口扯到鼻端,嗅着上面残存的酒气作陶醉状,傻兮兮地笑了起来。 沈御宇盯着她看了一阵,忽然脸色一变,腾地站了起来:“不对!那野种没死!” “殿下?!”两个太监大惊。 沈御宇又扑上前,拎着绕林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他要是死了,你也就用不着去偷火石木炭了!你把他活着救出来了是不是?人在哪儿?!” 绕林在他手里像只被挂住了脖子的鸭子,翅膀只管扑腾、两腿只管乱摆,要想喘口气那是万万不能。 再加上酒醉未醒意识模糊,她就愈发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只管摇头摆尾,像垂死的鸭子一样呀呀乱叫。 沈御宇什么也问不出来,气得啪啪往她脸上甩了两巴掌,丢开手回头吩咐太监:“立刻去煮醒酒汤给他灌下去!动刑!严审!” 太监们伶俐,醒酒汤一早就有人备下了,听见吩咐立刻跑去拿了来,不由分说咕嘟咕嘟灌进了绕林的肚子里。 顺便又端来一盆冷水,劈头盖脸给她泼了上去。 绕林抬手抹了把脸,嘿嘿笑了:“这水挺暖和嘛,比那个该死的池子里舒服多了……” 这话无疑是承认了去过寒潭。 沈御宇反而平静下来,拂袖落座神色淡然,只伸出一根手指朝两个太监点了点,再指指绕林。 两个太监素日都是极为默契的,当下一句话也不用说,一个上前扭住了绕林的双臂,另一个就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根细长的银针,对准了她的眼:“小子,说不说?” 绕林惊恐万状,拼命挣扎。 对方见状愈发得意,银针再往她眼前送上两分,离着她的眼珠子几乎只有一线之隔。 “别动啊,”沈御宇语气温和,“奴才们笨手笨脚的,万一躲避不及,你的眼珠子可就废了。” 绕林果然吓得不敢动,眼泪唰地淌了下来:“你们……你们人太坏了!我不玩了!我要回家!” 持针的太监嘿地笑了:“这才到哪儿啊!小子,你要是再不说,你的眼睛、鼻子、耳朵……一个都保不住!不过你放心,咱们肯定给你把嘴留着,谁叫它硬呢?” “不硬,不硬!”绕林哇哇大哭,“我说!我都说啊!——你们到底要问什么?” 太监目的达到,满意地笑了:“咱们殿下问你:你主子如今是死是活?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绕林怯生生地缩了缩脖子,迟疑着不肯答话。 持针的太监冷笑道:“到这工夫,你就别想着耍花招了!妃陵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就算你主子钻到耗子洞里,他也藏不了多久。这会儿殿下要你自己说,是看你愿不愿意给你自己寻一条活路!” “活路当然没人不愿要呀,”绕林揉着眼睛抬起了头,模样委屈极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人在哪儿!” “你不知道?”沈御宇眯起了眼。 绕林小心地向后躲了躲,避开银针,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人’在哪儿,只知道‘鬼’在哪儿——就在你身后!” 她的声音骤然拔高。 沈御宇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之后立刻恼羞成怒:“混账东西!给我打!” 两个太监轰然应声,一个回身拿了棍棒,一个顺手抄起了烛台,劈头盖脸就往绕林身上招呼了下来。 绕林自是不肯乖乖挨打,只恨先前已被打得浑身僵痛,再加上酒醉未醒头晕眼花,还手的时候总觉得不太利索,没过多久就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结结实实挨了一阵子狠的。 疼。 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种罪,她觉得自己差不多快要被打得散了黄子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容易等到那些拳脚停下来,就看见眼前昏黑一片,五颜六色的小星星转来转去,有趣得很。 沈御宇的声音在她耳边远远近近地飘着,闹鬼似的:“再给你个机会,说还是不说?” 绕林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嘿嘿笑了:“说什么呀?我告诉你,我家殿下早跑了哦,跑回宫去了!向皇帝告状去了!” 沈御宇一惊,随后又冷笑:“他回宫去了?怎么走的?” 绕林仍然咧嘴笑着,却仿佛有些不堪重负,摇摇晃晃地抬了抬头,一眨眼又咕咚一声趴了下去。 沈御宇看见她嘴唇在动,疑心她是在说话,便小心地凑到她跟前,侧耳细听。 却不想绕林猛一下子弹起来,一张嘴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脖子上,再也不放。 两个太监大惊失色忙上前相救,又拉又扯又打又掐,费了好大的劲才迫得绕林松了口,再看沈御宇的脖子上,却已经留下了一圈深深的牙印。 一番忙乱之后,沈御宇好歹站了起来,抬手在脖子上擦了一把,暴跳如雷:“果真是疯狗养出来的疯狗,一模一样!打死!拖出去乱棍打死!——不对,打死还便宜他了!去找两条狗来,咬死算完!” 绕林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立时吓得打了个哆嗦,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跑。 却不想一转身就撞上了人,不是太监们,而是赶来回禀的侍卫。 沈御宇立刻恢复了温和平静的模样,问:“找到四弟了吗?” 侍卫垂首禀道:“寒潭和周围的林子里并没有四殿下的踪迹。附近的殿宇也都已搜……找过,只在一处耳房里找到了一些水痕,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话未说完,沈御宇已经哗啦一声拂落了桌上所有的茶盏杯碟,怒不可遏:“一大帮人从中午找到天黑,就只带回来‘一无所获’四个字?他又不是神仙妖怪,还能插翅膀飞了不成?” 侍卫垂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辩驳,绕林已在一边听得愣住了。 这什么意思啊?沈御离不见了? 不能啊! 没等她想明白,沈御宇的目光又落到了她的身上。 绕林顿时想起了被狗支配的恐惧,打个哆嗦飞快地举起了手:“这一次我是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如果那间屋子里没有,我家殿下肯定是变成麻雀飞走了!” “混账东西!”沈御宇忽然焦躁起来,胡乱甩着袖子在原地团团乱转:“不能……不能让他跑掉!去找,继续找!” 侍卫慌忙领命,倒退出门狂奔而去。 沈御宇定了定神,又看向绕林,咬牙:“果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连你主子都不要你!也不用喂狗了,小东子,带下去,也扔到寒潭里吧!” 杀了四皇子不算大事,若是让四皇子活着逃回宫去,那可就成了大事了。 沈御宇再无心情折磨绕林,又怕留下后患,也不敢再动什么虐杀的念头,只能选择最隐秘稳妥的方式:沉潭。 两个太监自然无不领命,一声不吭拖起绕林,拉拉拽拽又回到了寒潭边上。 不得不说奴才们办事就是比他们的主子利索。两个太监喊声一二三,咕咚一下子就把绕林扔进了寒潭里,连说句话的工夫也没给她留。 绕林一下子沉到水底,一口水呛到嗓子里,顿时觉得自己死定了。 这一次沈御宇要毁尸灭迹,当然不会像对待沈御离那么仁慈,她逃不出去的呀喂…… 一番哀叹还未发完,她忽然又乐了:雨天黄昏来得早,她也是挨打挨糊涂了,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黑夜,多么美妙的时光啊! 碧沉沉的寒潭里,小太监很快沉了底,却并没有继续呛水挣扎,而是迅速隐入黑暗,身躯化作了温润莹白的一点,安安静静地躺在了寒潭的淤泥里。 两个太监在岸边等了足有半个时辰,确定绕林自始至终没有浮上来换气,终于放心地拍了拍手,走了。 醉酒的人嘛,落了水不懂得挣扎也是常有的事。寒潭那么冷,那奴才多半是入水第一口就呛到了,死得一点儿痛苦都没有呢! 太监们很放心,寒潭很清静。随着夜幕的落下,妃陵看上去宁谧而安详。 楚贵妃的灵堂里一个人也没有,棺椁前面的白幡上沾满了雨水,狼藉一片,已是被这场大雨冲垮了最后的体面。 守灵的太监和侍卫们、连皇子沈御宇在内,人人都顾不上这边。 此刻他们正惶惶不安地在殿宇、茅屋乃至坟墓之中乱翻乱找,恨不得挖地三尺,以求找出那个让他们恼恨自己失算的人。 便在这个时候,最初的那间不起眼的耳房里,有人在房梁上翻了个身,抱着柱子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 然后,黑夜里就多了一道贴着墙根潜行的人影。 晚夏的天气总是多变,此刻雷雨虽歇,风却没有停。沈御宇看着窗台上摇晃的烛影,渐渐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他从小到大一直都生活在丫鬟婆子小厮们的簇拥之下,极少有像如今这样落单的时候。再加上此时又是在半山腰的妃陵附近,他自然更免不了胡思乱想,总疑心什么山魈鬼怪要来侵扰。 只恨那两个办事的太监手脚太慢,等他们回来,必要好好惩戒一番才行! 正这样想着,忽然一阵风穿过长廊从窗口灌了进来。桌上两支蜡烛同时一闪,灭了。 沈御宇一惊,呼地站了起来。 下一刻却只觉得颈下一紧,竟是被人从后面勒住了。 他顿时慌了神,两只手死命地巴着对方的手臂,试图给自己争取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却未能如愿。那凶徒的手臂越勒越紧,像铁索一般死死地缠住了他的脖子,分明就是冲着他的性命来的。 沈御宇深感绝望,只能尽力地张大了嘴,试图乞求一点点可怜的空气。 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冷笑,似玩味又似嘲讽:“坟堆里那么多耗子到处跑,都是在找我的?” “四、四……”沈御宇咬了咬舌头,努力想发出声音,无奈喉咙嘶哑,实难如愿。 这来人确实是沈御离。 他笑了一笑,语气依然嘲讽:“我原本想点一把火送你上路,可惜天公不作美。还是三哥的主意多,失足落水,的确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绝妙死法。” 沈御宇细细品味着这句话,觉得言外之意似乎有些不妙。 没等他回过神来,沈御离已抬手在他后颈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在他身躯倒地之前顺手接住,扛在肩上出门直奔寒潭。 一路颇为顺利,却在穿过一处夹道的时候遇见了意外。 “什么人?!”身后一声厉喝,吓得沈御离本能地顿住了脚步。 之后他略一迟疑,慢慢地转过了身。 对方自己显然也吓得不轻,慢慢地走上前来,颤声再问一遍:“你是谁?” 沈御离往对方脸上打量了一番,觉得有些面生,似乎不是沈御宇身边的人。 那就是此处守墓的太监了。 这一照面,对方也认出了沈御离,立刻惊呼:“四殿下,您……” 一句话未说完,沈御离已经扔下了肩上的累赘,飞身跃起,一只脚尽全力狠狠地踹了过去。 落地之后再补上第二脚,那太监糊里糊涂就倒在地上,头也抬不起来了。 沈御离自己也是晕得厉害,扶着墙慢慢地走了几步,然后才快步奔回原处,扛起沈御宇一路飞奔。 到了寒潭,他二话不说把人扔了下去,然后看也不看立刻转身奔回刚才的夹道。 却扑了个空,那个太监不见了。 黑暗中也看不清地上有什么痕迹。是自己醒来逃跑了,还是被同伴遇见救走了,都有可能。 沈御离站在原地,心中怦怦乱跳。 如今的局势实在容不得他犹豫。只一瞬之后,他立刻决然转身,拔腿就往山下跑。 35.他是属于麻雀的 绕林在寒潭里泡着,挺舒服,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睡醒的时候酒也醒了,天也快亮了。 她在淤泥里打了个哆嗦,一下子跳了起来:“完了完了,怎么睡了……不对,我怎么会晕了?沈御离呢?” 看看天色算算时间,少说也有八九个时辰过去了,沈御离就算不被坏人抓走,这会儿工夫也该冻死饿死了! 绕林急急跃出水面,下一瞬却又吓得打了个哆嗦,咕咚一声落了回去。 岸上!好多人! 拿着绳子的、抬着竹排的、抱着被子的,还有提着水壶的……忙忙碌碌像蚂蚁搬家一样,这是干什么啊? 绕林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向岸边游了一阵,躲在水下细听外面的动静。 这一听不打紧,可算是让她大喜过望:原来沈御宇也落了水,而且还在寒潭里泡了一整夜才被人发现! 绕林觉得自己亏大了。她就不该睡过去,她应该醒着、应该落井下石把沈御宇拖到水底下去,让他变成个死泥鳅才对! 可惜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看这意思,沈御宇好像是被水草挂住了还是怎么的,泡了一夜竟也没有呛水淹死。 绕林大失所望,懊恼不已。 好容易等到岸上的人都走了,她立刻从水中跳出来,想了一想,摇身变作了小姑娘的模样。 没办法,“小太监”这个差事实在不好干,在沈御离那儿被欺负、在皇帝那儿挨打,在沈御宇这儿也挨打……真是太惨了!还是当小姑娘舒服! 于是粉色襦裙的小姑娘很快从林子里跑了出去,一路直奔先前安置沈御离的耳房。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那里面只有满地灰尘和一些杂乱的泥水脚印,哪里还有沈御离的影子! 绕林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房梁上似乎也有水迹,却不像是有人藏身的样子。 所以,沈御离真的不在? 小姑娘急得跳脚,忙又出门叫了几只麻雀来,细问来龙去脉。 这山里的麻雀却远不如宫里的乖,她问来问去竟然没有一个知道的,七嘴八舌都说昨天白日里还好好的在,到了夜里就没影了。 夜里,这些懒雀都睡了,一个帮她盯着的也没有。 绕林气得够呛,挥手让麻雀们散了,自己又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此刻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沈御离应该没有冻死也没有饿死。因为据麻雀们回忆,他曾经自己起身爬上过房梁,还从怀里掏出瓷瓶来吃了一颗药,笑得傻兮兮的。 所以后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绕林又回头看了一眼房梁,忽然心惊胆战。 这山上处处都有沈御宇的人,下山的路上必定也有。沈御离又不是神仙,他总不能插翅飞出去! 她隐约记得沈御宇已经开始派人在这山上大肆搜捕,如今又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会不会…… 绕林越想越觉得心中焦躁,再也按捺不住,拎起裙角向外跑了出去。 她知道沈御宇的人一定搜过每一间屋子每一个角落,还有每一丛花木每一道矮墙,或许可以再加上每一口水井每一个山洞……但他们多半不会去搜房梁门匾。 于是绕林就挨着那些屋子一间一间地找过去,看遍了每一道房梁、查过了每一处门匾、问遍了每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天色很快便已大亮,她仍旧一无所获。 这会儿麻雀们也凑了堆,绕林干脆派了它们去四处打听,自己叹口气在角落里蜷缩了下来。 这一阵子可真是够累的,她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真受罪! 麻雀们吱吱喳喳来了又去,带来的消息却始终没有什么变化,来来回回都是一句“不知道”。 这就怪了。一个大活人,只要还在山上,有什么地方是连麻雀都不知道的? 绕林越想越觉得不安,才坐了一小会儿便又跳了起来。 一抬头却又撞上了一队侍卫。气得她差点没当场哭出声。 若是在宫里,断断不会出现有人靠近却没有雀提醒的情况!宫里麻雀们素日都是互帮互助的,离着天敌大老远就会互相示警! 这些山里雀,真不懂事! 一看它们就没有吃过被人下网被人射杀被人烤了下酒的亏! 这会儿生气却也晚了。侍卫们别的不会,抓人那是真擅长。绕林还没回过神来,七八个侍卫已经团团把她围在了中间,个个长刀出鞘,吓人得很。 为首的侍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眉头拧得很紧:“姑娘您……怎么会在这儿?” 绕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挺起胸膛抬起了头:“本姑娘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哦,你是那天那个多管闲事的侍卫吧?” “姑娘,”侍卫拱手,“卑职职责所在,不能算多管闲事。姑娘若是说不清楚,便请随卑职去见三殿下!” “你们三殿下不是……”绕林气急,又生生把“死了”两个字咽下去,改口道:“……你们三殿下可凶了!我不喜欢他!我要见四殿下!” 侍卫冷脸:“姑娘,妃陵一切事宜皆是三殿下负责,请不要让卑职为难。” “我偏要为难你们怎么了?”绕林气得跳脚,“你来打我呀!” 侍卫恭恭敬敬道声“卑职不敢”,手中兵刃却始终未曾回鞘。身后几个手下人更是始终面无表情,保持半圆阵形把绕林挤在一个完全没有办法逃跑的角度。 绕林觉得自己是能跑出去的,如果不怕被他们手中的刀割断脖子的话。 “算了算了!”最后她无奈地选择了妥协,强作从容地摆了摆手:“三殿下就三殿下,带我去见!” 侍卫们松了一口气,绕林却不得不把那口气提了起来,心惊胆战地跟着他们回到了沈御宇的卧房。 昨天她才在这儿挨了整整一下午的打来着。 这会儿她还站着,沈御宇却躺下了,脸色灰白气息微弱,就像昨天早晨的沈御离一样,让人看了十分解气。 绕林看看他,再看看侍卫,歪着头问:“所以你们捉我来做什么?看死人么?” “姑娘!”侍卫脸色不善,“您的来历实在可疑,卑职只能带您回来请三殿下亲审!既然此刻三殿下未醒,就请姑娘先在此等等吧!” 绕林看着说话这人,忽然啪地一拍手。 她想起来了!昨天一开始审她的时候,这些侍卫也在场来着,没少打她!那个脸上有疤的还踹她肩膀、那个长山羊胡子的还扇她脸来着! 有仇不报,那还算什么麻雀! 绕林立刻来了精神,袖子一甩哗啦坐下来,靠在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等等也可以。我有的是时间,三殿下明天醒我就等到明天,三殿下明年醒我就等到明年。但是,你们不能连口水也不给我喝吧?” 这架势当真挺能唬人,那侍卫首领忙去寻了太监来如此这般嘱咐一通,生怕怠慢了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千金小姐。 当然,他们也始终没有放弃旁敲侧击打听绕林的身份。 绕林是没出壳的麻雀不怕虎,皇帝面前都敢破口大骂的主儿,又怎么可能被几个侍卫的气势压住。 于是该吃吃该喝喝,茶足饭饱懒洋洋躺在椅子上打嗝,侍卫和太监们始终也没敢跟她翻脸,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沈御宇醒得倒快。屋里火盆里添过几次炭、被子里换过几次汤婆子,大夫又过来喂过药扎过针,刚过中午人就醒了。 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抓!抓住他!杀了他!” 侍卫和太监们哗啦一下子全涌了上去。 绕林本想趁机逃跑来着,没想到沈御宇偏偏眼尖看见了,顺手朝她这个方向一指,神情那叫一个急切,就好像被猫当面叼走了袜子似的。 这个动作配合先前的那句话,底下人立刻就明白了:小姑娘果然不是好人! 于是,侍卫们手中的大刀毫不客气地朝绕林的身上招呼了下来。 绕林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头上蹿下跳:“哇呀呀救命呀,满山的妖怪神佛前辈奶奶们显显灵救救我呀!你们都看见了,三皇子杀人灭口伤天害理呀——” “住、住手……”沈御宇躺在床上急得说不出话,一口气呛在嗓子眼,险些又要昏过去。 绕林想跳窗逃跑,却没能成功。走投无路之下,她将心一横干脆折返回来,扑棱一下跳上了床,拎着被角把自己卷起来就要往沈御宇的胳肢窝里钻。 如此一来侍卫们手中的刀当然不敢再乱砍,但抓人的架势仍然拉得十足,并且因为畏惧可能到来的惩罚而加倍愤怒。 仍有人在试图拿刀砍绕林的胳膊和腿。 折腾了这半天,沈御宇终于缓过了那一口气,嘶哑地喊出了一声“住手”。 这次太监们看见了,忙七嘴八舌跟着重复了几十遍“住手”。侍卫们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了刀,警惕地看着绕林。 绕林发现危机已经解除,瞬间就跳了起来,一把扼住沈御宇的脖子:“你要杀我?我看你要比我先死——” 旁边太监大惊失色忙上前来救,当然少不得又有棍棒烛台等物招呼到绕林的头上、背上。 绕林咬牙忍着疼,尽管眼前已被打得发晕,手上却死活不肯松劲儿。 太监们见状砸得更狠,眼看就要当场见血,沈御宇却忽然伸手护住了绕林的肩膀,替她接下了太监手中烛台的尖刺。 血流得不多,众太监却吓得脸都白了,同时僵住。 “停下,”沈御宇艰难地发出了声音,“都停下……不许伤害她!” 太监们醒过神来,忙上前七手八脚抓住绕林,从她手中救下了沈御宇的脖子,然后按着她在床边跪下。 没敢再放肆扭打。 沈御宇抠着喉咙喘了半天的气,终于缓过劲来,摆了摆手:“放手,不得冒犯贵客!” 太监们迟疑着,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 绕林等得不耐烦,自己甩开他们一跃而起,盯着沈御宇问:“喂,你搞什么花样?准备先杀了我、然后再给我上坟烧纸吗?” “自然不是,”沈御宇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是奴才们误会了。——你受伤了?!太医,快传太医!” 绕林低头看看自己肩上不知何时被刀划伤的口子,胡乱摸了一把,嗤笑:“这点儿小伤,比我昨天受……看见的轻得多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怎么行!”沈御宇挣扎着要坐起来,“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能受伤留疤!……等回了宫,我叫太医配最好的药给你!” 绕林眯起眼睛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怪物。事实上,她去年偶然看见一只九头鸟的时候,也并没有吃惊成这个样子。 沈御宇似乎有些窘迫,被她盯了半晌才苦笑着说了一声“抱歉”:“短短几日不见,我便落魄成这般模样,让姑娘见笑了。” “我笑你干什么呀?”绕林皱眉,“我又不认识你!” 沈御宇笑容一僵。 绕林懒怠跟他闲扯,见他不说话,立刻又抢着问:“你的侍卫说你要审我,这会儿你倒是审不审?不审我走了!” 沈御宇闻言大急,忙又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仍然没能如愿。 折腾了半天,他只能由太监们搀扶着,靠在枕上支起身子,急道:“且慢!此事……似有误会!” 侍卫见势不妙,忙上前来将这小姑娘如何形迹可疑、如何闹着要见四皇子等事细细地说了,颇有些不服气地跪下听训。 绕林就一句话,委屈巴巴:“他们打我!” 沈御宇立时沉下了脸,冷声下令:“侮慢贵客,论罪当罚!各去门外跪两个时辰!” 众侍卫面面相觑,最终也没敢开口分辩,各自垂头丧气地退了下去。 绕林朝他们扮了个鬼脸,很是得意。 沈御宇见状就笑了,招招手示意她来床边坐。 绕林自然不肯,反向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他:“你又是安的什么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是好人!” “姑娘,”沈御宇苦笑,“我便不是好人,如今又能对你如何呢?你一只手就能掐死我了!” 绕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他这话仿佛也对。 但她仍然不愿向前迈步,当然不是为了怕沈御宇对她如何。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人可恶。 沈御宇浑然不觉,靠在枕上咳了两声,又解释道:“不怕姑娘笑话,我昨夜里险些遭了贼人的毒手,此番算是死里逃生,因此要吩咐他们抓贼,并非针对姑娘。那些奴才糊涂,误解了我的意思……” 绕林面无表情地听着,到最后也只说了一个“哦”,并没有露出半点紧张或者同情的意思来。 沈御宇大失所望,讪讪良久,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姑娘……如何会与我四弟相识?” 绕林转了转眼珠,忽然拂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笑了:“相识很正常啊,我的仇人遍布京都,多他一个也不多!” “你与四弟,是敌非友?”沈御宇忽然大喜。 绕林嗤笑一声:“他倒也不配做我的敌人,我只是看他可恶罢了!喂,你是他哥哥,不会跟他一样讨厌吧?” “自然不会!”沈御宇满脸堆笑,“我与四弟素来不合,此事宫中人尽皆知!” “哦,”绕林瞥他一眼,又笑了:“你们两个倒确实不一样。你是属孔雀的,他是属于麻雀的。——他如今在哪儿呢?我找他两天了!” 沈御宇答不上来,忙看向旁边太监。 太监们互相交换个眼色,迟疑着道:“奴才们四下里都寻遍了,并没有四殿下的踪迹。也许……是下山去了?” 绕林细细观察着他们的脸色,一时也猜不透这话是真是假,心下不禁加倍苦恼。 此时沈御宇也添了几分恼怒,无力地在褥子上拍了两下,哑声道:“他一向阴狠,如今是愈发变本加厉了,竟冒充贼人把我推下寒潭……我已隐忍多年,此番实在忍无可忍!小东子,传令下去,明日提前启程回宫,本皇子要请父皇评理!” 几个太监忙答应着,传了命令下去让旁人收拾,自己仍旧赖在这屋子里伺候着,再不肯让沈御宇落单。 绕林对此也不以为意,仍看着沈御宇问道:“四皇子真的不见了?是畏罪潜逃,还是你以牙还牙把他推到水里淹死了?” “哼,”沈御宇咬牙,“我倒想以牙还牙!罢了,我们不提他,扫兴!” 绕林看他脸色实在不像说谎,知道从他这儿也问不出来了,当然不愿再继续周旋,立刻就拂袖站了起来:“我去找他!” “姑娘!”沈御宇急了,竟忽然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不必去,如今他只怕早已不在山上了!你也不必着急遗憾,只要他还舍不下皇子身份,他必定会自己跑回宫去。明日你同我一起回宫住着,何愁没有见他的日子!” 绕林皱眉想了想,觉得他说得还挺有道理。 沈御宇见她松动,忙趁机又将她拽回原处坐下,满面欢容问:“你我也算熟识了,我竟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名字啊?”绕林有些犯愁,想了半天,笑嘻嘻道:“我叫,顾奈奈!” 36.姑奶奶来历不凡 含打赏过千加更两千字 沈御宇是皇子,有他坚持,回宫的队伍里多一个来路不明的“顾小姐”当然半点儿也不稀奇。 但宫城门口也出现了来路不明的人,而且还大摇大摆要往里面闯,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守门侍卫尽责将人拦下,那人却不依不饶地吵闹起来,居然还大言不惭自称什么皇...... 《点雀为凤:殿下不省心》36.姑奶奶来历不凡 含打赏过千加更两千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点雀为凤:殿下不省心》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37.了不得,新来的要争宠! (含打赏加更两千字) 听水轩是御园莲池附近的一处旧景,年久失修已经不成样子。倒是旁边的两间小阁子收拾了出来,勉强可以住人。 沈御离进了门,自己抱着两件麻布衣裳往床头一扔,咕咚躺了上去,一脸惬意:“这也算是父皇的恩赏,今后我再也不是无家可归的野狗了。” 旁边小太监脸色一白,噗通跪了下来:“殿……殿下,殿下息怒!” 沈御离哈地笑了:“息怒?本皇子什么时候发怒了?” 小太监不敢说话,怯怯地只管缩脖子。 沈御离皱眉看了他一阵,有些烦躁地坐了起来:“话都不会说,父皇是派你来给我当柱子的吗?你干脆改名叫木头算了!” “木头谢殿下赐名!”小太监这次倒是伶俐了,咕咚磕下头去,就算是认了这个名字。 沈御离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好一会子才摆手打发他出去:“这里用不着伺候,你到外头玩去!若有人来,你记着机灵一点!” 木头糊里糊涂退了出去,沈御离立刻起身推窗,看向外面。 这地方并不是独立的院落,只是外面薜荔藤萝多年不曾修剪,重重叠叠密不透风,等闲人是钻不进来的。 但那个小姑娘并不是寻常人。她若想来,应该不难吧。 想到此处沈御离又觉得好笑,重重地在自己的手背上拍了一把,骂道:“瞎想!” 连人家的来历都还不知道,怎么就敢妄想她会到这个破地方来了?到此刻为止,那小姑娘只是表现出了一点点善意而已,目的缘由都还不清楚呢! 他真是疯魔了! 沈御离在心中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阵,之后又自己开解:不过是想当面向她道一声谢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怎么就不能想了? 如此这般反反复复一直想到了天黑,也没见那个粉色襦裙的小姑娘过来。 沈御离泄了气,命木头去御膳房取过饭菜来吃了,之后便闷闷地躺了回去。 如今吃饭不用再靠偷,睡觉也终于有了床板被褥,日子却似乎也并没有比从前过得好。 总觉得身边空荡荡的,仿佛少了一点什么。 直到—— 二更时分,陈旧的阁门发出呀地一声响,一个小太监蹑手蹑脚溜进了门。 是绕林。 沈御离呼地坐了起来。 小太监吓了一跳,扑棱一下退到门口,之后又刻意加重了脚步,咚咚咚走到床前,瞪着眼气鼓鼓地抱怨:“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把我忘在山上了!” 沈御离沉默了一瞬。 绕林起先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沈御离不说话,她却忽然自己委屈了起来,眼圈慢慢地就红了。 沈御离皱了皱眉,闭上眼咕咚躺了回去:“你自己不是也回来了吗?这么大个人,若是自己没本事回宫、没本事找到我,我要你做什么用?” “你……你不讲理!”绕林更委屈了,“我好歹也算救了你的命,又为你跑前跑后累得腿都快断了!你倒好,自己一个人干脆利索地溜了,把我留在那个鬼地方喂狐狸!” 沈御离心中烦躁,翻个身又坐了起来:“不要硬往自己身上揽功,我这条命可不能算是你救的。还有,你是不是需要先向我解释一下,你在宫里闯了什么大祸,害得我回来被父皇当贼审了?” 绕林立刻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委屈了。 气焰这东西历来都是此消彼长的。她这儿一低头,沈御离立刻来了精神,凶巴巴地板起了面孔:“你可真够本事,只剩半条命苟延残喘,居然还能把祸闯到父皇跟前去!你自己说吧,这件事打算怎么解决?明天我把你交给父皇,任打任罚?” “不行,我会死的!”绕林急得跳了起来,“皇帝真的会杀我的!他疑心我跟刺客是一伙……” 沈御离接过了话头,冷冷地道:“哦,这么说,我还会受你更多的连累。父皇会认为你是受我指使,要谋大逆。” 绕林呆住了:“那、那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沈御离长叹一口气,枕着胳膊又躺了下去:“迟早死在你手里,活一天算一天呗!” 绕林吓得脸色都白了,怔怔地在床边地上坐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御离难得看她这样老实,当然要仔仔细细地欣赏一番。一直等到绕林抽抽搭搭抹起了眼泪,他才又开恩安慰了一句:“你先别哭。这宫里想死很容易,想活却也不难。” 绕林听不懂这样的话,一边抹眼泪一边瞪着他。 沈御离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那只瓷瓶,递了过来:“你这蠢奴才,三天两头不是闯祸就是受伤,能活到现在也算命大。我这里还有两颗药丸,你吃了吧,治伤的。” 绕林接过瓷瓶,立刻破涕为笑。 这个沈御离居然还记得她有伤在身,也算良心未泯嘛! 虽然她的伤早就好了,但这药像糖豆似的一点也不苦,她倒不介意多吃几颗。 绕林一点儿也没客气,随手将瓷瓶里最后两颗药丸倒出来吃了,捏着瓶子就要往窗外扔。 “住手!”沈御离忽然一跃而起,险险地抢过她手里的瓶子,冷下了脸:“谁让你扔的?!” 绕林愣住了:“不能扔吗?已经空了呀!” “我没说可以扔,就不能扔!”沈御离小心地将瓶子擦干净,重新揣进怀里。 绕林眯起眼睛看着他,只觉得莫名其妙。 沈御离被她盯得脸红,好一会子才冷冷地道:“咱们的日子不好过,还有用处的东西,不要随便丢掉!” 绕林糊里糊涂地答应着,只觉得这个人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什么嘛,出宫送了趟葬,整个人变得神神叨叨的,该不会在寒潭里冻傻了吧? 绕林睡不着,靠在床边四下打量着这间阁子,觉得自己有操不完的心,日子真是太难了。 新来的小太监木头也有操不完的心。 他一大早就去井边打了水,预备伺候主子梳洗。谁知才一推门,就看见床上被褥凌乱,一个瘦巴巴的小太监正像抱树猿似的缠在自家殿下的身上,睡得那叫一个香。 木头吓得趔趄了一下,手里的铜盆重重地撞在门上,发出当啷一声巨响。他还没来得及哭,殿下已经睁眼向他看过来了。 “我……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木头扔了铜盆咣当跪在地上,咚咚磕头。 沈御离皱了皱眉头,一脸不满:“大清早的吵闹什么?起来,滚出去!” “是是是,奴才这就滚!”木头连着又磕了几个头,拎起铜盆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耳朵里还能听见门内传来一声软软的抱怨:“吵什么呀?还没睡够呢!昨晚耽搁到那时候……” 木头吓得两腿一软,跌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 这算什么事呀喂!虽然少年人在那方面有些心思在所难免,可……那是个小太监啊!但凡是个平头正脸的小宫女,他也不至于吓成这样! 如今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四殿下若有这样的癖好,那他…… 他是该主动向里面那位请教一下服侍主子的规矩,还是该及时脱身落荒而逃啊? 小太监心里越想越纠结,整个人都快拧巴成一根麻花了。 天知道,他原本只是个御花园扫地的粗使奴才,进宫六七年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大事,让他怎么应付得来啊! 果然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昨天接到这个新差事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苦尽甘来熬出头了,没想到是个天大的火坑啊呜呜呜…… 虽然宫里规矩是不许见哭声,老实本分的小太监木头还是平生第一次违反了宫规,哭得十分绝望。 绕林也很绝望。 她是到快天亮的时候才睡着的,前后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就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太监给吵醒了。她还没发火呢,对方倒先坐在台阶上哭是怎么个意思?显得她欺负人了呗? 从沈御离的口中得知这是皇帝赐给他的新太监之后,绕林就觉得满心不是滋味。 怎么着,新来的,这是要争宠吗? 争宠还不肯光明正大地争,要耍这种下三滥的小心机!娘们唧唧,跟皇帝身边那些没出息的妃子们一个样! 要耍心机,也不要当着沈御离的面耍啊,傻孩子! 绕林一边生气,一边又觉得挺有意思。匆匆起身之后,她立刻就冲出门去,随手在木头的头顶上轻轻一拍:“喂!” “啊?!”木头吓得打了个哆嗦,忙住了哭,手忙脚乱翻身磕头:“哥哥,我不是故意看见的!不对……我什么都没看见!哥哥饶命!” 绕林忍不住,嗤嗤笑了:“你叫谁哥哥呢?” 木头吓得打了个哆嗦,忙又磕头:“我我说错了,公公饶命!公公饶命!” 这一次绕林更加忍不住,哈哈地笑出了声:“算了算了,还是叫哥哥吧!宫里怎么会有你这么憨的孩子啊?” 木头听着这话好像不甚凶狠,一时又不敢确定,只好怯生生地抬起头,偷眼打量。 绕林顺手在他头顶上揉了一把,笑道:“看在你比我还蠢的份上,我不怪你了!殿下已经起来了,你打水进去伺候吧!” 木头连声答应着,两条腿却仍软得厉害,战战兢兢不太敢走。 绕林见了又有些生气,腾地跳了起来:“好哇,才刚来就要偷懒!你不想做也可以,告诉我水井在哪儿,我去打!等我做完了差事再教训你!” 木头被她吓到,糊里糊涂就把水井的方向指给她了,顺便还从地上捡起铜盆递了过去。 等绕林走远了,愚钝的小太监才意识到不太对。 ——他这是在支使殿下的贴心人替他做粗活啊! 毫无疑问这是典型的找死行为,也不用等那位“哥哥”回来教训他,说不定殿下自己就把他给砍了! 木头越想越觉得害怕,又不敢主动进去找沈御离请罪,急得在门外团团转。 直转到绕林摇摇晃晃端了一盆水进了阁子,木头的那颗木头脑袋才忽然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哥哥服侍殿下,他来服侍哥哥,这样应该就可以弥补先前的过错了吧? 说干就干。 确认阁里两位主子一时不会叫他之后,木头立刻飞跑去厨房要了几样菜蔬,又到园里采了几样果子,跑到下房里咕嘟咕嘟熬起了汤。 直到临近中午,绕林不想去御膳房取食,这才又想起了下面还有个新来的可以吩咐。 “喂,木头,木头!”她从沈御离那里问出了那小太监的名字,一边喊一边笑。 木头闻声立刻奔了过来,手里捧了一只捧盒,里面是喷香的两碗汤。 绕林一看就笑了:“你倒伶俐,怕我打你,抢着去御膳房拿饭来请罪了?怎么只有这么点儿?你自己不吃吗?” 木头跪着把捧盒摆在桌上,战战兢兢道:“奴才还没去御膳房,这汤是奴才自己熬的,给殿下和哥哥……补身子用。” “咦,你还会做饭!”绕林大喜,端起自己的那碗汤咕嘟咕嘟几口就喝下了一大半,咂咂嘴:“味道很不错!里面放了什么呀?” 木头忙道:“海蛤墨鱼熟地党参,都是寻常东西。殿下血气方刚原本不必多虑,可是我看哥哥年纪也还小,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所以多加了几样益气补血的药材。” “补血啊?”绕林放心了,捧着碗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我是得好好补补,这些日子吃了好些亏呢!你不知道,那天我屁股都烂了,路都没法走,那叫一个惨哟!若不是有好药,我……” 沈御离听得忍无可忍,重重地咳了一声截断了她的絮叨,抬头向木头吩咐道:“一碗汤不够堵他的嘴,你再去御膳房拿些管饱的饭菜来。”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木头恨不得把头缩到脖子里去,脚下趔趔趄趄地倒退着出了门,一溜烟跑了。 那叫一个惊骇欲绝。 绕林看着他跑远了,就回过头来向沈御离笑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小家伙的胆子实在太小了点?今天早上我在外头看见他,他还给我磕头呢!” 沈御离摇摇头,意味深长地道:“不是木头胆子小,是你把他给吓着了。” “我才没有!”绕林不服,拍桌:“我这么好脾气的人怎么可能吓到他!明明是他吓到我了,一大早端个铜盆跑到屋子里来敲锣!布谷鸟都没有他那么吵!” 沈御离笑着叹了一口气,无奈:“摔个铜盆就吓到你了?你也替那孩子想想,他初来乍到,脚跟还没站稳就看见你这么个‘哥哥’在主子面前没大没小,怎么能不害怕?” “我怎么没大没小了?”绕林很不服。 沈御离回身指指床,再转回来指指她手里的碗:“睡主子的床,抢主子的饭。这要是外头的人知道了,定要把你的屁股再打烂一遍。” 绕林大吃一惊:“这些都不行吗?那……那我以后睡哪儿?” 沈御离站起来,推开窗指指外面:“你可以睡在门口替我守夜,也可以到下房里去,跟木头一起睡。” “我不!”绕林急得跳了起来,“我到外面去睡,会遇鬼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容易招鬼……你总不会希望这院子里三天两头有鬼光顾吧?” “无所谓,我看不见。”沈御离一点也不在乎。 绕林是真急了,跳着脚就叫:“你无所谓我有所谓啊!反正我不管,我就是要跟你睡!你撵我我也不走!” 外面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过来,在石阶前踉跄了一下,险些绊倒。 也亏得他是在主子跟前伺候久了的,定力过人,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站稳了,走到门边向内禀道:“四殿下,贵妃娘娘在花园望月亭,请您过去。” 这个“贵妃”当然不是刚刚下葬的那一个。如今宫里是新晋封的叶贵妃当家了。 叶贵妃性子和软怯懦,素日里也是怕麻烦的。她若说召见,那必定有个缘故。 当然是为了妃陵里的那些事。 沈御离带着绕林进了园子,远远就看见叶贵妃和另一个容貌秀美的妃子面对面坐着,下面跪了一溜太监。 才一照面,绕林就吓得打了个哆嗦:对面那位,不正是她“救驾”那晚,皇帝身边处变不惊的妃子? 她就知道那件事还没完!她今日不该来的!都怪沈御离! 这边胆战心惊揣着一肚子懊恼上前行礼,那边妃子已笑了起来:“原来那晚救驾的小功臣也来了。快免礼吧!” 沈御离依言起身,绕林在他身后怯生生躲着,要多乖有多乖。 叶贵妃用帕子掩口咳了两声,柔柔地道:“别怕,那晚的事,陛下和昭容都对我说了,你主仆二人都是一片忠孝之心,没有人会怪你们。” 绕林惊愕地抬起了头,急问:“怎么又成了忠孝之心了?那天晚上陛下还怀疑我是坏人,还要把我抓起来说等殿下回来一起审……我还生气骂人了!”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放肆!”钱昭容摇着扇子揶揄地笑着,“那天晚上,我可差一点被你给吓死了!你这孩子莫非是吃虎胆长大的?在陛下面前也敢放肆成那样!” 绕林讪笑着不敢接话,沈御离便替她说道:“野孩子而已,素日不曾被教导过,多谢父皇和钱娘娘包容。” 钱昭容手中小扇轻摇,很好脾气地说道:“这脾性的确是个野孩子。也惟其如此,赤子之心才更加难能可贵。这次的事,陛下嘴上虽不说,心里实在喜欢得很呢。” 绕林糊里糊涂听着,隐约觉得钱昭容似乎是在夸她,却总觉得心里不安,忍不住又插言:“我也不懂得什么赤子不赤子的,我只是不明白,娘娘的意思是,陛下不怪罪了吗?可是为什么呀?” 钱昭容摇扇的手微微一顿,之后若无其事地笑了:“事情过去了,不必再提。今日贵妃娘娘召你们来,为的是妃陵寒潭的那一桩公案。” 沈御离闻言又拱手行礼,一字一顿道:“贵妃娘娘,寒潭之事,儿臣此前已向父皇禀明:千真万确是三哥推我落水,儿臣不敢说谎!” 叶贵妃秀眉微蹙一脸为难,那边却忽然有一个小太监高声道:“你没说谎,难道是我家殿下说谎吗?我家殿下被寒潭冻伤,自从昨夜就一直发烧,今日干脆昏迷不醒了!贵妃娘娘,这件事谁是谁非,应当不难分辨!” 原来此人是沈御宇身边的太监小东子。他跪伏在地上哭得哀恸而愤怒,惹得心软的叶贵妃唏嘘不已。 这样看起来,好像确实是三皇子那边比较占理啊! 绕林第一个不服,叉着腰就高声叫了起来:“这算什么道理哟,贵妃娘娘召咱们过来是要查案的,不是来比谁哭得大声哟!若是要比嗓门,我从水池里挖两只蛤蟆来就能稳稳地赢你哟!” 小东子正哭得起劲,听见这话险些气得背过去,忙抬起头来打算跟她对吵。 绕林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又嚷道:“你家殿下落了水,我家殿下也落了水;我家殿下落水没有冻坏那是他自己本事大,你家殿下冻成那样那是他自己太不济!我家殿下落水在前,你家殿下落水在后,这分明是你家殿下残害手足,老天爷看不过去,惩罚他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呢!” “你……”小东子气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老半天才嘶声叫道:“贵妃娘娘,奴才今日是代殿下来辩是非的,不是来跟人对骂的!” 绕林心下不服,还要针锋相对与他对吵,沈御离忽然按住了她的手。 于是叶贵妃终于得空开口说道:“的确,事关重大,总要有凭据才能定案。你们可有什么话说?” 最后这句话却不是问沈御离,而是问跪在地上的那一排高高低低的太监。 那是妃陵的守墓人。 这些人事先都是被告诫过的,在宫中的贵人面前并不敢说谎,当下七嘴八舌就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那夜大雨,两位皇子都没有去守灵,只有他们这些人守着;天亮后换班回住处时捉到了醉酒的小太监,并从他口中得知了四皇子失踪;然后三皇子下令所有人寻找四皇子下落;再然后三皇子失踪,天亮后在寒潭被人发现…… 来来回回就只有这些,实在并不能作为任何一方的人证。 毕竟他们不是谁的心腹,没有机会亲眼看到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情。 叶贵妃有些失望,又很为难,迟疑着道:“你们久在妃陵,对那一带的了解总要比旁人多些。连续两夜出了那么大的事,难道你们便不曾听到什么动静?” 几个太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摇头。 这时小东子忽然在旁冷笑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为了怕连累到自己,就连皇子的性命和清白都可以不管是不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这是皇家的事、是皇子的事!” 皇子的事,也就意味着有可能是未来皇帝的事。再往下想一步,那就是他们每一个人性命攸关的事了。 几个太监脸色都十分难看,一个比一个哆嗦得厉害。 沈御离没有像小东子那样嚷。他只是轻轻向前迈出一步,看着其中一个太监叹道:“的确,事关我与三哥清白,此事是必然要辨个是非分明的。太医说,三哥四肢全废、心肺尽损,此番实在是吃了大亏了。我虽问心无愧,却也不愿冤枉了三哥。若你们亲眼看见害我的凶手另有其人,我与三哥自然是皆大欢喜。” 他的话说得并不重,但被他盯着的那个太监已经抖得跪都跪不稳了。 沈御离认出了他,他也知道沈御离认出了他。他就是那天夜里,沈御离行凶之前在夹道里撞见的那个人。 他当然可以说出真相。但,一个“四肢全废、心肺尽损”的皇子,能给他什么?能庇护他多久? 这件事的利弊,那个太监已经在心中分析得很清楚。所以,叶贵妃注意到他以后,还没来得及发问,他已向前跪爬一步,咕咚磕下头去:“奴才不敢说谎!贵妃娘娘,奴才亲眼所见,那天晚上……是三殿下带着一队侍卫,将四殿下丢进了寒潭!四殿下在水中一动也不动,奴才远远看着以为殿下不行了,直到三殿下的侍卫们离开寒潭,才见四殿下自己慢慢地从水里爬出来……” “你说谎,你说谎!”小东子吓得脸都白了。 那个太监抬起头来,脊背挺直:“奴才以全家性命担保,绝没有半字虚言!三殿下是怎么落水的奴才不知道,但四殿下肯定是被你们推下去的!” 这一番话说出来,就算是盖棺论定了。 小东子怎么也没料到是这个结果,急得又哭又求,吵吵嚷嚷不肯罢休。 沈御离作出兴趣缺缺的样子,起身道:“既然是非已经清楚,儿臣便没有旁的话要说了。贵妃娘娘,儿臣要去探望三哥,先行告退。” 叶贵妃见状只得应允,又站起来说道:“四殿下,此番你的确是受委屈了。且喜最终真相大白……唉,你若觉得心里难过,可以常到我那里坐坐。我虽不是你的生母,却也是曾与你母亲交好的,你不必与我见外。” 沈御离一一答应着,向绕林招招手就要往外走。 绕林却不甘心,趁人不备又悄悄溜到钱昭容身边去,低声问:“娘娘,我先前问的那件事……” “唉,你呀,好奇心还真重!”钱昭容无奈,“陛下不喜欢宫人议论这个,你偏问!” “事关我的性命嘛!”绕林厚着脸皮撒娇,“娘娘先还夸我是功臣,又怎么舍得让功臣抓心挠肝百思不解!” 钱昭容摇摇头,拿扇子在绕林头顶上敲了一记,笑了:“不过是鬼神之事而已,你偏要问那么多!其实那天作乱的不是刺客,是女鬼,很快被冲虚真人捉住了!人鬼殊途,陛下自然知道你同她不是一伙!” “怎么就……捉住了?!”绕林大惊失色。 38.你该去的是刑房 她问的是“怎么就捉住了”,而不是“怎么会有女鬼”。 钱昭容眉梢一挑,再看绕林的时候,目光就加倍亲切了起来。 沈御离皱了皱眉,快步走回来捉住绕林拽到身后,躬身向钱昭容道:“这奴才一向有些颠三倒四,儿臣回去定然好好教导,请昭容娘娘恕罪。” “无妨!”钱昭容笑得很是爽气,“我挺喜欢他的。如今你们主仆二人住得也不甚偏远了,得空要常出来走动走动才好。” 沈御离躬身道声是,攥着绕林的手腕用力拽了一把,退出门去。 “喂,你干嘛拽我!”绕林满心不情愿,“我还没打听到那个冲虚真人在哪儿……” “你打听他做什么?!”沈御离反问。 绕林呆了一呆,竟答不上来。 她也不知道她打听那个冲虚真人做什么,她就是……就是想知道那个大美人到底怎么样了嘛! 道士是捉鬼的,那个冲虚真人又是保护皇帝的。大美人一个女鬼要做刺客,落到冲虚真人手里肯定没有好下场! 不知道冲虚真人会怎么对待她?会不会把她折磨的很惨? 绕林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明明很怕那个大美人,却似乎又会替她担心,甚至隐隐盼着她从冲虚真人的手里逃出来。 真是见了鬼了! 绕林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确莫名其妙,心里不免有些发虚,忙拽住沈御离的衣袖,赔笑道:“我错了嘛,我以后再也不问了!——所以咱们是不是真的要去看望三皇子?” “当然不去,”沈御离放开了她的手腕,冷笑转身:“没那闲工夫。这几天的功课又耽误了,我要去见先生。” “啊?!”绕林立刻垮了脸:“怎么还要去见那个老头子?我不喜欢他!喂喂……你要去书房,让木头陪你行不行?” 沈御离斜了她一眼,一口回绝:“当然不行,这是你的差事!” 绕林气得肺疼,又不敢跟“主子”争吵,只好消极怠工,磨磨蹭蹭不肯快走。 不料这一招对沈御离完全无用。小太监的闷气还没生完,一抬头就看见神气的四皇子殿下已经转过巷口,马上要走得不见了。 “喂,你等等!”绕林慌忙跑着追上去,又生气:“……你是不是又要丢下我!” 沈御离脚下丝毫不停,神情冷冷淡淡:“做我的奴才,就应当随时跟上我的脚步。你若跟不上,那是你自己的错,不是我的。” 绕林闻言又气得够呛,跺着脚忿忿地嘀咕:“又来这一套!你就是吃定了我舍不得离开你……” “哟,这不是四弟嘛!”一声怪腔怪调的招呼打断了绕林的抱怨,却是大皇子沈得嗣坐在肩舆上,从另一条巷子拐过来了。 方向当然也是去书房的。 这个局面,双方势必要同行一段。但一个乘肩舆一个步行,走在路上有多别扭可想而知。 沈得嗣对此很是得意,坐在摇摇晃晃的肩舆上用下巴看着人,神态悠闲:“四弟啊,我听人说,你去妃陵送葬,把三弟给推到寒潭里去了?出了这样的事,你该去的不是书房,而是刑房啊。残害手足可是大罪,就算父皇不追究,朝臣们也不会不管的!” 沈御离皱眉往墙边靠了靠,既不迈步也不开口,面无表情揣手卖呆。 沈得嗣那边的太监们一时不知道还要不要跟他同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顿时进退两难。 如此一来,坐在肩舆上的沈得嗣就显得更加尴尬了。 旁人不敢表现出来,绕林却忍不住笑,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哎哟这可笑死我了!大皇子殿下,你呜哩哇啦这半天,你看有人理你吗?没脸成这样还不赶紧捂着腚跑远点,居然还停下来!喂你知不知道呀,你坐在那个破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瞧上去就像一只乌鸦张着翅膀停在天上,我看着总觉得你下一刻就要哇哇哇叫着跌下来啃一嘴泥……” 没等她叭叭说完,沈得嗣已气得拍着肩舆嘶声叫了起来:“反了反了!这是哪里来的目无尊卑的狗奴才,竟敢当面辱骂主子!小杜子!给我撕了他的嘴!拖下去乱棍打死!” 肩舆另一侧跟着的小太监应声出来,冲到绕林面前就要动手。 绕林见势不妙忙往沈御离身后躲,下一瞬却见小杜子脸色一变,踉跄两步跌在地上,连滚带爬就要往后逃。 “鬼!鬼啊——”太监嘶哑的声音撞破宫墙,响彻了半座宫城。 沈得嗣那边抬肩舆的太监们都吓得够呛,互相推搡着乱糟糟地往后退,颠得沈得嗣晕头转向,险些倒栽葱从肩舆上跌下来。 如此这般忙乱了好一阵子,肩舆被胡乱放在了地上,沈得嗣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望小杜子肩上就是狠狠一脚踹了过去:“混账东西!青天白日哪里来的鬼!” 小杜子整个儿缩成一团,像只刺猬似的咕噜一下滚出老远,然后迫于主子的威势抬起头来向绕林看了一眼,继续哭嚷:“鬼……鬼!殿下,那个人……那个奴才已经死了,他是鬼!” 沈得嗣被他的神情语气吓得打了个哆嗦,回头看向绕林,却见绕林也蜷缩成一团正在发抖,絮絮叨叨地念着:“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 很明显也是在怕鬼。 所以,鬼在哪儿? 沈得嗣看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鬼,只见沈御离一个人气定神闲,自己这边一大群奴才倒没有一个顶事的,让他感觉颜面全无。 气极了的沈得嗣忍无可忍又把小杜子提了回来,丢到绕林面前喝问:“哪个是鬼?你若说不明白,本皇子即刻送你去见鬼!” 小杜子被逼得没法,只得哆哆嗦嗦抬起头来,指着绕林大哭:“他……他是鬼!他分明就是鬼!那天晚上奴才们亲眼看着他跳了井,还是头朝下进去的!奴才们在旁边守了半夜也没见别的动静,他怎么可能没死透!他一定是鬼,一定是冤魂不散,变成厉鬼回来找奴才报仇的……” “跳井?”沈御离脸色骤沉,眯起眼睛看向绕林。 绕林到这会儿才知道对方口中的“鬼”指的是她,恐惧顿消,怒气又生,立刻扑过去揪住了小杜子的耳朵:“哦,原来那天晚上逼死我的人里头,也有你啊?那好极了,你自己碰死在这儿吧,省得我再费工夫去找你!” 小杜子被她拎着耳朵丢在地上,又疼又怕,哭成一团:“公公饶命,大人饶命……奴才那天是鬼迷了心窍,被小魏子他们撺掇着去凑了个数,实在并没有对您怎么样……那天的主意是小魏子出的,几百条蛇都是小钟子养的,就连追您的时候跑得最快的也不是我,是小林子……”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绕林听得不耐烦,向前跨出一步又要拎他起来。 小杜子看见影子投在他的身上,顿时吓得猛抽了一口气,白眼一翻咕咚向后仰倒了下去。 绕林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沈得嗣,一脸无辜:“我没把他怎么样啊!你的奴才怎么这么不顶用?” 沈得嗣脸色阴沉,大袖一甩重新回到肩舆上坐下,冷声道:“再不顶用也是本皇子的奴才。既然你把他吓死了,那就老老实实替他抵命吧……” “且慢!”沈御离未等他话音落下就站了出来,随手提起绕林丢到身后,自己冷脸迎上:“大哥,在我的奴才替您的奴才抵命之前,您是不是需要先向我解释一下,我的奴才被逼跳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沈得嗣昂着头,气势很足:“奴才们私下里结了仇,自然少不了要打架解决,这种事也要本皇子管吗!” 话一说完他立刻重重地在肩舆扶手上拍了一把。太监们早有默契,一声不吭抬起他就走。 沈御离站在肩舆前面仰头看着,气势却也没弱多少:“既然是奴才们的私仇,碍不着主子,那就该生死各安天命,大哥您就不要插手了吧?” 才说到此处,那晕过去的太监小杜子却忽然咳了两声,自己醒了过来。 如此一来,“抵命”一说就更加不通了。 沈得嗣脸色难看:“就算不抵命,那奴才冒犯本皇子也是重罪!——小杜子你个蠢货!那只小畜生根本没死,哪里来的鬼!现在本皇子命令你,即刻把他拖去刑房,乱棍打死!” 小杜子将信将疑,战战兢兢看着绕林,再看看她脚下的影子,迟疑着不敢动。 旁边另一个太监见他实在不顶事,忙争着冲上前来打算代劳。 沈御离抬手挡住,冷冷道:“大哥,宫人争斗险出人命,这也不是小事,还是交给贵妃娘娘处置的好。我一向不懂宫里的规矩,正要借此机会请教一下:深宫内苑可以养蛇的吗?” “蛇?什么蛇?”沈得嗣脸色微变,目光立刻就躲开了。 沈御离见状心中已经有数,立刻拂袖转身,招呼绕林:“随我回去见贵妃娘娘!” “喂,你等……”沈得嗣急了,手忙脚乱又从肩舆上下来,扯着嗓子喊:“你不要乱咬人!那蛇可跟我没关系!那是七弟的奴才小钟子养的,你不要栽到我的头上!” 沈御离顿住脚等了等他,回过头来:“大哥,你知不知道,在宫中饲养凶兽蓄意害人,是何罪名?” “不是我啊!”沈得嗣急得跳脚。 沈御离看着他这样,倒忍不住笑了一声:“知道不是你。但是大哥,这次是我的奴才被那些蛇逼得投井,下一次也许就是我本人。我不知道你与七弟是否交好,但帝王之家未必有真正的手足情谊,你敢不敢笃定你自己就一定不会死于蛇毒之下?” 沈得嗣呆了一呆,脸色微变。 沈御离向他走近一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如今七弟还小,小钟子手里的蛇还只能用在绕林这样的奴才身上。等过几年七弟长大了,事情可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小孩子养蛇欺负人,可以说只是不知深浅的恶作剧。可是这小孩子长大以后、有了心机和贪欲以后呢? 沈得嗣不寒而栗,忙反手抓住沈御离的手腕,大急:“你同我去见贵妃娘娘!去见父皇!不能再让七弟这样胡闹下去!” …… 绕林站在原地看着两位皇子携手而去,一时不禁愣住了。 事情是不是不太对? 那两个人,刚刚还在这儿吵得好像要打起来了呢,怎么一转眼就哥俩好了?沈御离他不是真要跟那个鼻孔朝天的大皇子交朋友吧? 小杜子被人搀扶着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向前踉跄两步,扑到绕林面前又扑通跪了下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绕林吓得腾地跳开,连连摆手:“快起来快起来,你有完没完了呀?我掉到井里差点淹死我都没哭,你倒要在这儿哭出两缸眼泪来!你再这样,我是不是真要去死一死才对得起你这一跪呀?” 小杜子听见她语气并不凶恶,终于稍稍放大了胆,抬起了头:“你、你真的没死?” 绕林不爱听这种问题,立刻板起了面孔。 小杜子忙又低头赔罪,急急地道:“可是怎么可能?我们亲眼看见你跳了井,还守在旁边看了,井口那里凉飕飕的,一直刮阴风……” 提到“阴风”,绕林立刻就想到了那个大美人女鬼,心中顿时又焦躁起来。 “不许再问!”她呼地转过身,凶巴巴:“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小杜子又被她吓到,忙向后踉跄了两步,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旁边太监看不过,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打岔道:“别在这儿废话了,殿下那边还在等着咱们伺候呢!你倒好,去给别人家的奴才当奴才了!” 小杜子不敢辩驳只得称是,之后却又招呼绕林:“咱们一起吧?贵妃娘娘多半要问那夜的事,总不能让殿下和娘娘等着咱们。” “我不去!”绕林立刻后退,“我最烦去见那些娘娘们了,规矩那么多,动不动就要跪着,说话都不敢随便说!” “可以……不去吗?”小杜子又被她吓到了。 绕林自己不怕,气哼哼道:“我想不去就不去!一会儿她们要问起那晚的事,你就说隔得远没看清,也许我其实并没有跳井!旁的事都要照实说,知不知道?” 小杜子慌忙摇头:明明看清了硬逼他说没看清,那不是说谎吗? 绕林看见他的反应,立刻瞪圆了眼,两手猛然抬起至腮边作虎爪张开状,同时龇牙发出“嗬!”地一声低吼。 小杜子吓得咚咚倒退了两步,重重地撞到墙角上,跌了下去。 绕林立刻放下手换上笑容,凑到他跟前蹲了下来:“喂,你怕什么呀,我又不凶你!你再仔细想想,我没教你说谎呀!那天晚上我的确没有跳到井里去,一定是你们看错了!夜色那么深,你们又隔得那么远,怎么可能看得真切!” 小杜子一时受到惊吓,一时又被她的笑容蛊惑,糊里糊涂坐在地上想了半天,居然也渐渐地开始疑心自己当时看错了。 绕林见他点头,终于放心,拍拍手站了起来:“既如此你去吧,我就不过去了,免得娘娘们觉得什么事都有我的份,把我当成个惹事精!” 小杜子心道即便你不去,你和你主子也已经成了这宫里最大的惹事精。 这话没敢说,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匆匆向前追了上去。 巷子里终于静了下来,绕林倒有些百无聊赖,在原地闷闷地站了一阵,又信步走进花园,随便找条石凳躺了上去。 午后时分睡在花阴下还是很惬意的。绕林不知道自己迷糊了多久,后来就听见不远处的小径上脚步声匆匆,人来人往。 “七皇子身边有个太监会养蛇,并且不是一条两条,而是几百条几百条地养”这个消息在每一个太监宫女口耳之间传递着,引起了一阵又一阵惊呼,仿佛整座宫城都为这个消息而骚动起来。 这还没完,后来又传出了更厉害的,说是那个太监带着几百条蛇,去围攻了四皇子居住的荒园,逼得四皇子身边的奴才跳井逃生。 真是太可怕了,这分明是要仗着那些毒物残害手足称霸宫城啊! 如此可怕的存在,宫里是绝对容不下的。尤其是那些胆小柔弱的娘娘和公主们,只听得一个“蛇”字就已经惊叫哭喊乱成一片,又如何肯容一个会养蛇的人住在宫中! 未到天黑,皇帝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养蛇的小钟子与他的几百条蛇一起烧死,七皇子与其生母姜婕妤逐出宫城,废为庶人。 就这么解决了。 绕林有些不敢置信,甚至隐隐觉得抱歉,不知道那对可怜的母子会不会在心里诅咒她永世不得超生。 “他们不会诅咒你,只会怨恨我小题大做、阴险歹毒。”身后传来一声冷语,近在咫尺。 绕林腾地跳了起来,堆起一脸笑:“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来人当然是沈御离。他一甩衣袖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冷冷道:“吵了整整一下午,哪里快?” 绕林仰头看看天,讪笑着退了两步:“我都没看见天快黑了,难怪那些麻雀都在到处飞……这么晚了,咱们回去吧?” “倒也不忙,”沈御离向后一仰,靠在了柱子上:“你先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那么多人亲眼看见你跳了井,你却还能活着?” 39.替我守夜去 晚风微凉,绕林打了个哆嗦,脸上的笑容就愈发尴尬了。 沈御离也没有刻意看她,只是眼睛微微地眯着,神情虽慵懒,却总像是带了几分审视的味道。 相对静默片刻,绕林迟疑着,开了口:“那你要不要也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在寒潭里泡了整整一夜再加半个上午,出来以后也跟没事人一样?三狐狸泡的时间还没有你的一半长,整个人都要废了!” 沈御离忽地睁开了眼。 绕林下意识地又往后退,后背抵在柱子上,瞪大了眼睛继续与他对峙。 僵持许久,沈御离嘿地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拂袖便走:“算了,回家吃饭!” 绕林长舒一口气,慌忙甩手掸掸后背上的灰尘,蹦蹦跳跳追了上去。 却又不肯老实走路,一会儿跳起来追蝴蝶、一会儿又故意踢一颗小石子到前面去,嘴里还吱吱喳喳学着各种鸟的叫声,半刻也不肯停歇。 沈御离走着走着忽然又顿住了,冷声问:“紧张?” “啊?!”绕林险些撞到他背上,吓得脚下一滑,摇晃了好几下才站稳,气急败坏:“好好的走路你突然停下干什么呀?问的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我紧张什么?莫名其妙!要紧张也应该是你紧张,现在全宫里都知道七皇子是因为得罪了你才会被废为庶人了!” “那不是很好吗?”沈御离不以为意,“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才不是!”绕林皱着眉头嘀咕,“你现在什么根基都没有就开始让人怕你,就像不穿鞋子的人在冰上走,迟早会被冻住,再不然就要掉进冰窟窿里去!” 沈御离哈哈笑了:“看不出来,你这小傻子懂得倒也不少!” 绕林一时不知道该为“小傻子”而生气,还是该为“懂得不少”而得意,顿时纠结。 紧接着却又听见沈御离继续说道:“不过,这一次你想错了。” 行了,可以生气了。 绕林腾地跳了起来,窜到他前面凶巴巴地拦住了去路:“喂,你什么意思?我哪里想错了?!” 沈御离单手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边走边笑:“他们怕不怕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不会恨我。相反,他们还会十分感激我。” 绕林札手舞脚从他手中逃出来,气急:“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七皇子一定不会感激你!” “他不重要,”沈御离大步向前,“一个被撵出宫去的庶人而已。从今往后,这宫城已经没他什么事了。” 他今日穿的是皇帝新赏的衣裳,牙白的颜色、暗金的花纹,裁剪合度大袖飘飘,看背影甚是好看。 绕林被那长袖的边角扫到,莫名地打了个寒颤,脚下不知怎的就觉得走不动了。 直到沈御离的身影转过一丛花木看不见了,她才如梦方醒,咬咬牙飞跑着追了上去。 回到听水轩时夜幕已沉,小太监木头正耷拉着脑袋在门口转来转去,像拴在磨盘上的驴子似的。 绕林立刻忘了先前的事,笑呵呵地跑了过去:“哇,你这是在玩什么游戏呀?好玩吗?带我一个行不行?” 木头听见声音倏地停下,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哥哥……殿下,殿下回来了!” “怎么回事?”沈御离皱眉,快步走了过来。 木头忙道:“今晚御膳房的菜做得早,奴才就赶早去取过来了。还好殿下您回来得不算太晚,这酱肘子、红烧肉都是趁热吃才好,冷了就糟蹋了!” 原来是为吃饭这样的小事。 沈御离放了心,迈步进门,果然看见桌上满满地摆了六七个盘子,有肉有菜,瞧着十分丰盛。 “哇!”绕林惊呼着扑了过去,“这么多菜,都是你一个人弄回来的吗?木头你真厉害!你不知道,从前我去御膳房偷东西吃的时候可难了,经常为一个包子一个馒头被人追杀!” 木头低着头站在一边,规规矩矩:“御膳房的人说,知道殿下在妃陵受了委屈,所以理当备一桌好菜为殿下压惊。” “他们倒乖。”沈御离冷笑一声,坐了下来。 这会儿工夫,绕林已经把一盘炒蚕蛹扒了大半到碗里,拌着米饭吃得满嘴流油了。 御膳房的人是不是见风使舵、这桌好菜到底是看了谁的面子,这些杂事她才懒得去想呢!她只要知道如今的日子比从前好,有吃有喝就够了嘛! 沈御离看见她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了,不禁摇头失笑,饭也不着急吃了,只管欣赏她这副傻样。 木头像木头一样一动也不动地在旁边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不料吃得正欢的绕林忽然脸色一变,手中饭碗啪地一声摔在了桌上,紧接着整个人也咕咚向前倒下,额头不偏不倚地栽进了饭碗里。 “怎么回事?!”沈御离惊怒,慌忙起身。 绕林没有答他的话,抱着肚子从椅子上滚了下去,呼呼地喘着,脑袋直往桌子底下钻。 沈御离看见脚边地上几点血迹,立时惊住,不由分说伸手把人拽了起来,掐住急问:“饭菜有毒?!” 绕林张大了嘴努力喘气,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一个“疼”字,眼泪和嘴角的血一齐往下淌。 沈御离见状忙把她重新翻过去,一手架住她的腰,一手用力拍她的后背:“自己抠喉咙!吐出来,快!” 绕林糊里糊涂,也不知道“抠喉咙”是怎么个抠法,只知道后背被他砸得咣咣响,整个腔子里都是翻江倒海的,眼前却渐渐地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身子仿佛有千斤之重,四肢和脑袋争着往地上耷拉,半点儿也由不得她。 这事不妙! 绕林忽然想起来了:她若控制不住这身子,它可是会变的!尤其现在又是晚上,想象一下一会儿她凭空消失,只剩一颗圆圆的麻雀蛋出现在沈御离的脚底下…… 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于是绕林再也顾不上头晕腹痛,忙收拢全部精神,尽数用在了维持自己这副模样上。 这样做的后果是,后面的事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于是沈御离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太监软趴趴瘫了下去,最终也没能把吃下去的毒物吐出来。 人好像不行了。 “太医!”沈御离焦灼地站起来,一脚踹向在旁发呆的木头:“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叫太医!” 木头呆呆地答应着,两腿发软地转过身,踉踉跄跄朝门口跑。 沈御离看着他的背影,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忽然又厉声喝道:“站住!” 木头立刻站定,转身回来噗通跪下了。 沈御离慢慢地站起来,抱起绕林放到床上,迟疑很久才又转过身,看向木头:“请太医没有用,是不是?” 木头立刻磕头,结结巴巴:“殿、殿下,太医不会来的!宫里的太医原本就不多,值夜的说不定只有一两个,就是主子们生病都未必能请到,何况……” 沈御离冷声打断他的话,沉声问:“你是想说,即便是我快死了,太医也未必肯来,何况绕林只是个奴才,是不是?” 木头迟疑着,点了点头:“是。所以要救哥哥,最好不要耗费时间去请太医,不如给他灌些……脏东西,逼他吐出来就好了!” “说得对极了!”沈御离发出一声冷笑,忽然抬脚挑起木头的下巴,沉声喝问:“所以你到底是谁的人?!” “奴、奴才不是……”木头大惊失色。 沈御离顺脚踹过去,将他踢出老远:“不是?什么不是?!此事若与你无关,你看到绕林中毒第一时间就该设法救人,而不是站在原地发愣;你听到我吩咐去请太医就该第一时间说不妥,而不是顺水推舟自己往外面跑!” 木头张口结舌,肚子里有一万句话要辩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御离看着他趴在地上的狼狈样,越看越怒:“饭菜是你拿来的,你怎么可能不知情!你若不是有心要害我,为什么看见绕林比我先吃饭就会急得手足无措、急得挠腮跺脚额头冒汗!这一桌好菜,原本是打算用来送我上路的,是不是!” 这个罪名可就大了。 木头吓得脸色惨白,不住磕头,结结巴巴反复辩解:“奴才不知,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 旁边床上,绕林已经彻底没了动静。 沈御离心中愈发焦躁,猛冲上去揪住木头的衣领,提着就走:“若是在本皇子面前不愿说,也可以到贵妃面前说、到父皇面前说、到朝臣面前说!我就偏不信,这些暗戳戳见不得人的肮脏手段,就真的可以在宫中横行无忌!” …… 绕林醒来的时候,枕头旁边蹲着一只白猫。 四目相对,那只猫发出了嘿嘿一声笑,口吐人言:“小傻子,被凡人害死的滋味,不好受吧?” 绕林白了他一眼,不屑:“我又不会死,用不着你到这儿来冷嘲热讽!” “呸,狼心狗肺过河拆桥的东西!”白猫气急,尾巴一甩跳下床去,变作了少年薛玉郎的模样:“要不是我赶来救你,你现在不死也剩半条命了!你自己看看你混得这个熊样,自打跟了那个叫花子,三天两头挨打呀落水呀中毒呀,你这条小命还够折腾几天?” 绕林气得咚地跳下了床,甩手就走:“要你管!” 薛玉郎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你不要我管,怎么还一次一次求我救你来着?你想要那个叫花子管,你看他肯救你不肯?” “他怎么不肯?”绕林反问。 薛玉郎指指空荡荡的屋子,大声嘲笑:“你看他在这儿吗?你看他给你请过大夫吗?他明知你中了毒,都没有想办法帮你把毒物吐出来!你猜这会儿他在什么地方?他拎着那个比你更傻的去喊冤了,要求那个什么贵妃帮他彻查是谁在他饭菜里下毒!” 绕林被他闹得胸中一阵发闷,好半天才重重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气道:“你一个猫,天天盯着别人的事做什么?有人要下毒害我,他当然会去查!” “屁咧!”薛玉郎也退后一步,骑在床头上冷笑连连:“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他要查这件事,是因为他觉得敌人针对的是他!你以为他为什么纵容你跟他抢饭?你知不知道,人类的皇帝、王爷什么的,吃饭之前都会找奴才给他们试毒!你就是那个给沈御离试毒的傻子!” “你胡说……”绕林烦躁地揪过被角,又躺了回去:“你什么都不知道,只会胡说!我早就认识你了,薛玉郎,到处说舌头挑拨离间,欺凌弱小横行霸道,这就是你干的事!” 薛玉郎大袖一甩,也在她身边趴了下来,语气放轻:“我最坏也不过说舌头挑拨离间,总比那个见死不救的人类好得多了!还有,我听你家小雀们说,你千辛万苦追到妃陵救了他,他却把你扔在那儿不管了,有这事没有?” “你闭嘴!”绕林越听越气,气急败坏。 薛玉郎却偏不闭嘴,甚至还往她身边靠了靠,死皮赖脸要跟她用一个枕头:“说你傻你还真傻,人类哪个不比咱们奸诈……” “你闭嘴!我不爱听!”绕林气得兜被子盖住了脸。 薛玉郎仍旧不依,扯开被角继续往里面喊话:“你不爱听我也要说!你跟的那个叫花子他又鬼又坏,能给你什么好前程!你可别忘了,你终究跟他们不一样,你跟我咱们才是一伙的!这些年我对你怎样、他对你怎样,你再好好想想……” 他话音未落,绕林忽然翻身坐了起来:“他回来了!” 薛玉郎一惊,也顾不得再变回白猫,直接就以少年形象翻身跳起来,撞开窗户钻了出去。 沈御离推门进来,只看见那窗户咣当一声又关上了,一角衣袖的残影一闪而过。 但这也已经足够了。 他站在门口,许久许久都没有挪步。 绕林倒是不觉得什么,起身跳下床就向他奔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你真出去找贵妃娘娘了呀?木头呢?那小子那么胆小,应该不是他下的毒吧?” 沈御离拂袖甩开她,大步走了进来:“贵妃那边打也打了、审也审了,木头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没法定罪,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绕林伸着脖子向外张望了一番,看见下房那边的烛光便放了心,坐下来说道:“我总觉得木头不像是个会下毒的,这一次别是冤枉他了吧?” “有可能。”沈御离也坐了下来,面色阴沉:“宫里审过了,他近日的确不曾与外人往来,应该没有途径拿到什么毒药之类的东西。” “那……”绕林心里有些不舒服,“屈打了他,他岂不难过?” 沈御离抬起头来,看着她:“你为什么不先问一问,我心里难过不难过?” “你?”绕林不解,“你为什么难过……是因为我吗?我没事的呀!我就是肚里不舒服,睡了一觉就好了!你知道,我一向命大……” “命大就好。”沈御离咬牙,站了起来:“木头挨了打要躺些日子,我这里又没有别的人手使唤,今后就劳你去廊下替我守夜吧。” 绕林呆住了,怔怔地坐了老半天才问:“……为什么要守夜?” “当然是为了活着。”沈御离看向桌上的那一片狼藉:“你下午的话说得没错:如今我一点根基都没有,得罪了满宫里的人,就像赤脚踩在冰上,暗地里不知有多少窟窿等着吞我的命呢!你总不希望今天这样的事反复发生吧?” 这话似乎也无法辩驳,绕林下意识地跟着站了起来。 肚里感觉还有一筐子的话要说,沈御离已经上前替她打开了门,指指门前的台阶:“去吧!” “去……”绕林并没有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只是本能地顺着他指的方向,迟疑着跨出了门槛。 房门哐啷一声,在她身后关上了。 绕林吓得猛然转过身,正要推门,却听见咔咔两声轻响,沈御离竟在里面上了门闩。 她伸手试探着推了推,果然两扇门结结实实,纹丝不动。 这是……什么意思啊? 绕林在门口呆呆地站了一阵,慢慢地又转过身来,仰头看看天上的星星,觉得脑子里整个儿都是一片糊涂。 沈御离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为什么这样对她?她都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不管她的死活,他就忽然变得这么凶! 难道是因为被皇帝赐了住处了、再用不着她去御膳房偷东西给他吃了,所以他就可以翻脸不认人了? 这么说,从前对她的纵容都是假的吗?难不成真像薛玉郎说的那样,在他眼里,她只是个试毒的奴才…… 绕林越想越觉得心里难受,几次想跳窗户进去拎起沈御离来问个究竟,却又始终没能鼓起足够的勇气。 他连门闩都关上了,那是真不许她进去了。纵然她一向把日子过得糊里糊涂,心里也隐隐知道这是没脸的事。 她,被沈御离嫌弃了、当成外人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可是,为什么呀? 40.我不会再信你了 绕林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不是个喜欢纠结的麻雀。既然事情想不明白,她干脆就不想了,甩手转身,咚咚咚下了台阶。 她留在沈御离身边原本大半是为了沾光避鬼。如今沈御离让她睡外面,那就防不住鬼了,她要是还老老实实听他的话,那就是她傻! 绕林自认并不傻,当下毫不迟疑就离开了听水轩的小院,呱唧呱唧继续往外走。 沈御离的耳力不错,那小太监在门外不住转圈、唉声叹气甚至伸手推门,他全都听得见。 他的心情很复杂。憎恨、懊恼、庆幸、自厌……乱七八糟,闹得他烦乱不堪,坐不得躺不得,只能继续在门后面转来转去。 后来却听见那小太监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干脆听不见了。 这是……走了? 沈御离忽然觉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忍不住又拉开了门闩,甚至还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然后他就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直直地撞到门口,哗啦一声闯了进来。 “哇呀呀吓死我了——”绕林的哭声惊天动地,“外面有个吊死的鬼,舌头伸得那么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沈御离退后两步,冷冷地看着她。 绕林没能成功地钻到他的怀里去,只好坐到地上,瑟瑟地抹眼泪:“我怎么这么倒霉,一出门就遇鬼……沈御离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你不知道那些鬼真的很吓人!” “唱完了没有?”沈御离的脸色比先前还要难看,甚至已经露出了一丝冷笑。 “唱完了就出去,”他的声音低沉得要命,“我不会再信你了。” 绕林愣住了,打个嗝强行收住了哭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沈御离指指门口:“出去。” 绕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看见那吊死鬼伸着舌头贴在门缝上朝屋里张望,一个眼珠子凸得从眼眶里弹了出来,被它自己伸手一拍,又给安了回去。 这视觉效果,真是没得说。 绕林的哭声更大了,惊天动地的:“呜呜呜我可不可以不出去?至不济你让我天亮再出去也行啊……外头那个实在是太丑了!” 沈御离懒得听她哭,脸一沉手一伸毫不客气地抓着衣领把她提起来,丢了出去。 绕林咣当摔在门外的地上,一抬头正看见那个吊死鬼凸着两颗眼珠子看着她,吓得她又是一阵狂呼乱叫,整个人在地上转得跟个被抽偏了的陀螺似的。 不远处房门却又哐啷一声关上了,上门闩的声音咔咔的,无比刺耳。 这会儿再撞上去,那两扇门却是不会开的了。绕林仓皇地爬起来,转了好几个圈子才找准了往外跑的方向,咕咚咕咚踩着台阶奔了下去,哭得声嘶力竭的。 身后始终没有动静。 显然,不管她哭成什么样,沈御离都没打算再管。 这是真不要她了。 绕林知道自己孤立无援,只好拼命忍住了哭,咬紧牙关撒丫子一顿狂奔。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等她两条腿都跑软了、不得不停下来的时候,一回头就看见那个吊死鬼仍然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就三寸远。 这速度,比那个红衣的大美人也不遑多让。 所以这个吊死鬼是什么来路?该不会又是一个会法术的厉鬼吧? 绕林先前极少遇上这种事,顿时又受了一重惊吓,整个人倏地缩成一团,变作了一颗圆溜溜白莹莹的……蛋。 鬼是没有实体的,它们不能对一颗蛋怎么样。绕林骨碌碌滚到草丛里,用一堆烂草叶子盖住自己,觉得这样至少比维持人形放心一些。 但是那只吊死鬼并不打算放过她,仍然绕着草丛飘来飘去,发出嘶哑吓人的声音:“宝儿,你是宝儿——” 绕林又气又怕,蛋壳都差点裂了。 怎么一个红衣美人到处找宝儿,这个丑八怪吊死鬼也找宝儿?话说,该不会是那个大美人落到道士手里又死了一遍,丑成这样了吧? 绕林紧张地盯着那个吊死鬼看了一遍,确认它身上没有大美人的影子,这才稍稍放心。 不过,到底谁是宝儿?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找宝儿,却又不约而同地找到她的头上来? 她又不是什么宝,她只是一只没爹没娘的麻雀蛋! 绕林又是委屈又是嫉妒,满心不是滋味。 吊死鬼听不见她的心声,仍旧绕在草丛上方哑哑地哭:“宝儿,你要帮我——” 绕林听见这话又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尖着嗓子叫起来:“你可别说你跟那个疯疯癫癫的大美人娘娘一样想杀姓沈的,这个愿望我做不到,会损我功德的!换一个!” 吊死鬼不飘了,停在草丛上怔怔地看着她。 绕林看习惯了它那张丑脸,惧意淡了些,干脆又变出了人形,瞪大眼睛与它对视:“喂,你转过脸去,不要正面对着我,我就答应帮你做事!除了杀人放火不行,别的什么都行!” 吊死鬼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飘呀飘呀,竟当真慢慢地转过去了。 绕林没想到它这么乖,一时倒愣住了。 那吊死鬼忍不住,哑着声音确认道:“你刚刚说,答应帮我做事……” 绕林的确经常答应帮各种小鬼小妖做些事情来打发时间,因此答应得十分顺口:“当然可以啊,你倒说说要我做什么?帮你安葬尸骨?还是帮你去找什么东西?” “都不是!”吊死鬼的语气忽然惶急,“宝儿,娘娘被他们捉去了!那老道手中好像有个什么法器,娘娘逃不出来,再过几天就要消散了……” “娘娘?”绕林心中生出了不妙的预感,“是不是穿大红色衣裳、头戴凤钗,非常漂亮的那一个?” 吊死鬼猛然转过身,面露喜色连连点头,样子十分可怖。 绕林慌忙向后逃开,发出一声毫无尊严的尖叫:“你你你……你不要过来!” 吊死鬼依言站定了,低着头作出一副很伤心的样子,但这个动作也没能让它显得好看一点。 绕林泄了气,只剩一肚子无奈:“从道士手里救人,很难啊!你应该知道我是妖怪,道士见了我也会捉的呀!要不你换一个愿望,比如帮你烧掉当初上吊的绳子,或者……” “宝儿!”吊死鬼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尖锐如针扎人耳鼓:“娘娘已经被那道士抓走四天了!” 所以呢?四天又怎么样?绕林不明白。 那吊死鬼显然十分焦躁,绕着她不住地转圈,吓得绕林慌忙捂住了脸,生怕亲眼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被甩到她的身上来。 幸好并没有。只听见那吊死鬼的声音凄厉地叫着:“还差三天!还差三天!救不出娘娘,你会痛悔终生!你会痛悔终生!” 绕林吓得忙又捂住了耳朵,紧闭双眼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装死。 什么痛悔终生?她为什么要痛悔终生?她吃不到好吃的、找不到避鬼的法子才会痛悔终生好吗! 这些鬼怪,果真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绕林在心里骂骂咧咧,听见耳边许久没有动静才敢试探着抬起头,然后就发现那吊死鬼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也不稀奇。那些鬼怪能出来游荡似乎是要靠某种力量支撑着的,若是那种力量用完了,它们就会暂时消失。 只是“暂时消失”而已,并不代表那只鬼就不会再出现了。 绕林在心里把这个常识默念了一遍,无比同情自己。 遇鬼的次数多到可以对鬼了如指掌,也算不容易。现在她就只想知道,麻雀蛋变成的妖怪到底能活多久?如果寿命很长,她是不是还要无限期地跟那些奇形怪状的鬼继续相处下去? 想想就觉得雀生无望。 再想想又觉得从前仿佛并没有这么绝望,都是因为在沈御离那儿过了几天不用见鬼的日子,把她给过得矫情了。 就像一个原本一无所有的小孩,你给他一块糖,然后再从他手里抢走,小孩就会哭。 沈御离就是那个恶作剧的大人,坏透了。 绕林越想越委屈,也来了脾气,觉得自己怎么着也要争口气,不能让沈御离以为她离了他就活不成了似的。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学会不能怕鬼,最好还要习惯与鬼相处。这样等下次见了沈御离,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骂他:“你走远点!你把我的鬼朋友都吓跑了!” 绕林下定了决心,之后立刻就站了起来,环顾四周黑漆漆的夜色,硬着头皮迈开步子。 哪儿也不去,就随便走走。 麻雀天性是怕黑的,但她这一阵倒也没少走夜路。先前是因为事出紧急顾不得害怕,如今却是为了练胆,强迫自己不害怕。 她不但要挺胸抬头瞪大眼四处寻找鬼魅的踪迹,还要在脑海中想象各种吊死鬼、淹死鬼、没脑袋鬼、七零八落鬼的形象,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不怕不怕”。 于是深夜的宫苑之中就多了一个嘀嘀咕咕四处乱走的小太监,脚步很轻如同鬼魅,十分吓人。 几个睡不安稳的麻雀听见动静,从屋檐底下探出头来张望了一番,然后又缩回去,交头接耳轻声嘀咕: “怎么办?那颗成精的蛋似乎发神经了!” “唉,发神经也正常啊!三年多了还没出壳,她爸妈都老死了、侄女都当了太奶奶了,就她还是颗蛋,搁谁谁不疯!” “嘘!小点声,怎么说也是长辈,不得无礼!” 绕林忍无可忍,气得原地乱蹦:“你们说我坏话能不能小点声!我还不聋好吗!” 屋檐下顿时鸦雀无声。 …… 同一片夜空下的听水轩同样静得吓人。 却并不是因为主人睡着了。 月色惨淡的窗前,沈御离面无表情地站着,牙白色的袍子皱皱巴巴,前襟和广袖上不知何时溅上了许多汤汁,还有几点血迹,难看极了。 所以此刻他整个人的形象显得十分颓丧,甚至都不如从前穿破麻布的时候好看。 三更鼓响过之后,沈御离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慢慢地走到门前,迟疑良久,缓缓伸手拉开了门闩。 然后,像在描红纸上初学写字一样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门外只有惨淡的月色,阶下只有摇曳的竹影,并没有那个吱吱喳喳像麻雀一样的小太监。 还没回来? 照理说不该啊。那小子怕黑、怕鬼、怕蛇、怕猫、怕猫头鹰,甚至还怕个头比较大的老鼠……这也怕那也怕,怎么敢一个人在外面待这么久? 沈御离可不认为那个小太监会有什么倔脾气。一个靠着去御膳房偷东西吃过日子的小贼,能倔到哪儿去? 可是,若非忽然犯倔,又怎么会这么久都不回来? 沈御离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又渐渐地生出了几分闷气:那个不省心的奴才,非要在外面吃些亏才知道利害呢! 他咣当一声关上了门,泄愤似的又将门闩重重地插上了。 但是即便插上门他也没法再睡着,坐在床沿上生了半天的闷气,忽然又起身哗啦一声推开了后窗。 后窗外面,实在并没有什么风景。 远处是缠绕成一团的藤蔓,稍近些是杂草,再近一些是一片白惨惨的细沙,靠近檐下的地方是长年累月雨水滴落砸出来的一排浅浅的小沙坑。 平整整光秃秃,明明白白。 沈御离回身把桌上的烛台拿了过来,小心地举着探出窗外,照着外面的沙地细细查看。 烛光下,那沙地上布满了麻雀的、野兔的、癞蛤蟆的和一些看不清是什么动物留下来的爪印。 还有整整齐齐的两排猫爪印从这扇窗户下面延伸出去,一直连续到远处的杂草地上才消失了。 看上去居然十分热闹,唯独没有任何人类走过的痕迹。 人,会飞吗?沈御离忍不住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这是个荒唐的问题。他摇摇头撇开这个念头,又抬头向远处张望,发现后院的藤蔓野草堆积得比前面还要密实,实在看不出有任何可以供人落脚、通行的地方。 沈御离紧揪了半夜的心脏,此刻忽然怦怦乱跳起来。 会不会,是他先前听错了、看错了? 那个小太监一向古灵精怪,那张嘴平时就叭叭叭叭没有个停歇的时候,若说他自己在屋里自言自语,那是完全说得通的。 至于先前在窗边一闪而过的那一角素白—— 沈御离看着那两排方向相反的清晰的猫爪印,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好像,冤枉了那个小麻雀了? 其实身为皇子,冤枉一个小太监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沈御离就是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怎么也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觉。 那就只能起身去找人了。 他并不知道绕林以前住在哪儿,他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地方,就是西北角的那片荒园、那座他们曾经一起住过好些天的废弃的大殿。 沈御离并不怕黑,而且记忆力相当不错。因此即便是在夜里,他也很容易就回到了荒园,找到了那座院墙颓圮的宫殿。 并且,隔着断墙就看到了里面昏暗的一点灯光。 悬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沈御离长舒一口气,刻意把脚步再放轻了一些,蹑手蹑脚走进去,打算吓吓那个闹脾气不服管的小太监。 才走进院子,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从前住在这座荒园子里的时候,他连饭都没得吃,到哪儿去弄蜡烛回来?那小太监被他撵出门外气跑了,也不可能带着蜡烛跑啊! 而且很明显,他此刻看到的不是蜡烛的光,而是摇摇晃晃被人提在手里的,灯笼。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沈御离第一时间就钻到了一丛乱草下面。 屏息凝神,可以听到里面的声音。 锵、锵…… 那是在挖土。 沈御离悄悄地攥紧了双拳,伏在草丛下面耐心地等着。 幸好并没有等太久。大约一两刻钟以后,里面渐渐地静了下来,然后光影移动,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影踏出了门槛。 灯火闪动的一瞬,沈御离已经看清了她的脸。 当然不是绕林,是钱昭容。 沈御离没有现身,看着钱昭容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远了,他便从枯草下面钻出来,闪身进了门。 几天没回来,这大殿里又落了好多灰。沈御离一眼就看明白了:脚印比较多的地方正是他先前睡觉的那个角落。 瓦罐还在原处摆着,发霉的馒头已经比石头还硬了,草苫子端端正正放在墙角,比他住在这里的时候还要平整。 沈御离想也没想,伸手把草苫子掀了起来。 下面是平平整整的青砖,周围干干净净。如果沈御离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他一定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可问题就在于,他是从小抠石头抓蛐蛐解闷、抠石头挖菜根充饥、抠石头挖坑亲手把母亲和嬷嬷埋葬了的,他怎么会看不出这石头被人动过! 沈御离冷笑了一下,顺手从旁边抓过一截棍子轻轻一戳,那块看着平平整整的石头就被他撬开了。 下面是一个浅浅的小坑,坑里整整齐齐放着七个纸扎的小人。 41.你也要去哭一哭 绕林在荒园里转了一夜,直接导致天亮以后一倒头就睡了过去,一直睡到了天色由暗到明、再由明转暗。 傍晚了。 绕林睁开眼,看看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就要落山的太阳,有点想哭。 这算怎么回事嘛,一整个白天就这么浪费过去了!她总不能大晚上去找那个老道……晚上老道跟在皇帝身边呢! 那个老道是一定要找的,大美人也是一定要救的,这是绕林昨晚想了一夜的结果。 她深知跟那些鬼是不能讲道理的。因为能讲道理的人死后过不了多久就老老实实投胎去了,一定不会变成鬼在人间游荡。 而她又不是负责捉鬼的道士,作为普通人……妖,她能用来“对付”鬼的手段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帮它们化解掉怨气,然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它们乖乖去投胎。 所以呀,若是救不出大美人,那个吊死鬼的怨气肯定越来越多,非但绝无可能乖乖去投胎,而且多半要日日来她面前纠缠——那可就惨到家了! 为了避免被吊死鬼纠缠,就必须去救大美人。为了去救大美人,就必须先吃饱肚子。 但是,看看这个天色,等她吃饱肚子,天色差不多也就黑透了。 看样子救大美人的事只能拖到明天了,如此一来她最多也就只剩一两天的时间……也就是说,最多不过两次机会。 她这样弱小的一只麻雀,竟然要去冲虚真人那样有本事的老道士手里救鬼,绕林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敢想了。 想了这半天,太阳明显又落下去了一点。绕林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心道明天就要上战场了,她今晚必须要吃一顿断头饭……哦不,壮行饭。 总之就是要吃得丰盛一点!绕林下定了决心,活动了一下四肢,决定拿出自己荒废了好几天的身手,去御膳房干一票大的。 都是熟门熟路,倒也没什么难处。 绕林很顺畅地混进了御膳房,忍着口水穿过了她平时很喜欢的糕点间,从那片木槿花林中间穿过去,看着几个送菜的小太监走远,然后悄悄探出头窥察一番,小心翼翼地迈开了步。 她的目标是第三进院子,那里面藏着的都是各地进贡来的稀罕东西,有竹荪、鱼翅、九九鸭、京塘藕……当然还有她心心念念的白虾糜。 想到吃的,绕林立刻就觉得身上充满了力气,睡酸了的胳膊腿也不疼了,随随便便一抬脚就能迈过花坛—— 然后衣领就被人提起来了。 这滋味颇像先前被大美人使手段挂在树上的时候。绕林下意识地张口要喊,后面却又伸出一只手,严严实实地把她的嘴捂住了。 不是大美人,是强盗! 绕林认识到这个事实,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本能地摇晃着四肢,想要从强盗手中抢回自己的小命。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那强盗的力气大得出奇,转瞬间已将她拖回花林,然后夹起她的腰一路狂奔,十分顺畅地带着她出了御膳房,又回到了那片无人的荒园。 绕林连害怕都忘了,气得险些死过去。 看这强盗对御膳房的熟悉程度,估摸着多半也是个爱偷东西吃的贼。既然大家都是贼,一条道上的人,为什么要互相拆台啊喂! 由于气得太厉害了,绕林一被丢到地上就扑棱一下翻身跳起来,伸手便要往那强盗的脸上抓。 却非常没用地被抓住了手腕,而她也在这时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的脸。 沈御离?! 绕林惊愕地呆愣了一瞬,然后怒气更盛,唰地一下抽回手,整个人扑了上去。 沈御离神色一喜,下意识地张开手想接住她,下一瞬却发现那小太监并不是要往他的怀里扑,而是两只手一齐来抓他的脸。 “你个不要脸的!”绕林愤怒的声音响彻荒园,“良心被狗吃了、肝肺被贼挖了、肠子被野猫炖了下酒去了的大坏蛋!大半夜把我赶出来就算了,让我陪着吊死鬼过夜我也忍了,现在我想去弄点东西吃你也要拦,你到底想怎样?饿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御离向后退了两步躲开她的袭击,想了一想又干脆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攥紧了,沉声:“绕林!” 绕林立刻就老实了,之后自己却又觉得憋屈,忙又拼命地往回缩手。 沈御离偏不放,用力攥紧了,叹口气:“不许耍小性子。消了气就回来吧!” “嘿!”绕林火冒三丈,“我为什么不能耍性子!我为什么要回去!我在外头好好的,有吃有喝有地方睡,为什么还要回去受你的气!我又不傻!” 这分明是还没有消气。 沈御离不会哄人,犯了好一阵子难为,然后下定了决心,沉着脸说道:“你若不回来,我可以让你没得吃没得喝,没有地方睡。” 这是明明白白的威胁。绕林呆住了。 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 事实证明沈御离还可以更加不要脸。他揣着手居高临下打量着绕林,又补充道:“我还可以让你每天晚上都撞鬼,一睁眼十多个吊死鬼围着你。” 绕林立时吓得打了个哆嗦,昨晚练了一整夜自以为有点儿长进的胆子瞬间土崩瓦解。 但她不想就这么认输,只能咬着牙嘴硬道:“那些鬼又不听你的……” “但是冲虚真人管得住它们,”沈御离从容地道,“我好歹也是皇子,冲虚真人不会连这点忙都不肯帮我。” 绕林听到这儿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个沈御离分明就是欺负她上瘾,而且彻底不打算要他那张老脸了! 竟然对一个小麻雀使这样下作的招数!身为最爱瞎折腾的人类、身为高高在上的皇子,他就那么闲吗? 绕林很气,疑心自己先前大约是眼神不太好,竟然还觉得沈御离这个人不错。 他哪里不错了?明明是坏透了!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 气坏了的绕林狠狠地踩烂了一棵车前草,转身就走:“您是殿下您说了算。不过,只有吊死鬼没意思,您最好再请冲虚真人给我来两个淹死鬼、两个断头鬼,这样大家夜里有的聊,各自说说自己是怎么死的,一聊就一宿!” 沈御离在她身后跟着,一边皱眉一边笑。 这才离开了不到十二个时辰,小麻雀长本事了,居然不怕鬼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沈御离在心里给自己敲了声警钟,猛然站定,叹了口气。 绕林察觉到了,忙也跟着站住,生怕对方在耍什么手段而她不知道,糊里糊涂又中了他的计。 浑然不知这一停一叹就是沈御离的计。 只听沈御离唉声叹气,十分为难似的:“这倒是真没想到,原来你竟不怕鬼了。我今天早上才跟冲虚真人说让他把宫里的野鬼清一清,既然你不怕了,我就跟他说不用麻烦了吧。” “哎,不用——”绕林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嘴已经抢先喊出了声。 沈御离笑了,眉梢一挑明知故问:“什么不用?” 绕林顿时脸红,犹豫了好一阵子,硬着头皮转过了身,一本正经地道:“道士本来就是捉鬼的嘛!你已经吩咐了他捉鬼,转头又跟他说不用捉了,他多半要怀疑你质疑他的能力,顺便也有可能怀疑你是个朝令夕改靠不住的皇子。如果你的父皇宠信他,说不定会听信他的谗言更加不喜欢你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串,话音未落沈御离已经笑出了声。 绕林气急:“你笑什么?我说正事呢!” 沈御离闻言笑意更深,毫不收敛:“你又开始替我着想了,是不是就表示已经消了气了?” 绕林本能地想摇头否认,沈御离却又抓住了她的手腕,拖着就往回走:“差不多就可以了,我这辈子都没这么跟人低过头!” 绕林忽然觉得心里一软,下意识地就跟着走了两步。 这时再要后悔,那可就显得矫情了。 沈御离偷眼瞥见她一脸不情愿的表情,悄悄地弯了弯唇角,又说道:“今晚的饭菜我已叫人送到听水轩了,都是你爱吃的。我还让御膳房的太监当面试了毒,确认都没有问题。” 绕林整整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听见这话已经忍不住开始流口水了。 她勉力维持住脸上的表情,问道:“昨天晚上的事,有结果了没有?” 沈御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又换上遗憾的表情:“这种事不会有结果的。御膳房有个小太监自尽了,父皇说没必要再查下去。” 绕林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继续追查,只知道这样的结果就意味着那个凶手仍然在暗处潜伏着,随时预备再次出手害人。 这实在是一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结论。 沈御离攥着她的手又紧了紧,继续说道:“木头伤得挺厉害,对我却没有丝毫怨言。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单纯懦弱,还是心机深沉。” 绕林更加不懂这个,只是听沈御离的语气,隐隐就觉得他如今的处境其实也是挺惨的。 但是转念一想,她又发现其实她自己更惨:明明受了天大的委屈,结果根本没用沈御离怎么哄,她又乖乖地跟着他回去了! 所以,小麻雀就是笨嘛! 回到听水轩,绕林先去看了木头,然后才假装不情愿地跟着沈御离回了房,果然看到桌上摆满了饭菜,比昨天晚上的还要丰盛。 幸福! 小麻雀这种生物是不懂得什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天大地大都不如好吃的大。绕林扑到桌旁吃得很开心。 沈御离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坐下来慢慢地陪她吃着,心道好一场有惊无险,这次风波总算是过去了。 不料绕林吃饱喝足以后抹了抹嘴,忽然就向他提出了一个吓人的话题:“我要到冲虚真人那里去救个鬼,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沈御离吓得手里的筷子都拿不稳了,当啷一声把碗筷一齐放下,假装冷静地问:“你搞什么鬼?” 绕林严肃认真地道:“我不搞鬼,我要救鬼。就是那个大美人,吊死鬼说她在冲虚真人那里活不过……不对,我是说她在冲虚真人那里最多七天好像就会消失了,我想救她出来!” 沈御离以手扶额,半天才道:“人鬼殊途,一个女鬼被抓了你该高兴才是。” “我不高兴,所以我想救她!”绕林站了起来,态度很坚定:“我觉得你的点子比较多,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好办法。如果你不肯帮,我就自己再想想,总之鬼是一定要救的!” 沈御离看着小太监那张写满认真的脸,忽然生出了再把她扔出去一次的冲动。 这孩子……刚开始的时候不这样啊! 沈御离细细地回忆了一番,发现这才短短半个来月,他好像已经不记得这小太监一开始的时候是什么样了。 总之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 沈御离忽然陷入了苦恼,然后又开始想自己堂堂一个皇子,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小太监而陷入苦恼,再然后就因为自己此刻的苦恼而更加苦恼。 绕林等不得,见他不说话就当他是不答应了,一拍袖子就要往外走:“你不帮我也可以,我自己想办法!” “绕林!”沈御离慌忙上前将她拽了回来,无奈:“想办法也要白天想!晚上冲虚真人是一定要给父皇守夜的,咱们去找他,岂不是惊动了父皇? 这一点绕林自己当然也想到过,所以她此刻想的是另一条路:“既然他要替皇帝守夜,那他住的地方肯定就没有人咯!我要先去他的住处找一找……” “不行!”沈御离立刻打断了她的畅想,“谁告诉你冲虚真人住的地方晚上没人?父皇赐了他二十多个宫女,还有十来个洒扫的小太监,密不透风的,你插翅膀也飞不进去!还有,传闻那老道抓来的鬼都关在他随身携带的一个葫芦里,你去他的住处能找到什么?” 绕林听得一愣一愣的,想了半天,忽然大喜:“原来你对那个老道那么了解啊!真是太好了,那咱们明天就去找他,你想办法把他灌醉,我就去偷那个葫芦!” 沈御离觉得这个“办法”简直儿戏,但明天的事原本也犯不着今天提前操心,所以他含含糊糊地就答应了下来,心道这小麻雀必定是心血来潮才闹着要救什么女鬼的,明天想个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就好了。 没想到的是,还未等到“明天”,宫里又出事了。 先是好几个太医被火急火燎地召进了宫,然后是好几处宫里为了争太医吵嚷起来,再后面当然是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阖宫不宁了。 沈御离在听水轩内听着外面路过的太监们絮絮的抱怨,就知道事情不简单了。 几位皇子的宫里,为了争太医而吵嚷起来。 也就是说,今天晚上有好几位皇子同时生病了,而且都是急病。 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这件事实在太不正常了! 沈御离冷静地回到屋里,向绕林吩咐道:“你也到外面哭一哭去!问问太医在谁宫里,去磕个头闹一场,就说我病得快死了,请太医务必来看一眼!” 绕林歪头看着他,像看个傻子:“你是不是傻?哪有人好端端咒自己的?再说你这个样子,哪里像快死了?” “你一个傻子不要老说别人傻!”沈御离冷声,“你才傻!今晚这样的局面,有太医来看我才叫见了鬼了!你只管去哭两声,也不用闹得太厉害,让人知道你去过了就行!” 绕林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这位四皇子殿下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刚认识的时候以为他是个不爱说话的强盗少年,现在认识久了才知道,这就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阴晴不定的坏蛋! 沈御离并不管绕林怎么腹诽他,只管威逼利诱好说歹说,最后连“你不去我就真死了”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总算把绕林打发出了门。 由于这件事实在太反常,绕林一度怀疑沈御离是想找借口把她再撵出去一次。为此她出门以后又偷偷溜回来窥探了好几次,确认了沈御离没有关门的意思,这才甩着手不太情愿地溜达着去办差了。 这差事说难不难,说容易却也不容易。 今晚进宫的太医一共有三个,一个在大皇子那里伺候着,两个在钱昭容那儿照看那对双生子,这两处都是吵吵嚷嚷兵荒马乱,绝没有一个人手可以空出来。 绕林跟着一群小太监跑来跑去,忽然发现发现五皇子沈钦的奴才在钱昭容的门外哭,忙也跑过去陪着哭了两声,嚷了几句“我家殿下快要不行了”,而且还兴致勃勃地给自己加了场戏,撞开一个小太监拼命往院儿里跑,最后如愿被人给轰了出来。 一切都很顺利。 唯一的意外是,原本一直陪在两个小儿子床边哭的钱昭容忽然跑了出来,远远地向这边张望了一阵子,脸色非常不好看。 沈御离说了,没有被人抓起来就不算意外。所以绕林很放心地抹着眼泪回到了听水轩,安然入眠。 42.纸人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是不可能没有后续的。 第二天午后,祈祥宫的奴才又来传话,说是皇帝召见。沈御离半点儿迟疑也没有,让绕林扶着他,脚步虚浮一步三晃地去了。 他们两个算是早的,后面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以及他们的母亲们,凡是在宫里的都来了。 绕林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聚在一间屋子里,耳朵里只觉得嗡嗡嗡到处都是声音,竟比在麻雀窝里还要吵。 沈御离起先还蔫头耷脑地站着,后来看见大皇子、三皇子都被人抬着半躺在椅子上,他忙也摇晃了两下,靠着绕林的肩膀慢慢地滑了下去。 周围响起了一小片惊呼,但每个人都没有太过惊讶,因为在场的其余六位皇子都躺着呢,第七位当然也要躺下才算整齐。 只有钱昭容的脸色比别人的格外苍白些,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沈御离,像盯着什么猛兽似的。 所有人都到齐了之后,皇帝才带着一大群太医姗姗来迟。 众太医显然早就交流过了,一进门就各自分散开来,去替几位奄奄一息的皇子们诊脉看病。 沈御离这里也有幸分到了一个。 那个年轻的太医正伸出手要来诊脉,钱昭容忽然开了口:“张大人,您且看看四殿下五殿下病情如何?昨夜小九病势危急,我宫里两位太医都走不开,若耽搁了另外几位殿下的病情,让我如何过意得去!” 叶贵妃秀眉微蹙,怯怯地问:“昨晚四殿下五殿下都没能请到大夫吗?” 钱昭容红了脸,低着头道:“是妾身的错。” 张大人是太医院的掌院,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此刻看见钱昭容窘迫,他忙走到沈钦身边熟练地看诊,同时沉声劝慰道:“昭容娘娘不必多心,您身边有三位殿下需要照顾,自然比别处更加要紧些。况且四殿下五殿下病势皆不算沉重,娘娘无需愧恨。” “真的吗?”钱昭容面露喜色,“五殿下病势不重真是太好了!劳你再好好看看四殿下,这孩子要强,别是硬撑着的!” 张太医依言转到沈御离面前,取代了那个年轻的太医搭上他的腕脉,看着绕林问:“四殿下是什么时候发病的?” 绕林一脸懵,沈御离只得自己答道:“昨晚睡得早,原本没觉得有什么。后来不知怎的就醒了,只觉得身子不听使唤,倒不像是什么大病。” 这会儿绕林也已醒过神,忙跟着嚷了起来:“这怎么还不算大病?你都晕过去了、都烧得说胡话了!” 张太医微微皱了皱眉,手指在沈御离的腕上搭了半天,拈须道:“现下看来,殿下脉象倒是颇为稳健……” 绕林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心中狂叫:装什么不好偏要装病,这下露馅了吧? 沈御离神色平淡,不慌不忙:“是吗?今儿一早退了烧,我就觉得好得多了。想来我的命贱,没那么容易死吧。” 张太医看着他一脸无波无澜的样子,心里莫名觉得不对,糊里糊涂就把“根本没病”四个字给憋了回去。 倒是钱昭容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我看四殿下面色红润,跟其余几位殿下大不一样。太医,这样是否就意味着已经彻底好全了?” 张太医站起身来,恭敬道:“少年人身体健旺,恢复得格外快些也是有的。” 钱昭容闻言默然良久,悄悄向旁边的冲虚真人使了个眼色。 后者清咳一声,一甩拂尘站了出来:“张太医,依你看,此番几位殿下同时发病,是何缘故?” “这……”张太医捋着胡子,脸上现出了几分难色:“病情来势颇凶,且几位殿下病征并不完全相同,只怕还要太医院众人会同斟酌些时日,方能定论。” 冲虚真人不屑地哼了一声:“九殿下病势极为凶险,虽说今早进了些饮食,你又如何敢说病势不会反复?都要等着你太医院‘斟酌些时日’,那代价只怕未必是你能担得起的!” 张太医被他说得额上冷汗涔涔,两腿一弯就跪了下来:“陛下,非是我太医院敷衍,实在是这病来得蹊跷……” 老大夫出言谨慎,又怕皇帝发怒,一时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旁边却有个年轻的太医急着接上了话:“陛下,虽说时气所感,常有多人同时发病之先例,但此番病者尽是皇子,嫔妃公主乃至底下人皆平安无恙,实非寻常。微臣斗胆揣测,此病若非中毒,便是邪祟!” “大胆!”钱昭容脸色倏地一沉,“陛下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宫中有陛下龙气庇佑,又有冲虚真人坐镇,哪里来的邪祟!” 那太医吓得噗通跪在了地上,连连叩头。 一直阴沉着脸没说话的皇帝终于揪揪胡子,开了口:“没有邪祟,那就是中毒了?你们的意思是,有人在宫中搞鬼,给朕的儿子们下毒?” 浑身浮肿的三皇子沈御宇气若游丝:“我不信。我本来就已经没有几天好活了,谁还会费心思给我下毒?这分明是……浪费毒药。” 几个年小的公主闻言连连点头。 钱昭容恨声道:“那也说不准。心肠歹毒之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歹毒的。或许那人与三殿下有仇,不愿三殿下过得安稳也是有的。” 沈御宇听到“有仇”二字,立刻就回头看向了沈御离。 后者当然没有回应,耷拉着头靠在绕林背上坐着,一副大病初愈还很虚弱的样子。 钱昭容低头沉吟片刻,拍拍衣袖跪了下来:“陛下,事关重大,断断不可姑息!请陛下下令搜宫!” “陛下,”叶贵妃忽然也跪了出来,急急劝道:“正因事关重大,所以更要加倍审慎,以免歹人借机生事!妾身以为,此事当交由太医院……” “贵妃姐姐!”钱昭容怒声打断了她的话,“正是因为太医院不能凭空揣测,所以妾身才会提议搜宫!等侍卫们搜出实物,事情就可以真相大白,要治好诸位殿下的病也就不难了!如今姐姐阻止搜宫,是何缘故?是因为姐姐无儿无女,觉得这场阴谋落不到您的头上,还是因为姐姐心中有鬼,生怕在您的宫里搜出点什么来?” 叶贵妃被几个尖锐的问题砸得面红耳赤,只会摇头说“不是”,再无辩驳之力。 大获全胜的钱昭容再次向皇帝俯伏:“请陛下定夺!” “搜!”皇帝面色阴沉,冷冷地说了一个字。 钱昭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几分笑意,使她整个人显得有些凶狠。 当然这也可以理解。她的三个儿子都病得厉害,这一夜还不知如何惊惧绝望,即便她此刻要挥刀砍人,也是情理中事。 于是满宫里的侍卫和太监都被调动了起来,像强盗一样闯进每一处有人的没人的宫殿,从娘娘们的卧房到太监们的杂物间,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肯放过。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几乎搜了整整一下午,期间不断有意外收获被呈报到皇帝面前。 宫女太监对食这种事就不必说了,谁偷了谁的首饰了、谁藏了谁的物件了这种小事更加没有人肯听。值得一提的是嫔妃与侍卫私通的事竟然接连发现了两起,气得皇帝大发雷霆,当场砍杀了不少人。 气氛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凝重了。照这个趋势下去,一旦抓到了此次对皇子们下毒手的真凶,皇帝积攒的怒气加倍发泄出来,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绕林难得如此安静,瞪大眼睛不住地观察着众人的脸色,提心吊胆瑟瑟发抖。 倒是沈御离一直好像置身事外似的,靠在绕林的背上昏昏欲睡,对明里暗里看过来的那些目光完全置之不理。 时间长了,也就没有人格外关注他了。 日色渐渐变得昏暗,就连一开始极力主张搜宫的钱昭容也紧张起来,手中扇骨几乎捏断。 傍晚时分,这场声势浩大的搜查终于结束了。 最后一队侍卫回来的时候,既紧张又兴奋地捧出了一个颇不起眼的木盒子,奉到了皇帝面前:“陛下,东西在这里!” 皇帝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急呼太医:“快来看看这是什么毒药!” “陛下,不是毒药!”侍卫忙道,“是别的东西,冲虚真人一看便知!” 冲虚真人闻言忙上前替皇帝打开了盒子,之后立刻就皱起了眉头:“怎么会……” 皇帝和站得近的嫔妃宫人们也都同时看见了:那盒子里放着的是一排制作得十分粗糙的小人,心脏位置扎满了针。 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了解这些东西,但只看这模样,众人就已经齐齐吓得白了脸色。 钱昭容第一个惊呼起来:“天呐,这是……拿走拿走,快拿走!这种肮脏东西怎么能出现在陛下眼前!你们是疯了吗!” 一直不多话的刘贤妃看了一眼,神色复杂:“居然真的有这种东西。看来几位殿下的病,与这东西脱不了干系了!” 钱昭容听见这话就哭了起来:“自然是这个缘故了,可这东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少不得要有一些邪术……宫里就连宫女太监都是正经人家的孩子,怎么会懂这个?必然是那些低贱的贼子,才会知道这些歪门邪道……” 皇帝闻言便又看向了冲虚真人:“这些破纸,真的能让人生病?是你们道家的妖术不是?” 冲虚真人正在出神,闻言忽地一颤,慌忙辩解:“正经道家是没有这些东西的,但下头那些歪门邪道的确会弄这个。假借道家之名,行些阴诡之术,天师真人一向对此深恶痛绝。” 皇帝盯着盒子里的东西沉吟不语,钱昭容已忍不住追问:“这些脏东西到底是从何处搜来的?” 为首的侍卫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钱昭容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忙又看向那只盒子,忽然头顶上像挨了一记闷棍,整个人瞬间晕头转向。 这只盒子!这只盒子是哪里来的?她怎么从不记得还有这么件东西? 没等她脑海中理出头绪,那侍卫已经躬身向皇帝禀道:“陛下,这只盒子正是从钱昭容卧房床下翻出来的。” “不可能!”钱昭容立刻尖叫起来,“怎么可能在我的房里,明明是在——” 她的声音戛然顿住。 叶贵妃却不肯放过这个话头,立刻接起来追问道:“昭容妹妹,这盒子本来应该在何处?” 此时钱昭容已经反应过来,黑着脸反问:“我怎么知道应该在哪儿?我见都没见过这东西!” 说完这话,她的视线却下意识地移到了沈御离的身上。 叶贵妃嗤地笑了:“昭容妹妹不会想推到四殿下身上吧?据我所知四殿下从前的住处破败得连一块完整的木板都没有,绝无可能藏有这样的盒子;至于如今的听水轩,寥寥几件摆设都是新添的,册子上明白得很。妹妹不妨召管事的奴才来问问,四殿下手中有没有这样一只盒子?” “不是我的!”沈御离听见提到了他,忙抬头插话:“贵妃娘娘,那盒子里是什么?毒药吗?我从前被关在府里,后来被关在宫里,绝无可能出去学些歪门邪道……” “就是你!”钱昭容尖叫起来,“你前几天还出宫去替楚贵妃送葬了,从宫外带回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又有什么稀奇!” 沈御离嘲讽地笑了一笑,叶贵妃已替他反驳道:“四殿下回宫时什么也没带,一身衣裳还是透湿的,此事乃是宫门侍卫和朝中几位大人亲眼所见!怎么昭容妹妹对此还有什么疑虑吗?” 钱昭容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喃喃道:“不对,不对!这东西……我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有人栽赃!陛下,这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对了,三殿下!三殿下也是前几天才刚刚出宫回来,在外面吃了大亏,难保不心生歹意报复别人,甚至想拖着所有兄弟陪他去死……” “你够了!”皇帝忍无可忍,大怒拍桌:“你还要赖谁?要不要把在场所有人都赖一遍?或者再试试赖到朕的头上?” 钱昭容慌忙摇头,扑在地上大哭:“妾身不敢!可是陛下,妾身实实冤枉啊!这种东西……妾身若知道自己屋里有这种东西,必然会百般遮掩,又怎么可能主动提议搜宫!” 皇帝捏着胡须想了一阵,似乎觉得她的话也颇有几分道理。 钱昭容见这句话起了作用,忙又趁热打铁,哭道:“陛下,别人至多有一个儿子,妾身一人就有三个,宫中对此心怀怨妒者大有人在,栽赃陷害并非不可能,请陛下明察!” 她这番话说完,八皇子九皇子终于也在小太监的解释下明白了事情的厉害,忙也拖着病体扑过来,跪地痛哭求情不止。 本来依着皇帝的脾气,到了这一步就该大手一挥说一个“斩”字。可是看着下头两个哭唧唧的小儿子,皇帝冷硬了一辈子的心肠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忍,于是就犹豫了那么一小下。 叶贵妃见状立刻觉得不妙,忙又指着钱昭容呵斥道:“此刻你自己喊冤倒是喊得顺口,先前红口白牙想推到三殿下四殿下身上的时候怎么就不说冤枉了?依本宫看,你就是想栽赃别人不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这话原是猜测,不料钱昭容自己心里有鬼,闻言吓得又是一颤,下意识地看向沈御离。 后者依然满脸茫然。 钱昭容知道已经咬不住他了,慌忙移开目光,哭道:“先前确实是我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可我也只是因为被这场变故吓懵了才会如此……贵妃姐姐没有亲生的子女,自然不知道当娘的心思!您看看小九病得这个样,昨天夜里……昨天夜里他差一点就撑不过来了!亲生的孩子出了这样的事,我当娘的怎么可能不方寸大乱!” 叶贵妃还想说什么,旁边刘贤妃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就不说了。 钱昭容见状松了一口气,忙抬起头来捋捋自己哭乱了的头发,缓了缓语气,继续说道:“陛下,妾身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可能扎纸人诅咒自己的孩子啊!您且看看这些纸人上是否写着诸位殿下的名字或者八字,就见分晓!” 皇帝受了她的提醒,果真一张一张捏起那些纸人细细翻看,然后脸色重又沉了下去。 刘贤妃在旁看得真切,一脸震惊:“这……昭容妹妹,这里不多不少五张纸人,写的正是五位殿下的名字,只除了您宫里的三位殿下没有!” “怎么可能!”钱昭容再次惊跳起来,“明明应该是七张!” “嗯?”皇帝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旁边叶贵妃也吓得掉了眼泪,惊呼:“昭容妹妹若不知情,又为何会觉得纸人应该是七张?” 皇帝自认虽然粗鲁,却并不愚蠢。事情到此已经真相大白,他嘭地一拍桌子,下了令:“来人,将钱昭容拖下——” “父皇,且慢!”一声清越的少年音响彻大殿,成功止住了侍卫们的下一步动作。 43.认罪还是畏罪 是二皇子沈清月。 此刻他亦是满脸病容,神情仪态却依旧不见颓丧,芝兰玉树般越众而出,从容行礼。 皇帝看见是他,脸上的怒容便敛了几分,有些冷硬地问:“你要替你娘求情?” 钱昭容闻言大喜,忙转身扑过去:“月儿,你是最懂事的,你好好跟你父皇说说……” 沈清月退后两步避开她的手,看着皇帝说道:“儿臣的确是来求情的。父皇,八弟九弟年纪尚幼,不能没有生母照料。如今母亲虽犯下大错,也请父皇看在儿女份上宽容一二,免她一死。” “月儿,你说什么?!”钱昭容的眼睛霎时瞪圆了,“我什么时候‘犯下大错’了?你究竟是来求情的还是来害我的?” 沈清月撩袍在她面前跪下来,垂首道:“母亲,为些许小事惹得父皇不快,此事本身便是大错。近日宫中诸事纷杂,父皇实在已有许久不得清静了。” 钱昭容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些许小事?这怎么是小事了?这是有人要害你弟弟,还要把事情推到你母亲头上来!我今日若是认了罪,你以后就没有娘了!” “母亲说错了。”沈清月平静地道,“父皇英明果决,从不受人蒙蔽。母亲既然自知冤枉,就该沉下心来,静等父皇查明真相,而不是这样哭闹生事,惹父皇心烦。” 说话时,他修长的手指死死地扣住钱昭容的手腕,像是要嵌进去一样。 钱昭容终于醒过神来,忙又转身向皇帝叩拜:“月儿说得对!陛下一向圣明,此次定能查明真相,还妾身清白……在真相大白之前,妾身愿领一切责罚,只求陛下留妾身一命,容妾身再多陪孩子们几年……” 她撒开了沈清月的手,整个人俯伏在地上,哭得哀哀切切。 八皇子九皇子两个人接到沈清月的示意,忙也扑上前来陪着一块儿哭,不吵不闹像两个乖乖的白瓷娃娃似的,十分招人疼。 叶贵妃眼窝浅,立刻也跟着抹起了眼泪:“陛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昭容妹妹已经认罪,那就……” “我不认罪!”钱昭容立刻又抬起了头,泪汪汪的眼睛里闪着凶光。 叶贵妃被她吓了一跳,眼圈一红又哭了起来。 沈清月上前行了个礼,恭敬地道:“我母亲急怒之下多有冒犯,请贵妃娘娘勿怪。” 叶贵妃不能在小辈面前失了风度,忙擦泪挤出笑容说“不怪”,又道:“你母亲爱子心切,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你要多劝劝才是。” 沈清月躬身道声谢,又一脸认真地道:“正因母亲爱子心切,所以愈发不该见罪于父皇。此次事出突然,母亲又怨愤太急失言在先,自当受罚。只是,若有人想趁机将这桩谋害皇嗣的罪名扣到母亲头上,我们却也是不认的。” 叶贵妃闻言叹了口气,一脸悲悯:“为人儿女,自是不愿相信自己的母亲会做错事。只是……唉,如今证据确凿,你……” “贵妃娘娘,”沈清月忽然沉声打断,面上终于现出了几分锐气来:“‘证据确凿’四个字说得未免早了些吧?我母亲纵有失言之处,然那秽物尚未细细验过,纸张来处、铁针材质、笔墨字迹乃至那木盒的来源皆不清楚,如何称得上‘证据确凿’!” 宫中皆知二皇子素日不多话,是个神仙一般脱俗的人物。此时见他百般为母亲辩解,人人都是既心酸又莫名地有些兴奋,当下又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嫔妃催着皇帝快给钱昭容定罪。 就连一向三缄其口的冲虚真人也忍不住发了话,说了句“这般歪门邪道,自当尽早除之。” 可是这会儿皇帝却不肯了。他随手翻看着那些纸人,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脸色黑得厉害。 他认得的字原本就不多,辨认笔迹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他觉得身为皇帝,自己应该对得起“英明果决”这四个字。 可惜辨认了半天也没认出什么来,最后他只得随手将那几个纸人丢给冲虚真人,命令道:“你看看这是什么门道!” 说罢自己又抓起那只空盒子,里里外外细细验看。 冲虚手里握着纸人,攥了半天,终于出声说道:“照理说,这几个纸人做得一模一样,被咒者表现出的症状也该相差无几。如今太医既说几位殿下病征大不相同,只怕此事另有内情,倒不能单单在这纸人上费心思。” 皇帝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盯着盒子上的花纹出神。 这时,闭目养神许久的沈御离忽然睁开了眼,赞叹道:“那歹人敢在宫中下手,胆量心机果真都不容小觑。不但这纸人是道家的偏门,就连这随随便便一只盒子,上面似乎也是道家常用的纹样呢。” “嗯?”皇帝皱了皱眉,啪地一声将那盒子盖上了。 旁边沈钦立刻也跟着附和:“没错,是道家的纹样!我记得前朝从皇帝到后妃都信佛,宫里几乎没有道家的东西。咱们住进来以后,父皇为了安置冲虚真人,还特地派人去民间采买了好些道家式样的柜子啊桌子啊之类的……” 这话还没说完,一些人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目光齐齐落到了冲虚真人的身上。 十九公主忽然跑了出来,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冲虚真人:“道长,我记得这样的盒子,你的正堂里有一个!” 冲虚真人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这时皇帝已经放下了那个盒子,捻着胡须抬起头来打量他:“说起来——” “陛下!”冲虚真人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这样的盒子,贫道……我那里少说也有七八只,都是用来放一些不要紧的东西,那院子里又人多手杂,丢了一两只也是常有的事……” 叶贵妃捏着小扇,眉心微蹙:“真人何必如此慌张?宫里人人皆知您老院子里这东西多,人人皆知您老院子里人多手杂,谁能疑心到您的头上去不成?” 冲虚真人抬头擦汗,连连称是。 沈御离“艰难”地翻身坐起来,在绕林的手腕上捏了一把。 绕林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眼看着冲虚真人似乎被扯进了麻烦里,她是喜闻乐见的,忙高声插话:“莫名其妙淌冷汗,那当然是心里有鬼咯!我听说老道士的住处人虽然不少,但个个都是陛下赏赐的可靠之人呢!冲虚真人,您说陛下赐给您的奴才会跟外人串通偷东西吗?” “那……”冲虚真人脸色一白,抬头向她怒目而视:“陛下赏赐的自然都是可靠之人,但若有旁人威逼利诱,也未必不会有人鬼迷心窍!你这番阴阳怪气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是觉得你不对劲呀!”绕林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你老人家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平时就连娘娘们都对你恭恭敬敬的,哪个吃了豹子胆的人敢偷你的东西出来做坏事呀?难道他们就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依我看,扎纸咒人是道家的邪术,那盒子是道家的盒子,这宫里又只有你一个是道家的人,这件事十成十一定是你干的!你妒忌陛下儿子多,打算一个一个都给他咒死,然后你自己篡夺江山当皇帝是不是?”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冲虚真人气得暴跳如雷,平时维持得极好的得道高人形象荡然无存。 可是这时候皇帝的表情已经很不对了。 历朝历代的开国君王几乎就没有不忌惮从龙之臣的,本朝皇帝当然也不能免俗。虽然他已经给了冲虚真人国师的称号、常住宫中的殊荣和数不尽的财宝美人,但心里仍旧难免存着几分疑影,生怕对方贪心不足,惦记着他屁股底下的椅子。 此时此刻,这疑影就像夏日午后的乌云,借着一点点风力层层叠叠地堆积了起来,只差一道雷就可以天崩地裂大雨倾盆。 砸下那道雷的是一向不多话的刘贤妃。她放下手里的纨扇,在皇帝身后侧了侧身子,站在了一个方便被旁人看见的角度,悠悠开口:“昭容妹妹,我记得你与冲虚真人一向颇为亲近吧?上次在望月亭边遇见你,我问你去了何处,你说去向冲虚真人请教道理;上个月在昭明池边赏荷,你一直同冲虚真人说话,见我过去才走开了;还有端午那天……” “你胡说!你胡说!”钱昭容没等她说完就从地上跳了起来,脸色涨红得吓人,一双眼睛像是要瞪破眼眶似的,张牙舞爪向前扑了过去。 皇帝呼地站了起来,反手拔出腰间佩剑,脸上神色十分骇人。 钱昭容却没能扑到他面前去,而是被沈清月伸手捉住了,攥着衣领抓得紧紧的。 “母亲,息怒。”沈清月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 钱昭容的脸色并未好转,但顺着沈清月的目光看向两个小儿子的时候,她的神情就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得温和了下来。 沈清月身形清瘦,手上力气却并不小。他用力将钱昭容按回地上跪着,自己也跪上前去挨在她身边,低声斥道:“想让小八小九给你陪葬,你就只管闹!” 钱昭容吓得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沈清月低下头,趁着皇帝还在发怒的工夫,冷冷地道:“别看我,你若真做了蠢事,神仙也救不得你。” 这时皇帝已经吼完了一长篇话,钱昭容并没有听清他骂的是什么,只看见叶贵妃身边的小宫女也出来指证,说何日何时看见她同冲虚真人密谈、甚至何日何时看见她出入冲虚真人的住处之类骇人听闻的话。 钱昭容不敢再听下去,忽然一跃而起,从发间拔出一根尖锐的簪子抵在颈下,流着眼泪说道:“陛下,众口铄金,臣妾无以自辩,愿以死自证清白,只求陛下善待咱们的三个孩子……” 话音落,簪子已经毫不含糊地刺了下去。 这一下子猝不及防,众人都吓住了。 钱昭容其人虽说平日里张狂些,但遇到危险的时候一向是跑得最快的,谁也没想到她竟然真有决心把簪子刺到自己的喉咙里去。 下这样的狠手,要么是有天大的冤枉,要么就是有天大的罪过,准备来个身死罪销死无对证了。 在场人人都知道真相应该是后者。毕竟一个有儿子的女人,没道理为了表现自己的“刚烈”而去玩命。 可是知道归知道,那一簪子刺下去以后,钱昭容就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再没有人可以指责她了。 迎上皇帝惊诧的目光,钱昭容凄惨地笑了笑,气若游丝地说道:“陛下,臣妾冤枉……臣妾死不足惜,但那真凶……恐怕要逍遥法外了……” 说到此处,她艰难地回过头,目光越过众人落到了沈御离的身上,继续说道:“此人一日不死,后宫……一日难安啊。” 话说到此处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沈清月便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轻声道:“母亲放心,父皇不是糊涂人。” 钱昭容闻言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最后向两个哭惨了的小儿子各看了一眼,溘然长逝。 皇帝手里的佩剑还没来得及插回去,动作尴尬地僵住,一时似乎有些茫然。 八皇子大哭着抬起头,伸出小手指向叶贵妃、刘贤妃、冲虚真人、沈御离……圆圆的小脸上写满仇恨:“你们,逼死了我娘!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娘是畏罪自尽,”沈钦捂着疼了一夜的心口,咬牙冷笑:“她要是不死,后头还不知道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闹出来呢!” 话音刚落,沈御宇忽然挣扎着抬了抬头,向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沈钦莫名地有些脸红,缩着脖子向后退了一步。 却听沈御宇哑着嗓子,冷笑道:“宫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事的,出事以后直接受益之人是谁,你们如今不知道,将来……只怕悔之晚矣。” 沈钦与他交好多年,立刻就领会了他的意思,下意识地跟着他的目光看向沈御离,心里乱糟糟糊涂成一团。 别处也有一些探究的目光看过来,沈御宇一概视而不见,仍然保持着十分没有存在感的样子,轻声向绕林说道:“你看,有些人就是这样,拼着自己去死,也不想让活着的人好过。” 绕林没听懂他的双关,急问:“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当然不会,”沈御离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她畏罪而死,最多只能保全她的儿女不被牵连,却不代表这桩大罪就不存在了。” 沈清月忽然抬起头来,看向他。 沈御离浑不在意,继续说道:“其实她也是给旁人当枪使了。她好歹也是乡绅之女,那些歪门邪道的妖术不可能从小就会的,必定是有人撺掇。” 最后这句话他刻意提高了声音,果然又把众人的目光引到了冲虚真人的身上。 后者原本心虚,被这么多目光齐刷刷盯着,不由得额头冒汗,结结巴巴道:“昭容娘娘已经自戕证清白,贫道……” 他悄悄向皇帝看了一眼,后头的话卡在喉咙里,不愿出口。 凭着他对皇帝的理解,后者很可能在后面接上一句“你也死一死试试看”。 为了避免这种可能,冲虚真人忙截住话头,不肯再提自己,硬着头皮道:“可见昭容娘娘的罪名子虚乌有。此事——” 皇帝揪着胡子一直没有说话,却是刘贤妃开口把他的台词说了出来:“证据确凿的时候,畏罪自戕硬说成是‘自证清白’,倒也是给自己留体面的一条妙计。昭容妹妹已经走了,冲虚真人是打算效仿吗?” “我不……”冲虚真人慌忙摇头,强自定了定神,沉声道:“贤妃娘娘,‘证据确凿’四个字,说得太轻易了吧?” 叶贵妃抹了一把眼泪,神态娇怯,语气却并不软弱:“真人还要抵赖到何时?制作纸人用的是宫里专给你一人使用的青纸,盒子亦是你院子里独有的,此事若非你与昭容妹妹合谋,那便是你一个人的诡计了?” 冲虚真人素日被人捧着惯了,已多年不曾尝过被人审问的滋味。此刻叶贵妃软软的几句话问到脸上,他竟迟迟答不上话。 这时,先前低头安慰弟弟的沈清月忽然站了起来,神色冷冷:“父皇,我不知道母亲在这桩事中占了几分罪,但可以确信,即便我母亲的确知情、即便此事的确是母亲的诡计,这冲虚真人也必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如今母亲已经伏法,儿臣求父皇做主,严惩元凶,以慰母妃在天之灵!” “你说什……”冲虚真人一脸不敢置信。 沈清月冷冷地逼视着他:“我母亲受了你的蛊惑,犯下此等滔天大错,怎么你竟想置身事外吗?” “无知小儿!”冲虚真人唰地一甩拂尘,冷笑起来:“想问我的罪?你知不知道我为你们拦下了多少邪祟!今日若没了我,宫中那些恶灵放肆起来,我倒要看你们如何收场!” 此话一出,包括皇帝在内的众人立刻变了脸色。 唯有绕林心中隐隐欢喜,脸上甚至露出了几分笑。 ——他在说宫中的恶灵!包括那个大美人吗? 44.坏人要来烧房子了! 冲虚真人对皇帝的反应很满意。 一个皇朝,从皇帝到后妃再到皇子公主,个个都被他攥在手里,这滋味当然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美妙。 但是下一刻,他的得意被截断了。 皇帝狠狠地揪了揪胡子,哗啦一声站了起来:“你,是在威胁朕?” 身为皇帝,他最恨的就是臣子自恃功高,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江山安定、这宫城安宁,当然都是因为他的真龙之气护佑,难不成还是因为一个老道士的本事吗?他能当皇帝,难道不是靠的他自己,而是靠老道士? 从冲虚真人的话中品出这层意思以后,皇帝就再也坐不住了。 偏偏冲虚真人素日是张狂惯了的,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触了皇帝的逆鳞,听见问话居然非但不怵,反而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耷拉着眼皮说道:“‘威胁’算不上,陈述事实而已。” “哈,事实!”皇帝怒气更盛,一嗓子吼出来,旁边几个嫔妃宫女齐齐打了个哆嗦。 仿佛眼前不是皇帝,而是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疯子。 此时的皇帝的确有些恢复了前些年打仗时的状态,脸色赤红,身子摇摇晃晃,宽大的衣袖甩得啪啪响:“事实,事实!老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下来的江山,是你庇护来的?老子为了面上好看才把你当个神仙供奉起来,你就真当你是神仙了?我呸!你要看老子没法收场,老子倒也想看看你这个‘活神仙’是不是真的不会死!——来啊,把这个贼道给老子捆了!架火烧死!” 侍卫们对皇帝的圣谕自然是无有不遵,立刻亮出兵刃涌了上去,全没有半分对待活神仙的敬畏之意。 冲虚真人却也没了活神仙的高傲,甩着拂尘一路躲闪,面上终于现出了几分慌乱之色,急喊:“陛下,陛下!你不能这样!难道你忘了我从前是如何帮你的吗?那些年你在外征战,是我陪着你出生入死、为你卜测吉凶;后来你当了皇帝,是我为你坐镇宫城、为你镇压那些前朝余孽的凶魂……现在你的天下安定了,你不能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他每说一句,皇帝的怒气就更盛一分,最后成功地被他气得暴跳如雷,拔剑乱挥:“烧死他烧死他!给朕烧死他!” 侍卫们行动很快,这边绑了冲虚真人,外面已经有人架起了高台,准备点火了。 冲虚真人的人缘似乎不太好,这么久了也没个求情的,只有叶贵妃维持着怯生生泪盈盈的模样,向皇帝问了一句“会不会不妥”。 皇帝自己下决心要做的事,从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冲虚真人很快被人像运麻袋似的弄到台子上面去了。侍卫们在高台四周堆满了柴草,预备点火。 皇帝后妃和皇子公主们都从殿中跟了出来,在高台四周围了整整两圈。 冲虚真人看了这架势,终于生出了几分怯意,惊恐地看着皇帝:“沈横,你真要烧死我?” 皇帝大喇喇地在太监们抬出来的椅子上坐下,舒舒服服往椅背上一靠,高声下令:“点火!” “慢着!”冲虚真人嘶声叫了起来,“姓沈的,我早知道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你什么都没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上了皇后娘娘,像狗一样跪过来求我帮你营造声势颠覆江山……” “点火!”才坐稳没多久的皇帝又唰地跳了起来,原地乱蹦:“你们都是死的吗?快点火!” 高台下的绕林踮着脚直向上面张望,眼睛瞪得溜圆,贼兮兮的。 被她忽略已久的沈御离有些委屈似的,凑过来往她肩上靠了靠,低声抱怨道:“只顾自己看热闹,也不扶着我点儿!” 绕林明知他没病,很敷衍地挽着他的手臂作了个搀扶的姿势,低声问:“老道士说的是什么意思啊?怎么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皇帝倒什么也不是?” 沈御离嗤笑一声,脸色沉沉:“本朝从未有过什么皇后娘娘。” 绕林迷糊了一阵,恍然大悟:“哦,老道士说的是前朝的皇后娘娘!我明白了,原来你爹是因为瞧上了前朝的皇后,所以才会造反当了皇帝!咦,他当了皇帝,怎么没把前朝皇后抢过来呢?是不是那个皇后已经人老珠黄……” “闭嘴!”沈御离极不客气地呵斥了一声,完全没打算满足她的好奇心。 绕林委委屈屈果然闭上了嘴,然后就看见高台下的火苗已经熊熊烧了起来。台上冲虚真人在热浪之中嘶吼:“沈橫,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这抢来的江山,若没有我,你连十年都坐不住!最多五年……不,三年!最多三年,你定然也是前朝皇帝那样的下场!还有你的孩子,一个都活不成!我告诉你,就算我死了,那些纸人的咒术也仍然在,你的儿子不出三个月都要死光……” 竟是认了罪。 在场的嫔妃和皇子们顿时骚动起来,八皇子九皇子跪在皇帝脚下求他饶恕冲虚真人,五皇子颤着一身肥肉跳脚骂人,大皇子病得起不来身只管哭,只有沈御离和二皇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事不关己似的。 这时火苗已经窜上了高台,冲虚真人终于慌了,又开始说软话:“阿横,陛下!我错了,我不敢了……你放了我,我给你的孩子解了咒术行不行?你不能真烧死我,我还得在宫里护着你啊!你不知道,前朝皇帝后妃的冤魂都还在这宫里,要是没了我,你一朝撞上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嘿地冷笑一声,又坐下了,同时向侍卫吩咐道:“浇些桐油上去,让火旺些!” 侍卫们果真立刻奔去取了几大桶桐油来,喊着号子往火上浇。 冲虚真人见状又害了怕,急呼:“你真不能烧我啊,我还得给你捉鬼!你上次让我捉的那个红衣女——” 一束火苗腾地窜上去,冲虚真人那句话的尾音变成了一声尖叫。 皇帝哈哈大笑。 绕林却急得再也忍不住,跳着脚叫了起来:“你说话倒是说完呀,那个红衣女鬼怎么了?” 周围好几道异样的目光看了过来。沈御离忙在小太监手腕上用力捏了一把。 绕林自己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她说话,可她实在忍不住,心念一转干脆更大声地叫了起来:“你到底还在搞什么鬼?是不是这宫里的鬼魅根本没有除掉?你故意留着好些鬼在宫里,就是为了让陛下离不开你是不是?” “是,哈哈……”冲虚真人的身上已经烧起了数尺高的火苗,他疯狂地挣扎着,喉咙里不住地发出尖啸,不知是哭是笑。 谁都看得出来,火烧成这样,已经是不可能扑灭的了。 冲虚真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豁出去地嘶声叫了起来:“我活着,你们就有安稳日子;等我死了,从前那些‘消失的’鬼都会回来!沈横,你就等着日夜难安……” 这时整个高台已经被火苗完全笼住了,冲虚真人的身影已经看不真切,声音也被呼呼的燃烧声掩盖了下去。 绕林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大美人,急得蹦个不住。 这会儿她无比恼恨沈御离刚才按着她,致使她没来得及找借口揪下冲虚腰里挂着的那个葫芦。 传说,冲虚真人捉的鬼物都是装在那只葫芦里的,大美人说不定也在。现在那只葫芦要随着冲虚一起烧坏了,她还怎么去救那个大美人? 这下完蛋了,吊死鬼不会放过她了!绕林心中暗暗叫苦。 正在这时台上火光一闪,伴着许多声不由自主的尖叫,冲虚真人的身子轰地倒了下去,显然是绑着他的绳子被烧断了。 但他仍旧没能从台上下来,只管像杀猪似的在台上滚来滚去,尖叫声震耳欲聋。 绕林敏锐地看见他腰里挂着的葫芦掉了下来,腾起一小簇火苗,啪地一声摔下了高台。 几个站得近些的太监尖叫着慌忙后退,嫔妃和公主们也齐声惊呼起来。 显然每个人都想起了那只葫芦的传说。 只有绕林忍不住向前迈出了两步,但之后也就停住了。 因为她和众人都一齐看到了:那葫芦落到地上之后就裂开了,赤红的火光闪了几下,之后就只剩了一团四散的黑灰。 并没有什么鬼魂从中跑出来。 看上去,那就是一只寻常的葫芦而已,很好烧。 这时台上冲虚真人的动静也小了下来,只有熊熊的火光还在闪着,烧得正旺。 皇帝忍不住站了起来,围着燃烧的台子转了半圈,哈哈大笑:“冲虚老道,现在你怕了老子没有?告诉你,老子忍你很久了!” 冲虚真人已经呛住了嗓子,没能回答他的话。 小昌子大着胆子走到皇帝身边,小心地劝:“陛下,冲虚真……老贼虽不是好东西,但毕竟是有手段的,咱们还是要谨慎些……” “谨慎个屁!”皇帝啪地一甩袖子,险险地擦着火苗转身回来,咣当坐下了:“你也当老子是个废物?当老子这天下是冲虚那个狗贼庇护着的?” 小昌子吓得咕咚跪下了,连连磕头说“奴才不敢。” 皇帝哼哼冷笑:“都当朕是废物,都当朕是废物!冲虚老贼有多少本事,旁人不知道,老子认识他十几年了能不知道?我呸!” 这是记起旧怨了。在场众人都有些忐忑,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巴屏息敛气悄悄后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遭了池鱼之殃。 倒是素日最为怯懦的叶贵妃大着胆子向前靠近了些,低声道:“陛下,冲虚老贼的确是懂一些术法的,他在宫中多年,未必没有留下一些害人的东西。别的不说,几位殿下被他暗算的这一次,只怕就够受的。咱们……” “哈哈,怕什么?”皇帝大笑一声,伸手把她拽到了身边:“宫里一大堆人,就你最胆小!” 叶贵妃低头讪笑,眼睛仍然盯着燃烧的高台,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皇帝看她这样,心里愈发得意,哈哈笑道:“你还真是……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你放心好了,那老贼的窝里,我一早叫人盯着呢,什么都没有!一会儿我再叫人去把他的院子点了,保准一干二净!” 这会儿高台上已经彻底安静下来,火烧得差不多了,冲虚真人更是早已没了动静。什么活神仙死神仙,点上把火都是焦炭。 皇帝看见周围一片忐忑的目光,身为帝王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高抬双臂笑得气吞山河:“总算把那老贼收拾了,舒坦!娘的牛鼻子居然敢跟老子吹,说什么捉鬼捉妖——老子是皇帝,老子怕鬼怕妖?” 众嫔妃见状便知道皇帝心情好了,忙争着上前来说恭维话,几位小公主也各自被母亲授意了,乳燕归巢般齐围了过去。 倒显得诸位病歪歪的皇子们格外尴尬。 二皇子沈清月率先起身,拉起病得睁不开眼的八皇子,又示意太监把九皇子抱起来,三个刚没了母亲的可怜孩子一起凄凉地回了家。 竟是把钱昭容的尸身丢在殿中,不曾过问一句。 沈御离一向是被排斥在所有其乐融融的场合之外的。眼见皇帝不像是有时间理会他的样子,他便悄悄地攥了攥绕林的手腕,低声说了句“回家”。 绕林不肯。 趁着旁人不留心,她蹑手蹑脚到了高台下,忍着灰烬的余热上前捡起了先前从冲虚真人身上掉下来的葫芦。 没成想力气用大了,葫芦到了手里就成了灰,糊了她一手。 绕林慌忙拍了拍,肚里觉得委屈得厉害,下意识地就要揉脸。 沈御离忙过来把她两只爪子抓住了,无奈道:“你就不能省点事!” “我还不够省事……”绕林都快哭了,“就这么一点点事我都办不好!葫芦没有了,老道士死了,到他死我都没敢问一问他捉的那些鬼去哪儿了……我怎么向吊死鬼交代啊?” “你交代个屁!”沈御离拖着她出了祈祥宫的大门,凶巴巴没个好脸色给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打算追着老道去问他的鬼在哪儿?你是觉得我身上的嫌疑还不够大?” 绕林无言以对,委屈巴巴地仰头看了他一眼。 沈御离立刻就无奈了,摇头摇得跟脖子里进了毛毛虫似的,还直叹气:“怎么可以蠢成这样,鬼的话都要听!这宫里若真有那么多鬼啊妖啊,你又岂能照管得过来……” 他的话音还没落,绕林立刻跳了起来:“对了!” 沈御离被她下了一跳,绕林却已放开了他的手:“你自己回去吧,我还有要紧的事!” 一句话说完人已经蹬蹬蹬跑远了。绕林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愣了。 这小麻雀,真的长本事了啊?都敢把他丢在半路上了! 绕林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把主子给得罪了,这会儿她满脑子里都想着一件天大的事:皇帝还要烧冲虚真人的院子! 院子可不是随便烧的。 晚夏季节差不多是麻雀育雏最集中的时候,谁知道那老道的院子里屋檐下住着多少没长毛的小麻雀! 一旦点起火来,大麻雀要逃走或许不难,甚至麻雀蛋也可以抢救一下,唯独那些尚未学飞的小麻雀不好办,叼又叼不动,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烧死在里面? 绕林想到这个就觉得心焦得不行,脚下越跑越快,一路飞窜到了冲虚真人先前住的院子。 妙极了,此时这院子里居然空无一人。 原本在这里伺候的宫女和太监们都被抓去问罪了,奉命放火的侍卫们还没有来,绕林极其幸运地赶上了一段最安全的时间。 可惜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麻雀们不肯起床。于是绕林不得不找了根棍子沿着屋檐一路戳过去,换来骂声一片。 “起床了起床了!”绕林一路吱吱喳喳,“皇帝要来烧房子了!快把你们的孩子弄出去,一会儿起火可就晚了!” 麻雀们嘀嘀咕咕没几个肯起来的,绕林已经隐约听见侍卫们的靴子咣咣走过来的声音了。 这一急非同小可。她干脆三下两下爬上墙头,伸手从最角落里的一个麻雀窝里掏出了六只光溜溜的小家伙,一看就知道才出壳不足三天的,捧着就跑。 那对刚刚开始学着做父母的麻雀小夫妻气得够呛,一路追着绕林扑咬,后头还跟了一群热心的邻居们帮腔骂人。 绕林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偏又舍不得丢掉手里这六只小家伙,顿时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勇士。 幸好这样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终于有聪明的小麻雀四处查探一番,带回了“有大量坏人正走过来”的消息,拯救了蒙冤受屈的绕林。 于是院子里立刻热闹起来。几百只麻雀同时搬家,若被人看见可也算得上是一道奇景了。 院子里的火苗很快窜了起来,麻雀们逃过了一场大劫,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冒汗。有几个脸皮比较厚的干脆就赖在绕林的肩膀上,一步路也不肯再走。 绕林自己也累得够呛,但背着这些小东西走一段路还是不成问题的。 到了僻静的角落里,她随手从自己肩膀上捉下一只麻雀来,问:“老道士抓来的那些鬼都藏在哪儿了,你们知不知道?” 45.连我一起烤了 麻雀们同时摇头。 从来没有雀在冲虚真人的院子里看见过鬼,也从来没有雀亲眼目睹过他捉鬼。 倒是有几个调皮的趁他休息的时候偷偷从窗棂中窥探过,看见他用那个葫芦喝酒。 这真是太意外了。 绕林坚决不相信冲虚老道会用装着鬼的葫芦喝酒,所以事情的真相或许只有一个:那个破葫芦根本一点稀奇之处也没有!老道士编造出“装鬼”的谎话,为的是怕别人偷他的酒喝! 这样解释好像完全可以说得通。绕林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耍了,心里十分恼火,唰地一下站了起来,甩袖就走。 这会儿麻雀们都困得够呛,谁也没有起来送她。 于是绕林只好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既要躲避巡夜的侍卫、又要小心路过的野猫和虫蛇,还得努力克服自己怕鬼的本能……真是无比凄惨。 这段距离实在不近,再加上夜路又不好走,绕林耗费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到了听水轩,这时已是一更将尽了。 沈御离却还没睡。 绕林看到他在院子里点火,吓了一大跳,忙扑过去:“你干什么呀干什么呀?皇帝那里已经烧死了一个老道士,你这里点火是要烧鬼吗?” “不是烧鬼,”沈御离回答得居然十分认真,“烤点东西吃。” 绕林闻言松了一口气,再往旁边看时便发现他身后放着一只木箱,里面放着一条死蛇、两只野兔,还有……十多只麻雀。 麻雀们吱吱喳喳,叫得十分凄惨。 绕林再次吓坏,哆哆嗦嗦指着麻雀,像见了鬼似的发出尖叫:“这是什么?!” “麻雀啊。”沈御离回头看着她,像看傻子似的:“你不认识麻雀?” 这个简直太认识了。绕林又气又恼,心惊肉跳地扑到箱子上去,要解麻雀们腿上的绳子。 沈御离立刻阻止了她:“今天的晚饭错过去了,总不能饿着肚子睡觉。这些东西烤来吃,正好。” “非常不好!”绕林甩脱了他的手,急得脸色发白:“烤麻雀吃?你怎么想的啊?你怎么不连我一起烤了啊?” “你不好吃。”沈御离答得异常认真,之后又问:“麻雀你没吃过?可以尝一尝试试看,味道真的非常不错,不比鸡肉差。我记得你挺喜欢吃鸡……” “住嘴,你住嘴!”绕林气得原地乱蹦,“鸡能跟麻雀比吗?那都不是同一种东西!那些蠢鸡养来就是为了吃的,麻雀哪儿得罪你了?我们不凶不坏不咬人……虽然平时吵闹了点,可也没怎么得罪你……怎么就到了要被吃的地步了?” 沈御离好容易才生着了火,被她这么一闹,先前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气得啪地一声摔了火石,站起身来:“你今日又是犯什么邪?你不吃我吃,懒得管你!” “你也不许吃!”绕林在这一点上绝无可能妥协。趁沈御离生气的工夫,她终于艰难地把那团绳子解开了一个结,救出一只麻雀来往天上一扔:“快逃!” 麻雀喳地叫了一声,窜到房顶上不见了。绕林手上半点儿也不敢停,忙又赶着救第二只,一边救一边还嘀嘀咕咕抱怨:“这么粗的绳子,系得这么紧,麻雀的腿都快要被你给勒断了!你怎么可以这么丧心病狂,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人……” 她絮絮叨叨抱怨个不住,沈御离的怒气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盛。 终于,在绕林准备着手解救第四只麻雀的时候,他忍无可忍地捉住了她的手腕:“我是不是好人,你不知道?” 绕林吓得打了个哆嗦,跳起来疯狂甩手。 她当然知道沈御离不是好人,可是……可是她也没想到他会坏到这个地步,要把人家无辜的、活生生的小麻雀烤来吃啊! 太残忍、太血腥了! 绕林低头看着箱子里剩下的几只麻雀,吓得脸都白了。 既然沈御离爱吃麻雀,她迟早也难逃一劫的。等他吃完了这些,迟早也会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的! 真是越想越怕。 手腕上疼得厉害,绕林低头看着沈御离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在不久之前,他或许曾经无数次像今晚这样捉来许多麻雀,拔毛、掏内脏,里里外外清理得干干净净,用小木棍叉着放到火上,烤得吱吱流油…… “沈御离你这个混蛋!”绕林哇地一声就哭了,并且趁沈御离被她吓到的时机飞快地扑到箱子上,把那一大串麻雀整个儿抱了起来,撒腿就跑。 麻雀们在她怀里吱吱喳喳乱成一团。 沈御离本已被她气得够呛,看了这架势又莫名觉得好笑,揣着手看起了笑话。 绕林情急之下跑错了方向,转身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沈御离的那个笑容,顿时吓得她又是一个哆嗦,直疑心对方已经在准备烤她了。 “救命啊!”她扯着嗓子喊,“四皇子要杀我了,救命啊——” 这一嗓子喊出去可不得了。 沈御离不肯平白担个暴虐之名,忙追上来拽着她往后面奋力一甩,同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绕林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路边的草地上,手里的一串麻雀被她扔出了老远,喳喳地在草丛里尖叫。 绕林听出它们是在呼痛,顿时心疼得什么似的,愈发用尽了全力对着沈御离又抓又咬。 沈御离被她激起了怒气,随手捡起先前拴麻雀剩下的绳子就要往她的手腕上套:“既然你执意要跟那些麻雀同甘苦,我也不好拂你的面子,不如你就跟它们一起试试……” 这是真要烤她了! 刚才的恐惧一眨眼就变成了现实,绕林吓得吱哇乱叫,整个人完全陷入了癫狂状态,挣扎得好像已经被按在了菜板上似的。 最终成功地从沈御离的手中逃了出去,并且险险抢在沈御离前面捡起了那串麻雀,撒丫子开始狂奔。 沈御离没有追,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她:“你闹够了没有?!” 绕林被他吼得站住了,抱着那一串麻雀,既委屈又愤怒:“到底是谁在闹……一顿饭不吃又饿不坏,你为什么偏偏要吃麻雀!” 沈御离不想理会这样愚蠢的问题,倒也没再逼她把麻雀交出来,只管转身回去吹旺了火,开始烤那两只野兔。 绕林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忙又向外跑了一小段路,然后蹲在花池旁边,半边屁股坐在石头上,一条腿维持着随时准备逃跑的姿势,争分夺秒地放走了麻雀们。 万幸沈御离再也没有起身来追。 绕林看着麻雀们扑棱飞远了,然后才稍稍生出了那么一两分愧疚,觉得仿佛有点对不起沈御离。 毕竟沈御离并不知道她是真的麻雀。在他眼里麻雀只是一种寻常的动物而已。既然野兔可以吃,麻雀当然也可以吃。 所以他一定会觉得她很无理取闹吧?先是大晚上丢下他独个儿溜出去,好容易回来了又开始作天作地,不但放走了他费心费力捉来的晚餐,还莫名其妙冲他发脾气,简直大逆不道。 可她又不能详细向他解释这个。 何况她自己也还在生气呢!麻雀这么弱小的动物,活在世上已经够难了好吗!那么多天敌惦记着已经够心累了,还要提防人类;坏人那么多已经够危险了,如今居然就连沈御离这样不算太坏的人也来欺负它们! 绕林想到这里又添了几分怒气,自己觉得无论如何短时间内都没有办法再跟沈御离和平共处了。 所以她在短暂的迟疑之后,重重地扔下了手里的绳子,转身就走了。 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跟沈御离说。 全然不知在她身后沈御离立刻站了起来,怒视着她的背影,连手里的兔子烤糊了都不知道。 绕林出了听水轩,一时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回荒园去窝着。 虽然她在荒园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朋友,但那里毕竟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对没有家的她来说,找个能让她安心的草窝蹲着,也就可以假装是有家了。 这样想想,还真是凄凉呢。 绕林自嘲地笑了笑,仰头看看旁边的屋檐,又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 此时她心里有些后悔:早知道是如今这样,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同沈御离亲近的。 大概是因为寂寞得糊涂了吧!她在心里叹息。 作为一颗麻雀蛋,她一直没能孵出麻雀来,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妖,其实她心里是非常孤独的。 孤独久了的麻雀难免有些糊涂,所以她才会心血来潮去亲近人类…… 绕林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叹气:也怪她愚钝,竟然直到今日才发现她同人类仍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不管她的外形可以有多接近人类,也仍旧不是真正的人啊! 如此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竟然很快就觉得累了。绕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管身边是什么地方,咕咚一声就坐了下去。 屁股还没放稳,就看见旁边一道白影唰地一闪,紧接着薛玉郎那张尖尖的脸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额头都差一点撞到她的鼻子上来。 绕林全身的重心都还在屁股下面没有调整过来,一时没能起身,受了这番惊吓险些仰倒在地上,气得她不由得恼羞成怒,忙用全力在薛玉郎的肩上推了一把,尖声骂:“你又在搞什么鬼!” “我能搞什么鬼,嘿嘿!”薛玉郎笑得一双好看的异瞳眯了起来,“倒是那个沈御离,他已经把你的小麻雀们都烤成鬼了吧?——喂,烤麻雀好不好吃?” 绕林一听这话就火了,腾地跳了起来:“沈御离在烤麻雀,你怎么会知道?” 薛玉郎但笑不语。 绕林盯着他想了一阵,越想越觉得可疑:“他先前挨饿的时候也多,以前从来没有捉过麻雀!这次他怎么会忽然生出这样的念头,又是谁帮他捉麻雀的?薛玉郎,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搞的鬼?!” “怎么会?”薛玉郎一脸无辜,“你知道我从来不跟那些愚蠢的人类打交道的,我又怎么会撺掇他吃麻雀?再说麻雀本来是我的食物,我为什么要劝别人来同我争食?还有啊,你先前应该也听到了,他说麻雀的味道很不错!要不是从前常吃,他怎么知道味道很不错?” “你别说了!”绕林气得跳了起来,“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爱听!你这个人一直都是个大骗子,又凶又坏……” 薛玉郎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事实上薛玉郎的眼睛几乎全天处于眯起来的状态,只是此刻似乎眯得格外厉害,只留两条极细的缝隙,透出几分凶光。 这是生气了。 绕林慌忙后退,在心中飞快地盘算“身为麻雀惹恼了一只猫会有什么后果”。 万幸的是薛玉郎并没有发怒。他嘿地笑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宫墙。 绕林下意识地转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吊死鬼正把自己挂在树枝上,突着一双吓人的眼睛对着她。 “啊——”绕林发出一声尖叫,拔腿就跑。 额头却咕咚撞上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薛玉郎的胸膛。 于是绕林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了。 前有妖后有鬼,谁的处境能比她的惨! 吊死鬼并没有真的挂在树枝上。见绕林要跑,它立刻就无风自动,缓缓地飘了过来,在她身后幽幽地问:“为什么躲着我?你没有救出娘娘吗?” “我作证!”薛玉郎立刻举手,“这只麻雀言而无信!她根本没有去救什么娘娘!那个老道士被烧死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什么都没有做!她就眼睁睁看着你的娘娘被烧成灰了!” 随着他的话,绕林清楚地看到吊死鬼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舌头越伸越长、眼眶也突出得越来越厉害。 绕林吓得直打哆嗦,慌忙解释:“那个葫芦根本就是盛酒的,大美人根本没有关在那里!说不定那老道就是个骗子,他根本没有本事抓走大美人……” “所以娘娘此刻在哪里?”吊死鬼阴森森地问。 绕林答不上来,急得直摇头。 薛玉郎笑眯眯盯着她,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甚至还在察觉到绕林试图逃跑的时候提前向吊死鬼作了警示,并且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提议道:“你可以试着把她提起来丢到地上看一看,这颗麻雀蛋的心坏透了,也许蛋黄早就臭了……” “麻雀蛋?”吊死鬼看着绕林,甩着舌头想了一阵,啪地把眼珠子拍了回去:“不对啊,宝儿怎么会是麻雀蛋?” 薛玉郎呆了一呆。 吊死鬼不理他,径直上前来缠住了绕林,惶惶地问:“你真的没有救出娘娘?” 绕林疯狂摇头,并不想从对方的神情语气之中品出什么关切担忧之类的情绪来。她只想跑。 可是面前的一鬼一妖都不打算放过她,这个态度相当坚决。 绕林冥思苦想一阵,忽然灵光一闪,对着吊死鬼就开始哭:“我倒是想救啊,可是大美人不在道士的手里,我怎么救?” 吊死鬼愣住了,受损的大脑很难处理这么复杂的问题,一时十分无措。 薛玉郎心里却已经敲起了警钟。他的直觉一向敏锐,此时已经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妙。 果然,下一刻绕林就指向了他,对着吊死鬼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前辈,我不是不想救你说的娘娘,我也不是没有尽力,可是……我设计让他们烧死了老道,却发现老道身上的葫芦是假的,里面根本什么都没有!我甚至亲眼看着他们去烧了老道的房子,里面同样什么都没有!娘娘肯定不在老道士那里!” 吊死鬼将信将疑。 绕林趁热打铁,继续指着薛玉郎道:“这只猫一向神出鬼没,真的葫芦肯定一早就被他偷走了!” 吊死鬼对她的话深信不疑,闻言立刻就向薛玉郎扑了过去:“你这个妖孽!还我娘娘来!” 厉鬼发怒还是很可怕的。薛玉郎最初还想硬撑着维持他作为“妖王”的架子,后来发现架势不对,立刻喵呜叫了一声,很识时务地恢复了猫形,跳上墙头开始狂奔。 吊死鬼立刻追了上去,荒园之中顿时妖飞鬼跳,热闹非凡。 绕林在旁看了一阵,蹑手蹑脚悄悄溜掉了,在路上顺便给了自己一个“坏透了”的评价。 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她如今的确是越来越奸诈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嘛! 小麻雀很快就转过了念头,开始安慰自己:那一妖一鬼都是最爱生事的,让它们两个互相纠缠才好,正好可以解救无辜的人! 这不是“奸诈”,这是她维护宫城安宁的大智慧呢! 绕林在心中巧妙地安慰了自己一阵,十分心机地避开了薛玉郎可能会去的方向,一个人优哉游哉地继续在荒园里晃荡着了。 夜色宁谧,没有了吓人的吊死鬼,随便走走还是很惬意的。 只是,那个大美人真的就彻底消失了吗?绕林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46.姓沈的没一个好东西 这一夜却再也没有什么奇遇。 到了次日早晨,绕林还没睁眼就先喊了两声“沈御离”,迟迟没有听到回应,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听水轩了。 再没有人会一边嫌她聒噪一边同她说话了。 绕林心里忽然觉得空空的。明明麻雀是不太亲人的动物,被放归自然以后应该欢喜雀跃才对,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甚至都忘了自己不是被“放归”的,而是主动出走的。 漫无目的地在荒园里转了大半天之后,绕林听到了小麻雀们传回来的消息,得知沈御离昨晚并没有再捉麻雀吃,当然也没有向麻雀们道歉。 他今天一早就出门到书房去了,好像没吃早饭。 呸。绕林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他吃没吃早饭,她才不会管呢!他饿死她都不会管! 如今可不是从前了。他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皇子,皇帝和贵妃娘娘都很关心他!他去御膳房要点吃的,谁还能不给他吗?他卖惨给谁看? 绕林心里颇不痛快,信步乱走了一阵子,居然莫名其妙就走到了书房外面的廊下。 此时大约正是先生讲书的时候,门口只蹲着三四个小太监,互相之间都隔着一丈多远,谁也不理谁。 显然,经过这次纸人诅咒事件,几位皇子多多少少都受了些创伤。除了那几个病得严重暂时不能起身的之外,剩下这几个的手足之情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连带着底下人都开始互相戒备起来。 唉,人类呀! 绕林摇头晃脑感叹了一番,又盯着书房的那扇窗户看了一阵,最终并没有向前凑,而是赶在被人发现之前闪身钻回花丛里,跑掉了。 留在沈御离身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还是需要学着习惯没有朋友的日子。绕林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学会孤独,这对喜欢群居的麻雀来说并不容易。 事实上,绕林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自从有记忆起,她就坚信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破壳而出变成真正的麻雀,像别的麻雀一样飞翔觅食嬉闹无忧无虑。 后来,她眼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渐渐长大,成家、繁衍、衰老、死去,而她自己仍旧没有要破壳的迹象,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跟它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既然不一样,就注定了她没有办法完完全全地融入到那个群体中去。在最后一个侄孙也出窝去寻觅伴侣以后,她在雀群中的身份就有那么一点尴尬了。 这也是她前段时间迫切想要融入人类世界的原因之一。然而如今看来,不管是做麻雀还是做人,对她而言都有点勉强。 所以说啊,做妖怪真是太难了! 绕林在没人的小径上胡乱走着,嘀嘀咕咕抱怨个没完。 也许她应该为自己找点儿乐趣,比如像从前一样去爬墙头窥探嫔妃们的秘密,或者变成小姑娘去戏弄戏弄那些傻呵呵的皇子们什么的。 但这些都是晚上才能做的事,白天依旧无聊。 随着时间一点点接近正午,绕林的心里也越来越焦躁。她胡乱搓着自己的胳膊,总觉得这儿也痒那儿也痒,仿佛浑身都在长毛。 不知第多少次低头确认过没长毛之后,她气冲冲地在自己胳膊上拍了一把,骂道:“能长毛倒好了!长了三年多都没长出来,依旧是光溜溜一颗蛋!丢死人了!” “哟——”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声怪叫,“这不是四殿下身边的绕林小兄弟吗?怎么今儿有空出来转转?” 绕林被这一嗓子吓了一大跳,却又欣喜于有人肯同她说话,忙露出笑容转过身去。 对方是一个眼熟的小太监,记不得是哪位皇子身边的了。绕林想了半天无果,只得含混地回道:“我就随便走走!” 那小太监嗤地一笑,露出个看穿一切的笑容:“你就别嘴硬了,我可什么都知道!——跟四殿下吵架了吧?你是自己离家出走的,还是被四殿下赶出来的?” 绕林被他揶揄的语气吓住了。 怎么,太监跟皇子吵架,居然不是大逆不道,而是一件可以拿来调侃的事吗? 那个小太监似乎很忙,见绕林发呆不答,就随意地摆了摆手,笑道:“离家出走最好不要太久,该回去就要回去啊,不然四殿下身边很快就会有新人的,到时候你可就麻烦了!” 绕林被说得愣在当地,想了很久,更糊涂了:她怎么不记得宫里不相熟的小太监们什么时候这么友好了? 翻来覆去也没想明白,眼看那小太监已经走远了,绕林忙放轻脚步追上去,就看见对方摇头晃脑,嗤嗤有声:“……他还知道丢人,倒也不算傻!宫里都传遍了,到时候传到陛下耳朵里去……” 绕林愈发糊涂,忍不住几个箭步窜过去,拦住了那小太监的去路:“喂,什么事宫里都传遍了?传到皇帝耳朵里去会怎样?” 小太监被她吓得趔趄了两步,咕咚一声坐倒在地上,脸色居然唰地就白了:“没、没什么!我什么都没说,你听错了!” “我怎么可能听错!”绕林非常不服,“我听得清清楚楚的!你是不是要赖?” 小太监闻言脸色更白了,好像打了一层蜡似的。在绕林气势汹汹的逼问下,他的冷汗噼里啪啦直往下掉,眼泪也跟着淌了下来:“绕林公公饶命,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从别人那儿听了一耳朵,随口跟着学舌……那些事我真的不懂,也不敢在主子们面前乱说……” 绕林看他吓得这个样,更糊涂了:“你哭什么哭呀?‘那些事’到底是哪些事?你从哪儿听了一耳朵?” 她自认为语气已经很温柔了,可对方还是吓得瘫在了地上,好像谋反被人揭穿了似的。 真是令人费解。 绕林自知经验见识有限,很多事情都不容易想通,靠猜是没有用的。 但是直接问也没有用,这个小太监显然不会说。 她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主意,立刻装出凶巴巴的样子来,说道:“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可以让殿下来问,又或者让陛下来问,总有你肯说的时候!” “是吗?”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语,成功地吓得绕林打了个哆嗦。 这当然不是小太监的声音,而是,沈御离。 绕林诧异地转过身,就看见沈御离和沈钦并肩站在路上,后面跟着两个小太监,头垂得几乎要埋到胸膛里去。 “你……”绕林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 但是她很快又想起自己还在为烤麻雀的事生气,忙敛了笑容,冷哼一声转过脸去,表示并不想打招呼。 沈御离一向是很习惯她没大没小的。但是今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一笑而过,而是快步走过来,厉声喝道:“你,跪下,掌嘴!” 绕林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在她看来,沈御离就算要骂人要打人,对象也绝对不可能是她。 所以,这是要替她出气,惩罚那个说一半藏一半的不实诚的小太监了吗? 她有些得意,之后又略略觉得愧疚,忙露出笑脸道:“其实也不用……” “跪下!”沈御离再次厉喝。 绕林察觉到他的语气不对,这才意识到他并没有对那个小太监说话。从始至终,他的目光盯着的,都是她。 所以,那句“跪下,掌嘴!”是对她说的? 他要掌她的嘴? 绕林愣了半天,之后忽然大怒:“好啊沈御离,你如今可厉害了,都敢对我摆主子的架子了!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昨晚吃了烤麻雀,今天是不是该吃我了?南来的老虎北来的狼,你搁下筷子就骂娘……” “住口!”沈御离啪地一甩衣袖,几乎要扇到她的脸上:“本皇子让你跪下!你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莫不是要造反不成?” 绕林退后两步避开了他的衣袖,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沈御离迎着她的目光,神色冷厉:“绕林,从前在荒园,本皇子看你可怜才收留了你,一向不曾教你规矩,却也不代表你就可以没大没小,在宫中胡作非为!你知错了没有?!” “知错?”绕林愕然,“我哪儿错了?你是不是还没睡醒?沈御离,这次的事明明是你的错!是你无缘无故要抓麻雀吃、是你莫名其妙对我发脾气,是你一个人在发疯!” 这一次沈御离没有立刻接话。 绕林以为他在反思,终于松了一口气,暗道还肯认错就不算是纯粹的坏人。 不料下一刻沈御离忽然回头看向沈钦身后的两个太监,沉声道:“你们来,帮我按住这个奴才!” “你们”指的是那两个太监,“这个奴才”却是指绕林。 绕林完全呆住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那两个太监已经奔过来,一左一右把她给按在了地上。 一向不怎么喜欢下跪的她,不得不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态跪在沈御离的面前,要受审似的。 先前的那个小太监缩在路边的草丛里,一脸惊恐。 沈御离面无表情看着绕林,声音冷得让人觉得陌生:“别说本皇子无端罚你。绕林,你在外面胡言乱语四处招摇,迟早要惹出祸事来!你刚刚说的那是什么?你在用我和父皇的名义吓唬别人!你只是一个奴才,我要审什么人、父皇要审什么人,岂是你能左右的?你还不知错吗!” 绕林被他劈头盖脸骂了这一通,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什么话都听不明白、什么事都不能想,整个人彻底懵掉了。 这时旁边按住她的一个太监为了在主子们面前表现,没等吩咐就扬起手来,结结实实给了她一巴掌,跟着骂道:“不成体统!四殿下舍不得教训你,我们殿下可看不过眼,我们做奴才的也看不过眼!” 沈御离脸色一沉。 绕林被这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心里却还存了那么一线希望,以为沈御离会替她教训教训那个自作主张对她动手的太监。 不料她竟是完全想岔了。 沈御离那个难看的脸色却是对着她,语气比先前还要冷硬几分:“一个奴才而已,有什么‘舍不得教训’的?给我狠狠地打!” 太监巴不得这一声,尖着嗓子应了一声“是”,第二巴掌又向绕林脸上招呼了下来。 这一次绕林仍然没能躲过去,半边脸瞬间滚烫,疼得她唰地一下跳了起来。 第三巴掌当然就落了空。 绕林砰砰两脚踹开两个太监,撒腿向后跑出几步,站在路中央叉腰指着沈御离骂:“你这个狼心狗肺没心没肝的!什么皇子,我看你就是个疯子、傻子、坏犊子!我再也不理你了!” 骂完这几句,她狠狠甩手转身就走,踩得地上落叶石子乱飞。 沈御离下意识地追出两步,忙又收住了脚,站在原地脸色沉沉。 绕林跑出两步却又停下了。 沈御离面上一喜,正要说话,却见绕林瞪圆了眼睛盯着他,脸上怒气汹汹:“我警告你,从今以后你不捉麻雀便罢,若是再让我知道你捉一次麻雀,我……我一定让你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放完了狠话,她再次唰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钦身边的那两个太监义愤填膺,争着抢着要去追。 沈御离招手叫住了他们,沉声道:“罢了,他要走就走吧。不服管束的奴才要了也没用,改天我去求贵妃娘娘给我拨两个好的来使。” “话是这么说,”沈钦直皱眉头,“可是奴才也不能纵容成这样啊!四哥,你就是太好性子了!” “没办法,”沈御离脸色很不好看,“我从前的处境你也知道,一向没人肯理会我,只有他不嫌跟着我吃苦。我那时对他是纵容了些,他也是小孩子心性,时日久了难免蹬鼻子上脸,我看在从前的情分上都忍了。” 沈钦连连摇头:“那也不能纵容成这样!下次……” “没有下次了!”沈御离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若有下次,我亲手打死那个狗奴才!” 沈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四哥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只怕你放不下。” “放不下个屁!”沈御离爆了一句粗口,恨恨甩袖:“一个一无是处的狗奴才而已!” 说罢,他回头看向还跪在地上的那个小太监,问:“你是谁宫里的?” 小太监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回、回殿下,奴才是大皇子宫里粗使的,一、一向蠢笨,不会说话……” “哦,好。”沈御离并没有听他的絮叨,烦躁地打断了,又问:“可愿来我宫里伺候?” 小太监愣了一下,慌忙摇头:“奴才蠢笨,怕伺候不好四殿下。而且……而且大殿下很喜欢奴才修剪的花木,所以……” 所以这是很明白的拒绝了。 沈御离并不坚持,闻言很宽容地摆了摆手,温和地道:“你不用紧张。既然大哥舍不得放你,我当然也不会强人所难。你回去吧。” 小太监瞬间像撞开圈门的猪一样撒开蹄子奔了出去。 沈御离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忽然挥拳砸在了旁边的一棵树上。 沈钦大为紧张,忙扑过来抓起他的手,心疼地揉着,啧啧直叫:“四哥你这是干什么呀!多大点事儿你说……实在犯不着!这满宫里的奴才都是嘴碎的,咱们管天管地,还能管着奴才们的嘴吗?” “奴才们嘴里说什么是小事,”沈御离苦笑一声,缩回手掩在了袖底:“传到父皇耳中就成了大事了。咱们父皇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还想好好活着呢。” 沈钦闻言又叹气,隔着衣袖攥了攥他的手,许久没有接话。 他其实不太明白沈御离在说什么。 此时早已走远了的绕林更加不明白。她越走越觉得心里憋屈,两边脸上也似乎疼得越来越厉害,焦躁得她恨不得再回去揪住那个太监打一顿。 不对,应该是揪住沈御离打一顿!太监懂什么呀?兵随将令草随风,太监敢打她,还不都是因为沈御离的吩咐! 沈御离那个混蛋,他一定是疯了! 真是越想越气。绕林一路走一路嘀嘀咕咕:“难怪大美人说要杀姓沈的,姓沈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那个皇帝分明是个杀人为乐的疯子,大皇子是个自大狂,二皇子是个伪君子,三皇子是个狐狸,五皇子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四皇子最坏了,表面上装得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其实是没心没肝狼心狗肺过河拆桥杀人如麻……” 她一路掰着手指头细数,越数越觉得沈家果然都是坏蛋,那个大美人说要杀姓沈的果然没错! 才想到这儿,她忽然觉得后颈上吹过一阵凉风,周身寒毛齐刷刷竖了起来。 这……这感觉?! 可怜的小太监两只脚瞬间牢牢钉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始终没有别的动静,绕林自己觉得寒毛似乎有了几分要重新伏下去的趋势,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慢慢地转过身—— 然后就对上了一张极其漂亮的脸。 47.赐婚 “大美人啊!”绕林喜出望外,几乎立刻就要扑过去。 但是转瞬之间她又清醒了过来,欣喜变成了惊恐,咚咚咚连着向后退了七八步,脸上欢喜的笑容变得有些讪讪。 “那……那什么,原来你没事啊?”她试探着向那大美人打招呼。 对方却并不领情,张嘴发出一声怒吼,整个鬼飞快地向她飘了过来。 “哇呀——”绕林发出一声哀嚎,双手抱头开始撒丫子狂奔。 一边跑一边疯狂腹诽:果然做妖不能太善良!为一只厉鬼提心吊胆好几天又能怎么样以为对方会把你当自己妖了吗不可能的!厉鬼就是厉鬼她只会想方设法吃掉你杀掉你吓死你…… 绕林越想越觉得憋屈、越想越觉得腿软,没费多少工夫就被截下来了。 一点新意也没有,她又被挂在了树枝上,手和脚都被衣服缠住了不能动弹,整个人晃晃悠悠像一只挂在树上的避债蛾。 大美人很缓慢很缓慢地绕着她转圈,于是绕林身边的温度实实在在地降下来了。 “你快别转了,再转就到冬天了……”绕林尽己所能作出最委屈的样子,可怜兮兮地哀求。 但大美人始终不为所动。 绕林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这一次大美人对她的态度变了。 从前她之所以敢于稍稍放肆一点,是因为知道大美人对她有一点不明来由的亲近之意,好像不太可能会杀她似的。 但是今天,这种亲近感没有了。绕林清清楚楚地知道,一旦她有一点点让这大美人不满意的地方,今天可能就是她的死期了。 但是她并不想死啊!虽然父母和姐妹兄弟都死了,但是事实上麻雀的自然寿命差不多有十年啊,就算早已经当了祖姑母人家也依然是个宝宝啊喂…… 绕林在心里疯狂大叫,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大美人不为所动,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冷冷地盯着她,脖子上面的那道血痕狰狞得吓人。 “你没有去杀姓沈的,”阴森森的鬼语声响在绕林的耳边,“你在那个老贼面前卑躬屈膝,你还救了他的儿子。” 绕林无言以对,莫名觉得脸上滚烫。 奇怪,她明明并不亏欠这个大美人,为什么要为没有听她的话而羞愧? 大美人不知道绕林的心声,只管宣泄着自己的愤怒:“你还在他的儿子面前做小伏低,当奴才伺候他……咱们楚家什么时候出了你这么没用的东西!” 啊哈?楚家?“咱们楚家”? 绕林惊愕地瞪大了眼。 下一瞬却又慌忙闭上了。因为,这会儿那个大美人的脸已经变得十分狰狞,一点都不美了。 什么大美人,她是厉鬼!厉鬼要狂化啊啊啊啊!绕林心里继续疯狂尖叫。 果然,下一刻那个大美人的双手就向她的脸上抓了下来,十根三寸多长的指甲像刀子一样,锐利得刺眼。 这是真的要吃麻雀脑子啊!!! 绕林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了胸膛里,然后争先恐后地从喉咙里钻了出来,嘶喊声震耳欲聋。 没用的。 作为一只完全不懂任何术法的小妖,她在厉鬼面前就是一颗一捏就碎的麻雀蛋。 那些指甲抓到脸上来的时候,绕林白眼一翻安静地昏了过去,一声还没喊完的狂叫戛然而止。 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个女鬼的声音,幽幽的,很阴冷:“宝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于是绕林十分庆幸自己昏过去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昏过去的后续不是无声无息告别人世,更不是黑甜一梦若无其事,而是一片扯心扯肺的剧痛—— 就像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每一丝灵魂同时被利刃拉扯、悬挂在刀刃上那么痛。 这样还不如死了啊喂!有没有哪个好心的过路神仙随手送我上路? 绕林在昏睡之中崩溃大吼,十分不解这样的昏迷与醒着受罪还有什么区别。 …… 与此同时,祈祥宫金灿灿的大殿里,沈御离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 这一次皇帝身边没有那群金光闪闪的妃子,甚至太监也只有两个,但气氛一点也不比人多的时候轻松。 “你在狡辩。”皇帝的声音阴沉沉的,就像夏天午后气压最低时响起的那道闷雷。 沈御离没有打颤。他将双手紧握成拳撑在地上,低着头一字一顿地道:“儿臣不敢。” “你不敢,”皇帝冷哼,“那个小奴才可敢得很!祈祥宫他都闹过好几次了,朕的嫔妃他也逼死好几个了,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沈御离努力把头垂得更低一些,小心地辩解:“那奴才只是性子野了些,儿臣近日一直在用心教导。他若有不当之处,父皇便是打死他也当得,只是……有些大罪,他断断不敢犯的。” “哼!”皇帝冷笑,脸色十分不善:“满宫里都知道了,你还在狡辩!也罢,既然你说‘打死无怨’,那就即刻把那狗奴才拖来打死吧!” 沈御离跪在地上许久没有答话。 皇帝要打死一个奴才,是不需要什么缘由的。这两年宫里无缘无故死掉的奴才多到数不过来,再死一个绕林当然也不算什么。 “儿臣谨遵圣谕,”沈御离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那奴才惹了父皇生气,的确该死。” 皇帝对这个答复勉强满意,冷哼一声,向小太监挥了挥手:“去传令!” 传令宫中,捉拿内侍绕林,杖毙。 沈御离认认真真地行罢礼退了出来,看着侍卫们领命从他身边跑过去,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 沈钦颠颠地跑着迎上来,圆圆的胖脸颤个不住,小眼睛里写满担忧:“怎么样怎么样?父皇有没有大发雷霆?有没有打你?那些侍卫是去做什么?你们两个人的事……你对父皇承认了吗?” “承认什么?”沈御离脚下顿住,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沈钦吓得一颤,慌忙堆起笑脸:“没什么没什么,那些无稽之谈,我一个字都不信!……所以你在父皇面前也否认了?父皇信你了没有?” 沈御离收了怒气,重重地跺了跺脚,甩袖就走:“父皇的心思,咱们谁猜透过?不止咱们,恐怕全天下都没有人猜透过!” 这倒也是事实。 天下皆知当今皇帝是一个莽夫,喜怒无常,不可以常理揣度之。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朝堂和宫中很少有人敢揣测皇帝的心意。 伴君如伴虎,胆大的富贵险中求,胆小的缩缩脖子敬而远之,仅此而已。 此刻沈钦也不敢猜,只好换了一种问法,加倍小心:“所以父皇没有发怒?那帮侍卫是做什么去?” “没发怒。”沈御离一板一眼地答,“那些侍卫是奉父皇的命令去捉绕林归案,杖毙。” “嘶——”沈钦笨拙的左脚踩了自己的右脚,疼得他整张脸瞬间皱了起来。 沈御离伸手扶了他一把,皱眉不语。 沈钦好容易站稳了,急得跺脚:“父皇要杀那个小子?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慌不忙的?这是要出人命了!” 说着话二人已走进了一处园子,沈御离随便找了条石凳躺下,枕着胳膊冷冷地道:“父皇圣谕要杀,我着忙又有什么用?何况那奴才也的确不像话,他若不死,还不知道后面又要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 沈钦被他冷冰冰的语气吓到了,呆站了好一会子才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坐下,这次却是连话也不敢问了。 问他心疼不心疼那个小太监? 这话一出口,且不说沈御离生气不生气,答案却是完全可以预料的:他一定会说“有什么好心疼的?”。 但是,沈钦一脸为难地想,怎么可能不心疼? 若真不心疼,上午好容易遇见了,又为什么故意把人气走……这分明是料到了会有麻烦,撵那个小太监自己逃命去了! 也不知道那小太监能不能领会他的良苦用意。沈钦偷偷观察着沈御离的脸色,觉得自己这个做兄弟的真是操碎了心。 可惜这事也不是操心就能解决的啊!沈钦叹气。 实在不明白好端端的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那个小太监不过是伶俐了些、性子冒失了些、生得秀气了些、嗓音尖脆了些……怎么就被人传成那样了呢? 那种传言无论放到谁身上都不好听,何况是天家贵胄。其实这样想想早些把那奴才打死了也好,趁现在流言还没有传得天下皆知,快刀斩乱麻不失为明智的选择。 否则等到多年后,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的四哥若是再被人提起这件事、甚至为这件事而被天下人诟病,那才叫难过呢。 帝王之路从来都是不好走的,牺牲一个……可心的小太监,实在算不得什么。 沈钦的心里飞快地转过了几百个念头,最终还是没忍住怯怯地开了口:“那个……你也别太伤心了,绕林那性子确实不太适合在宫里……呸呸,我是说,这也不是你的错,他一个奴才……你到时候替他收了尸,葬得体面些,也就算是尽心了。” “嗯!”沈御离烦躁地应了一声,哗啦一下站了起来。 沈钦吓了一跳,忙也跟着站起,慌里慌张:“四哥四哥!你……你可千万别跟侍卫们冲撞啊,父皇的颜面不是好扫的!” 沈御离原本也没打算做什么,听见这话也只是胡乱答应了一声,心中加倍烦躁,恨不得找东西塞上沈钦的嘴。 然而事不从人愿,沈钦的嘴没堵上,皇帝身边的小昌子却又颠儿颠儿跑来了,满脸喜色:“哎哟我的四殿下,奴才可算是找着您了!” “昌公公,”沈御离转过身,语气温和:“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父皇还有什么吩咐?” “我的四殿下哟!”小昌子的声音腻得仿佛能捏出油来,脸上五官完全挤在了一起,整张脸活像个蒸塌了的馒头,却很明显是在笑:“四殿下大喜,大喜啊!” 沈御离努力在唇角勾出一丝笑,心里却直犯嘀咕,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大喜”的。 只见小昌子很气派地挺了挺腰杆,清咳一声,哗啦展开了一幅卷轴,高声叫道:“陛下有诏,四皇子沈御临跪接——” 沈御离只得跪了下去。 只听小昌子用唱戏似的高亢的声调念道:“圣天子诏:封四皇子沈御临为庆王,赐承恩巷宅邸一座!赐丞相陈文起之嫡幼女令婉为庆王妃,仲秋节后完婚,钦此!” 沈御临没有接旨,他已经呆住了。 旁边沈钦忽然用力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怪叫起来:“啊哈!赐婚!你要娶亲了!” 沈御离猛然回过神来,立刻咬牙挤出笑容,俯身接旨:“儿臣,谢父皇,万岁万万岁。” 小昌子满面欢容将圣旨递到他手上,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四殿下,哦不,现在该叫您庆王殿下了!您可是陛下八位皇子之中第一个封王的,其余几位殿下都没封!这是上上荣宠,上上荣宠啊!” “多谢你,”沈御离真诚地看着他,“劳你辛苦跑这一趟。可惜我穷酸,没有什么可送你的。” “哎哟!”小昌子忙又行礼,“殿下您可千万别说这个,陛下让奴才来传这道旨,这就是奴才的福分!殿下若真要谢奴才,成亲的时候赏奴才一杯喜酒喝,奴才一辈子的福运就算是稳稳的了!” 沈御离道了声“一定”,脸上的笑容很有些勉强。 小昌子见状迟疑了一下,随即压低了声音笑道:“陈家那位小姐,殿下没见过吧?奴才有幸在先头楚贵妃娘娘的宫里看见过,那当真是雪肤花貌,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一个大美人!听说是知书达礼秀外慧中,早些年求亲的人家就踏破了门槛呢!听说年纪是比殿下大了两岁,殿下您可千万别介意这个,大两岁的姑娘才更温柔体贴,旁人求都求不来呐!” “我知道,”沈御离翘起唇角加深了笑容,“父皇安排的,自然是最好的。” 小昌子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又说了一大串的吉利话,然后才意犹未尽地带着小太监回去交差了。 沈御离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沈钦又哈哈笑着上前来,抚掌笑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三哥已经是不中用了,可你前头还有大哥二哥呢!真没想到短短一两个月,你竟成了父皇眼里的头一份!庆王,庆王,哈!这个封号也好,四哥,你的前程,贵不可言啊!” “你就别跟着凑趣了。”沈御离沉下脸,看着眼前的一丛芍药:“谁知道是福是祸!” “当然是福!”沈钦半点儿迟疑也没有,“封王、赐婚,不都是好事?再说你那个岳父可是朝堂上一言九鼎的,他心尖尖上的小女儿嫁给你,你就等于是娶了半个朝堂啊!四哥,你……” “别说了!”沈御离烦躁地打断了他的絮叨,“我心里烦得慌,你让我静一会儿!” 沈钦看他脸色实在不善,只得住了嘴,却又有些不甘心,低声嘀咕:“怎么还不高兴?丞相的小女儿很好啊!就是大了两岁,十七岁也不老啊……人家还没嫌你小呢!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不想娶让给我好了!” 沈御离将他的嘀咕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中,只是懒得理会。 丞相的女儿好不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再好也不可能比那个追出宫门给他送药的粉嘟嘟的小姑娘好。 封王、赐婚,这都是他从前曾经热切盼望过的,他原本以为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努力、经过很艰苦的过程才能得到这些。 没想到会得来的这样容易,更没想到在得到这些荣宠的时候,他的心里竟连半分喜悦也没有。 此刻他只想知道,那个小太监是不是已经落到了侍卫的手里、是不是当真被杖毙了? 这件事他不方便开口打听,只能任由那些忧虑生长蔓延,像巨石一样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沈御离烦躁地坐了下来,随手折下一根探进来的花枝,攥得满手都是汁水。 沈钦大着胆子在他旁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劝慰:“四哥,你要往好处想:封了王,出宫建府,那就算是正式成家立业了!到时候很多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总强似在宫里守着这样那样的规矩,还要处处被人钳制、处处被人明害暗害……” 沈御离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沈钦心中一喜,忙又补充道:“可心的小太监以后还会有的,到时候养在你自己的府邸里,外人还有谁管得到?四哥,人总要向前看,要怪就怪那个绕林出现的时机不对吧!” 沈御离扔了手里的花枝,叹口气:“所以你觉得今日这道旨当真是好意?” “当然啊!”沈钦一点迟疑也没有,“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他顿了一顿,见沈御离不接话,忙又继续道:“而且陈相在民间风评非常好,你做了他的女婿,背后的闲话或许也会少一些,至少应该不会有人再说你……说你有那个断袖之癖什么的……” 48.绕林,你给我站住! 四皇子封王的消息在民间和朝堂上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动。 不管是百姓还是朝中大臣,都对这个突然冒出来、似乎得到了皇帝格外宠爱的四殿下十分好奇。 当然对朝中官员来说,好奇是小事,立场才是大事。 前段时间因为三皇子的事,一部分站队比较早的大臣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后来二皇子的母亲又出了事,朝中更是明里暗里风波迭起。 如今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四皇子庆王殿下显然又加剧了朝廷中的动荡,所以除了兼职给皇子们教书的赵太傅以外,并没有几个人对他的崛起真心高兴的。 但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夏季宣告终结的时候,承恩巷中还是多了一座庆王府。 与此同时,卧床近两个月的三皇子沈御宇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带着无尽的不甘和怨恨走了。 相府六小姐陈令婉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手一抖,捧在手里的凤冠嘭地一声砸到了地上。 正面那只金灿灿的凤凰被砸得歪歪扭扭,坠在两侧的珠子也摔坏了好几颗,整个凤冠的形状变得软趴趴的。 旁边服侍的婆子吓得腿一软就跪了下去,陈令婉却奇异地没有发怒:“无妨,去叫匠人修一修就是。吉期还有三天,大约来得及。” 婆子大喜过望,在心里念了十几遍“皇天菩萨保佑”。 等婆子退出去,陈令婉却骤然变了脸色,哗啦一声将桌上的吉服和首饰尽数拂落到地上,差一点连桌子也掀了。 陈夫人掀帘子进来,看见的就是小女儿站在一室狼藉之中满脸怒容的样子。 亲娘看女儿,当然是怎么看怎么好看。陈夫人叹口气走进来,在女儿肩膀上按了一把,柔声问:“怎么又生气了?” “娘……”陈令婉哇地一声哭了,“他死了,他死了!” “住嘴!”陈夫人脸色一变,“谁死了?死生有命,天下每天死那么多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令婉抹了一把眼泪,往陈夫人怀里一倒,哭得更厉害了:“我不说他就不用死了吗?人都死了,我哭一哭又怎么样?皇家能害死他,能逼我嫁给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叫花子,还能管得住不许我哭吗!” “小六!”陈夫人不知是急是怒,脸色煞白:“你如今还不是王妃!皇家是你能议论的?再说四皇子怎么了,他可是皇子之中第一个封王的!你这桩婚事,京中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呢,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陈令婉呜呜地哭着,故意不肯听这些话。 陈夫人又叹了一声,重重地在女儿背上拍了两把:“你啊,就是这副脾气不好改!钦赐的婚事,你不愿意又能怎样?你爹倒不怕为了你拼上前程去跟陛下讲理,我就问你敢为了自己‘不情愿’,拼上咱们一大家子的性命吗?” 陈令婉慌忙摇头,停了一刻又不太情愿地表态道:“娘,道理我都懂,我会嫁的,您不必多虑。” 唯其如此懂事,才更加令人心疼。 陈夫人抹了一把眼泪,拉着女儿一起坐了下来,叹道:“你也别太难过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我听你父亲说,那个四皇子只是因为这些年不受重视才给耽误了,论起聪明好学,他并不逊于其他任何一位皇子。其实这样也好,如今他才刚刚尝到受宠的滋味,你嫁过去也算得上是个糟糠之妻,这情分可不是后来锦上添花的那些人能比的。他年纪又小,你还怕摆布不了他吗?” 陈令婉终于嗤地笑了出来,之后忙又抬手擦了擦泪,试探着问:“父亲的意思是……我嫁过去,不算坏事?” “当然不算!”陈夫人露出了笑容,“你真以为一个爹不疼娘不在、被扔在后院里当了十几年小乞丐的孩子忽然封王是因为幸运?傻婉儿,这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不飞则已,一飞冲天?”陈令婉接上后半句,眼睛亮了起来。 陈夫人笑着点了点头:“事在人为。既然你这桩婚事是逃不掉的事了,就该尽快接受这个事实。将来的路能走多远、走多好,看的就是你的造化和本事了!” “我一定能走得很好!”陈令婉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闪着坚定的光。 陈夫人颇觉欣慰,正要点头,却见女儿的眼中又起了一层水光,唇角也耷拉了下去:“可是,我听人说,四皇子他跟一个小太监……” “不要信那些无稽之谈!”陈夫人立刻沉下脸来,“世人的嘴长在他们自己的脸上,有多污秽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你若是信了才叫傻呢!” “可是……”陈令婉可没那么容易被三言两语吓住。 陈夫人见状又叹了一声,换上柔和的语气:“小六,咱们女人家,善妒是最要不得的。你要记着你是正妻,他心里就算爱着十个,正室的尊荣也是你一个人的,你怕什么?更何况……内侍,阉人而已,又不是女孩子!就算真有那么回事,他也讨不到半点儿名分,一个奴才也值得你放在眼里?” 陈令婉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好笑,忙又低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挤出笑容:“娘,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老老实实待嫁,别再摔盘打碗弄出那些动静来,传出去你爹吃不了兜着走!”陈夫人照例板着脸训斥了两句,又亲自弯腰捡起地上的吉服掸干净了放在桌上,这才出门扶着小丫鬟的手走了。 陈令婉的笑容在帘子停止晃动以后就彻底垮了下来,好看的凤眼微微眯起,透出几分冷光。 “庆王又怎样,叫花子就是叫花子!我家世代书香,你一个卖线贱婢生出来的儿子,也配?” 她恨恨地盯着桌上的那一堆吉服,冷笑:“出身卑贱、不学无术、浪荡无行的毛头小子……以后肯听我的话便罢,否则,我要你好看!” …… 沈御离并不知道自己被未婚妻嫌弃到了什么地步。 如今的他很苦恼。坐在自己的王府里,看着勤谨的小太监和侍女们进进出出收拾新房,他只觉得前所未有地孤独。 王府里的奴才们都很规矩,没有人会在他安静坐着的时候自作主张过来找他说话,更不会有人四处乱翻乱动作践东西。每个太监侍女都是训练有素的样子,规矩得简直不像活人。 所以此时沈御离的视野之中大约有十几个人,耳朵里却连半点儿人声也听不到。 真是……不习惯。 那个仿佛长了几百张嘴的小太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出现了。 确切地说,是四十九天。 这个过于齐整的数字让沈御离皱了皱眉。然后他想起前面第四十八天、四十七天、四十六……天的时候他都数过,又放了心。 四十九天嘛,一个很寻常的数字,再过十一天满两个月,再过三百多天满一年……到时候他恐怕连那个小太监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 会忘的。再过三天他成亲,以后就好好做他的庆王,勤读书勤习武,关心朝政体恤百姓,与王妃相敬如宾……外头那些流言很快就会过去的。 沈御离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强迫自己对即将到来的婚礼和那个没见过面的未婚妻多几分期待。 可是想起婚事,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只露过两次面、连名字和身份都不清楚的粉裙少女。 如果新娘是她…… 别想了,不会是她,首先年纪就不对。 沈御离心里加倍烦躁,呼地站了起来,吓得门口路过的小太监脚下一滑,怀里那只半人高的红瓷美人瓶险些掉到地上。 廊下自有管事太监监工,见状少不得要有一阵斥骂,王府里总算有了人声。 但沈御离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人声”而变好,只觉得烦躁之外又添了几分怒气,十分不好过。 偏在这个时候,一个记不清名字的小太监从外面咚咚咚跑进来,小心翼翼地禀道:“殿下,大门外面有个小子鬼鬼祟祟的,在那儿转了半天了。管家叫奴才来问一问,要不要撵走?” 沈御离不爱听这些杂事,冷着脸说了声:“不用管。” “可是,”那个小太监一脸为难,“那小子一双眼睛生得贼溜溜的,老是偷偷向大门里面看,会不会是强盗踩点的……” “强盗踩点,踩到王府来?”沈御离给气笑了,“那就让他们来!能抢了我的王府,算他们本事!” 小太监再不敢多言,忙连连答应着跑了出去。 沈御离看着他的背影,却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直疑心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蠢事。 这不对! 从来不信什么玄学的沈御离最近变得有些神神叨叨的,在确定自己心里不舒服之后立刻就精神了,袍袖一甩飞快地跨出门槛,直奔王府大门而去。 大门原是新做的,为了办喜事又刚刚清洗过,暗红的颜色衬着门边的芭蕉,十分醒目。 但再怎么醒目也没有门外那个惨兮兮的小少年醒目。 沈御离觉得自己的胸膛上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舌头木得厉害,不会动了。 台阶下灰扑扑的小少年看见他,吓得瑟缩了一下,拔腿就跑。 “你……站住!”沈御离喉咙里发出一声厉喝,努力把舌头捋直:“绕林,你给我站住!” 门外的人影立刻就停住了。 沈御离瞬间冲出门去,三步两步奔下台阶,站到了那个灰扑扑的小子面前,上看下看:“你怎么……打扮成这样?还瘦了这么多?父皇没杀你?他们把你弄到哪儿去了?你怎么回来的?你……” “沈御离,”小少年笑了,眉眼弯弯:“如今你比我还要聒噪了!” 沈御离立刻向后退了两步,心里生出了回府关门的冲动。 但是绕林没有给他这样做的时间。她飞快地向前走了两步补回这个空隙,伸手拽住了沈御离的衣袖:“喂,你如今是王爷了,我可差点就死了!” 大眼睛眨呀眨,委屈巴巴。 沈御离立刻僵住了,回过神来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拖着进了王府大门,一路直奔书房。 绕林被他吓坏了,一路上哇哇乱叫,只差没把“救命”喊出来了。 沈御离咣当一声关上了书房的门,终于松开了手。绕林吓得扑棱一下子退到窗边,做了个要推窗逃跑的姿势,之后又回过头来,一脸警惕地看着沈御离:“你是什么意思啊?该不会是要替你爹杀我?” “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问题。”沈御离看着她。 绕林缩了缩肩膀,噘着嘴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我忘记你问过什么了。” 沈御离认命地叹了口气:“我问你,父皇把你弄到哪儿去了?你又是怎么出来的?” “你父皇?”绕林惊呆了,“他要把我弄到哪儿去?我不知道呀!怎么你一个人烤麻雀还不够,你们全家都打算烤麻雀了吗?宫里兴起了烤麻雀运动?”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御离被她给气笑了。 绕林却笑不出来,急得在窗前团团乱转:“这个不行的呀,宫里总共能有几只麻雀,经不起你们这么吃……” “别转了!”沈御离无奈地按住了她,“没有人要烤麻雀!而且你也不是真的麻雀!我就问你,这两个月你去哪儿了?” “我死了呀!”绕林认真地答道。 沈御离胸膛里倏地一疼。之后他皱眉往绕林脸上打量了一圈,沉声道:“好好说话!我这辈子没见过鬼,你要是真死了,我才算是彻底清静了呢!” 绕林被他硬邦邦的语气气得嘟起了嘴,忿忿地坐了下来:“我说实话你也不信!我是真的被那个大美人弄死了!我好容易才留得一缕残魂回来见你,你还凶我!” 沈御离拧紧眉头,回忆了一下刚才攥住她手腕的时候真实的触感,暗暗地提着一口气,没再追究死不死的话题。 “什么大美人?你又见到那个鬼了?她果真还在?”他问。 绕林点头:“那个老道士就是个骗子,他只不过是用符咒把那些鬼困住了一段时间,根本一个都没有消灭掉!你等着看吧,现在那个老道士死了,用不着半年宫里就会鬼满为患,新鬼和旧鬼一起出来作乱!” 从来没见过鬼的沈御离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打了个寒颤。 绕林手里摆弄着窗台上的花瓶,忿忿:“大美人回来以后又变凶了,她嫌我不肯杀你爹,就把我抓起来折磨……我觉得我的魂儿都被她给碾碎了,蛋壳也碎了,蛋黄子都散了!” 沈御离听不懂什么蛋壳蛋黄的。但绕林这段时间受了苦是显而易见的,瘦脱了相的小脸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呢。 “所以,你这段时间没出现,不是落到了侍卫手里,而是因为被女鬼抓了?”沈御离确认道。 绕林点了点头,说起这个话题来更是两眼泡子泪:“我差一点就出不来了!昨天晚上大美人在宫里召集了好些吊死鬼训话,我才得了个空溜出来……那座宫城我是一天也不敢待了,现在所有的吊死鬼断头鬼还有缺胳膊断腿鬼都要杀我……” 沈御离一听见那么多鬼就头疼,忙问:“为什么都要杀你?” “因为他们都是那个大美人的手下啊!”绕林跳脚,“你不知道,那个大美人是什么皇后娘娘——就是前朝的皇后!她和那一大群鬼都要杀你们全家为前朝皇帝报仇,我不肯听他们的话,所以他们都要杀我……” 这真是越来越扯了。沈御离摇摇头表示不信。 绕林一边乱蹦一边喊:“我说的是真的呀!大美人是前朝的皇后,听说你爹还是因为看上了她才造反的!我上次见到的那个吊死鬼是前朝的良妃,还有贤妃贵妃杨昭容路婕妤还有四个帝姬都是吊死的!大美人和她的孩子是在佛堂抹脖子死的!那个皇帝上吊以前已经病得不行了,所以他死了以后连厉鬼都没当成,被鬼差抓走了!三个月前我见到的那个自称皇太子的黑脸小太监真的是前朝的太子,他是打扮成太监想逃跑,被人抓住按在水坑里淹死的……” 这番话比先前的更加荒诞离奇,沈御离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地有些怪异。 前朝皇帝后妃太子的死法,他自己也是近来读书的时候才在藏书楼里偶然翻到的。绕林这个糊里糊涂的小太监如何能知道? 难不成…… 绕林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大哭:“这不是旁人告诉我的,是我亲眼看到的!那个大美人把我弄晕之后,我就好像也变成了个鬼似的,亲眼看着前朝皇帝和他的妃子们上吊、看着前朝太子被人按到水坑里、看着大美人和她的女儿一起抹脖子……她的‘宝儿’不是儿子,是个女儿!死得可难看了!” “别哭了。”沈御离有些别扭地把她拉过来,像哄孩子似的在她背上拍了几下:“那都是别人的事。” 绕林在他怀里拼命摇头,抽抽搭搭地道:“这不是别人的事,是你的事!前朝那些嫔妃皇子公主都变成了厉鬼,一定会在宫里作乱的!如果不能超度他们,宫里会接二连三出事,你父皇、你兄弟们还有你自己,都活不长!” 沈御离被他哭得头疼,无奈:“别哭,等过些日子,我设法向父皇提一提,在宫里办场法事超度他们就是了。” “恐怕没用!”绕林抽噎着摇头,“那些都是厉鬼!现在宫里到处都是怨气,都比活人气还多了!那是一个王朝的怨气啊,你以为请几个和尚道士念经就可以超度了吗?” 沈御离无言可辩,抱着她默然良久,叹道:“你不用操心这个,我来想办法。” 49.新娘子的下马威 这是天大的事,绕林实在不知道沈御离能想出什么办法。 但既然沈御离不让她操心,她就的确用不着操心了。天下大事呢,难道皇帝不管王爷不管,轮得到她一个小麻雀来管吗? 就算大美人领着那帮形态各异的鬼占领了宫城,这天下也不会没有她一只小麻雀的栖身之地! 于是绕林很安心地在王府住了下来,在沈御离的安排下重新换上了小太监的装束,继续过从前那样的日子。 说“从前那样的日子”又似乎不太妥当,因为从前那样的日子可没有这么舒心。 从前沈御离身边没有旁的人,绕林每天要做很多零碎差事,想跟沈御离说说话打发时间还经常被吼“闭嘴”,磨得她说废话的习惯都快没有了。 现在这样多好,满院子里都是小太监小宫女,随便拎过来两个就能聊一整天,还不用她做一点儿差事,连点心茶水都有人送到手边。 而且沈御离居然神奇地不骂她了。他还特地嘱咐府里所有的下人不许捉麻雀,打死麻雀与杀人同罪。 虽然下这道命令的时候他的表情有那么一点儿奇怪…… 绕林心满意足,看着木头一瘸一拐的傻样都觉得十分顺眼。 当然,也有不那么好的地方。 就是这满院子的红色有些刺眼,经常让绕林想起先前被大美人控制着的时候看到的那些血腥的场景。 更糟心的是,这些红色意味着沈御离的婚事——他要迎娶王妃了,明天。 “还不如是血呢!”绕林大把抓着盒子里的干果,嘎嘣嘎嘣咬得很用劲儿。 旁边那个叫“钻儿”的小太监看得一脸痛心,见绕林的目光瞟过来又忙挤出笑容,小心翼翼地道:“绕林哥哥,这个……是明日要用的,您不要吃太多了……” 没错,在木头的带领下,现在王府里所有的太监和侍女都管绕林叫“哥哥”了,就连那些五六十岁白了一半头发的也厚着脸皮喊她“小哥”,喊得绕林有点飘。 既然已经飘了,当然就不会在乎小太监这种怯生生的“请求”。 所以绕林大喇喇地摆了摆手:“没事儿!宴上什么好吃的没有,会差这点儿吗?” 钻儿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绕林继续捏了干果嘎嘣嘎嘣啃,什么桂圆啦莲子啦,硕大滚圆,晒得香喷喷的,往嘴里一塞就是满满的幸福。 偏在这个时候,木头一瘸一拐地过来了,呱哒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绕林原本一直在“满足”和“郁闷”中间摇摇摆摆的心情,瞬间咣当一下子向“郁闷”的那个方向倾斜了一大块。 说起来也是木头倒霉,宫里奴才挨打也是常有的事,偏偏木头挨完打以后那伤就像是长在屁股上了一样,反复肿起来又消下去、消下去再肿起来,如今算算也快两个月了,他还是没好利索。 看这架势,将来就算好了,没准儿也要变个瘸子。 任谁看见这副惨样儿都难免会心情不好,尤其绕林还顺便想起了木头挨打的缘由——当时她自己也没少受了委屈,先是中毒差点死了,然后又莫名其妙被沈御离撵出去,遇见了吊死鬼…… 全是糟心事! 想到这些,绕林的脸就沉了下去。她随手将吃剩的莲子往桌上一扔,凶巴巴地问:“你有事儿吗?” 木头瘪了瘪嘴,咕咚一声跪下了。 绕林吓了一大跳,一跃而起:“你跪什么跪跪什么跪?腚上的伤还没好实落呢又要跪!万一今后落下病根,是不是要怪我不好?” “不是不是!”木头汪在眼眶里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话里也已带上了哭腔:“木头绝不敢再给哥哥添烦恼……我是来向哥哥请罪的!” 请罪?绕林愣了一下。 随即大怒:“请什么罪?难不成上次那桌菜里的毒真的是你下的?你被人收买了,想杀沈御离?” 木头疯狂摇头,连连否认:“绝无此事,奴才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伤害殿下和哥哥……奴才愿意起誓,如果有一个字是假的,甘受天打五雷轰!” 小麻雀是很信天的。见木头肯起誓了,她就信了七八分,之后又有些纳闷。 既然不是为下毒的事,那还有什么值得这小太监下跪请罪的? 而且居然不是向沈御离请罪,倒要来她一个小太监面前下跪哭!这是哪里的规矩哟! 木头哭得抽抽搭搭的,很快就解答了她的疑惑:“奴才该死,那些……那些流言,恐怕是从奴才这儿传出去的!” 哦,原来不为毒药,为传言。 可是,什么传言?绕林的心里又生出了新的疑惑。 木头愣了一下,忙把头垂得更低了几分,朝向地面的脸上露出一个“我懂”的表情:“那些混账话,奴才万万不敢说……” 钻儿在旁听得直皱眉头:“既然‘不敢说’,那谣言当初是怎么从你这儿传出去的?你这会儿又是在干什么呢?” 木头辩不过他,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是奴才口风不严,犯了大错……那天奴才挨了打,一个从前交好的兄弟过来探望,我就多嘴说了殿下百般心疼哥哥,又说了殿下性子冷,只在哥哥面前才好说话些……不知怎的,过了一两天,外头就出了那样的谣言……” 绕林听得糊里糊涂,半响才问:“到底什么谣言啊?” 木头呆住了,愣愣地跪了老半天,忽然磕头:“哥哥没听过最好了,那些谣言都脏得很,不要污了哥哥的耳朵……奴才还有差事,就不打扰哥哥了。” “咦?!”绕林觉得这孩子莫名其妙,忙要叫他,木头却已飞快地跳起身,跑了。 腿脚极其利索,哪里像个伤患的样子哦! 绕林见状大为惊叹,直疑心木头来见她这一遭就是为了最后跑这么一下子,活动活动筋骨的。 等木头跑远了,她只好又将目光收回来,看向钻儿:“那孩子什么意思啊?你听明白了没有?‘谣言’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事也没有,”钻儿摇了摇头,神情语气万分真诚:“您别跟木头一般见识,他可能是自从上次挨了打以后,淤血进了脑子,整个人有点颠三倒四的。” 绕林想了想,相信了这种说法。 可不就是有点颠三倒四的嘛,跟傻子似的! 所以说凡人就是不行,挨那么一次打就差点丢了整条命,不像她,每次被人害个半死用不着三天二日就能恢复如常,简直不像个麻雀精,倒像是蟑螂精似的…… “呸呸呸!”绕林飞快地吐了口唾沫,切断了自己同某种昆虫的联系,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 她才不要在一个颠三倒四的人身上费工夫啊!有那闲工夫揣摩一个小太监的心思,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多吃几颗莲子! 话说,这莲子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买来的,虽说是洗净晒干的不如现摘的清香,却胜在颗颗饱满均匀,里面的莲心剔得极干净,抓一把轻嗅一下,就有种仿佛回到了荷塘的错觉。 绕林很快就抛开了“谣言”的问题,吃得十分欢快,完全忽略了身边钻儿越来越一言难尽的脸色。 …… 第二天,是庆王府迎娶王妃的日子。 作为本朝开国以来皇家的第一桩大喜事,就算皇家和相府想低调,朝臣和百姓们也不会答应。 更何况相府根本不打算低调。新娘的轿子已经到了庆王府,陈家的最后一抬嫁妆还没出门。 字面意思上的十里红妆,结结实实让京都百姓们长了一回见识。 但更大的见识还在后头。 到了踢轿门的环节,没等新郎动脚,相府的婢女已经打开车门,恭敬地扶着新娘子出来了。 虽然罩着盖头看不见新娘的面容,但单看这周身的气派和那婢女的架势,围观的百姓们就已经叹为观止了。 然后那婢女将新娘的手交给了旁边的婆子,自己回身来向新郎行礼:“姑爷,我家小姐说了,我们嫁入王府是来做主母,不是来做小伏低百依百顺的,所以踢轿门这规矩就免了吧。” 竟是当着满府宾客和全城百姓的面,给了新郎一个下马威。 旁观者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于是现场无数道探究的好奇的唯恐天下不乱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沈御离的身上。 沈御离下了马,盯着那道罩着红盖头的身影看了片刻,笑了。 “行。”他道。 “咦——”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片讥嘲声。 本朝第一个封王的皇子,居然被新媳妇欺负成这样,不止他本人颜面扫地,就连皇帝老儿的脸也都被他丢尽了! 闹出这种笑话,百姓最多也只是失望叹气掉头就走,朝中那些官员却要有更深层的思量:这位王爷的性子软成这样,明显是难当大任的,看来还是多关注一下那几位没长成的小皇子比较靠谱啊…… 正这样想着,忽见沈御离反手将胸前挂的绸花一扯,随手扔给了那个婢女:“很行。既然陈小姐是来做主母的,不是来百依百顺的,那些下跪磕头拜天拜地的烂规矩也一并都省了吧。夫妻间应当互敬互爱,本王又怎舍得委屈了陈小姐的颜面和膝盖。” 说罢这句话,他神色淡漠从新娘的盖头上移开目光,转身便走。 那个婢女没料到这个结果,整个人已经愣住,绸花砸到手里也忘了接,任由它软软地跌在了地上。 回过神来的时候,沈御离已经踏上台阶,快要跨过门槛了。 “正门开大一点,”他道,“迎咱们的当家主母进来。管家把府里的账册送到新房里去,陈小姐问什么就答什么,不许有一丝隐瞒。” 这态度真是好极了,当着所有宾客和百姓的面,给了“当家主母”最大的尊重。 有些百姓没回过神来,还在摇头说“不像话”,那些伶俐的却已经开始窃笑:“陈六小姐真是求仁得仁,这要是进了门啊,以后可就是王府的管家婆了!” 以当家主母身份进的府,整座王府都可以交到她的手上,但拜堂的环节被省掉了,她一辈子就只能是“陈小姐”了。 百姓们能想到这一节,聪慧的陈令婉当然也能想到。 下马威没立成,反而被沈御离将了一军,此刻盖头下那张清秀绝伦的脸红得几乎与盖头同色。 依着陈令婉的脾气和相府的底气,她此刻就该回身上轿叫人抬回府去,让庆王府的满院子红绸成为全天下的笑话。 可是,她不能。 因为若是那样做了,她自己的十里红妆也会成为笑话,而且显然会被人记得更久。 更糟糕的是,她以后恐怕没法再嫁别人了。 寻常贵家子弟不会愿意娶一个差点嫁入王府的女人,除非全家人的富贵甚至性命都不想要了。 而其余的皇子更不可能娶她,这几乎已经是一个伦理问题。 所以,今日这轿子若是回去了,她就只有削发出家这一条路。 她怎么肯! 陈令婉在轿子前面站了很久,久到旁边看热闹的百姓已经开始有节奏地喊:“进啊!进啊!王府主母进门啊!” 这是同仇敌忾的百姓们在帮庆王殿下找回颜面呢。 眼看沈御离早已自己进门不知到哪里去了,相府的婢女终于急得哭了出来:“小姐,姑爷自己进门去了,咱们……咱们也进去吧?” “不能进,你叫他出来。”陈令婉道。 婢女站在阶下呆了一呆,只得硬着头皮踏上台阶向里面走。 原以为会受到王府的刁难,却没想到小太监们的态度好得令人惊讶,竟是真把她当成主母身边的“姐姐”来对待的。 那婢女也不傻,知道这样的态度也不是好事,只得加倍谦恭一些,求着小太监把她带到了宴客的花厅。 沈御离却不在,只有满堂宾客在乐呵呵地喝酒吃菜,漂亮的婢女持着酒壶满场穿梭,伶俐的小太监们端着热腾腾的菜肴进进出出,气氛其乐融融。 “小哥……”婢女叫住了其中一个最瘦弱的小太监,满脸堆笑地问:“请带我去见我们姑爷可好?” 小太监挑了挑眉,一脸惊讶:“你们姑爷是哪个?什么年纪?什么时候成的亲?” 婢女臊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是说庆王殿下……请小哥带我去见庆王殿下!” 小太监啪地把手里的盘子往旁边桌上一拍,眼瞪得溜圆:“你这个小姐姐长得很漂亮,办事怎么糊里糊涂的呀?你到底是来找你家姑爷还是来求见我家殿下,有句准话没有呀?我只有一个人一张嘴,没有办法同时把你家姑爷和我家殿下两个人都给你叫来呀!” 婢女一向自诩伶牙俐齿,如今忽然被一个小太监叭叭叭怼到脸上,不由得气势更弱了几分,怯怯道:“我就是想求见殿下,烦请小哥带路。” “哦,殿下呀?见不着!”小太监摆了摆手,“你是不知道,我家殿下的日子过得可惨了!前面十几年都没人教他读过书,如今赵太傅要他把该读的书补回来,十几年加起来少说也有几千本!我家殿下又好强,每天恨不得要读七八个时辰……原本今天为了成亲,他是向太傅告了一天假的,如今陈小姐开恩免了那些繁文绣节,殿下一高兴就又回去读书去了!听说下个月还要开始练武呢,请的师傅是禁军教头,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你是不知道,咱们多耽搁殿下一刻钟的时间,他晚上就要晚睡一刻钟,有多惨你想想看……” 婢女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插话的机会,想到自家小姐还在门外站着受人嘲笑,终于没忍住哇地哭了出来。 小太监吓坏了:“喂,你怎么这就哭了?我上次被人打得只剩一口气我都没哭!我家殿下被三殿下绑到寒潭里,我跳下去救人,骨头都快要冻断了我都没哭!” “三殿下不可能那么坏的……”婢女跟着陈令婉时日久了,习惯性地帮沈御宇说好话。 话才说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不好,忙住了口,哭得更厉害了。 小太监转了转眼珠,没有追问,拔腿就跑。 “小哥别走!”婶女彻底慌了,拽住小太监的衣袖咕咚跪了下来:“小哥,其实先前的事不是我家小姐的主意,都是奴婢自作主张!事关两位主子的终身大事,求小哥通融通融,让奴婢面见殿下赔罪,哪怕殿下要打死我我也无怨的,不能这么把我家小姐晾在门口啊!我家小姐是矜贵的相府千金,若是成婚当日受了屈辱,她回头一根绳子吊死了,皇家和相府都不好收场啊!” 大喜的日子,她竟是急得连“一根绳子吊死”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到了这个地步,小太监倒不好办了。 教皇子们读书的赵太傅从宾客之中站出来,向小太监叹道:“去请殿下出来吧。两个都是孩子脾气,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 婢女喜极而泣,磕头磕得脑门子都肿了。 小太监撇撇嘴,阴阳怪气地道:“‘孩子脾气’这话倒是没错,我家殿下才十五!” 言外之意,你家小姐都十七了,还好意思自称“孩子脾气”? 50.送她去投胎 不管怎么说,有赵太傅从中斡旋,这场婚事算是马马虎虎办下来了。 陈令婉由婆子扶着回到轿子里,沈御离黑着脸出来踢了轿门,全程面无表情地拜了天地,然后转头就吩咐府里的小太监把陈家婢女的脸打肿了,命人拖出去卖掉。 理由很充分。那个婢女自己揽过了罪名说是撺掇小姐自行下轿,好多人都听见了的。有这一项罪名在,王府就算把人当场打死,陈家也挑不出一丝错来。 当然在庆王妃陈令婉的眼里,婢女被责打发卖,还不如当场打死呢。 打狗欺主,婢女的脸上挨了打就等于她的脸上挨了打,婢女被卖出去就等于她自己被卖了出去。 好容易在新房里安置下来以后,陈令婉看着只有茶水点心却没有酒的桌面,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刻意撤走了合卺酒,就意味着庆王今晚不打算过来。 外面的那套流程他还肯敷衍,那是皇家给相府留下的最后一分颜面;洞房这边的安排,才是他对她真正的态度。 陈令婉懊恼得恨不得给自己来两记耳光。 是她轻敌了,大意了,莽撞了。对不起相府十多年的教导。 但是,后宅这种不见刀光的战场毕竟不是真的战场。她才输了一局而己,完全有机会推倒重来。皇家的底蕴不如相府,沈御离的底气更远远不如她,重整旗鼓只是时间问题。 陈令婉心态很稳,自己揭了盖头,喝了茶吃了点心,脱下价值千金的吉服,换上了一身颜色素净的衣裳,再把头顶的凤冠摘了端端正正放在桌上,自己随便挽了一个发髻。 端庄持重,艳而不妖,这才是真正大家闺秀的风范。 收拾好了自己,她又用主人翁的眼光在新房中环视了一圈,修眉微微蹙起,脸色不太好。 这屋子整体架构是不错的,就是那些明显是新添的彩绘和纱幔有些辣眼睛,不像是王府,倒有点像那种充满铜臭的商贾之家。 “果然是这种品味,生怕人不知道他们一家子都是暴发户似的!”陈令婉嫌弃地撩起床上的百子被,坐了下来。 谁知这一掀,又让她看出了新的问题。 床上,怎么没有莲子? 虽说她在进门前出了一点岔子,算是跟没见过面的夫君闹僵了,但她并不认为那个小丈夫会幼稚到为了赌气特地派人跑来新房收走“早生贵子”的“子”。 所以是下人疏忽咯? 陈令婉立刻来了精神,忙起身出门让自己的婆子去叫王府的管家。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外面宾客们饮酒已至半酣,府里的奴才们当然也免不了趁这个机会吃顿好的,从管家到小太监个个喝得红光满面。 陈令婉抱胸站在门口看着,不怒,也不慌。 这些没规矩的奴才可以留待以后慢慢教训,现在她只怕一件事,就是府里连管家都不待见她。若是那样,她大约需要付出十倍的努力,才能让王府的规矩走上正轨。 没想到的是,管家不但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而且怀里抱着一大摞账本,一见面就往陈家的婆子手里一递,笑呵呵道:“请嬷嬷收好。” 婆子大喜,忙抱着账本放到陈令婉面前的桌上,恭维道:“小姐秀外慧中,姑爷想必是有所耳闻的。您看,账本这么快就给咱们送来了!” 陈令婉的脸上没绷住露出了几分喜色,接下来就不太好表现得太凶,只得语气和蔼地问管家道:“这些册子,是殿下让你送来的,还是你自作主张?” “瞧您说的,”管家笑得满脸褶子:“奴才哪敢自作主张,自然是殿下一早就吩咐过的!” 陈令婉闻言心情更佳,只是这个“一早就盼咐”,又难免让她生出了几分慌张,生怕是沈御离以前吩咐过的,一时忘了改过来。 但她的“慌张”不是担心冒犯了沈御离,而是担心自己不能在沈御离反应过来之前把王府牢牢地抓在手里。 既然她已注定不能靠“百依百顺”得到丈夫的好感,那就只能靠“治家有道”。这件事刻不容缓。 陈令婉来不及多作寒暄,立刻翻开了最上面的一本账册。 然后就愣住了。 “空白的?”她的脸唰地一下拉长了,“什么意思?沈御离让你来戏弄我?” “不敢不敢!”管家的头垂得很低,“王妃容禀:王府才建成不足半个月,一应花销都是宫里给的,现在还有一小部分没有花完。至于王府自身,目前还不曾有过任何生息,所以无账可记……这些空账册是给王妃将来记账用的。” 陈令婉坐在椅子上许久未动,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冷冷道:“果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宫里给的钱就不需要记账?府里有多少房屋、奴仆、田产,每日的饮食花销,不都是账?你这么大把年纪了也只管由着殿下胡来,就不怕将来府里的日子过不下去?” 管家被训得无言以对,只好唯唯称是。 陈令婉啪地将一本空账册甩到桌上,冷冷道:“初来乍到,我也不为难你。限你三日内把各院里的物件奴仆整理成册,送到我这里来。” 管家一把年纪吓得跟孙子一样,答应得非常快,并且拔腿就要走。 “站住!”陈令婉叫住了他,“我还有事问你:负责布置新房的是哪些人?都叫来给我看!” “王……王妃,”管家抹了把汗,“府里的差事都是奴才们一起做的,一处做完了就去帮另一处,若说查问布置新房的奴才,只怕要把全府的奴才都叫来问,这……” 这会儿府里大部分奴才都还在花厅里伺候宾客呢,哪有工夫来听你训话!管家在心里把这句话补充完整。 陈令婉虽没听见后半句,心里也大致知道管家不服,自己不免又生了一场闷气。 气过了,她还是不得不妥协,把问话范围缩小到“床上的东西是谁放的?” 管家不知道床上出了什么问题,又不敢问,只好垮着脸支支吾吾不说话。 旁边婆子不客气地冲他呵斥道:“我们小姐好性儿,你们就当我们可以随便欺负是不是?别处怠慢也罢了,这床里‘早生贵子’的意头生生给砍去一段,莲子一颗都没有放,是什么意思?姑爷是盼着这桩婚事不到头吗?” 管家吓了一跳:“干果是一早就买好了的,怎么会没有……钻儿!去叫钻儿来!” 钻儿不是负责布置新房的,而是负责看管东西的。这两天他除了被某人叫去说话的那段时间之外一直兢兢业业,怎么就出了岔子了?管家越想越头疼。 片刻之后钻儿被人带了过来,低眉顺眼规规矩矩,显然是心里揣着鬼,一口酒也没敢喝。 陈令婉盯了他一眼,旁边自有婆子代替发问:“新房里的几样干果,是在你的手里出了岔子?” 钻儿咣当一声就跪下了:“王王王王……王妃饶命,不是奴才,是绕林哥哥他……” “绕林哥哥?是谁?”陈令婉皱眉,“他把莲子弄坏了?他故意给我和王爷使坏?” “不是不是,”钻儿吓得眼泪哗哗淌,“绕林哥哥不是故意的!他……他就是贪吃了一点,昨天晚上嘴馋把莲子吃完了。奴才原想求买办重新去采购一些,没想到京都百姓为了看王妃您的十里红妆,今日所有的店铺都没开门,所以……” 所以您的“早生贵子”没戏啰! 钻儿的话还没说完,陈令婉已气得青了脸色。 旁边那个婆子更是险些气炸,轰隆一下就拍了桌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大婚要用的东西也敢吃?这分明是不把庆王和我家小姐放在眼里了!那个什么林到底是谁?皇子?郡王?还是谁家胆大包天的呆霸王?立刻给我叫来去,我家小姐要见!” “王、王妃,”钻儿打着磕巴求情,“绕林哥哥他……他脾气不太好,未必肯来拜见……他不是别人家的子弟,是殿下先前共患难的,殿下一向纵着他……” “哟呵!”陈家的婆子立刻明白了:“共患难的?奴才?就是他楼着玩屁股的那个不要脸的小太监?” 钻儿也才十二三岁,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脏的话,一时呆住了。 陈令婉倒是一脸镇定,仿佛她纯洁的耳朵可以自动过滤掉不好的字眼以做到“非礼勿听”似的,冷冷地道:“因为王爷宠着,所以我不能见?” 钻儿自知说错了话,吓得连连摇头。 陈令婉又是冷冷一笑,忽然哗啦一声将桌上的空账册拂落到地上,站了起来:“他可以吃掉新房的莲子,明目张胆挑衅我这个王妃,我却连召他来看一眼都不行?” 这话说出来可就更不对了,就连管家也吓得跪在地上颤个不住。 陈令婉提着裙角走了出来,绕开跪在地上的几人,直往外走:“我还就不信了!不让下轿也罢了、不拜天地也罢了,那个狗奴才欺到我的头上来,我若还能忍,我就不姓陈!” “小姐小姐,”婆子忙追上来,假意劝:“大喜的日子,您消消气……” 话未说完已被陈令婉尖声吼了回去:“一条阉狗都能骑到我头上来拉屎了,我还怎么消气?大不了这门让人恶心的亲事不要了,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我还能饿死了不成!” 婆子见状不敢再劝,只好在旁边快步跟着,同时向管家和钻儿丢去一个凶狠的目光。 管家吓得瑟瑟发抖,忙使眼色叫底下人设法把绕林带来。 总不能让新王妃闹到花厅里去啊!就算要出人命,也最好在后院安静的地方…… 想到“出人命”,管家又把自己吓了个激灵,良心深处闪过一丝不安。 但他随即把那一丝不安撵走了,在心里默念:“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为了庆王府的安宁、为了殿下的前程,绕林小哥,您就自求多福吧! 于是半刻钟后,绕林被一个漂亮的小宫女连哄带劝地拖着出了花厅,在花园前面的夹道里截住了气势汹汹杀过来的庆王妃陈令婉。 “哇,那个姐姐好漂亮!”绕林两眼放光就迎了上去,“喂,大姐姐,你是哪里来的呀?以前怎么没看见你……” “放肆!这是王妃!”婆子脸上皱纹一抖,目露凶光。 绕林被她的大嗓门吓得打了个哆嗦,之后又撇嘴:“凶什么凶嘛!你是哪里来的疯子?还王妃?谁家王妃穿这么寒酸哦!相府已经穷到连买云锦蜀缎的钱都没有了吗?就是普通的绸段,至少也在外头罩一层云影纱啊!一个王妃穿成这样就在外面走,跟没穿衣服有什么两样……” 婆子被她气得几乎要扑过来抓脸,陈令婉心里却生出了几分怪异的感觉。 云锦,蜀缎,云影纱。这些东西她的确都曾经拥有过,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自从某人开始叛乱并且最终篡夺了江山,这十几年里百姓苦于兵燹,民生调敞,那些稀罕东西自然也就少了。 听祖母说过,从前天下富庶的时候,京都遍地罗绮,谁家夫人小姐出门穿的不是锦绣华服? 可叹如今就连她这样的相府千金都只能穿寻常的绸缎了,居然还自欺欺人说以素净为美! 陈令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银白的绸缎长褂,第一次生出了“的确很寒酸”的感觉。 可是,不对! 陈令婉醒过神来,怒视着绕林,给气笑了。 这小太监什么来路啊? 不管什么来路,他前后九辈子都穿不上他说的那些珍贵东西!怎么仗着自己知道几个唬人的名字,打算给她来个下马威? 论底气,相府小姐是不会输的。陈令婉骄傲地昂起头,睥睨着眼前的小太监:“你是谁?” 问完这句话,她自己心里已经猜到了大概。 一个无法无天的小太监,口齿伶俐面容清秀,大约就是他了。 陈令婉在心里酝酿了一百句难听的话,打算在听到“绕林”这个名字的时候狠狠地嘲讽一番。 没想到绕林根本没接这个茬。 因为小太监自己也还在纳闷:那些什么锦什么纱的,她一个小麻雀是从哪儿听说的?虽然她也算见过前朝皇后嫔妃公主们的样子,可也没有人向她介绍过那些抹脖子上吊的美人们身上穿的都是什么啊! 怪了怪了。 小太监竟然不答王妃的问话,还在摇头晃脑自言自语,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成功地激怒了王妃和她的嬷嬷。 “管家,如此轻慢主子的奴才,还要等王妃下令杖杀吗?”婆子气势汹汹地问。 管家擦着汗跪过来,哀告道:“请王妃息怒,绕林他……他有些不寻常,就算王妃要责罚,也请先知会王爷一声……” “呵!”陈令婉冷笑,“先前不是在大门外亲口说我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么?怎么,当家主母责罚一个奴才,还要请示别人?” 管家答不上话,绕林已不乐意了:“喂,你说话注意点!谁是‘别人’?你出去看看大门口的匾,这地方好像是‘庆王府’,不是‘庆王妃府’吧?” “的确,”陈令婉搭着婆子的手,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这里是‘庆王府’,不是‘庆王的男宠府’。有本王妃在,还轮不到你嚣张!” 这句话,绕林只听懂了大约一半,糊里糊涂:“什么意思啊?” “你少装傻!”婆子气得满脸皱纹乱跳,“给我跪下!” 绕林委委屈屈,看对方人多,只得认怂跪下了。 陈令婉看着她跪成小小一团的身板,冷笑:“我当是什么九条尾巴的狐狸,原来也不过如此!” 绕林抬头,皱眉:“什么狐狸?我讨厌狐狸!我们麻雀只长一条尾巴,可我们也不比孤狸笨!” 婆子听得莫名其妙,不住抱怨:“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麻雀都出来了?别是个傻子吧?” 陈令婉可不管绕林是不是傻子,触了她的逆鳞,就是傻子也得死。 新晋庆王妃端坐如兰,优雅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语气轻淡:“你装疯卖傻拖延时间是没用的。这里虽然是庆王府不是庆王妃府,但内宅的事按规矩是归王妃管,就算王爷来了,他也不该插手。” 绕林仰头瞪眼,如听天书。 陈令婉嘲讽地看着她:“当然,你也可以仗着你的那点儿狐媚手段求王爷来救你,但是你要想好:一旦他插手了内宅之事,在言官们眼中他就是个荒唐的王爷。你知道皇子的‘荒唐’之名,对他的前程有怎样的影响吧?” 绕林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可谓是非常诚实了。 她自认为表现得很乖,陈令婉却显然并不高兴,反而更生气了似的,啪地一拍石桌:“姜嬷嬷,还等什么?把这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 “喂喂喂,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绕林吓坏了。 陈令婉扶着桌角站起来,冷笑:“对付你这种刁奴,本王妃的话就是规矩!你这辈子的路是走错了,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好人吧!” 51.没脸的姑爷 绕林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辈子,下辈子。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陈令婉身边的婆子招手叫来几个小厮,凶着脸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印证了绕林的猜测。 “啊哈?”绕林一跃而起,高声叫了起来:“是我疯了还是陈小姐你疯了?再不然就是陈相他老人家疯了!” “大胆!”婆子气得黑红的脸膛紫胀如茄子,暴跳起来就要抓人。 绕林飞跑躲开,亮开嗓子喳喳开骂:“白孔雀哟黑乌鸦哟,两个脑仁子加起来也没芝麻大哟!你们自己不想活,好歹也想想陈文起全家上上下下一百多条命哟!这天下的人命都是皇帝的,你陈小姐口口声声要杀人,怕不是把自己当成皇帝的亲女儿了哟!陈文起看着端端正正的一个人,原来暗地里竟是包藏祸心,要学当今陛下黄袍加身当皇帝了哟!” 那婆子吓得心头突突乱跳,脚下不由自主地就慢了下来。 陈令婉却怒气更盛,沉着脸冷笑:“果真伶牙俐齿,惯会颠倒黑白!你想用从前哄骗傻小子的那副口舌来吓唬本王妃,那是你打错了算盘!你的狗命不归陛下管,我相府有没有人想造反也轮不到你一个狗奴才说三道四!——姜嬷嬷,还不动手!” 婆子见自家小姐不怯,胆子也就重新大了起来,招呼了四个小厮呈合围之势把绕林困在了中间。 绕林看着那几个小厮强装出来的威风,一时倒不着急出去,故意跑得慢了些满园子里溜着他们玩。 这个陈小姐那么漂亮,就连吃瘪的表情也比别人好看几分。“美人吃瘪”这样难得一见的奇景,当然要多欣赏一会儿咯! 陈令婉不傻,很快就看出绕林跑得未尽全力。 但她猜不透绕林的心思,只当这个臭不要脸的小太监是既不甘受死又不敢跑开,两头为难。 于是陈令婉心里又冷笑了一声,加倍鄙夷:“你百般拖延,莫不是还存着妄想,指望殿下来救你?我劝你清醒几分,好好想想你这条贱命有什么值得他开口求情的!” 婆子忙也跟着骂:“不知高低的狗奴才!今儿就叫你看明白,这府里是谁当家!” “哦,这府里是谁当家?”墙那边忽然脚步声响,一声冷笑随之传了进来。 婆子吓得一颤,随后又叉着腰站定了,声音提高了几分:“藏污纳垢的地方果真就是没规矩!在我们相府可没有人敢隔着墙说话!你也甭在外头阴阳怪气,我告诉你,甭管谁当家,那个没脸的姑爷要是肯来救这狗奴才,我把眼珠子摘下来给他当泡踩……” 他话音未落,月亮门里已转出了几个人来,为首者身穿一袭大红吉服,长身玉立,俊脸微沉。 陈令婉猛回头看见,一抹惊喜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后迅速敛去了,默然垂眸。 婆子早已吓得发昏,两腿一软噗通跪下了:“姑姑姑……姑爷!” 绕林站定了,嗤地一笑:“还姑爷呢?叫姑奶也没用啦!我家殿下什么都听到了,所以你这双眼珠子是自己摘还是我帮你摘呀?” “姑爷,”婆子忙抬头争辩,“奴才原本是不敢放肆的,都是这小畜生出言挑衅……” 沈御离没等她说完已走到跟前,弯腰伸手:“泡呢?拿来,我要踩。” 婆子的脸色唰地白了。 陈令婉快步走过来,板着脸道:“不像话!你身为王爷,居然跟一个奴才计较言语之失,成何体统!” 沈御离直起腰来,转身看着她:“你也是相府的女婢?这样本王倒是明白了——原来的确不是这个婆子胆大包天辱骂主子,而是相府规矩如此,并无一人懂得‘尊卑’二字怎么写。” 陈令婉气得满脸通红,只说得一个“你”字,之后就哽住了。 旁边婢女见状忙道:“王爷认错了,这是我们小姐!” “小姐?谁家小姐?”沈御离神色冷冷。 陈令婉垮着脸,悄悄地向旁边挪了两步,一脚踩在婆子的手上。 婆子回过神来,忙道:“殿下,这是我们家小姐,是您新婚的王妃……” “放屁!”沈御离脸色一沉,“本王的王妃是相府六小姐,天下盛赞的气度高华容颜绝世,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尖酸刻薄的蠢物!何况——这姿色离着‘容颜绝世’也差太远了吧?” “是啊是啊!”绕林立刻跳出来附和,“哪里‘绝世’了?顶多只能算是普通漂亮!所以真相要么是陈相爷花钱买通了说书人在街上闭眼吹他女儿的美貌,要么就是陈相爷舍不得嫁女儿,把个丫鬟打扮打扮送来了!” “你!”陈令婉气得脸色铁青,险些吐血。 饶是她一向有气度、有魄力,也经不起被人这般当面嘲讽,一时不禁悲愤欲死。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扶住她,急得直掉眼泪。 沈御离嘲讽地笑了一下,走到绕林面前,伸出了手:“木头说你被一个丫鬟叫走了,我就知道你这小傻子要吃亏,果然。” “我才没吃亏!”绕林仰头看着他,眉眼弯弯:“他们又抓不到我!倒是你比较吃亏,我听见他们骂你‘没脸的姑爷’、‘玩屁股’,还说这王府应该是她们当家!沈御离你说你惨不惨,这王府到你手上才半个月,如今就已经不姓沈了,改姓陈了!” 沈御离回头看了一眼,冷笑不语。 陈令婉定了定神,缓步上前敛衽行礼:“妾身陈氏,拜见殿下。妾身相信殿下明辨是非,不会为一个内宠的几句挑拨而伤了夫妻情分。” 一个高帽子递上去,她相信沈御离的怒气至少能消三分。 不料沈御离并不接这茬,只眯着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眉确认道:“你真是陈家六小姐,不是庶女或者婢女替嫁的?” 陈令婉刚刚控制住的情绪又差点崩溃。她死死咬住唇角忍了许久才勉强克制,没有哭出来。 沈御离随即又接上了一句:“如果是替嫁你就实话实说,本王不会责怪你。反正陈家的嫡女或者庶女甚至婢女,对本王来说都是一回事。” 这句话他说得温和而真诚,听在陈令婉耳中却如一记重拳砸在脸上。她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沈御离见状不屑地笑了笑,拉起绕林就要走。 陈令婉却不甘心,又在后面喊了一声:“且慢!” 沈御离停步站定,转过身来,笑了:“也是,我倒忘了,有人还欠我一对泡。” 他低头看向地上跪的婆子:“怎么还没摘?需要本王派人帮你吗?”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婆子吓得连连磕头,却又因为怕疼而不敢当真磕得实落,轻一下重一下的,诚意甚是不足。 陈令婉鼓足勇气走上前来,拿出了相府嫡小姐的端雅姿态,缓缓开言:“殿下,即便妾身的容貌令您失望,婚事也已成事实。如今妾身是王府主母,惩处一个奴才的权力还是有的。” 沈御离饶有兴致地“嗯?”了一声,放开了绕林的手。 陈令婉一喜,忙道:“今日之事并非妾身无理取闹,而是因为这个奴才吃光了婚房里的莲子,妾身认为不吉利,召他来训斥几句,没想到他非但不认错,反而在妾身面前大呼小叫。姜嬷嬷也是实在气不过这奴才目无尊卑,这才骂了他几句。” “到底是‘骂了他几句’,还是‘没来得及打死他’?”沈御离确认道。 陈令婉忙摇头:“妾身不会因为小错而随意打杀奴才,先前只是急怒之下说的气话而已……” “你说谎!”绕林不客气地揭穿了她,“你先前说,我的狗命不归陛下管,相府要造反也轮不到我一个奴才说三道四!” 陈令婉没想到这个“奴才”是敢随时插嘴的,顿时又气得一阵窒息,声音不由自主拔高了:“你这奴才守的是哪里的规矩!” “自然是王府的规矩。”沈御离替她答道,“庆王府讲究的是黑白分明,没有人可以用主子的身份颠倒是非。” “我没有……”陈令婉的眼泪又下来了,“殿下,我才刚刚进门,你已经卖掉了我一个婢女,如今又要挖姜嬷嬷的眼,您这是要我在王府没有立足之地吗?这奴才分明犯了错,您‘黑白分明’的庆王殿下就一定要庇护他到底吗!” 沈御离耐心地听她说完,抱着手靠柱子站定,笑了。 “陈小姐,”他缓缓开口道,“绕林或许的确犯了错,但今日‘不吉利’的事难道只有这一桩?陈小姐你进门之前自行下轿又自行坐回去,吉利不吉利?身为新娘自行揭了盖头换下吉服,穿着一身白衣到处乱走,吉利不吉利?新婚当晚要打杀奴才,吉利不吉利?既然你要立当家主母的威风,是否应该以身作则,先把自己坏规矩的地方按律惩处了,然后再来罚本王的奴才?” 陈令婉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再次尝到了羞惭的滋味。 比刚才更加无地自容。 沈御离没再看她,放下手直起腰,拔腿又要走。 路过姜嬷嬷时顺便丢下了一句:“天亮之前自己把眼睛挖出来给本王送到书房。若做不到就收拾包袱滚出府去!” 婆子早已吓得软成一摊,闻言立刻又嚎哭:“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陈令婉的脸色一点也不比姜嬷嬷的好看。她的心腹奴才共总只有那么两三个,先前已经卖了一个婢女了,若是连自幼服侍她的姜嬷嬷也被撵出去,她在这王府就彻底剩了孤身一人,别说做当家主母了,能不能站稳脚跟都不好说。 出于这些考虑,陈令婉竭力忍下心里的怯意,硬着头皮又走了过来:“今日之事,是妾身鲁莽了些。请殿下看在妾身份上,饶过姜嬷嬷这一次吧。” “看你份上?”沈御离嗤笑,“陈小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这个老妇本就是在代你受过,你让本王看在你的份上饶她?” 绕林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逞口舌之快的机会,见状立刻高声笑道:“哎哟哟哎哟哟,相府六小姐好——大的脸哟!一个洗脸盆子都装不下哟!” 陈令婉羞愤欲死,自觉已经彻底没了颜面,干脆豁了出去,圆瞪杏眼也冷笑起来:“我的脸确实大得很,但再怎么说也比雅好龙阳、为了男宠公然折辱正妻的某人收敛得多了!某人的脸都丢满全天下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捡得起来呢!” 沈御离的脸色在她说出“雅好龙阳”四个字以后就彻底沉了下来。 绕林却是一脸迷惑:“什么是‘雅好龙阳’?什么是‘男宠’?” 陈令婉嗤地笑了一声。 沈御离黑着脸在绕林的手背上拍了一把,然后抬头看向陈令婉,微微眯起了眼。 陈令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之后又强站定,冷笑起来:“怎么,恼羞成怒,要杀人么?” “本王不会杀你的。”沈御离冷冷地道。 陈令婉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见他后面的话阴沉沉地钻进了耳朵:“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像传闻中的陈六小姐。排除婢女替嫁的可能,本王有理由怀疑你是因为三哥之死而伤心欲绝,又不想自尽落人口实,所以故意激本王以求一死。此举一来圆了你自己追随情郎于地下的美梦,二来也可以让本王为此失欢于父皇、触怒朝臣,为三哥完成一桩遗愿。”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平淡,陈令婉的冷汗却不知什么时候淌了满脸。 耳朵里嗡嗡响着,还能听到沈御离的话似乎是从天边飘过来:“……好个重情重义、贞烈刚毅的陈六小姐,本王真心敬服!” “我不是!”陈令婉急得大哭出声,咚地跪下了:“殿下,请殿下不要相信外面那些传言,妾身与三殿下一清二白,绝无苟且!” 沈御离退后两步,神色淡漠:“哦,原来你也知道传言不可信。” 陈令婉抬头看向绕林,似乎想要争辩,话到嘴边又忙咽了下去。 沈御离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又道:“不过,本王从未听过什么传言。之所以会知道你与三哥有私情,是因为——” 绕林从他身后跳出来,抢着补充:“因为我家小麻雀亲眼看见你在凤仪宫跟三狐狸亲亲!他还跟你说过‘非你不娶’,你跟他说过‘非你不嫁’!” 陈令婉忽略了“小麻雀”三个字,尖声叫:“你说谎,说谎!本小姐……本王妃怎会行那等无耻之事!” “我没说谎!”绕林一本正经反驳,“就在今年端午节,楚贵妃邀你到凤仪宫吃粽叶蛋的那天!那天你穿的是一件银红襦裙,三狐狸穿的是月白的长衫!三狐狸还从书上找了一句话,说你们两个在一起是什么‘榆树香莲露水开’……” 陈家的一个婢女听她说得实在差劲,忍不住在旁反驳:“是‘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绕林眨眨眼表示没听懂,倒是沈御离点点头,说了声“哦”。 陈令婉立刻软瘫了下去,须臾又忙抬起头来,急道:“请殿下勿信谗言!我与三殿下相识是真,但‘私情’绝无半分!妾身自幼便知多半是要嫁入皇家的,怎敢恣意行事,败坏相府门声、坑害自己前程?” “你确实多半是要嫁入皇家的,”沈御离冷冷道,“所以你自然要在皇子之中替自己择一个最好的。大哥粗夯自负,二哥清冷难以接近,本王弃置荒园无人知晓,五弟痴肥愚笨难成大器,六弟早夭……” 绕林抢着说道:“剩下的老七老八老九都太小啦!陈六小姐聪慧绝伦,当然要为自己选一个最好的夫婿,定亲之前先亲一亲也无妨的嘛!只没想到那个最好的三狐狸短命死啦,所以你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嫁给一个小叫花子咯!也难怪陈六小姐委屈,不许新郎踢轿门了!” “我不是,我没有……”陈令婉喃喃地反驳,却已提不起力气来。 沈御离见状冷冷地瞥她一眼,再未多发一言,拽过绕林的手腕沉着脸走了。 绕林一路蹦蹦跳跳,心情好得离谱。 回到书房,沈御离放开了她的手,问:“你笑什么?” “啊?!”绕林愣了一下,之后又恢复了笑容:“我也不知道呀!反正就是觉得有意思嘛!” “你是有意思了,”沈御离冷冷地道,“婚礼用的莲子你也敢吃光!第一天就闹到王妃跟前去,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绕林的笑容僵住了,一脸莫名其妙:“我怎么就故意的了……我故意什么了?沈御离,你不能因为被王妃戴了绿帽子就拿我撒气吧?我招谁惹谁了?” “你住口!”沈御离脸色阴沉,“本王纵着你这两天,你就当这王府可以任你横行、任你耍心眼了是不是?你给我跪着好好反省,不到天亮不许起来!” “什么呀……”绕林完全呆住了。 沈御离却再也不理她,袍袖一甩抬脚跨进门槛,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52.金屋藏你 绕林站在台阶上,被飕飕的小风吹得直打哆嗦。 心里那叫一个憋屈哟,哭都哭不出声的那种。这会儿她只想一脚踹烂那扇门,闯进去揪出沈御离问个明白。 可是庆王府的门结实得很,踹不烂的。门口还有小太监伺候着,她要闯进去打人骂人也不行。 真是今非昔比了。绕林委委屈屈地想着,嘴角耷拉得跟挂了秤砣似的。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老实得很。他们素日里对绕林虽恭敬,实际却是巴不得绕林吃亏的。这会儿心愿得偿,当然没有人肯上前来安慰,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绕林也没指望别人,自己揣着手往台阶上一坐,仰头看着天。 让她跪一夜那是万万不能的。但是这会儿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干脆就在这儿坐着了。 这样也好,她在心里悄悄地对自己说道。 她替沈御离守着门,可以防止奇怪的人半夜溜进来,也可以防止沈御离半夜偷偷起身溜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 真是思虑周全,值得褒扬。 绕林在心里颠颠地夸着自己,自得其乐,瑟瑟发抖。 过了八月节就是真真正正的秋天了,夜里这风哟,刮得小麻雀一身皮肉都在疼。 有家却似无家,这滋味跟当年搭窝的屋檐被雷劈坏、不得不跟着一帮兄弟姐妹流落街头的时候是一样一样的。 眼瞅着过了三更,绕林终于熬不住打算靠在栏杆上睡一会儿,眼角却瞥见一道白影从矮墙上跃下来,无声无息地停在了她的身侧。 绕林打了个激灵,噌地一下就跳了起来。 忙要回头向小太监们求救时,却发现那几个混账孩子早就在廊下睡着了。嘴上说是在这儿守门的,实际上没有七八十个雷根本轰不醒他们。 孤立无援。 绕林怂哒哒地向后退了几步,后背抵在栏杆上,大着胆子问:“薛……,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一直在宫里……享福吗?” “一直在宫里有什么趣儿?”白猫优雅地站在最高的那级石阶上,语气轻蔑:“宫里那些麻雀一只比一只傻,哪一只也比不上你,不好玩!” 这话听上去似乎是赞美,但绕林心里总觉得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说话间白猫已变作翩翩少年的模样,站没站相地靠在栏杆上,往小麻雀身边蹭:“喂,小崽子让你跪一夜,你倒舒舒服服在这儿坐着,不怕他赶明儿收拾你?” “你怎么知道……”绕林一边怂怂地往旁边挪,一边又忍不住好奇,瞪大眼睛看着他。 薛玉郎嗤地一笑:“我什么不知道?我不但知道你得罪了小崽子的老婆,被他罚在台阶上跪一宿,我还知道小崽子的老婆是丞相的宝贝女儿,生来就是奔着当皇后培养的。等到将来小崽子当了皇帝,他老婆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一根小手指头就能戳死你!” 绕林将信将疑地听着,呆住了。 那个看上去很凶其实很好欺负的陈六小姐,要当皇后娘娘? 薛玉郎郑重地点点头,再次帮她确认:“没错。陈相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小崽子要想当皇帝还得靠他丈人帮忙,所以他不会对他老婆不好的。你别看他今天护着你,其实他是在跟他老婆赌气!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过不了两天就好得如胶似漆了!” 一阵风来,绕林莫名地打了个哆嗦,之后又哈地笑了:“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呀?沈御离跟他的王妃处得好不好那是他的事,我又不会去帮他哄老婆!” “所以说你是傻子!”薛玉郎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你当他今晚为什么罚你跪?他这是在为将来跟他老婆和好埋伏笔呢!现如今就这样,等到将来他老婆大权在握,你还想有活路吗?” 绕林原本就觉得今夜这一跪罚得莫名其妙,此时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心中突突乱跳。 但她也算没傻到底,很快又从一片慌乱之中抓到了几分清醒:“不对!这不对啊……他要跟他老婆和好,为什么拿我做伏笔?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啊!” “跟你关系大了,傻子!”薛玉郎甩着袖子,摇摇晃晃:“这会子全京都都知道你是那小崽子的男宠,到时候他要讨好他老婆,只要一刀宰了你就算是表忠心了!你的脖子在人家手里拎着呢,亏你还傻了吧唧一出宫就来投奔他!” “什么呀……”绕林听得目瞪口呆。 她是真糊涂了,听这意思是说沈御离要杀她,可是为什么?还有,什么是‘男宠’? “嘿嘿,”薛玉郎瞅着她,笑得阴恻恻的:“你不知道什么是‘男宠’?这倒也是……如今谣言已经满天飞了,那小崽子居然一直不知道你是雌的,真是蠢死了!这么说你天天蹭他被窝睡都是白蹭了?哈哈,一对傻子!” 绕林越听越不明白,直觉这不是好话,干脆抢先发怒,扑棱一下跳起来,伸爪子就要往薛玉郎的脸上挠。 薛玉郎当然不怕她,轻轻巧巧侧身一让,又笑:“你说你好端端的的麻雀不当,非要跑去给人当小太监,现在好了吧?成了男宠了!哦不对你其实不算‘男宠’,顶多算个‘不男不女宠’……反正小崽子他老婆肚子里已经攒下了两缸醋了,等她掌了权第一个想杀的人就是你,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绕林想象了一下陈令婉要杀她而沈御离在旁递刀的场景,吓得打了个哆嗦:“什么意思啊……沈御离真不会帮我?” “屁咧!”薛玉郎嗤笑,“他怎么会帮你?他会抢在他老婆前头把你给砍了!你这颗脑袋就是他给他老丈人的投名状呐!” 绕林听他说得煞有介事,心里不由得信了一两分。再看看书房黑洞洞的窗口,她忽然觉得自己这颗脑袋在脖子上呆得有那么一点儿晃荡了。 薛玉郎见目的达到,一双异瞳笑得愈发邪气,上身一歪又向绕林凑过来,伸出了手:“小傻子,别在这儿等着人杀你了,跟我走吧!” 绕林立刻警觉。 “薛玉郎,”她在心里飞快地思忖着此事的不合理之处,急得挠头:“我总觉得你是骗我的!你这个人一百句话里都不一定有一句真的!” 薛玉郎被她气得差点要咬人,想到自己的目的又只能咬牙,挤出一脸笑:“还敢说我骗你,小傻子,你哪次不听我的话没吃亏?好,你不信,我再帮你想想:你知道这王府的奴才为什么都对你那么恭敬?” “因为我聪明漂亮活泼可爱……”绕林一点也不带犹豫的。 薛玉郎说了个“呸”,伸手揪住她的头发一阵揉:“小傻子小傻子小傻子!人家怕你、听你的话,是因为那小崽子跟你好!他们现在越怕你,朝堂上那些老东西和那些傻老百姓就骂你骂得越厉害!老东西骂你骂得越厉害,你的处境就会越危险!到时候小崽子撑不住了,砍你脑袋还算好的,他说不定会把你五马分尸,或者千刀万剐!” 绕林吓得打了个哆嗦。 她也不算是纯傻,经薛玉郎那么一提点,她总算想起了“登高必跌重”这句古话。 想她一个一无是处的小麻雀,先前给人跑腿当小太监就罢了,现在到了王府明明还是太监,倒被人当半个主子似的供奉起来,这不就是把她架在火上烤吗?那些争权夺利的太监们一个个眼睛瞪的跟狼似的,说不准哪天就把她烤得外酥里嫩然后给啃了! 绕林越想越怕,终于再也站不住,怂怂地扯了扯薛玉郎的衣袖:“那……我也不敢回宫去,我去哪儿呀?” “傻子!”薛玉郎傲娇地拂袖甩开她,“你薛爷法力无边,金屋藏你还不是挥挥手的事?跟我走!” 绕林迟疑着,看看他,再看看书房。 薛玉郎等得不耐烦,哗地向她甩了甩袖子:“傻子,走了!” 一缕白烟从他袖中钻出来,袅袅飘散。 绕林呆了一呆,神色茫然:“走……走了?” “对,沈御离那个小崽子跟他老婆他老丈人合谋杀你,你只能跟我走了!”薛玉郎说谎不带打草稿的,衣袖飘飘一派仙人风范。 …… 这边小太监被冷风吹了半宿最后还跟骗子走了,可谓极惨;那边的新王妃却比她更不好过。 新房里,主仆两个抱头哭了一夜,然后陈令婉狠了狠心,赶在天亮之前命一个小婢背着包袱送姜嬷嬷出了府,打发回陈家去。 至于陈家肯不肯留、会不会责罚,这就不是陈六小姐需要操心的事了。 送走了姜嬷嬷,婢女慧珠折返回来,小心翼翼:“小姐别难过,挫折只是暂时的。姑爷迟早会发现您的好,您只要打起精神来像从前一样过日子就不会出错。姜嬷嬷和天香姐姐走了,您还有我们……” “你们有什么用?”陈令婉啪地把手中玉梳一摔,“你们是有姜嬷嬷的见识,还是有天香的忠心?什么都没有,一群废物而已!” 慧珠劈头盖脸挨了这一通,心里怄得快要吐血,面上却半点儿没敢表现出来,仍旧堆着笑:“是,我们是没用的。小姐您先将就几天,等老爷知道了这件事,一定再帮您挑好使的送过来,咱们不会就这么孤立无援的。” “我爹?那老东西顶什么用?”陈令婉拍着桌子骂,“他要是早有用,也不至于把我嫁到这种鬼地方来!” 这种话慧珠可不敢接,只好作忠厚老实状低下头,心里暗暗腹诽。 又要嫁皇子,又看不上庆王,这娇小姐到底想嫁谁呢?三皇子倒是好得很,可惜寿命短了点,这会儿怕是尸骨都臭了! 陈令婉不知道小婢的心思,自己闷闷地生了半天气,又砰砰砰砰连着敲了好几下桌角:“还不给我梳头,磨蹭什么?等报丧呢?” 慧珠吓得打了个哆嗦,顾不得再腹诽,忙过来拿起了梳子。 好容易将一头抓得的乱糟糟的头发梳顺了,小婢又犯了瞅,犹豫半晌才怯怯地开口试探道:“小姐素日总说钗环首饰沉甸甸压得头疼,今日便少戴些可好?昨日的凤冠那么沉……” “放屁!”陈令婉反手就是一个嘴巴子扇了过去,“本王妃是新妇,发髻上光秃秃的成什么样子?一会儿还要进宫,你要让宫里的娘娘们笑我相府没钱吗?” 慧珠捂着脸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喊“奴婢该死”,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求得陈令婉消了气,然后才敢委委屈屈起身帮这位新晋王妃娘娘梳好发髻,又挑了几件贵重的首饰戴上去。 不消说,衣裳也要换颜色鲜艳的了。 一套行头穿在身上贵气逼人,与陈六小姐平日的素雅形象大相径庭。但她是新妇,妆扮得艳一些也是情理之中,并不会有人觉得突兀。 慧珠和另外两个丫头一起沉默地帮陈令婉梳妆完毕,又争着跑出去传早膳,谁也不愿意留在这儿陪着,更不知该如何同这位一向以平易近人著称的小姐说话。 能说什么呢?一起猜姑爷会不会来?问这场有名无实的婚事该如何坚持下去?又或者讨论一下今日还有没有进宫的必要? 她们都还不想死。 但旁人不提,陈令婉自己却要提。 厨子是从相府带来的,早膳做得很合口味。陈令婉拣着极精细的吃了几样,喝了茶,又回到妆台前重新匀了胭脂在唇上,款款起身:“马车备好了吧?走,进宫去。” 这一次可不能不问了。 慧珠硬着头皮上前,心惊肉跳:“马车自然是早就备好了的。只是小姐,姑爷那边……” 新婚小夫妻进宫拜见皇帝和娘娘们,当然是要一起去的。若只新娘去了而新郎却不见人影,谁知道宫里那些人的嘴会说成什么样! 几名婢女个个提心吊胆,生怕小姐一时气不过,把怒火发泄到她们身上。 陈令婉眼角一瞥就看穿了她们的心思,气得照慧珠脸上又是啪啪两巴掌:“你们不想陪我进宫,觉得丢脸是不是?告诉你们:今儿别说是丢脸丢到宫里去,就是丢命丢到宫里,你们也必须陪着!做了陈家的丫头,只肯跟着享福,却不肯与主子共患难,你们想得美!” 几个丫头明知她只是在出气,此时也不敢争辩半句,只好争先恐后表忠心,声称为主子万死不辞。 于是一刻钟之后,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缓缓驶离王府,直奔宫城而去。 消息传到书房,沈御离冷笑一声:“陈六小姐果然不同凡响,临大事而不退避,是个有心胸的。” 报信的小太监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一时不禁愣住了,怔怔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附和道:“是啊,京都官民人人都知道王妃是个极大气的人,先前还有相师说过她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呢……” 沈御离脸色一沉。 小太监瞬间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奴才失言、奴才失言!殿下恕罪……” “母仪天下,”沈御离放下手里的书,笑了:“这话若是旁人传的,那就是在捧杀她;若是相府自己传的,那就是打算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了。” 小太监不太明白,却也不敢问,只跪在地上连连称是。 沈御离摆手叫他起来,不急不怒:“既然王妃愿意孤身进宫去,本王又岂忍拂她心意。你去宫里报个信,就说本王还有二十张大字要临,大约午后才能过去。” 小太监忙答应着去了,沈御离却没有如他自己所说的临窗学书,而是招手叫来了另外一个小太监,面无表情地问:“绕林还在台阶上跪着呢?” 小太监慌忙摇头:“没没没……” 沈御离紧绷着的嘴角明显松了几分。 下一刻却听那小太监继续说道:“……一大早起来就不见了绕林哥哥,奴才问了一圈,人人都说没看见他,多半是贪玩跑到别处去了!” 沈御离点点头,胡乱“嗯”了一声,拧紧了眉头开始在一堆乱书之中翻找字帖。 小太监见他不像是要动怒的样子,想了一想又忍不住补充道:“殿下,听昨晚值夜的小光子说,绕林哥哥根本没有跪,一直都在台阶上坐着!” 沈御离放下了手里的书,抬起头来:“‘一直坐着’?坐到什么时候?” 小太监没想到他问这个,一时答不上来,支支吾吾道:“奴、奴才不知……” “不止你不知,小光子也不知吧?”沈御离冷笑,“你们若是果真用心守夜了,又怎会连人什么时候消失了都不知道!” 小太监顿时哑口无言。 沈御离烦躁地站了起来,向门口侍卫喝令:“将昨晚书房门口守夜的带下去,各罚廷杖二十!还有,召集府中所有人,全力寻找绕林下落!” 侍卫轰然应下,在府中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 沈御离出门走到外面石阶上,一阶一阶细细看过,并无任何发现。 此时日色已经十分刺眼,沈御离靠着栏杆站了一阵,只觉心中一阵一阵躁意翻涌,终于忍不住狠狠一拍栏杆:“备车!本王要进宫!” 53.王妃在发癔症 御花园中桂花飘香,一道人影从树荫下一闪而过,蹑手蹑脚潜行到一处不显眼的角落里,摘下兜帽露出一张颇显得机灵的脸。 竟是庆王府的小太监钻儿。 被密匝匝的桂树遮掩着的角落里,一个清越的男声低低响起:“怎么样?” “奴才幸不辱命!”钻儿的眼睛亮亮,透着少年的骄傲:“那小傻子既愚蠢又自大,非常好哄!这两天他在府里耀武扬威,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半个主人;奴才又撺掇他吃了几颗莲子,添油加醋搅和了一番,如今王妃已经彻底恨上他了!” 桂树后面静了片刻,少年的声音平平淡淡,并无喜意:“那奴才的确极蠢,但也偶有伶俐之时。你休得轻敌,还是要小心应对才是。” “奴才晓得!”钻儿笑嘻嘻地应着,又把昨日庆王成婚时闹的笑话和晚上的那场闹剧拣要紧的说了,整个人精精神神的,完全不是在庆王府时那样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可惜直到他说完,那桂树后面的人仍不曾给他一句夸赞,只语气轻淡地追问了一句:“你是说庆王妃自己进宫了?” “是,”钻儿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夫妻反目,两个人互相连声招呼也没打!” 树后的人略一沉吟,说了一声“嗯”:“我知道了。你回府去吧,小心些,别叫人起疑。” 钻儿应了声“是”,躬身行礼,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秋风飒飒,桂树后面缓缓走出一个人来,行动间如芝兰玉树当风而立,竟是二皇子沈清月。 他秀美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手中折扇轻拂衣袖,悠然举步:“走吧,咱们去拜见贵妃娘娘。” 身后两个小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显然都是见过世面的。 因为是见过世面的,所以看见自家主子嘴上说拜见贵妃实际上却过门不入、反倒在宫中的夹道里“偶遇”了庆王妃的时候,两个小太监一声也没吭,默契地分别走向夹道两端,柱子似的站定了。 夹道里,沈清月收起折扇,满面含笑,向陈令婉躬身行礼:“庆王妃。” “殿下,不可!”陈令婉慌忙还礼,一脸不安:“长幼有序,哪有您先向我行礼的道理!” “长幼有序,尊卑亦有序。”沈清月直起腰来,笑容和煦:“四弟业已封王,身份与我等大不相同,愚兄自然不敢怠慢。” 陈令婉被他这一笑,脸上莫名热得厉害,忙道:“什么王不王的,自家兄弟若论起尊卑来,那就太见外了!” 沈清月略一迟疑,之后就展颜笑了:“弟妹说得对,是愚兄迂腐了。——四弟与弟妹新婚大喜,琴瑟和谐,父皇与诸位娘娘必然欣悦。二位可是已拜见过父皇了?” 陈令婉脸上的笑容缓缓僵住了,许久没有吭声。 二皇子殿下素来以沉稳通透著称,今日却像是中了邪一样,非但没有立刻意识到不妥岔开话题,反倒带着几分执拗似的稳稳站在原地,竟是一副不得到回答誓不罢休的样子。 气氛僵住许久,陈令婉虚弱地扯了扯唇角,硬挤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涩声道:“王爷说要在府中多读会书,未曾与我同来。我一人去拜父皇多有不便,因此先来拜望叶娘娘。” “怎么?!”沈清月大惊,“新婚燕尔,四弟竟还是只顾读书?这……爱读书是好事,可也不能放着新婚妻子不管啊!让你一个女孩子家独自进宫来接受别人的质问嘲笑,这……成何体统!” 他一番话说完,陈令婉的眼泪已下来了。 沈清月似乎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忙抬手在脸上轻拍了一下,讪笑:“瞧我这张嘴!弟妹也别太伤心了,四弟他还小,难免有不懂事的时候,过两年就好了。” 陈令婉拿帕子擦了擦眼,勉强挤出笑,却说不出话。 沈清月知她胸中郁结未解,忙又劝道:“弟妹你千万别多想,似你这般蕙质兰心、倾城姿容,四弟是断断不会舍得冷淡了的。他如今许是尚未开窍……” 说至此处,他脸色忽地又一变,啪地拿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头,然后讪笑着向陈令婉道:“不说这些了。贵妃娘娘此刻必定已经久等,听说林才人也在。那是个嘴臭的,我陪弟妹进去吧。” 陈令婉听到最后一句,强收住的眼泪又咕噜滚了下来,不由自主就向前冲了两步,脱口而出:“二哥!” “怎么了?”沈清月站定,回过头来看着她,神色温和得仿佛面对的不是十七岁的弟妹,而是一个七岁的娃娃。 陈令婉眼眶热得愈发厉害,连带着整张脸都跟着烫了起来,心里的话像长了腿似的自己从嘴边往外钻:“二哥,如果……如果我嫁的不是庆王,是否就不会像如今这样……” 沈清月缓缓地低下了头,默然良久,叹道:“四弟年小,的确……太不懂事了些,若是我……定然不会让你这样委屈。” 陈令婉的眼泪瞬间决堤。 沈清月说完这句话,像是猛然被一个无形的人在头顶上敲了一记似的,脸色蓦地变了,之后立刻转身抬脚便走,非但没有兑现“陪你进去”的提议,甚至连一声“告辞”也没说。 简直像是落荒而逃。 陈令婉没有责怪他的失信和失礼。她慢慢地转过身,目送着沈清月的背影,泣不成声。 直到身后响起一声冷笑。 身旁婢女慧珠脸色一变慌忙跪下行礼,陈令婉这才回过神来,回头看向来人。 之后脸色蓦地变得煞白:“殿……殿下,您怎么……” 一刹那间,陈令婉心里闪过了几百个念头,嘴巴却像是被浆糊给粘住了,半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她以为沈御离会当面质问她,甚至可能会用难听的话辱骂她。依照野蛮人解决问题的办法,他甚至还有可能对她动手…… 不料沈御离只字未提二皇子的事,劈头第一句话问的是:“你把绕林怎么了?” 陈令婉的思绪还围绕在“二皇子”身上,听见沈御离问她,下意识地就要否认:“你别误会,我跟他真的没有——什么?绕林?你说什么绕林?” 沈御离眯起眼睛,神色愈冷:“今日原本该是你我二人一同进宫,你却刻意避开我独自前来;好巧不巧,绕林偏偏就在这时候失踪了,你敢说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当然不关我事!”陈令婉底气一足,胆气立刻也跟着壮了起来:“你自己心尖尖上的人看不住,却来找我寻什么晦气?我身边得利的婢女你卖了、管事的婆子你撵了,我又没带什么小厮护院,只几个不中用的小丫头,能把一个大活人给你抓走了不成?简直岂有此理!” “对了。你的婆子。”沈御离精准地抓住了她话中的一个人。 陈令婉气得连连冷笑,似乎并不想跟小孩子争辩这种愚蠢的问题。只可惜她的眼睛哭得有些肿,周身的气势便觉有些不足。 沈御离不住地打量着她,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猜测不会有错,神色愈发笃定:“相府和牙行那边,我已叫人去打听了。一旦证实了此事与你有关——陈六小姐,我会教你知道,即便高贵如你,做错了事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好,好啊!”陈令婉的心中怯意已经完全消了,看着沈御离就像看一个纠缠不休的仇人:“你们两个,唱的好一出双簧!行啊,我陈令婉不是扛不住事的人,你一定要给我扣这么一口黑锅,我认了!反正这件事不管说到哪儿去也都是我的错,你的心尖尖失踪了,可不就是我这个妒妇搞的鬼……” 正说着,后面忽然又有人走了来,脚步并不如何沉重,大嗓门倒是无比响亮:“哎呦,小夫妻家家的,怎么在这儿吵起来了?” 是十九公主的生母林才人,二皇子刚刚还说她在贵妃宫里等着来着。 陈令婉没有追究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见人就哭着扑了上去:“娘娘,救命!庆王殿下要杀我!” “怎么这样……”林才人吓坏了,“怎么就闹到要打要杀的了?昨儿才新婚,这……成什么样子!” 陈令婉扑在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才人像哄孩子似的把她搂着,忙又回头吩咐宫女:“快去请陛下来,一起到贵妃宫里说话!真是的,这年纪轻轻的小夫妻,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宫女听了吩咐忙乱乱地跑去请人,林才人便连哄带劝地小心照料着陈令婉一起去见贵妃,间隙还不忘回头向沈御离责备几句,说他不懂事、不心疼媳妇什么的。 沈御离听得不耐烦,几次要走都被林才人喊住了,最后甚至不顾身份对他摆出了长辈的架子:“你这是封了王就不认长辈了吗?身为人子燕尔新婚,不见你父皇也不见贵妃娘娘,躲在这没人的夹道里骂媳妇,你好大的出息!” “我不是,”沈御离脸色难看,“我还有要紧的事,一会儿再来拜见父皇和诸位娘娘!” “放肆!”林才人脸色一沉,拿出了从前做昭仪时的气势:“什么要紧的事,值得你把新婚的王妃都撇在一边?你可别忘了这是你父皇赐的婚事!” 她几次三番把皇帝抬出来,沈御离不好当面辩驳,心下不免愈发憋屈得厉害。 这时陈令婉哭得轻了些,哽咽着拽住林才人的衣袖:“娘娘,您就别骂他了……我知道的,一百个我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绕林……” “谁?!”林才人大惊,“绕林?他不是已经被陛下处死了吗?” 陈令婉和沈御离同时露出惊异之色,各自疑惑。 林才人已如临大敌,忙叫左右宫女上前来挡住沈御离的去路,凛然道:“这可就不是‘不懂事’能解释的了。四殿下,一会儿您少不得要在陛下面前分辩几句!” 沈御离眼见后面去路已被十多个宫女堵得严实,知道走不掉了,只能暗暗着急。 一路无可奈何进了贵妃居住的鸣凤殿,皇帝很快也风风火火地来了,陈令婉的眼泪犹自未收。 一屋子嫔妃公主们争着劝,陈令婉抽抽搭搭起身向皇帝行了礼,又哭倒在地上。 皇帝不耐烦听人哭,气得直揪胡子:“又怎么了又怎么了?好好的赐你们成亲,怎么哭上了?” “陛下!”陈令婉挣扎着俯伏在地上,咚咚磕头:“臣女斗胆,求陛下收回成命,赐臣女与庆王殿下和离吧!” “岂有此理!”皇帝和几个嫔妃一齐怒吼出声。 叶贵妃忙上前抱住陈令婉,用手帕按着她的额头不许她再磕,流泪劝抚:“新婚夫妻摸不准性子,偶尔拌两句嘴也不算什么。若是都似你这般动不动就说和离,岂不是伤了父母长辈的心?” “可是,”陈令婉又伏在叶贵妃膝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庆王对陛下不敬,臣女不愿与之为伍!” 此话一出,殿中众女各各惊疑。 皇帝捻着胡须,抬头问:“他如何对朕不敬?” 陈令婉挺直脊背,抬头说道:“庆王殿下不喜欢臣女,昨晚洞房花烛执意不肯进新房,又指使奴才吃光婚床上的莲子,故意寻晦气……臣女还听人说,庆王私下跟人抱怨,说陛下为父不慈,非但把他丢在荒园十几年不管,还……还赐给他一个老女人为妻……” “嗯?”皇帝听到“为父不慈”四个字,立刻就沉下了脸色。 却听陈令婉又补充道:“今日一早,臣女想着要赶早进宫拜见陛下和诸位娘娘,就遣了房里使婢到书房去问信,没想到……没想到丫头回来说,庆王自称还要读书,不愿与臣女一同前来!婢女稍稍劝了一两句,庆王便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自然不懂得大丈夫要以天下为己任、要为君王分忧,读书习武样样都不能落下……” “哎哟!”林才人掩口惊呼了一声,“小小年纪,志气倒不小啊!” 沈御离被迫跪在殿中,神色却并无多少惊慌。他抬头看看林才人,之后又仍旧看向陈令婉:“不愧是世代书香门第的才女,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无中生有。” 此时叶贵妃也回过神来,忙推开陈令婉,站起来沉声呵斥道:“陈氏,庆王府并非只有你一人,里里外外几十名下人都是人证。你若敢信口开河,那可就是欺君之罪!” “臣女不敢欺君!”陈令婉大哭,“但那王府是庆王的,里里外外几十个奴才都只听他的话,他们若要颠倒黑白,硬说臣女无中生有,臣女也只好认罪……那些人是连陛下亲谕杀的人都敢当主子供奉起来的,还有什么不敢……” 皇帝没听明白这后半句话,正在皱眉,林才人已追问道:“你是说那个绕林?他果真没死?果真被庆王救出去养在府里了?” 陈令婉哭得几度凝噎,再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磕头。 皇帝哗啦一声推桌站了起来:“你说什么?那个混账东西,他还没死?” 陈令婉的一个婢女哭道:“陛下,我们家小姐可被那个死太监欺负惨了!先前说的吃光了婚床莲子的就是他,他还当面辱骂我家小姐,说了一大串难听的话!庆王闻讯赶来也不训斥他,反而还责怪我家小姐不懂事……我家小姐成婚当日就被一个娈宠欺负得几乎活不下去,一大早又被殿下训斥一番……我们在王府实在是没有立足之地啊!” 等那婢女哭诉完,陈令婉便擦泪接着哽咽道:“臣女知道绕林在殿下心中的地位,不敢相争,所以……所以求陛下开恩,准臣女与庆王殿下和离!” “那个狗奴才,果真还活着?”皇帝怒视沈御离,“好,你做得好啊!宫里的侍卫争着来跟朕说幸不辱命,说他们第二天就把那狗奴才抓来打死了,他们还给朕看了一具尸首,说是不但打死了、而且打烂了!原来——” “原来”后面是什么,殿中众人都在猜。 皇帝嘭地一拍桌子,声如惊雷:“原来你不单收买了朕的朝臣上蹿下跳,还把手伸到宫里来、算计到朕的头上了!羽林卫都在你手上,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造反了?” “儿臣没有。”沈御离抬头,“父皇,一切都是陈氏凭空捏造。她昨日未进府门便想给儿臣一个下马威,夫妻不偕已是注定。儿臣避她如蛇蝎,若真有大逆不道的心思,又怎敢在她面前出狂悖之语!至与她说的绕林——儿臣最近忙于读书和筹备婚事,并未听过他的消息,不是说已经死了吗?” 他脸上的神情是真真切切的茫然,任谁也看不出一丝掺假来。 陈令婉半是惊愕半是愤恨看着他:“你是说府里没有绕林?那昨晚的太监……” “昨晚何曾有什么太监?”沈御离一脸惊愕,“王妃,你莫不是在发癔症?” 54.挑个好的来当皇帝 趁众人尚在发怔,沈御离膝行上前两步,急切地道:“父皇,昨日迎亲花轿初至王府,陈氏便口出狂言、自行下轿,此事乃百余宾客与满城百姓所共见,绝非儿臣信口污蔑!鉴于此举大异寻常,儿臣认为陈氏身患癔症言语颠倒,其所言所行不能作为论罪凭据,请父皇明察!” 昨天庆王府门前的那场闹剧,宫里自然是知道的。 皇帝黑着脸想了半天,盯着沈御离问:“你给朕一句实话,那个奴才到底在不在你那里?” 沈御离顿了一顿,低下头,咬牙道:“绕林已被父皇下令赐死,儿臣深知父皇苦心,不敢衔怨。” “你说谎!”陈令婉扯着嗓子叫了起来,“那个狗奴才昨日明明就在府里,今日一早才失踪了,你刚刚在夹道里还向我质问他的下落,污蔑我弄走了他……” 沈御离立刻反问:“怎么,我刚刚在夹道里不是在嫌你年老、要杀你吗?” 陈令婉本来是在以哭为武器博取同情的,这会儿真的闹了满肚子委屈,一时却又哭不出来了。 沈御离一点也不慌,偏过头去认真地看着她,完全没有不许她说话的意思。 明明两个人都说了一堆谎话,这会儿拼的就是谁演得更像真的。 陈令婉定了定神,抬起头来:“陛下,臣女不知道那个奴才在庆王府藏匿了多久,但昨晚他的确在!此事在王府人尽皆知,请陛下明察!” 皇帝揪着胡子,沉吟不语。 叶贵妃秀眉微蹙,一脸为难:“照理说,此事倒不难查。只是……处死绕林是当时羽林卫奉陛下口谕办的差事,照理说不该有误……” “那也未必啊,”林才人低头把玩着手指,悠悠地道:“最近庆王殿下的风头盛得很呢,朝中的赵太傅、秦尚书、柳侍郎、古侍郎、张御史……那么多人争着替他说好话,咱们羽林卫偷偷卖个人情给他又有什么奇怪?” 此话一出,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愈发阴沉了几分。 沈御离抬头看了一眼,冷笑:“林才人对朝中的事了解得不少啊。” “行了!”皇帝黑脸拍桌,打断了殿中的争执:“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小昌子,你带人去庆王府查问绕林下落!查清楚之前,四皇子禁足听水轩,不许回府!陈氏,你先回娘家去吧!” 陈令婉慌忙叩头谢恩,叶贵妃却又悠悠地补充道:“记得请个太医过府看看病,癔症也不是小事,不要讳疾忌医。” “娘娘,我没病!”陈令婉委屈得又掉起了眼泪。 叶贵妃没有跟她争执什么有病没病,只是一脸怜悯地看着她,明明白白就是用的看傻子的目光。 林才人嘴角一撇似乎还想说什么,叶贵妃回过头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怯生生软绵绵,却不知怎的就把林才人的话给吓了回去。 陈令婉急了:“陛下,贵妃娘娘,我真的没有……” “陈小姐,”沈御离忽然开口截断了她的话,“刚刚成婚就闹到这份上,可见你我实在无缘。横竖本王昨夜未进新房,也不算玷污了你的清誉,不如你此番回相府顺便也把嫁妆带回去吧,就算父皇允了你的求肯,准咱们和离了。” 陈令婉抬头看着他,神色怔怔。 她本来应该很欢喜的。 因为显而易见,沈御离此刻的处境已经十分糟糕。只要小昌子他们查到绕林曾在王府隐匿的证据,沈御离就会被扣上好几个不小的罪名,很可能彻底失欢于皇帝。 这个局势之下,顺利和离独善其身真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此时的陈令婉心中却忽然有些不愿。或者说,不安。 因为,“癔症”啊。 如果“陈六小姐有癔症”甚至“陈六小姐因癔症被庆王休弃”这类流言传出去,她后面所期待的一切就全都成了泡影。若是那样,她今日折腾这一场是为了什么? “不,不行!”陈令婉脱口而出,“我不和离!” 沈御离低低发出一声冷笑,嘲讽地看着她。 陈令婉察觉到殿中那些探究的、惊诧的目光,忽然觉得心中发寒。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走上了绝境。她与庆王已经彻底反目成仇,不可能有好结局了。“和离”是她说的,此时反悔毫无道理。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道走到黑,方有出路。 思及此,陈令婉抬起头来,改口道:“既然庆王有意和离,臣女自然无有不遵。” 说话同时暗下决心:回头设法向二皇子求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绕林那个狗奴才找回来! 只要庆王欺君罪名证实,她就还有法子挽回“癔症”的名声。而且,只要二皇子信她,她就还有机会! 事情至此就算告一段落了,林才人面上露出一丝惋惜,叹了口气:“唉,好好的一桩婚事,怎么就……” “你也上蹿下跳得差不多了!”皇帝砰地向她丢去一只茶碗,“好事没有你,坏事总有你在煽风点火!你给朕滚回你宫里去,不许再出来生事!” 林才人呆了一呆,不太明白这把火怎么就烧到了她的身上。 这会儿却没有人来为她答疑解惑。皇帝带着一肚子气拂袖走了,其余嫔妃公主也各自找借口散了,就连高贵的十九公主也没有向林才人多看一眼。 沈御离向叶贵妃浅施一礼,平静起身径直回听水轩去,其间并没有同任何一个侍卫或者太监多说一句话。 专门有人盯着他呢。 皇帝多疑,不管他跟谁有所交流,以后都有可能成为他与外人勾结的证据。 所以沈御离只能表现得平静。 只是,看着听水轩门外多出来的那两个小太监,他的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阵烦躁。 绕林存在的消息不许说与外人知道,这是王府中一早就嘱咐过了的。 但,这一批太监和婢女都是建府之初宫里拨给他的,人品性情都尚未摸清,可靠程度可想而知。 更可虑的是,万一木头他们恰在这时候把绕林寻了回来…… 怎么想都觉得,这一局几乎是必输。 不过烦归烦,沈御离倒没觉得大难临头如何如何的。他脸皮厚,心又黑,即便是在绝境,通常也是能为自己求到一线活路的。 大不了再重新从小叫花子做起就是,他又不怵! …… 庆王府昨日迎亲今日和离的消息短短几个时辰就传遍了全城,成了京都百姓们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 但这个“全城”,并不包括离东城门不远的那座荒废的小院。 小院大门外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一看就知道至少有几年不曾打开过。歪七扭八的院墙坍塌了一角,又被院里丛生的野草补上了。 看了这样的小院,任谁也不会想到里面的屋子居然收拾得颇为干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在窗下坐着,披着一领灰扑扑的斗篷,眼中含泪,委屈兮兮。 她对面是个白衣的少年,眼角上扬,一脸邪气,正凶巴巴地说话:“……我又不是母麻雀,我还能把你这颗臭蛋叼过来不成?当然是你自己自愿跟着我来的!昨晚是谁说沈御离那个小崽子娶了王妃迟早会害死你、求我带你走来着?怎么这会儿后悔了,又要赖我?” 这少年当然就是猫妖薛玉郎。他对面的小麻雀绕林擦擦眼角,既委屈又迷茫:“你说的这些事,我一件都不记得啊!我只记得沈御离让我在台阶上跪着,再后来我就在这儿了!你这个人坏得很,谁知道是不是你把我拐来的!” “呸!”薛玉郎啐她,“我拐你干什么?又不好吃,又不好玩!有这时间,我去御膳房拐条鱼不好吗?” “问题就出在这儿!”绕林跳了起来,“你薛玉郎从来没善良过,我才不信你会从王府‘救’我出来!” “你说我没善良过?”薛玉郎被她气得够呛,“哪次你出事不是我救你?那个小崽子有我对你好吗?他只会把你当奴才使唤,还会把你丢出去给他老婆出气!” “才不会!”绕林立刻跳着脚反驳。 薛玉郎嗤地冷笑了一声,懒得跟她争辩,起身摔门就走了出去。 绕林看看被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窗,气得跺脚:“喂,你倒是放我出去呀!” “你要去见那个小崽子,休想!”清冷的少年音从窗外远远传来。 之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绕林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发现这小破房子的密封做得居然极好,窗户都是从外面钉上的,门也结实得不像话,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了关人而存在的。 当然门窗再谨严也拦不住她,但要逃跑毕竟还是要等到天黑,她还有整整一个下午要熬。 小麻雀很是气恼,一口气绕着桌子转了二十来圈,期间骂了那只猫二百来遍。 骂完了却还是要好好想想对策的。这一上午,薛玉郎跟她说了不能住王府的几百条理由,她当时虽然一一反驳回去了,心里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犯了一点嘀咕。 毕竟,事关性命呐。 照薛玉郎的说法,沈御离不但会把她交给陈令婉出气用,而且可能会因为陈令婉的谗言而打她、骂她、扒她皮抽她筋…… 绕林一概不信,而且还觉得沈御离如今被媳妇管着挺惨的。 因为他那个老婆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茬嘛! 她是一定要回去的,唯一需要考虑的是,这件事传到皇帝耳朵里会怎么样? 皇帝要杀她,这件事沈御离早就说过,绕林却是在今天薛玉郎反复提醒之下才想起来。 所以,要避着皇帝咯? 又要去找沈御离、又不能让皇帝知道,绕林想来想去,怎么想都觉得没有办法了。 小太监绕林,必须死。 ——但是小姑娘绕林可以活着呀! 会化形的小妖怪就是不怵,闯了祸解决不了,那就解决掉那个闯祸的身份! 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只要有皇帝在,沈御离终究是不自由的,而宫里那些吊死鬼啦断头鬼啦那么多麻烦事就始终解决不了。 不是办法啊。 绕林思前想后,决定还是要回去跟沈御离商量一下。哪怕沈御离真像薛玉郎说的那样打算害她,她也没办法对大美人它们的事置之不理。 “唉,真是操不完的心哟……”小麻雀靠在门边,唉声叹气。 谁叫她善良呢? 好容易熬到了天黑,绕林戳破窗纸用原形从屋子里逃出去,然后又变作小姑娘,大摇大摆地回到了王府。 回去之后才知道坏了事了。 怎么沈御离不在王府,还有宫里的人在这附近凶巴巴地巡逻,好像是要拿人? 惊弓之鸟绕林第一时间就猜到了是要抓她,逮了只小麻雀来一问果然如此。问明前因后果之后,她半点儿犹豫也没有,立刻马不停蹄又赶往宫城。 沈御离跟陈令婉和离了!沈御离不会拿她的命去讨好陈令婉!薛玉郎果然是个大骗子! 才一天时间就发生了那么多事,实实出人意料。 对绕林而言,这些消息之中最关键的一点是,沈御离被关起来了! 这怎么行!若是沈御离出了事,救大美人她们岂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皇帝是个不听劝的,现在连那个装神弄鬼的老道士都没有了,宫城迟早要糟、天下迟早要乱,那些冤魂还是不得安生、还是只能带着那一世的怨恨一次一次投胎做猫做麻雀,被困在那座宫城里永远也出不去! 绕林自己也不知是怎的,自从上次在大美人手里吃了一次亏之后,她就渐渐地总也忘不了那些事,一边对那些冤魂怕得要死,一边却又总忍不住要为它们操心。 她很早就知道宫中许多麻雀是冤魂所化,可是先前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想这么多,也不知道如今是中了什么邪! 绕林一路唾弃着自己奔回宫城,半点儿也没犹豫就闯了进去。 才在墙角站稳,就觉得脖子后面嗖地一阵凉。 一回头就看见大美人就在她身后的墙上贴着。 果然,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始终都逃不出这帮冤魂的手掌心! 这一次大美人很生气,眼中凶光毕露,脖子上一道一道的血痕宛如实质。 “你还敢跑。”她阴恻恻地看着绕林,“长本事了!” “大姐,我这不是回来了嘛!”绕林高举双手作服从状,苦着脸:“我真没想跑!我是出宫去帮你们想办法来着!你上次不是说希望天下安稳、希望百姓不受兵灾之苦嘛,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小麻雀一时想不明白,当然要出宫去想几天……” “你已经想了很多天,主意有了吗?”大美人问。 绕林慌忙点头:“有了有了!大姐您看,您现在是出不了宫城了,要想天下百姓过得好,还是得靠别人!所以嘛,只要这天下有个好皇帝,您发愁的问题就好解决了呀!” “这我自然知道,”大美人并未被她唬住,“所以你出宫去找好皇帝去了?你找了谁?据我所知楚氏宗亲已被姓沈的屠戮殆尽……” “一定要找姓楚的吗?”绕林挺着胸膛反问她,“姓楚的已经没有合适的人了,如果你宁可让百姓受苦也要姓楚的当皇帝,那就不要说什么心系天下百姓,你的心里只有姓楚的!” “你混账!”大美人怒不可遏,“天下是楚家的,当然要找姓楚的!” 绕林趁她不备倏地往花丛里一缩,尖声叫道:“那你去找一个姓楚的傻子来当皇帝好了,天下只会越来越乱、百姓只会越来越恨姓楚的!再过十年二十年,天下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姓楚的好了!” 话未说完她整个人已钻到了花丛后面,大美人却又闪身追了上来,在她耳边问:“你是说……楚氏大势已去?气数已尽?” 绕林并不完全明白她的话,糊里糊涂点了点头,学舌道:“气数已尽!” 大美人神色凄怆,似在发怔,却揪着绕林不许她走。 如此僵了老半天,绕林都快吓哭了,却听见那大美人喃喃地问:“依你该当如何?” 绕林本来以为要遭殃,忽然听见大美人的语气这么软,一时倒愣了一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不如……不管楚家了,只管百姓?” “哼!”大美人的脸又拉长了,“说来说去你还是什么都不想干!你就逆来顺受,宁肯天下百姓和咱们楚家被那个姓沈的伧夫踩在脚底下——我还是杀了你来得痛快!” “别啊别啊!”绕林吓得抱头大叫,“我说的不是那个动不动就杀人的皇帝啊!我说的是他的儿子……咱们从他的儿子里挑一个好的来当皇帝,这样不就既不用再打仗,也能对百姓好了吗?” 大美人不以为然,绕在墙角飘来飘去,一副随时会暴起杀人的样子:“那个老贼的儿子,哪有好的?” “有啊有啊!”绕林急得直喊,“有个人比你说的老贼好一万倍了!他虽然是老贼的儿子,可是老贼不喜欢他啊,已经把他禁足在听水轩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杀他!” “果真?”大美人有些错愕,之后沉吟半晌,犹豫着道:“老贼要杀的,多半是好人。” 绕林疯狂点头。 55.你也是来指证庆王的? 大美人今日似乎心情不错。于是绕林再一次侥幸死里逃生,一路狂奔去了听水轩。 却扑了个空。 眼看听水轩铁大统领把门,绕林又急又怕,当下便差一点要哭出来。 原地团团转了半天,她终于又想起了那些不怎么靠谱的小麻雀们,忙上梁揭瓦闹腾起来一堆,挨个问了一遍,得到的却是一个最糟糕的答案:沈御离没有回府!他被下狱了! 皇帝一般都会为自己的儿子留面子的,有时宁可杀了他也不会随便关大狱。这一次到底是怎么了?竟然闹得这么大! 绕林吓得直哭,丢下小麻雀们又扑向监狱。 本以为这次铁定能找到了,没想到费尽了心思混进去,却又听说沈御离刚刚已经被内侍带走,送到朝堂上去受审了。 原来天都快亮了啊。 绕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黄子都要散了才终于勉强算是及时地赶到了上朝的大殿。 嗬,人真多!除了皇帝和满朝文武,几个年长些的皇子也都在,乌泱泱站了一地。 居然是十天一次的大朝会!这种时候不讨论天下大事王朝兴衰,居然要审沈御离? 绕林在心里把个糊涂皇帝骂了好几遍,不自觉地用上了大美人她们的口吻。 然后她就听到殿中传出了皇帝的怒吼。 看看殿门口这十几丈难以逾越的距离,绕林想了一想,趁着第一缕霞光还未亮起,忙化作原形潜行到了窗下,然后又摇身一变重新成为小太监,微微躬身贴墙站着了。 里面依旧是皇帝的大嗓门,震得年久失修的大殿嗡嗡作响:“你还有什么话说,啊?!你还有什么话说!” 绕林偷偷把耳朵贴在墙上细听里面的动静,却迟迟没有听到沈御离的声音。 倒是二皇子沈清月的声音带着几分叹息,隐隐地传了出来:“四弟,我朝开国未久,理当爱惜百姓、利民生息。你这……唉,欺压商户、强抢民女,哪一件不是天大的错事?何况你还勾结羽林卫、在朝中网罗党羽……你还是快快认罪,求父皇开恩吧!” “哼,求陛下开恩?”这是那个丞相陈文起的声音,“二殿下,朝中结党营私历朝历代都是重罪,勾结羽林卫更是深有谋逆之嫌,你还想帮他求陛下开恩吗?” 沈清月长叹:“陈相,四弟年纪还小,如今初露锋芒,一时失了分寸却也情有可原。贵府六小姐之事的确是我四弟有错在先,但……” “二殿下,这件事就不要再加一个‘但是’了吧?因为他,我女儿已经成了全天下的笑话了!”陈文起粗起嗓子一吼,居然也来了个声震屋瓦。 殿中很快吵闹起来,乱成一团。 绕林一直没听见沈御离开口说话,急得后背发痒脚底发麻,忍不住踮起脚尖蹦了两下。 之后又听到皇帝的声音,比先前低沉了几分:“你一直不出声,是认罪了?” “父皇,”殿中沈御离终于抬起了头,“子虚乌有的罪名,儿臣不认!” 跪在地上的一个大臣回头问道:“几项罪名皆是证据确凿,‘子虚乌有’四字从何说起?莫非四殿下想说证据都是假的?” 沈御离道:“不错。” 那个大臣莫名觉得自己被噎了一下,只得勉强发出一声冷笑,无声地指了指殿中跪着的一堆人。 那其中除了垂头丧气的朝臣之外,还有庆王府的奴才,有粗布衣衫的百姓,有肥头大耳的商人,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姑娘。 这些大约都是人证。 沈御离以目光扫过他们。 那些跪着的朝臣有的慌忙低下头去,有的却梗着脖子作宁死不屈状;那个商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披头散发的姑娘整个儿俯伏在地上,呜呜地哭得更惨了。 沈御离收回目光,冷笑:“一天时间能罗织这么多罪名已经不容易,你们居然连‘人证’都凑了来,真真令人佩服。” 先前说话的官员脸色愈黑几分,冷冷道:“还请四殿下慎言。‘你们’二字意指何人?我等举告你五项大罪,桩桩件件皆有凭据,您却空口无凭说出个‘你们’来,莫非是要诬陷微臣受人指使,罗织罪名害你不成?” 沈御离看着他道:“正是。” 那官员嘿地笑了:“四殿下说微臣受人指使,您倒说说微臣是受何人指使?您可有凭据?” “我没有凭据,”沈御离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受何人指使,但我知道你背后有人。你说的那些事我都没做过,我是冤枉的!” 此话一出,不但跪着的几个官员窃笑,就连后面观望的朝臣也跟着嗤嗤地笑出了声。 这四皇子还真是个不懂事的顽童。这么多证据摆在面前,他一句也不能辩,只能抵赖;他自己空口无凭说对方有罪,却连对方是谁都说不出来,凭据更是半点儿也没有,这不就是小孩子耍赖皮吗?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满殿官员同时大摇其头,看上颇有些像集市上微风吹过了卖玩具风车的小摊,混乱中隐隐似有某种秩序,秩序之外却是更大的混乱。 皇帝高坐在上方看得有趣,好一会子才想起了正事,一拍桌子道:“没有证据就不要说了!小昌子——” 塌鼻子奴才小昌子应声而出。 绕林在窗外打了个寒颤,本能地知道要坏事了。 这个小昌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皇帝每次要杀人打人一律都是吩咐他。 沈御离凶多吉少! 小太监顾不得多想,单手撑住窗台飞起一脚踹坏窗户,跳了进去。 殿中太监瞬间大乱。 “有刺客!”“护驾护驾!”喊声此起彼伏,皇帝霍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殿中群臣互相推搡着后退,乱势一时止不住。 绕林顾不得这些。她一个箭步冲到前面,随手揪起地上跪着的一个官员挡在身前,站定了。 这时大皇子沈得嗣已经认出了她,脱口而出:“这不就是那个绕林……” “没错,我是绕林。”小太监从官员身后探出头来,露脸:“我就是那个本来应该已经死了的绕林!” “哟呵!”沈得嗣欢呼出声:“四弟刚刚还说诸位大人是在罗织罪名给他,你这个活证据倒是自己跳出来了!好样的,来得真及时!” 话音刚落立刻引起了一大片附和,有几个官员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你也是来指证庆王的?庆王勾结羽林卫的证据,你有没有?” 陈文起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还问什么证据!这狗奴才自己就是证据!” “哎哟老大人哟,话可不能乱说哟!”绕林从官员身后蹦出来,札手舞脚:“大人,如果你是在庆王府抓到我的,你还可以厚着脸皮说我是庆王窝藏钦犯的证据;但现在我是自己跑出来的呐,这是在宫里呐!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庆王是从羽林卫手里救了我呀?——请你老人家用你那张被女儿丢尽了的老脸想一想,‘庆王与羽林卫勾结’这条罪名,到底通不通哟!” 陈文起被她吱吱喳喳一串话堵得满脸通红,他身后那一大堆人却开始交头接耳嘁嘁喳喳。 宫门守卫并非虚设,先前庆王手眼通天可以利用羽林卫把钦犯救出宫去也许还说得通,但庆王和羽林卫自从昨日就已经完全陷入被动,实在没有可能再瞒天过海从宫外把人运回来了。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绕林仍旧抓着那个当盾牌的官员,转身又向皇帝说道:“你的羽林卫抓不到我,就随便弄死了一个小太监来糊弄你,你被骗啦!” 皇帝瞪着她,气得胡子乱抖:“朕的羽林卫会抓不住你?” “他们确实没抓到过啊!”绕林理直气壮,“您看现在不是也没有抓到我吗?您可千万别问我为什么这么厉害,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确实很厉害!” 这也是孩子的蠢话,殿中又有事不关己的大臣偷笑。 一个太监试图趁绕林说话的时机过来拿她,绕林险险躲过,发出一声尖叫,顺势又提高了声音嚷道:“我知道我早就该死了,但我今天过来不是要自投罗网的,我是来帮你们破案子的!刚才庆王不是说他不知道这些骗子背后的主人是谁吗?我知道呀!这段时间我在宫里打听了好多好多好多好多事,你们想问什么我都知道!” “没有人想问你事!”大皇子沈得嗣怒声道,“我们只希望你尽快伏法!父皇两个月前就已判你死罪,你活到今日,便是抗旨!” “那也不能比你买通太监为你扣下一个秀女更抗旨吧?”绕林瞪着他,凶巴巴地问。 沈得嗣吓得猛一哆嗦,之后扯扯嘴角,很勉强地咧出一个笑:“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绕林嘿嘿笑着,摇头晃脑地道:“陛下下个月要选几位世家小姐入宫,但是其中被选定的曲中郎的女儿是你喜欢的,所以你买通了相看的太监,让他以‘曲小姐有狐臭’为由给她除名了!你前天派人去给曲小姐送了一只香囊,承诺娶她,有这事没有?” 沈得嗣听到一半已彻底慌了,等她话音落下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向皇帝哭道:“不是这样的,请父皇明察……” 皇帝不知道沈得嗣做过什么,但前几天太监给他送来入选女子名册的时候,那个先前看画像极合他心意的曲小姐确实是因为狐臭而被除名的,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楚。 此刻看到沈得嗣的反应,皇帝就全明白了。 绕林无辜地摊了摊手:“你看,我就说我知道很多事,你还不信!” 沈清月向前跨出一步,沉声问:“你说四弟是被人陷害的,而你知道背后主使之人是谁?绕林,你可要想好了,你一个奴才,污蔑朝臣、污蔑皇亲可都是大罪!四弟即便有罪也不至于死,可是你就说不定了!” 这时殿中的太监还在锲而不舍地追过来要抓人,绕林干脆躲到沈清月身边去,用十分感激的腔调高声叫道:“多谢二殿下提醒!我不敢污蔑别人的,我都是知道得清清楚楚才敢说……” “所以你到底打算攀咬谁?”陈文起怒吼。 绕林贴着沈清月站定,挺了挺胸膛,说道:“在指出坏人是谁之前,我还有几件事要说。” 她清咳了一声,装作斟酌言辞,其实是侧耳听着檐下麻雀的叫声,放缓了语速高声说道:“第一,庆王不曾欺压百姓!” 她走到那个商人模样的胖子面前,弯下腰来看着他:“你是成记绸缎铺主人的外甥,是不是?” 那人连连称是,抹泪道:“我们铺子做的是小本生意,只因前两天庆王殿下看上了一匹绸缎,小店本小利薄不能奉赠,庆王便连夜叫人来砸了铺子!皇天啊陛下啊诸位大人啊青天大老爷啊……” “放你爹的臭屁哦!”绕林嘭地踹了他一脚,嗤笑:“庆王殿下穿的衣裳、吃的饮食都有宫里赏,他稀罕那破铺子里的东西?再说,那是你舅舅的铺子,怎么就成了你家的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大前天晚上听人说你舅舅生病快死了,特地大老远从城外赶过来问他要铺子!你舅舅不肯把铺子送给你,你就雇了几个闲汉趁夜上门打砸,弄得一团糟!你舅母告到官府,你在衙门里关了一天,然后有个姓朱的衙役教你说是庆王派人砸的,是不是?” “不,当然不……”商人结巴了。 绕林啐了他一口,直起腰来:“你别不承认!你雇来砸铺子的是京都有名的泼皮,住的大约都在榆钱巷那一带,为首的人叫张胡子,是不是?你真打算不见棺材不掉泪吗?我告诉你哦,你舅舅来了没你好果子吃的!” 商人忽然愤怒起来,直着脖子向她吼:“你去叫他来啊!我怕那老东西吗?我不单砸他铺子,我还敢砸他呢!那个老不死的又没有儿子,就一个丫头片子才九岁,铺子不传给我传给谁?他不传给我,迟早毁在那小丫头片子的手里,还不如我替他砸了来得痛快……” 绕林摊了摊手,向群臣作个“你们看吧”的手势。 然后立刻又转向了那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平民:“你叫韩诸儿,是个——” “小人是个卖鱼的!”韩诸儿忙道,“庆王殿下看上了我的鱼,说好了让我每天送五十斤到王府去,按月算钱。小人老老实实送了半个多月,赶上王府办喜事又多送了两百斤,原想着可以趁机讨个彩头,就大着胆子去找府上的管家销账,没想到府上非但不给钱,还……” 他卷起裤管露出半截被打断的小腿,呜呜地哭个不住。 旁边一个是庆王府的太监,见缝插针作证道:“韩诸儿确实给王府送了好些天的鱼,奴才在府里见过他!” “当然,我也见过他。”绕林嗤笑道,“可是韩诸儿,你这条腿,不是因为赌钱欠了债还不上才被打断的吗?前天晚上你才从王府拿到了上个月的鱼钱,不出一个时辰就全输在赌桌上了!你耍赖,被对家的打手揍了,还逼你拿你老婆抵债!” 韩诸儿瞪大了眼,惊恐地听着绕林继续说下去:“你有没有想过,那个看上去很有钱的公子为什么偏偏找你赌、又为什么提出要你拿老婆抵债,最后又为什么只需要你诬陷庆王就可以放过你老婆?你真以为他是冲着你那十八两银子和你那个麻子脸的老婆来的吗?傻子!” “不然还能是为什么……”韩诸儿想不明白。 殿中旁人却已经明白得差不多了:这分明就是一场局,冲着庆王来的! 绕林再作个“你们看吧”的手势,之后又走到那个不知何时已住了哭的姑娘面前,蹲了下去:“小姑娘,你是自己说实话呢,还是我帮你想一想?” “我自己说……自己说!”那姑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是被人逼着来的!那人抓了我娘,还……还欺负了我!他教我诬赖庆王,说事成之后会拿一笔钱给我娘治病,还说我有可能被送进庆王府,如果有了孩子就算是一步登天了……我要是不答应,他们就要把我娘扔到湖里去!” 绕林没意思地撇撇嘴,拍拍手站了起来,向殿中环视一周:“诸位大人,这会儿请你们说说,伤天害理的是谁?该死的是谁呢?” 陈文起避开她的目光,抬头看向皇帝面前的龙案。 绕林走到他跟前去踮起脚,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陈相爷,别看了!那张按了五百多个手印的白布是某人府里的私兵和奴才们弄的,这都不明白吗?非要让我一一说出你们,” 她向地上跪着的沈御离的“党羽”指了一圈,啐道:“说出你们背地里那些乌漆嘛黑见不得人的事,你们才肯承认整件事都是假的?” 此时殿中不管是跪着的还是站着的官员都没有出声。众人各自揣着心事,看看沈御离,再看看那几个神色各异的皇子,恨不得找根针来将自己的嘴巴缝上。 唯一一个不曾失语的是皇帝。他老人家这会儿终于缓过气来,嘭地在桌上拍了一把:“闹了这半天,你倒是说说看,设局陷害老四的到底是谁?!” 随着他的掌风,那张印了五百多个手印的白布从龙案上飘下来,悠悠落地。 56.是女孩子呀 沈御离直起腰,扯了扯绕林的衣袖,摇头。 绕林用力将衣袖拽回来,迎着满殿的目光粲然一笑,然后转身指向沈清月:“他啊!” 沈清月愕然,也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我?” 绕林点点头,确认道:“没错,就是您,二皇子殿下。” 沈清月嗤地笑了:“绕林,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与四弟一向并无仇隙,素日却也不算亲厚,未必能经得起挑拨和猜疑。” 他的脸上自始至终没有露出半分慌乱之色,只在惯常的清冷平淡之外添了几分无奈,分明当绕林是个没轻没重胡乱玩闹的孩子。 群臣见状,最初的惊愕愤恨渐渐地缓和了几分,各自生出了几分疑虑。 二皇子实在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 皇帝也不信,气得两条眉毛都竖了起来,胡子揪得绷直:“混账东西!你敢诬赖朕的儿子,朕叫人剐了你!” 沈清月躬身向皇帝施礼,求肯道:“请父皇息怒。这孩子能替四弟辩冤,可见聪慧过人,是个可用之才。请陛下免了他的死罪吧!” 绕林偏过头向他笑了笑,行礼道:“多谢二殿下替我讲情。我刚才说您是幕后黑手,这句话——真真是半点儿掺假也没有,如有污蔑,我愿意受千刀万剐之刑!” 说到最后,她站直了身子,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 沈清月也跟着直起了腰,那张极清秀的脸绷得紧紧的,显是竭力忍着愤怒,再也没有了先前的从容淡定。 可想而知他心里有多么委屈。 皇帝气得绕着龙案走来走去:“又是你这个混账东西,每次都弄得鸡飞狗跳!朕就该早杀了你!” “这就是我要说的,”绕林仰头,“陛下,我可以向您揭穿二殿下的真面目,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所有事情真相大白以后,请陛下饶了我的性命!我不想再被人追杀跑来跑去了!” 皇帝正被她气得发昏,闻言不免怒气更盛:“你休想!你个不知廉耻的混账东西,引着朕的儿子不学好,搞那些乌七八糟的!朕要是不杀你,还不知你要把朕的儿子祸害成什么样!” 绕林并未被他的怒气吓住,反倒又向前迈出两步,目光闪闪:“所以陛下,如果我没祸害您的儿子,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皇帝瞪眼不答。 绕林仍旧回过头去面向群臣,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猫:“我知道你们都在心里骂我呢,你们暗地里都说庆王好龙阳,都是我引得他不学好……” 殿中立刻响起了一片乱糟糟的咳嗽声。那两个字分明是烫耳朵,倒叫这些人闹得好像是烫嗓子似的。 绕林低头向沈御离眨眨眼睛,笑意更深:“我说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不白之冤呐!你们四殿下是个小傻子,这么长时间了连我是女孩子都没看出来,他好的哪门子龙阳哦?我又是怎么引得他不学好哦?” 女孩子?怎么女孩子?! 群臣相顾愕然,皇帝也瞪大了眼。 沈御离亦直起腰来,满脸错愕,一双眼睛瞪得极大。 绕林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表情!怎么样,没想到吧?你总嫌我像个女孩子,为什么就不想想我可能真的是个女孩子?” 沈御离瞪着她看了半天,脸上惊愕之色稍缓,眉头皱起:“朝堂之上,不要瞎闹了。” 绕林向他扮个鬼脸,又看向皇帝:“喂,你看到了!我没有引你的儿子好龙阳,更没有那什么……秽乱后宫!所以我是不是不用死了?” “你若真是女娃,欺君之罪,一样要死!”皇帝黑着脸。 绕林吓得缩了缩脖子,揣手后退:“既然横竖都要死,那我不说话了!让四殿下继续蒙冤受屈吧!让二殿下继续逍遥法外吧!让你的儿子们继续一个接一个被坏人害死吧!” 皇帝气得轰地往香炉上踹了一脚,转身回去坐下,怒喝:“混账东西!朝堂上轮得到你跟老子讨价还价?说!” 香炉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最后终于支撑不住轰地倒下了,发出一声巨响。 绕林吓得腾地跳起向后一蹦,落到地上打了个趔趄,然后强行控制住表情,严肃地道:“哦。” “等等!”沈清月忽然出声喝止,然后躬身向皇帝行礼:“父皇,事关儿臣与四弟清白,儿臣认为还是谨慎些好。在这个奴才开口编造故事之前,儿臣希望先有人来为他验明正身——他是太监还是女子,总不能只听他一张嘴说话就算数吧?” 二皇子此生怕还是头一次这般咄咄逼人,显然是被气坏了。 或者,在绕林看来,他是慌了。 小麻雀笑嘻嘻,挑衅地看着他:“如果证实了我确实是女的,你就认罪吗?” 沈清月移开目光不肯回答,只道:“你先验过再说吧!” 陈文起等人此时也回过神来,忙跟着附和,再三要求绕林必须先验明正身再来说话。 于是皇帝就指向了小昌子:“你带那奴才到偏殿去……” “他不行!”绕林立刻跳起来反对,“陛下,我是女的哎!你叫个太监给我验身……就算太监不是男人,那我心里也别扭啊!何况昌公公还那么丑!” 小昌子气得脖子都青了。 皇帝只觉得绕林实在太啰嗦了,有些不耐烦听她说话。 倒是沈清月还有几分耐心,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婆子:“让我的范嬷嬷和五弟的康嬷嬷来验,如何?你若信不过她二人,可以让小昌子在旁监督。” “我说了,小昌子丑!不行!”绕林在这一点上很坚持。 皇帝实在被闹得烦了,气冲冲地向旁边的另一个小太监小安子吩咐道:“你去!” 绕林看看这小安子长得还行,总算是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殿中君臣居然不约而同地齐舒了一口气。 一刻钟后,绕林和两个嬷嬷一个太监一起从偏殿走了回来,拉着脸,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 沈御离难得有耐心这般细致地观察他。隐隐记得上次细看还是初识那天,这小子大言不惭地夸自己好看。 嗯,如今再看也依然白嫩可爱,下巴比先前圆润了几分,鼻尖依然翘挺,眼睛又大又亮,仿佛藏着满天星光…… 居然的确挺像个很好看的女孩子。所以他先前为什么没有往这个方向想? 沈御离百思不得其解,耳边已听到沈清月的声音急急地问:“如何?” 范嬷嬷眼光微闪,正要抢先说话,小安子已开口道:“已验过了,确定——” “嗯哼!”小昌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小安子吓得噗通跪下了:“昌公公饶命,昌公公饶命!小的一直记着您说的话,可是今儿这事瞒不过啊!即便奴才听您的话撒了谎,绕林被打死以后还是要验身,那时候真相还是藏不住……” “什么乱七八糟的!”皇帝气得肺都快炸了,“让你说话你就实话说,你给小昌子磕什么头?” 殿中静了一刻,沈御离低声道:“小安子吓成这样,只怕是有什么隐情吧?” 皇帝拍桌:“说!” 小昌子吓得忙跪了下来,小安子却已抢着哭道:“奴才该死……昌公公素日常嘱咐我们做事要机灵着点,凡事多偏帮着二殿下,日后少不了好处……绕林这件事奴才本该照实回禀,可是昌公公故意冲着奴才咳嗽,分明是提醒奴才不要忘了他素日的嘱咐……陛下,奴才不敢说谎啊!” “陛下,他胡说,我没有!”小昌子急了。 小安子却比他更急,抬起头来梗着脖子就跟他吵:“你有!从前你是三殿下那边的,后来三殿下落了水身子不行了,你立刻就倒向了二殿下,还暗地里嘱咐给三殿下治病的太医不必用心,所以三殿下才会走得那么快……前一阵子钱昭容出事,就是你日日给二殿下传递消息,教他不要轻举妄动,又教他在陛下仲秋节思念钱昭容的时候故意在井栏边哭泣,这才引得陛下动了恻隐之心……” “够了!”皇帝轰然怒吼,“好哇,你们一个个……都当老子是傻子,哄着玩吗?!” “父皇!”沈清月跪在地上膝行上前,“安公公所言之事,的确是有的。但儿臣想讨父皇欢心并非出于歹毒之意,只是觉得父皇重情,母妃去后难免思念,故此多向昌公公打听了些消息,为的是寻个时机带着两个弟弟陪陪父皇,彼此宽慰……” “行了!”皇帝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承认了就好办!小昌子身为朕的贴身近侍,勾结皇子、图谋不轨,拖下去乱棍打死!” 皇帝不愧行伍出身,杀人偏爱乱棍打死,既简单又痛快。 小昌子还待辩解,旁边已有侍卫上前动手。他素日耀武扬威得罪人甚多,到这会儿竟连一个替他说话的也没有。殿中太监们互相交换几个眼色,隐隐都有欢喜之意。 处置了一个人,殿中便安静了几分。小安子终于得空,忙说道:“回禀陛下,范嬷嬷康嬷嬷她们验过了,绕林他……她的确是女孩子,不是太监。” 众人先已猜到这个答案,闻言也并不意外,只是怀疑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了沈清月。 只有沈御离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目光灼灼的有些烫人,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绕林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冷哼一声瞪向沈清月:“喂,听见了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清月看看范嬷嬷,后者向她摇头,叹口气示意无能为力。 于是满殿的目光盯得愈发紧了些,沈清月一向自负的表情管理隐隐有了几分崩溃的迹象。 “绕林,”他定定神沉声开口,“你一个女子,为何冒充宦人,混在四弟身边?你是何人安排进宫的?意欲何为?” 竟是要抢先问罪了。 墙角黑暗处一道别人看不见的红影飘了进来,冲着绕林飞快地说了几句什么。绕林嗤地笑了笑,依旧嚣张:“我是何人安排进宫的?二殿下,我进宫的时候,您还在漠北边陲放羊呢!我生在宫城长在宫城,上一朝的皇帝没管我、这一朝的皇帝也没管我,倒是您来管我哦?” 沈清月被她堵得一滞,一时无言。 本朝皇帝占据了宫城之后,确实并未将前朝的宫女太监尽数逐出,毕竟那是动辄上万的大数字。 他只是把前朝皇帝后妃宫里的亲近之人杀了撵了流放了,其余无关紧要的小宫女小太监就依旧留着使唤,也的确有可能会出现绕林这样被遗忘了的、甚至来历都闹不清的。 至于说“生在宫里长在宫里”,众人倒是都没有多想,只当是小丫头在吹牛。 只有皇帝的儿女才可以“生在宫里长在宫里”。本朝皇帝拿下这座宫城的时候,楚家的那些小娃娃早就死得干干净净了,一个都没剩下,这一点皇帝和朝臣们都很确定。 所以沈清月怒视着绕林,也只是冷冷地道:“既是前朝旧仆,就更不该有此荒诞之事!本朝入主以来,特命人将不愿出宫的内侍宫人重新造册、重新安排,那时你又在何处?” 绕林看了看墙角,梗着脖子同样冷声回他:“那时我病着呀!我躺在窝……屋里动都动不了,我倒想出来登记造册混口饭吃,可也得爬得动才行啊!” 沈清月还想说什么,绕林又跳着脚嚷了起来:“你有完没完啊东问西问没有一句正经的!我是你学堂的师傅吗我要有问必答?我是你的教养嬷嬷吗我要回答你一百万个为什么?要不要我再给你唱个摇篮曲呀?你要拖延时间闹到这会儿也够了吧?你自己不饿,陛下和诸位大人还等着吃饭呢!你到底什么时候让我说正事儿?”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好些人仿佛至此才忽然想起今日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立刻有急性子的官员追着问:“既如此你倒先说明白,二殿下设局陷害庆王,证据何在?” 沈清月稍稍定神,立刻也跟着问:“不错,证据何在?总不能你空口无凭说我是幕后主使之人,我就要平白背负残害手足之名!” 绕林没着急回答这个“证据何在”,先问了一句:“现在陛下和诸位大人相信庆王是冤枉的了吗?” 皇帝吹了吹胡子没有答话,殿中有个胡子头发全白了的老臣沉声说道:“不错,此前所有凭据皆为假造,可见适才胡中丞所指的几项罪名都是子虚乌有;既然你是女子,‘庆王行止不端雅好龙阳’一说也已不通。庆王无辜蒙冤,其情可悯。” “那你们还不让他站起来啊?”绕林立刻转向皇帝。 皇帝瞪着眼不耐烦地道:“年纪轻轻的,跪一跪也累不死他!你还不快说,磨蹭什么?” 绕林没了法子,回头来向沈御离无奈地摊了摊手,然后自己噗通一下坐在了地上:“其实吧——我心里明明知道二殿下就是坏人,可是我手里一点证据也没有!陛下要是生气,我就只能死了!” 咦,又耍赖? 群臣都没料到她会在形势如此大好的时候又来这么一招,人人都觉错愕非常。 沈清月哈地笑了出来:“你没有证据,却要指认本皇子是幕后主使之人?为何?七弟出宫了,三弟死了,如今轮到我,下一个又是谁?” 这是暗指沈御离残害手足了。 殿中群臣大半听得懂,绕林却不明白。她只是盘腿坐在地上,梗着脖子道:“我的确拿不到证据,因为证据已经被你毁了啊!帮你去宫外联络这些事的一个小太监叫小林子,天亮之前已经‘不小心’跌倒井里淹死了;陈相爷府上有个跑腿的奴才叫阿光的也是知情人,就是欺负人家姑娘的那个,但他在昨晚已经出城,这会儿应该已经跑出一百多里了;昨天早上你跟陈六小姐在夹道里说的那几句藏头露尾的话倒是有几个人听见,可那也算不得什么有力的证据,这会儿也没有摆出来的必要。——所以说,你做得非常干净,无愧‘光风霁月’的称号,当真像风一样不留痕迹、像月亮一样遮遮掩掩!” “你!”沈清月被她给气笑了,“一个证据也拿不出来,骂人倒骂得痛快。如果这也算证据,本皇子可不可以说小林子是你推到井里淹死、以便栽赃给我的?” “你不用岔开话题!”绕林昂着头并不露怯,“我并不需要拿出你指使人诬陷庆王的证据。我今日过来只为做两件事:第一是证明庆王清白,第二是证明你是个骗子、让陛下和满朝文武百官看清你的真面目!” 沈清月点头:“第一件事你已经做到了,而且做得很精彩。” “多谢夸奖!”绕林又站了起来,“所以现在我要做第二件!” 沈清月很耐心地笑着,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是你没有证据,要如何做?” “我没有证据,你自己就是证据!”绕林伸手指向他,用了自己最大的声音,嚷道:“沈清月,你和我一样,是女子易服改妆的!你不是皇子,你是公主!” 57.拖出去,赐鸩酒! 此话一出,殿中霎时就炸了锅。 站着的、跪着的,甚至那几个原本已经俯伏在地上准备等着认罪的官员都同时直起了腰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看怪物似的看向沈清月。 皇帝更是直接从龙椅上跳了起来。 耳朵里是乱乱的一片“不可能”,也不知道是谁喊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似乎什么话都没有说,人人却又都觉得喉咙里疼得厉害,像是被谁拿一把刚从灶膛底下抓出来的热灰塞进去了一样。 二皇子,是个女孩子? 这这这……怎么可能?! 人人口中心里都在疯狂喊着“不可能”,却个个都觉得心脏跳得厉害,连带着身子也哆嗦、腿也抽筋。 女扮男装,而且是女孩子常年以男子身份示人,这种荒唐说法若在平时是断断无人肯信的。 可是今日,已经有绕林这个例子在前了。 太监可以是女孩子假扮的,皇子为什么不行? 虽然这位皇子并不如那个“小太监”一般娇小瘦弱嗓音清脆,但也的确眉清目秀身段纤细,声音也比寻常少年格外清亮一些,若说是女子,也……未为不可! 一旦生出了疑心,那些原本一直被人忽略的细节就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越看越可疑、越看越清晰。 众人惊恐地发现,这位最优秀的皇子身上,的确没有任何一个特征可以打消他们的疑虑,让他们坚信他“千真万确一定是男孩子”的。 所以—— “月儿,你?!”皇帝踩在御阶上,黑着一张脸盯着沈清月看,脸上胡须直颤。 沈清月跪地摇头:“父皇,儿臣……儿臣并非……” “并非什么呀?”绕林摇头晃脑,“并非故意欺瞒陛下的?” “你闭嘴!”皇帝甩着袖子冲她怒吼:“老子在问自己的儿子,你插什么话!” 绕林被他吼得瑟瑟,嘴巴却不服输地嘀咕道:“我想向你说声‘恭喜’嘛!儿子变女儿啦!听说你们沈家的女儿很不好养呐,你的老婆们帮你生过十九个女儿,如今活着的只剩九个,死了一半还多……” “绕林,噤声!”沈御离在旁低声呵斥。 绕林委屈地撇了撇嘴,果真不再说了。 就看见皇帝慢慢地从御阶上走下来,站在了沈清月的面前:“你老实告诉朕,那奴才的话,是不是真的?” 绕林见缝插针又嚷了一句:“二殿下若是觉得冤枉,范嬷嬷康嬷嬷和小安子都还在,您可以随时验身自证清白哦!” “岂有此理!”赵太傅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躬身向皇帝行礼:“陛下,二皇子乃千金之躯,如何能受验身之辱!” “哈!”绕林拍手笑了,“不愧是教皇子们读书的先生,果真见识超群!我也觉得赵太傅您说得对,要不二殿下的身份就不用验了吧,大不了将来出个女太子、女皇帝,说不定还比男皇帝更好呐……” “这这、岂有此理!”赵太傅气得满脸通红。 沈清月却忽然抬起头,冷笑一声开了口:“闹了这么一早晨了,你总算也说了句人话。” “什么?”绕林呆呆。 沈清月嗤笑:“算了,看来依旧是蠢。——你自己宁可当太监也不愿当女孩子,难道不是因为做女孩子只有被欺压、被奴役的份?” 绕林摇头,懵懵懂懂:“我是因为做太监去御膳房偷东西吃比较方便啊!” 沈清月彻底放弃了跟这个“同类”的交流,仰起头来,看向皇帝:“父皇,我若是女子,您还会允许我继续读书习武吗?” “放屁!”皇帝气得啪地甩了一下袖子:“丫头片子读什么书、习什么武!你这个年纪早该嫁人了!你二姐三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生了!” “孩子都生了,然后呢?”沈清月扶着范嬷嬷的肩膀慢慢地站起来,接话:“二姐难产死于血崩,留下个孩子如今在继室的手里过得连个庶子也不如,谁还记得那是皇帝的亲外孙?三姐的孩子一岁多时发热死了,三姐伤心过度,如今也是在苟延残喘……这就是女儿注定的结局吗?” “混账,混账!”皇帝气得直着脖子吼:“你二姐三姐命不好,关朕什么事?你在朝堂上提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沈清月低低笑了一声,神色黯然:“我不做什么。父皇,人心都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这些年,我亲眼看着姐姐妹妹们不能读书、不能习武、不能出门游玩,日复一日只能困在闺阁之中学针线熬日子。我更记得大姐是前些年被围困在汝城的时候饿死的、四妹是那年咱们战事失利的时候逃亡的车子不够被硬生生推下车去摔死的、七妹九妹是那年闹小儿瘟的时候大夫忙不过来给生生拖死的……” 她擦擦眼角又苦笑了一声,继续道:“我看着姊妹们一个接一个地出事、看着家里的吃食布料药材都紧着给弟兄们用,我就知道做女孩子是很难活下去的。我很感谢我的母亲,虽然她把我当男孩子养是为了她自己争宠,但也正是因为她的这份私心,我才能侥幸吃穿不愁、平安长大。” 竟是承认了女儿身份。 殿中群臣既惊愕又愤怒,你一言我一语斥责个不住,无非说些“以女易男混乱纲常”、“女扮男装欺君大罪”、“大好江山险些落入女子之手”以及“妇人之心果真歹毒异常”之类。 皇帝像是被打击得懵了,好半天都没有开口说话。 沈清月无视了其他人,继续说道:“因为我读书比所有的兄弟都出色,所以母亲起初对我寄予厚望,她盼着我受到父亲赏识、盼着我文成武就为她争得一世荣宠……直到后来,我又有了两个弟弟。” “我有了弟弟,父亲又有了问鼎天下之心,母亲的心思就变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继续说:“她不再盼我保住她的荣耀,而是开始每天耳提面命,嘱咐我扶持两个弟弟。自此之后我读书、习武、交游,统统都不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给那两个小的铺路。我已记不清母亲嘱咐过多少遍:要出色,却不可以抢八弟九弟的风头。等将来帮扶着他们站稳脚跟之后,我必须要功成身退……” “不错,如此方是正道。”赵太傅拈须赞道。 “放屁!”一向尊敬师长的沈清月对着她的老师骂出了平生第一句脏话,“放你爹的狗臭屁!我拼命赚来的东西,凭什么要白送给那两个屁用都不顶的小子?他们两个什么苦都没受过、什么力气都没花费过,凭什么要踩在我的肩膀上去争荣宠?我战战兢兢辛苦操劳这么多年,又凭什么要让步、凭什么自己跪爬到别人脚下去过活?况且我以男儿身份活了半辈子了,那是我想退就能退的吗?我退下去以后怎么活?也去学二姐三姐为个孩子把命丢了,还是干脆一条绳子吊死好让某些人彻底放心?” 赵太傅被自己平生第二得意的学生当面辱骂,深感师道尊严受到挑衅,几乎当场就要去撞一撞柱子,幸好旁边的一个同僚及时拉住了他。 饶是如此,这位老学究还是崩溃地哭倒在了地上,嚎啕:“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么想……你是女子,那些荣耀、前程原本就不该属于你!你假借皇子身份混乱朝纲,险些爬上太子之位牝鸡司晨,至今居然非但不肯悔改,还敢怨恨父母,实在……实在岂有此理!” “牝鸡司晨怎么了?”沈清月学着绕林的样子无赖地坐在地上,嗤笑:“牝鸡学会司晨那是它自己有本事,不像牡鸡,学八辈子也学不会生蛋,只能拼命吹牛夸张‘司晨’意义重大来给自己脸上贴金,顺便骂一骂司晨的牝鸡。——其实,谁稀罕养牡鸡来司晨呢?牡鸡不就是用来杀了吃肉的么?” “你……朽木不可雕也!”赵太傅气得差点死过去。 沈清月却还没说完,后面又添了一句:“你们男人分明比牡鸡更不要脸!牡鸡虽然不会生蛋,好歹也没逼着牝鸡生的蛋都随他姓。不像你们,饭不够吃饿死女孩子、药不够用病死女孩子、车不够坐摔死女孩子……侥幸有几个女孩子活到长大,还不许读书不许习武十五六岁就逼着嫁人生子死在产床上,孩子还不随女人姓!” 这一次赵太傅没有回话,他已经出气多入气少,气倒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了。 沈清月见无人再骂她,终于又想起了回头看看自己的皇帝老爹,咧咧嘴角再笑一声:“当公主有什么好?公主跟那些贱民家的女儿也没什么两样,都是男人的奴才罢了。我不想当公主,我要当男人!” “这个不是你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的!”皇帝憎恨地看着她,“当年要不是你母亲报说生了儿子,朕也不会对杨氏……”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沈御离一眼,之后又忙移开目光,脸色阴沉继续说道:“你欺骗朕这么多年,朕不能容你!既然你不想当公主,那就——以皇子身份下葬吧!” “父皇,”沈清月毫无形象地歪坐在地上,仰头:“您真要赐死我?您觉得我的这些兄弟们,” 她伸手指了一圈:“大哥、四弟、五弟……他们中的哪一个来做太子能比我做得好?” “都不如你也没用!”皇帝脸色很难看,“谁叫你是个假皇子!——羽林卫,拖下去!赐鸩酒!” 殿中鸦雀无声,沈清月枕着手臂躺在地上,大笑:“哈哈……赵太傅,赵先生!您不为我说句话吗?您平日不是说我才德俱佳心思缜密胸怀天下,异日若临天下必为一代明主吗?怎么如今‘一代明主’就要死了,您连半点儿惋惜也没有啊?您从前不是说治国要靠仁爱之心吗?我看您今天的表现不太对啊!恐怕在您心里,” 她呼地一下又坐起来,向殿中指了一圈:“在你们所有人的心里,治国不是靠仁爱之心,而是靠你们裤裆里的那点破玩意儿吧?除了那个,你们有的什么我没有啊?怎么我就不行了?” 殿中群臣本已被她气得够呛,此刻更是个个脸黑如墨,没有一个人肯接她的话。 皇帝气得原地咣咣乱蹦,扯着嗓子吼:“拖出去!还不快把这个逆子……逆女拖出去!” 羽林卫再不敢犹豫忙上前来要拿人,沈清月已经自己跳了起来,甩着衣袖拍了拍并没有沾到尘土的衣摆,站直身子仍旧是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 “我一个人可以打你们二十个。”她指着那些神色不安的侍卫,满意地看到好几个人的脚后跟开始向后磨蹭。 沈清月笑了笑,神色平静:“但是算了,我不跟你们打。” 一众羽林郎齐松了口气。 沈清月用一种近乎慈爱的温和态度看着他们,叹了口气:“我早料到了会有今天。从我明确知道自己是假皇子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等着……我娘算计了一辈子,终究还是一场空。” 经过今日一事,不但沈清月完了,八皇子九皇子的前程也不太可能有什么指望了。 四皇子沈御离大获全胜。 沈清月仗着侍卫们不敢靠近她,又缓步走到沈御离面前,温言道:“今日,你可算是报了仇了。” 沈御离抬头,皱眉:“其实并没有什么仇。你的那些手段还害不到我。” “我说的不是那个。”沈清月仰头看看天,“看来你是一点也不知道。我和三姐是同一天出生的,我娘为此没少在你娘面前耀武扬威。后来府中那些妾侍越来越嚣张,导致你娘郁郁而终,细究起来其实与我娘脱不了干系。” 当年皇帝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娶了个卖针线的姑娘为妻,成亲四年生了两个女儿,然后就立了军功升官了。 升官了的沈横一下子买了两个妾,其中一个进门不久就怀孕生下了沈得嗣,另一个也就是钱氏不甘低人一等,于生下女儿之后买通了产婆,也说生了个儿子。 于是在同一天生下了自己的第三胎、而且毫无新意又是个女儿的正妻杨氏就彻底没了半点儿地位。 人家沈某人说了:两个妾生的都是儿子,只有你一个人接二连三只生女儿,这显然不能赖沈家的种不行,明明白白就是你杨氏的肚子不好使。 于是接下来的几年,杨氏就只能忍气吞声被两个妾三个妾四个妾……一堆数不过来的妾欺负,含辛茹苦拉扯着三个不中用的女儿,靠做针线度日。 如此这般又熬了三年,杨氏终于时来运转生了个儿子,并且满怀希冀地沿用了三公子沈御宇的一个“御”字,给儿子取名叫“沈御临”。 家主亲临,福运来临。以杨氏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见识,那时是当真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临了。 无奈她性子软弱,眼看沈横的官越做越大、野心也越来越大,府里的妾侍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有高门大户的女儿……这个卑微怯懦的女人终日惶惶不安,终于在儿子五六岁的时候生生把自己给熬死了。 从正妻生病到病死,整整两年时间,沈横未曾踏进房门一步,只在听闻死讯之后命管家主持操办了丧事,把亡妻的灵柩运到汝城,埋在了那个两年前不幸饿死的长女旁边。 至于尚在人世的那两女一男,沈横自始至终未问一声,任凭他们姐弟三个像野草一样在砖石缝里艰难生长。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年,已经能在朝中说一不二但还称不上一手遮天的沈横想起了联姻,于是不由分说就把两个最年长的女儿先后嫁了出去。 于是正室这一房只剩了沈御临与一个病弱的嬷嬷相依为命。他给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离”字,那颗没读过书的脑袋里也想不明白是为了纪念什么,总之就是揣了一肚子的怨气。 而今时今日,那些怨气被沈清月几句话一勾,全冒出来了。 沈御离强压下一肚子的愤怒,瞪眼看着沈清月,冷笑:“我不认为你是来替你母亲道歉的。而且,斯人已逝,道歉无用。” “我不道歉。”沈清月不在乎地笑了笑,“我就想最后看你一眼。” “没什么好看的吧?”沈御离有些别扭地移开了目光。 沈清月看着他,嗤地一笑:“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处处都不如我!” “喂!”绕林不服气地跳了过来,“也未必处处都不如你吧?至少心肠比你的还要好一点!” “那也未必,”沈清月不以为然,“不过,运气比我好是真的。我若生为男儿身,与你只怕还有几十年好争。” 沈御离面无表情:“未必,也许你争不过我。” 沈清月哈地一笑,甩甩衣袖转身往外走,身后一串侍卫慌忙跟上。 沈御离忙转过身,看见她脚下走得沉稳,不知怎的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脱口而出:“喂,那些都不是你的错!你要是不甘心,下一世再来同我争也无妨!” “哈哈,好啊!”沈清月高声应着,扬起右臂摆了摆,头也不回大步跨出了门槛。 58.你真是神仙? 皇帝颓然坐倒在地上,全没了先前君临天下意气风发的模样。 朝中群臣也都诡异地沉默着,人人都觉得心里极不是滋味。仿佛有那么一点儿畅快,但更多的却是茫然,好像喉咙里被人挖走了一块什么似的,喘气呼呼漏风。 绕林悄悄凑到沈御离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喂,那个姐姐真的要死吗?我觉得她还挺可惜的!” 沈御离回过头来盯了她一眼,起身,向皇帝行礼:“父皇,我……” “怎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皇帝慢慢地转过脸来,却没有看他,只盯着房梁冷声问。 沈御离垂下头,沉声说道:“我想,替她……替‘二哥’请求免死。” 皇帝的目光倏地刺了过来。 沈御离察觉到了,干脆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父皇,二哥幼时女扮男装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受钱昭容逼迫不得不如此。即便她后来有意隐瞒,也并未真正入朝祸乱朝纲……她虽有罪,罪不至死。我听说自父皇登基以来,二哥建言献策多有可取之处,于朝廷、于天下的确有功,或许可以抵消一部分罪责。” 殿中群臣陆续回过神来,都有些惊诧。 原以为沈御离所谓“求情”是做做样子,甚至有可能是变着法子落井下石,如今看来他竟像是认真的。 众人到这会儿才算是从先前被沈清月喷了满头满脸的狗血里清醒过来,不由得也生出了几分惜才之心。 那个二皇子除了是个女的、除了骂男人骂得太狠之外,其实真没有什么缺点,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于是片刻之后,殿中哗啦啦一片跪了下来,都要帮二皇子求情。 皇帝见状脸色更难看了几分,气得发软的腿却比先前有劲了,竟自行支撑着他站起来,回到龙椅上坐定了。 “你们都觉得她可以不用死?”他问。 沈御离开口说道:“是。” “那就,免死吧。”皇帝按着桌角,难得庄重地下了命令。 他薄情是真,喜怒无常也是真,却毕竟不是真正的疯子。 最近短短两个月,宫里办了太多丧事了。眼看儿子一个接一个地出事,他就是再凉薄,也该感觉到不好受了。 毕竟儿女虽多,也不够这么个死法的。 太监接到命令忙去传谕,皇帝便问群臣此事该如何收场。 一向于“礼”之一道最有研究的赵太傅伤心过度还坐在地上起不来,旁人不便抢他的风头。还是沈御离开口说道:“二哥的意思是不想做公主,不如就如她所愿,准她做个男人吧。” 但太子之位是铁定没她的份了。欺君之罪也还是要小小地惩罚一下。 丞相陈文起这会儿也抓住了一线希望,忙跪下来说道:“陛下,庆王所言极是!既然二殿下平生只愿做个男子,不如就遂她心愿,准她以男子身份过活!只是天下毕竟没有女子临朝之先例,为防二殿下野心过盛,臣请对二殿下加以训诫,责令其不得参与政事!” “训诫个屁!”皇帝听着这话又来了气,“她还想以女儿身继位吗?简直反了天了!朕留她一命已是格外开恩,今后她不是朕的儿子了!传谕:二皇子沈清月废为庶人,逐出宫城,令其自谋生路!” 陈文起目的达到,忙称“陛下圣明”。 小太监回来报说口谕已传到,二殿下的鸩酒还没来得及喝,已被救下了。 沈御离松了一口气,同群臣一起说了“陛下圣明”,之后便起身安静站好,不再多言。 闹了这么一档子事,先前的案子也只能雷声大雨点小草草了之了。那群跪在地上腿都快累断了的官员和“证人”们都在心里谢天谢地,觉得算是捡回了小命。 不料沈御离忽然看向陈文起,问:“相爷先前与二哥合谋陷害本王,此事就打算不了了之吗?” “二哥”如今已经变成了不太好排行的“二姐”,可以不追究了,但陈文起他可没打算放过。 陈文起吓得脸上的皱纹都绷住了,僵着舌头道:“先前是老臣思虑不周,误以为……” 他顿了一顿,忽然醒过神来,忙看向绕林:“先前老臣是误以为小女在王府中受了欺辱,如今看来竟是误会一场!既然绕林是个女孩子,自然就不存在什么苟且……” 话才说到这儿,旁边绕林已经忍不住跳了起来:“苟且不苟且也跟你没什么关系!” “是是是,”陈文起慌忙拱手,“先前是老夫糊涂,误信人言;小女也是太任性了些,为一点小事就得罪了姑娘,还跟殿下闹别扭,实在不成话!老夫回府以后定当好好教导!” 沈御离低笑一声:“本王与令千金已经和离,教导不教导都与我无关。陈相,您也别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糊弄,本王此刻只想听你解释一句:与二哥合谋伪造证据诬陷本王,且闹到朝堂上来、骗到父皇眼前,此事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事果然没完。 先前陈文起其实并没有说多少话,蹦跶得最厉害的是吏部的一个侍郎叫宋文渊的,当然也是陈文起的门生。 此刻听见沈御离不打算善罢甘休,宋文渊就吓得整个人打起哆嗦来,结结巴巴道:“殿下明鉴,这些事其实都是二殿下授意……不,是二殿下胁迫相爷和微臣做的!” 此话一出可算是激起了众怒。 虽然此刻肯在朝堂上站着的大多都是气节不怎么样的“贰臣”,但读书人嘛,哪个肯承认自己不要脸?当下众官员就七嘴八舌地骂了起来:“背主求荣!”“无耻之尤!”“落井下石!” 此时此刻最愤怒的人却是皇帝。 他才刚刚“失去”了一个心爱的儿子,心里正堵着呢,这会儿居然还有那没眼色的人在他跟前说他儿子不好? 怎么的,还非要逼他把那杯鸩酒赐下去这事儿才能算完? 皇帝只是不真疯,却不代表他不发疯,更不代表他脾气好! “轰隆”一声大响,皇帝拍了桌子:“宋文渊!刚才殿上蹦跶得最厉害的是不是你?当殿指出二十多个人硬说是庆王党羽的是不是你?拿出所谓万民书诬告庆王鱼肉百姓的是不是你?” 接连三问,一问比一问声音大,颇有当年张翼德当阳桥上一声吼喝断桥梁水倒流的架势。 宋文渊被吼得满耳朵里嗡嗡响,整个人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皇帝砰砰地拍着桌子,三言两语就安排了个明白:“宋文渊伪造证据诬陷庆王,立刻处死!其余从犯交由大理寺审理!丞相陈文起——个老糊涂多半是当不了丞相了,回家钓鱼去吧!” 当今皇帝乾纲独断说一不二,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倒是进了大理寺说不定还能有一线活路。当下满殿里除了宋文渊之外一个喊冤的也没有,一场足足被拉长到了中午的早朝总算是结束了。 当然难免有人不甘心。 昔日意气风发的老丞相、如今奉旨钓鱼的平民百姓陈文起走在人群最后面,无心应付昔日同僚和门生的劝慰,目光只追随着走在不远处的沈御离。 绕林察觉到了,回过头来向他扮了个鬼脸。 陈文起愤怒地眯了眯眼,之后却没有发火,反而加快脚步追上来,露出笑脸:“庆王殿下。” “先生还有什么事?”沈御离在第一时间就改了称呼。 陈文起喉头一堵,之后又瞬间恢复了笑容,哈哈道:“老夫这半年精力不济,正想着该寻个机会告老还乡,又怕陛下多心……如今倒是得偿所愿了。” “哦,”沈御离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随随便便陷害我一下就得偿所愿了,所以你打算谢谢我?” 陈文起一时语塞,忙又胡乱笑了两声,低声道:“今日之事,实在是微臣……草民一时糊涂,原想……” “不必想了。”沈御离不耐烦地迈开大步,不肯再等他:“先生不必多心,本王还不至于跟一个平头百姓过不去。既然父皇已经发落过了,此事就到此为止。” 绕林管不住嘴,蹦蹦跳跳在旁说道:“一朝丞相都变成平头百姓了,还到殿下这边来聒噪什么呀?怎么着你还想出去跟人吹牛,说你能以平民之身缠着皇帝的儿子说废话吗?” 陈文起至此终于直观地明白了自己有多不受欢迎,只得硬着头皮直奔主题道:“殿下,我是一把老骨头了,别说革职,就算下狱问罪砍头,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小女她……” 沈御离走得飞快,并不肯停下来听他细说。 倒是绕林一个没忍住转过身来截住了他,瞪大眼睛问:“你女儿?你是说你那个在夹道里跟沈清月私会、约定除掉庆王之后好成眷属的小女儿吗?” “你……”陈文起气得脸都青了,“绕林姑娘何出此言!小女虽说性子骄傲了些,却也是自幼读女四书长大的,焉能做出那等不知廉耻之事!” “哼,那可未必!”绕林半点儿颜面也不肯给他留:“你的女儿站在二皇子面前含羞带怯地说‘二哥,如果我嫁的不是庆王,是否就不会像如今这样……’,这也是女四书上教的吗?如果是,那我以后也去读女四书,好学学嫁了人以后怎么勾搭大伯哥。” 陈文起的脸色由青转红,红得发亮,亮中带黑,颜色跟刚割下来的猪肝差不多。 沈御离却不知怎的也跟着生气起来,冷哼一声重重地甩了甩袖子,骂了一声:“混账!” 绕林呆了呆:“你是在骂我?” “不然呢?”沈御离没好气,“这儿除了你还有旁人?” 绕林顿时觉得胸中一阵委屈,一时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自己哪里“混账”了。 沈御离总不能是在怪她不该对陈老头无礼吧? 绕林越想越想不通,委屈得整张小脸都扁了。她气呼呼地甩了甩衣袖,呱嗒呱嗒走了。 沈御离落后几步,停下来看着陈文起道:“多余的话您老就不必说了。和离是陈六小姐自己的意思,本王虽然处处比不上二哥,却也不是你陈家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此事到此为止吧。” 陈文起张了张嘴,这一次什么都没说出来。沈御离已经转身快步追着绕林去了。 绕林听见他的脚步声反而走得更快了,细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掐过来的小腰摇摆得厉害,显然是尽了全力在走得快,却又强压着不肯跑起来。 这分明是小姑娘在赌气,等人来哄。 沈御离却没打算哄她。他迈开大步从后面追上去,沉声问:“陈令婉在夹道里说的那些话,你如何知道?” 绕林脚下顿住了。 沈御离紧走两步站到她面前,神色严厉,死死地盯着她:“不止陈令婉的事,还有二哥的事、陈相的事、宋文渊和那些‘证人’的事……即便你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不可能同时探听到这么多秘密。” 绕林无言以对,只能耍赖:“我就不能凑巧都听别人说过吗?” “世上没有‘凑巧’。”沈御离冷冷道,“你的‘无所不知’还可以继续向前追究。当初楚贵妃被杀,就是因为你说出了她宫里藏着凤冠和父皇的手章。比起你‘凑巧’知道这些,我更愿意相信你是知道这宫里所有的秘密。” 绕林吓得打了个哆嗦。 沈御离向前逼近一步,把穿着太监服的可怜的小姑娘困在自己的阴影之下,冷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你到底——是不是人?” 最后一句话阴沉沉地问出来,绕林的头皮又是一阵发麻,舌头像是打结了一样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时散朝的官员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沈御离伸手抓着绕林的肩膀,另一只手就顺势捏住了她的下巴:“我可什么都没有瞒过你。你这小贼骗了我几个月了,要如何才肯对我说实话?” 绕林下意识地后退,疯狂摇头,之后猛然回过神来,啪地拍开了他的手:“沈御离你骂人!我怎么不是人了?你……我每次都好心帮你,每一次都是你欺负我最厉害!我就不该管你的闲事……让你爹以为你造反,杀了你算了!” 沈御离没有理会她的威胁,再次向前跨出两步,把她按在长廊的柱子上,哑声道:“过了这么久才反应过来,是不是有点迟了?——你真不是人?” 没等绕林再骂,他紧接着又问:“所以你到底是什么?神仙?上次给我送药的那个女孩子也是你,对吧?” 绕林迟疑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否认。 沈御离见状就笑了:“我当时就觉得很像你:说话、走路、古灵精怪却又迷迷糊糊……但那时候不知道你是女孩子,所以我就没有多想。” 绕林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又听见沈御离叹道:“其实‘不多想’才是傻。除了你,还有谁会关心我受伤、还有谁会欺负三哥帮我出气!” 他居然伤感起来了。这一次绕林无言可答,只好跟着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太监出宫有时候挺不方便的,所以我偶尔会扮扮女孩子……” 话没说完她就看见沈御离的表情不对劲,吓得连后面要说什么都忘了。 沈御离不由分说再一次捏住了她的脸,从下巴到耳根用指尖刮了一遍。 “没有易容痕迹,”他笃定地道,“那个女孩子也没有。但是两张脸完全不一样。” 这一次绕林彻底不知道该如何答话了,只能张着嘴巴瞪着眼,惊恐地看着他:合着是在这儿套话呢? 这什么意思?要揭穿她跟“那个小宫女”完全不一样,还是准备把她这个妖怪抓起来架火烧了? 沈御离一条腿弯曲抵在柱子上,使得自己的身子矮下去与绕林平齐,直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偷包子吃的小贼手中不会有那般起死回生的灵药,更不可能有变幻容颜的本事。你真是神仙?” “不是!”绕林吓得差点又蹦起来。 冒充神仙?虽然她有时候……大多数时候的确挺不要脸的,可是冒充神仙这种事她还是不太敢做。 如果她是只狐狸呀老虎呀这类大妖或许还能厚着脸皮承认一下,可她偏偏是只麻雀,强行冒充神仙只怕会遭天谴。 “不是神仙,我就是……就是易容的手段比较高明一点而已!”绕林硬着头皮说道,“给你送药那次是易容了,你看不出来!” 沈御离不信这话,但看着绕林窘得通红的脸,他本能地以为这是“天机不可泄露”,就不问了。 绕林松了一口气,从他的胳膊底下钻出来,一下蹦出老远:“喂,你刚刚那么凶是什么意思?不但不谢我,还要把我当犯人审是不是?以后我可不理你了!” “不理不行!”沈御离笑着追上来,抓住了她的手腕:“你是我的福星,以后我就赖上你了,你赶我我也不走!” 绕林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这话仿佛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正纳闷间,忽听见身后一片乱乱的脚步夹杂着哭声,却是八皇子九皇子追着沈清月沿着甬道跑过来了。 59.娶 绕林看见沈清月的肩上背着个小小的包袱,立刻悄悄地拽了拽沈御离的衣袖,低声问:“她怎么就只拿那么点东西?是有人急着赶她走吗?” “恐怕不是,”沈御离摇头,“二哥自有她的骄傲,既然被贬作了庶人,想必不愿意带走太多属于‘二皇子’的东西吧。” 说话间沈清月已奔到了近前,把这句话听了一半去,立刻就笑了:“想不到,你竟是个懂我的!” “二哥。”沈御离躬身行礼。 沈清月哈哈一笑,站定了:“谢天谢地你还肯喊我二哥。我真怕你喊一声‘二姐’出来,那时我肯定打你!” “你不是二姐。”沈御离认真道,“二姐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已经谢世多年了。论年纪排行你应该是四姐。但我原本也有‘四姐’,如今再把你加进去,后面的姊妹都要重新排行,麻烦。” 沈清月听他分析得如此认真,不禁无奈:“你还真想过……合着你是怕麻烦才仍旧叫我二哥的?我还以为你真心敬服我,愿意认我是哥!” 沈御离白她一眼,半点儿也没客气:“你有什么值得我敬服的?你从前是比我厉害,可你学了多少年了?我前面十几年都耽误了,如今刚缓过劲来就快撵上你了,你说谁厉害?” 沈清月甩了甩包袱,哈哈大笑:“你厉害!你都能把我撵出宫城、把我堂堂一个皇子变成庶人了,当然是你比较厉害!” “你知道就好!”沈御离昂头作骄傲状。 沈清月仍不生气,只忽然抬手往绕林头顶上揉了一把,笑道:“你说你厉害,我却看你骗来的这个小姑娘更厉害。如果小姑娘站在我这边,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绕林噌地一下向旁边跳开,自己摸了摸被揉乱的头发,生气:“我为什么要站在你那边?我是女的你也是女的,你又不能娶我!” “哦——”沈清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四弟答应娶你了?” 绕林呆了一呆,不明白这才两句话工夫她怎么就掉进坑里去了。 那坑好像还是她自己挖的。 生气!二皇子果真是个坏的,比三狐狸还狐狸! 正懊恼着,沈御离忽然在旁笑道:“当然娶。这么厉害的姑娘,我若不娶必然被别人娶了去,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沈清月再被逗笑,砰砰地往他肩膀上拍了两把,赞道:“不错不错!不愧是成过亲的人,脸皮比哥哥的厚多了!” 她当然知道那段维持了不足一天的婚姻对沈御离而言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她提起这茬就是为了给沈御离添堵的。 没想到非但沈御离没生气,就连旁边的绕林也是一脸平淡,好像根本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是什么。 于是沈清月自己就郁闷了:这小子怎么没血气的呀?这丫头怎么不吃醋的呀?这还怎么玩? 沈御离直等到沈清月郁闷得差不多了,才不咸不淡地开口说道:“我也觉得成亲或许可以涨些见识。二哥若感兴趣,不妨也娶一次试试看。” “呸!”沈清月被他给气笑了,“我算看明白你了,蔫坏蔫坏的!亏你从前装孙子装得好,满宫里都还以为你是个老实孩子呢!” 沈御离抿了抿唇角,但笑不语。 说着话宫门已经近在眼前,沈清月敛了笑容,垂眸说道:“听人说是你替我求的情,谢了!” 沈御离顿了一顿,也低着头谦逊:“二哥客气了,应该的。” 沈清月嗤地笑了声,背转身去就要迈步出门。 后面跟着的八皇子九皇子同时大哭起来,挣脱了嬷嬷们的手,上前扯住就不放。 沈清月半点儿也没犹豫,唰地一下就把衣角拽了回去,冷着脸斥道:“说了不许追不许追,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姐姐……”九皇子大哭着又扑上去,“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 “你们没有姐姐!”沈清月一步跨出门槛,毫不留恋:“你们只有一个死了的二哥。‘他’只能庇护你们到这儿了,你们以后的路要自己走!记着:本事不济就不要跟人争,别学你们的娘,命比纸薄心比天高!” 九皇子还想追出门,嬷嬷死死地抱住了他。那一边太监也拉住了八皇子,犹有些不甘心地唤:“二殿下,您今后……” “今后咱们各过各的!”沈清月拍了拍背上的包袱,“凭着二爷我的本事,就算上街卖字也能挣出一份家业来,我还能饿死了不成?至于你们——能不能活、怎么活,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了!” 嬷嬷和太监们都哭得厉害,同时还要按着两个不住哭的小皇子,闹了个手忙脚乱。 沈御离牵着绕林跨出门槛,沈清月便指指门内,向他说道:“这两个小子将来不做错事就罢了,若是不小心做错了什么犯在你手里,你也不用看我的面子,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便可。” “看你什么面子?”沈御离反问,“你有什么面子吗?” “哈哈!”沈清月笑了,“你说得对,我放心了!” 说罢径直转身向外走,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说。 绕林拽着沈御离的手站在原地,狐疑地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呀?她讨厌她的弟弟们,所以想借你的手杀了他们?” “不是。”沈御离目送着沈清月的背影,低声道:“她想让我亲眼看见她们姐弟之间并没有什么情分,希望我不要把对她的怨恨迁怒到她的两个弟弟身上。” “什么啊……”绕林挠了挠头,表示想不通。 沈御离攥了攥她的手,笑了:“你不用想这个,咱们回家。” 绕林乖乖被他牵着上了马车,左看看右看看,瞪大了眼:“这不是王府的车子吧?” 沈御离小心地掩好车门,放下帘子才回来坐下,笑道:“是咱们府里刚刚做好的。我记得你说过不怕冷,但是讨厌刮风。京都地界秋冬风沙大,所以特地叫他们在车内加了一层布帘,防风。” 绕林细细品味着他这句话,眨眨眼:“特地新做的?为我?” 沈御离笑了,攥一攥她的手:“怎么,你不愿意坐?” “不是。”绕林低头,委屈:“原本我以为你娶了王妃,我以后的日子就惨了……没想到你一天工夫就把王妃弄没了。我看那陈六小姐只怕当真要上山做道姑,这以后谁家小姐还敢嫁给你哦?” “我要别人家小姐做什么?”沈御离皱眉,“你不嫁给我?” 绕林吓了一大跳:“什么呀,我当然不能嫁!” 沈御离是怎么想的哦?他说娶她,难道不是为了糊弄沈清月玩的?他一个皇子,怎么可能真的娶一个小太……小丫头? 娶了她又没好处!她又不能送给他一个有钱有势的岳丈! 小丫头越想越委屈,嘴巴噘得都要上天了。 沈御离的脸色更是早已沉了下来。他用力攥住了绕林的手腕,语气十分不善:“什么叫‘当然不能嫁’?你看不上我?还是在为陈令婉的事生气?又或者……一开始就是玩我的?” “不是……”绕林被他攥得手腕生疼,拼命想甩开,急得什么似的:“这怎么能行!我……我一个小麻雀……” 小麻雀怎么能嫁给人哦,万一生蛋怎么办? 绕林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对了,吓得小脸儿煞白。 沈御离看看她的脸色,再想想她的话,给气笑了:“你想什么呢?你的性子一直就这样,我什么时候真嫌弃你了?虽说我是有些时候会喊你闭嘴,可那不都是为了怕你惹祸?你这还别扭上了!” 绕林不答话,趴在车窗上发愁地看着他。 沈御离看看小麻雀可怜兮兮的样子,叹口气:“罢了,也是我问得太突然了,不怪你懵。从前我是没这么想过,看来你也没有。那咱们不着急,慢慢来。” 绕林听得糊里糊涂,只懂了“慢慢来”三个字,稍稍松了一口气。 沈御离看见了就又想逗逗她,问:“你以前装小太监,真不是为了戏弄我?你都生生把我给逼成断袖之癖了也不肯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有点忒没良心了?” 绕林眨眨眼,认真请教:“断袖之癖又是什么,跟‘雅好龙阳’一个意思吗?” “我疑心你的确是在耍我。”沈御离认真地道。 绕林疯狂摇头:“没耍你没耍你,我就是不太懂他们为什么老提这个,提起来的时候表情又都那么怪怪的……这是很丢人的事吗?” 沈御离被她这副无辜的模样磨得彻底没了脾气,无比耐心地向她解释:“的确十分丢人。更丢人的是,我就只差把‘我有断袖之癖’这件事昭告天下了,某只小麻雀还一脸无辜表示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绕林心里更迷糊了。 她应该知道什么呀?为什么沈御离跟她接近一点就很丢人,又为什么要昭告天下…… 真是越想越不明白,改天找小麻雀们讨论一下,又或者去问薛玉郎? 想到那猫,绕林又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 她深知那只猫的性子没那么好对付的,这次她跑了出来,还不知后面又有什么阴招等着她呢! 绕林这儿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沈御离却也并不比她轻松多少。 二人相沉默了一阵,终还是沈御离又忍不住开了口:“你连陈氏在夹道里说的话都知道,又知不知道我找不到你,心里有多着急?” 绕林眨眨眼,表示这还真不知道。 她所知道的事,都是因为想知道所以才特地去找小麻雀们打听的。她并不知道沈御离在找她,所以当然不会逮着小麻雀们问“沈御离有没有找我”。 怎么他……很着急吗? 绕林顿时又有些心虚,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这件事。 沈御离却不等她想明白,立刻又开始追问:“那段时间你躲在何处?又是如何进宫来、如何知道来朝堂救我的?先前我疑心是陈氏派人带走了你,究竟是不是?” 绕林被他一连串的问题砸得有点懵,一时不知道应该先答哪个,只好发愣、摇头。 “不是陈氏?”沈御离不太相信地确认道。 绕林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多半不是她。” 但是更具体的她却也说不出来。虽然她仍旧觉得这件事少不得是薛玉郎搞的鬼,但薛玉郎的事又不能跟沈御离说。 唉,愁。 绕林忍不住又唉声叹气起来,自己也觉得这颗芝麻大的脑仁子里真的装了太多秘密了,总有些担心哪天又兜不住,沈御离知道多半要一把火把她给烤了。 沈御离看着她这副欲言又止委委屈屈的样子,就知道她又在为些匪夷所思的事犯愁,没办法只得岔开话题拯救她:“若不是她也罢了。你在外头没吃亏?” 绕林慌忙摇头。 沈御离又接着问:“其余的事不能说?” “不能说!”绕林心中一松立刻接口。说完了又意识到这样似乎有些不妥,忙掩口摇头,生怕沈御离生气。 沈御离却向她笑了笑,很好说话地道:“不能说就不用说。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你以后不会不打招呼就飞走了吧?” 绕林又摇头,心里仍旧慌慌的,总疑心沈御离是在套她的话,却又猜不透他套的是什么。 沈御离似乎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没有再追问别的,只道:“你以后就算要走,也尽量给我留个消息,免得我摸不着头绪,干着急。” 他的声音表情都很平淡,绕林看不出什么,只当是寻常嘱咐,就看似郑重实则敷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以后一定不这样……” 看沈御离似乎对这个话题也没有太多兴致的样子,她干脆一咬牙,问出了心里最紧要的那句话:“二皇子也出宫了,大皇子五皇子又都不中用,今后你……是不是希望很大?” 沈御离原本与她并排坐着,听见这话就侧过身子来正面对着她,目光沉沉看着她的脸。 吓得绕林打了个哆嗦:“不、不能问吗?” “能问。”沈御离的神色缓和了几分,“但是你问这个做什么?你,莫非有什么想要的?” 绕林点点头。 沈御离又盯着她看了一阵,笑了:“无妨。你想要,我便尽力给你。此刻我不敢说一定能办到,但总有七八成把握,你放心。” 绕林总觉得他的神情语气都有些奇怪,但意思大致是明白的。他叫她“放心”,那就是答应了。 小麻雀喜出望外:“那咱们就说好了,你要快一点,越快越好!你不知道,就这几天,宫里跑出来的吊死鬼已经比以前多了一半还多!要是再这么拖个十年八年的,我怕宫里都没有住人的地方,全都是鬼了!” 沈御离皱了皱眉,隐隐觉得对方跟他说的似乎不是同一件事。 “你说什么‘越快越好’?”他忍着心慌,试探着问。 绕林瞪大了眼:“你不是答应了吗?帮大美人她们超度呀!我已经答应她们了,只要换你来当皇帝、只要你能对老百姓好,她们就不再出来作乱……对了,你还要帮前朝的皇帝后妃修建坟茔!大美人说,你做好了这些才能国泰民安,否则你们沈家的天下一定坐不稳!你别不当一回事,现在宫城里楚家的鬼可比沈家的人多!” 等她说完,沈御离静了好一会子,终于问道:“你刚刚说的就是这件事?” 绕林点点头,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是啊,不然还能是什么?” 沈御离的脸色渐渐变得不太好看:“你前面帮我那么多,也都是为了这个?不是你要帮我,是那个女鬼选了我?” 绕林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看沈御离的眼角明显一沉,忙又改口:“那其实也不是!大美人原本执意要逼我去帮她杀你爹的,是我告诉她楚家的人已经活不过来了,屠了沈家也无用,不如在沈家选个好的来当皇帝……” 她絮絮地把先前同大美人说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沈御离拉长的脸总算是好看了几分。 “这都是顺手的事,”他道,“我自认可以善待天下百姓,至少不会比不上前朝的那几位明君。至于宫中那些冤魂,等我寻个机会请高人来作法超度了就是。” 绕林见他答应,不由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也只有你……换了旁人我可信不过!” 沈御离那一肚子的刺总算被最后这句话抚平了几分。只是他想来想去,仍觉得还有几分不甘,默然半晌又问:“除了这件事,你就没有旁的话说?” 绕林认真地想了半天,摇摇头。 总觉得沈御离好像还指望她能问他要什么似的。可是她不缺吃不缺穿,实在想不起还能要什么了。总不能问他要个官当当?她又不会当! 绕林觉得这个沈御离自从当了王爷以后脾气就越来越古怪了。真愁人。 沈御离心里更愁。 先前那个中途截断的话题还在他心里绕着呢,这小麻雀倒是完全忘了那茬……算了,她还小,她不懂,他等。 沈御离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深感前路漫漫,日子难熬。 马车一路平稳,车中两人各自想着将来,都把“过去”给抛到了脑后,完全忘了这一遭进宫有多凶险。 直到车子驶进承恩巷,看到前面那一片混乱,那些糟心事才又重新冒出来,压住了沈御离那颗跳得很快的心脏。 60.情敌 庆王府,失火了。 说是“失火”却也不十分恰当,因为这火明显是被人有意点起来的。那纵火的歹人还拿着火把站在门口笑呢。 建成不久的大门楼子上腾起滚滚浓烟,愈发衬得那歹人眉目如画、白衣若仙。 绕林看清了那人,吓得瞬间弹了起来,额头嘭地撞上了车顶,疼得她差点当场昏过去,竟是连叫也没叫一声。 沈御离被那声大响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接住她,紧张得发颤:“你怎么……怎么样?外头不过是小贼放火,你别担心!” 绕林不能不担心。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沈御离已踢开车门,抱着她跳了下去。 先前因为要审问,王府中的太监和婢女一部分被捆了关在厅堂,另一部分被抓进了宫,这会儿还在大理寺关着。 所以这会儿王府大门口一个能顶事的人也没有,只有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乱跑乱嚷,不敢轻易上前救火,却也不肯放走了纵火的贼,吵吵闹闹乱成一团。 看沈御离回来,众百姓心里那十五只吊桶终于有一半落了地,忙争着抢着跑上前来指出了贼人、说了贼人放火的经过,然后才敢飞跑去寻家什打水救火。 沈御离好容易才从百姓们乱糟糟的一片控诉中逃出来,忙吩咐车夫和侍卫们上前救火,然后才想起松手把绕林放到地上,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你先在旁边坐一会儿,我去捉了那贼人回来再帮你传太医。” “不要去!”绕林慌忙拽住了他的衣袖。 沈御离微微一愣,随后展颜笑了:“别担心。你忘记我打架很厉害了?我虽未跟武师学过,却不代表我就是个弱的了。” “不是……我知道你厉害,可是你打不过他!”绕林急了,干脆两只手一同扯住了他的袖子绕在手指上,那意思是说什么也不肯放。 沈御离皱眉,随后又回头看了看那个歹人:“怎么,你认识他?” 绕林慌忙点头。 认识,何止认识!那个薛玉郎……那是妖怪,而且是会妖术、能打架,以妖王自居的宫城一霸啊! 沈御离是凡人,怎么能去跟妖怪打架,那不是找死吗! 绕林越想越怕,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却又不敢直说实话,只能支支吾吾地道:“他打架很厉害的,而且心狠手辣……” 说话间那歹人却撞开碍事的百姓和侍卫自己冲过来了,长眉挑得高高,语气十分森寒:“小麻雀,你说谁心狠手辣呢?” 绕林吓得打了个哆嗦,本能地往沈御离身后躲。 沈御离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转身对敌:“阁下是何来路,为何放火放到我庆王府来?莫非认定本王回不来了不成?” 薛玉郎甩甩袖子,下巴抬得高高:“我管你回不回得来,我就是看你这破门不顺眼,就想给它烧了了事!你管得着我吗?” 沈御离自认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却也极少见到这样不讲理的人,不禁皱眉:“本王与阁下,有仇?” “有啊!”薛玉郎半点儿也不拐弯,伸手就指向了绕林:“那只麻雀是我的,你今日放她跟我走便罢,你若不肯,我定把你这庆王府烧成一把灰!” 沈御离皱眉回头看了一眼,绕林已吓得脸都白了,站着跳脚:“姓薛的你能不能不要发疯?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了!” 薛玉郎的嗓门却也不比她的低,高声一吼满大街都听得见:“你本来就是我……” “住口!”沈御离脸色一沉,厉声断喝:“阁下若还肯做个客人,便请嘴下留德;你若执意要与我王府撕破脸,本王却也未必就怕了你这亡命之徒!” 薛玉郎愣了一下,随后哈哈笑了:“哟,我烧了你的大门还不算撕破脸,倒是喊破这小麻雀的来历算?两天不见,你对这小麻雀好像忽然上心了不少嘛!怎么,看上她了?” “女孩子家的名声贵重,”沈御离冷冷道,“请阁下慎言。不管你对王府有何不满,都请入府来说。” 这时大门的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沈御离便向门口作个“请”的手势:“阁下可敢入府一叙?” “本座有什么不敢的?”薛玉郎神态倨傲,“你最多不过关门打狗……打猫,我会怕你不成?” 说着话果真大步跨进了门槛。 沈御离倒有些诧异,忙回头问绕林:“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你这次失踪,是被他捉去的?” 绕林慌忙点头,想了想又拽着他的衣袖道:“不如就放他走吧,他的身份来历,我跟你说……” 前头薛玉郎回过头来,嘿地一笑:“小麻雀,你不厚道啊!我的身份来历你跟他说,那你的身份来历谁跟他说啊?咱们庆王殿下可是大人物,没准儿将来要当皇帝的!你这小麻雀想骗他一辈子,不怕天打雷劈哦?” “薛玉郎!”绕林气极了,蹬蹬蹬几步追上去,跺脚怒问:“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又没得罪你,你三番两次来纠缠我是什么意思?” “嘿嘿,你怕了!”薛玉郎站定了,眯眼冲着她笑:“那本座就退一步,你跟本座走,本座就不把你的来历告诉他,怎么样?” “本座本座,本你外祖母个头!”绕林气得发昏,尖着嗓子同他吼:“薛大猫你闹够了没有!我的来历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是麻雀我是麻雀我是麻雀我说了一万遍了!你一只猫敢到王府来闹,真当这天底下没有人能治你了不成!” “咦?!”薛玉郎愣了一下:“你还真敢说?” 他盯着绕林看了半天,又看向沈御离:“你真的一早就知道这丫头是颗成精的麻雀蛋?” 沈御离紧皱着眉头,半天没有答话。 绕林看他这样,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几分不安。 她最初其实并没有打算隐瞒自己的来历,说话间也时常带出“我们麻雀”如何如何;可是在沈御离身边待得久了,又渐渐地认识了几个小太监小婢女,她才知道人类对她这一类的妖物是很有敌意的。 尤其她还是一只极上不得台面的小妖,连真正的麻雀都算不上…… 实在不能不自惭形秽。 现在,沈御离是讨厌她了吧?他是不是觉得,她一个小麻雀……哦不,麻雀蛋,在他面前蹦跶了这么久,简直像个笑话?或者,他会觉得她是个骗子? 绕林慢慢地靠着柱子坐下去,难过地瘪了瘪嘴。 她又不是故意骗他的!她只是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了,就想找个跟她一样孤单的人说说话——那时候她哪知道一找就找了个王爷啊! 这时薛玉郎也已经看出了门道,立刻眯起眼睛笑了:“看来,你还真不知——”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御离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阁下大张旗鼓跑来烧我的王府大门,闹得人尽皆知,就是为了跟我说绕林是颗麻雀蛋?您这雷声大得我险些以为要天崩地裂,合着您就下一场毛毛雨给我看?” 薛玉郎皱眉,将信将疑:“你,真的知道?” “自然知道!”沈御离的神情有些不耐烦,“不然我给她取名叫‘绕林’做什么?‘群来野雀绕林梢’、‘暮雀啾啾空绕林’,原就是为了合她的身份而来!倒是阁下你如此大费周章,莫非是想拿此事来要挟她?本王自是不会受你要挟,但你是否有些过于卑鄙了?” 薛玉郎一时接不上话,呆站半天,忽然又哈地笑了:“你真知道她是麻雀蛋?那你还到哪儿都带着她!你不知道人妖殊途吗?” 沈御离回手牵起绕林,冷冷道:“本王孤陋寡闻,不知道什么人妖殊途,只知道话不投机半句多。阁下若没有别的事,恕我庆王府要送客了!” “你不知道,我可以教你啊!”薛玉郎死皮赖脸往石桌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庆王殿下,你是人、她是妖,你跟她混在一处是要遭天谴的!而且这小麻雀身上阴气盛得出奇,迟早连累你!我想你应该不想知道每天睁眼就看到几百只鬼在跟前晃是什么滋味吧?” 这时机灵的侍卫已经进前厅去把府中无辜的太监和婢女放出来了,长廊那头站了好些人,齐齐伸长了脖子在看这边的动静。 沈御离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过来,看着薛玉郎淡淡地道:“别说,我还真挺想看看鬼长什么样子的。绕林跟我说宫里有戴凤钗的红衣女鬼、吊死的前朝嫔妃、淹死的前朝太子……我都恨不得去请高人来给我开个天眼,好瞧瞧热闹。” “你,你这人怎么……怎么不讲理啊?!”薛玉郎恼了。 绕林在旁忍不住踹折了一根桂树枝,拎起来便要打人:“一个无缘无故跑来烧王府大门的人,居然有脸说别人不讲理!薛玉郎,你再瞎胡闹我真打你了!” “啧啧!”薛玉郎赞叹,“真是越来越嚣张了,没有半点儿好麻雀的样子!我看你是被人给宠坏了吧?这才几天,就忘了当初求我救你、又向我求药的时候了?” 绕林被他盯得有些心虚,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桂枝,撇嘴:“那我先前也帮你治过伤呢!你那年跟蛇打架中了毒,还是我去太医院给你偷的药呢!我又不欠你!” “你看,”薛玉郎向沈御离摊了摊手,“这个女人就是这么没良心!你以为你对她好她就肯死心塌地跟着你了?才不是!她自己心里算着一本明白账呢!” 沈御离听他二人你来我往的这几句话,准确地抓到了一个重点:“她向你求过药?什么时候?” 薛玉郎嘿嘿一笑,表情有些欠打:“就是你上次挨打的时候啊!她在我这儿低声下气可怜兮兮的求了伤药,还不敢直接送给你,变个你没见过的小姑娘模样追出去,把你感动得够呛吧?你要是知道那药是我变出来的,你还肯吃吗?” “我为什么不肯吃?”沈御离皱眉,“既然是好药,我当然要吃。” 他忽地后退两步,郑重弯腰向薛玉郎行礼:“那药救了我的命,我一直不知道恩人是谁,至此欠你一声谢。” 薛玉郎吓了一跳,噌地跳了起来:“喂你这个人怎么都没有骨气的?我是你的情敌吔!你无意间吃了情敌给的药,难道不该悲愤欲死当场自绝以示绝清白吗?你怎么能甘心被我的药脏了你的胃、怎么甘心承我的恩情?” 绕林靠在柱子上拽了拽自己的耳朵,觉得刚才仿佛听到了一个奇怪的词。 沈御离哈地一笑,也靠着柱子站定了,认真摇头:“你说的那不是‘骨气’,那是‘傻气’。在我这儿,什么都赶不上我的命重要。” 薛玉郎瞪大了眼像在看一个怪物,却听见沈御离平平淡淡地又继续说道:“而且,我也不认为你是我的‘情敌’。绕林小丫头心里藏不住事,她不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你!”薛玉郎被气到了,“你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小麻雀才刚刚学会化形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我认识她快三年了!你认识她多久?三年前你都还不是皇子呐!” “她不喜欢你,你认识她三百年都没有用。”沈御离无情地揭穿道。 薛玉郎气得跳脚,唰地一袖子挥向绕林:“喂,小麻雀,你自己说!” “说什么呀?”绕林一脸茫然,“说你当初多么蛮横不讲理、不许我们麻雀成精,撵着我满宫里跑、还拿我外甥们的命要挟我回来受死吗?薛玉郎,你这个猫虽然不算十分坏,但真的太霸道了!隔壁灰兔姐姐喜欢你那么久,最后还是自己走了,就是因为受不了你的霸道!” 薛玉郎深受打击,闷闷坐了老半天,仍又不甘心地看向沈御离:“你真不把她还给我?” “她不是你的。”沈御离认真道,“若她自己愿意跟你走,本王自然不拦着。可是据本王所知,你不久前已经强把她带走过一次了,她并不情愿。” “你这个人……”薛玉郎一张挺好看的脸皱成一团,好半天才重重地甩了甩袖子,站了起来:“罢了,当我没来过!” 说罢凶巴巴地瞪了绕林一眼,瞬间化作白猫从长廊顶上跑掉了。 一群正瞪大眼睛等着抓他的侍卫和太监们瞬间乱作一团。 妖怪!青天白日,跑来王府作乱的妖怪啊! 这还了得?王爷还跟妖怪说了那么久的话,会不会出事…… 忙乱间白猫已窜到对面厅堂屋脊上,又远远地抛过来一句话:“人妖殊途!小麻雀,你今天不跟我走,将来在他手里吃了亏可别来找我哭!” 沈御离一眨眼就被围上来的太监和婢女们淹没了,管家和几个伶俐的小太监一迭声地说要去请道士收妖,还说这府里“脏东西”没准不止一个,总得彻底清理干净才好。 绕林抱着桂枝坐在角落里委屈:妖怪怎么就成了“脏东西”了?哪里脏了? 沈御离很快驱散了侍卫们,走过来牵起绕林的手,安抚地攥了攥:“你别放在心上,他们不知道。” 绕林缩了缩手,未能成功抽出来,只好抬头看着他,问:“你怎么不害怕?” 沈御离摆摆手连旁边的小太监也撵走,笑了:“我该怕你什么?你若有心害我,先前那么多机会下手……你都救过我那么多次了,这条命还你都不亏。” 绕林被他逗得笑了笑,好歹跟着进了门,只是心里仍旧惴惴:“我们妖怪平常不害人。薛玉郎其实也没害过谁,他只是脾气不太好!” “我知道。”沈御离笑了,“这世上的猫就没几个脾气好的,所以我不养猫。” “你也没养过别的!”绕林立刻揭穿了他。 沈御离闻言笑意更深,顺手刮刮她的鼻尖:“我不是养过麻雀?” 不说这个还好,他这么一提,绕林立刻朝他瞪圆了眼:“你还烤过麻雀!” “没烤!”沈御离忙举双手以示清白,“我只捉过那一次,还尽数被你放走了……” 他顿了一顿,忽然十分后怕,忙拍胸口:“我那时真不知道你是……我还以为你在无理取闹!以后我再不杀生了,太吓人了!” 绕林被他一脸惊恐的样子逗得笑了,先前强装出来的怒容维持不住,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倒也不必太当回事,”她瓮声瓮气地道,“草木也有成精的,我们精怪之间也常有互相掠食……只是你吃麻雀不要被我知道,我会伤心。” “不吃了,我保证永远不吃!”沈御离慌忙表态。 绕林看他郑重,嗤地一笑,放下了捂脸的手,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你这人确实挺奇怪啊!得知我是妖怪,你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原本猜你是神仙,”沈御离笑道,“如今得知是妖怪当然也没什么惊讶,都差不多!” 差多了,绕林心道。 妖怪和神仙能一样吗?神仙都是高高在上的! 她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角,却听沈御离忽然又问道:“麻雀能成精已经是咄咄怪事,那猫妖怎么说你是个……麻雀蛋?麻雀蛋也能修炼、也能得道成精?” 61.捡来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绕林想了又想,呆呆地道。 都说成精是需要修炼的、需要机缘的,可据她所知好像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薛玉郎成精是因为他真的活得太长了,前朝楚家天下三百多年,大约还赶不上薛玉郎这一生的一半;隔壁那个灰兔姐姐成精,是因为挨了狐狸的咬、又吃了薛玉郎给的丹药,一生一死间忽然顿悟;后山那一带的狐狸和黄鼠狼们成精,是因为它们生来聪慧,修炼起来简直可以说是一日千里;至于这宫城中的麻雀—— 麻雀们并没有成精的。但是这宫里的冤魂实在太多太多了,有些投了胎、转了世,记忆里却仍旧残存着那些兵荒马乱的影像,栖栖遑遑,终日难安。 当今皇帝是起兵造反得的天下。征战十余年,围困京都两年半,最后血洗京都抢占宫城又用了四五个月。最后这三年里,京都百姓幸存者不过十之四五,宫中天潢贵胄更是无一得免…… 绕林拍拍脑门收回乱飞的思绪,苦笑:“可能是宫里有灵气却未能得道的麻雀太多,福气都给了我了吧。” “麻雀,有灵气?”沈御离皱眉,表示不信。 绕林正要恼,却见他又揉揉眉心,苦恼道:“你这么一说,倒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外头的麻雀总是吱吱喳喳乱飞乱撞,这宫里的却又机灵又规矩,的确不太一样。” “它们前世大多是这宫里的内侍宫女,当然懂点儿规矩。”绕林闷闷地道。 沈御离默然良久,叹道:“竟有这样的事!若非怨气冲天,又怎会执念至今……妄动兵事滥行杀戮,果真罪孽深重。” 绕林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他这句“罪孽深重”,莫非说的是他爹,当朝皇帝? 这可真是一件稀奇事,要知道如今不管是朝廷还是百姓,提到当今皇帝以臣子之身推翻了楚家的天下、黄袍加身自立为帝的时候,都是异口同声说“有道伐无道”的,放眼天下还真没几个人敢说出这个“反”字来! 胜者王侯败者贼,市井间传唱的可都是前朝末帝如何如何荒废朝政耽于酒色、如何如何无视百姓疾苦……要说“罪孽深重”,那也该是前朝皇帝罪孽深重才是。 沈御离苦笑一声,攥了攥绕林的手:“我知道父皇极恨别人说他造反,可他的确是造了反。这段时日我在书房看过一些史料,知道楚氏皇朝虽已腐败倾颓,但民心尚在,其实气数未尽。父皇贸然起兵,战事惨烈,不知多少无辜将士枉死沙场、更不知有多少百姓苦于兵燹。宫中那些亡灵怨怼至斯,实在不无道理。” 绕林听得懵懵懂懂,只知跟着点头。 沈御离看看她这幅糊涂样,不由得笑了:“我跟你说这个作甚!我自己也才读了几天书,能知道多少事!” 绕林闻言立刻夸张地长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给我从天下大事分析到帝王之道,我又不好意思睡着,那就惨了!” 沈御离失笑,又叹道:“事已至此,你我在此空言惋惜也是枉然。我想等到将来,我有机会,定当尽我所能轻徭薄赋,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以偿此前战乱之苦。至于宫中那些冤魂,除了改葬超度,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安抚它们了。” “你能这样想已经很好了!”绕林向他微笑,“大美人她们知道你这样想,应该就不会再作乱了!” 沈御离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声,不愿再继续聊这件事,于是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所以你说是那些带着前世记忆的麻雀帮你修炼的?我仍旧不明白这是怎么个道理。” “我也不明白,”绕林诚实地道,“反正我就是不知为什么怎么也出不了壳,一年、两年……我的兄弟姐妹们都繁衍了好几代了,我依然是颗蛋!族里的亲朋都喜欢来找我玩,跟我说外面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有一天就会化形了……但是我只能夜里化形,而且除了化形之外什么都不会,薛玉郎说他活了六七百年从来没见过我这么笨的妖怪。” 沈御离听得怔怔,半晌忽然又笑了:“你只用了不到三年,就从一颗蛋变成了妖,这还算笨?那薛玉郎一个几百岁的老妖怪应该羞愧而死才对!” 绕林想了一想,觉得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不禁高兴得蹦了起来:“你说得太对了!我完全没有修炼,只用了三年就成了精,我一定是个天才!” 沈御离哈哈笑了:“的确如此,你是天才中的天才。” 绕林得意洋洋,笑哈哈地在屋檐下转了几个圈,之后却又皱了皱眉:“可惜我这个‘天才’不是我娘亲生的,不然我就去找我那些表外孙女表侄孙女滴滴答答的孙女儿们,专门请高人来教导她们修炼,说不定还能再教出几个小妖来!” 沈御离看她这样不免又是一阵笑,笑够了才又问:“你不是你母亲生的?” “不是啊!”绕林靠在栏杆上,唉声叹气:“我是我爹从外面衔回来的!我听姐姐们说,那一季我娘一共生了六颗蛋,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她很伤心,我爹就从外面捡了我带回来哄她高兴……我爹娘都说我是它们见过的最漂亮的蛋,原以为孵出来一定也是最漂亮的孩子,没想到一直都孵不出来……” 沈御离也靠在栏杆上听她说话,想象着一窝麻雀的喜怒哀乐,越想越有趣,乐不可支。 绕林听见他笑出了声,立刻蹦了起来,恼了:“你笑什么笑笑什么笑!我一直出不了壳很好笑是不是?我出不了壳已经很痛苦了,连你也要笑话我!” “不是不是,”沈御离慌忙辩解,“我不是笑话你,我只是觉得……很可爱!” “哪里可爱!”绕林虽放过了他,却还是气冲冲地甩了甩袖子,怒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我自己的爹娘姐妹倒是不会笑话我,可是邻居们亲戚们都知道了我家有个中看不中用、孵不出来的‘坏蛋’,一早就劝我爹娘扔了我,我爹娘又不肯……被它们连着笑话了两年多!直到后来我成了妖,它们还笑话我呢!麻雀最在意的是翅膀,翅膀强壮不强壮、漂亮不漂亮都是顶顶要紧的,我却连翅膀都没有……” “你不用有翅膀,”沈御离忍着笑,又凑过来抓住了她的手:“你变成人的样子是很好看很好看的,凤凰的翅膀都配不上你,何况麻雀的!” 绕林懵懵懂懂,眨了眨眼睛:“你是在哄我高兴?” “我是在说实话。”沈御离看着她,神情无比真诚。只是眼里总像是藏着几分笑意,这“真诚”就少了几分可信。 而且,这样的安慰实在并不能让绕林高兴。 她闷闷地想了一阵,又叹气:“凤凰的翅膀又怎么样!我是麻雀,我就只想要一双麻雀的翅膀,也不需要多漂亮,软软的、毛茸茸的、整整齐齐的就可以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不是麻雀呢?”沈御离忽然问。 绕林愣了一下:“不是麻雀?” 沈御离点头:“你说你是你父亲捡来的。这个‘捡’除非是从别的麻雀窝里‘捡’的,否则就连你父亲本人……本雀也不知道你究竟是颗什么蛋,对吧?” 绕林愣愣的,点了点头。 沈御离立刻又接着说道:“你若是麻雀蛋,最多半个月怎么着也该出壳了,哪有三年不出壳的道理?” 这个,绕林还真答不上来。 她能有灵识,至少说明不是个死的。一颗活着的麻雀蛋,实在没道理三年孵不出来啊! 沈御离见她已开始思忖,便又在旁点拨道:“既然是捡来的,有没有可能捡了个别的,误当成了麻雀蛋?” “可是,”绕林想了想,又摇头:“我活了这么久也没见宫里有别的跟我们体型差不多大的、稀罕的鸟!话说什么鸟的蛋会三年都不出壳啊?就不怕臭了吗?” 沈御离再次被她逗笑,无奈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太相信你是颗麻雀蛋。而且寻常鸟类也未必有这样的慧根,可以三年时间就得道成精。咱们不妨大胆想一想,或许你是什么世间难寻的奇珍异兽呢?” 绕林顺着他的思路想了一想,忽然飞快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我才不要当什么奇珍异兽!我就当麻雀,我就是麻雀!麻雀多好啊,数量多好养活,走到哪儿都能招来一大群!你可别瞧不起我们麻雀,你是不知道宫里的麻雀帮了我多大的忙!上次在山上你吃了三狐狸的亏,还是麻雀指引我去救你的呢!” 沈御离见她认真,忙跟着附和:“的确,麻雀虽小,却团结热闹,不容小觑!你这几次在宫里大显神威,很多时候都是麻雀报信传的消息吧?” “那当然!”绕林得意洋洋,“在宫里,跟麻雀交好了朋友,你就掌握了所有的秘密!那些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的,什么事瞒得了麻雀!” 沈御离皱眉沉吟片刻,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这时天色已近傍晚,府中下人们连续受了两天惊吓、又少了好些人,很是忙乱了一阵子才勉强恢复了几分秩序,终于有人来报说厨房做了些饭菜,问是否立刻开饭。 府中奴才们都是两天没怎么吃东西的,沈御离和绕林也是一样。 先前只顾奔命了,谁还记得一日三餐哟! 这会儿有吃的了,两人才同时察觉到了肚饿,忙吩咐立刻摆饭过来。 在跟前伺候的依然是木头,还有两个模样极俊俏的婢女。这三人都是从前与绕林颇亲近的,今日却都有意无意地躲着走,就连上菜的时候也都离着两三尺远,神情警惕得好像旁边有只老虎似的。 绕林只觉莫名其妙,捏了捏自己的脸,问向沈御离:“他们怎么都怕我?我看上去已经饿得快要吃人了吗?” 沈御离看了也觉得不解,立刻摆手撵走了那两个婢女,单留下木头,问:“你们在怕什么?” 木头吓得咕咚一声跪下了:“殿殿殿殿……殿下,奴才没有在怕!” “嗯。”沈御离冷冷道,“你只说了五个‘殿’,果真没有在怕。你若是怕了,应该连着说出五百个来!” 木头无言以对,只好咚咚磕头。 “别磕了!”沈御离皱眉,“有话说话,说不明白本王再揍你!” 木头是个藏不住话的,被沈御离一吓唬,立刻就全招了:“殿下,刚才在外头,那只猫妖……那只猫妖对着绕林哥哥说‘人妖殊途’,好些人都看见了的!如今外头都说绕林哥哥也是妖怪,混在殿下身边要吃人!” “混账!”沈御离气得摔了筷子,“这种话是谁带头说的?去叫管家来,本王要问他!” 木头磕着头连连答应,却又不太甘心似的补充了一句:“可是绕林哥哥的确……的确不太对啊!” 绕林忍不住,也拿筷子一摔,却是摔在了木头的手上:“嘿你这小子如今可长本事了,不是木头了!叭叭叭叭一张嘴挺能说了,都快成了木鱼了!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不对劲了?” 木头吓得把头一低,啜泣道:“以前绕林哥哥是和我们一样的内侍,可是今天跟着从宫里回来的侍卫们说,哥哥如今不是内侍了,是个小姑娘……连男女都能变,不是妖怪是什么啊?” “嘿!”绕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这嘴巴果真伶俐了不少!要我说,你先前是个锯嘴的葫芦,现如今嘴巴快得跟重新长了个嘴似的,你也是妖怪!” 木头委屈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又不敢说话了,只好跪在地上闷声不语,僵了一阵子忽然醒过神来,忙退出去:“奴才这就去叫管家!” 绕林向沈御离摊了摊手:“你看,这小子就是假憨,他心里鬼着呢!” 沈御离帮她重新拿了筷子来,皱眉:“那猫妖果然是个混账的,临走还留下这么个茬给咱们添堵!管家也是,这点儿事情都压不住!” 绕林想了想,叹气:“也难怪他压不住。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你看到妖怪当平常了。别人亲眼看着一个大活人眨眼变成了猫,怎么能不吓得掉了魂!今天还只是说我是个妖怪,我也不冤枉,可谁知道赶明儿会不会满府的人互相猜疑,一个个都成了妖怪了呢!” 沈御离想了想,呼地站了起来,向门口的婢女吩咐道:“去叫管家不用来了!让他自己去跟府里说:谁若怕我庆王府有妖怪,只管拿了卖身契滚出府去,本王不拦着!凡是要留下来的,就必须给我把态度端正了,谁若敢在府里传什么神神叨叨的鬼话,本王定把他两条腿都打断!” 婢女接了命令落荒而逃,沈御离便又重新坐下来,拍拍绕林的手:“你是妖这件事不丢人,但凡人无见识,流言纷纷迟早惹出事来,所以不能不压它一压。等过些日子我脚跟稳了,咱们自然就什么都不怕了。” 绕林依言点头,闷闷道:“这道理我懂。薛玉郎也说了,人妖殊途……他们总是怕的。” “我不怕你就好了。”沈御离含笑替她添菜,“那些都是胆小鬼,难怪成不了大器,只能当奴才!” 绕林勉强笑了一笑,仍有些忐忑:“所以你是真的不怕,不是打算趁我不备偷偷设法杀了我?道士们都说妖怪会害人的呐,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沈御离把脸一沉,佯作生气道:“你道我跟那些臭道士一样蠢吗?个个都说妖怪可怕,这世上有几人是被妖怪害过的?倒是谁都不说人心可畏,个个却被旁人害得惨。当人是什么好东西呢?这世上再没有比人心更坏的东西了!” “你倒也不必生这么大的气,”绕林扯扯他的衣袖,低声:“我就随便问问嘛!” 沈御离怒容一收正要安抚她,就看见管家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进门就噗通跪下了。 沈御离皱眉:“不是跟你说了不必过来?你接过这差事的时候可是拍过胸脯的,若是连这么点流言都解决不了,你也不必做管家了!” “是是,奴才知道!”管家擦汗道,“奴才已经教训过他们了,这会儿没人说要走,也没有人敢乱说了。就是……” “就是什么,你倒是说呀!”绕林性子急,最见不得这般吞吞吐吐的样儿。 管家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道:“刚刚听到消息,宫里好像出事了!听人说,陛下急派了两队侍卫出宫,往京郊几座有名的观宇去寻修道之人进宫,不知是为了什么!” “寻道士?”绕林紧张得站了起来,“捉妖还是捉鬼?是不是大美人……是不是宫里又有鬼闹腾了?” 管家摇摇头不敢乱猜,只说“闻言不甚太平”。 沈御离沉吟良久,摆了摆手:“知道了,你且去忙。宫里的消息听过便罢,不必放在心上。” 62.神仙娘子 皇帝并不是登基以后才开始接触道士的。在沈御离的记忆里,他似乎一直都对修道之人礼敬有加。 所以这一次宫里忽然派人求仙访道最初并没有引起外人的注意,顶多是朝堂上有人担忧地议论两句,说皇帝最近越来越荒唐了。 但凡人得了富贵,无一不希望富贵长久,所以古往今来帝王求仙也是常事,世人都很习惯,并不敢劝。 谁也没想到,不足两个月工夫,这帮道士又在宫里闹出了一桩大事来。 事情其实很简单,道士的工作就是捉鬼嘛!这段时日宫里总有人说睡不安稳,自从冲虚真人被烧死之后,嫔妃、皇子、公主和内侍宫人们多多少少都曾经遇到过一些怪事,还有夜里犯魇症差点把命丢了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宫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而且还不少。 于是众道士们经过近两个月的准备终于安排妥当,在宫里办了一场盛大的法事。 找了个据说阴气最盛的时辰,搭台上供作法念咒闹腾了足足一夜。 第二天,一个健康无病的妃子无缘无故平地摔倒,死了; 第三天,参与法事的道士们身上同时长出了青斑,不碰没事,一碰就浑身疼,好像里边有什么东西扎了根似的; 第四天就更惨了:皇帝忽然病了,高烧,直接从祈祥宫抬回寝殿的,打那以后就开始说胡话,连着两天都没清醒。 这可成了大事了,朝野内外忽然乱了起来。 先前从来没有人敢提的“立储”大事变得迫在眉睫,这储君之位却似乎成了个烫手山芋。在这么个特殊的时候,沈御离这个唯一封王的皇子,不可避免地成了天下人目光的焦点。 进宫侍疾是轮不到他的,在府中坐视不管也不可能。于是在叶贵妃的极力主张之下,沈御离又带着绕林住回了宫中的听水轩,每日早晚到皇帝跟前去问候一番。 却只看着皇帝一天比一天憔悴。当年叱咤天下的一员猛将,如今也才堪堪四十来岁,竟渐渐地有了几分风烛残年的味道。 太医只说“邪乎”,道士们说是杀孽过重遭到了冤魂索命,总之显而易见是鬼神之事,非人力所能为了。 过了几日,趁着皇帝清醒,朝臣们委婉地提到了立储之事,话里话外都说再没有人比四皇子庆王更合适了。 皇帝掰着手指头把如今幸存的几个皇子数了一遍,有心找句话出来反驳一下,一时却想不出来。 他最喜欢的那几个死的死,废的废,受牵连的受牵连,简直就是老天在…… 不对! 皇帝撑着一口气坐了起来,急得连连咳嗽:“不行,不行!老四不行!立老九!朕要立老九为太子!” “这……陛下,”在场的几个老臣俱是面露难色,“九殿下的确聪慧过人,但是其生母钱氏先将二殿下假充男儿、又教二殿下为幼弟争权夺利,显然已存着觊觎皇位之心……” “那不是正好?”皇帝揪着胡须,有气无力:“她想要,朕就给她!” 几个官员都呆住了,想不通这是什么操作。 皇帝咳喘方定,靠在枕上冷笑道:“钱氏不是东西,朕知道。二小子……月儿贪恋权势,朕也还记得。但他母子四人有聪明谋略、也有过人的胆气,你们却也要承认。” 众官员想了想,齐点头。 皇帝嘿地一笑,挺得意:“这就对了!横竖朕都要死了,要个仁义忠孝的太子做什么?朕要选个聪明的、有手段的!小八小九都不错,你们看着选一个吧!” “陛下,万万不可啊!”几个官员吓坏了,争着往地上跪,纷纷乱嚷:“陛下,治国以仁孝,方是长久之计!八皇子九皇子聪慧有之,然心性难测,加之年纪尚幼,实在不宜立为太子啊!陛下,如今天下初定,当选立有德有能之人,断不可以黄口小儿为君,以免民心生变……” “哼,有德有能!”皇帝冷笑,气得恹恹咳嗽一副马上要吐血的样子:“你们……选的人,也不见得……咳咳,也不见得就好到哪里去!” 一句话说完竟咳得抬不起头来,旁边叶贵妃吓坏了,忙示意太监们撵众官员出去,自己叫了两个小宫女强扶着皇帝躺下。 皇帝却不甘心,手拍着床沿直向外看,脖子伸得老长:“叫、叫他们回来!拟旨!朕要立小九为太子……” “陛下!”叶贵妃按住了他的手,柔声劝,“那帮老臣定然是在外面商议好了的,您这会儿忽然说要立九殿下,他们肯定要争执!不如您先消消气歇一歇,等身子养好些了再把他们叫进来教训!立储之事原是殿下一人说了就算的,哪里轮得到他们来聒噪?他们这会儿就是欺负您病着呢!” 皇帝被她按着手,越发动弹不得,挣扎了几下只得老实躺了回去,气喘道:“你也看出……他们是在欺负朕?” 叶贵妃叹了口气,一脸哀戚。 皇帝闭上眼,似是想歇息一阵,心念一动却又来了气:“老子纵横天下这么多年,竟然要被几个只会耍笔杆子的欺负!他们凭什么!这天下是朕的,朕要传给谁,就传给谁!” “不错,天下都是陛下您的。”叶贵妃挤出笑容,柔声劝慰:“所以陛下一定要养好身子,您还要亲手掌管这天下三十年,所以立储之事大可不必着急。” “哼,嘿!哈!”皇帝接连发出了几个音节,也不知意思是悲还是怒,话倒是已经说不出来了。 叶贵妃帮他掖好被角、放下帘子,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几个老臣看见她,不约而同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争着问:“娘娘,陛下他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陛下的意思,咱们底下人哪敢妄加揣测?”叶贵妃叹息着,满面愁容:“前几天还说如今所余的皇子之中,唯有庆王还算是个有几分成算的,如今却……” 她拿帕子擦了擦泪,叹息:“朝政上的事我也不懂,也不敢劝。先说请贤妃姐姐来拿个主意吧,偏也病了!几位大人,陛下若有个……有个三长两短,将来不拘四殿下还是九殿下继位,少不得都要靠您诸位扶持,都是一样的。” “娘娘,那陛下他……”新任丞相向殿内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叶贵妃擦泪道:“今日精神倒比昨天好了些,或许老天保佑,还能见好也未可知。先已说过今日不必拜见,诸位大人若有什么话说,明日再来吧!” 她话已说尽,旁边内侍便上前来引着群臣出去,不许再逗留了。 叶贵妃见人走远,便松一口气坐了下来,拍着胸口道:“这一天天来来回回的,累也累死了!外头还有人吗?” 宫女忙道:“大殿下吃过午饭就在外头跪着了,十九公主在看着奴婢们熬药,八殿下九殿下来过一趟又走了,四殿下还在审问那些道士们。” 叶贵妃坐着想了一阵,道:“都有心了。事到如今,宫中不生乱就好。你去叫人熬些上好的参茶给四殿下送过去,叫他分给身边的人喝;再叫御膳房备些暖胃的点心去给九殿下,我见他素日爱吃些辣的,你记得嘱咐他要少吃,免得害肚子疼。” 身边宫女一一答应着立刻就跑去办了,宫中其余的皇子公主和嫔妃们也都有人抚慰,因此这些日子虽然人人惶惶不安,却一直没有闹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来。 这里头当然大半都是叶贵妃处变不惊、治理宫务有方的功劳。 但此时走出宫门的那些官员可没心情感叹什么贵妃治宫有方。他们细想想皇帝今日的言行,都觉得有些闹心。 一个侍郎忍不住,抚掌叹道:“前些日子明明已经厌弃了八皇子九皇子,如今病得糊涂了,怎么反倒又想起那两个来?黄口小儿,能成什么气候!” 丞相拈须,摇头:“人到晚年爱幺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四殿下这半年闹腾得太厉害了,难怪招人嫌;八殿下九殿下虽然有个犯错的母亲,却毕竟年幼讨喜,陛下一时转过念头也是有的。” 旁边礼部尚书叹道:“陛下的心思倒不难猜,可是咱们怎么办?难道当真由着他,就立那个心性未定、仅仅是有几分聪慧的小儿为太子?这眼看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继位,到时候主少国疑,这天下……” “唉!”丞相长叹了一口气,“谁不说是如此呢!天下未定,正该需要有人乾纲独断,黄口小儿哪里能行!幸好陛下今日尚未下诏,此时仍有转圜余地。诸位大人,明日见了陛下,咱们可要把个中利弊分析透彻才行!” “吴相放心,”几个官员齐齐拱手,“我等今晚回去就写奏章,明日当面读给陛下听!陛下只是病着,又不是糊涂了,断没有不听谏言的道理!” 丞相见状深为感动,当下也拱手还礼,与众人依依惜别。 片刻之后众官员各自乘车离去,吏部的那个小侍郎便跟着上了相府的车子,低声道:“老师,您看今日陛下唱的是哪一出?” “还能是哪一出?”丞相悠悠一笑,“人之将死,难免任性。咱们迁就些就是了,往后还有那么长的日子,跟个死人计较什么?” 侍郎一怔,大为惊异:“老师的意思是……就顺着他?” 他想了一想,又笑了:“其实顺着他也无妨。那两个小的从前看着聪明,其实多半都是他们姐姐在旁指点的功劳。如今身后没了亲娘亲姐,怕也成不了大器。陛下要抬举他们,咱们做臣子的纵着就是了!” “那可不行!”丞相脸色一沉,“三岁看老,你当皇家有真正的小孩子吗?那两个小东西鬼灵鬼精的,你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呢?” 侍郎听他意思大约是没改主意,一时又有些不解:“老师的意思是,坚持帮庆王?” “当然!”丞相神色很是郑重,“我还是那句话:现有的皇子里,只他还有几分人样。他又有王位在身,可见陛下对他重视。除了他,还有谁堪当大任?” 侍郎连声附和,又笑了:“学生明白老师的意思了。明日即便是死谏,学生也要咬定了四殿下才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 丞相拈须微笑,两个人互相一点头,万千言语心照不宣。 立太子,当然要立庆王,这是新任丞相吴裕安一早就认定了的事。 别的皇子,或高傲或贵气或有母族倚仗,只有这个四皇子是过了十几年乞丐日子的。这样无根基的人,当然会对扶他上位之人感激涕零。 也只有这样的人,报恩时可以毫无保留地对人好,因为他知道这情谊有多难得。 当然,妙处还不止这些。 四皇子不同于八皇子九皇子那般自幼聪慧。他生母是个老实本分的卖线姑娘,小家子出身的能有几分聪明?生的儿子自然也是憨笨的了。 虽然赵太傅他们对四皇子称赞有加,吴丞相却有他自己的看法:所谓“一鸣惊人”,不过是前些年偷读书、下死功夫攒下的一点底子罢了,一旦这点儿底子用完了,少不得就要现原形了。 这并非是他吴某人无端臆测,而是从前段时间发生的一些事上就可以初现端倪:这个四皇子在皇帝面前并无半分聪明伶俐可言,只会哭泣磕头、溜须拍马,再不然就是老实认罪,他哪里聪明了? 要说聪明,倒是他身边那个闹不清是太监还是婢女的小跟班还有几分伶俐。但这也不是大事,那丫头咋咋呼呼是个惹事的祖宗,到时候寻个由头打死就完了。 吴丞相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这个选择简直思虑周全、无懈可击。他几乎能看到自己将来扶持着一个老实愚笨不太管事的皇帝、一手遮天大权在握的日子了。 是啊,十年寒窗熬出来的前程,谁不想奔着那锦绣荣华的最高处去呢? …… 宫中专为道士们翻修的太极殿前几日还是富丽堂皇繁华热闹的,如今的气氛却压抑得吓人。 门外上百羽林卫腰悬长刀不住巡逻,门内亦有人高马大的太监们面无表情地守着。虽然道士们都没有上绑,但人人都明白,宫里要杀他们就是一句话的事了。 什么大士真人什么活神仙,现如今全都是屠夫手底下的羔羊。 此刻为首的道士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拽住了沈御离的衣角,仰头哭诉:“殿下,道法不会有错,邪祟不该胜正,此事定然是有小人从中作梗,草民冤枉啊!” 沈御离一脚踹开他,坐了下来:“本王是来听你说实话,不是来听你狡辩的!” “殿下,冤枉啊!”众道士哭得更厉害了,像一群蛤蟆似的一齐跪爬过来磕头,哭声震天。 旁边侍卫统领忍不住上前一步,拔剑道:“殿下,这群蛀虫还想狡辩!杀了算了!” “草民冤枉!”仍是那个为首的道士扑上前来,大哭:“即便殿下不相信道术,也该相信邪祟卑琐不敢害人!此次先是孙美人无病暴亡,然后是草民等人身染怪症,如今又是陛下高热不退……桩桩件件都不是邪祟所能为,分明是有人借机生事,欲颠覆我朝江山、嫁祸于我等草民啊!” “哟呵,亏你们还记得自己是‘草民’!”绕林从外面蹦了进来,顺脚踹开两个碍事的道士,窜到了沈御离面前继续道:“一群‘草民’,值得旁人拿皇帝陛下的性命来嫁祸你们呀?你们是‘草民’还是‘草包’哦!” “我们……”为首的道士差点气死过去,看沈御离对绕林纵容得厉害,又慌忙压下嘴边的粗话,垂首道:“姑娘误会了。此事当然不是针对我们,而是借我们之手谋害陛下,我等不过是代人受过而已!” “屁咧!”绕林翻个白眼,“明明就是你们本事不济,惹恼了这宫里的‘妖邪’,硬是把小事变成了大事!也不知道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学了半瓶醋的道术就敢到宫里来作法,活该你们得怪病哦!” 道士们素常都是被人当神仙追捧着的,此番忽然被一个小丫头当面叱骂,人人都觉得脸上挂不住,恨不得揭下一层脸皮来藏在怀里。 沈御离拉着绕林坐下,问:“你知道什么了?” 绕林接过他递来的参茶仰头喝光,抹抹嘴道:“大美人说了,这帮臭道士脑子有坑,居然不问来由不问去路,一上来就想用对付恶灵的那套术法打得她们魂飞魄散!大美人生气了,说她们此前从来不曾祸害过无辜之人,既然这帮臭道士说她们是‘恶灵’,那她们就做一做恶灵该做的事——这帮道士活不成了!” “这不好吧?”沈御离皱眉,“她们做这样的事,对自身没有损害?” 绕林又顺手拿起桌上的点心开始啃,含混不清地道:“大美人说没有!她说正经道士有功德的她们也不敢动手,但这一群都是些沽名钓誉骗钱的混账东西,很容易杀。咱就等他们胳膊上的青线长到心脏吧,十个里头有九个都得死!” 一众道士齐齐震悚。为首那人眼珠一转,忽然扑向绕林:“救命!草民知道错了,求神仙娘子救命!” 63.人之将死,胡言乱语 这一下子事出突然,绕林吓得腾地跳了起来,瞬间闪到炉子后面藏了个严实。 殿中众人又被她这一跳吓到,乱成一团。 扑过来的那个道士脸上喜色更深,几乎可以说是狂热地转了个方向继续跪着,高呼:“果然是神仙……神仙娘子!您能通鬼神,必有救我们的法子,请您开恩救救我们吧!” 绕林定了定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跳得太高了,心下不禁有些惴惴。 直到沈御离向她招手,她才又慢吞吞地从炉子后面转出来,蔫头耷脑重新坐了回去。 那个道士见状立刻又转了过来,两只膝盖在地上跪来跪去,倒是灵活得很。 沈御离见绕林不想说话,便替她问那道士:“现在承认是你们自己本事不济了?还赖背后有人陷害你吗?” “草民有罪、草民有罪!”那道士脸色煞白连连叩头,“神仙娘子在此,草民不敢说谎,其实是草民本事不济,对付不了那些邪祟……望求神仙娘子出手救命!” 绕林回过神来,看着他这副惶急的样子,又生气:“收不了场了知道求人救命了,惹事的时候做什么去了?” 沈御离忽然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开口,自己替她说道:“你肯认罪是好事,但绕林并不是什么‘神仙娘子’,她也救不了你们的命。你们要想寻活路,自己去求你们口中的那些‘邪祟’吧!” “这,殿下……”那道士急了,“这位娘子怎么不是神仙?她能通鬼神,方才又露了一手仙术,即便不是神仙下凡,至少也是仙家弟子吧?如今我等走投无路,正要求神仙弟子相救,请殿下不要阻拦!” 不知是不是因为活命有望的缘故,他说话的底气竟然明显比刚才足了不少。 沈御离硬是被他给气笑了:“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还没睡醒?如今即便是有神仙救了你们的命,你们先前妄兴法事害得父皇至今高热不退也是死罪!哪个神仙那么闲,要来救你们这些必死之人?” 道士先前确实忘了这一节,此时想起来不禁吓得呆住,好半天才又忙忙地道:“草民知罪,求殿下开恩!陛下的病的确就是邪祟作乱而已,有神仙娘子在必然手到病除,草民这等庸人也就不算害了陛下,所以……” “这个道理本王不懂。”沈御离冷冷道,“不管是太医还是你们口中的‘神仙娘子’救了父皇,那都是他们的功劳,与你们何干?你们是哪来那么大的脸,要用别人的功劳来消你们的罪?” 道士答不上来,只能不住磕头,喊“神仙娘子无量功德”。 绕林看着沈御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渐渐地回过味来,终于也知道事情不简单,立刻恼怒地拍了桌子:“少给我灌什么神仙不神仙、功德不功德的迷魂汤!我要是真救了你们这群蛀虫,那才叫伤天害理呢!” “不错。”沈御离点头附和一声,站了起来:“既然已经认了罪,那就按律问斩吧!” 道士们仿佛至此才想起自己犯的是死罪,忙又磕头求饶,旁边侍卫却已不耐烦,齐上前来将他们尽数按住了,塞上嘴捆上手,准备拖下去问斩。 绕林见状正要松一口气,不料那个为首的道士忽然甩开侍卫,扑过来撞着她的腿就开始哭:“神仙娘子,神仙娘子!草民是有罪不敢求饶,但陛下如今尚在受苦,您不能见死不救吧?您先前说您能通鬼神……”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御离脸色一沉,“拖出去,即刻问斩!” 侍卫正答应着将人捆住,外面却呼啦啦一大群人簇拥着大皇子沈得嗣来了,人未到声先至:“四弟,这么大的案子,又关系到父皇的病情,不能如此草草了事吧?” 沈御离迎出门口,从容见礼:“大哥。这班贼人已然认罪,若不问斩,更欲何为?” “认罪当然要问斩,”沈得嗣眯起眼睛,笑得意味深长:“只是时间如此仓促,连案宗都不曾留下多少,为兄的怕你将来落人话柄,被人说是急于杀人灭口呢!” “大哥多虑了,”沈御离冷下脸,“犯人已认罪,大理寺自会记录在案,实在不用大哥您来操这份心。听太医说您近来感染风寒,还是在自己宫中好好将养身子才是!” 这是明白在撵人了,沈得嗣却偏进来坐下,翘起了二郎腿:“四弟这是心虚了?先前审得那么热闹,为何愚兄一来,你就要撵人?” “因为已经审完了啊!”绕林不客气地冲他嚷,“喂,你好歹也是皇子诶,你又不是街头上的泼皮无赖,怎么这么厚的脸皮要来干扰别人的事啊?你知不知道这样很烦?” “不止很烦,而且有罪。”沈御离补充道,“此案是父皇指名交给本王审理的,旁人肆意插手,算越权。” 绕林啪地一拍手:“哦我明白了!这叫什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沈御离点头表示赞许:“这次的成语用得不错。” 沈得嗣在旁哈地笑出了声:“你们两个一唱一和,无非是想扣一顶大帽子到我头上,说我趁父皇病着如何如何。但请你们也别忘了,父皇只是病着,还有好起来的时候!你们暗地里用的那些手段,真以为父皇不知道?真以为你杀了这些道士,事情真相就可以永远被埋在地下了?” 说话间他带过来的一个太监“不小心”往道士们身边挤了几步,顺手扯掉了为首之人口中塞的布。 那道士立刻抓住时机尖叫起来:“是庆王殿下要我们这么做的!大皇子殿下救命!我们观主一开始就说不知道宫中邪祟的底细,此事不可贸然为之,是庆王殿下拍胸脯说绝对没事,观主才勉强答应了的……大皇子殿下,庆王身边的那个女孩子是能通鬼神的,她一定知道这件事不简单,说不定一开始就是为了激怒那些邪祟,好谋害陛下……” 生死关头,他这番话说得极快,好像旁边有个鬼差在那儿急等着收他的舌头似的。 绕林硬是没找到机会打断,最后不禁气得脸都红了:“你这个混账东西怎么信口开河啊?编故事都不会编,我家殿下要真想干坏事,能用你们这些不成器的?” “绕林。”沈御离摇摇头,按住了她的手:“不必同这等癫狂之人争执。” 说罢,他又转向沈得嗣:“事情真相如何,你我心中都有数。你想借机兴风作浪,本王奉陪到底。——甄统领,先去把这帮妖道斩了!” 侍卫统领丝毫也没有迟疑,立刻挥挥手带着属下把一帮腿软胆寒的道士带了下去。 沈得嗣下意识地站起来追了两步,见侍卫们不理,又转身坐了回来,盯着沈御离:“四弟现在就开始一手遮天了?” “不是本王要一手遮天。”沈御离稳稳坐着,看也不看他:“是天原本就要塌了。本王在设法竭力撑住他,而你想趁机过来捅个窟窿。” 沈得嗣哈地笑了:“我与你一向不亲近,真不知道你还藏了这么一副伶牙俐齿!斗嘴皮子我是赢不了你,但你也别得意得太早,等父皇病好了有你好看!” “当然,”沈御离神色平淡,“父皇病好了,那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不止我好看,全天下的人都好看。” 沈得嗣眯着眼睛向殿中打量了一番,哼哼地冷笑了两声,甩着袖子走了出去。 沈御离没有让人去送,殿中气氛有些压抑,就连侍卫们回来报说众道士已经问斩,也没能让人轻松多少。 绕林扯扯沈御离的衣袖,低声问:“是不是我闯祸了?” “怎么会?”沈御离低头向她笑了笑,“现在死的是道士,接下来要倒霉的是那些害咱们的人,咱们没有‘祸’。” 这话并不能让绕林放心。她闷闷地坐了一阵,又摇头:“我仍然觉得不太对:要不是我当众说起大美人的事,那些道士也不会胡说八道……” “但如果你不提那件事,那些道士也不会轻易认罪。”沈御离安慰道。 绕林将信将疑。 沈御离攥住她的手,笑笑:“别怕,接下来的事仍旧对咱们有益无害。旁人自己掘坟墓埋他们自己,咱们看热闹就好。” 他这几句话说得笃定,绕林从他脸上看不出担忧的神色来,终于渐渐地放下了心。 然后很快就听到了皇帝召见的消息。沈御离半点儿推脱也没有,带着绕林马不停蹄就赶了过去。 很显然皇帝的气色并不好。他今日已经召见过两拨大臣,又被嫔妃和皇子公主们缠着说了好一会子话,这会儿正胸闷气短,脸上脖子上全是汗。 沈御离进门行礼,从从容容:“禀父皇,太极殿众道人已认罪,此番祸事的确是他们本领不济,未能与宫中邪祟对抗的缘故。众道士自大成狂,惹出此等天大祸患来,罪不容诛!儿臣已下令将其尽数斩杀,特来复命!” “很好,你来复命。”皇帝靠在枕上喘了喘,显然动了气,胡须直颤:“我看你是来要我的命!” 沈御离皱眉:“父皇何出此言?” “哼,”皇帝抬眼皮瞥了瞥他,“你打量朕快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朕问你:就算那些道士有罪,为什么那么急着杀?” 沈御离理直气壮:“自然是因为罪恶深重,不待秋时!因为那群蠢货的失误,致使宫中大乱、父皇龙体受损,难道还要留着他们耗费钱粮不成?” “你倒有理,”皇帝吭了一声,伸手颤颤地指着他,仿佛有一肚子话说不出来。 旁边叶贵妃见状就忧心忡忡地拧紧了眉头,替他说道:“四殿下这案子办得的确太急躁了些。即便那些道士有罪,也该送来让陛下问几句话,既可向朝野交代,也免得像如今这样,闹得流言纷纷!” “宫中又有什么流言?”沈御离脸色一沉,“父皇圣体违和,天下不安,最忌流言!” 叶贵妃拿帕子沾沾眼角,叹道:“这一次的流言却不为别的,是说你。” 沈御离松一口气:“那无妨。儿臣行得端坐得正,何惧流言!” “哼,你倒不惧!”皇帝气得几乎要坐起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你都要在这宫里一手遮天了!都到这会儿了,你不妨给朕一句实话,你还打算让朕活几天?” “父皇何出此言?”沈御离大惊。 叶贵妃连声叹气,忙又俯身替皇帝拍胸口顺气,柔声劝道:“陛下且息怒,流言毕竟并无凭据,多半都是别有用心之人编造了来离间您和四殿下父子亲情的!” 劝完了这边,她又起身向沈御离叹道:“如今宫里都传遍了,说那些道士做这样的事是受你指使,你如今急于审案、杀他们是为了灭口;还有人说你身边的奴才……” 她的目光落到绕林的身上,眉头拧得更紧了几分:“说你的奴才能通鬼神,被那群道士称为‘神仙娘子’。” 沈御离噗地笑了出来:“神仙娘子?莫非是说绕林?这真是……那道士临死之前胡乱攀咬的蠢话,连门口的狗都不信,是哪个传出来的?” “就是就是!”绕林也跟着附和,“那些瞎传话的傻子真是脑仁子比虾仁还小哟!我要真是神仙娘子,我还带着四殿下一起飞升呢!我何苦还在人间受气,当个动不动就挨骂的小丫鬟!” 叶贵妃看着她叹息一声,未再多问。 皇帝却显然并不打算就此揭过去。他脸色黑沉沉的,看着沈御离:“这么说,你是不承认了?” “父皇,”沈御离失笑,一脸无奈:“无稽之谈,儿臣就是想认罪,也实在无从认起啊!” 皇帝继续冷笑着,又看向绕林:“上次宫中闹鬼,你恰好赶来钱昭容宫中‘救驾’;这次道士作法出了事,你又跟他们说什么‘大美人’、什么‘恶灵’,都是偶然?都是巧合?” 听这话里的意思,他竟是对刚才太极殿的那番审问知道得很清楚。 绕林答不上话,沈御离便替她说道:“绕林自然并不能见鬼神。在太极殿说的那番话,不过是我二人为了不动刑尽快逼迫众道人招认而想出的法子而已。那些道人为了保命,原是死活不肯松口,若无此计,这桩案子不知还要悬多久!” 这一次他说完以后很久,皇帝迟迟没有开口。沈御离似乎也不急,微微躬身在地上跪着,态度十分恭顺。 良久之后,叶贵妃细细地叹了一声:“这么说,大殿下是冤枉你了?” “大哥?”沈御离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我道是哪个不懂事的奴才出来乱嚷,原来是大哥误会了!父皇、贵妃娘娘,此事实在是……大哥过去太极殿时,正赶上那为首的太监撒泼,嚷嚷着说那场法事是儿臣安排他们做的,之后又抱着大哥的腿求救,意思是要帮着大哥扳倒我……” “你倒会狡辩!”皇帝嘶声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个时候他能说谎吗?” 沈御离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父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是一句市井俗语。儿臣自幼见过的死人也不少,总结起来,只有安详老死之人才会‘其言也善’;而那些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们临死之前只会发狂发癫,胡言乱语。” 皇帝想了想,竟无言可辩。 他是武将出身,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的确没有几个是“其言也善”的。 但他今日原本就没打算跟儿子争论什么俗语俚语。他仍旧又看向绕林,咄咄逼人:“你不能通鬼神、不懂妖术?那为什么会有人说你刚才在太极殿一跃三尺余高,直接从椅子上蹦到了炉子后面?又为什么……庆王府会传出谣言,说你与一猫妖交好、它还曾为你火烧王府大门?” “父皇,这完全是误会!”沈御离按住绕林的手,抢着答道:“先前在太极殿,绕林倒是的确蹦了一下子,可那是她原本就是蹲坐在椅子上的,跃起三尺余高并不困难。她原本就擅奔跑跳跃,那些道士和奴才们少见多怪也是有的。至于庆王府猫妖一事,那其实也并非是真正妖魔,而是绕林数日前上街游玩时得罪的一个懂幻术的杂耍艺人,怀恨在心因此故意到王府生事……” “行了!”皇帝重重地拍了一下枕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意思朕明白:你们是打定了主意装傻装憨,等着朕咽气好给你让位置呢!” 他话音刚落,叶贵妃忽然转身向沈御离跪了下来:“庆王殿下,如今陛下病势沉重,本宫只问你一句实话:你们到底能不能救?绕林若真能通鬼神,救得了陛下的性命,陛下便是当即传位给你又何妨!” 皇帝呼呼喘气没有反驳,殿中宫人内侍都吓得跪了下来。 沈御离默然良久,摇了摇头:“贵妃娘娘万万不可如此。儿为人臣子,怎会不以父皇病情为念!若绕林真有沟通鬼神之能,儿臣便是拼着被天下人视作妖魔,也必不惜代价令其设法拯救,岂能似如今这般日日悬心、束手无策!” 64.你还是认罪吧 许是因为天晚了,也有可能是因为皇帝实在没了发怒的力气,总之这一次也算雷声大雨点小,两人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刁难,被皇帝盘问几句就放回听水轩去了。 听水轩人少,也不会有谁再拿那些流言出来聒噪。 本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料第二日午后又有内侍来传谕,竟不是召沈御离去做事,而是单单指名点了绕林,要她去皇帝那边侍奉汤药。 “我?去侍候陛下?”绕林直疑心自己听错了,“这是谁的主意?确定不是疯了吗?我做事一直马马虎虎的,三件事总有两件要出错!我伺候汤药,陛下敢喝吗?” 传旨的小太监耷拉着眼皮瞅着地面,一板一眼地道:“姑娘知道自己有马虎的毛病,就该尽力克服这个毛病,而不是借此推脱差事!宫里多少人做梦都盼着到陛下身边去伺候还没这个福分呢!” 话说完人就走,只气得绕林原地乱蹦,气冲冲:“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要杀要剐倒是给我个痛快,如今这算是玩的什么嘛!” “恐怕是来者不善,”沈御离道,“我陪你去。” 皇帝身边并不会缺人伺候,即使真的缺,也绝不可能把侍奉汤药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一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这个圈套,设得实在太明显了点。 难就难在这设套之人是当朝皇帝,为人臣子即便明知是死路,有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过去。 皇帝看见沈御离跟来,当场就拉下脸来冷笑了一声:“不过是问你借个人使使,你倒忙不迭地赶着跟过来,难道朕还能把她怎么样了不成!” 沈御离不惊不惧,从容行礼:“父皇误会儿臣了。宫里缺人使唤,漫说父皇只要一个小丫头,便是儿臣亲来服侍也是理所应当的。只因绕林素日是没规矩惯了的,因此儿臣不放心,特跟来嘱咐她几句。” 皇帝冷哼一声,看着帐顶冷冷道:“那好,如今你也嘱咐完了,退下吧!” 沈御离应声是,果真没再多言,虚虚看了绕林一眼就退了出去。 倒闹得绕林心里又气又恼:“根本一句话也没说嘛,这算是‘嘱咐’我什么了?一会儿我不小心砸了药碗,连累你一起杀头的时候你可别哭!” 沈御离自不知道小丫头的满腹抱怨。他拜别皇帝之后便径直转到偏殿,找到了今日前来侍疾的官员。 巧了,吴丞相他们几个都在。 一见沈御离露面,众官员忙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说些诸如“庆王殿下监国辛苦”之类的话,又将今日各地报来的一些消息说给他听,这架势竟分明已把他当储君来看了。 沈御离没理会那些杂七杂八的政事,坐下来第一句话就问:“昨日宫中的流言,你们可曾听说?” 几个官员互相交换个眼色,由吴丞相开口说道:“宫中流言,无非那等野心勃勃之庸人兴风作浪,殿下不必放在心上。今早陛下召见时略略提起,臣等已为殿下分辩。陛下并非不能明辨善恶之人,一早已罚大皇子去太和殿前跪着了。” 沈御离接过小太监奉上的茶,随手往桌上一放,神色淡淡:“父皇信不信是父皇的事,你们心里怎么想?” “臣等,”吴丞相心中惴惴,迟疑着道,“……臣等自然亦是不信。殿下纯孝良善,绝无可能做出弑君害父这等骇人听闻之事!至于说那位绕林姑娘是‘神仙娘子’,更是无稽之谈,不足挂齿。” “哦,无稽之谈!”沈御离笑得淡淡,“既是无稽之谈、不足挂齿,她怎的就劳动了您几位国之柱石向父皇进言,要她来这里侍奉汤药?” 吴丞相吓得噌地站了起来。 沈御离笑容一收,神色便显得有几分冷冽:“别想推脱否认。父皇一向厌烦绕林,不会主动想到要她来侍奉汤药。叶贵妃最擅揣摩父皇的心意,也不会做这样的事。能出这种损招的只有你们。” 几个官员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吴丞相一撩袍角跪了下来:“殿下,此事的确是微臣向陛下提议,为的是要绕林姑娘在陛下面前替您尽尽孝心。历来人心之偏见,无非因为不相熟悉而妄加揣测,今绕林姑娘在陛下身边伺候,陛下亲见其忠心赤诚,自不会再横生猜忌。” 沈御离冷声追问:“绕林在父皇身边伺候得好自是百利无害,她若伺候得不好、惹出祸事来,你们自然也有主意让她自己担着,不会连累到本王,是不是?” 吴丞相忙答了声“是”,又道:“此是她为人婢仆分内之事。” 沈御离咚地敲了一下桌角,沉下脸来:“你们未经本王允许,擅自算计本王的人,本王念你们是一番好意不予计较。但本王有话在这儿:不管今后出现任何变故,绕林若有半分闪失,本王定不与你们干休!” “臣等定当小心周旋,”吴丞相忙道,“请殿下放心,除非那绕林姑娘真是妖孽,否则断然不会出差错!” “最好如此。”沈御离拂袖起身,怒冲冲地走了出去。 偏殿中几个官员立刻围拢到吴丞相身边,低声询问:“怎么忽然跑来咱们这里发脾气?他该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吴丞相摇头:“他那性子,若真看出来了,断断不会是这个样。他应当就是舍不得那丫头,没别的。” “如此便好,”一个官员道,“我是真怕……” 他凑到吴丞相耳边,压低了声音:“我是真怕咱们低估了他的聪明,养虎为患!” 吴丞相摇头,同样压低了声音:“你高估了他了。少年人嘛,便是冲冠一怒,也是为的知己红颜,是你自己心虚所以才想得太多。” 几个官员齐齐笑了,互相点头示意,心照不宣。 此时沈御离已走出门去,召来了侍卫统领和小安子,直截了当地道:“你们帮我留心着点,这几日尽量不要让绕林到父皇和叶贵妃面前转,不管谁找绕林的麻烦,都第一时间设法来通知我!” 侍卫统领立刻拱手称是。小安子安慰道:“刚才我看见贵妃娘娘在教绕林敲核桃呢,瞧着其乐融融,不像是要问罪的样子。” “却像是要设圈套的样子!”沈御离冷冷道。 小安子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忙也躬身应下了。 沈御离想了一想,又向侍卫统领嘱咐道:“一旦……宫中有变,立刻设法带她离开。若不能,便竭力拖延时间,断不可让人伤了她!” 侍卫统领知道这个“宫中有变”是什么意思,心下一凛,忙郑重地应下了。 沈御离嘱咐过了他二人,之后立刻就转身匆匆赶去了书房。 绕林在殿中陪着叶贵妃砸了二十来个核桃,眼看着太监宫女们来来回回转了好几拨,却再也没见沈御离露面。 于是她终于知道自己的确是被丢在这里了,立刻又委屈得苦了脸,核桃也不肯砸了,叶贵妃同她说话她也不想搭理。 过了一会子忽然有小太监从外面溜进来,走到皇帝床边去低声说了句什么。皇帝没有答话,摆摆手就让他走了。 这种附耳低语一向是不给第三个人听见的。但绕林又不是人。 她的耳朵好使得很,听得清清楚楚的。 ——那太监说的是“四殿下已去了书房,却没有读书,在跟赵太傅他们闲聊明春的科考,还叫下人煮了茶,大约一时半刻没打算回来。” 皇帝听完这句话,下意识地就抬眼向绕林这边看了看,面上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绕林面上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样子,暗地里却早已警惕得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屏息凝神静等侍卫撞破窗户冲进来拿她。 幸而并没有。 这个“幸而”才从绕林的脑海中闪过去,紧接着就发生了比侍卫破窗而入更可怕的事:皇帝摆摆手示意太监宫女们都退下去,然后向她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我不!”绕林立刻跳起来惊恐后退,“我过去你就要杀我了!” “绕林!”叶贵妃皱眉训斥,“陛下有召,不得违逆!” 绕林贴墙站着,一脸警惕:“不是我要抗旨,而是我要保命!昨天我就听见有传言说我懂妖术、要害陛下,今天就莫名其妙被召过来服侍,我不犯错还好,一犯错那不就是把罪名证实了嘛!” 叶贵妃一脸无奈,哭笑不得似的:“既如此,你小心些不犯错就是了!” “不行不行,”绕林疯狂摇头,“贵妃娘娘您不知道,我的运气可糟糕了!就算我心里想着不能犯错不能犯错,一不小心也会惹出很多祸事来!所以为了陛下的安全和我的小命,我一定要离陛下远一点!我可不愿意落个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下场!” 她嘴上说的是大逆不道的话,偏偏神情却是十分无辜。叶贵妃想借机呵斥她几句,却总觉得颇有在欺负小孩子的嫌疑,这让一向怯懦善良的她怎么也开不了口。 于是局面一时便僵了下来。最后皇帝无奈道:“朕不过是要问你几句话,你若实在不肯过来,便仍旧坐着说吧。别站在墙边作那副可怜样儿,让人看见还以为朕要吃人似的!” 绕林讪讪地笑了笑,果然又贴着墙根慢慢地蹭了回来,在桌旁小心翼翼地坐下:“陛下想问什么?” “你到底是个什么妖?”皇帝问。 绕林吓得一哆嗦,想起前些日子沈御离的嘱咐,忙正了脸色一板一眼地道:“我真不是妖,我就是一个无人管教的普通人而已!” “哼,”皇帝冷笑一声表示不信,眯着眼睛想了半晌,又道:“朕知道是老四不许你说实话。但是,小丫头你要想清楚,朕是皇帝,这天下还是朕的!老四尽管能一手遮天,但只要朕咬死了不肯传位给他,他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这番话说得急了些,后面又有些咳嗽。叶贵妃见状便接过话头来继续说道:“所以绕林,你是愿意在当今天子面前立一大功,还是坚持要跟着一个前途未卜的皇子一条道走到黑?” 绕林伏在桌上,一脸茫然:“我有些听不懂娘娘的话……为什么跟着殿下就是一条道走到黑?殿下在走死路吗?他没做坏事啊为什么会越走越黑?如果他原本走得好好的,前头的路忽然就黑了,那会不会是因为天黑了?” 要论胡搅蛮缠的本事,可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她小麻雀。 皇帝被她气得脸色铁青,呼哧呼哧喘了一阵才又冷笑道:“哼,他没做坏事?这次的事就算不是他设计的,他也没少在里面瞎搅和!他想弑君夺位、想当皇帝是不是?朕告诉你,他是做梦!这件事朕在朝中早有安排,如果朕死了,他沈御临就是个弑君之罪!” “你怎么能……”绕林吓坏了,生生把“这么坏”三个字咽下去,憋屈得眼圈都红了。 叶贵妃安抚地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劝慰道:“你别害怕。陛下并非存心要害四殿下,只是此事疑点重重,实在不能不多加小心。你只需要把事情真相说出来,即便四殿下真犯了错,陛下也还有宽容的余地,不至于无法转圜了。” 绕林就是再糊涂,到这会儿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皇帝和叶贵妃两个人一唱一和,在逼她承认她是妖怪、那些道士们干的蠢事都是沈御离安排的,以及沈御离蓄意害父弑君谋夺皇位! 这简直……臭不要脸! 绕林完全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干,她只知道她很生气,非常生气! 生气的绕林呼地站了起来,甩袖跺脚:“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你们已经认定殿下有罪,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押到大理寺去受审?你们不敢审他,是因为明知道那罪名是假的!明知罪名是假的却想方设法套我的话、骗我认罪,这种蠢事在戏里都是坏人才干的,堂堂皇帝竟然也干这样的事!他也是你的儿子诶,又不是捡来的!你害死了他有什么好处?等着你家老八老九当了皇帝、守不住江山,这天下又要姓楚姓汉,别想再姓沈了!” 她骂人的时候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这一次倒是无人喝止她,让她噼里啪啦骂了个痛快。 等她骂完,叶贵妃便看着她道:“你也许会替你主子觉得冤枉,但是,空穴来风,世上没有无根的谣言!你要是真为了四殿下好,就把你们那些瞒人的事如实说出来,不管是四殿下私下做的事,还是你——真实的身份!” 叶贵妃的形象一向是娇怯怯弱不禁风的,虽然人人都知道她不简单,绕林却也是直到此刻才从她脸上看出了几分精明算计的样子来。 把她给气笑了。 “你们都当我傻,”绕林咬了咬牙,“哄我说出蠢话来,就好陷害殿下了,而且还可以说是证据确凿?我才不上你们的当!我家殿下光明磊落,比你们这些阴险小人好得多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不管我今天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你们把我召来,就是要逼我认罪的!我只能选择自愿认罪或者被迫‘认罪’,是不是?” 叶贵妃叹了一声,低下头没有接话,皇帝已伏在枕上冷笑道:“如今你倒是聪明了,老四果真教得你不错!” 这段时间绕林的确被沈御离教得不错,陪他读书认字、听他讲些莫名其妙的道理,都快被逼成他的半个学生了。 所以这会儿听见皇帝的“夸赞”,她已经能听出那不是好话,便没有得意忘形,只咬了咬唇角暗暗叮嘱自己要小心陷阱。 皇帝见状怒意更盛,拍着枕头喝道:“你既执意嘴硬,朕就全了你的忠心!——小安子,把人带到暴室去,严刑拷问!” “暴室?”绕林愣了一下。 她好像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但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不太妙。 “我不去”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再看看门口窗口忽然闪出来的侍卫,绕林不由得大为紧张。 凭她的本事当然可以冲出去打出去溜出去,她甚至还可以挟持皇帝或者贵妃,在这宫里横着走。 但是,这会儿沈御离正在风口浪尖上。她要是闹腾得太厉害,沈御离这个“阴谋篡位”的罪名就跑不了了。 做人,好烦。 绕林正在心里抱怨,小安子已走了进来,躬身:“姑娘,请吧!” 语气十分不善,绕林却记得沈御离嘱咐过的话,老老实实跟着他走了。 到了殿外,对绕林而言那就更是天高任鸟飞。她只要随便往个没人的花丛里一钻,躲到晚上这宫里就可以任她横行了。 小安子大约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忙上前来低声说道:“您若跑了,四殿下可就解释不清了。姑娘且放宽心,殿下早有安排,不会让您受苦的!” 绕林将信将疑看了他一眼,见这小太监的确是一脸老实本分的样子,只得暂且压下想逃跑的心,提心吊胆地跟着他去了那处闻所未闻的“暴室”。 65.给祖宗加个火盆 暴室是惩罚犯错宫人的地方,建在地下,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各种刑具,在火光照耀下锃光瓦亮。 难怪绕林没听说过,这应该是皇帝新建的一个机构,所以前朝那些冤魂不知道,宫内那些麻雀也看不见。 血腥味很重,是个坏地方。 绕林才在心里作了这个判断,里面却转出一个面容十分和善的胖太监来,对着小安子满脸堆欢:“安公公,您又来了!今儿送来的这个,怎么炮制?” 说着话他又打眼往绕林身上一溜,啧啧叹了两声:“是个小姑娘啊?模样儿生得不错,就是太瘦了,还没二两肉!” 话还没说完就要伸手。 小安子脸色一沉,啪地把他的爪子拍开,冷声:“这个人不是你能动的!上头也没说怎么炮制,先放你这儿,当祖宗伺候着吧!” “不是……”胖太监惊了,“安公公,您不是在说笑吧?咱这儿可从来没见过什么祖宗,就是陛下的亲祖宗来了,到咱这儿也是孙子!” 小安子拿眼角瞥了瞥他,嗤笑:“你从前没见过祖宗,我这不是就赶着给你送祖宗来了嘛!你只管安心伺候着,少不了你的好处!” 胖太监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就拿袖子擦擦板凳,请绕林坐了上去,然后才回过头来问小安子:“这也是陛下吩咐的?” “陛下?”小安子轻笑一声,“路公公,我是前朝天禧二年进的宫,记得您比我还早两年吧?怎么还会问这种话?” 胖太监路海脸上的肥肉堆成一团,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复杂。 他进宫时间的确不短了。前朝乾恩末年至今,历经两个朝代,三位皇帝——所以怎么会还那么天真以为靠稳了皇帝就能万事无忧? 小安子见他回过味来了也就没再多话,只嘱咐了绕林叫她安心、不要惹事,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留下绕林一个人在这阴森森的地方面对着几个不认识的太监,顿时吓得她头皮发麻寒毛倒竖,坐在板凳上那叫一个老实。 不想那胖太监路海竟果真像是要把她当祖宗伺候似的,一转身亲自跑去泡了茶端过来,满脸上堆着笑,语气和蔼得要命:“姑娘你且安心在这儿住着,等事情过了——呃,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你自然就可以出去了。” 绕林忍不住皱着眉头四下打量了一番。 虽然麻雀不太忌讳阴暗潮湿,但这地方的那些刑具也太吓人了点,而且人长得还丑! 她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缩缩肩膀表示不想说话、无需伺候。 路海却很想说话。他陪着笑脸,躬身凑到绕林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您……到底是为什么给送过来的?陛下说什么了?” 陛下说要你们严刑拷打我。 谁这么说话谁就是傻子。绕林不傻,她转了转眼珠,看着上面说道:“因为不太平嘛!那几个道士闹出来的事,你们知道吧?” 路海倒抽一口冷气,慌忙点头。 跟那几个道士的事有关,那就是关系到皇帝的安危、天下的存亡了。 几个太监再也没敢问绕林到底是怎么个“有关”法。反正小安子吩咐了要“当祖宗伺候”,又没说要口供,那就先这么住着,静观其变就是了。 横竖变故是一定会有的,而且很快。 于是绕林果真就这样在暴室里住了下来,有软和和的棉被铺盖着、旺腾腾的炉子烤着,连茶水糕点都有人送到手边,小日子过得真跟当祖宗似的。 祖宗似的好日子过了两天,然后这天中午忽然有个太监跟屁股着火似的一路窜了进来。 路海一见是皇帝身边的人,立刻堆起笑脸,点头哈腰迎了上去:“齐公公您怎么来了,莫非是为了上次那个丫头……” “那丫头在哪儿呢?”来者顾不上喘气,拽着他急问。 路海忙指指里面,小心翼翼:“在后头屋子里住着呢!怎么……陛下现在要口供?” 他留了个心眼,没敢说“我们一直当祖宗供着呢”。 也亏得他没说,因为来人下一句话就是:“口供有了没?” 路海吓了一跳,忙道:“还没问出来呢。陛下若是赶着要,咱们连夜再问一问……” “还没问出来?!”来人一听就急了,“小路子你最近是不是黄汤灌多了?脑子废掉了?这么重要的差事……陛下亲自着人送过来的要犯,你整整两天都没问出口供来?” 路海心知这是外面出了变故了,吓得一声也不敢吭,只悄悄地向底下人使了个眼色。 来人这会儿威风也耍得差不多了,一转身在桌子上坐了下来:“我还就不信了!带过来,我审!” 于是正在屋子里围着被子跟小太监们喝茶下棋的绕林突然就遭了殃,被人从被子里薅了起来,七手八脚往脸上抹了些灰,头发给她扯得乱七八糟,还撕开她的衣裳把一小盅血倒了进去,拎着就往外跑。 绕林快吓死了,扯开嗓子尖叫不已。 旁边跟着的小太监急得跺脚:“我的小姑奶奶,您就别喊了!嗓门这么大一听就知道是没吃过亏的,您让我们怎么向上头交代!” “什么交代?”绕林甩开小太监站直了身子,急问。 “姑奶奶哟!”那个管事的急得够呛,“上头风向又变了!刚刚来了个凶神恶煞的,一进来就问我们要您的口供!要是让他们知道您这儿根本没受拷问,我们这一群人的命都保不住!” “风向变了?”绕林愣了愣,忙压下心里的不安,摆摆手:“嗐,你们早说嘛!” 她飞快地把自己的头发又扯乱了些,又低头看了看身上,发现刚才小太监倒进去的血已经从里面慢慢地渗出来了,居然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那就没什么破绽了。她想了一想,又踢掉了一只鞋子,然后一瘸一拐地被小太监们拖着出去了。 见了人也不抬头,眼皮耷拉得厉害,小太监一松手她就往地上瘫。 戏很足。 来人见状总算勉强满意,只皱了皱眉,然后就伸手指指旁边的木架子:“捆上去!” 路海他们不敢怠慢,三下两下就把绕林的两只手都捆在了架子上,恨不得把手腕都给她勒断了。 来人随手拿起一条鞭子掂了掂,看着绕林道:“两天都没招,嘴挺硬?” “不不不我嘴一点都不硬……”绕林慌忙摇头。 旁边路海他们吓得都快哭了。 绕林回过神来,忙又把头耷拉了下去,“有气无力”地道:“我只是不想理会你们这些又蠢又坏的狗崽子罢了……你们就算打死我,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很好,果然是嘴硬!”太监啪地扔下了手里的鞭子,指指旁边的一块铁板:“把这个垫到她脚底下去,点火!” 绕林顿时吓得打了个哆嗦。 怎么她都哄得沈御离赌咒发誓不伤麻雀了,这辈子还是逃不掉烤麻雀的命运? 路海那些人的脸色也都不太好看,迟疑着不肯动:“齐公公,那……那可就成了炮烙了!先前安公公嘱咐过,说是陛下没准儿还要她做个什么证人,要是上刑上得太明显,不好看。” 意思就是要屈打成招,但是不能被人看出来是屈打成招。 他自认为这句话说得挺有技巧,然而并没有什么用。齐公公听过之后大大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小安子嘱咐的?你还不知道吧?小安子犯了事,被陛下责令打了四十板子,丢出去了!” 路海愕然,心里加倍不安,话是一句也不敢多说,忙忙地就带人把铁板架上去,火盆也搬了过来。 旁边还有个伶俐的小太监不由分说上前捏住绕林的脚,把她剩下的那只鞋也扒下来扔掉了。 绕林后悔不已,直疑心是自己刚才甩掉那只鞋子太不吉利,所以才会招来这样的祸患。 这会儿后悔却也来不及了。火盆里的热量飞快地爬上铁板,没一会儿她的汗就下来了。 齐公公在旁看着,搓了搓手向路海笑道:“瞧见没,就这样,一会儿就撑不住了!你平时用的那些手段,吓人是吓人,碰上硬气的还真不顶用。要论这用刑审案的真本事,还得看我的!” 路海莫名地也觉得热得厉害,忙抬袖子擦了擦汗,讪讪道:“是。齐公公在前朝就是刑狱司出身,自然比我们惯熟些。” 齐公公兰花指一翘,嗤地笑了:“瞧你那怂样儿!汗都下来了,还弄嘴皮子呢?我说你呀,就放心吧!咱这铁板厚着呢,火盆里的这几块炭没两个时辰烧不红它,你家小祖宗的这双脚一时半会废不了!” 路海下意识地点头哈腰应了声“是”,之后才反应过来“你家小祖宗”几个字,顿时吓得两腿发软。 那边绕林已经哭骂起来:“你说谁是小祖宗?我是你家老祖宗!我是你家老老老老老祖宗!” 齐公公并不愤怒,闻言干脆哈哈大笑:“不错不错,你是‘老祖宗’!——所以老祖宗,这会儿您的脚舒服吗?” 路海悄悄观察他的脸色,估摸着刚才那句“小祖宗”应该是巧合,不由得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忙道:“火不够热,再加一个炭盆来!” 绕林原已在不住挪脚,听见这话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不能再加了,再热就会死的!” “‘老祖宗’放心,”齐公公得了意,兰花指翘得更高:“您呐,福寿绵长,不会死的!再加一个炭盆,这叫‘添福添寿’啊!” 火盆果然很快就搬了来,绕林脚底下越来越烫,只得交替挪动着两只脚,乱七八糟地嚷:“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敢了,我不当你老祖宗了成不成?你放我下来啊!” “那可不行!”这齐公公居然是个好乐的,笑眯眯看着绕林受刑,像看戏似的越看越高兴,又笑道:“我进宫当了太监,齐家早就不认我是子孙了,这好容易来个肯当我祖宗的,我怎能不好好伺候伺候?——老祖宗,要不给您再加个盆?” “别了别了,我错了还不行吗!”绕林吓得哇哇哭,“我错了,我不当你祖宗了!你是我祖宗!” 你是个鸟! 啊不对,你没有鸟。 绕林自己杂七杂八地想着,哭声还未歇,忽然又嗤地笑了起来。 齐公公见她这样,不由得也越看越乐,忙又招手吩咐路海:“去去去,再给咱祖宗加个火盆去!我看她喜欢得很呢!” “不喜欢不喜欢啊!我错了啊祖宗们!”绕林在架子上不住地挣扎嚎哭,甩得铁链子当当响。 两只脚始终不住在挪动,可惜越挪越没有力气,脚下的铁板却越来越热了。 袜子很快就烤糊了,光光的脚底直接踩在烧热的铁板上,那滋味真的是……大约要比刀割难受一万倍的样子。 哪怕用刀割去一层肉,也不过是割肉的地方疼而已。可这两脚踩在铁板上,那是刺骨的灼痛从脚底蔓延到整条腿,还要沿着血液筋骨一路往上,仿佛整个人都是在火上烤着的。 用不了多大一会儿整个人就蔫了。两只脚越来越想挪不动,绕林仿佛已经闻到了烤麻雀的香味。 “我要被烤熟了!”她嗓子都哭哑了,骨气也早磨没了,用了仅剩的力气开口求饶:“你们到底要问我什么,倒是快问啊!再不问我就死了!” 齐公公乐了:“哟,这么硬的骨头,才烤了一个多时辰就不行了?” 绕林挪着脚哭道:“不行了不行了,再烤下去我都不只是命不在了,我都快要烤糊了烤老了不好吃了……” 齐公公哈哈大笑:“没事儿,烤得老一点有嚼劲儿!” “都烤焦了烤糊了烤成炭了!”绕林跳着脚哭:“我已经答应招了!我承认我是妖怪,我承认你们想让我承认的那些事……你们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快问吧!” 齐公公至此终于满意,慢吞吞地叫人撤去了两只火盆,然后弄两盆冷水来泼在铁板上。 水浇在脚面上的时候还是凉的,甫一接触到铁板,瞬间就吱吱地沸腾起来。铁板上方无数小气泡翻腾跳跃,升起一片白雾。 “烫!”绕林哭叫着又跳了起来。 先前被铁板烤得麻木了的痛觉,此刻接触到沸水瞬间又变得敏锐起来,脚底下的每一寸每一分都在被沸煮着,滋味竟比先前更加难受。 “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她尖锐地叫着,用了全部的力气把两只脚都抬起来抵住木架子,以自己的后颈为支点,把大半的重量都放在了两只被捆住的手腕上。 “咦?!”齐公公看着有趣,凑过来笑了:“好巧妙的心思,好灵活的身子!你能坚持多久?” 绕林并没有坚持多久。 被沸水泡软了的脚根本不能承受任何重量,只坚持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不得不放了下去,继续承受下一轮的灼烫。 但是,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她看着齐公公问。 后者心情很好地答道:“申时了。冬日昼短,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 “哦。”绕林挪着脚,眼巴巴看着他,“所以你怎么还不审我?” 齐公公捏着兰花指掸了掸袖口,笑道:“不急。陛下吩咐的是晚膳过后带你去祈祥宫,所以再审一个时辰无妨。” 绕林跺脚哭喊:“我觉得很有妨!再审一个时辰我就死了!你就只能带一只烤麻雀去祈祥宫了!你要干什么?给陛下加餐吗?” 齐公公没太听懂这句话,敲敲鬓角疑惑道:“烤麻雀?你说……你是麻雀?” 绕林闭了嘴,不肯答话。 齐公公在她面前转了半圈,又笑了:“不管你是什么,你在这儿说的不算,到了陛下面前说的才算!这会儿你好好考虑一下,一会儿到了祈祥宫打算说什么、怎么说。想好了就放你下来,想不好咱就再加两只火盆,怎么样?” 绕林摇摇头,咬牙忍着疼,不肯答话。 路海在旁劝道:“姑娘,陛下要您说什么,您依样说了就是了!听陛下的吩咐难道还会有错吗?” “别说话,我在想!”绕林跺着脚没好气地道。 齐公公很好脾气地答应了让她继续想,慢慢地用一个火盆在她脚底下烤着,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又开口问道:“想起来了没有?你到底是不是妖怪?道士谋害陛下这件事,是不是庆王授意的?庆王是不是通过你在与宫中那些孤魂野鬼密谋作乱?” 绕林闭眼估摸一下时间,然后疯狂摇头:“没有没有没有!你就算烧死我也没有!那个昏君想屈打成招,门也没有!” 她此前一直哭得惨兮兮很没出息的样子,这会儿忽然喊出来,倒吓了齐公公一大跳。 怎么,还嘴硬? 本以为今日这差事很轻松的齐公公顿时怒了,跺着脚喊:“把火盆挪过来!再加两只……不,四只!咱们就看看烤麻雀是什么样儿!” 底下小太监们不敢怠慢,四只火盆很快就端了过来,一股脑儿塞到铁板底下。 整间屋子里立刻热如炎夏,那块厚厚的铁板以看得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被捆在木架上的绕林疯狂挣扎。 齐公公大为得意,摆摆手示意小太监们退下,然后上前两步眯起眼睛,等着那小丫头求饶。 不想绕林忽然抬头看向门口,脸色一变,欣喜若狂:“庆王殿下!” “庆王……”在场的太监们齐齐转身,下意识地就要跪。 然而门口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众人意识到上当,再回头去看绕林的时候,却发现木架子好端端地立在那里,上面的铁链仍然一道一道地缠着、下面的铁板还在吱吱地烧着,唯有捆在架子上的那个小姑娘不见了。 路海忙跳起来,扑过去往那个架子上摸了一把。 惊恐更甚。 “没有人……不是隐身,是真不见了……”他喃喃地道。 齐公公的惊恐比旁人更深。再三确认木架上无人之后,他脚下忽地一软,整个人直直地跌在了铁板上,疼得他瞬间弹跳了起来,带着一身肉香撞开门就往外跑:“妖怪!妖怪啊——” 66.所谓铁证如山 夜幕初降,虽然不算极黑暗,却是最容易眼花看不清的时候。 一颗麻雀蛋借着这夜幕的掩护从齐公公的衣袖中跳出来钻进花丛,摇身变回了小姑娘的模样,看着狂奔而去的齐公公摇了摇头:“唉,胆子也太小了!” 不过,她自己的胆子也没大到哪儿去。 此处已是祈祥宫院内的小园。绕林先坐在草丛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脚,确认虽然疼得厉害但实际上并没有熟之后就放下了心,两手撑地慢慢地站了起来,躲在木槿花下窥探外面的动静。 不远处的夹道上人来人往,不仅有宫里的侍卫和太监,更有外面的官员,全都是同一个方向——穿着朝服从外面匆匆往正殿跑。 一定出大事了,绕林心里想。 原本小安子嘱咐得好好的,她在暴室是可以当祖宗的,但今天这个局面变了。 皇帝又派人到暴室去“关照”她、又召人来祈祥宫,显然今晚是有极大的事情要做。 但他已经是皇帝了,又不能再造一次反,还能有什么天大的事?绕林想来想去,基本可以断定是别人造反了,皇帝生气了,要杀人了。 这还用问?倒霉的一定是沈御离啊! 绕林越想越慌,这会儿也顾不得脚疼,随便从旁边折了根树枝拄着着就跑到殿外窗下去了。 她要藏身自然并不难,化作原形往窗台上一躺,谁也发现不了她。 就听见里面乱糟糟的一片人,像传说中的庙会一样,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绕林很费了一番工夫才听出里面的确是在争论“庆王谋逆”的事,有的说“陛下既然这般说,自是证据确凿”,有的说“陛下连日高烧,太医已说过容易忧惧多思”,还有的说“只凭大皇子一面之词难下论断,请庆王殿下进殿对质便是”。 绕林不太明白这件事怎么又跟沈得嗣扯上了关系,干脆设法抠开窗纸一角,向内张望。 只见沈得嗣跪在地上,托着一只小木匣子高高地举过头顶,他也不嫌累。 后头有刚进来的官员不解,悄声向别人询问:“大殿下手里拿的是什么?” 有早来的就同样压低了声音解释:“说是从那些道士们的住处搜来的书信,其中有庆王府的印记……” 绕林听到这儿,那个齐公公才被人拖了进来,扔在地上禀道:“陛下,齐公公从暴室回来,似乎是吓疯了,一直喊‘妖怪妖怪’,奴才们用尽了办法都没能叫醒他!” 殿中群臣呼啦一下向后避开,惊恐地看着中间地上的齐公公。 齐公公却并没有疯,只是跪在地上嚎哭个不住,乱嚷:“陛下!陛下救命,那个绕林的确是妖怪!” 沈得嗣大喜,忙抬起头来,急叫:“父皇您听,这是铁证如山!” “妖怪”这个话题无疑是极有冲击力的,群臣立刻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询问。 齐公公惊恐地四下张望许久,确认周围并没有绕林的影子,然后才结结巴巴地把暴室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殿中立刻炸开了锅。 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 世上绝无这样的道理。齐公公说的若是事实,那个绕林绝非凡人! 群臣原本都对大皇子的话不以为然的,这会儿却都不由得信了几分,各自在心里估算“庆王勾结妖孽害父弑君”这件事的可信度有多少。 皇帝今日的精神原本很不错,眼睛很亮,脸色也红润得与往日健康时几乎无异。但是此刻听齐公公说完之后,他脸上的血色不知怎的忽然退了下去,目光躲闪,簌簌发颤。 “会不会是铁链没栓紧,”他颤声说道,“那贱婢趁你们不留神偷偷溜掉……传路海!让路海速来见朕!” 群臣从未见过皇帝这个样子,不禁相顾愕然。 这是当真病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还是——被吓到了? 身边小太监忙奉命跑去暴室叫人,殿中齐公公还在絮絮地说着那铁板如何如何烫,他只摔上去一下就烫出了一串燎泡,“那个妖女”在上面烤了两个多时辰却毫发无伤云云,听得众人心惊肉跳。 齐公公还怕人不信,又撩起自己的衣裳给人看,果真右边衣袖已经被烧坏了大半,手掌和半条胳膊上尽是水泡,密密麻麻。 那得多烫啊!群臣都看得头皮发麻。 若说有人能在那么烫的铁板上站两个时辰而毫发无伤,他们是断断不肯信的。 殿中的议论声始终没有停下来,绕林在窗台上听得耳朵嗡嗡的,正打算溜出去设法找找沈御离,却见前方廊下一群人匆匆赶来,正是沈御离和暴室的那个路海,后面还跟着太医院的几个老大夫。 他们,一起来了? 绕林立刻翻到屋檐下去叫了只麻雀,命它飞到沈御离面前去吱吱喳喳乱嚷了一阵。 沈御离自是听不懂鸟语。他理也没理那只麻雀,脚下不停径直闯进殿中,向内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你?!”皇帝惊得瞬间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你不是……” “父皇,”沈御离跪在地上,一脸焦灼:“您这样擅自停药是不行的!太医院给您开的都是温补的药,见效虽慢,却是实实在在的治病;那些道士留下的丹丸看似有奇效,却要以损伤心肺为代价,得不偿失啊父皇!道士无能,先已引出邪祟搅得宫中大乱,足见其能有限,父皇怎的还敢吃他们留下的东西!” 他一番话说得甚急,声调都变了,话未说完已连连咳嗽不止。 旁边张太医慌忙跟上,急道:“陛下,那些丹药臣等尽已验过,内中含有大量朱砂,对龙体百害而无一利啊,陛下!” “怎么,”吴丞相脸色苍白急声发问,“陛下今日精神大好,竟不是汤药见效,而是因为服食了丹药?” “是啊!”张太医急得几乎要掉眼泪,“陛下嫌下官开的药见效太慢,自打昨日早晨起就不肯再喝了,这两日只怕一直服食的是丹药,这……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啊!” 丹药这东西,有人信它延年益寿,也有人畏它杀人于一夕,争执议论千百年来从未消弭过。此时听见皇帝竟擅自停了药在吃它,群臣心里都觉得有些不安。 唯有皇帝自己一脸茫然:“你们在说什么?朕……” “父皇!”沈御离高声打断了他的话,一脸痛惜:“天下初定,民心未稳,请以龙体为重啊!” “够了!”皇帝啪地摔了床头的玉如意,厉声喝道:“你们在搞什么鬼?!朕还没问你怎么会来的?朕不是命你回王府闭门思过、不得进宫吗?还有张太医,朕什么时候停过药汤、又什么时候服食过丹药?你们……你们已经打算当面诬陷朕了吗?” 这一次沈御离和张太医都没有开口打断,只是同时悲苦地低下头,老老实实听着皇帝发火。 直到皇帝怒气发泄得差不多了,靠在枕上呼呼喘气的时候,沈御离才又回过头,问张太医:“父皇这几日言语颠倒,究竟是何缘故?” 张太医摇头叹息道:“道家败类常以丹药惑人,倚仗的就是丹药常可致幻。服食者往往自觉面色红润耳聪目明,身轻如燕飘飘欲仙……殊不知若服食过量,分不清是幻是真,沉浸于幻象之中也是常事。” 吴丞相大惊,急问:“张太医的意思是说,陛下服食了过量丹药,神智已经受到影响,可能已分不清虚实?” 张太医叹息,点头。 皇帝气得要跳起来,才抬了抬头却又无力地趴了下去,只能伸手指着齐公公,示意他说话。 齐公公早在地上急得团团转了,见状忙直起腰来,冲着沈御离哭道:“庆王殿下,您不能无中生有啊!陛下何时停过太医院的汤药、又何时服过道士留下的丹药了?您一向陷害这个陷害那个,如今竟陷害到陛下头上来了吗?” 大皇子沈得嗣也忙举高了手里的匣子,道:“四弟,你勾结道士兴风作浪,证据已经确凿,恐怕不是你现在收买一两个太医就能颠倒黑白的!” “我?勾结道士?”沈御离笑了,一脸无奈:“大哥,父皇是服丹药糊涂了才会说这种话,你怎么也跟着糊涂了?道士进宫的这段时日,我一直忙着在书房念书,闲暇还要修整王府、训导奴仆,两个多月来不曾得见那帮道士一面,我如何能与他们勾结?您一直住在宫内备受父皇宠爱,进出行止尚且诸多掣肘,何况我一个从前不受宠、近来又已出宫建府的?大哥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这,”沈得嗣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你的本事大得很,谁知道你如何手眼通天!” 沈御离没跟他多话,皱眉走上前去接过了他手里的匣子,打开,拿出里面的几封书信看了两眼,随手递给赵太傅和吴丞相:“大哥大约要说这是我的笔迹,请先生和丞相看看是不是。” 沈得嗣顿时急了:“你放肆!这是我拿给父皇看的!” 沈御离冷冷道:“这东西伪造得太假了,不配送到父皇眼前去。” 吴丞相展开两封信看了看,皱眉:“这……” 赵太傅已摇头笑了:“这东西造得也算用心。可惜造假之人显然忘了,庆王殿下两三个月之前才开始学书,笔迹一天一个样儿。——这书信仿造的是庆王殿下上个月的字迹吧?” 沈御离苦笑:“的确如此。” 沈得嗣呆了呆,一脸茫然地看向皇帝:“这……父皇,怎么会……” 这会儿皇帝脸色早已青了,话都说不出来,自然没能理会他。 倒是沈御离忽然看了过来,面上露出了几分怒色:“父皇虽然服食丹药,但无缘无故不会忽然疑心加重,除非有人趁机在旁煽风点火!大哥,这段时日是不是你时常在父皇耳边捏造谎言说我与道士勾结如何如何,甚至,是不是你撺掇父皇服食丹药?你这样做,是不是出于不可告人之目的?” 比如,害死父皇,谋夺皇位? 沈得嗣被他连着几个尖锐的问题砸到头上,一时晕头转向。 沈御离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接着又说道:“你要陷害我,也该把谎话编得圆一点!若我与道士勾结作乱,那道士就与我一样是逆贼,父皇今日又岂敢服食道士留下来的丹药?若父皇仍然信任道士,则道士应当是清白的,又如何会与我勾结谋夺江山?大哥,个中是非,你到底捋清楚了没有?” 沈得嗣非但没有捋清楚,反而被他给问懵了。 群臣更没有给他细细思索的时间,很快就下了结论:“庆王殿下言之有理!由此可见‘与道士勾结’纯属子虚乌有!道士自然居心叵测,庆王殿下却是无辜被冤!” 更有那嘴快的又补上一句:“说不定是大皇子自己与道士勾结,倒打一耙栽到庆王殿下身上去的呢!” 皇帝听着这满殿的议论,只觉得几十张嘴里发出的声音汇到一起,无非是“大势已去”四个字。 他又惊又怒,满心不甘,又瞪向齐公公。 后者打了个激灵,忙高声嚷道:“庆王殿下!您说这书信是假的、您说您不曾与道士勾结,那您如何解释您身边的婢女绕林是妖怪这件事?您在身边养着一个女妖,意欲何为?宫中此次变故,究竟是道士们作乱还是您身边那个女妖的手段……” “你说什么?”沈御离一脸震惊:“什么妖怪?你说绕林是妖怪?” 齐公公咧了咧嘴,仿佛想要表达几分得意,却又心有余悸,颤个不住:“不错,那婢子是妖怪!我和暴室的几个人都是亲眼所见,一回头的工夫她就凭空消失了!路公公,你们都看见了是不是?” 在场众人都随着他一同看向路海。 后者一脸茫然,咚咚咚后退几步,扑通跪了下来:“齐公公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这些天暴室一直空着,并不曾审问过什么人啊!” “你怎么……”齐公公呆住了。 伏在枕上的皇帝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齐公公醒过神,猛扑过去拽住了路海的衣袖:“小路子你也被他们收买了吗?你说话!说实话!怎么没审问什么人,那个贱婢不是在你那儿关了两三天吗?今天下午咱们一起把她架在铁板上烤了两个多时辰,下面放三四个炭盆……” “齐公公您醉了吧?”路海一脸惊恐,“三四个炭盆,那是能把铁板都烧红的!大活人架在铁板上被三四个火盆烤两个时辰,那恐怕连灰都剩不下了,可不是要‘凭空消失’了吗?” “不对不对,”齐公公连连摇头,“那个贱婢并没有烤糊!她先前明明一点事都没有,还吱吱喳喳骂咱们、自称是咱们的祖宗,后来咱们一回头她就不见了!” 路海也跟着他一起摇头,说出的话却完全是另一回事:“陛下、诸位大人,这绝无可能啊!陛下命奴才掌管暴室,只用来审问犯错的宫人,怎么会动用那样的酷刑!奴才以性命发誓,近几日暴室的确没有任何宫人被送进来,奴才从来没见过一个叫绕林的婢女啊!” 齐公公呆住了。他慢慢地抬起手来,看着自己右臂上那一串狰狞的燎泡,直疑心先前的事是一场噩梦。 可是,明明是真的啊! 齐公公还待争辩,沈御离已霍地站了起来,指着他:“齐忠,你百般编造谎言,究竟是何居心?本王的婢女绕林好好的在王府住着,何曾被送到暴室去了?父皇在宫中建暴室是为了整肃宫规,你却无中生有编造些什么铁板什么火盆的耸人听闻之言出来,莫非是有意中伤父皇、欲使父皇背负残暴之名?本王不信父皇是那样的人,也决不允许你编造这种漏洞百出的谎言败坏父皇的声名!——甄统领,把这混账东西拖出去,杖毙!” “奴才冤枉!”齐公公慌了,转身扑过去就拽住了吴丞相的袍角:“相爷,您是最智慧的,您一定分辨得出真假!这般天大的事,奴才怎敢说谎!方才陛下也说了那奴婢在暴室受审,您听见的,诸位大人都听见的!” “混账!”吴丞相一脚踹开了他,“陛下是服食丹药糊涂了,可也由不得你们这群小人借机中伤!暴室问罪、屈打成招,那等恶事岂是明君所为!” 沈御离露出笑容,向吴丞相拱了拱手:“丞相果真睿智。此时的确是无中生有,本王实在不知这奴才为何会编造出这样的谎话,想是因为绕林这两日难得安分,这奴才接了错的信报,以为绕林不在王府吧?” “你的奴婢当然不在王府!”被拖到门口的齐公公挣扎着回过头来,嘶声嚷:“庆王殿下!你说那贱婢好端端的在王府,你可敢把她传来当殿问话?她若能来,奴才方无话可说!” 沈御离皱眉:“你自寻死路,怎的直到此刻仍不甘心么?” “奴才不甘!”齐公公赖坐在地上,用了全身的力气嘶声一喊,吼得窗纸都簌簌发颤。 下一瞬窗户发出哗啦一声大响,绕林拽开窗扇跳了进来:“怎么回事呀?我好像听见有人喊庆王府的贱婢,应该不是在叫我吧?” 67.姑娘的好日子 “你……放肆!”齐公公惊怒之下脱口而出。 殿中群臣也俱觉得太过分了,七嘴八舌争着喊“成何体统”。 绕林耸耸肩,揣着手在窗台上坐定了,一脸无奈:“我就好端端的在外面坐一会儿,没想到你们这儿那么多王爷皇子天子近臣,口口声声喊我‘贱婢’也就罢了,居然还诅咒我被火烤糊……你们怎么那么坏呀?我烤糊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把我当烤麻雀吃呀?” 大皇子沈得嗣直起腰来,沉声道:“四弟,你的奴婢目无尊卑、张狂放肆,这一点你不能否认吧?” “的确如此。”沈御离皱眉,“说过她多少遍都不顶用,上次父皇罚她跪也是为了这个。少不得这次回府,我再着人好好教教她规矩!” 这态度还颇令人满意。沈得嗣松了口气,之后才忽然意识到不对:这是放肆不放肆的事吗? 今日要讨论的是这个女孩子是不是妖怪的大事啊! 大皇子莫名其妙地败下了阵,齐公公这个最有发言权的却被吓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哆哆嗦嗦就往门槛外面钻。 沈御离看着他,问:“齐公公怎么不说话?这是又甘心了?” “她……她是妖怪,她是妖怪!”齐公公喃喃地嘀咕了这么两声,撒腿就跑。 侍卫们忙追了上去。 绕林摊了摊手,一脸无辜:“真是莫名其妙,我又不认识他,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冤枉我是妖怪!” 路海脸色煞白,悄悄地向后退了两步,不敢吱声。 这时皇帝却挣扎着扶枕坐了起来,目光死死地锁定了这边,沉声:“小路子,你还是咬定没有见过这个贱婢?” 小路子叩首道:“陛下,您定然是记错了!奴才的确是今日才第一次见这位绕林姑娘,刚才齐公公说曾与奴才一起给这绕林姑娘上刑,奴才实实不敢认!近几个月宫中都在传说绕林姑娘是庆王殿下的红颜知己,奴才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用齐公公说的那种刑罚来对待她啊!” 群臣议论纷纷,都觉得他这话也颇有道理。 他的示弱与齐公公的言之凿凿必然有一个是假的,到底该信谁,那就要看各人心里怎么想了。 皇帝自然是信齐公公的。 此刻他从小路子的话里抓到了一丝灵感,忙道:“齐忠说动刑了,你说没动刑,要验真假倒也不难。——去!把那婢子的裙子掀起来,看她的脚!” 绕林下意识地把脚缩了一缩,觉得好像更疼了。 怕却是不甚怕的。她化形之后的模样和衣着都可以自行把握,所以此刻她脚上又有了鞋袜,被火燎得糊了边卷起来的裙角也早已完好如初。 面容干净衣饰整洁,哪有半点儿受过刑的模样! 旁边太监们果真围了上来,绕林委委屈屈把裙子提起一角给他们看,同时嘀嘀咕咕地抱怨道:“这样又能看出什么?说不定这会儿工夫我插翅飞回王府去换了身衣裳又回来的呢?反正都说我是妖怪了!” 众太监想了一想竟无法反驳,在沈御离的眼皮底下又不敢当真扒了绕林的鞋袜去查看脚底,只得胡乱说了声“完好无损”,就算交差。 绕林放下裙角转过来,盯着皇帝:“所以你们是一定要给我安个罪名咯?为了治我家殿下的罪,就硬说我是妖怪?” “这……陛下,”吴丞相出列躬身,道:“既然路海公公坚称绕林姑娘不曾到过暴室,先前齐公公的那番胡言便没有了可信之处。如今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绕林姑娘是妖物,庆王殿下的罪名自然更是子虚乌有了。” “你们……”皇帝挣扎着,甩袖起身向前踉跄几步,脸色红得吓人:“你们已经在准备改朝换代了是吗?朕还没死,你们就给自己认了新主子了是吗!” “陛下!”张太医跪在地上,一脸惶恐:“请陛下千万息怒!服食丹药之后切忌动怒,否则难免血气冲撞、神智混乱,后果不堪设想啊!” 一句话还没说完,忽见皇帝目光开始涣散,整个人忽然摇摇晃晃一头栽了下去。 “父皇!”沈御离第一时间冲过去扶住了他,与众太医一起把人扶到床上放好,急得神色惶惶。 几个太医轮流上前诊脉,回来之后俱是神情凝重,相顾叹息。 吴丞相等人早已按捺不住,全围了上来,七嘴八舌争着问:“张大人,陛下到底怎么样?病势如此沉重,何时才能痊愈?” 几个太医互相交换个眼色,由张太医开口,叹息道:“原本按照太医院开的方子治一阵还有三分把握,如今……唉!” 竟是连一分话也不敢说了。 在场群臣相顾愕然。 人人都知道皇帝这次病得很重,却没几个人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先前不是一直都好好的…… 人生无常啊! 这样一来,很多大事就不得不尽快安排了。吴丞相第一个反应过来,忙喝令侍卫:“大皇子伪造证据、意图陷害庆王,致使陛下震怒以致昏迷,暂命尔等押送回宫看管,无故不得放出!” “你这老贼!”沈得嗣急得跳了起来,“你一个外臣!说白了就是我们家的奴才,你凭什么下令关押我!” “大皇子殿下,”门外传来叶贵妃的声音,“陛下蒙难、江山不稳,事到如今您就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话音落时布帘被人掀开,叶贵妃、刘贤妃等一众嫔妃鱼贯而入,个个神色凄怆,走到皇帝床前站定,自顾擦泪。 叶贵妃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带着哭音道:“陛下自昨日起便有些恍恍惚惚的,言语行止颠三倒四,我实在是……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幸亏有诸位大人……如今这天下,都要仰赖诸位大人主持大局了!” “贵妃娘娘请安心,”吴丞相带头说道,“臣等定当尽心竭力。” 叶贵妃点了点头,又叹息着,看向沈御离:“这几日,你是受了委屈了。你父皇病着呢,你不要跟他计较。” 沈御离躬身应声“是”,叶贵妃已转向沈得嗣,什么话也没再多说,只摆摆手示意侍卫们带人下去。 沈得嗣自是不甘,但他带来的人在侍卫们面前个个胆怯得像小虾米一样,完全不够看。 而朝中那几个素日与他交好的官员早已缩到了人群最后面,再缩可就缩到耗子洞里去了。 沈得嗣这时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大势已去”,而是从始至终就没有过什么“大势”。 沈家打进宫城满打满算不到两年,这天下说是沈家的天下,其实还在这帮老东西的手里捏着呢! 这个道理沈得嗣才刚刚想通一点,沈御离却是从一开始就明白的。因此看着沈得嗣被人带下去之后,他也并没有拿出王爷的架势来发号施令,而是带着几分不安似的看向吴丞相:“本王年轻不知事,诸事还要劳烦老大人多多费心。” 吴丞相并不谦逊,声音洪亮地躬身应了声是,颇有几分临危受命的味道。 但谁都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甚至吴丞相开口建议沈御离先回听水轩休息的时候,后者也没有丝毫犹豫,只嘱咐了一声“有事及时叫我”,然后就牵着绕林的手走了。 吴丞相对此很满意。 但这样的安排其实是很不合理的,就连绕林这种小迷糊也看出了不对:“你把祈祥宫的事完全交给了那帮老头子,万一他们趁机作乱怎么办?或者万一他们要扶持别的皇子怎么办?” 沈御离没有回答,拉着她紧走两步到避人处,低声问:“你怎么样?在暴室有没有吃亏?” 经他一提,绕林才想起了委屈,忙跳到栏杆上坐了,踢着脚道:“怎么没吃亏?吃大亏了!你在铁板上烤两个时辰试试啊?我都快被烤成麻雀干了!你上次没吃上的烤麻雀,那个姓齐的差点就帮你烤好了!” 沈御离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图脱她的鞋子。 绕林慌忙避开,把脚藏到栏杆后面:“我自己看过了一点事也没有,就是疼……估计也没事,过两天就好了,谁让我是妖怪呢!” 沈御离仍是不放心,到底好说歹说哄着她把脚伸出来看了看,见的确没有异样,这才叹口气站了起来:“我没想到父皇还有这么一招,准备得不够周全,让你受委屈了。” “你还知道哦!”绕林凶巴巴瞪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跟我说明白就把我塞到那个鬼地方去,这亏得那个死太监是中午去的,他要是早晨去,烤我一整天,我可就真烤糊了!” “是我错。”沈御离低头叹了一声,顺势弯腰将她抱起来:“我抱着你回去,这两天你都不要下床,我伺候你。” 绕林吓了一大跳,有些不安地在他怀里晃了晃,一个不小心差点跌下去,吓得她慌忙转过来,往沈御离的怀里靠。 沈御离忙揽紧她,示意不许乱动。 绕林自知不能再闹,只好老实地在他怀里靠着,又问:“这两天你到哪里去了?叶贵妃怎么又说你委屈了?” “昨日小安子给父皇送的药里多加了些甘草,”沈御离漫不经心地道,“父皇尝出味道不对,就硬说那碗药有毒。恰好我此前又同小安子说过几句话,父皇疑心其中有大阴谋,就逼着小安子自己把药喝了下去,又打了他一顿板子,同时责令我回府待审。” 他说到这儿就停了下来。绕林按捺不住,又问:“后来呐?” “后来,”沈御离笑了笑,“后来父皇召集了几个老臣,打算拟诏书传位给九弟,但是没有人理他。众臣都说‘陛下春秋鼎盛,传位之事大可不必着忙’。” 绕林眨眨眼,表示不解。 沈御离低低冷笑:“父皇是武将出身,并不知道文臣们的那些心思。——他们虽没有谋朝篡位的本事,却也有权倾天下的野心。在皇权更替这样的大事上,他们自然是想掺一脚,想方设法确保扶一个既不昏聩荒诞、又不至于太聪明的人上位。” 什么嘛。绕林皱眉。 既然要选一个既不昏聩也不聪明的人,那怎么着也不该选沈御离呀,他很聪明的! 沈御离低头向她笑了笑,纠正:“主要是我挺怯懦的,吴丞相他们看中的是这一点。” 绕林更糊涂了。直到沈御离一路把她抱回听水轩放了下来,她才勉强在心里理出了一丝头绪:“所以你先前装了那么长时间的傻,如今是到了收获的时候了?那些老糊涂认定你傻,所以即使你不在那里,他们也不会想到换人,是不是?” “是,”沈御离轻笑,“他们让我走我就走,所以在他们的眼里我当然是更傻了。他们喜欢这个。” 绕林闷闷地哦了一声。 她不喜欢这个。 好端端的一个人,落个傻名声有什么好!而且,仗着傻名声上去的,将来还不是要继续受那些老臣的气? 还不知道以后有多少难处呢!万一一辈子都不能翻身,只能假傻变真傻,当一辈子傀儡怎么办? 沈御离大致能猜到她的心思,但也没劝,只嘱咐她好好歇着,又叫了木头来陪她说话,然后便又匆匆出了门,不知忙些什么去了。 留下绕林跟木头大眼瞪小眼。 闷闷地坐了一阵之后,绕林忽然有些来气:“你说沈御离这个人是不是很混账?他嘴上说话说得好听,其实心里肯定嫌我笨,要不然他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说走就走说回就回,每次都是事情结束以后再说给我听,我觉得我就像是他养的一只麻雀!” “哥……姐姐,”木头讪笑着,陪笑脸:“殿下是主子,他做事原本就用不着向咱们做奴才的解释啊!” 没这句话还好,听罢这一句,绕林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她又不是真的奴才! 木头见她生了气,只好又赔不是,试探着劝道:“在殿下的心里,姐姐你自然是不同的。但如今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呐,一个不留神,说不定连朝廷都要翻天,殿下怎么能不加倍小心!您没看他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 绕林闻言立刻又忘了生气,急了:“朝廷都要翻天?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啊!”木头拍手叹气,“天下立根不稳,朝堂上那些人哪个没有自己的一套算盘?更别说楚氏余孽……虽然都说是死光了,但万一有一个没死的,天下少不得还要有腥风血雨!姐姐忘了,咱们陛下坐稳江山这么久,还没有找到传国玉玺呐!” 绕林隐约记得的确有这么回事,心里不免又添了几分忧虑。 怎么,还要乱啊? 上次天下大乱的时候她不知道,如今要是再乱,她可没法置身事外了,关系着沈御离呢! 木头见她想到了,便又向前凑近了一点,低声道:“所以现在宫里人人都装着不紧张,其实个个心里怕得什么似的,就怕陛下万一……到时候天都塌了。” “陛下,不至于吧?”绕林干脆下了床,也压低了声音,急问。 木头摇摇头,四下张望一番作警惕状,低声道:“这个真不好说!前两天宫里就有传言,说陛下这些年杀戮太重,身边一直有冤魂作祟……如今没了冲虚真人,连那些半瓶醋的道士也没有了,陛下就像赤手空拳走上了战场,有多凶险你可以想一想!” 绕林不肯想。她只从这番话里得到了一个信息:那就是,皇帝这一次的确是凶多吉少了。 所以沈御离此刻在忙些什么也已经不难猜。绕林帮不上忙,只能烦躁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提心吊胆地等着外面的消息。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时间甚至还不到二更,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宫:皇帝宾天了! 说起来是预料之中,却又突然得让人难以接受。 打了十多年仗、毁了楚家的江山才建起来的这个新王朝,在定下国号不足两年之后,就不得不经历一次皇权的更迭。 个中艰难可想而知。 沈御离没有回来,只派人送了个消息让绕林安心,并嘱咐她不见他本人不许出门,不管是谁来请都不行。 绕林一一答应了,饶是从前一向没心没肺,这一夜也是没得安眠。 次日一早就听说宫里已经设了灵堂,各宫嫔妃和皇子公主们都在那边举哀,宫中处处悲声,震天动地。 绕林当然并不关心这个,她只想知道沈御离怎么样。 一直等到午后才又听见消息,说皇帝临终之前已经定了庆王沈御离为太子。大臣们建议太子在灵前继位,太子百般辞让不得,只得依了。 这些话是真是假没有人知道,大家只装作相信就是了。 这不是非常时期嘛,新帝继位当然是越快越好,朝臣和天下百姓都很理解这一点。 “所以,”绕林掰着手指头,问前来报信的小太监:“他现在不是庆王殿下了,是皇帝了?” “是,”小太监低着头恭恭敬敬,“姑娘您的好日子就在眼前了。” 68.请绕林姑娘殉葬 绕林倒不在乎什么“好日子”,在她看来,有吃有喝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沈御离当了皇帝,对她来说最大的好处应该是大美人那件事终于有了眉目,她总算有希望不用再每天晚上都见鬼了。 天知道,那个越来越凶的大美人,还有那群越来越丑的吊死鬼们,这阵子都快要把她逼疯了! 放下了心的绕林总算有了精神,忙吩咐木头悄悄去御膳房要些好吃的来,打算安慰安慰自己这颗连日受委屈的肚子。 不料饭还没等来,先等来了三个不认识的小太监。三人拉开架势往门口一站,明明白白就是“来者不善”四个字。 “绕林姑娘,陛下请您到太和殿去一趟。”为首的太监面无表情地道。 绕林吓得腾地跳了起来,结结巴巴:“陛……陛下?叫我去太和殿?干什么?要我陪葬吗?” 三个太监齐齐愣了一下,互相交换了好几遍眼神,终于为首的那一个又说道:“别的事奴才们不知道。想来陛下初掌乾坤,高处不胜寒,必然是愿意身边有位故人陪伴的。” 绕林听见“初掌乾坤”四个字,愣了一下,忽然顿悟。 哦,原来这个“陛下”是沈御离,不是那个死了的老头子。 那就不是喊她去陪葬的了。 真是吓人一跳,她还以为是宫里又有哪位高人能通鬼神了呢。 不过,这事仍然不对呀!沈御离先前传来的消息可是说得很明白:除非他本人亲自前来,否则不管是谁来了,她都不要信! 他自己不可能刚说过的话就忘了,所以这次来的三个太监多半有问题! 绕林警惕得周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圆瞪着眼睛看向三人:“你们三个别想拿好听的话来糊弄我!我跟你们说,太和殿我可不去!就算沈御离亲自来叫我,我也不去!我这体质没事还要见两个鬼呢,太和殿那边是灵堂,怎么着他是打算请我过去跟先帝聊聊天不成?” 为首的太监皱了皱眉,迟疑着问:“您说……您见过鬼?” 绕林腾地跳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不是沈御离的心腹吗?我能看见鬼这件事好多人都知道啊,你们是沈御离的心腹怎么不知道?你们……你们是别人派来骗我的吧?” 三人再次交换了个眼色,由左边那人开口说道:“绕林姑娘,我们几个先前的确不是陛下身边当差的。只是今日太和殿事忙,我们临时被派来跑腿。但是您放心,我们肯定也同御前的管事公公们一样,管得住嘴办得成事,不会出差错!至于陛下叫您到底是为了什么,您亲自去问陛下就是了!” “我不去!”绕林一踢鞋子又坐到了床上,“他如今当了皇帝了、本事大了,叫谁去谁就得去了?我偏不肯,他能打我不成?!” 她是拿定了主意要耍赖到底了。她耍脾气也是常有的事,那几个太监要真是沈御离派来的,自然会迁就几分。 但他们不是。 见绕林执意不肯去,为首的太监就沉下了脸:“绕林姑娘,恕奴才多嘴提醒一句:皇帝之所以是皇帝,就是因为生杀予夺、说一不二。此刻陛下传谕请您过去,您若推脱不肯,那可就是不敬了!” “我不敬就不敬了,他还能治我的罪不成?”绕林反问。 太监低头冷笑了一声:“哼,那是自然,天威不容冒犯!” 有了这句话,已经可以十分确定他们三个绝非沈御离差遣而来的了。 沈御离心里很清楚,绕林不怕治罪。不管治她什么罪,除非当场斩杀,否则她要逃跑易如反掌。 此刻绕林很生气。 沈御离已经是皇帝了,怎么还有人给她出幺蛾子?这日子还能消停点了不? 既然事情已经找到她头上来了,她却也不是那胆小怕事的性子。她也很想知道,是谁要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拿她来做文章,给沈御离添堵? 贵妃?大皇子?还是朝中那些想要一手遮天的老臣们? 木头迟迟没有回来,在三个人高马大的太监面前,绕林是没有什么反抗之力的。她很快就被三个太监“搀扶”着下了床,直奔太和殿。 真是去太和殿的,并没有半道上拐弯去什么奇怪的地方杀了她。 绕林稍稍有些意外,期间甚至有些疑心是自己猜错了。 莫非真是沈御离有事,派人来接她? 自然,到了太和殿,她就知道不是了。 沈御离看见她,脸色沉了沉,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向那边老臣的队伍使了个眼色。 绕林心里就明白了。 果然,下一刻礼部的一个官员开了口,语气倒是十分和蔼:“绕林姑娘也算是在先帝身边服侍过的,如今先帝大行,姑娘不来陪灵可说不过去。” 绕林心里知道这些老家伙们一句话一个坑,像她这种脑子笨的最好还是不接话。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顺手接过了小太监递过来的三炷香,眼角果然瞥见沈御离又向她摇头。 绕林心里有数了,随手把三炷香插进香炉,回过头来皱眉道:“这位大人的话,我有些听不懂呢!我一直是殿……陛下身边的人,什么时候来先帝身边服侍了?” 那个官员被堵了一句立刻沉下了脸,厉声道:“前两日先帝钦点你来寝宫侍奉汤药,你要否认?” “我没有啊!”绕林叉着腰,理直气壮:“我一向笨手笨脚的,先帝又不是不知道!先帝可烦我了,怎么会让我侍奉汤药?我虽然在先帝身边呆了一个多时辰,可也不过是帮贵妃娘娘砸了几个核桃而已,汤药我可是看都没看见过!怎么,您老人家是有什么新鲜出炉的罪名想要栽给我吗?” 那个官员黑着脸没有接话,吴丞相清咳一声,威严地斥道:“先帝灵前,不可争执吵闹!绕林姑娘,无论如何,先帝曾钦点你御前服侍,此事总做不得假。” 绕林眼睛余光一直扫着沈御离,见他仍旧摇头,只得继续抵赖:“话也不能这么说吧?先帝钦点我御前服侍的时候已经病得有点糊涂了,而且只跟我说了几句话就叫人把我打出去了呀!先帝讨厌我,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对了,你们可别以为我是傻子,先帝何曾钦点我御前服侍了?那不是你们劝的吗?说是先帝点我御前服侍,其实是你们点我御前服侍吧?” 她噼里啪啦一番话说得又快又响,也不管是在先帝灵前,更不管现场有多少嫔妃公主官员诰命们在看她的笑话。 不就是先帝讨厌她嘛,她又不怕被人知道!被先帝讨厌有什么好丢人的?她光荣得很呢! 吴丞相等人显然没料到她泼皮至此。众人互相交换个眼色,待最初的那一阵尴尬过去之后,才有人开口说道:“不管怎么说,既在先帝身边服侍过,哪怕只服侍过一盏茶,也算御前的人!” “我没服侍过茶啊!”绕林直着脖子同他们吼,“不但没服侍过茶,就连我剥的核桃,先帝也没吃呢!听说后来是赏给十九公主吃了,所以我也可以算是十九公主的人咯?” 说罢没等旁人接话,她自己紧赶着又说道:“诸位大人,这道理讲不通啊!为什么我跟了沈御离小半年都不算是他的人,只在先帝跟前站了一个时辰就成了先帝的人了?” 话到此处,几个老臣俱已经沉下了脸。 吴丞相向前迈出一步,冷声说道:“御前喧哗,不成体统!” 绕林忙转向沈御离:“我错了!我再也不吵了,我不给你丢脸,你别骂我!” “过来。”沈御离向她招了招手。 绕林忙要走过去,吴丞相却清咳一声,向皇帝说道:“陛下,先帝在世时素喜清静,身边服侍的宫人内侍极少。如今……不够数啊。” “什么不够数?”绕林奔到沈御离身边,拽着他的衣袖问。 沈御离低声说道:“吴丞相的意思是,按照规矩,御前服侍的人要为父皇殉葬。可是父皇身边宫人内侍加起来不过十余人,实在太少了,所以要抓人来凑个数。” 绕林顿时吓得呆住了。 殉葬? 还真是抓她来陪葬的啊?她这是什么嘴,一开口就猜中了?她怕不是麻雀,而是乌鸦吧?! 绕林缩了缩脖子,慢慢地转过身,看向吴丞相:“所以,你处心积虑骗我过来,是为了逼我给先帝殉葬?” “姑娘慎言!”吴丞相脸色沉沉,十分威严:“为先帝殉葬,那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若非看在你曾被先帝钦点服侍过,这差事可轮不到你!” 他这两句话说得义正辞严,绕林倒被他给气笑了:“是福分啊?那好办,我这个人一向大方,这福分让给您老人家了,甭谢!” 吴丞相拱手向上,恭恭敬敬地说道:“微臣自然甘愿为先帝陪葬。只是内外有别,我并非内侍,如何陪葬?何况如今天下虽定,民心未安,我还要替陛下守这江山!” “呸!”绕林不客气地啐了他一口:“你还守江山呢?你还愿意为先帝陪葬呢?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前朝的遗臣吧?你那么忠贞节烈,前朝灭亡的时候你怎么也没把自己挂梁上啊?你可别说外臣不好陪葬,据我所知,这一番改朝换代,悬梁而死的、触柱而亡的忠臣义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其中怎么偏偏没有你吴大人啊?” 吴丞相这两年做了贰臣,所以最怕别人说他是贰臣。此时听见绕林直言前朝,顿时气得他脸色发黑,险些当场就要昏死过去。 绕林却又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一句:“你说外臣不好陪葬,你想当个内臣,那也容易得很。——净身房的太监呢?快来给吴大人割一刀,全了他这一世的忠烈和荣耀!” “你……放肆,放肆!”吴丞相气得老脸紫胀,“御前侍卫在何处?还不给我拿下这个没规矩的东西!” 御前侍卫并不肯动,都看向沈御离。 后者微微皱眉,一脸为难:“吴相,绕林年纪还小,一向口无遮拦,从前在父皇面前也是如此。如有冒犯之处,你老担待些就是了。” “陛下!”吴丞相抬起头,不客气地直视着他:“这女子如今只是一个婢女就已经张狂至此,若是异日得势飞上枝头,岂非要引得宫中大乱?此女,断断留不得!” 他说罢又要招手吩咐侍卫,沈御离却再次打断,冷声道:“吴相方才言道,此女异日会飞上枝头?如此说来,吴相也知道她是朕的人了。” 吴丞相老脸一沉。 沈御离紧接着又说道:“知道也好。吴相、康中丞、秦尚书,事实便是如此:绕林是朕的人,不能为父皇殉葬!” 被他点到名字的几个人脸色都不好看,互相递个眼神,由礼部尚书开口说道:“陛下,绕林姑娘言行张狂无度,实在不能在御前伺候,请陛下三思。” “喂,”绕林又忍不住插话,“你们这些老东西自己打自己的脸都这么响的吗?一边硬要说我是先帝御前的人,一边又要说我不配在御前伺候,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嘛!” 秦尚书自然也知道先前的话前后矛盾,至此也只能勉强说道:“看来绕林姑娘的确不适宜为先帝殉葬,但观其言行同样也不宜服侍陛下。臣请陛下下诏,赐死绕林姑娘!” 绕林呆住了。 这是怎么个意思?就是说她即便不给先帝殉葬,也一样要死呗?这是明摆着欺负人了! 沈御离当然也知道这是明摆着欺负人。 更确切地说,这是以吴丞相为首的朝臣给他的一个下马威,为的就是让他知道,即使你做了皇帝,你也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 从一开始,这些老臣力劝先帝召绕林到御前伺候,铺垫的就是今日这一步:让她殉葬,除掉她。 如今“殉葬”这个幌子已经遮不住了,他们干脆就露出了獠牙,再不掩饰对绕林的恶意。 他们就是想要她死,就是想看他难过,就是想要他这个新上任的傀儡皇帝身边连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沈御离攥了攥绕林的手,站起来向前迈出几步,走到吴丞相等人面前:“吴相要杀绕林,朕不能答应。你若觉得绕林不配飞上枝头做凤凰,那朕可以不做那颗梧桐树。她是一只小麻雀,朕只需要做一角屋檐、甚至一片断瓦,就已足够庇护她了!” “你!”吴丞相等人细品他这言外之意,齐齐吓得呆住了。 什么意思?他要为一个小丫头放弃好容易才得来的御座? 又或者,那句“一片断瓦”,是不是还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 众官员越想越觉得乱,原本的一身气势早已不知到何处去了,膝盖更不知何时早已弯了下去。 “陛下,万万不可啊!”呼声震天。 沈御离牵着绕林走到供桌前,再点三炷香供上去,说道:“既然‘万万不可’,朕就以天子身份来同你们论一论这个理。” 他转过身来,面向众人:“适才吴丞相秦尚书口口声声说‘规矩’、‘先例’,您二位大概忘了,本朝开国不足两年,父皇便是本朝开国之君,前头哪里来的‘先例’?你们打算让朕的父皇遵循哪一朝的‘先例’?你们已在本朝为官、叩拜过父皇、叩拜过朕,朕只当你们个个忠心,却不想你们身在曹营心在汉,给朕唱得这好一出大戏!” “陛下!”吴丞相等人顿时冷汗涔涔,七嘴八舌争着嚷:“臣等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 他们想挟制皇帝是不假,但凭他们几个文臣可没有改朝换代的本事。“乱臣贼子”这个名头,他们可不敢担! 沈御离站在灵前许久许久没有开口。直看着在场所有的官员、宫眷和奴婢们全都跪了下来,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本朝,”他一字一顿,“以武立国、以仁治国,不学前朝生殉暴政!朕今日便在此立一铁律:上自父皇起,下至朕,再下至后世子子孙孙,一概不许以活人殉葬!——礼部,即刻传令工匠制作陶俑置于地宫以代生人,不得有误!” 秦尚书心里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口中已经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是”。 应下之后他才清醒了几分,不由得抬起头,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尚不满十六岁的“傀儡皇帝”。 他,傀儡?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在场的几个大臣都在心中这般想道。 但这会儿懊恼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很明显宫中羽林卫对这个小皇帝是真心依附,而此时宫眷那一边已经呜呜地哭起来了。 谁都知道,前朝宫中是有嫔妃生殉先例的。此时沈御离一番话彻底废止了这条规矩,那就是救了她们这些人的命啊! 旁人还罢了,叶贵妃已第一个扑倒在地上,哭得险些昏了过去。 想她这半年百般筹谋,就在昨夜还跪在沈御离面前哭了大半夜,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收个养子,保住自己的这条命! 一朝挪开了心上的那块巨石,好几个嫔妃都当场晕了过去。 对外当然要说是为先帝举哀劳苦、加上伤心过度才哭晕的,实际上在场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们是乐晕的。 管它呢! 69.皇帝不是这么个当法的 谁也没想到,这个在荒园里独自长大的新帝,登基之后非但没有对扶他上位的吴丞相等人感恩戴德,反而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强势。 甚至比他那个杀伐果断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人都以为他原本只是一条丧家之犬,没想到他才登基第一天就露出了獠牙,竟是一只狠劲儿十足的狼崽子,不怕拼,更不怕死! 吴丞相等人不是没有试图反击过,但一两个回合之后,他们就怯了。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吴丞相万万没想到,他自己才是那个“穿鞋的”。 小皇帝年轻,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又正是热血沸腾不计后果的年纪,视皇权富贵如粪土,什么都豁得出去;而朝中这帮老臣们不行,他们每个人的身后都是一大家子,官场浮沉关系到的甚至是一个宗族、一个姓氏的荣辱和存亡,他们根本不敢往赌桌上摆。 几个回合的交锋结束以后,先帝的丧事还没办完,朝堂上的风向已经很明白了。吴丞相等人只能一边暗恨自己看走了眼,一边忍气吞声等待下一次反击的机会。 不料机会还未等到,新帝又在大朝会上宣布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他要替前朝帝室,重修庙宇。 并且这个决定显然不是少年人的心血来潮。群臣在朝堂上争执了一个早上,出了宫之后才知道门下省已经绕开丞相和被丞相把控着的中书省,直接把诏令发了下去。 诏令中,“有道伐无道”的基调虽然没有变,但字里行间着重申明了前朝楚氏君王为政以仁、爱民如子,走到亡国的地步并非君王失德,而是因为朝廷积弊深重、君王有心改革却力有不逮,不得不自戕谢罪,将这锦绣江山与天下苍生尽托付给了后来之人。 此外诏令还提到,本朝并不与楚氏为敌,而是继承楚氏王朝遗志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因此在朝廷重修庙宇之外,亦不禁民间私设祭祀追念前朝。 吴丞相听小厮说罢,怒气冲脑,转身就折回了宫中。 沈御离正在祈祥宫小憩,看见吴丞相来了,便露出了然的笑容:“吴相莫非还有什么事忘了说?” “陛下!”吴丞相把袖子甩得啪啪响,“您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是,如今您是皇帝,可皇帝不是这么个当法的!” “吴相你错了。”沈御离摇头,“朕是皇帝,朕是什么样,皇帝就是什么样。” “你!”吴丞相气得一瞪眼。 沈御离又补充了一句:“除了朕自己,没有人可以教朕怎么当皇帝。” 吴丞相气得呼呼喘气,看到旁边羽林卫手中的长刀又有些生怯,只得强压住怒意,沉声道:“您是皇帝,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但是陛下,治国非同儿戏!您以为这道诏令发下去,天下百姓会赞您仁厚吗?他们不会!他们本就对前朝念念不忘,如今您又准许民间祭祀,长此以往楚家那帮人会成为百姓心里的神!再加上父传子子传孙代代追念、说书人唱戏人层层渲染,百姓心中哪里还能有您半点儿位置!” “他们追念就追念,”沈御离站了起来,“若是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天下百姓还在追念楚氏,那只能证明我们沈家人无能!既然我们无能,百姓追念楚氏又有何不可?” “你——幼稚!”吴丞相气得甩着袖子在殿中转了两圈,嘭地坐了下来。 沈御离低头看着他,压低声音又说道:“吴相,让楚家人成为百姓们心中的神,总比让他们成为宫里的鬼好。” 吴丞相猛地抬起了头,脸色有些发白:“你、你说什么鬼不鬼的?子、子不语……” “子不语怪力乱神。”沈御离替他把话说完,又道:“你吴丞相是圣人门生,不愿提这些鬼神之事,朕也不勉强。既如此便请吴相今夜留在宫中替父皇守灵,此事咱们明日再商议,如何?” 吴丞相从前的确是不信鬼神的,此时闻言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道士们离奇的病症、想起先帝正当盛年身强力壮却忽然暴病而亡……不知怎的就对沈御离口中的“怪力乱神”生出了几分畏惧来。 心中生畏,气势不由得就弱了。 “陛下,”他放缓了语气,“微臣知道,您近来在跟赵学究读书,满心里都是圣人之言,有些看不惯先帝的行事。但是,为君之道,不止要靠‘仁’,更要靠‘术’!似您这般自揭自短,读书人最初或许会赞您一声‘坦荡’,但要不了多久这一声赞誉就会过去,天下人只会记得先帝的杀戮之凶,读书人也会转而开始骂您‘不孝’,您这……百害而无一利啊!” 沈御离认真地想了想,点头:“不错,若朕只做这一件事,的确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但是,”他带着几分笑意,看向门外:“朕既为天子,又岂能只做这一件事!朕会让天下人知道,父皇夺了楚家的江山,不是为了富贵荣华,更不是为了鱼肉百姓,而是沈家的的确确可以做得比楚家更好!” 吴丞相仰头看他,只见少年的下颌角扬起高傲的弧度,唇边带着笑,眼睛里有光。 少年。 哈,少年! 这一瞬间,吴丞相惊觉自己老了。 他是个糟老头子了,所以只会想些权势、荣华,做点事情前怕狼后怕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麻烦惹上身。 若他也是少年,或许也会喜欢这个少年君王:上一辈做错了的事,这一辈可以一一找补回来;惹麻烦也不怕,有多少麻烦,都解决了就是。 少年人的未来还很长,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是,陛下。”吴丞相哑声说道,“如此臣请陛下增设巡城司,在京都各大街道巡查,一旦发觉民心有变,也好及时报与朝廷知道,以免局势失控。” “好。”沈御离笑了,“果真还是老丞相思虑周全,正该如此!” 吴丞相已经好多天没挨夸了,此时忽然听见这么一句,差点激动得他把眼泪飚出来。 激动之余,他老人家终于想起了为人臣的本分,忙又说道:“陛下,眼看快到腊月了,再过两三个月便是春闱,主考副考的人选也该早定下来了。” 沈御离点头:“不错。朕读书不多,对朝中诸位大人的人品学问也不甚了解,此事还要劳烦吴相多多费心。” 吴丞相慌忙应下,擦擦眼角,咧开嘴笑了:“陛下,臣闻京都各大客栈中都已有举子入住,其中不乏有青年才俊,想来……我们这些老东西也该给年轻人腾地方了!” “可别!”绕林从屏风后面转出来,高声嚷:“吴丞相你清醒一点!你的儿子才只做到五品,你的孙子还没考中皇榜,你这会子就忙着给年轻人腾地方,你吴家的荣华富贵可说不定就泡汤了!” 吴丞相先是被她吓了一跳,听她喊完话又觉得既后怕又惭愧还有一点儿想笑,心情顿时十分复杂。 殿中静了一瞬,吴丞相终于回过神来,沉声喝道:“陛下在接见外臣商议朝政,你一个女子躲在屏后偷听,成何体统!” “喂,你不能颠倒黑白!”绕林叉着腰同他嚷,“陛下明明是在与我打情骂俏,你一个老头子非要跑进来说什么朝政,你识趣不识趣?” “你!”吴丞相的脸顿时黑了,翻来覆去只会喊“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就知道,这少年皇帝骨子里就是荒唐不懂事的!什么少年意气、意气风发,都是错觉,都是错觉! 把天下交给这种满脑子小情小爱的年轻人,那是要完!朝堂必须是老人家的,他还要执掌乾坤二十年! 吴丞相嘴里不敢骂,心里骂骂咧咧就没停过,胡乱向沈御离说了声“告退”就甩着袖子走了。 绕林看他走远,终于绷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在殿中又蹦又跳。 “你瞧瞧那个老头子,”她指着吴丞相的背影给沈御离看,“甩得袖子都快要飞起来了!唉,我真看不惯他一脸激动满口忠贞的样子,他还是要吹胡子瞪眼才好看!” 沈御离没有应声,也没有笑,只定定地看着她。 绕林忽地有些紧张,忙住了笑,试探着问:“你……生气了?怪我不该欺负你的老臣?” 沈御离摇头,仍不说话。 绕林更紧张了,忙在他面前蹲下去,扶着他的腿:“喂,你怎么了?不会是想杀我吧?我听人说当皇帝的都喜怒无常……” “你,”沈御离忽然按住了她的手,“刚才跟吴丞相说‘打情骂俏’?朕还没见过打情骂俏,想请教一下。” 绕林呆住了。 她仿佛觉得,这位陛下,有那么一点儿,不要脸。 没想到更不要脸的还在后面。 趁她愣神的工夫,沈御离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右手技巧性地勾住她的腰往上一提,原本蹲着的绕林就晕头转向地起来,糊里糊涂坐在了他的腿上。 鼻尖顶着他的下巴,近得连绒毛的碰触都能感觉到。 绕林的脸腾地烧红了起来。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原本同榻而眠也是常事,更亲近的时候也有,可她任何时候都没有像此刻这样又羞又窘,恨不得立刻找个麻雀窝钻进去。 “喂!”她慌忙推开沈御离的脸,把自己往后面缩了缩,挣扎着想起身:“沈御离,你不能欺负我啊!” 沈御离圈住她的腰,坚决不放:“你不能倒打一耙吧?明明是你欺负我!” 绕林呆住了:“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你如今是皇帝,谁敢欺负你?我又不傻,我又不想被做成烤麻雀!” “可你就是欺负我了,”沈御离一脸认真,“你看,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我还什么都没干!我担着这个虚名、受了这么大的冤屈,这还不算是你欺负我?” 绕林听得糊涂:“什么叫‘什么也没干’?你想干什么?” 她是真不明白,所以脸上是一派天真好奇。 这就轮到沈御离脸红了。他一向知道这小麻雀没心没肺不知羞臊的,本以为什么话都可以当面说,没想到事到临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倒想直说,或者干脆不说话直接上手……可这场景怎么那么像他在欺负小孩子啊?! 沈御离无奈地放开了手,拍拍额头,看着那小麻雀从他怀里跳了出去。 “喂,你怎么了嘛?”绕林没有跑远,立刻又转了回来,又疑惑又担忧地看着他:“你今天怪怪的!是不是病了?我帮你叫太医过来?” “没有,不用。”沈御离揉揉眉心,“晚上再说吧!” “哦。”绕林莫名其妙地答应了一声,立刻又想到了别的事:“给大美人她们超度的法事准备得怎么样了?我今晚得去看看她们,还差几天就能彻底解决了,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又出幺蛾子!” “你见她们干什么?”沈御离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你不是说她们对你不好,还动不动就要杀你?” “是啊!”绕林苦着脸,“所以要去见她们!我乖一点她们就和蔼一点,我要是总躲在你身边不见她们,她们就会在背地里使坏!这一阵我看她们又有要使坏的苗头了,我得去跟她们讲讲理呀!你连诏书都发了,她们要还是不信你,我看就只能请神仙下凡来让她们灰飞烟灭了!” 她说得似乎很有道理,沈御离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的,好半天才又问:“你不能改天?” “这不是越快越好嘛!”绕林无奈,“你有没有发现前两天那几个小太监的病还没好,木头又有些蔫蔫的?那些鬼怨气深的时候就会影响到活人,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整座宫城的气运,我得去安抚她们呀!” 沈御离点点头,仍然叹气。 绕林更无奈了:“你今天怎么回事啊?一会儿欲言又止、一会儿又唉声叹气的,有什么话不能说?你是不是觉得当皇帝很累?太累了你就甭当了呗?” “别说傻话,”沈御离叹息着攥了攥她的手,“这不是咱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绕林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沈御离就顺势牵着她的手出了门:“随我去走走吧,听说腊梅花开了。” 门口小太监忙躬身迎着。皇帝出门的阵仗自是不小,绕林有些不自在地皱了皱眉。 麻雀虽然不怕人,但其实挺不喜欢好多人跟着的,也不方便说话。 幸好到了梅林沈御离就叫奴才们退开了,只同绕林两个人坐在了暖阁里,命人摆上了茶点,叹道:“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父皇的丧事,极少能有时间陪你,你可会觉得无聊?” “我无聊惯了,”绕林闷闷地道,“先前那些年不是一直这么过来的?如今就是……你不在的时候总有鬼来吵闹,今天是吊死鬼明天是断头鬼,别说无聊了,我天天一惊一乍的,都快吓得失眠了!” 沈御离闻言又叹了一声,道:“过两天父皇进了陵寝,再把鬼魅之事解决了,咱们也就可以清净几分了。” 绕林点点头,注意力已经被桌上新式样的点心给吸引了过去。 沈御离把点心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问:“你可曾想过要到宫外去看看?” 绕林愣了一下,抬起头,一脸惊恐:“你要赶我走?为什么?因为我是妖怪?” “不是,”沈御离忙摇头,“我是说,你以后跟着我,可能就一辈子不能出宫了。到时你被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会不会后悔?” 绕林费力地把一整块点心咽下去,反问:“为什么要后悔?我又不知道宫外是什么样,想后悔也没得后悔呀!再说我是麻雀,又不是大鹏鸟,我要那么大的天地干什么?” 沈御离没等她说完就笑了:“你既这么说,我可就放心了。” 他放心什么了?绕林没听明白。 沈御离也不向她解释,只管靠在椅背上看着她,闲闲微笑。 绕林这么厚的脸皮愣是又被他看得有些发烫。她连点心也顾不上吃了,忙用双手捂住了脸。 沈御离看着有趣,悄悄起身坐到她身边来,从后面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你你你干什么?!”绕林吓得打了个寒颤,忙要躲。 沈御离趁机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贴在她耳边低声道:“不是都答应跟着我了?还躲什么?” “你这人好奇怪哦!”绕林努力偏过身子躲着他,气急:“我不是一直跟着你吗?从前你也没这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呀!” 沈御离始终没能占到他想占的便宜,有些失落,只得退而求其次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故意压低了声音装委屈道:“从前总觉得你还小,想着等你两年也无妨,如今看来——你都会撩拨人了,想必不小了!” “‘撩拨人’是什么意思?”绕林惊恐,“我什么时候撩拨你了?!” 沈御离继续装委屈不肯答话,只十分心机地在她肩膀上蹭呀蹭,顺便两手环住她的腰,用力箍紧在怀里。 绕林觉得这个姿势别扭得很,气得咬牙:“我看你就是忽然发疯呢!怪里怪气的!你给我放开!” “不放!”沈御离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耍流氓,“除非你答应今晚不去见什么大美人,在家陪我!” “那……”绕林觉得这个提议十分之不妥。 “就一天!”沈御离故意别扭地抵住桌面让她动弹不得,半哄骗半哀求:“我都找太卜署看过日子了,就今天!” 70.你来当皇帝好了 这天晚上绕林终于知道了,沈御离就是个骗子! 说什么在家陪他,他居然骗她喝酒!喝酒就喝酒,喝晕了就睡呗,谁知道他居然非要搂着她,还扯她的衣裳! 这算什么事儿! 绕林气极了,抓他挠他咬他踢他,朝他撒酒疯,恨不得啃断他的脖子。 沈御离一点也不生气。她挠他,他就抓住她的手;她踢他,他就压住她的腿;她咬他,他就封住她的嘴…… 绕林能怎么办,当然只能继续咬他。 咬他的嘴!咬他的舌头!咬死他咬死他咬死他! 她越咬越疯,沈御离终于意识到这样不行,只得暂时放开了她,无奈起身:“绕林,我……” “来人啊救命啊——”绕林一骨碌翻身爬起来,跳下床就跑。 门外小太监听见声音不对,忙推门进来问究竟,绕林已经一头撞了过去:“救命快救命,你们陛下疯了!” 小太监们个个吓得够呛,沈御离却是被他们气得够呛:“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这会儿工夫绕林却已快跑到门外去了。沈御离忙起身追上来拉住,又撵那些多事的小太监们。 “陛下,”木头吓得两条腿都打哆嗦,“灵堂那边好像出事了……” “怎么?”沈御离惊了一下。 木头忙跪下说道:“刚刚那边有人来报,说是门前的灯笼忽然跌下来,点着了檐下的白幡,起了火。奴才们已经在救了,这会儿还没有别的话传过来,或许已经扑灭了!” 话音才刚落下,那边又有个小太监跑了过来,神色惶惶:“公公,陛下他——” “怎么了?”沈御离沉声问。 那小太监一见是他,忙噗通跪了下来:“陛下,灵堂的火……火势太旺,不好办啊!奴才们先是用木桶盛水救火,后来又调了水龙,谁知那火十分邪门,水浇上去非但不灭,反而腾地一下子窜出老高,在场的几位娘娘都吓坏了!” 绕林原本在沈御离的怀里挣扎着要跑,听见这话就顿住了,瞪大眼睛问那小太监:“那火是什么颜色的?” 小太监道:“红色,浇上水以后窜起来的火苗……有青光。” 沈御离皱眉,低头看向绕林:“怎么,是她们?” 绕林点点头说了声“多半是”,之后才想起这个时候应该跟他赌气,忙又重重地哼了一声,背转身去。 沈御离没在意这些。他匆忙撵了小太监们出去,急抓住绕林的手问道:“果真是她们在捣乱?那咱们……罢了,同我去看看!” “你自己去!”绕林气冲冲地甩开他的手,“大美人她们正生气,就让她们吃了你才好,我才不陪你!” 沈御离灯光下看见她红肿的唇,笑了:“那好,你便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她们是不是真能吃了我!” 绕林踢着脚连喊“快走快走”,只恨不能直接把人给踹出门去。 事态紧急,沈御离倒也没有多作纠缠,很快起身胡乱披了件衣裳,抹抹嘴唇就走了。 绕林听见脚步声走远,忙跳起来摔上门,咣咣两声把上下两道门闩都闩上了。 大功告成正要松一口气,一抬头就看见一道红色的影子正挂在房梁上,惨白的脸血红的眼,滴血的脖子正对着她,那叫一个吓人。 绕林吓得发出一声尖叫,喝下去的酒尽数化作冷汗淌了出来,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你你你……”她踉跄着想后退,后背抵在门上,吓得脸色愈发白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上次不是跟你说再等几天吗?你还不知道吧,沈御离……新皇帝已经下了诏,允许民间祭祀前朝皇帝了,朝廷还会为楚家重修庙宇,到时候你也就有了香火……” “上次,你可没说过你要跟他睡!”大美人的声音阴森森的,比从前愈发像个鬼了。 绕林听得愣住,莫名其妙:“我跟他睡,为什么要告诉你——” 一句话未说完,大美人已伸出长长的指甲往她的脸上抓了下来,同时嘶声嚷道:“谁许你跟他睡了?我不准,我不准!” 绕林吓得抱头鼠窜,同时尖叫:“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你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娘,我跟谁睡你也要管……” 才跑两步就发现动弹不得,却是梁上垂下来的纱幔挂住了她的脖子。 这可比从前树枝挂住衣领更严重,此刻只要纱幔稍稍勒紧一点,她就成了上吊了! 绕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骂人了,忙又开口求饶:“大姐我错了,我再也不跟他睡了,我以后看见他就打听见他就骂,我跟他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了!你放我下来好不好!大姐!” “我不是大姐,”大美人绕到她前面来,声音依旧阴森:“我是你娘。” 又来了。 绕林苦恼地拽着纱幔,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我娘都死了好几年了,平白地又多了一个娘,不管我吃不管我穿,只管威胁我残害我,还不许我跟沈御离睡……” “宝儿!”大美人将长长的指甲搭在绕林肩上,脸贴着她的脸:“当年的事是娘对不住你,可你也不能……你也不能跟沈家的贼子们搅在一起啊!宝儿,你是楚家的孩子,沈家狗贼是咱们的仇人,而且你还小,你怎么能……” “你离我远点离我远点啊——”绕林吓得眼睛都看不清了,干脆把两只眼都闭上,没头没脑地胡乱向前抓。 她自然是抓不坏那个大美人的。大美人稍稍退后了一点,脸上表情依然凶得吓人。 绕林睁眼瞧见,缩了缩脖子,怯怯地道:“大姐,我真不是您家宝儿……” “不行!”大美人忽然飞快地绕着绕林转了两圈,又说道:“我的女儿,不能白白让他占了便宜!宝儿,你杀了他!我要你杀了他!” 她似乎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妥当,飞快地又转了一圈,继续说道:“就这么办!等他把咱们楚家的庙宇修起来,等咱们的处境好起来,宝儿,你就杀了他!你趁他睡着,拿簪子、或者拿剪子,扎他心脏……不,心脏那儿有骨头,容易扎不准……你就扎他脖子,只一下,一下他就得死!” “你疯了吧!”绕林两手继续抓着纱幔,气得抬脚踢鬼:“动不动杀这个杀那个,你是不是当鬼当得太寂寞,盼着大家都死了好陪你一起做鬼啊?” 大美人似乎挺生气,脖子上的血滴得更厉害了些。 绕林虽然是真怕她,这会儿却也气得不甚怕了。 她干脆变原形逃出纱幔,然后把自己往房梁上的镂花里一藏,尖声嚷:“你们人类,做人的时候贪得无厌,做鬼的时候也得寸进尺!你们谋害先帝,我已经说服沈御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了;你们要求为楚氏修建庙宇,我看你们可怜也答应了;你们要求新皇帝善待百姓,沈御离也拍胸脯保证能做到了……你们说什么我就听什么,谁知道你们还就蹬鼻子上脸了!跟你们有关的事你们要管,跟你们没关系的事你们也要管,干脆我跟沈御离搬出宫去,你来当皇帝好了……” “宝儿,宝儿!”大美人急得四处乱飘,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渐渐地又开始扭曲起来。 “宝儿,”她急着喊,“你躲在哪儿?你出来,不要躲着娘亲啊!” 绕林悄悄地从镂花缝里向外蹭了蹭,发现大美人的确拿不准她的位置,不禁大喜。 只见大美人不断地在房梁上绕来绕去,竟是十分不安的样子。那眼睛虽然无神,倒像是真要哭出来了。 绕林一时又有些心软,暗暗猜测这位前朝的皇后娘娘或许真的很在意那个叫宝儿的女孩子吧。 其实仔细想一想,如果真是那个叫宝儿的姑娘跟沈御离亲近了,大美人的确有理由生气。 毕竟是仇人嘛! 这件事唯一荒唐的地方就在于,大美人是认错了女儿。 她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麻雀嘛,她又不是大美人的女儿,她为什么不能跟沈御离亲近…… 咦?! 绕林心里怔了一下,忽然又恼了:好端端的,怎么又想到沈御离了? 那个坏蛋,那个骗子!谁要跟他亲近! 她气呼呼地从镂花中跳了出来,又往窗户外面钻,嘴上仍不肯闲着:“你看沈御离不顺眼,你去杀了他好了!反正你们楚家的人都已经死光光了,你杀了沈御离,这宫里也没有个好人再能当皇帝了,除非你自己赶紧投胎转世一鸣惊人平定四海,要不然你就等着看天下那些坏人杀来杀去、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生不如死……” “宝儿!”大美人脸上露出几分喜色,忙又闪身扑了过来。 绕林此时已经扑到窗边,却发觉原本应该一撞就破的窗纸仿佛忽然变成了铜墙铁壁,她这一头撞上去,只觉得蛋黄子都快要撞散了,那窗纸却是纹丝不动。 再一抬头又看见大美人那张脸,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变作了小太监的模样。 绕林瞬间惊恐万状:这女鬼好像越来越厉害了,连她变什么样子都能管了啊啊—— “大美人,姐姐,我错了!”绕林没出息地又开始求饶,“我再也不骂您了,我也不阳奉阴违了,您想当皇帝,我这就去劝沈御离给您让位,您饶了我的性命好不好啊……” “我不要皇位,”大美人冷冷地道,“我要那小贼的命!” “这个我真做不到啊!”绕林破罐子破摔瘫坐在地上,头也不抬:“你不知道,沈御离他打架可厉害了!我又打不过他!我咬人都咬不过他!你要我去杀他,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省事呢!” 大美人听见这话又生了气,唰地一闪身,满殿红影乱飘:“谁要你跟他硬拼了?你不会趁他睡着的时候动手?” “他睡着的时候,”绕林气恼,“他睡着的时候我动不了啊!他不是压着我的胳膊就是搂着我的腰……再说我一动他就醒了!他睡着的时候,我早睡得跟猪一样了!” 这里又不知是哪一处犯了大美人的忌讳,只见她身形唰地一下暴长起来,一张极好看的脸孔变得几乎比那些吊死鬼还要吓人,整个鬼像一片红色的天幕整个儿兜了下来,中间发出凄厉的声音:“你不杀他,我就杀了你——” 绕林还要跑,这时却已完全动弹不得。 这女鬼,这女鬼果真又比从前厉害了许多!照这样下去,她岂不是可以在宫中横行无忌? 救命,救命啊啊—— 绕林在心中疯狂呐喊,喉咙里却不能发出声音。她只能无助扶看着那片红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红色已经侵入她的眼底,无形的丝帛已经罩住她的口鼻、勒紧她的脖子,不知从何而来的重量压在她的胸膛,困住了她的四肢…… 绕林努力地睁大了眼,看不见;张开嘴,不能呼吸;全身的力气用到手上,却连一根小手指都不能动一下。 她终于知道自己这次是死定了。 可是,沈御离…… 她死了沈御离怎么办啊?他又看不到鬼,这满宫里的冤魂没有办法跟他交涉,必定会用尽各种办法给他使坏,他这个皇帝还怎么当,他会不会也跟他爹一样下场? “不行,不行!”绕林在心里狂喊,甚至连自己将死这件事都快要忘了。 沈御离,对不住啊。 早知道会这样,就不劝你设法跟那些鬼魅和解了。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劝你上山拜神出海求仙,寻找全天下最厉害的道士,来对付这些言而无信贪得无厌心肠歹毒的鬼…… 绕林如这般胡乱想着,意识渐渐模糊。耳边仿佛听到漏壶的声音,一滴一滴,越来越远,象征着她这条莫名其妙的生命即将终结。 然,在某一个玄妙的瞬间,勒在她脖子上的那道无形的丝帛消失了,压在她胸膛上的那块无形的石头消失了,盖在她眼睛上的那片无形的天幕也消失了。 绕林的喉咙首先反应过来,一口新鲜空气灌进去,呛得她整个人打了个哆嗦,剧烈地咳了一声。 紧接着腰肢也反应过来,一个鲤鱼打挺倏地跃起,瞬间向房梁上窜了过去。 之后才是眼睛反应过来,看见了大开的殿门、惨淡的灯光,以及灯光之下沈御离那张惶惶的脸。 “绕林,”沈御离仰头,张开手,小心翼翼:“下来。” 绕林蹲在房梁上呆愣许久,慢慢地转过身往殿中四下打量一番,终于悄悄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张开手,嘭地一下子跳了下去。 准确地落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两个人一齐跌倒在了松软的床榻上,并未摔伤。 绕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怎么才来!” “你再晚来一步,我就死了!”她发脾气不讲理,抓着沈御离的胳膊用力拧:“你干脆天亮再回来好了,反正也还来得及替我收尸……不对,我也用不着收尸,我就一颗麻雀蛋,掉到砖缝里就找不着了……” “对不住,”沈御离哑声,“我以为是你赌气不肯开门……我该早点进来的……你受苦了。” 有了这句话,绕林就放开了他的胳膊,转抱住他的腰,哇哇哭得更厉害了。 沈御离怕她哭伤了心肺,只能小心地抚着她的后背,不住帮她顺气,口中却不知该劝些什么好。 方才他仍旧没看到什么鬼魅,只看见绕林一个人躺在窗下,张着嘴瞪着眼一动不动,形貌几乎与勒死之人无异。 她的颈下并没有什么丝帛绳索,这件事当然是鬼魅所为。沈御离冲着空气一番扑打吼骂,终于误打误撞救下了绕林,却已吓得他自己几乎整个人都瘫了。 总算,总算,有惊无险。 “绕林。”他用力箍紧了绕林的腰,哑声:“你现在,……怎么样?” 绕林已哭得累了,听见他问,就打了个哭嗝,道:“大概是、是,死不了了。” 沈御离松一口气,抓着她的手按在他胸口上,叹气:“你感受一下。” 感受什么? 绕林有些不解,迷迷糊糊往他胸膛上抓了一把,又用力地拍了一巴掌,哭骂:“沈御离你还有没有良心?我都死了一回了,你不说担心我,倒还有心情向我炫耀你的胸脯子!怎么,胸脯子结实很光彩吗?又不好吃!” “不是,”沈御离哭笑不得,“我是想告诉你,我心脏跳得都快要烧起来了。” “噗!”绕林笑了一下,“早着呢,再快十倍也未必能冒个火星子!” 沈御离闻言忍不住低头白了她一眼,无奈:“你还真想看它烧起来啊?小没良心的!” 绕林气急:“我怎么没良心了?我要真没良心,大美人让我杀你我就该答应她!我答应了她,哪里还用得着受这份罪!” “她,让你杀我?为什么?”沈御离翻身坐了起来。 绕林也跟着坐起,伏在膝盖上,一脸委屈:“谁知道她又发什么疯!她说不许我跟你睡,又说你占我便宜……总之就是说什么也要我杀你!” 沈御离拧紧了眉头,脸色难看。 绕林想了想,补充道:“她可能还是把我当成那个什么宝儿,说你是我的仇人什么的……现在她连百姓也不管了,就只想让你死!” “我觉得还是让她死比较合理一点。”沈御离咬着牙道。 71.救命,陛下疯了! 大美人原本就已经死了,再死一次当然不可能。 但是,这天地间自有规则。 鬼魂为祸人间,人间就该有法子把她遣送到她该去的地方,这才叫公平。 灵堂失火事件和绕林险些遇害的遭遇彻底激怒了沈御离。他以前朝楚氏宗庙需要看址为由向天下广发求贤令,以千金买马首的姿态求请各路神僧仙道进京。 与此同时,京中的楚氏宗庙也的确在兴建着。 先帝的梓宫已经移入陵寝,民间市井渐渐添了几分热闹,虽也已出现了质疑的声音,总体上却还控制得住。 沈御离这个皇帝,当得居然还算有模有样。 自然,少年登基,此前又是未能好好读书明理的,磕磕绊绊也是在所难免。 朝中指责得最厉害的无非是说他路子野、不讲规矩,脾气上来了就算在朝堂上也能指着那些老臣的鼻子骂,半点儿脸面也不给人留。 “跟他爹一模一样。”有些老臣私下议论。 当然,也不完全一样。 先帝喜怒无常,即便是身边最受宠的妃嫔,也难保不会有一日忽然触怒了龙颜,被一顿乱棍打死了事; 新帝却只独宠那个叫绕林的小丫头,上朝带着,议事带着,游玩带着,睡觉自然也带着。宫中小太监们都说,陛下的脾气是大,但在绕林姑娘面前,他就是有天大的脾气也得收敛三分,否则一旦惊着了姑娘,堂堂皇帝到了晚上也未必能有地方睡。 时日久了,“绕林姑娘”就成了宫里的一个传奇。 寒风退却,暖意渐融,倏忽已是两三个月过去,天圣元年的春天到来了。 楚氏的庙宇建得初具规模,新帝想要的高人终于也来到了宫里。万事俱备,只欠一场法事。 作法的台子足有三丈高,高台之上又有高台,层层台阶堆砌,仿佛要直通到天上去。 在那台阶的最高处,一只铜鼎里面燃着特制的香料,虽未见明火,那香气却已飘得满宫都是。 道人开始作法,一柄木剑舞得呼呼生风,半空中黄纸飞舞,尽飘向那高处的铜鼎而去。青天白日忽然乌云蔽空,闻讯而来的朝臣和内侍宫女们惶惶下跪,高台下方的僧人开始诵经。 只片刻之后,铜鼎里便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乌云之中、空气之中,忽然响起了骇人的鸣声。时而似马鸣萧萧,时而似人声喧沸,时而又似洪水决堤闷雷滚过,几番轮转,最终却都融汇成了一片呜呜的哭声。 天阴,鬼哭。 在场众人至此方知宫中“不干净”并非传言,思及数月来无知无畏抑或提心吊胆的这段日子,人人俱是遍体生寒。 高台上道人的剑舞愈来愈急,众人耳边的鬼哭声也愈来愈凄厉,正午的天色已暗沉得仿佛黑夜,在场所有人的后背上俱已被冷汗湿透。 此番,攸关生死。 高台上舞剑的道人已经看不清,周围僧道的念咒诵经声却是越来越响、越来越响,仿佛正要借此同那妖物斗法似的,震耳欲聋。 绕林忽然打了个寒颤。 沈御离察觉到了,忙将她的手又攥紧了些,低声道:“别怕,这次的道人是真正隐世的神仙。他是自己观星得知前朝冤孽作祟、天下百姓难安,因此特地下山救世的,与上次父皇请来的那些炼丹骗人求长生的妖人并不是一路。” 绕林根本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只知顺着他的话胡乱点头,身上却莫名觉得越来越冷,甚至冷得整个心脏都紧揪了起来。 而且这寒意来得极其突然,她想向沈御离靠近一些、或者开口叫小太监去替她拿件衣裳来,居然都做不到。 绕林心里又急又怕,眼看着天幕越来越沉、耳听着鬼哭声越来越凄厉,她的头忽然剧烈地疼了起来,那些尖啸的鬼哭声道道撕扯着她的耳朵,竟像是要生生把她的魂魄抽走似的。 不对!这事不对啊…… 沈御离先前一直紧张地关注着那高台上作法的道士,等他注意到绕林状态不对的时候,她早已是动弹不得了。 “绕林!”昏暗的天光下,沈御离惊慌地看着绕林的脸:“你面色不好,怎么……” 天! 他忽然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绕林是妖啊! 这道士说是除邪祟,可妖物原本也是“邪祟”的一种,与鬼魅一样都是不该在人间久留的,他怎么偏偏把这个给忘了! 沈御离懊恼不已,忙弯腰将绕林抱了起来,抬脚就要走:“别怕,我带你回去!” “陛下!”旁边礼部官员忙上前拦住:“您去不得啊!道长先前已嘱咐过,待法事结束后需要您亲自上前诵祷词、焚黄表,若有差池,前功尽弃啊!” 沈御离脚下只微微一顿,之后就要不管不顾继续往外走。 偏在这时,高台上发出轰隆一声大响,竟是最高处的台阶无故断裂,那尊六七百斤的铜鼎带着火焰从上面直坠了下来。 出事了! 台下宫人内侍尖叫着四下乱窜,撞成一团。 那道人已持剑飞身跃上半空去接那铜鼎,沈御离若在这时逃走,那无疑便成了世人眼中贪生怕死、不顾天下苍生的昏君。 而且,法事中断,那些鬼魅的怨气将会成倍滋长。他即便此刻逃走了,将来只怕也未必能有活路。 沈御离犹豫再三,只能把绕林交给了身旁的太监:“抱她回寝殿,快去!” 这时那道士已用木剑托着铜鼎稳稳落在了高台之上。台下的官员内侍们见了这一手忍不住齐叫了一声好。 下一刻便看见漫天的乌云垂落下来,变成一道道一缕缕浓黑的烟雾,啸叫着、挣扎着,极不情愿似的向那铜鼎飘了过去。 嘶鸣声已经震耳欲聋,每个人都不得不张大了嘴巴以防耳膜被震破。除了台上那个作法的道士之外,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当然也包括抱着绕林的那个太监。 走不了,走不了。 沈御离亦是被迫弯下了膝盖。他不肯跪,干脆坐在了地上,坚持挺直脊背不肯低头,咬牙盯着那铜鼎看了一阵,又转过身来看绕林。 绕林的处境却比在场所有人的都要糟。 她的眼睛里、耳朵里都有鲜红的血流出来,脸色却白得异常吓人,就像被水打湿的白牡丹花瓣,与其说是苍白,倒不如说……透明。 不,不是肤色透明,而是她整个人——她整个人在一点点变得透明,就像褪色的布料、像被风吹散的烟。 “绕林!”沈御离慌了,“你快变原形,快变原形!” 他也顾不得旁人听见、顾不得被人知道他的绕林是个妖怪了。 可是没有用。 绕林并没有当着他的面变成一颗麻雀蛋。 只有鲜血不住地流着,顺着她的脸颊和那太监的手滴落到地上、滴落到充斥天地的浓黑烟雾上,发出嘶嘶的响声。 仿佛会燃烧。 在这只小麻雀的身体逐渐变淡的同时,天地间那片浓黑的雾气同样在一点点变淡、一点点钻到铜鼎中去,燃起通天的火焰。 高台上,道士重又舞起了木剑,状若疯癫。 空气中的重压似乎比先前减轻了些。沈御离挣扎着站起来,低头看看绕林,再抬头看看高台上燃烧的铜鼎,心里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疯狂的猜想。 “停下,快停下!”他忽然跃上高台,直扑向那个狂舞乱吼的道士。 身边侍卫和朝臣们都吓傻了。 陛下,莫不是疯了? 下一刻,无数人跟着冲上了高台。拦截的、劝阻的、呵斥的、哀求的……吵嚷声闹成一片。 沈御离一概无见无闻,整个人发狂似的直往那道士手中的木剑上撞了过去。 “拦下他!”道士挽出一个剑花,毫不客气地阻住了他,同时向旁边的侍卫厉声呵斥。 侍卫迟疑着并不敢动,那道士已飞身跃上铜鼎,就站在那火焰的边缘上,继续舞剑。 在场的官员和内侍们都已惶惶无措,那些道士和僧人们的念咒声、诵经声却丝毫未停。 倒不愧是沈御离耗时数月从全天下寻来的高人。 “陛下!陛下不可啊!”几十名官员次第跪在沈御离面前,以身为盾拦住了他的去路,哭声震天。 后面跪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持刀的侍卫们也追过来,却并未跪,而是手挽手连成一道人墙,彻底把“发狂的”沈御离拦挡在了高台的中央。 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帝,至此遭遇了他登基以来最大的挫折。 几个老臣跪得最近,揪住他的衣摆哭着:“陛下,您醒醒、醒醒啊!宫中邪祟众多,这场法事不容有失!否则宫中必将永无宁日、天下必将生灵涂炭啊!” “是啊陛下!”太监们也跟着哭,“不管怎么样,一会儿道长腾出手来就好了,陛下您一定坚持住啊!” “陛下,请为天下苍生着想……” “陛下,万万黎民生死在此一举……” 哭劝声震耳欲聋,竟仿佛要跟那些道士们的念咒声一较高低。 人人都当他们的陛下是疯了、中邪了,却不知被他们围困在人群之中的沈御离已经心如汤煮,对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谏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一刻钟后,沈御离在人群之中只艰难地挪动了数丈,而此方天地间那片浓黑的雾气已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鬼哭声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僧道念咒诵经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就像一场暴雨过后残余的雷声,稀稀落落,空余寂寞。 铜鼎上的道人舞着木剑飞跃下来,毫发无损,只是精神萎靡。 他无视台上密密麻麻跪着站着的人,畅通无阻地一路走到沈御离面前,将剑尖上挑着的最后一张黄表纸递了给他:“请陛下焚表祭天,送邪祟。” “道长,”沈御离看着他,怔怔的:“我有一事……” “陛下,”道士打断了他的话,“百事皆有因果,万物皆有来处,请陛下切莫执著,否则一念成痴,便成心魔。”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沈御离盯着他,问。 道士垂眸不答,又道:“陛下,来自来处,归于归处,世间方得清静。鼎中火焰将尽,请尽快吧。” “是啊陛下!”吴丞相在旁劝道,“事已至此,若功亏一篑,此前百般周折、又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却全都毫无意义了!” 沈御离神色微动,终于听进去了一句话。 他缓缓地攥住了那张黄表纸,沿着官员和侍卫们让开的路,一步一步走到铜鼎前,伸手,放开。 黄表纸瞬间落入鼎中化作一团飞灰。沈御离看着它,道:“你们,从来处来,到归处去,莫要在人间徘徊。” “还有,”他咽下一口空气,哑声道:“绕林,你不许走。” 最后这一句自然是不曾跟官员和道士沟通过的,旁人都没有听明白。 沈御离看着那鼎中火光黯淡下去,之后默然转身,抬脚往回走。 旁边伶俐的小太监忙过来扶他。 沈御离一路没开口。一直走到了高台边缘,他终于忍不住两腿一软坐了下来,颤声道:“叫……江安过来见朕。” 江安,就是先前抱着绕林的那个太监。 木头他们接到命令忙跃下高台,穿过欢呼雀跃的人群,分头去找。 江安很快被人带过来了。两手空空,并没有抱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沈御离立刻就呆住了。 江安来到跟前,也不说话,只神情呆滞地站了一阵,然后被木头他们按着,慢慢地跪了下去。 沈御离没有开口问话,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就更问不出话了。 台上台下顿时又乱成一团。 吴丞相急急地问向那道人:“陛下他……” “唉,冤孽!”道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收起木剑背在身后,叹道:“从今往后,宫内是清静了。” 吴丞相原本一直在等这句话,闻言忙躬身称谢,然后重又犯起了愁:“可是陛下怎会如此?难道不是邪祟相侵?道长您看……” “急痛攻心而已。先带回寝殿请太医来看吧。”道士拈须道,“贫道仍在旧处暂歇,稍后陛下若有召,来叫贫道就是。” 众官员和太监们慌忙应着,七手八脚抬着沈御离回到寝殿,传大夫来看了,果真并非癫狂,也不见什么邪祟相侵的痕迹,只说是惊怒之下血气翻涌,以致昏厥。 接下来少不得要有扎针煎药一番忙碌,过了小半个时辰,沈御离就醒了。 吴丞相忙迎了上来,满面欢喜:“陛下,事情了了!道长说,法事顺利,从今后宫中再不会有邪祟……” “绕林。”沈御离哑声道,“绕林呢?” 吴丞相愣了一下:“怎么,绕林姑娘没有陪着陛下吗?” 沈御离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缓缓摇头,闭上眼:“唤江安过来吧。” 木头忙从外面带了人来,顺便很有威严地把吴丞相等所有人全部撵了出去,自己也退出去带上了门,只留江安一个人在里面陪着沈御离。 殿中炉香袅袅,静得吓人。 江安在沈御离的床头跪了下来,脸色依旧惨白得吓人。 沈御离看着他,神情却似平静了许多。 “她,怎么样了?”他问。 江安缓缓地伸出手,掌心里托着指肚大小的一颗浑圆光滑之物,光华灿烂,触目生辉。 “绕林姑娘她、她……”可怜的太监也是被吓坏了,声音颤如风中枯叶:“……她的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淡……后来就不见了,只留下了这个……” 沈御离盯着他的掌心,仿若呆滞。 江安深吸了一口气,急道:“陛下节哀,绕林姑娘必定不是鬼魅!她那么美、那么善良,定然是天上的神仙……今日宫中除邪祟,她也许是与那些邪祟同归于尽,这颗珠子定然是他留给您的念想……” “哈!”沈御离忽然笑了一声。 脸上自然是全无半分笑意的。 江安再次吓懵,直疑心陛下果真是疯了。同时又想道:“不管陛下疯不疯,我今日都是断断没有活路了!” 不料沈御离并未发狂。他只是缓缓伸出手,示意江安把那颗珠子递过来。 那颗珠子。 是珠子,不是麻雀蛋。 什么麻雀蛋,见鬼的麻雀蛋!谁见过这么大这么圆、宝光四射的麻雀蛋? 那些麻雀是不是瞎! “绕林,”他对着那颗珠子说道,“你可不许吓我。我说过不会放你走的,你若不回来,我就把你砸烂了碾碎了,喂猫吃。” 江安今日受的惊吓已经够多的了,此刻不免又是一遭魂飞魄散。 疯了疯了!陛下果真是疯了!他居然对着一颗珠子叫“绕林”!还要把它碾碎了喂猫! 皇帝不说“退下”,做奴才的是不许擅自离开的,但今日江安顾不得了。他像见了鬼似的连滚带爬逃到门口,踉跄起身就要跑。 沈御离抬头看向他,沉声道:“去喊道长过来。” 江安呆了一呆,忙用尽全身力气拉开门,一头栽了出去:“救命,救命!快去喊道长来为陛下驱邪救命!陛下疯了!” 72.凤凰(全文完) 道士来得很快,好像原本就一直在等着被沈御离召见一样。 沈御离也并没有疯。他端坐在椅上,神情已恢复平静。 “你告诉朕,如何才能让她回来。”他道。 道士看着他,神色漠然:“陛下,宫中邪祟皆已魂飞魄散。此刻天下玉宇澄清,再无鬼魅可以回来了。” “她不是邪祟。”沈御离看看那颗“蛋”,又抬头看向道士,“她只是一个傻孩子,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道士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叹气:“但她的确是邪祟。” 沈御离的手指不自觉地攥了攥。 “她没有害过人,”他道,“不管她是麻雀蛋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她都从来没生过害人的心思。我记得这次请你进宫是为了除鬼魅,你为什么连一只小妖都……” “她不是小妖,”道士依旧面色沉沉,“她不是妖。” 沈御离再次看向那颗珠子,先前那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疯狂的念头重新冒了出来。 “难道她是……”他脱口而出,“这宫中的邪祟是她招来的?从宫中闹鬼一直到父皇遇害,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手谋划,为的是替楚氏报仇以及兴建庙宇?……她,一直在骗我?” 几个问题接连抛出来,听得那道士直皱眉头。 沈御离自己却已经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他的脸色由白到红,最后几乎憋得有些发青。 道士终于开了口,迟疑着:“贫道进京未久,并不知道谁在宫中谋划过什么。但陛下所问之人应当并不曾欺君。正如陛下所言:她是个傻孩子,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沈御离一口气呼出来,顿时头晕目眩。 小麻雀没有骗他!她只是自己也不明白! 他在心里把这句话重复了几遍,总算恢复了两分力气,又问:“您说她不是妖,又说她不知自己是谁,所以她到底是……”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道士仍旧拧着眉头,狐疑地看着他:“陛下当真不认识养魂珠?” 沈御离摇摇头,表示的确不知道。 那颗很好看的珠子,被麻雀当作同类叼回窝里的那颗“蛋”,叫作养魂珠? 那是做什么用的? 道士轻捻拂尘,叹道:“养魂珠并不是某种特定的宝物,而是奇珍古玩年深月久生出了灵气,再沾染惨死之人的鲜血,往往便能将那死者的魂魄连同执念收集蓄养起来。这样的珍物也就算是有了机缘,可以比寻常妖孽更容易修成人形,很快便能带着那死者的执念重临世间。” 沈御离从未听过这种事,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道士叹道:“因此陛下的那位绕林姑娘似妖非妖似鬼非鬼,只因她原是附着在此珠上的一缕冤魂。” 冤魂。 沈御离抓住了这两个字,心脏又紧揪了一下。 这宫中从来不缺少冤魂,当然也不缺少惨死之人的鲜血。但他从未想过,那只快乐的小麻雀也是带着怨气和执念来的。 她到底…… 是谁? “道长,”沈御离看着珠子,哑声:“绕林是为了帮这宫中所有的冤魂了却执念,故此大费周章劝朕请了你来,朕本以为这也算是她的一桩功德,不料……” “陛下,”道士躬身劝道:“养魂珠上的魂魄若是执念仍在,是不会轻易消散的。如今绕林姑娘芳魂无踪,想必心愿已了,再无挂牵了。” “可是朕还有挂牵!”沈御离猛拍椅背,焦躁地站了起来:“朕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她就这么干干净净地走了,让朕怎么办!” 道士垂boss叹,手中拂尘轻摇。 “罢了,”他道,“绕林姑娘心善,必不忍陛下一生苦念。” 沈御离的眼睛立刻亮了:“道长有法子让朕见她?” 道士叹道:“这养魂珠必有来处。陛下跟着它,当可知晓一些因果。至于能否见到绕林姑娘的前身,那便要看造化了。” 沈御离大喜过望,喜极而泣。 只见道士执拂尘在半空中画了几道什么,然后凌空虚指,那珠子便发出了温润的红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似的,缓缓地飘了起来。 “跟上!”道士忽然厉喝一声。 沈御离想也没想立刻迈步追上去,就看见那珠子一路飘行,转出一道宫门、穿过一条夹道、走过一条长街,最后在佛堂门口停留一瞬,缓缓地飘了进去。 佛堂! 沈御离顿了一顿,忽想起从前每次经过佛堂,绕林都会觉得不舒服,连带着对佛堂附近的祈祥宫也没有什么好感。 他一直以为她是妖怪所以不喜神佛,却从未想过,那佛堂恰恰是她的诞生之地。 当然,“养魂珠”的诞生之地,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说,也就是她的前身含恨惨死的地方。 难怪,难怪! 沈御离一路揪着心,脑海中仿佛想到了许多事,却又乱乱的一团糟,什么也理不清楚。 他看到那珠子飘进佛堂,落在了那尊佛像的掌心里,像婴儿躺进了摇篮,姿态十分恬静。 “道长,她……” 他回头想向那道士问话,却没有找到人。 身后的场景不知何时已经变了,不再是佛龛香炉童子塑像环绕,而是空荡荡一片,光线暗得仿佛带了几分冷意。 沈御离吃了一惊,忙又回头看向佛像手中,却见那珠子上的红色光晕已经消失了,仍旧又恢复了初看到时的模样——就是一颗宝光灿烂的明珠而已。 那珠子是从房梁上凤首雕花的口中跌落下来的,佛像以宽厚的手掌接住了它。 时逢乱世,佛并不能普度众生。它所能庇护的,也只有这一颗小小的珠子而已。 眼前的光影,是数年前的一场惨剧。 沈御离听到窗外喊杀声震天,哭喊声、脚步声、求饶声乱成一片。 然后门帘声动,一个身披红袍头戴凤钗的绝世美人右手握着一把剑,左手却提着一个十二三岁明艳照人的小姑娘,三步两步闯了进来。 明知眼前是幻影,沈御离仍旧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那小姑娘的模样,他见过! 他第一次看到作为女孩子的绕林,那个粉色衣裙的小姑娘,不正是眼前这般模样? 沈御离的心里忽然有些混乱,一时竟分不清何时是真、何时是幻,更不知那个可以变幻形貌的“小麻雀”究竟哪副面貌才是真的了。 此时眼前的光影已流转许多,外面似乎静了些,殿内却压抑得吓人。 沈御离听见外面刺耳的声音喊道:“皇后娘娘,我们大统领言出必践,只要您交出玉玺、大开宫门迎接义军入宫,您就可以依旧做一朝皇后!楚氏已经日薄西山,您年轻貌美,又何必为这肮脏王朝殉葬!” 沈御离认得这个声音。 这是当年他父亲身边的一个副将,在所谓“义军”围困京都的那几年里,此人曾三次率领小股士兵潜入宫城意图抢夺玉玺,军中盛赞骁勇。 此人口中的“我们大统领”,指的正是沈御离的父亲、本朝的开国皇帝沈横。 沈御离也从嬷嬷口中听到过将士们进宫寻找玉玺的事迹,只是那时候楚氏君王仍在,忠臣义士誓死报国,不知有多少人前仆后继拿血肉之躯护住宫墙,因此玉玺始终未曾落到“义军”手中。 沈御离不确定此时他看到的是哪一年的场景,只看见红衣美人抓着那女孩子的肩,问:“宝儿,你怕不怕死?” “母后,我……”小姑娘眼中泪光盈盈,一个“怕”字眼看就要脱口而出。 红衣美人脸色微沉。 小姑娘死死地咬住了唇角,仰头盯着佛像看了许久,方垂首说道:“我怕死,但我甘愿赴死。母后,宝玥享公主之尊、受天下供养,危亡之际自当殉国。……死,而无怨。” “宝儿!”红衣美人落下泪来。 门外的叫嚣声还在继续,红衣美人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女儿:“你父皇说过,你是天朝的福星……如今你看,此物应当藏在何处?” 那是方正温润的一块玉。 玉玺。 只见小姑娘随手接过玉玺往怀中一揣,然后掀开佛龛下面的纱幔钻了进去。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声过后她重新钻出来,衣襟已经平坦如初,那玉玺自是不在里面了。 “佛像的右脚后面是可以打开的,”小姑娘幽幽的声音说道,“世人都以为佛像是一整块石头雕的,所以即使将来沈贼砸了佛像,他们也找不到玉玺。母后,这个秘密只有我和弟弟知道。” “璋儿也知道?”红衣美人大喜,“那便是上苍不绝我天朝……宝儿,咱们不白死!” 最后那个“死”字还未落下,小姑娘颈下的血已经喷涌而出,整个人直直向前扑倒。 沈御离大惊失色,本能地向前急冲过去试图扶住她,却眼睁睁看着对方从他的手臂穿过去,栽倒在佛像怀中。 原来,是虚影。 沈御离跌坐在地上,心中剧痛。 那红衣美人攥紧了剑柄,颤颤良久,终于缓缓将剑锋从女儿的颈下移开,唰地收回,瞬间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同样殷红的鲜血喷涌,佛像前面的供桌已红了一片。 红衣美人扔下了剑,挣扎着扑上前去握住了小姑娘的手:“宝儿,你等等娘,咱们一起……” 门口轰隆一声巨响,是外面的“义军”将士冲了进来。沈御离看着副将那张被称赞为英武不凡的脸,恨得牙根疼。 那个副将看见殿中死在一处的那对母女,怔了一怔,之后脸色大变:“死了?这……咱们怎么向大统领交代?” “头儿,这事不妙!”旁边士兵急道,“大统领要的人已经死了,咱们至少该把玉玺拿回去,不然这趟没法交差啊!” 副将挥刀说了句“他娘的废话”,抬脚踹翻了两具尸首,极不客气地里外翻找了一遍,然后乒乒乓乓砸了佛堂。 之后的画面就越来越虚,沈御离只隐隐听见什么“能杀多少是多少”“下个月大统领过寿”之类的话。 再后来那层阴翳缓缓散去,柔和的光线照进来,沈御离的眼前终于又出现了道士的身影。 “想来,陛下已有收获了?”道士了然地问。 沈御离回头看向佛像掌中,却见那颗珠子颜色黯淡,不止没了红光,就连先前的宝色也已消失殆尽了。 道士长叹道:“宝玥帝姬执念已解,此刻想必已投胎去了。陛下,你二人本无缘法,不可强求。” 沈御离下意识地抬手去抓那颗珠子,几次都没能抓到,只好扶着佛像艰难地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看上去十分可怜。 道士长叹一声没有再劝,缓步走了出去。 沈御离终于抓到了那颗珠子,在掌中攥了很久,又抬头看向佛像的右足方向。 “玉玺,”他咬牙,似哭似笑:“一块破石头而已,也值得你拿命去藏?果真是个小傻子,前世就是。” 他没有去拿玉玺,随手把珠子揣进怀里,慢慢地走了出去。 门外好些老臣跪在地上等着,见他出来,人人喜形于色。 “兵部胡政勇,”沈御离开口说道,“昔年带兵期间滥杀无辜、作恶多端,着革职交予大理寺查办。其帐下亲兵同案查问,不得有误!” 群臣面面相觑,有武将忙上前劝:“陛下,胡大人随先帝征战多年,如今正当功成身退。若贸然交予大理寺问罪,天下少不得要议论陛下滥杀功臣……” 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沈御离的脚步却丝毫未停。那官员迟迟等不到回应,只得小心翼翼起身来瞧,却发现他们的皇帝早已走远了。 在场的官员面面相觑,人人脸色都很不好看。 新帝果真也是喜怒无常,与他父亲一样。 在这样的皇帝手底下办事,难呐! 沈御离并不知道群臣怎么看他。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 一路浑浑噩噩也不知走了多久,到停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并未回寝宫,当然也没有去什么祈祥宫什么太和殿。 眼前荒草萋萋,门墙寥落,是他曾经很熟悉的一道风景。 宫城荒园。 竟是他第一次遇见那只小麻雀的地方。 怀里的珠子像一簇小火苗滚烫,沈御离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同样烫得厉害。 宝儿,楚宝玥。 他的绕林,竟然并不是一只“凤凰何少尔何多”的麻雀,而是真真正正的凤凰。她是前朝被称作天降祥瑞、却又因为亡国而变成了笑话的宝玥帝姬! 楚家的灾难、宝玥帝姬的灾难,都是沈家人给的;而重生后的小麻雀绕林所遇到的一切灾难,都是他给的。 沈御离坐在破损的门槛上,哑声道:“你上辈子……不,上上辈子,一定欠我很多。” 话音刚落,颓圮的断墙外面忽然冒出一张粉白的小脸来,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噘得老高,气鼓鼓:“喂,你不讲理!我什么时候欠过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