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世无双》 第一章 误长生 德顺二十七年,皇帝驾崩,太子未立,朝廷动荡。 数日后,二皇子公开谋反篡位,三皇子在百官响应下领兵平反。 德顺二十八年,二皇子楚潇一派被诛于彼南山,三皇子楚岑即位,改国号为天治。 皇宫中,宫人们提着红灯笼往来不绝,宝华殿里歌舞升平,庆祝着新帝的登基。 整个皇宫,唯有处在一隅的烟兰宫,与这片喜乐之景格格不入…… 烟兰宫内,一片黑暗。楚烟蜷缩在床角,眼神呆滞,定定地看着映着红光的窗户。 许久,楚烟突然猛地闭了眼,如水的记忆涌入脑海…… 楚烟的母亲只是先皇后梅氏身边的一个小婢女,被醉酒后的皇帝宠幸,怀上了楚烟,却始终没名没分,甘做婢女。 后来,先皇后梅氏病逝,楚烟的母亲惦念梅氏的恩情,随梅氏一起去了,留下了不到三岁的楚烟。 楚烟虽然有个公主的身份,却从未被当做公主来对待。她没有父皇母后的疼爱,没有显赫的外祖撑腰,每天过得与宫女没什么区别。楚烟一直觉得,自己这一生,也就只能如尘埃一般存活在这宫中了。 十三岁那年,楚烟被带到了皇后吴氏面前。 “你多大了?” “十……十三” “以后,烟儿便与倩儿、岑儿共吃住吧。” 楚烟住进了大大的烟兰宫,有了数不尽的衣服首饰。她本以为自己苦尽甘来,幸得皇后恩惠,此后便可百岁无忧,殊不知,皇后不过是在培养一颗棋子。 当时年少,楚烟并未看出皇后伪善外表下淬了毒的心。 皇后利用楚烟作陪衬,为楚倩赢得了好名声,又诱楚烟入局,使她迷上文伯侯世子文梓,做出不少出格之事,惹得皇上不喜、太后烦厌,京城上下,无一人不对这位五公主鄙夷至极,坊间皆唱:皇四公主才如泉,婢生五女莽如虎。 后来,皇上驾崩,二皇子楚潇与三皇子楚岑夺权局势无比猛烈。皇后告诉楚烟,若她愿深入二皇子阵营,作为内奸,替三皇子传递情报,她便可嫁给文梓。楚烟脑海中闪过那个不染纤尘的男子,他丰神俊朗,只一笑便令人忘忧,只一笑便让佳人芳心暗许…… 楚烟按照皇后的指示,设法让楚潇阵中的大将军宸越爱上了自己。宸越教她写字,授她武功,赠她短匕…… 而自己又是怎么对宸越的呢?是在他饭食内下毒,使他功力日日削减,还是仿他字迹改军策,害的无数兵士灰飞烟灭?亦或是喝下堕胎药,让他不得不留下照顾自己而贻误战机?还是最后把他引入紫竹林,害他万箭穿心而死? 犹记当日,紫竹林内—— 无数箭雨朝两人射来,宸越想也不想,便将楚烟护于身后,独挡飞叶般的利箭。宸越中毒已深,功力早已消散的寥寥无几,利箭不负众望地刺穿了他的身体…… “宸越!宸越!你别死!别死……”当看到那平日里在军阵中来去自如、意气风发的宸小将军终于不再掩饰虚弱,如纸片一般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刹,楚烟的心似深深沉入了谷底。 她一向认为自己定力过人,始终秉持初心甘心在楚潇营中为暗线,其实她一开始就败了。 她以为自己将那一碗碗精心煎熬的汤药倒去,就能忘却宸越罔顾军情后对自己无微不至的贴身照料;她以为自己每夜爱抚一遍文梓与自己的定情玉佩,就能忘却宸越舍生忘死从皇宫里抢回的母亲遗物。 她问过楚岑,楚岑明明说过不会杀死宸越的,为什么,为什么…… 楚烟脸色惨白,疯了一样用手去堵宸越身上的血口子,她亲眼看着宸越的眼神渐渐涣散,但那唯一聚焦的一点中仅存着她。 楚岑慢慢走向两人:“四妹,这些日子里,委屈你了,你做得很好!待本王登基后,重重有赏!” 楚烟听后,并无半点喜悦。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宸越的眼神逐渐清明,他依旧如平日一般,柔柔地注视着楚烟,眼里既无责备,也无悲痛。楚烟惊醒:“你……你早就知道了是吗……”宸越不应,只是微微抬手,拭去了楚烟鼻尖一滴清泪。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楚烟崩溃了,泪水止不住地流。 宸越终于开口:“以后,吃不到烟儿做的梅花糕了……” “公主,保重……臣,不能再护着你了……” 楚烟从过往记忆中回过神,睁开眼,眼底竟是湿润一片。她拿起宸越曾经赠的那把短匕,仔细端详。从前,她得了,便只将它扔在一边,她怕,她怕自己终会沉沦于这片海,却未曾想,自己早就把宸越放在心上了。 楚烟翻转着匕首,反反复复地摸索着,她在匕把底端摸到异样,底端,竟赫然刻着一个“烟”字。楚烟的心,又忍不住抽痛起来…… 待楚烟将目光从匕首上收回,她心里,也暗下了一个决定。 楚岑登基后,把该杀的人都杀了,该赏的人都赏了,唯独留下楚烟,不奖不罚,任由楚烟浑浑噩噩地回到烟兰宫。 楚烟这几日,在烟兰宫内想明白了许多。楚烟知道的太多了,皇后吴灵秀与三皇子逼宫嫁祸给二皇子,丞相买通人脉、暗杀忠志之士……每一条,说出去,都可让着新帝跌入谷底。 大概那日紫竹林内,楚岑就想把楚烟一并除去。 黑夜中,楚烟的一抹渗人的冷笑,融在了夜色里…… 忽然,破落的宫门被推开,走入一串串金光闪闪的宫人,为首的是一个衣着华美的女子,高昂着头,如同一只傲慢的金丝雀。楚烟被这突然迸进的光照的不适,微微别过脸。 “妹妹,今日是皇兄登基的日子,我特地来送你一程!”为首的女子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眼底满是狠毒。 楚烟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埋头借着光,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缓缓道:“你想怎样。”眼里波澜不惊。 华衣女子似有些恼楚烟的平淡,声音越发尖怪:“都快死了,还摆出这等恶心做派!” “我念我们姐妹一场,特地来知会你一声,皇兄登基后,为我和文梓赐了婚,日子就定在月底,而你,皇兄已经以勾结二皇子党之名将你定了罪。” “楚烟,你是不是很不甘啊,明明上刀山下火海的那个人是你,可你却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哈哈哈哈……” 楚倩狂妄的笑声久久不息,楚烟却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皇姐。 楚倩自小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是皇后嫡出,身份尊贵无比,但,她不漂亮。 她生来便长了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放在人海里顷刻便被忘了,纵使涂脂抹粉,也不会让人有一丝惊艳。 楚倩从小就极其厌恶长相美艳的女子,面容姣好的也不喜。 楚烟刚被皇后带入长乐宫时,引起了不小的躁动。宫人们见了她的容颜,都惊叹不已:楚烟身量虽小,但眉眼却像画出来的般精致,面色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黯淡,但却难压那股倾城气。 最奇人的是,第一眼看见楚烟的人,都会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意暗暗钻入心底,难揪其出,就像冬日的墨梅香,迷人心扉。 楚烟初到时,楚倩气得发狂,像个泼妇一样大骂楚烟,皇后大怒,命楚倩面壁思过。后来的楚倩便像变了个人似的,对楚烟百般疼爱,天天一副慈姐的样子,博得了不少好声名。现在想来,初遇时那番辱骂才是真话吧。 楚烟理了理发丝,站起身。她看到宫女端来了毒酒、匕首和白绫。 楚倩道:“皇兄仁慈,准许你选择死法。” 楚烟冷笑,眼底透着寒光:“这么快就等不及了吗。”声音如碎冰,冷意直入骨髓。 楚倩无缘无故心里发毛,道:“你选吧!” 楚烟凝视了许久,最终拿起了毒酒,凑近双唇,就在众人准备放松之际,楚烟却突然将毒酒朝楚倩洒去,浇在了她浓脂厚粉的脸上。 “啊啊啊,我的脸,我的脸!” 一股焦肉味传入空气中,楚烟冷笑:“劳烦姐姐替我试酒了!” 楚倩嚎叫着向楚烟扑去,“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她发丝凌乱,双眼猩红,像是魔障了的厉鬼。 楚烟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巧施轻功,跃过蜂拥而至的宫人侍卫,落到宫门口。 “给我杀了她,杀了她啊!”楚倩声嘶力竭地喊着,宫人们又朝楚烟扑来。 楚烟拿出方才一直把玩的短匕,喃喃道:“燎尘,许久没饮血了吧?” 匕首贴手而现,在月色下,如铺银尘。 楚烟看向涌来的宫人,轻声冷笑,脑海中回忆着那些夜晚,宸越手把手教给自己的招式:“匕首之气,易敛难现,贴手而使,匕不脱手,匕不离心,用到极致,手匕合一,人匕相融。”那清冷卓越之声好似近在耳畔,楚烟逼回盈眶的泪,握紧燎尘。 随着一声声惨叫,燎尘仿佛一段燃烧的红绸,点亮了月色。 楚烟瞥了一眼木头般的楚倩,后者仿佛见到了魔煞厉鬼:“你……你居然……你居然会武功!" 楚烟冷笑,一步步朝今夜宫中最热闹的宫殿走去…… 第二章 世难容 夜色似乎更深沉了,楚烟缓缓步入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殿门口的侍卫在惊恐中拦下了她,楚烟微抬眼皮,反手一个银簪扎入其中一人的脖子,顷刻间血柱直流,那侍卫带着错愕的神情直直倒下。另一守门侍卫早被楚烟一脚踢中命门,瘫软在地。 内殿近门的其他侍卫见状大惊,惊慌失措大嚷起来,宫殿内言笑晏晏的众人听到声响,纷纷向门口看去。 楚烟披着月辉出现在众人面前,美得让人呼吸停滞。 “五公主!” “真的是五公主啊!” “不是说五公主通敌叛国,已经被处死在烟兰宫了吗,怎么……” 楚烟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缓缓抬起头,看向龙椅上身穿明黄色龙衣的那个男人,眼神仿佛淬了毒,令人不寒而栗。 旁边的新太后吴玉秀惊诧:“不是让倩儿去解决她了吗,倩儿呢?” 龙椅上的楚岑坐立不安,喝出一声:“大胆楚烟,擅闯宝华殿,来人,将她拿下!” 楚烟冲他们微微一笑,轻松闪过前来擒她的侍卫,施展轻功,越到吴玉秀身旁,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闪到她身后,以匕首相抵:“谁若往前,我便杀了她!”吴玉秀被这惊变吓得几近昏厥,像个疯子一样地喊叫着:“啊啊啊!皇儿救我,救我啊!” “母后!”楚岑回应着吴玉秀,又用狠毒的目光看向楚烟:“楚烟,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别忘了当初是母后把你接到长乐宫的!” 楚烟仿佛听到了大笑话一般,缓缓道:“我没忘,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景仁宫的那些日子……”吴玉秀听了这句话,只觉得背脊一凉,恐惧爬满了整个心。 “微臣文梓,前来救驾!”慌乱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嘹亮稳重的叫喊,听到这声音,大殿的人都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平稳了下来。 文梓别着宝剑,一身轻甲,领着一群御林军包围了大殿,将楚烟死死围住了。 楚烟微微眯起了眼,打量着这个自己曾经一心想嫁的男人。 明明是个落魄王侯之子,天天在达官显贵前低眉顺眼、阿谀奉承,却总在闺阁小姐面前摆出一副洁身自好、自视清高的做派;明明是个剑都提不起来的文官,却仗着楚倩的裙带关系袭来这武职,安心做着花架子。 此刻,楚烟终于看见了那丰神俊朗面容中的虚伪刻薄,看见了那华冠鲜衣里包裹的不堪丑陋的魂心。 “叛贼楚烟,你若伤着太后,三千御林军必将你千刀万剐!还不快速速束手就擒!”文梓高昂地喊着。 楚烟朝他轻蔑一笑,回头和太后咬耳朵道:“母后刚刚不是问皇姐去哪儿了吗?” 她感受到吴玉秀狠狠的颤了一下。 楚烟笑得越发渗人,朝大殿高声说道:“四公主楚倩,已被我一杯毒酒浇得面目全非,如今是人是鬼,文梓将军不妨派人去看看?毕竟,那可是你的未婚妻。” “啊啊啊!”楚烟手里的吴玉秀忽然发狂:“你个贱蹄子我要你去死!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楚烟毫不留情地用匕首割断了她的脖子,瞬间鲜血迸溅。 众人都不敢相信这个一向默默无闻、胆小如鼠的五公主居然有胆杀人,还是杀太后! 就在众人错愕的缝隙,楚烟又迅速闪身到楚岑身后,以同样的手法胁住了楚岑。 “救驾!快来人救驾!”楚岑像个泼妇一样大喊。 “谁敢上前,我就像刚才那样割断他的喉咙!”楚烟冷冽的声音冰凉入骨,传遍大厅。 “快退后!放下剑!快快救朕!”楚岑惊惶不已。 文梓和一众御林军放下了按在剑上的手。 “妖女!你想怎样!”一个白发老者发问,正是两朝丞相、太后吴玉秀之父吴起。 楚烟冷笑,她环顾一周,看到宫殿里绕梁悬挂的金丝烫边大红灯笼,垂眸道:“把宝华殿的门窗都关上、锁死,钥匙给我拿过来。”楚烟干脆利落地说到。 “快快快,按她说的做,快去啊!”吴起吩咐到。 楚烟看到大门落了锁,窗户也锁死后,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吴起唯唯诺诺地送来钥匙,楚烟抬了一下眼眸:“喂皇帝吞下去。” 满殿的人都愣了。 “妖女,你……”楚岑气恼。 “你要是不想死,就乖乖听话。”楚烟的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不差地传入吴起和楚岑的耳朵。 吴起见状,主动上前把钥匙塞入了楚岑口中:“陛下,忍得了一时,便可富贵一世!” 楚岑吞入,不住地咳着,时不时蹭到尖锐的匕锋。 楚烟忽然爽朗的笑了。 “匕首轻小,在战场上不起眼,没人会携带,但它利于抛射,能如利箭般正中目标,又能像长剑一样直刺心脏。”那一袭蓝衫修长的身影又浮现在楚烟的脑海。 楚烟闭上了眼,凝足气力,掷出燎尘,燎尘如同鬼火般飞出,割断了宝华殿内挂着的一盏盏红灯笼,灯笼落地,里面的火焰像出笼的鸟儿般喷涌而出,卷上了纱帘,卷上了桌布…… 大殿里的人四处逃窜,奈何整个殿里锁的死死的,密不透风。一个个火人痛苦地倒地,哀嚎声响彻月夜。 楚烟疯子一样大笑着,最后看了眼身边尸首异处的吴玉秀的尸体,喃喃道:“我……也算替您报仇了……” 当年吴玉秀贵为皇后,在后宫一手遮天,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二皇子的生母惠贵妃处死,惠贵妃,那个在自己被皇后利用时,替自己解围的女子,那个在自己入营后,视自己为亲女儿的女子…… 突然,一把长剑刺穿了楚烟的胸口,楚烟转过头,看到了一脸戾气的楚岑:“贱人,你杀我母后,我给我去死!给我去死!” 楚烟失笑,道:“利用了我这么久,倒有脸怨我?” 楚岑已然神志不清:“谁让你有眼无珠,你就是该死!” 楚烟目光一寒,凛冽地射向楚岑,用冷得入骨的声音道:“楚岑,你知道你有多愚蠢吗?你一点儿都比不上二皇兄!” 楚岑大怒,将剑又插入了几分,嘴里吼着:“你给我去死!去死!” 楚烟却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笑吟吟地开口:“楚岑,你怎么连心脏都不知道在哪个位置呢……” 楚岑慌了,就在他错愕之际,一把匕首准确无误地插进了他的心脏,他呆呆地看着楚烟,却只听到楚烟的话:“三皇兄,记好了,这儿,才是心脏……”楚岑无声地倒下了。 楚烟看着火势越来越大的内殿,最终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她轻轻抚摸着燎尘,来回摩挲着底面那个“烟”字,喃喃道:“宸越,我来世,定不负你……” 随着火舌袭卷全身,楚烟渐渐痛得麻木了,放弃去蜷缩身子,任由烈焰烧灼皮肉。 不知过了多久,楚烟发现自己感觉不到疼痛了,嗅不到焦肉的恶臭了,眼前的明黄色火焰,也越来越淡,最终竟化为了一片缥缈的白色…… 楚烟意识混沌,朦胧间仿佛看到一抹绛紫色停留在眼前,楚烟正欲定睛细看,却突然听到一个清朗空灵的声音:“痴儿,痴儿……” 那人似乎轻叹了口气:“你今世罪责深重,无**回……” “幸得佛祖垂怜,允你重活一世,消除万恶罪障……” “痴儿,勿要再入歧途……” 冥冥中,楚烟似乎看到一滴玉泪,直直落下…… 待楚烟再睁眼时,便只看到黑压压的房梁。 突然,耳旁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公主,公主醒了……公主的头还疼不疼,奴婢给你倒水去……” 楚烟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楚烟从床上坐起身,看到一个身着浅绿色宫服的宫女,正急忙忙地跑向桌子。 “锦……锦叶?”楚烟有些不敢置信地开口,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是个稚嫩的孩音。楚烟惊诧了,莫非那梦幻中的“重活一世”是真的? 锦叶听到楚烟在唤自己,倒好水便小跑到塌前:“公主,可是头还疼?来,喝口水就不疼了……”锦叶眼底满是关切与自责。 楚烟震惊地看着锦叶,锦叶本是当年先皇后梅氏赐给楚烟生母姚氏的小宫女,姚氏死后便一直守在楚烟身边,照顾楚烟。 等到楚烟被皇后吴玉秀接过去后的第二个月,吴玉秀就拿着锦叶和太监私通的证据,将锦叶打入了慎刑司,一直折磨到死,楚烟都没能去看一眼。 后来,一个叫紫叶的宫女,跪到楚烟跟前,哭哭啼啼地告诉楚烟真相:楚烟生病时,锦叶身上没有半点银两,请不来太医,也买不了药,锦叶一急之下,只好去央求几个一直垂涎她美色的太监,用身体换来了楚烟的药钱。 楚烟看着面前活蹦乱跳的锦叶,一股内疚之情蔓延全身,她鼻子一酸,问道:“锦叶,今年是第几年?” 锦叶疑惑地答着:“回公主,今年是德顺十八年。”德顺十八年,也就是自己如今才十三岁…… 第三章 栽杏树 深冬的雪总是格外冷,稀稀落落地飘下,给破落狭小的院子增添了透骨的寒气。 这是楚烟十三岁的那个冬天,是一切错误开始的那个冬天。 楚烟记得,自己十三岁这年,深冬时节,生过一场大病。 楚烟身份低微,锦叶请不来太医,只好像宫女太监一样,拿着银两带楚烟去太医院看病。去了两三次,楚烟和锦叶身上的银两都一干二净了,病也不见好。 楚烟知道,那群抬高踩低的太医,只舍得将一点药材渣子卖给锦叶,这才使这病一拖再拖。 如今,楚烟刚好赶着这场病重生了,这几天终日咳嗽流涕,脸上毫无血色,惨白一片。 楚烟看得出锦叶眼底愈发浓重的担忧之色,她终日在楚烟耳边念叨着:“奴婢无能,害的公主与我一同受苦了……”楚烟怕她此时便起了献身给太监换银两的念头,赶忙宽慰她:“锦姨,勿要这么说。” 锦叶听到楚烟对她的称呼,微怔:“公主,你叫我什么?” 楚烟道:“您与我生母同岁,这么多年一直照顾我,我叫您一声姨不为过。”锦叶听后,眼眶微红。 楚烟又道:“当年梅皇后拨来伺候母亲的奴婢也不少,您是唯一一个留下来的,您本可以去其它皇子皇妃宫里谋职的,去哪儿都比现在有前程,是烟儿要感谢锦姨,一直陪着我。” 锦叶看着楚烟澄澈的双眸,暖意与辛酸蔓延全身。 楚烟继续说:“所以,锦姨不要说什么对不起烟儿的话了,也不要为烟儿做傻事,我会一辈子对您心怀愧疚的。”。 锦叶感动之余也感受到一丝异样,以往,楚烟是绝不会对自己说出这些剖心的话的。锦叶又暗自感叹:许是公主大了,终于知事了。 第二日,楚烟一大早便在院子大门口张望,似乎在等待什么。 终于,楚烟看到了一辆漆黑的檀木马车,从楚烟面前经过,上面有太医院的标志。 楚烟嘴角微扬,终于等到了。 这辆马车里载着的是今年科举选拔出来的太医院新人员,现在正要去太医院任职。 楚烟心里默念着一个名字:卢石秋。 下午的时候,楚烟对锦叶说:“锦姨,你去太医院请一位眉间有一点朱砂的太医来,一定得是一位眉间有朱砂的年轻太医。” 锦叶微诧:“为何非得找这位?而且,一向没有哪个太医是我们请的动的。”锦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怪怪的,似在唾弃太医院那群趋炎附势的老家伙。 楚烟耐心的给她解释着:“今天一早,我在院门口看到一辆马车经过,上面有太医院的标志。” 锦叶了然:“想来是新一批的太医院生员。” 楚烟又道:“我想,这些新太医都很年轻,必然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这其中一定有些刚正不阿之士,医者仁心,愿意为我看诊。”,“不会像太医院那些老狐狸一样,被利益权位蒙蔽了双眼。”楚烟又补了一句。 锦叶立马知道了楚烟的意图,楚烟再不济也是个公主,没有哪个公主像楚烟一样,看病还需亲自去太医院,买药也只能买到碎渣子,还需要给那些老狐狸银两,他们才肯为楚烟把个脉,换做是谁知道了,都会愤愤不平,何况是这些年轻气盛、理想纯正的年轻太医。 不过锦叶又疑惑起来:“公主,那为什么非得找一位眉间有朱砂的太医呢?” 楚烟心头一紧,这位眉间有朱砂的太医名叫卢石秋。 前世,卢石秋医术高超,在太医院一向正直清廉,但也因此久久不得志,好在二皇子楚潇心细,发现了这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助他坐上了太医院的第一把交椅,连皇上都对他赞不绝口。 后来楚潇和楚岑大战,卢石秋更是毫不犹豫地站到了楚潇的阵营,不知把楚潇和宸越从鬼门关拉回来多少次。 楚烟想了一下,编出了一个理由:“早上马车经过时,我瞥到里面有个眉间一点朱砂的男子,如果锦姨去了太医院认不出哪些是新太医,那便寻这位吧。” 锦叶笑着揉了揉楚烟的头:“锦姨又不傻,哪里会认不出。”锦叶又想了想,深深地看了楚烟一眼,道:“公主果然长大了呢。” 太医院内—— 卢石秋百般无聊地在一堆药材面前发呆。 卢石秋本是以最高的学分考进太医院的,却被安排了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差事,和他一同坐马车来的那批新生,不少都是家里托关系塞进来的,一到太医院便被安排了高职,那群老太医点头哈腰,几尽谄媚,整个太医院乌烟瘴气,根本不是自己心里憧憬的样子。 正当卢石秋发呆之际,一个宫女缓缓行至他面前,对他深深行了一礼,开口道:“请大人,救救我家公主!” 卢石秋微诧,正欲上前询问,便见锦叶跪倒在地,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流。卢石秋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自然受不得女子这样,忙扶起锦叶,询问缘由。 片刻后—— “真是岂有此理!”听完锦叶的诉苦,卢石秋便急红了脸,不住地说着:“医者仁心,他们竟……” 随后,又急急忙忙背起药包,轻声对锦叶说:“姑姑莫担忧,快领我去为五公主医治!” 锦叶见他一脸焦急与愤懑,心知方才自己那段添油加醋的哭诉没有白说,掩下一抹浅笑,领着人走了。 两人走到院子,还没进门,看到小院的衰败外观,卢石秋心底便涌生起一股怜悯。 宫里的各个公主皇子都是和自己母妃住在大宫殿里的,楚烟生母姚氏已死,姚氏生前也没有资格住进大宫殿,只有这个偏僻破落的院子,留给楚烟栖身。 “卢大人,这边请。”锦叶的声音将卢石秋的思绪拉回,他大步迈进了院子。 院子里,楚烟正坐在石凳上,摆弄着面前一堆树叶,这是她唯一的玩具。楚烟一抬头,便看见卢石秋向他走来。 待卢石秋行至楚烟面前,楚烟眨了眨眼睛,露出孩童天真的笑脸,只是她脸色不好,衬得这笑容虚弱牵强:“你眉间的红点真好看。” 卢石秋一怔,看着楚烟无邪的笑脸,明白这只是个孩童,心中油然而生几分亲近。 锦叶正想向楚烟介绍卢石秋,却见卢石秋早已先一步行礼,道:“臣卢石秋,来为公主看诊。”硬朗清越的声音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行礼仪态也是标准的拜公主礼。 楚烟笑意更浓了,却故意压低压软声音,唯唯诺诺道:“你……你快起来……不用拜我的……”像一只受惊的小猫,软酥酥的。 卢石秋心头又莫名一阵心酸,五公主住所幽闭阻塞,肯定鲜少见过外人、受过别人尊敬礼拜。 锦叶道:“公主,这是卢太医,是来为您看病的。” 楚烟得了锦叶确认,这才轻轻地伸出手腕,乖巧地由卢太医把脉。 卢石秋把过脉后,神色凝重,楚烟的风寒本来就严重,吃了那些弊大于利的碎渣子药,,反倒让风寒加重了,一拖再拖,若再等个五六日,恐怕楚烟就要惨死在这破院中了。 卢石秋打开药箱,取出一个蓝色小瓷瓶,对楚烟说:“微臣在宫外求学时自己曾亲手炼制一些丹药,这瓶药有祛热退寒之效,不知公主可愿意信我?” 锦叶眉头微蹙,她并不了解卢石秋的实力水平,所以对他的医术还有些怀疑,让楚烟吃他炼的药,着实有些冒险。 楚烟不等锦叶开口,道:“烟儿相信卢大人,烟儿愿意吃这药。” 以后的天下第一神医炼的药可是千金难求,她不信他信谁。锦叶仍有些忌惮,看到楚烟灿烂的笑容,隐隐有些不安。 卢石秋走之前,楚烟叫住了他:“大人留步。”卢石秋道:“公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楚烟对他浅浅一笑,道:“烟儿谢谢大人,若一直有大人这样的人在,那一定会有更多可怜人,得以存活,但官场诡诈多变,守不住‘仁义’二字的人比比皆是,何其可叹,又何其可悲。” 楚烟说完后,就慢慢踱步回了院子,留下卢石秋盯着她的背影沉思。 楚烟一言,旨在提醒他勿忘初心。 前世,卢石秋很好地保存了自已的初心,最终也守得云开见月明,但这一世,随着自己的重生,必将带来许多变故,楚烟不能保证卢石秋还能如前世一样坚守本心,只能先引两句话,提点一下他。 一回来,锦叶就埋怨到:“公主,卢大人虽然一片好心,可他终究只是个刚入宫的小太医,经验未足,他炼制的药,你怎么就信了呢。” 楚烟闭眸,道:“锦姨,我们没有别的方法了,死马当活马医了。”太医院的药材都有严密记账的,只有正规被宣召的太医才有资格动用药材,总不能指望卢石秋为她违反规定擅动药材。 锦叶还是忧心,一直观察着楚烟吃好药后有没有什么反常行为。 楚烟躺在摇椅上,似睡非睡,半晌,忽然睁开眼,问道:“锦姨,还有几日到小年?”锦叶想了想,答:“十二日。”楚烟听后,又闭上了眼,不再言语。 十二日,再过十二日,你便回京了…… 第四章 碎碎安 小年前后的几天,是内务府最热闹的时候。 前几日,内务府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往来。到了这几天,内务府几乎日日人满为患。 这些天,各个宫里的贵人们,都忙着去内务府换银两。 过年打赏红包,是自古以来大楚的传统,而且这红包里装的,不能是金子不能是银票,只能是碎银,只图个好寓意。 各个宫里从扫地宫女到管事嬷嬷大大小小几十号人,都需要打赏,年前年后,这家那家的夫人小姐哥儿进宫求见,少不得得包红包。宫里的妃嫔们有的是银票和珍珠宝饰,但要说银两,可能手头还不多。 这几日,花花绿绿的宫人带着一箱箱首饰宝物往内务府去,出来便成了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内务府在这种情况下,完美地变成了一个典当行。 一天,一个身着浅蓝色宫服的宫女来了楚烟的院子。“拜见五公主”那宫女低眉顺眼,不像平日来挖苦锦叶的那批人。 楚烟凝眸,皇宫对宫女的服饰有很严格的规定,看这宫女的打扮,应该是御膳房的低级宫女。 楚烟觉得她眼熟,可大病初愈,头还有些后疼,一时记不起来是谁。 “紫叶,这么早就来了,辛苦了……”锦叶的声音从楚烟身后飘来。 紫叶?楚烟忽然想起,前世,哭着跑到自己面前,告诉自己锦叶私通太监真相的,就是这宫女。不过看这情形,好像自己原本也应该认识紫叶。 “锦姨,这位姐姐是?”楚烟问道。 锦叶和紫叶都惊疑地看向了楚烟:“公主,您不记得我了?我一个月前才来过的……”紫叶激动地说到。 楚烟挠了挠头,细琐的事实在想不起来,默默摇了摇头。锦叶道:“前些日子公主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又没按时医治,公主总喊头疼来着,想来是烧着了脑子。”锦叶若有所思,眼底暗含忧虑。 楚烟道:“大抵是这样,我最近总记不清从前的事,大的事情记得模模糊糊的,小事更是忘得干净,儿时的事,是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告诉锦叶她们,让她们心里有个底,“下次遇着了卢太医,问问他可有对策。”锦叶听后,点了点头。 紫叶也明白了大概,掀开了自己带来的篮子,里面是大米、青菜和一小块巴掌大的肉。紫叶又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散发着阵阵酥香,打开,发现是几块糕点,不重样的,绿豆糕、红枣糕等等,好像保存的日期也不同,有的糕细心地用黄纸包着,稍微有点发硬,有的还软和着,残留着余温。 紫叶往外拿着东西,锦叶在一旁给楚烟解释着:“紫叶和我一样,都是先皇后梅氏拨来伺候姚夫人的宫女,姚夫人去了后,紫叶与我,还有一些姚夫人原来的宫女一同照顾着公主。 开始两年还好,内务府那群奴才不敢克扣俸禄,姚夫人生前也得过一些赏赐,我们过得还算舒坦。 可后来,随着吴皇后的上位,姚夫人留下的赏赐也快用光了,内务府的人也开始抬高踩低,俸禄是一月比一月少,公主身边的宫女也耐不了苦,一个个的都投奔他宫、谋求出路去了,最后只剩下紫叶和我。 我们的日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紫叶素有一手好厨艺,便决定去御膳房谋个职,得不到赏银,能拿些食材回来也好,这才使我们活到今天。” 楚烟听后,眸光微冷,当年放走的宫女那么多,只有紫叶一个是念主的,其他人,都是为了一己之利走的,这么多年,想来飞黄腾达了,也不曾想着帮衬着旧主。 楚烟看着紫叶忙碌的身影,若有所思。前世,紫叶告诉了自己锦叶悲剧的真相,触了皇后的逆鳞,想来最后也没有好下场。 想到这儿,楚烟心底多了丝愧疚,若自己当初想长远一点,或许还能护着紫叶一点。 紫叶比锦叶小七岁,比楚烟大六岁,楚烟便开口唤道:“紫叶姐姐,你且歇歇,午时留下吃饭吧。” 紫叶听到这声称呼,有些心悸,但又想起方才楚烟唤锦叶锦姨,又没那么心惊了:“奴婢这次带来的食材不多,就不留下了,奴婢得赶紧弄好,不能耽误公主午膳。” 楚烟瞧了一眼那些食材,大约能维持十天左右,缓缓开口道:“紫叶姐姐不要推辞了,烟儿从前并未好好感谢你,这顿饭,你可一定要留下吃。” 锦叶一边烧着锅一边搭腔道:“是啊,紫叶,就留一顿吧。”这院子虽破旧,可五脏俱全,小厨房什么的,一样不少。紫叶也知趣地留了下来,去小厨房给锦叶帮忙了。 三人吃饭的时候,楚烟忽然冷不防地问道:“我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锦叶和紫叶有些诧异,公主以前都认为姚氏是自己一生的耻辱,自己从来不提,也不许别人提。 锦叶顿了顿,答:“姚夫人性子有些冷淡,但有一颗感恩之心。”“感恩之心?”楚烟疑惑。 锦叶继续说:“是的,当年姚夫人怀上了公主,还是在梅皇后怀孕期间,可谓是大逆不道了,但梅皇后并未怪罪,还赐下宫女和院子等东西,姚夫人心底一直记得这份恩,在身子安稳后,坚决要来继续服侍梅皇后。” 紫叶点了点头,道:“当年梅皇后生产,宫中所有御医都被派到了梅华宫伺候梅皇后,刚好姚夫人在同一天有早产迹象,但御医都在梅皇后那儿,我们在姚夫人身边只能干着急。后来,是梅皇后亲自派人将姚夫人接到梅华宫,与梅皇后一同生产的。姚夫人产后感动得痛哭流涕,因此梅皇后病逝,姚夫人才会义无反顾地自缢陪葬。” 楚烟心下明了,又问道:“那这梅皇后怎么样?”这回,锦叶和紫叶竟都争着答,你一嘴我一嘴的,楚烟失笑。 “梅皇后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子了,她……”楚烟没全听,但也知道了个大概。 先皇后梅氏,梅映雪,是一位很善良的女子,她是梅山嫡系子女,是国师梅彦卿的亲姐姐,入宫三年,宠冠六宫,三千宠爱集齐一身,却自始至终不骄不躁。 锦叶紫叶在梅皇后身边伺候过一年,耳濡目染下,学到了不少梅皇后的优处。 “自梅皇后逝世,后位空虚了一年之久,后来皇上耐不住百官之口,封了秀妃为后,但皇上心里,大概到现在还惦念着梅皇后。”紫叶道。 锦叶接道:“可不是吗,梅皇后去世后,皇上足足有半年没有踏入后宫,后来不断有官员上谏,以皇上子女稀薄之名,逼着皇上踏进后宫。现在后宫已有近十位皇子公主了,百官无可言语,皇上进后宫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楚烟点了点头,这一点,楚烟前世也深有体会。 “可惜梅皇后,向来心慈善良,却不得好命,生下了一个……唉……”紫叶似是不忍再说下去。 锦叶也叹道:“好在上天有眼,钦天监和国师都说,梅皇后死后飞升成了神女,庇佑着大楚,无论是真是假,也算让人心底有份安慰。” “神女?”楚烟微诧,前世,吴玉秀可是恨毒了先皇后,在长乐宫,半点先皇后有关的事儿都不许提,所以楚烟并不了解这位梅皇后,只知道她是母后的大忌。 紫叶接上楚烟的话:“是呀,梅玉神女,若非我们没什么钱财,我一定托人在宫外给我请一尊梅玉神女像,放在屋里好生跪拜,报答梅皇后的培养之恩。”看着紫叶一脸憧憬的样子,楚烟越发感觉奇异了。 饭后,紫叶回了御膳房,楚烟也开始规划了,内务府,将是一个跳板。 第五章 清华露 小年这天,风日晴和。 今天宫里会有小年宴,内称家宴,是为后宫的宴会,不掺前朝。 而到了大年宴,是为国宴,是后宫与百官一同参与的。 但今年这小年宴却很特别,为国戍边两载的宸将军一家将会归京。如此,今年的小年宴,便作了宸将军的接风宴。 自古以来,边疆之地都被认作蛮夷之地、朝中罪人之所,戍边之职也被冠以最大的恶名,以至于边境纷扰,战事不断。 到了本朝,边疆战事已成为国家的最大毒瘤。 彼时众人终于明其要害,于是两年前,派出了朝中武官之首—大将军宸鸿前往戍边。 两年来,果然成效显著,素有“战神”之名的宸将军不负众望,将边疆打得退让五百里,且立了六十年的休战契,也自此收敛了那狼子野心。 也凭着这份无与伦比的功绩,宸将军配满皇宫的人为他接风洗尘。 这天,楚烟起了个大早。 皇上对宸将军极为器重,吩咐宫内小年宴按照大年宴的规格举办。 从昨晚到今日,宫里忙得不可开交,御膳房分到每个人头上的任务太多了,紫叶就把锦叶拉去帮衬了。 “锦姨,你去吧,院子有我,也别担心我。”临走前,楚烟说。 锦叶还是满脸不放心:“公主,要是饿了就拿灶上的糕点吃,我都热好温在那里了,我中午回来就弄饭。” 楚烟点了点头,冲她挥挥手,急不可待的紫叶终于可以把她拉走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楚烟轻松一笑:“我也可以走了。” 由于宫内众人都在忙着备办小年宴,内务府今日不像以往那般热闹,只有寥寥几个小宫人。 楚烟在角落里静静等着,待看到一抹窈窕倩影进入内务府后,终于提脚。 “呀,灵玉姑娘来了呀!” “快快快,给灵玉姑娘倒茶,灵玉姑娘,您这边请……” 灵玉一进来,内务府的奴才们便前仆后继赶来献殷勤。 灵玉生得很美,气质也上佳,不比那些京城贵小姐逊色多少。 但灵玉能得这待遇,离不开她的主子惠妃的尊贵地位。 惠妃在宫中是个特殊的存在,她似乎独自与宫中隔绝,不参与任何大小宫宴庆典,但宫中却没一人敢忽视她的存在,包括皇上。 惠妃的父亲乃是颇有名望的蒋大学士,两朝元老,蒋家一直圣宠不断,惠妃嫡亲的妹妹正是宸鸿宸大将军的夫人,开朝以来更是深受圣上器重。 灵玉浅浅笑着,和这些太监们周旋,分寸得当,既不受讨好,又不摆架子。 “公公们客气了,还和往年一样,我来为惠妃娘娘换碎银。”灵玉开口道。 一个老太监从善如流:“都准备好了,就等姑娘来呢!” 灵玉笑:“劳公公费心了。” 老太监忙忙摆手:“这些都是奴才们该做的。” “只是,”那老太监又问:“今日小年宴可是在为宸将军一家接风洗尘,惠妃娘娘就不去见见宸夫人吗?” 灵玉笑容微敛,主子的私事,奴才们本无权过问,灵玉也懒怠说与他听,但又顾忌这宫里传出惠妃娘娘与宸夫人姐妹不合的流言,便笑吟吟地答:“娘娘哪儿会不想呀,只是宸夫人太贴心了,知道娘娘不喜参宴,特地寄来书信,说宴后自会带小宸将军来拜会娘娘,不必劳娘娘走动。” 老太监了然。 语毕,楚烟悄然走了进来。 主柜台的太监正再次清点着灵玉要领的碎银,倏忽间看到一只纤细瘦小的手,拿着一个雪白的玉牌,怯生生地说:“公公,我,我来为五公主领月银。” 那太监听到五公主三个字,轻蔑一笑:“从来没听过什么五公主,快快滚吧!” 边上一个太监也附和着:“贱婢所生之女也配来领银子,赶快回去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他们一开口,楚烟就知道,自己历次的月银他们没少拿。 就在俩人不以为然之时,楚烟忽然蹦到了大殿中央,放高了音量,在殿中央高喊着:“哪里没有五公主!皇家玉碟上清清楚楚写着的!你们这些奴才狗眼看人低,从没把五公主放眼里!” 彼时灵玉正在不远处与太监对账,感到异动,微微抬起了头。 老太监连忙给周围的人使眼色,一面还给灵玉解释着:“姑娘别看了,每日都有些不讲理的宫女太监来这儿闹,奴才们可憋屈死了!” 楚烟看到妄图来拉自己的太监们,又高喊到:“往日你们私扣五公主的月银,公主宅心仁厚从不追究,没想到尔等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已有小半年没送过月银,皇家血脉,怎容你们如此欺辱?” 灵玉吃惊,虽然她也从没听闻这五公主,但她知道肯定有这号人:“公公,内务府竟还办这种差事呀?” 灵玉可没想帮这五公主,只是刚刚这老太监逾矩来问惠妃娘娘私事,并有嚼舌根的趋势,灵玉就想拿个把柄,敲点一下内务府这些太监。 老太监连连否认:“唉,怎么能呢!五公主的月银,哪次不是装好了派腿脚勤快的小太监送过去的,没有一次耽误的!都是这小宫女在乱嚼舌根,快打出去!” 楚烟冷笑,仗着身形小,躲过那些粗笨的太监,嘴上依旧不饶人:“公公还真有脸说呀,可敢把账本拿出来对账呀!” 此话一出,整个大殿上的人都一怔。 闲下来的楚烟小口地喘着气,又转头定定看向灵玉:“还烦灵玉姑娘做个公证人。” 灵玉恍然大悟:自己是被这小丫头片子给算计了,被借来给她人当靠背呢! 惠妃娘娘手下的清华宫与后宫琐事隔绝,灵玉自然不会违背主子的原则:“我可担不起这名头,姑娘另请高明吧!” “灵玉姑娘可曾侍奉过二皇子。”楚烟淡淡开口,却一下直入心扉。 “若二皇子终日吃不饱穿不暖,身为皇子却得不到应有待遇,还时时被恶人压势欺辱,姑娘可会恼恨不甘?” 二皇子七八岁时曾由灵玉侍奉,短短两三年,年龄上虽似姐弟,实则情似母子。 灵玉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了楚烟,发现她也不过十三四岁,许是留了头,刚选进宫里的不谙深宫的小宫女,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第六章 真应怜 “公公,把账本拿出来吧。”灵玉开了口。 一众太监急了:“灵玉姑娘,您就别管这事儿了,奴才们……” “身正不怕影子斜,公公们若是问心无愧,何须惧怕对账?”灵玉斜睨了一下众人。 几个太监腿都发软了,好几年前开始,五公主的月银就被他们几个瓜分得一点不剩,左右不过一个宫女,每每来要打发走便是了,这要是对下账了,可是几千两的窟窿呀。 僵持不下之时,只见一个小太监急急地挤了进来,嚷嚷道:“哎呀,公公姑娘,是我糊涂了,上回记着给五公主送月银的,事儿一多就忘了,一直扣在我那儿呢,这位姑娘您点点,五十两,可有缺少?” 内务府这群人精,一下子就明白了用意,少个几十两可比几千两好太多了,连连假意应和:“原来是你这糊涂种子!可让姑娘们动了好大的气?” 灵玉看出了这些太监的道道,知道短的绝不可能就一个月的月银,便转头看向楚烟。 楚烟冷眼看着,却也伸手接过那金红的钱袋,点下来,是有五十两。 太监们又紧张起来了,若这小丫头得理不饶人,还坚持要查账,那还是得完蛋。 楚烟开口了:“是有一个月的量,但公公啊,你摸着良心算算,你们短的月银,可止一个月呀?” 楚烟紧紧盯着那老太监,无形中似有一种压迫力,老太监头都不敢抬,一个劲儿的焦虑。 许久,只听一声轻笑:“罢了罢了,我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主儿,公公你先补三个月的月银给我,其他的,我们来,日,方,长。” 最后四个字似乎别有深意。 灵玉听后,皱了皱眉头,觉得这小丫头还是不够灵光。今日自己在这儿,能为她做一时的靠山,等过几日,自己不来了,遇到其他哪个宫的,不愿帮她,她可就没地儿哭了。 那几个太监屁滚尿流地去拿银子了,一会儿的功夫,说了不少体面的话来扭转灵玉对他们的印象。 楚烟领了三钱袋银子,和灵玉一同出了内务府。 灵玉忍不住:“还短五公主多少月银?” 楚烟似乎没料到她会找自己说话,有些惊讶:“也就几年的量,几千两吧。” 灵玉呆了:“千,千两?” 楚烟眨巴了几下眼睛,点了点头。 灵玉震惊得良久无言:“这,这……” 楚烟无奈一笑:“左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公主,没有母家的庇护,又不得皇上宠爱,自然要被百般欺压。” 灵玉想到二皇子楚潇,母族蒋家德高望重,楚潇自幼便沐浴在外祖的光辉下长大,更有宸将军一家威震四海,没人敢惹背后有战神撑腰的楚潇。 灵玉知道,这宫内暗里的规矩就是如此,谁家得势,谁受恩宠,谁便是太监宫女们尊敬讨好的对象,头衔有时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灵玉无力改变,只能暗自为这五公主垂怜。 似是想到了什么,灵玉又问:“那你为何才要这么点儿?内务府可都是些翻脸不认人的东西,下次我不在,你找谁撑腰呀?” 楚烟轻声说:“没有下次了。”下次,自己绝不会卑微到自己来讨月银了。 灵玉没听清,正想再问,却看到楚烟忽然蹦到了自己身前:“灵玉姐姐,今日之恩,他日我一定报答!” 灵玉忙道:“不用不用,五公主那儿那么艰难,你们自己过好就行,不必念恩的。” 楚烟又笑了,眯起的眼睛里是无限的赞许。 一路下来,灵玉深深喜欢上了这个伶俐可爱,还有点小聪明的小丫头。 分别前,楚烟突然凑到灵玉耳边:“灵玉姐姐,我告诉你个秘密。” 灵玉疑惑,又听到:“其实,我就是五公主。” 灵玉惊住了。 楚烟已经蹦蹦跳跳地不知从哪个拐口消失了。 中午,锦叶回来看到桌上的三把银子,大吃一惊,忙问:“公主,这些银子都是哪儿来的呀?” 彼时楚烟正整理着厨具:“上午几个小太监送过来的,说是内务府短我们的。” 锦叶一脸疑惑,难不成内务府那群狼心狗肺的东西良心发现了? 楚烟忙好了,回过头来桌上倒茶喝:“怎么了锦姨,这银子收不得吗?” 锦叶摇摇头:“本该如此。”只不过,还应远远不止这些。 午饭过后,锦叶又该走了。 走之前,楚烟拿来了五十两银子给锦叶:“锦姨,把这些银子给紫叶姐姐,请她帮我和御膳房要些面粉,椰油,……” 锦叶疑惑:“公主要这些做什么?” 楚烟说:“我想自己学做一些糕点。” 锦叶听后,笑着揉了揉楚烟的头:“公主真的长大了呢。” 郊外————— 庞大的行军队伍井然有序地向前行进,整个军队都身着厚重正规的铠甲,俨然一派即将上战场作战的势头。 前方有一顶格格不入的轻轿,轿子周围都是有品级的将领。 只见那轻轿的侧帘微掀,传来一沉稳的女声:“越儿。” 前方一个身骑的银甲将领闻声调转马头,踏到轿侧:“母亲。” “你说担心有人行刺才命众将士不卸战甲,如今都快进京了,并未有刺客出现。”女子的声音温柔且有韧性。 银甲的将领脸深深埋在头盔里,不辨神色:“母亲可知,懈怠之时最应警惕。” 车内妇人沉默片刻,道:“我只是担心,全军以这幅姿态进京,不像是受封赏去的,倒像是要给这江山易主。”最后一句妇人说的很轻,但习武之人听力上佳,宸越自然听得了。 宸越说:“母亲放心,众将士们铠甲里头都是便衣,进城之前脱下盔甲即可。” 话音刚落,两边的林子里忽然传出声响,宸越反应极快:“警惕!”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林中竟射出无数利箭,所幸众军早有准备,数千利箭若有似无。一队队训练有素的灰甲士兵快速冲进了密林,瞬间刀光剑影夹杂着刀剑铠甲摩擦声此起彼伏。 一个时辰过后,刺客皆被降服,众军无一伤亡。 亲卫跑至宸越马下报到:“将军,无一人肯说出幕后主使,是否带回去严刑拷打逼问?” 宸越边下马往刺客那边走边说:“多此一举,幕后主使显而易见。” 走到被捆的刺客们跟前,宸越轻声对为首那人说:“马上严大人就来陪你们。” 宸越转身,下达命令:“既然不降,就全杀了吧,一个不留。” 亲卫俯身:“将军,虽然朝中的严大人有嫌疑,但若杀了他们,我们就没了证据,这……” 宸越摘下了头盔,玉冠少年丰神俊朗,浅浅一笑:“严明的罪状磐南山之竹难以书尽,哪儿差这一星半点儿了?” 随即将铠甲全然褪去,一袭蓝衫修身,策马而去。 第七章 旧岁情 清华宫处在后宫最为静谧的位置,这里大道稀少,鲜有人和轿子经过。 诺大的清华宫也如周围一般寂静,半日才有宫女走动。 灵玉回清华宫后,心事重重地向侧殿走去。 侧殿仅有正殿一半大小,却布置得十分精致,也只有清华宫的侧殿如此。 殿中央立着一个雕工精致、半人高的大香炉,端端正正,丝丝缕缕的香气悄然无声地飘散。 香炉后面的檀木长台上,恭恭敬敬地摆着一尊小巧的瓷塑的神女像,准确的说,是梅若神女。 神女像前的贡品新鲜油亮,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的。 长台前,一位绛紫色华服的女子,正专注地沏着茶。 煮茶的水用的是新收的梅花雪水,茶叶用的是凛湖水浇灌长出的佛不释。 待那茶叶晕开,茶香扭散,惠妃便将晶莹如露的茶水倒入冷白色玉壶状的小茶盏,庄重地放在了神女像前。 待惠妃做完这一切,灵玉才敢进殿。 惠妃抬头看到了灵玉,就兀自坐在了一侧的官帽椅上,静待灵玉禀陈诸事。 灵玉请过安后道:“碎银都清点好了,让小安子他们搬去小仓库了。” 惠妃点点头:“等过会儿翠玉取了福袋回来,将碎银分到福袋里。” 灵玉应下。 惠妃正欲饮口茶,却见灵玉突然下跪:“娘娘,奴婢今日去内务府,犯了大错。” 惠妃被这突然的动作惊了一下,随即缓缓道:“起来说话。” 灵玉依言起身,并将内务府所遇悉数告知。 “娘娘,奴婢真的打死都想不到,那竟是五公主。”末了,灵玉补了一句。 惠妃听后,自然非常吃惊:“救人所难,倒不是错,只是这五公主,当真粗布麻衣、身无钗黛,和宫里的下等宫女无两样?” 灵玉狠狠点头:“千真万确。” 惠妃神色流露出几分怜惜:“好好的一个公主,怎么就这般落魄了?” 灵玉道:“五公主出身卑微,母家又不值一提,皇上皇后也不闻不问……” 不待灵玉说完,惠妃就明晰了。 “怕是这孩子的母亲与梅姐姐有瓜葛,吴玉秀故意搁置她,毕竟这后宫里,什么事儿不是她安排的。”惠妃语出惊人,直呼皇后其名,还提到了宫中的禁忌——梅皇后。 惠妃忽然转过头,看了一眼那尊梅若神女像。 梅姐姐啊,若她真宅心仁厚,堪当皇后的大任,怎会如此对待皇嗣? 惠妃轻叹一口气:“我不理宫事多年,无心也无力改变什么。” “以后若这孩子再有难处,碰到你了,就帮扶一些,仅此而已,到此为止。”惠妃语气淡淡的,刚刚的怜惜之意似乎顷刻便消散了。 灵玉有些失落与可惜,她知道,若是娘娘想,没有什么无法改变的。 可惜,惠妃不想也不愿。 午膳后,惠妃小憩前,想到了一些往事。 十多年前,她见过五公主。 姚氏身份低微,也颇有自知之明,生产后一直保持奴才身份,安分守己,继续在梅沁宫当差。 楚烟学会走路后,她偶尔带楚烟来宫里,惠妃只遇见过那一次。 那时楚烟还是个三四岁的女娃娃,粉雕玉琢的,惠妃暗自觉得这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楚烟扭扭捏捏地躲在姚氏腿后面,被姚氏拎出来给自己请安。 惠妃听到那一句软酥酥的“噎(烟)儿见过惠妃良良(娘娘)”,感觉心都要化了。 可惜,上天没有让那个爱咬舌的小女孩安稳长大。 宝华殿———— 晚宴开始前,皇后来了。 珠光宝气、华服傍身的吴玉秀凌厉的目光扫过大殿,原本忙碌的众人立马低头跪下,大气都不敢出。 皇后步履缓慢地走过每个跪着的宫人,众人只觉得度日如年。 “宝琦公主的坐垫必须得是金丝绒的,赶紧换掉。” “三皇子的青花白玉瓷的一套餐具呢?别的他用不惯,速速取来换掉。” 威严甚至有些刺耳的声音从跪着的众人头上滚落,听者又恐惧又不适。 看似面面俱到、无微不至,实则是只为自己的孩子着想,其他公主皇子的位置,她看都没看。 待皇后走过一圈,才允许众人平身。 皇后眉眼和目光一样,凌厉,细看甚至觉得扭曲、咄咄逼人,事实也确实如此。 皇上驾到———— 老太监洪亮的声音传入大殿,众人再次下跪。 “平身吧。”有些沙哑的厚实男声传来,皇帝楚煜出现在众人面前。 楚煜容貌很是出众,眉眼如刀刻般清晰分明,不难想象早年的皇上是多么俊朗。 见到皇上的皇后立马换了一副面孔,满脸堆笑,眉眼柔和,与方才判若两人。 “皇上……”皇后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听见皇上说:“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开宴吧。” 随即甩甩衣袖,坐到了殿中央的主坐上。 皇后眼底一丝怨恼一闪而过,随后也入了席。 宸家此次分两拨入京,宸越宸夫人带一拨人走大路,宸鸿带一拨人走小路。 宸鸿作为宴会主角,要提前入京,入宫拜谢述职。 所以皇上看到宸家只宸鸿一人,并未有所指责。 不过一会儿,宸夫人和宸越也入宫,拜谢皇恩后入席了。 如此一来,才算正式开席。 楚煜举杯朝向宸鸿:“爱卿为国立下汗马功劳,朕代大楚,敬爱卿一杯。” 宸鸿起身,雄厚的男声响起:“承蒙皇上错爱,微臣谢过皇上!” 楚煜眼眸微转,看向了宸越:“小将军年少有为,朕在皇宫,也听到了不少小将军的事迹,普陀峰之战、兰都之战,小将军功不可没!” 宸越起身,少年挺拔俊秀,眉眼出众。换上常服的宸越敛去了战场上厮杀时的戾气,沉稳又内敛,倒像个胸有成竹的谋士。 “皇上盛誉了。”少年的声音也如人一般沉稳,格外好听。 殊不知,小将军一不小心就惹得几个年轻妃嫔暗自脸红,还荡漾了在席的一位公主的心。 那公主紧紧盯着宸越,从开席到现在。 一旁服侍的宫女提醒道:“六公主,吃吃菜呀,您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 楚瑶听后,方知失态,夹起一片竹笋嚼咽。 宝华殿的一切,与楚烟是无关的。 她也如惠妃一样,从未参与宫中的大小宴会,但她是没有资格参与,后者是不想参与。 晚上是御膳房最忙的时候,锦叶回不来的,只在中午留了些吃食给楚烟。 楚烟却无心端出来吃,而是缓缓走向此刻宫里最热闹的宫殿。 宝华殿此刻有多重侍卫把守,楚烟自然无法靠近。 前世最后的那个晚上,宝华殿似乎也这么热闹。 只是那时,国力早已匮乏,国库亏欠,军队士兵不足,宫人侍卫削减,宝华殿没有如今这么戒备森严,也不似现在这么张灯结彩。 楚烟就这么远远看着,好像乞丐面对着富人家的繁华,只可艳羡,无法靠近和融入。 楚烟兀自看了好久,脑海中悄然出现了一个蓝衫男子,一会儿又变成了金戈铁马的将军。 楚烟忽然涌起一股辛酸,这还是重生后,她第一次情绪如此低落。 你还好吗? 你还,还会再钟情于我吗? 第八章 燎沉香 “姨母、阿越,你这一路可还顺利?没有奸人挡道吧?”宴席散后,一抹身影便迫不及待地凑到宸越身边。 周围的人流都远远的,楚潇才敢如此口无遮拦。 宸夫人嗔笑:“还和从前一样皮!” 楚潇懒散一笑,一双迷人的桃花眼在黑夜里格外明艳:“这不是担心姨母你们吗?” 宸越无声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和我在书信中说与你听的一样,朝里果然有些人坐不住了。” 宸鸿未出征时,朝中武将之首无可非议,就是宸鸿。 宸鸿出征后,他一手提拔带出来的严明严将军,被默许为武将中的新领头。 如今宸鸿回京,严明自然该让位了,但如今看来,严明似乎不想。 严明白衣出身,在一次集训中,宸鸿发现了他的武将之才,便将他摘出来,一手教导提拔,给了他无数千载难逢的机遇,严明一直奉宸鸿为恩师。 然而宦海深沉,短短两年,足够让欲望与诱惑吞噬良知。 楚潇心里有些可惜,几年前他在姨夫身边看到严明,还是个意气风发的白袍小将,似乎能把江山日月都装入心怀。 而这两年,偶尔看到下朝的严明,再无当年的卓越英姿,只会用一双充盈了算计的眼睛左转右看。 “我与母亲先去长乐宫拜见皇后,随后再去姨母那儿。”宸越说。 楚潇点点头,目送母子二人离去。 宫里是为两人安排了车辇的,但晚膳后散步有助于消食,母子二人便缓缓步行。 楚烟在宝华殿外找了个亭子小憩,不知怎么地就睡着了。 这亭子还算隐蔽,亭前只一条小道,避开了宴席散后的热闹人群。 然而,却没有避开偏好僻静小道的宸夫人。 “醒醒!醒醒!”楚烟被一个太监粗鲁地摇醒,抬眼便接了一顿怒骂: “你是哪个宫的?怎么随便睡觉?不知道今日宫里有贵人来访吗?” 楚烟眼神迷离,直到看到一抹蓝衫缓缓前来,眼神顿时清明起来:这,这怕不是还在梦里…… 开道的小太监见这丫头如此无礼,见到贵人不下跪行礼,还明目张胆地盯着贵人看,顿时大怒:“快把宫牌交出来!明日自己去慎行司领罚!” 楚烟看到走近的宸越慢慢转头,看向了自己,刹那间,四目相对。 那双熟悉的深邃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楚烟没能捕捉到,只看到一片平静与波澜不惊。 良久,宸越别开了脸。 楚烟听到宸越说:“公公,算了。” 楚烟看到凶神恶煞般的太监立马变了副嘴脸,跑到宸越身边不知说了什么。 最后,楚烟看到宸越轻轻摆了摆手,继续上路了。 少年的衣摆上沾满了破碎的月辉,夜风将衣摆轻轻吹起,若有若无地拂过楚烟手边,实实在在地拂过了楚烟心头。 楚烟眼神聚焦于少年凉寞无言的身影,却忽略了少年无意间放缓的脚步…… 长乐宫内—— 皇后吴玉秀还未梳洗更衣,依然一身正装,端坐在正殿主位之上。 宸夫人和宸越分坐两侧。 宸夫人派贴身的丫鬟呈上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流云接过,转呈给皇后。 皇后看了一眼,也不接,也不命人打开。 本该尴尬的宸夫人,却一脸随意:“皇后娘娘,里面是罕见的金沙夜明珠,只有边疆才有的,特地带来进献娘娘。” 吴玉秀听后,方才绷紧的脸色有一丝动容:“本宫多谢宸夫人了。” 宸夫人低头微笑:“娘娘客气。” “天色已晚,臣妇和愚子就不打扰娘娘安寝了。” 寥寥几言,母子二人便退下。 待两人走后,吴玉秀垮下脸来,甩手打翻那盒子,夜明珠滚落在地, “谁稀罕!” 待母子二人来到清华宫,这里的气氛与长乐宫相比却是大不相同。 灵玉翠玉早早等在门口,翘首以盼。 远远看到一行人的身影,就赶着迎了上去, “夫人和小将军可算来了!让娘娘好等!” “娘娘还让小厨房准备了夫人爱喝的杨枝甘露和小将军爱吃的梅花糕!” ……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进了清华宫。 正殿早就设好桌椅,就等两人入座。 母子俩还未行礼,就被拉着坐下了。 白日冷清的宫殿,此刻难得一见热闹。 惠妃脸上难得带笑,与宸夫人一阵嘘暖问寒。 楚潇注意到宸越在走神,悄悄用手肘碰了碰他:“怎么了?” 宸越回神,揉了一下眉心:“方才去长乐宫,有些变化让我很是惊讶。” “一切用具,比起两年前,竟更加奢侈。” “整个宫殿金碧辉煌,怕是比养心殿还豪华。” 宸越转头看向楚潇:“看来,不光前朝有吴岂这个老狐狸在搅混水,后宫,也有皇后,在贪污成性呀。” 宸越声音不大,只有习武的楚潇能听清。 楚潇假意饮茶,悄悄说:“后宫也是受前朝影响,不少妃子见丞相一家得势,纷纷拿钱财讨好皇后,以求丞相在父皇面前美言几句。” 宸越又说:“有一人,可引荐。” 楚潇正欲凑近倾听,却见惠妃与宸夫人转过头品茶,便不再言语。 末了,宸越告诉楚潇:“无需担心,我已有安排。” 回去时,宸夫人上了步撵,宸越却慢了一步。 彼时楚潇已回枫凛殿歇息,惠妃正欲往侧殿续香。 看见打转回来的宸越,惠妃问道:“可是妹妹拉下了什么东西?” 宸越说:“侄子有些话想告知姨母。” 惠妃闻言,屏蔽左右。 “姨母为道义、为信义隐于内宫,在懂的人看来,可歌可泣。” “在不懂的人眼里,就是懦弱。” 惠妃听到这一句,心稍稍一紧。 “此外,宫内有几位皇子已然成熟,皇后可是自三皇子出生便在为其谋划将来,惠妃娘娘,打算何时开始?” 这忽然转变的称呼,让惠妃心里莫名惊慌。 “我想娘娘若继续维持前十年的生活,吾辈吾族,迟早要被吴氏一族,赶尽杀绝。” 惠妃的心咯噔一下。 “侄子有些言重了,还请姨母稍加宽恕。”宸越语毕,拱手退下。 外面不知怎地,竟飘起了雪花。 深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有气无力,却又像是潜力十足,似乎随时会加大势头。 宸越接过了小宫女找来的伞,撑起,迎着飘雪,扬长而去。 惠妃一人,对着侧殿的梅若神女像,发了好久的呆。 第九章 从前慢 前世,楚烟第一次见到宸越,是在岭宁之战后。 那场战役,楚岑一方惨败,楚潇一方大获全胜。 楚烟被吴玉秀安排在舞女堆里,混进了楚潇一方的庆功宴上。 楚烟不是不知道这样自贬身份,对一个公主是多大的耻辱,她只是放不下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忘不了那句“战事结束,我们就成亲。” 楚烟守着对文梓那份纯粹坚定的爱,登上了台。 她虽自幼记到皇后名下,与宝琦公主一处安养,但皇后明显早有安排。 楚倩习的是名家大曲,楚烟学的却是教坊里不入流的淫词艳曲;楚倩跳的是名妃名伶所编的高雅之舞,楚烟跳的却是青楼女子勾引嫖客的放荡舞。 楚烟这一亮相,丢的不仅是公主的脸面,还有她身为公主的尊严,只是她不自知罢了。 所幸,一个清冷的声音把迷迷糊糊的她从坠落的边缘拽了回来: “五公主?” 楚烟微怔,习惯性地寻找声音来源,只看到一双深邃清明的眼睛,身上其他部分都隐在了厚重的铠甲之下。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五公主自幼跟在皇后身边,与楚岑一派密不可分。 介于她公主的身份,众人只将她禁足在营帐里。 楚烟思索半日,终于寻到说辞。 她自称楚岑在皇宫为非作歹、排挤同胞,皇宫的几位公主皇子苦不堪言。 她拼命逃出宫,却只能委身于坊中舞女之间。 明明是漏洞百出的说辞,大将军宸越却点评言之有理。 楚烟解了禁,此后便是一切罪孽的开始。 楚烟回过神儿时,已经走到小院门口了。 锦叶紫叶急的团团装,看到楚烟安然无恙地归来,才松了口气。 楚烟对锦叶紫叶好奇又担忧的问题置若罔闻,只是默默地洗漱完钻进了被窝。 锦叶看出楚烟是受了些刺激,想来是今日楚烟偷跑出去,看见了不少荣华景象,心里有些黯然神伤。 锦叶给楚烟捏好被角,便熄灯退下了。 楚烟独自睁着眼,面对着漫长黑夜。 她在回想,回想那无数个心情矛盾却又忍不住对枕边人心动的夜晚; 回想自己那一次次拙劣的小把戏,明明那人一眼就看穿,却总是自愿沦陷温柔乡; 回想那一双藏匿了无尽温柔的深邃眼眸…… 回忆像一壶陈年佳酿,细细品来,总是苦涩与甘甜并存。 如今,楚烟又得将这佳酿封存,去面对崭新的前路了。 第二日,楚烟起的很早。 楚烟拿了二十两银子给锦叶,让她去太医院找卢石秋,就说这是丹药钱。 顺便,问些“要事”。 锦叶依言。 太医院里,卢石秋自然百般推辞,坚决不收这银子。 锦叶很会做人,该圆滑时总是游刃有余,她讲了些俏皮话,惹得卢石秋不得不收这银子了。 末了,锦叶问道:“昨夜听到北苑那边嚷嚷,可是出了什么事?” 卢石秋答道:“昨夜雁归宫辞云殿的王才人临盆,皇后得了消息,派过去大半个太医院呢。” 锦叶暗自疑惑:皇后何时如此尽职,关心一个小才人生子? 回到小院子后,锦叶一字不差报告给了楚烟。 楚烟了然。 前世,王才人生下十二皇子后,没过多久便玉陨了,皇后急急忙忙地要走了皇子,自幼养在身边。 某种程度上,这十二皇子就是男版的楚烟。 此外,王才人背后还有个富商母家,十二皇子也比楚烟幸运一点点。 开春后,皇后就要对楚烟下手了,楚烟明白,自己要快些布局了。 第十章 染沁芳 除夕夜的前一天,紫叶气喘吁吁地来到院子。 “公主,面粉、椰油、白糖……我能弄到的,都在这儿了。”紫叶大口喘着粗气。 楚烟微疑:“喝口水,怎么这么急?” 紫叶解释道,除夕夜大年宴在即,各种食材都被严格监管着,她早就准备好了楚烟要用的食材,本打算除夕当天、众人最忙的时候浑水摸鱼送回院子的,结果上头忽然要审核食材用度,这才急急地送了来,怕食材被搜去。 楚烟凝眉:“傻姐姐,要是搜到了你头上,你又拿不出食材,可是要按偷盗罪处罚的呀!” 紫叶摇摇头:“奴婢这几天求的几个宫女都是可靠的,若她们背信弃义,那奴婢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楚烟眨了眨眼睛,看紫叶一脸坚定,心里有些惊讶:这丫头有这么值得信任的人脉? 楚烟不禁想多问几句:“这些人一直都在御膳房当差吗?” 紫叶想了一下:“有一位姐姐是,还有两位不太清楚,两人好像一直都在一处,一位不愿多说过往,一位说不出话,是个哑女。” 楚烟就当饭后的闲话听一听,没有过多在意。 紫叶临走前,楚烟吩咐她,若真出了事,就赶紧跑回院子,若半路被抓住,尽管搬出五公主的名头,能拖就拖,楚烟和锦叶会时刻关注御膳房的。 简陋的院子并没有小冰窖,楚烟就把食材都埋进了院子前方一棵槐树下的雪里,记忆中,这年冬天的雪可是到阳春日都没消融。 ———————————————————————————————————————————————————————————— 除夕当天,宫里十分热闹。 不同于小年宴的兵荒马乱,大年宴是提前两个月就在筹备的,各宫殿只需按部就班。 皇宫走廊里都是些踩着高贴红灯笼的太监,每棵树下都围着一圈宫人,准备给树枝上红条。 一排排宫女手里端着印着红色福字的糕点井然有序地行进。 不时有小皇子小公主抢过宫女太监手里的窗花在宫里大笑着乱跑。 当然,这一切,都与楚烟和她的小院子无关。 小院子还是那样灰暗,没有被这喜庆的日子染上一点红意。 几条路之外的清华宫,居然也如此。 以往清华宫就算再与后宫疏离,除夕春节该有的礼节仪式却从不削减,该挂的红灯笼、该贴的窗花、该接的福糕从不落下。 可今年,清华宫却纹丝未动,甚至反其道行之,宫门紧闭,宫内有棵高出宫墙的梅树上似乎还挂了片白布。 清华宫门口来过好几拨宫人,自然看见了。 很快,大半个后宫都知晓了惠妃这大逆不道的反常举动,但碍于蒋、宸两家的权威地位,无人敢跑到皇上面前弹劾几句。 清华宫的侧殿内,惠妃独自执一把朱砂香,紧闭眼眸跪拜在梅若神女像前,对宫外纷扰一概不晓,或是不屑于晓。 —————————————————————————————————————————————————————————————————— 距离大年宴开始还有一个多时辰时,锦叶又被叫去补御膳房的人手了。 楚烟望着锦叶远去的背影,没过一会儿,也出了院子,向反方向走去。 夜色越发深重,今晚的天空少了月亮的点缀,显得格外神秘。 所幸今日宫中处处有耀眼的红灯笼,楚烟不曾在夜色里迷路。 很快,一片紫红色的“云”出现在眼前,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大片梅林。 严冬,属于梅,面前这被围墙裹着的一大片梅树显然心有不甘,纷纷向外延伸。 满枝的寒梅傲立雪中,,凝成了一大片紫红色的云,在夜色里格外显眼。 当年的梅皇后极其爱梅,皇上就命人栽入上好的梅树,建了这座梅园。 不过,自梅皇后辞世后,皇上从不随便让人进来。 楚烟原本紧俏的眉头有所舒展,看到梅园正门有几个人影,像是看门的小太监。 楚烟连忙隐了身形,沿着围墙悄悄行走。 待走到离正门足够远的一处围墙处时,楚烟停下,用纤细瘦弱的手臂丈量了一下围墙。 梅园的墙修的不高,楚烟收紧了裤腰带,认为自己能轻轻松松翻过去。 然而,楚烟正欲跳上围墙,却忽地感觉身体很沉。 楚烟纳闷:这是怎么了?自己的轻功退步了? 楚烟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自己这副身子,压根儿还没开始练武! 楚烟郁闷地看了看围墙,再不敢小瞧它。 进不了梅园,接下来的一切都打水漂了。 楚烟一边继续沿着围墙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在脑海里思考着对策。 忽的,楚烟感觉眼前的光线暗了暗。 楚烟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都已经走到沁芳宫了。 沁芳宫是已故的梅皇后的故居,自梅皇后死后,就被封锁了起来,偶有宫人入内打扫。 倒不是皇上不念旧情才冷漠此处的,而是神女飞逝后,平生所住之所都被批为不详之地,唯有清除凡气,才能消解不详。 沁芳宫冷清多年,楚烟一走近便感到入骨的寒气。 楚烟抱胸取暖,继续走了几步。 皇上为了梅皇后能随时去赏梅,打通了梅园和沁芳宫,这梅园倒成了沁芳宫的后花园。 楚烟走到一处,忽地一顿。 她感觉脑海中闪过什么,像一道轻雷,咕隆滚过。 楚烟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尝试着钻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口子。 楚烟看着眼前的宫墙,蓦地,大脑像凝成了一根弦,直直牵引着她蹲下。 楚烟不由自主地就扒开了那宫墙角的一堆宫里常见的茂草,似乎这样才连贯,这样才完整,这样才是,她应该做的? 茂草被拨开,那一处的宫墙居然有点点晶莹的亮光。 楚烟惊住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不是宫墙的光,而是此处的宫墙塌了一角,露出一个三个拳头大小的洞,宫墙内正对着一片池塘,池塘水都结上了冰,那亮光是冰面反照来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要通过这洞进入沁芳宫,就可以去到梅园折梅了! 第十一章 浸梅香 宝华殿前殿,百官携妻儿,陆陆续续入座。 百官邻座之间高谈阔论,从朝堂风云谈到黎明苍生。 各位夫人则三两成群,聊聊子女的人生大事,或许红灯笼微晃间,就口头约下了一门亲事。 小辈们就轻松得很。 从前参加过国宴的官家子女早就向熟识的同伴传递眼神,趁未开宴偷溜进御花园嬉闹去了。 第一次参宴的小姐公子则略显拘谨,安安静静的坐在位置上,偶尔小心翼翼的偷瞄一眼附近。 宝华殿外一处隐蔽的亭子里,一道修长的身影背光而立,他旁边有一个跪着的人影。 “属下方才去了……,并未寻到……”声音压得极低,走到近处也听不很真切。 但在习武之人的耳朵里就字字清晰了。 那背光而立的身影开始有些躁动不安。 “主子,该入席了……” 两抹身影一前一后,融入夜色。 ************** 楚烟身形瘦小,爬起狗洞来倒也不费劲。 楚烟站在沁芳宫的土地上,掸了掸身上的灰,朝梅园走去。 梅园的梅不光多,而且株株都是梅中极品,梅花又香又嫩。 楚烟小心翼翼地掐下梅花瓣,而不是不整朵摘下,偏偏留下那梅花蕊。 她觉得,这样就能留存一朵梅花存在的痕迹。 楚烟也不是转盯着一棵树拈花瓣,她走走停停,每棵树只掐一两朵,不会让人看出什么。 不到一会儿,楚烟便拈了满满一小包花瓣,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去。 “你是何人?”一个冷冽威严的声音从楚烟身后响起,配上这寒气,直惹得人毛骨悚然。 楚烟娇躯一震,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余光瞥到那飘飘的明黄色,更加肯定了来人身份——楚煜,大楚的皇上,自己的父皇,本该在宝华殿宴臣的一国之主。 ———————— 年宴,皇上没有到席,而是去了梅园。 楚煜眉头紧锁着走入梅园,绵延不绝的梅香稍稍使他舒了舒心。 十年前的今天,他心爱的女人躺在他怀里奄奄一息,他自己却无能为力。 梅映雪死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他说:“皇……皇上,臣妾是在梅花盛放的时候走的,以后每年……梅花开的最好的时候,记……记得折一枝梅给我,和我们的皇儿……” 说完,梅映雪便永久闭上了那双美眸。 今年梅花开得早了些,尤其今天,格外美。。 楚煜并不想让太监找到自己,所以往里走了不少。 忽然,楚煜无意中瞥到一抹白影 那抹白影在靠墙的几棵梅树下流连,片刻后,采了满满一篮子梅花瓣。不错,是梅花瓣,不是梅花。 十多年前,在梅山初遇那个不染纤尘的女子时,她也是这样。 旁人都挎一篮满满的梅花,独她一篮子稀稀落落的梅花瓣。 楚煜看到眼前这小女娃相似的动作,终于走近,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楚烟从惊愣中缓过神儿,自己此时还没见过皇上,可以装作不知道他是谁,对,不知道他是谁。 楚烟回头,一脸纯真童稚地对楚煜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小手拉着楚煜的大手到墙边,轻悄悄地说:“不要出声,引来看园的老公公就不好了!” 楚煜皱眉:“你知道我是谁吗?” 楚烟一脸天真,怯生生道:“我……不知道,你不会是坏人吧?” 楚煜看了楚烟一眼,寻思着大概是内务府新收的小宫女,十岁左右的样子,一双眸子纯净无暇。 他不答反问:“你为什么只摘梅花瓣?,整朵梅花不是更好摘吗?” 楚烟顿了顿,答:“留下梅花蕊,人们就会记得这里开过一朵梅花。” 楚煜原本平淡的双眸刹那间闪亮起来,好像原本黑暗的屋里忽然窜出烛光。 当年,自己心爱的女人在梅山上也曾说出过一样的话。 梅皇后这个答案,只有皇上知道。 楚烟注意到楚煜听完自己的答话后格外反常,眼睛似乎要把自己看透。 楚烟心里有些发毛,暗自寻思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等了许久,才听到楚煜发声:“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的?” 这次声音放柔了不少。 楚烟道:“我叫楚烟,我只有一个没名字的院子。” 楚煜微诧,姓楚,莫非是自己的某位公主?可自己似乎从未见过这个孩子。 于是又追问到:“你排行第几?母妃是谁?”楚烟答:“他们都叫我五公主,我的母亲姓姚。” 楚煜微微有点印象,想起那个唯唯诺诺的宫女,一直默默无闻,从不邀宠也不求名分。 楚煜又问道:“既然是公主,为什么不去参加年宴?你的宫女呢,任由你乱跑吗?” 楚烟挠了挠脑袋,道:“他们说我没资格参加年宴,锦姨和紫叶姐姐都去御膳房帮忙了,我一个人太饿了,才来这儿摘梅花做梅花糕的……” 楚煜听后,面色微沉,一个好端端的公主,竟被欺辱到如此地步,吴氏管理的后宫,真是荒唐! 听到梅花糕,楚煜又问道:“你会做梅花糕?” 楚烟答:“是……是啊,哎呀,来不及了,我要回去了!”说完便哒哒哒地跑了起来。 楚烟正欲跑得远远地,却感觉脖子一紧,身子一轻,衣领被人攥住了。 楚煜提着楚烟的衣领,不让她逃窜。 楚烟有点欲哭无泪,这怕是要被问罪了。 本以为接下来就是龙颜大怒,没想到楚煜却说:“我也饿了呢,带我去你的院子好不好?” 楚烟心里怒吼:您饿了去宝华殿里啊,那儿一大堆山珍海味呢,跟我走干嘛呀这是…… 面上还是有礼貌地说着:“那你把我放开,跟我走吧……” 楚煜放下了衣领,手背在身后,默默跟着楚烟走着。 走着走着,楚煜察觉到不对:“这不是出去的路。” 楚烟转过头:“的确,我是从沁芳宫的墙角爬洞进来的,梅园前后门都锁的死死的,我只能这样进来。” 楚煜听后,竟板起脸,声音威严了许多:“谁允许你到沁芳宫里的,你不知道这是禁地吗?” 楚烟刚刚和皇上走了一路,平静了许多,此刻应答自如:“我不知道,没有人教过我宫规。” 楚烟眸光清亮,瘦弱的身躯在寒风里勉强站住。 楚煜明了,自己对这个女儿亏欠了太多了。 楚煜方才的一丝怒气消散,柔声告诉楚烟:“沁芳宫是不允许宫内所有人进入的,我带你走门吧,不要再经过禁地了。” 楚烟点了点头。 到了小院。 方才楚烟给楚煜的所有震惊都比不上这一刻强烈。 如此破败的小院,石桌磕了一角,随时都会划破手。 窗户一个洞接着一个,根本挡不住晚间的寒风。 房顶还有好些个洞,只盖着稀稀的茅草凑合。 屋内的景象楚煜不敢看了。 怕是睡通铺的太监宫女都比住在这儿舒服。 楚烟察觉到楚煜的异样,并不言语,简单招呼他坐下,就熟络地拎着一篮梅花进小厨房了。 ********** 宝华殿内,众官有些摸不着头脑,吉时将至,皇上为何还不入席? 最焦灼的莫过于皇后了。 “红绣,皇上还没找到吗?”吴玉秀偏头问向后方的贴身宫女。 宫女答:“娘娘别急,林公公已经带人去找了,吉时前一定能寻到的!” “娘娘吃吃这糕点,慢慢等着就好!”红绣端起桌前的糕点碟。 好巧不巧,恰是一碟梅花糕。 吴玉秀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今日按旧历算是几日?” 红绣答:“冬月十七。” 吴玉秀顷刻冷笑出声:“怪不得,怪不得,原来是死人拖住了活人的心啊……” 冬月十七是梅皇后的忌日,旧历和楚历换算不同,今年旧历的冬月十七刚好和楚历的除夕夜重合了。 ******** 清华宫内———— 惠妃这一整天一直待在侧殿里,直到晚间,才出来进食。 灵玉端上温热的素粥和几个素菜。 梅皇后死后的十多年来,旧历的每个忌日,惠妃都是如此过的。 灵玉小声说到:“娘娘,除夕吉时将至,皇上还没露面入席,皇后急的团团转了。” 惠妃用膳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大概猜到楚煜今天也不会顺心,但没想到会因这影响国宴。 在她心里,楚煜深情是没话说,但江山社稷一定会先于儿女私情。 ******** 过了一个多时辰,梅花糕才做好了。 楚烟揭开锅,梅香很淡,混杂在白烟里飘了出来。 楚烟知道,浓郁的梅香都闷在了糕里 楚烟夹出五六个到盘里,端出去给楚煜。 因为缺少模具,这梅花糕做的略微有些随意,只一小块方方正正,中间勉强嵌了四瓣梅花。 楚煜接过楚烟递来的筷子,夹起一块,放入嘴里。 梅花糕香软丝滑,入口即化,方才若有若无的梅香顷刻间被放大了数倍,溢满口鼻,咽下嚼碎的糕点,仿佛把香也咽下去了。 楚煜嚼着嚼着,居然闭上了眼,似是在追忆什么东西。 许久,他才舍得咽下糕点。 待他睁眼,楚烟才发现他眼眶居然变得通红。 楚煜哑声喃喃:“梅,梅儿……” 其实楚烟猜到了楚煜的反应。 前世,自己为了讨好惠妃学做了梅花糕,惠妃吃后,也是这个反应。 后来惠妃告诉楚烟,她做的梅花糕,口感、口味都和梅皇后做的梅花糕一样。 梅皇后生前是极擅长做梅花糕的,而且她亲手做出来的梅花糕总是与众不同。吃出来的感觉不同,口味也有独特的香甜。 宫里许多御厨都曾在梅皇后的亲手指导下试过,但没一个做出来的梅花糕有那种独特的滋味。 皇上自梅皇后逝世后,也曾寻遍世间名厨,想再找到那独一无二的梅香,但无一人能制出那种味道的梅花糕,也许,那是只属于梅皇后的味道。 前世,楚烟这一手奇异的梅花糕没能用在皇上身上,这一世,楚烟是想好好在皇上面前表现来着,但她不想这么快。 本来今晚只想做份梅花糕送去清华宫的。 楚煜将盘子里的几块梅花糕吃得渣都不剩,似乎还想问楚烟再要些。 楚烟双眼睁得圆圆的,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没有了!” 楚煜轻笑,这小丫头是怕再给,她自己今晚没饭吃了。 楚煜爱抚地摸了摸楚烟的头,说:“你把剩下的梅花糕都给我,我带你去吃山珍海味。” 楚烟微惊,楚煜这是要把自己带去年宴? 第十二章 天下知 林福焦急地站在梅园外,梅园里此刻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不断有宫女太监提着灯笼进进出出。 “找着没有啊?” “公公,小的们把梅园都翻遍了,没看到皇上的身影啊!” “哎呦这怎么可能呢,不在梅园还能在哪儿呀!” “公公,皇上会不会去了沁芳宫……” “大逆不道,那可是禁地!皇上再思念故人也不可能打破国师下的禁令的!” 忽然,一个猴子一样的太监跑了过来:“公公,公公,找着皇上了!” 林福忙问:“皇上在哪儿啊,快,快带我们去啊!” 楚煜牵着楚烟,踏着夜色披着寒气走近。 林福看到皇上身边瘦小的楚烟,衣服又旧又单薄。 “皇上,奴才该死!这,这……” 楚烟适当地露出震惊的神情:“你是皇上?” 楚煜摸了摸她的头。 “先找件斗篷给五公主披上。”楚煜说。 众太监宫女惊讶,五公主?! 斗篷很快有了,但太监宫女们的神儿还没回过来。 *********** 宝华殿内—— 吉时已过,皇上却还迟迟不出现。 不同于殿内众人的焦灼疑惑,宸越一直都很平静。 旁人只当宸小将军气定神闲处变不惊。 等到过了某个点,宸越终于皱了皱眉,事情的确有些不对劲了。 没容他细想多久,一声尖锐的“皇上驾到”终于来临。 百官跪拜。 “众卿免礼。”楚煜威严的声音滚过每个人的头顶。 “谢主隆恩!” 待众官抬头,却见皇上身边跟着一个女孩,穿的破旧普通,却披着一件珍贵的斗篷?? 楚烟表现出怯生生的样子,不自觉地往楚煜身后躲。 楚煜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 “皇上,这位是?”吴玉秀对皇上身边的女人一向很敏感,女孩女人无一例外。 楚煜眼眸微眯,看向皇后:“朕还想问皇后呢,这女孩是谁?” 在百官和后宫面前,对皇后发难。 满殿人都目光炯炯地盯着楚烟和皇后看。 吴玉秀感觉头皮发麻,她完全不知道这女孩是谁。 “这,这是哪家的小姐吗?哪位大臣来认一认……” 话音未落,就听见楚煜一声嗤笑。 众人知道,这嗤笑下是滔天的怒意。 “朕的好皇后、堂堂的一国之母,竟然不识得当朝五公主!”楚煜道。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当朝还有位五公主?” “五公主是谁?” “怎么从前一直没见过?” 大臣们的议论尽入耳中,楚煜脸色越发不好看。 吴玉秀重重跪下:“皇上!臣妾一时糊涂,没能认出五公主!” 楚烟看到了吴玉秀眼底一闪而过的慌张,好像还有一丝惧怕。 楚烟暗自琢磨,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吴玉秀都有点畏惧皇上,但她又敢用最卑鄙的计谋算计皇上。 楚烟不太懂吴玉秀对皇上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楚煜斜睨一眼皇后:“是没认出,还是不认得?” 语峰锐利,不给皇后余地。 皇后无言以答,干巴巴道着:“臣妾,臣妾……” 楚煜仍旧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到:“朕封你为后,是希望你母仪天下,而如今,你在后宫,对皇嗣都无法做到一视同仁,白白让一位公主受了近十年的屈辱,” “皇后,朕对你很失望!” 楚煜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即日起,德妃协助皇后管理六宫,后宫诸事皆由德妃处办裁决,最终交给皇后过目。 德妃与皇后可有异议?” 德妃率先出声:“多谢皇上恩典,臣妾并无异议。” 皇后怔愣着,自己的大权就这么被削了? 就因为一个黄毛小丫头? 吴玉秀默然无言地刮了一眼躲在楚煜身后的小巧的楚烟,咬牙切齿道:“臣妾,并无异议!” 楚煜点了点头,转身看向大殿百官:“好好的年宴都被朕搅合了,朕向诸爱卿告个罪。” 说着便要拱手作揖。 百官忙忙下跪还以大礼。 楚煜又牵起了楚烟的小手,向主座走去:“时辰不早了,开宴吧,在朕旁边添一张席位。” 楚烟顶着一副天真无邪懵懵懂懂的表情入了席。 经过刚刚的变故,众人都悄悄打量起了楚烟。 楚烟察觉到殿中人探究好奇的目光,她也并不怯场,不知者无畏。 投注来的目光里也有怨毒的,来自皇后。 楚烟知道,楚煜对皇后的责罚并非都是为了给自己撑腰,他是想打压吴家。 这几年吴岂在前朝的所作所为楚煜尽收眼底,他一直在找一个机会敲击一下吴家。 楚烟送上了契机,正合圣意。 日后吴岂再在前朝兴风作浪,楚煜完全可以摆出皇后这一大错,治他教女无方,以此牵制他。 楚烟不喜欢被人利用的感觉。 毕竟前世被利用了一辈子。 但好在这次,楚烟是最大的赢家。 一来直起身扳,此后前朝后宫皆识五公主,楚烟不必再屈辱度日。 二来摆脱贫贱,楚烟日后吃穿用度终于能恢复得与皇子公主无差。 正思量着,楚烟忽地察觉到一丝异样的目光,直勾勾的。 楚烟疑惑地转头寻找目光来源,却一无所获。 **************** 长乐宫内—— “什么五公主!贱婢之女也敢摆我一道!”尖锐的怒骂声夹杂着瓷瓶瓷杯摔碎的声音,久久不停息。 吴玉秀气红了眼:“柳昭茹那个木头也配和我平起平坐了!我的掌宫大权就这么没了!” 小宫女们忙忙劝慰:“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皇后娘娘,稍安勿躁。”一道沉稳的老年女声传来,长乐宫原本焦躁不安的小宫女看到来人,都款款福身,犹如吃了定心丸。 来人是吴玉秀的乳母徐桂霜,资历老,位分高,连皇后的贴身宫女红绣、绿纹都要尊称她一声徐妈妈。 吴玉秀看到乳母,顷刻威仪尽收,哭着扑到徐妈妈怀里:“阿娘,他们欺辱我!” 吴玉秀自幼丧母,徐妈妈名义上是乳母,实则已被皇后认作了亲娘。 徐妈妈心疼地顺着皇后披散的青丝,道:“娘娘,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管怎么样,您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后!” 吴玉秀眼眸呛着泪:“我知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掌宫之权白给了一个木头,还是败在一个贱婢所生之女身上!” 最后几个字像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徐妈妈道:“娘娘,您若想教训那五公主,也不是没有办法。” 吴玉秀来了精神,忙问:“阿娘有何高见?” 徐妈妈慈爱一笑:“那五公主还未及笄,母亲又早逝,娘娘何不将她过继到自己名下、由娘娘抚养?这样一来,可以随意摆布五公主,二来,还能挽救娘娘的名声,重新搏得圣心,夺回大权。” 吴玉秀听后惊叹不已:“阿娘此招上佳!我明日就去养心殿求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