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中霜色》 楔子(上) 子夜时分,夜黑如墨。 距离紫禁城西北里许的一处四合院中,倏然亮起一星灯火,几个朦胧的人影映照在薄薄的窗纸上,随着昏暗的烛光跳跃晃动着。 一条黑影,自四合院外越墙而入,如轻烟般蹿上亮着灯光的那间屋檐,紧接着一个“倒挂金钩”,头下脚上凑向窗户。只见他用手指沾了一点唾沫,极其小心地将窗纸捅破一个洞眼,贴近眼睛朝屋内望去。 屋内共有三个人,一坐两站。坐在八仙桌上首的那人,身穿褐色长毛对襟袄,外披一件厚绒披风,年约三十五六岁。他,便是本朝御马监提督太监梁芳。 在本朝宦官二十四衙门中,司礼监和御马监是两个最为重要的内廷衙门。司礼监代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实为“内相”;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实为内廷“枢府”。梁芳虽然司职御马监提督太监,然因深得万贵妃的宠信,当今皇上朱见深爱屋及乌,对他犹是言听计从;又因其顶头上司——御马监掌印太监汪直——忙于“提督”西厂,两面不能兼顾,御马监的大事小情任由梁芳“便宜”处置,所以梁芳在御马监可说是权倾一时。 站在梁芳身侧之人,身着鹅帽锦衣,腰悬宫禁金牌,亦是三十出头。此人是梁芳的胞弟梁德,官居锦衣卫北镇抚司亲军所千户。 锦衣卫初时为“拱卫司”,负责掌管皇帝仪仗和侍卫。洪武十五年,开国皇帝朱元璋为加强中央集权统治,下旨裁撤拱卫司,改置锦衣卫,特令其掌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之权。为了便于运转,锦衣卫下设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负责本卫的法纪、军纪;“北镇抚司”则传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拥有独立的监狱(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犯人”,不必经过朝廷三法司会审。身为北镇抚司亲军所千户的梁德,虽然级、品不高,但因是“皇帝直辖”的“缇骑”头目,权力亦是达到极致。 梁芳兄弟对面站着的一人,中等身材,身着一袭藏青色羊皮袍,腰束浅黄色绣花缎带,脚蹬一双过膝的羊皮蒙古靴。此人是蒙古鞑靼部落达延汗巴图蒙克的特使阿尔木。 不久前,巴图蒙克集结十万精锐,袭扰大明边境宁夏、庆阳、固原等地,被昭武将军李必鳌率军重创。无奈之下,遂与大明朝廷签订城下之盟,表示岁岁纳贡、永不进犯。并以阿尔木为特使,携带降表以及良马、珠宝,来京面谒天朝皇上,以示臣服之意。 此时,蒙古国特使阿尔木刚刚进屋,身为主人的梁芳,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并未起身,只将身子象征性地欠了一下,操着带有岭南口音的“京腔”说道: “阿木尔特使夤夜驾临,咱家未克远迎,还望恕罪。阿木尔特使请坐。”说完,伸手指指桌子对面的椅子,神情之间颇为倨傲。 “深夜打扰,还请梁公公海涵。”阿木尔将右手捂在胸前,躬身行了一个蒙古礼,然后走到一旁空着的太师椅前坐了下来。 “特使邀咱家夜谈,不知有何要事?”没有寒暄,梁芳直奔主题。 “敝国大汗久仰公公威名,此次出使天朝,特命在下务要专程拜访。这是敝国大汗给梁公公的亲笔书信。”阿尔木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好口的信函,双手递给梁芳。 梁芳并未接信,满腹狐疑地问道:“给咱家的书信?贵国大汗怎的如此瞧得起咱家?他要和咱家说什么?” 阿尔木又将手中的信函向前推了一下,语焉不详地说道:“公公看过之后不就一切皆知?” 梁芳鼻子轻哼一下,伸出右手食中两指将信函“夹”了过去,漫不经心地剔去火漆,抽出信函扫视了一遍,然后抬起头向阿尔木讥讽道: “贵国大汗命贵使神秘兮兮地送来书信,就为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这种话应该去向皇上和六部大臣们说吧,大半夜天寒地冻地跑来与咱家闲扯这些又是何意?” 阿尔木淡淡一笑,起身踱到梁芳身后:“梁公公可能尚未看清敝国大汗信中意思,您看……”边说边用手在信笺上点了几点。 梁芳随着阿尔木的手指一路看去,腮边的肌肉抖动了几下,旋即恢复平静,沉思起来。 阿尔木回归原座,端起快要凉透的茶碗,用盖子拂着水面上的浮叶,一双眼睛却紧盯着梁芳。 良久,梁芳将信笺往案上一拍,低声斥道:“好你个阿尔木,求和使臣竟然还敢……阿德,送客,明日早朝金銮殿上说话。” 阿尔木似是早已料到梁芳会有此反应,并不慌张。他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碗,不紧不慢地说道:“梁公公少安毋躁。在下还有一样东西请公公过目。公公看过之后,如何发落在下悉听尊便。”说完,又从怀中掏出一张无封的折纸,递到梁芳面前。 梁芳睨视着阿尔木,本待不理,但见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便伸手接了过去。 谁知不看则已,一看之下脸色大变。他一把抓住阿尔木尚未缩回去的手,沉声问道:“这是从哪里得到的?” 阿尔木抽回手,答道:“是敝国国师写好并交给在下的,有何不对?” “国师?这是你们的‘国师’所写?”梁芳说到“国师”二字时加重了语气。 “然也,在下见他亲笔所写。” 梁芳低头又将折纸细细揣摩了半天,继而摇头说道:“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这……这不是真的吧?” 阿尔木数度出使天朝,堪称“中国通”,但对天朝文化的理解并不精通。他以为梁芳质疑此信有假,当下略显不满地说道:“梁公公的意思是说在下使诈?罢了,本使不过是一跑腿的,如今信已送到,信与不信,悉听尊便。告辞!”说罢抬腿就向门外走去。 “阿尔木特使请留步。”梁芳将阿尔木拦住,“阿尔木特使误会了,咱家并非怀疑此信的真实性,而是事情太过突然,有些震惊而已。阿尔木特使请坐。” 阿尔木才知自己会错了意思,遂复转落座,指着桌面上巴图蒙克的信笺向梁芳问道:“这么说,梁公公是答应了?” “这个……”梁芳支吾着。 “大哥,您……” “嘘。”梁芳右手食指竖在唇上,截住了梁德的话。然后向他递个眼神,下颌朝门外轻轻一摆。 梁德会意,转身向门外走去。 吊在檐下的黑影见此情形,急忙攀上屋顶,屏息匍匐。等梁德进屋后,故伎重施,又倒挂在窗前。 梁德绕着屋前屋后转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异样,又快步返回屋内,关好大门,向梁芳摇摇头,接着刚才尚未说完的话伏在梁芳耳旁说道:“大哥还犹豫什么呀?那些地方如同鸡肋,弃之不舍食之无味。莫如答应了人家,这样既达成了他们的心愿,又替朝廷减少许多累赘。况且……还有这么丰厚……”说到这里打住话头,双眼盯着桌上的信笺,颈间的喉包随着唾液吞咽上下跳动了几下。 “金银虽多,总要有命才能花。”梁芳压低声音,瞪眼说道。 兄弟俩当着阿尔木的面商量,自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同在一间屋里的阿尔木都未听明白,窗外的黑影饶是屏声屏息、凝神谛听,也只看到他们嘴唇开开合合,何曾听清一句? 梁芳兄弟窃窃私语了半天,却始终没有表明态度。阿尔木显得有些焦躁,催问道:“梁公公意下如何?还请早做决断。” 梁芳似是拿定了主意,将那封信函推到阿尔木面前,说道:“咱家有心无力,恐怕要令贵国大汗失望了。” “梁公公请再考虑考虑。”阿尔木不想放弃,劝说道。 “咱家实在无能为力。”梁芳犹豫了片刻,颇为无奈地说道。 “既是如此,在下只好回禀大汗,请敝国师来劝说公公了。”阿尔木慢慢将信函折叠起来,装进信封,眼睛却暗暗注意梁芳的反应。 梁芳似乎对蒙古国师非常忌惮,摇手说道:“不是咱家不愿意。咱家一个御马监提督太监,实在无法左右朝廷。除非……” 阿尔木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随手将装进一半的信函放在桌上,问道:“除非什么?” 梁芳凑近阿尔木,压低声音在阿尔木耳边嘀咕起来。 听完梁芳的话,阿尔木轻轻一击掌,欣喜地说道:“此计甚妙。敝国大汗和国师那里,定然没有问题,请梁公公放心。不过,在下笨嘴拙舌,恐怕辞不达意,烦请公公亲回一书方好。” 梁芳知道阿尔木要自己的亲笔“凭证”,当下向梁德一挥手:“阿德,取纸笔来。” 梁德取来纸墨笔砚,往砚台中加了一点茶水,用墨磨了磨,铺好宣纸,又将毛笔舔上墨,交给梁芳。 梁芳伸手接过去,沉思良久,似乎不知从何着手,便将毛笔搁在砚台上,起身在屋子里踱起圈子来。 约莫过了盏茶功夫,梁芳才停止转圈,快步走到桌前,挥毫落纸。这次没有任何迟滞,一挥而就,然后郑重其事地在落款处盖上私印。等到墨迹、印泥俱已干透,才交给阿尔木过目。阿尔木看后,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梁芳。梁芳用手指在阿尔木带来的信函上一指,又在自己的信函上一指。阿尔木会意,又将梁芳所写书信仔细看了一遍,口中念念有词,最后露出满意的笑容,向梁芳竖了竖大拇指,表示满意。梁芳将信笺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好口后交给阿尔木。 阿尔木接过信函,妥妥地放入胸前皮袄之内,对梁芳说道:“此间事了,在下告辞。” 梁芳朝阿尔木一拱手,说道:“阿德,你送阿尔木特使到驿馆,注意安全。” “是。”梁德答应一声,转身向阿尔木伸手一让:“阿尔木特使请。” “告辞。”阿尔木朝梁芳一欠身,当先向屋外走去。 阿尔木走后,梁芳又将“小王子”(明人对蒙古达延汗巴图蒙克习惯的称呼)的信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用手搓成圆条,取下悬挂在桌后的《江山秋色图》,将信函塞入画轴之内,再挂回原处。接着又后退几步,从不同的方位对那画仔细观察了一遍,确信没有任何破绽之后,才吹灭烛火朝卧房走去。 屋内灯光一灭,屋外黑影便用匕首拨开窗栓,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纵身跳进房中,摸索着抽出《江山秋色图》的“轴头”,倒出信函,然后转身出屋,越过四合院墙,向驿馆方向飞奔而去。 再说梁德在寒冷的冬夜站了一个多时辰,双脚早已冻僵,巴不得早点钻到热炕被子中暖和暖和。他将阿尔木送到驿馆门前之后,未等阿尔木进门,便与他道别一声,扭头返回。 这个空当恰好给潜伏在侧的黑影一个绝好机会。就在阿尔木将要举手敲门之际,黑影出现在他的背后,往他肩上轻轻一拍。 阿尔木以为梁德去而复返,转过身来,正要搭话,却见眼前是一个身穿夜行衣靠的蒙面人,顿时魂飞魄散,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蒙面人闪电般点住阿尔木的哑穴,顺手夹出他怀中的信函。然后放开脚步,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 梁德刚走出不远,忽然听到阿尔木惊叫,忙返身问道:“什么事?” 阿尔木双手乱摇,口里“咿咿呀呀”个不停。梁德大惊,方知阿尔木遭人暗算,连忙拂开他的穴道。 “快,信函被蒙面人窃走了。”阿尔木惊魂未定,喘着粗气说道。 “啊?”梁德一听头皮发炸,忙问:“蒙面人?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边。”阿尔木手指左方。 梁德往左边方向望去,隐隐约约看见一条淡色人影在疾奔,于是拔腿便追,边跑边交待一句:“特使请先进驿馆歇息,有事我来找你。”话音未落,身影已在几丈开外。 梁德快,蒙面人似乎更快。约莫追出两里地左右,前面那条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小巷尽头。梁德知道此人轻功不在自己之下,于是放弃追踪,急速返回家中。 一进门,来不及喘气,直接冲到梁芳的卧室,低声嚷道:“大哥,不好了,阿尔木身上的信函被一个蒙面人盗走了。” 梁芳泡完脚正准备上床,听到梁德一喊,心里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立即重新穿上套靴,边下床边问道:“怎么回事?不要慌,慢慢说。” 梁德将经过简要地说了一遍。 “是碰巧还是预谋?”梁芳心念急转,感觉事情未必简单,遂向梁德一招手:“走,书房去看看。” 梁芳与梁德快步来到书房,燃亮蜡烛,取下《江山秋色图》的轴头,就着烛光往里一看,里面空空如也。梁芳立刻猜出了事情的原委:有人在屋外偷听了自己与阿尔木的谈话,趁自己离开书房之后偷走了小王子的信函,然后又赶在阿尔木的前面,在驿馆外埋伏,等到梁德返回、阿尔木单独一人时,出其不意地盗走他身上的信函。 此人是谁?他为何知道我与阿尔木深夜密谈之事?梁芳身子一抖,打了个寒噤。 正在苦想对策的时候,忽听屋顶传来轻微的声响。梁芳又是一惊,丢下一句“阿德看家”后,飞快地跃出门外,仰头一看,房顶上什么都没有。于是双掌虚空一拍,拔地而起,蹬着墙壁攀上了屋顶,这才看到不远处,一条灰影向东南方向移动。梁芳来不及多想,施展轻功追了下去。大约追了半个时辰,来到近郊的一片小树林外,灰影止住身形,转身向梁芳传声道:“没想到深居宫内,师兄的轻功一如往昔,半点都没有拉下。” 梁芳一楞,停下脚步,沉声问道:“尊驾何人?敢情故意引咱家来此?” 那人“哈哈”一笑:“请师兄林内说话。”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梁芳一咬牙,双手蓄势暗中戒备,随着那人大步往树林中走去。及至林子深处,隐约望见七八条人影一字排开,面向自己而立。 正踌躇间,一个嘶哑的声音传出:“阿芳,老夫在此。” 梁芳一听这独特的声音,急忙走到跟前,双膝跪倒:“阿芳拜见师……” 不待梁芳说完,嘶哑的声音再起,“你看仔细了,别认错人,老夫现在是蒙古国国师。” “是,阿芳拜见国师。”梁芳顺从地应道,向那人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起来,起来,不必多礼。”尽管夜深林黑,那“国师”依然带着一副人皮面具,神情呆板,“阿芳,老夫让阿尔木与你谈的事情谈了没有啊?” “谈过了,只是我孤掌难鸣,还需国师相助。”梁芳小心翼翼地答道。 “嗯?你要老夫如何相助?”“国师”有些不快,冷冷地问道。 梁芳怕“国师”发怒,赶快走到他身旁,附在耳边说了一阵。 “嗯,嗯。这个法子倒也不错,老夫知道了。”“国师”转怒为喜,频频点头。 “不过……”梁芳嗫嚅着不敢说下去。 “不过什么?”“国师”不悦地发问。 “就在刚才,那两封信函被一个蒙面人偷了去。” “什么?两封信函都被蒙面人偷去了?你干什么吃的?如此绝密的信函被人偷走,岂不坏了大事?”“国师”大怒,沉声呵斥道。 梁芳双膝一软,复又跪倒在“国师”的面前,颤声说道:“国师息怒,事情应该不会有那么糟。” “都被人发现了还不糟?”“国师”斥道。 “那两封信都是用特殊方式所写,除非事先约定,很难破解。”梁芳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国师”似信非信,口气有所缓和:“巴图蒙克的信函老夫倒是看过,的确不易破解,但你那封信是如何写的,可还记得?说来听听。” 梁芳附在“国师”的耳边又说了一阵。 “国师”听后,思索了半天,说道:“还好,老夫若不知情,恐也无法破解。但是,那个蒙面人会不会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梁芳仰面想了好一阵,然后摇摇头,肯定地说道:“那人确实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但绝对不知我们说了些什么。因为除了不甚要紧的话之外,重要的事情我们都是附耳说的。” “既是如此,我们还是依计而行。你与阿尔木说,不必再写书信,免得又横生枝节。巴图蒙克那里,老夫亲自对他讲。只是这计中所需人手,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梁芳摇摇头,答道:“暂时还未想到合适之人。但在阿德那边,他应该有几个亲信,或许可以为我所用。” “国师”认真思索了一阵,摇头说道:“这个不妥。一下子从阿德那里抽出那么多人,肯定会引起别人的猜疑。这样吧,不必另找他人了。”“国师”指指站立在身旁的几人,向梁芳说道:“你这几个师弟,如今是蒙古汗国的金帐武士,老夫作主留下他们助你行事。” 梁芳说道:“如师弟他们能够留下,自然是可靠得多。” “国师”沉吟了片刻,说道:“那两封书信虽然用特殊方式所写,但中华奇人异士众多,难免会有破解之人。你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回书信,凡接触过书信的人,务必都教他们永远不能开口。”说到此处,“国师”已是声色俱厉。 “明白。”梁芳与“师弟”们齐声回答。 “就这样吧。老夫走后,你们分头行事。”话音甫落,“国师”已经飘然不见。 …… 卯时正,紫禁城五凤楼上的“官街鼓”骤然响起,午门两边的四扇大门轰然打开。 “百——官——入——朝——” 在随堂太监的喊声中,等候已久的文武百官自午门鱼贯而入,步行来到太和殿中。当今皇上朱见深高坐在龙椅之上,百官按序列队,齐齐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谢万岁!” 皇上话音一落,文武大臣站起身,分东、西两班面北而立。 “各位大人,有本请速启奏。”随堂太监尖声喊道。 “臣礼部侍郎郑信有本启奏。” “郑爱卿请讲。” 郑信高声奏道: “蒙古国达延汗巴图蒙克遣派的特使阿尔木已将贡品移交完毕,昨日廷议赐予蒙古的绫罗绸缎及其他赏贡物品亦已备好,怀公公与阿尔木拟于今日申时启程,恳请皇上圣裁。” 朱见深想也不想,淡淡地说道:“这件事前几日就已议准,照办吧。” “臣遵旨。”郑信朝皇上鞠了一躬,退回东面的列班之中。 “启禀圣上,臣兵部左侍郎韩慎有本启奏。” “韩爱卿请讲。” “昭武将军李必鳌年事已高。此次宁夏、庆阳一战,虽重创蒙古十万精兵,李将军亦积劳成疾,日前致函兵部,请求回京休养。兵部拟准,请圣上定夺。” 朱见深略一思考,说道:“此番威逼蒙古求和,李将军居功至伟,况且年迈多病,着授李必鳌定国将军衔,准予回京治病。边关守备将军人选,由兵部与御马监共同拟定。” “臣遵旨。” 朝会继续进行,各部都依职责一一启奏,请皇上裁决。 巳时一刻时分,无人再奏。随堂太监向皇上望去,见皇上微微点头,便高声说道:“各部无本启奏,退——朝——” 梁芳一直躲在帘后,注视着朝堂上的一举一动。见整个朝会波澜不惊,并无一人提到昨晚之事,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他眼睛骨碌碌一转,悄无声息地退出太和殿,迈着碎步向万贵妃居住的景仁宫走去。 韩慎随百官步出太和殿,有意放慢脚步,等自己的同僚、兵部右侍郎夏尧靠近身边时,伸手扯了一把他的衣袖,低声问道: “夏大人,今日有无要事?” “也无什么大事,怎么?” “如无大事,请到敝宅喝杯茶好么?” 夏尧与韩慎相交多年,彼此意气相投。见韩慎相邀,便爽快地答应:“恭敬不如从命。” 韩慎见他答应,便说道:“既如此,我俩先回衙门与孙主事知会一声,让他代理半天庶务。” 兵部尚书刘玮奉旨江南代天巡守,尚未回京,这段时日兵部衙门暂由他俩主持。 两人到兵部将诸事安排妥当,随后一同来到韩宅。 上茶以后,韩慎挥手屏退下人,端起茶盅向夏尧说道:“夏贤弟,请用茶,这可是从五指峰弄来的‘上洞茶’哩。” “韩兄,你不会是专门要在下来品赏你的‘上洞茶’吧?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别绕弯子了。”夏尧快人快语。 “夏贤弟总是这么直爽。”韩慎笑了笑,言归正传:“今天请贤弟前来,确有一事。昨天夜里二更时分,我那个在驿馆当差的远房亲戚突然到家来,说御马监提督太监梁芳差他的兄弟梁德,将鞑靼小王子的特使阿尔木接去他的家中。我这个远房亲戚知道梁芳素行不端,不知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因此前来将此事告诉了我……” 夏尧插话道:“接待外国使臣是礼部的职责呀,什么时候轮到御马监了?就算轮到御马监负责,还有掌印太监负责呢,哪里轮到他提督太监了?好,就算御马监指派他梁芳负责,那就在青天白日接待嘛,怎么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见面呢?可疑,绝对可疑。” 韩慎点头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我想这么晚的寒夜将外邦使节秘密接出来,他们会做什么好事?于是连忙换了夜行衣靠,决定到梁芳家探个究竟。” 接下来,韩慎就将昨夜发生的事情经过详细地向夏尧说了一遍,末后说道:“我邀贤弟来家,便是想与你共同参详一下他们到底说的什么。” 夏尧奇道:“信上说了些什么,难道韩兄看不出来?” 韩慎苦笑一声:“愚兄虽非胸无点墨,但实在是浅见寡识,那上面写的什么,竟然瞧不出端倪。”说着,起身从隐秘处取出两封信函,递给夏尧:“贤弟请看。” 夏尧伸手接过,先打开小王子的信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大明御马监梁芳公公台鉴 吾得国师睿智助力方能连连斩关夺隘最终一统蒙古河山大漠奏响立国套曲未料本汗座前诸公恣意染指上国卫所乃致百姓迭遇年馑敝人深憾无以酬报承诺每到夏秋黄熟进贡若干宝马金玉外加粱菽粟米万斛罢兵休战贵我两利 特此专表诚意 蒙古国达延汗:察哈尔?巴图蒙克” 夏尧看罢,有些不屑,嘲讽地说道:“哼哼,毕竟是蛮夷小邦,文化浅薄,写出的东西狗屁不通,真是贻笑大方啊。” “夏贤弟可看出其中的蹊跷?”韩慎问道。 “蹊跷?除了诘屈聱牙,大概便是什么统一大漠啊、不该进犯大明啊、保证年年进贡啊等等,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啊?”夏尧满腹狐疑地说道。 韩慎用两个指头夹起桌上的另一个信封,递给夏尧:“你再看看梁芳的回信。” 夏尧伸手接过,抽出信函,只见上面写着: “蒙古国达延汗察哈尔?巴图蒙克阁下 顷奉惠函谨悉一切君王翦戮百姓除祸翩然来朝和平使者南唐李煜尊宋代唐落水桃花胜于僵胔饰诈矫情定遭旨问一朝传檄终当奉顺遮莫佯为复沦败寇改操易节虑远防危 专此布复并颂时绥 大明朝御马监梁芳成化七年冬月二十三日” 夏尧将信从头至尾连看三遍,始终不得其解。他将信放回信封之中,对韩慎说道:“这上面似乎都是劝小王子与我大明修好的‘好话’啊。若是这样的话,他还用得着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与阿尔木密谈?不对,不对。噢,对了,他会不会是写了两封信,一个真李逵,让阿尔木带回去交给小王子;一个假李鬼,即使被人发现也无碍大事。而昨夜韩兄恰好把他这个假的取回了?” “绝对不会。除了听不见他们嘀咕什么,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愚兄的眼皮底下,断无作假的可能。” “那么在信笺空白处密写也是不可能了?” “当然。” “那梁芳这阉人究竟搞的什么鬼?”夏尧拍拍脑袋。 “是啊,愚兄百思不得其解,故请贤弟前来共同参详。” 夏尧行伍出身,为人正派直爽,靠着累年的军功一步一步才到今天这个地位。他的文墨功夫实在还没有韩慎强,冥思苦想老半天,更是窥不透其中的玄机,便向韩慎献言: “以梁芳的人品,半夜私会阿尔木,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虽然咱俩参不透里面的文章,但朝中见多识广、学识渊博的臣工多着呢。依小弟之见,干脆明日早朝时拿到文武百官面前,定然有人能够破解其中的秘密。” “不妥。”韩慎急忙摇手道:“梁芳靠着万贵妃宠信,取旨授官无数,朝中党羽甚多,如若不拿铁证,反而打草惊蛇。” “唉,若非刘健刘贤弟丁忧在家,凭他的才学,定能窥破其中的玄机。”夏尧叹道。 “是啊,朝中虽然不乏饱学之士,但除了他,其余的人都还不敢相信啊。这事情……难道就这样罢了?如果梁芳与鞑靼贼子里外勾结,闹出什么大事来……咳,后果不堪设想啊。”韩慎忧心地说道。 夏尧本性忠贞耿直,心想事涉江山安危,皇上定然不会轻视。便向韩慎提议道:“依我看,梁芳深夜密会外国使节,居心叵测,这是事实。不如咱俩进宫面圣,奏明皇上未雨绸缪、多加提防。你看如何?” 韩慎想了想,觉得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便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两人计议妥当,当即联袂进宫。 却说早朝之后,皇帝朱见深想着昨日一天未与万贵妃见面,便带了两个随侍太监信步来到景仁宫。 景仁宫中的宫女一见皇上驾到,顿时跪倒一片:“奴婢参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贵妃万贞儿正在宫内与梁芳说着闲话,听到宫外喊声雷动,慌忙让梁芳躲藏起来。然后轻移莲步,出宫走近皇帝盈盈下跪:“臣妾参见皇上。” 朱见深伸手将刚要跪下的贵妃扶住,随后向众宫女说道:“罢了,大家起来吧。” “谢万岁。” “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未及远迎,请皇上恕罪。”万贵妃年长朱见深一十七岁,却能得到专宠,固然与她当年无微不至地照顾立而废、废而立的幼年皇太子(即现在的皇帝朱见深)有关,她的乖巧伶俐也深得朱见深的欢心。这不,跪也跪了,拜也拜了,礼数已到。现在又在皇帝耳边软语致歉,怎教皇帝心里不麻酥酥的? “朕不过随意而来,哪能怪罪贵妃?”皇帝轻快地笑道,随后与贵妃携手进入景仁宫。 正当二人谈笑意浓时,一个小太监走到朱见深身侧,躬身说道:“启禀万岁,兵部左右侍郎御书房外求见皇上。” “嗯?”皇帝心中嘀咕,早朝时兵部刚刚请旨李必鳌将军回京之事,这朝会散去不久又来求见,莫非是边关有什么急事?这可不能马虎。他用歉疚的眼神看了看万贵妃,然后说道: “起驾御书房。” “臣妾(奴婢)恭送皇上。” 御书房前,韩慎、夏尧躬身侍立,一见皇帝驾到,忙屈膝下跪、山呼万岁。 “两位爱卿,快起来吧。这里是御书房,不必多礼。来呀,给韩大人、夏大人看座。” 待二人坐定,朱见深问道:“两位爱卿,早朝这才刚完,你们又急着见朕,可是有紧急边报?” “皇上请放宽心,边关没有什么大事。”韩慎答道,“只是昨晚出了一件蹊跷事,微臣二人特来向皇上禀报。” “昨晚出了蹊跷事?适才在朝会上为何没有上奏?”皇帝知道不是紧急军情后,略微有些不悦。 “启禀皇上,只因事情蹊跷,尚未坐实,不便于百官面前奏闻。”夏尧替韩慎答道。 “哦?何事蹊跷,两位爱卿可说来听听。”朱见深似乎有了兴趣。 韩慎拱拱手,奏道:“皇上,昨晚三更时分,微臣发现御马监提督太监梁芳与鞑靼使节阿尔木秘密私会。” “啊?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朱见深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至于他们谈了些什么,微臣尚未听清楚。”韩慎答道。 “既未听明白他们谈了什么,二位爱卿对朕来说此事,欲要如何?”刚刚与万贵妃恩爱得兴致正浓,以为他们有重大事情禀报才不得不赶回御书房,现在知道他们为了这件“小事”而来,刚刚提起兴致的朱见深立即感到兴味索然,及至韩慎居然说什么话都没听清楚,又平添几分气恼,因此说出来的话有些生硬。 见皇上有些愠怒,夏尧赶紧帮腔道:“皇上,韩大人虽未听到他们的谈话,但臣等以为梁芳约见阿尔木,本身就不合体制,何况又是半夜三更在他家里私会,其险恶居心不言而喻。恳请皇上明察。” 朱见深省悟到自己有点失态,便缓和口气说道:“没有如此严重吧?想是梁芳久居深宫,出于对异域的好奇,把阿尔木约出来问一问蒙古大漠的风土人情、奇珍异宝之类的问题也未可知。两位爱卿不必小题大做。” 按理说,作为一代君王,最忌讳、最警惕的莫过于朝臣与外国使节私会,以防做出友敌资敌的事情,祸害江山社稷、颠覆皇权。今天这件事,若是换了另外一个皇帝,可能会将梁芳抓获,交刑部严加审问,甚至误判误杀也在所不惜。但朱见深这个皇帝却是例外。早年因父皇被瓦剌掳去的变故,太子之位立而废、废而立,年幼的朱见深经历了太多的人生艰辛,也因此养成了宽容大度的性格。待人宽厚至极,以至不辨忠奸、滥施恩泽,以故后世人称“虽有仁厚之德,却无治世之才”。 夏尧是一个嫉恶如仇的武将,性格耿直。听皇上将一件亡江山、毁社稷的天大事情轻描淡写地说成是“好奇”,心中冒火,于是口不择言: “皇上,请恕微臣直言。皇上这‘一团和气’,画一幅画自然无妨,但处理朝中大事可不能如此。梁芳贪黩谀佞,结党营私,朝中谁人不知?皇上不要因为万贵妃的关系而庇护梁芳。如果梁芳与鞑靼贼子勾结,或许不用太久,又将发生一次‘土木之变’……” “夏大人……”韩慎急忙制止。 但为时已晚。 “住口——”饶是朱见深宽宏大度,此时也已是怒气冲天。 夏尧这番话,一发三箭,箭箭刺在朱见深的痛处。其一,朱见深平生唯一的、也是最为得意的作品,是一幅《一团和气图》,他的为人处世,也是秉承一团和气的原则,而此时夏尧对朱见深最推崇的处事原则却颇有微辞,不啻于打了皇帝的脸;其二,对于朱见深来说,万贵妃可算是亦妻亦母,她虽然年长朱见深十七岁,却是朱见深始终如一的专宠,今日夏尧暗暗指责万贵妃宠信梁芳,朱见深更是不快;其三,他的父皇、英宗朱祁镇因“土木之变”,被瓦刺俘虏,是皇家的奇耻大辱;当年的朱见深也因父皇被俘丢了太子之位,备受冷落欺凌,至今仍是抚膺之痛。今天被夏尧重提不堪回首的往事且暗示自己会重蹈父皇的覆辙,更使皇帝恼怒。 是可忍,孰不可忍。泥人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何况是手握生死大权的一国之君! 但朱见深毕竟大度宽仁。盛怒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夏大人(此时不愿意称他为爱卿),你埋怨朕一团和气,依你看,要朕将梁芳如何处置?说他勾结奸人,定他个里通外国之罪?可是证据何在,你能拿出来吗?哼!朕若非一团和气,你摸摸自己项上有几颗人头?” 夏尧望望韩慎,之前他们准备将小王子与梁芳的那两封信函呈交皇上,现在看来不行,那是证据吗?就算是证据,也是小王子幡然悔悟、梁芳劝小王子罢兵修好的证据。那样一来,岂不是耳光打在自家的脸上?但听到皇帝最后那句颇具威胁的话,又激起他的倔强脾气: “微臣冒死进言。梁芳谄谀邀宠,恣纵专横,营私结党,朝野尽知。更为甚者,矫旨传奉,祸乱朝纲,以至末流贱伎,多至公卿;屠狗贩缯,滥居清要;不识一丁者亦授文职,不挟一矢者而冒任武官。此人若不亟去,天下安危未知可也。” 韩慎听到夏尧说出这样一番话,情知要糟,但又无法阻止,心中叫苦不迭。 果然,皇帝刚刚压下去的怒火“腾”的一下又冒了上来,厉声反问: “朕用一内竖,何遽危天下?” 朱见深欲将夏尧严加惩处,无奈本性使然狠不下心去。转念一想,适才早朝你们兵部不是上奏昭武将军李必鳌要回京养病吗,边关刚好有个空缺,不如趁此机会让他去宁夏卫,一来未雨绸缪,防范鞑靼犯边;二来也让他吃点苦头、长长记性。想到此,将语气放缓,续道: “夏爱卿公忠体国,朕甚感欣慰……” 夏尧、韩慎听到此处,心中一喜,暗道皇上终于想过来了。不料听他话锋一转,说道:“既然如此,怀恩——” “启禀皇上,怀公公奉旨今日去了蒙古国。”旁边一个小太监说道。 “噢,朕倒忘了。”朱见深朝夏尧看了一眼,背着手踱到书桌后面正襟危坐,提高声调: “兵部右侍郎夏尧听旨。” 夏尧、韩慎不敢怠慢,双双跪下。 “近年蒙古小邦屡屡兴兵进犯中华,掠我粮草,扰我边民。虽日前被迫签下城下之盟,却难保不会翻云覆雨。为教化异邦刁蛮,扬我大明国威,诰命兵部右侍郎夏尧兼领宁夏总兵之职,挂‘镇西兵马大元帅’印,克日离京赴任,不得宣召不准入京。钦此。” “皇上……” “夏大人,难道你想抗旨不成?”朱见深龙颜一变,沉声问道。 “臣……遵旨。”夏尧、韩慎心里叫苦不迭,皇帝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那是驷马难追了。 恰在这时,门外太监禀报:“贵妃娘娘驾到。” 声音甫落,万贵妃已经走进御书房,娇声说道:“臣妾叩见皇上。” 朱见深口气顿时软下来:“爱妃请起。” “臣韩慎(夏尧)见过贵妃娘娘。” “韩大人、夏大人免礼。” 皇帝早已不耐,见万贵妃来了,趁势顺水推舟: “二位爱卿,这事就这么定了,回头朕遣人去兵部宣旨,尔等退下去吧。” 韩、夏二人这次是抹黑脸照镜子——自找难看,不仅没有告倒梁芳,反把夏尧告到边关去了。现在皇上开口送客,无奈只能说声“微臣告退”,双双怏怏不乐地回兵部衙门去了。 二人走后,万贵妃望着朱见深一笑,柔声说道:“皇上,臣妾熬了燕窝汤,特地送来请皇上饮用。臣妾没有妨碍皇上处理国事吧?” 万贵妃能得皇帝始终如一的眷宠,自有她一套本领。她的本意就是受梁芳的请托,来摸韩、夏二人见君的底细,表面上却装作无事的样子。正所谓欲擒故纵,若是直接相问,必会引起皇帝的警惕,后宫干政可是大忌。 “哈哈,没有,没有。” “看皇上一脸的轻松,想必边关没有大事啦。”万贵妃继续套问。 “韩、夏二位爱卿见朕谈一点小事,不是边关军情。”皇帝虽宠贵妃,倒也有些原则,没有随口透露韩、夏所谈何事。 万贵妃不敢再问,怕引起皇帝猜疑。她必须确保皇帝对自己的宠爱。 “啊,对了。爱妃,梁芳还常去景仁宫吗?” “也……没常去。”万贵妃未曾想皇上提到梁芳,一时没准备,不禁有些慌乱。 “带朕的话,让他尽心尽责办好自己的事,不要与无关的人牵扯,否则朕不轻饶。” “臣妾记下了。” 万贵妃心里有些惶恐,一向宽仁大度的皇帝如此严厉的措辞,任谁都知道定与今天韩、夏二人觐见皇帝有关。 不言万贞儿如何向梁芳回话,且说韩、夏二人回到兵部,韩慎闷闷不乐,夏尧倒像无事一般。 “夏贤弟,愚兄连累你了。”韩慎内疚地说道。 “哪里,哪里。说句韩兄不见怪的话,兵部侍郎虽说品级不低,却是不合小弟的心意。古人云,文安邦,武定国。这兵部侍郎文不能献计定策,武不能驰骋疆场,实是白吃皇粮、虚度人生啊。这回好了,挂了个镇西大元帅印,统领宁夏兵马御我国门,哪怕来日战死沙场,也胜似闲居京城蹉跎岁月哩。”不知是为了让韩慎宽心还是真的如心所愿,夏尧豪气干云地说道。 韩慎心里难受,眼睛竟然有些发潮。 夏尧看在眼里,心中也不好过,忙岔开话题:“韩兄,皇上命我克日离京,只怕最多不过十日。小弟临行之前,有一事相托,恳请韩兄成全。” 韩慎巴不得能为夏尧做点什么事来弥补自己的失策,听夏尧有事相托,连忙说道: “贤弟请讲,纵然赴汤蹈火,愚兄绝不推辞。” 夏尧笑道:“没那么严重。韩兄知道,我内人过世得早,只留下小女雪儿与我相依为命。这次赴任宁夏,小弟欲将雪儿托付韩兄照看。” 韩慎想了想,说道:“若按伦常道理,你们父女应当一同前往,彼此互相照应才是。但宁夏地处边塞,雨井烟垣、兵凶战危,令嫒若去,恐将受苦。也好,只要贤弟舍得,愚兄我就多了一个女儿。” 夏尧大喜,连说:“高攀了,高攀了。雪儿自幼与令嫒相处甚笃,常相往来,有令嫒相伴,小弟我就放心了。还有……嗯——” 夏尧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为难。 “夏贤弟有话请讲。”韩慎以为他有什么事要自己办,便鼓励道。 夏尧难于开口的,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按理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女方轻易不会主动开口提亲。但征战沙场在即,况自己的年事渐高,此去宁夏未知有无归期,因此他要在出征之前,对女儿的终身有所托付。 “耳闻雪儿与令徒赵欣似有意思,不知韩兄是否知晓?”不得已,夏尧老着脸说出心里的想法。 韩慎听是此事,不觉一喜,忙说道:“嗯,我听清儿提起过,只是未便向贤弟开口。贤弟若有此意,倒不如在离京之前,将这喜事办了?” “小弟正是此意。” 在景泰八年“夺门之变”中,被牵连处死的大臣中有两个遗孤幸免于难,他们一个叫沈清,一个叫赵欣。当年韩慎任职兵部武选司主事,因官位低微没有受到影响,见沈清、赵欣少年失怙,便将他们接回家中抚养,教他们学文习武,视如己出。大弟子沈清与韩慎的女儿韩梅日久生情,韩慎也无门第之见,前年为他们办了婚礼,如今外孙沈霁已满周岁。行伍出身的人家,没有太多的清规戒律,夏尧的女儿夏雪因与韩慎的女儿韩梅自小交好,常常相互往来,也因此认识了韩慎的二弟子赵欣。二人虽情投意合,但赵欣自惭家世没落不敢作非分之想,夏雪则因女儿之身羞于向爹爹启齿,故此两人皆认为这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般的梦中姻缘,常常相对垂泪。韩慎从女儿韩梅口中尽知其事,早想替弟子向夏尧提亲,却虑夏尧碍于两人的关系做出违心的决定,所以迟迟不好开口。今日夏尧主动提及,当然正中下怀。 接下来,夏尧让女儿拜韩慎为义父,并将认赵欣为婿的想法告诉夏雪,夏雪自是一百个愿意。 操持完女儿的婚事之后,夏尧怀揣圣旨,带着朝廷调拨的五万兵马,离开京城,望西而去。韩慎送到京城十里之外,将那两封尚未解疑的信函郑重交给夏尧,要他带着远离京城,以防不测。然后二人依依惜别。 夏尧一走,韩慎更觉孤立无援,暂时打消了弹劾梁芳的念头。哪知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段时期,韩慎发现宅前宅后总有不明身份的人转悠,甚至夜间在宅内也几次发现可疑身影,搞得韩宅上下风声鹤唳、人心惶惶。韩慎知道这事与梁芳大有干系,若是明斗或是自己一人,倒也算不了什么,但现在我明敌暗,万一他们对内眷下手,却是防不胜防。韩慎不堪其扰,便与夫人周氏密商,决定称病致仕,告老还乡,离开这是非之地。 朱见深对韩慎素来的倔强早已不喜,加之万贵妃在梁芳的唆使下频频向他吹枕边风,因此当韩慎称病提出致仕时,朱见深勉强挽留了一下,便赏赐了一些金银布帛,恩准他回乡养老。 一个阴冷晦暗的午后,韩慎命人将宅门大开,与沈清、赵欣两个徒儿在院内练剑,不时高声呼喝,以吸引宅外人们的注意。暗中令周氏夫人、女儿韩梅(抱着外孙沈霁)、儿子韩明、义女夏雪假扮成家里的下人,分头离开韩宅,前去事先安排的地点等候。到夜幕降临时,韩慎与沈清、赵欣越过院墙,沿着鳞次栉比的屋顶悄然遁去。 楔子(下) 绵延八百里的大别山,是南直隶、河南承宣布政使司、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三地的分界岭,穿过大别山便到了湖广黄州府境内。 大别山南麓,耸立着一座险峻的山峰,远远望去,山势绝悬、雄奇俊美;山脚一条官道,蜿蜒曲折,由此向南百余里,便是黄州府倚廓黄州城。 三辆双辕马车,自北向南疾驰而来,出现在山脚的官道上。不久前致仕的兵部左侍郎韩慎,与夫人周氏、小少爷韩明三人坐在第一辆马车之中。连日的旅途劳顿,三人都是满脸憔悴、一身风尘。 韩慎看着眼前的山峰,激动地对妻儿说道:“此山名为大崎山,过了这座山,不消两个时辰,就到了长江边上,然后顺江往东,不出半日,就到家啦。” 听爹爹一说,小少爷韩明来了精神,拉着周氏夫人的手高兴地说:“娘,我们到家啰,我们到家啰。” 一家人正兴高采烈说着话,突然,马车“吱”的一声停住了。韩慎忙问车夫:“怎么啦,车坏了吗?” 车夫未及回答,就听一个声音传来:“韩大人,怎么不辞而别呀,这些日子教梁某好找啊。” 韩慎掀开轿帘一看,前面不远处,一行五骑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尊驾何人,为何挡住老夫的去路?”韩慎沉声问道。 “韩大人位高权重,自然不认识我等官卑职小之人了。惜乎此地路绝人稀,无人为你我穿针引线,我就自报家门吧:在下姓梁名德,司职锦衣卫北镇抚司亲军所千户。” 早闻梁芳有个胞弟梁德,今日始见其人,韩慎心里“咯噔”了一下。在京城宅中出现可疑人影时,韩慎就明白梁芳通过万贵妃打探到御书房君臣谈话的内容,并由此推断被截的书信就落在自己手中,因此派人暗中监视,意图寻找书信的下落。今日梁德等人跟踪而至,不用说定与此事有关。而且如非胜券在握,梁德断然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很显然,此来不光要的是信函,而且还要我一家大小的性命。看来,今日恐怕是要进行一场殊死之战了。 想到此,韩慎一跃而出,站在梁德的面前。这时,沈清、赵欣两人也双双赶到,仗剑站立在师父的身后。 “原来是梁千户,久闻大名。却不知阁下挡住老夫的车马所为何来?这几位眼生得很啊。”韩慎决定先摸摸梁德的底细。 “韩大人,咱明人不说暗话,我兄长知道那两件东西在韩大人的手里,命在下前来讨取。因怕在下面子不够,特请四位散人陪同,咱五人加在一起,这个面子韩大人觉得如何?”梁德软中带硬,阴恻恻地说道。 “什么东西值得梁千户千里迢迢前来索要?老夫手中如有此物,定当奉送。至于面子嘛,无名之辈再多,恐怕也不值一哂。”韩慎行伍出身,讲究知己知彼,他不知那四人是何方神圣,便以言语相激。 那四人都是三十出头,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从出现到现在,端坐马上纹丝不动,眼前之事似乎与己无关。这时听到韩慎暗骂自己四人是无名之辈,泥塑木雕般的他们马上鼓噪起来。 一个身着淡蓝盘领衣、头带玉色阳明巾书生模样的汉子似是四人的头领,挥手制止另外三人的聒噪,在马上向韩慎抱抱拳,假作斯文地说道:“韩前辈幸会。在下邬云,这几位是三弟靳雷、五弟鲍雨、六弟单雪。我兄弟末学后进,忝称‘岭南八雄’,如今是梁府中的散人。韩前辈朝廷高官,我兄弟自是难入前辈法眼。不过嘛……,哼哼,不知韩前辈……那什么……‘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最后一句,他也不管说的准确不准确,反正是要向韩慎下战书。 韩慎一听眼前四人竟是凶名远播的“岭南八凶”,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他虽不在江湖中行走,但对江湖上发生的事情还是略有耳闻。二十年前,广东南海县出了一个武术高手,年纪不到三旬却自称“岭南老叟”,于一夜之间弄来八个总角少年,取名殷风、邬云、靳雷、嵇电、鲍雨、单雪、韩冰、严霜,号称“岭南八雄”,传授他们武功绝技,希图压倒各大门派,称霸武林。经过十多年的淬励,这风、云、雷、电、雨、雪、冰、霜八人,个个跻身超一流高手行列,不仅武功奇高,而且心狠手辣、下流无耻。出道以后,仗着武功高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人称“岭南八凶”。“岭南老怪”(武林人对“岭南老叟”的蔑称)不仅不加以约束,反而怂恿撺掇他们四处为非作歹。江湖上各门各派忍无可忍,在两个绝顶高手的带领下,联手出击,誓为武林除害。西樵山一战,由于寡不敌众,“岭南老怪”被逼得跳崖自尽,风、云、雷、电、雨、雪、冰、霜“八凶”侥幸脱逃,从此销声匿迹。不想沉寂多年,竟被梁芳网罗,重出江湖。 但韩慎不知,“岭南八凶”与梁芳其实大有渊源:“岭南八凶”的师父“岭南老怪”是梁芳的师叔。梁芳拜入师门时,“岭南老怪”尚未收徒,只是代师兄传授门下弟子的武功,梁芳便是其中之一,因此梁芳对“岭南老怪”既敬且畏。梁芳的师父去世后,“岭南老怪”无人节制,恶行渐露,门下弟子不堪他的欺凌,纷纷作鸟兽散。孑然一身的“岭南老怪”这才弄来风、云、雷、电、雨、雪、冰、霜八人,教授武功,胡作非为。 “呵呵,原来是恶名远播的‘岭南八凶’,老夫倒是看走眼了。”韩慎一面敷衍,一面思考着对策。 “韩大人不必废话了,交出我们想要的东西,万事皆休。如若不然,哼,就别怪在下无礼了。”梁德截住韩慎的话。 “老夫还是那句话,梁千户想要什么东西,且请明说,只要老夫有此东西,定当奉送。”情知恶战难免,韩慎还是继续示弱,先打一下心理战再说。 “韩大人,你应知今日情势,若不交出那两封信函,你一家数口休想活着离开这大崎山。”梁德终于憋不住,不再与韩慎打哑谜。 “信函?什么信函?梁千户是否找错了人啊,老夫连兵部侍郎都不做了,还稀罕什么信函?”韩慎口里继续敷衍,心里却在暗暗盘算,那两封信函别说已让夏尧带去边关,即使就在手中,也断然不能交出。今日敌我之间,唯有一战。但“岭南八凶”的功夫不可小觑,以自己的武功,与四凶中武功最高的邬云单打独斗,胜算不过五五之分;沈清与赵欣联手,或许可敌一凶。对方除了其余两凶,梁德的武功也是不凡,三人出手,不消眨眼功夫,己方几个妇孺老弱性命休矣。 然而,韩慎不是普通的赳赳武夫,而是精通韬略的兵部侍郎。兵法云:强而避之。眼前敌强我弱,不能盘算如何取胜,只能谋划逃脱之法。但敌人骑马,己方的马车并无逃跑优势,且如掉头向原路奔回,不仅浪费宝贵的时间,而且路窄车沉,根本无法转圜。唯一之法,便是出其不意,砍翻对方的马匹。一旦失去脚力,任你有精妙轻功,内力也难以持久,暂时摆脱敌人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双拳难敌四手,一次偷袭得手,对方回过神来,自己定遭夹击,那时不仅不能二次偷袭,自己也难全身而退。得想个办法让两个弟子知道自己的计划,三人同时出击才好。 正踌躇间,夫人周氏来到身边,说道: “老爷呀,什么信函这么重要啊?咱已得到皇上的恩准,脱了官服成为草民,除了金银之外,书啊信的就成了废纸。既然梁大人索要,不如就给了他。省得咱这老弱妇孺的,耽搁在半路活受罪呢。” 口里说着话,私下运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向韩慎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砍断他们的马腿,让清儿他们冲出去,我俩断后。” 韩慎一听,夫人与自己的计划不谋而合,但哪里能让一个妇人以身犯险?何况自己今日生还无望,这老老少少的还要她来主事呢。于是急忙说道:“夫人,此事万万不可。” 梁德听了他夫妻的对话,以为韩慎阻止夫人交出信函,连忙说道: “还是韩夫人知事明礼,韩大人难道比妇人的见识都不如?快请交出信函。” 不待韩慎说话,韩夫人接过话题,说道:“是了,离开京城的时候,老爷你将一个小盒子藏到马车之中,想必就是那信函什么的。老身不信那是什么宝贝,值得老爷这么神神秘秘的?梁大人等着,老身这就替你去取。” 说罢,返身走到马车旁,有意无意地将马车向路边移开,向车中的小韩明眨眨眼,假意呵斥道:“小孩儿到姐姐车里去,不要碍着老娘找那小盒儿。” 等小韩明爬进了姐姐韩梅的马车之后,韩夫人从马车中取出一个小盒子,向梁德抛了过去,说道:“梁大人,信函就在里面。” 趁梁德接盒分神之际,扭头向韩慎轻叱一声:“老爷,快!” 箭已上弦。时机稍纵即逝。 韩慎此时顾不得权衡得失,夫妻二人快若闪电般冲向梁德,双剑齐挥,将梁德的坐骑砍翻在地。 邬、靳、鲍、单“四凶”见韩慎夫妇合击梁德,急忙催马围住他俩,准备解救梁德。 韩慎夫妻一见四凶围拢,骤然转身、举剑、劈砍,一气呵成,眨眼间,四匹坐骑轰然倒地。 “清儿、欣儿,快走!”韩慎大喝。 等梁德他们回过神来,沈清、赵欣各自跃上一辆马车,“驾”,“得得……”马车已窜出十丈以外,绝尘而去。 “邬、靳、单三位散人,你们对付他们夫妻。鲍散人,我俩追那马车。”梁德气急败坏。 “想走?没那么容易。尔等五人一起上,才对老夫的胃口。”韩慎与夫人剑尖微扬,挡住他们的去路。两人双剑合璧,顿时剑光暴涨,将五人悉数圈在剑影之中。 邬云等人大意之下,阴沟里翻船,被韩慎他们偷袭,若非武功了得、在坐骑倒地前纵身跃开,刚才就成了滚地葫芦。但“岭南八凶”并非浪得虚名,饶是韩慎夫妻双剑合璧威力甚大,在“四凶”与梁德五人的合围之下,立刻相形见绌,合璧剑式破绽百出。如此下去,不出百招,夫妻二人便要血溅当场。 韩慎夫妻剑气一敛,梁德、鲍雨二人立即舍下韩慎夫妇,急忙向马车消失的方向追去。梁、鲍二人一走,双方力量此消彼长,韩慎夫妻压力骤减,双剑合璧复又流畅,五人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韩慎夫妻心里明白,一旦被梁德、鲍雨二人追上,沈清师兄弟绝对不是他们的敌手。故此不敢恋战,两人低语一声,一招“仙乐风飘处处闻”,双剑幻化成无数剑影,向三凶的面门、胸部、下腹疾刺而来,将他们逼退半步。趁此空当,两人不进反退,跳上马车,剑身在马背上一拍,“得——”,马车冲出丈余。 三凶急忙施展燕子飞身术,腾身而起,向马车扑去。韩慎岂容他们攀上马车,手中长剑横扫,将三人逼落车外。三人落地即起,复向马车扑来,韩慎亦以长剑挥杀,将之逼退。如是者再三,三人渐感内力不济,与马车渐追渐远。 摆脱了三凶,韩慎夫妻并未松懈,继续打马狂奔。没多久,发现前面有两个黑点在急速放大,眨眼功夫变成两条人影,足不点地的向前飞奔。韩慎知是梁德、鲍雨,及至赶上,分剑便刺。梁、鲍二人突然遭袭,来不及出招,一个懒驴打滚,避开剑锋。 韩慎也不追赶,依然驱车狂奔。口中故布疑阵,向他们喝道:“你们的同党身受重伤,还不快去救治?若晚了,等着替他们收尸吧。” 二人正要袭击马车,听韩慎如此一喊,稍一愣神,马车已驰出几丈之外。二人始知受骗,急忙拔腿便追,无奈已经奔跑了一阵,内力有限,只能看着马车渐渐远去。 韩慎夫妻驾车奔跑一阵后,双马全身热汗涔涔,喘息之声渐响,情知马儿劳累至极,却不敢停下。又跑了盏茶功夫,突见路边歪着一辆马车,车前两马倒毙在地。车内无人,想必清儿、欣儿他们五人已经合乘一车。心想如此一来,速度势必迟缓。 果然,他们很快便看见前面一驾马车彳亍而行。 辕马已无余力,况且马车留下的辙迹太过明显,只能弃车而逃。韩慎抬头远望,见不远处有座残破庙宇,便驱车赶上沈清他们,解去辕马缰绳,让马儿自行离去。尔后带着众人,来到破庙之内。 望着老妻幼子、女儿(义女)外孙,韩慎一阵揪心的痛。因为自己不慎,连累一家老小颠沛流离,多少有些歉然。韩慎打定主意,今日只能以自己的老迈之身,为家人铺就一条生命通道。他环视一遍妻子儿女、女婿外孙,将两个徒儿叫到身边,对他们说道: “清儿、欣儿,你们虽然是我的弟子、女婿,但自从收养你们起,我便视你们如己出。今日强敌将至,我们一家实难全身而退。今天,为师将你们师娘、师妹、师弟和雪儿托付给你们,希望你们带领她们平安度过此劫,找个隐秘之地安身立命。” “不,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让师娘带着师弟、师妹她们走,我们留下同师父并肩杀敌。”沈、赵二人哭着说道。 未等韩慎再说,韩夫人说道:“清儿、欣儿,你们武功未成,留下于事无补,只能枉送性命。还是师娘留下来,与你们师父并肩子上。” “不可,夫人,你们都走,我一人足矣。谅他鼠辈也过不了老夫这一关。” “老头子,你不必犟了。你一人留下,白白搭上老命,也保不住我们能逃过他们的追击。只有咱俩双剑合璧,才能给清儿他们争取一线生机。” 韩慎何尝不知此理?只是他不忍心老妻陪自己一起送命。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他转身对两个徒儿说道: “你师娘说的对,你们带师妹、师弟赶快走。记住,今日师父师娘若不能保全性命,你们安顿好师弟、师妹以后,就去宁夏找到夏尧叔叔,设法勘破那两封信函的秘密,与夏尧叔叔一道锄除奸党,保国安民。你们可记下了?” “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梅儿,你过来一下。” “爹爹。”韩梅怀抱小沈霁,哭着走过来,伏在韩慎胸前哭泣。 “梅儿别哭,听爹爹说话。” “强敌在前,我与你娘今日……。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岭南八凶’个个身手不凡,以你们现在的武功根本不是他们的敌手。不学好武功,不准轻言报仇,否则就是不孝。你们可记住了?”韩慎厉声说道。 韩梅等人边哭边点头答应。 韩慎从怀中拿出两本册子,看一看,将其中一本交到沈清手中,一本交到韩梅手里,说道: “平日教你们习武,没有对你们讲明是什么武功。这两本册子所载武功叫‘戢刃剑法’,是你娘的远祖周侗根据‘金鹏王朝’亡臣独孤一鹤所创武功‘刀剑双杀’演变而来。其中一册为‘鸾谱’,供男子习练;另一册为‘凤谱’,专供女子习练。‘鸾’‘凤’两册所载招式虽然不同,但男女双剑合璧,威力可增数倍。可惜师父与你师娘悟性有限,只学到一点皮毛,以至攻守间还不够流畅,双剑合璧也只是差强人意。否则的话,哪有‘岭南八凶’这等小贼张狂的机会?如今所有招式你们都已学会,所欠缺的只是火候而已。今后要勤加练习,将戢刃剑法发扬光大。” 说完,将韩明拉到身边,爱抚地摸着他的头,对韩梅等人说: “明儿还小,我最放心不下。我与你娘倘若不能生还,希望你们对他严加教诲,将之培养成才。”说着,伸手抹去韩明的眼泪,轻声说道:“明儿已经十二岁,是个男子汉了,今后跟着姐姐、师兄他们好好用功,长大以后像爹爹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爹爹、娘。”“师父、师娘。”“义父、义母。” 众人哭成一团,韩慎与夫人眼角也泛起红潮。 “孩子们,没有时间悲伤了。贼子们马上就会寻到此地。你们从那边往前跑,记住,不准回头,否则老身死不瞑目。”说到后面一句,韩夫人语气冷峻无比。 “师妹,霁儿给我,你照顾明弟。” 韩梅默默地点点头,将怀中的沈霁递给沈清,沈清顺手把剑谱塞到襁褓之中,在披风上撕下几根布条,将沈霁牢牢绑在背上。生离死别,前途未卜,韩梅不舍地亲吻一下小沈霁的粉红脸蛋,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个半边心形、中有一只镂空凤凰的玉璧,戴在小沈霁的脖子上。沈清见状,也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只形状一般无二、镂空蛟龙的玉璧,戴到韩梅的脖子上。 众人见此情形,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韩夫人走近沈清,摸了摸小外孙,然后往外一推,决然说道:“孩子们,从后面走,不要回头。” “爹、娘。”庙内一片哭喊声。 “快走。”韩慎、韩夫人齐声怒喝。 “想走?只怕没那么容易。”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进庙内。 韩慎、韩夫人掣剑在手,最后看了韩梅她们一眼,转身跃出破庙。 “想进去,先过了我们这一关再说。”韩慎长剑一挽,抖出数朵剑花,将梁德等人逼退。 梁德一伙五人之中,邬云修为略高。经过刚才一阵拼斗,暗想仍以三人对付韩慎夫妻,千招之内分不出谁胜谁负,如若他们要逃,合三人之力也不见得留得住。于是向梁德说道: “梁大人,那帮人有妇孺拖累,量他们也跑不到哪里去。不如大家一起上,先将这两个老的解决掉。” 梁德武功比“岭南八凶”差去一大截,只是凭借“主人”的身份才成为五人中的“首领”,所倚仗的还是“四凶”的武功。所以在这几人当中,真正说话算数的还是邬云。邬云一说,不管心里愿意与否,梁德只能点头同意。 于是五人合兵一处,将韩慎夫妻团团围住。 武林中人格斗,讲究身形腾挪、进退有序。若非功力悬殊,初时均是点到即止,一来试探对方虚实,二来消耗对方精力,等到摸清对方底细或对方真力耗尽,才施展绝技,一招制敌。 但是今日不同,韩慎夫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甫一交锋,他们就频施杀手,不顾自己受伤与否,只求重创敌人。对于韩慎夫妻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梁德等五人可不愿意响应。因此,一时形成了韩慎夫妻进攻、梁德等五人防守的态势,局面反倒是韩慎夫妻占优。但这种优势只维持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韩慎夫妻内力消耗很大,攻势渐渐减弱,加之毫无防守,更给对方以可乘之机,不一会,夫妻二人已是伤痕累累、血染全身。不过,在他们的连环杀招下,对方也付出了很重的代价:二凶邬云的左肩胛被韩夫人的长剑刺伤,鲜血直流;五凶鲍雨大腿被韩慎削去一大块皮肉,深可见骨;六凶单雪右手小指被齐根削断,从此落下残疾。 这时,邬云趁韩慎夫妻剑芒缩小的瞬间,手中折扇倏然一合,向韩夫人的咽喉点到。韩夫人正挺剑向单雪刺去,对临近咽喉的折扇恍如不见。一见夫人遇险,身边韩慎长剑一撩,邬云的折扇自韩夫人鬓发间穿过,所幸未伤及皮肉。但韩慎为解夫人之危,身前露出空当,被单雪的长萧点中腰俞穴,顿时半身酸麻。 单雪一招得手,其他几人纷纷使出杀招,要将韩慎夫妻立毙当场。 “夫人,黄泉路上,我俩岂非太寂寞啊?” 听韩慎一说,韩夫人已会其意,心知已到最后的关头。当下也无任何迟疑,答道:“那就带上几个奴才。” 说罢,双双合兵一处,不顾邬云等四人的攻击,看准面前的三“凶”靳雷,使出“烹羊宰牛且为乐”的杀招,双剑一上一下,同时刺穿他的心脏与下腹。靳雷哀嚎一声,仰面倒地,顿时了账。 夫妻二人全力出击,身后暴露无遗。韩夫人后心遭邬云、鲍雨两大高手同时一击,立时仆倒在地,气绝身亡。 与此同时,单雪、梁德二人一萧一刀,向韩慎背后袭来。韩慎来不及拔剑,反手捋住长萧,一个后踹腿,将单雪踢出一丈开外。但终究分身乏术,梁德的大刀砍在大腿之上,嵌入腿骨。梁德拔刀不出,忙撒手跃开。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切不过在须臾之间。韩慎看着夫人在身边倒下,血脉偾张,伸手扳下嵌在腿骨上的钢刀,怒喝一声,向鲍雨猛扑过去。未及扑到鲍雨身前,背后邬云、单雪、梁德三掌齐拍,五脏六腑俱被震碎。 韩慎一息尚存,扭头朝孩子们逃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将舌尖一咬,“噗”的喷出大口鲜血,将最后的余力贯注右手,连人带刀奋力朝近在咫尺的鲍雨扑到。鲍雨不虞韩慎将死之人还困兽犹斗,猝不及防,被韩慎扑倒,眼看大刀就要当头斫下,慌乱中伸出右手格挡,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漫天血雨之中,一只手臂断落在三尺开外。 邬云等三人俯身察看,韩慎气息全无;鲍雨右手齐小臂而断,失血过多,也昏了过去。 邬云掏出随身携带的创伤灵药,帮鲍雨止血包扎。然后从后背度入真气,鲍雨这才叹了口气,悠悠醒转。 “五弟,感觉怎么样?”见鲍雨醒转来,邬云问道。 “谢谢二哥,还……还死不了。”鲍雨有气无力。 “邬散人,你看……”梁德欲言又止。 邬云明白梁德在催促。依“岭南八凶”的性格,自然不会听任旁人驱使,何况还死了一个兄弟?但如今上有严令,哪里还敢违拗? 邬云思索一阵,向单雪问道:“六弟,你的伤要紧么?” “二哥,我不妨事。” “既如此,就劳烦六弟陪同五弟去黄州城,找个客栈住下疗伤,我与梁大人去追沈清他们。梁大人,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 送走鲍雨、单雪,二人草草掩埋了靳雷,随后朝沈清他们逃走的方向追去。 …… 当韩慎夫妻在破庙门前堵住梁德等人的时候,沈清、赵欣带着韩梅、韩明和夏雪从破庙后面的窗户跳了出去,漫无目的地望东而逃。过了大崎山之后,这里便是一片平原,无遮无掩,根本无法藏身,他们只好不停地向前奔跑。 大约跑了两三个时辰,望见东南方向山影朦胧,向路人一打听,始知那山在蕲州境内,名为笔架山,方圆百里,有大小山峰二十八座。沈清他们大喜,只要逃进此山,那就是龙归大海、虎入山林,别说梁德等五人,就算千军万马,在巍巍群山之中搜寻几个人迹亦非易事。 正当众人欣喜万分的时候,一条河流横亘在面前。此河名为巴河,又称巴水,是黄州府下辖之黄冈、蕲水、罗田三县的界河。正月时分,未到丰水季节,河面并不宽,水流亦不急,但要过河,须要借助舟楫之便。沈清他们向河中望去,见一小舟载了三五人,正在江心向对岸划去。 沈清连忙向江心小船高喊:“呃——,船家,请把船划回来,渡我们一同过去——。” “客官,请小等片刻——,我把这几位送过江去,回头再来渡你们——。” “不行啊船家,我们有急事啊,你就帮个忙吧,船资我们加倍——。” “客官请稍候,我很快就会转来的。” 双方喊话期间,小船又行进了几丈,距离彼岸更近许多。没办法,只好期盼船家早早回转。 这时,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在河岸高处传来:“船家不渡你们过河,本官便超渡你们到‘那边’去吧。”话音未落,梁德、邬云已经来到眼前。 沈清、赵欣掣剑在手,将韩梅、韩明、夏雪三人挡在身后。 “贼子,我师父、师娘他们怎么样了?” “都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们呢。哼,两个老东西不仅伤了我五弟,还将我三弟……,今天我要你们几个小的与我三弟陪葬。”邬云说罢,折扇一开,向赵欣的颈部削过来,赵欣急忙举剑相隔,只听“当”的一声,剑、扇相交,发出金属般的声音。邬云上身晃了一晃,赵欣则“蹬、蹬、蹬”连退三步。 梁德也未闲着,举刀望沈清便砍,沈清使出一招“朝如青丝暮成雪”,先是以剑为刀,迎着梁德的刀锋砍了过去,两刀将要相交的瞬间,沈清的刀式突然恢复剑式,向梁德的右肩刺去。梁德变招不及,连忙撤刀后跃,躲过沈清的剑锋。 韩梅听说爹娘战死,哭喊一声“爹——娘——”,将弟弟韩明推到夏雪身边,抽出包袱中的宝剑,捏个剑诀,挺身朝邬云刺来。这一剑来得正好,否则邬云乘胜追击的话,赵欣势必伤在邬云的扇下。 赵欣、韩梅同门师兄妹,所练武功正是家传戢刃剑法,虽然二人功力尚浅,但此时双剑合璧,威力大增,而且邬云对这种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武功颇为忌惮,故此双方堪堪打个平手。 那边沈清仗着“刀剑双杀”的奇妙招式,抢得先机。数招过后,梁德看出沈清背负襁褓,始终不敢转身,身法不免呆滞。便不再与沈清对攻,而是施展梅花步,专门偷袭沈清背后的婴儿。如此一来,沈清顾此失彼,逐渐落入下风。这时,梁德又一次转到沈清身后,刀尖自下向上一撩,将捆绑襁褓的布带削断,又趁襁褓下落之势,伸出右脚一挑,将襁褓挑到半空,斜斜地向江面落去。所幸江水水流缓慢,婴儿又是用厚厚的小棉被包裹,浮力甚大,襁褓落入江中,并未下沉,而是顺着江水缓缓向下游淌去。 沈清一见襁褓飘落江中,心中大急,“刷刷刷”几剑逼退梁德,要去河中救回儿子。梁德见沈清转身,背后露出空门,心中大喜,手中大刀一扬,望沈清的后背砍下。沈清心里着急,头脑还算清醒,感觉背后劲风袭到,慌忙转身化解。眼看襁褓越淌越远,转眼消失不见。 “霁儿——”,韩梅见儿子被挑落江中,惊叫一声,抛下手中长剑,就要跳江追赶。哪知双剑合璧之势一去,邬云趁机一招“风动八方”,将赵欣逼退两步,折扇一圈一带,又将韩梅逼回原地。 突然间痛失爱子,韩梅脑子一片空白,眼看邬云的折扇即将刺中心窝,竟是毫无反应。情急之下,赵欣欺身而上,一把推开韩梅…… 话分两头。且说沈清眼看襁褓消失不见,待要赶去抢救,梁德却纠缠不休,心中恨极,长啸一声,挽起一片剑花,向梁德杀来。二人功夫本在伯仲之间,先前沈清背负爱子在身,缚手缚脚,被梁德偷袭成功,挑落爱子于河中。现在背上襁褓已去,身手再无羁絆,丧子之恨又激起他十二分的斗志与潜能,加上“刀剑双杀”的招式怪异,在他泼风般的攻击之下,梁德竟是毫无还手之力。好在此时沈清一心只想救儿子,一见梁德败退,便纵身往下游寻去。梁德哪里肯舍?拔腿便追。沈清因要自河中寻找襁褓踪迹,轻功不免大打折扣,不一会就被梁德追上。无奈停下再打,梁德不敌沈清如疯似狂的攻击,复又败走;梁德败退,沈清便继续追寻襁褓;梁德转头又追……,直把沈清恨得钢牙咬碎,大喝道:“梁德贼子,你既然阴魂不散,小爷今日便先送你去阴曹地府。”挺剑向梁德刺来。梁德待要故计重施、避其锋芒,哪知这次沈清铁心要取他性命,招招直指要害。一时间,杀得梁德手忙脚乱,左支右绌,只听“噗”的一声,血光乍现,沈清一剑刺中梁德的中府穴,深逾数寸。梁德负痛,“叮当”一声钢刀脱手落地。梁德大惊失色,转身便跑,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沈清拾起钢刀,“嗖”的一下掷入河中,大步向下游寻去。 一路寻来,只见河水悠悠,除不时有三两只寒凫戏水外,河面上空无一物。沈清唯恐时间过久,襁褓飘淌已远,便施展轻功,加速向前奔跑。大约不到一个时辰,已追到巴河尽头,原本平缓流淌的河水,一经汇入长江,便随江水急速下泄,江面波涛汹涌、浊浪连天。望着东去的江水,沈清双腿一软,俯身跪地,悲痛地高喊:“霁儿——”。以头触地,痛哭无声。 良久,沈清俯伏的身躯一震,蓦然想起师弟、师妹他们对阵强敌,不知现时如何。他用剑支撑着缓缓站起,再次向大江远处深情望去,眼泪止不住又从眼帘滑落。 沈清身心俱疲,虽然心急如焚,但双腿似有千钧之重,毫无力气,只好一步慢似一步地慢慢挪动。不知走了多久,方才走到刚才遇敌的地方,只见河滩白沙之上,鲜血点点,却是渺无人迹。 “师弟——师妹——” “雪儿——明弟——” 任凭沈清如何呼喊,空旷的四周没有一点回声。 在苍茫的暮色中,沈清欲哭无泪,浑身的血液慢慢凝固,他感到寒冷、感到孤独、感到无助,更感到疲惫至极,急切地希望睡去、长眠不醒。 沈清拔出长剑,扔去剑鞘,将剑刃贴在左肩脖子上,又一次将眼光顺着缓缓流逝的河水投向远方,口中喃喃地说道:“霁儿,不要怕,爹爹这就陪你来了。”说罢,双眼轻轻合上,右手的剑往脖子上划去…… “叮——”。一股大力,将长剑荡开。 沈清睁开眼睛,不远处一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灰衣人,双手抱在胸前,正向自己走来。 “你……你为何要救我?” “我救你?我为何要救你?就算要救,能救得了一个存心要死的人吗?一个人存心要死,总是有机会的,谁能够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他?”那人毫无表情地说道。 “既然……那你为何撞开我的剑?”沈清无奈地说道。 “那是因为不想让你死在这里。‘自尽’谁个不会?但那是懦夫所为。”那人突然有点激动,戟指向四周一划,接着说道:“这方圆数十里,忍饥挨饿的、受尽欺凌的、妻离子散的、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大家都活的很累,但都活的坚强,他们宁可选择与命运抗争、与邪恶抗争,也不愿意选择逃避,这就是此地的民风。如果你今天开了自尽的先河,说不定明日这河滩之上尸横遍地。尊驾堂堂七尺之躯,竟与那老翁村妇一般,稍有磨难便寻死觅活的,如若你的家人知道,只会为你感到羞愧。” 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在沈清的心里掀起万丈波澜。师父师娘的血海深仇未报,妻子、师弟他们生死未卜,师父临终前的嘱托言犹在耳,我怎能一死了之? 沈清站起身来,向那人深施一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受教了。” “不死了?” “不死了。” “呵呵,这才是大丈夫本色。常言道,人生自古多磨难,有谁相安过百年。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愈挫愈坚、快意恩仇,切不可效法苟且偷安之徒,还望兄台谨记。”那人说罢,“哈哈”一笑,拱手而别,边走边大声吟哦道: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沈清听了,惭愧不已。 此刻,他虽仍沉浸在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巨大悲痛之中,却已然没有先前万念俱灰的心情。他决定先去京城,打探妻子与师弟他们的下落(在他的意识之中,妻、弟他们已然被梁德他们掳去京城),然后去宁夏找到夏尧叔叔,与梁芳阉党作殊死决斗。 天,渐渐暗了下来。将要没入山巅的夕阳,返照在乌云笼罩的天穹,透出数道光芒。沈清还剑入鞘,迈开大步向北方走去。 …… 三个月后,朝廷特派安抚使节、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回到京城,并上奏皇上,蒙古国达延汗巴图蒙克对天朝感恩戴德,愿世代臣服大明,永不进犯。皇帝朱见深听后龙颜大悦,重重赏赐怀恩以及一干随同。随后又准了御马监会同兵部的奏疏,敕命传奉武官西门风、冷无冰、夏侯霜充任宁夏左屯卫、右屯卫和宁夏前卫的守备将领。次年,巴图蒙克再次撕毁墨迹未干的盟约,纠集五万人马偷袭宁夏各大卫所,西门风、冷无冰、夏侯霜等部不战而败,并被巴图蒙克诱降,左屯卫、右屯卫和宁夏前卫相继落入敌手。总兵夏尧得知军情后率部反击,将鞑靼数万精兵击溃,迫使巴图蒙克再次乞和。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虽然击溃了鞑靼军队,夏尧所部亦是强弩之末,已无能力收复沦陷诸卫。最终上报朝廷,以鞑靼部落实际控制所占诸卫、依例年年进贡和平结束了这场战争…… 第一回 皇榜招贤 大明弘治二年。 早春二月,虽然乍暖还寒,江南却已是春意盎然。只见田头路边、房前屋后、高山之上、原野之中,处处蓓蕾初开、山花朵朵、绿草遍地、群莺乱飞,一派“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的繁春景色。 花朝节这天,恰好久雨初晴,气温回升。人们脱去厚重单调的棉衣,穿上多姿多彩的春装,带着节日的喜庆,呼朋唤友来到林木亭亭、绿草如茵的田地乡野之间,悠然惬意地踏青赏春。 湖广黄州府远郊的陈家庄,一所不大的院落中,一个布衣长衫、眉清目秀的青年,似乎对室外的明媚阳光和如织游人视若不见,手捧一本《六韬》静静地研读,神思沉浸在深邃的兵家权谋之中。 “哐当”一声,窗扇无风自开。一个身穿短打劲装、背负两把长剑、头带五彩面具的精壮汉子,从窗外跃了进来。 甫一落地,挥掌便向青年肩头拍去。青年书生早已听到窗外的气息,并不吃惊,见蒙面人掌风袭来,便将手中《六韬》一挡,只听“锵”的一声,如击顽铁。蒙面人身体一震,后退了两步,青年连同身下坐着的凳子,也向后滑出尺许。蒙面人仍然一言不发,改拍为抓,欲将青年手中的《六韬》夺过。青年觑个空当站起身来,平端《六韬》,削向蒙面人的手腕。蒙面人右手疾收,左手握拳,击向青年面门。电光石火之间,青年伸脚勾起木凳,迎向对方击来的拳头。蒙面人并不收手,反而催动内力,拳头猛击凳面,只听“喀嚓”一声,青年手中长凳断为两截。青年大喝一声,丢掉手中木凳,一个侧腿飞踹,踢向蒙面人的小腹。蒙面人小腹向后一收,上身前倾,躲过了青年的踹腿。青年趁蒙面人弯腰弓背之际,伸手抽出蒙面人背后的长剑,将《六韬》往案上一放,说道:“要打,就到外边去,不要在此惊扰了圣人。”说完,纵身飘出窗外。 “看剑。”蒙面人抽出长剑,平飞而出,剑势如虹,刺向青年的肩胛。青年双脚牢牢钉在地面,并不躲闪,待蒙面人剑尖距自己的肩胛尺许时,手中长剑一竖,“叮”的一声,剑脊恰恰挡住来势迅疾的剑尖。 一招落空,蒙面人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划出弧线,又向青年身前攻来。青年侧身一让,将对方长剑荡开,出剑如风,“刷刷刷”攻出三招,蒙面人亦是有守有攻。一时间,“嗤——嗤——嗤——”,剑气破空之声不绝于耳,眨眼功夫,已到百招开外。 蓦地,青年书生长剑一圈,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将蒙面人的长剑绞到一边,朗笑一声说道:“怎么样,五叔,还要打吗?” 蒙面人一听,立即收起长剑,取下面具,问道:“臭小子,你怎么知道是我?” “剑招招招致命,却又招招留情,除了五叔之外,谁还会这样?”青年书生转到“五叔”的身后,解下负在他身后的剑鞘,将两支长剑插入鞘中。 “是啊,五叔与你对打,可以剑下留情,如是敌人,可就要命喽。刚才你侧腿飞踹那一招,五叔故意躬身让你抽出长剑的,若是换了敌人,可就不是弯腰弓背了,他只要双手一抄,便要将你掀翻在地,切记,切记。” “祺儿记住了。”青年恭谨地答道。 五叔“嘿嘿”一笑,自嘲地说道:“呵呵,我这也是班门弄斧,你师父何等高人,还用得着我来‘指教’?如你拿出真本领来,五叔早就不是对手了。” “哪能啊,五叔神功盖世,祺儿难望项背,特别是阵法,五叔要说是天下第二,谁还敢妄称第一?对了,五叔,我正有事请教。” “什么事?” “五叔请随我来。”青年书生说罢,走进里屋,拿起刚才研读的《六韬》翻了翻,指着其中一页,对跟进来的“五叔”说道:“五叔请看。武王问太公曰:‘敌人围我,断我前后,绝我粮道,为之奈何?’太公曰:‘此天下之困兵也。暴用之则胜,徐用之则败。如此者,为四武冲陈,以武车骁骑,惊乱其军,而疾击之,可以横行。’孤立无援之际,当急速突围,此理易懂。但这‘四武冲陈’,侄儿可就不太明白了。” “五叔”也不看书,负着手在房中踱了两步,回身说道:“‘四武冲陈’是一门阵法,又叫‘四武冲阵’,亦叫‘拒马阵’,特别适用于步兵打骑兵。其阵法是将弓弯部署在外围,栽盾在里层,以步兵周围设置的障碍,消解骑兵的冲击;在障碍后面,埋伏强弓硬弩,以射杀被障碍阻挡的骑兵。此时,再以强大的战车和骁勇的骑兵,打击震骇敌军,使其陷入混乱,然后迅速突击,如此便能顺利突围。故如摆‘四武冲阵’,必以矛戟作为攻击主力,并将其分成若干小分队,相互应援,方能凑效……” “少爷,少爷。”正当叔侄二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用兵之道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跑进来,一见“五叔”也在屋内,连忙稳住身形,说道:“正好五老爷也在。” 青年书生皱了一下眉头,轻轻揪住那少年的耳朵,说道:“好你个小景星,你这两只‘顺风’该割来作下酒菜了。不知对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总是‘少爷’、‘少爷’的叫。你看我经常跟着爹爹、五叔一道下地干活、去店铺做买卖,天下有这样的少爷么?你总是这样的叫,是不是想让天下人笑话我啊?” “那……不叫你少爷叫你什么?”景星将嘴一撅,不解地问道。 五叔“哈哈”一笑:“你这个小景星记性也忒差。咱们又不是大户人家,那来‘老爷’、‘少爷’的?你爹虽是我家店铺的账房先生,我们何曾将你们当外人看待?文祺比你长三岁,从小你就跟他一起,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从今往后,你叫他文祺哥,叫我五叔,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可是如此一来,我爹定会责骂我的。”景星嘟哝着回答。 “你爹爹那里,我跟他说去,保准没事。”“五叔”道。 的确,正如陈文祺和“五叔”所说,这陈家还算不上大户人家。陈文祺的爹爹陈瑞山,早年进过几年私塾,是通过童试的秀才,后因乡试屡试不第,便弃文从商,在黄州城内开了一爿当铺。几十年下来,小当铺经营得颇有成就。随着年岁的增长,陈瑞山越来越不习惯城里喧嚣的生活,于是,便请景星的爹爹景天打点当铺的生意,自己则在老家购置了十余亩田地,农闲时与家人一起躬耕乐道,农忙时雇几个短工抢种抢收。虽不算富甲一方,却也称得上殷实人家。 陈瑞山之下有四个弟弟,老二、老三、老四或早亡、或夭折,五弟陈祥山痴迷武学,心无旁骛,虽近而立之年,却尚未成家,与哥哥陈瑞山一起生活。陈祥山的拳脚功夫虽不能高出侄儿文祺,但于奇门阵法一途却颇有心得,不仅如统兵打仗常见的孙膑十阵、武侯八阵等,均娴熟于心;而且武林中的阵法如少林铜人阵、武当七星阵等,也是了如指掌。故此,陈祥山、陈文祺叔侄俩在切磋拳脚功夫之余,亦常研究摆阵破阵之法。 陈瑞山居家有道,但于香火传承略有缺憾。与妻闻氏久婚未育,直到不惑之年方才喜得贵子,却……。因此将心血全都倾注在独子文祺身上,不惜重金延请名人高士,欲将爱子打造成栋梁之才。小文祺倒也不负其父厚望,不仅聪颖过人,而且勤奋好学。到十五六岁时,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吟诗作对出口成颂,行围骑射样样精通,武功韬略均臻上乘。即便如此,陈瑞山对爱子却是爱而不溺,不时督促小文祺下地干活或去城里当铺打点买卖,以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强壮他的体魄,锤炼他的品行。所以文祺不仅从未有“少爷”的“感觉”,也自内心厌恶人与人之间的尊卑感和距离感。今日见小景星点头答应不叫自己少爷,十分高兴,连忙说道:“好啊,现在就叫一句?” “文……文祺哥。”景星无奈,低声怯怯地叫了一句。 “哎。”文祺搂着景星的肩膀,高兴地答应一声,接着问道:“呃,景星,你来找我们有何事?” 景星一扫尴尬神色,满脸兴奋地说道:“少……文祺哥、五……五叔,今日黄州府衙门前贴出皇榜,新登基的皇上要重启秋闱、开科取士了。” “真的么?”陈文祺、陈祥山异口同声地问道。 “村头二栓一早进城抓药,听路人说的。”景星不敢肯定,只将消息的出处告诉了陈祥山、陈文祺。 “都是道听途说。”文祺撇了撇嘴,已然不信。 “这么大的事,不会无中生有吧?”景星似在坚持。 五叔陈祥山忽道:“文祺,你看那外面。” 陈文祺不解其意,转头朝外望了半天,不见任何特别之处,回头问道: “外面怎么了?”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陈祥山笑道。 陈文祺方知五叔让他看外面的游人,便取笑道:“五叔眼里怎么只见‘有女如云’了?莫非想要给祺儿找个‘五婶’罢?” “呸!小孩儿脑子里怎么尽是想些风花雪月的事?难道你不知‘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说的是什么?” “当然知道。那是古人描写上巳节青年男女去东门外踏春的情景。上巳节踏春,据说可以拂除不祥,故名曰‘春禊’。” “是啊。现在虽未到上巳节,但你看外面,踏青赏春的人们熙来攘往,好不热闹。不如咱们也出去走走,一来踏春,二来去知府衙门前看看,有无皇榜,一看便知。” “嗯,如此最好。走!”陈文祺一听,拔腿便走。 陈家庄在黄州府东面远郊,常人也就两个时辰的脚程,陈文祺叔侄习武之人,轻功了得,个把时辰便可往返。 景星欲要跟随同往,陈文祺怕他影响脚程,便叫他前去向爹爹禀报,自己偕同五叔一道往黄州城而去。 陈文祺叔侄为何对秋闱大比心存疑惑呢?这其中自有缘故,且趁他叔侄二人赶路的空闲介绍一二。 原来,本朝自洪武十七年始,老皇爷朱元璋钦定了“三年大比”的制度,规定每逢子、卯、午、酉年举行乡试,次年举行会试与殿试,并晓谕子孙:“天下之务,非贤不治;求贤之道,非礼不行。……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此后七十余年历经建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诸帝,“三年大比”制度代代沿袭。但到成化后期,宪宗皇帝朱见深宠信佛道,任用奸佞,大批贤能之士或贬逐或罢官或去世,朝中竟难有直臣容身之地。于是,受宠阉党汪直、梁芳之流,为敛财结党,趁机矫旨传奉,致许多社会无赖、招摇撞骗者得以混进宫中,位居要职高官,朝廷政治腐败不堪。然而宪宗皇帝乐得清闲,将太祖爷“三年大比”之遗训抛至脑后,竟从此断了科考取士之路,以致成化后期并无新科举人、贡士、进士之说,普天下读书之人,只能考考童子试,挣个秀才功名而已。像陈文祺固然才高八斗,早在十二岁时便已通过县试、府试,但至今仍止步于“童生”功名。 今年是新皇朱佑樘即位的第二年,岁逢己酉,如按本朝例律,确为“乡试”大比之年。然则朝中政治昏暗,积弊难返,即便要更新庶政、整顿吏治,也须三、五载的时光。即位一年多便重开科举,要么是子虚乌有的传言,要么便是新皇急于求治。故此陈文祺叔侄对此将信将疑。 说话间,二人已近黄州府衙。远远望去,果见衙门前皇榜高悬,数十人蜂拥蚁聚般团团站立,正对着高高挂起的皇榜引颈相看。 二人来至近前,连声“借光”,分开众人,挤到皇榜跟前,只见杏黄色的皇榜上写满朱红色的大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祖立国之初,曾训谕子孙:非科举者,毋得与官。钦定逢子、卯、午、酉年开科取士,凡此一百零五载。弘治二年,岁逢己酉,朕欲上稽祖制,开乡、会、殿试以广求天下英才,兹向天下昭告: 今年八月,特设秋闱,开文、武二科。应文举者,察其言行以观其德;考之经术以观其业;策之经史时务以观其政事。应武举者,先之以谋略,次之以武艺,俱求实效,不尚虚文。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文韬武略、名实相称者。明年会试之后,朕将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 着各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府、县等有司,预为劝谕民间秀士及智勇之人,以时勉学。俟开举之期,充贡京师,其科目等第各有出身。 钦此! 弘治二年二月。” 落款处,盖有玉玺鲜红大印。 “什么?不仅要举行大比考试,还开文、武二科?”两人看罢,有点莫名的兴奋。 “五叔,今年湖广行省乡试的武解元非你莫属了。”文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我?”陈祥山摇了摇头:“五叔这点家底你还不清楚?我虽然粗通拳脚功夫,但兴趣全在奇门阵法之上。若当今皇上要以排阵破阵取士,非是五叔妄言,别说区区湖广的乡试,就是会试殿试,五叔决不会名落‘三鼎甲’之外。可武科大比,比的是内三场、外三场,什么长垛、步射、马枪,还有策问、论考等等,愚叔是万万做不来的。倒是你……呃,你应武举怎么样,文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不是全会的吗?” 说着说着,陈祥山忽然兴奋起来,满怀信心地撺掇陈文祺参加武科比试。 “我啊?不行,不行。学业未成,哪敢作如是想?还是等几年再说吧。”陈文祺连连摇头。 “什么不行不行的?”陈祥山假装恼怒地说道:“五叔说你行你就行。难得碰上一次大考,哪里能够错过?若是这小皇帝像他爹爹一样,以后忽然不再开科了,你这‘再说’有用么?” 陈文祺懒得与他争辩,便淡淡地回了一句:“考与不考,祺儿说了也没用,总之听爹娘和五叔安排就是了。” “那好呀,咱们这就回去,与你爹爹商量。”陈祥山转怒为喜,拉着陈文祺转身便往回跑。 二人回到家中,陈瑞山早已坐在堂屋等候。他的对面,还坐着本庄塾馆的塾师、也是文祺的启蒙恩师陈仰山,与陈瑞山、陈祥山同辈分。陈仰山也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便到这里来等候。 “老五、祺儿,听景星说,你们到知府衙门前看皇榜去了?”未等二人进门,陈瑞山开口便问。 陈文祺一见启蒙恩师在座,连忙上前施礼,然后回答道:“是,爹爹。” “果真有开科取士的皇榜?” “可不是吗?大哥。不但真有开科取士的皇榜,而且还是文、武双考呢。”陈祥山兴奋地说道。 “嗳?文、武双考?”陈瑞山有些不明白,朝陈仰山望了望:“这倒是闻所未闻。难道参加秋闱的秀才们还要兼备武功不成?” “哎呦,我两句话并作一句说了。”陈祥山知道大哥误解了,连忙解释:“今年秋闱同时开文、武二科,应文举者只试义、论、策;应武举者则试谋略、武艺。不是每个应考士子均要考文韬武略的。”说罢,将皇榜的内容粗略复述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啊。”陈瑞山顿时释然。 “大哥担心什么呢?就算是每个应考士子均要试文韬武略,咱们家文祺也不比别人差啊。哎,大哥,你看文祺应文举好还是应武举好?” 陈祥山不待陈瑞山说话,接着说道:“依我看,文祺还是应武举吧。文祺自幼习武,熟读兵书,教过他的名师前前后后有五、六位,最后文祺总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么多年日锻月炼,如今文祺的三韬六略、弓马骑射已臻上乘。若是应试武举,说不定便夺了个武解元、武亚元也未可知。” 这时陈仰山开口说话了:“祥山啊,若论真才实学,祺儿的学问那可是大了去了。不是老朽我当面夸他,祺儿如今的学识造诣,虽不敢妄言‘陆海潘江’、‘压倒元白’,但于四书五经六艺,说他有戴侍中的‘夺席之才’毫不为过。如若参加文试,不说‘取青紫如拾芥’,一举而中当无问题。” “先生,祺儿有八斗之才那是不错,但江山社稷不是用笔墨写出来的,而是用刀枪杀出来的。正统十二年‘土木之变’距今仅四十年,至今鞑靼、倭寇仍屡屡犯边。好男儿就该投笔从戎、精忠报国、开疆拓土、马革裹尸。”陈祥山越说越激动。 “江山是‘打’下来的没错,但打江山容易守成难啊。这是为何?因为用刀枪解决不了饥寒、安定不了民心。当此战乱初歇而朝纲不振、吏治松弛而民不聊生之际,我辈当“充贡京师”、出入庙堂,上佐天子署理国政,下庇黎民以遂万物。即便对待边陲小邦,除那些怙恶不悛者须用武力弹压使之臣服外,也应以我中华之仁义,行“内圣外王”之道,使天下归心……。”陈仰山也提高了声调。 “好了,好了。”陈瑞山“哈哈”一笑,说道:“二位所说都有道理。岂不闻‘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灾,此皆有功烈于民者也’?文武之道,是安邦立国的两大利器,缺一不行,但这是君王思虑的事情。我辈小民,当以己之长报效国家即可。说到祺儿,我让他读点兵书、学点武功,一来是让他长些见识,别做井底之蛙;二来也可强身健体、有点防身的本领。但这点微薄功夫哪能与孔孟庄荀、儒墨道法的博大精深相提并论?大明建国已逾百年,华夏一统坚若磐石,与唐宋两朝相比,大明朝至今尚无割地、赔款、和亲、纳贡之说哩。即便有零星边乱,也挡不住天朝大军的雷霆一击。倒是宋时的富庶大明还不及万一,民生凋敝亟待治理。”陈瑞山顿了顿,向陈仰山微微点下头,然后望着陈文祺说道:“我倒是赞同仰山先生的主张,祺儿今秋便应试文科,若能侥幸中举,跻身庙堂,以孔孟之道献策于朝廷、治理于地方,方不枉几位恩师的授业与教诲。不知祺儿意下如何?” “孩儿谨遵爹爹教诲。”陈文祺躬身答道。 陈瑞山捻须一笑,吩咐道:“既如此,自今日起,你不要再随我们下地干活了,精心准备秋天的考试吧。” “是。” 陈祥山心里暗暗可惜,侄儿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竟要弃武从文,于己、于家、于国未免都是损失。但兄长已经作出决定,又是他的儿子,自己纵有一万个理由,也无法与他争辩。 第二回 功夫茶楼 半年时光忽忽而过,转眼到了八月十二,乡试在即。 这天,陈瑞山、陈祥山兄弟将陈文祺和陪同赴考的景星二人送到庄外五里之地。 “爹、五叔,天气炎热,您们回去吧。”陈文祺站在一个小土坡上,回转头来,对汗流浃背的爹爹和五叔说道。 陈瑞山走上前,将手中的书箧轻轻放在陈文祺的背上,亲手为儿子系上背带,慈爱地嘱咐道:“祺儿,此去长途酷暑,你们要照顾好自己。到了黄州码头,雇一只小船,不出一日便可到武昌城,时间宽余得很,不要急着赶路。” “孩儿记下了。爹爹和五叔也要注意保重身体。” 陈瑞山回转身,见五弟已经帮景星背上了另一只书箧,便摸了摸景星的脑袋,说道:“景星,你文祺哥要备考,凡事你就多多辛苦,不要分散了他的精力。” 景星连连点头,脆声应道:“老爷,您老尽管放心,景星会照顾好文祺哥的。” “呵呵,我放心,我放心。”陈瑞山“呵呵”一笑,复又转身对儿子说道:“祺儿,爹爹还有一句话,你可记住了。” “爹爹请讲。” “半年前,你五叔与你仰山师傅的文武之争你还记得吧?其实对于国家来说,文治武功都很重要,孰轻孰重不好掂量。这次既然选择了文举一途,便要潜心学问。你那点武功,若非紧要关头,不可轻易显露。当然学武的目的除了健身,也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义。但即便行侠仗义、扶危济困,也要权衡轻重、把握分寸,切不可恃强欺弱、好勇斗狠,更不得动用私刑、伤人性命。你可记下了?” “爹爹的教诲,孩儿终生铭记。”陈文祺恭谨地答道。 陈祥山走过来,见大哥恋恋不舍的样子,便笑着说道:“大哥,文祺也不是小孩子了,你就放心让他们上路吧,再这样唠叨下去,没准还未到黄州,太阳就西坠了。文祺,五叔也有句话你记住,此次秋闱不管能否中举,你都给我高高兴兴地回来,五叔还等着与你切磋功夫呢。” “是,五叔、爹爹,文祺不会令家乡父老失望的。您们请回吧。” “好吧,我们回去了。出门在外,一切小心。”陈瑞山、陈祥山与文祺、景星挥手作别,一步三回头地返回陈家庄。 陈瑞山、陈祥山二人走后,景星扬了扬手中的扁担,说道:“文祺哥,还是让我把行李挑着吧,背在背上更加热不可耐。你看,你的衣衫已经汗透了。” “这天气,即便不背东西也是一样的出汗。你这么个小人儿,挑两个沉甸甸的书箧,不压扁你才怪。要不,由我来挑?”陈文祺说着,就来解景星背上的书箧。 景星知道陈文祺怕累着自己,连忙逃了开去:“算了,还是一人背一个吧。大不了回去挨爹爹一顿骂。” 江南的气候与北国的气候差别甚大,虽说处暑早过,秋分将至,但“秋老虎”余威不减。二人一路走去,已是汗出如浆,遍身湿透,携带的茶水早已告罄。正当二人口渴难忍时,远远望见前边路旁有间屋宇,檐上高挑着一面鹅黄色旌幡,上面的“茶”字苍劲有力。 二人一见,顿时口内生津,急忙加快脚步,赶至屋前。抬头一看,檐下还悬挂着一幅匾额,匾额上面临时贴的纸上书有“岚记功夫茶”五个大字。 “功夫茶。”陈文祺不禁哑然一笑。听说过下江人喜欢喝功夫茶的,难道本地也时兴这个? “岚-记-功-夫-茶。”忽听身旁有人一字一顿地念道:“啧啧,今古奇观咧,炎天暑热的,渴得恨不能牛饮一番,谁耐烦喝什么‘功夫茶’啊?” 陈文祺扭头一看,两个五官相貌、高矮胖瘦、衣着打扮一模一样的青年男子并排站在身后,若不是一个手提宝剑、一个手摇折扇,很难分辨他们是两个人。 那手摇折扇的青年向陈文祺微微一笑,算是萍水相逢打个招呼,而后对手提宝剑的青年说道: “彦弟,不要少见多怪,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且进里屋,见识一下这‘岚记功夫茶’的喝法。”说完向陈文祺微微颔首,当先走进屋里。 那被称作“彦弟”的青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屋内柜台前,用手指轻轻敲击一下柜台,对柜台内忙碌的伙计说道:“伙计,来两大碗凉茶。” “欢迎客官光临小店。”伙计抬起头来,热情地与众人打个招呼,然后说道:“客官,如果您是买茶的话,便是一两银子一碗。小店规矩,先付钱后喝茶。” “什么?一两银子一碗茶?”被称作“彦弟”的青年惊得眼珠子快要掉到地板上,“你们这是卖茶还是打劫?” 听到伙计的报价,其他一起进来的人也惊讶非常。要知道,一两银子要买四石大米呢。 “客官少安毋躁,小的是说买茶的话。小店还有免费的茶供应呢。不过……唉,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客官们请看这个吧。”伙计满面春风,伸手向旁边一指。 众人顺着伙计的手指瞧去,柜台旁边立着一个屏风,上面写着: “古人云:‘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沈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今进店之客人,无非‘士农工商’四民,吾之茶楼曰‘功夫茶’,是故与士言文,与农言力,与工言巧,与商言数。凡小露‘功夫’者,小店便当奉上香茶,免费供客人饮用(每位可另带一人同饮)。若无‘功夫’又确需饮者,则按一两纹银一碗茶而沽,恕不赊欠。” 众人看后恍然大悟,原来此“功夫茶”不是彼“功夫茶”。其中有一技之长者,一来心痛囊中的银钱,二来一时技痒,故对“功夫茶”大感兴趣,想看自己能否凭“功夫”赢得免费的茶水。于是急不可耐地向伙计询问何谓“言力、言文、言巧、言数”。 伙计微微一笑,走近屏风,将之反转,只见屏风背面写着: “言力者,力举千斤石磙,手臂伸直即可;或硬弓立射三十丈,箭头触靶即可; 言文者,抽签选题,百步成诗,合韵律、平仄、对仗即可;或联对,百步内按所选上联对出下联即可。 言巧者,一息之间,凝水成冰或融冰成水即可;或进入迷宫之中,一炷香之内走出即可。 言数者,重排九宫,无论移动多少步,一炷香之内完成即可;或算盘算数,抽出十题,一炷香之内正确算出即可。” 众人看完,有的面露难色,有的跃跃欲试,有的回首望着那端坐喝茶之人,不知他们喝的是“功夫茶”还是“纹银茶”。 小景星看完,附在陈文祺的耳边悄声说道:“文祺哥,这弯弓射箭、力举千斤,有武功的人都能做到;而吟诗作对、九宫计数,也难不倒读书之人。唯有这‘凝水成冰或融冰成水’要在一息之间完成,那得多深厚的工夫才能办到啊?而且还要身兼柳师公的烈焰掌和杨师公的寒冰掌两门绝世武功才行。” 陈文祺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低声说:“哪要什么烈焰掌寒冰掌的,其他的倒是要些真本领,唯有这道题么……你也能轻易做到的。” “我?”景星似乎不信,待要问其诀窍,只见陈文祺将手一摆,“嘘”了一声。 这时,一个肩背褡裢的中年人越众而出,说道:“钱某不才,算盘打得尚可,咱就打几道算题混碗茶喝。” 伙计听罢,响亮地喊道:“有客人‘言数’。” 话音未落,自大堂后面分花拂柳般走出一位妙龄少女,明眸皓齿,杏眼桃腮,体态轻盈,美艳无双。直把众人看得眼直耳热、心头撞鹿。 那少女见惯不怪,抿嘴一笑,盈盈说道:“哪位客官‘言数’?请随小女子到后院献技。有‘言力’、‘言文’、‘言巧’的客官,也请过来。” 众人不知是有技要献,还是看不够美色,尽皆跟随那少女向大堂后面走去。陈文祺见景星面露神往之色,便向他扬扬下颌,两人随众而行。 茶楼后面,是一个大大的院落,院子一角的树荫之下,一着长衫、一穿短褂的两位老者正在对弈,对于来客视若不见。 少女待客人进入临时搭盖的草亭之内坐定后,便将钱姓中年人引到置于草亭中的书案前,让他挑选一把趁手的算盘,并请钱姓中年人从书案上一个用绢布遮掩的小木盒中摸出一只纸签,上面写有十道加减乘除混合算题,然后点燃一支香插入香炉之中,对中年人轻声说道:“请客官计算。” 少女语音一落,中年人的算盘便“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当香炉中的线香还剩寸许时,中年人叫道:“计算完了。” 众人一听,“啪啪啪”地鼓起掌来,似乎是自己的杰作一般。 “不慌,还不知对是不对。”少女的声音可没有她的美貌动人,冷淡得似乎有点煞风景。 少女拿过中年人手中的算题,平铺于书案,从书案的抽屉里取过一支未曾用过的大楷狼毫,蘸了一点清水,往算题旁边空白之处涂抹了几下,十个数字立马显现出来(敢情每张算纸上都预先隐写了答案)。 少女将答案一一对照,没有发现差错,便对中年人说道:“恭喜客官,全算对了,请进里屋喝茶。”然后向屋内清脆地喊道:“为钱先生奉茶。” 众人一听,又是一阵掌声。 “好,方某也来献献丑。”那持剑的“彦弟”站起来,抱拳向少女说道。 “敢问客官选哪行?” “方某乡间农夫,没有什么本事,只有几斤蛮力,就举举石头吧。” 少女朝他望着,既不动身也不说话,显然不信他是犁田打耙之人。 “怎么,姑娘还有什么问题吗?”持剑的“彦弟”礼貌地问道。 少女徐徐说道:“这位客官,还是选其他的吧。万一石磙举不起来,便会自伤的。”说完似乎怕伤了那青年的自尊,连忙补充一句:“哦,小女子没别的意思,这石磙至今尚无一人能举起来呢。” “多谢姑娘提醒。但方某一技无成,只有几斤蛮力,今日权且一试。”“彦弟”说着向手拿折扇的青年一指,“这位是我胞兄。有我兄长作证,在下若举不起石磙以至伤及自身,便是咎由自取,决不迁罪于贵店。” 少女见手拿折扇的青年将头微微一点,知他已然同意,便对“彦弟”说道: “既如此,客官便随我来。”少女将“彦弟”引至草亭外,指着那个大石磙说道:“这个石磙号称千斤,实则五百余斤。且不说石磙的重量,单这石磙周身光滑,手无着力之处,便是难举。若要勉强而为,自身定致伤残,还请客官三思。”少女转头向树荫下对弈的老者望了一眼,低声向“彦弟”说道:“其实,小店……,即便客官无甚功夫,也……也会奉茶于客官解渴的。” 这时,那位手拿折扇的青年扬声说道:“愚兄弟感谢姑娘的再三关照。不过,就让舍弟举举无妨。” “那么,公子务必小心。”那少女无奈,只好叮嘱一句,退至一旁。 “彦弟”绕着石磙走了一圈,双脚微分,深吸一口气,运功于双臂,两手扣住石磙两头的孔眼,大喝一声“起”,石磙瞬间离地而起,被他稳稳举在头顶之上。 那少女一脸的紧张立时换成惊奇的神色,双手连摇道:“够了,够了,快放下。” “彦弟”双臂一振,石磙抛落在三尺开外的地方,将地面砸出几寸深的大坑。 众人见他单薄的身材竟有如此神力,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 在树荫底下对弈的短褂老者,起身走到石磙旁,用脚背托住石磙下缘一勾一送,将石磙送回原地。石磙落处,竟无半点印痕。 “小兄弟臂力惊人,当奉香茶三碗。奉茶之前,小兄弟可想试试那支强弓?拉开拉不开均无关系。”短褂老者伸手拍拍脚背上的灰尘,试探着说道。 “老人家吩咐,晚辈敢不如命?”短褂老者轻描淡写地将石磙送回原位,而且石磙落地之处毫无痕迹,多少令“彦弟”有些许惭愧。短褂老者让他弯弓立射,他是求之不得。 三十丈外的箭靶影影绰绰,不在寻常弓弩射程之内。老者命人抬来一只巨弓,但见弓长约五尺,弓臂由韧性极好的精钢打造,弓弦有小指粗细,看抬弓之人的吃力神色,重量应在百斤上下。这样的巨弓,寻常人别说弯弓射箭,只怕拿起都很困难。 “彦弟”接过巨弓,右手食、中、无名三指搭住弓弦,勉力一拉,原本绷得笔直的弓弦开始弯曲。“彦弟”一试之后,自忖把握甚大,便自箭壶中抽出一支长箭,搭在弦上,左手紧握弓臂,右手勾住弓弦,双臂平伸,身体微侧,使出十二分力气,暴喝一声“开”,弓弦虽未圆如满月,却也应声弯曲,“彦弟”略略一瞄,便松弦放箭。 “咻——”,离弦之箭带着破空的声音疾速飞出,射在箭靶之上,那箭插入箭靶后不停地颤动,三、五息之后,终于承受不了箭杆的重量,掉落于地。 “小兄弟好俊的身手,老朽佩服。老朽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小兄弟随身带剑,可否演练一路剑法,教老朽开开眼界?”短褂老者“得寸进尺”,又提出要求。 “彦弟”略显踌躇,他的哥哥开口说道:“彦弟,老先生开了金口,便请老先生指教一下又有何妨?” 听哥哥一说,“彦弟”拿过长剑,向短褂老者一抱拳,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晚辈献丑了。”说完,又演练了一路剑法。 短褂老者看完,并未对剑招或褒或贬,只是淡淡地说道:“好剑法,好剑法。请小兄弟里屋用茶。”说完,又往树荫之下弈棋去了。 “多谢。”“彦弟”谦逊地向老者抱拳施礼,道了一声谢,然后走回手拿折扇的青年身边,说道:“哥,此店规矩,饮用‘功夫茶’者,每位可带一人同饮,你就别再费力了,咱们喝茶去吧。” “哥哥”一时技痒,摇头说道:“不忙,为兄也想献献丑,自己挣碗茶来喝。如若‘功夫’不济,再沾彦弟的光如何?”不待弟弟答应,“哥哥”转向那少女:“姑娘,我就联对吧。” “如此,客官请选上联。”少女走到草亭跟前,纤手指着系在柱子之上的十数根细绳。 众人顺着细绳抬头望去,原来每根细绳连着一幅纸轴,细绳一松,纸轴便向下垂展。 手拿折扇的青年走上草亭,随手解开一根细绳,但见垂展的纸轴上画着一人,用一根粗大的木头挑着两捆柴火,下面写着: “此木挑柴千里重。” 众人一看,这是一个拆字联:“此”、“木”合起来是一“柴”字;“千”、“里”合起来又是一“重”字。不仅七个字中有两个字拆分,而且意思也很新颖:用粗大的木头当扁担,挑起来岂非很“重”么? 那少女说道:“客官请续下联,小女子开始计时了。”说罢,在草亭外面缓缓而行。 “一、二、三……” 手拿折扇的青年以扇轻轻击头,在草亭之内来回踱步。 众人不免也在暗自思考,自己能否对出下联。 “十八、十九……” “有了。”手拿折扇的青年停下脚步,高声说道:“我对的下联是:长弓不张八丘兵。” 四川人对一些贪生怕死、欺压百姓的军人甚是不屑,暗中称他们“丘八”。此联中“长”、“弓”合成“张”字,“八”、“丘”合成“兵”字,而且意思也较为明白,“弓”都不张的“兵”不正是那些“丘八”么? “好!” “妙联!” “绝对!” 众人一阵欢呼,似乎自己联上了一般。 手拿折扇的青年暗叫惭愧:对是勉强对上了,时间紧迫,对仗、平仄可欠思量了。 “客官好文才。”少女赞了一句,随后说道:“请二位里屋用茶。” “不急,不急。”手拿折扇的青年一拉“彦弟”,两人坐回到原来的地方。他想等一等,如众人中有力所不逮者,自己兄弟可带两人一同饮茶。 他们不走,少女也不便再催,只得由他。 接下来,众人各展身手,或使尽全力弯弓射箭,或字斟句酌续对下联,或五指翻飞拨弄算盘,或左冲右突游走迷宫。其间不乏开不了弓、联不成对、算不对数之人,那少女也不认真计较。至于那在迷宫中乱闯者,少女则在关节之处,有意无意地扔块石子,引导他们走出迷宫。总之,店家好似并无为难众人之意,只要敢于献技,无论成功与否,均会请至里屋,奉上香茶,为客人解渴消暑。 陈文祺不急不躁,端坐草亭之中,目送众人逐个返回里屋,自己并无任何表示,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站在他身侧的景星开始沉不住气了,悄悄一拉陈文祺的衣袖,轻声说道:“文祺哥,我们怎么办?要不然我去……” 这时,手拿折扇的青年来到他们身边,说道:“这位兄台,在下兄弟欲请你与贵价一起去里边喝茶,可否赏光?” 陈文祺知道他们二位怕自己难堪,才有此一说。心里不由对他们的人品大加赞赏。但他不动声色,站起身来向两兄弟施个罗圈礼,说道:“二位高义,在下甚是感激。只是若这样跟随二位兄台进屋饮茶,恐怕我这位兄弟会感到面上无光哩。” 这时,树荫底下弈棋的两位老者抹乱棋局,起身来到草亭。长衫老者接过话头说道:“这位小兄弟背着书箧赶路,想必是去武昌城应试秋闱的吧?” “正是。”陈文祺抱拳向两位老者施了一礼,恭敬地答道。 “难怪不受嗟来之食呢。既是赶考的秀才,必非胸无点墨。老朽虽是乡野俗人,倒也喜欢附庸风雅。今日众人举石射箭、联对计数均有上乘表现,唯有诗赋无人留下佳句,老朽斗胆请这位兄弟吟诗一首。当然,什么十步、百步的时间限定都免了。你看如何?”长衫老者面露希冀的神色。 陈文祺对他躬身一揖,说道:“先生所命,晚辈自然不敢藏拙。但是规矩不能坏,还是照常计时吧。” “不是可以不计时的么?”少女有些迟疑,望着长衫老者说道。 “这位兄弟既然愿意遵守规矩,那就按他的意思办吧。”长衫老者说道。 “请先生出题。” “就以这‘乡试’为题,如何?” “也好。劳烦这位姑娘计时。” “一、二、三、四、五……” “有了。”陈文祺吟道: “江上相逢皆旧游,万国衣冠拜冕旒。 明朝努力长安道,星剑光芒射斗牛。” 吟罢,又向长衫老者一揖:“晚辈不才,唯恐自己的拙词浅句污了前辈的视听,遂借古人的诗句拼凑而成,不知可否?” 长衫老者面露喜色,一迭连声地说道:“好,好!尝闻唐代书生史青有五步之才,这位小兄弟亦于五步之间,遂成七绝,而且还是集句诗。”老者扫视了一下在场众人,继续说道:“集句诗看似用现成的诗句,没有自己的新意,实则比自己创作更为艰难。既要博闻强记,信手拈来集句成诗;又要浑然天成,符合新诗的题意。小兄弟这首集句诗,将‘乡试’的情景、意境写得贴切自然,毫无斧凿之气,实在是不可多得的集句啊。” “哈哈,刘……嗯,老弟,在我的印象中,你少有这样夸人的,今日你是发现奇才了?”短褂老者说道。 “正是,正是。”长衫老者正色道:“不瞒诸位,我们两个老朽听闻当今皇上重开科举,不免有些感慨。”指指短褂老者,说道:“这位仁兄感叹十数年以来,朝政荒芜,科举不兴,冷落了百姓的热情,今次开科,未必能有人才可选;老夫则认为我中华文明世代承袭,岂是朝代兴衰、人事代谢所能左右?此次开科,必定人才济济、英雄辈出。于是乎,我们老哥俩设下赌约,问这位小姑娘包了三日的茶楼,以“功夫茶”为噱头,以此检验谁对谁不对。未料今日竟有诸位有为少年崭露头角,正是老怀大慰哩。老哥啊,你输啦。” 短褂老者“哈哈”一笑:“我认输,也输的好啊!我若不输,咱大明朝还有希望吗?罢了,回去给你摆宴认罚吧。”回头对那少女说道:“姑娘,店子归还与你,把我们那些东西撤下来,你还做你的本分生意罢。” “老伯,还有半日之期哩,我不能占您老的便宜呀。要不,我退一日的包银给您?”少女急忙说道。 “哈哈,这几日我们摆下‘功夫茶’,不知为难了多少人,虽说姑娘你偷偷带他们一边去好茶招待,但这‘功夫茶’的名声传出去,难保影响姑娘的生意哟。这半日的包银就算是对姑娘的补偿吧。” 短褂老者说完,一拉长衫老者,与众人道声“保重”,返身离开后院。 “两位老人家,可否留下高姓大名?”那被其兄称为“彦弟”的青年似有不舍,在两老身后高叫了一声。 “萍水相逢,何必留名?他日有缘,容当再叙。”两老挥挥手,飘逸而去。 “几位客官,请里屋用茶,今日敝店还是两老所包,大家免费痛饮吧。”少女倒也算得上女中豪杰,不似那锱铢必较之徒,既然老者不收多余的包银,就让众人共同享受吧。 第三回 崎山双杰 众人一听,欢呼一声,回到茶楼,各拣桌椅坐下。少女吩咐伙计为客人逐桌送上香茗,遇有客人付上茶资的,俱是坚辞不收。 “彦弟”兄弟与陈文祺两桌,少女则亲自为他们端来茶碗,并续上茶水。轮到为“彦弟”倒茶时,“彦弟”连忙起身,双手捧碗,以示对姑娘的尊重。也许不习惯客人这种尊重,刚才还在其他客人面前言笑晏晏、落落大方的姑娘,忽然有些羞涩起来。她低垂螓首,双颊微红,一边小心地往“彦弟”手中捧着的碗里注茶,一边轻声地说道:“公子无须多礼,请坐下喝茶吧。”对他的称呼由“客官”改为“公子”了。 “适才姑娘再三关照在下,足见姑娘人美心更美,在下就此谢过。” 听到“彦弟”的称赞,姑娘脸上红云更盛,蚊语般地说道:“当时只不过……只不过担心公子身子单薄,不忍看见公子受伤,故尔出言提醒。哪知公子神力惊人,是小女子看走眼了。”说完端起茶壶,用手中抹布抹了抹桌面,留下一句“公子请慢饮”,飞也似地离去。 旁边乃兄“噗哧”一笑,“彦弟”双眼一瞪:“你笑什么?” “没……没笑什么。喝茶,喝茶。” “彦弟”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正要“回敬”兄长两句,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咦,岚记功夫茶。” “功夫茶?只听说广东、福建那边喝‘功夫茶’,什么时候咱湖广也兴起‘功夫茶’来?走,进去看看。” “看看。”一阵嘈杂的声音轰然而起。 话音甫落,自门外走进五、六个人来。当先一人,身材高大,体胖腰圆,五官尚还端正,只是双眉自眉心向两边下斜,阴惨惨的模样。此人身穿短衣短裤,两眼朝天,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像旱鸭一般。其他几人环伺左右,显然是当先那人的家丁手下,其中一人肩扛一把掩月刀。如果所料不错,应是当先那人的兵刃。 一名家丁抢到一张空桌前,用衣袖来回擦了擦板凳,媚笑着说道:“少爷,您请坐。”扭过头来,立马换了一副嘴脸,大声向柜台后面的伙计喝道:“伙计,快给我家少爷上好茶。” “好嘞。”伙计端来一摞碗,一个一个摆在几人面前,往碗里倒上茶,“客官请慢用。” “什么?这就是‘功夫茶’?”那个家丁问道。 “对不起,客官。这‘功夫茶’本是两位老人家在小店闹着玩的,如今两位老人家已走,自然就没有什么‘功夫茶’了。”伙计解释道。 “早不走晚不走,早没有晚没有,偏偏我家少爷一来,这人也走了,‘功夫茶’也没了,欺负我家少爷不是?”那个家丁口里说着,伸手往桌上一扫,“乒乒乓乓”,满桌茶碗碎了一地,茶水溅到旁边几桌客人的身上,惹得众人怒目相向。 “彦弟”一张俊脸勃然变色,待要起身讲理,被身边的兄长伸手拉住,轻声说道:“少安毋躁。” 听到茶碗破碎的声音,正在后边院子烧茶的少女不知何事,走到前面要看个究竟。一看到这几人,少女脸色大变,连忙转身逃入后院。 “咦,少爷。”那家丁眼睛追着少女的背影。 “何事?”那人双眼继续朝天,一动未动。 家丁凑到那人跟前,在他耳旁嘀咕了几句。 “什么?”那人一下从凳子上弹起来,劈胸抓住那伙计,圆瞪双眼将伙计从头看到脚,然后点点头,伸手拍了拍伙计的脸,狞笑着说道:“好哇,好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说完,右手一紧,将那伙计高高举起,望着后院大喝一声:“钟离岚,我数五声,你若不出来,便让他血溅当场。”说罢,开始数数:“一、二、三……” 那少女——现在知道她叫钟离岚——一闪而出,朝那人娇叱道:“司徒蛟,不要伤害无辜,把他放下。” “哈哈,你出来了,我自然不会要他的命,要不然,你会要了我的命。”司徒蛟狂笑几声,右手一振,将伙计向柜台一抛,“哗啦啦”,柜台顿时倒塌,伙计也跌了个七荤八素。 “你……”钟离岚气得不知说什么好,走过去扶起伙计。 司徒蛟大步走过去,一把攥住钟离岚的手腕,“钟离岚,三年哪。这三年来你让我好找啊。若不是要看武举乡试路过这里,还真被你躲过了哩。罢了,既然找到了你,武举我也不考了,你就跟我回家吧。” 钟离岚摔开司徒蛟的手,决然说道:“司徒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本姑娘就是逃荒要饭,也誓不从你。” “既然如此,休怪我用强了。”司徒蛟不由分说,一把将钟离岚夹在腋下,回身往门外便走,对那些家丁喝道:“把这些桌椅给我统统砸了。” “站住!” “住手!” 人影一晃,“彦弟”挡住了司徒蛟的去路,拿折扇的青年也挡在那些家丁的前头。 “哟嗬,这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你们两个鸟来?”司徒蛟脚步一滞,厉声问道:“你们是她的什么人,敢管本少爷的闲事?” “在下崎山方彦杰,这位是我兄长方俊杰。司徒兄且放下钟离姑娘,有话咱们慢慢说。”方彦杰抱拳于胸前,以礼为先。 “早听人说‘崎山双杰’,原来就是你们哥俩。我道‘崎山双杰’是何等人物,原来是沾名字光的鼠辈,哈哈。”司徒蛟狂笑一声。 “你……”方彦杰待要发作,忍了忍,压住火气说道:“‘崎山双杰’只是人们随口之说,我兄弟确不敢当。爹娘为我们起了这个名字,无非是期望我们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已。” 司徒蛟骂道:“小子,两个老不死的爱怎么异想天开那是你们家的事,今天你想英雄救美那可是找错了对象。让开,别挡了本少爷的路。” “贼子,你敢辱骂大爷的爹娘?看拳。”方彦杰大怒,双拳一错,往司徒蛟的面门袭去。 司徒蛟仰面躲闪,左手正待还击,不料方彦杰中途变招,右拳变掌,切中司徒蛟右臂。 司徒蛟吃痛,松开钟离岚,提起醋钵似的拳头,居高临下向方彦杰的太阳穴砸来。 百忙之中,方彦杰轻轻将钟离岚带过一边,展开身形,四周游走。司徒蛟身体笨重,转身不便,不多功夫,就被方彦杰绕得晕头转向,胸前背后吃了方彦杰几拳,虽未致伤,却也隐隐作痛。司徒蛟何曾受过这般羞辱,气得嗷嗷直叫,大骂那些家丁:“你们都死了不成?快拿少爷的刀来。” 此刻那些家丁被方俊杰一把折扇圈住,已是身不由己,哪有功夫顾及他家少爷?听到司徒蛟喝骂,那扛刀的家丁觑个空当,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大刀一扔:“少爷接刀。” 司徒蛟接刀在手,胆气立壮,一招“秋风落叶”,向方彦杰腰间削去。方彦杰身形一旋,拔地而起,大刀堪堪从脚底扫过。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方彦杰赤手空拳,宜于近身搏斗,司徒蛟大刀在手,方圆一丈之地均是刀影,若非室内逼仄大刀挥舞不便,方彦杰早已落败。在司徒蛟的刀影笼罩下,方彦杰只能借助灵巧的身法躲避,毫无还手之力。 众茶客见要出人命,吓得胆战心惊,连忙放下茶碗,悄悄溜出门外,一哄而散。 陈文祺见此情形,暗忖自己再不出手,方彦杰势必要伤在司徒蛟的大刀之下。他从地下捡起一个茶碗碎片,正要弹出震落司徒蛟的大刀,忽听钟离岚喊了一声:“司徒蛟,你且住手,我跟你回去。” 司徒蛟大刀抡个圆圈,将方彦杰逼退一步,跳出圈外,说道:“想通了?早就应该这样,省得动刀动枪的。伙计们,护着少奶奶,咱们走。” 方彦杰一听,傻了眼,原来钟离岚与司徒蛟是……。咳,人家夫妻起点矛盾,毕竟是一家人,咱无端的伸这个手干嘛?正待离开,但见钟离岚美目含泪,泫然欲滴,心中大是不忍,便关心地问道: “钟离姑娘,你……” “方公子,你不要问了,”钟离岚截住方彦杰,露出决断之意,说道:“我与司徒蛟之间的事情,与大家无关,请大家喝完这碗茶,便离开这是非之地吧。”说完转向司徒蛟,“司徒蛟,不要为难这里的茶客。炎天暑热的,我为你倒碗茶解解渴,喝完之后我随你走。” “好,好,快去倒茶,难得你对我这么体贴,我一定喝他三大碗。”司徒蛟听钟离岚要给自己倒茶,顿时喜得眉开眼笑,将手中大刀向原先扛刀的家丁怀中一扔,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等待钟离岚提壶倒茶。 钟离岚快步走到倒塌的柜台里面,拿起一只茶壶,往里面灌满茶水,手指不易察觉地向壶中弹了数下,又从残破的柜台中捡起一只尚未破损的大碗,来到司徒蛟身旁,把茶壶往桌上一放,说道: “司徒蛟,茶具都被你砸坏了,就剩这只壶了,这壶茶你先喝,喝完我再给你这些家丁倒。” “好,我先喝。” 司徒蛟提起茶壶,正要倒茶,突然“叮”的一声,那茶壶破了一个洞,壶里的茶水汨汨地流出来,从桌面滴到地面。 “谁?谁敢打破本少爷的茶壶,给我站出来。”司徒蛟勃然大怒,怒目四顾,想找出发暗器之人。 “少爷你看。”一个家丁指着地面,面露惊骇之色。 司徒蛟朝家丁手指的地面一看,桌上的茶水滴到地上之后,像煮沸了似的“滋滋”冒泡,顿时面色一变,戟指钟离岚厉声喝道:“你这贱人,竟敢谋杀亲夫?” 钟离岚脸色苍白,双手捧起茶壶,欲将壶中的余茶喝尽。 方彦杰一直关注着钟离岚,看见钟离岚捧起茶壶,知道她意欲自尽,连忙抢到钟离岚的身边,要夺下她手中的茶壶。 陈文祺后发先至,右手抓住壶口,左手将钟离岚手肘轻轻一托,茶壶便到了他的手中。 “呵呵,司徒公子错怪钟离姑娘了。这是钟离姑娘独制的解暑凉茶,怎会有毒?”陈文祺扬了扬手上的茶壶,向司徒蛟说道。 司徒蛟怪眼一翻,粗声问道:“你说这是解暑凉茶,不是毒茶?” 陈文祺平静地点点头:“正是。” “你喝过吗?” “在下刚才正是喝的这种解暑凉茶。” 司徒蛟哪里相信,指着茶壶对陈文祺说道:“那么,请尊驾将这壶也喝了。” 陈文祺将茶壶放在桌上,低头望了望壶里的茶水,慢条斯理地说道:“解暑凉茶珍贵稀少,如果在下喝了,司徒公子就没有口福了。” “本少爷不喝也罢。” “可是,在下适才喝得够多了,这茶就……” 未等陈文祺说完,司徒蛟眼睛一瞪:“怎么,不敢喝?” “既然如此,在下多谢了。”陈文祺复又端起茶壶,将壶嘴送到口边。 “这位公子,请将茶壶给我。”钟离岚生怕误杀好人,连忙过来抢夺。 陈文祺身形一闪,避开钟离岚,笑着说道:“钟离姑娘忒么小气?这解暑凉茶在下正意犹未尽,不如让在下喝个痛快。你如舍不得,在下便加倍付给你茶资。” 说完脖子一仰,将壶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司徒蛟往壶中一看,果然一滴不剩,只有一块茶碗的碎片留在壶底,敢情就是这块碎片洞穿了茶壶。 陈文祺用衣袖擦了擦口边残留的茶水,对司徒蛟一抱拳,说道: “司徒公子,闹了半天,又是打又是杀的,究竟怎么回事?如果不介意的话,请说一说事情的原委。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如果司徒公子的确有理的话,说不定大伙都帮着劝劝钟离姑娘随你一同回去,岂不强似这动刀动枪的?” 司徒蛟乜了一眼钟离岚,说道:“少爷本不耐与你等浪费口舌,但如若我不说出缘由,你等还道我输了理,我便说与你们知晓。这钟离岚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是两家大人在我俩小时候定的亲事,当时我爹爹还给了她们家二十两纹银,作为定亲彩礼。喏,看看,这有定亲契约为证。”说着从一家丁背着的包袱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啪的一声拍在桌上,“你们看罢。” 陈文祺拿过桌上的定亲契约,只见上面写着短短几句话: “定亲契约。立契人:司徒风、钟离震。钟离有女,司徒有嗣。女曰阿岚,年方始龀;嗣名阿蛟,亦在龆年。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纹银二百,以作订聘,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司徒风(画押)、钟离震(画押)戊戌年五月初八日。” “怎么样?这不是空口无凭吧?”司徒蛟看着陈文祺说道,随后用手指指钟离岚,说道:“可她竟然在我去讨亲的时候逃走了,弄得我颜面尽失,几年来在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你们评评,是她理亏还是我无理?”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钟离岚眼含泪花,双手连摇,说道:“他爹爹趁我爹爹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哄骗我爹爹签下了这纸定亲契约,并将二十两纹银塞在我爹爹怀里,让人送回家中。我爹爹酒醒之后,后悔万分,拿着他家的二十两银子找到他家,央求他爹爹解除定亲契约,他爹爹始终不肯。回家后,我爹爹觉得对不起我和我娘,一气之下病倒在床,没过多久便……便……。爹爹一死,家中没了主心骨,我娘怕我受委屈,就让我偷偷跑了出来。总之,这门亲事不是我爹娘和我愿意的。”说罢早已哭得梨花带雨。 司徒蛟接口道:“不管怎样,这定亲契约尚在,便是父母之命,难道你要做忤逆不孝之人,遭世人唾骂?” 久未开口的方俊杰说道:“这位司徒公子,既然钟离姑娘不同意这门亲事,你就是强迫她成亲,也是了无趣味。不如高抬贵手,退了这门亲事吧。” 先前要带走钟离岚被方彦杰横加阻扰,甚至还与自己动过手,司徒蛟已是对他极为反感,这时见他插话,便瞪着眼睛说道:“退亲?说得比灯草还轻。十多年前,我爹爹亲手将白花花的二十两纹银送与她家,成就这门亲事,岂能凭你轻飘飘的一句话,便退了这门亲事?” “定亲彩礼好办,只要司徒公子愿意退亲,二十两纹银加倍奉还。”方彦杰忙道。 司徒蛟嘲笑地说道:“哟嗬,你这么大方地替她作主,难不成看上她了?” 一句话将方彦杰、钟离岚两人说得面红耳赤,方彦杰怒道: “司徒蛟,我只是不忍见你们成为怨偶,好言相劝而已。不要在那里污言秽语,玷污了钟离姑娘的清白。” 司徒蛟无言以对,遂蛮横地说道:“哼,你们就算说得天神下凡,这门亲事也不能退。除非……” 方俊彦一听“有门路”,连忙问道:“除非什么?” 司徒蛟手指店外的天上,一本正经地说道:“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 “你……” 见方俊彦脸色瞬间由红变绿,司徒蛟甚是开心,对着他挤眉弄眼地狂笑不止。大笑一阵之后,似乎对方俊彦的“”敌意减少了许多,方始说道:“本少爷逗你玩的,你还当了真啊。实话说吧,除非她能将我爹爹那二十两纹银原样退回,我便答应退了亲事。” “原样?”方俊彦顾不得他方才还捉弄过自己,接口问道。 司徒蛟白了方俊彦一眼,“对,就是我爹爹原先给的那二十两银子,其它的一概不要。你问问她,可办得到?” 方彦杰等一听,知道司徒蛟在耍赖,即便钟离家未曾动用那二十两银子,拿来给他,他依然也是不认的。 见方彦杰等迟迟没有开口,司徒蛟得意地说道:“怎么样?料你们也拿不出来。钟离岚,随我回家吧。” 钟离岚啐道:“做梦吧你,本姑娘就算死,也不会跟你走。” 司徒蛟一脚踢翻面前的桌子,吼道:“走不走由得了你?小的们,把少奶奶架起。” “谁敢?”方彦杰怒喝。 “各位,请听在下一言。”陈文祺分开众人,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钟离姑娘,‘三从四德’中的头一从,便是在家从父,你若不与司徒公子回家成亲,便违了你爹爹亲手定的契约,只怕家规、王法都难轻饶;司徒公子,你虽契约在手,有理在先,如若强抢民女,则违法于后。与其在此僵持,不如请官府裁决。这定亲契约写的明明白白,告到官府,还怕输了官司不成?”后面这一句,陈文祺是说给司徒蛟听的。 “你……你这个小人,我废了你。”方彦杰听陈文祺帮司徒蛟说话,气愤至极,欲要教训陈文祺。 司徒蛟大刀一横:“你敢。”又对陈文祺说道:“这位公子说得对,本少爷就请官府主持公道。钟离岚,敢不敢与本少爷一同见官去?” “要去你自去,本姑娘说过,就算死也不会跟你走。”钟离岚心知告到官府,自己几乎没有胜算。 司徒蛟望着陈文祺说道:“看到了吧?对这贱人只能用强了。”说罢朝手下众人一摆手,“愣着干什么?抬着少奶奶回家去。” “慢着。”陈文祺拉开几个欲动手的家丁,对司徒蛟说道:“这样,请司徒公子带贵价店外暂候片刻,在下劝劝钟离姑娘。” 司徒蛟思忖了一下,对手下那群人说道:“我们出去。” 司徒蛟走后,未等陈文祺开口,方彦杰怒目说道:“你安的什么心?难道要让钟离姑娘逃婚无门?” 钟离岚叹息一声,说道:“方公子不要责怪这位公子,他说的乃是实话。再说,这逃婚的滋味并不好受,不仅日子过得提心吊胆,还……还日夜思念家中的老母亲。现在,该是作个了断的时候了。”说完,又对陈文祺道:“这位公子,你……,赶快去找郎中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陈文祺心想,这位钟离姑娘真乃女中豪杰,自身面临如此大事,还在担心旁人的安危。如此重情重义之女子,定要帮她解了这个婚约。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若无其事地笑道:“姑娘看我像中毒的样子吗?实话告诉你吧,在喝那碗‘茶’之前,我服了解药的。” “哦,那就好。公子,你……你是如何看出我下……” 陈文祺“嘘”了一声,看了看门外,然后一摆手,说道:“大家到后院说话。” 陈文祺让伙计守在堂屋,领着一干人来到后院草棚中坐定,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我倒是好奇钟离姑娘哪里来现成的东西?” 钟离岚眼圈一红,说道:“自从逃出家门,便知迟早会有今日。我早已想明白了,与其屈从于那贼子,不如一死以保全自己的清白。于是到药店买了这东西,随时带在身边,以防不测。可惜今日未能……看来,是公子救了那贼子?” “是谁救的与救的是谁并不重要,只是钟离姑娘办事欠缺思量。莫说司徒蛟罪不至死,即便他恶贯满盈,自有王法处置,岂可动用私刑?如果司徒蛟死在此地,官府必然全力追究,那样一来,只怕钟离姑娘性命难保。” “小女子原本就没想活着。只要那贼子一死,我便自尽。”钟离岚凄然一笑。 “钟离姑娘冰清玉洁、青春年少,何况还有老母倚门相望,值得为那恶少拼了性命吗?” 听到陈文祺又一次提起母亲,强忍半日的钟离岚禁不住又是泪流满面,蹲在地上低声抽泣起来。 方彦杰怜惜地望着钟离岚,心里怒火再也压制不住,箭步冲到陈文祺跟前,怒声喝道:“你这无耻小人,此刻说的天花乱坠,刚才却为何帮那恶人说话?” 陈文祺“哈哈”一笑,反问道:“我帮那恶人说话了吗?”摇摇头,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久未说话的方俊杰听他语藏机锋、话中有话,趋前抱拳一揖,说道:“还不知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可否见告?” “在下陈文祺,黄州府蕲水县陈家庄人氏。这位是在下的兄弟景星。”陈文祺知他们对自己有些误会,索性连家住何处一并相告。 “原来是陈兄、景兄,久仰,久仰!请问陈兄刚才话里何意?” 陈文祺正色道:“自古以来,儿女婚事,必待父母之命。今司徒蛟所恃者,定亲契约也。他手拿契约提亲,既遵从父母之命,又仰仗王法之威,可说占尽法理。反观钟离姑娘,悔约逃婚,虽情有可原,但不从父命、不遵王法,显然法、理全亏。况且逃避婚约终非长久之法,就算王法不究,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何况如钟离姑娘所说,个中滋味并不好受?” 一番话说出来,除方俊彦外,方俊杰和钟离岚两人频频点头。 “照这样说来,钟离姑娘只有屈从于司徒蛟那贼子,别无他法了?”方彦杰愤然说道。 “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唯一的办法,便是设法解除定亲契约,永绝后患。” “谈何容易?司徒蛟不是说‘就是天神下凡也不退亲’的吗?”方彦杰冷笑一声。 “但他也说过‘除非能将那二十两纹银原样退回,便答应退了亲事’这句话。” “他那是唱高调。纵然是当年那二十两银子原封不动放在那贼子面前,他也不会承认是原物。只有你这样的书呆子才相信他的鬼话。”方俊彦揶揄道。 “彦弟,不可出言无状。”方俊杰低声喝道。 陈文祺不以为意,耐心说道:“方公子高见。司徒蛟正是倚仗‘拿不出原银’或‘不承认是原银’,才故作姿态地同意退亲。但如果——我是说如果——钟离姑娘能够‘拿出原银’并使他‘不能不承认是原银’的话,方公子请想想,司徒蛟还会同意退亲吗?” “这……”方彦杰一时语塞。 “司徒蛟必然会反悔。”方俊杰接过话头。 “这正是在下所担心的。” “故而陈兄便撺掇他去官府告状,以便在官府面前坐实他退亲的态度,不让他有反悔的余地。”方俊杰恍然说道。 陈文祺赞许地点点头:“俊杰兄颖悟绝伦,一语中的。” 这时钟离岚止住抽泣,站起身来说道:“即使司徒蛟不会反悔,我们也拿不出当年的银两啊。据我所知当年那些银两的确没有单独存放。而且……而且……” “而且如今也没有这许多银两,是不是?”陈文祺说道。 “即便单独存放,如今拿出来,那贼子也不会承认的。”方彦杰连忙为她解脱。 “只要能使司徒蛟不反悔,其他问题在下自有办法。”陈文祺轻松地说道。 “只要拿出纹银令那贼子无话可说,在下敢立军令状使他不能反悔。”方俊杰笑道。 陈文祺双掌一击:“有俊杰兄这句话,此事谐矣。至于那二十两纹银嘛……”陈文祺命景星自书箧中取出文房四宝,笔走龙蛇,写下一行文字,走到方俊杰跟前,将纸条交给他。 方俊杰看了一眼纸条,满腹狐疑地望着陈文祺。陈文祺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方俊杰听罢两眼一亮,一竖大拇指,赞叹地说:“陈兄才智过人,在下难望项背,佩服,佩服。” 陈文祺笑道:“俊杰兄不要妄自菲薄,贤昆仲胆识人品无一不佳,‘崎山双杰’实至名归。” “陈兄过奖。”方俊杰谦逊地说道。 两人你言我语,哑谜难猜,直把方彦杰、钟离岚二人听得云里雾里,不得要领。方彦杰大声说道: “这里就我们几人,何必神神秘秘的?有何妙计,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方俊杰似乎不忍相瞒,望望陈文祺。陈文祺摇摇头,说道:“法不传六耳,以防功亏一篑。两位不必着急,稍后在公堂上自会明白。” 方彦杰待要反诘,钟离岚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便住口不言。 陈文祺抿嘴一笑,岔开话题,对方俊杰说道:“在下是始作俑者,如果上堂,司徒蛟必生警惕,恐怕事与愿违。贤昆仲可以讼师名义随同钟离姑娘一起过堂。俊杰兄以为如何?” “如此最好。”方彦杰说。 “既然如此,咱们分头准备。一会儿定教司徒蛟铁钉钉黄连——硬往苦里钻。” 待方俊杰兄弟带着钟离岚出店之后,陈文祺叫过景星,对他附耳说道:“你去找你爹爹,如此如此,然后回来与我会合,同去武昌城。” “好。” 第四回 对簿公堂 黄州城清源门内,黄冈县衙座北面南,深邃森严。县衙大门的门楣上悬挂着一方红漆匾额,上书“黄冈县署”四个烫金大字。东侧廊厢中,架着一面五尺大小的“鸣冤鼓”,以方便有冤抑或急案者击鼓上闻,从而成立诉讼。右侧廊厢中,亦与左侧一般架着一面同样大小的木制圆匾,黑漆白字,两面各写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八个大字。这几句话源自后蜀末代皇帝孟昶撰写的《官箴》,后被宋太宗摘其四句,令天下郡县皆刻石置公署之前,是为《戒石铭》。两宋以后,《戒石铭》遍布全国各州县,成为州县衙门前的“标准配置”。 黄冈县令杜平听到“鸣冤鼓”响,立即上堂,端起公案上的惊堂木一敲:“何人击鼓?带上堂来!” “升——堂——” “威——武——” 如狼似虎的衙役分列两班,齐声喝叫“堂威”。 “草民司徒蛟叩见县太爷。” “司徒蛟,是你击的鼓?有何冤情?”杜平沉声问道。 “草民状告钟离岚毁约逃婚,恳请大人为草民做主。”司徒蛟顿首道。 杜平皱了皱眉,喝道: “司徒蛟,你告钟离岚毁约逃婚,可有证据?诬告可是要挨板子的,你想仔细了。” 司徒蛟拿出那张定亲契约,双手举过头顶,“草民这有定亲契约为凭,请大人过目。” 一个衙役接过司徒蛟的定亲契约,双手呈给杜平。 杜平飞快地看了一遍,又沉思了片刻,这才说道:“来人,传钟离岚到堂。” “是,大人。”早有快班衙役等候在侧,一听老爷吩咐,便迅速出衙传唤钟离岚。 不多久,被告钟离岚到堂。 “民女钟离岚叩见青天大老爷。” “咦,你们是何人?本县并未传你们,为何上堂?”杜平指着跟进来的方俊杰、方彦杰两人问道。 “他们是民女请来的讼师。”钟离岚连忙说道。 “既是讼师,不必多礼,且站过一旁。” “多谢大人。” “钟离岚,司徒蛟告你毁约逃婚,你有何话说?”杜平手举定亲契约问道。 “回大人,这定亲契约,系家父醉酒之中签订,醒酒后家父也是后悔万分,遂找到司徒震,情愿退回彩礼,解除婚约。无奈司徒震拒不答应,爹爹一气病倒,不久便一病身亡。这桩亲事民女一家实是不愿意的,请大人明察。” “你说这定亲契约是你爹爹醉酒所签,可有人证?” “除了司徒震,别无人证。” “那么司徒震可愿作证?” “司徒震?他……不愿作证。” “既无人能够作证,本县怎能相信这是醉酒误签?再说,王法并不宽宥醉酒犯法之人,即便是你爹爹酒后所签,这定亲契约也该遵守。钟离姑娘,本县好言奉劝,你还是如约所定,与司徒蛟成家好好过日子吧,否则,”说到此处,杜平提高了声调,峻声说道:“王法难容。” 司徒蛟听了这番话,顿时洋洋得意起来。 “大人,我与司徒蛟既无情也无义,万难结合。如若大人不能成全,民女只有一条路可走。”钟离岚说罢,猛然自衣袖中抽出一把剪刀,抵住自己的心口。 杜平勃然大怒:“大胆钟离岚,竟然在公堂上撒泼放刁、要挟本官?来人哪——” “有——”众衙役齐声答应。 “将钟离岚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大人且慢。”方俊杰、方彦杰同声说道。 “你们有何话说?” 方俊杰走到公堂正中,朝上打了一躬,说道:“大人,男婚女嫁乃人生大事,岂能儿戏?自古以来,人们总是用‘两情相悦’、‘郎情妾意’、‘有情人终成眷属’来赞扬美好姻缘,可见这婚姻不仅要合乎法度,而且还要发乎人情。而钟离岚与司徒蛟本无感情基础,仅凭一张幼时的定亲契约便把他们撮合在一起,岂不荒唐?俗话说,捆绑不成夫妻。今日大人若强行将他们捆绑在一起,于法固然不错,于情却十分欠妥。久而久之,双方厌倦之余,必对大人心生怨艾。久闻大人爱民如子,官声政绩有口皆碑,切切不可因为此事而自毁半世英名。还请大人三思。” 这黄冈知县杜平虽然为官平庸,却一贯自诩清高,十分看重自己的官声。方俊杰这番话,既是从国法人情两方面对婚姻进行真实辩解,也是抓住杜平爱惜“羽毛”的心理,争取杜平的支持。 果然,杜平沉默了一会,挥手示意衙役放开钟离岚,对方俊杰说道: “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此事?” 方俊杰朝杜平拱了拱手,转身对司徒蛟劝道: “司徒公子,既然钟离姑娘无意事君,即便勉强结合,将来也是一对怨偶。与其吵吵闹闹,不如大度放手。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凭司徒公子的人才家世,何愁难觅意中人?” 司徒蛟可不是这样想。贪图钟离岚的美色?哼!钟离岚的确貌美如花,但比她更漂亮的姑娘有的是,我司徒蛟想要就能找来。可我司徒蛟能够看上你,那是你钟离岚的福气,你竟然推三阻四、毁约逃婚,令我司徒蛟颜面扫地。你钟离岚越是这样,我便越不放手,我要将你弄回家,慢慢地折磨你、羞辱你,让你知道拂逆我司徒蛟会是何等下场。 “方公子所言有点道理。不是本少爷自吹自擂,想进我司徒家门的女人多的是,本少爷也不在乎钟离岚她一个。怎奈三纲五常不可偏废,父母之命不敢忤逆,司徒蛟便是有心放手,王法家规也不见容。故此,在下只能对大家说声抱歉了。”将一件欺心之事说的大义凛然,司徒蛟也算是非同一般的纨绔子弟了。 “司徒公子此言,未免失于狭隘。孝,并非唯父母之命是从。纲常名教以为‘亲之命可从而不从,是悖戾也;不可从时而从之,则陷亲于大恶’。当年令尊乘人酒醉之时具下定亲契约,已属不智;今司徒公子若以父命为由强娶钟离姑娘,则使钟离姑娘迁怨于令尊,岂非‘陷亲不义’?诚如圣人所言,‘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司徒公子若能与钟离姑娘解除婚约,既使令尊‘身不陷于不义’,又可息讼止争,一举两得,何乐不为?还请司徒公子三思。” 方俊杰引经据典,有理有节,一番话说得众人频频点头。但司徒蛟纨绔公子一个,哪管乃父仁不仁、义不义的?对方俊杰的侃侃而谈毫无兴趣,两条斜眉下堆着横肉的脸上浮着鄙夷不屑的神情,正欲反唇相讥时,县太爷杜平开口说道: “司徒蛟,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既然你与钟离岚感情不合,不如大家另寻所欢,岂不皆大欢喜?” 杜平对方俊杰刚才送给他“爱民如子,官声政绩有口皆碑”的高帽沾沾自喜,欲要有所“表现”以成就自己的“半世英名”,故此积极“动员”司徒蛟解除定亲契约。 司徒蛟暗叫不妙,若县太爷刻意“成全”钟离岚,那么自己来打这场官司不啻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今之计,只有以退为进,假意答应他们解除定亲契约,然后提出苛刻条件,做成“死结”,让他们拆解不开、知难而退。想到此,便显得十分无奈地说道: “既然知县大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下也不能驳了大人的金面。只是须答应在下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说出来听听,只要合情合理,本县一定与你做主。”杜平不料司徒蛟如此给自己的“面子”,高兴地说道。 “当年我爹爹为了表示诚意,曾经奉送钟离家纹银二十两。如要解除定亲契约,原物奉还应该合情合理吧?” “合情合理。钟离岚,你不会有异议吧?”杜平哪知他藏有“后手”?连连点头称善。 “二十两纹银,民女自当奉还。”钟离岚早知司徒蛟心怀鬼胎,然而县太爷相问,只能懵然答应。 司徒蛟暗里一笑,口里说道: “大人,在下说的是‘原物奉还’哦,不知她能否做到?” “原物奉还?怎么讲?”杜平有些不解。 “就是归还我爹爹当年送的银子,不是‘原样’的银子我可不能收。”司徒蛟解释道。 “这……”杜平感到为难,扭头看着钟离岚、方俊杰等人,问道:“你们怎么说?” “大人,民女……”钟离岚心里不托底,甚感为难。 方俊杰胸有成竹,但如答应过快,恐怕引起司徒蛟的警觉,便施展疑兵之计,说道:“大人、司徒公子,我们愿协助钟离姑娘尽量找回‘原物’。” “尽量?”司徒蛟看到钟离岚为难的神色,心中狂喜,觉得胜券在握,于是紧追一句:“如若寻找不着,你们有何打算?” “如若拿不出原物,那么……那么任凭知县大人处置。”方俊杰假装犹豫地答道。 “大人该当如何处置?”司徒蛟转而向杜平问道。 “钟离岚如不能奉还原物,当然还按定亲契约办。”杜平见方俊杰没有提出异议,料想不会影响自己的官声,于是干脆地答道。 “空口无凭,必得钟离岚立据画押为好。”司徒蛟敲钉转脚,不留余地。 这次轮到方俊杰心中狂喜了。本来怕提出让司徒蛟立据画押令他生疑,现在司徒蛟主动提出,岂不正中下怀? 方俊杰故意皱皱眉,说道:“司徒公子怕我等言而无信?我们还担心你反悔呢。既然如此,双方立据画押才算公平。”话刚出口,方俊杰立感不妙,我们怎能担心他反悔呢? 果然,司徒蛟立即戒备起来,他们为何怕我反悔?难道当年的“原物”尚在不成?那么钟离岚此前的表现便是装出来引我上当的了?但转念一想,即便当年“原物”尚在又有什么关系,银两既不能开口讲话,又不能滴血认亲,总之无论真假,我都来他个抵死不认,看她们能奈我何?于是决然应道: “好,你我都立据画押,不得反悔。” 不一刻,司徒蛟、钟离岚二人立据画押完毕,知县杜平阅后无误,放在公案之上,对钟离岚说道: “钟离岚,你二人均立据画押,你若交还司徒风当年的二十两纹银,这定亲契约便即废止。本县问你,你可能够交还当年的纹银?” “我……我……”钟离岚虽是局中之人,却对局中之事浑浑噩噩,哪里清楚什么当年的纹银、现时的纹银?被杜平追问,一时茫然无语。 “大人,钟离姑娘已将那银两所藏之处与我说明,这就去取。”方俊杰连忙对杜平说道。 杜平点头说道:“作速取来。” 方俊杰叫过方彦杰,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方彦杰略显惊讶地点点头,急匆匆地走出县衙。 约莫盏茶功夫,方彦杰手捧一个满是灰尘的包裹,疾步返回公堂,将包裹放在公案之上。 杜平一指面前的包裹,向方俊杰问道:“这便是那‘原物’?” “正是。” “何以见得?” “现有证人,大人一问便知。” “证人何在?” “回大人,证人景天已在县衙门外。”方彦杰答道。 “传证人景天。” 话音甫落,衙门外走进一个五旬老者,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头,口里说道:“草民景天叩见大人。” “景天,这包裹之中的纹银是怎么回事?且从实讲来。” “是,大人。草民是本城瑞祥典当行的掌柜,记得那一年是……对了,庚子年五月十六。当日,伙计有事外出,草民替他照顾生意,大约巳时将过、午时未到时分,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人来到柜台前,将一个包裹放在柜台上,称要当二两银票。我解开包裹一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足色纹银,吃惊之余又大惑不解。草民做典当生意数年,什么东西都见当过,唯独没见过拿纹银当银票的。我问那人原因,那人却什么都不肯说,拿了当票和银票便离开了典当行。这一走便是十年,按理早已成了死当,但草民觉得蹊跷,怕惹祸不敢处置,直到今天这位公子才来赎回。”别看景天年岁已大,记性一点都不差,十年前的事情犹如刚刚发生的一般,说来毫不凝滞。 “你这老东西,莫非与他们串通起来害我不成?”司徒蛟一把抓住景天的衣领,凶狠地骂道。 “大胆,公堂之上还敢行凶?”杜平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 “威——武——” 司徒蛟松开景天,恨恨地退在一边。 “景天,这公堂之中,你可有认识之人?”杜平问道。 景天游目四顾,最后指着方彦杰说道:“回大人,草民只认识他。不过,也是刚才认识的,并不知他姓甚名谁。” 杜平忍俊不禁,说道:“这也算认识啊?那么,现在这里的人你全都认识了。” “正是。只要草民见过一次,无论是谁、多长时间,草民绝不会忘记。”景天并不知县大人在取笑他,依然一本正经地答道。 “如果那典当之人在场,你可否指认出来?”杜平问道。 景天想都不想,肯定地答道:“虽说已有十年不见那人,但因这事过于怪异,草民印象颇深,肯定认得此人。” “好吧,你且退下,待本县传来那人时,差人前去当铺传你指认。” “是,大人,草民告退。” 景天走后,杜平向堂下诸人说道: “钟离震早已亡故,已是死无对证。司徒蛟,你可看仔细了,这是不是你爹爹当年所送纹银?” “不是。”司徒蛟看也不看,脱口而出。 “你还尚未看清,怎知不是?”杜平有些不快,“如何不是,你且说来。” 司徒蛟一心想矢口否认,不虞杜平深究“不是”的缘由,匆促间竟不知如何自圆其说,遂胡诌道:“这……包裹……包袱不对。” “如何不对?” “这包袱颜色……嗯,颜色不对。我爹爹当年用的是青色锻布,您看,这个却是蓝色的。”没办法,只能继续胡诌下去。 “哦?钱五、吴六!” “大人。”两个衙役出班答道。 “速去传司徒风到堂对质。” 司徒蛟得意地说道:“大人,家父已经过世,您到哪里去传?” “你爹爹也去世了?既然人都不在了,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这一条,本县不支持。你再看里面的银两是否‘原物’?” 司徒蛟解开包裹,里面银子灰中泛黄、毫无光泽。司徒蛟装作仔细察看,暗中思量,这次须得说出个他们不能反驳的理由。 “大人,这些银两断然不是当年的‘原物’。” “何以见得?” 司徒蛟已知杜平有此一问,早已想好说辞,回答道: “回大人,在下记得很清楚,当年我爹爹取的银两,光滑圆润、白里透亮。而这包裹里的银两,却是斑驳陆离、毫无光泽,显然不是当年的‘原物’。” 杜平哑然失笑,说道:“年代久远,银两定然黯淡,若是常用银两,才能始终光彩熠熠。由此可见,这的确是当年的银两。” “大人,‘原物’就是原来样子的物事,在下刚才画押的字据写的很清楚,若非‘原样’的银两,便不算原物奉还。”司徒蛟得意洋洋,心想,我在字据上埋下伏笔,谁叫你们一不小心入了彀? “这……”杜平拿起司徒蛟方才写的字据,上面果然写着“按原样归还”,便扬了扬字据,对方俊杰等人说:“钟离岚、方俊杰,他这字据中确有如此条件,你们怎么说?” 方彦杰怒火中烧:“司徒蛟,这包裹中的银两原封未动,只不过蒙了些尘土光泽黯淡点而已,怎么就不是原物了?罢罢罢,待我与你擦拭光亮总该行了吧?” “原物非原样,便不是原物。你擦的再亮也不是‘原物’。”司徒蛟耍赖道。 “司徒蛟,你这个泼皮无赖,本公子与你拼了。”方彦杰说罢,便要动手。 “大胆方彦杰,公堂之上岂容你肆意咆哮?来人——”杜平将惊堂木重重一拍。 方俊杰将方彦杰拉在身后,向杜平说道:“大人,在下有话与司徒公子说。” 杜平对方俊杰颇有好感,听他有话说,便点头道:“方公子请讲。” “请问司徒公子,这原物非原样,果真便不是原物么?” “当然。”司徒蛟昂首说道。 方俊杰手指钟离岚,问道:“那么再请问司徒公子,她是谁?” “她?钟离岚啊。” “我再问你,眼前的钟离岚是否还是定亲契约上写的那个阿岚?” 司徒蛟不屑地答道:“多此一问,当然还是。” 方俊杰不再理睬司徒蛟,转身向杜平说道:“大人,此银如非旧时银,此人亦非旧时人。孰是孰非,还请大人定夺。” “此银如非旧时银,此人亦非旧时人?”杜平重复着方俊杰的话,仔细一想,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对呀,司徒蛟,你可想清楚了。如你所言,原物非原样即非原物,那么,眼前之钟离岚亦非昔时的阿岚。你若认定此银便是旧时之银,便解了婚约、拿着银子回家;若认定此银并非旧时之银,便去寻找那个六岁的阿岚。何去何从,你要三思而行。” 司徒蛟暗暗叫苦,原想银两开不了口的东西,只要自己拒不承认是原物,钟离岚、方俊杰他们便无可奈何。没想到这个局设的漏洞百出,不仅没有套住钟离岚,反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如今这个狗官一味地偏袒钟离岚,如果不承认这包裹中的银两,便是人财两空。也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暂且忍她一时,他日必定要找她的晦气。 “大人,这银子……便是当年的纹银。”司徒蛟泄气地承认。 此言一出,钟离岚不禁长出一口气,双手捂面喜极而泣。 杜平也是长吁一口气,将书吏呈上来的质证记录翻过来,提笔唰唰唰写了一行字,然后一拍惊堂木,说道:“既如此,堂下听判—— 钟离退还彩金,司徒同意废约;双方各得其所,自此再无瓜葛。 退堂!” “威——武——” …… “两位方公子,今日得你们相助,终于与那贼子撇清了干系,小女子万分感谢。”解除婚约后的钟离岚,笑靥如花,恢复了平日少女的天真。 “这都是那位陈公子的功劳,我们可不敢掠人之美。”方俊杰笑道。 “对了,哥哥,刚才在钟离姑娘的茶楼中,陈公子悄悄地与你说的什么?”顺利解除了定亲契约,方彦杰心里高兴,这时好奇地问道。 “他说,那二十两纹银可到瑞祥典当行去取,司徒蛟承认是他爹爹当日送的便罢,若他抵死不认,只须向知县大人说出‘此银如非旧时银,此人亦非旧时人’即可。” “陈公子果然才智过人,替司徒蛟设了个死局。如此一来,司徒蛟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这个婚约是必废无疑的了。”方彦杰对陈文祺怨恨颇深,始终恶语相向,直到此时,方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陈文祺,不免有些后悔。 “方公子。” “哎。”方俊杰、方彦杰二人同时答应,看到钟离岚只用眼望着方彦杰的时候,方俊杰不免有点尴尬,便笑着说道: “钟离姑娘,我与弟弟常常在一起,如此称呼难免弄混。如不介意,就叫我方大哥吧。至于叫我弟弟是方二哥还是方公子,我就不管了。” 钟离岚两颊微红,点点头,问方彦杰道:“那包银两果然是我爹爹当的吗?方二……哥手中怎会有当票?” 问得方彦杰兄弟二人“哈哈”大笑,方彦杰说道:“我手上哪有什么当票?是哥哥让我去瑞祥典当行去取的。” 钟离岚扭头,用眼神向方俊杰询问。 方俊杰说道:“陈公子对我说,银子便在瑞祥典当行里。至于这银两是否确为令尊所当,在下就不得而知了。但若看那包裹与银子的色彩,似乎真的存放很久了。” “一切似乎都在陈公子的掌控之中。难道他早已知晓内情?”方彦杰似在自言自语。 “不太可能。走,我们去瑞祥典当行会会掌柜的,看能否问出一点端倪。”方俊杰说道。 瑞祥典当行距黄冈县衙不过里许之地,不到半炷香时间,三人已经来到门前。瑞祥典当行门面不大,生意看来还不错,进进出出的人不少。柜台前,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正在忙着应酬上门典当、赎当的客人。方彦杰觑个空当,向小伙计打听掌柜的在或不在,小伙计非常热情地请他们稍候,然后到后面请掌柜的出来相见。 掌柜景天见是他们几人,并不惊诧,邀请三人到后院树荫之下坐定,为三人端来凉茶,并递给每人一把蒲扇。 景天忙上忙下,三人甚不过意,连声致谢。 景天“呵呵”一笑,说道:“几位是咱家少爷的朋友,理应如此。只是穷居陋室,委屈几位了。” “你家少爷?他是何人?”方彦杰性急,连声问道。 “陈文祺呀,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啊?是他。请问掌柜,这典当行……”方俊杰顿有所悟,但仍要求证一下。 “这便是少爷家开的典当行啊。你们看这名称:瑞祥典当行,我家老爷名讳瑞山,五老爷名讳祥山,合起来便是瑞祥。原先这典当行是老爷俩兄弟亲自打理,老朽是账房先生。老爷回老家之后,便将这典当行托付老朽照料。”景天老人比较健谈。 “请问老人家,您刚才在公堂所说是真的吗?那包银子果真是一个中年汉子来当的?”钟离岚急于知道那包银两的秘密,急切地问道。 “子虚乌有,子虚乌有。老朽平生讲究诚信,今天所说却是不实之言,惭愧至极啊。”景天捻须大笑,嘴上说惭愧,脸上却全无惭愧的神色。 “老人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道来听听。” “是这么回事。早先我家少爷差小儿景星过来,让我准备二十两纹银,用硫磺逐个烟熏后用旧布包好,说是待会有人要来取,并说知县大人必定传我上堂作证,要我照他的原话去说。老朽年纪大了,其实记性不好,为了说好少爷的那几句话,小儿教了老朽两三遍,还直说老朽太笨,呵呵。” 怪不得景天在公堂上的证词与事情如此暗合,原来都是那个陈公子事先安排得滴水不漏。方俊杰一向以为自己的心思缜密,此时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对陈文祺在极短的时间里设计出如此精妙的“局”赞叹不已。 钟离岚先是得亏陈文祺代喝毒药,使自己免于一死;后是得到陈文祺、方俊杰、方彦杰等人倾力相助,总算与司徒蛟解除了婚约,心里既高兴又感激。现在得知那二十两纹银并非父亲所当,便对方俊杰、方彦杰、景天等人说道: “方大哥、方二哥,大恩不言谢。如有来生,小女子定当结草衔环,以报今日相助。小女子先行一步,去茶馆拿来银两还与老伯。” “钟离姑娘,方才在茶楼,你说过并无这么多银两的,你到哪里拿去?”方彦杰关心地问道。 “的确没有那么多的银两。”钟离岚转身向景天说道:“老伯,小女子先倾其所有归还老伯一些,余下的假以时日,小女子定当奉还。” “在下身上正好带了银票,先与你垫上吧,免得跑来跑去耽误时间。”方彦杰连忙说道。 “这怎么可以?还是我去取来。” “不妨。就当在下暂借与你,等下次见面时,你再还我便是。” 景天“呵呵”一笑,说道:“二位不必争来争去。我家少爷说了,‘钟离姑娘自幼失怙,有亲难奉,近年来颠沛流离,命运多舛。今日得两位方公子相助,始能守得云开见日出。陈某未便出面相助,甚感惭愧,此银两权当陈某对钟离姑娘略尽绵力,以求心安,望钟离姑娘不要拒人千里之外’。” “这可不行,陈公子有恩于我,小女子既无能力报答,也不能让他再破费钱财。这银两小女子定要归还的。” “姑娘如执意要还,老朽也无法阻拦,便请姑娘亲自还与我家少爷手上,老朽是断然不能收的。” 方俊杰道:“既然如此,钟离姑娘不要为难老伯了,他日遇见陈公子,再还他便是。天色也不早了,不知钟离姑娘有何打算?” “既然解除了那个契约,我想明日回家。几年了,不知我娘怎么样了。”钟离岚提到母亲,禁不住双眼又红了起来。 “也罢,今日姑娘暂且回茶楼歇息,明日我让弟弟送姑娘回家。钟离姑娘以为如何?” “多谢方大哥、方二哥。” 三人告辞了景天,离开瑞祥典当行,向城外的茶楼走去。 第五回 巧断钱袋 当方俊杰等人在瑞祥典当行谈论陈文祺的时候,陈文祺主仆两人雇了一叶小舟,溯江而上,在日落之前赶到了湖广布政使司治所武昌城。 武昌城内,车水马龙、人头躜动。湖广布政使司下辖十六府的文武生员,陆陆续续会聚于此,赶赴久违的乡试。不仅如此,“秋闱”盛会,引得各地巨贾显贵、贩夫走卒、引车买浆甚至流浪乞讨者,也纷纷云集武昌城。一时间,武昌城内大小客栈旅馆家家爆满。 陈文祺带着小景星走遍武昌城大街小巷,都未找到投宿的地方。信步之间,二人来到城北长江岸边,此刻骄阳将坠,红霞漫天,江风吹来,掠走了一身的热汗,顿觉格外清凉。 从陈家庄辗转而来,又在武昌城转了很久,此时已是饥肠辘辘。抬头看见旁边一个名为“仙客来”的饭庄已经开始营业,陈文祺便对景星道:“时已黄昏,我们且先进去吃点东西再作道理。” 店小二正好出来,向他们招呼:“两位客官是要用饭么?请里边坐。”一伸手,将他们引至进门左首一张八仙桌上坐下。 吃晚饭的时间尚早,只左首边上稀稀落落地坐着几桌客人。 最里面临窗桌上坐着两位书生打扮的少年公子。面江而坐的那位身穿玉色云缎圆领生员衫、腰系皂绦软巾垂带,虽然身材不甚伟岸,却生得极为英俊,即便潘安再世,也要自愧不如;背向大门而坐的那位年纪稍小,身材也矮小一些,身着皂色直裰,亦是五官端正,唇红齿白,虽未成年,也隐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天气炎热,旁人都是短衣短裤衣着,偏这两人都穿着宽大的上衣和紧脚长袴,好在他们临窗而坐,江面习习凉风,自窗户钻进来,倒也未见他们出汗。两人没有喝酒,一人端着一小碗米饭,就着面前几样精致的小菜,心不在焉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扒着。两人虽然临窗而坐,却对窗外的景色毫无兴趣,倒是对进店的客人特别在意,总是有意无意地对刚进店的客人审视一番,似乎是找人的样子。 邻桌坐着一个三十五、六年纪的葛衣人,衣着齐整,只是长发密髭,似是久未修理。面前放着一只酒杯一壶酒一碟小菜,虽然浅斟低酌,却并不悠然自得,神色间甚至有些许烦躁,眼睛也是不时望向大门,似乎也在等人。 再往外,与陈文祺他们并排的桌子上,坐着四个中年壮汉,均穿白色对襟背心,足蹬芒鞋,一望便知是江中驾舟之人,此刻正在把酒对饮。 店小二提了一只蓝色绘画瓷壶,过来为陈文祺、景星二人斟上茶,习惯性地用手中抹布抹了抹桌子,问道:“客官,您要喝酒还是……” “我们不喝酒,来一份红烧江鲢,一碟小菜,两碗米饭即可。” “好嘞,红烧江鲢一份、小菜一碟、米饭两碗——”小二拖着长音,向后面厨房报出菜名。 正吃饭间,一个满面污垢的小乞丐出现在店门口,脏兮兮的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然后伸出脏兮兮的手,逐桌乞讨。小乞丐似乎对人们的漠视习以为常,在每张桌前并未停留过久,及至走到陈文祺桌前,口中依然重复着那句话,“给几文钱吧”。 陈文祺掏出几个铜钱,正要放在小乞丐手上时,小乞丐已然走到葛衣人身旁。 陈文祺一怔,嘟哝了一句“这么心急”,正准备起身送给他时,旁边已经出现骚动。 原来小乞丐走到那葛衣人旁边伸手乞讨时,两人发生了冲突。 “去去去。”葛衣人甚是不耐烦,伸手将小乞丐推搡了一下。 那小乞丐勃然大怒,说道:“你这厮忒是无理,你不施舍小爷便也罢了,怎还推搡小爷?”说罢欺身朝葛衣人扑了过去,顿时两人扭作一团。 陈文祺心道,这人不愿施舍便也罢了,何必对小孩动手?不怕落个以大欺小的恶名?这小乞丐也真是,这么个小人儿竟敢主动招惹人家健壮大汉?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那小乞丐好似有些功夫,葛衣人被他一拉一搡,竟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眼看就要摔倒。百忙中探手一撑,扶住邻桌身穿皂色直裰的少年,才不至于跌倒。 陈文祺见状,心里“咯噔”了一下,表面却不动声色。 葛衣人一不留神,被小乞丐推倒,虽未受伤,却狼狈不堪,顿时大怒,迅速将上衣下摆往腰间一扎,抡圆双拳作势挥向小乞丐。小乞丐见状似乎有些胆怯,慌忙转身向外便逃。葛衣人哪容他逃遁,大喝一声,拔腿就追。 陈文祺冷哼一声,正准备起身阻拦,邻桌驾舟的中年壮汉已将葛衣人一把拉住,劝道:“这位大哥,人家小乞丐向你行乞,你爱打赏便打赏几文,不爱打赏不理睬就是。偏你不仅不给,反倒恶言相向。如今他既未乞得什么,你也未伤了哪里,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容他走吧。” 葛衣人见有人劝解,便大声骂了几句,极不情愿地回到刚才的桌子上喝酒去了。看他魂不守舍、如坐针毡的样子,陈文祺心里好笑,暗中留神不让他走脱。 天色渐暗,景星心急客栈还没有着落,亦如邻桌葛衣人,魂不守舍、如坐针毡。见陈文祺仍在不紧不慢地扒着饭,不由提醒他说:“文祺哥,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没有找到客栈呢。” 陈文祺伸手摸摸景星的头,低声说道:“不急,等看完一曲戏再走。” “看戏?哪有戏看?”景星举目四顾,寻找唱戏之人。 “嘘。”陈文祺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景星小声说话,笑道:“你看那临窗而坐的两位,他们准备结账了。只要他们一结账,好戏便要开锣。” “小二,结账。”话未说完,那位皂衣公子已经出声呼叫店家。 “好咧,客官,您俩的饭菜总共五十八文钱。” “好。这就付……”,突然,皂衣公子伸到腰间的手僵硬了,神色也不太自然。 “怎么了?”身着玉衫的公子低声问道。 “钱……钱袋没……”皂衣公子嗫嚅道。 玉衫公子只道他没有带银两出来,便嗔怪地说道:“你呀,办事总不牢靠。”回头愧疚地对小二说:“小二哥,适才出门忘了带钱,可否暂且赊欠,回头再拿钱补上?” “什么,没带钱?”店小二见他们演双簧一样,不禁生疑,伸手欲抓玉衫公子的前襟,“是忘记带钱还是根本不带钱?这样的事我可经历多了,想吃霸王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玉衫公子见小二向自己胸前抓来,不禁大羞,顿时满脸绯红。 “小二哥,请不要为难我家小……少爷。其实是……我的钱袋不知什么时候给丢了。”皂衣少年见状,慌忙中去拉小二的衣袖,可一时哪里拉扯得开?店小二的手继续向玉衫公子胸前抓去。 邻桌葛衣人眼光朝四周一扫,趁满店客人看热闹之际,起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与此同时,陈文祺站起身来,一步跨到玉衫公子与店小二两人中间,将玉衫公子拦在身后,抓住店小二伸出的手,说道:“小二哥,和气生财,何必动手动脚的?这两位公子跟你开开玩笑而已,他们的钱袋在这里哩,你跟我来拿。” 小二的手被陈文祺一扣,顿时酸软,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陈文祺向门口滑去。 玉衫公子感激地看了陈文祺一眼,面上又是一红。 葛衣人堪堪走到门口,正欲抬脚迈过门槛时,突然眼前一暗,陈文祺与店小二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位仁兄,请把你拾到的东西留下再走。”陈文祺没打算揭穿他的行径,托言捡到失物为他准备了一个台阶。 葛衣人并不识趣,佯装糊涂地反问道:“什么东西?” 陈文祺用手指指皂衣公子他们,说道:“这位公子的钱袋刚才不是被你捡到了么?” “原来是你偷了我的钱袋?好你个小偷。”未等葛衣人有何反应,皂衣公子恍然大悟,上前一步,伸手抓住葛衣人的胳臂。 葛衣人挥手一摔,把皂衣公子摔了个趔趄,陈文祺忙伸手扶住。 “什么小偷?别冤枉好人。凭什么说我偷了你们的钱袋?”葛衣人气愤地嚷道。 “是呀,说他偷了东西,可有什么证据?”食客中有人既像打抱不平、又似起哄地嚷道。 玉衫、皂衣两位这时也觉唐突,拿眼望着陈文祺。 葛衣人既不“就坡下驴”,陈文祺也不再为他遮掩。 “偷与未偷,一看便知。”陈文祺右手“倏”地在那葛衣人刚才扎起衣摆的腰间一探,手里已然抓住了一个物件,只是拳心向里,众人均看不见他握住了什么东西。 “你……,那是我的钱袋。”葛衣人的脸此时涨得通红,大声说道。 “你说这是你的钱袋,有什么证据?” “当然有。”葛衣人毫不犹豫地说,“我知道钱袋中有几个铜钱、几张银票。你说是他们的,他们可知道吗?” “是啊,谁能说出钱袋中的铜钱、银票,谁就是这钱袋的主人。”众人响应。 玉衫公子连忙对皂衣公子说:“瑞……朱瑞,你快说呀,你钱袋中有多少银票,多少铜钱?”敢情这位皂衣公子名叫朱瑞。 “我只记得……好像……有七、八两银票,十……余文铜钱。”朱瑞结结巴巴地回忆着。 “众位客官,你们看他吞吞吐吐地样子,还‘好像,好像’的,难不成自己的银钱自己不清楚了?”那葛衣人此刻脸色已经恢复正常,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可是清楚地记得自己的银钱是多少。我那钱袋中,有三张银票、十七个铜钱。请众位客官验看一下,我若说得不对,这钱袋就不是我的。” 众位客人立即鼓噪起来,都说陈文祺诬赖好人。有打抱不平的走过来,要陈文祺交出钱袋,当着众人的面查看钱袋中的银钱。 这时,一时失措的玉衫公子“哼”了一声:“三张银票?好个对‘自己的银钱记得清楚’,你且说说看,那银票有几张二两的、几张一两的?三张银票共有多少银两?” “这……这……”葛衣人似乎被玉衫公子一迭连声的发问难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陈文祺明白玉衫公子话中之意,赞许地向玉衫公子点了点头。玉衫公子点头回礼之时,脸上竟是微微一红。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出门在外,钱袋里头的钱不时地花,谁还能记得清楚还剩多少?除非始终没有用过,大家说是不是?”有人出面帮葛衣人“解围”。 “那倒也是。” “有多少钱我只有大概数,记不准正常。” 众人纷纷赞同。 葛衣人暗暗松了一口气,立时又理直气壮地说道:“是呀,今天一天用过不止一次的钱,有些记不清了。但起码还清楚地记得有三张银票吧,可他什么也不知道,大家评评,该是谁的钱袋?” “哼,记得几张却记不得几两,不觉得有悖常理吗?除非是瞎子,眼睛不能‘看’才用‘手摸’。”玉衫公子哂道,说完望了陈文祺一眼。 陈文祺心领神会,转头问那葛衣人:“请问这位仁兄,你认识你的钱袋吗?” 葛衣人一楞,旋即说道:“笑话,这钱袋我都用了十多年了,怎地不认识?” “当真认识?” “当……然……认识。”葛衣人有些心虚。 陈文祺又转向朱瑞:“这位公子,你的钱袋你可认识?” “认识。” “那好。”陈文祺低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钱袋,对两人说道: “我刚才看过这钱袋,上面绣有莲花图案。既然你们都认识自己的钱袋,那么我问你们,这钱袋上绣有几朵莲花?” 又对葛衣人说:“钱袋是从尊驾身上拿出来的,请尊驾先说,若你说对了,他也不用再说,这钱袋就是你的了。” 葛衣人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道:“这钱袋只是用来装钱的,我一个大男人,对花花朵朵的不感兴趣,平时谁去留意它绣有几朵莲花呢?” “对呀,我这钱袋上绣着鸳鸯戏水,我从来就没有留意上面有几只鸳鸯,难道说这钱袋不是我的了?”众人中有人打抱不平,高高扬起手中的钱袋,嘲讽地对陈文祺说道。 “这话也有道理。既然平时没留意莲花的数量,但是什么颜色的莲花总该有些印象吧?你说是白莲花还是红莲花?”陈文祺退让一步。 “这个……,”葛衣人犹豫了一下,说,“既有红莲花,也有白莲花。”他想,既然要绣花,自然是五颜六色比单色的好看。 陈文祺微微一笑,转身问朱瑞:“请问这位公子,你记得你的钱袋上有几朵莲花?是红莲花还是白莲花?” “没有……。”朱瑞嗫嚅着说。 “大家看看嘛,他什么都不知道。”葛衣人见状,感到胜利在望。 众人再次鼓噪,有的甚至开始指责陈文祺无事生非,诬陷好人。 陈文祺对众人的指责充耳不闻,只是盯住朱瑞,催促他说出答案。 朱瑞迟疑着不开口,站立一旁的玉衫公子也很疑惑,平时没见他用过什么红莲花、白莲花图案的钱袋呀,难道这位公子搞错了?遂向朱瑞问道: “朱瑞,你有莲花图案的钱袋吗?平日未见你用过啊?” 朱瑞恢复了平静,对陈文祺说道: “这位公子,谢谢您好心相助。可能您真的冤枉好人了,那不是我的钱袋。” 朱瑞断然否定是自己的钱袋,葛衣人顿时神气起来:“如何?他自己也承认不是他的,看你还敢诬赖你大爷?今日你不磕头谢罪,你大爷我决不饶你。还不拿过来?” “你还没有看见钱袋,怎知不是你的?”陈文祺没有理睬葛衣人,一脸镇定地向朱瑞发问。 朱瑞摇摇头,说道:“我的钱袋只是一只纯青色的麻布小袋,用一根黄色的绸带扎住袋口,上面根本没有绣花。” 陈文祺将握住钱袋的手高举过顶,然后手掌一翻。 “啊——”这是众人发出的惊诧声。 “不错,这正是我的钱袋。”这是朱瑞雀跃的声音。 半空中,一只用黄色绸带扎着袋口的纯青色麻布小袋,正在陈文祺的两指下凌空摆动。 那葛衣人一见,顿时脸色煞白,一掌推开堵在门口的店小二,欲要夺路而逃。刚才手举鸳鸯戏水钱袋的食客,想到为葛衣人打抱不平、出言嘲讽陈文祺,此时面红过耳,哪容他遁去?高喊一声“不要让这个贼子跑了”,与几个好事者一齐围了上去,抓住葛衣人,拳脚相向。饶是葛衣人空有一些拳脚,此时亦不敢还手。 “请各位住手吧,”玉衫公子不忍心,大声喝止那几人,“念他不过一小偷,也许是生计所迫,不得已才干此勾当,算不得大奸大恶之人。既然钱袋已被追回,大伙且饶他去吧。” 当事人开了口,众人也没有理由继续施暴,便放开葛衣人。葛衣人撩起衣襟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恨恨地看了陈文祺一眼,鼠窜而去。 陈文祺自幼习文识礼,涵养甚高,最不喜睚眦必报的心胸狭窄之人。朱瑞不冒认钱袋在先、玉衫公子又为害己之人开脱在后,令陈文祺好生敬佩,不免对二人多看了一眼。恰巧这时玉衫公子也向他望来,四目相交,两人均有些尴尬,急忙将目光移向别处。陈文祺将钱袋还给朱瑞,向二人一抱拳,回桌用饭去了。 玉衫公子吩咐朱瑞付过账款,带着他走到陈文祺桌边,向陈文祺深施一礼,感激地说:“刚才多亏兄台识破那小偷,使我俩免受羞辱,在此谢过。” “小事一桩,兄台不必介怀。而且若非兄台暗中提示,一时还不好揭穿那贼的伎俩呢。”陈文祺起身还礼。 识袋断袋,原本已在他的计划之中,玉衫公子的“提示”,不过是“英雄所见略同”而已。陈文祺将“功劳”算在玉衫公子身上,固然是“君子不掠人之美”,更是不欲让别人有“感恩”的负担。 “兄台过谦了。在下一时心急,才脱口而出,这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陈文祺笑了笑,没有作声。这种事越说人家就越在乎。 话已至此,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但,玉衫公子与朱瑞两人,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 “嗯……呃……。” 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玉衫公子受人恩惠,希望能有机会报答,但自己与陈文祺不过萍水相逢,今日一过又将是路人,如果错过今日报恩的机会,将是终身的愧疚。刚才隐隐约约听他们主仆二人说什么客栈,似乎遇到难处,欲要施以援手,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见玉衫公子欲言又止,陈文祺问道:“兄台还有何事?但讲无妨。” 玉衫公子面色一红,低声问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在下姓陈名文祺,黄州府人士。”指了指景星,“他叫景星,是陪我读书的小兄弟。” “原来是陈兄,幸会,幸会。在下姓……杨……名山凌,”又指指朱瑞,“他名叫朱瑞,是我的……书僮。” “是杨兄,失敬,失敬。”陈文祺放下筷子,抱拳行礼,“敢问杨兄,也是赴考来啦?” “非也,非也。在下虽读了几句诗书,却不过是袜线之才、记问之学,若应试秋闱,定要曳白而归。” “杨兄过谦,倒教在下惭愧。” “陈兄前来武昌城,莫非就是参加今年科考来着?” 陈文祺点点头:“凑个热闹而已。” “陈兄说笑了。”杨山凌瞥了一眼桌旁的书箧,问道:“陈兄是否尚未入住客栈?” 陈文祺尴尬一笑,窘迫地答道:“是呀,原以为很容易找到客栈的,哪知城中大大小小客栈,均已爆满。” “陈兄有所不知,按说武昌城大小旅馆客栈不下百家,平日客房都不甚紧张,即便赴考的秀才再多,客房也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今年文武双科开考,除增加了赶考的武秀才外,还有那些卖弓贩马的“武”商人也全都过来凑热闹,故此武昌城已是一铺难求,陈兄想要找到旅店住宿只怕的确很难。” “那可怎么办?”小景星听罢急切地说:“文祺哥,就怪你,老爷让你早点来你偏……” “偏什么偏?”陈文祺笑着截住景星的话头,若无其事地说道:“大不了待会恳求饭庄老板发发慈悲,就在他这几张八仙桌上凑合一晚。要不然就在外面河边找个空地,我们江中洗澡岸边睡觉,正好乘凉呢。只是……”陈文祺皱皱眉,今晚一过,明日便要进入贡院,三天的考试吃住全在里面,这三天景星可怎么办呢?不禁沉思起来。 “在下知道望山门外金沙洲有一个客栈,那里略微偏僻了一点,或许尚有空房,只是路途稍远,不知陈兄意下如何?”杨山凌介绍说。 陈文祺、景星听罢大喜,连忙向杨山凌打听地址。 “城外小路曲折,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不如我们带你俩去,万一那里也客满的话还可以带你们转来。” 陈文祺知他对刚才的事心存感激,一心要投桃报李,若是推托,反使他心中愧疚。况且天色已晚,自己两人真不知到何处寻找旅馆,不如应允了他们,既成全了他们的心意,又或许更容易找到住宿的地方。想到此,便点点头说道:“既如此,那就有劳杨兄带路。” 杨山凌见陈文祺应允,心中大喜,忙令朱瑞拿上陈文祺的行李,待景星结清账目,领着两人向望山门走去。 第六回 义结金兰 天色渐晚,武昌城内亮起了零星灯火,大街上行人渐稀。 杨山凌领着陈文祺等人,自北往南向望山门外金沙洲疾步而行。走不多远,陈文祺隐隐觉得身后似有人尾随,遂暗中留神戒备,并不与杨山凌他们说破。 拐过城隍庙不到半里地,便到了城南的望山门。若是平常,武昌城的九门均要在戌正关闭。这几日,为了方便前来应试的生员入城,湖广布政使司特地知会武昌府、江夏县,将城门关闭的时间延迟到亥正,故此杨山凌他们顺利地出了城门。 行至郊外,四周渐觉空旷,突见前面小路正中,一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拦住去路。 走在最前面的朱瑞正欲开口请他让路,身后脚步声骤然响起,只听一个声音恶狠狠地传来: “穷酸秀才,还认得你家大爷么?” 众人停住脚步,回头一看,正是刚才在“仙客来”行窃的葛衣人。他的身旁,站着一个与他差不多高矮的汉子。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认识,认识。尊驾不是刚才在‘仙客来’吃饭的那位客官吗?”陈文祺打着哈哈。 葛衣人说道:“认识就好。臭穷酸,今日不要怪大爷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自己多管闲事。” “尊驾意欲如何?”陈文祺故意装傻。 “大爷我的想法很简单:把刚才失去的加倍要回来,将刚才得到的加倍还给你。” “噢?这倒有点意思。只是在下不知道尊驾刚才‘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陈文祺索性一装到底。 “臭穷酸,你真不知也好,装不知也罢,大爷便跟你明说吧。大爷刚才到手的银钱被你夺去,此刻便要你们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还回来;大爷刚才被你等打骂,此时要加倍奉还在你的身上。” 杨山凌忍耐不住,沉声斥道:“刚才尊驾行窃在先,我们不过是讨回自己的东西而已。当时本应将你送官,我以为你迫于生计,一念之差才干此勾当,故而说服众人,放过你一马。你不知悔改也罢,还竟然纠结同伙拦路行凶,难道不惧怕王法么?” “哼哼,王法?今天在这个荒郊野外,老子的拳头便是王法。”葛衣人有恃无恐。 陈文祺“哈哈”一笑,将手指着武昌城,义正词严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别说近在官府门前,便是远如蛮荒之地,王法何处不在?奉劝尊驾切莫藐视王法,以防惹祸上身。还有你们——”陈文祺指着另外两人,“不要受他的蛊惑,为虎作伥,免得自误。” “臭穷酸,不要在大爷面前逞口舌之勇。大爷行走江湖二十余年,从未受到今日之奇耻大辱,所谓‘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就算你舌绽莲花,大爷今日也要将你废了。” 陈文祺听罢哭笑不得,此等鸡鸣狗盗之徒,竟也班门弄斧、掉起书袋来,不由冷笑一声,揶揄地说道:“听你说话文绉绉的,想必也是读过圣贤的书了?岂不闻‘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窃取不义之财,岂是君子所为?今日在下拆穿你的行径,即是对你当头棒喝,你就该幡然悔悟,去恶向善,现在竟大言不惭‘睚眦之怨必报’,在光天化日之下拦路行凶。似尔等这种行径,就该绳之以法,免得为祸四方。” “你小子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既然你找死,大爷们就先成全了你,再收拾他们不迟。” 陈文祺习武十余年,多半时间只是自己练习刀剑拳术、腾挪骑射,即便与人相搏,也是师傅喂招或是与五叔过过招,均是点到为止,从未与人真正交手。现在面对葛衣人咄咄逼人的气势,非但没有紧张,反倒有些许激动与期待。虽然爹爹教诲不到万不得已不显露武功,但不在手下见过真章,恐怕这几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转过身向杨山凌说道:“杨兄,这几人是冲在下而来,与你们无关,请你俩带我兄弟先去办事,在下一会儿再去找你们。” 杨山凌一听,那怎么行?别说你是因为我们才开罪这班人的,就算陌路相逢,我也不能撇下不管呀。何况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对付这几个如狼似虎的恶人?他把朱瑞拉到跟前,嘱咐了几句,然后对陈文祺说道:“陈兄,事情因我们而起,你不该置身其中。我让朱瑞带你们走,这里交给我了,谅他们也不能把在下怎么样。” “哼哼,你们两个倒是互相客气的很,你要他走,他让你走,大爷偏偏一个都不让走。废话少说,大家并肩子上。”说罢,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向陈文祺扑了过去。另两人也是二话不说,抽出匕首同时冲了过来。 骤然遇到三个大汉的围堵,杨山凌心里有些慌乱。他虽然自小习武,却是由母亲教授家传剑法,拳脚功夫并非所长,而且也与陈文祺一样,从未与人真刀真枪的打斗过。要以一人之力保护三个不会武功(杨山凌认为)的人全身而退,实非易事。百忙之中,以手中折扇代剑,一招“仙乐风飘处处闻”,将三把匕首罩在“剑”影之中。 陈文祺正在思考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制服葛衣人等人,看到杨山凌出“剑”如风,“剑”势凌厉,心知对方三人占不了便宜,便拉着景星、朱瑞退到路边,观看场中激斗。 杨山凌以一敌三,并未觉得如何吃力,胆气益壮,一把折扇时而如大刀劈砍,时而似长剑刺击,将葛衣人等三人打得几无还手之力。场外陈文祺见他“刀”、“剑”并用,正觉他的招式精奇,忽听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似小枝折断的声响,举目望去,朦胧中隐隐见到枝叶摇曳,显然有人隐藏于彼。陈文祺不知是敌是友,俯身捡起一块石子,暗中凝神戒备。 这时场中形势发生了变化。原来,杨山凌虽然招式精妙,却缺少实战经验。仓猝之中与对方动手,却不知要将对方如何处置,是杀?是伤?是擒?心中全然没有想过。故此,既怕挡不住对方三把匕首的同时进攻伤了自己,又怕拿捏不住分寸误伤了对方,只是虚与委蛇,点到为止。对方三人虽然武功不高,却是江湖混混,经验老到。打斗了一会,已知杨山凌的心思。于是放开胆子,抡起匕首泼命进攻,倒将杨山凌逼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陈文祺心知若不出手,杨山凌恐怕要伤在匕首之下。但又顾忌暗处那人是敌非友,怕他偷袭。心念一转,运足七成真力将手中石子向那人头顶弹出,与此同时,双手乱摇、身体笨拙地向场中跌撞过去,口里叫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这一招果然收到奇效。隐藏在灌木丛中之人,突然感觉微风拂面、破空之声在头顶掠过,顿时大惊,万没想到除己之外,附近还有隐藏之人,而且从所发暗器的劲道来看,此人内力深厚,自己只怕难望项背。他向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可疑之处,暗忖此人已经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处,自己却对他毫不知情,看来此地不可长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乎悄悄溜走。 葛衣人等刚刚扭转颓势,正在全力围攻杨山凌。陈文祺跌跌撞撞地来到面前,葛衣人不由大喜,“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大爷将你拿下,不愁杨山凌不俯首就擒。他对陈文祺痛恨至极,不愿陈文祺过于“舒服”,想着先在陈文祺身上戳几个窟窿,让他吃点苦头,再捉拿也不迟。于是,右手的匕首中途变招,向陈文祺的右肩颊刺来, 陈文祺佯作不知所措,口中惊呼,左手作势要抓匕首,右手摒指点向葛衣人胸前的风池穴,准备一招制敌。 杨山凌哪里知道陈文祺心中的主意?见陈文祺空手去抓匕首,担心他被划伤,情急之下,手中折扇使出一招刀法,对着葛衣人的手腕斫下,迫使葛衣人撤招,解了陈文祺之危。但如此一来,背后空门大开,葛衣人同伙的两只匕首在昏暗的夜色中划出两道寒光,一上一下向杨山凌背后的心俞穴和命门穴刺来。 陈文祺被杨山凌挡在一边,鞭长莫及。百忙中左手揽住杨山凌,往旁一旋,右手化掌一搕,将两支匕首击飞。匕首的锋芒划过陈文祺的手背,留下两道血痕。 若论武功,陈文祺与那两人自是霄壤之别。但一来是杨山凌隔在中间,束缚了手脚;二来是初次临敌,毫无经验;更主要的是担心杨山凌被伤,仓猝中本能的以手相隔,完全忘记了武功招式。这也算是增长见识、积累经验的代价。 杨山凌见陈文祺受伤,愈发相信他不会武功。便失去理智一般,舍弃剑法不用,只要三人的匕首往陈文祺身上招呼,就扑过去以身抵挡,全然不顾自己的死活。陈文祺既感动又可气。感动的是杨山凌与自己萍水相逢,在危急关头不惜以血肉之躯卫护自己;气的是他忘命般以身相挡,形同捆住了自己的手脚,令自己没办法对付三人的围攻。 眼见三只匕首同时从前、左、右三个方位刺来,陈文祺轻按杨山凌双肩,整个人腾空而起,双脚“蹬蹬蹬”连环踢向葛衣人等三人的面门,将他们逼退,然后抱住杨山凌,双腿一蹬,倒纵出圈。 冷不防被陈文祺横抱在怀,杨山凌心头鹿撞,脸颊发烧,幸亏夜色的掩盖,才不致让旁人看出自己的羞态。 陈文祺纵出圈外,将杨山凌放在景星身边,吩咐景星“看住他”,复一跃站到刚才的地方。这一连串动作极快,三个强人只觉眼前一明一暗,陈文祺似在原地未曾动过,只是身旁不见了杨山凌。 三人始知陈文祺并不是想象中的文弱书生,遂不敢轻敌,两个壮汉俯身捡起匕首,同葛衣人一道,将陈文祺围在核心,绕着他不停地游走。三支锋利的匕首,在夜色中形成一个旋转的光圈,飞旋在陈文祺的前后左右。 陈文祺负手站立在圈子中间,气定神闲,要撕破这个圈子并非难事。但他并不想伤人,更不想取人性命,他在等待时机。 这时,旋转的光圈骤停,旋即以极快的速度缩小……缩小……,即将勒进陈文祺的身体。 陈文祺似是不觉。 “陈兄小心——。”杨山凌见这阵势,以为陈文祺已被吓呆,又是一声惊呼,欲向光圈中冲去,却被景星牢牢扯住。 眼看光圈即将合拢,只听陈文祺一声长啸,腾身而起,越过三人头顶,落在圈外。趁三人错愕之中,“啪啪啪”连击三掌,场中归于平静。 “好啊——。”景星与朱瑞齐声欢呼。 泪眼朦胧的杨山凌,眼看陈文祺一招制敌,心里喜不自胜,挂着泪珠的双颊立时笑靥如花。虽然与陈文祺不过萍水相逢,且相处只短短个把时辰,但刚才在打斗中两人生死相依、舍命相护的真情,令杨山凌对陈文祺生出一种刎颈之交甚至似有若无的骨血至亲情愫。此时见伊人站在身旁,遂一把抓住他受伤的左手,撕下衣襟,一面为他包扎,一面自责道: “都是我拖累了陈兄。早知陈兄有这般的身手,我也不会添乱了。” 陈文祺习武之人,对这点小伤根本不当回事,杨山凌如此关切的神情,脑子里又浮起他刚才不惜以身体为自己遮挡刀剑的一幕。此时见他自责,便真挚地说道: “杨兄舍命护我,这份情谊陈某终身难忘,谈何拖累?” “只是……只是陈兄受伤……”。 见杨山凌不能释怀,陈文祺忙截住安慰他:“这只是皮外之伤,过两天就没事了。习武之人,学会挨打也是一种本领,在我练武的的时候,常常会受伤的哩。不信你问景星。” 景星连连点头,杨山凌这才破涕为笑,顽皮地说道: “陈兄真坏,身怀武功又不告诉人家,害得人家……人家……。” 杨山凌包扎伤口的双手轻柔灵巧,身上散发出似有若无的幽香,使陈文祺沉醉之余又有些迷惘:这位仁兄怎么似女子一般?一听杨山凌埋怨,也是觉得对不住他,连忙说道: “的确是在下的疏忽,在下向杨兄赔个不是。” “不光要赔礼,还要受罚。”惊心动魄过后,杨山凌一身轻松。经过生死的考验,两个人好像不再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而似意气相投的故交,故此说话间少了许多客套。 陈文祺知他为了掩饰刚才的窘态,故意开起玩笑,便顺着他的话说道: “怎么个罚法?” “你武功这么高,罚你做我的弟弟,这样你就能保护我。”说罢,脸上一红。幸亏夜色很浓,没人看到。 陈文祺一愕,原来他想与我义结金兰? 陈文祺哑然失笑,马上想起东坡居士那句名言:“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现在双方见面不到半日功夫,彼此连姓甚名谁都不曾知晓,别说结拜,就算说话也不可交浅言深啊。 正准备婉言相拒,抬头一看杨山凌,此时正绯红了双颊,一副恨不得躲入地下的尴尬表情,陈文祺顿时心软,已到嘴边的那个“不”字再也无法说出来。 转念一想,杨山凌在饭庄义释葛衣人、刚才在激斗中不惜以血肉之躯为自己遮挡刀剑、自己负伤时恨不能以身相代……种种现象表明他应是一位磊落君子,且自己对他不无好感(只是对他略欠阳刚之气有点遗憾),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与之结交也是一件快事。 盘算停当,心里已然应允,为了缓和杨山凌的情绪,故意说道: “这恐怕不成……” 杨山凌一听,顿时羞惭不已,忙垂首说道:“是在下莽撞了,请陈兄不必介怀。” 陈文祺“呵呵”一笑,接着说道:“哪有哥哥还要弟弟保护的道理?若是让在下做哥哥嘛……倒是求之不得。” 杨山凌本已后悔不该冒然提出结义,听到陈文祺如此调侃,知他已然答应,顿时如释重负,连忙接过陈文祺的话: “谁是兄长谁是小弟无关紧要,对得起道德良心就好。” 杨山凌知道陈文祺的心中所想。换了自己,也不会与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结交,于是特地向陈文祺暗示两人结交绝不会使他违背道德良心。 陈文祺何等聪明之人,岂不知杨山凌的暗示与承诺?于是正色道: “请问杨兄贵庚?” “在下今年十七。” “呵呵,这兄长我是做定了,在下今年十九岁。” 景星与朱瑞见两位公子要结拜,自是欢呼雀跃,连忙撮土为香,服侍他们指天盟誓,义结金兰。 结拜完毕,陈文祺对杨山凌道: “贤弟,这几个强人右臂已被在下掌击脱臼,动弹不得,如若时间过久,难免伤及身体。你看如何发落?” “适才在‘仙客来’,我见他不过一暗中扒窃的小偷。虽然行事可恶,但暗中窃物,说明尚有惧王法之念、知廉耻之心,故我劝止众人,饶他离去。哪曾想他不仅不思悔改,反倒纠集同伙,明火执仗地图人钱财、伤人性命,这便是强盗的行径。若不纠送官府问罪下狱,必将遗害百姓。大哥你看如何?” “贤弟所言,正合我意。如此便请贤弟前面带路,将这伙强人送至官衙。” 杨山凌思忖了一下,说道:“这武昌城里,‘官衙’却是不少。有湖广布政使司衙门,武昌府衙门,江夏县衙门。自这儿进城,最近的是布政使司衙门,最远的是江夏县衙门。这些日子布政使司上上下下都忙着秋闱的事儿,不若便将他们送到武昌府?” “就依贤弟。” “既然如此,我在此等候片刻,先让朱瑞带你们前去投店,然后……” “这可不行,”未等杨山凌说完,陈文祺打断他的话,说道:“万一这几人还有同伙接应,你一人应付不来的,愚兄须得亲自押送。” “如此一来,大哥又要折返回去了。” “无妨,几里地的路程,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 “贤弟,你在想什么?”陈文祺见杨山凌欲言又止,不禁问道。 杨山凌一笑,说道:“大哥要亲自押送也使得,只是须答应小弟一件事。” “什么事?贤弟请讲。” “此去武昌府衙,路途虽不算很远,但一去一来,恐怕城门早已关闭。即便叫开了城门,那家旅馆还不知是否客满。小弟的家就在武昌府附近,房屋还算宽绰,大哥若执意亲自押送,就请到小弟家中暂住一宿如何?” 见陈文祺踌躇不语,杨山凌接着说: “你我既为兄弟,大哥有事为弟相帮份属当然。如若大哥坚持不允,说不得小弟只好冒险独自押送他们了。” “既然如此,愚兄便打扰了。”陈文祺不忍拂他的好意,况且能不能找到客栈也是未知,于是点头答应。 杨山凌见他应允,这才抿嘴一笑,低低说了一句:“这还差不多。” 陈文祺转身走到葛衣人面前,沉声说道: “你们这等不思悔改的奸恶之徒,陈某原该替天行道,为百姓除害。然则国法昭彰,由不得陈某动用私刑,这便押送尔等前去武昌府衙,听候知府大人发落。尔等已被陈某以独家手法卸掉肩头关节,如不及时接驳,势必残废。如有人心存中途脱逃之侥幸,陈某决不阻拦。” 葛衣人等至此认栽,哪里还存逃跑之念?皆以左手托着垂下的右臂,哼哼唧唧地跟着陈文祺他们向武昌府衙走去。 第七回 隐世避仇 待陈文祺他们返回武昌府衙的时候,夜近初更,衙门早已关闭。 杨山凌敲响衙门外面的鸣冤鼓,不多时,衙门“吱呀”一身打开一条缝隙,从里面走出一个差役模样的人,大声喝问道: “是谁这么晚在此击鼓?” 杨山凌答道:“是我等押送强人至此,求见知府大人。” “强人?什么强人?在哪里?”差役将信将疑。 “拦路行凶的强人。喏,就是他们。” 差役将葛衣人看了看,不敢擅专,对杨山凌说道:“先在门外候着,我进去禀报。” 说完返身进了府衙,并随手关上沉重的大门。 不多时,差役复又打开府门,向杨山凌他们一招手: “随我来。” 差役让众人进了府衙,返身关上大门,然后将他们带到大堂之上。 武昌知府杨代明,年近三旬,成化十三年进士,为官勤政、为人清正,尤善推断疑案,深得上司的赏识,故升迁较快。在武昌府任上,差不多也有两年时间。适才正在书房读书,听过差役禀报,急忙来到大堂准备问案。 杨山凌一行人来至跟前,杨代明忽然眉头微皱,起身说道: “沈……”。 不待杨代明说下去,杨山凌急忙接过话头: “‘审’?大人这便要审案了么?” 杨代明摇摇头,展开了双眉,回到案桌后面坐定,拿起惊堂木作势一拍,打起官腔: “堂下何人,深夜击鼓所为何来?” 杨山凌暗里一笑,答道:“回大人,小民杨山凌,与这位陈公子在投宿的路上遇到这伙强人拦路行凶,被我等擒拿,特送官府处置,请大人为小民作主。” 杨代明乍听杨山凌等人被强人拦路行凶,大吃一惊。复又轻轻摇头,似是不信:“堂前无戏言。就凭你们这几个文弱书生,能擒住他们三个壮汉?莫非你们逍遥无事,借口前来消遣本府不成?” 杨山凌一脸的无辜,申辩道:“冤枉啊大人,草民等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消遣知府大人您啊。这几人的确在城外拿着匕首拦住我等行凶,您看,我大哥的手就是被他们的匕首划破的。” 杨代明又是眉头紧皱,沉声问道:“你大哥?你说这位公子是你的大哥?” 杨代明威严的语调似乎让杨山凌有些害怕,他一改刚才轻松的神情,结结巴巴地说道:“不是。是……是小民的结……结义兄长。” “结义兄长?你什么时候结义的兄长?”杨代明虎着脸追问。 “是……是……” “大人,我俩结义不结义、什么时候结义,应该不受官府管束吧?草民等将强人带到大人这里,大人还是问案要紧。”陈文祺见义弟在知府大人的逼问下一副惶然的样子,便出声为他解围。 “啊?哦,是本府疏忽了。这么说来,这几人果真拦路行凶了?倒要好好问一问。” “可不是?今日黄昏,小民与书僮朱瑞在那仙客来饭庄吃饭,被这葛衣贼子偷走了钱袋……”,杨山凌恢复了轻松的神态,将如何在酒家被偷、在郊外遇截、如何亏得陈公子擒贼等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 杨代明听罢,暗地惊心,喝令将六人关入大牢,待明日审明案情按律治罪。 陈文祺上前将他们脱臼的关节重新接好后,便向杨大人告辞。 杨代明目视杨山凌,欲言又止。杨山凌装作不知,说声“小民告退”,与陈文祺等人走出知府衙门。 一行人出了府衙,走过一条大街以后,朱瑞带着大伙拐进一条窄小的胡同。前行约二、三百步,就见不远处有一小门,杨山凌悄悄拉了一下朱瑞的衣袖,朱瑞会意,快步跑过去敲开门,对一个家院模样的人低声说了两句,那家院一边点头一边迎出门来,朝杨山凌打招呼: “小……少爷回来了?” 杨山凌“嗯”了一声,带着陈文祺他们进了门,回头又向那家院吩咐道: “这两位公子是我的客人,要在我家小住几日,不要告诉我娘,免得打扰她老人家,记住了吗?” “是,小……少爷。” 几人来到一个小小的院落,杨山凌停住脚步,对陈文祺说道: “大哥,这里是后院,平时并无闲杂人来往。你与景星兄弟就在此处将就歇息,待会我使人端水来,侍侯你们沐浴。” 陈文祺不好意思地说道:“悉听贤弟安排。但今日已晚,不便拜见伯父伯母二位老人家。” “没事,没事。”杨山凌摇手道:“我爹爹……常年在外,极少回家。我娘念经颂佛,也不得空闲呢。” 说完便偕同朱瑞离去。 不一会,一个年龄与景星相仿的小僮端了温水过来,伺候两人沐浴。 “小哥,劳烦你了。请问小哥如何称呼?”陈文祺想通过与这小僮的攀谈,进一步认识这位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盟弟。 谁知那小僮朝他“啊,啊”了两声,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摇了摇头;然后又指指自己耳朵,点点头。原来是个耳能听声、口不能言的哑巴。 陈文祺与景星见此,哭笑不得。便草草盥洗一遍,上床歇息。 …… 陈文祺他们离开武昌府衙不久,一条黑影出现在陈文祺一行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看见杨山凌带着陈文祺从胡同小门进入院内,那条黑影绕到一栋四合院的前门,伸手将门环轻轻叩了三下。不多久,大门“吱”的一声轻响,探出家院的脑袋。 “夫人睡了没有?”黑影发问。 “啊,是舅老爷。夫人尚未就寝,舅老爷请进。”家院将来人领至前厅,说道:“舅老爷稍候,我去请夫人。” 不多时,从里屋出来一个妇人,虽年近四十,却是肤白唇红,美艳异常。看见来人,脸上露出笑容。 “姐。” “明儿来啦,快坐。春红,给舅舅奉茶。”妇人和颜悦色地说道。 这俩姐弟,正是十八年前虎口余生的韩梅、韩明。而韩明,就是刚才在知府衙门出现的杨代明——武昌府知府。 “明儿,这么晚来家,是不是师兄有消息了?”韩梅含着期待的眼神问道。 韩明轻轻摇头。 “唉,十八年了,也许,他……他早已不在人世了。”韩梅眼角泛起泪花。 “不会的,姐。据恩公讲,他老人家安置好我们之后,便返身沿着巴河来来回回走了几次,都没有发现师兄的踪迹,也不见有血迹,师兄应该还在人世。” “如果尚在人世,他要么去宁夏卫找夏尧叔叔,要么就在黄州府一带隐藏。可是,你在宁夏卫、黄州府两地找了这么多年,为何没有师兄的任何信息?再说了,师兄若在人间,为何也不来找我们?” “这……”其实韩明也怀疑师兄沈清是否还在人世,为了不让姐姐伤心,忙安慰道:“姐,可能师兄一直都在找我们,可我们都隐姓埋名了,让他上哪儿去找?” “呃,你说什么?”韩梅的眼睛突然一亮,飞快地抓住韩明的手问道。 韩明不知姐姐为何突然兴奋,茫然地答道:“我……我说,可能师兄一直都在找我们,可我们都隐姓埋名了,才找不到我们。” “对呀,明儿,我们是不是也搞错了?我们既然隐姓埋名,师兄为何不能隐姓埋名?”韩梅激动地说道。 “对呀。看来这十多年是白费功夫了。”韩明恍然大悟,连连拍着后脑勺,懊悔地说。 想到这一层,二人原本渐渐黯淡的心情又燃起希望,姐弟俩开心地笑了起来。 高兴了一会,韩梅冷静下来,对弟弟说道:“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十八年了,我们的血海深仇尚未得报。仇人势力强大,我们报仇的唯一希望就是练好鸾凤剑法。当年爹爹将鸾谱交给师兄、将凤谱交给我,就是希望我们俩练成家传武功,双剑合璧,手刃仇人。如今,你和珊儿都是练的凤谱剑法,与‘岭南七凶’的功夫相差太远,只有找到师兄,习练鸾谱上的剑术,方能双剑合璧,寻机报仇。可如果大家都隐姓埋名,恐怕此生相会无期。但如以真实名姓抛头露面,只怕师兄尚未寻来,仇人便已知晓。这便如何是好。” 韩明说道:“姐姐,隐姓埋名或抛头露面,我们从长计议。弟弟有件事要与姐姐说。” “什么事?”韩梅见弟弟慎重其事,不解地问道。 “珊儿刚才与一个赶考的秀才,扭了几个强人送到府衙来了。” “珊儿她……与一个赶考的秀才?快说,怎么回事?”韩梅吃惊地问道。 他们口中的“珊儿”,便是韩梅的女儿沈灵珊。女扮男妆外出时,假名“杨山凌”,“朱瑞”则是她的丫鬟蕊珠(说是丫鬟,其实是韩梅姐弟怕沈灵珊孤独,为她找的玩伴)。 韩明将沈灵珊等人押送三个强人到府衙的经过对韩梅复述了一遍,然后说道: “我在他们离开府衙的时候悄悄跟在后面,看他们要到何处。结果……”。 “结果他们去哪里了?”韩梅问道。 “到家里来了。” “啊?姗儿怎如此冒失?”韩梅皱了皱眉,“春红,请小姐来。” 杨山凌——现在要改称沈灵珊了——刚刚回到闺房,正待沐浴换衣,便听春红轻轻敲门: “小姐,夫人请您。” “我娘唤我?在哪里?” “正在大堂等您呢。” 沈灵珊听说母亲在大堂唤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顾不得换装,唤上蕊珠跟随春红一道来到大堂。见母亲正坐着与舅舅说话,连忙上前施礼: “舅舅。” “娘,您叫我?”沈灵珊又一扭身,钻到母亲怀里。 “老大不小的,还这么撒娇,不怕舅舅羞你。”韩梅慈爱地说。 “是啊,‘杨公子’,一个大男人怎么赖在母亲怀里?不过姐姐,你便抓紧享受吧,只怕要不了多久,想她与你撒娇也不成呢。”韩明打趣地说道。 “舅舅,您又来了,不理您了。”沈灵珊撅着嘴娇嗔道。 “姗儿,这半日你又跑出去了?疯丫头一般。”女儿沈灵珊,最爱女扮男装携丫环蕊珠去大街转悠,说是不定哪天会遇见父亲沈清。韩明、韩梅明知不太可能,却也心存侥幸,而且沈灵珊也很伶俐乖巧,多半时间都呆在家里,不是习文练武,便是针线女红,乔装出外只是偶尔为之,故此韩梅并未阻拦,只吩咐她不可泄露行藏,不可惹是生非,不可与生人结交。 “娘,女儿闷嘛,想出去走走。说不定遇见我爹爹,女儿就成了娘的大恩人了。”沈灵珊顽皮地说道。 “娘问你,你今天带两个人家里来了?” “对呀,娘,是舅舅告诉您的?舅舅,您总是在娘面前说我,不理您了。” “怎么跟舅舅说话啊?没大没小的,舅舅还不是为你好?”韩梅嗔怪地说道:“娘吩咐你不可泄露行藏,不可惹是生非,不可与生人结交,今日倒好,你都占全了。你说,他们是什么人,怎么能往家里带?” 自小到大,韩梅对沈灵珊疼爱有加,此时这样说话,在沈灵珊看来,是非常严厉的了。连忙收起顽皮,小心地对韩梅、韩明说道: “他是黄州府来赶‘秋闱’的秀才,姓陈名文祺。我们是在江边‘仙客来’遇见的。”便将在“仙客来”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然后说道:“他们因为来得晚,没有旅馆可以投宿,我便提出带他家里暂住一日。先前他高低不肯的,说什么萍水相逢不便打扰。后来我坚持要独自押解那小偷到府衙,他怕我被那些偷儿所害,才勉强答应的。适才他要过来拜见母亲大人,女儿怕打扰娘的清净,便没有答应他。娘,舅舅,您们不是时常说人要急公好义、扶危济困吗?女儿没做错吧?”沈灵珊一口气说完,末了问道。 “听舅舅说,你叫他大哥?”韩梅没理她,继续问道。 “嗯,女儿已经与他义结金兰。他十九岁,自然要叫他义兄了。”说罢羞涩一笑。 “十九岁?”韩梅似乎触到心中的痛,恍惚了一下,复又正色道:“萍水相逢,认识还未见一天,便结为兄弟?你这两个孩子真够荒唐的了。我问你,你了解他么?” “我信他是个君子。”沈灵珊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么他呢?他了解你吗?他要得知你欺骗他,不恨你才怪呢。” “女儿没有骗他。” “还说没有骗他?没有骗他能结拜成‘兄弟’?” “夫人,陈公子对小姐很好的,陈公子为了替小姐挡匕首还受伤了呢。小姐也是见他屡次相救,才觉得他是个好人,这才与他结拜的。”蕊珠赶紧作证,把陈文祺与沈灵珊打斗时以命相护的情形说了一遍。 听蕊珠一说,韩梅连忙拉过沈灵珊,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柔声问道: “姗儿,你没伤着哪里吧?” 沈灵珊见韩梅没有追问结拜的事,顿时一阵轻松,她在韩梅跟前转了一个圈,嬉笑道:“没有,娘。您看我这不好好的嘛。” “那陈公子呢?伤得重吗?”韩梅关心地问道。 “也没有大碍,只是流了不少血。” “这炎天暑热的,伤口容易化脓,得给人家上点好药。回头让吴妈熬碗红枣桂圆汤,给陈公子补补血。” “是,娘。我娘是天下最慈善的人了。”沈灵珊见母亲如此吩咐,心情大好。 韩明在那边厢记挂着另外的事情,见这边厢娘儿俩絮絮叨叨个没完,便咳了一声。韩梅顿悟,向沈灵珊说道: “姗儿,娘见你成天不是读书便是女工的很是寂寞,才许你偶尔女扮男装到外面走走。难道你忘了娘的吩咐了?怎能随便与陌生人结交,甚至带到家里来呢?” “娘,您的话女儿牢记在心的。虽然与陈公子相识不久,但女儿确信他是至诚君子,不是坏人。” “姗儿,你也算熟读诗书的了。如若不是女儿身,娘说不定也要让你去试试夺取功名。岂不知‘试玉要烧三日满,识人须待十年期’这个道理?为了避祸,我们娘儿俩和你舅舅隐姓埋名多少年,深居简出从不见生人。如今你与一个相识半日的路人交浅言深,难道就不怕招来麻烦?” “娘,陈公子他真的不是歹人,不信明日女儿带他来见您,让您亲自瞧瞧。” “姐,”沉默了好半天,韩明这时说话了,“姗儿一向心高气傲,多少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少爷都未曾入眼,今日对这个陈公子另眼相看,自有她的道理,您也不必太过责备。这陈公子我刚才也见过,不仅一表人才,而且颇有见识,很有侠义之风。今日在府衙公堂上,沉稳大度,举止得体,弟弟对他也颇有好感。好在黄州府离此地不远,明日我差人去黄州府,了解一下这个陈秀才的情况。今儿我来,只是提醒姗儿这几日要多加小心,再也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个地方,如若这个地方成为众人瞩目之地,到时再想隐居是万万不能了。” 沈灵珊连连点头:“舅舅请放心,珊儿记下了。” ………… 韩明万万想不到,在他的眼皮底下,已经有人盯上了沈灵珊: 在武昌府衙西北一个不大的宅院里,武昌府兵房经承郝怀吃完晚饭,手摇蒲扇躺在后院的逍遥椅上纳凉,忽听大门外有人呼唤:“郝大人在家吗?”郝怀识得这是兵房书吏苟安的声音,也不起身,只懒懒地答应了一句:“在后院哩,过来吧。” 苟安是郝怀从锦衣卫带到武昌府的。当年梁德率“岭南八凶”中的云、雷、雨、雪四凶追杀韩慎一家八口,除杀死韩慎夫妻外,沈清、韩梅等人下落不明。梁芳通过万贵妃活动,将梁德的手下、锦衣卫总旗郝怀、校尉苟安调派到武昌府兵房,暗中打探沈清、韩梅等人的信息。这么多年过去了,沈清、韩梅等人如同人间蒸发一般,踪迹全无,故此他们也不得调回京城。 苟安来到后院,一脸神秘地对郝怀说道:“郝大人,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情,神秘兮兮的?”郝怀摇着蒲扇,咪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发现一个武术招式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人。” “什么?”郝怀一下子从躺椅上弹了起来,劈胸抓住苟安的短衫,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发现一个武术招式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人。”苟安重复了一遍。 “是谁?他在哪里?快说。”郝怀松开抓住苟安短衫的手,一迭连声地问道。 “是这样,我有个眼线叫褚三,今日在仙客来‘干活’失手,被人当众打了一顿。他气不过要报复回来,邀我助拳……” 郝怀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 “你就去了?早给你说过,我们在这里是给梁镇抚使办事的,不要跟这些下三流的人靠的太近,惹出事来还想不想在衙门里混?” “咱们不是要指靠他们替我们办事吗?否则的话,谁愿意和他们混在一起?”苟安委屈地申辩道。 “好了,好了。接着说吧。” “我也是怕跟他们一起太过张扬,便让他们出面明挑,我在暗中相助。结果看到对方有一身穿玉色云缎圆领生员衫秀才般模样的人,独战褚三他们三人。那人手中的折扇,时而似刀劈砍,时而又像剑击,招式极为怪异。仗着怪异的招式,将褚三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我正要前去相助,这时一件暗器从我头顶疾速飞过,那破空的声音和挟带的气流清晰可辨,可以断定这个发暗器的人内力深厚。因不知此人是敌是友,我就没有贸然现身。” “那,褚三他们呢,被那个使折扇的制住了?” “没有。那个人虽然武功很高,但看得出来毫无经验。时间一长,褚三他们反而占了上风。” “难道你们抓住了那个人?”郝怀兴奋地问道。 “没有。我见褚三他们占了上风,担心发暗器的人出面相帮,便故意惊动那人,将他引开。此人一走,褚三他们应该能够抓住那个使折扇的人。”苟安不敢说出实情,早已编好了说辞。 “好,你再去找褚三,将那人给我带回来。如果此人就是梁大人要找的人,咱俩可就立大功了。梁大人说了,回到锦衣卫,给咱们官升三级,哈哈。”郝怀手摇蒲扇,仰天“哈哈”大笑。 第八回 鏖战棘闱 武昌贡院坐落在武昌府衙东北约三里地的东湖之滨。贡院坐北朝南,大门是一座四柱三门双层飞檐翘角琉璃瓦的木制牌楼,三座门楼上均悬挂红底斗大金字牌匾,从左至右依次为“辟门吁俊”、“文运天开”、“朱衣点首”。牌楼之后,左右各有一院。左院曰“至公堂”,是考务重地,院中对称地建有受卷、弥封、誊录、对读诸署;右院曰“衡鉴堂”,是评卷重地,相应设有监临、提调诸署。两院以北,东西两边佐以廊庑,供考生独立考试的一间间号舍,分列其中。为便于区别,以《千字文》作为号舍的序号,用墨笔书于门墙上。贡院大门外,左边是“腾蛟”坊,坊前悬挂匾额“为国求贤”;右边是“起凤”坊,悬挂匾额“明经取士”。两坊之间为广场,场中建有两个台榭,作为士子入场领签之处。 八月十五这一天,是考生进贡院之期。因此,这里一改往日的寂静,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地方。 卯时刚过,几千个秀才陆陆续续汇聚到贡院门前。在等待叫号的时候,考生们可谓众生百相:有的面部紧张、神情肃穆,仿佛如临大敌;有的胸有成竹、跃跃欲试,似乎迫不及待;有的指手划脚、高谈阔论,类如王者归来;有的不卑不亢、面色平静,宛若老僧入定。 一大早,沈灵珊便差哑巴小僮端来了洗漱用水。洗漱完毕后,陈文祺将考试用的物品清理到考篮中装好,将剩下的物品交与景星,吩咐他先到各客栈看看,如有一间半间的客房,便将物品搬去。三日后考试结束,到贡院门前等待。 正说话间,沈灵珊与蕊珠已经来到后院,一如昨日的打扮。听陈文祺吩咐景星去找客栈,连说不必,反正房子也腾开了,住一晚与住三晚没什么区别,就让景星住这吧。陈文祺考虑到景星年纪小,又是初次出门,人生地不熟的,一人住在外面难免分了自己的心。再说如果坚持搬出去,也显得有些矫情,于是点头答应。因为三天考试均要在贡院吃住,陈文祺便请沈灵珊带他去拜见“他”的母亲,沈灵珊说母亲正在做早课,不便打扰,并说自己已向母亲禀明,是自己不让陈文祺过去的。陈文祺无法,只好遥遥向前堂一揖,以示尊敬。 架不住沈灵珊的软磨硬泡,陈文祺只好同意“他”和“朱瑞”为自己带路。但想了想,觉得应该将昨晚的事情告诉沈灵珊,让“他”有个防备。一路上,两小轮流背着书篮走在前面,陈文祺在后面将昨晚有人隐藏在灌木丛中的事情小声告诉沈灵珊知道,让“他”着意提防,待自己进入贡院之后,速与“朱瑞”返回家去,不要横生事端。沈灵珊听说,想起昨晚舅舅的话,忙点头答应。 陈文祺同沈灵珊等人来到贡院的时候,已是辰末巳初时分。大门左右两边的点名台上,各自站着一名监临,手拿名册,准备点名发号。 巳正时分,一声炮响,点名台上的监临开始唱名、发签,被点到的考生上前接过签纸,到贡院龙门入口排队进入考场。 “黄州府陈文祺——”。考生太多,两个监临喊哑了嗓子,直到午时一刻左右,才点到陈文祺的名字。 陈文祺一边答应一边挤到唱名台下,接过点名官递过来的签纸,只见一面写着:“黄州府陈文祺,玄字五十九号。”另一面画着示意图,清楚地标注着玄字号舍五十九号所在位置,以及经过的路径。 陈文祺挤出人群,来到沈灵珊他们站立的地方,从景星手中接过考篮,向沈灵珊道别: “贤弟请回吧。” 沈灵珊不肯,执意要看到陈文祺进入贡院以后离开。陈文祺没法,只得任由他们在此等候,自己提着考篮去贡院门口排队。 进场时搜身很严格,不时查出士子夹带的书籍、稿纸之类的违禁物品。有一名考生因不肯交出夹带的字薄而被逐出人群,不准考试。因此队伍移动得很慢。 沈灵珊他们见状,忙到边上烧饼摊上买来几只烧饼,送给陈文祺充饥。 申时时分,陈文祺总算捱到搜查官身边。搜查官先接过陈文祺手中的签纸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将考篮上面的衣物与盥洗用具拿起来放在一边,见考篮里面只有笔、墨、砚台三样东西,便将衣物抖开反顺一瞧,用手在衣领、袖口、衬肩等有夹层的地方仔细捏了一遍,没有发现夹带,朝陈文祺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进去。 陈文祺将盥洗用品一并装进考篮,回头向站在远处的沈灵珊他们招了招手,返身跨进贡院的大门。 按照纸条上的示意图,陈文祺很顺利地找到了玄字五十九号“号舍”。“号舍”仅置一张小床和一方条桌,条桌上放有几支蜡烛,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为防范考生作弊,“号舍”只是三面有墙,面朝长廊的一方则无墙无门,条桌即安置在无墙的地方,以方便监考官监视。 陈文祺放下考篮,将盥洗用具和米、菜拿出置于小床旁边,取出笔、墨、砚台摆放在条桌之上。 时间尚早,先进号舍的考生无事可做,纷纷走出号舍,与左右隔壁的考生闲话。尽管从未谋面,而且还是竞争“对手”,但毕竟彼此都是“同年”,此时更有共同语言,于是大家就三五一群,高谈阔论起来。一些内向的考生,也耐不住寂寞,很快被周围的情绪感染,陆续加入进来,静静地充当“听众”。 陈文祺走到左边号舍,几个考生正在闲聊。见陈文祺到来,一人便与他打招呼:“年兄刚进来?哪个号舍啊?” 陈文祺指指五十九号:“喏,这里。” 大家伸头一看,陈文祺的考篮空空如也,条桌上只有笔墨砚台,原先与他打招呼的考生说道: “年兄所带书籍、纸片也被没收了?没想到搜得这么仔细,夹带的东西被没收不说,人都差点进不来了。” 陈文祺微微一笑,算是回应。他知道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夹带,如果对他们说自己没带任何东西,必会引来“假清高”啊、“虚伪”啊等等猜疑。 “带进来又如何啊,谁知是考《中庸》还是《大学》,难不成将《四书》《五经》都夹带进来不成?”旁边一个略胖的士子操着岳阳的口音说道,众人纷纷点点头,显出几分自嘲与无奈。 “是啊,如果考官也来一道‘孔门七十二贤,贤贤何德’之类的考题,就算把家中的书房搬来,也没有时间找呢。”站在号舍最里头一个身材瘦高的考生幽幽地说道,他的口气略带川西尾音,看样子是荆州府或是郧阳府的考生。 “‘孔门七十二贤,贤贤何德’?什么时候考过这种题目?”人群中有人不知这个典故,问道。 众人哄堂一笑,本朝刚刚过去不久的考场轶事,他居然闻所未闻,这位老兄也未免太…… 操湖南口音的士子见他有些窘迫,连忙打圆场:“这事发生在本朝成化年间。有一年,浙江学政李贤大人在行省院试时微服私访,看到两名考生边下棋边闲话考试,一位考生下棋时心不在焉,总想着要复习一下才行。另一位考生却大言炎炎地说:‘用不着复习,上榜没问题。他李贤大人总不能出道含有一百个人名的怪题来刁难我们吧?’李贤大人听得无名火起,回去后真的出了一个含有一百个人名的怪题:‘孔门七十二贤,贤贤何德?云台二十八将,将将何功?’结果无人能够圆满答题。李贤大人也绝,你不答全我便不取。结果那一年的浙江院试,竟然未取一人。” “唉,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怕也难以作答,但愿莫要碰上这样的考官才好。”有人叹息地说道。 “只怕未必,据在下所知,就在那一年的院试过后不久,有人给答出来了,而且他还是一个未满十岁的总角少年。”陈文祺插话说道。 “真的么?快说来听听。”众人一听真有答案,纷纷称奇,催促陈文祺快讲。 “其实也不能说是答出了这道题,只是这少年当时写的一副对联,刚好可以作为此题的答案。”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众人急不可耐。 陈文祺笑了笑,说道:“此人名叫伦文叙,广东南海县人士,生于成化三年。此人秉性聪敏,才气横溢,有‘神童’、‘鬼才’之称。然而自幼家贫失学,靠父母以种菜、卖菜为生。这一日,伦文叙挑菜到西禅寺去卖,寺里两个做饭的和尚素知伦文叙会吟诗作对,便故意说道:‘要买你的菜也行,但有个条件,我们寺面贤殿尚缺一副对联,这副对联要恰合一百的数目。你对好了给高价,对不好这菜就不买了。’伦文叙请和尚取来纸笔,沉思片刻写就一联:杏坛七十二贤,贤贤希圣;云台二十八将,将将封侯。联中的数目相符,内容妥贴。两个和尚连声赞好,便出高价买了伦文叙的那担菜。你们看,这副对联岂不是那道怪题的答案么?” 说话间突听几声炮响,众人知道唱名已完,开始封“号”了,封号之后,照例有巡绰官到各个号舍巡查,于是各自归号。 陈文祺回到五十九号,无所事事,想起子时过后便要发卷,半夜醒来黑灯瞎火的不方便,不如趁天色还亮,先将火折子燃起备用。他拿出随身带着的火镰、火石,敲出火星点燃火折子,插进竹筒里保存。 做完这些,刚准备端米做饭,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后就听左边号舍中传出嘈杂的查号、问话声。未几,一行人来到五十九号,一个巡绰官手捧一本册子,向陈文祺询问:“你是陈文祺?” “是。” 这时人群中一个五十余岁、不似巡绰官穿着打扮的老者低声“噫”了一下,问道:“你是黄州府人士?” “正是。”陈文祺答道。这位老者是何人?怎么知道自己的籍贯?看这老者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何时、何处见过。 正诧异间,那老者微微一笑,徐徐吟道:“‘江上相逢皆旧游,万国衣冠拜冕旒。明朝努力长安道,星剑光芒射斗牛’。小兄弟,老朽期待你的文笔如刀剑、光芒射斗牛啊。” 陈文祺一愣,这不是自己在“功夫茶楼”胡诌的集句诗吗?又仔细看看面前的老者,猛然醒悟过来,他便是那日给自己出题的弈棋两老之一。他是什么人?巡绰官?陈文祺对老者长身一揖,待要相认,却又省起自己是待考的士子,此时此地与监考官员叙旧,难免落得个夤缘攀附的嫌疑,遂接口吟道:“世上谩相识,群才遇良工。何代无秀士,看取宝刀雄。” 这又是一首五言集句,分别取自唐代著名的边塞诗人高适的《醉后赠张九旭》、《酬秘书弟兼寄幕下诸公》、《宋中遇刘书记有别》和《送李侍御赴安西》,除开头一句“世上谩相识”(原诗下一句为“此翁殊不然”)隐晦的表达了对老者相识、敬重之外,其余几句比较直白,均应景于即将进行的乡试。集句之贴切、文思之敏捷,当属罕见。 老者又是一笑,赞道:“后生可畏。”向陈文祺点点头,率先向下一个号舍走去。 陈文祺没将这个小插曲当回事,待一行人过去后,便端了自带的米、菜,去玄字号舍号军那里借锅做饭。吃罢夜饭,拜托号军在题目纸送来时及时通知,然后返回号舍,吹熄蜡烛爬上那张小床,吐纳了个把时辰之后,便倒头而睡。 翌日子时更鼓刚敲,朦胧中似觉周围有人窃窃私语。尚未睁眼,号军正好来到号舍,伸手拍了几下陈文祺。陈文祺翻身坐起,就着残月微弱的亮光,看见条桌上摆着第一场的试卷。陈文祺拿过竹筒,晃明火折子,将蜡烛点亮,往条桌上滴几滴蜡油,粘牢蜡烛,就着昨晚预先准备的净水梳洗完毕,才拿起条桌上的纸卷,只见上面写着: “大明弘治二年己酉正科乡试试题(第一场,《四书》义三道): 甲,‘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 乙,‘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丙,‘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 陈文祺看罢,心中有数。释义三道,前两道出自《中庸》,末一道出自《孟子》,四书五经自小熟读,解答其义并非难事。 他取出条墨,往砚台中加上水,一边磨墨一边打着腹稿。良久,墨已渐浓,文章也已了然于胸。陈文祺提起朱毫,饱蘸浓墨,在宣纸上笔走龙蛇: “甲,析《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义:此句出自《礼记?中庸》。此章为《中庸》全篇之枢纽,自哀公问政引入,借圣人之口提出政事兴衰,关乎其人;人之高下,关乎品行:品行优劣,关乎修养;修养以道德为要,道德以仁为根本……”。 “乙,析《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义:《中庸》开卷,即言性、道、教,皆因此三者是谓‘孔门心法’之核心也。何谓‘性’?性即人之自然禀赋,……”。 “丙,析《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义:佛曰:‘天上天下,为我独尊’。亚圣此论与佛语相通也。自尊者人尊之,自贵者人贵之……”。 辰时三刻,陈文祺已将三题草稿打好。他放下笔,活动了几下略微酸痛的右手,立起身来,将草稿拢在一处,用镇纸压住,请离此不远正在向各号舍左右观望的监考官看管,便到号军那里进食早餐。本朝惯例,考试期间,正场供应饭食,早晨是小米稀饭加白面馍馍。陈文祺草稿既成,而且直觉不错,故心情甚好胃口极佳,就着咸菜喝了两碗小米稀饭、三个白面馍馍。吃完早饭,顺着走廊慢慢往回走,看见两边号舍里考生,均在那里握管沉吟、冥思苦想,鲜有神情轻松者。 回到五十九号,陈文祺重新往砚台中加了水,握着条墨不紧不慢地转圈研磨。他素喜浓墨书写,在宣纸上墩起来的字格外醒目,不似淡墨写的字若隐若现,全无半点精神。 待到墨稠,陈文祺开始誊正。尽管草书写得非常好,但多年的习惯,正经文章,陈文祺都是正楷书写。但见端正灵秀的柳体小楷,如黑珍珠般镶嵌在白而略黄的宣纸之上,令人爱不释手。 因边誊正还须边对草稿小有改动,而且未用草书,陈文祺差不多用了足足两个时辰,方完成誊正。随后又花了小半个时辰“补草”,才算大功告成。 此时,还是巳末午初时分。按照考场规矩,午时过后,考试巡绰官要来向各士子索卷盖戳。盖戳时,试卷上必须有十数行字,至少也要写有三五行字。没有盖戳的试卷,交卷时受卷官即视为犯规。犯规者即使还能参加后面两场考试,也没有考中的希望。在等待盖戳的时候,陈文祺去号军房打来净水,将砚台、毛笔洗去余墨,沥干待用。 午时一过,听得一声炮响,已经考完的士子便可以交卷了。为了保证秩序井然,每个字号配有两名受卷官受卷。陈文祺将试卷送到“玄”字号受卷官后,在廊庑之中漫无目标地走了几个来回。因此时大多考生还在答卷,陈文祺唯恐扰乱了别人的思绪,赶快回到五十九号。离天黑尚早,随身又未带来书籍,百无聊赖之中,陈文祺干脆在小床上盘膝打坐,双眼内视,将丹田之气向下沉入会阴,然后经长强沿督脉上经命门、中枢、大椎、后枕至头顶百会穴,再引百会气向前经印堂、人中、天突、膻中、中脘,向下复归丹田。如此提降沿小周天反复运行,只觉一股气流在体内狼奔豕突,愈走愈急,愈走愈强,四体百骸愈觉舒畅,整个人渐至物我两忘状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听龙门外鸣炮三响,陈文祺睁眼一瞧,天已将黑,第一场考试正式结束。按照规矩,炮声三响之后,不论完成与否,所有考生都须全部交卷,不可延误。一时间,受卷官的催逼声、未完卷的惋惜声、核对答题的探询声随处可闻,原本寂静无声的贡院瞬间嘈杂起来。 ………… 第二、三场考试,与第一场没什么两样,均是在次日子时初出卷,酉时鸣炮三响结束。 第二场考试,是试“策”两道:其一,“吏能治民,亦能祸民,吏治何得其方?”;其二,“河之为患久矣,且堵且疏,孰堵孰疏?”。 这两道试策题颇有意思:一为‘天灾’一为“人祸”。答题者既要具备一定的文才,更要有治国为民的志向,方能在平日留意弊端、思考对策。陈文祺的几位先生均是兼具文韬武略的大儒侠士,在先生的指导下,陈文祺从小便立下经世济民的远大抱负,对这社会上两大痈疽早已有针砭之方。接过试卷之后,研磨好浓墨,提笔一挥而就。 第三场考试,试“论”一道:“先皇所以罢湖广采木”。 “湖广采木”是本朝立国初期的一件大事。大明朝立国初期,大将军徐达大军攻陷元朝国都大都后,退居塞北的原蒙古宗室的北元政权,继续和明军对抗,屡次侵犯明境。明朝第三位皇帝朱棣深感鞭长莫及,决心迁都于北京。因此,自永乐四年起,为修建北京宫殿,朝廷派人到湖广等地督采大木,“以十万人入山辟道路”。其中丙午年一次采伐的“杉松大材”就达七万余株,这种长期的滥砍滥伐,致使湖广林区水土流失日益严重,百姓居无定所。在明朝第五位皇帝朱瞻基即位的第一年,恰逢湖广大灾,新皇便下旨罢湖广采木,为民解困。 论“先皇所以罢湖广采木”无非是分析罢湖广采木的意义、效果与颂扬“太平天子”的恩泽,只要熟知六十三年前的这段历史,切中题意并非难事。 “论《先皇所以罢湖广采木》:丙午年间,湖广大旱,百姓嗷嗷待哺,朝廷忡忡忧心。先帝宣德爷悲天悯人,体恤万民,下诏罢湖广采木,以期休养民生……”。 第三日的最后一场考试,陈文祺也是早早答题完毕。午时过后,提示可以交卷的炮声响起,陈文祺搁笔洗砚,将答题纸连同草稿一起,送至“玄”字号受卷官交卷,领了一支“准出签”,提着考篮来到贡院龙门出口,等了一柱香的功夫,聚齐了“放签”的人数,龙门随即大开,先行交卷的考生鱼贯而出。 贡院门口,景星早已引领而望。看见陈文祺出了贡院大门,赶快跑过来,焦急地对陈文祺说道:“文祺哥,出事了……” 第九回 堕其术中 这两天,苟安的日子甚是不好过。原本以为发现怀有“非刀非剑”武功的人,便是立了大功一件。不曾想,如今不仅那使折扇的秀才没有下落,而且连褚三等人也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直把郝怀气得暴跳如雷,指着苟安的鼻子疾言厉色地骂道:“好你个苟安,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既然发现那小子确实是“非刀非剑”的武功,就该出手将他擒来。你偏丢下‘主角儿’不管,去引开什么发暗器之人。如今可好,前后失算,两头落空。你让我怎么向梁镇抚使交代?” “大人,当时确实事非得已,如不将发暗器之人引开,只怕连……连我也回不来。”苟安辩解道。 “连你也回不来?回不来好哇,像你这样的废物,还回来干什么?你以为你将发暗器的人引开了吗?说不定人家把你这废物吓走,回头就去收拾了褚三他们呢。”郝怀本是随口一说,可话一说完,马上感到事情就是这个样,气得走到苟安的跟前,“啪啪”给了他两个重重的耳光,八条鲜红的指印立时印在苟安的双颊上。 打完苟安,郝怀气咻咻地对他说道:“你自己说说看,当打不当打?十几年了,没有发现那些人的踪迹也就罢了,顶多回不了锦衣卫,咱在这儿还是吃香的喝辣的。可你说发现了那些人的踪迹,飞鸽传书已经到了京城,如今忽然说没了,梁镇抚使饶得过咱们?打你两巴掌还是轻的,若找不到那个使折扇的,这颗脑袋只怕在脖子上的时日也不多了。”说完一瞪眼,“找,继续与我找,哪怕将武昌城翻个遍,也要将他们找出来。” 苟安用手揩了揩嘴角的血迹,向郝怀说道:“大人,属下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这颗狗脑袋尽是糨糊,有什么好想法?……唔,说来听听。”郝怀方寸大乱,根本不知如何收拾这个残局,既然苟安有“想法”,何妨一听? “现在正是大考之期,武昌城的人比平时不知多了多少。我们的人手有限,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查问,漫无目标的找恐怕没什么用处。昨天晚上我看见他们之中有人带着书箧,想必是来赶考的秀才,即便不是也与赶考的秀才认识。依属下之见,不如就将人手布置到贡院周围,盯住考试的秀才和与他们有接触的人,或许有所斩获。” 郝怀想了想,觉得苟安的话有些道理,事到如今,也只能瞎猫逮耗子,碰碰运气了。便点点头,缓和口气说道:“好吧,就照你说的去办。记住,把我们的人都带上,要他们日夜守候,如发现情况迅速来报,不要打草惊蛇,让人紧紧跟住就行。” “是,大人,属下这就去办。”见郝怀赞同自己的“想法”,苟安暗的吁了口气,急忙带人“守株待兔”去了。 话说沈灵珊目送陈文祺进入贡院以后,想到他在路上对自己说过的话,不敢在外停留过久,便叫上景星回到家里,吩咐哑巴小僮照顾好景星,然后偕蕊珠回到自己的闺房,找出丝线绣花针,做她的女红去了。 一连两日,沈灵珊都没有露面,只蕊珠来后院看了景星几次。在家时,景星不是在黄州城典当行帮爹爹照顾生意,就是在陈家庄打杂,从未如此闲散过。这两日在后院无所事事,唯一与他接触的小僮又是哑巴,直把景星闷得心里发慌,竟日只好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把扇纳凉,困了便在石凳上小憩片刻,真个是“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好不容易捱到了第三日,景星早早起床盥洗完毕,便让哑僮请“朱瑞”过来,有话要跟他说。哑僮点点头,打个手势请他稍等,便往前面去了。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蕊珠穿着他们初次见面时那件皂色直裰,来到后院,对景星说道:“景星,一大早便喊我来,有什么事啊?” “哦,是这样。今天是考试的最后一天,我想到贡院门前等候我家少爷,请你与杨公子说一声。” “现在就去?还早哩。再说,我家小……少爷也要去的吧?这样吧,你等等,我去跟少爷说一下,要不咱们一起去。”未等景星答话,人已一阵风似地消失在门口。 没过多久,沈灵珊一身公子打扮出现在景星面前,对景星说道:“今天虽是考试的最后一天,但按规矩午时前是不能交卷的,贡院开门放人更要等到未时以后。如果考试不顺利,最迟交卷时间还在酉时末。现在刚交辰时,你去那儿干什么?不若耐心等待半天,吃过午饭我们一起去。” “杨公子,要不……要不我先到四处转一下,午时过后在贡院门前等你们?来了几天,也不知武昌城是个什么样子。” 合当有事。景星提出要逛街,沈灵珊无话可说,想到他一个初到武昌城的少年,除了迷路之外,应该没有别的麻烦。沈灵珊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答应了他,只是嘱咐他注意安全、不要迷路、午时后一准到贡院等候等等,便让景星独自出了门。 景星心系陈文祺,哪有心思闲逛?一出门便直奔贡院而去。正如沈灵珊所说,此时离考试结束的时间尚早,贡院前的广场门可罗雀,就连生意人也屈指可数。景星的印象中,贡院门前应如开考入场那天的热闹,未料到却是如此的冷清。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那后院的树荫下乘凉。但既来之则安之,景星找了一棵树冠较大的柳树,从附近搬来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在地下画了一个棋盘,坐在石头上自己与自己下起“成三”棋来。 景星一人独坐柳树之下,既非小商小贩,又非借荫乘凉,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等人,而且十有八九是等贡院中的人。 未等景星一盘棋下完,一个短衣短裤、手拿蒲扇的汉子走过来,与景星搭讪道:“这位小哥,好闲情咧,敢情是等人啊?” 景星抬头瞄了那人一眼,没有搭理他,继续走他的“成三”棋。 “唉,不知这贡院鸣炮开门是午时还是未时,看来是来早了哩。”那人在离景星二尺远的地方席地而坐,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 景星涉世未深,哪里知道别人是在套他说话。听说他也是等候贡院开门,景星好像遇见了知音,接口问道:“尊驾也是等里面的人?” “可不,我家内侄是今年科考的士子,前日进去的,不知考的怎么样?今日我内人要我来接他家去。” “原来是这样,您家就在武昌城?” “不在城内,在城南金沙洲。”话锋一转,假装很随意的问道:“小哥来接什么人?” “我接我家少爷。” “你少爷不是武昌府的人吧?” “不是,我们是黄州府的。” “看小哥年纪不大,你一个人来接你家少爷?” “少爷有一个朋友,等一会也要来。咦,你问这些干什么?”景星有些警觉。 “没什么,没什么。不是闲得无聊嘛,随便问问。”那人赶忙说道。 “既然无聊,我俩来下‘成三’棋?” “下棋?”那人一愣,旋即说道:“好哇,下便下,左右无事。不过要有点彩头。” “彩头?什么彩头?” “谁输谁请赢家喝茶。” “不干!”景星干脆地说。 “哼,想必棋艺太差,怕输。”那人故意激道。 景星青葱少年,哪里经得起一激?飞快的捡起棋盘中的石子,指着棋盘,对那人说:“比就比,还不知谁输。谁先下?” 那人狡黠一笑:“你年幼,你先下。” “好。”景星在棋盘的二道线正中落下一子。 那人似乎不谙此道,几个会合后,景星便下成一个“三子连星”,提了那人一颗子。此时轮到那人下子,景星这方,有一个落点非常紧要,如果那人这颗子不下在此处,景星下一步落子就有两个“二连星”,下一步又会提掉对方一颗子。果然,那人并未发现这个点,而是靠在己方一个棋子旁边下了一个“二连星”,结果又被景星走成“三子连星”。那人连连失利,很快陷入被动,不多久,便投子认输。 那人一脸的沮丧,站起身来。景星说道:“怎么,输了便走人?” “哪里哪里,”那人苦笑着说:“愿赌服输,这便去请你喝茶。” “这还差不多。”景星站起来,用脚拂去棋盘,跟着那人来到附近一个茶馆。还未进门,那人高喊道:“小二,来两碗凉茶。”然后对景星道:“小哥慢慢喝,我去趟茅房。” 那人走进里屋,苟安正高跷着二郎腿在那品茶。 “怎么样,那小子说什么了?”苟安问道。 “果然如大人所料,贡院里面只有一人,还有一个是他的朋友,过一会也要来。” “好,那天我看见这小子与那个站在旁边的秀才比较亲热,定是那个秀才的书僮。等会要来的肯定是拿折扇的小子。既然如此,你套出两人姓什么来,可以用更好的办法抓住他。” “是,大人。” 那人转身出来,在景星对面坐下,喝了一口茶,说道:“张公子今年多大了?” “你问谁?”景星莫名其妙。 “你家少爷呀,你刚才不是说你家少爷姓张吗?” “胡说,我家少爷姓陈,我什么时候说过姓张了?”景星白了那人一眼。 “呵呵,我记错了。你是说你家少爷的朋友姓张,对不起,记错了,记错了。”那人连忙道歉。 景星哭笑不得,说道:“你这人棋艺差,记性更差,我说过杨公子姓张吗?真是。” “哦?”那人一愣,拍拍脑袋,“敢情都记错了,你看,年纪大了,记性就差,不像你们年轻人。该罚,该罚,我去提茶。”一溜烟跑到里屋去了。 “怎么样?”苟安问道。 “贡院里边考试的姓陈,外面接他的姓杨。” “嗯,你小子办事麻利,事成之后,有你小子的好处。你去外面拖着他,其余的事我来办。”苟安站起身,又端起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茶,向刚才景星坐过的大柳树走去。 午时二刻左右,苟安看见两个公子打扮的人向柳树下面走来。仔细辨认,依稀是那天黄昏手拿折扇与褚三对阵的人。不禁心中狂喜,暗道老天佑我,总算保住了这吃饭的家伙。 苟安假作慌张地走到沈灵珊、蕊珠两人跟前,向他们施了一礼,问道:“这位想必是杨公子吧?” 沈灵珊一愣,这人怎么认识我,该不是认错人了吧?不对,他刚才叫什么来着?杨公子,哪有这么巧,他要找的人也姓杨。但是我假冒姓杨也没几个人知道啊?沈灵珊满腹狐疑,反问道:“尊驾是什么人?你我素不相识,认错人了吧?” “哦,我是贡院里的杂役。是这样,杨公子是否有一位朋友姓陈,正在里面考试?”苟安指了指贡院大门。 沈灵珊一听提到陈文祺,知道此人并没有认错人,也来不及仔细琢磨,脱口说道:“正是,他……我那朋友……让你找我?” “陈秀才这两日身体不太舒服,勉强捱过了头两场考试,但是今天没有坚持住,考卷没答完便晕了过去……” “他……他现在怎么样了?”沈灵珊闻言一惊,打断苟安的话,急切地问道。 苟安摇摇头,说道:“他现在已经醒过来了,只是身子虚弱,还不能行走,他说你们一定会来此地接他,让我到这里来将你们带过去。” “他人现在在哪?”听他说的天衣无缝,沈灵珊自此深信不疑,急忙打听义兄的所在。 “在……”苟安不虞沈灵珊有此一问,顿了一下,含糊答道:“在贡院后面一幢房子中。” “嗯?景星呢?怎么不见景星?”沈灵珊四下望去,不见景星人影,便对蕊珠说道:“我随这位先过去,你赶快到找到景星,随后过来找我们。” 沈灵珊本是心思缜密、八面玲珑的人,哪里能够轻易受骗?俗话说,事不关己,关心则乱。这时心里焦急,顾不得细辨其中有无可疑之处,留下蕊珠找景星,自己跟着苟安急急忙忙向贡院后面奔去。 奔跑了一程,沈灵珊慢慢冷静下来,将刚才的经过仔细捋了一遍,发觉其中甚是蹊跷,景星早早就来到贡院,为何到约定的时间不见人影?大哥如若生病,为何不在贡院或送到医馆?还有,进入贡院之前,每个考生都要留下住址或投宿客栈的名称、房号,以便联系。如果大哥生病,贡院应该打发人到家报信啊。不对,其中有诈。 沈灵珊停下脚步,返身向苟安喝问:“你是何人?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阴惨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灵珊转过身,一个满脸短髭、身高六尺开外的黑脸汉子,手中握着两支无鞘的长剑,走到离她丈余远的地方站定。不用说,此人便是郝怀。 “既然不知我是何人,为何引我来此?”沈灵珊一见来人人高马大,不免有些紧张,暗暗凝神戒备。 “正是不知你是何人,才将你引来,看看你究竟是何人。接着——”说罢手一扬,将一支长剑掷了过来。 沈灵珊接过长剑,百思不得其解,此人行为太过怪异。说是朋友,他又不知我是何人;说是敌人,为何又掷我长剑? “出招呀,怎么不出招?”郝怀剑尖微扬,左手捏个剑诀,摆出一副决斗的样式。 “我俩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跟你打?”沈灵珊“砰”的一声将长剑扔在地下。 郝怀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恶声说道:“只怕由不得你。看剑——”说罢,手中长剑分心便刺。 沈灵珊未料眼前这人说打就打,急忙后退,忽觉一股劲风扫到,已知诓骗自己的那人在背后出掌,便向右侧横跨几步,躲过前后二人的夹击。这是沈灵珊习武以来第二次临敌。第一次与褚三等人搏斗,虽然毫无经验,却凭借招式的奇妙打得游刃有余。这一次虽然以一敌二,较之第一次少了一人,但这两人的武功比那三人高出很多,手中又无兵刃,只好以自己并不擅长的拳脚功夫与两人游斗,不到十招,就被郝怀用剑尖抵住咽喉。好在二人并未打算取她的性命,否则,只要剑尖再往前送出一寸,就会血溅当场。 郝怀点了沈灵珊几处穴道,拾起地上的长剑,对苟安说道:“把他带回去。” 二人将沈灵珊带到郝怀的住所,解开穴道,找出绳索将他捆绑在后院凉棚的柱子上面。 郝怀命苟安搬来躺椅,沏了一壶茶,然后对苟安说道:“贡院那边还有几个弟兄没有撤回来,你去一趟,叫大家各自回去好好休息。待我将这姓杨的真实面目搞清楚,若真是梁镇抚使要找的人,再飞鸽传书报告梁镇抚使。” “是,大人。”苟安答应一声,返身往贡院那边去了。 苟安走后,郝怀找来一块破布,塞进沈灵珊的口中,自个儿去了知府衙门。半日没在衙门现身,而且苟安也不在,他怕知府大人找不到人引起麻烦。直到日落时分,才回转家中。 郝怀没有试出沈灵珊的武功路数,对苟安所见总是将信将疑。前天一听说有梁镇抚使要找之人的消息,狂喜之下便飞鸽传书报给梁德。后来线索又断,直把郝怀吓得寝食难安。梁德的脾气他太清楚了,对属下稍有不满便会严厉惩罚,仗着哥哥梁芳得宠的势,杀人犹如捻死一只蚂蚁。现在虽然捉住了这个姓杨的,却不知是否就是梁德要找的人。这次可不能再犯前次那样的错,定要搞清楚再作打算。 郝怀并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人,十年前梁德将他安插在武昌府兵房时,只对他说留意使出“似剑非剑、似刀非刀”招式的人,如发现这种武功招式出现,无论男女,能捉拿更好,不能捉拿就搞清楚藏身之地,尽快飞鸽传书于他。 既然这姓杨的死活不现刀剑上的功夫,郝怀也就懒得再试,因为这种“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招式,毕竟只是听说,就算真有人使出来,自己也不见得认识。如果将此人出身来历搞清楚,让梁德自己去辨别,对错与自己无关,岂非更好? 郝怀端着茶壶坐在躺椅上,对着壶嘴呷了一口,慢悠悠地对沈灵珊说道:“大热天的,我在这躺着尚且不舒服,想必尊驾更难受。这样好不好,你告诉我想要知道的,我如果满意了,便放了你,如何?” “呸。你是什么东西?连本公子姓甚名谁都不知,就敢胡乱抓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绑架,就不怕王法难容?” “哼哼,在这屋子里头,我就是皇上,我说的话就是王法。你就别拿王法来唬人了,今天就算取了你的性命,除了你我二人,恐怕只有天知道了。说吧,说得痛快,说不定老子一高兴,便将你放了。” 沈灵珊实在想不出此人为何对自己的身份感兴趣,但从此人的口气来看,今日自己凶多吉少,说与不说此人决不会放自己生还。 沈灵珊心里有些惆怅,没想到死神这么快就找上了自己。他想到了娘,想到素未谋面的爹爹,还想到了陈文祺——认识不到三天的结义兄弟。沈灵珊自己也不明白,在临死之前,怎么会想起了他,而且隐隐怀着一丝情愫、一份惜别! 可是,莫名其妙的大敌当前,临难不苟的心性很快冲淡了儿女情怀。他反唇相讥道:“要本公子开口很容易,你只要跪下来磕三个响头,说不定本公子一高兴,便将你祖宗八代的丑事讲给你听听。” 郝怀一听沈灵珊调侃自己,不禁大怒,将手中茶壶一甩,跳起身来,抓过长剑便刺:“想死老子就成全你。”剑到中途忽然停住,又恢复原先那种猫玩老鼠的神态,说道:“你想激老子给你一个痛快?哼哼,老子偏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说罢,找来一只长条板凳,竖立在沈灵珊身边,解开沈灵珊的右手,捆在长条板凳之上。 “恶贼,你要干什么?”沈灵珊有些害怕——所谓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郝怀看见沈灵珊害怕,愈觉有趣,他横转长剑,用左手大拇指在剑刃上来回刮了两下,夸张地试试剑刃是否锋利,望着沈灵珊邪邪地笑道:“梁镇抚使要我们寻找使‘似剑非剑、似刀非刀’招式的人,其实这招式谁不会?我现在就用这把剑当大砍刀,看能不能将你这只手砍下来。” 说毕,高扬长剑,大吼一声:“着!” 第十回 假道伐虢 “文祺哥,出事了……”陈文祺甫出贡院大门,景星一下子扑过来,呜咽着说道。 陈文祺心里一紧,大考之后的轻松瞬间无影无踪。他把景星拉到人少僻静之处,镇定地问道:“出什么事了?不要慌,慢慢说。” “杨公子,杨公子不见了。”景星满脸泪水,抽泣着说。 约好今天在贡院门前相会,现在只有景星独自一人,陈文祺已隐约感到杨山凌有事。但听景星这么一说,依然大吃一惊:“杨公子不见了?怎么不见了?快仔细地说与我听。” 景星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将自己如何到贡院等候、如何与人下棋赌茶、杨山凌如何被人骗走粗略地向陈文祺述说了一遍,然后说道:“我在茶馆里喝完一碗茶后,看看午时已过,便出来到约定的地方等杨公子他们。还未到柳树底下,朱瑞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边跑边喊,‘景星,你家公子病了,快去。’我连忙跟随朱瑞跑到贡院后面,不见杨公子的踪迹,以为朱瑞听错了,应该是在贡院里边。我们赶紧跑回贡院,请求贡院的门军放我们进去。门军进去报告主考官,主考官说‘哪有这等事,如有考生犯病,他们会第一个向我报告的’。我们这才知道杨公子一定是被坏人骗走了。少爷,都怪我不该对人说起你们的,我闯大祸了,少爷,你打我吧,呜呜。”景星噗通一下跪在陈文祺面前,哭个不停,闯了祸以后,也不敢叫他“哥”了。 陈文祺听罢景星一番话,初时气极,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继而一想,景星才十五岁的纯朴少年,哪里知道人心险恶?再说责备他也于事无补,现在最紧迫的事情,是查清杨山凌的生死、人在何处,如果性命无忧,就要想办法尽快将他救出来。那么,究竟是谁骗走了他?又为何要骗走他?是仇家寻隙还是绑架谋财?这些都有可能,只是陈文祺对杨山凌可谓全无了解,无法做出合理的判断。他把与杨山凌相识几天的细节仔细想了一遍,觉得那个藏在灌木丛中的隐身人嫌疑最大。如果这个隐身人与葛衣人他们是同伙,葛衣人神秘失踪他会疯狂寻找。然而,葛衣人被抓关在知府衙门大牢之中,隐身人要找到他们谈何容易?于是,隐身人便转而寻找杨山凌等人。抓住了杨山凌,不仅能找到葛衣人的下落,而且还能将杨山凌作为筹码,解救出葛衣人他们。 陈文祺想到此处,紧张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果真如此,一者杨山凌的性命暂时无忧,二者只要找到那个隐身人,就能找到杨山凌。当务之急,便是先找到隐身人;要找隐身人,必须撬开葛衣人他们的嘴巴。 陈文祺主意打定,伸手把景星拉起来,对他温言说道:“你的确是闯祸了,但现在不是打你罚你的时候。我们要尽快将杨公子救出来,弥补过错,知道吗?” “知道了。”景星一边抽泣一边小声回答。 “朱瑞呢?你不是说他来找你的吗?” “他回去报信去了。” “啊呀,杨伯母如果知道了岂不是要急死?快,你快到杨公子家去,告诉杨伯母,请她老人家不要着急,我已经知道一些线索,很快会将杨公子救回来的。快去。”陈文祺担心杨山凌的母亲着急出事,赶紧让景星回去缓和气氛。 景星撒腿便跑,边跑还不忘边问了一句:“文祺哥,你呢?” “我去知府衙门。哎,回来,把我的考篮也带上。” 陈文祺不敢怠慢,将考篮扔给景星后,拔腿就往知府衙门赶去。 话分两头。小景星知道自己今日闯下大祸,愧疚至极,恨不得以自己去换回杨公子。现在陈文祺让他前去杨府报信,也算是亡羊补牢、弥补过错的一个机会,哪能不全力以赴?于是背着考篮就向杨府狂奔,全然忘记了酷热和劳累,一口气跑回了杨家后院。哑僮刚巧在后院打水浇花,便向他打个手势,说有急事要见“朱瑞”。哑僮不敢怠慢,扔下手中的水桶,跑到前厅,将蕊珠叫过来。 “快,告诉伯母,文祺哥有杨公子的线索,请伯母不要着急。”景星未及蕊珠走近,急吼吼地对他说道。 原本满面愁云的蕊珠突然眼神一亮,抓住景星的双手,惊喜地问道:“真的?陈公子知道小……少爷在哪里?”不等景星回答,一转身向前屋飞奔而去,口里高喊:“夫人,有小姐的线索了。” 原本寂静的前厅,突然响起嘈杂的人声,随后又有凌乱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不一刻便见蕊珠与另外一个中年妇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位年约四旬的美艳妇人来到后院。美艳妇人的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这中年男子景星倒也认识,他就是那天晚上在知府衙门见过面的知府大人“杨代明”。 景星愣神期间,蕊珠走过来,手指美艳妇人对他小声说道:“这便是我家夫人,这位你见过一面,知府杨大人,快过去见礼。” 景星祸从口出,导致沈灵珊被骗下落不明,明知杨夫人尚未知道内情,景星仍然怀有深深的负罪感。他走到韩梅身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景星见过夫人。”又转过身,面朝韩明:“草民见过杨大人。” 韩梅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虽然沈灵珊生死不明,心头万分沉重,但外表仍然镇定如常,不失大家风范。她朝景星微一抬手,慈祥地说道:“孩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必如此大礼,请起来吧。” 景星听了这话,心里更加愧疚,站起身来,低头退到一边。 “你说你家少爷知道珊……呃,小儿的线索?如今你家少爷他在哪里?”韩梅轻声问道。 “文祺哥他去了知府衙门。”景星答道,扭头朝韩明望了望。 “去了知府衙门?他去知府衙门干什么?莫非是去报案?”韩明皱皱眉,然后轻声对韩梅说道:“姐,我得赶紧回去。” “去吧。一定要尽快救出珊儿。”韩梅同样耳语般对韩明说道。 韩明点点头,说道:“姐姐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将珊儿安全带回家来。”说罢急速离去。 再说陈文祺一边赶路一边思索,如何才能说服知府杨大人让自己与葛衣人见面?毕竟在押案犯不是自己想见就能见的,即便同意与葛衣人见面,又用什么办法让葛衣人尽快开口?陈文祺走的不是很快,因为他知道计划不周全,到了府衙见了知府大人、抑或见了葛衣人,不仅无益反而更糟。就这样边走边想,一个计划逐渐成熟。他不知道这个计划是否管用,但时间紧迫,不容人再有犹豫,只能全力以赴。主意拿定,遂加快脚步,不多时就到了知府衙门门外,正在犹豫是敲响鸣冤鼓还是越墙而入,忽见知府杨大人自外边回衙,忙上前施礼:“晚生见过杨大人。” “不必多礼。陈公子在门前徘徊,莫非有事?”韩明奇怪陈文祺要报案为何不敲鸣冤鼓。 “晚生特来拜会知府大人,且有要事相求。” “哦?陈公子所求何事?” “敢问大人,前晚在下送进来的歹徒可在牢中?” “还关在大牢里。这几日忙着应付大考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审问。”韩明心里奇怪,这个陈秀才不是报案来的?他要会那几个贼人干什么?正想着,又听陈文祺小心翼翼地说道: “晚生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大人应允。” “陈公子请讲。” “晚生想单独会会他们。” 韩明在武昌府任上断案无数,多少疑案都能迅速告破,鲜有错案、积案、悬案,当得起公堂上方匾额所写的四个大字:明镜高悬。但对于沈灵珊今日离奇失踪,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现在这陈秀才闭口不谈珊儿的事,而是要见葛衣人,莫非想从葛衣人他们身上寻找沈灵珊的下落?虽然人命关天、刻不容缓,但目下自己毫无办法,何妨让他一试? 为了消除陈文祺的顾虑,使他能够放手施为,韩明干脆把话挑明:“陈公子是否为营救杨山凌而来?不瞒陈公子,本府与杨山凌的父母也算故交,如陈公子有营救杨山凌的办法,且请全力施为,本府尽力配合就是。” 陈文祺闻言大喜。原计划若知府大人不答应,便要硬闯大牢。现在能得知府大人的支持,事情就简单多了。 于是,他向韩明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韩明听罢觉得可行,便痛快地说道:“走,跟我来。” 片刻之后,衙役将葛衣人等三人带到府衙后院的一间套房。陈文祺一言不发,他拿过一把樟木椅,往三人面前一放,并起食指和中指,往椅面一戳,顿时戳出一个大洞。三人何曾见过如此功夫?一时惊骇不已。 做完这些,陈文祺方才开口说道:“这几日没有惊动你们,是让你们静下来想想明白。现在要你们三人单独回答我的问题,谁要是跟我说一句假话,他便有如此椅。我要特别告诉你们,这里不是公堂,我只凭心情办事,望你们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说罢,喊来站在门外的衙役,把葛衣人的两个同伙带到另一间屋里等候。 陈文祺对葛衣人说:“我问你几个问题,倘若有一句假话,我不会给你改正的机会。现在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就开口,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时间一到,哼哼。”陈文祺说完,伸手点燃放在桌上的那支香,人向门外走去。 未走三步,葛衣人叫道:“我愿意回答。” 陈文祺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盯住葛衣人的眼睛,并未说话。 葛衣人受不了陈文祺的对视,移开目光,又重复说了一遍:“我愿意回答。”“那好。现在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褚三。”葛衣人——现在该叫他褚三——飞快地答道。 “哦,褚三。前天晚上拦路的,不止你们三人,还有一个同伙在暗中隐藏,是不是?” 褚三一愣,心想他怎么知道有人暗中隐藏?莫非他已经知道了一切?褚三他们本来就是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哪里敢将性命作赌注?既然人家已经知道了,倒不如竹筒倒豆子和盘脱出,说不定落个宽大处理。 “是。” “他是你们的同伙?” “不……不是。” “不是同伙?不是同伙你们怎么在一起?” 褚三顿了顿,说道:“互相‘帮忙’而已。我们‘做活’难免失手,如果‘点子’比较扎手,他就帮我们消灾。作为回报的条件,就是帮他留意怀有‘似剑非剑,似刀非刀’武功招数的人。” 里屋韩明一听,大吃一惊,“似剑非剑,似刀非刀”武功?这是什么武功?韩明隐约记起当日爹爹在破庙中所说的话,“刀剑双杀”?莫非他们说的是‘戢刃剑法’?能够使出家传武功的人,除了爹娘,便只有我们姐弟和师兄了。莫非这人是梁芳那阉人派来寻找我们的?要是那样的话,珊儿现在就有生命危险,自己姐弟也难以幸免。 “‘似剑非剑,似刀非刀’招数?”陈文祺小声嘀咕了一句,想起杨山凌那晚使出的招式,一时不明白其中的关节。 想不明白,陈文祺也不再想,眼前最重要的事是找到杨山凌,然后把他救出来,其余的事,留着以后慢慢想。于是他接着问道: “这人有什么神通,能帮你们消灾?他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他姓苟,叫什么不知道,他说他是知府衙门里的人,管的就是这些事。” 知府衙门里的人。里屋韩明又是大吃一惊。 “嗯?”陈文祺瞪了他一眼。 “小人真的没说假话,确实不知他叫什么名字。”褚三慌了,生怕陈文祺在他的身上戳一个大洞。 “他在哪儿?” “在……”褚三说出一个地方。 陈文祺将褚三提起来,在他身上点了几下,说道:“我用独门手法封住了你的穴道,三个时辰之内没什么感觉,但如过了三个时辰未解,你将生不如死。我现在就去找那姓苟的,找着了他,我便回来与你解开穴道。” 陈文祺进到里屋,与韩明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找韩明要了一把长剑,出了府衙大门,看见蕊珠、景星两人在门口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以为杨夫人出了什么事,及至问明白才知二人心里着急,想到府衙打探情况。陈文祺想了想,带着蕊珠和景星,快步离开了知府衙门。 再说苟安今日顺风顺水,毫不费力地诓骗到使‘似剑非剑,似刀非刀’招数的人,这下不仅头颅得保,而且立件功劳甚至调回锦衣卫也有可能。心情一舒畅,天气也不显得那么炎热,他从侯怀家里出来以后,到贡院门前遣散了留在那里的同伙,便到对面馆子里要了两碟小菜、打了半斤烧酒,回到家里自斟自酌。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敞开的大门传进来:“文祺哥,是他,就是他。” 苟安循声一望,门外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个上午在贡院门前会过,另外一个,便是前晚褚三他们拦住的秀才,刚才那书僮口中的“文祺哥”。 未等苟安开口,陈文祺走到他的跟前,指着他问道:“你是何人?识相的,快将杨公子放出来。” 苟安坐着未动,心里转着念头,从前晚的情况看,除了姓杨的之外,这三人应该不会武功。可现在这个姓陈的手握长剑,难道他就是那个发暗器之人?不管怎样,不能节外生枝。主意打定,眼睛滴溜溜一转,准备寻机脱身。 “敬酒不吃吃罚酒,既是如此,便吃我一剑。”等了半天苟安不开口,陈文祺不耐,掣出长剑,往苟安眉心刺去。苟安来不及后退,忙以手中竹筷一挡,将陈文祺的长剑荡在一边。陈文祺大惊,志在必得的一剑竟被他以竹筷轻描淡写的化解,急忙抡圆长剑,向苟安的头顶劈下。人命关天,苟安伸手抓过一个碗碟,拼尽全力往上一架,“哐当”一声,碗碟被劈成两半,而反弹之力,竟把陈文祺震得连连后退,幸亏蕊珠、景星两人伸手扶住,方才不致跌倒。 陈文祺一脸惊愕,手指苟安说道:“果然有些邪门,来,再吃我一剑。”手挽一个剑花,向苟安扑去。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苟安锦衣卫校尉出身,武功造诣自是不凡。两招逼退陈文祺,心想此人的武功不过尔尔。又见他长剑又是刺又是劈的,与姓杨的招式极为相似,怪不得两人在一起,原来竟是同伙。苟安心中一喜,刚捉了一个姓杨的,如果再将这个姓陈的捉住,岂不又是大功一件?苟安将面前八仙桌一推,阻住陈文祺前扑之势,反身拿起靠在墙边的短枪,说道:“你不是要找杨公子吗?我带你去。”说罢举枪向陈文祺的面门刺来。 陈文祺一听,心中暗喜,义弟果然是被这姓苟的绑架了,原先一颗悬着的心顿时归位。见短枪搠到面门,忙挥剑格挡。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这枪长四尺,比寻常枪短而又比剑稍长,远近战均可,是苟安的成名武器。苟安短枪在手,与刚才空手迎战大是不同,只见红色的枪缨跳跃翻飞,令人眼花缭乱;手中短枪时扎时撩,令人防不胜防。陈文祺虽有长剑在手,却无法近身攻击,对苟安毫无威胁。情急之下,陈文祺长剑一掷,向苟安的咽喉电射而去,同时身形一矮,一个屈身翻滚,欺到苟安的身边,挥拳猛击苟安的膝盖。这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掷出的长剑,直取敌人的要害之处,使敌不得不防,而要瓦解长剑的攻势,下盘必然空虚,乘虚而入便能一击制胜。但…… 苟安望见长剑飞来,并未于陈文祺所想挥枪相隔,而是以枪拄地,身体后仰平躺,双脚离地一绞一蹬,将陈文祺“扭”翻在地,向后滑出三尺。陈文祺未及翻身站起,苟安的短枪如影随行,枪尖已点住他的肩窝。 “文祺哥”、“陈公子”,景星与蕊珠同时惊呼,欲要扑来相救。 陈文祺不料此人的武功高强如斯,顿时面色如灰,急忙制止两小:“不要过来,快,快去找人前来……”,见两小迟疑未动,复又怒声叫道:“没听见吗?快走。” 两小意识到留在此处无济于事,连忙转身跑出去找人相救。 苟安俯下身,点住陈文祺的穴道,收起短枪,找来一只破麻袋,将陈文祺塞入麻袋之中。 “无耻贼子,你要把本公子如何?”陈文祺穴道被点,却尚能说话。 “你不是来找那姓杨的吗?我带你去见他呀。”苟安不无得意地说道。 “不要,你将我杀了好了,此时本公子不想见他。” “你们这些读书的穷酸真是迂腐得很,死到临头了还顾什么面子?不要紧,那姓杨的也与你一样,像粽子似的在那等你呢,哈哈。” “不去,你将本公子杀了便是……” 苟安也不与陈文祺啰嗦,找块破布塞住他的口,探头朝门外两边看了看,转身将麻袋往肩上一扛,走出大门,消失在暮色之中。 这时,从对面房子转角处走出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尾随苟安而去。 第十一回 祸起萧墙 “咚——咚咚——”就在郝怀的长剑正要斫下的关头,前面传来两长一短的敲门声。 一听敲门的节奏,郝怀知道是苟安来了。他扔下长剑,打开大门,苟安气喘如牛地走进来,将肩上的麻袋往地下一撂,说道:“累死我了”。 “唔,唔。”麻袋中有人发出声音。 郝怀有些不悦,指着麻袋问道:“这是什么?” 苟安伸手解开袋口,沈灵珊一看,惊叫一声:“大哥?你怎么也……” 苟安得意地对郝怀说道:“大人,这小子不知如何打听到我捉了姓杨的,跑到我家里要人,可这小子武功实在稀松平常,三十招不到,便束手就擒了。大人,这小子与这个姓杨的一样,所使招式也是‘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呢。” “噢,这倒有点意思。”苟安随便将人送到家里来,郝怀原本有些不大高兴,听说陈文祺使的招式也是“似刀非刀,似剑非剑”,马上来了兴致,下颌一扬,示意苟安拿掉陈文祺口中的破布。 陈文祺被破布塞的几欲呕吐,破布一离口,顾不得吐掉口里的余臭,急忙向沈灵珊问道:“贤弟,你没事吧?” “大哥,我没事,你怎么样?”沈灵珊急道。 陈文祺一笑,说道:“贤弟放心,我很好。”转而对着郝怀说道:“尊驾想必是这里的主人了?将客人装在麻袋中丢在地上,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吧?” 郝怀笑意更浓,说道:“唔,看来不是‘有点意思’,而是很有意思。”说完向苟安投过探询的目光。 苟安附在郝怀耳旁,低声说道:“属下点了他几处大穴,没法动弹。” “啊?哈哈哈。”郝怀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然后对苟安一摆手:“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客人’看个座?” 看到陈文祺僵硬地坐下,郝怀嘲弄道:“你小子已成为阶下之囚,还强作镇定,难道还有所倚仗不成?” “尊驾开什么玩笑?本公子如有什么倚仗,还愿意待在这个又脏又臭的麻袋里?”陈文祺瞪着眼说道,但话语中分明有些气馁。 郝怀负手走到陈文祺的身后,凑近他的耳边戏谑道:“既然如此,你小子不怕我将你杀了?还敢要我将你当客人?” 陈文祺将头偏了一偏,避开郝怀口中呼出的气味,淡淡地问道:“尊驾为何要杀我?我与你往日有仇?” “没仇。” “近日有怨?” “无怨。” “我与尊驾可曾见过面?” “此前尚未见过。” “既然无仇无怨、素未谋面,你为何要杀我?” “因为你不该怀有这种‘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武功。” 陈文祺与苟安相斗时,现学现卖使了几招前晚沈灵珊所用的招式,不曾想此时成了别人要杀自己的“理由”。 “哦,我明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吧。” “可以这么说。” “如果你非要杀怀有这种‘似刀非刀,似剑非剑’武功的人,本公子无话可说,但请把这位杨公子放了。”陈文祺无可奈何地说道。 “放了他?为什么?”苟安冷笑一声,反问道。 “他那几招是我教给他的。他见这个招式很怪异,非常好奇,硬缠着要学,我就随便指点了两招。所以他是无辜的。” “他是无辜的也好,有罪的也罢,既然怀有这种功夫,放与不放,你说了不算。”郝怀强横地说道。 陈文祺“嗤”的一笑,问道:“难道由你说了算?” “我说了也不算。”郝怀似乎不怕陈文祺看低了自己。 陈文祺向四面看了看,茫然地问道:“此处还有什么人吗?究竟谁说了算?” 郝怀“哼”了一声,倨傲地说道:“这个你无须知道。” 陈文祺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么你是谁?这总该可以告诉我吧。” “他是谁我知道,无须问他。”话音未落,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 “杨……杨大人?”郝怀、苟安大吃一惊,做梦都没有想到知府大人在此出现。 沈灵珊大喜过望,忙喊道:“舅……” 韩明摆摆手,截住沈灵珊的话:“救,我就是救你们来了。”对郝怀、苟安二人喝道:“郝怀、苟安,还不束手就擒?来人——” 十多名捕快手持明晃晃的大刀,一涌而入。 “将他们二人拿下。”韩明发令。 “谁敢动?我先宰了他。”郝怀箭步冲到沈灵珊身旁,手中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苟安也以手中短枪指在陈文祺的肩胛处。 “退……快退后。”韩明投鼠忌器,唯恐伤了沈灵珊他们,连忙喝住众捕快。 “郝怀、苟安,你们身为官府中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行凶,又在本府面前要挟拒捕,简直是胆大包天。你若放下武器俯首就擒,本府看在你我同拿朝廷俸禄的份上,或可从轻发落;如若执迷不悟、顽抗到底,本府定当从严惩处,决不宽贷。”韩明厉声斥道。 既然形势至此,亮明身份那是迟早的事,郝怀并不惧怕区区一个知府。只见他双眼一翻,凶狠地喝道:“杨代明,你休拿知府的威风来压人,爷们不吃你那一套。现在我从一数到五,你们全都给我退出去。如若不然,定教这两个小子血溅当场。一、二、三……” 忽然,僵坐的陈文祺动了。他右手倏然抓住苟安的枪头,左手立掌向枪缨处一斫,只听“喀嚓”一声,枪头立时断落。右手一翻,倒转枪头向郝怀掷去。“当——”,一股大力,将郝怀的长剑震飞。枪头一离手,陈文祺紧跟着向前平飞,凌空劈出一掌,又将郝怀逼退一步。 说时迟那时快,这几下兔起鹘落,全在转瞬之间。等到众人醒过神来,陈文祺已经站立在沈灵珊的身旁。 “大哥。”沈灵珊欢呼一声。 “你……你不是被我点了穴道了吗?怎么还能……”,苟安大吃一惊,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 “被点了穴道怎么还能动是吗?”陈文祺一扫先前的萎顿,神清气朗地笑着反问,“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点中我的穴道。” “不可能,认穴点穴我还从未出现过差池。”苟安不服气地说道。 “实话告诉你吧,在你点我的穴位之前,我就运功将穴位移开了半分,故尔当时只是有点酸麻的感觉而已,等我运气一周天之后,那点气滞的感觉便冰消云散了。” “这么说,你是故意输……” “如若不然,你怎么肯痛痛快快地把我们带到这里来?”说到这里,陈文祺与韩明相视而笑。 “蠢驴,简直是一头蠢驴。”郝怀气咻咻地骂道。 陈文祺返身为沈灵珊解开绑缚的绳索,轻声说道:“贤弟受苦了,请恕大哥相救来迟。” “大哥……”沈灵珊眼圈一红,哽咽着说不下去。 蕊珠和景星跑过来,分别拉住沈灵珊和陈文祺,问长问短,高兴雀跃。 韩明一见沈灵珊脱险,松了一口气,令众捕快将郝、苟二人团团围住,喝道:“郝怀、苟安,还不束身就缚?” 郝怀恨恨地瞪了苟安一眼,苟安则狠狠的瞪了陈文祺一眼,双双弃了手中兵器,不再抵抗。 捕快取出携带的绳索,将二人五花大绑捆住。韩明吩咐班头将二人押回府衙,关入大牢之中,待明日审问定罪。 众捕快走后,只剩下韩明、沈灵珊、蕊珠和陈文祺主仆五人,韩明放下端着的知府架子,拉过沈灵珊瞧了好一会,回头对陈文祺说道:“今日多亏陈公子出手相助,方才有惊无险。此刻他的母亲恐怕是忧心如焚,不如我们一道送他回家,陈公子意下如何?” “晚生悉听大人吩咐。”陈文祺谦恭地答应。 蕊珠听闻此话,忙对沈灵珊说道:“小,哦,少爷,不如我先走一步,给夫人报个平安,再给大家准备晚餐。” 沈灵珊心情大好,指头往蕊珠额上一点,不无赞赏地说道:“就你伶俐,去吧。” 陈文祺道:“景星,你与朱瑞作个伴。” “好咧。”景星此时也是异常兴奋,虽然一不小心闯下大祸,现在“杨公子”毫发无损,总算卸下了心中的石头。 两小走后,三人信步而行。劫后归来,大家都是说不出的轻松。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大街上行人稀少。沈灵珊忍耐不住,向陈文祺说道:“大哥,今日大考归来,小弟本应为你摆酒接风,哪知被人骗掳,连累大哥以身涉险,真是过意不去。” 陈文祺连忙说道:“贤弟说哪里的话?若非贤弟担心愚兄身体有恙,怎会懵然受骗?倒是愚兄连累贤弟了。”想到沈灵珊为自己而落入虎口,陈文祺心里一阵歉然。 一旁的韩明打趣地一笑,说道:“呵呵,你们都不必内疚了。常言道,疾风知劲草,危难见忠诚。你们俩虽只认识了三天,但经过今天共患难,就等于相交了三年、三十年,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你们看,到家了。” 两人抬头一看,果然到了“杨宅”门前。从不抛头露面的韩梅,此时正在倚门相望,看见沈灵珊归来,激动不已,遂顾不得许多,张开双臂向她跑来。沈灵珊紧走几步,一头扎在韩梅怀中,口里叫道:“娘——” 韩梅将沈灵珊紧紧搂住,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喃喃地说道:“珊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及至看见陈文祺站在一旁,立即醒悟有些失态,轻轻推开沈灵珊,向陈文祺颔首一笑:“老身失态了。这位莫非就是珊儿的义兄陈公子?” 陈文祺初见韩梅,恍如梦中见过一般。见韩梅问到自己,忙走到她的跟前,双膝一跪,说道:“晚辈陈文祺拜见夫人。这几日在府中打扰,未曾当面请安,还请夫人恕罪。” 韩梅望着陈文祺,仿佛看见了失散多年的师兄的影子,一股母性的爱怜油然而生,亲切的称呼脱口而出:“孩子,快起来,我们进屋说话。”先前对沈灵珊擅带陈文祺他们来家居住的那点警觉与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沈灵珊拉起陈文祺,跟在母亲身后走入大堂。坐定之后,沈灵珊、韩明、陈文祺先后向韩梅说起事情的经过。听到沈灵珊被郝怀绑住手臂、举剑要砍的时候,韩梅吓得脸色苍白,抓起沈灵珊的手,仔细察看有无伤痕;听到陈文祺瞬间制服郝怀、苟安的时候,韩梅长吁了一口气,连赞陈文祺智勇过人。 韩明与陈文祺联手,用“假道伐虢”之计,利用苟安带路,顺利找到沈灵珊,最终拿获郝怀、苟安,也是对陈文祺赞赏有加。 陈文祺被韩梅姐弟二人一夸,顿时满面通红,连忙岔开话题:“杨大人,这郝怀、苟安似乎不是主谋,他们身后应该有主使之人,不知大人如何处置?” 韩明欲言又止,看了韩梅一眼。 韩梅明白弟弟的意思,说道:“陈公子侠肝义胆,今日又以身涉险,冒死搭救珊儿,实是沐仁浴义的少年英雄,我们家那点事对他无须相瞒,你就说吧。” 韩明点点头,向陈文祺说道:“实不相瞒,我并不姓杨,而是姓韩,叫韩明,这位是我姐姐韩梅,你这义弟本是女儿之身,闺名沈灵珊,是我的外甥女。” 陈文祺一听,连忙起身重新见礼。对义弟之前的种种女儿姿态由是释然,复无疑虑。 沈灵珊被舅舅道破女儿身,顿时满脸绯红,一跺脚,扭身掩面而出。 韩明望着沈灵珊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语气沉重地说道:“十八年前,我爹爹在兵部侍郎任上,一次偶然的机会,截获了御马监提督太监梁芳通敌的密信,被梁芳派高手一路追杀。我爹娘为阻挡那些杀手让我们脱险,双双战死在大崎山;我和姐姐得遇高人搭救,师兄——就是珊儿的爹爹——却下落不明。为了躲避强敌,我们姐弟只好隐姓埋名,但也不敢离开黄州府太远,因为师兄若是尚在人间,会在黄州府附近寻找我们。珊儿自打出生,从没见过爹爹一面,于是她经常女扮男装,出外寻找。虽然人海茫茫,我和姐姐念她思亲心切,而且也是心存侥幸,就任她而为,哪知爹爹尚未找到,反被仇人所擒。若不是陈公子及时解救,恐怕性命不保。” “这些狼心狗肺的贼子。”陈文祺怒骂一声。趁韩明停顿的空隙,陈文祺问道:“杨大人,哦,应该叫韩大人……” 韩明截口说道:“在下在官场的姓名是杨代明。陈公子与珊儿是结义兄弟,我就托个大,你就叫我杨叔叔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小侄高攀了。……杨叔叔何以断定就是姓粱的所为?” 韩明说道:“通敌的密信没有找回,始终是梁芳兄弟的心病。除了密信,我们这些知情人,也是他们的心腹大患,故必欲除之而后快。但他兄弟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出宫多有不便,只能支派心腹四下寻找我们的踪迹。而他们那些心腹与我们素未谋面,只能从武功招式上辨别谁是他们要找的人。陈公子记不记得,下午你在审问褚三的时候,褚三说过一句话?‘作为回报的条件,就是帮他留意怀有似剑非剑、似刀非刀武功招数的人’?”不等陈文祺回答,韩明继续说道:“无独有偶,郝怀声称要杀你的时候,也对你说过,‘因为你不该怀有这种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武功’。这种‘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武功,本是一个奇人所创的招式,名为‘刀剑双杀’。后来被我娘的远祖融入家传武学之中,为的是短兵相接时杀敌更为犀利,当年‘岭南八凶’中的靳雷便是丧命于此剑招之上。故此姓梁的只须找到使用‘刀剑双杀’招式的人,就一定能找到我们姐弟和师兄弟。”韩明说到这里,转而向韩梅说道:“也是我们太过大意,只知隐姓埋名,却忘了嘱咐珊儿隐藏武功,这下麻烦大了。” 韩梅心存侥幸,问道:“不至于吧?那两个人不是被抓起来了吗?” 韩明说道:“抓是抓了,可不好处置啊。不管怎么说,他们是知府衙门中人、朝廷的命官,总不能让他们凭空消失吧?” “他们不是绑架行凶吗?凭这一点便可以治他们的罪吧?” “治罪之后呢?充军?流放?可这些都堵不住他们的嘴哩。”韩明反问道。 韩梅听了,半天没有做声。 “夫人……” 未等陈文祺说下去,韩梅突然对他说道:“噢,对了,听珊儿说,陈公子是黄州府人?” “是的,夫人。小侄是黄州府蕲水县陈家庄人氏。” “陈公子离家数日,今日大考完毕,该早些回家了,免得令尊令堂牵挂。再说,老身素喜清净,不堪烦扰,请恕老身慢客之罪。”韩梅神情忽变,冷漠地说道。 陈文祺何等聪明之人,哪会不知韩梅的用意?在家时爹娘和师父们经常教诲,扶危济困乃是我辈分内之事。别说是义弟家中有难,便是寻常人家,也要鼎力相助。 “娘,您为什么要赶大哥走啊?” 陈文祺循声望去,只见恢复女儿身的沈灵珊杏脸桃腮、皓齿蛾眉,一袭碧色长裙衬得腰细若柳、曲线毕露,无所遮蔽的手臂洁白如雪、滑如凝脂,顾盼间说不尽的灵秀妩媚。饶是陈文祺自诩正人君子,当下看得双眼发直、如醉如痴,惊为天女下凡。 沈灵珊被陈文祺看得粉面微红,走近前来对陈文祺赧然一笑,柔声说道:“小妹见过大哥,请大哥饶恕小妹隐瞒之罪。” 陈文祺双手频摇,磕磕巴巴地说:“贤……沈……姑娘不必客气,是愚……在下……唐突了,不……不该……” 沈灵珊一见陈文祺如此拘谨,禁不住掩口而笑,软声细语地说道:“莫非大哥后悔结拜?” “沈姑娘出尘脱俗、冰清玉洁,在下与姑娘结义,确有兼葭倚玉之嫌。” 沈灵珊听罢陈文祺之言,顿时笑得花枝乱颤,摇着葱一般的手说道:“大哥快别掉书袋了,什么出尘脱俗、什么兼葭倚玉?既然已经结拜了,你要反悔那可不成。” “珊儿,别闹了,我们在谈正事呢。”韩梅心里有事,出言制止沈灵珊。 “娘,什么正事嘛?对了,娘,您为何要赶大哥走啊?我还要为大哥摆酒接风、感谢大哥的救命之恩哩。”沈灵珊猛然记起刚才韩梅要陈文祺走的话。 韩梅沉下脸,语气严厉地斥道:“什么‘大哥’、‘大哥’的?一个女孩儿家不怕……”韩梅说不出更难听的话,改口说道:“不许你胡闹。” 自小到大,韩梅对沈灵珊呵护有加,从未说过一句重话。今日这般训斥,令沈灵珊无比委屈,只见她眼圈一红,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 韩明见状,忙将沈灵珊拉到身边,在她耳旁说道: “珊儿,咱们的仇家恐怕很快就要寻来了,陈公子他一个局外人,你留他在这干什么?” “仇人?什么仇人?”沈灵珊一惊。 韩明又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 沈灵珊原本喜悦舒畅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低沉无比。她用眼梢瞄了一下陈文祺,幽幽地说道:“大哥,不,陈公子,小女子装扮男子与你结拜,实在是荒唐得很。从今之后,再无结拜之说,你我已是陌路。你……你快走吧。”话未说完,眼圈又红。 陈文祺一改先前的拘谨,豪气地说道:“贤弟,你刚才不是说不准反悔吗?我俩义结金兰时,曾经撮土为香、向天发誓。现如今凭你一句话,就‘再无结拜之说’,那怎么成?” 沈灵珊闻听展颜一笑:“大哥不后悔了?”旋即又变脸道:“还是……不,我现在后悔了……你还是走吧。” 陈文祺一笑,说道:“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接着对韩梅、韩明说道: “夫人,我与令嫒既结金兰,今日就高攀叫您一声‘义母’。义母、杨叔,您们先别忙着打发小侄走。依我看,事情未必就有那么糟,不如先将郝怀、苟安二人详加审问,或可还有补救的办法。” 沈灵珊紧张地望着母亲、舅舅,生怕他们摇头。 韩明用手在桌面轻轻一拍,说道:“好,咱们连夜审问郝怀、苟安。” 第十二回 策反苟安 “将郝怀、苟安带进来。”韩明高声喝道。 “是。”门前两个衙役应了一声,将郝怀、苟安两人推进屋内。 对于审讯的地点,韩明没有定在平时惯用的公堂,而是选择府衙后院的一间偏房作为临时审讯室。这样的选择,韩明自有自己的考量:其一是时近亥初,府中衙役除几个当值的外,均已回家,不便召回。其二是本案牵涉自身家事,按律应当回避,但事涉机密不能移交其他有司查办,作为本案涉事方之一,高居公堂问案,是对堂上悬挂“公明廉威”的亵渎。其三是此次审讯与自家避祸、报仇、性命攸关,俗话说,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自己单独审讯有些力不从心,从解救沈灵珊这件事看,陈文祺少年老成,有勇有谋,以这种半官半私的方式审问,陈文祺可以参与其中,发挥作用。 因此,这次审讯的方式有些特别,韩明并未设置审问案桌,亦未准备文房四宝录取口供,就这样和陈文祺一起与郝怀、苟安对面而坐。 “郝怀、苟安,你们可知所犯何罪?”虽然不在公堂之上,韩明还是不怒而威,一字一句地问话。 “……”郝怀、苟安缄口不言。 “你们不说,本府替你们说。”韩明在知府任上数年,问过的案子不少,深知案犯都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也没指望他们老老实实开**代,故此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你们今日所为,犯了‘谋杀’、‘罪人拒捕’和‘佐职统属骂长官’三桩大罪。根据大明刑律,‘凡谋杀人、造意者,斩;从而加功者,绞;若谋而已行、未曾伤人者,杖一百、徒三年;为从者,各杖一百’。‘凡犯罪逃走拒捕者,各于本罪上加二等;若罪人持杖拒捕,其捕者格杀之’。‘凡首领官、及统属官,骂五品以上长官,杖八十’。三罪并罚,本府判处你等‘杖三百、徒五年’不为过吧?但你们看清楚了,现在不是在公堂之上,也未给你们披枷带锁,本府是何用意你们应该知道。你们虽然白日绑架无辜平民,本府知道是受人指使,并非‘造意者’,只要你们说出真相,本府便对你们从轻发落。” “杨代明,你就不要枉费口舌了。莫说三桩罪,便是三十桩罪、三百桩罪,老子都认下了。既然落入你手,要杀要剐,你看着办,要老子开口,就四个字:无可奉告。”郝怀虽然沦为阶下囚,仍是嚣张得很。他知道梁德心狠手辣,若是泄露了他们的意图与行踪,就算暂时保住了性命,回去以后不仅死的更惨,而且还要祸及家人。不如死扛一阵,就算杨代明一怒之下把自己杀了,既死的痛快,家人也免受牵连。于是打定主意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陈文祺附在韩明的耳旁说了几句什么,“咳”了一声说道:“郝怀,你知道为什么不在公堂上审问你们吗?” “你们小人得势,在哪里审还不是由着你们?这与老子何干?”郝怀不管自己是座上宾还是阶下囚,逮着机会不忘“损”上一句。 “错,与你们大有干系。”陈文祺站起来走到郝怀身边,似乎不经意地摸着他的颈后,冷峻地说道:“在公堂问案,得按朝廷的规矩来。在此问案,便要自由得多。本公子既无功名,便是江湖中人,你我之间就用江湖方式解决问题。本公子知道你肉糙皮厚,不怕大刑,可是这个地方,”陈文祺用手点着郝怀颈后的风府穴说道:“我用独门手法点下去,没有疼痛,只是麻痒,你要不要尝尝那种万蛆啃肤、万蟥吮血、万蚁噬骨、万蝎撕筋般的滋味?” “你……杨代明,你们私设公堂,藐视王法,难道不怕丢掉乌纱、毁家灭族吗?”郝怀既惊且惧,嘶声高喊。 陈文祺面色一沉:“王法?你还知道有王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诓骗绑架无辜平民,那时你们可曾记得王法?在私宅后院之中,以刀架颈,欲害人命,那时你们可曾记得王法?在官差捕快之前,挟持人质拒捕,那时你们可曾记得王法?如今轮到你们要遭报应,便大言不惭抬出王法作盾,岂不滑天下之大稽?堂堂大明刑律,如果不能庇护良善,反而袒护邪恶,那么用之何益?” 一席话义正词严,斥得郝怀张口结舌,冷汗涔涔。 陈文祺负手走到座位旁坐下,冷笑一声说道:“你说我们私设公堂,便如你所愿,今日在这私设的‘公堂’与你们作个了断。杨大人,请吩咐人拿十炷香过来,给他一炷香的时间考虑,若一炷香点完不开口,在下让他尝尝万蛆啃肤的滋味;还是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若他有种扛得过去,在下就砍他一只手指;再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若还不开口,在下就再砍他一只手指。手指砍完再砍脚趾,等到二十只指头砍尽,只怕他的小命不保了。这也不要紧,在下已经代大人拟好了呈报文书:‘案犯郝怀,于弘治二年八月十八日申时时分,持剑绑架平民杨某某至自家宅院,以其怀有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武技为由严刑拷打,并欲置之于死地。本府接到报案,迅速带领捕快赶赴现场,喝令案犯郝怀放还被绑架之杨某某,弃械就擒。未料案犯郝怀不仅不听劝谕,反而变本加厉,挟持人质,持剑拒捕。为保护人质安全,众捕快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与案犯郝怀展开激斗,混乱之中,案犯郝怀被乱刀砍死。根据大明刑律第一百零五条‘若罪人持杖拒捕、其捕者格杀之’,本府判定众捕快无罪,案犯郝怀死有余辜。’杨大人以为如何?” “极是、极是。来人,点燃一炷香。你们两个,看住郝怀,待到一炷香将烬,速来报告;你们带苟安去那间屋里。”韩明老到的“配合”陈文祺。 “你们……你们心肠歹毒,草菅人命,不得好死,老子做鬼也饶不了你们。”郝怀害怕至极,声嘶力竭地叫骂。 韩明、陈文祺也不理会,只顾出门而去。 再说苟安被衙役带到另外一间屋里,惊魂不定,他似乎看到郝怀被万蛆啃肤时那种生不如死的样子,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陈文祺负手踱进来,苟安如见鬼魅,浑身筛糠般向屋角躲去。陈文祺抓住他的手臂,面无表情的说道:“苟安,你可知道,种田的人家都备有一根鞭子,这是为何?” 顿了一顿,也不待苟安开口,陈文祺继续说道:“皆因那拖犁耙的牛不识时务,不拿鞭子驱赶它便不出力。于是庄稼人不停地鞭打,以至一天下来,那牛不仅累得筋疲力尽,而且全身被鞭子抽得伤痕累累,所以我们家乡有句俗语,叫做‘犁也拖了,鞭子也挨了’,笑这牛太蠢笨。有时人也一样,大凡案犯过堂,都似这蠢牛一般。不知阁下是否如这蠢牛?” 苟安浑身筛糠一样,舌头打转,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只是……只是听从……郝大人……啊,郝怀的吩咐,他……平时留意那……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人,发现……发现以后就……告诉他,其余……其余什么都……不知道。我说的千真万确。” 陈文祺一笑,松开了他的手臂,尽量轻松地说道:“跟你说实话吧,你所知道的,我们全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们也知道。什么‘似剑非剑、似刀非刀’?那是一种剑法,叫‘刀剑双杀’。是谁要找这种‘刀剑双杀’武功的人,是梁芳、梁德两兄弟吧?他们兄弟为何要找这‘刀剑双杀’武功的人?你肯定不知,他们也不会告诉你。在他们眼里,郝怀都是无足轻重的小卒,你恐怕连小卒都算不上。你仔细想想,为他们卖命,值得吗?” 听了陈文祺这番话,苟安想起前天跟丢杨山凌以后,郝怀对他又打又骂的情形,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被郝怀打过的地方。 陈文祺见他默然无语,知他有所触动,决定趁热打铁,对苟安说道:“你们的作用,就是暗中帮他们寻找这‘刀剑双杀’武功的人,如果你们被抓,对他们而言,不仅失去利用的价值,而且害怕你们说出他们的秘密。你猜猜,一旦他们知道你们被抓,他们会如何?” “灭口?”苟安脱口而出。 “你还不算笨。事到如今,就算我们不杀你们,他们也不会放过你们。” “那……那岂非……”苟安绝望地说。 “只要他们不知你们被抓,不是一切如常?”陈文祺慢慢地“启发”苟安。 “如何能让他们不知?”苟安绝望之中似乎看见救星,赶快问道。 “只要与我们合作,我们便放你出去。不仅放你出去,还让你代替郝怀,做武昌府兵房经承。” 苟安眼睛一亮,随后又摇摇头,问道:“那——郝、郝怀呢?” 陈文祺暗暗观察到他的表情,说道:“郝怀那厮,我看着不顺眼,就让他在大牢呆一辈子吧。” “你们要我如何合作?” “你将你所知道的先说给我听听。” “我……我的确不知道。”苟安急道。 陈文祺走到门口,低声对守在外边的衙役说道:“快请杨大人过来。” 不一刻,韩明很快就从门外走进来。陈文祺没有与韩明说话,只是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对苟安说: “不要急,只要你把你所知道的说出来就好。这样吧,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好了,确实不知道也不要紧,只是……” “我决不撒谎,否则,你立刻杀了我。”未等陈文祺说完,苟安抢先保证。 “那好。我问你,你与郝怀是不是受梁芳、梁德兄弟差遣而来?” “是。” “之前在什么地方办事?” “锦衣卫。我是锦衣卫校尉,郝怀是锦衣卫总旗,都是梁镇抚使(不,那时他还是个千户)的属下。” “到武昌府多久?” “十五年了。” 韩明暗道,难怪自己不知府中还有内鬼,原来有这么长的年头。 “梁德要你们给他做什么?” “留意身怀‘似刀非刀、似剑非剑’武功的人。今天才知它叫‘刀剑双杀’。” “如果发现身怀‘刀剑双杀’武功的人,他要你们怎么办?” “立即向他们报告。” “立即?如何立即?” “飞鸽传书。” 陈文祺与韩明对望一眼,继续发问:“然后呢?” “不要打草惊蛇,等候他们的指令。” “褚三拦路行凶的那天,你躲在树丛中发现杨公子使出‘刀剑双杀’武功,你们向他们报告了吗?” “郝怀已经飞鸽传书报告给梁大人了。” “按你刚才所言,飞鸽传书之后,不应打草惊蛇,你们为何要绑架杨公子?” “我们并不知道‘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武功,只是觉得杨公子使的武功有点像,但怕弄错要受责罚,故此想观察一下杨公子的武功招数。哪知杨公子坚决不战,我们只好……只好……”苟安不敢说绑架了沈灵珊。 “梁德他们接到你们飞鸽传书之后,有什么指令?” “信鸽尚未返回,也就是今明天了。” “平日都是谁养信鸽,谁负责飞鸽传书?” “都是郝怀。” “如果你与他们传书,他们是否相信?” “肯定不行,他们事先约定了记号,书信上如果没有记号,他们便会识破。” 这时,韩明插嘴问道:“十五年来,你们没有发现身怀‘似刀非刀、似剑非剑’武功的人,他们没有催问?” “前两三年经常询问,以后渐渐不问了。” “这么说,在此之前,你们没有联系?” “不。每年必须当面向他们报告一次。因郝怀是武昌府兵房经承,他若回京杨大人您必然知晓,故此郝怀每年总是差遣我回京报告。” “我们权且相信你说的话。从今往后,你就接替郝怀向他们传递消息,不过这个消息得由本府授意才行。”韩明说道。 “可我……不知道他们的暗号啊?” “这个不难,郝怀会告诉你的。”陈文祺神秘一笑,低声向苟安说了几句。接着,从身上掏出一个比鸽蛋略小的药丸,要苟安服下。 苟安此前渐渐放松的神态顿时变得慌乱,双手乱摇,语无伦次:“你……我……不……” “放心,这不是毒药,它有辅助练功、增强内力的功效,我再传你一套内功心法,吃下它之后,配合我传的心法运功,你的内力会逐渐提升,只是这药丸劲道很大,须每隔一月服用另外一种药丸压制,不然的话,体内真气逆转,岔入五脏六腑,不仅武功渐失,整个人也会慢慢瘫痪,寸步难行。” “那……公子走后,到哪里找到这种药丸?” “从今往后,苟大人便是武昌府兵房经承,杨大人会准时给你药丸的。”陈文祺与韩明相视而笑,韩明微微点头。 苟安知他们不会轻易相信自己,无奈之中,硬着头皮将药丸强咽下去。 韩明、陈文祺相视一笑,转身走进郝怀那间屋子,案上那炷香刚要燃尽。虽未受刑,郝怀头上青筋凸现,目光游移不定。一见陈文祺他们进屋,郝怀强自镇定,大声说道:“杨代明,要怎么折磨老子就尽管来,老子如果哼上一声,就不算英雄好汉。” 陈文祺揶揄道:“凭你也配称英雄好汉?本公子就在你风府穴上点一下,试试你是英雄好汉还是狗熊泥蛋?”说完,摒指就往郝怀的颈后戳去。 “且慢。”韩明及时出声制止陈文祺,正色说道:“陈公子不可妄动私刑。本府为官多年,断案何止上百?但从未动用大刑。”转身对郝怀说道:“郝怀,你今犯大罪,若如实招供,按大明刑律,所囚不过三年五载;若坚不招供,将永陷囹圄。本府也不对你用刑,何去何从,自己三思而行。”说完又朝门外喝道:“带案犯苟安。” 衙役将苟安推进屋内,按倒在地。韩明威严地说道:“苟安,你身为兵房书吏,不思劝谏上司操练民壮、维持治安,反倒助纣为虐,诓骗绑架平民,理当处以重典。念你系为从犯,本府依律判你杖一百、流三千里。今日已晚,暂押大牢,明日行刑流放。班头,你亲押他们至大牢之内,务必将二人分别关押,不可使之串供。” “是,大人。” 班头带了三个衙役,两人架住一个押往知府大牢。行至牢门处,郝怀对班头说道:“念在我们都在府衙共事的份上,让我与苟安独自说两句告别的话好不好?毕竟我们俩一起十多年了,今天不说,再无来日了。” “没听大人吩咐吗?不许你们串供呢,还想单独说话?有话当面讲,有屁当面放。”班头等人熬了大半夜,早已不耐,哪管共事不共事的?一口回绝了郝怀。 郝怀锦衣卫出身,平日骄横跋扈惯了,除了顶头上司梁德,谁敢在他面前使气?听罢班头的恶言恶语,顿时双眼冒火,欲要发作。突然想起如今是阶下囚,哪里能够一争短长?便松开紧握的双拳,放低声音软语相求:“我出牢房无望,想请苟安得便与我那婆娘捎两句体己话,班头您就行个方便,我郝怀永记您的大恩大德。” “行了,行了,就在这儿说吧。人都快没了,还什么体己的话,你道爷们愿意听?”班头不耐烦地说,一挥手,与三个衙役站一边去了。 郝怀拉过苟安,问道:“他们没逼问你?” “问了,我什么都没说,气得姓陈的小子要点我的麻痒穴,幸亏杨代明拦住,不然的话……”苟安一副后怕的样子。 “没说就好。犯人流放之前可以回家拿行囊的,明日你借口有重要东西放在我家,偷偷传书给梁大人,请他火速前来捉拿杨、陈二人。只要梁大人接到飞鸽传书,我们就能够咸鱼翻身。”郝怀压低声音说。 “不成啊,明日被打一百杖,哪里还能行走?再说,我也不知暗记哩,就算传书到京城,梁大人也不会相信。”苟安推脱道。 “混账!就算不管我,难道你真打算流放三千里,在那不毛之地过一辈子?”郝怀既怒且急,浑然忘记自己已是囚犯,端起平日的架子来。 苟安似乎也不与他计较,有些无奈地说道:“那我就试试吧,梁大人不信我可没有办法。”转身欲走。 “站住。”郝怀一把扯住苟安,将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体己话说完了吗?爷们还要回家睡觉呢。”班头等人不管他们说没说完,径直走过来。 “说完了,说完了。”郝怀一迭连声地说道。 “那就进去吧。”班头指挥两个衙役将郝怀推到大牢尽头的一间牢房,自己则带着苟安在近处转了一圈,又延原路回到刚才审讯的地方。 韩明、陈文祺还在屋里。韩明手上捏着一张纸条,原来是蹲守在郝怀家里的捕快捉住返回的信鸽,连夜送回府衙。 苟安冲韩明、陈文祺点点头,二人知传书的暗记已经掌握。韩明递过手中的纸条,苟安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速将此人身份查实再报,务要盯牢。” 苟安将纸条还给韩明,问道:“我要怎样回答?” 陈文祺一笑,变戏法似的举着一个小竹管,说道:“你只须将它加上暗记即可。” “是。”苟安接过小竹管,按照郝怀的交代做上暗记,又递还给陈文祺。 陈文祺摆摆手:“你收着吧,过两天再放出信鸽,太快反会引起他们怀疑。” 苟安望望韩明,韩明点点头,说道:“就按陈公子说的办。”接着端起架子,严厉的说道:“苟安,自今日起,你便是武昌府兵房经承,望你好自为之,如果为非作歹,本府新账旧账一起算。” “卑职谨记大人教诲。”苟安小心翼翼地答道,心里却是乐滋滋的:本来是戴罪之身,不但没有受到刑罚,反而从无级无品的典吏升到七品兵书,真乃神灵庇护、祖宗积德啊。 第十三回 渡口奇事 按照韩明、陈文祺两人事先的筹划,如愿策反了苟安,取得了与梁德飞鸽传书的暗记。过两天放飞信鸽,梁德他们就会收到“前报一人技法‘似剑似刀’,现查明此人乃楚靖王朱均鈋世子朱荣?”的消息,谅他梁芳、梁德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老虎身上拔毛,只能是不了了之,最多责骂一下郝怀、苟安两人办事不力完事。韩明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见时已三更,便叫当值衙役清理了一间上房,让陈文祺在府衙歇息。 睡梦中,陈文祺隐约觉得房中有轻微的声响,睁开眼睛一瞧,发现天已大亮,景星正蹑手蹑脚向床边走来。陈文祺眼睛一睁开,他就放开手脚,几步走到床边,对陈文祺说道:“文祺哥,你醒啦?沈姑娘在外面等你好久了,快起来吧。” 陈文祺一听沈灵珊在外面,连忙爬起身,套上外衣,就着景星端来的水草草盥洗完毕,来到门外。沈灵珊与蕊珠一如前日的装束,正在廊前站着,陈文祺一现身,蕊珠便喊道:“陈公子,你总算起来了。你看,太阳都快晒着……”想到自己是女儿身,立即住口不说,脸已微红。 “沈姑娘,让你久等了,失礼,失礼!”陈文祺一脸歉意,赶忙说道。 “不妨事。大哥三更才睡,本来不应该打扰,只是我娘不知审过郝怀后事情有无转机,心里着急,才让我过来打探个究竟。”沈灵珊也觉不安,连忙解释。 “对呀,我怎么忘了呢?快,我们告诉义母去。”陈文祺一时醒悟,拍拍自己的头,拔脚就往外走。 “大哥莫急。”沈灵珊喊住陈文祺,说道:“舅舅已去家里,我娘这时应该知道了。”说完,转身走进陈文祺昨晚睡的屋里,在椅子上坐下。陈文祺知她先前在屋外站的太久,心里不免暗暗责备自己睡得太沉。 “陈公子,你和舅舅是怎样制服郝怀和苟安的?”蕊珠生性好奇,加上沈灵珊从未将她当下人看待,因此毫无顾忌地问道。 陈文祺本不欲再说,但看到沈灵珊与景星眼中也是期待的神色,便将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文祺哥,点那个麻痒穴真的万蛆啃肤般的难受?”景星不相信似地问道。 “要不让你试试?”陈文祺说着,骈指作势向景星颈后点去,景星慌忙逃开。 “陈公子,如果郝怀不肯招供,舅舅也不制止的话,你当真要一根一根地剁掉他的手脚指(趾)头?”蕊珠问道。 “我才不信呢,在家的时候,杀鸡他也不敢看的。”景星撇撇嘴。 陈文祺笑了笑,说道:“麻痒也好,剁指头也好,那都是与杨叔事先计议好吓唬苟安的,哪能当真?” 沈灵珊这时开了口,说道:“大哥,我觉得这事有点悬乎,你和舅舅就那么相信苟安?如果他表面应承,背后使坏怎么办?” “这个你大可放心。苟安知道的事情不多,证明他不是梁德的心腹,不可能死心塌地为梁德卖命。而且我们给他下了个连环套:利诱和威逼。让他接替郝怀当上兵房的经承,他要想在这个位置上坐得稳、坐得久,必然会千方百计防范郝怀出现;同时我给他吃了一颗药丸,如果不按时服用解药,便会失去武功进而瘫痪,到时生不如死,所以他万万不敢与我们作对。” “什么药丸这么厉害?”沈灵珊惊奇地问道。 “一颗普通的解毒药而已。” “看来大哥是个使诈的高手。今后大哥莫要诈小……小弟啊。”沈灵珊开起了陈文祺的玩笑。 “哪敢?对文王施礼乐,遇桀纣动干戈。沈姑娘天人一般,在下怎会对你使诈?”陈文祺正色说道。 沈灵珊一皱柳眉,不满地说道:“大哥,这般‘姑娘’‘姑娘’的叫,你说的不别扭,我听着别扭。昨晚是谁说既然义结金兰就不能反悔的?” 一听说这个,陈文祺马上又结巴起来:“那是……那是……结拜的时候在下并不知道姑娘是女儿身,是在下唐突了。”陈文祺想逃离,内心深处却有些不舍,饶是他机敏善谋,却不知如何面对这荒唐的结义。 “既然指天画地发过誓,如果反悔便是无信无义之人。”沈灵珊有点刁蛮地说道。 陈文祺只有苦笑,思索良久,说道:“谁要反悔啊?只是……咳,姑娘女扮男装、无人知道姑娘真实身份的时候,我便如结拜时那样称呼姑娘,其余的时候,请恕在下不能从命。” 沈灵珊知他方正,便不再勉强,娇嗔道:“就随你吧,迂腐得很。”说完抿嘴一笑。 陈文祺觉得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便也恢复了平日的潇洒,对沈灵珊说道:“沈姑娘,虽然郝怀他们不再有威胁,但说不定那天又有其他什么人觊觎‘刀剑双杀’的。我想你还是不要轻易使用‘刀剑双杀’的功夫为好。我师父传我一套掌法,搏击时很有威力,而且很容易上手,要不要我传给你?”那天与褚三他们打斗时,陈文祺就发现沈灵珊并不擅长拳法,故有此一说。 沈灵珊自小就喜欢习练剑法,对拳法始终提不起兴趣,直到与褚三他们对阵时,才发现剑不在手时拳脚功夫的重要。陈文祺要教她掌法,自是正中下怀,当下便要陈文祺相授。陈文祺点点头,对她说道:“这套掌法共十二招二十四式,且招招不离人身穴位,故名‘拂穴掌’。每招招式名称中的最后一字,就是要击打的穴道。如第一招,燕雀穿堂,专击敌人的印堂穴;第二招,鸣凤朝阳,掌击对方的太阳穴;第三招,饥驱叩门,打击对方的期门穴。之后第四招至第十二招,分别名为悬首吴闕、众流归海、偷梁换柱、河汉无极、以弱胜强、扫穴犁庭、奔马临池、扑地掀天、鱼游釜中,对应的穴道分别是神阙穴、气海穴、天柱穴、中极穴、长强穴、神庭穴、风池穴、通天穴、膻中穴。记住,这些穴位都是人体大穴,被击中后轻则昏厥,重则殒命,若非罪大恶极之徒,不可全力打击。” “是,师父,徒儿记下了。”沈灵珊俏声说道。 陈文祺将掌法精要讲解了一番,就要沈灵珊随着自己一招一式地学了起来。沈灵珊兰质蕙心、颖悟绝伦,陈文祺将一套掌法十二招二十四式慢慢演练一遍,沈灵珊便记住了七七八八,举手投足居然有模有样,直把陈文祺喜得“啧啧”惊叹。看看时将正午,便停止了教练,对沈灵珊说道:“沈姑娘聪敏过人,一教即会,好叫在下佩服。只须勤加练习月余,对付一般的蟊贼应该绰绰有余。” 沈灵珊意犹未尽,但见已到午饭时间,便收住拳脚,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今日师父传授我武功,徒儿说不得要摆上一桌拜师酒了。蕊珠,钱袋带着吗?” “带着呢,小姐,啊,不对,是——公子。”蕊珠顽皮地说道。 陈文祺拦住她俩,说道:“且慢,在下想同沈姑娘一起先去向义母问个安,将行李拿过来。” 沈灵珊愕然,刚才大家还言笑晏晏的,怎么一忽儿就要搬行李了? 陈文祺怕沈灵珊误会,忙将个中原委说了一遍。 原来,此次乡试的主考官刘健想到自己当年乡试后久等发榜时的不耐,便要求阅卷官日以继夜阅批考卷,务要在七日之内决出新科举人,于八月二十五日放榜,比往年重阳节后放榜提早了半月左右。陈文祺原准备在省城逗留两日即先回家,等到九月放榜之日再来。现在放榜日期提前,便改变初衷,索性多盘桓几日,正好与众同年熟络一下。现在大考结束,原先一些送考的、陪考的陆续回家,旅馆客栈不再那么紧张,故此陈文祺打算搬去旅馆居住。 沈灵珊听罢,虽然有些怅然,却也无由头挽留,遂提出午后陪同陈文祺去东湖与磨山游玩。这正与陈文祺的计划不谋而合:前日开考前,相邻号房的同年翁隽鼎(操湖南口音的士子)以陈文祺是本地人为由,要他陪同游览东湖,陈文祺当然只能答应。陈文祺将此事告诉沈灵珊,沈灵珊也不反对,便陪同陈文祺回到家里,带他去母亲那里问安、辞行后,吩咐栓儿(装扮成哑巴的小僮)帮景星提着行李,离开沈家往翁隽鼎投宿的“聚缘旅馆”而去。 午饭过后,翁隽鼎顾不得小憩片刻,兴致勃勃地要去东湖。正欲出门,身后传来叫喊声,原来同旅馆的几个同年听说他们要游东湖,也纷纷加入其中。一时人声嘈杂、热闹非凡。大家彼此同年,又在一处投宿,故此相互认识,见沈灵珊眼生,便上前探问。陈文祺忙向众人作了介绍,沈灵珊则微微点头,算是回答。陈文祺知她矜持,生怕冷落了她,一路上不时与她攀谈,逗得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众士子虽奇怪他堂堂七尺须眉却现出如此女儿姿态,却也不便妄言置评。不过大家都是少年心性,行不多久,彼此就已熟悉。听说他家住武昌城,一个名叫秦岚的士子说道:“咱们坐等放榜,时光难以打发。今日游玩东湖,明日怎么办?杨公子,你家住在省城,请再指点几个地方咱们去游游如何?”众人无不赞成。 沈灵珊笑道:“各位如有闲情逸致,武昌城的确还有两处地方可以游玩。” “哪两处?快说说。”秦岚有点迫不及待。 沈灵珊抿嘴一笑:“其实这两处啊,大家应该都知道的。” “你们都知道?我可是第一次到省城,什么都不知道啊。”来自宝庆府的士子魏超鹏连忙声明。 “魏公子难道忘了唐代诗人崔颢那首已经成为绝唱的《七律》?” “《七律》?绝唱?”魏超鹏一时还不明白,秦岚在一旁已经摇头晃脑的吟哦起来: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吟罢拊掌一笑:“对哦,不游黄鹤楼,枉到武昌城。明儿哪位仁兄要随在下同去?” 众人齐声相应。 “杨公子,还有一处呢?莫非也有一首大家都熟悉的诗词?”魏超鹏问道。 “倒是也有一首吟咏它的《七律》,不过比起崔颢的诗,自然名气要小得多。” 众人都是应试的秀才,自忖在诗词歌赋方面造诣不低,只要不是十分的冷僻,自然有所涉猎,只是一时记不起来而已。因此并不急于知道答案,只想暗中试试自己是否真的不知。可是想了许久,竟无一人想出答案,于是纷纷催问杨山凌那是一首怎样的《七律》? 沈灵珊拗众人不过,遂曼声吟道: “凤沼余灰此处埋,空留雅韵筑琴台。胸无锦绣何当死,世有知交不用媒。白发无端输寂寞,清音散失拾悲哀。竹篱风榭年年事,偶尔鸬鹚绕几回。” “琴台!”魏超鹏脱口而出。 “对,琴台。这首诗原为无名氏所作,应该不会录入正规的诗集。魏公子何以知晓?”杨山凌诧异地问道。 “我哪知晓这首诗啊?只是这诗句已经写的很明白而已:‘凤沼余灰此处埋,空留雅韵筑琴台’,高山流水、伯牙绝弦的传说在下还是略知一二的。”魏超鹏不好意思地答道。 “‘说破兴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俞伯牙弹琴摔琴之处,理当一游。”秦岚游兴不减。 一行人说说笑笑,不久便行至东湖之滨。一个老年艄公迎上前,问是否要租游船。一问价钱,倒也不贵,便租了一艘敞篷游船,泛舟湖中。只见湖岸曲折,青山环绕,岛渚星罗,碧波万顷,引得众人对东湖美景交口称赞。 “只说西湖在帝都,武昌新又说东湖。一围烟浪六十里,几队寒鸦千百雏。野木迢迢遮去雁,渔舟点点映飞乌。如何不作钱塘景,要与江城作画图。”翁隽鼎面对美景秋色,豪兴大发,情不自禁地用岳阳口音吟哦起南宋文人袁说友的《游武昌东湖》。 “是啊,我等四州十五府的士子,今日还不是同船泛舟,与这江城作画图吗?”说话者名叫公翟鼐,就是哪个不知“孔门七十二贤,贤贤何德”掌故的士子。 众人见他将一船人与那寒鸦野木、去雁飞乌类比,均是拊掌大笑,点头摇头都难。 说话间游船已经到达彼岸,六峰逶迤的磨山就在眼前。大家鱼贯下船,付了船租,尔后拾阶而上,遍游朱碑亭、楚天台、《离骚》碑刻等地。因时已中秋,城中虽然炎热,山上却阴冷清凉,除沈灵珊、蕊珠身着长衣外,众人均着短衫,感觉寒意逼人,纵然美景宜人,已是意兴阑珊。于是下山寻到渡船,准备返回旅馆。 “等等。”船家正待开船,岸上有人呼叫。大家一看,一个矮个少年左边腋下夹着一疋红色布帛,右手搀着一位算命先生,正向渡船蹒跚而来。 翁隽鼎古道热肠,连忙跳下船,与那矮个少年一左一右,搀扶算命先生上船坐好,才叫船家开船。 渡船与游船果然不同,不到盏茶功夫,便已到南岸码头。矮个少年与算命先生最后上船,众人只好让他们先下船。 矮个少年站起身,右手扶起算命先生,左手正要去拿那布匹,不料那算命先生推开矮个少年的手,抢先一步将布匹拿到手中。 矮个少年笑着说:“先生眼睛不好使,不用您帮忙,还是我自己拿吧。” 那算命先生说道:“我自己的东西,怎好让你拿?还是我自己来吧。” “什么?”矮个少年大惊,提高声音问道:“您说这布匹是您的?” 算命先生平静地点点头,说道:“对呀,有什么问题吗?” “你——”矮个少年发觉事情有异,又急又怒,顿时满脸通红,怒声说道:“你这人好不恶毒,我见你身有残疾,行走不便,好意上前搀扶,哪知你竟然以怨报德,要来讹我的布匹。”说罢,动手要抢那布匹。 算命先生哪里容他夺走,将手中布匹藏到身后,也提高声音说道:“我说天下哪有这么好心的人咧,在路上又是搀扶、又是帮我扛布的,原来你是居心不良,早有打算讹我的布匹呀。请各位客官给评评理,主持一下公道。” 众人原以为这两人是一起的,现在才知素不相识。但他们互相指责对方讹自己的东西,众人一时也分辨不清到底谁讹谁。现在被他俩堵在船上,进退两难。船家等得不耐,说道:“要争要吵你们先下船吧,有人还在对岸等着呢。” 众人连忙附和,赶紧将二人连推带架地弄上岸,让船家走了。矮个少年和算命先生争执不休,一致要求众人主持公道。人群中有人说道:“你们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叫我们如何主持公道?要不然,你们就去县衙,让县太爷评判吧。” 矮个少年一听,向算命先生问道:“你敢不敢去县衙?” “去就去,有什么不敢的?”算命先生理直气壮地说道:“不过要请各位客官做个证人,以防这小子欺负我残疾之人。” 众人无法,只好跟着他俩同去县衙。 江夏知县吴维正好在公堂问案,一见众人簇拥着一个少年一个盲人进来,便对先前在公堂上的两人说道:“你们两个的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暂且退到一旁,待本县将这件事情处理完毕再来与你们说话。” 原先两人没法,只好退到一旁,将公堂中央“让”给盲人和少年。 吴维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威严地问道:“何人告状?” “我。”“我。”算命先生与矮个少年齐声回答。 “哦,你们俩都是原告?所告何人?” “他。”“他。”算命先生与矮个少年指着对方,又是齐声回答。 “一个一个说,告他何事?”吴维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矮个少年抢先说道:“大人,草民姓陆名狗娃,人称‘六娃子’(武昌方言,陆与六同音)。今早,草民扛了十疋布帛前去磨山售卖,到午后已经卖出九疋,我见天色不早,打算将剩下一疋扛在肩上边走边卖,实在卖不掉就带回家去。在渡口我见他走路(指了指身旁的算命先生)跌跌撞撞,恐他一不小心掉入湖中,便好心上前搀扶。谁知上岸后,他……他却说我的布匹是他的,真是岂有此理,恳请大人与草民作主。” “大人千万不要听这小子胡说。”算命先生愤然说道:“大人,草民在磨山与一位贩布的下江客算命,他夸我算命算得准,一高兴,便拿出一疋布作为卦酬。在下山的时候,这小子过来说是扶我上船,还说帮我拿着布匹,等到上岸时就交还给我。我心想今日遇见好人了,谁知这小子存心讹我残疾人的东西,还未下船就要抢夺,真是天理难容。请大人为小民作主。” 吴维说道:“你们都说自己是布匹的主人。但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矮个少年大声叫屈:“这布匹明明就是我的,谁知他要讹我?急忙间哪里有什么证据?” 算命先生说道:“大人,小民有证据证明这布匹是我的。” “说。” “这布匹是红色的。” 众人大笑。但吴维说道:“若别人说这布是红色的,当然不能算是证据,可他说嘛,自然能够作为证据的。” 众人马上醒悟过来,盲人是看不见颜色的,若非自己的东西,他怎知是红色的布匹? “这是我告诉他的。”矮个少年急道。 “大人,我还有证据,这布折了二十一层,大人请数数看。”算命先生不慌不忙地说。 吴维叫过捕快班头,命他仔细察看是否真如盲人所说。 “不错,大人,的确是二十一层。” 这时,沈灵珊用两个指头钳着陈文祺的衣袖轻轻拉了一下,低声说道:“大哥,我看这盲人有问题,如果不是预先算计,没事谁去数那布折了几层?” “此地无银三百两!”陈文祺深有同感,但如何揭开这个骗局?光凭感觉是不能断案的。饶是陈文祺才高八斗,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什么办法找出盲人讹诈的证据。 沈灵珊看出陈文祺苦苦思索的样子,心里既着急又好笑。由于舅舅是武昌府知府,经常与她讲一些他碰到的奇案、悬案,使她对断案产生了兴趣,常常于史册中搜集研究各种案例以及破案方法,久而久之竟对问案、断案有些心得,以至于韩明都不时找她研究案情,而在大多时候她也能举出古人所断案例,给他一些启示。 “那人眼盲,与褚三如出一辙。”沈灵珊暗中说道。 陈文祺先是一愣,很快便心领神会:“请君入彀?” 沈灵微微颔首,两人相视一笑。 “大人,可否让在下看看布匹?” 吴维正想着同样的问题,谁无事去数布匹的层数?待要否认这个证据,苦于没有更好的办法。听到陈文祺要求看布,不知他要干嘛,下意识地点点头。 陈文祺上前几步,将那疋红布里外翻看了一下,低声向吴维说道:“大人,你看,这布反面写有一个‘赵’字,想必与这赵姓人有关,您只须查问他俩这姓赵的与他们的关系,答得上的那个,就是这布匹的主人了。” 堂下众人只看见陈文祺与县太爷低声说话,至于说的什么却听不清楚,只断断续续听到“有……字……查问”等只言片语。算命先生则不然,双眼失明之人,听力要比常人敏锐很多,陈文祺与县太爷的谈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于是不等吴维发话,便抢先说道: “大人,我还记起一件事,那布商赠我布匹的时候,曾对我说,他姓赵,为防买卖时发生纠纷,他的布匹反面都写有一个赵字,要我谨记。请大人看看,这布的后面定然有这个字。”算命先生说完,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 吴维与陈文祺相视一笑,说道:“果然如此。”说完脸色一沉,惊堂木重重一拍,厉声喝道:“衙役何在?” “有——”众衙役齐声答应,旋即手中水火棍整齐的向地面一击,高声喊道:“威——武——” 算命先生一脸的幸灾乐祸,似乎已经听到矮个少年挨打的**声。猛听一声暴喝: “将这个眼瞎心更瞎的恶徒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是。”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走上前,一左一右夹住算命先生。 那盲人大声叫屈:“冤枉啊大人,我是有证据的啊,你不拿他,反要责打我,是何道理?” “还敢狡辩?你竟然口绽莲花,说什么那布商姓赵,布的反面都写有一个赵字,编得有鼻子有眼的。你让众人看看,这布匹反面可有什么字?” 算命先生这才知道不知不觉中上了那人的恶当,为了不受皮肉之苦,连忙喊道:“我愿招,愿招。”当下便将矮个少年如何扶他,如何趁与少年搭话之机让他说出布的颜色,如何在船上与少年说话时偷偷摸着数了布匹折叠的层数,完完整整说了一遍。然后痛哭流涕地说道:“大人,草民一时糊涂,作出如此蠢事,如今后悔莫及。恳请大人从轻发落,草民一定痛改前非。” 吴维转头向陆狗娃问道:“陆狗娃,你以为如何?” “大人既然还草民一个清白,草民也不为己甚,便由他去吧。” 吴维命衙役将算命先生推回来,说道:“既然陆狗娃不愿深究,本县也就成人之美。念你双眼失明、身有残疾,二十大板就免了吧。望你从此改弦更张、重新做人,如若再犯,定然重责不饶,下去吧。” 算命先生偷鸡不成反蚀米,好在双眼不见众人鄙视的表情,抱头摸索着走出县衙。 一场纠纷终于平息,被盲人请来作证的一干人长出一口气,纷纷出门回家。 陈文祺跟随众人正待离去,忽听吴维喊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第十四回 沸水煮钱 “大人,您是叫我?”陈文祺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对呀,本县想与公子说几句话。”吴维的神色有点尴尬的样子。 县太爷要与陈文祺说话,沈灵珊和翁隽鼎等人不知是等还是走,颇有点为难。 “那他们?”陈文祺一指沈灵珊他们。 “无妨,无妨。”既是“无妨”,走路不丢伴,沈灵珊他们也就站在当场。 吴维将众人引至公堂后面的一间偏房,也未请他们落座,径直与陈文祺说道:“本县想问一下,看各位都是文质彬彬的模样,莫非是参加今次秋闱的士子?” “正是。吴大人有何指教?” “不敢,问问而已。”吴维的态度比较谦恭,因为他知道,这些士子之中,只要秋闱一上榜,便是举人身份,而中了举人也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仕途,日后即使会试不中也有作学官、当知县的机会。而如果有人再连中会试、殿试,前途更是不可限量,说不定一夜之间就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故尔哪敢托大? 陈文祺知道县太爷叫住自己等人,决不是为了攀谈几句,一定还有事情而又不好开口,便主动说道:“吴大人有什么话请直言。” “哦。公子适才怎会想到以布的反面有字来赚那盲人的?”吴维讪讪地问道。 陈文祺“哦”了一声,指着沈灵珊说道:“不瞒大人,是这位杨公子提醒在下的。” “杨公子?”吴维惊奇地转向沈灵珊,拱手说道:“本县有眼不识金镶玉。既然是杨公子暗中提醒,便请指教一二。” 沈灵珊没办法,嗔怪地瞪了陈文祺一眼,说道:“常言说得好,做贼心虚。大凡心虚者,肯定会千方百计找些‘证据’来证明自己不是贼,结果自然是越描越黑。当盲人对吴大人说出布有多少层这个‘证据’的时候,我和陈公子立即明白他就是‘李鬼’,但要拆穿他还须有令他哑口无言的事实,于是陈公子就无中生有的杜撰了那个‘赵’字,逼那盲人现出了原形。这全是陈公子急中生智,与在下无关。” “呵呵,看来你们二人是一时瑜亮,谁也不必谦虚了。”吴维赞叹地说道。 “说起来,在下这一招颇有欺他身有残疾之嫌,于德有亏了。”陈文祺颇为自责。 “公子千万不要如此。那盲人既无廉耻,诈人钱财,就该得到报应。如不引他露出破绽,又如何还那少年的公道?”吴维为陈文祺开脱道。 “兵者,诡道也。但凡问案审案,必定要穷尽一切可能,现真相于大白、还公平于天下。昔年人称‘青天’的包拯公,常常日审阳、夜审阴,均是以诡异手段引人入彀,才使邪恶伏法、正义昭彰的。年兄他日如入仕途,当以利民为本,切不可因顾惜私德而废大公。”翁隽鼎半是宽慰半是劝谕地说道。 “翁年兄高见,使在下茅塞顿开,陈某受教了。”陈文祺口中说着,心里一阵苦笑,想不到自己略一自谦,引来他的一番宏论,足见此公是端正刚直之人,有此诤友倒也不是坏事。 “二位公子足智多谋,本县现有一个小案子,想请二位公子不吝赐教。”吴维顾不得颜面,呐呐地说道。 陈文祺等人大感意外。小小县令虽仅七品,却也是朝廷命官。做官的都把官威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就算断成错案、冤案,也无问计于后生草民的先例。这个吴维屈身求教,可见良心未泯,宁愿自己名声受损,也不愿办成错案。只是…… 陈文祺、沈灵珊两人半天不说话,吴维又说道:“莫非二位公子不愿意?” “并非不愿意,只是在下等才疏学浅,远非大人可比,就怕大人问道于盲了。”陈文祺说出自己的疑虑。 吴维听罢释然,摇手道:“无妨,大家共同参详而已。” 陈文祺看了沈灵珊一眼,见沈灵珊微微颔首,便应承道:“既是如此,我等敢不如命?且请大人先作个介绍。” “是这样,今日午时时分……” 原来,在望江亭下一个集市中,有两个商贩并排做着各自的生意。左首是一个卖肉的屠夫姓窦名福,右首是一个做油条小吃的姓曹名滨。虽说同行是冤家,但这二人生意不同,当然不怕对方抢了自己的顾客,因此二人不仅相安无事,时间一长,一来二去的还居然成了朋友。 据窦福所言,半年前,窦福的岳丈突然中风,瘫痪在床,窦福夫妻多方延医,仍然无回天之术,苦撑了两个月后,终于撒手西去。两个多月的延医问药,花光了小本经营的窦家所有积蓄。但丧事不能不办,无奈之中,窦福小心翼翼地向曹滨开了口。曹滨一听,慷慨答应借给窦福五贯钱。在危难之中得到相助,窦福自是感激无比,连忙写了借据,约定半年内归还。办完岳父的丧事,窦福夫妻因债务缠身,便早起晚睡,省吃俭用,拼命赚钱攒钱,不到半年,便已攒足四千九百多文。今早出门前,窦福一想,加上今日卖肉所赚,偿还曹滨的借款应该没有问题,于是便把几个月来卖肉积攒下来的近五千文铜钱用布包好,带上它来到肉摊开始今日的买卖。大约到了巳、午相交的时刻,一头猪的猪肉全部卖完。窦福一盘点,刨去明日贩猪的本钱,余钱刚刚可以凑足五贯,便将留着的本钱取出,余下五贯钱还给了曹滨。当时曹滨正在收拾炉灶,而且两人平时关系很好,故尔还钱之时,没有好意思开口找他要回借据。及至曹滨整理好炉灶、收拾好面缸等一应工具准备回家的时候,还没有退还借据的意思。窦福有些着忙,便请曹滨退还借据。哪知曹滨一脸的茫然,说道你还未归还我的铜钱,我怎能退还你的借据?窦福一听,顿时头皮发懵,知道坏事了,一把扯过放在曹滨面桶中包钱的布包,说道这不是吗?曹滨劈手夺过,连说岂有此理,这是我自己的带来办事的钱,哪里是你的钱了?两人争执不下,便拉拉扯扯来到县衙,求县官大人明断。 而据曹滨所言,几个月前曹滨借钱与窦福时,窦福的确说好半年后归还,并写了一张借据。曹滨因与窦福平日往来密切,交情较深,便说不须着急,小本生意赚钱不多,一时半会也攒不了许多闲钱,自己也不等钱用,什么时候攒足了再还不迟。今日,曹滨比平日少带了一些老面,而油条生意是特别的好,等到带来的老面全部炸完了,曹滨急急忙忙封好炉灶、收拾完用具,欲要另办其他事情。哪知窦福竟拉住挑子索要借据。曹滨说,初时自己还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何突然索要借据,心想难道他要还钱与我?自己还朝他摊子里面望了一下,也没见装钱的东西。后来总算弄明白,窦福说是还了钱,可自己什么时候接过他的钱呢?这下可好,钱未拿回还被反咬一口,真是好人难做啊。 陈文祺边听吴维讲述边思索,吴维说完,他也差不多捋出了头绪,但一时也没有什么好的主意。正沉吟间,沈灵珊说道:“大哥,何不先听听当事人的口供再说?” 吴维见他们没有叫难办,而是要问当事人,当即大喜,连忙说道:“正是。走,我们去公堂。” 吴维在公案后面坐定,一拍惊堂木,两边衙役又是将手中的水火棍往地面重重一顿,齐声吆喝:“威——武——” “窦福、曹滨,你二人所告借钱还钱之事,本县接着问案。现有本县师爷有话要问,你二人须据实回答,如若妄言,本县重责不饶。”说完向陈文祺作了个“请”的手势。 敢情陈文祺成了江夏县的师爷,真是滑稽,沈灵珊偷偷抿嘴一乐。 陈文祺只装不知,作势清了清嗓子,沉声问道:“谁是窦福?” “草民便是。”跪在右边那个膀大腰圆、五大三粗的汉子粗声粗气地应道。 “哦。那么你便是曹滨了?”陈文祺指指左边那人。 “小人正是曹滨。” “窦福,我问你,你作此生意有几年了?”陈文祺不紧不慢地问道。 “回师爷,已是三年有余。” “你向曹滨借钱的时候,家中有无余钱?” “为岳父治病,花光了积蓄,为岳父办丧事之时,已无余钱。” “那就是说靠着曹滨的五贯钱才将你岳父的后事办完?丧事办完之后还有余钱吗?” “是,办完岳父的后事,共花四千八百九十文,剩余一百一十文。” “你说今日向曹滨归还五贯钱,这钱从何而来?”陈文祺走到公案前,扒开装钱的袋口,从里面拿出几文钱,仔细看了看,复又丢进袋中。 “都是在下杀猪卖肉所赚积攒下来的。” “你岳父中风之后,延医问药花了多少钱?” “大约……大约八贯钱。”窦福不很确定。 “是八贯多还是不足八贯?”陈文祺追问。 “应该不到八贯。” “这个账算不过来呀,”陈文祺质疑道:“就算你做此生意之前家无余钱,三年多的时间,你仅攒下八贯钱而已。而你在办完你岳父丧事后的四个月里,却积攒了五贯铜钱。这可能吗?” “是啊,在下就是这么想的,短短四个月,就积攒了五贯铜钱,那样的话,他在三年多的时间中,应该攒有四五十贯钱了。如真的那样,还用得着借钱吗?”曹滨附和地说。 窦福叹息一声,说道:“我岳父一生只有我妻子一个女儿,因此多年来就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岳父身体有病,长年药石不断,不仅花费很大,而且还须妻子照顾,因此几年下来并无多少积蓄。岳父去世后,省俭了药石花销,妻子也无须分身照顾老人。为了及早还清债务,我与妻子早起晚睡,平日每日只卖一百斤猪肉,现在每日要卖一百二、三十斤猪肉。而且……”窦福说到这里低下了头。 “而且什么?” “往日岳父在世,我家隔三差五要留一些肉,给老人加点荤。岳父去世后,四个月来,我与妻子没……没有尝过肉的滋味。”窦福说完,两只眼圈竟红了起来。 陈文祺心里一阵难受,卖肉的不知肉味,生活够艰辛的。但人情不能大过王法,评判是非曲直,不能感情用事。陈文祺又向曹滨问道:“曹滨,你的油条摊子每日能卖多少油条?” “回师爷,在下每日和面三十斤,每根油条大约一两七钱,因此每日卖油条的数量差不多都一样,大概三百根。” “每根油条能卖多少钱?” “一文钱一个。” “也就是说,你每日卖油条至多入账三百文而已。你说这袋钱并非窦福所还,那么它从何而来?”陈文祺指着公案上的那袋铜钱。 “当然是从家里带出来的。”曹滨毫不迟疑地说道。 “既是出来卖油条,为何随身带许多铜钱?” “只因老母与弟弟同住,在下未尽赡养之责,故尔在下打算给她老人家买些人参之类的补品,明日送到乡下去。而且家中面粉已完,还要买些面粉回去。”曹滨对答如流,毫无迟疑,不像说谎的样子。 “那么这钱是……” 陈文祺尚未说完,曹滨已知他要问钱的来历,便抢着说道:“这钱都是在下平日卖油条积攒下来的。实不相瞒,卖油条还不止对半利呢。” “你确定这些铜钱都是卖油条积攒下来,而不是从别处得来的?” “当然确定。” 陈文祺转向吴维,说道:“吴大人,我问完了。” “可听出什么不对?” “没有。他俩所说,均合情合理,没有破绽。” “那么,这案子……”吴维有些失望,转向沈灵珊:“杨公子呢,可曾听出什么问题?” “吴大人稍安勿躁。陈公子只说没有听出破绽,并未说没有办法啊。”沈灵珊轻松地说道。 “有办法?什么办法?”吴维赶快问陈文祺。 陈文祺听沈灵珊一说,知她心中有数,便低声问道:“贤弟莫非已有断案之法?” 沈灵珊不答反问:“大哥可知寇莱公‘清水断案’的典故?” 沈灵珊口中的“清水断案”,说的是北宋寇准做知县的时候,本地一个**羊肉的屠夫,将卖羊肉积攒的两千铜钱交给与他同住一起的远房亲戚保管。一日,媒婆给屠夫说了个媒,屠夫便要那远房亲戚拿钱出来置办婚礼,不料那个远房亲戚不仅不给钱,反说屠夫敲诈他。于是两人提着两千铜钱一同来到县衙,屠夫说此钱是自己卖羊肉积攒下来的钱让亲戚替他保管,远房亲戚则说是自己天天上山砍柴卖掉后好不容易才积攒了这么多钱。两人各执一词,都要县官大老爷为自己做主。寇准沉思了一会,命衙役搬来一个火炉和一个盛满清水的瓦盆,将两千铜钱放进水中,再把水盆放到火炉上,不一会儿,盆里的水冒出了热气,寇准命令衙役把砍柴的带到水盆边,让他亲眼观看盆里的铜钱。只见盆里的水上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花,一股羊膻味也从盆里散发出来。砍柴人知事已败露,不敢狡辩,只得磕头认罪。 陈文祺当然知道这个典故,并且在吴维介绍案情的时候便想到了这个案例,只是寇莱公刚好碰见一个卖肉一个砍柴的,铜钱上有油无油极好分辨;而如今堂上这两个‘主’,一个卖肉一个卖油条,两人手上都是油,这办法……他向沈灵珊低声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沈灵珊眉梢含笑,白了他一眼,轻声说道:“油与油也有不同的。” 陈文祺听了,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吴维眼见他二人窃窃细语,料想他们并无良策,心里着急,将两人拉到僻静处,问道:“两位公子可有分辨之法?” 陈文祺看了沈灵珊一眼,见她不肯出面,便答道:“吴大人,为今之计,莫如让那袋铜钱指认自己的主人。” 听说要让铜钱指认自己的主人,吴维马上泄了气。原以为这二人能谋善断,故此才折节求教。哪知他们还是驴子拉屎外面光,腹中没有多少货,现在竟出这个馊主意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于是没好气地说道:“铜钱能够指认人,还要我们这些父母官何用?” 陈文祺假装不知他生气,微微一笑,说道:“吴大人何不相信在下一回?” 吴维不知有何玄机,见他俩如此笃定,只好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将手向案前一伸,意思是你来断吧。 陈文祺回到大堂,向堂下说道:“窦福、曹滨,你二人互不相让,都说这钱是自己的,本‘师爷’只好让他们自己辨认谁是它们的主人了。” 两人虽然紧绷着神经打官司,一听要铜钱辨认主人,禁不住好笑,便齐声说道:“全凭师爷处置。” “那好,你们两人各自再拿五十文钱出来,让这钱袋中的铜钱辨认谁是它们的‘兄弟’。” 两人啼笑皆非,但也不敢争辩,遂各自拿出五十个铜钱,放在吴维的公案上。 陈文祺喝令窦福、曹滨退到一边,将布包放在公案中间,口里念念有词:“铜钱啊铜钱,今日你们若不指认谁是主人,你们那主人必受冤枉。念在主人辛辛苦苦攒下你们的份上,你们就还他一个公道吧。” 说完,双眼就在钱袋与窦福、曹滨拿出的五十个铜钱之间扫视起来。 沈灵珊见陈文祺故弄玄虚,不禁偷偷掩嘴一乐。 然而,钱袋与那一百个铜钱静静地躺在案上,哪有什么动静? 众人正感疑惑之际,陈文祺又对吴维说道:“吴大人,看来这铜钱是欺善怕恶之辈,不肯站出来主持公道。说不得只好用刑了。” “用刑?怎么对它们用刑?”吴维显然又快失去耐心了。 “大人尽管吩咐刑具侍候。”陈文祺倒是很有把握的样子。 “要什么刑具?鞭子?大板还是夹棍?”吴维生硬地问道。 “汤镬。” 吴维虽然不快,但还是命衙役抬来多年未用的那只汤镬。陈文祺吩咐衙役加入清水,在镬底架上木柴,不一刻将水烧得咕咕冒泡,热气冲天。 陈文祺又对案上的铜钱说道:“铜钱哪铜钱,你们既然不作声,那就休怪在下无礼了。”说罢大喝一声:“来,将窦福的五十个铜钱倒入沸水之中。” 铜钱虽重,但在沸水中并未沉底,而是上下翻飞,跳跃不止。 大约盏茶时间,陈文祺吩咐退出木柴,灭掉火星,汤镬中渐趋平静。 陈文祺命衙役将汤镬中的铜钱连水一起倒在备好的空盆中,置于案前,提起公案上的狼毫,在盆外写了“窦福”二字。又让衙役洗净汤镬,加入与先前一样多的清水,将曹滨拿出的五十个铜钱倒进水中烧煮,仍是盏茶功夫倒入另一空盆,并排放在公案上,并写上“曹滨”二字。 陈文祺与沈灵珊双双近前观看,然后四目相交,两人同时微微点头。 吴维看的一头雾水,稍显不满地向两人问道: “二位,可看出些端倪?” 沈灵珊微笑不语,陈文祺则提起钱袋,佯怒道: “这厮们怎地如此冥顽,大火烧煮也不开口?说不得将你们也煮了。”说完走到汤镬跟前,一五一十地在钱袋之中摸出五十个铜钱丢入汤镬,加了清水烧煮起来。 盏茶时间一到,陈文祺命衙役退出木柴,灭掉火星,将之倒入一只空盆中。再把先前的两只盆一左一右并排放在一起。 陈文祺探头一看,高声叫道:“吴大人快来看,铜钱招认了。” 吴维半信半疑,快步走到汤镬旁,只略略一看,便恍然大悟:“不错,铜钱果然招认了。”返身就往公案走去。 众人不知就里,围上去一瞧,只见三个盆中的铜钱静卧于水底,水面之上,俱都漂着薄薄的一层油花。 “啪——”,“威——武——”。 “大胆曹滨,物证在前,还不低头认罪?”吴维威严地喝道。 “噗通”一声,曹滨双膝一软,跪在公堂之上,故作无辜地问道:“大人,草民何罪之有?” “大胆刁民,还敢强辩,你看看这三个盆里,有何不同?” 曹滨抬头往盆中一瞧,不解地答道:“大人,草民看不出有何不同。” “哼哼,”吴维指了指中间那只瓦盆,说道:“你看这盆中水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与这盆(写有窦福二字的)一般无二,你敢说这钱不是窦福的?” “大人,草民这一盆中,也有油花啊?”曹滨强辩道。 “不错,你的这一盆中,的确也有油花,但你可看清楚了,这油花分明很少哩。” 曹滨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转,辩解道:“大人,今日生意特别好,草民又要和面又要炸油条,根本忙不过来收钱,于是就有人直接将铜钱丢进草民装钱的盒子里,以故……以故今日的铜钱比较‘干净’。” “曹滨啊曹滨,你这般能言善辩却去卖油条,真是屈才了啊。”吴维揶揄了一句,接着将脸一沉,说道:“这两个盆中的水清澈见底,而你这盆水中有些许白色絮物,这又作何解释?” “这个……草民如何知道?大人仅凭这两点判断这钱是他的,草民实在冤枉。” “哼哼,本县说出缘由,谅你不敢不招。”吴维冷哼一声,说道:“窦福杀猪卖肉,无时不在与猪肉接触,双手自然沾满油污;你炸油条虽然要用到油,但并未与油直接接触,而且还要揉面切条,手上油污不多且沾有面粉,这便是他的油花比你的油花多、你的盆中有白色絮物之故。曹滨,你还有何话说?” 曹滨本是一时糊涂见财起意,现在县太爷说的有根有据,神色顿时委顿下来,无可奈何之中,只得从实招供。原来,上午窦福还钱之后,并未向他索要借据,他也因借据未带在身上没有作声。他边收拾面缸边想,窦福卖肉三年多,区区五贯钱还向人借,说明卖肉生意利薄;但为何短短四个月又积攒了五贯钱呢?这钱八成是非偷即抢而来。如果真是这样,即便赖了这钱,他也不敢声张。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确为他卖肉所赚,谁能相信他几个月积攒的钱比几年积攒的还多?况且他的借据在自己手中,就是告到官府他也无凭无据。想到这几层,决定来个赵公元帅翻脸——不认账。哪知百密一疏,竟然忽视了铜钱上的油迹和面粉。怪不得这个师爷反复问这钱是“卖油条积攒下来还是从别处得来”呢,原来是要预先堵住自己的口。 曹滨将事情的原委交代了一遍,然后哀哀戚戚地说道:“大人、窦福大哥,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一时起了贪念,如今追悔莫及。窦福大哥为还清债务,省吃俭用,几月不知肉的滋味,我听了也很难受。我愿退还窦福大哥铜钱一贯,以赎前愆,恳请大人宽宥。” 窦福洗清了冤屈,心情顿时舒畅,想到平日与曹滨交好,日后还要在一起做生意,如果不依不饶,反生嫌隙。便替曹滨说了几句好话,并表示自己不再深究此事。 堂上吴维听罢,说道:“既是如此,堂下听判: 窦福还债被讹,显系冤枉;曹滨得钱欲匿,实属作奸。今曹滨有悔罪之意,窦福有饶人之心,故判决如下: 曹滨退钱一贯,以赎前愆;蒲鞭示辱,以儆效尤。窦福收回借据,钱债两清;领钱一千,以作补偿。 退堂。” 众人听后,纷纷点头,以为判罚合情合理。窦福、曹滨也无异议,遂各自拿了钱出堂(曹滨还要领受鞭刑)而去。 吴维走下公案,拉住陈文祺,感激地说道:“今日得公子之助,断了此案,本县在此谢过。” 陈文祺回施一礼,摆手笑道:“在下不敢掠人之美。大人要谢,还是谢这位杨公子吧。” 沈灵珊见吴维要对自己抱拳,急忙躲到一旁,说道:“纠纷得断,那是我义兄的功劳。再说了,此案大人是断得公正、断得明白,在下佩服。” 众人互相客套了一番,见日已西沉,陈文祺偕同沈灵珊、翁隽鼎等人与吴维拱手作别,回到“聚缘旅店”。 此后数日,陈文祺除偕同同年们到琴台、黄鹤楼游玩之外,多半时间将自己关在房中苦练“易髓功”法,并每隔一日去沈灵珊家中后院,指点她练习“拂穴掌”。由于专心练习,两人的功夫竟是精进了不少。 第十五回 唱名放榜 当赴考的秀才们玩得百无聊赖之际,武昌贡院里却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按照朝廷的科考规定,为了防范作弊,阅卷之前必须“糊名易书”。所谓“糊名”,就是现场监考人员在收取试卷之后,首先将试卷交给弥封官,把考卷上的考生姓名、籍贯等折叠掩盖起来,用空白纸弥封后,再加盖骑缝章。“糊名”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一道程序,即“易书”。就是安排誊录人员,将弥封后的试卷如实地重抄一遍。誊录试卷统一使用朱砂红笔,以区别于考生原来的试卷,故将考生应答试卷称为“墨卷”,誊录试卷称为“朱卷”。“朱卷”所用的纸张、墨水颜色均要一致,以防阅卷官员作弊。誊写完毕后,还要对读,由对读官将墨卷、朱卷一起交给事先指定的对读人员校对,校对无误后,要将誊录手、对读生的姓名、籍贯标注在墨卷的末尾,以备查验,然后由对读官在试卷上盖章。糊名易书之后,才能进入真正的阅卷程序,所以真正的阅卷时间相当紧张,名曰七日,实则不过三四天而已。 在主考官刘健的督促下,所有闱官不分昼夜,各尽其责,总算赶在八月二十四日深夜完成了阅卷、荐卷、录取等项事宜,明日便可誊录放榜、敲锣报喜了。 …… 八月二十五日这天,沉寂了几天的贡院门前又开始热闹起来。湖广布政使司依照旧例,命人在贡院门口设置了荆棘,以防落第者闯入贡院,骚扰唱名誊录;“腾蛟”、“起凤”两坊之间的广场上,十数个头戴红缨帽子的报子一手牵着高头大马,一手提着铜锣,静静站立;成群的市井闲人,早已选好地形,散坐在广场四周,不为别的,就图一睹三年一度的科举胜景。 久等不耐的应试士子们,临近发榜之日,油然生出“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失去了平日的镇定:有人辗转反侧、通宵不眠,有人烧香打拜、诵经念佛,有人坐立不安、引颈翘望,有人喃喃自语、状若痴迷。 沈灵珊虽然没有参加乡试,却记挂着义兄的功名。八月二十五日这天,巳时不到,便带着蕊珠,一身公子装束,早早来到“聚缘旅馆”,要陪同陈文祺度过这不知是喜是悲的一天。 陈文祺虽是信心满满,对自己的答卷甚有把握,但也设想如若不入阅卷官的法眼,即便是锦绣文章,也不得“荐卷”,名落孙山不是没有可能。虽然朝廷规定允许落第考生可以查卷,但那是明日黄花,于事无补。想到自己毕竟只是第一次赴考,今后还有许多机会,不在乎一时一事的得失。因此,虽然也有些许期待与不安,但依然镇定如常,借与沈灵珊讨论拳脚功夫来消磨时间。 翁隽鼎等同住“聚缘旅馆”的同年,陆续聚到陈文祺的房间。自那日泛舟东湖之后,陈文祺俨然成了众人的头领,有事无事总爱与他攀谈。 “陈年兄,怎么连香都没有焚啊?我可是烧了三次高香啦。”秦岚说道。 陈文祺笑着说道:“秦年兄,要烧高香也得在考前烧啊,现在烧香不嫌迟吗?” 翁隽鼎与秦岚同住一房,说道:“他呀,日日在烧呢:考前烧香祷告菩萨保佑出题不要偏;考后烧香祷告菩萨保佑卷子能对阅卷官的口味;发榜烧香祷告菩萨保佑誊录官不要写错名字、报子不要走错旅馆。”说得众人哄堂大笑。 “笑什么笑?因名字搞错而落第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本朝永乐二十二年殿试,原拟第一名是孙曰恭,成祖老皇爷一看名单连连说,不行不行,孙‘暴’怎能做状元?(古人是直行书写,曰与恭连起来,看着就像个暴字)最后硬是将第三名邢宽点为状元。你们说孙曰恭亏是不亏?哎呀,还要去上炷香,菩萨保佑不要将我的名字错成秦山风了。”说罢匆匆跑出房去。 众人又是大乐,他这一闹,气氛却是轻松了许多。 “都到巳末了,怎的还无动静?”坐在一旁久未吱声的魏超鹏自言自语似地嘟哝了一句,起身走到门外,向贡院方向望去。 “魏年兄有些沉不住气了。”翁隽鼎打趣地说道。 “你能沉住气吗?”魏超鹏正色说道:“我辈苦坐寒窗多少载,不就是为了今日这龙门一跳嘛?跳得过出人头地、衣锦荣归,跳不过无地自容、羞愧难当。说真心话,今日这榜,既盼它放,又怕它放,横竖让人揪心啊。” 的确,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日之间冰火两重天,任谁也淡定不了。 “唉,说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依我看哪,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糟。”焚香转来的秦岚附和似地说道。 “秦年兄又如何发此感慨?”翁隽鼎不解地问道。 “都说十年寒窗难坐,可谁又知发榜一日难捱?未发榜之前,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忧心如捣,盼着早早放榜;及至桂榜高悬,自己又名落孙山,顿时心如死灰、自惭形秽,哪里还有‘读书高’的得意?” “秦年兄也不必过于悲观,即使今科不能中榜,三年以后自当重来。年复一年,总有高中之时。唐代孟郊,屡考不中,四十六岁时才中进士,他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就是描述他好不容易中举的心情的;又如唐代辛未科状元尹枢,及第时已逾七十高龄。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屡考不中,也不算枉读诗书。前朝许多饱读诗书、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名人如李白、杜甫、孟浩然等,虽然没有进士及第,却是诗书传世、名垂青史,等闲进士、孝廉哪堪与之相比?”翁隽鼎半是劝慰、半是豪气地说道。 正当大家高谈阔论的时候,店小二自外边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高声喊道:“来了,来了,开始唱名填榜了。” 众人侧耳一听,隐隐约约听见马蹄“得得”、铜锣“嘡嘡”,报子开始报喜,果然是已经唱名填榜了。 按照科考制度,放榜之日,正副主考、监临、房官、提调、监试等闱官必须齐集公堂,对照中试的“朱卷”拆开“墨卷”的弥封,核实中试者姓名、籍贯;核实无误后交书吏唱名,两名誊写官员根据唱名,一个填写报条,一个填写正榜。报条写毕,传给贡院门前等候的报子,报子带着报条,骑马敲锣到中举的人家(寄宿旅馆的士子中举便到旅馆)报喜。正榜由第六名写起,末名写完后再提写前五名,由第五名倒写至第一名,谓之“五经魁”。 马蹄声渐近渐响,“聚缘旅馆”的士子们既兴奋又紧张,不知这第一个报的是谁,都涨红了脸、瞪直了眼挤到门口等待。 “来了,来了。”有人压抑着嗓音说道。一匹头上扎着彩绸的雪白骏马,长鬃飞扬,四蹄翻腾,箭一般向“聚缘旅馆”奔来。众人凝神屏息,生怕漏听了中举之人的姓名。不料那马并未停歇,自“聚缘旅馆”门前疾驰而过,在不远处的“同福客栈”长嘶而立,报子翻身下马,手举报条,高声喊道:“喜报——,方府老爷方纬才应己酉科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乡试,高中第六名举人——”。话音一落,那边轰然响起欢叫声、鼓掌声,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如星的红点一颗颗炸裂开来,纵高窜低,欢快地跳跃。 “同福客栈”的鞭炮声引起了无数的共鸣。霎时间,武昌城内的马蹄声、铜锣声、鞭炮声、喝彩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刺鼻的**味、檀香味弥漫大街小巷。从响起的鞭炮声来看,唱名登榜速度很快,不到一个时辰,估摸已经有数十人接到了喜报。 说也奇怪,武昌城处处热闹非凡,唯独“聚缘旅馆”出奇的平静,直到现在,竟无一张报条送到这里。正在众人如芒在背、如坐针毡的当口,门外又传来马蹄声、筛锣声,大家只当又是路过的报子,并无一人起身。然而这回有些不同,马蹄声、铜锣声到门口嘎然而止,接着便听到报子的声音:“报喜——,秦府老爷秦岚应己酉科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乡试,高中第三十七名举人——”。 众人一听,炸开了锅似的跳起来,拉着秦岚就往外跑。秦岚更是兴奋莫名,双手颤抖着接过报子手中的报条,瞪大双眼望着报条,连声说道:“秦岚,没错,这上面写的就是秦岚。”看那神色,名次排前排后并不重要,姓名没错就阿弥陀佛了。 众人见他只知高兴,忘了其他,就有人提醒道:“秦年兄且留待以后慢慢高兴,报喜官人还等着赏银呢。” “对,对。你们看我,光顾着高兴,差点忘了正事。”秦岚说着,跑回自己的房间,拿了五两银子塞给报子,报子接过银子,说声“谢秦老爷”,跨马而去。 这时店家拿出早已准备的鞭炮,挂在门前的树上,“噼里啪啦”的燃放起来。众人纷纷走上前来与秦岚道喜,秦岚还礼不迭。 翁隽鼎拉着秦岚风趣地说道:“看来还是秦年兄的高香烧的好,在下想再烧香怕是八月十五过端阳——晚了。” “哪里,哪里,翁年兄满腹经纶,攀仙桂、步青云自不在话下,进‘五经魁’也未可知。”秦岚谦逊地说道。 说话间,马蹄声又自远而近,两匹快马飞奔而来,齐齐的停在“聚缘旅馆”门前。 “报喜——,魏府老爷魏超鹏应己酉科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乡试,高中第六十六名举人——”。 “报喜——,翁府老爷翁隽鼎应己酉科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乡试,高中第六十九名举人——”。 自承沉不住气的魏超鹏一听自己高中,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高声大叫:“我中了,我中了。”后又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哽咽着说道:“爹、娘,孩儿中举了,孩儿今日中举了。”说完眼泪长流,众人见了,既是高兴,又是心酸。 翁隽鼎则一如平常,没有显露太多的喜色,双手恭敬地从报子手中接过报条,拿出五两纹银打赏给报官,然后对上前道贺的同年一一还礼。他并未像其他中举的士子一般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留在旅馆大堂中陪陈文祺闲话。他知道尚未接到喜报的士子,名落孙山外与高中‘五经魁’都有可能,因此心里很受煎熬,陪他们说说闲话排遣一下烦闷,是同年之间的情谊所在。 不久,众人发现原先此起彼伏的马蹄声、铜锣声、鞭炮声、喝彩声逐渐稀落下来,最后归于沉寂。 难道唱名誊录结束了?众人暗中思忖,本科乡试湖广四州十五府士子七千多人,百里挑一的话,中举者差不多八十人,想是应该结束了。 既是唱名誊录结束,龙虎榜也该放出来了。于是有人提议到贡院门前看榜去。众人一呼百应,结伴而去。 翁隽鼎与沈灵珊心中难受。既是发榜,就意味着陈文祺等人并未录中,此时众人呼啸而去,陈文祺仍是端坐未动,这样一来,他们去与不去,都很为难。 正在犹豫的时候,陈文祺长身而起,用一如平常的口气说道:“翁年兄、贤弟,走,我们看榜去。”说完当先走出大门。沈灵珊与翁隽鼎对视一下,没有说话,叫上蕊珠和景星,紧随陈文祺身后望贡院而来。 陈文祺他们到达贡院的时候,贡院门前广场上已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常。游目四顾,并未见桂榜张贴在何处,贡院门前放置的荆棘也没有撤除,头戴红缨帽子的报子依然牵马提锣等候在门外,这一切迹象都表明唱名誊录的工作尚未结束。果不其然,这个猜测立即得到证实:一个与报子相熟的看热闹的人,从报子那里得知,唱名誊录已到“五经魁”,不久前已将第五名举人的喜报送出去,但直到现在,第四名举人的报条还未递出来,报子们仅仅得到里面传出来一句话:“毋走稍候。” 人们开始猜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说,可能是闱官们在录取名次上发生分歧,故此久决不下;有人说,兴许是朝廷哪个大官临时“打招呼”,要将其子嗣亲戚录进“五经魁”,闱官中有耿直者“不买账”的,因此起了争执;还有人说,不定是发现有作弊的卷子,“里面”正在商量如何撤销其功名、如何排名递补。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正当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贡院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十余个兵勇,将门口的荆棘拉开一道窄窄的通道,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穿正三品官服的老者走出贡院大门,登上广场正中的台榭,看看众人踊到台前,轻咳一声说道:“各位秀才、各位乡亲,本人乃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今科乡试的监临,适才在唱名誊榜中,发现应试士子中有重名者,监试官正按‘墨卷’上的士子籍贯加以甄别,不用多久便可甄别完毕。请各位应试秀才回到各自的住所,以便监试官员上门询问。”说完,走下台榭返回贡院,兵勇们亦将荆棘恢复原来的放置。 众应试弟子听完监临的这番话,始知延缓放榜的原因所在,都不免纠结于自己的姓名:是否有人与自己重名?如若真是与自己重名,是好事还是坏事?一时间,收到报喜报条的人隐隐不安,尚未收到报条的人则有所期待,总之都是患得患失,莫衷一是。但无论结果如何,都得回到住所,等候监试官员上门甄别。 回头再说贡院评卷重地衡鉴堂中,唱名誊录顺利进行。本科乡试四州十五府应考士子共七千七百六十三人,按朝廷规定录中七十九人,可谓“百里挑一”。唱名书吏唱完第七十九名举人姓名之后,从监试官手中接过第五名举人的“墨卷”,开始“五经魁”的唱名。第五名举人唱完,监试官又递过第四名的“墨卷”,唱名书吏轻车熟路,将卷子原先“糊名”之处捋平,看到考生的姓名开口便说道:“翁……”突然一楞,立即止住不言。 衡鉴堂中正副主考、监临、房官、提调、监试诸人初时不觉,以为唱名书吏口干舌燥,一时噎住,并未在意。及至感觉过了许久,还不见他续报,方觉有异。监临职责所在,最为敏感,一觉不对,便问道:“怎么不唱下去?” “大人,这……这人似乎已经唱过……”唱名书吏犹疑地说道。 “已经唱过?不可能,绝不可能!”负责对照核实“朱卷”与“墨卷”的提调、监试官好似听到“天方夜谭”,将头摇得货郎鼓似的,一脸的不信。要知道唱过名的试卷已经另放一处,绝无可能又回到没有拆除弥封的试卷之中,何况名次也不相同。 “没错,这名字我的确报过。当时还觉得这姓、这名都很稀少,故此印象很深。”唱名书吏回忆起一些细节,很肯定地说道。 这一说,原先松了一口气、以为即将大功告成的正副主考、监临、房官们大吃一惊,纷纷围拢来,看到唱名书吏手中墨卷上写着: 姓名:翁隽鼎,出生:成化六年七月十八日,籍贯:湖广布政使司岳州府巴陵县。 “你确定先前报过此名?”一位副主考问唱名书吏。 “回大人,下官确定无误。”唱名书吏答道。 这时那写报条的书吏插言说道:“不错,我也记得写过此人的报条。” “既如此,快看看榜上有无此人。”那副主考转身对写榜书吏说道。 写榜书吏自第六名举人开始往后看,很快便发现了“翁隽鼎”的名字,抬头说道:“大人,的确榜上有名,第六十九名,只不过出生、籍贯不同。您看,这里——”用手指着其中一行念道:“姓名:翁隽鼎,出生:成化五年冬月二十四日,籍贯:湖广布政使司德安府云梦县。” “这就是了,同名同姓而且同科中举,虽然奇巧,却也正常,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副主考松了一口气,对众同僚说道。 大家点点头,陆续走回各自的座位。 “慢着。报子报喜时是否核实过籍贯?”主考官刘健说话了。 “报子只是前往试卷留下的住所去报喜,并未核实过籍贯。”负责报子报喜的闱官答道。 “那再看一下此二人留下的住所是哪里?” “回大人,说来甚巧,此二人留下的住所均是‘聚缘旅馆’。” “哦?二人既同住一个旅馆,报子报喜时,可曾是两人同声答应?”刘健皱皱眉。 “这个……,不曾听说过。”负责报子报喜的闱官不很确定。 “叫那个报子进来答话。”刘健挥挥手,不快地说道。 很快,一个瘦高个的报子小跑着来到衡鉴堂。那负责报子报喜的闱官对他说道:“刘大人问话,你要如实回答。” “是。”报子气吁吁地答道,他还搞不清所为何事。 “翁隽鼎,这名字你还记得吗?”刘健尽量用和缓的语气问道。 “记得,大人。他是小人第三个报喜的举子。”报子小心翼翼地答道。 “当时你去报喜的时候,有几个人出来答应?” “一个人。” “那人接过报条的时候,有没有人与他争抢?” “没有啊,只有很多人向他道喜,并无人与他争夺报条。”报子有些莫名其妙,用探询的目光看着那负责报子报喜的闱官。 “好了,你下去吧,等会儿跟着去‘聚缘旅馆’。”等报子退下后,刘健对闱官们说道:“两个翁隽鼎同住在一个旅馆,报子报喜时并未报出籍贯,按理这二人都该出来接报条才是。为何当时只有一人?另外一人他在何处?这其中的蹊跷要弄明白。王大人,你带两个人去‘聚缘旅馆’,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大人。”那位副主考答应一声,叫了一名提调官、一名监试官,带着在门外等候的那个报子,由湖广布政使司临时调派的兵勇开道,一行人径往“聚缘旅馆”而来。 第十六回 贡院撤棘 “聚缘旅馆”的大厅里,站满了应试的士子和他们的书僮们,因要甄别同名学子,大家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不知未来的身份甄别是否与自己有关?对自己是有利还是不利?手拿报条的中式者,心里都在祷告闱官不要来“聚缘旅馆”,希望这个甄别与自己无关;没有中式的士子,暗中盼望甄别身份的闱官能到“聚缘旅馆”,那样的话,兴许有个咸鱼翻身的机会。 不多久,“机会”果然来了,副主考官王大人一行驾临“聚缘旅馆”,吩咐掌柜的打扫一间上房,作为甄别身份的问话之处。然后让一名监试官到大厅,传翁隽鼎去房间问话。 “我?”翁隽鼎大吃一惊,万万没有想到,数千名考生,甄别身份的怪事竟落在自己身上。翁隽鼎摇摇头苦笑一下,跟随那位监试官进入房中。 王大人毫无架子,一见翁隽鼎进门,便抢先说道:“来,这里坐,不必行礼了。” 翁隽鼎恭敬不如从命,走到那把椅子旁边,告了座,就正对王大人坐下,等待他的问话。 “你叫翁隽鼎?”王大人微笑着问道。 “是,学生就是翁隽鼎。” “仙乡何处?” “岳州府巴陵县人。” “哦?”王大人一楞,续问道:“今日报子送来‘高中乙榜第六十九名举人’的报条,是你接了?” “不错,报子来报喜,学生自然就接了。”翁隽鼎掏出身上的报条,向王大人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王大人拿过翁隽鼎手上的报条看了一眼,仍然是微笑着对他说道:“的确不对,这‘高中乙榜第六十九名举人’的是另一个翁隽鼎,而不是你。” “另一个翁隽鼎?他……他是谁?”在被叫进这个房间的时候,翁隽鼎就意识到那个同名同姓的人与自己有关,现在听王大人一说,还是大吃一惊。饶是翁隽鼎超然洒脱,抱定“今科不能中榜,三年以后自当重来”的态度,但握在手中的报条竟然是别人的,未免太过滑稽。此时,他真的有些不淡定了。 “他是谁我们现在还没见着,只知他是德安府云梦县人。怎么?你们没有见过面?”王大人似乎并不是开玩笑。 “我们?您说我们两个重名的翁隽鼎见过面?”太匪夷所思了,翁隽鼎被王大人这么一说,简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他也在这个“聚缘旅馆”里呀,难道你们从没照过面?” 翁隽鼎想了半天,感觉住在这个“聚缘旅馆”的所有同年都应该在大厅里,而且这几日来来往往碰见的就这么几个人,难道那个同名同姓的翁隽鼎只是随意留下“聚缘旅馆”的住址,人根本不在这里?不然的话,怎么会神龙见首不见尾呢?疑惑之中朝王大人微微摇了摇头。 王大人扬扬手中的报条,对翁隽鼎说道:“我们马上会找到这个翁隽鼎的。不过,我还是要抱歉地告诉你,这张报条上的功名,的确是德安府云梦县那个翁隽鼎的,所以这张报条不能归还于你,请你能够谅解。” 翁隽鼎无可奈何,既是别人的功名,就是归还报条又有何用?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不卑不亢地说道:“那么,学生可以离开了吗?” 王大人点点头,打了个“请”的手势。 翁隽鼎站起身,朝房中三个闱官团团一揖,转身朝门外走去。 “等等。”王大人走近翁隽鼎,伸手在翁隽鼎肩头轻轻拍了两拍,语带双关地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事情,请不要太过在意。” “多谢大人教诲。”翁隽鼎没有回头,疾步走出房间。 王大人吩咐找来“聚缘旅馆”的掌柜与伙计,向他们询问德安府云梦县有几个士子住在店中。伙计忙去柜台取来登记名册,一查,仅有一位云梦县的士子,名叫公翟鼐。王大人一看,顿时哈哈大笑,说道:“快传这位名叫公翟鼐的生员问话。” 公翟鼐此时正在旅馆大堂之中,一叫便到。王大人也如翁隽鼎一样,请他就座之后,问道:“你叫公翟鼐?德安府云梦县人士?” “回大人,学生便是。” “贵县除你之外,还有其他应试士子住在这家旅馆吗?” “回大人,应该没有,只有学生一人。” “你看看,这是你答的考卷吗?”王大人示意监试官将公翟鼐的“墨卷”拿给他看。 公翟鼐接过卷子粗粗一看,便还给监试官,对王大人说道:“回大人,这正是学生所答试卷。” “这就对了。好,你可以退下了。”王大人说道。 众士子送走王大人等一行,返身回到旅馆大厅,向翁隽鼎、公翟鼐打听身份甄别的细节。陈文祺见翁隽鼎一脸的沮丧,问道:“翁年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莫非身体不舒服、” “没有,没有。只是刚才王大人将在下的报条收回,说是另有其‘翁隽鼎’,在下一时转不过弯子,稍后便好。”翁隽鼎也不隐瞒,实话实说,虽然难以做到提得起放得下,但并不矫揉做作。 “啊?你的报条被收回去了?这……这岂不是说你那功名……”众人惊诧不已。 “公年兄你又是怎么回事?王大人叫你去问了些什么?”陈文祺又问公翟鼐。 “没问什么呀。只问德安府云梦县有几个士子住在店中,我回答说只我一人。王大人又将一张卷子拿出来,让我辨认是不是我答的那卷子,我一看,正是我的笔迹,就回答说是的。” “王大人没说别的?” “没有,只是哈哈一笑,说道‘这就对了。’便叫我出来了。”公翟鼐也是一脸的茫然。 陈文祺又问翁隽鼎:“翁年兄,王大人还对你说了什么没有?” 翁隽鼎还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听陈文祺一问,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哦,快要出门的时候,他将我叫住,拍着我的肩膀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刚才之事,请不要太过在意’。”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翁隽鼎,公翟鼐……”陈文祺自言自语,突然走到柜台前,找旅馆伙计要了纸笔,在纸上写下翁隽鼎、公翟鼐二人的名字。 众人不明白陈文祺搞什么鬼,正要出声相询,陈文祺笑着对翁隽鼎、公翟鼐二人施了一礼,说道:“恭喜翁年兄、公年兄。” “喜从何来?”二人愕然。 “当然是中举啊。” 翁隽鼎正色说道:“陈年兄莫要拿在下开涮,我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如此大事,在下怎敢开玩笑?在下敢保证,翁年兄不但中举,而且还是‘五经魁’之一。”陈文祺肯定地说道。 嗳?高中五经魁?这次轮到众人惊奇,陈文祺凭什么断定的? 沈灵珊担心陈文祺没有中举而至心智失常,连忙走过来,低声问道:“大哥,你……你没事吧?” 陈文祺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忙对她说:“没事,没事,你看大哥这不是正常着嘛。他们的确中举了,而且应该分别是第四名和第六十九名举人。” “大哥,你怎么知道?”沈灵珊还是不放心。 “呵呵,你们想,为何录榜报喜到第五名以后停下了?这是因为唱名官唱到高中乙榜第四名举人的名字‘翁隽鼎’时,清楚地记得先前已经唱过这个名字,于是在誊录榜上一查,果然发现高中乙榜第六十九名举人的也是‘翁隽鼎’。既有两个‘翁隽鼎’,他们的功名会不会张冠李戴?也就是说,高中乙榜第四名举人的‘翁隽鼎’会不会接到六十九名举人的报条?因此,这才有了王大人到旅馆甄别两位年兄的籍贯、并将翁年兄手中的报条收回的事情经过。”陈文祺一口气说出自己的推断。 众人被他这一说,将信将疑,尤其是公翟鼐,心里并不踏实,问道:“即便有两个‘翁隽鼎’,与在下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不叫翁隽鼎啊?” “如若不是这个巧合,我还真的不敢武断认定你们俩,但你们看这个。”陈文祺将手中的白纸在众人面前展开。 上面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名字: “翁隽鼎”。 “公翟鼐”。 众人纷纷念出声来。 “对,念‘翁隽鼎’也对,念‘公翟鼐’也对。王大人之所以连说‘这就对了,是明白了出现两个‘翁隽鼎’的原因;至于王大人收回翁年兄的报条、又对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便是暗示翁年兄高中‘五经魁’。只是翁年兄纠结于收回报条、功名得而复失的懊恼之中没有领会而已。” 正当众人将信将疑的时候,一阵马蹄声传来,就听报子在门外高喊: “报喜——,公府老爷公翟鼐应己酉科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乡试,高中乙榜第六十九名举人——”。 “快,快拿赏银。”公翟鼐眉开眼笑,跑到房里取来纹银,往报子手中塞去。 “不可,老爷,方才那位爷已经打赏过了。”报子赶快将银子推开,跳上马迅速离去。 公翟鼐一手捏着报条,一手拿着纹银,有些不知所措。 陈文祺笑着对他说道:“不妨,待会你就替翁年兄打赏好了。” 说话间,一阵更为杂乱的蹄声响起,只见两匹骏马飞奔而来,转眼就到旅馆门前,两名报子一人筛锣一人高举报条高喊: “报喜——,翁府老爷翁隽鼎应己酉科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乡试,高中乙榜第四名举人——”。 “嗬,果然是真的。”众人齐声欢呼,暗暗惊叹陈文祺料事如神。 趁翁隽鼎伸手接报条的时候,公翟鼐走上去,将纹银递给翁隽鼎,要他打赏给报子。 翁隽鼎荣登“五经魁”,一扫先前的沮丧,满面春风的推开公翟鼐的手,说道:“公年兄不必如此,权当在下为公年兄贺喜了。我这就取银子打赏去。”说完跑回房间,拿来两大锭纹银,给两个报子个、各塞一个,说道:“二位辛苦,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笑纳。” 那两个报子略略推辞一下,便接过银子,策马飞奔而去。 陈文祺走上前,对翁隽鼎说道:“恭喜翁年兄攀仙桂、步青云,一举成名。” “同……”人们在接收贺喜的时候,一般都是客套地回一句“同喜”,翁隽鼎正要顺口一说,猛然省悟陈文祺并未中式,这时候说“同喜”未免有些不妥,连忙咽回正要脱口而出的“喜”字,改口说道:“陈年兄八斗之才,出类拔萃,功名自当在我等之上,还有三个报条未报,陈年兄应在其中。” “呵呵,这可是湖广布政使司乡试,武昌城也有那么大,你道‘聚缘旅馆’是金銮殿,所有人才都在这里啊?想必那解元、亚元早已送到别处报喜去了。翁年兄不必安慰在下,你不是说过吗,本科不中,三年之后必定重来,在下并不气馁。”陈文祺泰然自若,丝毫没有撑面子般的做作。 沈灵珊一早来‘聚缘旅馆’陪同陈文祺等候放榜,半日来都是他们同年谈论科考的事情,没有插言的机会。看看录榜报喜即将结束,陈文祺仍然没有中式的迹象,心里既是不平又是担忧,生怕陈文祺接受不了名落孙山的打击。这时对陈文祺说道: “我虽不知大哥的文才学识究竟如何,但从这几日的经历看,大哥的聪明才智绝不在别人之下。如若本科大哥没有中式,并不是大哥的文章不好,而是那考官有眼无珠,错过了英才;三年之后,大哥再来,那时如果碰上一个能慧眼识珠的主考官,大哥必能一举而中,荣膺鹗荐。” “谁人如此大胆,竟然在背后责骂今科考官有眼无珠,难道不怕犯毁骂朝廷命官之罪吗?”门外忽然走进一人,绷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说道。 陈文祺抬头一看,正是那日在贡院号舍巡查的那位年纪较大的巡绰官,连忙起身施礼:“学生等拜见大人。” “呵呵,不必多礼。老夫冒昧地问一句,你可是陈文祺?”老者终于绷不住了,乐呵呵地问道。 “回大人,学生正是陈文祺。不知大人如何知晓?” “小兄弟,几日之间,我们这是第三次见面了。前两次未及问到小兄弟的名姓,这次啊,我一猜便中。”老者答所非问,说得话也有些莫名其妙。 陈文祺有些困惑,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老者见了陈文祺似乎很高兴,接着说道:“小兄弟不仅文才好,看来人缘也是大大的好哩,刚才似乎还有人替你打抱不平,是吗?”老者还是一脸的笑容,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陈文祺连忙说道:“啊,是这位杨公子随口一说,并没有责怪那位主考大人的意思,请大人不要说与主考大人知晓。” 老者望了望沈灵珊,微微地点点头,说道:“这位小兄弟倒是有些见识。他说的没错,像陈兄弟这样的才华,如果没有中式,那主考的确是有眼无珠。”老者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所幸这个主考虽然说不上慧眼识珠,却还是有点眼光的,这不,报喜的人在外面候着呢。”说着,朝门外喊道:“此时还不报喜,更待何时?”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话音一落,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铜锣声,大家循声朝门外一看,一大群人跨进门来,当先三人,中间一人手举报条,两个提锣的人站在他的左右。 “报喜——,陈府老爷陈文祺应己酉科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乡试,高中乙榜第一名举人——”。 “啊?大哥是新科解元了。”沈灵珊一听陈文祺高中榜首,半日的担忧化为乌有,心中的激动更甚陈文祺本人,情不自禁的拉起陈文祺的手。蕊珠见了,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微微摇头,沈灵珊这才知道自己失态,顿时满面羞红,连忙松开双手,躲过一旁。 陈文祺抑制激动的心情,吩咐景星去房间拿来银两,分别打赏了三位报子,又与纷纷上前道喜的同年们分别回礼。忙碌了一阵,才发现先前进来的老者仍然端坐一旁,正捻须微笑。当下与众同年告了罪,返身走到老者面前,深施一礼,说道:“学生光顾高兴,冷落了大人,恳请大人海涵。” 这时,后面进来的数人中走出一人,向陈文祺说道:“陈解元,这位老先生便是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乡试主考官刘健刘大人,还不赶快参见?” 一听面前老者就是今科湖广乡试主考官,陈文祺忙招呼一众同年,跪倒在地,口中高呼:“学生xxx参见座师大人。” 刘健站起身来,双手向上虚抬,连连说道:“各位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陈文祺想到前两次与刘大人见面的情景,不免觉得惭愧,站起身后又向刘健躬身一拜,不无内疚的说道:“以前在座师面前太过唐突,还请座师恕罪。” 刘健摇摇手,说道:“老朽与陈解元三次相会,一为乡村老叟,一为考场巡查,一为乡试主考,但陈解元始终如一,谦恭有礼,足见陈解元文才人品俱是上佳,何谈唐突、恕罪?” “今文祺侥幸中式,深感座师擢取之恩,此后文祺便是座师的门生,还是请座师直呼‘文祺’才好。” “既如此,也好。”刘健扫视了一下厅中应试士子,扬声说道:“老朽忝为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乡试主考官,为国家选贤荐才,深感责任重大。数日来,承蒙各位同僚鼎力相助、应试秀才们共同努力,总算幸不辱命。人们常说‘唯楚有才’,本次秋闱,老朽真真切切感受到湖广之地的确是人才济济,非同一般。只因皇命所限,此次湖广乡试准录员额仅七十九人,老朽与众同僚不得已只得忍痛割爱,舍弃了许多博学才俊。望暂未中式的各位不要妄自菲薄,更不可‘恐逢故里莺花笑’,回去以后发奋苦学,更上层楼,终有那么一天,各位定能‘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在场的落第秀才本已心灰意冷、无颜言归,被主考大人一番话,说得血脉偾张,恢复了自信。大家纷纷表示,壬子秋闱定然再来。 送走主考官刘大人,众士子纷纷互相告别,回到各自的房间整理行李,准备明日启程回家。 这些时日,陈文祺与翁隽鼎相交甚笃,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如今二人均是高中“五经魁”的举人,更是无话不谈。因搭乘岳州商人的便船,晚间就要登船休息,子时左右开船,翁隽鼎拿了行装,来到陈文祺的房间,攀谈了许久,约定明年春天先到黄州府与陈文祺会合,尔后两人一同进京应考礼部主持的会试。陈文祺提着翁隽鼎的行李,一直送到武昌城西观音阁附近的长江码头,方才挥手作别。 陈文祺回到“聚缘旅馆”,沈灵珊与蕊珠还在房间等候。陈文祺对着沈灵珊歉意地一笑,说道:“这一日闹闹哄哄的,倒是将沈姑娘怠慢了。” 陈文祺突然改口,直把沈灵珊听得一愣,说道:“大哥怎么又突然客气起来?哦,我明白了,陈公子高中了解元,日后定然飞黄腾达,高居庙堂之上,我等草民岂能与之称兄道弟?” 陈文祺急忙说道:“沈姑娘不要多心。姑娘折节与在下结拜,在下深感荣幸。只是姑娘白璧无瑕,在下如果不顾男女有别,未免有损姑娘的清誉。何况我们早已说好,姑娘偶尔男扮女装、在不知情的旁人面前,我们兄弟相称,除此之外,还是以礼相待。” 沈灵珊听他说罢,心里既是甜蜜又是失落,便故意刁蛮地说道:“是了,本来我家仇人厉害,常人避之唯恐不及。陈公子还是远远离开、莫淌这趟浑水为好,免得耽误了公子的大好前程。” 陈文祺明知沈灵珊相激,也不能不表白一下自己的真实想法:“沈姑娘言重了。在下的心中,沈姑娘就是我的结义兄弟,姑娘家里的事,在下决不置身事外。” 沈灵珊心想,这人真正迂腐得很。又想他如不是如此方正,反以结拜兄弟为由而行轻薄,自己是断然不喜的。想罢,遂对陈文祺说道:“大哥心里记得就好。至于我仇家之事,我娘与舅舅都说过,必要自己手刃仇敌,决不假手于人,就算结义兄弟也不成,还请大哥原谅。” 沈灵珊不再坚持,陈文祺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才提起明日回家的事情。 虽然相识仅数日,但经过几次生死考验,二人对即将到来的离别都有些许惆怅。特别是沈灵珊,因躲避仇人,从小到大都是生活在孤独之中,除母亲、舅舅与视为姐妹的丫环蕊珠之外,没有一个可与相交的朋友。这次“仙客来”酒家遇窃,恰似老天赐予的机缘,陈文祺风流倜傥、才气横溢,特别是沈灵珊身处险境之中冒死相救,又策反苟安送出假信息化险为夷,还有智断布匹、沸水煮钱等等,无不体现出陈文祺博学多才、足智多谋、侠肝义胆、不同流俗的人格魅力,使沈灵珊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突然之间陈文祺要离去,沈灵珊好像有点不适应,但也无理由相留,遂幽幽地说道:“我与大哥萍水相逢,相见恨晚。能与大哥相识并义结金兰,实是小弟有生以来最为快乐的事情。短短几日,忽忽即过,明天一别,再会何日?武昌府乃进京必经之地,大哥若未忘了小弟,来年春天‘公车’赴京会试之时,请便道来看看小弟如何?”说罢,眼睛有些泛红。 陈文祺此时亦是满怀惜别之情,见沈灵珊伤感,忙说道:“古人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武昌府与黄州府一衣带水,彼此相连,远不是天涯海角。明年‘春闱’进京前,在下必定专程拜访义母和沈姑娘。到时在下还要看看沈姑娘的拳脚功夫是否精进了呢。” 沈灵珊听见陈文祺答应明年来看望自己,喜出望外,精神也好了许多,立即俏皮地一抱拳:“徒儿一定勤加练习,不负师傅的厚望。” 二人相视而笑。次日一早,陈文祺到沈府和知府衙门分别向韩梅、韩明辞了行,带着景星返回陈家庄。 第十七回 不速之客 黄州府巴河东岸陈家庄,除两户闻姓人家之外,其余二百三十七户全都姓陈。据陈氏族谱记载,早在唐朝天宝年间,陈氏先祖元徽公为避战祸(安史之乱),从当时的东都洛阳逃难至此,见此地北靠高山,南临大江,风水不错,便就此落根,不再渡江南逃。及今七百余年,子孙繁衍至逾千人。 今天是新科解元陈文祺衣锦荣归的日子,是陈氏全族的大喜事。天色未明,族人便携老扶幼涌向村头,向西边遥望,等候陈文祺归来。 正午时分,陈文祺、景星二人的身影出现在村外的大路上,原本伫立村头的族中兄弟早已跑上前去,簇拥着陈文祺向村里走来。 村头鞭炮齐鸣,锣鼓震天。 陈文祺快步走向人群,见叔公陈南松也在迎接的人群中,连忙放下书箧,屈身跪倒在叔公面前,说道:“晚辈文祺叩见叔公。” 陈南松“呵呵”一笑:“哎呀,如今你是举人了,见了县太爷都不用下跪的,老朽岂敢承当?快起来,快起来。” “县太爷岂能与族中长辈相提并论?晚辈叩见长辈乃是伦常之礼,怎敢偏废?”陈文祺说罢,向在场的各位长辈一一叩拜,继而又给平辈人等分别施礼。最后来到站立一旁的爹娘、五叔跟前,正要下跪,被陈瑞山、陈祥山两人一把扯住。陈瑞山喜滋滋地说道:“且回家先向列祖列宗上香再说。”说完,走到陈南松跟前低语了几句,向锣鼓手喊道:“先停一下,我说两句话。”待锣鼓声停息之后,向众人说道:“族中各位长辈、各位兄嫂弟妹、各位晚辈们,小儿文祺不负族人所望,侥幸中得桂榜,全赖列祖列宗的荫庇,也是全族的荣幸。今日中午在祠堂门前广场,瑞山备下薄酒,答谢族人的厚爱,恳请族人务必赏光。” “好,这杯喜酒定是要叨扰的。” “族中喜事,不醉不归。” “……” 众人轰然响应,性急者已经拔腿往陈氏祠堂跑去。 陈文祺吩咐景星将行李拿回家中,自己则随爹娘、五叔一起,来到祠堂,向陈氏列祖列宗上了香、磕罢头,便同爹爹、五叔一道,依长幼顺序安排族人一一坐定,等到鞭炮一响,便可开席。 “陈兄荣膺新科解元,我兄弟不请自来,叨扰一杯喜酒喝,不知解元公赏我兄弟的面子否?”声音未落,祠堂转角处,走出两男一女三个人来。 陈文祺一看,认得是“崎山双杰”方俊杰兄弟,旁边那位美艳无双的女子,正是当日“功夫茶楼”的掌柜钟离岚。不禁又惊又喜,快步迎上前,双手抱拳说道:“‘崎山双杰’与钟离姑娘光临敝庄,真是贵客,文祺欢迎之至,快请上座。” 说完,将三人引至爹娘跟前作了介绍,然后拣了上首的空桌,安排三人入席。 钟离岚不做茶楼掌柜之后,恢复了平常女子的装扮,愈发显得娇媚。等众人寒暄过后,走到陈文祺面前敛衽一礼,娇声说道:“承蒙公子仗义援手,小女子始脱羁绊,此恩此德,小女子没齿难忘。听闻公子高魁虎榜,小女子便请方家两位大哥陪同,一来道贺,二来道谢,并将当日公子垫付的银两奉还。”说完,接过方彦杰手中的包裹,双手捧到陈文祺面前,说道:“这是纹银五十两,除奉还公子的银两外,剩下的银两是小女子与两位方大哥给公子的贺礼,请公子笑纳。” “使不得,使不得。”陈文祺没有接包裹,说道:“钟离姑娘身世遭遇,在下深表同情,因当时不便出面过堂,只好烦请二位方兄相助。在下既未帮钟离姑娘尽绵薄之力,这点银钱何足挂齿?说起来,姑娘应该感谢二位方公子才是。” 方俊杰笑着插话道:“我们一家人哪用得着感谢?” 陈文祺一愣,见钟离岚、方彦杰双双面红过耳,低下头去,疑惑地问道:“莫非钟离姑娘与方二公子……” “他们已经订了亲。”方俊杰说道。 “原来如此,好,好,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恭喜二位。” 方彦杰看到钟离岚娇羞无限,连忙转移话头,拿过钟离岚手中的包裹,向陈文祺说道:“当日在下对陈公子多有猜疑与冲撞,请陈公子恕罪。这点意思,还请陈公子给我等一点薄面。” 陈文祺心想如不接收的话,必令他们难堪,不如权且收下,日后寻机回礼不迟。略为推辞后便大方地接过银两,说道:“钟离姑娘与二位方兄浓情厚意,在下却之不恭,只好收下了。不过,钟离姑娘与彦杰兄的喜酒,在下是一定要喝的哩。”一句话又把刚刚褪去红晕的钟离岚说得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这时,陈祥山跳上一张空桌上,高声说道:“各位长辈、族人,还有刚来的几位贵客,感谢各位前来参加小侄陈文祺的高中喜宴,请各位开怀畅饮,不醉不归。鸣炮!” “且慢。”猛听一声大喝,吓得放鞭炮的人手一抖,火媒子掉在地上。 “今日陈府摆酒,这么大的排场,为何不请咱们?难不成怕见人么?”随着话声,只见十数人一涌而来,当先一人体胖腰圆,双眉下斜,两眼望天,不是司徒蛟是谁?身后数人,一个个獐头鼠目,猥琐至极。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陈祥山喝道。 “不干什么,你家摆酒,我家少爷来讨杯酒喝不行吗?”还是那个家丁抢着说道。 方彦杰一见司徒蛟,分外眼红。想起未婚妻钟离岚昔日受他的欺负,有家难回,颠沛流离,早已怒火中烧,几步抢上前去,指着司徒蛟骂道:“司徒蛟,你怎的像苍蝇似的到处嗡嗡嗡、专门惹人恶心?还不快滚。” “姓方的,你们哥儿俩耍奸使滑,硬是将钟离岚那小贱人从本少爷手中夺去,本少爷未去找你们的晦气,你们反倒找上本少爷来了?也罢,今日先与你了结这夺妻之恨。”说完,从家丁手中拿过他那独门兵刃掩月刀,要与方彦杰一决雌雄。 陈祥山虽然人到中年,性子依然火爆。有人在自家的酒宴上闹事,那里还能容忍?于是自桌上一跃而下,来到司徒蛟跟前。正准备动手,陈文祺及时赶到,伸手拦住五叔,向司徒蛟说道:“既然来到陈家庄,今日便是在下的客人,请司徒公子收起兵刃,这边坐下喝酒。” 司徒蛟此来另有目的,陈文祺一说,正好借坡下驴,将掩月刀扔给扛刀的家丁,也不同陈文祺搭话,走到一个空着的桌旁,大马金刀地坐下。方彦杰也不愿扰了陈文祺的兴致,于是强压怒火,走回自己的桌子坐下。 陈祥山虽然心中不快,但也不愿在喜庆的酒宴上多生事端,见众人都已落座,再次高喊一声:“鸣炮。” 在如雷般的鞭炮声中,酒宴正式开始。作为主人,陈文祺跟随爹爹、五叔一道,挨桌向客人敬酒,客人们也纷纷道贺,一时满堂喜庆、气氛祥和,小插曲引起的丝丝不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但在陈文祺父子、叔侄三人来到司徒蛟这一桌敬酒时,桌上众人既未搭话、又未举杯,泥塑木雕般的坐着不言不语。陈文祺知他们要找麻烦,便悄悄拉了一下正要发作的五叔,准备去邻桌敬酒。这时,桌上一个书生打扮、尖嘴猴腮的男子,站起身来一抱拳,阴阳怪气地说道:“陈解元请留步。此次湖广乡试,陈解元力压群英,一举夺魁,在下深感佩服。往日遇见一联,甚是难对,在下欲解不能,欲弃不舍,搅得在下数年寝食不安。听人说陈解元是联对高手,可否指教一二,以了在下夙愿?” 陈文祺一听,心道“来了”,若论联对一道,没有对得出对不出之分,只有对得贴切与牵强之别。但现在正要招待满堂客人,哪有时间与他们吟诗作对?于是说道:“尊驾真乃雅士也。如在平日,陈某乐意向尊驾请教。但今日陈某宴请客人,俗务缠身,哪能作此文雅之事?你我另寻他日再来切磋,你看如何?” 那人只当陈文祺不敢应战,越发地来劲,说道:“陈公子贵为解元,不日便要飞黄腾达,在下一介布衣,哪能轻易见得解元?择日不如撞日,还请陈解元不要推辞。” 陈文祺暗想,这伙人有备而来,如不答应保不定还会出其他幺蛾子,便应承道:“既如此,容我敬完客人的酒之后,便来向尊驾请教。” 那人心想,我就是要你此时联对,如联不上,看你如何继续敬酒。他似乎已经看到陈文祺苦思无对、客人等着敬酒那种狼狈不堪的样子。心中愉快之极,说道:“陈解元何必推三阻四?区区一个联对,对陈解元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若陈解元有曹子建之才,只消七步便可联上,哪能耽误许多时间?再说了,能够亲见陈解元的文采,陈解元就是不敬酒,大家都会高兴的。”说着提高声音问道:“大家说,是也不是?” “对,敬不敬酒无所谓,就请解元联对吧。”众人齐声响应。 那人自以为众人都与他一样的心思,想看陈文祺献丑。他哪知众人均是陈文祺的族人,对他的刁难早已看不顺眼,只盼着陈文祺压压他的邪气,为他们出一口恶气。 陈文祺望了望爹爹陈瑞山,陈瑞山微微点了一下头。 “看来陈某不能藏拙了。恭敬不如从命,请尊驾说出那上联。”陈文祺仍然端着酒杯,对那人说道。 “陈解元听好了,这上联是:鸟飞风中,叼去小虫化为凤。”那人说完,也不看陈文祺,端起面前的酒杯,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在场的众人之中,有精于楹联者,一听这上联,暗自吃惊。此是增损离合拆字联,将“风”字中间的“虫”去掉换成“鸟”,即成一“凤”字,不仅字拆分得巧妙,而且语境通顺贴切,续对的难度颇大。此外还有暗喻陈文祺本是乌鸦、如何能变凤凰的意思。 众人不免暗暗为陈文祺担心,要知堂堂一个新科解元,如果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难倒,传扬出去,不仅有损名声,而且对未来的仕途也有影响。 陈文祺行走几步,转过身对那人说道:“陈某的下联是:马牧芦畔,啃尽枯草变成驴。” 众人一听,绝了。马在芦边,芦去草头,不正是“驴”吗?当然,也有暗喻此人“蠢驴”的意思。 那人一杯酒尚未喝完,就听陈文祺对出下联,不禁一呆,似有不信,问道:“对出来了吗?我是‘鸟飞风中’……” 陈文祺说道:“我对‘马牧芦畔’。” “叼去小虫化为凤……” “啃尽枯草变成驴。尊驾认为能对吗?” “还……还算行吧。”那人没想到陈文祺这么快便对出来,一时没准备,只好点头认“行”。 “那么,陈某可以走了吗?” 那人茫然不知所措。 陈文祺一笑,端着酒杯向爹爹、五叔走去。 “陈解元请留步。”陈文祺回头一看,那桌上又站起一年约五旬的中年书生模样的人,对他说道:“在下也有一联,敢请解元公续对。” 陈文祺皱皱眉,说道:“请讲。” “黑土作墨,少女有它字字妙。” 还是一个合字联:黑土二字合成墨字,少女二字合成妙字。 陈文祺张口即来:“白水为泉,古木无此树树枯。” 那中年书生模样的人一听,感觉陈文祺对出的下联中隐有暗骂自己“无耻”、“老朽”的意思,但人家对仗工稳,字面上也未明指,如果与他理论,反是自取其辱,只好小媳妇到婆家——忍住一口气,红着脸坐回板凳。 桌上众人你望我、我望他,都不再言语。司徒蛟气咻咻地瞪着眼睛看来看去,他的眼光所到之处,那人连忙低下头,生怕点上自己。将众人扫视了一圈,然后用手指捅捅身旁蓄着八字胡须的秃头书生。 秃头书生迫不得已,端起面前酒杯,自己斟满一饮而尽,用手揩了揩腮边漏出来的残酒,干咳一声,扭转头来对陈文祺说道:“陈解元腹有诗书,口若悬河,在下深感佩服。今日大好机会,在下亦献丑一联,敢请陈解元对出下联。” “尊驾不必过谦,请说出上联。”陈文祺不卑不亢地说道。 “二人土上坐。”秃头书生轻描淡写地说出上联。 邻桌客人们屏气敛息地等着他说话,及至他将上联说出之后,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发出哄堂大笑。 原来,这“二人土上坐”有个典故:在南宋时期,北方有个名为金朝的小国,此国的第六位皇帝完颜璟不仅觊觎天朝的锦绣河山,也非常喜欢汉族文化。此人在位时,为最宠爱的妃子李宸妃在琼华岛上建了一座梳妆台,每当朝中无事的时候,携李宸妃上到台上观景、乘凉。一天晚上,月色极好,完颜璟兴致勃勃,携着李宸妃的手又上了梳妆台,坐在草坪上观赏明月。看着看着,完颜璟兴致愈高,便出了个上联让李宸妃来对:二人土上坐。 从字面上看,是个合字对联,土字上面两个人合成一个“坐”字;从眼前的情景看:琼华岛本来是“土”堆成的,现在两个人又坐在“土”上欣赏明月,意境十分贴切。 李宸妃的汉文化根底还算可以,联对功夫也不俗。听罢完颜璟的上联,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想到自己能有今日,全是靠皇上的恩宠。而且日为阳,月为阴,月光也是因有日光的反照所致,正合此时二人的身份、心境,于是就以天上的明月对了下联:一月日边明。 今日秃头书生一字不变地拿来让陈文祺续对,哪能不令众人发笑? “笑什么你们?”秃头书生恼怒地说道:“不错,这是一个现成的对联,而且据说‘一月日边明’乃是绝对。可在下心里委实不信,那女子不过靠着姿色得宠,都能续出下联,难道比她学识高的就不能续出另外的下联?我等才疏学浅,故此来讨教解元公。难道这很好笑么?” “既称是‘绝对’,自然就没有比它更好的下联了。你拿个绝对让人家对,那不是强人所难吗?”有人抬杠说道。 秃头书生“嘿嘿”一笑,说道:“在下还是那句话,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我就不信除了‘一月日边明’便再也没有其它可对的了。” “那你就对一个试试?” “我?”秃头书生看了陈文祺一眼,说道:“我若对得出,岂不也成了今科解元了?陈解元,您说对得出对不出?” 陈文祺坦然说道:“若说对得工稳,自然是‘一月日边明’。此外么,有倒是有,但不如这个贴切。” 秃头书生说道:“只要对得尚可,在下也就受教了。” 陈文祺暗想,你如这般好说话,怎会出面发难?恐怕后面还有什么“杀手锏”吧?但一时确无更好的下联,想了想说道:“既然尊驾一定要在下献丑,那我就照猫画虎,对个‘一子女边好’。如何?” 秃头书生见他对出的下联并非上乘之作,但也属“尚可”,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是好,只不过在下的上联还未说完哩。” “果然如此。”陈文祺心里暗道,表面故作惊讶地问道:“怎么,尊驾的上联没有说完?” 众人一听,心想此人真够卑鄙无耻,想出这样的阴招来损人。于是又有人打抱不平:“你这人怎么这么阴毒?哪有不说完就要人续对的道理?不成,要么你将上联一口气说完,解元再对。要么这联就这样对上了。” 秃头书生阴鸷地一笑,朝打抱不平人卖弄地说道:“这位兄弟孤陋寡闻。这种添字联自古以来并不鲜见:晋朝‘书圣’王羲之因人欲求其字颇难,春节时贴的春联,浆糊未干就被人揭走。‘书圣’无法,便写了一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样不吉利的对联贴上,到次日再分别添上尾巴,使之变为:‘福无双至今朝至;祸不单行昨夜行’。宋代文豪苏轼,自诩才高八斗,在门前手书一联:识遍天下字;读尽人间书。后来被一老者‘求教’所难,自愧过狂,执笔在原联上各添二字:发愤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本朝洪武年间江西乡试解元解缙,替人写一门联:门对千杆竹,家藏万卷书。竹林的主人想为难他,将竹砍掉。解缙于是在上下联上各添了一字,成为:门对千根竹短,家藏万卷书长。竹林的主人一见更加恼火,把竹子连根挖掉。解缙在上下联上又各添一个字:门对千根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这种添字联说难也不难,何况满腹经纶的新科解元?当然啰,如果陈解元自认此解元不如彼解元,在下就不说了。” 陈文祺懒得与他计较,淡淡地说道:“与鼎鼎大名的才子解大学士相比,陈某自愧不如。但论添字续句,陈某自问还勉力可为。尊驾无须引经据典,便请说出后句?” 秃头书生以为胜算在握,拿腔捏调地说道:“陈解元听好:二人土上坐,是土可筑堤。” “是”“土”两字,合起来又是一个“堤”字。 陈文祺早已提防他的后手,听他一说,张口就接:“一子女边好,因女乃成姻。” “我还没完呢,我上联是:二人土上坐,是土可筑堤,插柳护堤土不坏。” “土”“不”二字合起来是一个“坏”字。 众人一听,暗骂此人真够“坏”的了!你一个上联不完完整整说出来,偏要分成几截,断断续续往外端,这不存心给人难堪吗? “一子女边好,因女乃成姻,弄妆连姻女莫嫫。”陈文祺接口说道。 陈家庄的族人一听,顿时松了一口气,立即大声喝彩起来。 秃头书生山穷水尽,底下再无可接之句,只好颓丧地落座,闷头喝光杯中酒。 陈文祺虽然少年老成,为人谦逊,这时却也气不过,走到他们桌旁,提起一壶酒,说道:“今天承蒙各位助兴,陈某在此谢过。陈某也有一联,敢请各位一对:客寓官家,宵宵寒窗空寂寞。以这壶酒为限,在这壶酒敬完之后,各位还未对出,请恕陈某要送客了。”说完,转身与爹爹五叔一道,挨桌敬酒去了。 这边桌上数人,将陈文祺出的上联仔细一品味,发现是一个同旁对联,不禁面面相觑。他们本是一些破落户子弟、连秀才功名都未挣到的童生,哪里有真才实学?这次被司徒蛟网罗,来陈家庄之前搜肠刮肚想了几个上联,想令陈文祺出丑。哪知陈文祺反过来出联,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出同旁的下联?不过陈文祺只是烦他们死缠乱打,才出此联令他们知难而退,对出对不出倒是无所谓。所以任由他们在此冥思苦想,再也不来管他。 陈文祺不计较,不等于旁人也不计较。邻桌之中,有几个少年与陈文祺同辈分。这些人胡搅蛮缠,他们早已看不顺眼,只是碍于主家的情面一忍再忍,没有发作而已。现在他们半天未作声,肯定是想不出下联,少年们岂肯罢休?几个人低声嘀咕了几句,就有一个少年站在板凳之上,向全场高声喊道:“大家静一静,文祺哥刚才出的上联,这几位客人已经对出来了,听他们讲来。”说完,向那边桌子几人说道:“诸位,你们谁来说?” 这几人一个字都没有想好,哪来的下联?现在全场客人都屏声屏息等他们说话,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躲藏起来。于是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谁都不敢站起来。稍远处有人明知他们没法联对,故意喊道:“你们的下联是什么,大声点说,我们这里听不见。”大家一听,顿时笑倒全场。 司徒蛟就算脸皮再厚,此时也是挂不住了,他将手指戳到那几人的脑门上,怒声吼道:“你们几个蠢猪,来之前一个比一个能干,说什么要令陈文祺难堪,现在倒好,谁难堪谁了?没用的东西,白白花了本少爷几十两银子。滚,都给本少爷滚。” 几个人抱头鼠窜而去,满场又是一阵哄笑。 第十八回 寻衅滋事 在众人的笑声中,司徒蛟身旁一个家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司徒蛟用手往桌上猛的一拍,站起身来将一只脚踏在板凳上,朝不远处的陈文祺喊道:“陈文祺,我以为你有点真才实学,原来却是驴子拉的屎——里面粗糙外面光,真不知你这个解元是怎么混来的?” 旁边那几个少年一听这话,顿时像炸锅了一般,纷纷说道:“你们这些人还要脸不要脸?自己肚里无货对不上联,反倒骂起别人来了。今天必须说清楚,解元怎么里面粗糙外面光了?” 司徒蛟冷冷一笑:“他拿一个自己也对不上的绝对让我们对,你们说他是不是里面粗糙外面光?” 陈文祺提着酒壶走过来,拦住准备说话的少年,望着司徒蛟问道:“司徒公子说这是个绝对?” “不错。不然你试试对来。”司徒蛟毫不犹豫地说,言语间甚是蛮横无理。 “实话告诉你吧,这上联也是仿照‘二人土上坐’的那位,将一个现成的古对稍加变化而成。说此联是个绝对,陈某只能说司徒公子还是少读了一点书。”陈文祺语带讥讽地说道。 “信口雌黄,哪有这样的古对?” 陈文祺朝远处一招手,叫道:“景星,你过来。” 景星听陈文祺叫喊,连忙跑过来问道:“文祺哥叫我?” “嗯,你将‘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这个古对讲给司徒公子听听。” 陈文祺这一手有些毒,口里对司徒蛟仍然客客气气,却叫一个书僮来给他说典故,摆明了是笑他连一个书童都不如。 “哦,是这样。”景星负手于后,轻咳其声,俨然一副学究的样子,“说的是南宋高僧李修缘,破帽破扇破鞋垢衲衣,貌似疯颠,却颇有逸才。一天,一位名叫刘素素的姑娘出对求偶,上联是: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寄寓客家’,说的是父母双亡,住在做了一个小官的舅舅家里,就像寄寓客家一般;‘牢守寒窗空寂寞’,说的是自己孤身一人,独坐香闺心中寂寞,何时是出头之日?这个上联十一字都带宝盖头,而且寓有终身大事的意思。若要对出下联,十一个字,每字也得一个样:或用绞丝旁,或用言字旁,或是口字旁,或是单立人、双立人……而且还得连意思也要对上。这可为难了四面八方的秀才、书生,几日过去,尚未有人能够对出下联。恰巧李修缘化缘至此,对出了下联:远避迷途,退还莲迳返逍遥。原来,这位刘素素姑娘是一位莲花罗汉转世,错投了女胎。今天李修缘来对这对子,是要暗渡他重回仙班。‘远避迷途’,说的是人生在世,如同大梦一场,仿佛在迷途之中,远避迷途,即是要躲开迷途之意。‘退还莲迳返逍遥’,是说不如出家倒逍遥自在。而这十一个字,都带有走字底。”景星口齿伶俐,一口气把典故说完。 “呵呵,看起来什么少爷请来的‘高手’还不如一个书僮呢。” “哪是?是人家‘高手’不屑于与书僮一般的见识而已。”邻桌的少年揶揄地说道。 “住口。”司徒蛟气急败坏,指着景星说道:“他不过说说故事而已,真有学问,就将这个绝对对上。” 景星可不比陈文祺始终对司徒蛟保持着客气,听见司徒蛟指名要他联对,冷冷一笑,说道:“尊驾莫把‘学问’二字给糟蹋了,我一个小书僮能有什么学问?不过要说联对嘛,无非就是‘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罢了,只有不学无术的人,自己对不上的就以为是绝对。” “小东西,不要逞口舌之勇,对得出来算你狠。”司徒蛟以为景星对不出拖延时间,想挤兑他一下。 景星不再理会司徒蛟,转而问陈文祺:“文祺哥,你改的上联是什么?” “客寓官家,宵宵寒窗空寂寞。” “这个还不容易么?我对‘速避迷途,迢迢远道追逍遥’。”景星迅速地对出下联。 “嘿嘿,什么少爷还有什么话说?” “他呀,他这是鲁班门前问斧子——讨学问来了。” 邻桌的少年们又是一阵冷嘲热讽。 司徒蛟竟是没有听见一般,抓过桌上的酒杯,往旁边家丁面前一伸:“斟酒。” 那个家丁拿起桌上的酒壶,为他满满斟上一杯酒。 司徒蛟二话不说,转身对着邻桌的少年举举杯,然后一下子全倒进口里,接着“噗”的一下,口中的酒全部喷在几个少年的身上。 不待少年反应过来,司徒蛟大声叫道:“呸,这酒怎么这么难喝?快,上好酒来。” 几个少年齐齐围了上来,指着司徒蛟喝道:“你这是存心找茬子?” “存心找茬怎么着?老子不怕你陈家庄人多势众,是单打独斗还是一起上?”司徒蛟一脚踢开板凳,从家丁手上拿过掩月刀,气势汹汹地说道。 陈祥山正要发作,陈文祺一把拉住,对他说道:“五叔,今日全庄族人都在场,即便赢了他,别人会以为我们以众欺寡。再说,他今日为何事而来祺儿早已清楚,他不明说我也不点破,他若说出待祺儿先与他理论一番再说。” 说罢分开众人,走到司徒蛟跟前,仍然客气地说道:“司徒公子前来做客,陈某招待不周,还请原谅。不知司徒公子屡屡为难陈某,究竟所为何来?” “陈文祺,本少爷实话对你说了吧。你假装劝我去县衙打官司,暗地却帮钟离岚那小贱人废除了婚约,这是八十岁的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你去四里八乡打听一下,敢与本少爷作对的人,几个有好下场?别说你一个小小的举人,就是黄冈县那狗官杜平,本少爷也不会与他善罢甘休。今日来,本少爷就是要找你的晦气。” “司徒蛟,当日在县衙公堂之上,已经退还你家的纹银,当年那……那契约也有朝廷命官做主废除,我们之间从此再无瓜葛,这又关陈公子何事?你还要脸不要脸?”钟离岚见事涉自己,不能不开口说话。 “嗯?原来你这个小贱人也在这里?好极,好极,待我与陈文祺算完账后,再来与你重温旧梦。”司徒蛟看见钟离岚,不怒反笑,言语之间轻薄起来。 “司徒蛟,你个无耻的贼子,再敢出言不逊,休怪本公子不客气。”方彦杰一听未婚妻被他言语轻薄,立时火冒三丈。 “姓方的,你硬要强出头,我便先成全了你们这对奸夫**,再找姓陈的算账。”司徒蛟长刀一举,向方彦杰兜头便砍。 陡见眼前一花,任凭司徒蛟如何用力,高高举起的大刀怎么也不能砍下去。定睛一瞧,自己的刀刃被陈文祺用两个指头夹住,竟是动弹不得。 司徒蛟以为陈文祺不过一介文弱书生,故此今日才敢恣意妄为。现在竟然用两根手指夹住自己往下劈砍的刀刃,才知他不仅身怀武功,并且武功远胜自己,心里不免有些慌乱。旋即想到己方还有所恃,马上输力不输嘴:“嗬,这倒是看走眼了,想不到还是个练家子。行,看是你的手硬还是我的刀快,吃我一刀。”说着双手一抬,欲把掩月刀从陈文祺的二指间夺过来。哪知使足了全身的劲,那刀如同在两指间生了根似的,分毫未动。 陈文祺两指夹住掩月刀往前一送,司徒蛟“噔噔噔”连退三步,方才站稳。陈文祺双手后负,说道:“司徒蛟,今日我族人在此聚会,陈某不愿扫了他们喝酒的兴致,以故一忍再忍。我俩之间不管有什么事,要怎样解决,过了今日,陈某一准奉陪。今日你若愿意喝酒,陈某仍当你是客,好酒好菜款待;如若不愿喝酒,请恕陈某不送。” 司徒蛟眼珠骨碌碌一转,放缓语气说道:“陈文祺,既然钟离岚小贱人也在这里,我俩不如做个生意,你只要将钟离岚那小贱人交给我,我俩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这样可好?” “哈哈哈——”陈文祺突然大笑,一改先前温文尔雅的样子,不无霸气地说道:“司徒蛟,你这是冲着瞎子问路——找错了人。今日钟离姑娘是陈某的客人,谁敢与她过不去,便是与陈某过不去;今日之后,钟离姑娘是陈某的朋友,谁敢对她不利,陈某第一个不依。你若识相,就此罢手,从此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如若无理纠缠,陈某必不让你逍遥快活。” “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手上见真章吧。”司徒蛟大刀一摆,欲要强攻。 “陈某刚刚说过,今日我族人聚会,陈某不愿扫他们喝酒的兴致。过了今日,陈某一准奉陪。” “那好吧,本少爷就给你的聚会再添点喜庆。”司徒蛟一意要将事情闹大,把长刀往地上一插,抢到邻桌少年旁边,双手一抬,将桌子掀了个四脚朝天,酒菜洒了几个少年满脸满身。他带来的家丁,除那个右手小指断了一截的灰衣老者还在桌上不紧不慢地喝酒之外,其余的人也纷纷扑到桌前,举起板凳向跌落在地的杯盘一通乱砸。 陈祥山此时哪里还能忍耐?只见他如轻烟般绕着那些家丁转了一圈,就听一片“哎哟、哎哟”之声响起,十余个家丁左手托着右臂,痛得满地打滚,原来每个人的右臂都被他扭脱了臼。 司徒蛟拔起插在地上的掩月刀,双手一抡,朝未及转身的陈祥山背上砍到。 陈文祺一错步,单手抓住掩月刀的刀缨处一拖一送,刀柄尾端戳在司徒蛟的小腹之上,司徒蛟顿觉腹部如遭锤击,大刀脱手,仰面跌倒在地。 “司徒蛟,陈某今日抱着息事宁人之心,对你是一再忍让,你却不知好歹,得寸进尺,百般挑衅。陈家庄内,岂能容你撒野?”陈文祺说完,倒转大刀往外一掷,大刀如标枪般激射而出,整个刀刃插进十丈开外的一棵老槐树中。 “陈解元不但文采出众,武功竟然也如此了得,老夫大开眼界了。”话音甫落,陈文祺的面前多出一人,竟是那桌上慢条斯理喝酒的灰衣老者。 “尊驾何人?可否见告尊姓大名?”灰衣老者举手投足间,隐有大师风范,全然不似司徒蛟的家丁,故陈文祺有此一问。 “老夫姓甚名谁,你没必要知道。”灰衣老者倨傲地说道。 “这么说来,尊驾是司徒蛟一伙的啰?” “是不是一伙无关紧要,只是你们以众欺寡、恃强凌弱,老夫有些看不惯。” “哈哈哈——”陈文祺朗声大笑,嘲弄地说道:“我道尊驾是司徒蛟这班人中算有见识的一位,不料竟然也是颠倒是非、信口雌黄之辈。今日你们不请自来,于我族人聚会之时寻衅滋事,掀桌砸凳,将酒水油污泼我族人。这等恶劣行径尊驾熟视无睹,我们出手制止你反而看不惯了,真是岂有此理?” “逞口舌之勇,老夫肯定不如你。看你的架势,还勉强值得老夫动手。废话不说,进招吧,让老夫称称你的斤两。”说罢,将场中桌凳一一踢开,两脚不丁不八地站立,蓄势于两臂,等待陈文祺来攻。 “祺儿,你且退下,让五叔来。”陈祥山看出灰衣老者武功不凡,怕侄儿失手受伤,想替他接下这一阵。 “五叔,还是我来,您替我掠阵。”陈文祺习武以来,从未与人真正交手。最近几天与褚三、郝怀、苟安以及刚才与司徒蛟交手,双方武功较为悬殊,可说都是一合之将,并不算真正的交手。眼前这灰衣老者的功夫想必更强,陈文祺要借此机会试试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 陈祥山一想,觉得让侄儿与高手交交手,对他的武功和经验都是一次历练。于是不再坚持,只是在旁凝神戒备,只要陈文祺遇险,便立即上前相助。 虽然两人对阵,可说是敌非友,但陈文祺仍然以礼当先。他走到灰衣老者的下首,双手抱拳,说了一句:“在下僭越了。”便要出拳。 “慢着。”灰衣老者说道:“老夫与你空手过招,即便胜了,也是胜之不武。你用武器,老夫空手接招,免得旁人说老夫以老欺小。”灰衣老者一来托大,二来是要看看陈文祺的武功路数,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尊驾不必着急,等拳脚上胜过陈某之后,再用武器也不迟。” “既是如此,进招吧。” 陈文祺再不答话,气运全身,以拂穴掌中的一招“鱼游釜中”直捣灰衣老者胸前的膻中穴。掌风猎猎,将灰衣老者的上衣掀得“哔哔”作响,灰衣老者见掌势力沉,不敢硬抗,连忙横跨一步,单掌削向陈文祺出手的肘部,口中说道:“看来老夫还是小看你了,年纪轻轻竟然有如此浑厚的内力,当真不可小觑。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吃老夫一掌。”右掌直立,向陈文祺头顶拍下。 陈文祺身形一矮,躲过灰衣老者的当头一击,接着往前一蹿,转到灰衣老者身后,一招“以弱胜强”,直击灰衣老者背后的长强穴,口中笑道:“尊驾这一掌也不过如此。” 灰衣老者来不及转身,情急之下,“噔噔噔”往前连跨三步,方才躲过身后的危险。灰衣老者转过身,说道:“好,老夫让你见识一下‘不过如此’的掌法。”说罢,双掌一错,幻出无数掌影,从四面八方向陈文祺袭来。 陈文祺第一次遇到强敌,见无数掌影拍向自己的胸前,一时之间无法分辨虚实,匆忙之中身体**似的原地旋转,冲天而起,越过灰衣老者的头顶,随后头下足上倒冲下来,凌空一记“扑地掀天”,直捣灰衣老者头顶的通天穴。灰衣老者连忙撤去幻掌,双手一翻,掌心向上,一招“天王托塔”接住陈文祺的双掌。 陈文祺这一掌,除贯注本身的内力之外,还借助凌空下冲之力,劲道何止千斤?这一掌没有击到灰衣老者的通天穴,却打到了他掌心的劳宫穴之上,整只手臂顿时酸麻不已。好在他内力深厚,连忙运气一冲一送,整只手臂复原如初,一送之力也将陈文祺推出五尺开外。 灰衣老者吃了一点小亏,顿时大怒,双掌翻飞向陈文祺攻来。陈文祺展开灵巧的步法,避开来掌,运掌击打他的周身要穴。二人掌来掌往,愈打愈快,很快便到百招之外。 灰衣老者越打越是心惊,原以为这小子乳臭未干,即便是自娘肚中开始习武,也不过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凭自己几十年的功力,不出十招,定然将他制服。哪知这小子越打越勇,不仅未现败象,自己反而接连遇险。再斗下去,超过两百招,就算自己赢了一招半式,也是脸上无光。不行,得速战速决。 灰衣老者那里心惊,殊不知陈文祺处境更是艰难。仗着招式精妙,与灰衣老者缠斗到百招开外,不仅再无取胜之法,而且内力消耗甚大,已有力不从心之感。唯一之计,只有拼着被对方掌风拂伤,奋力一击,争得先机。一想至此,对灰衣老者击到胸前的掌影视若不见,将内力贯注右臂,使出一招“饥驱叩门”,挥掌猛击灰衣老者心脏部位的期门穴。 哪知如此一来,正合灰衣老者的心意。只见他身体向左微侧,右手变掌如钩,接住陈文祺的右拳,同时身形急退,化去陈文祺攻来的劲道,然后内力自掌心吐出,向陈文祺攻去。如若陈文祺此时缩手,灰衣老者的内力便会源源不绝的涌来,势必伤及五脏六腑。别无他法,陈文祺只好运力抵抗。如此一来,场中二人由比拼拳脚招式变成内力的较量。 灰衣老者几十年的武功尤其是内力修为,非同一般。陈文祺虽然天资过人,悟性奇高,但十余年来,既学文又习武,而且在武功方面涉猎颇广,除武术、轻功之外,还要练习武林中人很少问津的弓马骑射、行军布阵,因此,在内力的比拼上自然要比灰衣老者逊了一筹。此刻,他丹田之中隐隐呈现空荡荡的感觉,不仅头上已经冒汗,四肢也开始不听控制的轻微颤抖。 一旁掠阵的陈祥山已知陈文祺呈现败象,心中大急。因为要破解此局,须得双方同时收回内力。若是旁人出手化解,只有将二人的内力引向自身,然后徐徐收力,才能凑效。但出手化解之人,如自身内力不强,不仅自己受伤,场中内力稍弱者也不能幸免。陈祥山虽精于阵法,但内功却是平平,所以只能暗中着急,一时想不出解救陈文祺的良策。 灰衣老者发现陈文祺内力不济,当下大喜,正待暗中催力一举将陈文祺震伤,突然一个雄浑的声音传来:“‘岭南八凶’真的是越活越有出息了,以几十年的修为与一个刚出道的少年比拼内力,传扬出去也不怕武林中人耻笑?”话音未落,众人但觉眼前一花,一个身穿玄色团领衫的老人站立场中。此人虽年近古稀,却腰身笔直,高大健硕,双眼如芒,脸色红润,下颌长髯飘胸,颇有仙风道骨之范。 长髯老人双掌在陈文祺与灰衣老者之间一分,两只手掌分别搭上灰衣老者和陈文祺的右掌,先是低叫一声“祺儿收手”,待陈文祺松手之后,便大喝一声:“去。”灰衣老者退后两步,似风吹杨柳般摇晃了几下,方才站稳身形。 “师父。”陈文祺一见师父,欢喜地叫了一声,就要上前施礼。长髯老人——陈文祺的恩师柳慕丰朝他摆摆手,对灰衣老者说道:“单雪,当年在西樵山上,你那师父‘岭南老怪’被五派掌门逼得跳崖自尽,你们‘岭南八凶’惶惶然作鸟兽散,武林各派追查你们二十余年未见踪迹,只道你们从此销声匿迹,不想竟在今日露出行踪。也罢,老夫今日破个例,送你去‘那边’侍候你那老怪师父去吧,免得你们又将武林搅得腥风血雨。” “柳慕丰,亏你还好意思提西樵山,你们自诩名门正派,却不守武林规矩,以众欺寡,逼得我师父跳崖、我师兄弟流落他乡。你,还有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等着,此仇此恨,我们很快就会报还。”单雪自知不是柳慕丰的对手,交代完场面话后向司徒蛟大喝一声:“我们走。”话未说完,人已经在十丈以外。司徒蛟飞快地跑到柳树下拔出掩月刀,带着肩关节脱臼的家丁趔趔趄趄地跟在单雪身后,转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陈文祺父子叔侄与柳慕丰见过礼后,摆上一张空桌,请他上首坐定,又邀请叔公陈南松、方俊杰兄弟、钟离岚等人前来共坐一桌,重新上菜上酒,为柳慕丰接风。酒过三巡,柳慕丰对陈文祺说道:“祺儿,‘岭南八凶’当年被武林五派追杀得惶惶不可终日,按理他们不敢露面才对。今日单雪一人公开露面,像似有所倚仗。在‘岭南八凶’之中,单雪的武功不算很高,若是他们八人同时露面,恐怕为师也撑不过五十招。你虽功夫有所小成,但因涉猎太多,很难精进。尤其是内功一途,没有速成之道,必须日积月累,循序渐进,最终才有大成。日后与人对阵,切不可轻易比拼内力。” “是,师父,徒儿记住了。”陈文祺恭谨地答道。 “好了,各位,老夫还有点俗务要办,先行告辞。”柳慕丰看见众人站起身要送,接着说道:“各位不必客气,且请继续喝酒吧,祺儿送我几步就行。” 大家明白他们师徒有话要说,便道声珍重坐下了。 陈文祺随同师父走出广场上了大路,在路上将“岭南八凶”与梁芳兄弟沆瀣一气追杀韩慎一家、梁芳兄弟派人暗中打听“刀剑双杀”武功之人的事情向师父说了个大概。柳慕丰听后说道:“‘岭南八凶’与梁芳等人相互勾结,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大阴谋。今日单雪纠集司徒蛟等人前来,肯定不是单纯为帮助司徒蛟泄愤那么简单,说不定就是要寻找韩慎家人并将之斩尽杀绝。这样,为师分别到五派走走,请他们密切关注‘岭南八凶’的动向,相机联手铲除他们。你也去一趟武昌城,向韩家后人报个警,要他们尽量隐藏行踪,以免让‘岭南八凶’发现。还有,你自己也要当心,提防单雪纠集同伙前来报复。但也不要妄自菲薄,想那单雪自七八岁跟随‘岭南老怪’学武,至今四十余年,你在招式上能够与他斗个旗鼓相当,已是相当不错的了。”柳慕丰唯恐爱徒经此一战失了自信,遂宽慰地说道。 经师父一分析,陈文祺此时很是担心沈灵珊一家的安危,对自己与单雪之间的胜或负并未放在心上。师父这样说,他也就点点头,没有言语。柳慕丰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他经过刚才的内力比拼,可能有些疲倦,忙让他回家好好休息,自己转身飘然而去。 第十九回 省城报警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噗嗤——”闺房里,蕊珠一边磨墨一边看着沈灵珊在宣纸上练习书法。当她看到沈灵珊不经意间写出宋代文人欧阳修的《浪淘沙?把酒祝东风》时,不禁莞尔一笑。 沈灵珊被蕊珠一笑惊觉,看到纸上的词句,不免有些羞赧。为掩饰窘态,她倒转笔杆往蕊珠头上轻轻一敲,嗔道:“笑什么笑?本小姐的字写的不好是么?” “小姐的字娟秀端正,就像小姐一样端庄漂亮。只是这……”蕊珠用手指着宣纸上的字,捂着樱桃小口吃吃地笑个不停。 “这怎么啦?这怎么啦?大文豪欧阳修写的词,有这么好笑吗?”沈灵珊明知蕊珠为何发笑,故作不解地抢白道。 蕊珠忍住笑,说道:“‘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我笑欧阳文忠公何以知道四百年后我家小姐的心思。” “你这个死丫头,真是越来越放肆了。”沈灵珊粉面通红,追着要打蕊珠。 蕊珠一面躲避一面说道:“小姐饶命,您家那‘拂穴掌’更是厉害,可别要了奴家的小命。”说完一溜烟地跑出闺房。她故意将陈文祺传授给沈灵珊的“拂穴掌”说成“您家”的。 “跑,叫你跑。有本事你就别回来。”沈灵珊故意恨恨地喊道,心里却甜滋滋的。 沈灵珊与蕊珠名为主仆,实则情如姐妹,她的心事哪能瞒过蕊珠?自与陈文祺别后,沈灵珊像变了个人似的。往日动不动要往外跑的她,现在整日待在家中,不是针线女红就是看书习字。当然最多的还是练习陈文祺传授的“拂穴掌”,每日晨昏两次必不可少,故此在招式上精进神速,唯有力道欠缺而已。往日在母亲韩梅跟前,十七岁的沈灵珊像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动不动就钻进母亲怀中撒娇,可如今见了母亲总是循规蹈矩,像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弄得韩梅有些不适应,不知女儿为何突然与自己“生分”起来。暗中找到蕊珠询问原因,蕊珠哪敢吐露真情?每次都拿言语支吾搪塞过去。 “小姐,小姐。”蕊珠风风火火般地跑进房来。 “你还敢回来呀,看我不打死你?”沈灵珊佯怒地扬起手,作势要打蕊珠。 “小姐,不玩了,不玩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陈公子来了。”蕊珠挡住沈灵珊的手,急忙说道。 沈灵珊闻听,杏眼一亮,继而又将手举起,说道:“你还敢骗人,找打么?” 蕊珠一脸的正经,指着外面说道:“真的,小姐,陈公子他真的来了,就在外面。” “才不信呢。”沈灵珊放开蕊珠,坐回桌前,拿过毛笔舔舔墨,要继续练字。 蕊珠一把夺下毛笔,拉起沈灵珊:“哎呀,小姐——,陈公子真的来了,不信你出去看嘛。” 沈灵珊被蕊珠拉着来到后院,果见陈文祺正在院中来回走动,神情之中似乎有些焦急不安。 “大哥。”沈灵珊自是喜出望外,连忙与陈文祺打招呼。 “沈姑娘。”陈文祺迎上前来。 “大哥,你怎么来了?” “沈姑娘,我想找义母和杨叔谈点事情。” 沈灵珊一听陈文祺是找母亲和舅舅谈事,微觉失望,不知说什么为好。 “当然啦,也想看看沈姑娘的拳法练习得怎么样了。”陈文祺一见沈灵珊的神色,忙又说道。其实他自己也是沈灵珊一样的心思,只不过没有说出来而已。 “哦,自师父走后,徒儿可是一天不落地在练呢,要不打一趟给师父瞧瞧?”沈灵珊迅速恢复正常,俏皮地对陈文祺说道。 “不忙,不忙。先见过义母和杨叔谈事情要紧。”陈文祺摇摇手,催促沈灵珊快去向母亲禀告。 沈灵珊猜测陈文祺一定有重要事情与母亲和舅舅谈,忙收起戏谑的神情,吩咐栓儿赶快请舅舅回来,自己则领着陈文祺到前面去见母亲韩梅。 在乡试期间,韩梅与陈文祺有数面之缘,对陈文祺颇为喜爱。今日再见陈文祺,自是高兴异常,一把将陈文祺拉起,吩咐丫环春红为陈文祺搬来座椅,坐下说话。 陈文祺告了座,坐下说道:“小侄冒昧打扰,请义母恕罪。” 韩梅慈爱地说道:“孩子,你与珊儿既已结拜,那些繁文缛节就不必讲了,还是随便一些吧。” 正说着闲话,韩明走了进来。陈文祺连忙起身向他施礼,等韩明坐定之后,对二人说道: “小侄此来,有件事要向义母和杨叔禀告。义母和杨叔可曾听说过单雪这个名字?”那天韩明只是笼统地说被高手追杀、“岭南八凶”中的靳雷丧命于“刀剑双杀”招式,并未详说是哪些“高手”,故陈文祺有此一问。 “单雪?”韩明一听,顿时血脉偾张,这是他们十多年来无日不在痛恨的杀父仇人,哪能忘记?当下说道:“他正是当年杀我父母、害我家破人亡的大仇人,陈公子何以突然提起此人?” “小侄日前曾见过此人。”陈文祺把那天与单雪缠斗经过以及师父柳慕丰的分析安排详细的说了一遍。 “大哥,你没受内伤吧?”沈灵珊听说陈文祺与单雪斗了个旗鼓相当,但比拼内力差点吃亏,又是佩服又是担忧,关心地问道。 “没有,好在师父他老人家及时赶到,这才化险为夷。” 沉思良久,韩梅说道:“柳老前辈分析得对,单雪现身黄州府,定然是梁芳放心不下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怀疑郝怀、苟安他们这些眼线办事不力,于是派‘八凶’亲自前来查找我们的下落。但不知除了单雪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联袂而来。单是一个单雪,我们就难以对付,如若还有‘八凶’中其他的人来,可就难上加难了。” 韩明接口说道:“姐姐,这个我看不用担心,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就算‘七凶’(‘八凶’中靳雷已死)全来,也未见得找到我们。我担心的是,单雪此来,肯定会与他们先前安插的眼线联络。他在黄州府出现,一定是先联络那边的眼线,这个倒也不必顾虑,反正他们不知道我们的行踪。但如果来武昌城与郝怀、苟安他们联络,事情就有些不妙。郝怀关在牢中,肯定不能让他们见面;但如不让他们见面,单雪必起疑心,如果他明察暗访,那些捕快、狱卒之中,难保不会有人走漏风声。” “舅舅不是知府大人吗?郝怀是您的属下,就说派他到什么地方公干不就行了?”沈灵珊快言快语,给舅舅出了一个“点子”。 “我看沈姑娘这个主意能行。”陈文祺说道:“单雪如要与他们联络,必到兵房找他们。请杨叔预先吩咐苟安,只要苟安说大人派郝怀不知干什么去了就行,如单雪要找杨叔询问,杨叔可以机密为由搪塞过去。恐怕最为要紧的是苟安,他与单雪见面时我们都不在旁,万一他要反水,咱们可就全都暴露了。杨叔,我跟您去见一下苟安,要给他一点压力,不能让他胡说八道。” “我也去。”沈灵珊一听陈文祺要去府衙,缠着舅舅说道。 “珊儿,不许胡闹,你一个女孩儿家凑什么热闹?”韩梅制止道。 陈文祺心里一动,忙对韩梅说道:“义母,就让沈姑娘一起去吧,说不定她会起很大作用的。” 韩梅听陈文祺帮女儿说情,觉得让沈灵珊去见识一些事情也好,点点头也就答应了。 正当韩明、陈文祺、沈灵珊三人去找苟安的途中,单雪抢先了一步,此时正坐在知府兵房经承办公的房间里。 苟安乍见单雪,心内且惊且惧且忧且喜,如同打翻了调味盘——五味杂陈。自从顶替郝怀做了武昌府兵房的经承,苟安的心没有一天踏实过。虽然头上搬去了郝怀这座山,在兵房成了呼风唤雨的人物,毕竟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妻儿老小都在京城,在睡梦中都念念不忘叶落归根。单雪这一来,是摆脱韩明他们控制的大好机会,只要将实情告诉单雪,说不定就能抓住韩明,并且顺着韩明这条线索找到更多的人。到那个时候,自己在武昌城的使命就告结束,就可以回京与家人团聚。但是,此前曾经飞鸽传书,向梁芳、梁德他们发过假信,虽然是在韩明他们的胁迫之下所为,但依梁德的性格,他断然饶不了自己。况且还服下不知名的毒丸,每月还要从韩明手中换取独门解药。如果告诉单雪实情,纵然梁德能够宽宥自己,没有陈文祺的独门解药也是枉然,真到了那个地步,恐怕连眼前这点小富贵也无福享受了。因此苟安此时一边敷衍单雪,一边飞快地思索,希望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这里苟安彷徨不定,那边韩明等人更是焦急万分。他们发现单雪先己一步找到苟安,顿觉不妙。且不说苟安是否反水,就是问到郝怀的去向也难免露出破绽。当务之急要将苟安先弄出来,让他彻底死了反水的心思,按照事先想好的计策应付单雪。可如何将苟安唤出来呢?韩明是知府,传唤兵房经承顺理成章,但堂堂知府大人纡尊降贵亲自到兵房叫人不合体制;陈文祺虽是理想人选,但与单雪照过面,急切之下不可能易容;找一个兵房的人…… 三拨人中,单雪此时最为悠闲。他架着二郎腿慢慢喝完了一盅香茗之后,才向苟安问道:“苟安哪,都这么长时间了,郝怀他怎么还不见人影呢?” “郝大人他……” “苟大人,苟大人,知府大人唤您过去。”苟安的话未说完,一个兵房典吏从门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抬眼看见单雪,自言自语了一句:“啊,有客人来了。” “什么事?”苟安有些奇怪,这个典吏有些面生,却又似曾相识。 那典吏走到苟安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杨大人说,苟大人身上的‘劲道’要发作了,需要马上用药压制,迟了的话就来不及了。”手指暗暗在苟安腰眼上一戳,问道:“苟大人这里是不是有麻痒的感觉?” 苟安一听,可不?不仅腰上又麻又痒,而且好似能走动似的,那麻痒的感觉正在向后背蔓延。这下苟安有些慌乱,连忙向单雪说道:“请单前辈稍坐,我到知府大人那里去一下就回。” “哎,急什么?一个小小的知府怕什么,等老夫说完话再去不迟。”单雪有些不快。 “单前辈,小的不是还得在知府大人手下继续混饭吃吗?如若不赶快去,得罪了知府大人,往后小的可就吃不成这碗饭了。” 单雪虽然不高兴,但也怕苟安出事被梁芳责怪,便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快去快回,别让老夫等久了。” “是,前辈。”苟安答应一声,提起茶壶给单雪续上一盅茶,跟着那个典吏走出房间。 那典吏领着苟安走过兵房大院,又掉头拐向一排平房,在倒数地三个房间前,那典吏停住脚步,朝里头喊道:“杨大人,兵房经承苟大人带到。” 里屋传来韩明的声音:“让他进来。” 苟安进去一看,韩明、陈文祺二人正在房中品茶。他来不及向韩明施礼,径直走到陈文祺跟前说道:“陈公子,快给我解药。” 陈文祺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茶盅,问道:“苟大人现在有什么感觉?” “麻痒难当,已经快到胸部了。” “哦。苟大人,我正是为此事而来。”陈文祺从怀中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黑色药丸,递给苟安:“来,快把它服下去,我再与你推宫过穴。” 苟安一把抓过药丸,纳入口中,也不管是苦是涩,三下两下将它咽了下去。 其实那典吏是沈灵珊假扮。沈灵珊按陈文祺教的方法,暗中点了苟安腰间的穴道,以致他产生麻痒感,使他误认为是毒性发作。陈文祺给他的药丸,不过是普通的跌打丸,要消除麻痒,还得动手解穴。陈文祺走到苟安身边,先作势在苟安的前胸、后背等处按摩了几下,然后慢慢移向腰眼处,为他解开了被点的穴道。 “苟大人现在感觉如何?” “嗯,好多了。” “苟大人请不要误会,我早跟你说过,之前给你服的药丸是辅助练功、增强内力的好东西,只不过这东西劲道太大,如不及时压制便会反噬自身。上次临走时忘记将药丸交给杨大人,故此在下急匆匆赶了过来,所幸来的及时,不然的话,苟大人可就惨了。”陈文祺停顿了一下,又对韩明说道:“杨大人,在下交给您的药丸请妥善保管,因这药丸与解毒药丸不同,如果是解毒,哪怕没有解毒药丸,顶尖使毒高手也可以炼制出解药。唯独这增强内力的练功药丸,若非知道配伍,断然炼制不出压抑劲道的药来。如果杨大人不慎失落,在下又不在跟前,苟大人药性发作时那就非常危险了。” 陈文祺明里是对韩明说话,实则是讲给苟安听的。韩明心里明白,便说道:“陈公子放心,苟安是本府的属下,本府岂能不顾他的安危?” “这就好。苟大人,现在没事了,你可以走了。”陈文祺若无其事地说道。 “且慢。”韩明叫住苟安,问道:“苟安,听典吏说你有客人?” 被韩明问起,苟安知道隐瞒不住,现在自己又离不开解药,是故在一瞬间打定了主意,对韩明实话实说: “大人,卑职光顾解药的事情,差点忘了这个大事。梁芳派单雪下来,此时正在卑职办公的地方。卑职应该如何应付?请大人示下。” “哦。”韩明装作刚知道的样子,问道:“你与他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说。他问我郝怀怎么还没来,我正不知如何回答,恰巧大人传唤,卑职就立马过来了。” “嗯。你就说郝怀被本府派去做别的事去了。他若问什么事、在什么地方,你便一问三不知,他要是逼问的话,就让他来找本府就行。至于其他的事情,你知道如何回答。” “是,大人,卑职明白。”苟安唯唯诺诺地答道。 韩明久居官场,知道什么场合之下要恩威并用,他面色一端,向苟安招招手,说道:“苟安,你且过来。”等苟安来到身边,用手掀起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在上面画轴稍低点的地方,赫然有一小指粗细的孔眼。韩明示意苟安踩上椅子一看,这孔眼此高彼低,循着孔眼一瞧,苟安不禁大吃一惊,出现在孔眼之中的,竟然就是单雪和自己刚才所坐的座椅。 陈文祺忽然来了兴致似的,一把扯下苟安,上去对着孔眼瞧了瞧,然后飞快地跳下椅子,对韩明说道:“杨大人,您若不想此人活在世上,在下用弹指功夫从这孔眼中便能了结此人的性命。” 韩明摇摇头、摆摆手,示意不可。 陈文祺有些恼怒,说道:“杨大人不相信在下的弹指功夫?您看……”陈文祺指着门外十余丈远的那棵柳树,跑过去用指头在树干上画了一个圆圈,回到屋中,反手关上大门,只留了指头宽的一条缝,将刚才捡到手中的小石子弹了出去,石子破空的声音骤起骤灭。大家走近一看,小石子正好嵌入圆圈中间,深逾寸许。 对于陈文祺的弹指功夫,苟安早已领教。他就是再懵懂,也知陈文祺这一手是何用意。忙对韩明、陈文祺说道:“请大人和陈公子放心,卑职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胡来。” “那好,你去吧,支走单雪以后,再来这里回话。” “是,大人。”苟安答应一声,急忙往兵房赶去。 单雪早已等得不耐,一见苟安回来,劈手抓住他的胸襟,喝道:“你小子怎么这么久才回?敢叫老夫坐冷板凳?” “哎哟,前辈请松手。小的端着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的管。我知道前辈等的不耐,这不,知府大人话一说完,我就一路跑着赶回来。您看我这满头的汗。” 单雪松开苟安,声音稍稍平和一些问道:“郝怀呢,怎么还不来?” “小的正要告知前辈,郝大人他被知府大人差出去了。” “差出去了?差到哪里?做什么事?”单雪一迭连声地问道。 苟安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都不知道?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苟安还是摇头。 单雪气极,又一把抓住苟安,厉声说道:“你是有意瞒着老夫,是不是?老夫废了你。” “前辈,小的就是一个跑腿的,他们要做什么事怎会与小的说?只是那日郝大人临走时对大伙说,他不在的时候,由我主持兵房一切事情,所以小的猜测,郝大人这一去得要好长的时日。要不,我陪前辈去知府大人那里打听打听?” “算了,老夫平生最不喜与官家来往。郝怀不在,有你也是一样。” 苟安松了一口气,赶快再倒上香茶,问道:“前辈此来,有何吩咐?” “也没有什么大事,梁公公让老夫到黄州府周围几个地方转转,顺便与你们联络一下。这段时日,你们可发现什么没有?” “没有。小的猜测那些人可能早已躲到别的地方去了,否则不会十多年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单雪点点头,赞同地说道:“我们也这样猜测。不过,既然让你们留在此处,你们还是要十分留意他们的行踪,不得懈怠。” “那是,小的一定尽心竭力。” “老夫还要在武昌城呆几天,这期间如发现了什么就到古城客栈来找我。” “明白了,前辈。” 送走了单雪,苟安暂时轻松了一些,想想这样的日子不知还有多久,不免又是无比懊恼。 韩明、陈文祺、沈灵珊三人在后面隔壁的房间听得清清楚楚,也是松了一口气,眼前的危险总算过去。 第二十回 忌红之谜 秋闱中式的士子,虽被报子们尊称为“老爷”,实际上只能算是初步具备了入仕的资格,若要成为真正的“官老爷”,还须经过会试登科之后方可授官。因此,“会试”才是“田舍郎”们登临“天子堂”的龙门之跳。 由礼部主持、在京师举行的会试,时间定在乡试次年的二月初九。故此,与陈文祺相约一同赴京的翁隽鼎,于元宵节这天就来到了陈家庄。 新春佳节又逢同年到访,陈文祺以及陈瑞山夫妇自然特别高兴,特地邀请族中大佬陈南松、陈文祺的启蒙恩师陈仰山等人,盛宴款待翁隽鼎。 入夜,陈家祠堂前的广场上张灯结彩,陈姓族人按照传统习俗,元宵之夜照例要在此处唱戏舞龙、赏月观灯。 翁隽鼎随同陈文祺一道,来到陈家祠堂,这里早已人声鼎沸、热闹非常。老人们彼此祝福,青年人互相谈天,姑娘着装争奇斗妍,儿童嬉戏雀跃其间,虽是家族聚会,却丝毫不比寻常县城的庙会逊色。广场之中,既有正规班子演出当地流行的黄梅戏,也有族人一展身手临时凑趣的杂耍,最为引人注目的当然非舞龙灯、彩莲船莫属了。 “彩莲船哪——” “哟哟。” “两头尖哪——” “呀嗬嗨。” “妹坐中间——” “呀儿哟。” “帅哥牵哪——” “划着——哟哟,呀嗬嗨,帅哥牵哪——划着。” 划船的青年每唱一句,周围观看的人们便“哟哟”、“呀嗬嗨”、“呀儿哟”的齐声响应,祠堂前欢歌笑语一片。 手摇破旧蒲扇、跟在彩莲船尾插科打诨的丑角,认得陈文祺身边的翁隽鼎是将要进京赴考的客人,一把将他拉到彩莲船旁边,划船的青年开口便唱: “彩莲船哪——” “哟哟。” “四个角哪——”(鄂东方言,“角”的发音ge) “呀嗬嗨。” “恭祝客人——” “呀儿哟。” “再登科哪——” “划着——哟哟,呀嗬嗨,再登科哪——划着。” 翁隽鼎窘得面红耳赤,连忙向四方众人作揖,恭贺新年。 陈文祺领着翁隽鼎四处观赏,信步中走到广场一角的灯谜处,只见这里灯笼高挂,宫灯、纱灯、吊灯应有尽有,上绘的人物、山水、花鸟、鱼虫栩栩如生,每只灯笼的缨子上挂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有一条灯谜,如有人能够猜出,便摘下纸条,到主办处说出谜底,领取赠送的点心或小饰品。 翁隽鼎一路走来,一直有点说不清的怪异感觉,这时看到这里的灯笼,黄的绿的、蓝的、紫的五彩缤纷,唯独不见民间最为喜爱的红色,灯笼下面飘动的缨子也不是通常那种红色的流苏,这才清楚怪异的感觉在于颜色。他四下一望,果见人们特别是女子虽然新衣新鞋,靓丽多彩,却无一人着红色衣着,甚至女子头上系扎的也绝无红绸丝带。 翁隽鼎忍耐不住心里强烈的好奇,悄悄把陈文祺拉到偏僻之处,说道:“陈年兄,在下有一事相询,又怕涉及贵家族的隐私,不知当问不当问?” 陈文祺笑道:“翁年兄但说无妨。” “在下只是随口一问,如果事关贵家族的秘密,陈年兄不必为难,只当在下没说。”翁隽鼎还是慎重地加上一句。 陈文祺点点头。 翁隽鼎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相问,指着高高悬挂的灯笼,隐晦地说道:“陈年兄请看,贵庄的灯笼似乎与别处的灯笼不大一样呢。” 陈文祺一听就明白翁隽鼎要问什么,就直接把他要问的话说出来:“翁年兄莫非要问怎么没有红色的灯笼?” “正是,正是。不仅灯笼,好像贵族族人都不穿红色衣衫的。这是为何?” 陈文祺正待说话,忽见本庄几个少年嘻嘻哈哈簇拥而来,对陈文祺说道:“文祺哥,您是大解元、大才子,请您帮我们参详参详,让我们去讨个彩头。” “你们这群五郎神儿,个个喝得酒气熏天的,有什么事要‘参详’的?”陈文祺笑着骂道。 鄂东民间都把五通神叫做“五郎神”,虽然传说的五通神名声有点不好,但当地的大人对喜欢成群结队嬉戏打闹的小孩,常常用带有溺爱的口吻称呼他们为“五郎神儿”。 “喏,就是这个,想破脑壳都想不出来,我们就想到您了。”几个少年手上捏了两张纸条,原来是灯谜。 陈文祺一来怕冷落客人,二来想试试翁隽鼎猜谜的本事,就指着翁隽鼎对少年们说道:“平日只知玩耍快乐,这时‘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喏,眼前这位便是师傅,你们向他请教吧。” 翁隽鼎知道陈文祺的心思,不等少年们开口,伸手接过他们手中的纸条,向陈文祺说道:“在下先来猜猜,实在猜不出的话,再请陈年兄指点。”说完打开一张纸条,就见谜面只有一个字“回”,提示“打一四字常用语”。 翁隽鼎略一思索,便对众少年说道:“这个灯谜的谜底是‘格外大方’。” 众少年见翁隽鼎似乎想也没想就猜出谜底,心生佩服,不过还是有些疑惑,一个“回”字,怎么就是“格外大方”呢? 翁隽鼎看出他们似乎不信,补充说道:“你们看啊,这‘回’字是一大一小两个口组成,‘口’也可看成一个方格,小格外面大方格,岂不是‘格外大方’?” 众少年听罢翁隽鼎的解说,这才叹服。 再看第二张纸条,上面写着:入门尽是弹冠客(猜一字)。 翁隽鼎怕直接说出谜底众少年不解,便详细地说道:“‘弹冠’要取下帽子,“客”取下帽子便是‘各’,‘入门’便是门内,故尔此灯谜的谜底是楼阁的‘阁’字。” 众少年大喜,忙要回纸条,跑着要“彩头”去了。 对于翁隽鼎的敏捷文思,陈文祺心内也是赞叹不已,无怪乎乡试能进“五经魁”,的确不是空有其名。 众少年走后,陈文祺主动接起打断的话题,对翁隽鼎说道:“翁年兄适才问到灯笼与衣衫颜色的事,确实与我族的族规有关。这里鞭炮声、锣鼓声太大,不如回屋里与你细细道来,如何?” 陈文祺愿意相告,翁隽鼎巴不得立刻解开这颜色之谜,连连点头。 陈文祺他们一到家,闻氏夫人马上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元宵。在外头转悠了一个多时辰,此时一碗汤圆下肚,不仅肚饱口惠,而且寒气大减,浑身舒泰。 陈文祺将翁隽鼎送到客房,与他说了几句闲话后,就将话题转到红色之上。 “翁年兄适才所问,虽是敝庄隐私,但并非是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周边邻村外族中人大都知晓。”陈文祺这般牵起话头,目的是消除翁隽鼎的愧疚感。 翁隽鼎一听这事并非秘密,就催促陈文祺快快讲来。 “这事还得从本族的远祖说起。”陈文祺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盅茶,递给翁隽鼎一盅,自己端起另一盅茶呷了一口,接着说道:“先祖原籍洛阳。唐玄宗天宝十四载,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联合同罗、契丹、室韦、突厥部落史思明等首领,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当时正是“开元盛世”后期,承平日久,人不知兵。朝廷将士久疏战阵,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哪有力量与之抗衡?短短三十五天时间,东都洛阳乃告失陷。安禄山攻占洛阳后,放纵部属在城中杀人放火、抢夺财物,洛阳百姓不堪其扰,纷纷举家逃离,先祖元徽公即是其中的一位。逃出洛阳之后,众乡亲四下逃散,元徽公自洛阳一路向南,准备南渡长江到岭南避难。路经此处时,元徽公看到这个地方有山有水气候宜人,而且土地肥沃,雨水充足,特别适宜农耕,便决定就在此地落脚,一家老小共同过那田园生活。” 陈文祺一口气说了许多,可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便停下喝了一口香茶。翁隽鼎听得入神,也没有打扰他,静待他继续往下讲。 “自此之后百余年,当年元徽公的后裔已经繁衍到近二百人。元徽公的第七代子孙辈中,一位名讳德绍的先祖想到,此地人丁兴旺、五谷丰登,可说是一块风水宝地。这样一个好地方,为何当地无人到此居住呢?于是这位德绍公从江西请来一位据说是当时极有声望的风水大师,要把此地的风水弄个清楚明白。那风水大师在这儿住了三日两夜,远远近近看了个遍,最后对德绍公言道,此处是块‘虾子地’。风水大师告诉德绍公,通常人们都是寻觅风水上佳的地方居住,以求家族中出大官、发大财,所以‘虾子地’都不被人看好。但虾子适应能力特别强,且因自身弱小与世无争,少了许多大灾大难。因此,虽然不能如虎踞龙盘之地那般出帝王将相,‘虾子地’的风水却是丰衣足食、人丁兴旺、无灾无难、老少平安。德绍公一听大喜,普天之下能有几家大富大贵?只要不愁吃不愁穿、无病无灾、一家人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于是重金酬谢了那风水大师,然后向全族人讲明本族赖以生存的‘风水’。从此以后,‘红色’就在不经意间成为本族的禁忌。” “原来如此。”翁隽鼎听完陈文祺的介绍,这才恍然大悟,“这个‘禁忌’是贵家族的族规还是一般风俗?” 陈文祺想了想,摇头道:“皆因虾死乃红,本族人便有意无意的避开红色,久而久之约定俗成,族规上并无明文规定。” “既然没有硬性规定,几百年来,难道就从来没有人打破这个习俗,穿过红色的衣衫吗?” “至少我从未听说过。” “陈年兄有没有想过要打破这个习俗?”翁隽鼎别有用心地问道。 “我?”陈文祺一愣,旋即说道:“不会,既是本族的习俗,而且此风俗也无伤大雅,那又何必标新立异无端引起族人的不快?再说了,在下堂堂五尺须眉,也不至于要身穿红衣衫、发系红头绳吧?” “那可说不定哟。陈年兄是否想过,假如此去京城,陈年兄不仅雁塔题名,而且还独占鳌头,当今皇上不仅要御赐大红罗袍、大红顶戴,而且还要穿着它打马游街。到那个时候,不知陈年兄当如何自处?” 陈文祺哑然失笑:“翁年兄真能异想天开,你道这状元是自家养的啊?想要伸手就拿?会试、殿试中的莘莘学子,哪个不是饱读诗书、才高八斗?” 翁隽鼎虽是顺嘴一说,却也不无可能,只是并未引起陈文祺的重视,以至后来招来牢狱之灾,此是后话。 “饱读诗书的举子固然不少,才高八斗的解元却不多。像咱们偌大一个湖广行省,去年乡试中举者七十九人,解元公却只有陈年兄一人哩。” “碰巧而已,何足道哉?虽然考官大人阅卷讲究语句通顺、内容贴切,毕竟因人而异,‘横看成岭侧成峰’,哪有解元就比其他同年高出许多的道理?就像翁年兄的文才,在下就自愧弗如。”陈文祺为人低调,一听翁隽鼎说起自己,连忙扯开话题:“咱们不谈这个,说到进京考试,现在离会考的时间不到一个月,翁年兄是打算在附近游玩些时日再到武昌城乘‘公车’进京,还是在下陪同一起自行进京?” 自汉代开始,朝廷便有了以公家车马送应试举人赴京的传统,虽然此后一千余年中,朝代频繁更替,但公车送考的传统一直延续至今,因此陈文祺有此一问。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陈年兄如有兴致,不如咱俩结伴而行,先走一段,等哪天疲倦了以后再雇一马车进京,如何?” “翁年兄有此雅兴,在下舍命陪君子。既然如此,那就明日动身,翁年兄早点上床休息,我去准备行李。”陈文祺说完,告辞翁隽鼎,到爹娘房中禀明明日启程进京,就回房间收拾行装去了。 却说陈瑞山与闻氏听说陈文祺明日就要启程进京,晚上哪能安安稳稳地上床睡觉?夫妇二人点起蜡烛,忙乎着收拾明日要带的东西。闻氏夫人端出针线笸箩,赶着为陈文祺纳完那双皮靴垫底;“穷客人富盘缠”,陈瑞山则是想着让儿子如何带足盘缠的事情,家中虽然不缺这点银钱,但如带银两既大且重,还很惹眼;“大明宝钞”早在正统年间就不太通行,一些大的钱庄当铺发行的“会票”也不能保证流通,想着还是带黄金为好,于是除留一点散碎的银子给陈文祺路上杂用之外,陈瑞山连夜将邻家的黄金以纹银换回,放入陈文祺的包裹之中。做完这些,陈瑞山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对正低头纳垫底的闻氏说道: “祺儿他娘,你把那个包裹拿出来。” 闻氏一听,停下手里的针线活,起身掀起床上的被褥,打开睡柜的顶盖,从里面取出一个蓝色印花小包裹,交给陈瑞山,顺口问道:“这个时候拿它做什么?” 陈瑞山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只镂空凤凰的玉璧,举到蜡烛前仔细地端详着,对夫人说道:“儿子长大了,明天就要去外面闯荡,我想让祺儿将这只玉璧挂在身上,希望它能够驱邪除恶、消灾避难,庇护祺儿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闻氏夫人点点头,随即又不无忧虑的说道:“这饰物万一被人……” 陈瑞山知道闻氏夫人担心什么,不等她说完,便接过她的话:“夫人的心思我自然明白,为夫的心情何尝不是一样?不过万事都讲究一个缘分,该是自己的别人抢不去,不是自己的也勉强不来。况且我陈家世代以来,均以道德治家、信义做人,从不作欺天罔地的事情。若我们刻意隐瞒,其中秘密虽然无人知晓,但‘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我们何以能够俯仰无愧?现在让祺儿戴在身上,若它能够被故主遇见,并由此解开祺儿的身世之谜,使他骨肉团聚,岂不是我们的功德一件?” “这些道理我全知晓。只是想到若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们含辛茹苦抚养成人的儿子认祖归宗,丢下我们两个孤寡老人,心里头就不是滋味。”闻氏夫人说着说着,不禁哽咽起来。 “好了,好了,祺儿这不是好好的在我们身边吗?”夫人一落泪,陈瑞山心里也是酸酸的,连忙安慰地说道:“再说当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他的爹娘也不会丢开他。尽管心里不好受,我倒还是希望他们骨肉能够团圆。失子之痛我们也曾尝过,那滋味真是刻骨铭心,一辈子都忘记不了。” 正当夫妻二人唏嘘之际,房外传来“笃笃”的叩击声,陈瑞山打开房门,陈文祺一副远行的装扮,站在门外。 原来天色微明,新的一天开始了。 闻氏夫人偷偷抹掉眼角的泪花,向陈文祺招招手,说道:“祺儿,这么早啊?快进来。” 陈文祺走到娘的跟前,见她双眼红红的,只道她舍不得自己远出,连忙出言安慰:“娘,祺儿只不过出去三两月的时间,等会试一完,祺儿回家陪伴爹娘一辈子。” “看你这孩子说的。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爹娘、离开家乡的,哪有一辈子守着爹娘的?那该多没出息?”闻氏夫人嗔怪地说道:“爹娘希望你此去高中皇榜,出人头地,挣个一官半职的为百姓办点好事。只是无论今后有什么变故,不要忘记陈家庄倚门相望的爹娘才好。”说罢眼睛又开始发潮,连忙别过头去。 陈文祺哪知娘这番话语带双关?为了缓和临行前的气氛,故意轻松地对爹娘说道:“祺儿如果有幸进士及第,无论在何处为官,定将爹娘接去安度晚年。” “娘才不去呢,一来故土难离,二来免得惹儿媳讨厌。”闻氏夫人慢慢恢复了平静,半开玩笑地说道。 “娘,您看您,说什么呢?”陈文祺一下子羞红了脸。 “你娘呀,做梦都想着抱孙子呢。”陈瑞山走过来笑着说道。 “爹,您也和娘一样。”陈文祺不好意思地说道。 一家三口说说笑笑,气氛果然轻松了许多。见天色已经大亮,陈瑞山对闻氏夫人说道:“夫人,劳烦你去准备早饭,我再跟祺儿说会儿话。” 闻氏夫人答应一声,往厨房生火做饭去了。 陈瑞山拿起桌上的玉璧,递给陈文祺,说道:“祺儿,你戴上这块玉璧,它能庇护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陈文祺接过玉璧,问道:“爹爹,这块玉璧是买的?” “不是。” “那就是祖传的了?” “唔——,嗯。”陈瑞山含糊地点点头。 陈文祺奇怪它怎么生成这种形状,像半边心脏似的,他拿在手中把玩了半天,之后小心翼翼地佩戴在脖子上。 陈瑞山又拿出一本小册子,塞进陈文祺的行囊中,对陈文祺说道:“祺儿,那日你与单雪交手时,功力上还是稍逊一筹。俗话说拳不离手戏不离口,你师父教你的功夫不能落下,要勤加练习。这本小册子是爹爹无意中得到的,你带着它,空闲时也可以参详参详,兴许对你有所裨益。” “孩儿记住了。” “这次京城会试,自是人才济济。爹爹只说一句话,既不要目空一切,也无须妄自菲薄,只要尽力而为,无论是平步青云还是名落孙山,爹娘都以你为傲。其余的话,去年乡试前爹爹与你说过,就不多说了。你娘的饭菜应该做好了,去把你同年叫来,我们一起用餐。” 吃罢早饭,陈文祺、翁隽鼎背上行李包裹,辞别双亲大人和五叔,出门望西而行。没走多远,忽听身后传来呼喊声,遂停下脚步向来路张望。只见五叔如飞奔来,气喘吁吁地说道:“祺儿且慢走,叔公他老人家有话要对你说。” 陈文祺一听,连忙扭身朝原路返回,在村头迎上了被爹爹搀扶着的叔公陈南松。陈文祺对叔公施了大礼之后,恭敬地说道:“文祺因怕打扰叔公的清净,未敢与叔公辞行。叔公有何教诲,文祺在此恭听。” 陈南松颤颤巍巍地将手中一封书信递给陈文祺,说道:“文祺呀,我们陈家自元徽公南迁此地以来,虽然人丁兴旺、足食丰衣,却无一人能够求取功名。你今日进京参加会试,无论中式与否,都是我们陈姓家族的光荣和骄傲。”陈南松看了一眼站立一旁的翁隽鼎,接着说道:“老朽也不怕这位客人见笑,他日若是侥幸过了会试、中得状元,你便将它打开来看;若是未曾占得鳌头,就原封不动地带回来还给叔公。” 听罢叔公的话,陈文祺心里明白,小心翼翼地将信封塞进包裹之中,然后对陈南松说道:“文祺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叔公的厚爱。”说罢对陈南松、爹爹和五叔深深一揖,偕同翁隽鼎转身向西走去。 第二十一回 小镇奇遇 陈文祺、翁隽鼎两人离开陈家庄后,并未直接向北翻越大别山,而是沿着长江溯流而上,先去武昌城履约,然后取道德安府进入河南。 去年乡试之后,陈文祺答应沈灵珊在进京会试途中顺道探访,虽然现在不去省城乘“公车”进京,即便爽约也于理不亏,但陈瑞山道德治家、信义教子,陈文祺自小耳濡目染,极为注重诚实守信。何况沈、韩两家强敌在侧、虎视眈眈,自己决不能置身事外,因此即便绕行也在所不辞。他向翁隽鼎作了一番解释,翁隽鼎自然不会反对。 “陈年兄,你那义弟貌若潘安,俊美绝伦,为人也很义气,的确是人中龙凤。但请恕在下冒昧地说一句,就是脂粉气太重。陈年兄若与他相处久了,莫要消磨了男子汉的英雄气概才好。”翁隽鼎为人豪爽,好意地“提醒”陈文祺。 “哪能啊?在下与翁年兄这一路走去,只怕就要壮志凌云豪气冲天了。”陈文祺打着“哈哈”,并不说破实情。 陈文祺如约而至,沈灵珊自是芳心大慰。因陈文祺先行暗暗告知有友人同行,遂改扮男装出来相见。经过先前许多的事,陈文祺与韩梅、韩明已是极为熟络,自然也要前去拜见。 有翁隽鼎在旁,沈灵珊许多话无从向“大哥”诉说,只能言不由衷地说些“金榜题名”、“保重身体”之类没有油盐的话,并坚持将陈文祺、翁隽鼎二人送至码头。在陈文祺将要上船的时候,沈灵珊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满脸绯红地往他手上塞了一件软软的物事。陈文祺未便即看,连忙反手塞进包裹中,然后与沈灵珊挥手作别,最后一个跳上渡船。 船至江心,陈文祺回首眺望,沈灵珊仍在南岸伫立在猎猎寒风之中,顿时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他解下系在脖子上的围巾,向沈灵珊频频挥舞,催她速速回转。 船到江北,二人离船上岸,问明去河南信阳州的方向,背上行李,向北而行。 这一日,两人行至信阳地界。时近正午,已是饥渴难耐,遥遥望见前面有一小镇,便加快脚程,走进镇里一爿名为“醉仙楼”的酒家。店小二一见客人进门,连忙上前热情招呼,将二人引至二楼临窗的一张桌上坐定,随后提来一壶茶,每人倒上一碗,然后问道:“两位公子爷,可是吃饭么?” 翁隽鼎一点头,问道:“贵店有什么好吃的?” 小二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如数家珍似的说道:“公子爷,您要问小店的名吃呀,那可真不少:石凉粉、高桩馍、火龙爪、猪皮丝、信阳板鸭、包馅糍粑、鱼头豆腐、长江河鱼,还有潢川胡辣汤,价廉物美,包您吃得满意。两位公子爷不是本地人吧?路过我们信阳,品赏一下信阳特色小吃,方不虚此行咧。” 翁隽鼎笑道:“长江河鱼也是贵店的名菜?” “那当然。长江河鱼生长在我们信阳的长江河中,每年的产量还不到千斤哩,别处是没有的。” “原来如此,不是长江中‘河鱼’,而是‘长江河’中鱼,长见识了。”翁隽鼎自嘲地说道。 “不然的话,这‘万里路’不是白白行走了吗?”陈文祺打趣地说道。 小二不知所云,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俩。 翁隽鼎忍住笑,忙对小二说道:“哦,我们是说如不吃这长江河鱼,不就是白来信阳了吗?来一份长江河鱼、一份石凉粉,一份包馅糍粑,再来一碟小菜。” “好咧,长江河鱼、包馅糍粑、石凉粉各一份——”小二高声喊道。 不大一会儿,小二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长江河鱼和包馅糍粑,果然是色香味俱佳。二人就着河鱼,吃着糍粑,吃到微热时,再吃几口石凉粉,确实别具风味。 客人不多,小二没有多少事情做,看二人吃得很是惬意的样子,又走过来搭讪道:“两位公子爷,菜的味道不错吧?这么好的菜肴,不来一点酒吗?我们信阳的香米贡可是进贡给皇上饮用的酒呢,要不喝两杯尝尝?” 翁隽鼎摇头说道:“不用,吃完饭我们还要赶路呢。”说完又好奇地问道:“小二,你们店里菜肴的味道挺不错的,为何没见多少客人上门呢?” 小二赶紧说道:“二位公子爷请别误会,不是小的胡吹,小店的生意在咱柳林镇上可是首屈一指的,只是这两天镇上有点特殊事儿,客人就少了许多。今天一过,明日又会火爆起来。”原来此处名为柳林镇。 “什么事情能影响到你们的生意?”翁隽鼎越发的好奇,陈文祺也停下筷子,听他怎么说。 小二原本就很健谈,听客人问起,便挪开板凳在横头坐下,清了清嗓子说道:“要说这事啊,算得上是本镇的一件大事。镇上富绅云驭风云老爷的掌上明珠云非烟,如今已到破瓜之年。此女不仅美艳非常,而且琴棋书画样样了得,人称柳林镇的扫眉才子。云老爷膝下无子,只有这个宝贝女儿,故此云老爷与女儿商量,欲寻一个青年才俊入赘进门,传承云家的香火。那云非烟云小姐也不反对,只是讲定这个未来的夫婿须由自己选择。云老爷宠爱女儿,自然满口答应。原以为云小姐提的条件就是媒人介绍的对象要经自己同意就行,哪知她独出心裁,未来夫婿无须媒人作伐,在‘而立之年’以内的单身男子,无论本人相貌如何、家庭境况好坏,只要能过得了‘三关’,便许他空手进门,拜堂成亲。” 小二似乎说得有些口渴,提过桌上的茶壶,征求意见似的看了看陈文祺、翁隽鼎,见陈文祺点头,便拿过一只空碗,倒上半碗一饮而尽,然后横过衣袖抹去嘴边茶迹,继续说道:“不花一两银子便能坐拥万贯之财、倾城之色,这是八辈子也难遇的好事,于是四乡八里的单身青年趋之若鹜,都想成为云家的乘龙快婿。这样一来,年轻人想着去‘过关’,成了家的人忙着去看热闹,小店的生意自然就差多了。” 翁隽鼎插话说道:“你刚才说贵店的生意过了今日,明日又会火爆起来,就是说有人已经过了那云小姐的‘三关’了?” 小二摇摇头,说道:“哪有啊?到现在为止,能过一关的鲜有几人,能过两关的据说没有,更别说有人能够三关全过了。” “若有人事先串通,先前没有过关之人将那三关的题目告诉后面的人,后面的人再找高人一道琢磨,可不就将三关给破了?”翁隽鼎质疑道。 小二瘪瘪嘴,不屑地说道:“小的说句公子爷您别见怪的话人家云小姐既然人称‘扫眉才子’,那就不是我等这般的见识了,她还想不到这个?据说云小姐每一关都准备了数个题目,分别写在信笺之内,前去闯关之人须从这些信笺中任意抽取一个,按上面所写过关。每个信笺只用一次,抽出来之后便不可再放回去。客官您想想,旁人私底下如何串通?” 翁隽鼎哑然一笑,终身大事非同儿戏,那云小姐既然要设关选婿,必定在事前思虑周全,绝不会留下任何破绽。 “既然至今无人过得了三关,那你如何知晓贵店明日的生意定然火爆?”翁隽鼎有些不明白。 小二又是一瘪嘴,卖弄地说道:“你道那云小姐每日随时设关让你过?她与云老爷约定,以七日为限,迎接应征者集中过关。七日一过,恕不接待。” 翁隽鼎顿觉稀奇,问道:“如果七日之中竟无人过关,难道她就不嫁了不成?” 小二朝翁隽鼎一竖大拇指,说道:“客官您这次算是猜对了。据说那云小姐性子颇烈,声言如若七日之中无人能过三关,就陪伴爹爹终老此生,永不言嫁。” 翁隽鼎击桌说道:“啊,我明白了,今日便是过关的最后一天,对吧?” “对呀,不管有没有人能够过关,过了今日就结束了。唉,像云小姐如此品貌极佳的姑娘,若真的孤老终身,岂非可惜可叹?”小二叹息一声,朝陈文祺、翁隽鼎两人望了一眼,突然撺掇道:“小的看二位公子爷风流倜傥,像饱读诗书的秀才,不如也去碰碰运气?那云小姐说了,只要能过她的‘三关’,相貌、出身、籍贯都没有要求的。” “嗯?对。” 翁隽鼎不再说话,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发现陈文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不解地问道:“陈年兄何以这样看着在下?你也快吃啊,吃完了我们瞧瞧热闹去。” “翁年兄该不会要去过什么关吧?”陈文祺试探着问道。 “过,当然要过,机会难得哩。”翁隽鼎爽快地承认。 陈文祺听他一说,如闻天籁,迅速将头摇摆了几下,证明自己的确不是在梦中,于是疑惑地问道:“翁年兄莫非对那‘万贯之财、倾城之貌’动心了?” 翁隽鼎连连摆手,笑道:“陈年兄误会了。在下只是对那云小姐的‘三关’有些好奇,想看看它的奇妙之处,试试自己能过几关,别无他想。” 陈文祺与翁隽鼎相处有些时日,对他多少有点了解,此人正直豪爽,不是贪图富贵之辈,只是爱好新奇、见猎心喜。但今天这个玩笑开不得,人家黄花姑娘的终身大事,哪能容你说行就行、不行就走?必须阻止他! “翁年兄,这事不能儿戏,如若你过了三关又不娶那姑娘,岂不玷污了人家姑娘的名节?依在下看,我们还是不要横生枝节,赶路要紧。” “陈年兄,行前我们曾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现在我还要加上一句,‘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有这么好增长见识的机会,在下岂能错过?请陈年兄放心,如果在下过不了头一关、第二关,自然与那云小姐无碍;若在下能够侥幸到达第三关,便在最后关头装作过不了,不就万事大吉了?”翁隽鼎狡黠地说道。 真亏的他想得出来。陈文祺无法,只好默然同意。 既然决定要去闯关,两人风卷残云般吃完剩下的饭菜,结完账后,向小二问清去云府的路,一前一后走出“醉仙楼”,直往云府而去。 大约走了半炷香的功夫,远远看见前面有一红墙灰瓦、四角飞檐的宅第,门前围着许多人,正在那里指手划脚、议论纷纷,显然都是一些凑热闹的看客。那些人一见陈文祺二人到来,主动让开一条路。二人越过人群走近府前,才发现府门外右侧临时搭建了一个彩棚,彩棚之中竖立着一个屏风似的牌匾,上面贴着写满文字的粉色画纸,想是过关的规则;牌匾旁边置放一宽大的书案,书案后面端坐着一位戴着花镜的学究模样的老者,书案上面堆放着数个淡蓝色信笺。 二人来到牌匾前,果见粉色画纸上写着“闯关提示”: “敬告各位来宾: 云某年届四十时喜得千金,如今已到及笄之年,故欲替小女觅一如意郎君。今云某打破世俗,无须三媒六证,只要不在意小女蒲柳之姿、且达到如下三个条件者,即可成为云某家的东床娇客: 甲:年届15周岁、不满30周岁之未婚男子; 乙:自愿入赘者; 丙:通过小女设置的三关者。 并定于弘治三年(庚戌)正月十八日至二十四日为过关之日,过时不候。 云驭风 弘治三年(庚戌)正月十五日 另附:闯关规则 1、闯关者须是附合年龄条件的未婚男子,且愿意入赘者。 2、第一、第二关为自选过关。彩棚内书案上放置有若干信笺,信笺封面均写有一句古今名联的上联。闯关者可于信笺中任意挑选其中一个,如能说出此联的典故并对出下联,即可按照信笺之中所提要求闯关,如不能说周全对联来历或对不出下联,则闯关失败。 3、如第一关闯关成功,则在第二关之前再选一信笺,亦要说出此联的典故并对出下联,方能闯关。 3、闯过前两关之后,在小女闺房门前即有第三关之题目,届时便知。” 陈、翁二人看后,感觉云家选婿看似条件不多,实则内藏玄机。比如自选过关,闯关者须先对出上下联,这就摆明了必要读书之人才有资格闯关,不然的话,像云小姐这么一位“琴棋书画样样了得”的才女,整天对着一个目不识丁的夫君,岂不索然寡味?又如这满桌信笺,即便不是一关更比一关难,起码也是一关不比一关同,完全不必担心有人“集思广益”过关。看来这云非烟云小姐不仅心思缜密,而且还有些许刁钻。 翁隽鼎按捺不住好奇,正要前往书案上选一信笺,这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分开人群,跑到书案前,翻看了几下,拣起其中一个淡蓝色信笺,递给端坐在书案之后的老者。 陈文祺暗中对翁隽鼎揶揄道:“人家已经捷足先登,看来翁年兄没戏了。” 翁隽鼎满不在乎地说道:“在下不过好奇而已,如果这云小姐终身有托,在下自然高兴。且看他如何闯关。” 老者接过信笺,凑近眼前从上至下慢慢看了一遍,高声吟道:“十口心思,思妻思子思父母。” 那少年负手在书案前慢慢踱着步,低头沉思起来。 咦,这不是他自己选的吗,不会不知道吧?众人大感疑惑。 翁隽鼎知他并非不知这联的来历,只是思考如何讲出更为得体而已。 果不其然,不过一会儿,少年止住脚步,曼声说道:“这个上联大有来历,它出自本朝太宗皇爷之口。永乐元年,太宗皇爷将在建文年间任翰林待诏的解缙升为翰林侍读。解学士时年三十四岁,父母妻儿均不在身边,久而久之,不免心生思念之情,想回乡探亲又不敢启齿,但神色之中难免显露。太宗皇爷看出了他的心事,便对他说道,你不是才气横溢吗,那好,朕出一个上联,如你对得出、对得好,朕就恩准你回乡探亲。解学士正日夜苦思请假之计,现在皇上主动提出来,而且又是自己最为擅长的联对,不禁大喜若狂,连忙跪倒在地,请皇上赐予上联。太宗皇爷于是出了这个上联:‘十口心思,思妻思子思父母’。这个上联很绝,它不仅是一个拆字联,而且还一语中的,说中了解学士的心思。下联要对得工稳,的确有些困难。但解学士不愧是人称‘三大才子’之一,马上就对出了下联:‘寸身言谢,谢天谢地谢君王’。此下联与上联浑然一体,不仅对仗极为工稳,而且透出对皇上准其休假的感恩之意。后来的情况可想而知,太宗皇爷龙心大悦,恩准探亲半年,克日回乡。老先生,不知在下说的对是不对?” 少年惟妙惟肖的将这个对联的典故一口气讲完,直把围观的众人听得如醉如痴,意犹未尽。 “对,对,你可以闯关了。”老学究一迭连声地说道,将手中信笺的封口撕开,递给少年。 少年接过信笺,并未急着抽出里面的信纸,而是捏着信笺朝云府走去,及至大门,那门“吱呀”一声无风而开,待少年进入后又轰然关上。 众人在外面面相觑,猜不透门里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当然,每个人希望的结果并不一样。那听罢少年讲过典故、对少年心生好感的人,暗暗祝愿少年鸿运当头,闯关成功,最终抱得美人归;那迟来的准备闯关之人和一些憎人富贵嫌人贫的王伦遗风们,巴不得此刻就府门大开,少年被人轰出府外。 陈、翁二人原本计划今天要走到信阳住宿。看看日已偏西,里面闯关又不知要多长时间,于是陈文祺就催促翁隽鼎动身赶路。哪知这位好奇尚异的仁兄竟是乐在其中,哪肯挪动脚步?陈文祺无法,便说既如此今晚肯定赶不到信阳了,不如你在此守候,我去找客栈投宿。谁料翁隽鼎紧紧拉住陈文祺的包裹不放,说是小镇投宿客人不多,就是晚些去还怕找不着客房?陈文祺拗不过他,只好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正百无聊赖时,云府大门又“吱呀”一声打开,刚才进去的少年现身在门口,他并未被人轰出来,而是由云府官家客客气气地送出门外。 那管家满面笑容,对少年说道:“公子请走好,恕老夫不远送。” 少年回身一抱拳,笑着答道:“多谢相送,请老人家留步。”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上前与少年搭讪,想知道少年是否成功过关。 少年转过身后,满脸的笑容瞬间换成一脸的落寞,对于众人的询问,只是摆摆手,低头快步离去。 云府管家走到众人面前,拱拱手说道:“很遗憾,刚才那位公子尚未通过第二关。各位贵客中如有闯关者,请赶紧吧。酉时一到,主家就要拆除彩棚,不再相候了。”说完返身朝大门走去。 “管家请留步,在下愿意一试。”翁隽鼎再也按捺不住,向管家喊道。 管家转过身朝翁隽鼎一揖,伸手向彩棚之中的书案一指,礼貌地说道:“便请公子选关。” 翁隽鼎忙行至书案前,随手拿过最上面的一只信笺,看也不看递给案后的老者。 那老者并未伸手,反倒提醒似地问道:“公子就不选选吗?如果连这对联都对不上,岂不……” 未等老者说完,翁隽鼎微微一笑,说道:“老先生但念无妨,如果在下对答不上,那就是在下运气太差,也怪不了旁人。” 老者迟疑着将翁隽鼎手中的信笺接过去,仔细地看了封面一眼,说道:“公子真的不再选选?” 翁隽鼎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说道:“请老先生吟出上联。” 老者扬扬手里的信笺,声音洪亮的说出五个字:“轻风扶细柳。” 翁隽鼎听罢,不假思索地说道:“这副对联嘛,原先出于何处却是无从考证……” 围观众人一听,顿时大跌眼镜。原先劝他选一自己熟悉的对联他不肯,以为必是饱学之士,不肯自掉身份“选”联而对,哪知此时竟爽快地承认“无从考证”,看来此人是这几日闯关者中最差的一位。众人顿时兴趣索然,见时日不早,准备散伙走人。 第二十二回 连过两关 众人正要离去,只听翁隽鼎接着说道:“之所以无从考证,是说这副对联的前身本是四言联句,出自一幅不知名的画作之中,而老先生刚才吟出的‘轻风扶细柳’则是从那四言联句变化而来。” 众人看那老学究频频点头,才明白并非是眼前这位公子才疏学浅,而是事实如此。这样一来,众人瞧热闹的兴致又来了,心想此人说不定真是饱学之士,过那三关也有可能,这样说来,倒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姑且多看一回热闹。 只听翁隽鼎接着说道:“说起来,那无从考证的原联变化为‘轻风扶细柳’,算是一件楹联轶事。却说宋代大文豪东坡居士苏轼,与同时期的江西诗派开山鼻祖山谷道人黄庭坚亦师亦友,甚为投契,被时人并称‘苏黄’。一日,东坡居士与小妹、黄庭坚一起赏画,那画上一副题联格外有趣:‘轻风细柳,淡月梅花’,看是四字联,中间却各空一字。小妹是一时无双的才女,忽发奇想建议在中间空白的地方各加一字成为五言联句。东坡居士与黄庭坚在当时文坛可是威名赫赫,此时哪能示弱?于是黄庭坚抢先便对:‘轻风舞细柳,淡月隐梅花’。小妹听罢轻摇螓首,以为勉强过得去,但不能算最佳。苏轼略一思索,便对为‘轻风摇细柳,淡月映梅花’。小妹听罢双手连摇,还是不肯承认是最佳情境。东坡居士忍耐不住,问妹妹道:‘看来,还得领教贤妹的大手笔了’。小妹闻言微笑,缓缓吟道:‘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东坡居士、山谷道人听后,不禁拍手称好:‘扶’字不仅写出风的轻柔和柳的纤弱,而且写出了风与柳的亲昵之态,因而更为形象生动;‘失’字也较‘隐’、‘映’贴切,既强调了月光的皎,又兼顾了梅花的洁,突出了两者融为一色的景象,意境更加吻合贴切。故此,云小姐所写‘轻风扶细柳’应对‘淡月失梅花’。请问老先生,在下这样解释,可有资格闯那第一关否?” “当然,当然,公子请。”老学究连忙递过那淡蓝色信笺。 那管家一旁听得清楚,也与翁隽鼎打招呼说:“老朽这里为公子带路,公子请随老朽进门。” 翁隽鼎对老学究弯腰施了一礼,又向陈文祺挥挥手,就跟着那管家步上云府大门口的台阶。 陈文祺追着翁隽鼎的背影喊道:“翁年兄,请记住你刚才说的话。” 翁隽鼎回过身朝陈文祺重重的点了一下头,转身随同那管家消失在大门后面。 且不管陈文祺与围观众人在门外有何猜想,单说翁隽鼎随同管家进入云府之后,管家返身关上大门,对翁隽鼎言道:“请公子将信笺中的纸条拿出来看看。” 翁隽鼎依言抽出纸条,上面写着:“饮酒。” 翁隽鼎看罢且疑且叹,这是什么“关”?莫非这云老爷子是个“酒中君子”、要挑个酒量大的女婿陪他日日把盏言欢?真若如此,这富豪的门风不过尔尔。不过自己本就是来瞧瞧热闹,今日一过,他是酒仙也好、酒鬼也罢,与我何干? 正胡思乱想间,管家从他手中接过纸条,说道:“请公子在此稍候,老朽去安排一下。”说完匆匆离去。 少顷,管家将翁隽鼎引至一个房间。房间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已有三人围坐在桌前。桌子中间放着一高一矮两个酒瓶和一个小酒壶,四方各摆着一个大碗,两个酒瓶中已经装满了酒。管家请翁隽鼎坐在临门空着的一方,指着三人向他介绍道:“上首坐的这位,是云府二老爷,也就是我家小姐的二叔;在您左、右两边坐的这二位,是我家小姐的堂兄,小姐平时叫他们三哥、四哥。权且您就随小姐一样叫吧,也算讨个彩头。小姐设的这一关也很简单,就是请公子当个酒令官,将这一斤酒斟给大家喝完即可。” “就这么简单?”翁隽鼎意外地问道。心里想莫非眼见期限将到,云老爷子着急,便“捡到篮里就是菜”? 官家点点头,重复了一句:“就这么简单。” 翁隽鼎心想,任你如何打算,我可是决定不过第三关。遂抱拳团团一揖,说道:“在下翁隽鼎见过二叔、三哥、四哥。能与您三位共饮一桌,甚感荣幸。”说罢提起小酒壶准备斟酒。 “慢。”“二叔”伸手按住酒壶,望着翁隽鼎一笑,说道:“我有个习惯,逢酒必喝四两整,少饮一钱不爽,多喝一钱便醉。” “我们俩也是如此。”“三哥”指指自己和“四哥”,接着说道。 翁隽鼎心道,这家人为何都是如此“精准”的酒量,多喝一钱、少喝一钱都不行? 没容他想明白,“二叔”将两个酒瓶和小酒壶摆在一处,对他说道:“这两个酒瓶别看高矮不一样,它们可都是一样大小,装满酒都是半斤。这个小酒壶装满了是三两。现在桌上包括公子您在内共四位,我们每人喝四两,剩下四两请公子自饮。现在请公子用这只小酒壶将这一斤酒均分给四人。” 翁隽鼎总算明白了,原来是籍此考察自己的智力。 翁隽鼎略一思考,便从高瓶中倒出一小壶酒,斟给上首的二叔,向二叔施了一礼,说道:“四人当中,二叔是长辈,请二叔先饮三两。” 二叔微微欠了一下身子,双手捧起面前的大碗,对大家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占先了。”说完,将碗中酒喝了一大口。 翁隽鼎又以高瓶中的酒将小酒壶倒满,然后将高瓶里剩余的酒斟在三哥面前的碗中,对三哥说道:“这瓶酒已经倒出两壶,里面还剩余二两。依照长幼顺序,第二杯酒理应由三哥来喝。请三哥先饮二两。” 三哥双手捧住碗站起来,一口喝下,将碗口朝外一亮,说道:“有僭了。” 翁隽鼎将小酒壶里的酒倒进高瓶中,再将矮瓶中的酒倒满一壶也倒入高瓶之中。然后对四哥说道:“您们三人中,四哥最小,所以在下只能请您排在第三位,而且这次请您先喝一两。请四哥海涵。” 四哥笑着说道:“既然请公子斟酒,当然按公子的意思办,在下悉听尊便。” “多谢四哥理解。”翁隽鼎说着,又从矮瓶中倒出一壶酒,对四哥说道:“在下已经往高瓶里倒了两壶酒,还须二两便可装满。”说完提起酒壶将高瓶倒满,再将酒壶中剩余的酒倒在四哥面前的碗中,说道:“这是一两酒,请四哥饮用。” 四哥也不多话,端起大碗一饮而尽。 “二叔和两位哥哥都已喝过,在下如不陪喝一点,似乎有点失礼。在下也和四哥一样,先饮一两。”翁隽鼎说着,从高瓶中倒出一壶酒,说道:“现在,高瓶里有五两酒,矮瓶中有二两酒,壶中三两酒,是也不是?” 三人均点点头。 翁隽鼎拿起矮瓶,将瓶中剩余的二两酒倒进高瓶,此时高瓶中已是七两酒,矮瓶则完全倒空。翁隽鼎将壶中酒倒入矮瓶,又从高瓶里倒出两壶倒入矮瓶,这样一来,矮瓶已是满满一瓶酒,而高瓶和小酒壶中各剩一两酒。 翁隽鼎将高瓶里剩余的一两酒倒在自己面前的碗中,将小酒壶里剩余的酒倒入二叔的碗里,说道:“二叔,您老的四两酒已全在碗中,在下陪您饮干碗中酒如何?” “好。” 两人将杯轻轻一碰,一口见底。 翁隽鼎自矮瓶中倒出两壶酒,分别给四哥和自己斟上,剩余的则倒在三哥的酒杯之中,向他们说道:“二叔已经喝完,咱们晚辈也当一饮而尽,来,干了此杯。” 站立一旁的管家轻轻抚掌,上前说道:“公子果然天资聪颖,不仅分酒丝毫不差,合乎道理;而且长幼有序,彬彬有礼,合乎人情。老朽实在佩服。” 翁隽鼎放下手中空杯,谦逊地说道:“多承谬赞。实是云小姐悲天悯人,不忍过于为难在下,故尔出题容易了一些,让在下侥幸过关。” “哈哈,公子不但聪明机敏,而且不矜不伐,实在难得。但愿公子顺利过关,日后老夫则多一酒友也。”二叔拈须一笑,显然对翁隽鼎看得还挺顺眼。 翁隽鼎向桌上三位逐一施礼,离席跟随管家走进另外一个房间。那房中与府外彩棚一般,一个大大的书案上堆有数个信笺,只是颜色为浅黄。书案后面亦端坐一人,年纪四十出头,身材魁梧,似乎更像习武之人。翁隽鼎心道,第一关试智力,看来这一关要试武技了。举凡大族大户人家,都有家传绝学,其子弟都要学点武艺,一为健体二为防身。在岳阳,翁家勉强也算望族,翁隽鼎自小也习练过一点功夫,但算不上高手,只是身体比较健壮,臂力在族中子弟中可算首屈一指。 翁隽鼎本来就是冲着好奇而来,根本不在乎能否过关,因此并不在意,按管家的指示,随手拿起一个信笺,转手交给案后那人。 那人如同先前彩棚之内那老者一般,用诧异的眼神瞪着翁隽鼎。在此之前,侥幸能过第一关的,到此以后总是患得患失,不停的翻拣,拿起来怕是拣到难题,放下去又怕丢了机会,哪个不是犹豫再三?翁隽鼎如此随意一取,自然让他吃惊。 犹疑了片刻,那人伸手接过淡黄信笺,飞快地瞄了一眼信笺封面,吟道:“寸土为寺,寺旁言诗,诗曰:明月送僧归古寺”。 翁隽鼎一听,心里不免有些感概。这位云小姐选中这副对联,大约也如故事中的女主角一般,既有对遇见如意郎君的向往,又隐含宁愿终身不嫁也不降低标准的执着。想到她如果在七日之中无人能过三关的话,难道真的就要陪伴爹娘终老此生? 桌后之人见翁隽鼎迟迟没有说话,以为他不知此联的来历,便宽慰地说道:“公子不必难堪,三日以来,似公子这般能过头一关的少之又少,即便第二关不过,出去之后也不算丢人。何况刚才公子是信手一拈,自然会出意外,若公子仔细挑拣的话,也不至于……” 翁隽鼎摇摇手笑着说道:“谢谢先生包容,是在下一时走神,耽误久了。这副对联史载不详,出自一个传说。说是古时有一相国小姐,不仅美貌非常,而且颇有文才,故尔到了碧玉年华,央媒前去提亲者不断,但相国小姐均不答应,她对提亲者言道,一不要彩礼,二不论穷富,只要能对出下联即可。她的上联是:‘寸土为寺,寺旁言诗,诗曰:明月送僧归古寺’。此上联修辞手法非常奇特:‘寸土为寺’、‘寺旁言诗’均为拆字法;‘寺’和‘寺’,‘诗’和‘诗’又都是顶真手法;‘月’又是‘明’中的一部分,也是拆字法;末一字为‘寺’,与第一句末的‘寺’重出,是对照呼应。正是因为修辞奇特,此联过了许久也无人能对。相国夫妇爱女情深,劝她不要固执。但她仍不灰心,耐心等候。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等到第三年,一位姓林的书生赴京赶考,看见上联觉得有趣,便对出下联:‘双木成林,林下示禁,禁云:斧斤以时入山林’。此联对得工整无暇,珠联璧合,堪称绝对。相国小姐三年的执着等待,终于遇见知音,于是两人永结秦晋之好。” 桌后那人频频颔首,说道:“公子广见洽闻,在下佩服。但公子适才称那个林公子对出的下联是‘绝对’,难道除此之外竟无妙对了?” “那倒不是。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只是常人见识有限,未能娴熟运用而已。” “如果请公子再对下联,不知可否能成?当然,这个全凭公子决定,不影响公子继续闯关。”那人试探着说道。 “平日对这个传说,在下只是听听而已,并未想过续对问题。既然先生提议,在下姑妄一试。”翁隽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对桌后那人说道:“在下献丑了,下联为:‘禾火逢秋,秋添心愁,愁问:果木遍地何悲秋’?” 那人击掌赞道:“好一个‘果木遍地何悲秋’。公子果然高才,传说中三年未得的下联,公子在须臾间便能对出,而且对仗之工整,丝毫不输传说中的林公子。”说完抽出淡黄信笺中的纸条,笑着递给翁隽鼎:“这便请公子闯关罢。” 翁隽鼎接过纸条一看,上面亦是写着两个字:挂匾。翁隽鼎不禁哑然一笑,心想这个林小姐的确是冲着过日子来选择夫婿的,头关、二关均是考未来夫婿做家务活的本事。 及至看到要挂的牌匾,翁隽鼎再也笑不起来。牌匾选用小叶紫檀木制成,质地坚硬,纹理细密,人称“帝王之木”,非一般木材所能比。长一丈二尺,高四尺五寸,厚六寸,重逾三百斤,上书“忠厚传家”四个遒劲大字。匾要挂在二门的廊檐之上,云府玉砌雕阑、气势恢宏,檐高在两丈左右。凭一人之力将这块三百余斤的牌匾挂到二丈高的檐上,委实艰难。 翁隽鼎对着牌匾上方用来悬挂的两个大铜环发了一阵呆,站起身来向侍立一旁的管家问道:“你家小姐可曾限定要用什么方法将此匾挂上?” 管家摇摇头道:“只要以一人之力挂上,用什么办法并无限制。” “既然如此,在下便要取巧了。” “悉听尊便。” 翁隽鼎双手抱住牌匾的一端,试着往上一抬,感觉还不算很吃力,便将手移至牌匾正中,吐气开声,“嘿”的一声大吼,将牌匾抱起来,一步、两步、三步……走到挂匾之处下方放下,请管家拿来两根粗壮的棕绳,将其中一根棕绳的一端牢牢系在左边的大铜环之上,另一端握在手里。 翁隽鼎站起身,抬眼望了望廊檐上预先留作挂匾的粗大榫头,又是一声大喝:“起”,平地蹿起一丈多高,伸手一捞,右手抓住上首那只粗大榫头,左手将棕绳迅速穿过榫头上方的巨大横梁,从另外一面扯出,拉着它飘落在地上,挽在上首的立柱上。继而又拿起另一根棕绳,如法炮制。 准备工作做完后,翁隽鼎开始牵拉牌匾。尽管牌匾沉重,但翁隽鼎的臂力惊人,只是两根棕绳相距八尺,无法同时牵拉。翁隽鼎依然从上首开始,将牌匾左端拉离地面三尺左右,把棕绳在上首立柱上打了个“拉绳结”,这种结受力时越拉越紧,失掉拉力时容易松脱,甚是适合今天这个场合使用。然后又去牵拉下首的棕绳,将牌匾右端拉离地面六尺左右。左右交替牵拉几次后,牌匾已升至廊檐之上。 站立一旁的管家和那魁梧汉子看到翁隽鼎毫不费力的将牌匾牵拉到廊檐之上,一时舌挢不下。 翁隽鼎结紧两边的棕绳,再蹿上廊檐调整牌匾左右的位置,记住高低误差,落地后将牵拉的棕绳或收或放,使铜环与榫头上下左右对齐,铜环与榫头之间只有不到三寸的距离,这时只须使劲一推,便可将铜环套入榫头。 但翁隽鼎这时发现,铜环与横梁之间的棕绳不足一尺,牌匾又是沉重非常,水平推动三寸实非易事。而且推动三寸之后,铜环高度必定略有上升,并未挂住榫头,受牌匾重力的牵引,很快就会反弹回来。除非在铜环套入榫头的瞬间,下面有人迅速松开棕绳,借助牌匾的下坠之势挂在榫头之上。可问题是,闯关规定只能以一人之力挂上牌匾,哪有旁人协助? 有没有办法使铜环套入榫头之后不会反弹?有!在两个大铜环上再系上棕绳,在榫头所在的横梁后面再找一根横梁横穿而过,向后斜拉并将拉绳打结固定,然后解去之前的两根棕绳即可。可翁隽鼎蹿上廊檐一看,顿时失望。原来,这根横梁后面并无另外的横梁。 翁隽鼎思索良久,决定在推动铜环套入榫头的同时,用刀斩断棕绳。翁隽鼎飞快地将一些细节和可能出现的情况想了一遍,确信有九成的把握之后,向管家要来一把锋利的短刀,深深吸了一口气,蹿上牌匾上首铜环之处,左手往匾上猛力一击,铜环应声套入榫头,就在棕绳紧贴横梁的瞬间,右手钢刀已然斫下,棕绳被横梁所阻,并无弹性,一下便被钢刀斫断,牌匾失去棕绳的牵拉,立刻挂在榫头之上。众人正要喝彩,哪知牌匾另一端受到震动,晃荡不已,带动已经落到榫头上的铜环向外滑出。翁隽鼎事前已经想到这个细节,因此并不慌张,丹田之气一提,止住身体下落之势,左掌再次一击,将快要滑出榫头的铜环重新推了回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几下兔走鹘落,只在弹指之间。 牌匾一端已经挂住,另一端就好办的多。翁隽鼎故伎重施,这次因没有另一端的摇晃,故尔一蹴而就。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原先坐在书案后面的那个魁梧汉子,对翁隽鼎推匾斫绳大感佩服。蹿升推匾或蹿升斫绳并不难,难的是二者要拿捏得分毫不差:牌匾推晚或棕绳斫早了,铜环没有套入榫头;牌匾推早或棕绳斫晚了,牌匾受棕绳牵引必然反弹,套入榫头的铜环必会再次滑出。 魁梧汉子走到正收拾棕绳的翁隽鼎身旁,接过他手中的棕绳,说道:“檐上挂匾,若非才智、力量、轻功三者兼备,实难做到。适才公子所为,显得游刃有余,在下由衷的佩服。第二关已经通过,请公子这就去闯最后一关吧。” 翁隽鼎点点头,跟随管家走进二门,来到后院一个幽静的阁楼外面,管家指指阁楼对翁隽鼎说道:“这里是我家小姐的闺房,老朽不便相送,公子请自行上去。”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阁楼上面出来一个黄衣少女,双手端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语气轻盈的喊住管家:“柴叔请留步。” 敢情这个管家姓柴。 柴管家转过身来,望着黄衣少女说道:“雁儿,什么事?” 黄衣少女匆匆走下阁楼,快步走到柴管家跟前,轻轻地对他说了几句,眼角不时瞄向翁隽鼎。 听完黄衣少女的话,柴管家神色大为诧异,但又很快恢复如常,接过黄衣少女手中的托盘,来到翁隽鼎面前,有些为难地说道:“我家小姐传出话来,不欲公子过这第三关。今日耽误了公子许多时间,这十两黄金权当赔礼,请公子收下。”说罢将托盘上的红布掀开,递到翁隽鼎手上。 翁隽鼎一听,不免有些恼怒。本来自己既不图她家的万贯家财、也不稀罕她的如花美色,可这富家小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作派令人反感,难道有钱便可以不顾信义,为所欲为? 翁隽鼎推开面前的黄金,愤然说道:“在下此行,并非卖艺诓钱,而是冲着贵府小姐设立的三关而来。如果云小姐言而无信,岂不遗笑于天下?” “这……实在是……”柴管家嗫嚅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无奈之下,向那个叫“雁儿”的黄衣少女丢个眼色。雁儿会意,忙向阁楼跑去。 第二十三回 弄假成真 良久,黄衣少女甫出,略带羞涩地向翁隽鼎招招手:“我家小姐请公子上楼。” 见此情景,翁隽鼎觉得是自己“威逼”人家弱女子改变主意,不免有一些自责。但事已至此,不去见上一面反而不好,且上楼会会这位富家千金,然后找个借口再离开也不迟。 翁隽鼎打定主意,一步一趋登上阁楼。雁儿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公子这是何苦?”不等翁隽鼎答话,转身将他让进房中,随后端来一杯热茶,里面飘着几片极为普通的茶叶。 “公子请稍候片刻,我这就请小姐出来。”说完,雁儿退了几步,掀开珠帘进到里间。 翁隽鼎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眉头一皱。他倒不是喝不惯这种粗茶,而是对这位富家千金的待客之道充满鄙夷。 翁隽鼎放下茶杯,游目四顾。阁楼之内,远非云府外面那般富丽堂皇,甚至可以说相当“寒碜”,桌椅家具已有些许陈旧,木制板墙和地板漆面斑驳,室内陈设简陋,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摆设和字画,与众人口中云府的“富可敌国”天差地别。 不一会儿,在雁儿撩起的珠帘处,走出一位身穿玫瑰色紧身袍、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的妙龄女子,真个是粉面如花花逊色,黛眉如月月含羞,莲步轻移摇细柳,皓腕微抬拢轻纱,好一个风华绝代的俏丽佳人。只是眉头蹙着淡淡的愁结,令人自然而然地生出怜爱之心。不问可知,她便是云府千金云非烟云小姐。 云小姐走近翁隽鼎,粉面微红着向翁隽鼎道了万福,轻启朱唇,莺声燕语般说道:“让公子久候,奴家这厢赔礼了。” “在下强人所难,请云小姐莫怪。”翁隽鼎连忙回礼,然后说道:“小姐不欲在下继续闯关,莫非在下难入小姐慧眼?” “公子风流倜傥,才智过人,是奴家蒲柳之姿,不堪与配。”云非烟自谦地说,话中却露出拒人千里之意。 “云小姐府前的牌匾上写的明明白白,只要能过三关者,即可成为云家的东床娇客,莫非云小姐与令尊大人要做无信之人?”翁隽鼎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你……你这人不要太无理,好心当作驴肝肺。小姐她……她这是为了你好。”雁儿在一旁为云非烟叫屈,大声地说道。 “雁儿,你……你不要说了。”云非烟有些哀怨地止住雁儿。 翁隽鼎闻言一楞,这样做还是为了我好?敢情其中有什么蹊跷? “为我好?如何是为我好,说来听听。” “小姐她……” “雁儿。”云非烟连忙喝住雁儿。 “小姐她的事情为什么要对你说?你走吧。”雁儿改口说道。 她们主仆两人越是吞吞吐吐,翁隽鼎就越是好奇,心想请将不如激将,索性激她一激,于是故意说道:“哼哼,想反悔又找不到理由,本公子岂能任你们信口雌黄?不说清楚,本公子今日还真不走了。” 雁儿涨红了脸,急道:“看你这人文质彬彬的,怎么反成无赖了?请你走就是为你好,真是狗咬吕洞宾……” “雁儿,女孩儿家怎么能说如此粗话?”云非烟提高声音打断雁儿,转头对翁隽鼎说道:“小丫头口无遮拦,请公子莫怪。奴家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尚请公子见谅。公子已经耽误很久了,切莫误了正事,还是请公子快快离开吧。” 翁隽鼎暗想,莫非她有难言之隐不便对外人说?也罢,本来也只是为了好奇才来闯关,既然人家有隐情,这素昧平生的也不便打听,不如趁便离开吧。 翁隽鼎正想与云非烟告辞出门,一眼见她双眼泪花打转、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又唤起他的恻隐之心。他想了想,决意再试探试探,若她真有什么为难之事,看自己能否施加援手,帮她一帮。 “云小姐话未说明,在下是断然不走的。”翁隽鼎复又坐下。 云飞烟见他如此,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半天没有做声,只听雁儿气愤地说道:“这位公子好生无礼,我家小姐都这样了,你怎忍心相逼?” “雁儿,别说了。这事原本是我们不对。”云飞烟止住雁儿,抬头向翁隽鼎瞥了一眼,又将目光移开,幽幽地说道: “公子执意要听,奴家只好如实奉告。奴家不欲作那婚嫁之想,只愿终老家中,陪伴爹爹一辈子。只是爹爹再三催逼,无奈之中便提出过关招亲之法,希望以此搪塞爹爹。果然,前来闯关的人虽然不少,但通过第一关的为数不多,到第二关时没有一人能够通过。不料在今日七日之限的最后时刻,公子连闯两关。如若公子将第三关闯过,爹爹那里,奴家毫无推托之辞,故尔出此无奈之举。请公子放弃闯关,成全奴家一片心意。” 翁隽鼎奇道:“莫非云小姐已经有了意中人,只是父命难违,故尔以此来堵父亲之口?” “并非如此,公子不要猜疑。”云非烟俏脸通红,羞涩不已,急忙摇手道:“奴家从未与外面男子接触,哪来的……哪来的……”连说几遍,“意中人”三字始终难于启齿。 “既然没有意中人,又为何不愿挑选一位如意郎君?” “奴家命如纸薄,不敢心存此念。”云非烟一双美目已然泛红。 翁隽鼎听她此言,认定这女子必有不幸,一定要设法问清,如果能够施加援手,也是一件功德。当下“蛮不讲理”地说道: “云小姐,今日这第三关,在下势必要闯。如要在下放弃,小姐只有将不嫁的理由实言相告。” 云非烟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地说道:“既然公子苦苦相逼,奴家索性全说了罢。只是请公子听后即忘,决不可对外张扬。” 翁隽鼎暗暗吁了一口气,说道:“在下以名誉担保,今日云小姐所说之言,决不对外吐露半句。” 云非烟感激地点点头,将眼光投向楼外,回忆般地说道:“这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云非烟的爹爹云驭风在信阳城最繁华的街道开有一爿药材店铺,名为“云记时珍堂”。十数年来,“云记时珍堂”所进药材十分讲究质量,并坚持薄利经营,加之云驭风为人和气,诚信待人,因此,在信阳城中,“云记时珍堂”响名在外,买药者十有五、六都喜欢光临此店。相比之下,与“云记时珍堂”相隔不远的“阙记益生堂”生意略微清淡。好在云驭风为人厚道,经常以缺货为由帮“阙记益生堂”介绍顾客,因此生意也算过得去。“阙记益生堂”的店东阙友德知晓云驭风暗中相助,因此有事无事过来坐坐,二人相处还算不错。 一日,一位衣着华丽、气质高贵的客人来到“云记时珍堂”,要买一支千年人参和一只百年以上的黄边灵芝,说是家中有人生命垂危,急需这两种名贵药材续命。但这两种药材珍贵无比,寻常难得一见,除非名医名家,一般人不好分辨真假。若是买到假药,损失银钱事小,只怕耽误了时间害了家人的性命。听说“云记时珍堂”一直以来讲究质量讲究信誉,故此慕名前来。但是千年人参和百年以上的黄边灵芝都是贵重之极的东西,平常根本无人问津,店内哪有存货?云驭风只好抱歉地说了实话,请那位客人别处找一找。哪晓得客人认准了“云记时珍堂”,再三再四地请求云驭风,要他务必帮忙,价钱不论,而且可以先付两成的货款。云驭风医者仁心,架不住客人的好说歹说,答应试试看。那客人见云驭风答应,欣喜不已,留下黄灿灿的两锭黄金,临走时说隔日再来看看动静。 说来凑巧至极,那位客人走后不久,常常为“云记时珍堂”送药材的一位名叫吴兴良的供货商上了门。清点完药材之后,云驭风信口问吴兴良有无千年人参和百年黄边灵芝。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谁知吴兴良竟说恰巧有货,只是价钱贵了一些,千年人参一支要三千两黄金,百年黄边灵芝也要一千两黄金。而且只要黄金不要白银,更不要银票。 饶是云驭风久做药材买卖,听罢这个价钱还是大吃一惊,就算整个“云记时珍堂”所有值钱的东西加上房产,也远远不足这个数。有心与那位客人联系又没有留下地址名姓;装作没有遇见这两种药材,良心上又过不去。云驭风请吴兴良稍等几日,三两天之内定叫人来买。吴兴良颇为为难地说实在对不起,因价钱太贵,耽误不起,谁有钱就卖给谁。云驭风思考再三,决定将这笔生意介绍给阙友德来做,他知道“阙记益生堂”虽然生意不如“云记时珍堂”火爆,但利润却高得多,阙友德有这个实力。不料阙友德听完云驭风的话,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说道都是老熟人老朋友的,我阙某哪能抢你的生意?再说,人家只相信‘云记时珍堂’,就是转给‘阙记益生堂’做,那买家未免肯买。若是那样的话,岂不让我积压在家,白白耗费了大笔黄金?不如这样,你缺多少钱我借给你,就按每日一分的复利计算,我也好歹赚两文。 云驭风一想也行,于是便问他借黄金二千五百两,约定每日一分按复利计算。阙友德说,既如此我便去兑换黄金,最迟在戌时送到“云记时珍堂”来,到时你再开个借据就行。 云驭风一见黄金有着落,便赶回“云记时珍堂”,付给还在店中等候消息的吴兴良五十两黄金作为定金,请他即刻回转,务要明日将两样药材送来。 当晚戌时时分,阙友德果然挑着两个蒙得严严实实的筐子如约而至。进屋之后,掀开蒙在筐子上的旧衣服,露出满满两筐黄金,对云驭风说,我还有点急事,你赶快点点数,打张借据给我。 云驭风一来面皮较薄,二来彼此相交很久,平时大家都很豪爽,既然家有急事,便说无须点数了,我们之间还信不过?阙友德也不坚持,讨了借契便迅速离开了“云记时珍堂”。 阙友德走后,云驭风也没有打算点数,只是准备将两筐黄金挪到里屋床下,以防夜里不测。云驭风两手扣住筐沿,猛力向上一提,原以为很沉的筐子竟轻飘飘的提了起来,差点没闪了云驭风的腰。云驭风感觉异常,忙扒去上面的黄金,下面竟然是一筐米糠。扒开另外一只筐子表面的黄金,也与先前那只筐子一样,下面全是米糠。 云驭风顿时瘫倒在地,知道上了阙友德的恶当。于是支撑着慢慢爬起来,吩咐伙计看着店铺,自己跌跌撞撞地来到阙友德的家中,却被告知阙友德乡下老母得了急病,连夜回乡下老家了,什么时候回来还说不准。 云驭风知道他是借口躲开自己,等待时日一长变成事实。 次日吴兴良果然送来一支粗壮的人参和一只冠盖很大的黄边灵芝,听说黄金尚未凑齐,数落了云驭风几句,带着人参和黄边灵芝气呼呼地走了,五十两黄金竟连一两都不退。 三日之后,阙友德没事人一样出现在“阙记益生堂”。云驭风找他理论,他哪里承认,并逼着要云驭风照借据还钱。云驭风虽然在家乡小镇上算得富豪,可全部家产也不过三、五万贯而已。浮财更是有限,而且除日常开支之外,其余的都用在药店的周转上。阙友德挑来两筐黄金仅有上面不到二百两,一时之间哪里能补齐二千多两黄金的缺口?于是阙友德手拿借据将云驭风告到信阳州衙门,尽管云驭风连呼“冤枉”,可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州官怎能采信?便按借据所写,判云驭风连本带利偿还阙友德黄金二千六百二十七两。鉴于云驭风无力偿还,将“云记时珍堂”作价黄金一千八百两抵给阙友德,其余八百二十七两限在五日之内还清,否则由官府出面变卖镇上房产。万般无奈之下,云驭风将家中古玩字画和夫人的金银细软全部变卖一空,又问二弟、三弟(第二关书案后面的魁梧汉子)凑了一些,才将官司了结。 云驭风精明一世糊涂一时,无端赔了药店和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云夫人急怒攻心,吐血而亡;云驭风本人自责过甚,至今一病不起。家里仆人、佣人见状纷纷离去,只有柴管家和云非烟的贴身丫环雁儿、还有一个做饭的厨子三人,任凭云驭风、云非烟如何劝说,坚不离开。 眼见家中唯一有进项的药店改了主人,云家再无生财之道,一家人坐吃山空,迟早有一天这座云府便要吃光。云驭风将仅有的二十两黄金留作爱女的嫁妆,一心要给她找个可靠的归宿。 母亲不幸亡故,爹爹一病不起,云非烟已是心如死灰,一心要陪着爹爹这个唯一的亲人终老此生,哪有心思谈婚论嫁?迫于父命,她便想出这个“三关”的主意,既令前来求亲的人知难而退,又让爹爹绝了这个念头。七天以来,一切都在云非烟的预料之中,眼看七天之期将到,谁知半路杀出个翁公子连过两关。云非烟想到自己的家境与处境,不愿拖累无辜之人,无奈之中,将爹爹留的嫁妆钱分出一半,送给翁公子作为补偿,以求事谐心遂。 听完云非烟的讲述,翁隽鼎陷入久久的沉思。自己此来,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心中的好奇,从未考虑其他。现在听到云非烟的遭遇,心里充满了同情与怜惜。而云非烟的才、貌还有她推己及人、重情重义的人品,更是深深打动了自己的心。虽然是短短的接触,翁隽鼎已经对云非烟产生了一种亲人般的情愫和一股为她遮风挡雨的冲动。他不知这算不算一见钟情,只知若是这样离去,自己会有一辈子的遗憾。他决定改变初衷,做一项自己人生的重大决策。想到这里,翁隽鼎决定先试探一下云非烟的态度。 “云姑娘虽已讲明原因,但在下看来,这并非是姑娘不能谈婚论嫁的理由。这第三关在下不愿放弃。”翁隽鼎已经将“云小姐”改称为“云姑娘”了,语气之中明显亲近了一些。 “先前公子已经答应,奴家说了理由之后,公子便放弃第三关,难道公子要食言而肥?” “如果在下令姑娘失望的话,便请姑娘明说,不要闪烁其词、推三阻四。” “公子言重了,是奴家无福……无福……”云非烟脸上又飞起红云,嚅嗫着说道。 翁隽鼎听罢心里有数,轻松地说道:“姑娘既然不肯出题,那么,就算在下已经过了第三关。” “公子莫要一时心血来潮,奴家虽是柔弱女子,却也无须旁人怜悯。雁儿,替我送送翁公子。”云非烟说完,朝翁隽鼎万福一下,转身进入内室。 翁隽鼎目送云非烟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面,对她愈发敬重:做人就是要有些骨气和志气。 “公子,请吧。”雁儿走到门外,扭头对翁隽鼎说道。 “嗯,走吧,带我到你家老爷那里去。”翁隽鼎抬腿往外便走。 雁儿没有挪步,疑惑地问道:“带你到老爷那里去?” “是啊,不然要去哪里?” “小姐要我送公子出去。” “可我要你送我去你家老爷那里。” “敢问公子为何要见我家老爷?” “你家小姐既不出题,在下只好去找你家老爷讨要说法了。” 雁儿玲珑剔透,知道翁隽鼎的用意,她也希望自己的小姐有个好的归宿,小姐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更清楚。于是展颜一笑:“未来姑爷的话小丫头哪敢不听?好吧,雁儿这就带姑爷去见未来的丈人。”看来雁儿也很调皮。 下了阁楼,雁儿将翁隽鼎带到二门之内的一个房间,只见床上躺着一人,身材颇为高大,颔下蓄着短髭,面色晦暗,神情萎顿,想必便是云府的主人云驭风。房中围坐着适才喝酒的二叔云乘风、三叔(魁梧汉子)云随风和三哥云非雨、四哥云非雷。 见翁隽鼎到来,云乘风问道:“公子是不是闯过第三关了?” 翁隽鼎摇头:“不曾闯过。” 云乘风有些疑惑:“那么公子此来是……?” “云姑娘不愿出题,在下只好找云老爷讨个说法。” “这是怎么回事?”云乘风转头问雁儿。 “是小姐不愿意。”雁儿将经过对大家说了一遍。 “这丫头,事先说好了的事情,怎么又变卦了呢?”云乘风责怪地说道。 这时,躺在床上的云驭风“咳”了一声,示意云乘风把自己扶起来靠着墙壁,对着翁隽鼎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无力地说道:“烟儿的秉性你们还不知道?她娘走后她就像失魂的人儿,多次说过要陪我一生。我以性命相逼她才勉强答应婚嫁。哪晓得她做的那些都是为了敷衍我?这些时日我也想明白了一件事,我们家已经是这样了,的确不该再拖累旁人,只是苦了烟儿了。唉。”又对翁隽鼎说道:“烟儿说得对,同情、怜悯不能代替感情,公子的心意我们父女记下了,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公子就照烟儿的意思,放手吧。” “老伯,晚生先前来闯关,的确是想试试自己的能耐,并非贪图富贵和美色。及至后来与令爱接触之后,深深被令爱的才气和人品所折服,故尔冒昧向老伯提亲,决非同情与怜悯。如果老伯不嫌晚生粗鄙,便请俯允晚生与令爱这段姻缘。” “这个……”云驭风甚是踌躇。 “大哥,翁公子不仅才智过人,现在知晓大哥的家境如此还主动提亲,品行也是不错的了。这样的青年才俊到哪里去找?莫要耽误了烟儿的一生啊。”三弟云随风说道。 “我们总不能似阙友德那无良之人,为了自家拖累别人啊。” 云乘风也说道:“休要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年轻人只要牢记勤俭二字,靠自己的双手还不能生存下去?像我们兄弟三人,父母留给我们什么了,还不是靠自己兴的家、创的业?” 云驭风又考虑了半天,方才对翁隽鼎说道:“公子如不嫌委屈,老朽当然乐观其成。但令尊令堂不在此处,这事也难定下。要不然的话,就以一年为期,等公子禀告父母之后再来提亲如何?” “父命之命不是问题。我爹娘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人。这次进京赴考临走之时,爹娘曾吩咐过,人生大事自己做主,不要顾虑爹娘的想法,只要自己满意就好。对了,晚生有一个同年还在府外,我去请他代表我父母前来提亲。”翁隽鼎突然想起了陈文祺。 听说有同年在外,云驭风连忙吩咐三弟云随风陪同出去相请。 此时金乌西坠,众人大多散去。陈文祺正在外面等得焦急,一见翁隽鼎出来,连忙迎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说:“翁年兄总算出来了,再不去找客栈,今晚可要露宿街头了。” 翁隽鼎挣脱陈文祺的手,对云随风说道:“三叔,这位便是晚生的同年陈文祺陈解元。陈年兄,这位是云小姐的三叔。” 陈文祺连忙向云随风施礼,互相说了几句“幸会”、“仰慕”之类的客套话。客套完之后,陈文祺将翁隽鼎的行李塞在他的手上,示意他快些离开。 翁隽鼎此时高兴异常,俏皮地说道:“走?往哪里走啊?我那未来的岳父大人还在府里头等着会一会解元公呢。” “什么,岳父?”陈文祺一听,大惊失色。不是说好了吗,进去见识一下稀奇便出来,怎么弄假成真了?翁隽鼎呀翁隽鼎,你果然未能脱俗,还是被金银美色迷失了本性! 翁隽鼎好似看穿了陈文祺的心思,微微一笑,说道:“陈年兄不要将在下想得太坏。在下自己也甚是奇怪,遇见云小姐以后,便认定她就是要与我共偕一生的人,与金钱美色毫不相干。”说完,便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向陈文祺简略说了一遍。 陈文祺得知事情的原委,方知错怪了翁隽鼎,也为翁隽鼎作此决定感到高兴。他一拉翁隽鼎,说道:“既然如此,在下恭喜翁年兄。走,见你的老丈人去。” 第二十四回 讨回公道 赴京途中喜得佳偶,翁隽鼎高兴之情无以言表;云非烟小姐起先虽然誓言不嫁,但那是家境所逼、慈母早亡使然。俗话说,哪个姑娘不思春?如今由爹爹做主,与个郎情定终身,自然也是芳心窃喜。两人郎情妾意,你情我愿,暂且按下不表。 单说陈文祺进了云府之后,坚持要与云驭风共居一室,说是要云驭风与他聊聊信阳的风土人情,也好长些见识。云驭风久卧病床,正是闲愁交集,巴不得有人说话排愁解闷。陈文祺提出要在自己房里过夜,自然正中下怀。马上让柴管家搬来长凳铺板,在对面临时搭起床铺,让陈文祺休息。夜间,陈文祺有意将话题引到云驭风借钱打官司的事情上。虽然往事不堪回首,但客人相问,云驭风只好将被骗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陈文祺似乎对云驭风被骗之事格外有兴趣,也不介意云驭风的心情,向云驭风仔细询问了很多细节,直到鸡鸣五鼓,方才悠然睡去。 次日一早,陈文祺找到翁隽鼎,对他说道,你与云小姐刚刚订亲,想必有许多说不完的情话。现在离会试之期尚有一些时日,就在云府多呆几日吧。我在府中左右无事,索性到外面走走,中午不必等我吃饭了。翁隽鼎说那怎么行,如今我也算半个主人了,要到哪里去自然要奉陪啊。陈文祺连说不必不必,你与云小姐卿卿我我去吧,免得她怪我和她抢人。追问他要到哪里去,陈文祺莫测高深地摇摇头。翁隽鼎无法,只好随他去。 傍晚时分,陈文祺有些倦意的回到云府,对翁隽鼎叫着:“翁年兄,你这半个主人该尽尽东道了,快找点东西填填我的五脏庙。”翁隽鼎一面赶紧请厨子炒菜煮饭,一面埋怨似地说道:“陈年兄这是哪里逛去了,弄的如此疲惫的样子?”陈文祺微笑不语,将厨子端出的饭菜一扫而光,就到云驭风房间去了。 次日一早,又对翁隽鼎说了一声,就出门而去,还是至晚方回,如是者一连五日。 到第六日早晨,陈文祺吃过早饭,跟着翁隽鼎来到他的房间。翁隽鼎说道:“陈年兄,是什么地方让你流连忘返?我们已经耽误得太久,是否应该启程了?” 陈文祺打趣地说道:“在下都不急,翁年兄有美人相伴着什么急?该不会喜新厌旧了吧?” “你瞎说什么啊?”翁隽鼎“啐”了陈文祺一口。 陈文祺收起戏谑的表情,一本正经地对翁隽鼎说道:“翁年兄莫非真的准备空手入赘云府?难道不想送点彩礼给你那泰山与俏夫人?” 翁隽鼎一楞,旋即说道:“在下一时哪里去找彩礼来?只能等会考完后回家置办,这个事早已与未来的泰山大人说过。” 陈文祺笑着摇摇头,说道:“也不必等那么长的时间,眼下便有一份现成的大礼可以送出。” 翁隽鼎眼睛一亮,急声问道:“大礼?在哪里?陈年兄快快告诉在下。”他与陈文祺相交多时,知道陈文祺不是开玩笑。 “在信阳城。” “信阳城?什么大礼?”饶是翁隽鼎对陈文祺的为人很有信心,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云记时珍堂’。” 翁隽鼎一听顿时泄了气,解嘲地问道:“你是说将‘云记时珍堂’抢回来?” “抢?怎么抢?亏你还是天子门生,也不怕辱没了斯文。”陈文祺挖苦了一句。 “那有什么办法?” “要回来。” “哼,阙友德要能乖乖的还给你,他也不会煞费苦心地弄过去。” “当然不是找那恶人要,我们找信阳州官大人要。” “打官司啊?”翁隽鼎有些醒悟,但立即摇头道:“不行,不行。没有证据怎么打官司?” “这几日掉进温柔乡,怎么就把你的才智给泡没了?你不是说自从那次‘沸水煮钱’之后,恶补了一下断案技巧了吗?我问你,你是否相信你泰山大人中计被骗了?” “这何须问?岳父他是钻进了别人做好的局才受骗上当的。” “那么是谁做的局呢?” “除了阙友德那恶人还有谁?”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我与你泰山闲聊时知道,那个要买人参的人除了那天出现过一次以外,再也没有出现过。依你看,这事正常吗?” “不是约定隔日要去一趟‘云记时珍堂’吗?如果他没去,肯定是同谋。” “还有,那个要买人参的前脚走,后脚就有人说他有这两种药材,这种贵重药材竟然就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手中,依你看,这是巧合吗?” 翁隽鼎恍然大悟:“我看,八成是这三人合伙做局,诱骗岳父上当。”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所以,找到另外两人,是翻案的关键。尽管茫茫人海查找不易,不过侥幸得很,他们都被在下找到了。” “什么?难道这几日陈年兄是去找线索去了?”翁隽鼎跳了起来,心里既是感动又是惭愧。 “不然的话,翁年兄以为在下做什么去了?”陈文祺微笑着反问。 “如此大的事情为何不叫上在下?真是不够意思。”翁隽鼎埋怨道。 “翁年兄不是忙着卿卿我我吗?若是叫上你,即便你不说什么,你那位云妹妹还不暗骂我不解风情?”陈文祺揶揄道。 “你看你,又来了。咦,我怎么觉得陈年兄话中有股酸酸的味道?哎,你那个义弟要是有个姐姐或者妹妹多好,那一定是貌若天仙,岂不比这个更俏丽?”翁隽鼎以攻代守。 陈文祺就怕想起沈灵珊,连忙岔开话题:“行了,行了,我们还是说正经的。” 翁隽鼎点点头问道:“真的,这么短的时间,陈年兄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卖药材的吴兴良是令泰山的老主顾,找到他并不难,难的是那声言买药的人,无名无姓无来历,着实无从下手。但既然是合谋,必然与阙友德有关系。在下先设法弄清阙友德的老家,然后在他的老家弄清了他的三姑六婆等亲戚,我从令岳父那里详细问明了那人的体貌特征,将他的亲戚轮流走了个遍,终于发现了此人——阙友德姑姑的儿子胡烙,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这两个人现在都在哪里?” “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 翁隽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说道:“尽管是合伙设局,但何以证明阙友德挑来的不是二千五百两黄金呢?” 陈文祺胸有成竹,说道:“这个在信阳官衙里有证据。你看。”陈文祺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翁隽鼎。 翁隽鼎接过一看,是抄写的一份证词纪录,上面写着: “弘治元年十月初九,‘云记时珍堂’掌柜云驭风因购贵重药材本钱不足,找我暂借黄金二千五百两。当晚戌时左右,我将装得满满的两筐黄金挑到‘云记时珍堂’,云驭风验收无误后向我开具了借条,约定五日内偿还,并按每日一分的复利计息。以上均是事实,决无虚言。阙友德(画押)弘治元年十月十六日。” “这是证明真有二千五百两的证据啊?”翁隽鼎不解地问道。 陈文祺指指纸上的一段话,向翁隽鼎说道:“你看看这里。”见翁隽鼎还是莫名其妙,有意提醒他一下:“昨天我去‘云记时珍堂’——如今改成了‘阙记时珍堂’——见到了阙友德本人,此人五十开外,干瘪瘦小,走起路来直喘气,一副痨病鬼的模样。” 翁隽鼎琢磨了好一会儿,恍然明白,激动地说道:“你是说……让他不打自招?” 陈文祺笑着点点头,称赞地说道:“翁年兄果然不同凡响。昨日我越俎代庖,已将诉状递到信阳州衙门。明日一开堂,管教那阙友德供认不讳。”陈文祺自信地说道,“只是尚缺一样东西。” “黄金二千五百两。不过这个的确很棘手,一时半会到哪里去弄这么多的黄金呢?”翁隽鼎接口说道。 陈文祺似乎早已想到这一点,不慌不忙地说道:“当铺。” “当铺,用什么当?” “房产啊,尊岳父现在能够拿出的也只有这处房产了。昨日我顺便去了信阳城中最大的典当行,问明你泰山这座宅邸质押二千五百两黄金绰绰有余。” “走,我们去泰山大人那里商量此事。”翁隽鼎兴冲冲地说道。 陈文祺点点头,站起身边走边说道:“从现在到明日公堂之上,由翁年兄你出面周旋,在下为你掠阵。” 翁隽鼎明白陈文祺是要给自己一个机会,亲自为岳父讨回公道,在云家人面前长脸。翁隽鼎心中感激,但并未说出。 二人来到云驭风的房中,翁隽鼎如此这般地一说,云驭风一年多的抑郁一扫而光,激动地从病床上一跃而起,拉住翁隽鼎说道:“贤婿呀,老朽上此恶当不止是倾家荡产,还赔去了一辈子的清誉啊。这一年多来,不知有多少人戳着老朽的背脊骨笑话我老迈昏庸哩。我只当从此冤沉海底,哪想今日还能伸冤雪耻?快,快,我们进城去。”说着,从箱子中翻出房契,要去信阳城典当黄金。 陈文祺拦住云驭风,说道:“若今日当了房契,二千五百两黄金往哪里放?不如等明日开堂前再当,直接送去大堂之上为好。” 云驭风想想也对,又将房契放回箱子收好。当晚,云驭风是“心急不耐五更长”,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不到卯时便已起床,眼睁睁等待天明。 巳时刚过,信阳州知州蒋正喝令升堂,惊堂木一拍:“传原告、被告上堂。” 早已在门外等候的涉案之人鱼贯而入,向州官大人下跪行礼,陈文祺、翁隽鼎因有功名在身,按照大明律例免于跪拜,只朝上面躬身行了一礼。 “阙友德,原告云驭风告你伙同他人设局、诓骗黄金,你认是不认?” 阙友德抬起头,申辩道:“一年前大人已经将此案审得明明白白,现在叫小民认什么?小民好心借他黄金做生意,他不领情便也罢了,还反过来诬告小民诓骗黄金,真是人心不古。” 阙友德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你知州大人亲自审结的案件,难道现在又要翻过来? “一年前你是原告,他是被告,你告他借钱不还,本州判他照据还钱,那是不错;现在他是原告,你是被告,他告你伙同他人诓骗黄金,本州也要审个清楚明白。”蒋正倒是秉公而论,毫不护短。 “大人,小民借他黄金那是事实,不然的话,他能给我开具借契?至于告我伙同他人设局、诓骗黄金,这可要证据的,小民同谁合伙了?” 蒋正点点头,转向云驭风说道:“云驭风,你状告阙友德伙同他人设局、诓骗黄金,可有证据?” 翁隽鼎接口说道:“大人,在下是云老爷子未入赘的女婿,可否容在下替他申辩?” “可以。” “大人,在信阳城,阙友德开了一爿名为‘阙记益生堂’的药材店,与我岳父的‘云记时珍堂’相距不远。‘阙记益生堂’虽然在我岳父的有意关照下,生意还过得去,但看到‘云记时珍堂’生意兴隆,阙友德既妒又恨,表面上与岳父热络,暗中却总想挤垮‘云记时珍堂’。经过很长时间的考虑,终于想出一条毒计,他将其表弟胡烙找来,让他穿着华丽的衣服,装扮成一个富绅,假装慕名到‘云记时珍堂’购买千年人参和黄边灵芝,并表示只相信‘云记时珍堂’,别家的一概不买。他知道岳父急公好义,不管有货无货、有利无利,非要应承这笔生意不可。他还知道岳父为了保证药材质量,从不在陌生人那里进货,于是重金买通了与岳父素有来往的吴兴良,让他于某日某时到‘云记时珍堂’,宣称手上有千年人参和百年灵芝,并且坚持谁先付钱就卖给谁,逼着岳父向他借钱。到了晚上,他将两个筐子装上糠麸,上面覆盖一层金锭,挑到‘云记时珍堂’后,借口家有事情要急于回去。他拿准岳父忠厚待人,不会在他急于离开的时候而去慢慢点数。等到我岳父将借契开具与他后,就算发现数量有异,已是空口无凭,只能自认倒霉。后来发生的事情,正如阙友德事前预料的一般,在下就不再重复。” 阙友德听罢,咆哮着说道:“简直是胡说八道。大人,这人舌绽莲花、信口雌黄,他的话您可千万不能相信。” “此人是不见棺材不流泪。大人,在下要求传唤胡烙、吴兴良二人到堂问话。”陈文祺已告诉翁隽鼎,胡烙、吴兴良两人已被信阳州控制,正拘押在大牢之中。 “传胡烙、吴兴良二人到堂。”不一会儿,衙役便将胡烙、吴兴良二人推上堂前跪定。 蒋正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胡烙,抬起头来,旁边这人你可认识?” 胡烙抬头向阙友德望去,正要点头,忽见阙友德暗中又是眨眼又是摇头的,马上醒悟过来,说道:“小人不识。” “哼哼。识与不识,本州一会便能查明。本州问你,弘治元年十月初九日,你可曾去过‘云记时珍堂’?” 胡烙早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假装想了一想,说道:“去过。” “去那里干什么?” “买药材。” “买什么药材?” “千年人参和黄边灵芝。” “买它们何用?” “是……是老母病重,用来续命。” 拘押胡烙的时候,蒋正曾差捕快去他家查勘过,已知他是满嘴谎言。蒋正并不戳穿,只是冷笑一声,继续问道:“当时买到了没有?” “没有,掌柜的说没有现货。我便央求他想法替我弄到。” “那云掌柜答应了没有?” “他……他是答应了,但却没有弄到。” “你怎知他没有弄到?后来你去过‘云记时珍堂’?” “我……没有去过。”大冷天的,胡烙却是头上冒汗,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蒋正“啪”的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胡烙,你既是央求别人与你买药,为何以后不去拿取?既然未去药店,那又如何知道云驭风云掌柜没有弄到药材?来人,大刑伺候!” “别,别,大人,我愿招。”胡烙平日游手好闲,一听要动刑,慌忙说道。 阙友德一听,面色一变,心里暗骂:不中用的东西。 “讲。” “是……是表哥让我去‘云记时珍堂’,要我按他的原话与云掌柜的说。表哥说,只要跟云掌柜说完这些,以后的事就不用我管了。” “吴兴良。” 吴兴良浑身发抖,一听知州大人喊他的名字,连忙说道:“大人,我招,我招。是阙掌柜,不,是阙友德找到我,让我那一日未时过后到‘云记时珍堂’,答应云掌柜自己手中有千年人参和黄边灵芝,价格往高处说,并要我对云掌柜说千年人参贵重,不宜久放,谁先付钱就卖给谁。事成之后,他给我黄金五十两。小民……小民贪图钱财,就答应了。” “那你次日拿给云掌柜的人参和灵芝可是真的?” “是真的,只不过是普通人参和灵芝。” “你总共拿了多少不义之财?” “事后阙友德给了我黄金五十两,还有云掌柜作为定金给我的黄金五十两。” “阙友德,你还有何话可讲?” 阙友德面色灰白,好半天过后,才狡辩道:“大人,小民知错。小民见‘云记时珍堂’生意太好,心生不满,便设套让他高价购买贵重药材,只要他卖不出去,黄金就长期压在里面。没想到他向我借钱,我趁便开出每日一分的复利,只要他不能及时偿还本金,我就可以坐收高息了。小民愿意双倍退还所得利息,以求大人宽恕。” “大人,阙友德伙同他人设局,并非为了借钱收息,而是为了讹诈黄金,请大人明察。”翁隽鼎大声说道。 “大人,小民诱骗云掌柜高价购买药材有错,也愿意双倍赔偿利息。但小民借他黄金千真万确,有他开具的借契为证。若说小民为了讹诈黄金,乃是天大的冤枉,请大人明察。” “云驭风,当初你收到阙友德送去的黄金,才开具借契与他。你告他所借黄金数量不对,证据何在?阙友德既然愿意双倍赔偿利息,你便见好就收吧。不然的话,定你一个诬告之罪,岂不是人财两空?” “大人且慢,在下若能证明阙友德当日挑去的黄金并非二千五百两呢?”翁隽鼎说道。 “只要铁证如山,谁敢抵赖?”蒋正说道。 “既然如此,大人请看。”翁隽鼎掏出一张纸,呈到堂上。 蒋正一看,皱眉道:“这是一年前阙友德的证词纪录,就是证明他已经借给云驭风黄金二千五百两,怎么反而成了并非二千五百两的证据?” “大人,这是什么样的证据一试便知。”翁隽鼎淡淡地说道。 “如何试来?”蒋正不解。 “请大人允许在下提证物到堂。” “可以。” 翁隽鼎走到州衙门外,让早已等候的两位当铺伙计各将一担黄金挑到公堂。 “请大人差人先清点一下这些黄金的数量。” 蒋正一时没有明白翁隽鼎的意思,但还是命捕头对堂前的黄金数量进行清点。 不大一会,捕头清点完毕,大声向蒋正说道:“大人,这些黄金不多不少,刚好二千五百两。” 翁隽鼎请两位伙计将黄金装到两个筐子中。因筐子太小,两个伙计将事先准备好的篾片插在两只筐子周围(加高筐子,这是陈文祺事先的安排),才将二千五百两黄金尽数装入。 “大人,您亲眼所见,这两筐黄金正是二千五百两。阙友德的证词说当晚‘将装得满满的两筐黄金挑到云记时珍堂’,此言是否属实,请大人命阙友德来挑这两筐黄金便知。” 蒋正这才明白翁隽鼎的用意,便让伙计给阙友德拿来扁担,命阙友德挑上筐子,在公堂上行走两圈。 阙友德接过扁担,弯下腰试图挑起满满两筐黄金,但憋红着脸接连试了几次,都未能伸起腰来,两只筐子根本不能离地。 翁隽鼎冷冷地看了一眼阙友德,对蒋正说道:“大人,阙友德千算万算,自以为天衣无缝,可他算漏了两桩很重要的东西:二千五百两黄金的体积和重量。在下若指他两只筐子根本无法装入二千五百两黄金,恐怕他要狡辩他的筐子如何如何的大。但这二千五百两黄金的重量不能做假,别说阙友德这般年纪、身体,即便是健壮小伙,要挑起一百五十余斤的重担,也甚是不易,何况还要走那么远的路程?大人,这算不算得证据?” 此时不要说州官蒋正,便是阙友德自己,也知这是无可辩驳的铁证,心中懊恼为什么当时没有想到这一层? 懊恼归懊恼,眼下便要为“当时没想到”付出代价。案情大白之后,州官蒋正判定:阙友德退还云驭风黄金二千六百二十七两,其中以“阙记时珍堂”作价黄金一千八百两,即日交割,其余八百二十七两限在三日交清;云驭风夫人刘氏虽非阙友德亲手所害,却与其讹诈巨量黄金有关,判赔偿丧葬费纹银一千两。阙友德串通胡烙、吴兴良共同设局,诓骗他人黄金,依据大明律《刑律》第二十一条,“凡用计诈欺官、私以取财物者,以计赃、准窃盗论”,处造意者阙友德一百杖,枷号一个月;为从者胡烙、吴兴良八十杖,枷号十日;吴兴良退还云驭风黄金五十两,即日交付。 退堂以后,云驭风随公差去“阙记时珍堂”进行财产交割,翁隽鼎则去当铺退还当金,支付当金利息之后,赎回房契。 诸事办妥之后,三人离开信阳回到小镇。云非烟见沉冤得雪,悲喜交加,来到母亲坟前,将喜讯冥告母亲,不免又大哭一场。 人逢喜事精神爽,病卧床榻一年多的云驭风不治而愈,当晚将兄弟侄儿请到府里,归还所借金银以后,留下众人把酒言欢。席间,大家对翁隽鼎赞赏有加,云驭风对翁隽鼎说道:“贤婿呀,若不是你将阙友德那奸人的诡计识破,我们父女俩……” 云驭风的话未说完,翁隽鼎就急忙摇手打断,指着陈文祺说道:“岳父,小婿不敢掠人之美。若不是陈年兄,小婿恐怕也如岳父一样,明知冤枉也没法翻案。”便把陈文祺如何追查胡烙、吴兴良,如何取得阙友德的证词,如何想到在公堂上戳穿阙友德等等经过说了一遍,大家才知是陈文祺暗中相助。 “怪不得陈公子要与老夫共居一室呢,原来是为了查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陈公子,你对我云家的大恩大德如何相报?烟儿,爹爹的大礼陈公子必不肯受,你便替我云家向陈公子磕个头。”云驭风激动地说道。 陈文祺哪里能够接受云非烟的大礼,连忙托起正要下跪的云非烟,说道:“云姑娘,使不得,不要折杀了在下。” “陈公子,你对我云家是恩同再造,怎样报答都不为过,若是连个礼都不肯接受,你让我们如何心安?”云驭风坚持着说道。 “年伯,我们在贵府呆的时日很长了,现在要步行进京恐怕赶不上会试的日期。不如这样,请年伯给我俩弄辆马车,送我俩进京,算是回报总行吧?” “好极,好极。明日老朽就去弄一辆最豪华的马车,送公子进京赶考。”云驭风高兴地说道。 第二十五回 三元及第 陈文祺与翁隽鼎乘坐双辕马车晓行夜宿,抵达京城的时候已是二月初五,距离会试入场只有三天的时间。他们向当地人问明贡院在内城东南方,便选在附近的“同福客栈”落脚。这家客栈不但规模很大、有上百个客房,而且条件相当不错,除了住宿还有饭堂,专门为住店客人供应饭菜。条件优越又兼地利之便,因此满店客人几乎都是前来会试的各地举子。 陈文祺、翁隽鼎二人原打算订两个房间,让车夫好好歇息一晚。不料客人甚多,只剩下一间客房。那车夫见状,又见天色尚早,便谢绝了两人的好意,执意要走。两人无法,便硬塞给他十两银子,目送他离去。 去房间存放好行李、草草盥洗以后,两人来到饭堂。此时正值午饭高峰,饭堂之中人满为患,二十余张饭桌座无虚席。两人走到一张只坐了两个人的饭桌前,翁隽鼎问道:“请问这里能坐吗?” “能,能啊。”其中一人热情地回答,接着问道:“二位莫非也是来参加会试的?” “是啊,你们也是?” “对呀,如此说来我们是同年了。我们俩是南直隶的,敢问两位年兄是……” “湖广的。” “呵呵,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那人与翁隽鼎性情差不多,很是直爽,哈哈一笑,说道:“两位年兄今日才到吧?敢情还不知今年会试的主考官是谁吧?” 翁隽鼎摇摇头,答道:“这个倒是不清楚,莫非年兄知晓?” 那举子卖弄似地说道:“年兄可知在下为何要问这个么?” “不知。” 那举子一笑,说道:“皆因这主考官都与两位有些关系哩。” “与……我们有些关系?快讲来听听。”翁隽鼎听说主考大人与自己和陈文祺有关系,便很感兴趣的催着那举子快说。 “一位是左春坊左庶子兼侍讲学士李东阳,此人是你们湖广长沙府茶陵人士,与你们份属同乡;另一位是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刘健,去年乡试是你们湖广的主考官,算起来是年兄的座主呢。” “原来恩师又做了今年会试的主考官?我们俩还准备明日去府上拜谒他老人家呢。”翁隽鼎性格直爽,当下口无遮拦地说道。 陈文祺原本只是低头吃饭,任由翁隽鼎与那举子高谈阔论。一听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直白要去拜访恩师,不禁眉头微皱。心想这个翁年兄快言快语,也不想想当说不当说。原来的确有去拜谒刘健刘大人的打算,但如今知道他是会试主考,则在会试之前是断然去不得的。如果临考之前拜谒主考官,没有中式当然无话可说;如果中式的话,轻者令人猜疑,重者弄出一个“泄题案”来,自己两人被削除仕籍不说,还要连累主考大人丢官罢爵。 正要开口说话,突然瞥见邻桌一人微微侧目向自己这边望来,不禁又是一楞:此人什么时候也到了京城?他又不赴考,缘何在这紧挨贡院的“同福客栈”出现?那人见被陈文祺发现,低头扒了两口饭,然后放下筷子悄悄离去。 陈文祺收回眼光,转头向同桌那举子大声说道:“不错,刘健大人去年是湖广乡试的主考官,即是我们的座主,原本明日要去拜谒他老人家。但果如年兄所言,刘大人既是今科会试的主考,为避嫌疑,我们俩只好改在会试之后再去拜谒了。” 翁隽鼎原本精明,只是性情直爽而已。听陈文祺一说,便知自己先前有些冒失,连忙附和地说道:“对,既然刘大人是主考之一,会试之前我们是绝对不会去的。” 两人这番话,邻桌那人已经不可能听见。当然,即便听见也不会相信,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不相信有这么硬的关系不加以利用的。此时,他正在一幢颇为气派的府邸中悠闲地喝茶聊天。 “姑妈,侄儿只知道姑父他老人家虽然是做生意的,却在朝廷高官跟前也能说得上话。今日一看,在京城能住这么大的房子,而且门前还有人守卫,他老人家到底是做什么生意啊,这么威风?”这人一边好奇地在房中左顾右盼,一边对坐在房中一个年约三十、颇有姿色的贵妇说道。 那贵妇瞄了他一眼,故意板着脸说道;“不告诉你,不然的话你又要到处招摇了。” 那人伸手捉住贵妇粉嫩的手腕,左右摇了摇,撒娇似地说道:“姑妈——” 贵妇将捉住自己手腕的手轻轻打了一下,嗔道:“把爪子松开。” 那人听话地松开手,依然央求道:“姑妈,您老人家就告诉我吧,憋死我了。” 贵妇扬眉说道:“告诉你也行,但你要依我一个条件。” “依、依、依,我听姑妈的。”那人一迭连声地答应。 “不许向别人透露你姑父的身份,不许倚仗你姑父的权势为非作歹。你做得到?” “做……做得到。哎,姑妈,姑父不就是个富商吗?他有什么权势?”那人好奇地问道。 贵妇嫣然一笑:“富商?他能做什么生意?你姑父呀——是当今国丈,是个侯爷。你想不到吧?”说完,脸上充满得色。 “国丈?啥叫国丈?”那人显然不知国丈是个什么身份,一脸茫然地问道。 贵妇伸出左手食指往他额上一点,笑骂道:“你这小子,成天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国丈就是——皇上的老丈人。” “什么?”那人既惊又喜,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瞪着眼睛盯着贵妇说道:“您说我姑父是皇上的老丈人?好,好,好,这下好了。”说完,蹲在贵妇的跟前,换做一脸的无辜说道: “姑妈,侄儿在乡里受人欺负,您老人家可要为侄儿出气啊。” “蛟儿啊,别人不了解你姑妈还不了解你?你不欺负别人已算万幸了,谁这么大胆敢欺负你?”那贵妇慢声细语地说道。 她口中的蛟儿,不是司徒蛟还有谁?这贵妇人是司徒蛟的嫡亲姑母,名叫司徒燕,是国丈张峦前年纳的小妾。 说起来张峦纳娶司徒燕还有一点曲折。皆因女儿是**皇后娘娘,因此母随女贵,张峦的原配夫人金氏在府中那可是一呼百喏、说一不二,连张峦本人还须让她三分。在娶小妾司徒燕时,张峦在金氏跟前不知求了多少回情,才让金氏勉强答应。但金氏与他约法三章:一、只许悄悄迎进门、不得大操大办;二、不能对外声张纳妾之事,免得皇上女婿的面子上过不去,要知道堂堂一国之君也只有自己的女儿一个妻子呢;三、在司徒燕的家人不得泄露国丈的身份。因此无论在京城还是在司徒燕的家乡,鲜有人知道这档子事情。今天司徒燕被逼不过、更是她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向司徒蛟透露了张峦国丈的身份,不仅坏了原配金氏定下的规矩,而且也为司徒蛟日后肇祸埋下了伏笔,当然这是后话。 “姑妈,是陈家庄的秀才陈文祺,他使奸计解除了侄儿与钟离岚订的婚约,并将侄儿打了一顿。”司徒蛟添油加醋地将解除婚约、大闹陈家庄的经过向司徒燕说了一遍。 司徒燕听罢,也不动声色:“你这小子自小就顽劣不堪,平日不是赶鸡撵狗、就是上房揭瓦,多半是你先招惹别人,哪想碰上个硬角儿了。”司徒燕倒是对她侄儿看得很准。 “不管怎样,他使奸计让侄儿失去了钟离岚,我这心里不知道有多憋屈,姑妈一定要为侄儿出气。再说了,当今国丈夫人的侄儿受人欺负,姑妈您脸上也无光吧?”司徒蛟也不辩解,他知道姑妈最疼爱自己,只要自己装作十分委屈的样子,姑妈不会不管。 果然,司徒燕口气有些松了,说道:“陈家庄远在黄州府,你让姑妈怎么管?” 司徒蛟一听有门,心中暗喜,连忙给司徒燕送上高帽:“姑父平日最宠爱姑妈,只要姑妈给姑父吹吹枕头风,堂堂一个国丈,还怕治不了一个小小的秀才?” “你这小子尽说孩子话,那秀才若是循规蹈矩,你姑父还能以‘莫须有’的罪名去治他?” 司徒蛟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喜滋滋地向司徒燕说道:“姑妈,眼下就有一个‘罪名’可以治他。” “什么罪名?” “买通考官啊。陈文祺明日要去拜谒主考官刘健,这不是去探消息的么?等到会试结束,若陈文祺榜上无名,自然解了我的心头之恨;若陈文祺中了个进士什么的,便安他个‘买通考官’之罪,削除他的仕籍,教他白白读书一场。”司徒蛟说道这里,禁不住手舞足蹈,似乎已经看见陈文祺潦倒落难的样子。 司徒燕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说他去拜谒刘健他就去拜谒了?总该有人证明吧?” 司徒蛟初时一楞,旋即明白了司徒燕的意思,连忙说道:“姑妈,他说这话的时候有许多人都听到了,侄儿这就找人去。” 司徒燕微微点头,目送司徒蛟走出房门,然后也站起身,款步姗姗地往书房找老爷张峦去了。 正是: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 庚戌年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如同乡试一样,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考试时的弥封、誊录、校对、阅卷、填榜等手续也与乡试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答卷要求,会试规定试卷须用八股文体写作,即将全文分为八个部分: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从起股以下,每部分用两股排偶文字,限定字数,故名制艺。 陈文祺素来不喜八股文章,因为八股文命题都要出自“四书”、“五经”,而且答题必以朱熹的《四书集注》等程朱理学的观点为依据,并模仿古人语气“代圣人立言”,作文者不能表达自己的观点,更与时事政事无关,充其量是一种文字游戏,白白耗费了无数士人的心血和光阴。但不喜归不喜,陈文祺在师傅和父亲的督促下,对八股文的写作要义却是非常精通。 八股文经过破题、承题、起讲,进入文章的主要部分后,就要分股,每两股成为一副对联。写完了一股,须比照着前股的模样,配出下一股。一个词、一句诗找出可对的字句,当然比较简单,若是长篇大套的句子,句句都对上对联,难度可想而知。陈文祺自幼酷爱联句,虽然不喜八股文,但对两股之间的对仗句式却是触类旁通、游刃有余。 第一场的试卷,有三道题目:“百姓足,孰与不足(语出《论语?卫灵公》)”、“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生以成仁(语出《论语?颜渊》)”、“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语出《孟子?梁惠王下》)”。陈文祺花了一日的功夫,打就了三篇文章的腹稿,次日开始答卷。其后两场,情形大致相似,无须赘述。 次月月中,杏榜高悬。在参加会试的一千多个举子、监生中,陈文祺脱颖而出、高居榜首。同来的翁隽鼎也如愿中式,位列第三十五名贡士。 翌日早朝,文武百官齐聚奉天殿。未等随堂太监发问,皇帝朱佑樘首先开了金口:“刘爱卿、李爱卿,会考已过多日,不知是否发榜?” 由于会试由礼部主持,身为礼部右侍郎的刘健,当仁不让地答道:“启禀皇上,微臣等正要禀告,杏榜于昨日已经放出。今年会试应试举子、监生共一千五二十七人,臣等谨遵谕旨录取贡士共一百九十三名,新科会元系湖广举人,姓陈名文祺,是去年湖广乡试的解元。” “啊?连中两元了?此人多大年纪?”朱佑樘表现出少有的兴趣,问道。 “启禀皇上,应该刚到弱冠之年。”刘健只知陈文祺年少,具体多大并不清楚。 “这么年轻便有如此才华?当真是我朝之幸哪。”朱佑樘赞赏地说道。 “启禀皇上,微臣有本启奏。”户科给事华昶分开众人,走到大殿正中。 “华爱卿请讲。” “有同科举人举报,此次会考,陈文祺涉嫌买官鬻题。” 此言一出,满殿文武俱是一惊,刘健、李东阳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更是大惊失色,他们不知在哪个环节上走漏了试题,作为主考官,失察之罪不可避免。 朱佑樘满是笑容的面色顿时一变,厉声说道:“他如何买官鬻题,从速说来。” “新科会元陈文祺乃湖广黄州府人士,此人亦是去年湖广乡试的解元。去年湖广乡试的主考恰好也是刘健刘大人。”华昶用眼斜瞟了一下刘健,继续说道:“陈文祺一到京城,便去刘大人府上拜谒。此次陈文祺又高中会元,定与主考泄题有关,恳请皇上明鉴。” 殿上有与刘健私交甚笃的,暗中替刘健捏了一把汗。 可是,当刘健、李东阳听了华昶这番话以后,反而松了一口气,神色随即恢复正常。 皇帝朱佑樘并未立即相信,却是反问他:“华爱卿官居户部都给事中,对这举报之事缘何知晓?莫非举报到你哪里去了?” “这……”华昶一时语塞,眼睛转向站在前排的张峦。他也是早朝前张峦悄悄告知这个情况,让他奏本的。 “这个,圣上,微臣启奏。”张峦见华昶望着自己,别无他法,只得走到台前:“举子赵雄、钱禄作证,陈文祺的确说过要去拜谒座主刘大人,虽然无法证实刘大人是否泄题,但从陈文祺与刘大人的关系看,买官鬻题也并非空穴来风,恳请圣上着人详查。” 张峦是朱佑樘唯一的泰山大人。“唯一的泰山大人”这句话,若放在平民身上,便是大大的不妥,而放在帝王身上,却又是今古奇闻。自古至今历朝历代,皇宫深院里从来都是万紫千红、莺歌燕舞,皇帝拥有三宫六院、嫔妃无数。唯独当今皇帝朱佑樘例外,身为九五之尊的他只有张皇后一位妻子,并不曾有其他妃嫔。爱屋及乌,对专宠妻子的父亲,自然也非常敬重。 国丈开了口,朱佑樘不便拂他的面子,当即下旨:“着礼部尚书徐溥查明此事。” 圣旨刚下,李东阳越过人群走到大殿正中,躬身说道:“启禀皇上,单凭陈文祺拜谒刘大人便揣测他们买官鬻题,实在太过牵强。而且,今年会试出题,刘大人并未参与,直到考生入场封号之后,刘大人尚不知晓会试题目,何能泄露试题?” “圣上,自有科举以来,谁曾听说过主考官不知试题的?李大人此言,明显是偏袒之词。”张峦争辩道。 “这就是刘大人的高明之处。因为去年主持了湖广乡试,这次进京会试的湖广考生难免有人登府拜谒。考试前考官与考生见面,将会引起旁人无谓的猜疑,于是刘大人便让微臣和孙、冯两位监试官负责出题,并严令除我们三人外,不得将试题泄露给包括他本人在内的任何人。故此,微臣与孙、冯两位大人可以证明刘大人并未泄露会试考题。” “臣等证明刘大人的确不知会试试题。”孙、冯二位也出班奏道。 久未开口的刘健这时说道:“启禀皇上,自从湖广回京直到现在,微臣并未与陈文祺见过面,恳请皇上明察。” 刘健曾是太子朱佑樘的讲读官,因此朱佑樘深知刘健的品行,对于李东阳所说自是深信不疑。但圣旨既下,也不能收回,便说:“徐爱卿可将此事查个明白,谁的话不实,定当严办。” 礼部尚书徐溥奉旨查案,不到三日,便将原本就是捕风捉影的案情真相调查得一清二楚。朱佑樘碍于皇后的面子,对国丈张峦只是不轻不重的说了几句,未予深究;而那个被张峦当作枪使的户部都给事中华昶,因奏事不实,遭降职处分。 国丈张峦虽未受到处分,但搭进一个心腹华昶,甚觉老脸无光。回府后少不了责怪司徒燕,同时一口气堵在心中,思谋着寻机发泄出来,此是后话。 会试鬻题案既然是子虚乌有,朱佑樘便下旨吏部尚书王恕、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刘健、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讲学士谢迁、左春坊左庶子兼侍讲学士李东阳、左副都御史刘大夏、文渊阁大学士彭华等六人充任殿试读卷官,于二月二十五日在保和殿以廷试天下贡士。 殿试又名御试,即指皇帝亲自出题考试。但皇帝通常只对殿试前十名进行例行的面试,而之前所有贡士参加的殿试则由考试官员主持,自黎明入场,日暮交卷。应试者入场后,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程序,然后颁发策题。刘健等六位读卷大臣从早已密议好的四道策题中圈出一道,作为庚戌科殿试的试题: “主论:朕惟自古帝王之致治,其端固多,而其大不过曰道、曰法而已。是二端者,名义之攸在,其有别乎行之,之序亦有相湏,而不可偏废者乎。 分论:夫帝之圣,莫过于尧舜王之圣,莫过于禹汤文武,致治之盛,万世如见,其为道为法之迹,具载诸经可考,而证之乎,自是而降,若汉若唐若宋贤明之君,所以创业于前,而守成于后,是道是法亦未常有外焉,何治效之,终不能古。若乎我圣祖高皇帝定天下之初,建极垂宪,列圣相,承益隆,继述为道为法,盖与古帝王之圣先后一揆矣。 问题:朕自莅祚以来,夙夜兢兢图光,先烈于兹有年,然而治效未臻其极,岂于是道有未行,是法有未守乎,抑虽行之守之,而尚未尽若古乎,子诸生明经积学,究心当世之务,必有定见,其直述以对,毋徒聘浮辞,而不切实用,朕将采而行之。” (此实为弘治十八年〔1505年〕乙丑科殿试试题。——作者注) 策文不限长短,一般在二千字左右,起收及中间的书写均有一定格式及字数限制。殿试特别强调书写,字要方正、光圆、乌黑、体大,从某种角度来看,书法往往比文章更重要。陈文祺素喜浓墨书写,而一手端正灵秀的柳体小楷,更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为他的答卷增色不少。 阅卷之日,六位读卷官每人一桌,一字排开,轮流传阅一百九十三本试卷,认为答题上乘者画上圆圈,尚可者记以三角号,最次的则打个叉叉。读卷完毕,选得圈最多的十本答卷进呈皇上,由皇上钦定御批一甲第一、二、三名。 皇帝看着案上的十本答卷,十分欣慰。先皇一朝废黜科举,取旨授官,弄得人才凋零,国力凋敝。自己莅祚以后,本想励精图治,革除弊政,努力扭转朝政腐败状况,却在选贤任能方面捉襟见肘、左支右绌。故此在百废待兴之中率先恢复科考制度,而且还是文武双科,经过乡、会两试,才遴选出这三百多名文武贤才,这将是日后更定律制、治世中兴的栋梁之才啊。 朱佑樘心情舒畅,提起龙案上的朱笔,钦点庚戌科文科状元、榜眼、探花,并下旨明日举行殿试传胪典礼。 翌日清晨,銮仪卫早早在太和门内准备好了丹陛大乐,礼部会同鸿胪寺亦在太和殿正中摆下黄案。王公大臣和文武百官各着朝服在丹陛之下左右序立,新科进士身着朝服,头戴三枝九叶顶冠,按名次奇偶序立东西丹墀之末。典礼时间一到,礼部堂官便自乾清门奏请皇帝礼服乘舆,引入太和殿升座。此时,中和韶乐奏隆平乐章,阶下鸣鞭三响。鞭用皮制,长一丈余,司礼者执鞭柄由下飞舞,回旋而上,鞭声清脆悦耳,响彻云霄。鸣鞭毕,丹陛大乐奏庆平乐章,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和新科进士向皇帝行三跪九叩礼。礼毕,谨身殿大学士刘吉进殿从东楹的黄案上取出黄榜,授给礼部尚书徐溥,陈于丹陛正中的黄案之上。这时,丹陛大乐又起奏,鸿胪寺官员引领新科进士就位,宣读制诰:“弘治三年二月二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接着,传胪官奉旨唱名: “第一甲第一名陈文祺;第一甲第二名孟方拓;第一甲第三名万松廉。出班谢恩。 第二甲翁隽鼎等三十五名,第三甲肖暮白等一百五十五名,出班谢恩。” 唱名完毕,鼓乐大作,大学士至三品以上各官及新科进士均行三跪九叩礼,中和韶乐奏显平乐章。 皇帝微微抬手,鼓乐骤停。皇帝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地说道: “朕甫莅祚,即启科考,可见求贤若渴。今见群贤毕至、齐聚庙堂,甚慰朕心。他日励精图治、革故鼎新,须赖诸位爱卿全力以赴,不负朕望。今年文武二科殿试之后,着吏、礼、兵三部共设‘琼林会武宴’,新科文武进士与王公大臣齐聚盛会,以示恩典。” 皇上金口一开,丹陛之下一众人等一齐俯伏于地,山呼万岁。 典礼完毕,皇帝乘舆还宫。礼部尚书徐溥偕同读卷官员用云盘奉着黄榜,在礼乐仪仗的簇拥下,出太和中门至东长安门外,在长安街张挂三日。 第二十六回 琼林会武 参加传胪典礼回来,张峦一头扎进宠妾司徒燕的房中,埋着头不停地喝着闷茶,一言不发。司徒燕伸出纤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察言观色地问道:“老爷今日回府,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朝廷今天不是举行传胪大典吗?您的女婿皇上选拔贤才,应该高兴才是啊?对了,那个与妾身同乡的陈文祺,这回录了个什么?” 张峦白了她一眼,气呼呼地说道:“状元,你高兴不?”自从诬告陈文祺买官鬻题不成,觉得丢尽老脸的他那股子怒气一直憋在心里。今日大典之中,皇帝又钦点陈文祺为文科状元,此时正是为此不快,司徒燕一问,顿时爆发。 司徒燕被他一噎,半天说不出话,缓过劲来以后,方才说道:“果真是状元?老爷没骗妾身?” “老夫为何骗你?不信,长安街上挂着黄榜,你去看看?” “那……蛟儿的委屈不就找不回来了?” “还说你那不成器的侄儿?上次害得老夫颜面尽失,还觉得不够?” “蛟儿也够可怜的了,喜欢的女人被别人夺了过去,他不指望你这当国丈的姑夫与他撑腰还能指望谁?若是……若是妾身被别人夺走,您甘心吗?”司徒燕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模样。 张峦一见宠妾流泪,顿时心软,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替她擦去香腮边的泪痕,温言说道:“好了好了,我不正为此事烦恼吗?那陈文祺小人得志,老夫总要让他出点丑。去,把蛟儿叫过来,让他说说姓陈的情况。” 司徒燕一听转悲为喜,奖赏似地在张峦那张皱巴巴的老脸上啄了一口,方起身移动三寸金莲,将司徒蛟叫进房中,三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张峦站起身,对司徒燕说道:“兵部右侍郎尹直的儿子尹维荣登今科武魁,老夫可要前去讨杯喜酒喝喝。”说完,脱下朝服换上常服,直奔尹府而去。傍晚时分,酒足饭饱的张峦离开尹府,又去宫中锦衣卫转了一圈,方才回转家中,心里暗暗地说道:姓陈的,咱们琼林会武宴上见。 …… 琼林会武宴,说白了就是琼林宴与会武宴的合称。自有科举制度以来,科举四宴就是科举考试中最隆重、最盛大的庆祝宴会。因科举分设文武两科,故鹿鸣宴、琼林宴为乡试和殿试后的文科宴,鹰扬宴、会武宴为乡试和殿试后的武科宴。皇帝下旨将文武两科的进士聚于一宴,也就是将琼林宴与会武宴合二而一,于是他便别出心裁地将之称为“琼林会武宴”。 鉴于当今皇上生活节俭、不喜声色,琼林会武宴的规模不大,只限王、公、侯、伯四等爵位,正三品以上文武大臣和新科文武一、二甲进士参加,且不设礼乐,显得简洁、祥和。参加宴会的新科文武状元身穿御赐大红状元进士冠服,头戴簪花乌纱帽,其余的王公大臣、新科进士均穿常服赴宴。 因有皇上御驾亲临,琼林苑护卫森严,各个通道进出口均有锦衣卫校尉把守盘查,参加宴会者须执赴宴金牌(上镌“恩荣宴”三字)方可进入宴会厅。在入口处,守门校尉看到陈文祺一身状元行头,不等他亮出赴宴金牌,便侧身示意他入园。 “等等。”陈文祺抬腿正要进门时,被一个当官模样的锦衣卫喊住。 那当官模样的锦衣卫向先前那个守门校尉狠狠瞪了一眼,右手按住腰间刀柄,左手往陈文祺面前一伸:“赴宴金牌。” 陈文祺只道他公事公办,履行程序,忙递过手中的赴宴金牌。那当官模样的锦衣卫接过以后,看也不看,冷冰冰地说道:“站过一旁,别挡了道。” 陈文祺有些愕然,可以说自己是今天琼林会武宴的主角之一,从乌纱帽的簪花上不会看不出自己是新科状元,可他为何偏偏拦住自己?找自己的茬子?可自己与他并不相识啊。陈文祺并不着急自己能否进去,只是心里诧异此系何人,怎会如此大胆拦住新科状元不让进入,难道他不怕龙颜震怒? 一旁的翁隽鼎以为这个锦衣卫不知陈文祺何许人,便说道:“大人,这位是新科状元陈文祺,有什么问题吗?” 那人倨傲地说道:“新科状元又怎么样?新科状元也得讲究规矩吧?你看——”他指指入门处的告示,告示上写着: 无赴宴金牌者不准进入; 未穿朝服者(新科进士穿戴进士冠服)不准进入; 携带武器者不准进入; 蓬头垢面、衣冠不整者不准进入; 三十以下长髯浓髭者(微须除外)不准进入。 陈文祺还是不解,自己哪条不符?那人双眼一翻,说道:“请状元公摸摸自己的下颔,蓄着胡须赴宴不怕圣上怪罪?下官这可是为您好哩。” 陈文祺年不满二十,唇边仅有稀稀疏疏还不能称其为胡须的汗毛,虽出门在外久未清理,也与长髯浓髭完全不沾边,于是笑着说道:“在下哪有胡须?即便有,也只能算是‘微须’吧?”他特地指了指告示的最后一条。 “微须?你知道什么叫‘微’吗?”那锦衣卫口气很冲,以一副教训人的架势说道:“微者,无也,这可是前朝大儒朱文公注解的,你堂堂状元公不会说没读过‘四书章句集注’吧?” 陈文祺暗自好笑,他自己断章取义一知半解,反倒指责别人不学无术,当下也懒得与他争辩,反唇相讥道:“那么照阁下的理解,《孟子》中记载的‘孔子……微服而过宋’,是不是说老夫子一丝不挂、赤身裸体经过宋国了?” 话音一落,周围的人哄堂大笑,那锦衣卫张口结舌无话辩驳,本想借此羞辱陈文祺一番,不料反被他嘲笑。 正在这时,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同知走过来,向那个当官模样的锦衣卫问道:“梁德,圣驾都快要到了,为何还不请陈状元进去?” 梁德?原来此人是梁德!陈文祺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模样牢牢嵌在脑中。 “啊,这就……陈状元请。”指挥同知的官阶高过镇抚使(梁德已经官至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上司的话,梁德不能不听,他一改先前盛气凌人的姿态,侧身让开大门,故作谦卑地请陈文祺进入琼林苑。 琼林苑中,陈文祺的座师刘健正在四处张望,一见陈文祺他们进来,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文祺呀,怎么这么晚才来?今日的宴会你可是主角啊。” 陈文祺略带歉意地说道:“有点小事给耽搁了一会儿,劳恩师久等了。” 翁隽鼎不忿,正要将入苑被阻的事情说出来,陈文祺暗暗拉了一把,示意他不要开口,免得节外生枝,破坏了宴会的气氛。 没过多久,皇帝驾临。众人山呼万岁礼毕,主持宴会的礼部尚书徐溥高声宣布:“圣上口谕,为庆贺朝廷得才、士子登科,今日特在琼林苑主办盛大庆祝宴会,请诸位王公大臣、新科进士不必拘礼,开怀畅饮。” 说是不必拘礼,但基本礼节还是免不了的。按照规矩,陈文祺带领文科进士们,先到皇上面前跪拜谢恩、向皇帝敬酒,以后又分别向王公大臣依次行礼、敬酒。新科武状元尹维亦是如此。行礼之后,众人才各自归位,彼此之间相互把酒应和。 陈文祺青年才俊,一身状元礼服更是衬得其风流倜傥,加上他温文尔雅、举止大方,群臣对他赞赏有加,纷纷与他交谈。这一来,同是新科状元的尹维感觉被人轻视,心中颇有不快,又见当今国丈张峦频频使眼色,便将面前酒杯斟满酒,准备要对陈文祺发难。 尹维的爹爹尹直一旁看见,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自己则端起酒杯,走到大厅中间,向皇上朱佑樘躬身行了一礼,说道:“皇上,今日琼林会武盛宴,岂可有酒无文?听闻新科文状元陈文祺擅长联对,老臣有两个上联欲请陈状元来对,恳请皇上俯允。” 朱佑樘一听,也想当面看看陈文祺的才华,便点头答应。 对于兵部侍郎尹直,陈文祺早已知晓。此人性格矜忌,不自检饬,在成化年间虽以殿试第九十九名入仕,却因躁于进取反不得志,后曲意逢迎权臣李孜省,才取中旨从正五品跃升为正三品兵部右侍郎。此时出面索对,安的是什么心? 尹直端着酒杯来到陈文祺桌前,斜着眼睛望刘健一眼,说道:“听人说陈状元的集句诗堪称一绝,今日老夫投其所好,出个集句联,请陈状元赐教。不过,须集同一作者的诗文才行。不然的话,显不出陈状元的文采。” 集诗句以成联,既要保留原文的词句,又要使上下联语言浑成,另出新意,本身的难度就很高,如若还要限在同一作者的诗句中联对,更是难上加难。一些正直大臣已然知晓尹直这是要令陈文祺在皇上面前出丑,不禁为陈文祺暗暗担忧。 陈文祺博闻强记,并不怕尹直的刁难。他站起身来,朝尹直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请尹大人出题,在下当勉力而为。” 尹直仰首吟道:“‘我生飘荡去何求,再过龟山岁五周。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就以‘身行万里半天下’为上联,请陈状元对出下联。” 这是宋代著名文豪苏轼的《龟山》诗,下联自然要用苏轼的诗句来对了。 陈文祺略一思考,便说道:“在下以‘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中的‘眼高四海空无人’来对,大人看看是否还行?” “妙极。这是东坡居士《书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中的诗句,对得也很工整。”少詹事兼侍讲学士谢迁不待尹直开口,抢先赞道。谢迁的学问人皆尽知,他说好,尹直想说不行也不能。 “再来。‘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上联就用‘古来材大难为用’这句了。” 古来材大难为用!这似乎隐含对陈文祺的蔑视:你虽有才,但难堪大用。 陈文祺听出他话中有话,略一思忖,笑着说道:“这是杜子美《古柏行》的尾句,嗯——在下便对《九日蓝田崔氏庄》的首句:“‘老去悲秋强自宽’。”说罢吟哦道:“‘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尹直听出陈文祺下联隐含的意思,却是恼也恼不得、怒也怒不得。 尹维见爹爹落于下风,再也忍耐不住,端着酒杯来到陈文祺跟前:“陈状元果然名不虚传,掉舌鼓唇,夸夸其谈,竟是当仁不让。今儿既然是‘琼林会武宴’,陈状元也不要独占了风头。这样吧,在下与陈状元各凭所长比试两局,为皇上和诸位大人助助酒兴,如何?” 武状元叫板文状元,这可是难得一见的趣事。众人均放下手中的碗筷、酒杯,静待他俩如何比试。 哪知陈文祺摇手说道:“在下仅仅读了几卷圣贤之书而已,其他别无所长。尹状元文武双全,在下望尘莫及。不比了,不比了。” 尹维傲然一笑,故作大度地说道:“既然陈状元不懂武功,在下也不好强求了。在下便以陈状元之长,出一上联,请陈状元续对。” 说罢吟道:“二舟同行,橹速哪及帆快。” 大家只道尹维真有自己的心得,哪知是把前人的事拿来掉文,有些忍俊不禁。 陈文祺初时也觉好笑,继而一想,这尹维据说除武功之外,文才也是相当不错,怎会拿这样一联来对?莫非其中有什么居心不成? 陈文祺想到进京以来发生的种种怪事,先是华昶、张峦弹劾自己买官鬻题,后是锦衣卫梁德刁难盘查,现在尹直父子又轮番叫板,究竟所为何来?自己与这些人素无交集啊!莫非……陈文祺蓦然记起“同福客栈”饭堂中那个熟悉的身影,难道这些都与他有关系? 陈文祺半天不作声,尹维以为他一时对不上来,半是嘲讽半是催促地说道:“听说陈状元是联对的高手,莫非名不副实?” 旁边翁隽鼎也不知陈文祺为何久久不开口,心里替他着急,但大庭广众之中又不能相问,怕引起别人的猜疑。 陈文祺的确有些为难,如若按前人的原联相对,必会给人“江郎才尽”的感觉,如若另行续对,又怕别人说自己卖弄文采。举目四顾,但见一班文臣武将都望着自己,神色间有些异样。陈文祺猛然醒悟,尹维要将自己引入彀中,挑起文、武之间的不快。想到了这层意思,心里就有了打算,这才开口说道: “看来尹状元不仅武功盖世,文采也是非凡。”尹维听陈文祺一说,顿时得意洋洋,他哪知陈文祺语含讥讽、先扬后抑,并不是在夸他:“不过听罢尹状元这个上联,倒让在下想起了本朝的一桩轶事……” 未等陈文祺说完,尹维截口说道:“在下向阁下索对,阁下却说起什么轶事来了。莫非阁下难以续对,以此拖延时间不成?” 陈文祺不急不躁,依然微笑着说道:“待在下将这桩轶事讲完,尹状元如还要在下续对的话,在下定当从命。”说完,也不等尹维应答,接着讲起那桩轶事:“永乐十三年,时任兵部给事中的陈洽被派往英国公张辅军中监军。英国公见陈洽一介书生,遂打趣地给陈洽出了一个上联:‘二舟同行,橹速哪及帆快。’这个上联利用谐音,既指摇橹行船没有扬帆走得快,又暗指三国时的鲁肃不及西汉时的樊哙。当然,这是英国公与陈监军开的一个小小玩笑。虽是玩笑之词,说鲁肃不及樊哙,却也隐含文不及武的意思。陈监军当然听得出英国公的联中之意,遂接口对出下联:‘八音齐奏,笛清难比箫和’,其潜台词不说自明。我等后辈末学本不该评论先贤,然而两位前辈的看法都有点偏颇。文安邦,武定国,只有将相和,文治武功,相得益彰,国家才能长治久安。” “好,高见。”一席话,说得在座的文武百官个个心情舒畅,情不自禁地大声喝彩。 这番话,也说到皇帝朱佑樘的心坎上,不禁也是微微点头。 “尹状元,你看还需要在下续对吗?”陈文祺问道。 尹维一楞,原本想以这个敏感的对联为难他,引出他“武不及文”的下联,让他成为在场武官的众矢之的,未料反而给他搭了个舞台,引出什么“将相和”的高调,听得皇帝高兴、群臣叫好,倒让他占了先机、出了风头。他眼珠一转,继续发难: “陈状元高论,尹某佩服。但你所说的将相和,骨子里头还不是认为武不及文吗?” “何以见得?”陈文祺反问道。 “若是廉颇不主动向蔺相如负荆请罪,陈状元认为将相能和吗?”尹维振振有辞,以为抓住了陈文祺的破绽。 众人听罢,啼笑皆非。甚至尹直也在心里暗骂不争气的东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蔺相如避道在先,廉将军负荆于后,依阁下看,谁强谁弱?只能说两位先贤的品行气量比我辈高出许多。更何况治国安邦,讲究的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如果国家需要,文官也能辕门号令,武将亦可庙堂治策,又何必强分高低呢?”陈文祺浑如师傅教导弟子,侃侃而谈。 陈文祺越是从容,尹维越是不忿,今日如不让他出点丑,不仅国丈小看了自己的本事,在文武百官甚至皇上心中,自己这个武状元恐怕要黯然失色了。 “如此说来,陈状元可是认为自己是出将入相之人了?但不知阁下除了口舌之外,身手是否同样厉害?”尹维恼羞成怒,文的不行,他想以己之长给陈文祺一个好看。 一旁的刘健对尹直父子咄咄逼人的做法早已反感,但因自己是陈文祺两试(乡试和会试)的座主,出头说话容易引起“朋党”的猜疑和攻讦,故此一直隐忍不发。现在尹维竟有与陈文祺“动武”之意,若不制止,后果不堪设想。当下顾不得避嫌,就要出头制止。 未等刘健开口,坐在高位的皇帝朱佑樘说话了:“尹爱卿,陈爱卿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拳脚上哪是你的对手?罢了,大家还是喝酒吧。” 皇上开了金口,尹维哪里还敢坚持?只好悻悻地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喝闷酒去了。 张峦见自己布下的两颗棋子都奈何不了陈文祺,心中老大不快。当下顾不得国丈的身份,假装向陈文祺贺喜道:“陈状元在乡试、会试和殿试中连登榜首,当真是我朝少见的才子,可喜可贺。” 陈文祺连忙对张峦行了一礼,说道:“多承侯爷谬赞。也许是碰巧了,几场试题恰是在下平日钻研过的,不值一提” 张峦“嘿嘿”一笑,话锋一转:“陈状元不要过于自谦,有史以来,‘三元及第’可谓凤毛麟角。就拿我朝来说,你可知自洪武十七年开科至今,有几人得享‘三元及第’的殊荣?” 张峦老奸巨猾,这一问可谓毒辣之极。 席间文武百官谁都知道,大明自开国至今一百二十二年,虽说科考取士无数,但称得起‘三元及第’的,除本科陈文祺之外,只有辛未科黄观与乙丑科商辂两人而已。 刚刚辞世不久的三朝元老商辂,人称“我朝贤佐,商公第一”,已是盖棺定论,自然无可非议。但黄观的“三元及第”,却是永乐以来近七十年朝野三缄其口的话题。 洪武二十四年,黄观参加由太祖朱元璋亲自策问的殿试。他在策论中极力主张“屯兵塞上,且耕且守,来则拒之,去则防之,则可中国无扰,边境无虞”,从而深得朱元璋的嘉许,钦点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是大明开国后第一位“连中三元”的进士。不仅如此,他在县、府、院三级经过县、府、院、乡、会、殿六次考试,均获第一名,时人赞誉他“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太祖去世时,因太子朱标早死,故遗命皇太孙朱允炆继位,是为惠帝。燕王朱棣自恃皇叔,态度傲慢,入朝不拜惠帝。殿上群臣畏惧他的权势,大都缄口不敢言,唯独黄观当面顶撞朱棣说:“虎拜朝天,殿上行君臣之礼;龙颜垂地,宫中叙叔侄之情”,致使朱棣怀恨在心。建文四年,朱棣发动“靖难”,起兵北平府,直逼南京,并公布“文职奸臣”名单,黄观名列第六。其时,黄观在长江上游督促各地赴援,当船行至安庆下游罗刹矶时,得悉惠帝已死,燕王已经即位,自知大势己去,乃投江自尽。黄观死后,已经登上皇位的朱棣仍不解气,下旨在《登科录》中删除黄观的姓名,辛未科状元黄观以及他连中三元的辉煌记录从此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作为宫廷斗争中的悲剧人物,黄观可以被革职、被处死、被诛灭九族。但从历史的视角看,黄观的功名出身无法抹杀。尽管《登科录》中没有黄观其人其名,辛未科有一个状元却是真真实实的历史。如若罔顾历史,避开黄观不提,读书人的节操何在?但如提到黄观,就有可能要犯欺君之罪。放眼当今天下,除了皇帝朱佑樘,还有许许多多的王侯,他们可都是太宗皇帝的嫡传后代(太祖其他子孙后辈,经过近百年沉浮,一部分已失去王位),这些王爷侯爷不群起而攻之才是怪事。 陈文祺虽然性情冲和,但也有书生执拗的一面。对于把个人操守视为比生命还重要的他来说,既然避无可避,只好直面以对,生死去留已经无从选择。 想到这里,陈文祺徐徐说道:“陈某初次入京,与侯爷更是素昧平生。自会考至今日,得蒙侯爷几次‘关照’,陈某幸何如之?今日侯爷不抻量陈某的学问,却将无人不知的本朝旧事拿来垂问,不知是怕为难陈某,还是别有居心?但无论如何,侯爷问话,陈某不能不应答。不过如果陈某应对失度,侯爷这出题之人也有干系呢。” “你……”张峦一听,顿时就要发作。他如何不知,陈文祺这一番话是要将他与自己捆绑在一起了。 “侯爷别急,陈某这就转入正题。陈某才疏学浅,今科侥幸问鼎乡试、会试、殿试,乃是圣上恩典、各位大人错爱之故,别说与先贤相提并论,就是与今日苑中的同年相比,也不见得高明。至于说到“连中三元”的先贤,成化首辅商公当之无愧。” 陈文祺说到这里,宴会中除皇帝朱佑樘和皇家诸亲王外,其他文武百官都有失望之色。一些耿直的大臣原本对陈文祺今日的表现心存好感,这时却有些耻于他的人品,心道此人也不过趋炎附势之徒,完全没有读书人坚持真理的气节;而张峦则因没有达到目的而失望。 不料陈文祺话锋一转,直言无讳地说道:“商公以外,洪武年间辛未科进士黄观当是大明‘三元及第’的第一人……” 话音未落,亲王席中立时骚动起来。 “陈文祺,你好大的胆子,先皇祖已经废黜了黄观那奸臣的功名,竟敢提到他?” “陈文祺,你这是为黄观那逆贼翻案来了?” “陈文祺这是犯了欺君大罪,恳请皇上从严发落。” “……” 张峦听着满园愤怒的声音,心里洋洋得意,心想陈文祺你的好日子就要到了。而场中文武百官相顾失色,纷纷扭头朝皇帝朱佑樘望去。只见朱佑樘眉头微皱,将茶盅往案上重重一放,用手朝亲王席那边虚按一下,制止了亲王们的鼓噪,然后重重地“咳”了一声…… 第二十七回 牢狱之灾 “陈文祺,数十年来,你是第一个敢在皇家面前谈到黄观之人,你的胆子可不小哇。”朱佑樘语气冷峻地说道。 “皇上,是寿宁侯有问在先,微臣才回答于后,而且微臣也是实话实说。”陈文祺毫不畏惧,张峦引人入彀,他自己也别想置身事外。 “哼,朕并未授你一官半职,你倒自称起‘微臣’来了?你道是实话实说,皇祖永乐爷革除了黄观的功名也是事实,你为何不‘实说’了?”朱佑樘并没有按照陈文祺的“思路”追究问话人张峦。 “回皇上,学生正待往下说,是诸位王爷打断了学生的话,故尔尚未来得及说出。” 陈文祺改口改得快,刘健和其他一些正直的大臣则是心里一沉:皇上为何不要陈文祺自称“微臣”?莫非要让他做黄观第二? “嗯?那你且往下说说看。”朱佑樘依然沉着脸说道。 “是,皇上。黄观于辛未科殿试问鼎,是一段历史。除了《登科录》,还有《同年录》,还有《程文》、《进士题名碑》,其中都有记载,此外还有同科举人、民间市井的口口相传,即便在《登科录》中除名,也难以抹杀这个事实。至于此后是忠是奸,也丝毫不影响他在科考中的成就。” “依你之言,在《登科录》中将黄观除名的做法不对了?” “迁都北京,天子守国门为世人称颂;开疆拓土,保我中华一统天下;疏浚运河,为黎民百姓千秋造福;七下西洋,‘耀兵异域’使万国来朝……正所谓‘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受命入贡。幅陨之广,远迈汉唐。’勿容置疑,太宗老皇爷的丰功伟业彪炳史册。但瑜不掩瑕,在《登科录》中除名黄观,确是太宗老皇爷思虑不周。”陈文祺侃侃而谈,丝毫不顾自己将会受到何种处分。 “皇上,这个陈文祺多次诋毁先皇祖,犯下欺君之罪,如不严办,皇家威严何在?”张峦趁机煽风点火。 没想到,张峦这把火没有烧到陈文祺,反而引火烧身。 朱佑樘“哼”了一声,向张峦说道:“陈爱卿就事论事,怎样诋毁了皇祖?倒是寿宁侯你,明知皇家对此事讳莫如深,却偏偏在朕和诸位王爷面前提出这个话题,不知是何用心?” 文武百官这才明白,皇上先前对陈文祺语含责备,是要先压住皇族诸王的火气。如果一开始就为陈文祺开脱,对诸王来说不啻火上浇油,虽然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但整个皇族的能量不可小觑,若是诸王对皇帝不满,内讧一起,轻者皇权失威,重则帝位动摇。何况朱佑樘继位未久、根基不牢? 诸王怒气一消,静下心来一想,的确如此,话虽是陈文祺所说,其实根源还在张峦所问,皇上开脱陈文祺而责备张峦,的确不错。 饶是张峦老谋深算,也未料到皇上将怒气发到自己头上,尽管是春寒料峭,身上却燥热起来。今日若是不能镇住陈文祺,自己虽有当皇后的女儿罩着不会有大事,但灰头灰脸的结局怕是难免。他决心孤注一掷,抛出撒手锏。 “皇上,微臣口不择言,犯了皇家之大忌,请皇上治罪。但陈文祺乃是大逆不道之人,亦请皇上治罪。” “此话怎讲?”朱佑樘皱皱眉。 “回禀皇上,陈文祺藐视族规,忤逆不孝。”张峦故意欲说还休,籍此激起皇帝的火气。 “寿宁侯有话快讲,不必吞吞吐吐的。” “启禀皇上,陈文祺家乡陈家庄,乃是‘虾子地’风水,因虾子死后呈红色,故陈氏家族世代以来,均禁止族人着红色衣衫。今陈文祺身着大红状元袍,帽插大红簪花,岂不是藐视族规,忤逆不孝?” 座中刘健等人一听,暗道不妙。朱佑樘“以孝治天下”,最反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大不孝之人。如若陈文祺家族之中果有这个规矩的话,陈文祺不仅功名不保,而且还会受到严厉的刑罚。 一旁的翁隽鼎更是感概万端,不久前的元宵之夜,自己还与陈文祺谈论过状元袍的问题,惜乎他当时未予重视,不然的话,也不会有今日这种局面。 陈文祺依然镇定如常,并无惊慌之色。只是心里起疑:虽然我族禁忌红色在本地不算什么秘密,但张峦久居京城,他如何知道千里之外我陈家庄的习俗?莫非是他?陈文祺想起同福客栈的那个背影。 朱佑樘同样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向张峦问道: “寿宁侯久居京城,如何知道陈家庄有此习俗?” 张峦吞吞吐吐地说道:“微臣……的一个……丫头司徒燕与陈文祺同乡,是她告诉微臣的。” 司徒燕?司徒蛟!陈文祺瞬间明白了一切。不等他想下去,皇帝朱佑樘不怒而威的话音传来: “陈文祺,寿宁侯所言是真是假?” “回皇上,敝族确实避讳红色,微……学生自小以来也未曾见过身着红色衣冠的族人。但敝族的族规中并无明文规定,只是几百年来大家心照不宣的传统而已。” 刘健等人一听不是族规,暗中松了一口气。 “皇上,即便族规没有明文规定,陈家庄的风俗以及陈姓族人从未有身着红装的先例,足以证明陈文祺藐视族规,忤逆不孝,这其中并无区别。”张峦落井下石,生怕皇上心软。 张峦步步进逼,大有不把陈文祺搞掉不罢休之势。刘健心里着急,但如自己出面争辩,弄不好张峦拿自己与陈文祺的师生关系做文章,又再加一个“朋党”的罪名,后果更难设想。他用眼望望礼部尚书徐溥,希望他能为陈文祺辩白一番。 徐溥看见刘健望着自己,已会其意,便赶忙说道: “皇上,既然并非族规,陈状元身着红袍亦不算不孝。再说了,这大红状元袍乃皇上所赐,陈状元如若不穿,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不穿状元袍是为不忠,穿了状元袍是为不孝,人都说忠孝不能两全,两难之下,当然是国法大过家规,难道能够只顾族规而罔顾国法不成?故此微臣以为,陈文祺乃是顾大局、识大体之人,穿此大红状元袍并无不妥,恳请皇上明察。” 徐溥一番话,说得朱佑樘微微点头,心里刚刚升腾起来的怒气也消散了一多半。 张峦看到皇上对徐溥的话露出赞许的神色,连忙说道:“徐大人此言差矣。圣人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修身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陈文祺对自己家族的规矩尚且不能遵守,何谈尽忠报国?” 朱佑樘对张峦的强辩虽不太认可,但对陈文祺也有不满:既然你陈家有这个族规,即便是不成文的习俗,作为族人理应循规蹈矩。就算国法当前家规无法兼顾,也该事前向朕禀明,由朕替你作主。似此弃族规于不顾,就算不是大不孝,也是坏了家族的习俗,总之决非道德君子所为。但陈文祺言行之间中规中矩,怎会如此轻率地对待这个“族规”?朱佑樘想来想去,感到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不过,今日是琼林会武宴,也没有必要搞得像三堂会审一般,既然国丈要为难他,朕就遂了国丈的愿,先将他关一关再说。想到这里,向正要据理力争的徐溥一摆手,说道: “徐爱卿不必再说了。无论是‘族规’还是‘习俗’,作为族人,就该身体力行。如果因国法与家规相悖而难以两全,就应当向朕禀明,由朕裁决才对。陈文祺既不守族规,又不请圣裁,自作主张恣意妄为,若不予以惩处,朕岂不是徒言‘以孝治天下’?”说完,面色一寒,厉声喝道:“来人,将陈文祺拿下,关入牢中。” 朱佑樘一声令下,刘健一方、张峦一方、锦衣卫一方,各方有各方的反应。刘健这一方是惊恐万状、叫苦连连;张峦这一方是高兴万分、得意洋洋;锦衣卫诸人是如狼似虎、气势汹汹。可这三拨人又都有一个共同的表现:困惑。 按照惯例,举凡要对朝廷命官问罪下狱,必先除去象征功名的官服与顶戴。现在皇上尚未明言,难免引起他们的困惑:张峦、尹直等人想道,皇上为什么不遞夺陈文祺状元功名?莫非是做做样子糊弄一下自己?刘健等人猜测,皇上没有明言革除陈文祺的功名,事情或有转圜余地。锦衣卫诸人则对着陈文祺不知如何下手,除去他的状元穿戴吧,皇上没有开口;不除去状元穿戴便抓人,似乎不合常理。 朱佑樘见锦衣卫迟迟不肯动手,张峦等人也要开口说话,便大袖一挥,冷峻地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带下去?” “皇上,臣有本要奏。”事急从权,刘健再也顾不得“朋党”嫌疑,高声说道。 朱佑樘并未给他机会,冷冷地说道:“有本明日早朝再奏,今日是琼林会武宴,大家喝酒。来,咱们君臣同饮一杯。” 文状元陈文祺被关诏狱,宴会的喜庆气氛骤降,尤其是那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新科进士们,何曾见过如此阵仗?此时人人心惊胆战,哪有心思喝酒?大家勉强跟着皇上举杯、喝酒,毫无先前的喜庆气象。朱佑樘见状,也了无兴趣,喝了几杯淡酒之后,闷闷地吩咐起驾回宫。 刘健记挂陈文祺的安危,一见皇上起驾,连忙离席出了琼林苑,抢在正要登上龙辇的朱佑樘面前跪倒:“皇上,臣……” 不待刘健说下去,朱佑樘截口说道:“刘爱卿有话说,请随朕到御书房吧。”语气一改先前的冷峻,竟是温和许多。 刘健一听皇上的语气,心里顿时轻松不少,连忙站起身来,跟在龙辇的后面,一路来到御书房。 朱佑樘进入御书房之后,并未立即宣召刘健觐见,而是着身边的小太监传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牟爱卿,适才关入牢房的文状元陈文祺,你将他移至隐密处关押,派可靠之人专门看管,不可当犯人一样看待,如有差池,朕拿你是问。明白吗?” “微臣明白。” “等等。还有,你交代一下,没有见到御赐金牌,任何人不准探监。” “是,微臣这就去安排。” 牟斌走后,朱佑樘这才宣在御书房门外久候的刘健觐见。 “臣刘健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先生,不必多礼,赐座。”朱佑樘此时比在琼林苑温和得多,吩咐太监为刘健搬来一张座椅。 刘健谢座之后,顾不得客套铺垫,直奔主题:“皇上,今日陈文祺身穿大红衣袍,其情可悯,其行可谅。不穿欺君,穿则逆俗,欺君是大罪,逆俗是小错,故微臣以为陈文祺今日的选择并无不妥。况且陈文祺才华横溢,胆识过人,实乃我朝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尝闻人言:用人如用木,毋以寸朽弃连抱之材。恳请皇上宽宥陈文祺所谓‘逆俗’的小错,为朝廷留下一个栋梁之才。” 朱佑樘对刘健的话并不完全赞同,国法家规虽有抵触,但如事先禀明于朕,自有朕为他做主,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可见这个陈文祺“胆识过人”是假,“有胆无识”才是真。但朱佑樘深知“王者不辩,辩则少威”的道理,不愿意与刘健讨论陈文祺“有识”还是“无识”,只是淡淡地说道: “朝廷法度,不能因人而废。朕主张‘孝治天下’,所用之士非但要大忠,而且还要大孝。陈文祺固然是才高八斗,若是品行不端,又何以堪当大任?” “皇上,以微臣对陈文祺的了解,他还不至于如此糊涂,其中定有隐情,恳请皇上明察。”刘健有些不甘心的据理力争。 “既是如此,就请刘先生前去察问,看他是否真有隐情。” “圣上命微臣去察问?陈文祺与微臣有师生之谊,这……恐怕不大妥当吧?”刘健有些意外。 朱佑樘一笑,说道:“刘先生为人端正持重,满朝文武谁不知晓?朕已命牟斌将陈文祺转至秘密之处专门看管。这有金牌一面,先生拿此金牌找牟斌就行。” “谢皇上垂爱,微臣这就前去察问陈文祺。” 刘健手持朱佑樘的金牌,退出御书房,步出紫禁城,自己的官轿还在门外等候。正准备上轿,忽然从轿后转出一人,匍匐在地:“恩师在上,学生翁隽鼎拜见。” “啊,是你。你怎么还没回驿馆?” 会考结束后,中式的进士均从各自投宿的客栈、旅店搬到官家的驿馆,等待殿试以后授职赴任。 “学生想打听一下陈年兄的消息。”翁隽鼎惶惶然说道。 “哦,文祺暂时还没有大的问题,皇上还要查实一下他那‘族规’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吧,你去驿馆将文祺的行李取来,随我走一趟。” 翁隽鼎自然乐意,连忙取来陈文祺的包裹,跟在刘健的官轿后面,亦步亦趋地跟到了诏狱。 虽然诏狱警卫森严,但有皇上御赐金牌,所到之处通行无阻。不消片刻功夫,翁隽鼎搀扶着恩师刘健,来到关押陈文祺的地方。 说来颇为滑稽,陈文祺人在牢房重地,却仍然穿着大红的状元衣冠,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看见恩师到来,陈文祺连忙施礼问候。刘健没有与他寒暄,公事公办地说道:“陈文祺,本官奉旨查问,你可要据实回答。” 陈文祺见刘健神态漠然,只好应道:“大人查问便是,学生决无虚言。” “本官问你,既然你陈姓家族禁穿红装,你为何无视族规,擅着红袍?” “回大人,本族忌讳红色衣冠是实,但并无明文规定禁止族人穿戴。而且学生穿着状元袍服,也是本族现任族长陈南松叔公所特许了的。” “特许?皇上前日才钦点你为新科状元,你那叔公远在千里之外,又如何知晓、如何‘特许’?” “学生有本族现任族长陈南松叔公的亲笔字据为证。” “字据何在?” 陈文祺从翁隽鼎手中接过包裹,自包裹中拿出一个未曾启封的信笺,双手呈给刘健。 刘健撕开信封,取出信笺,只见上面写着: “文祺此次进京赴考,如若侥幸独占鳌头,当以国家规矩为重,披红戴花均无不可,勿以家传习俗为羁。此嘱!陈南松。弘治三年正月十六日。” “陈年兄,这信笺你都没有拆开,怎知尊叔公写的便是许你穿红的意思?”翁隽鼎回忆起当日陈南松交信时的情景,忍不住问道。 “你还记得当时敝叔公说的两句话?‘若是侥幸过了会试、中得状元,你便将它打开来看;若是未曾占得鳌头,就原封不动地带回来还给叔公。’只有中了状元才能看信,必是与状元穿戴有关了。叔公怕明说了令我难堪,方才作此谜局,故此所写内容不难猜测。”陈文祺淡淡地说道。 刘健一见有他族长准许手书,心中一宽,但仍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既然知道尊族长有特许的字据,适才宴会之中为何不说出来?” “学生顾忌恐对恩师不利,故尔不敢言明。”不知不觉间,陈文祺改换了对刘健的称呼,刘健因陈文祺有其族长特别关照的字据,心情不免也轻松下来,奉旨查问变成为师生对话。 “对老夫不利?此话从何说起?”刘健蹙眉道。 “恩师可还记得会试之后的‘买官鬻题’案?” “你是说如若说出尊族长特许你穿红带绿之事,会给人留下你我预先串通、买官鬻题的口实?”刘健的思路非常敏捷。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正如恩师所言,皇上前日才钦点学生为新科状元,我那叔公远在千里之外,又如何知晓而且‘特许’学生穿戴状元衣冠?这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学生还在家乡的时候,叔公就已知道新科状元非我莫属。而要在群才齐聚的殿试中稳占鳌头,也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学生肯定能在殿试之前知晓殿试题目,做足了准备,因此不怕状元旁落。恩师是今科殿试的读卷官,又是学生乡、会二试的座主,泄题者必是恩师无疑。” 刘健思索了好一阵子,然后缓缓摇头说道:“不对,殿试读卷官是会试之后皇上临时指定的人选,与你来京赴试相差一段时日,难道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寿宁侯张峦既然处心积虑要于我不利,必然要在恩师与学生串通的问题上大做文章。他可以说恩师早已料定皇上会指定自己为殿试读卷官,也可以说其他殿试读卷官与恩师交情匪浅亦可泄题等等。总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尚未经过会试就有族长特许穿戴状元衣冠的事实,仅凭这个事实,您我师生恐怕百口莫辩。” 刘健哑然失笑,手指着陈文祺说道:“文祺呀文祺,你把当今皇上忒也小看了。当今皇上虽然年轻,却是一位宽厚平和、英明睿智的贤君,哪能听信一两句谗言便定罪?不过这事你虽然顾虑不周,但维护老夫的心意我还是领了。对了,你是何时与张峦结怨了?” “前几日学生也是困惑不解,我与张峦素昧平生……” 不等陈文祺说完,刘健似有所悟,说道:“是了,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想必是你连中三元,他眼红妒忌,故尔处处与你为难。” 陈文祺摇了摇头,说道:“今日在宴会上说到他的丫头名叫司徒燕,学生才知另有隐情。” “啊?你与司徒燕相识?” “学生虽与司徒燕不认识,但却与一个名叫司徒蛟的无赖有点过节。恩师可还记得去年黄州道旁的‘功夫茶楼’?” 刘健“噗嗤”一笑:“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是老夫的好友夏尧兄忽发奇想,要搞什么人才测试,老夫只好陪着他玩玩。我与你不正是在那茶楼中第一次碰面吗?” “那茶楼的女掌柜钟离岚您老可还有印象?” “怎么没有?印象还挺深呢。那丫头虽是女流之辈,却颇有大丈夫的豪爽气概,那天还追着老夫哥俩要退还半日的租金呢。咦,怎么忽然说起她来了?” “恩师有所不知。那日您与那位老伯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伙人,为首的就是这个司徒蛟。”接着陈文祺把司徒蛟大闹茶楼、威逼钟离岚,自己诱劝司徒蛟告状、废除钟离岚与司徒蛟订婚契约以及后来司徒蛟带人到陈家庄闹事、在“同福客栈”看见司徒蛟等等经过向刘健述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这个司徒蛟文不能提笔测字、武不能仗剑防身,却屡屡无事生非、横行乡里,想必就是倚仗国丈张峦之势,司徒燕与他一定大有渊源。” 刘健点点头:“看来这一切都是司徒蛟捣的鬼。但现在不是深究司徒蛟与张峦关系的时候。老夫要尽快将尊族长的意思奏明皇上,消除皇上对你的误会。”说罢吩咐狱卒不可虐待陈文祺,带着翁隽鼎迅速离开了大牢。 离去之前,久未开口的翁隽鼎走到陈文祺身边,握住他的手宽慰道:“陈年兄,既有尊叔公的特许,又有恩师鼎力相助,相信不要多久皇上就会无罪开释,请年兄千万珍重。” 陈文祺点点头,目送二人离开诏狱。 第二十八回 剑谱秘密 离开诏狱以后,刘健让翁隽鼎返回驿馆休息,自己则不顾日将西坠,怀揣陈南松的亲笔信笺,匆匆返回紫禁城。他知道此时皇上必定与皇后在一起,便赶往坤宁宫觐见。 与历朝的皇帝大不一样,朱佑樘只有张皇后一位妻子,不曾有其他妃嫔。而且他们俩像民间的夫妇一样,每天一同起居。刘健赶到坤宁宫的时候,朱佑樘正和张皇后言谈甚欢,国丈张峦恰巧也在其座。听闻刘健坤宁宫外候见,朱佑樘知他是为陈文祺之事而来,便宣他入内觐见。张皇后见皇帝要处理国事,连忙起身回避,携一众宫娥进入内室(后宫不干政,这也许是朱佑樘独爱张皇后的原因之一)。 “臣刘健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来人,给刘爱卿看座。”除朝会之外,其他场合中,朱佑樘对待大臣大都像是对待家人一般亲切,对一些老臣更是敬重,总是尊称他们为“先生”。李东阳后来有诗称赞他之善待人臣,其中有一句说:“近臣常造膝,元老不呼名。” “谢皇上。”刘健谢过座,坐在小太监为他搬来的椅子上,见张峦在侧,沉吟着没有开口。 “先生这么晚进宫,想必有事上奏?” “臣……这……”刘健看了一眼张峦,仍然犹疑着未曾开口。 朱佑樘会意地一笑,摇手说道:“先生是不是要讲查问陈文祺的事情?若是这件事情,国丈听听也无妨。” 话既已挑明,刘健再也不好要求张峦回避,无奈说道:“微臣正要向皇上禀告此事。臣已查明,陈文祺身着大红状元袍服,并非擅自破坏族中习俗,而是本族族长陈南松特许穿戴,这有陈南松亲笔字据为证。”说罢,将陈南松所写字据双手呈到朱佑樘面前。 朱佑樘伸手取过信笺,展开迅速瞄了一眼,转手递给坐在另一侧的张峦,说道:“国丈请看,这个可否证明陈文祺无罪?” 张峦盯着陈南松写的字据看了又看,没有瞧出有什么破绽,便果如陈文祺顾虑的那样,在时序上提出了质疑:“皇上钦点陈文祺状元是前日的事情,可字据上的落款日期是正月十六日,莫非这个陈南松有未卜先知之能?抑或是他肯定今科的状元非陈文祺莫属?看来此人还是有买官鬻题的嫌疑,恳请皇上明察。” 刘健先前迟迟不说,就是顾虑张峦节外生枝,现在果然所料不差。不过他早有应对之辞,张峦话音刚落,他便接口说道:“作为陈文祺的族人,如何不知陈文祺的文才学识?去年乡试高中解元,也可证明陈文祺有问鼎状元的可能。既有这种可能,作为族长的陈南松,自然会想到本族的习俗禁忌,因此未雨绸缪,预先写下这个字据,以备不时之需。这样浅显的道理,国丈不会不知吧?” 朱佑樘微微颔首,对张峦说道:“刘爱卿言之有理,国丈不必再在此事上纠缠了。” 张峦一心要为司徒蛟找回“公道”,否则自己的面子上也过不去,哪能轻易放过陈文祺?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指着手中陈南松的字据说道:“话虽如此,可谁能证明这字据便是陈南松亲笔所写?说不定是陈文祺为洗脱罪名,自己杜撰的呢?” “陈文祺身陷大牢时,他的行囊并未带在身边。而这张字据乃是藏于他的行囊、老夫奉旨查问时命翁隽鼎一同带进诏狱的,哪有他陈文祺杜撰的机会?而且,翁隽鼎可以作证,陈南松递给陈文祺这封信函的时候,他正在旁边。” “嘿嘿,只怕是陈文祺串通翁隽鼎,二人共同作弊,蒙骗了刘大人您吧?” 刘健正要反驳,朱佑樘将手一摇,说道:“行啦,行啦!二位别争了。这字据是否系陈南松亲笔书写,朕自有办法查明。在这之前,陈文祺就先在里面呆着吧。” 张峦一听这话,自是喜出望外。只要能让陈文祺在诏狱中多呆些时日,既保住了面子,爱妾司徒燕那边也算交了差,当下连称“圣上英明”,再无异议。 刘健也不敢过分为陈文祺说话,唯恐皇上一怒之下,革了陈文祺的功名反为不美。只好缄口不言,暗叹陈文祺要多受几日之苦了。 …… 回头再说陈文祺看着恩师和翁隽鼎离开的背影,不免有些许惆怅,但未过多久便恢复了镇定。“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该是怎样便是怎样,多虑无益。他脱下给自己带来荣誉也带来麻烦的大红状元衣冠,准备换回原先的衣服。当他从行囊中取出衣物的时候,一团雪白的东西带落在地上,俯身拾起一看,原来是一方绢巾。绢巾上的刺绣针脚细腻、色彩迷人:碧绿的小池中荷花飘香,两只鸳鸯交颈而栖,好一幅鸳鸯浴水图! 陈文祺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武昌城。猎猎寒风之中,伫立在长江岸边那个穿戴略显臃肿的俏丽身影,自心里深处跃然眼前。 “贤弟……沈姑娘,近来可好?”陈文祺默默问道。他小心地将绢巾折叠起来,放入怀中。 闲时打坐,是陈文祺素来的习惯。既然牢中无事可做,那便打坐。 陈文祺盘腿坐在低矮而又窄小的床上,气沉丹田,双目微闭,正要摈除杂念进入调息状态,忽然记起那天离开陈家庄时,爹爹曾将一本小册子放在包裹之内,嘱咐自己空闲时参详参详,也不知是什么宝贝?不如趁此机会,拿出来瞧瞧。陈文祺一跃下床,从包裹中取出那本小册子。册子纸张已经泛黄,想必是年代久远之故。封面上写有六个大大的柳体字:戢刃剑法?鸾谱。六个大字的左侧,还在括弧中标注一行蝇头小字:“周家剑谱”。 戢刃剑法?鸾谱?什么意思?陈文祺顾不得揣测,小心地掀开封面,见第一页上面画着一个青年男子,左手倒握剑柄前伸,右手捏着剑诀虚指剑刃,图形下方标注“起手式”三字。再翻一页,同样是青年男子舞剑的姿势,不同的是图形下面写有比蝇头小楷还要细小的文字,详细分解本招式的要领。再往后翻看,俱是与第二页一样的图形加招式要领,一共七招,每招又七式。 陈文祺就着剑谱的文字说明,一招一式的揣摩起来。在师傅柳慕丰的**下,陈文祺对剑术颇有心得,此时对着剑谱依样画葫芦,不一会便记住了两招十四式。他将剑谱放过一旁,以折扇为剑,凭着记忆练习起来。初时出“剑”略显生涩,待几遍下来,已是愈来愈流畅,“剑”出如风,隐隐有雷鸣之声。好在关押陈文祺之处,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奉皇上旨意另觅的处所,左右隔壁空无一人,看守他的狱卒也在牢房之外。不然的话,动静可就闹大了。 陈文祺暗自惊奇,此剑法不仅威力很大,而且不同于寻常剑法那般的轻灵,大开大合之中常有刀劈的气势。他猛然忆起“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旧事,莫非这便是“刀剑双杀”?不像。虽然招式“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但这与沈姑娘的武功招式大不相同。难道……? 对,这大概是一位周姓氏族的祖传剑谱,从剑谱中所画男子的图形以及“戢刃剑法?鸾谱”的名称推测,这本剑谱应是男子练习专用,可能还有一本“凤谱”或“凰谱”什么的供女子习用。说不定沈姑娘练习的剑术,就是从那本“凤谱”或“凰谱”而来,可惜当时没见过她的舅舅杨大人使剑,要不然的话,就可以看出沈姑娘的剑招与这个“戢刃剑法”是否同源。陈文祺哪里知道,韩明也是跟着姐姐韩梅学的是“凤谱”上的剑招,即便看过韩明舞剑,也是看不出所以然的。 想到这本剑谱可能与沈灵珊有关,陈文祺愈发用心。他又将前两招演练了几遍,但发现进步不大,在招式变换间总有一种迟滞的别扭,初时以为是不够熟练之故,及至后来将两招练得娴熟,仍然如此。心想这戢刃剑法虽然招式奇妙,威力也不同一般,但若与师父所授武功相比,顶多是各有千秋,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习武在精不在多,还是专心练习师父传授的武功为好。 想到这里,便将剑谱合上,就要放入包裹之中。但心里的疑惑总是放不下,能够创立一门武功的人,武学造诣定非一般,这么明显的破绽,难道看不出、改不了?难道自己看错了分解要领? 陈文祺复又翻开剑谱,准备再看一下文字说明。但牢房之中甚是昏暗,好在皇帝口谕不可以犯人对待陈文祺,除条件简陋、身无自由外,狱卒对他甚是客气。一听陈文祺要灯烛,连忙为他送来两支大号蜡烛,还主动为他点燃了一支。 怎奈牢房四壁粗糙并不反光,一支蜡烛如同萤火。陈文祺将剑谱凑近烛火,仔细将图形下面的文字看了一遍,与自己所记并无不同,一时有些茫然。 正疑虑间,忽见书眉以及图形外的空白处,隐隐有文字痕迹。陈文祺以为自己眼花,忙揉了揉双眼一看,那隐隐的文字不仅尚在,而且更加清晰可辨。 陈文祺心里一动,将剑谱拿开放在床上,等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再看剑谱,那空白处的文字已然消失。 剑谱中有隐写的文字。既有隐写的文字,必然记载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饶是陈文祺少年老成,此时也不禁心痒难耐,恨不得一下揭开书中之谜。 于是,他再次将剑谱凑近烛光,先看封面有无文字。烤了好半天,并无字迹显现,看来这封面中没有秘密。 揭过封面,又将第一页置于烛旁烘烤,不大一会,果然在空白处出现了一段文字: “吾乃周天烨,戢刃剑法第七代传人是也。 先祖“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以善箭术闻名于当世,亦以拳、棍、枪法傲视武林。先祖生逢乱世,目睹山河破碎,忧心如焚,曾力主抗辽拒金,终为奸党所不容,以故赋闲家中,以读书、习武为趣。一日,受独孤一鹤‘刀剑双杀’之启发,自此昼夜推敲,删繁就简,将刀法之大开大阖、刚烈沉猛,溶入灵秀清奇的剑法之中,自成一门剑术,曰‘戢刃剑法’。戢,从咠从戈,藏兵也。刃,刀也。剑法之中隐藏刀法,故名‘戢刃剑法’。‘戢刃剑法’分‘鸾谱’、‘凤谱’各一册,每册七招四十九式,以供族中男女分而习之。 ‘戢刃剑法’招式精妙、变幻莫测,似刀似剑,令人防不胜防。更有甚者,若使习练‘鸾谱’、‘凤谱’剑招之人双剑合璧,则威力大增何止数倍? 然武学至高者,必招歹人之觊觎。或明火执仗、公开抢夺;或钻穴逾墙、鼠窃狗盗。我明彼暗,防不胜防。此谱一旦为不良之徒所获,必将祸乱武林、荼毒众生。 为此,吾将‘鸾’、‘凤’剑术略加篡改,使之出剑凝滞晦涩,招式断续迟缓,因此功力大减,双剑合璧亦无数倍之威。此谱即便歹人得之,已无大碍也。 但先祖之心血,吾岂敢擅废?故将原谱隐写于其中,由各代传人教授族中子弟。 此乃本族绝密,只许嫡系传人知晓,并于临终前传与后任。至嘱!至嘱! 祥兴二年三月二十六日。” 看完这一段,陈文祺始知不出自己所料,这戢刃剑法除“鸾谱”之外,的确还有一册“凤谱”,而刚才所练两招,不过是这位周天烨老前辈篡改过的招数,怪不得觉得那么别扭。 这时,狱卒送来了饭菜。陈文祺收起剑谱,接过饭盒,不顾狱卒张口瞠目的神色,一阵风卷残云,将饭菜吃了个一干二净。狱卒当然不知,在中午的琼林会武宴上,先是与尹直、尹维父子联对,后又与国丈张峦“舌战”,最后被皇帝下令直接押送大牢,除了喝了几杯淡酒,大半日来粒米未进,腹中早已饥肠辘辘。此时被饭菜香味一撩,哪里还顾得上斯文? 吃过晚饭,陈文祺精神百倍,准备继续探究剑谱之中的秘密。但转念一想,今日还尚未打坐。要知道剑术招式无论如何精妙,还要有足够的内力才能发挥到极致。而这个内功没有速成的办法,只能日积月累、循序渐进。 于是,陈文祺请狱卒帮忙打来温水,洗涤一番后,开始做每日例行的功课。 翌日,趁送早饭的机会,陈文祺向狱卒讨要两支蜡烛。狱卒望着昨日尚未用完的蜡烛,迟疑着半天没有反应。 “哦,是这样,狱中无事,只好以读书来打发时间。你看这里面光线黯淡,我又有眼疾,不点蜡烛根本就看不清楚书上的字。”陈文祺笑着解释道。 大约狱卒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便又为他拿来两支与昨天一样的蜡烛。 陈文祺将剑谱端端正正的放在低矮的床上,然后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向剑谱拜了三拜磕了三个头,虔诚地说道: “周家老前辈,晚辈陈文祺既非周氏族人,更非贵家族传人。但戢刃剑谱既在晚辈手中,也算晚辈与前辈有缘。晚辈发誓:习练戢刃剑法,只用于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匡民济世、报效国家,决不以强凌弱、欺良压善;日后得遇周家传人,即将剑谱璧还。倘有故违,定遭天谴。” 拜罢,陈文祺点燃一支蜡烛,接着昨日将剑谱中密写的文字逐一烘烤出来。第二页书眉和图形空白处显现的文字,是剑法总要,书云: “‘戢刃剑法’分‘鸾’、‘凤’两谱,‘鸾谱’剑招以前唐诗人李白《将进酒》中诗句命名,‘凤谱’剑招以前唐诗人白居易《长恨歌》中诗句命名,各七招四十九式,分则自成体系、进退有序,合则且攻且守、相得益彰。‘鸾谱’剑招如左: 第一招:黄河之水天上来。第一式:龙蛇飞动;第二式:旱地拔葱;第三式:平步青云;第四式:旋转乾坤;第五式:御剑飞行;第六式:泰山压顶;第七式:水银泻地。 第二招:斗酒十千恣欢谑。第一式:把酒言欢;第二式:推杯换盏;第三式:觥筹交错;第四式:似醉如痴;第五式:酣歌醉舞;第六式:醉玉颓山;第七式:如醉方醒。 第三招:……” 陈文祺一心想验证真正的戢刃剑法之威力,便将“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文字烘烤出来,就着烛光看了两遍,已觉七式要领记得精准,遂吹灭蜡烛,在牢中演练起来。初时一招一式的模仿尚不觉得如何,及至动作熟练、各式之间转换自然,逐渐显露出招式的不凡。剑招甫出,人如飓风旋转,剑如灵蛇,倏然间冲天而起,凌空虚步,身形倒转,挺剑下刺,待到剑锋将至“敌”之头顶,剑芒化为漫天刀影,天罗地网般罩住“敌”人,须臾之间,一招七式一气呵成。那气势、威力,与先前习练篡改过的招式相比,简直判若云泥。随着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练习,剑招的威力还在不断加强,“旱地拔葱”最高时可蹿升五尺左右,“平步青云”则能虚空行走三步。 陈文祺大喜过望,自此以后,除吃饭、睡觉、打坐之外,全部心思都扑在研习戢刃剑法之上,乐此不疲,浑不觉自己尚在囹圄之中。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已将戢刃剑法“鸾谱”七招练得滚瓜烂熟、得心应手,自觉剑术比之以前精进许多。一天,陈文祺又将剑谱捧来研读,忽然想到,密写七招以后,剑谱后面还有三页空余。这三页之中,或许密写着“凤谱”七招?如果真有“凤谱”七招的话,就可以知道沈姑娘的剑法是否与它同源。想到这一节,陈文祺毫不犹豫地将“鸾谱”的后三页凑到烛光旁边,不大一会,果然有字慢慢显现。不过并非陈文祺想象的“凤谱”七招,而是一大段话: “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余创‘鸾’、‘凤’剑法虽尚算奇异精妙,然若无内力催动,也不过是银样镴枪,徒有其形而无其利。是故学习剑术,必修内功。 大凡内功修炼,鲜有速成之道。偶闻服食千年人参、万年灵芝之类奇珍异果者,可倍增数十载功力,然余迄今未有一见。即便果有其效,奇珍异果又有几人可获?余每念及此,不免嗟吁。是故遍访名家、博采众长,竟日探寻内功速成之法。所幸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廿载心血遂成一诀,皆因修炼此诀可以洗筋易髓,不在少林‘易筋经’之下,余将之取名为‘易髓功’。 此诀可使练功者迅速打通人体各大要穴,使之真气流转自如、聚散随意。到达最高境界(第九层)时,可蕴含真气于无形,调动真气于刹那,凝聚真气于一处,遍布真气于四周。 此诀虽可加快内功修炼,但仍须循序渐进,由第一层渐次而行,切不可急功近利,贪多务得,以至气血岔乱,伤身折寿。切记,切记!” 陈文祺始知后面几页是能够速成的内功心法。从文字的口气来看,这段文字并非出自隐写者周天烨之口,而是剑谱创始人周侗老前辈的原话。照此看来,最后两页应该是“易髓功”的修炼法门。 果不其然,后面两页加以烘烤后,显露出来的文字就是详细介绍“易髓功”一至九层的修炼方法以及到达各层功力的生理标志和内力表现,如“打通太阴肺经、阳明大肠经三十一穴,即为第一层”,达到“易髓功”第一层后,“内功略有小成,可借助内力加快行走速度、提升蹿纵高度和加强出击力度,大异于常人”……“打通督脉、任脉五十二穴,体内经脉、穴位‘阴阳相贯,如环无端’,即为第九层”,达到“易髓功”第九层,“内功登峰造极、超凡入圣,罡气随意念而收发,聚则护身如铁壁,发则伤人于无形;身轻如飞燕,劲道逾百钧”。 陈文祺虽然武功甚高,但内功稍有不及,年前与“岭南八凶”单雪比拼内力时,若不是师傅柳慕丰及时赶到,难免要吃大亏。这时见“易髓功”如此神奇,当下便博闻强识,将“易髓功”的口诀、要领背得滚瓜烂熟,将诏狱当作练功密室,心无杂念地练起了“易髓功”。 第二十九回 京城探兄 自陈文祺被皇上打入诏狱之后,接连几日,翁隽鼎在驿馆坐卧不宁、忧心如焚。原以为皇上一见陈南松的亲笔信笺便会下旨放人,哪知张峦又生事端,怀疑信笺虚假伪造。皇上说了一句“自有办法查明”后不见动静,难道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可陈年兄还在诏狱之中关着啊。 翁隽鼎初涉庙堂,在进城举目无亲、孤立无援,搭救陈文祺是有心无力,没办法只能三天两头去恩师那里探问。刘健虽然一样的着急,但毕竟久居庙堂,深知官场水的深浅。他不能对此事显得特别关注,甚至连探监的话都不敢对皇上说,生怕物极必反,惹得皇上一不高兴遞夺了陈文祺的功名反为不美。所以只能暂时隐忍,等待时机成熟再奏请皇上开恩放人。 这一日,翁隽鼎又来拜谒恩师。师生闲聊几句之后,刘健对翁隽鼎说道: “贤契呀,皇上刚刚下旨,着吏部会同各有司衙门,拟准新科文武进士的‘铨选’名册,呈圣上御批授官。释褐期间,准予新科文武进士回家探亲三月。你有何打算?” 翁隽鼎想都没想,回答恩师:“学生没有打算。陈年兄还在囹圄之中,学生与他同年一场,只有在京城隔着牢房相候了。” 刘健闻言一楞,随即斥道:“愚不可及。你在外面候着他,他在大牢里就安逸了?”徒觉语气过于严厉,缓和了一下口气,温言说道:“你如此重情重义,老夫甚是欣慰,只是呆在京城于事无补。皇上不是要查明陈南松信笺的真伪吗?要不这样,你可趁此机会去陈家庄一趟,请他们的族长陈南松再写几个字,以证真实。唔,回头我写一封书信给湖广承宣布政使司陶大人,请他在陈南松写的字迹上加盖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官印,不然的话,那张峦又说是伪造的了。记住,不要对陈家人提起文祺坐牢的事,如何搪塞,你看着办吧。” 翁隽鼎一听要拿陈南松的笔迹证明陈文祺无罪,觉得自己终于能为好友做一点有意义的事了。于是连忙跑到书案前磨墨,催着恩师快些写信。等恩师写完信后,便往怀里一揣,风风火火地抬脚要走。 刘健连忙叫住他,嘱咐道:“别忙,我还有话说。老夫揣测,皇上是有心庇护文祺的。若不然的话,也不会特意嘱咐牟斌‘不可当犯人一样看待’他,而且至今并未革除他的功名。只是皇上与皇后伉俪情深,既然国丈要为难文祺,那就让文祺在牢中呆上几日,省得他在当皇后的女儿面前播弄是非,影响他们夫妻的和气。因此你也不必慌忙取回什么证据,回家去将该办的事儿办了再回京。不然的话,授官之后身不由已,再想办什么事可就由不得你了。” 翁隽鼎一听恩师交了底,心下大定。当下辞别恩师,回到驿馆打点好行装,去吏部挂号之后,只身一人踏上南下之旅。 …… 就在刘健嘱咐翁隽鼎的时候,陈文祺被关天牢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武昌府。 这一日,衙门中所有的公事处理完毕后,韩明回到家中看望姐姐韩梅。姐弟俩聊着聊着,聊到了陈文祺。 “姐,你可还记得珊儿的义兄陈文祺?” “怎么不记得?那孩子人品端正,才貌无双,又几次帮了我韩家的大忙,说实话,姐这心里总是时不时的想着他呢。他不是进京参加会试去了吗?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他是中榜了还是落榜了?” 韩明说道:“小弟前日听布政使司陶大人讲,陈公子先是在会试荣登会首,三天后的殿试又独占鳌头,连同去年乡试夺的解元,要算是三元及第呢。” “哦?”韩梅听罢喜上眉梢,连声称赞道:“了不起,了不起,少年英才!在本朝能有三元及第的恐怕不多吧?” “就是。将被除名的辛未科‘六首状元’黄观计算在内,连同陈公子也不过三人。只是……”韩明忽然紧皱眉头,踌躇着打住了话头。 “只是什么?你怎么不说?”韩梅看到弟弟眉宇间的神色,有些不安地问道。 韩明正待说话,沈灵珊燕子般的“飞”了进来:“舅舅,您回来啦?” “嗯。”韩明支吾了一句,与韩梅二人顿时无话。 “舅舅,刚才听您和娘聊得挺热闹的,怎么现在都不说话了?有什么事要瞒着我啊?”沈灵珊娇嗔道。 “没什么,我们只是随便聊聊。”韩明生硬地应道。 “不对,我隐约听到舅舅说什么‘陈公子’,难道您们在说大哥的事情?大哥怎么了?舅舅您快告诉我。” 韩明望着姐姐,不知如何是好。 韩梅被韩明半句“不过……”憋得难受至极,当下也顾不得沈灵珊的感受,说道:“明儿,陈公子究竟如何,你就直说吧。” 韩明说道:“陈公子不中状元还好,中了状元反倒害了他。” “什么?您说大哥中了状元?”沈灵珊欣喜若狂,激动地抓住韩明的臂膀,不经意间一双美目竟有些湿润。 “不中状元还好,中了状元反倒害了他。”韩明机械地重复着原先那句话。 “怎么中了状元还害了他?你倒是利索地说呀,要急死人啊?”韩梅一反常态,催促韩明快说。 沈灵珊松开抓住舅舅的手,挨着韩梅坐下,右手紧紧攥着韩梅的衣袖。 “唉。听陶大人说,殿试之后,皇上钦点陈公子为文状元,兵部右侍郎尹直的儿子尹维为武状元,赐状元衣冠,并下旨于琼林苑摆设‘琼林会武宴’以示庆贺。陈公子不知为何得罪了一些人,在酒宴上,先是尹直父子指名道姓与陈公子索句联对,后是当今国丈张峦频频发难,诱使陈公子为辛未科状元黄观说话,引起众多王侯对他的不满;又指证陈公子身穿大红状元衣冠藐视族规,犯了‘大不孝’之罪。当今皇上推崇以孝治天下,当然难容这种‘大不孝’的事情,于是一怒之下,将陈公子打入诏狱关押。” “陈公子被关诏狱了?”韩梅不信似地说道:“我看这个孩子温文尔雅,怎么会去招惹人?是不是有冤家对头暗中搞鬼?”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陈公子从未去过京城,哪有什么冤家对头?小弟奇怪的是,那个张峦远在京城,怎么会知道陈公子家族的族规?又怎么知道他们家族禁穿红色衣冠?” “是呀,我们离黄州府近在咫尺,要不是你今日说起,也不知他们家族有这个禁忌啊。这孩子怎么这么倒霉?中了状元还要坐牢。明儿,可有办法帮帮这孩子?” “姐,这是皇上亲自过问的案子,我一个小小的知府,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实在是有心无力啊。”韩明无奈地说道。 姐弟俩一问一答,半天未见沈灵珊开口说话。两人转眼一瞧,只见沈灵珊俏脸煞白,神情木然地坐在一旁,对两人之间的谈话置若罔闻。 “珊儿,你没事吧?”韩梅连叫几声沈灵珊都没有反应,连忙用手推了她一下,关心地问道。 沈灵珊好似突然惊醒,幽幽地说道:“啊,没……我没事。娘、舅舅,我有些疲倦,要回房休息一下。” “去吧,别累坏了身子。”韩梅心疼地说道。 沈灵珊站起身,对舅舅裣衽一礼,匆匆回房去了。 接下来两天,沈灵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既不习武练功也不做针线女红,独自在闺房中打坐发呆。饶是蕊珠百般劝慰、嬉闹,也不能令沈灵珊展颜说话,及至后来被蕊珠扰得烦恼,干脆将她推出门外,栓起房门自个暗自思量。 蕊珠不知小姐为何如此,跑去夫人房间禀明此事。韩梅听说后,连忙跟着蕊珠来到沈灵珊的房前,朝里面柔声叫道:“珊儿,你将房门打开,娘看你来了。” “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沈灵珊一身男妆,俏立在韩梅面前,身后圆桌上,放着一个简单的行囊。 “珊儿,你这是……”韩梅一惊,指着行囊颤声问道。 沈灵珊将韩梅让进房中,扶母亲在桌边坐下,语气平静地说道:“娘,都快二十年了,我家的大仇还未报,爹爹也是杳无音信。珊儿思考再三,决定去边关寻找爹爹,回来与舅舅一起参详‘鸾凤’剑法,然后寻找仇人,为外公外婆报仇。” 韩梅一听花容失色,连忙问道:“珊儿,你……你无缘无故的怎么想起要找爹爹来了?” 沈灵珊平静地答道:“珊儿不是心血来潮,这个想法在珊儿心中已经有好几年了。只不过以前确实年龄太小,怕娘您不同意就没敢说。现在珊儿都十八了,而且除了娘教的武功外,还有大哥传我的‘拂穴掌’都可以防身。如再不找到爹爹,外公外婆的大仇何时得报?娘,您就让珊儿去吧,啊?” 韩梅何尝不想尽快找到沈清的下落?无奈女儿还小,只身一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无论如何都不能教人放心。她稳了稳情绪,柔声劝道: “孩子,外公外婆的血海深仇至今未报,也是为娘与你舅舅多年来的一块心病。但仇人的势力太大,武功又高,娘与你舅舅孤掌难鸣。唯一之途,只有找到你爹爹练成‘鸾凤’剑法,双剑合璧才有报仇的希望。你舅舅曾经三赴宁夏边关,几次要拜见总兵大人夏尧公公,无奈宁夏卫的军营戒备森严,任你舅舅如何表明身份,那把守辕门的兵勇始终不肯通禀,以故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你现在年纪还小,就算能到边关,还不是和舅舅一样,打探不出爹爹的消息?再过两年等你长大成人了,娘带你一起去宁夏,设法与夏尧公公见上一面,说不定就有爹爹的消息了。” “娘,舅舅不是说过吗,原来去找爹爹的时候都是用的假名,所以连城门都进不去。这次珊儿去,直接报出真名,一定能够见到夏尧爷爷。见到了夏尧爷爷,找到爹爹就有希望了。您如今年纪大了,哪能出门远行?有事子女服其劳,女儿一定替娘把爹爹找回来。” 韩梅大惊,连连摇手道:“不可。在宁夏边关人生地不熟的,谁知有没有梁芳和‘岭南八凶’的人?万一碰上那镇守城门的人是梁芳安插的眼线,岂不是自投罗网?” “那……女儿有办法了。前几次舅舅去宁夏,只因家里公务在身不能逗留过久。珊儿这次去,不进城也不打紧,左右无事,我就天天在城门外转悠,不信夏尧爷爷从不出城。” 韩梅听罢啼笑皆非,说道:“珊儿呀,你以为夏尧爷爷似我们一样?他可是宁夏总兵、镇西兵马大元帅,走到哪里还不是前呼后拥的?能够随便让人靠近的吗?” 无论韩梅如何劝说,沈灵珊似是铁了心要去宁夏,她撅着嘴撒娇说道:“娘,您放心。您女儿这么聪明,到时还怕想不出办法?娘,您就答应珊儿去吧。” “你一个姑娘之身,迢迢万里的,娘怎么放心?”韩梅见劝不住女儿,方寸大乱,忙叫栓儿赶快去知府衙门请舅老爷回来。 韩明乍闻沈灵珊要独自远行寻父,也是一惊,及至细细一想,心下了然。他避开姐姐的目光,向沈灵珊问道: “珊儿要去寻找爹爹,可想好了要走哪条路吗?” 此言一出,令韩梅、沈灵珊母女俩大感意外。韩梅心想,我要你帮姐姐劝珊儿放弃出门的念头,你怎么反而问起她的行程了?沈灵珊一心想着如何对付舅舅的劝阻,不料舅舅问到行走路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韩明伸手将沈灵珊拉到韩梅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笑着对她说道:“珊儿不必回答,让舅舅猜猜你要走的路线。宁夏边关,在武昌府的西北面,经襄阳、过长安,乃是捷径,这条道路应该是不二之选。但珊儿此行,想必会经信阳、过许昌,向东北直达京都,而后折转西南,出居庸关、过朔州,沿着榆林道向西南方向去宁夏。不知舅舅猜得可对?” 沈灵珊一听,脸色瞬间变红,知道舅舅看出她的心思。窘迫之中低下头看着脚尖。半响,抬起头来,先扭头看了母亲韩梅一眼,然后回过头对韩明说道:“舅舅说的不错,珊儿确是打算这么走。大哥与我结义一场,有情有义,曾经帮了我们很多的忙。如今他身陷牢笼,远离亲人,我们纵然不能为救他而出力,也理当前去探望以尽义。否则良心何安?不过,珊儿要去边关寻找爹爹也是多年的心愿,决非托辞。待到京城探过大哥之后,无论如何也要去宁夏走上一遭,无论如何要找到爹爹的踪迹。” 韩梅到这时方知女儿执意出走的意思。想到陈文祺在牢中受苦遭罪,心里也是恻然,同时又为女儿的纯朴感到欣慰。沈灵珊话音刚落,她便一把揽过女儿,轻抚着她头上的秀发,柔声说道: “珊儿,你要去探望陈公子,为何不明说?你是怕娘不让你去?” 听闻韩梅的口气有松动之意,沈灵珊趁机钻进母亲的怀里撒起娇来:“娘,珊儿这不是跟您说着嘛,要不然,珊儿趁蕊珠去找您的时候从后门溜走,这个时候恐怕已经过了江呢。” 韩梅嗔怪地说道:“你跟我说的什么呀?你说要去寻找你爹爹,那可是要去边关,蒙古鞑子经常在那里打打杀杀的,娘怎么能放心让你去?” 沈灵珊从母亲的怀中坐起来,用手理了理有点散乱的头发,正色说道:“娘,珊儿只是没有告诉您要先去进城探望大哥。珊儿探过大哥之后,确实是要去边关寻找爹爹的。” “那不成,如果不答应娘不去宁夏卫的话,就不许你离开家门。”韩梅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说道。 “娘,您……” “珊儿,你娘说的有道理,宁夏边境敌我犬牙交错,素不安宁。你一人只身犯险,让我们怎么放心得下?你要去京城探望陈公子,虽说其心可鉴,但只怕也是徒劳无功。你想想,那诏狱是关押钦犯的重地,岂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地方?依舅舅看,陈公子吉人天相,不过是几日牢狱之灾,不会有多大的事情,过段时间便会无事,你还是在家静待消息吧。” 沈灵珊一听舅舅连京城都不让自己去,顿时急了,连忙寻求韩梅的支持:“娘,我答应您不去宁夏了,您就让我进京一趟吧?” “这……”韩梅既有些牵挂陈文祺,又不忍女儿独自离家,再说能否进天牢也不得而知,故此犹豫的望向韩明。 “娘,舅舅,允许亲属探监也是大明律的规定,我是大哥的结义兄弟,当然是可以见他的了。就算不让进去,到了京城也能打探一下消息,也胜似在家干着急啊。”沈灵珊生怕舅舅摇头,抢先说道。 韩明对自己这个外甥女的性格了如指掌,如不答应,说不定哪天她就会悄悄离家出走。与其那样,不如帮她筹划好一切,让她安心出门,省得发生意外。想到这里,便对韩梅说道: “姐,陈公子遭难之际,珊儿前去探望也在情理之中。但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她一个女孩儿家独自远行多有不便。不如这样,让蕊珠改装与她结伴而行,路上好有个照应;我再雇一辆马车,选一个机警的捕快充当车夫暗中保护,加上珊儿也有一身功夫,料想不会有什么意外。只是珊儿必须答应,探过陈公子之后要速速回转,不可在京城久待。” 韩梅点了点头,向沈灵珊问道:“珊儿,你可听清楚了?” 沈灵珊怕他们反悔,连忙应承道:“珊儿明白,到京城探过大哥以后,保证立即回家。” “既然如此,我这就去租借马车,明日一早就送你们出城。”说罢,韩明站起身来向姐姐道别,出门张罗去了。 当晚,韩梅让沈灵珊到自己房中歇息,将如何行走、如何投宿、如何待人接物等等一应事项细细的向沈灵珊说了几遍。沈灵珊也不住地请娘多加保重、不要牵挂自己,母女俩的绵绵夜话直说到天色微明,方才沉沉入睡。 翌日巳初时分,韩明回到家中,身后跟着一个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的中年汉子。 沈灵珊与蕊珠早已换了男儿装束,正在母亲房中闲话等待。一听舅舅到家,连忙搀着母亲迎出大堂。 韩明拉过身后的中年汉子,对沈灵珊说道:“珊儿,这位是姜霖姜班头,人称‘**湖’,有丰富的江湖经验,也有一身非常厉害的拳脚功夫。这段日子正好姜班头在度假,故此特意请他来陪同你们一起进京。”韩明为官清正,不愿假公济私,因此请正在休假的姜霖帮忙,并硬是塞给姜霖妻子一个十两重的大银锭子,算是作为补偿。 沈灵珊朝姜班头裣衽了一礼,说道:“耽误了姜班头休假,真不好意思。” 姜霖见沈灵珊对自己施礼,连连摇手,急忙说道:“杨小姐可别折杀了小人。小人虽然走南闯北十多年,却从未到过京城,这次能到京城见见世面,还是沾了小姐的光呢。”韩明事先向姜霖介绍,外甥女也姓杨,故此称沈灵珊为杨小姐。 韩明“呵呵”一笑,说道:“你们二位就别客气了,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大家相互照应。姜班头,我这外甥从未出过远门,这段日子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姜霖躬身向韩梅、韩明各施一礼,恭敬地说道:“请夫人和杨大人放心,小人必定倾心竭力维护小姐的周全,平安地返回武昌。” 韩梅拉过沈灵珊,为她整了整衣衫,又耳提面命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手,让沈灵珊上了马车。蕊珠身背包裹,向韩梅、韩明施了一礼,随后也钻入朱红色的车舆之内。坐在驭位上的姜霖长鞭一挥,“驾——吱拗”,马车向左转了一个弯,向城北草埠门驶去,转眼间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第三十回 柳林婚宴 夕阳将坠,晚霞将中原大地染得红彤彤的。暮色之中,游鱼潜底,倦鸟归林,炊烟唤子,客旅兼程。 一辆朱红色车舆的单辕马车,自柳林镇南面的官道上疾驰而来,行至镇上“醉仙楼”酒家门前,嘎然停住。 姜霖跳下车辕,向坐在车舆内的沈灵珊说道:“杨小姐,一天下来,咱们已经走了一百多里地哩。眼下时辰不早,咱们先到这‘醉仙楼’吃点东西,然后找个干净点的客栈住宿一晚,明儿继续赶路如何?” 沈灵珊掀开门帘,与蕊珠一道走出车舆,憋着嗓门粗声说道:“如此也好。”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姜班头,您看我们这身行头,哪有什么‘小姐’来着?这样吧,您就叫我杨公子,我便称您姜叔,可好?” “这……,可不折杀小人了?”姜霖不好意思地说道。 沈灵珊嫣然一笑,说道:“理当如此,就这样说定了。” 姜霖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三人行至“醉仙楼”门前,正欲抬脚跨过门槛,不料店小二跑了出来,伸手拦住他们:“客官且住,本店今日不做生意。” 三人停住脚步,往店内一瞧,可不,里面不仅没有一个客人,而且所有的凳子全码在桌子上,显然已经歇业。 “噢,贵店今日有事啊。”姜霖理解似地说道,随后又向小二问道:“请问附近可还有饭馆?” 小二卖弄似地回答道:“本镇挨着官道,成天人来人往的,因此镇上酒楼客栈到处都是。不过——”小二拉长声音说道:“今日只接待投宿的客人,不接待吃饭喝酒的客人。” “这……这是为何?”饶是姜霖号称“**湖”,一时也是满头雾水,不明所以。 看见三人迷惑不解的神情,小二颇为得意地说道:“为何?因为今天是本镇首富云驭风云老爷子的爱女大婚之日,镇上所有的厨子都到云府操办婚宴去了。” “什么?他嫁女儿将全镇的厨子都弄了过去,那这南来北往的客人怎么办?这姓云的简直就是为富不仁、为所欲为、为非作歹、为恶不悛、为法自弊。”蕊珠忿忿不平,也不管合不合适,一口气送了不曾谋面的云驭风五、六顶帽子。 小二“嘻嘻”一笑,说道:“这位公子错怪云老爷子了。云老爷子虽然将全镇的厨子都请去办婚宴,可也替远来的客人考虑得很周全。三位客官请看这门上贴的是什么?” 三人顺着小二的手指朝门上望去,果见门上贴着一张粉色的告示,上面写着: “今日小女大婚,凡经本镇的过往行人,均是云某的尊贵客人。云某在府中略备薄酒,以酬佳宾。” 姜霖看罢,啧啧称叹:“这个云老爷子好大的手笔,在下虚度三十几年的光阴,还是第一次碰到此等奇事。” “哼,敢情这个姓云的生财有道,算计到来往的行人身上来了。”蕊珠对云驭风不怀好感,冷冷地说道。 “此话怎讲?”小二有些不明白。 “怎讲?姓云的请喝喜酒,人家怎好意思空手赴宴?这不是变相地要人‘随礼’吗?说他是雁过拔毛也不过分吧?”蕊珠没好气地答道。 “哦,公子又错怪云老爷了。敢情公子没有看见下面这行字?”小二释然说道。 蕊珠仔细一看,果然在告示的最下端有一行小字:“云某重名节如泰山、轻利欲如鸿毛。各位来宾务请空手赴宴,携礼者恕不接待。” 一直没有说话的沈灵珊,这时走到小二跟前,抱拳说道:“既然云老爷盛情相邀,我等恭敬不如从命。不知云府如何走?” “呵呵,今天镇上的所有人都是云府的宾客,小二正要锁门前往呢。三位如若要去,小二便为三位带路。” “如此甚好,请。” “请。” 云宅内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高大的宅门两边,贴着一副红底金字喜联:蓬门且喜来珠履,侣伴从今到白头。由于遍请宾客,宅前广场上,临时摆了不下百张酒席,镇上乡邻以及过往客人,都被安排在广场入席。亲朋好友、官宦士绅理所当然要请至府中正席入座。 沈灵珊等人到来时,广场上早已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可能是见沈灵珊、蕊珠和姜霖几人举手投足非同一般,云家迎客知宾遂将她们引至广场正中距大门不远的酒桌旁,拉起席中状似本镇乡邻的三人,腾出座位让沈灵珊等人入席。先到是主,后来是客,三人向先前入席的七人抱拳施礼后方才就座。 众人萍水相逢,一时找不到共同话题,均默默无语,静等酒菜上桌。此时金乌西坠,华灯初上,这桌上之人都是过路的行客,哪管新娘新郎姓甚名谁、姻缘是天造地设还是强迫包办?只是奔走了一天饥肠辘辘,巴不得酒菜快点上桌,填满五脏庙之后觅得一个客栈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明日也好早点赶路。见酒菜迟迟未上,席中有人渐感不耐。 “砰。”坐在姜霖对面那个眉毛下斜、身材高大的客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怒声说道:“他娘的什么喜酒,到现在还不开席?” “嘘,这位客人小点声,莫要被云家的人听见。办喜事嘛,仪礼不免繁缛,酒菜自然要上得晚一点。”席中一位年约五旬、浓眉短髭的老者劝道,看样子他应该就是这个镇子的乡民。 “办喜事也好,办丧事也罢,他总不能让本少爷净喝这种淡而无味的粗茶吧?酒菜上不来,也该上些糕点给大家伙充饥啊。”那斜眉客人毫不收敛,依然大声说道。 短髭老者听他说出此等浑话,一时作声不得。沉吟半晌后,又对那斜眉客人温言说道:“这位客人切莫出言无状,说些大不吉利的言语。即便不是云老爷富甲一方,结交甚广;就是今天的新郎官,也是大有来头,若是他听到你说这等话,只怕是惹祸上身了。” “大有来头?有多大的来头?敢情这新郎是皇帝老子不成?”斜眉汉子冷笑道。 “虽然不是皇帝老子,却也是当今天子钦点的新科进士。这不,连县太爷还专程前来捧他的场呢。”短髭老者见斜眉汉子越说越浑,连忙点出新郎的身份,警示对方听后有所顾忌。 “哈哈哈——”斜眉汉子一阵怪笑,神情颇有不屑地说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原来就是一进士啊。”说着将硕大的头颅凑到短髭老者面前,讥讽地说道:“穷乡僻壤的人就是少见多怪,一个新科进士就把你唬得一愣一愣的。在本少爷眼里,慢说是新科进士,就是新科状元,也不值个屁。” 短髭老者只当他是浑人,再也懒得与他争辩,便将双手往衣袖中一拢,说了句“这位客人真会开玩笑”后,闭目养神去了。 哪知斜眉汉子听到短髭老者说他“真会开玩笑”,立马怪眼圆瞪,伸手扯了扯老者,高声说道:“你不信是吧?新科状元陈文祺现在诏狱里面呆着,还不是本少爷一句话送进去的?” 沈灵珊闻言一震,真的假的?若是真的,此人是何方神圣,竟能凭一句话就将大哥送进诏狱之中?不管是真是假,待我打探一下他的虚实再说。 想到此,沈灵珊向斜眉汉子一抱拳,说道:“这位兄台,诏狱之中关押的都是惊动了万岁爷的钦犯,你说凭你一句话就将新科状元送进诏狱,莫说这位老人家不信,我等都不大相信咧。除非兄台是皇亲国戚,否则,当今皇上岂能听你的?” 斜眉汉子一楞,旋即倨傲地说道:“这可让你说对了,本少爷还真是皇亲国戚。” 沈灵珊撇了撇嘴,不信似地说道:“据在下所知,湖广地区在景泰、天顺、成化三朝,从未有人与皇家沾亲带故,景泰之前的皇亲国戚,也早已迁居京城。阁下年纪轻轻,又操着一口地道的湖广乡音,恐怕与皇亲国戚八杆子够不上吧?” 斜眉汉子两眼一翻,“哼”道:“那是你冬天里摇蒲扇——不知春秋。说出来就怕吓到你,本少爷虽是湖广人氏,但寿宁侯张峦你知道吗?就是皇后娘娘的亲爹、当今的国丈,他正是本少爷的姑夫。你说,本少爷是不是皇亲国戚?” 沈灵珊一激灵,心道果真如此的话,此人虽是拐了弯儿的“皇亲国戚”,但皇后娘娘与他是嫡亲表兄妹,算起来当今皇上还是他的表姐夫呢,难怪他口出狂言!继而冷静一想,不对吧?张峦的爵位并非世袭罔替,其人乃是秀才出身,还是以乡贡的名义才进入国子监的。张峦的夫人金氏,虽不知她是何处人氏,但在尚未发迹之前,现今的国丈张峦当年还在北直隶河间府的老家,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地去湖广迎娶金氏为妻? 事关义兄陈文祺的安危,沈灵珊决心要弄个清楚明白。 “尊驾莫非姓金?”沈灵珊试探地问道。 斜眉汉子哪里知晓皇后娘娘的母亲姓什么?他以为自己既然与皇帝的亲戚是亲戚,那么自己自然就是“皇亲国戚”。他也懒得琢磨沈灵珊问的什么意思,颇不耐烦地答道:“什么金的银的?本少爷名叫司徒蛟,我姑姑他老人家闺名司徒燕,是如假包换的寿宁侯夫人。你若不信可进京打听去,看本少爷是不是说的假话。” 皇后生母的姓氏,座中也有知晓者。听斜眉汉子——现在知道他名叫司徒蛟——一说,方知这个“皇亲国戚”还不止是拐了一个弯儿。听他一说,知情者尽皆掩口而笑。 “还‘夫人’呢,充其量是一小妾。”蕊珠在沈灵珊耳边轻笑着说道。 沈灵珊微微皱了一下柳眉:凭他一句话就把大哥送进了诏狱,那是一句什么话呢?他与大哥又有什么深仇大恨、非置大哥于死地不可呢?沈灵珊决心要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如真是此人诬告陷害的话,就是拼死也要制服此人,将他捉拿进京,为大哥平反昭雪。 正当沈灵珊欲向司徒蛟套问如何一句话将陈文祺送进诏狱的时候,鞭炮声、鼓乐声骤然响起,人们不约而同一阵欢呼:“婚礼开始了。” 未过片刻,酒菜齐上,久等不耐的人们哪里顾得上斯文?一时觥筹交错、杯盘狼藉。酒酣耳热之际,司徒蛟不甘寂寞,大声喊道:“既然喝的是结婚喜酒,为何不见新郎新娘来敬酒?”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一些好事者的响应,马上有人指挥大家齐声鼓噪道:“新郎,敬酒;新娘,敬酒。” 身穿大红婚袍的新郎官正在厅堂中向宾客敬酒,听到门外广场的叫喊声,便对客人们告了罪,手端酒杯走了出来。 “是他?”沈灵珊望着出现在府门台阶上的新郎,失声惊呼。 “谁?”蕊珠不解地问道。 “翁隽鼎,就是与大哥同去京城赴试的那个翁隽鼎。”看着翁隽鼎容光焕发的样子,又想到陈文祺此时正在诏狱受罪,沈灵珊不禁一阵神伤。 翁隽鼎来到广场,开始沿桌敬酒。沈灵珊她们所坐席位距离府门不远,很快地翁隽鼎就转到这桌上来。 “承蒙各位贵客赏光,在下翁隽鼎敬大家一杯。咦,是你?”翁隽鼎的酒杯将要与沈灵珊的酒杯相碰的时候,忽然发现了沈灵珊,不禁大为惊奇。 “是我。翁公子不久前金榜题名,今宵又洞房花烛,人生‘四喜’,翁公子一下子就得遇双喜,真乃快事也。”沈灵珊揶揄地说道,翁隽鼎正要道谢,不料沈灵珊又幽幽地补了一句:“若是我那大哥今日恰好在场,翁公子岂不是又得‘他乡遇故知’一喜?只可惜……”说到此处,沈灵珊打住了话头。 翁隽鼎忽然明白眼前的“杨公子”已经知晓陈文祺被关诏狱,也懂得他刚才的一段话语带讥讽,隐隐有责怪他不重友情之意。但现在人多口杂,不便多说,于是便含蓄地笑笑,冲众人一点头,端起酒杯就要到邻桌敬酒。 “且慢。”刚才正在胡吃海塞的司徒蛟,顾不得抹去满嘴的油腻,叫住正要离开的翁隽鼎。 翁隽鼎转过身,看见是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汉子,便客气地问道:“尊客有何指教?” “既然是结婚喜宴,就应该是新郎新娘共同敬酒吧?哪能让你一个人代劳。再说,你的新娘子究竟是美若天仙还是丑比无盐,总得让我们这些外乡人瞧瞧吧?” 司徒蛟这话,显然很是过分,翁隽鼎脾气本来比较火爆,一听此言就要发作,紧跟在他身旁端着酒壶的柴管家老成持重,暗中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翁隽鼎立时省得此时此地不能任性,于是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怒气,假装未听清楚,端着酒杯向邻桌走去。 谁知这广场上的客人鱼龙混杂,马上就有一些人附和,纷纷喊道:“是啊,请新娘出来敬酒。” 正当翁隽鼎进退两难之间,云非烟也是一身大红婚服,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之上。翁隽鼎一见,连忙大步走到她的身边,低声说道:“烟妹,你怎么出来了?” 云非烟嫣然一笑,说道:“我本就是一个不拘世俗逍遥物外的女子,为何不能出来?”不等翁隽鼎说话,便在柴管家端着的托盘里倒满两杯酒,端起一杯递给翁隽鼎:“来,我们共同敬客人一杯酒。”接着,用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对着广场上的客人说道:“各位来宾,今天是我和翁郎缔结良缘的大喜之日。俗话说,好戏还需鼓乐配,喜事也得有客来。各位嘉宾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使我们的婚礼显得更加隆重和喜庆,在此向各位嘉宾表示我们深深的谢意,请大家干了杯中酒。” “好啊。”“干!”众人齐声响应。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迈上台阶走到翁隽鼎面前,抱拳施了一礼,尔后说道:“在下柳飞絮,恭贺翁公子与云小姐喜结良缘。当日翁公子连过三关,最终赢得美人以身相许,足见阁下超群拔类、丰标不凡。只是翁公子当初过了哪三关,却是柳林镇男女老幼人人都想知道的秘闻,今日机会难得,不知翁公子可否为大家解开这个谜团?” 翁隽鼎见面前自称柳飞絮的这人,正是那日在自己之前闯关的少年。连忙抱拳还了一礼,说道:“柳公子客气。当日在下侥幸过得三关,只是运气较好而已,不值一提。” 自古文人相轻,武人相重。翁隽鼎猜想这位柳公子对自己连过三关有些不服,故尔有意示弱。 柳飞絮还没答话,场中就有人不依了:“翁公子,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给大伙听听,也好让我们长长见识。”紧接着就有许多人起哄,大有不说不罢休之势。 翁隽鼎无法,看了云非烟一眼,便将“席中分酒”与“檐上挂匾”轻描淡写的说了个大概,而对其中的难度则隐去不提。 众人一听如此简单,都道这小子走了狗屎运,恰巧碰到如此简单的考题,心想若是换了自己,还不是一样轻而易举地过关? “那么,翁公子所过的最后一关呢?”柳飞絮追问道。 “这第三关嘛,不说也罢。”翁隽鼎敷衍着说道。 “翁公子是不屑于指教还是敝帚自珍?”柳飞絮的语气开始有些咄咄逼人。 翁隽鼎、云非烟二人面面相觑,本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从何谈起?二人从未说谎,急切之中实在不能自圆其说,以故一时呆立当场。 自从云非烟出现在府门之外,司徒蛟那双斜眉怪眼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身子。先前只道钟离岚美艳无双,现在方知天下美人千娇百媚、各领风骚。眼前这个云非烟如出水芙蓉、光艳逼人,仿佛比钟离岚更胜一筹。若非身在他乡不知水的深浅,只怕早已上前轻薄起来。这时见翁隽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就尖刻地嘲讽道:“我说咧,‘分酒’与‘挂匾’这等小儿科的事情,蠢夫壮汉都能做到,怎么全被‘翁贵人’碰巧了?现在看来,应该是她们两个早已勾搭串通所为。至于第三关嘛,我看根本就没有。” “你——”翁隽鼎一听“勾搭”二字,气血上冲,满脸涨得通红,正要高声怒斥,柴管家适时的轻咳一声,猛然省悟闹将起来只能给自己的婚宴添乱,遂怒极反笑,也不理会远处说话之人,对柳飞絮说道:“在下先前不说,是怕柳公子尴尬。现在看来,在下如何闯过第三关,那是非说不可了?” “翁公子闯关,在下为何尴尬?阁下但讲无妨。”柳飞絮有些莫名其妙。 “那是因为,当时在下闯过的第三关,正是柳公子未曾闯过的第二关。” 此言一出,场中所有人大感意外。原先以为翁隽鼎凭的是碰运气,但如果别人闯不过的关被他闯过,还能说他是碰了运气吗? 原来,翁隽鼎与云非烟订亲之后,陈文祺忙着明察暗访案情,翁隽鼎留在云府与云非烟情话绵绵。二人曾谈及七日闯关的情形,因闯第二关者寥寥,以故翁隽鼎记得柳飞絮(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是在自己之前的那个少年)闯关的始末。今日被众人逼得太紧,只好借此解围。 “你是说,你闯的第三关是‘辨木根梢’?”柳飞絮略显窘迫地问道。 “正是。”因前两关讲得轻描淡写引起众人的误会,翁隽鼎决定现场来个“辨木根梢”。当初云非烟讲到柳飞絮抽到‘辨木根梢’这道题的时候,他已然有了答案。 “柴管家,请您带人将那根直木抬出来。”翁隽鼎转身对柴管家说道。 柴管家答应一声,将手中的托盘交给旁边的家院,转身进入府内。不大一会,柴管家的身影又出现在门外,他的身后,两个家院抬着一根长约八尺的木头,但见木头洁白细腻,两端一般粗细,胸径二尺有余。 “柳公子,这是否是当初那根木头?”翁隽鼎含笑问道。 “是呀。当时我一见这根木头,心想要识得哪头是根部哪头是树梢还不容易?下大上小嘛,三岁孩童也知道。哪知用尺子一量,两端竟是同样粗细。当时我想,既然两端同样粗细,靠近树根的那端肯定有刨过的痕迹,然而再看时,整个树身都被刨过。结果我就抓瞎了,没办法,只好投尺认输。”柳飞絮苦笑着说,但见他说话毫不遮掩,不少人还是钦佩他是一条磊落的汉子。 “尊驾敢情读书读呆了吧,既然两头一样大小,你就随便一说,谁能指你错了不成?”有人高声说道。 “人家云小姐早就想到这一层,事先便已规定既要辨别根梢,还要讲出根据来。”柳飞絮说完膘了云非烟一眼,云非烟抿嘴一笑。 “既然用尺子没法量出根梢,翁公子又是怎样辨别的呢?”有人急于知道答案,高声向翁隽鼎发问。 翁隽鼎指了指府前那个大大的蓄水池(云府距离湖泊池塘较远,为防火患,云驭风特地在府前修池蓄水,以备急用),对抬着木头的两个家院说道:“请二位将木头放进池中。” 二人走近水池,打一声号子,将木头抛入水池,一阵翻滚过后,池水和木头渐趋平静。再看那根木头,正静静地浮在水中,一端几乎全都没于水面,另一端却高出水面二寸有余。 翁隽鼎向众人说道:“这木头两端轻重不一,轻者为梢,重者为根,其中道理相信大家都知道吧?” “对呀,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当时就没有想到呢?”柳飞絮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懊恼地说道。 “如果你与云小姐原本是相好,当时就算辨别不出来又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这辨别的办法是云小姐暗中告诉你的呢。”司徒蛟唯恐天下不乱,阴阳怪气地说道。 翁隽鼎一忍再忍,这次实在按捺不住,指着司徒蛟朗声说道:“这位仁兄几次三番恶语相加、毁人清誉,翁某念你远来是客,不与你计较,还请你自重!翁某湖广岳州人氏,此前从未来过中原,与云小姐更是素昧平生。只是正月里头与同科举人陈年兄进京赴试路过此地,恰逢云小姐设关招亲,才结此姻缘。这是柳林镇妇孺皆知的事情,请阁下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哼,亏你还记得陈年兄。”沈灵珊低声说道。 翁隽鼎假装未听见,双手抱拳高声说道:“各位朋友来宾,请继续喝酒吧。如有不到之处,请多多包涵。”说完,携着云非烟转身回屋去了。 沈灵珊自发现新郎是翁隽鼎后,再也没有吃饭的心思,但想等散席后跟踪司徒蛟到他住的客栈,进一步打听司徒蛟陷害义兄的经过,故此强忍不耐,枯坐席中。 这时,云府柴管家又一次出现,高声说道:“远来柳林镇的客人请在散席后留下,由本镇各个客栈的掌柜带领大家分头住宿,明日一天的宿食花销全由云府负责。” 众位客人一听,顿时一阵叫好,几个性急的客人早已站起身来到宅前台阶下面等待。其他客人见状,生怕丢下自己,此时也已酒足饭饱,于是纷纷放下碗筷,齐齐集聚在宅前。客栈掌柜们无法,只好撂下酒杯,按照柴管家事先的安排前去认领客人。 沈灵珊看见司徒蛟站起来径往门前而去,便低声吩咐姜霖在原地守着马车,自己与蕊珠一起,找好客栈之后再来接他过去。姜霖不明所以,但见沈灵珊神色匆匆,也不好多问,连忙点头应承。 正在沈灵珊她们将要起身的时候,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快步走了过来,对沈灵珊恭敬地说道:“这位公子,在下带你去住宿。” “我?” “对。” “请问尊驾的客栈有多远?” 中年汉子一楞,旋即笑道:“不远,不远,就在云府后面。” “可我不是一人呢,还有他们俩。”沈灵珊指指蕊珠和姜霖。 “那就一起去。” 沈灵珊侧目一望,看见司徒蛟正跟在一个长须老者身后就要离去,不禁大急,指着长须老者对中年汉子说道:“多谢美意,我还是在那位老板的客栈去住。” 中年汉子朝长须老者看了一眼,笑着说道:“他那里已经客满,公子们去了,只怕也没有客房了。” 沈灵珊想了一想,也罢,既然知道司徒蛟跟什么人走了,等下也能向此人打听出来。于是点点头:“既是如此,有劳阁下了。” 第三十一回 冰释前嫌 中年汉子带着沈灵珊一行三人,由云宅向东转而向北,顺着东侧围墙慢慢向前行走。行不多久,就见围墙之中有一宽大门楼,门前早有两人相候,见她们到来,忙打开大门请她们入内。这是一个深深的院落,四面房舍相连,并有宽敞的廊道相通,房前绿树成荫,遮天蔽日,中间一方天井,既透风透光,又承接雨露,端的是一个憩息的好去处。南面房舍正中,开有一道小门,小门外面是什么地方不得而知。 门前迎候的二人,打开三间上房,请沈灵珊她们各自入住。随后解开辕马,将马车推到天井一侧停放,其中一人从姜霖手中接过马缰,说是要给马上料,径直牵马离去。 沈灵珊有些疑惑,这里并非客栈,中年汉子为何引她们到此?正要开口相询,中年汉子抢先说道:“公子不必多疑,敝府主人待会还要来看望几位,到时自会明白。请各位先行盥洗,在下告退。”说完就从南面小门快步离去。 沈灵珊从未出过远门,感到这事有点不大对头,迟疑着不肯进房。姜霖说道:“我看此人并无恶意,不妨且住一宿。” 沈灵珊想起舅舅曾经介绍姜霖人称“**湖”,现在他这么肯定,应该不会有问题,便与蕊珠各自进房。 不久,便听南面小门“吱呀”一声,随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眨眼间来到门前。 “笃笃”,轻轻的敲门声过后,一个压低了嗓门的声音传来:“杨公子睡了吗?” 沈灵珊打开房门,门外站着四个人,先前那位中年汉子与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并排而立,他俩身后,竟是今晚婚宴的两个主角——身穿大红喜服的新郎翁隽鼎、新娘云非烟。 “怎么是你们?”沈灵珊颇感意外。 “杨公子可否容我等进屋说话?”翁隽鼎似乎在征求沈灵珊的意见。 沈灵珊一侧身,将四人让进房内。蕊珠、姜霖二人听见响动,也赶快跑了过来。 翁隽鼎看出沈灵珊的疑惑,忙指着那位身材高大的老者介绍道:“这位是家岳父云驭风先生,”又指指中年汉子,“这位是三叔云随风。两位老人家特来看望几位贵客。” 沈灵珊虽然对翁隽鼎不满,但云家管吃管住,百忙之中还专程前来看望,无论怎样也得客套一番。因此连忙对着云驭风、云随风二人深施一礼,客气地说道:“在下几人恰遇贵府喜宴,已是叨扰,适才三老爷又亲自带我等到这里住宿,实是感激不尽。怎敢劳驾云老爷亲自看望?岂不折杀了我等?” 云驭风“呵呵”一笑,摆手说道:“应该的,应该的。陈公子对我们云家有再造之恩,老夫日夜想着该怎样报答,杨公子是陈公子的义弟,正好给我们云家一个报答于万一的机会,老夫该感谢你们几位才对呢。” 沈灵珊心想大哥怎会于云家有莫大的恩典?心里生疑,口里只好说:“云老爷言重了。” 云驭风又客气了几句,喊来两个下人吩咐他们好生伺候几位客人,然后对沈灵珊说府中还有客人,不便久留,便与三弟云随风匆匆离去。 翁隽鼎、云非烟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们似乎还想与沈灵珊聊聊。沈灵珊虽然有些怪翁隽鼎不重友情,但毕竟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苛求于人。这时看两人撇下满堂的亲友、离开温馨的洞房,大老远跑到自己的房间,不免有些内疚,于是放缓口气说道: “春宵一刻值千金。大婚之夜,你们还在这里呆着干什么?二位快请回房吧。” 未等翁隽鼎开口,云非烟抢先说道:“杨公子,翁郎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君子,决不是那种‘重色轻友’的小人。他与陈公子联袂进京,同登金榜,陈公子被冤下狱,翁郎他感同身受。苦于求告无门无力救助,便决意在新科进士释褐期间于狱外守候陈公子。是礼部刘大人严令离京,相公这才前来探望小女子一家。因我爹爹年老,估摸着翁郎授官之后无暇回家,故尔再三要求我俩圆房……。这几日,翁郎他一直闷闷不乐,直到今日婚礼前,他还对小女子说,‘陈年兄正在诏狱受罪,我却在此洞房花烛,日后如何面对陈年兄啊。’所以,杨公子要怪就怪小女子,千万别误会了翁郎。小女子在此向公子赔罪了。”说完走到沈灵珊跟前,盈盈一拜。 听完云非烟一席话,沈灵珊满面惭愧。自己真是鼠肚鸡肠了,别说是刘大人严令离京、云老爷再三催婚,就算是他本人自愿也无可非议。皇帝下旨关人,连朝中重臣、几朝元老都无可奈何,他一个新科进士有何办法?总不能陪着去坐牢吧?想到此,沈灵珊不禁面红过耳,连忙扶住云非烟,愧疚地说道: “云小姐何罪之有?在下绝无责怪翁公子之意。想必是在下看见义兄的好友,联想到他正在狱中受苦,神情有些异常。若因此引起翁公子不快的话,还请二位海涵。” “好了,好了。大家都不必‘赔罪’呀‘海涵’的。难得在这里遇见杨公子,大家就说点别的吧。”翁隽鼎生性直爽,适时拦住了沈、云二人的客套,柔声对云非烟说道:“烟妹请先回房吧,我与杨公子再聊一会。” “嗯。那你们聊,小女子告辞。”云非烟顺从地说。 “哎,等等。”沈灵珊喊住云非烟,对翁隽鼎说道:“你这个新郎怎么当的?大老远的让新娘独自回去?路上遇见麻烦怎么办?何况今天是你们两个人的洞房花烛夜,你忍心让新娘子独守空房?”一旦消除了误会,沈灵珊开始为他们着想了,尽管她很想打听义兄的情况。 翁隽鼎含笑指着南面的小门,对沈灵珊说道:“这里是她家的客舍,小门那边,就是她家的后院,烟妹的闺房就在后院的阁楼里,区区几步路而已。她的闺房中,那些闺蜜们正等着她呢。我一个大男人,回去反而碍事,不如留下与杨公子聊天。”说完,对着小门喊了一句:“雁儿。” 话音未落,小门又是“吱呀”一声,一个颇为俊俏的丫环跑过来。云非烟双手放在腰间对沈灵珊诸人施了一礼,由那丫环搀扶着款步而去。 云非烟走后,沈灵珊也请姜霖回房歇息,留下蕊珠作伴。与翁隽鼎重新见礼坐定后,沈灵珊问道: “翁公子,尊岳丈大人口口声声说大哥对云家有恩,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说来真是云家有幸,恰巧碰上一段机缘。云家现在这一切,可说都是拜陈年兄所赐呢。” 翁隽鼎将云非烟设关招亲、自己弄假成真喜结良缘、云驭风借钱受骗、陈文祺明察暗访为云驭风追回黄金、夺回药铺等经过择重点说了一遍。 沈灵珊听后,才知云老爷为何对自己另眼相看。沈灵珊舒了口气,幽幽地说道:“想不到云小姐弱柳扶风的样子,倒是一个烈性女子。” “是啊,当初正是她的坚贞,才令在下敬佩,以至假戏唱成了真戏。这次回来,她爹爹再三再四提出要为我俩办婚事,我正为陈年兄坐牢而烦恼,本无心情考虑此事,但想到她性情刚烈,如不答应恐怕节外生枝,就这样才有今日的婚礼。”翁隽鼎委婉地向沈灵珊解释道。 沈灵珊点点头表示理解,接着问道:“说起大哥,他究竟为何被皇帝打入诏狱?” 翁隽鼎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沉吟再三才开口说道:“陈年兄起初也是迷惑不解。会试中,陈年兄夺了头名会元,户科都给事中华昶就上疏状告陈年兄‘买官鬻题’,幸亏主考刘健大人早有防范,这才化险为夷。殿试中,皇上钦点陈年兄为今科文状元,兵部右侍郎尹直的儿子尹维为武状元。皇上高兴之余,下旨将‘琼林宴’和‘会武宴’合并为琼林会武宴,在琼林苑大宴新科进士和文武百官。不知怎的,陈年兄自进苑开始,就受到一些人的刁难。先是不让进苑,进苑后尹直父子、寿宁侯张峦轮番索对为难,想要陈年兄出丑。岂知陈年兄才华横溢,应对自如,反令他们自取其辱。张峦恼羞成怒,在皇上面前指证陈年兄身着红色衣冠是藐视族规、忤逆不孝,这才惹得龙颜震怒,下旨将陈年兄关入诏狱。” “张峦久居京城,为何知道大哥的族规?” “据张峦讲,他府上有个下人叫司徒燕的也是黄州府人士,她家离陈家庄不远,故此知晓。后来刘健大人奉旨到诏狱查问,在下随同前往。在诏狱中,陈年兄回想到刚到京城时,曾在‘同福客栈’见过一个人的身影,当时并未留意,及至听说司徒燕,才想起了他的一个对头,此人名叫司徒蛟。陈年兄怀疑司徒燕与司徒蛟有什么关系,可能是司徒蛟暗中使的坏。” “不是可能,而是确实。”沈灵珊忍不住说道。 “确实?杨公子凭什么断定确实是司徒蛟暗中使的坏?” “是司徒蛟亲口所言。他说他的姑姑名叫司徒燕,是他一句话就将大哥送进了诏狱。之前我还将信将疑,原来果真如此。这个遭天杀的无赖。”沈灵珊恨恨地骂道。 “原来司徒燕是司徒蛟的姑姑?怪不得张峦处处与陈年兄作对呢,原来是这样。可我还是不明白,司徒燕不过是侯府中一个下人,怎如此大的神通让堂堂侯爷对她言听计从?” “她哪里是什么下人?听司徒蛟说,张峦是他的姑父,那么司徒燕应该是张峦的小妾了。” 翁隽鼎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杨公子认识司徒蛟?” “几个时辰之前莫说不认识,就连司徒蛟这个名字也未听说过。可是现在嘛,非但在下认识,翁公子也见过他呢?” “我也见过?”翁隽鼎大吃一惊。 “对呀,刚才你们还在云宅门前对过话来着。” “刚才?云宅门前?闯关少年?不对,那少年名叫柳飞絮。噢,莫不是与杨公子同桌的那个说话令人讨厌的家伙?” 沈灵珊点点头,将适才宴席上司徒蛟所言向翁隽鼎讲述了一遍。 “果然不出陈年兄所料,真是司徒蛟这厮暗中捣的鬼。” 沈灵珊不再犹豫,起身对翁隽鼎说道:“翁公子,你快去将你夫人的三叔请过来。” “三叔?请他来干什么?有何吩咐同我说也是一样,我让人去办。”翁隽鼎不解地说道。 “不是那个意思。”沈灵珊知他误会,忙解释道:“你三叔知道司徒蛟住在哪家客栈。” “三叔知道司徒蛟住在哪家客栈?什么意思?”翁隽鼎还是不明白。 “咳,你这人——既然已经知道是司徒蛟这厮暗中搞鬼,那便将他制服,送去京城为大哥洗清冤屈呀。”沈灵珊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人怕是喜晕了头,脑袋有些不灵光了。 翁隽鼎似乎这才明白沈灵珊的意思,沉思了一会,微微摇了摇头。 沈灵珊只道他新婚之夜不便行事,忙说道:“此事不需要翁公子出马,只须云三叔带我到那家客栈就行。” 翁隽鼎没有出声,仍然把头摇了摇。 “翁公子大可放心,大哥在年前曾传授我一套掌法,虽然尚未练习精纯,但对付司徒蛟这样的小蟊贼应该是绰绰有余。何况我还有一个帮手,想来不会失手的。” 翁隽鼎又摇摇头,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不是在下不能去,也不是担心杨公子能否制服他。我是觉得这个时候还是不去与他纠缠的好。” “这是为何?你刚才还说是他暗中搞鬼。既然这样,将他捉拿进京,就能为大哥洗清冤屈呀!” “我只说他暗中搞鬼,并未说他诬陷陈年兄。”翁隽鼎说道。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照你刚才所说,的确是司徒蛟那厮暗中搞鬼,将陈家庄不能穿红的习俗透给了张峦,乃致张峦发难、陈年兄被下大狱。” 沈灵珊失声说道:“难道说陈家真有此等族规?” “虽然不是族规,却也是他们陈氏家族的禁忌,五百多年以来,尚无一人违禁。”翁隽鼎将元宵夜在陈家庄的所见所闻以及陈文祺与他讲的家族传说对沈灵珊说了一遍。 “哎呀,大哥一向精明过人,怎么在这件事情上犯了糊涂?既然族中有此种禁忌,便向皇上禀明了,由皇上定夺穿与不穿,岂不万事大吉?”沈灵珊一向对陈文祺敬佩有加,这时不由得埋怨道。 “也说不上陈年兄犯糊涂,他怀中揣着陈氏族长允许他穿红带绿的亲笔字据呢。” “翁公子这样一说,倒把我说糊涂了。既然族长亲立字据允许他穿红带绿,那就不算大哥犯忌了,皇上凭什么还要治大哥的罪呢?” “还不是张峦从中作梗?他说那张字据有可能是陈年兄与在下串通作弊而成,必要查个清楚明白才行。” “这个老不死的真可恶。”沈灵珊话音未落,粉脸就飞起了红云,毕竟从小到大从未爆句粗口。忽然眼睛一亮,向翁隽鼎说道:“既然如此,将陈家族长请进京城,这问题岂不迎刃而解了?” 翁隽鼎摇摇头:“老人家耄耋之年,走路颤颤巍巍的,哪里经得起长途跋涉、舟车劳顿?”见沈灵珊神色失望,又说道:“不过可以经由当地官府索取他的亲笔书信,与陈年兄所呈字据核对笔迹真伪便可。” “谁能让‘当地官府’出面索取陈家族长的亲笔书信呢?”沈灵珊有些泄气地说道。 “这倒不难。在下此番离京南下,正是奉座师刘大人之命,前去湖广请布政使司陶大人相助,拿到陈家族长的亲笔书信,然后进京为陈年兄辩冤。” 自从云非烟解释过后,沈灵珊深为自己错怪了翁隽鼎而内疚。此时听他这一说,瞬时又对翁隽鼎生出极度的不满:既然刘大人差你索拿证据,你就应该急人之难,快马加鞭取证才是。怎能不分轻重缓急,偏要在这个时候洞房花烛?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她嘴上不说,脸上却露出了不悦。翁隽鼎知她误会,赶忙解释道:“非是在下不倾心竭力去办这件事情,只因座师大人临行前再三嘱咐,皇上与皇后伉俪情深,总要给国丈一点面子,既然国丈要为难陈年兄,那就让他在牢中呆上几日。如若急忙间拿出证据与他力争,国丈的面子还没有挣足,说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来。打仗不是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说法吗?现在还是张峦‘一鼓作气’的时候,倒不如让陈年兄在牢中多呆些时日,等到张峦‘再而衰,三而竭’了,再拿出证据,谅他张峦也不能横生枝节了。” 听说是刘大人的吩咐,沈灵珊知道自己又一次错怪了翁隽鼎,但还是反问道: “等?难道说就这样等下去吗?那要等多长时间?” 翁隽鼎沉吟了一下,对沈灵珊说道:“先前情况不明,的确只有等待一途。不过,现在既然知道是司徒蛟暗中搞鬼,我看不必等他‘三而竭’了,而是应该马上取证,越快越好。” “翁公子的意思是——” “皇上之所以迁就张峦,是碍着张皇后的面子。但如果张皇后不乐意皇上为这事买他爹爹的账,你说会怎么样?” 沈灵珊本是玲珑剔透的人,听翁隽鼎一说,突然醒悟:自古妻妾不和。作为女儿,张皇后不能阻止爹爹纳妾,但心里一定会为自己的母亲金氏不平。假如真是司徒蛟通过司徒燕挑唆张峦向皇上进的谗言、皇上碍于皇后的情面而下旨关押大哥的话,只要设法让皇后娘娘知道是司徒燕暗中搞鬼,那她必然会向皇上表明态度,借此机会打压司徒燕,义兄陈文祺自当获救出狱。 “翁公子言之有理。不过,要让皇后娘娘知道内情,还是要将司徒蛟捉拿进京,才有人证哪。” “咱们一不是官差,二不是捕快,私自拿人不免触犯大明例律。而且只要皇后娘娘得知此事,我断定她会深信不疑,无须什么人证物证。而且眼下我们还须尽快拿到陈南松族长的亲笔书信,以堵张峦之口。所以现在不能节外生枝。”翁隽鼎算无遗策地说道。 “如此一来,岂不是让司徒蛟逍遥法外了?”沈灵珊恨恨地说道。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现在解救陈年兄要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见沈灵珊点头同意,翁隽鼎继续说道:“我们二人兵分两路,刘大人那里我比较熟悉,明天我快马加鞭前去京城,向恩师说明情况,请他进宫觐见皇后娘娘;杨公子与贵价返回湖广,持刘大人的书信拜见布政使司陶大人,早日拿到陈家族长的亲笔书信,请陶大人通过驿站八百里加急送到刘大人府上。杨公子意见如何?” 沈灵珊当然没有异议。但她心中牵挂陈文祺,极想与他见上一面。而且如要她去陈家庄面见陈文祺的爹娘和族长,难免有点…… 沈灵珊面色无端一红,口中说道:“这个……去湖广取证之事,我看还是翁公子最为合适。在下最怕与官府的人打交道,翁公子虽说眼下还未授官,但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官场,你们官与官之间,说话更方便一些。我去京城虽然不熟,但总能想法子找到刘大人。何况,我们三人从未到过京城,难得有此机会,岂能半途而废?”后面这句倒是实话。 翁隽鼎生性豪爽,再不多话,痛快地说道:“也好,明天我们分头行事。” “别,别。只要大哥没有危险,也不争三两天的迟早。婚姻乃人生大事,一辈子只有一次,翁公子可不能辜负了云姑娘,还是把喜事办完再说吧。”沈灵珊一再误解翁隽鼎,心里歉疚,这是说的真心话。 翁隽鼎看出沈灵珊决非虚言,便郑重地点点头:“也好,待在下送走云家的来宾,再回湖广取证。” 接着就将刘健刘大人的宅邸坐落在何处、如何拜访刘大人,向沈灵珊详细介绍了一番,说完站起身来作别:“今晚请杨公子早些歇息,明日再来与各位送行。” 沈灵珊急忙说道:“今日就此别过,翁公子明早还要应酬客人,就不要过来了。湖广那边也无须着急,你就多留几日,陪陪嫂夫人吧。” “多谢杨公子美意。岳父命我授官之后,务携烟妹一同赴任,因此以后多的是时间陪她。送走客人之后,我就赶往湖广,拿到证物之后,尽早赶到京城与杨公子会合。”说完朝沈灵珊、蕊珠拱了拱手,走出房门。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对了,还有一事忘了对杨公子说。皇上特别吩咐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将陈年兄单独关押,并派心腹之人专门看管,不可当犯人一样看待。因此陈年兄在诏狱中只是不得自由,并未拿他当犯人对待。杨公子请放宽心。” 沈灵珊闻言,喜不自禁,连声称谢,亲送翁隽鼎走出南院小门。 是夜,沈灵珊亦喜亦忧、辗转难眠。五更时分,沈灵珊叫醒沉睡中的蕊珠、姜霖两人,院门旁耳房中的云宅家院也早已牵来马匹,将马车顺在门外等候。蕊珠睡眼惺忪地嘟哝道:“这么早就走啊。” “怎么了?你这丫头,还说出门照顾别人,别人照顾你你还有话说?此时不走,难道还要等着人家‘敬茶’呀?”沈灵珊嗔怪地说道。 湖广一带的风俗,新婚男女于次日早晨,要对所有的来宾敬茶,以示谢意。宾客接受敬茶时,也要为新郎、新娘各送上一个红包,以示祝福。故沈灵珊有此一说。 “那……总该和人家打个招呼吧?人家管吃管喝又管住,就这样不辞而别多不礼貌。”蕊珠说完,姜霖也附和着点点头。 沈灵珊抬手轻轻在蕊珠头上一敲,笑着说道:“辞不辞行我心里没有数?什么时候轮上你这丫头多嘴了?上车吧。”说完带头钻进车舆中。 蕊珠、姜霖两人无法,只好各自上车,顺着家院指引的道路,径向京城而去。 第三十二回 暗室密谋 京城。 座落在皇城西北的那座四合院子,一如当年的模样,墙垣如昔,主人依旧。 这一日,梁芳处理完御马监的公事,回到家中,一盅热气腾腾的上好龙井还未喝上两口,一只信鸽“扑棱棱”地飞落在院中。梁芳放下茶盅,捉住信鸽,取下绑在脚上的小竹管,从头上抽出一根发簪,剔去两端的封泥,将卷塞在竹管中的薄绢捅出。 梁芳展开薄绢,是鞑靼国师的笔迹:梁芳,阿尔木今夜二更去你府上,有要事相商。 梁芳心里一阵烦乱。自那年与鞑靼大汗巴图蒙克牵上线之后,他就没有囫囵地睡个好觉。两封密信的丢失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尽管近二十年来韩家后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可在冥冥之中感到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他虽然害怕某日一觉醒来,那些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但更害怕那两封书信摆在皇帝的龙案上,如果东窗事发,不仅自己死无葬身之地,而且九族势必株连。如果说几年之前还有万贵妃那根“救命稻草”或可保命的话,现在的他不仅没有任何仗恃,甚至这御马监提督太监之位也是岌岌可危。朱佑樘即位之后,第一把火就是裁抑宦官及佞幸之臣。成化朝以秘术而借梁芳之举荐得宠于先皇的僧人继晓被诛、大学士刘吉、阁臣万安以及李孜省、邓常恩、赵玉芝等佞臣或免或谪或杀。梁芳虽然暂时没事,但群臣纷纷上疏弹劾,他早有耳闻。在这个时候,鞑靼人前来商量“要事”,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梁芳跌坐在太师椅上,无心品尝那盅沏好的龙井,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思谋着可能发生的事情。 良久,似是打定了主意,梁芳拿过火褶子烧掉薄绢,命侍候他的小太监速去二老爷府上,请二老爷即刻过来。 二更刚到,阿尔木如期而至,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面色冷漠的老者。 梁德一见此人,连忙向他一抱拳:“鲍散人久违了。”原来此人正是十九年前围攻韩慎夫妻的‘岭南八凶’之一、被韩慎削断小臂的五凶鲍雨。 鲍雨倨傲如昔,鼻孔轻“哼”一声,双手相握做了个样子,算是还礼。 梁德不以为忤,反而圆瞪双目,看着鲍雨的右手,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鲍雨见他吃惊,冷然而又不无得意地说道:“你奇怪五爷我断臂怎么复原了是吧?想当年韩慎老儿削断了我的小臂,以为弄残了我。哪知我却因祸得福,不仅手臂复原,而且还练成了一手绝招。嘿嘿。”说罢右手一伸,离他五尺远的梁德就见一团黑影扑面而来,顿时吓得两眼一闭,只觉一股微风自项边扫过。睁眼一看,鲍雨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那只曾被韩慎斩断了小臂的手中却多了一把宝剑。 梁德不明所以,一旁的梁芳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原来鲍雨右手断臂上安了一个弹簧状的机关,可使前端的铁手瞬间伸出,而且伸缩自如,极为灵便。前端铁手能张能握,精巧如人手一般。铁手中攥着的,便是梁德身后墙上挂的那柄宝剑,那墙离鲍雨足足五尺有余。 “啪,啪,啪!”梁芳一面击掌一面走近鲍雨,伸手拿过鲍雨手中的宝剑,挂回原处。转过身对鲍雨说道:“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恭喜鲍师弟又得一绝技,他日临阵对敌,定能出其不意,一击制胜。” 梁芳算得是鲍雨的同门师兄弟,是故不敢像对梁德那样托大,遂略一欠身,拱手还礼:“谢师兄谬赞。” 梁芳点点头,又转身对阿尔木说道:“阿尔木特使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 “一别经年,梁公公的日子过得可好?”阿尔木没有回答梁芳所问,语含深意地问候了梁芳一声。 梁芳久居庙堂,外国使节见得多了,他知道这些外交家们惯以这种闪烁其辞的伎俩来达到反客为主的目的。他也想用同样的方法回应阿尔木,以保持主位的优势。奈何他素以谀佞见长,哪有如此口才?急切之中还是顺着阿尔木的问话答道: “承吾皇的洪福,咱家日子过得还好。” 阿尔木语带挑衅地反问道:“是吗?如果你家皇爷知道梁公公拿了里外双份的俸禄,恐怕就会‘皇恩浩荡’了吧?” “这……你……”梁芳心里“腾”地升起怒火,恨不得挥拳打落他满口的黄牙。但鞑靼国师有信在先,他还是有所顾及,故此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梁德当然知道阿尔木话藏机锋,他见哥哥将要发火,连忙出面打圆场:“阿尔木特使有话请说,凡事都好商量。来来来,阿尔木特使请坐。” 阿尔木看了梁德一眼,就着梁德搬过去的椅子落座,继续对梁芳说道:“梁公公只念大明皇帝的好,难道本国大汗给你的好处竟都忘了?近二十年了,敝国大汗年年按约而为,可梁公公该做的事却……”阿尔木顿了顿,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道:“我这次来,就是奉敝国大汗和国师之命,向梁公公讨个说法。” 梁芳接到鞑靼国师的飞鸽传书之后,揣摩了多时,料想与当年之事有关。现在听阿尔木一说,果然不出所料。 “阿尔木特使,你也知道,按照约定,该做的咱家都是尽心竭力去做,无奈夏尧那老东西软硬不吃,咱家通过万贵妃撺掇成化皇爷与他加官进爵,宣他的金牌不下十道,他都抗旨不遵,硬是赖在河套不走。你说皇上都宣他不动,咱家一个御马监提督太监有什么办法?”梁芳软中带硬地说道。 阿尔木不信似地摇摇头,反问道:“抗旨乃是欺君大罪,难道成化老皇爷就不动杀机?” 梁芳苦笑一声,说道:“老皇帝懦弱无能,每次闻听夏尧抗旨,他就自我安慰地说道:‘也罢,有夏爱卿镇守边关,朕也省心了,由他吧。’教人无可奈何。” 沉默了一会儿,阿尔木才说道:“成化皇帝已经驾崩,如今新皇继位,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如使他知晓夏尧多次抗旨不遵,藐视皇权,他会怎么样?这是一个好契机,梁公公应该有所作为。” 梁芳一听,苦着脸说道:“咱家全仗万娘娘赏识,才得以在先皇跟前呼风唤雨。贵妃娘娘与老皇爷驾鹤西去以后,一些孤臣孽子纷纷在新皇面前数落咱家。新皇虽未听信他们的谗言,但对咱家也是非常的冷淡。如果这个时候进言,恐怕是惹祸上身。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阿尔木见他推得一干二净,刚刚缓和的脸色又一下绷了起来:“梁公公这是要洗净身子上岸咯?” 梁芳早已拿定主意,这个时候保命要紧。他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道:“并非咱家有力不出、有计不使,实在是毫无机会。” 阿尔木见他言语之间深闭固拒,只好使出“撒手锏”:“这么多年来,敝国送与梁公公的……” 梁芳截声说道:“咱家既未如你家大汗所愿,自当原物奉还。”如今世道已变,如要强自出头必招杀身之祸。他想退还小王子的东西,落得个无拘无束,安保晚年。 小王子处心积虑笼络收买,哪容他挣脱樊笼?阿尔木“嘿嘿”一笑,半是戏谑半是威胁地说道:“梁公公不稀罕那些宝贝,我想弘治小皇帝定然喜欢,不如就献给你家皇上吧。” 阿尔木的意思很明白,如不与他们合作,他们就要向朝廷揭穿真相。 梁芳哪里听不懂他的意思?但想到现在的处境,就算答应与他们继续合作,自己根本难有作为,最终还有可能搭上这条老命。与其两面受压,不如干脆了断。于是对阿尔木说道:“如果贵国大汗不愿收回,说不得咱家也只好孝敬大明皇上了。” 梁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倒使阿尔木进退两难。真让大明朝廷知道事实真相,梁芳的性命能不能保全并不重要,本国染指的大明江山将是遥不可及。因此行前巴图蒙克给阿尔木划了一个底线,只能吓唬梁芳,逼他合作;如果梁芳破釜沉舟,不肯就范,就算便宜了梁芳这个阉人,也万不可让明人知道我国的意图,以便稳住大明朝廷,另作打算。当然,这条底线也仅限于阿尔木一人知道,与他同行的鲍雨是毫不知情的。 阿尔木想道,果然梁芳这阉竖老奸巨猾,未曾唬住他反被他拿捏住了。幸亏国师早有筹划,不然还真是骑虎难下。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五凶”鲍雨,下巴向梁芳微微一挑。鲍雨会意,向梁芳说道: “师兄,国师要我带信给你,说你如不稀罕那些东西,便交给我带回去孝敬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会让你见识一下他的独门绝技‘碎骨抓’,那可是让人欲活不忍、欲死不能的神技哩。” 梁芳一听“碎骨抓”,神色大变。 顾名思义,这“碎骨抓”就是运用内功将人身上所有的骨节捏碎,受刑者没有性命之忧,但全身绵软无力,不仅不能行走,就连蠕动也是极为困难。如果无人照料,只能活活的渴死、饿死。就像五凶鲍雨说的那样,欲活不忍、欲死不能。 但阿尔木、鲍雨两人哪里知道梁芳此时的境况?“碎骨抓”虽然厉害,可它还在千里之外的大漠,若轻举妄动,朱佑樘眼前就会要了自己的老命。梁芳既惧又怕,双手一摊说道: “不是咱家不稀罕那些东西,实在是没有办法留住它们。国师有何吩咐就请明言,咱家如果能办,定当尽心竭力,全力以赴;如果力有不逮,就算凌迟了咱家,也是无计可施。” 梁芳口气如此决绝,不像撒泼耍赖的样子,莫非他真的到了山穷水尽、黔驴技穷的地步?阿尔木试探地问道: “梁公公何出此言?” “特使有所不知,新皇继位伊始,就着手整饬吏治,先后罢黜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万安、刑部尚书杜铭、礼部侍郎李孜省等内阁要员四十余人,裁去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员数千人。现今的大明朝廷可说是官场震荡、人人自危。去年岁末,吏部尚书李裕、吏部侍郎刘宣、户部尚书李敏、工部尚书贾俊、都察院右都御史刘敷、大理寺卿冯贯、国子监掌监事丘浚、鸿胪寺掌寺事贾斌等二十六个高、中品阶臣子各自上疏,请求致仕。新皇虽然暂时不允,但这些人罢官那是迟早的事情,说不定还会在大牢里头度过余生。咱家因与李孜省交好,李大人被罢免之后,往日一些与咱家有过节的言官便将李大人的‘不法之事’全扣在咱家头上,纷纷上疏要置咱家于死地。特使试想,此时咱家自保尚且有虞,还能有何作为?” 阿尔木这才知道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心放他一马,但此行的目的能否达到还要靠他暗中相助。当下顾不得安慰梁芳,继续问道: “新皇只是整饬吏官?他对军队可有什么动作?” 梁芳一愣,旋即明白阿尔木的意图,思索了一阵说道: “军中动静也不小。新皇继位之后,文靠王介庵(即吏部尚书王恕),武倚马文升。马文升就任兵部尚书之后,向新皇上陈十五事,以‘逐术士以防扇惑,责成效以革奸弊’为由,一次就罢免了三十多名军将。这些被罢免的军将以及他们的亲朋故交非常恼怒,有的拿弓箭准备射杀马文升,有的写奏折弹劾马文升。为了保护马文升,皇上还特地派了十二个金吾骑士,昼夜保护着呢。” 阿尔木一听,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不少,他饶有兴趣地问道:“如此说来,贵国文臣武将岂非空缺不少?” “可不是?现在皇上和吏部尚书王恕可说是捉襟见肘。为了选拔能臣良将,朝廷又重开科举,经过去年的乡试和刚刚结束的会试、殿试,共遴选出文武进士、同进士三百三十九名,这几日就要授官了。即便如此,还不是杯水车薪?许多衙门照样虚位以待、运转不灵。” 听到这里,阿尔木暗中松了一口气。这些情况,鞑靼国上下多有耳闻。达延汗巴图蒙克隐忍多年,始终找不到“收复”河套地区的良机。听说天朝新皇继位后,大刀阔斧整饬吏治,将朝廷的政、军各部弄得支离破碎、萎靡不振,深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欲趁势挥兵东进,占领河套诸卫所,改变望北称臣、岁岁纳贡的现状。 但半数的臣属认为百闻不如一见,天朝情况究竟如何,还需进一步探明,如果贸然兴兵,一则师出无名,二则敌情不明,恐怕于己不利。 巴图蒙克想想也有道理,苦思出一计,命阿尔木以纳贡为名,先去大明皇城打探消息,济农阿巴海亲率三千人马随后入京。若探明传闻不实,大明朝廷没有衰乱迹象,即于往年一样进贡称臣;若探明传闻属实,大明朝纲混乱、运转失灵,即设法带领三千人马进入皇城,由“文贡”改为“武贡”,为正式断绝对大明朝的附属、出兵河套制造口实。 阿尔木听梁芳一讲,情知消息断无虚假,心中窃喜,按照行前达延汗和国师的安排,马上转入新的话题: “难怪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呢。但梁公公稳居御马监提督太监之位,应该是可喜可贺之事。听说梁公公的老对头汪公公已经贬往南京,相信过不了多久,御马监掌印太监之位,非公公莫属了。” 梁芳摇摇头,苦笑一声说道:“阿尔木特使见笑了。咱家如能全身而退就是万幸,至于掌印太监之位嘛,咱家岂敢作如是之想。”他这句话确是发自内心。 “梁公公过虑了,相信吉人自有天相。”阿尔木不咸不淡地敷衍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还是说说正事吧。不久前我达延汗偶得一块稀世璧玉,白如羊脂,晶莹剔透。据行家鉴定,此玉千年难遇,吉祥无比。达延汗虽然把玩无厌、爱不忍释,但听闻当今皇后已经怀上龙种,故欲将此玉作为今岁的贡品,敬献于皇上。为示隆重,敝国大汗已以济农阿巴海为特使,亲率三千人的使团来帝都进贡,此时已在来京途中,三日之内将抵达北京城外。不过,呈贡仪式须要进贡使团集体完成,因此必须在金銮殿之外另寻开阔之处。本使作为进贡使团的前哨,便要预先落实呈贡之所。日间看了京城的几个地方,以宣武门外的护卫校场最为合适,但要落实在此地,还需梁公公鼎力相助。” 梁芳知道阿尔木明里说得冠冕堂皇,暗里肯定别有用心,不然的话何须找自己帮助?但饶是他想破了脑壳,也不知他们要玩什么花样。要让鞑靼三千人马进入皇城驻扎护卫校场,谈何容易?正待要向阿尔木叫难的时候,久立在侧的梁德开口说话了: “阿尔木特使有所不知,自太祖创建禁卫军以来,本朝禁卫体制繁复而且严格。不仅紫禁城内的宫门由上十二卫的侍卫亲军把守,而且皇城各门的门禁也由皇城侍卫亲军负责守护。按照本朝例制,外国使节来我京城,不管他在本国爵位多尊、官职多大,一律轻车简从,除准带几名仆从入城外,其余人马只能在城外驻扎,并且还需接受羽林军的节制,不得自由游动。至于皇家的校场,更是军事禁区,除本朝军队操练、比武、出征之用外,其他任何事由均不能占用。本朝官民尚且严禁进入,更遑论贵国的人马了。” 阿尔木耐着性子听梁德讲完,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本使往来贵国十余次,哪能不知贵国的例制?但凡事总有例外,本使届时自然会向天朝皇上和有关衙门提出令他们不能拒绝的理由。当然,这还得梁公公暗中协助,预先清理一些障碍。” 梁芳虽然拿不准阿尔木为何坚持要带三千人马入城,但他确信在京城中既有皇帝直辖亲军上十二卫,又有数万羽林军驻守,鞑靼区区三千人马也翻不起大浪。何况他软肋被制,又惧怕国师的积威,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要咱家如何相助,请阿尔木特使明讲。还是那句话:咱家如果能办,定当尽心竭力,全力以赴;如果力有不逮,就算凌迟了咱家,也是无计可施。” 这次阿尔木没有与他计较,似是“体贴”地说道:“要梁公公独立办好这件事,定然难以如愿。本使明日便去礼部,转述本国大汗的意思,从外交礼仪层面进行交涉。梁公公只要暗中再帮一把,相信此事不难落实。” “礼部尚书徐溥、右侍郎刘健都与咱家有隙,咱家怕是说不上话……” 不等梁芳说完,阿尔木抢着说道:“梁公公不要急着推辞,且听本使道来。敝国进贡使团若要顺利驻扎护卫校场,须过两道关口:城门和校场。负责皇城门禁的是皇城侍卫亲军中的羽林前卫,镇抚使呼延达曾是御马监所属四卫营腾骧左卫的镇抚使,想必梁公公在此人跟前说话还能管用;护卫校场属兵部所辖,主管官员是兵部右侍郎尹直,此人能够官至正三品,与梁公公的好友李孜省大有关系。梁公公若是开口,尹侍郎只怕也要言听计从。只要这二人在朝会上打打边鼓,皇上那里不会有大的问题。” 梁芳暗叹阿尔木处心积虑,将本朝的情况打探的如此精细准确。事情既然如此,再说也无甚用处,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按照阿尔木的想法去办。当然,还得大大的破费才行。想到此,便向阿尔木点点头,应允道: “即然如此,咱家明日便与阿尔木特使分头行事,但愿不辱使命。” 说完,端起面前的茶盅,暗示梁德送客。 第三十三回 贡使来朝 一弯残月尚未隐去,雄鸡三唱正在啼鸣,皇宫内的奉天门便已打开,聚集门外身着不同品级朝服的文武百官,在朦胧的晓色中悄无声息地沿着左右廊庑进入奉天殿。 青年皇帝朱佑樘早已驾临,此刻正在殿后耳房翻看奏折。时交卯正,随堂太监的尖细嗓音在大殿响起:“上——朝——”。朱佑樘放下奏折,起身大步走到前殿,在高高摆放的龙案后面站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位爱卿请平身。”朱佑樘说完,落座在身后的龙椅之上。与其他皇帝不一样,在“平身”之前多了一“请”,足见青年皇帝对臣下的宽厚平和。 “吏部王爱卿。”看到殿上文武百官整齐站立,人人精神饱满,朱佑樘心中欣慰,未等随堂太监提示“有本上奏无本退朝”,开口“点名”。 吏部尚书王恕离班出列,向皇上一弓腰:“臣在。” “朕自即位以来,着力整饬吏治,裁抑庸昏佞幸之臣,启用忠正贤良之士。忽忽两年,如今吏治小有成效,朝中政治愈加清明,这中间王爱卿居功至伟啊。” “微臣不敢贪功。是吾皇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才带来国运蒸蒸日上,朝野清平。” 朱佑樘笑吟吟地将殿上百官扫视了一遍,又将目光投向王恕,问道: “听人说,爱卿宅门之上贴有这样一个条幅:‘宋人有言,受任于朝者,以馈及门为耻,受任于外者,以苞苴入都为羞。今动曰贽仪,而不羞于人,我宁不自耻哉?’可是真的么?” “微臣惭愧。臣身负圣上重托,敢不与吾皇同心同德治吏?为绝佞臣屑小作科犯奸之望,故微臣特书之以明志。”王恕谦恭地说。 “如此甚好。”朱佑樘转向百官:“满朝文武大臣如都似王大人这般勤勉无私,中兴大明指日可待啊。” 各位大臣一听,迅速齐刷刷跪了一地:“臣等一定公忠体国,不负吾皇厚望。” “大家都请起来吧。”朱佑樘又转向王恕:“爱卿可知朕在朝会之前为何要说这些?” “微臣愚钝,还请圣上明示。” “身为吏部主官,朕要爱卿按照这个条幅为朝廷选贤任能,不可只是独善其身哪。去年朝廷决定重开科考,迄今经过会试录用文武进士、同进士三百余人,这可是朕整饬吏治的一张牌,望爱卿要替朕打好这张牌啊。”停顿了一下,再次将目光缓缓扫过百官,继续说道: “此三百余人,虽然经过县、府、乡试层层选拔,这才脱颖而出,堪称文中才俊、武中精英。但录其所长者,不过看重其文采武功。虽然朕在开科榜上注明须对应举者‘察其言行以观其德’,现在看来只是套话一句,考试之中哪能做到‘考察其德’?北宋盱江先生说,‘无德而官,则官不足以劝有德;无功而赏,则赏不足以劝有功。’故此,吏部要在新科文武进士铨选授职时,首重品德修养,次则文才武功,切不可本末倒置,将品行不端之人委以重任。” “是,微臣谨记皇上教诲。” 礼部右侍郎刘健站在百官群中,似看见皇上投向自己的目光大有深意,心想皇上这番话莫非暗指文祺、难道他那族长信函真是伪造的不成?不免替尚在诏狱之中的陈文祺暗暗捏了一把汗。 只听皇上继续说道: “虽然新科文武进士三月探亲期限尚早,但铨选名册还要抓紧时间去办,拟准的重要衙门主官,要督促早日赴任,不可耽搁。好了,这事就到这儿。众爱卿有何本章,请呈上来吧。” 礼部尚书徐溥心里有事,早想向皇上奏明。朱佑樘的话音刚落,他就赶快出班启奏:“臣礼部徐溥,有事启奏皇上。” “徐爱卿请讲。” “蒙古国使臣阿尔木昨日到京,请求觐见皇上。” 朱佑樘闻言一愣,问道:“哦?徐爱卿可知他所为何来?” “说是一年一度的朝贡。”徐溥躬身答道。 朱佑樘的“龙眉”蹙了一蹙,不解地问道:“朝贡?惯常不是在八九月份吗?这还没到四月呢。” 徐溥显然也没弄清原委,顿了顿答道:“这个……微臣是在早朝的路上被阿尔木拦住,简单交谈了几句,因怕耽误上朝,未曾细问,心下也正在奇怪。要不,待早朝后回到礼部问明情由,然后奏明皇上?” 朱佑樘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阿尔木现在何处?” “在奉天门外等候微臣。” “让他进来吧。” 一听皇上允许,侍立在侧的锦衣卫校尉向外喊道:“宣蒙古使臣阿尔木觐见——” 阿尔木快步行至丹墀之下,匍匐于地,高声说道:“蒙古国使臣阿尔木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阿尔木使臣平身。” “谢万岁。”阿尔木向上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 “阿尔木使臣要求见朕,何事请讲?”朱佑樘对阿尔木,一如对待朝中大臣,同样的客气,并无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与阿尔木心中揣测的皇帝“少年气盛”并不一致。他有备而来,对答之词早已想好。皇帝一问,他接口答道: “启禀皇上,奉敝国达延汗之命,阿尔木专为向上国呈贡而来。” “一年一度的岁贡不都是在八月之后吗?为何提前到三月了?” “皇上,敝国机缘巧合,年前无意间得到一块璧玉。此玉晶莹剔透,精美绝伦,据行家鉴定,实属旷世稀珍,千年难遇,得之者无灾无病,益寿延年;偶遇变故,有了它也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达延汗听闻皇后娘娘已经怀上龙种,意将此稀世珍宝孝敬与未来的皇储,以求永世通好。然而此物太过惹眼,觊觎者必然不少,敝邦国力衰微,恐难保全。华夏天朝国势强盛,唯我独尊,垂涎此宝者必不敢以卵击石、虎口拔牙。故此达延汗决定迟贡不如早贡,这才提前到三月。” 朱佑樘听了,微微点头说道:“难为你们大汗的一片心意,朕就代替尚未出世的皇儿谢过了。” 本朝对藩属国的一切送往迎来,均由礼部负责。阿尔木已经说明情况,皇上也已首肯,剩下来的事情就该由礼部操办了。徐溥走到阿尔木身边,向阿尔木说道: “既是呈贡,贵使且到会同馆歇息。早朝之后,礼部即派官员前去会同馆与贵使办理贡品移交手续。” 说罢,以手延客。那意识明白不过,请他去会同馆等候,我们这里还要接着开朝会哩。 哪知阿尔木原地站立不动,向徐溥、其实是向皇帝朱佑樘说道: “徐大人,贡品并不在本使手里,我只是来打前站的。” “打前站?”徐溥不明所以,呈送一块小小的璧玉还用得着前站、后站的张罗? “是的。今年的朝贡,我达延汗特命敝国济农阿巴海为特使,亲率三千人的使团护送,此时已在来京途中,按照脚程计算,明后日即可抵达京城。阿尔木则是为呈贡打前站而来。” “三千?一个朝贡能用这么多的人马?”朝臣门听罢惊讶不已。 听见群臣议论纷纷,不待徐溥发问,阿尔木夸张地解释道:“在下适才说过,此件贡品旷世稀珍,千年难遇,觊觎者不在少数,若没有三千人马护送,怎能安全到京?况且还有良马、珠宝等其他贡品,也需要人手运送和保护啊。” 徐溥一想,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便体谅的一笑,说道:“呵呵,想的还很周到。不过——贵使适才说为呈贡打前站而来,不知要办何事?可要礼部协助?” 阿尔木右手副胸,向徐溥欠了欠身,口里与他说话,眼睛却望向朱佑樘:“大人盛意,阿尔木心领了。不过这次呈贡非同以往,阿尔木先一步到京,便是要落实呈贡仪式,而且还须皇上圣裁才行。” 呈贡纳贡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按照惯例交接即可,何须落实什么“仪式”?而且还要皇帝‘圣裁’,阿尔木岂非小题大做、故弄玄虚?朱佑樘有点不高兴了,话语中少了几分客气:“什么事情礼部不好解决,还要朕来定夺?阿尔木你且说来听听。” 阿尔木似乎没有意识到皇帝的不悦,躬身说道:“皇上,此次呈贡责任重大。如果在龙驾跟前丢了贡品,小使及阿巴海济农受责受罚倒是小事,大明天朝的声威将严重受损。为策安全,在贡品移交之前,敝国三千护贡人员不能离开贡品半步。因此,选择呈贡地点是小使此行的重要任务。” 朱佑樘转向徐溥发问:“徐爱卿,往年呈贡地点都在哪里?” “禀皇上,历年以来,各藩国的贡品都在会同馆交接。” “可今年不同,会同馆怎容得下三千人马?”阿尔木插话道。 “什么?你想将三千人马都拉到皇城中来?”羽林左卫指挥使许宁一听,高声发问。 “怎么?这位大人有异议吗?”阿尔木虽然经常往来于上国京城,但与羽林军并无交集,因此并不认识许宁。 “不是异议,而是例律禁制。外国使节来我京城,不管他在本国爵位多尊、官职多大,一律轻车简从,除准带几名仆从入城外,其余人马只能在城外驻扎。”许宁这话与梁德说的一般无二。 “大人,小使往来天朝京城十余次,都是以臣子的身份拜谒各部大人甚至觐见皇上,我达延汗也是以属国首领身份向天朝称臣,怎么在您眼中就成了‘外国’?今日便请皇上圣裁,若皇上以为蒙古并非大明属国,阿尔木当即返回家园,从此不进大明之地。”阿尔木的话语软中带硬。 许宁一介武夫,政治上稍欠敏锐。各部大臣和皇上可不一样,他们知道鞑靼染指大明江山的心思无日不有,藩国地位、岁贡惯例是套在脖子上的绳索,他们无时不想挣脱。所差者,实力与借口而已。 朱佑樘当然不会给阿尔木任何口实,他伸出手止住许宁,然后对阿尔木说道: “贵我两国,早在成化七年即有缔约,名为两国,实为兄弟。有史为鉴,何须圣裁?” 其实当年的盟约,正如阿尔木所说,大明与蒙古两国的关系是宗藩关系,现在朱佑樘口中“兄弟”之称,不过是给鞑靼和阿尔木留点面子而已,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阿尔木降低声调,说道:“既是君臣,小邦的济农来到京城,应该不会视为外国使节吧?”其实阿尔木这是强词夺理。即便是藩属国,也照样是个“国家”。他这样自甘附庸,明显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左副都御史刘大夏为人直拗,快言快语,人称“风火轮”。听阿尔木纠缠这些无厘头的概念,不免心焦,当下呛声说道:“贵使不必纠结什么本国、外国啦,京城禁卫自有例律,就是本朝将领,别说带领三千人马进城,没有皇上下旨或兵部的调兵符,就是到京畿城外也断然不行。不信你问问兵部马大人。” 阿尔木不以为意,连连点头:“我信,我怎么不信?但如果是百姓呢?也不让进城吗?” “百姓自然例外。”负责外城城门的羽林前卫镇抚使呼延达接话了,他受了梁芳五百两纹银的请托,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着哇,下邦百姓仰慕天朝威德,千里迢迢进京朝贡,难道不能进城了吗?” “哼,刚才还说是‘护贡人员’,这会儿又变成了百姓,贵使真能信口雌黄。”刘大夏又“呛”了一句。 阿尔木听了这话也不气恼,话中绵里藏针: “天朝的情况在下不清楚,但在蒙古,军人与百姓素无严格区别。平常百姓穿上甲胄拿起武器便是战士,放下武器脱去甲胄又回归百姓。请教大人,在下可是信口雌黄?如果天朝百姓可以自由出入,唯将藩国百姓拒之门外,日后如被天朝各藩国知晓,不知作何感想?”阿尔木不愧老牌外交使节,一面暗示可以让步(解除武装),一面绑架其他藩国暗示威胁。要知道,大明的藩国不仅仅只有一个鞑靼。 朱佑樘暗叹阿尔木铁嘴铜牙,强词夺理不输古之苏秦。他猜不透阿尔木为何一定要三千人马进城,但也未将三千人马放在眼中,更不怕他们出什么“幺蛾子”。若他们胆敢轻举妄动,还不够二十六卫羽林军塞牙缝的。他迅速将形势惦量了一番,心里有了打算,便止住殿中唇枪舌剑的双方,向阿尔木问道: “贵使刚才也说,会同馆容不下三千人马,即便让你们进城,又到哪里安身?” “回皇上,三千人马不是小数,如若散居城中客栈,不仅皇上和诸位大人不大放心,小邦济农阿巴海特使也不便管束。下臣意欲选在宣武门外的护卫校场,还请皇上俯允。” “阿尔木使臣,你这话可是自相矛盾了。”从未开口的兵部尚书马文升说了一句。马文升虽为官兵部,却是满腹经纶的大文士,他虽恼怒阿尔木驻扎校场的非分之想,但语气平和,没有许宁、刘大夏那般“冲”。 马文升其人其名,阿尔木焉能不知?见他指责自己言语矛盾,假作不解地反问道:“有何矛盾?阿尔木愿闻其详。” “校场乃是军事禁区,平常百姓严禁入内。适才阿尔木使臣言称你那三千人马乃是贵国百姓,既是寻常百姓,何能进入军事禁区?这个岂非矛盾?” 阿尔木睃了一下站在百官之中的兵部右侍郎尹直,希望他能出面转圜一下。虽然自己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也有应对之策,但还是不要表现得成竹在胸的样子为好。 尹直的注意力始终没有离开阿尔木,阿尔木朝他一望,两人的目光恰好相接,阿尔木眼神中的意思如何不知?他受梁芳之托,本想帮阿尔木说几句有利的话,无奈顶头上司先开了口,而且事先也没准备可让普通百姓进入校场的理由,一时竟是作声不得。 “嘿嘿,马大人说的甚是。”阿尔木等了半天,见尹直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说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华夏天朝自古以来是礼仪之邦,下邦百姓远来是客,腾块地方给客人临时休憩,是尽地主之谊。就算有例律限制,天朝不是还有‘法外开恩’的说法吗?” “好了,好了。”朱佑樘似乎有点不耐烦,没让马文升再说,他向马文升问道:“你们兵部谁管护卫校场?” “启禀皇上,马大人命微臣主管。”尹直半天说不上话,正着急退朝之后不仅要退还梁芳昨晚三更所送的五百两白银,还得挨上一顿斥责。听到皇帝问话,连忙回答。 “护卫校场现有多少人马驻扎?” “回皇上,只有一个小队看守校场。” “可有辎重?” “除操练常用的刀枪剑戟之外,并无辎重。” “这么说……” “兵部近期亦无使用校场计划,临时休憩的话应当没有问题。”尹直生怕到手的银两得而复失,不等皇上说完,赶紧将梁芳要他说的话说了出来,至于皇上应不应允,那就不是他的承诺了。 朱佑樘微微点头,向殿中大臣和阿尔木说道:“贡使来朝,其心可嘉。着礼部做好贡品交接事宜并妥为接待蒙古国贡使及其行从。各有司衙门务要与礼部精诚合作,各尽职守。蒙古特使阿巴海及其使团三千人,准予自右安门进入京都外城,至宣武门外护卫校场临时扎寨憩息……” “谢皇上。”阿尔木生怕群臣反对致皇帝改变主意,未等皇帝说完,连忙谢恩。 “且慢,朕的话还没说完。阿尔木使臣,你三千人马进城时须留下武器,呈贡期间,只能在校场休憩,不可四处游走,呈贡事毕,即刻退出城外,不可在城内逗留。” “臣遵旨。”阿尔木回答的很是痛快,只要三千人马能够进城驻扎在校场,就达到了目的。他颇为自得地望了望马文升、刘大夏等人,自以为他的一番说辞说服了皇帝,殊不知将人马集中在护卫校场是正中皇帝的下怀。若不然的话,慢说是三千个活人,就是三千只苍蝇,也休想进入其中。 “皇上……”马文升和许宁不约而同想要劝谏。 朱佑樘摆摆手,没让他们说下去。 “就这么定罢。时候也不早了,各位衙门里还有公务处理,余下奏章待晚朝再议。礼部徐爱卿、刘爱卿,兵部马爱卿,还有牟爱卿、许爱卿,你们随朕‘云台’议事。”说完望了一眼随堂太监。 随堂太监心领神会,紧接着高喊:“早朝已毕,退——朝——” “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徐溥、马文升等人随同皇帝的銮驾来到“云台”,这是朱佑樘即位后除早、晚朝外,召见有关大臣议事的新的朝参方式,史称“平台召见”。在这里,不必拘泥于君臣之礼,大家可以共同讨论一些问题而不是由皇上一人决断——当然,最后还是皇帝说了算。 朱佑樘与别的皇帝有两大不同,一是前面已讲过别的皇帝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只有他是一夫一妻——一生只有张皇后一个女人;二是别的皇帝都喜欢神神秘秘,让臣工们觉得君威莫测,他却愿意臣工们知道自己的意图,这样不仅君臣关系融洽,而且配合默契,事半功倍。 来到云台,君臣坐定之后,许宁急切地说道:“阿尔木坚持三千人马入城,其中定有阴谋。还请皇上收回准予鞑靼使团入城的旨意。” “是啊,鞑靼君臣一定不怀好意,恳请皇上三思。”马文升附和道。 朱佑樘没有理会他二人,而是向徐溥、刘健问道:“礼部二位爱卿以为如何?” 刘健见徐溥望着自己,便说道:“臣以为,鞑靼此次名为朝贡而来,实则另有企图,就是探虚实,找借口。” “啊?”朱佑樘似乎很感兴趣,对刘健说道:“他探什么虚实找什么借口?刘先生请接着讲。” “皇上即位以后,大刀阔斧整饬吏治,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因人事代谢难免出现震荡,巴图蒙克也必有所耳闻。他以为这是与我大明断绝宗藩关系的大好契机,但一怕消息不准确,二又没有恰当的理由。于是借朝贡之机,前来打探虚实,然后决定是否兴兵作乱。而且——如微臣所料不差的话——他必会在呈贡的问题上大做文章,寻找借口冠冕堂皇地摆脱其藩属地位。故此,臣以为双方的角力应在贡品交接而不是其他。” 朱佑樘不置可否,转而又问徐溥:“徐爱卿以为呢?” “刘大人所言,臣深以为然。巴图蒙克何许人也?此人怎么甘心望北称臣?自成化七年至今近二十载,他已经隐忍太久了。臣也相信,这次朝贡,他们就是为寻找‘口实’而来。” “‘口实’?什么口实?”许宁有些不解。 “巴图蒙克想断绝与我大明的宗藩关系,得找个借口,不然的话,别人就会指责他的不是。如果是我大明贻人口实,比如阿尔木说他带来的三千人马是普通百姓,如果不许他们进入城内,那就是没将他们当成是我大明属国的子民,他就可以说,既然天朝未将蒙古百姓当作你的子民,蒙古就不是天朝的藩国,那么,我就不必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了。”徐溥耐心地解释。 “如此说来,他这是故意找别扭来了?”许宁似乎有些明白,继而愤然说道:“皇上,一个小小的鞑靼,能有多重斤两?天朝不找他的别扭已是他的万幸,他还想虎口捋须?照微臣看,不可如此迁就他,三千人马只能在京畿城外画地为牢,只许那阿巴海带阿尔木进城呈贡。他如不服,就让他三千人马有来无回。” 朱佑樘白了许宁一眼,说道: “我朝承蒙诸皇祖开疆拓土,威德遐被,乃使四方宾服,万国来朝。一个鞑靼小国,自然不足为虑。但在它的后面,还有安南、暹罗、乌斯藏、琉球等诸多藩国,这次如何对待鞑靼,这些藩国都在看着呢。若动辄刀兵相见,别人会说我大明恃强凌弱,顺我昌逆我亡,必会使我大明所属藩国个个自危,到时难免烽烟四起、百姓涂炭。只有‘以德睦邻和谐周边’,才能让藩国甘愿附庸,与我大明永世通好。” “那……,就任他胡来?”许宁还是不服气。 “非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巴图蒙克若是公然挑衅,我便师出有名,让他与一众藩国作一回‘榜样’。”朱佑樘说完轻蔑一笑,潜台词不说自明。 “臣冒昧说一句,虽然皇上也认为他们为‘口实’而来,还是要有所防范,毕竟巴图蒙克阴险狡诈,诡计多端。”马文升深思熟虑地说。 朱佑樘点点头,说道:“不错,朕让你们来云台议事,就是这个意思。阿尔木在进城问题上做文章没有得到想得到的东西,后面肯定还要闹出点什么动静。但他要搞什么鬼不得而知,只能以静制动,见招拆招。此事徐、刘二位爱卿多操点心,毕竟礼部出面较为合适。还有,朕已与阿尔木言明,进城留下武器,校场只进不出。请许爱卿调派五百名校尉,前去外城门协助羽林前卫把守,决不让他们带进一刀一剑。” 羽林左卫属上十二卫,与锦衣卫一样,主要负责内城即紫禁城的护卫;羽林前卫则是二十六卫之一,负责外城防卫,二者并无辖制关系。 “臣等遵旨。”徐溥、刘健、许宁躬身领命。 “牟爱卿,待他们三千人马进入校场之后,你可调派一名指挥同知带领两名千户及所辖锦衣卫校尉,协同兵部看守校场人马,封锁校场,不得让阿尔木的人自由进出。” “臣遵旨。”牟斌躬身领命。 “马爱卿。” “臣在。” “饬令北、西北边防重镇各路总兵,务要整军备战,防敌来袭。” “臣遵旨。” 第三十四回 车悬之阵 两日之后,蒙古国济农阿巴海率领的朝贡使团到达大明京畿,由于阿尔木事先“安排”妥当,三千人马顺利进入宣武门外的护卫校场。整整一天,阿巴海呆在校场之内,并没有按照惯例拜访有关衙门,只是指派阿尔木知会礼部,要求明日早朝面圣。 次日早朝,徐溥奏明皇上,蒙古国使节要求面圣。朱佑樘着即宣阿巴海上殿觐见。 “蒙古国使臣阿巴海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阿巴海并未如阿尔木跪叩皇帝,而是躬身行了一个蒙古礼,约定俗成的“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也被刻意避开“吾皇”二字。 朱佑樘不以为意,让他“平身”之后说道:“来呀,给阿巴海使臣看座。”念他乃一国之“副”,给了他应有的礼遇。 阿巴海谢座之后,便坐在丹墀前临时设置的座椅上,等候皇帝问话。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赐座之后,皇帝没有再说话,整个大殿一片寂静,阿巴海显得有点尴尬。等了一会,见大明君臣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向侍立身旁的阿尔木使了个眼色。阿尔木会意,走到大殿正中,向上行礼之后,自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说道: “启禀皇上,敝邦今年向天朝岁贡的贡品有:汗血宝马五百匹、各式马具鞍花千套……” 朱佑樘摆摆手说道:“阿尔木使臣,具体名目就不必说了,还是与礼部徐大人他们交接吧。徐爱卿,阿巴海特使千里迢迢呈贡而来,朝廷也要表点心意,你们拟个赏赐明细,朕着行人司去办。” “臣遵旨。” “阿巴海使臣,你们千里跋涉,甚是辛苦,先回去歇息吧,今晚朕命鸿胪寺摆宴为特使一行接风洗尘。”朱佑樘开口“送客”。 阿巴海这时才开口说道:“皇上,鞍马刀箭等等贡品可与礼部交接,唯有一块稀世宝璧还须另外呈贡。” “啊,此话怎讲?莫非你要亲自交付于朕?”朱佑樘似乎颇感兴趣。 “皇上,护贡使团一路行来,这块稀世宝璧一直置于一个小阵之中,以策安全,即便到了京城,此阵仍未撤去,以故今日未能随身带来,请皇上恕罪。” “你是想……” “皇上,此璧千年稀珍,而且又是呈贡给天朝未来的皇储,丝毫不能出错。故此本使欲请皇上派人前往护卫校场交接,同时本使也想借交接之机,博个彩头。” 朱佑樘以及众大臣心里说道,果然不出所料,鞑靼人是寻机滋事来了。 徐溥作为礼部主官,又司职纳贡事宜,他不容皇帝以九五之尊与下邦小小的济农在大殿上猜谜似地对话,便接口问道:“阿巴海使臣,你们想博什么彩头?不妨说出来听听。” 阿巴海瞟了一眼徐溥,说道:“刚才说过,那玉璧置于一个小阵之中。本使的意思,请天朝遣人识破此阵并于阵中取得宝璧。以这种形式交接,展示一下天朝威仪,也好使敝邦进贡使团心悦诚服。” “贵使言外之意,如若无人识得此阵,这个贡品就不交接了?”徐溥问道。 “天朝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才能够睨视四海称雄天下。一个小阵想必难不住天朝的文臣武将。”阿巴海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意思却很清楚。 马文升大声说道:“我大明王朝立国以来,历经战阵成千逾万,区区小阵何足道哉?” “马大人豪气干云,本使佩服至极。那么自明日开始,以三天为期,本使恭候马大人前来取璧。若三日不取,本使即以为天朝从此赦免了本邦的朝贡。”阿巴海越说越狂,已经有点挑战的味道了。 马文升尚未说话,站立班中的许宁一听大怒,跨前一步戟指阿巴海斥道:“阿巴海,你是呈贡来的还是挑衅来了?若是呈贡,便好好地交接贡品,朝廷还有赏赐;若是挑衅,本将军让你和与你同来的三千人回不了大漠。” 阿巴海脸色一变,正准备反击,忽觉阿尔木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袖,遂咽了口唾沫,换了口气说道:“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这位将军若将我这个呈贡使臣杀了,不怕天下人笑话?” “呈贡?哼哼,说的好听。你知道什么叫做‘呈’么?似阁下这般开出三天为期、识阵取璧的无厘头条件,有‘呈’的意思吗?”许宁反诘道。 阿尔木见阿巴海又将发作,连忙抢着说道:“将军请别误会。阿巴海济农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通过这个小阵瞻仰一下天朝的威仪而已。” 许宁正要驳斥,朱佑樘向他摆了摆手,然后向阿巴海问道:“阿巴海使臣,这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贵国达延汗的意思?” “本使忝为蒙古国的‘济农’,自然可以代表达延汗。”阿巴海毫不掩饰。 “既然如此,就依贵使的意思,朕一定给贵使和巴图蒙克一个大大的‘彩头’。”朱佑樘一语双关地说道。 “谢皇上成全。在下告退。” 阿巴海和阿尔木走后,满朝文武激愤不已,想不到一个小小的藩国使臣当着皇上的面如此狂妄。 许宁怒气未消,说道: “这个阿巴海口出狂言,摆明了就是要挣脱对朝廷的藩属。请皇上下旨,臣带人去教训他们一下,灭灭他的气焰,好教天下人不要小觑了天朝。” “许爱卿休要胡说。难道你忘了朕在云台说过的话?”朱佑樘斥道。 “那就任由他气焰嚣张不成?”许宁依旧不服。 “兵法战阵源自中华,正如马爱卿所言,他区区一个小阵何足道哉?待破了他的阵法,看他还能嚣张否?”朱佑樘昂然一笑,复又看着满朝文武问道:“诸位爱卿,谁肯前去探探路?” 话刚落音,兵部右侍郎尹直走到殿中,说道:“皇上,犬子自幼熟读兵书,略通阵法,可差他前往。”他暗中想道,儿子尹维刚刚高中武魁,对于一般阵法熟谙于心,谅他鞑靼小国也摆不出什么奇兵怪阵,如果由自己的儿子识破鞑靼的阵法,也可为即将开始的新科进士授官增加一些筹码。 “也好,就先让新科武状元尹维打个头阵。”朱佑樘点点头,接着对徽庄王朱见沛说道:“请皇叔暂为本次纳贡统领,明日率礼部各司职和兵部五品以上军将去护卫校场接受蒙古国的朝贡。”交接贡品本是礼部的职责,朱佑樘考虑到这次接贡还需兵部及其将领参与,故此派了个亲王统领。 “臣遵旨。”徽庄王朱见沛躬身答道。 次日,徽庄王朱见沛率领一帮人马,浩浩荡荡开进了宣武门外的护卫校场。只见校场内鼓声阵阵、旌旗猎猎,蒙古国呈贡使团的三千人马身穿紧身衣靠,人手一面小旗,呈螺旋般站立,不问即知这便是阿巴海口中的“小阵”。 众人中有精于阵法者,看罢暗中抽了一口凉气。据《孙膑兵法》,无论何种阵型,无非就是方阵、圆阵、锥行、雁行、钩行、玄襄、疏阵、数阵、火阵、水阵等阵型的增减变化而已。眼前此阵,显然是圆阵变化无疑,亦因圆阵是环形阵势,金鼓旗帜部署在中央,没有明显的弱点,也最适宜防御。而由圆阵变化衍生的阵法不过就是鱼鳞阵、偃月阵、鱼丽阵、梅花阵、八卦阵等等,但它们都不是眼前这螺旋状的分布排列。 众人不由全将眼光集中在新科武状元尹维身上,希望他能够识得此阵,为朝廷立下奇功,也为此行众人遮掩尴尬。 尹维倒背双手,绕着那阵走了一周,回到徽庄王朱见沛端坐的公案旁边,眯着眼睛在那儿搜索枯肠,想从记忆深处找出这个阵法的踪影。众人不敢惊扰,噤若寒蝉般肃立在公案两旁。 良久,尹维睁开半闭的眼睛,先望了望他的爹爹尹直,然后向朱见沛躬身说道:“王爷,请恕微臣才疏学浅,微臣实不知此阵为何物。” 朱见沛虽然有些失望,但并不惊慌,他向分列在两旁的文武大臣们问道:“诸位大人谁能识得?” 见无人应答,一旁的阿巴海“嘿嘿”一笑,说道:“王爷,这小阵诸位大人都已看过,不如回家翻翻兵书,明日再来吧。”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朱见沛“哼”了一声:“三日之期还早着呢。贵使少安毋躁,本王明日再来。”说罢一挥手:“走。”带着一干文武大臣离开了护卫校场。 出师不利,朱见沛不敢怠慢,带领一干人等进了紫禁城,恳请觐见皇上。皇上传旨:云台召见。 听完朱见沛的禀报,朱佑樘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地问道: “通天文,识地利,知奇门,晓阴阳,乃是为将之本,平常文人儒士也时有涉猎,难道满朝文武都看不懂这个阵型吗?” 马文升有些尴尬,毕竟自己是兵部主官,只好硬着头皮答道: “皇上,殿中文武大臣懂阵法的当然大有人在,有的甚至还可将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司马兵法等兵书倒背如流。奈何阿巴海所排阵法当真奇怪至极,兵书上绝无记载。若不然的话,阿巴海断然不会口出狂言,让我等回家翻看兵书明日再去。” “如你所言,这阵是识不了啦?”朱佑樘有些失望。 尹直因为儿子没有识得此阵,正感脸上无光,他内心甚至希望没有人能够破得此阵。朱佑樘这么一问,他连忙说道:“皇上,臣以为,此阵或许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阿巴海故意胡编向朝廷发难的。他随意搞个假阵让我们去猜,岂非让人笑掉大牙?” 尹直的话,引起在场很多军将的共鸣,纷纷点头称是。 “如果确有此阵,我们反说它是假的,到时岂是让人笑掉大牙?只怕天朝从此难让四方臣服。”徐溥顾忌的远远不是一个蒙古国。 马文升想了一会儿,说道:“皇上、王爷,不如这样,臣等各自回府翻翻书橱,查看一下外邦特别是鞑靼人的兵书战例,看看是否有此阵的记载。此外,还有两人皇上可以垂询。” “哪两人?” “一是辞官在家的前刑部尚书项忠,一是刚刚请假在家服丧的前兵部郎中刘大夏。此二人精通军务,通晓兵事,兴许能够识得此阵。” 事已至此,朱佑樘别无他法,立即准奏。所幸刘、项二人的宅邸就在京城,朱佑樘让礼部派人陪同宫中画匠走一趟护卫校场,将那阵型绘制成图,连夜送往刘、项二人的宅邸,明日午时前务要回音。 礼部侍郎刘健说,还是微臣去一趟吧,那阿巴海眼高于顶趾高气扬的,一般人去恐怕要被刁难。 翌日,徽庄王朱见沛驾临兵部,召齐昨日人员逐个询问。众人一一摇头,毫无收获,遂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刘、项二人身上。 众人坐在兵部,苦等项忠、刘大夏的消息。百无聊赖之中,刘健突然想起前日早朝皇上说过的一番话,于是悄悄向徐溥打了一声招呼,对朱见沛称回礼部办点事,起身径往诏狱而去。那面金牌皇上并未收回,而是准他随时探监,由此可见皇上对陈文祺惜才顾念之心。 且说陈文祺将诏狱当作练功密室,心无旁骛地日夜练习“易髓功”和戢刃剑法,他甚至希望能够在这里多呆上一些时日,直到将“易髓功”和戢刃剑法练成。在练功之余,偶尔也有些许惆怅,想到爹娘如果得知自己身陷囹圄,不知有多担忧和心痛;同年好友翁隽鼎是否授了官职是否赴任?最为挥之不去的,是伫立在长江岸边那个穿戴略显臃肿的俏丽身影。每当拿着鸳鸯浴水绢巾把玩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暗自发笑,笑这场“义结金兰”是多么的荒诞。不过他并不后悔,反而庆幸得遇这样的“荒诞”。至于为什么,他却是懵懵懂懂。 惆怅归惆怅,练功一刻都没停下。鸾谱七招早已烂熟于胸,招数转换之间自然流畅,丝毫没有生涩凝滞之感;“易髓功”已经达到第三层,打通了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六十七穴,内功已有小成,亦可说已经登堂入室。每到练功深处,便会生出浑厚的罡气在体内游走,全身充盈着劲道。有一日,陈文祺借口如厕,趁四顾无人之机,一个“旱地拔葱”,只觉身轻如燕,蹿升丈余,在丈余高的虚空,施展一式“平步青云”,竟能行走五、六步之多。因牢房窄小低矮,他未敢将内力催动剑招,尚不知气、剑合一的威力如何。 这一日,陈文祺正在打坐练气,准备依次打通手少阴心经的九处穴道。忽听牢门一响,睁眼一看,恩师刘健进了牢房。陈文祺急忙收功下地,向恩师大礼参拜。刘健一伸手,将陈文祺拉了起来,师生二人同坐在简陋的床上。 “文祺,老夫问你,那日你给老夫转呈皇上的字据果真是你们族长的亲笔?你可要对老夫说实话。”刘健心里有事,顾不得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 陈文祺怔了一下,木然答道:“是呀,进京之前,叔公亲手交给学生的,当时翁年兄也看见了的,学生怎敢欺骗恩师和皇上?” “那就好。”刘健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因记挂着兵部的事情,简单安慰了陈文祺几句,便要起身离开牢房。 “恩师,您如何有此一问?”见恩师只问了一句话,陈文祺在背后急忙问道。 刘健转过身,看见陈文祺一脸期待的神色,忙说:“没有什么,随便问问而已。”说完又要走。 特地来诏狱“随便”问这么一句?陈文祺更加不安:“恩师请留步,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请恩师详告。” 刘健知道自己的情绪使他产生了误解,不得不与他解释道:“的确没有什么事情。只不过朝廷遇到了一点小麻烦,老夫才急着要去兵部。” “朝廷遇到麻烦?那为何恩师还要来牢里见学生?”陈文祺似乎不信。 为了让陈文祺安心,刘健不得不把鞑靼人进贡、摆阵要挟的事情对他粗略地讲了一下。当说到无人能识鞑靼人摆下的阵势时,陈文祺问道: “恩师可还记得阵型的大致模样?” “老夫昨日领了宫中画匠去现场看过,而且画匠画出的图样还大致记得。” “敢情老师画来一看。”陈文祺央求道。 “文祺,老夫还要随徽庄王去校场,没时间了。”刘健只道陈文祺不相信自己说的这件事,以故要他画图作证。 “恩师,您大致勾勒一下,让学生开开眼界。”陈文祺坚持道。 刘健暗想,这孩子在牢房呆久了,要找点什么打发时间吧。心一软,便向狱卒要来纸笔,凭着记忆画了一张阵图。 陈文祺看着图样,若有所思,好半天没有言语。 刘健暗暗叹息一声,便由他低头思索,起身准备离去。 “恩师请留步,学生有话要说。” 刘健只当他仍然不信自己的说词,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便加重语气说道:“文祺你大可放心,真的无事。兵部有要事,老夫不能久留了。” 陈文祺急忙说道:“恩师,文祺是说这阵型的事儿。” “阵型?阵型怎么了?” “这阵型……”陈文祺抬起头,向刘健赧然一笑,说道:“恩师请恕文祺冒犯,您……确定此阵是这个样子?此处难道不是这样的么?”陈文祺用手在阵图的左下方勾勒了一下。 刘健一看,果然是自己一时心急,画得不对。便点头说道:“老夫忙着要走,这处确然画的不对。”话未说完,突然灵光一闪,紧紧抓住陈文祺的手,急急地问道:“文祺,你怎么知道老夫画错了?难道……” 不等刘健说完,陈文祺接口说道:“学生识得此阵。” 听到陈文祺这句话,刘健的心一阵狂跳:“什么?文祺你……你当真识得此阵?” 陈文祺点点头,答道:“当真识得此阵。” 刘健顿时欣喜若狂,紧紧握住陈文祺的臂膀,“哈哈”大笑几声,正要说话,眼神又突然暗淡下来,松开陈文祺的手臂,说道:“小孩子家不可造次,你一个文弱书生懂得什么阵型?不要耽误朝廷大事,以免罪上加罪。” “恩师,敝叔父对阵法研究颇有造诣,文祺自幼便得叔父教诲,对于兵法阵图还是略通皮毛。这个小阵,文祺确实识得。” “你有把握?”刘健还是不放心。 陈文祺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肯定地说:“如果恩师所画不差的话。” 琴棋书画乃是文人骚客(包括一些名门闺秀)修身所必须掌握的技能,故称“文人四友”。刘健对自己的画技颇为自信,除了刚才那点疏忽之外,其他地方断然是不会画错的。 得到陈文祺肯定的答复,刘健大喜,自己只是来看看陈文祺,哪知有此意外的收获,真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当下不由分说,拉住陈文祺就往外走。将出牢门,却被狱卒拦住: “刘大人,没有皇上的旨意,小的不敢放行,还请大人海涵”。 刘健立时省悟,自己喜昏了头,竟将这规矩都忘了。连忙放开陈文祺,说了一句“文祺你等着,老夫去去就来”,说完不顾老迈年高,飞跑而去。 刘健也不管徽庄王朱见沛他们在兵部如何,径往紫禁城奔去。进了皇宫,问明皇上此时正在御书房阅看奏章,便来到御书房外,高声喊道: “臣刘健有急事觐见皇上。” 话一落音,御书房便传来朱佑樘的声音:“刘先生请进来吧。” 来不及山呼万岁,刘健急切地说道:“皇上,鞑靼之阵有人能识。” “嗳?谁人能识?请快讲来。”朱佑樘眼睛一亮,紧锁的眉头一下子松开,急忙问道。 “陈文祺,新科状元陈文祺。” “他?”朱佑樘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又黯淡下来。 刘健知道皇上和自己一样不敢相信,顾不得卖关子,就把刚才牢中的情形向朱佑樘说了一遍。 朱佑樘一听,龙颜大悦。突然想起什么,朝御书房门外喊道:“来人。” 门外迅速进来一名锦衣卫校尉,躬身应道:“皇上。” “快去护卫校场向徽庄王传朕的旨意,立即停止与阿巴海的接触,等候圣驾。” “遵旨。” “来人,给刘先生端座、上茶。”朱佑樘见刘健气喘如牛,忙叫他坐下歇息。 待刘健坐定之后,朱佑樘向书房外说道:“传牟斌带陈文祺御书房见朕。” “遵旨。” 朱佑樘这才松了口气,端起面前的茶盅,浅啜了一口清茶。 原来此前,候在刘大夏、项忠府上的校尉先后回报,刘、项二位大人均不识那阵。徽庄王朱见沛无法,只好差人向皇帝禀报,既然朝中无一人能识,这阵十有八九是子虚乌有,决意向阿巴海摊牌。此刻他们一行可能已到校场。故此朱佑樘紧急传旨,以免闹出笑话,有损天朝威名。 不多久,牟斌已将陈文祺带到御书房。陈文祺参见皇上之后,朱佑樘来不及多说,简单问了陈文祺阵法的事情,确信他有十成把握之后,便命起驾护卫校场,亲自带领陈文祺等人前去识阵,以免沿途多有耽搁。 徽庄王朱见沛带领一干人等,刚到护卫校场,正待斥责阿巴海假借阵型向朝廷发难,忽然接到圣旨,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好隐忍不发,任由阿巴海冷嘲热讽,坐等圣驾到来。 不一刻,一阵鼓乐声由远及近,圣驾来到护卫校场。众人匍匐在地,山呼万岁。阿巴海依旧躬身迎驾,并不下跪。 早有锦衣卫校尉摆好龙案,朱佑樘坐定之后,众官再次上前见礼。 朱见沛坐在朱佑樘下首,抱拳问道:“皇上驾临,有何旨意。” 朱佑樘从容一笑,说道:“朕给皇叔带来识阵之人,顺便也来瞧瞧热闹。” “识阵之人?谁?”朱见沛既惊且喜,急忙问道。眼睛在与皇帝同来的一干人中梭巡了一遍,似乎都不像是能够识阵的“高人”。 陈文祺不等皇上说话,走到朱见沛面前:“臣陈文祺参见王爷。” “是你?”朱见沛与马文升等人大感意外,他们不看陈文祺,而是齐齐望向朱佑樘,那意思明显是,“果真是他”? 新科武魁尹维更是惊诧万分,他?不是被打入诏狱了吗?让一个文弱书生来破阵?皇上莫不是病急乱投医了吧? “正是微臣。”陈文祺气定神闲。说完转向阿巴海、阿尔木扬声问道:“请问哪位是阿巴海特使?” 阿巴海被问,不得不答道:“本使就是。不知尊驾何人?官居何职?” 陈文祺朝阿巴海遥遥一抱拳,说道:“在下姓陈名文祺,无官无职。” “既然无官无职,跑到这儿来干什么?”阿巴海鄙夷道。 陈文祺不卑不亢地答道:“这里是大明的王土,在下身为大明的子民,如何不能来?我倒想问贵使,您又到这儿来干什么?” 阿巴海不料他能言善辩,被他反问,竟是一愣,半天才说道: “本使自然是呈贡来了。” “既是呈贡,便应遵照大明礼仪,去有关衙门交割贡品,缘何来此校场?”陈文祺装作不知。 阿巴海一时语塞,遂恼羞成怒,转向朱佑樘说道:“皇上,官家的事情,让一个布衣百姓来掺和,恐怕不大妥当吧?” 朱佑樘冷冷一笑,说道:“前如阿巴海使臣所言,你这三千人马,放下刀枪就是布衣百姓。难道贵国的百姓能参与其事,我大明的百姓反而不能‘掺和’了?” 阿巴海强辩道:“皇上,本使臣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是说天朝这许多文武大臣难道还不及一个普通百姓?” “阿巴海使臣有所不知,此人是不久前朝廷遴选的新科文状元,不是普通百姓。既然贵使坚持要朝中大臣识阵,朕就满足你的心愿。”朱佑樘说罢,端起架子大声说道:“新科状元陈文祺听封。” “万岁。”陈文祺双膝一曲,跪在朱佑樘的龙案前。 “朕封你为……”朱佑樘看了看礼部尚书王恕,接着说道:“正六品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 朱佑樘祚位以后,为了整饬吏治,防止成化朝泛滥的任官取仕乱象再度发生,特颁旨不经吏部考察不得任命、曜升官员。此时虽然情况特殊,但毕竟与自己定下的“规矩”不合,故此他望了王恕一眼,自然有“权宜”的意思在内。 “臣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文祺站起身来,不再与阿巴海打哑谜,直接说道:“听说贵使摆下大阵,号称无人能识?在下好奇,很想见识见识。请阿巴海使臣差人陪同在下看阵吧。” 其实陈文祺随皇上一进护卫校场,就将阵型看了个七七八八,与恩师刘健所画一般无二,心中早已有数。此时要求阿巴海差人陪同看阵,不过是做做样子,挫一下对方的锐气而已。 阿巴海无奈,命人牵来两匹骏马。陈文祺接过递过来的马缰,飞身而上。上马的姿势极为轻盈优美,马文升等兵部众将不由大声喝起彩来,原来那点担忧也淡散了不少。 这小子,马术这么好,难道他身怀武功不成?尹维惊异地想。 陈文祺与蒙古国那个牵马的军将一前一后,绕着阵型不紧不慢地转了一圈,回到原地飘身下马,来到阿巴海跟前丈余远的地方站定。 众人见他面色平静,既无得色亦无忧色,搞不清他到底能否识得此阵,双方均是捏着一把汗。 半响,陈文祺开口说道:“阿巴海特使,贵使所摆这个阵型嘛——虽说名不见经传,但若是如人一样认祖归宗的话,说到底不过就是一车悬阵。”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 第三十五回 翻云覆雨 陈文祺的话音刚落,就引起人们一片诘问。 “车悬阵?没听说过。” “这阵在哪本书中有记载?” 当然这都是大明朝廷这一方的人所言。 “车悬阵?哈哈哈——”阿巴海仰天狂笑,在朝廷群臣的议论声中格外的刺耳。 陈文祺故作不解,问道:“阿巴海使节如何发笑?在下说错了么?” 阿巴海止住狂笑,沉下脸问道:“阁下请再确认一次,这是车悬阵?” 陈文祺轻松地说道:“阿巴海使节稍安勿躁,且听在下说来。所谓车悬阵,不过就是一种纯粹以骑兵排列的锥行阵,为一千多年前西汉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所创,由于此阵机动性要求高,受地势地形的制约大,所以后世兵家大都不认同此阵,而且历史上在实战中极少用到,是故兵书上并无记载。” “啊,原来如此,怪不得翻遍了兵书都看不到这样的怪阵呢。”有人自我解嘲地说。 陈文祺望着发话的人笑了笑,接着说道:“此阵法虽然不入华夏兵家的法眼,但对于身处大漠、习惯骑射的蒙古人来说,却能发挥意想不到的威力,因此在大漠的部落战争之中大行其道。阿巴海特使,在下说的可对?” “话虽不错,但此阵绝非车悬阵。”阿巴海冷哼一声,呲牙说道。 陈文祺又笑了笑,说道:“在下刚才说‘说到底不过就是一车悬阵’,乃指此阵系由车悬阵变化而来。因为其名不见经传,在下只好多费一些口舌,说明此阵的来历,以免贵使质疑。” 阿巴海似乎有些发虚,明显没有先前那般自信,降低声音说道:“本使愿闻其详。” “那还是在二百八十年前,贵国与毗邻的金国开战,铁木真亲率大军挥师南下,推进速度迅猛无比,在很短的时间中攻克金国多处城池。金国君臣想到,只有杀掉铁木真,才能迟滞蒙古人的攻势,掌握战争的主动权。但铁木真贵为蒙古可汗,身边护卫自是高手如云,寻常人岂能靠拢?金国猛士术虎高乞主动请缨,要求潜入敌营狙杀铁木真。这个术虎高乞能征惯战,勇猛非常,有万夫不当之勇。若论单打独斗,铁木真麾下的‘四杰’、‘四勇’均非对手,何况又是出其不意的暗杀行为?成吉思汗的谋臣耶律楚材想到了纵横大漠的车悬阵,认为要防术虎高乞偷袭,非用此阵不可。皆因此阵形如一个转动的车轮,临战时向同一方向旋转,轮流攻击敌人,向敌人不断地施加压力,使其因疲惫而崩溃,己方则因为轮流出击而得到补充和休整,恢复战力。但此阵只有一个攻击点,是一种典型的进攻式兵阵,而非防守型阵势。于是,耶律楚材参考八卦阵的样式,对车悬阵加以改进,将螺旋进攻点扩展到八个。这样,无论术虎高乞从何方偷袭,都将陷入车轮式的轮番攻击之中。后来的结果也正是如此,术虎高乞几番偷袭都未凑效,只好无功而返。阿巴海特使,在下这样说能否使你满意?” “但你并未说出阵为何名。”阿巴海兀自强撑,他希望陈文祺只是道听途说,并不知晓此阵的名称。 陈文祺暗中一笑,我都将此阵的来历说的如此清楚详细,难道还不知阵名?你这鞑子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哩。 “据说当年耶律楚材演变此阵之后,铁木真曾经问到阵名,耶律楚材答曰既由车悬、八卦两阵演变而来,就叫八卦车悬阵吧。一旁的铁木真二子察合台觉得这个阵名不够气势,说此阵四面八方能攻能守,应该叫做八面威风阵才好,铁木真未置可否。当然这只是据说,但在你们的史册中,此阵确实是记载为‘八面威风阵’。” “你既知此阵的来历名称,不知进入阵中能否全身而退?”阿巴海心想,你一介文弱书生,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得知本国的那段历史,才蒙对了此阵,但谅你也闯不进阵中取回那块璧玉。 阿巴海肯定的答复,大明朝廷这边所有人(包括皇帝朱佑樘)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回了原处,陈文祺果然没有说错。 一时间,群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既对陈文祺的广见洽闻由衷叹服,又对阿巴海的再次刁难极为不满。其中沉不住气的如许宁等人已是怒不可遏,便要还以颜色。 朱见沛身为本次纳贡统领,既要维护朝廷尊严,又要控制眼前局面。见本方大臣群情激愤,便出言说道:“阿巴海使臣,原先不是讲好,只要识破此阵便呈上玉璧吗?” 阿巴海狡诈地一笑,说道:“王爷,当日本使是这么说的,‘有人识破此阵并于阵中取得宝璧,敝邦使团自然心悦诚服。’” 朱见沛默然,那日他的确如此讲来。 “阿巴海特使,你是说我大明朝中无将,只好让一个书生闯阵?待本公子前去取璧就是。”尹维高声叫道,说罢举步便走。 朱见沛一听,好啊,这尹维不愧是将门之后,勇气可嘉。不然的话,真要逼着一个文弱书生进阵,他本人颜面有损还是小事,此后大明国威何存? 尹直一听儿子自告奋勇要去闯阵,心里叫苦不迭。术虎高乞都没有闯过的阵型,傻小子你逞什么能? 其他人自然明白尹维的心思。前日他自告奋勇前来识阵,结果大失众望。今日被陈文祺轻松说破,自己已是输了陈文祺一次。如果由他取回玉璧,便可找回面子,甚至“功劳”还在陈文祺之上。因此他必须要有所表现,不能输给了一个文弱书生。 陈文祺遵从爹爹的教诲,本来就不想显露武功,尹维自告奋勇要出头,自然最好不过。 “尹兄请留步,在下有几句话要与尹兄讲。”陈文祺紧走几步,来到尹维的身后,欲要告诉他破阵的关键。只要知道诀窍,以武状元的工夫,要破此阵也极容易。 尹维生在官宦人家,自幼受人尊宠,今日陈文祺识破阵势,令他脸上无光。因此他并未停下,边走边冷冷地说道:“有话待本公子取回玉璧再说不迟。” 陈文祺不好公开指点,无奈中暗暗叹息一声,此人意气行事,难免要吃大亏。 果不其然,尹维一进阵中,就见满眼旌旗翻转,不断向自己压了过来,眼前人影如穿花蝴蝶,稍粘即逝,待要出手反击,却是拳拳落空。 尹维奋起神勇,出拳如风,将全身要害部位护住,径直往阵型中间闯去。不一刻,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如牛,人却还在进阵时的原处。 阵外,阿巴海负手而立,嘴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不用看,他已知道此战的结果。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已见尹维身手渐渐凝滞、摇摇欲坠。再不停止,就算不被对方击杀,自己也要脱力而亡。 朱佑樘向朱见沛看了看,叫了一声“皇叔。” 朱见沛会意,便对阿巴海叫道: “阿巴海使臣,让他们停止吧,这一阵我们认输。” 阿巴海将手一挥,那阵型复归于静止,一如原来的样子。 尹维踉踉跄跄地走出阵来,虽未受伤,但身疲力竭,狼狈不堪。 阿巴海得意非常,乐滋滋地说道:“皇上、王爷,这贡品……” 话未说完,羽林左卫指挥使许宁大喝一声:“这贡品本官去取。”说完拔腿就要入阵。 旁边一人伸手拉住许宁的衣襟,说道:“有事弟子服其劳。爹爹,还是让孩儿去取。” 拉他衣襟的是谁?不是别人,乃是许宁的独子许泰,年方一十二岁。别看他年纪尚幼,但因出身于武职世家,自小习武,加之聪颖异常,一身武功已不输于武林一流高手。正是由于累代忠心耿耿,加之小许泰聪明伶俐,武艺高强,被朱佑樘认为义子。若不是这个渊源,今日怎能进得护卫校场? 陈文祺虽然少年老成,毕竟年轻气盛。他在狱中听恩师刘健说过阿巴海的种种言行,刚才又亲眼看见阿巴海对皇上的傲慢,心里早有挫他锐气的想法。这时见许泰争着要去闯阵,不禁心中一动(许泰的身手他早有耳闻),便走到许宁父子跟前,低声向许宁说道: “许将军,这车悬阵靠的是骑兵的机动性与冲击力,当年术虎高乞没有闯过皆因如此(当然,破阵还须得法,术虎高乞自恃武功过人,只是一味的进攻,正好合上轮转的节奏,形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如今换成步兵,在旋转轮换中漏洞很大。更为主要的是,阿巴海是以进贡为由来试探虚实的,并非要伤人,因此他这阵型不过是摆摆样子、困住人闯入而已。在下与小将军说两句话,保准他马到功成。” 陈文祺老成持重、博学多才许宁见识过,但毕竟是毫无武功的书生,尽管他说得很有把握,许宁哪敢让独子去冒这个险? 正沉吟间,阿巴海的话音传了过来:“这位大人既要闯阵,为何磨磨蹭蹭的不动手,莫非害怕了不成。” 许宁正要发作,陈文祺越俎代庖开了口:“阿巴海特使,闯这种小阵何须许将军亲自出马?这位小将就行。”说完在许泰耳边说了几句话。 陈文祺一心要灭阿巴海的威风,以小孩破阵就有轻视的意思。哪知这样一来,尹维父子大为恼怒,心想你陈文祺不是说我连小孩都不如吗?简直欺人太甚。这仇算是结上了。幸亏此后不久尹直被罢官丢爵,尹维也因在陈文祺奉旨西行的路上横生枝节而被朝廷弃用,不然的话麻烦大了。 朱佑樘、许宁等人也都怪陈文祺太过冒失,但覆水难收,只好静观待变,到时见机行事。 阿巴海听说派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来闯阵,也满不在乎,心想,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呢,走着瞧吧。当下也不言语,只把衣袖连挥两挥,那阵型骤然发动,气势比之尹维进阵时更是吓人。阿巴海还不忘交待一句场面话:“大家注意点轻重,别伤了小将军。” 小许泰初生牛犊,面对急如转轮的阵势,仍是气定神闲、毫不惊慌,只见他慢慢踱到东南兑位,瞅准旋转中的攻击箭头快到未到的瞬间,一个箭步掠入阵中,未及停留,又倒跃数步,阵中只留下一股青烟般的身影。那攻击箭头见有敌人闯阵,按照阵型轮转的既定路线,向闯阵者旋来。哪知一触之下惊觉敌人不知去向,便下意识地愣了一愣。要知车悬阵的旋转攻击讲究的是流畅,在高速转动的情况下,他这一愣神,阻滞了身后的同伴,身后的又阻滞再后的同伴,依次类推,前面的已然倒地不起,后面的仍然奋勇争先朝前压来,整个车轮如同推倒的骨牌,轰隆隆全都挤压在一处,阵内顿时乱作一团。趁车轮旋转不灵之时,小许泰双臂连挥,将错愕未定的兵士推得东倒西歪,手中旌旗也被他一一抢过扔出阵外,霎时间阵外旗帜遍地,阵内参差不齐,不到盏茶工夫,整个“八面威风阵”便已寂然不动。 小许泰一见阵型停止,立马四处游走,查找那块藏于阵中的玉璧。不料寻遍全阵,未见玉璧的踪迹,只好悻悻地跃出阵来,返回到爹爹身旁。 许宁一把揽过爱子,察看他有无伤痕。许泰推开爹爹的手,用稚嫩的口气说道:“爹爹,我没事,这位大哥哥的办法真灵,我都没费什么力气。”说完又皱皱眉:“不过,孩儿没有看见那个什么玉璧呀。” 众人的注意力都还在阵型上,不相信当年术虎高乞无可奈何的“八面威风阵”竟被一个十二岁的孩童轻松而破。听到小许泰的声音,才逐渐回到现实中来。 殊不知当年的“八面威风阵”与术虎高乞是搏命厮杀,不容半点手软。而现在摆出此阵,只是为了给大明朝廷出个难题,并不敢在大明军队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伤人。阵中兵士既未持有武器,更因为投鼠忌器,不敢全力施为,阵型的威力何止是打了对折? 徽庄王朱见沛说道:“既然阵型已破,便请阿巴海使臣献出玉璧吧。” 赖以发难的阵型先被识后被破,阿巴海面上却毫无懊恼之色,他还有更狠的招数在后面。此时听见徽庄王要他献出贡品,遂阴冷的一笑,用手向点将台前那根高高的旗杆一指,生硬地说道:“喏,玉璧就在那个方斗之中,请王爷着人去取吧。” 徽庄王朱见沛姜桂之性,隐忍了两日早已不耐,听到阿巴海再三推诿刁难,不禁拍案大怒:“阿巴海,一块小小的玉石,你竟然生出许多事体来。先是要本王识阵,待到识破你的阵型,又要本王破你的阵,现在阵也识了、破了,你又将它放在这么高的地方,要本王着人去取。似你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岂不是将我大明朝廷玩弄于股掌之间?” “王爷,话不能这样说。我邦既然臣服于天朝,近二十年来是年年进贡、岁岁来朝。这些年中,不说年年要用心为天朝搜集贡品,单说我国臣民质疑达延汗为何要对天朝俯首称臣所承受的非议,已是非常的不易。今阿巴海借呈贡之机,请求天朝展示一点真实工夫,以使我小邦君臣心悦诚服,难道过分了吗?”阿巴海不软不硬地说道。 “假如我不从那方斗之中取出玉璧呢?” “如果连这点小事都没法做到,敢问王爷,天朝这宗主国还做的有意思吗?”阿巴海的话,已经是**裸的挑衅了。 “大胆,阿巴海,你这是要造反了?”朱见沛闻言大怒,戟指喝道。 阿巴海毫不示弱:“王爷,本使是实话实说,并没有冒犯天朝的意思。如果王爷认为这就是要造反,阿巴海无话可说,进贡使团的三千人都在此地,要杀要剐您看着办。” “你……”朱见沛气极。 “皇叔请少安毋躁。”久未开口的朱佑樘适时止住了朱见沛,语气平淡地说道:“不就是从那旗杆顶上的方斗里取出玉璧吗?依他便是。” “皇上,可有一条,本使让人放上去的时候,没有让他借助任何东西,也没让他攀援而上。”阿巴海得寸进尺。 一不能借助任何工具,二不能顺着旗杆攀援,唯一的办法只能以轻功蹿升上去,从方斗中探手取出。但这旗杆高有三丈三尺,方斗距离旗杆顶部大约三尺,就是说,需要蹿升三丈才能取出方斗中的玉璧。就算轻功极佳的人,也仅能蹿升丈余,加上本身的身高臂长,总共不及两丈,离那方斗还有丈余。旗杆后面的点将台高一丈二尺,如果从台上蹿升倒是可以达到高度,然而点将台距离旗杆有五尺远近,手不及长,徒唤奈何。 “阿巴海特使,你让人将玉璧放上去的时候,没有让他借助任何东西,也没让他攀援而上,可是真话?”徐溥走到阿巴海身边,似是与他随意交谈。 “当然是真不假。”阿巴海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耳听为虚,还是眼见才能相信。”徐溥摇了摇头。 朝廷这边的人,暗地赞叹姜还是老的辣,徐大人这一招高明,人力能不能为,你先试试再说。 “徐大人意思是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是吧?” “可能不可能,终归要眼见为实。”徐溥态度很坚决。 阿巴海想了想,说道:“本使将它取下来再放回去也不是不行,不过——”停顿了一下,似是下决心一般,字斟句酌地说道:“这等于教了你们取回的方法。若是那样的话,不如再简单一些,本使派人取出方斗中的玉璧,除先前本使所说的彩头之外,天朝再给本使一个彩头就行。” “先前说的什么彩头?再给一个什么彩头?” “徐大人不会这么健忘吧?两日前觐见皇上时,本使提出若三日内不能取出玉璧,即以为天朝从此赦免了本邦的朝贡。这个‘彩头’是皇上亲自答应的。现在玉璧就在那方斗之中,若徐大人能够取出,这个彩头自然就可不给。如徐大人自问无人能够取出,就请皇上下旨赦免了本邦的朝贡,任由徐大人用什么办法取出玉璧都行。如果大人执意要本使取出,当然得另加彩头了。” “另加什么彩头?” 阿巴海一字一顿地说:“开平卫。” 话一出口,朝廷中人就像冷水掉在热油中——炸开了锅。朱佑樘脸色铁青,待要发作又强行忍住;马文升、许宁等一干武将,不约而同“刷”的拔剑在手,就要捉拿阿巴海;阿巴海率领的三千部属,手中虽无兵器,也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护卫他们的“济农”。 徽庄王朱见沛猛的一拍座椅扶手,站起身大步走到阿巴海身边,戟指说道: “阿巴海呀阿巴海,你们已经占我左屯卫、中屯卫和宁夏前卫还不够,现在又将算盘打到开平卫头上了?” “王爷,愿赌服输。王爷如不要本使取下玉璧,本使自然就不要这个‘彩头’了。”阿巴海铁嘴钢牙,不肯退让。 “你若取不下来呢?” “本使若是取不下来,所有的彩头自然都不要了。” 朱见沛怒极反笑,戟指说道:“说来说去,都是朝廷吃亏。朝廷做不到,便要给你‘彩头’;你若做不到,最多不要‘彩头’。阿巴海呀阿巴海,你真是处心积虑啊。” 阿巴海装作无辜,反问道:“依王爷说要怎么办?” “你若取不下来,归还所占三卫。” “好,就按王爷的意思。王爷,当着皇上的面,我们击掌为约。”阿巴海有恃无恐。 大好江山,如何能做赌约?再说了,宗主国与藩属国豪赌城池,无论谁输谁赢,都会给人留下笑柄。徽庄王朱见沛以为他不过虚张声势,哪知他一口应承?这一下,弄得朱见沛骑虎难下,僵立当场。 “且慢。”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徽庄王暗里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了个台阶。 第三十六回 请君入瓮 陈文祺走到两人中间,先躬身向朱见沛说道:“请王爷回座休息。”等朱见沛走回座位之后,陈文祺转过身,对阿巴海说道:“阿巴海特使,我算听明白了,你很在乎‘进贡’这件事儿。姑且不论当年是谁主动提出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的,单说这进贡,你们虽然向天朝进贡了一些马匹、珠宝之类的东西,可天朝也赏赐了你们无数绫罗绸缎、珍稀特产。你扪心自问,你们之贡品与朝廷之赏赐,哪年不是薄贡而厚赐?朝廷此举,无非是通过这种形式使两国通好,难道真是稀罕你们那点东西?十多年来,贵我两国以这种关系和睦相处,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难道这样不好吗?似你这样恣意挑起事端,轻则损害宗藩之间关系,重则可能重启战端,难道你就不怕成为千古罪人?” 阿巴海“哈哈”一笑,傲慢地说道:“大漠上的人崇尚实力。就算我们向天朝纳贡是天经地义,天朝向我们展示一下实力亦理所当然。如若天朝无此实力,赏点彩头还不应该吗?” “国家的实力,在于固守江山,治理社稷,发展民生,荫庇百姓,并非要做到无所不能。常言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就算你挟一技之能难倒我等,就推断天朝不够强大、不配作你蒙古的宗主国?枉你贵为一国之副,怎的如此短见薄识?”陈文祺这番话,虽然语带“教训”,亦是在情在理、大义凛然。朝廷这边的众臣听后,心里立刻舒畅不少。 阿巴海似乎理屈词穷,蛮横地说道:“我知你口齿伶俐,能言善辩。但若要本使口服心服,光用嘴巴还不够,还须亮一亮你的身手。” 陈文祺朝旗杆顶端的方斗望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贵使一定要在下取出那块玉璧才肯罢休?” 阿巴海将头重重一点,并不说话。 陈文祺一改先前的和悦,正色说道:“贵使想过没有,正如适才王爷所说,‘朝廷做不到,便要给你彩头;你若做不到,最多不要彩头。’你觉得天下真有这样的便宜可占吗?” 阿巴海似乎并不太懂陈文祺所说的话,反问道:“此话何意?” “不管贵使是真的听不懂还是装不懂,我就说白一些吧。本来藩属国向宗主国进贡,应该真心实意、毕恭毕敬,不能失礼,更不能唐突。而贵使自来京城之后,言行倨傲,漠视天威,完全不守宗藩之道。仅此一条,天朝便能治你个大不敬之罪。但当今皇上秉承先皇‘以德睦邻和谐周边’的遗命,不与你一般见识,如你所愿识阵、破阵,你便应该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可你依然我行我素,得寸进尺,甚至染指天朝江山,是可忍孰不可忍!再退一步说,你开出的条件朝廷办不到,你得了‘彩头’朝廷可能无话可说或者说无可奈何;但如果你的条件并没有难住朝廷,难道就像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样?如果是这样的话,哪天你又不服气了,岂非又开出条件要朝廷照办?总之,朝廷一不小心,就要给你‘彩头’,而你却可以随时随地冒犯朝廷,反正冒犯了也是白白冒犯,不承担任何后果,何乐而不为?而且此风一开,难免不会东鸣西应,其他藩国也许竞相效尤。故此,请贵使认真地想想,若是在下如你所愿取下那玉璧,你当如何自处?” “蒙古国进贡使臣借朝贡之机,摆阵藏璧、逞奇眩异,屡次傲慢犯上,不仅有损天朝统属之威,而且开启藩国不敬之风。为免养痈贻患,应对蒙古国给予薄惩,以儆效尤。”许宁性急,未等阿巴海开口,高声说道。 “是啊,藩国进贡,天经地义,无事生非,理应惩处。” “若由他恣意妄为,藩国藐视天朝一旦靡然成风,后患无穷。” 站立在皇上左右的群臣,此时亦是议论纷纷。 阿巴海有恃无恐,没有鲍雨那样的“怪手”,任谁也取不下方斗中的玉璧。唾手可得“彩头”,岂能被你小子三言两句给说没了?他强硬地说道: “你若取下玉璧,要打要罚全都由你。” “贵使最好三思而行。”陈文祺再次劝道。 陈文祺越是劝说,阿巴海越是以为他不过是虚张声势。 “不必多说,本使再说一遍,你若取下玉璧,要打要罚全都由你。” “唉——吾具苦心意,尔若耳旁风。”陈文祺不无惋惜地说道:“看来贵使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也罢,你若依我一事,我便取下玉璧。” “何事?” “蒙古国地处大漠,素以骑射称雄。我若取下玉璧,贵使差人施展一下强弓步射的本领,若射中箭靶,之前贵使种种冒犯一笔勾销;若射不中箭靶,从今往后,蒙古国对天朝一年双贡,朝贡使节必须一品以上官员,呈贡之时务须行君臣之礼,并且自这块玉璧开始。” “此话当真?”阿巴海大喜,他只当陈文祺要出“上天揽月下海捉鳖”之类的怪招,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事情?这强弓劲射,是咱蒙古人的专长,无论准头距离,足可睨视天下,射中箭靶那还不是如囊中探物一般? “决无戏言。”陈文祺斩钉截铁地说。 “就怕你当不了朝廷的家。”阿巴海胜券在握,他要敲钉转脚。 君臣在场,此时能当朝廷家的自然只有皇帝。 许宁摇摇头,心里说道,究竟是一书呆子,你什么条件不好开,偏要往他的强项上撞?这不明显长他的志气吗?若非你识阵又指点泰儿破阵,我还以为你是鞑靼人的卧底哩。不行,咱这满朝文武不能让他一念之差坏了大事。他急步走到朱佑樘的龙案前,抢先说道:“皇上,不可答应。” 陈文祺来到许宁身边,低声说道:“许将军,您不用担心,在下不敢将朝廷威严当儿戏。” 朱佑樘不知陈文祺有什么“高招”能够取下玉璧,但形势所逼,别无选择,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于是说道:“就依陈爱卿所言。” 陈文祺不再啰嗦,脱去外面衣衫,举步向点将台走去。 难道陈文祺身怀武功?大明君臣暗呼意外,又不知他的武功到底如何,既盼他“亮一手”又怕他武功低微“失手”,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刘健快步赶到陈文祺身后,低声问道:“文祺,你会武功吗?有多大把握?” 见恩师关心,陈文祺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低声说道:“门生虽只粗通武功,但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门生,起码也有五成的把握吧。” 刘健闻言大惊,连忙拉着陈文祺来到朱佑樘龙案前,低声说道:“皇上,他说只有五成把握,这事恐怕要从长计议为好。” 朱佑樘也是一惊,忙问:“为何只有五成把握?” 陈文祺一指阿巴海身边站着的鲍雨和另一个鞑靼大汉,同样低声说道:“臣在取玉璧时,怕这两人会暗中搞鬼。” 朱佑樘眉头一展,问道:“不算这两人搞鬼呢?” “九成九。” 朱佑樘一听,顿时放心,说道:“你尽管安心取玉,这个事情朕来安排。” “遵旨。”陈文祺说完,大步流星走向点将台。 “牟爱卿。”朱佑樘沉声叫道。 “臣在。” “速调三百锦衣卫校尉护住点将台与旗杆,任何人不得靠近,(低声对牟斌说:特别注意那两个人)无论是谁暗中搞鬼,格杀勿论。” “臣遵旨。”护卫校场外面,本就是牟斌带来的三千名锦衣卫校尉把守,圣旨一下,立刻就有三百名锦衣卫校尉跑步进入校场,将点将台和旗杆团团围住,三千名鞑靼士兵被隔离到十余丈远的地方。 这时陈文祺已经跃上点将台,调息了片刻,便运起“易髓功”法。虽然仅仅练到三层境界,而且罡气还不能收发随心,此时却也能真切感受真气充盈,在体内流转自如。 陈文祺站到点将台边缘一尺远的地方,徐徐吸了一口气,使出“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招的第一式“龙蛇飞动”,只见他身体缓缓旋转,继而愈转愈快,接着一声长啸,使出第二式“旱地拔葱”,这是陈文祺练习戢刃剑法与“易髓功”以来第一次实战应用,为了保险,他将功力提到目前所能达到的极致。很快,旗杆上的方斗已能平视,陈文祺不敢怠慢,趁着“旱地拔葱”余势未消,又使出第三式“平步青云”,一步、两步……五步、六步,陈文祺右手已经伸进方斗之中,一捞一抓,那块玉璧已被牢牢攥在手中。玉璧到手,陈文祺心中一宽,左掌往旗杆上轻轻一按,将身体由原先头上脚下旋转为头前脚后向点将台上方平飞回来,堪堪掠到点将台上方,突然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头下脚上疾冲而下,在一阵惊呼声中,“嘭”的一声,点将台上腾起一团黄尘。 说时不如那时快,这一切其实只在俯仰之间。就在陈文祺一个“旱地拔葱”蹿升一丈多高、众人无比惊讶的时候,站在距离点将台十多丈远外的鲍雨轻蔑地咧了咧嘴角,丈余高的腾跃,也不是什么奇门工夫,像武当山的梯云纵、少林寺的韦陀杵、雪山派的踏雪无痕、灵鹫宫的凭虚临风,都能蹿升一丈多高。但要够上丈外的旗杆,恐怕不那么容易。除非……哼哼,谅你小子想不到老夫手臂上的机关。及至陈文祺虚空走出六步,这才骇然而惊。然而,场中形势瞬息万变,鲍雨惊诧未已,点将台上一团黄尘腾空而起,陈文祺人踪不见。鲍雨暗中高兴,哈哈,这小子真气不济,从高空摔落下来了,这一下还不摔个七荤八素?最好能将手中的玉璧摔个粉碎。 这边鲍雨暗中幸灾乐祸,那边点将台上尘雾逐渐消散。只见陈文祺好整以暇地站在点将台上,手中攥着的玉璧完好无缺。 陈文祺走下点将台,又来到阿巴海跟前,用略带嘲弄的口吻说道: “贵使想必没有忘记刚才说的话吧?” 阿巴海虽然恼怒到手的“彩头”给这小子给毁了,但要全身而退,也只是再射一箭而已。当下冷冷说道:“没忘。请说怎么一个强弓立射?” “简单。贵使遣派一人立射三箭,只要有一箭射中箭靶即可。”陈文祺看似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个容易。”阿巴海冷哼一声,朝远处喊道:“乌力罕,你让他见识见识咱们大漠武士的箭术。” “是。”人群中走出一膀大腰圆、鬓若刀裁的魁梧汉子,正是陈文祺指认的站在鲍雨身边的那个鞑靼大汉。 陈文祺朝他一抱拳,说道:“乌力罕将军请稍候,待在下摆好箭垛。”转而向马文升问道:“马大人,校场里可有神臂弓?” “有。要几张?” “一张弓、一壶箭、一箭垛、两面小旗足矣。” 马文升马上命看守校场的兵勇搬来一张牛筋硬弓、一壶二尺长的无扣箭和一个木架狼皮箭靶,另外还有两面红色的小旗。 陈文祺从小就同五叔陈祥山一起习练军阵武功,骑射是重要科目。他从最软的一石弓练起,逐渐练至最硬的神臂弓,因此对神臂弓的性能耳熟能详:此弓身长三尺三寸,弦长二尺五寸,满弓拉力四石六斗,射程二百四十步。 陈文祺双手将玉璧交给礼部尚书徐溥,转身从箭壶中抽出一支无扣箭,将两面小旗笼在袖中,向前走了几步,在空旷无人之地插下那支无扣箭。然后命那兵勇扛着箭垛,并请阿巴海选派一人跟着自己望南直走,到二百四十一步停下,摆好箭垛,留下二人临时充任报靶人,每人手执一面小旗,嘱咐他们待射箭手射击之后,即举旗示意。若有箭插在箭垛上,便将小旗竖直举起,若无箭插在箭垛上,便将小旗分别向左右平伸,说完之后一人返回。 陈文祺自箭壶中抽出三支无扣箭,连同那张神臂弓一起交给乌力罕,伸手做了一个“请射”的手势,便退回到阿巴海身旁。 乌力罕自恃射术了得,甩下两只箭,意思很明白,射中箭靶,一支足矣。走到插有无扣箭的地方站住,将箭尾搭在神臂弓的弦上,左手握住弓臂,右手三指扣弦,身体微微右侧,使劲一拉,近五石的硬弓顿时如满月般打开。只见他向箭靶略略一瞄,轻呼一声“着”,那支无扣箭如流星般向远处的箭靶疾射而去,真正是“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乌力罕自信非常,松弦、弃弓、转身,走到原来站的地方立定,等候报靶人举旗。 两个报靶人飞一般跑到箭垛跟前一看,然后分别在箭靶两边向左右平伸小旗。 没中?阿巴海、乌力罕大吃一惊。特别是乌力罕,就如同听到蒙古人不会骑马、不喝马奶一般的荒唐。但不信归不信,小旗的信号分明表示未中。 乌力罕摇摇头,一脸茫然地拾起刚才丢弃在地的神臂弓,捡起一支无扣箭,复又走到插有无扣箭的地方。搭箭、弯弓、松弦,“嗖——”,无扣箭带着破空的声音又向箭垛飞去。乌力罕这次没有动身,射完箭后立在原地等候小旗的信号。 两面小旗似乎存心与他作对,依然平平伸向左右。乌力罕惊诧得要将眼珠子突出来的样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二话不说,转身捡起最后一支无扣箭,尽力将弓弦拉开、拉开,拉到不能再拉时倏然松弦。 然而,两面小红旗依旧是倔犟地左右平伸——还是未中。 乌力罕大吼一声,将手中的神臂弓抛出三丈有余,人向远处的箭靶飞奔而去,及至近处一看,三支无扣箭齐齐摆在箭靶前一尺远近的地方,几乎看不出前后差距。 乌力罕射箭高手,一看便知箭靶摆到了神臂弓的射程之外,难怪自己没有射中!他暗暗吐了一口气,心里一阵轻松:并非自己射术不精。 乌力罕快步走回,向阿巴海施了一礼,指着陈文祺说道:“济农大人,是他暗地捣鬼,将箭靶摆到了神臂弓的射程之外。”他首先要向阿巴海撇清自己,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 朝廷中诸人,原先本对陈文祺让鞑靼人射箭不以为然,认为他完全是投其所好取其所长。现在听说他将箭靶摆到了射程之外,愈加不解,这种小伎俩岂能瞒得过别人?而且一旦揭穿,天朝的颜面何存?但此时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先看他如何应付这个局面。 阿巴海听说是陈文祺捣鬼,不怒反笑,以近乎揶揄的口气对陈文祺说道:“原来是尊驾暗中‘帮忙’啊,那这个‘成绩’是算乌力罕的呢还是算尊驾的呢?” 陈文祺笑嘻嘻地说道:“阿巴海特使说呢?他的射术不精,难道还要算到在下的头上不成?” 乌力罕本来已经释然,他又不是进贡使团的特使,只要阿巴海知道不是自己的射术不行,别的事情与己无关。一听陈文祺又将事情推到自己头上,不禁大急,他气咻咻地走到陈文祺跟前,以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你说我的射术不精?”转身用手往呈贡使团那些人团团一挥,“你去问问他们,在蒙古国如果我的射术第二,谁敢称第一?你暗中将箭靶摆到射程之外,就是神仙下凡也没法射中。” 陈文祺脸上笑吟吟的,嘴上却毫不留情:“亏你好意思号称蒙古国射术第一。假如两军对阵之时,你没有射中敌人,反而埋怨敌人不走近你的射程,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乌力罕一愣,什么意思?想了好一会,似乎恍然大悟,对陈文祺说道:“你是说既然敌人不走近我,我就靠近他?是呀,这道理简单不过,待我重来。”说罢,拾起神臂弓和无扣箭,就要越过那支插在地上的无扣箭,走近箭靶再射。 陈文祺伸手拦住乌力罕,笑着说道:“非也非也。若走近了射,哪用得着蒙古国射箭第一高手?三岁孩童就行。”这话乌力罕倒是很快就明白过来,比试射箭若是不限定距离,三岁孩童也可以拿着箭直接往箭靶上戳。 “乌力罕,你暂且退下。”阿巴海知道乌力罕匹夫之勇,玩心思哪里是陈文祺的对手?他将乌力罕喝下,自己上前说道:“先前听皇上说过,尊驾是新科状元是不是?难道天朝的状元公是个无赖不成?” 陈文祺明知故问:“哦?在下口口声声尊你‘贵使’,你反诬在下是无赖。贵使倒是说说看,在下怎么‘无赖’了?” “将箭靶暗中摆到神臂弓的射程之外,这种小把戏难道不是无赖所为?” “哈哈哈——”陈文祺一阵大笑。 “你笑什么,难道本使说错了不成?”阿巴海怒道。 “岂止是错?说句难听的话,贵为蒙古济农,怎能说出如此毫无见识的话来?其一,在下放置箭靶,是在大庭广众中进行,众目睽睽,在下何能‘暗中’捣鬼?其二,弓马骑射,弓箭固然非常重要,但弓箭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谁规定了神臂弓只能射出二百四十步而不能射得更远一些?” “这么说,尊驾可以射得更远?” 陈文祺不置可否,笑而不答。 乌力罕自诩箭术高明,站在远处不服气地说道:“本将军习射几十年,神臂弓射程不止二百四十步,这还是头一遭听说,简直是信口雌黄。”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少见识,不等于不是事实。”陈文祺反唇相讥。 “那就请你一展身手,让本将军见识见识?” “呵呵,恐怕要让乌力罕将军失望了,你家济农大人说不定正在盘算一年双贡的事情呢。” “尊驾什么意思?”阿巴海装作不懂问道。 “在下取方斗玉璧,贵使差人强弓立射。如今方斗中的玉璧在下取下来了,而乌力罕将军却是三箭不中,刚才的话言犹在耳,阿巴海特使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尊驾将箭靶置于射程之外,如何能中?分明是讹人吧。”阿巴海愤愤地说。 “贵使怎么又绕回去了?在下再说一遍:谁规定了神臂弓只能射出二百四十步而不能射得更远一些?” “要不尊驾射出一箭,好让本使信服?”阿巴海奚落道。 “要在下出手也不是不行,不过——这等于教了你们射箭的方法。若是那样的话,除先前在下所说的一年双贡之外,贵使须再给在下一个‘彩头’才行。” 陈文祺说完这话,朝廷众人尽皆掩口而笑。原来陈文祺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设计诱阿巴海入彀。 阿巴海被噎得半响不得说话,陈文祺这话不过是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实在不能骂他无礼。 但阿巴海不信陈文祺如何能将射程之外的箭靶射中,这小子虚虚实实,这次十有八九是使诈,我若被他唬住,岂不是终日打雁反被雁啄瞎了眼?他将阿尔木、乌力罕拉到身边,附耳问道:“你们好好想想,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射中箭靶?” 乌力罕想也不想,肯定地说:“没有。” “这么说,那小子肯定是使诈讹人了?” 阿尔木想了想,低声说道:“绝对是。” “那么就要与他赌一把了?” 阿尔木、乌力罕点头赞成。 阿巴海决心下定,来到陈文祺身边,说道:“你倒是说来听听,尊驾要本使什么‘彩头’?” “阿巴海特使先前要同天朝赌江山,在下如法炮制,就以宁夏左屯卫、宁夏右屯卫和宁夏前卫(以下均称河套三卫或三城——作者注)为彩头如何?” 皇帝朱佑樘以及站立在他左右的文臣武将,一听此言,顿时眼睛一亮、热血贲张——这可是触到了大明君臣心中的隐痛啊。 第三十七回 奉旨西行 “你……”阿巴海既惊且怒。 “阿巴海特使别激动,主动权还在您手中,您若不同意在下绝不勉强。”陈文祺欲擒故纵,故意对阿巴海说道:“依在下看,这事说说也就算了,你我二人不必太过较真。一年双贡也不算什么大事。您看看人家高丽国,虽然天朝规定三年一贡,但他却主动增加到一年三贡、四贡,有时甚至达到六贡。总之是薄贡而厚赐,何乐不为?说不定回去之后,你家达延汗还要奖赏你们呢。” 饶是阿巴海精明过人老谋深算,这时也被陈文祺阴一句阳一句的弄得云里雾里,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阿巴海心思飞快地转动:我如答应了他,万一这小子真有什么办法射中箭靶,岂不是白白送给他们三个城池?回国以后怎么向达延汗交代?但乌力罕一口咬定并无其他办法射中射程之外的箭靶,这小子多大一点年纪?难道比乌力罕的见识还要高?不可能。他张口要三个城池,极有可能是虚张声势,无非想唬住我不敢答应,这样他就能顺利地达到要我国一年双贡的目的。患得患失之中,侥幸心理最终占了上风。 阿巴海从乌力罕手中拿过神臂弓,递到陈文祺面前,说道:“话既出口还能咽了回去?本使倒要见识尊驾如何将箭射在箭靶之上。请吧。” 陈文祺并不接弓,而是问道:“贵使请想清楚,您是否能够当得了你家达延汗的家?三座城池可不是闹着玩的。” “本使堂堂副汗,区区三座城池的主还是能作的,不劳尊驾关心。” “在下不是‘关心’贵使,而是‘关心’我如侥幸射中箭靶,这三座城池能否真正交到我手上。”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能失信于你?”阿巴海生气地说道。 陈文祺撇撇嘴,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道:“在下一介书生,哪有副汗大人这般的气度?我还是先做一回小人,如贵使真要在下献丑,就请立下字据。” 陈文祺再三再四的推延,始终不肯动手,愈发使阿巴海坚信陈文祺是玩心理战术,射中射程之外的箭靶毫无可能。听说要他立字据,便一口答应,吩咐笔墨侍候。 不一刻,阿巴海将字据交到陈文祺手中,只见上面写着: “今蒙古国济农阿巴海代表蒙古国与大明朝廷立下契约,若大明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陈文祺射中射程之外的箭靶,则: 甲:自今以后,蒙古国按君臣之礼向大明朝廷每年进贡两次,且呈贡使节由蒙古国一品以上大臣担纲; 乙:蒙古国将大明称之为左屯卫、右屯卫和宁夏前卫等三处地域交还给大明朝廷管辖。 若大明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陈文祺不能射中射程之外的箭靶,大明朝廷承诺上述甲、乙两项自动废止。 双方保证信守承诺。若背信弃义,则天下共讨之。” 陈文祺看罢一笑,来到朱佑樘前面,双手呈给朱佑樘:“皇上,此书可行否?” 朱佑樘伸手接过,略略看了一遍,便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陈文祺从箭壶中抽出三支无扣箭,向许宁说道:“请许将军借剑一用。” 许宁不解其意,解下腰间佩剑,连剑带鞘一同递给陈文祺。 陈文祺双手接过,笑着说:“只须长剑。”说罢拔剑出鞘,“嚓”“嚓”两下,削掉两只无扣箭的箭头,再还剑入鞘,双手递给许宁:“谢谢许将军。” 众人不解其意,只是默默地看他如何施为。当然各人心中所想又是不同,特别是阿巴海,虽然硬着头皮签下“还城”契约,但还不还城自己说了不算,如果达延汗不同意,自己不但要落个背约负盟的骂名,而且达延汗还要追究自己擅权妄为之责。陈文祺这一箭,是射落自己头上的乌纱还是身家性命?阿巴海此时方知这个赌注实在太大,自己并没有下注的“本钱”。但为时已晚,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祷告神灵保佑,让陈文祺此箭射出靶外。 陈文祺自阿巴海手中接过神臂弓,走到插在地上的那支无扣箭后面,左手握住神臂弓平举,右手除拇指之外的四指间夹着三只无扣箭(有箭头的一支夹在食、中指之间),将箭尾同时搭在神臂弓的弦上,调整了一下气息后缓缓开弓。他开弓的速度不似乌力罕那般迅捷,似乎有些吃力的样子缓缓向后拉开,拉至弓如满月的时候,停顿下来。 此时全场寂静无声,静得每个人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嗖”、“嗖”、“嗖”,一道长长的箭影如闪电般向远处的箭靶飞去。 俄顷,等候在箭靶两侧的临时报靶人跑向箭靶,几乎同时将手中的小旗指向天空——射中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不敢置信,有人啧啧称奇,有人高声喝彩,有人惘然若失。总之如同进了罗汉堂一般,各种各样的神情应有尽有。 阿巴海好似突遭重锤猛击,痛彻心肺;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 乌力罕一瞧两面小旗高高竖起,下巴惊得差点掉在地上。仅仅迟疑了一下,便发足狂奔,跑到箭靶之前一看,那支有箭头的羽箭深深插在箭靶的正中,两只削去箭头的羽箭掉落在地上,一只距离箭靶不到一尺,另一支的头部几乎紧挨着前一支的箭尾。 乌力罕本是用箭的行家,一看三支箭的位置,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衔尾箭”。当前箭去势将衰未衰之际,后箭接踵而至,以削去箭头的箭杆撞击前箭的箭尾,使它余势再生,获得加速度继续前冲。陈文祺更是用了“三箭衔尾”的办法,通过对第一支无扣箭连续两次撞击,使它有足够的冲击力插入比射程远一步的箭靶之上。 三箭连环迭射并不太难,使后箭追上并“衔”上前箭箭尾,顶级高手也能做到。但“衔尾”的时机极难掌控,“衔尾”过早,前箭余势未衰,撞击作用不大;“衔尾”稍迟,前箭余势已衰,箭身因速度下降进入抛线轨道,这时候的撞击,只能使前箭加速插入地面。 陈文祺这一手“三箭衔尾”绝技,得益于自小习箭的循序渐进。他从一石弓开始习射,每隔半年更换至高一等次的弓。而箭靶摆放的距离,亦从十步开始,每隔半月向前移动一步。到了十六岁那年,他已经能将神臂弓开至最大,箭靶也逐渐摆放到二百四十步远的地方。这一日,又到了半月之期,负责移动箭靶的景星并不知箭靶已经摆到神臂弓的极限射程,仍然像往常一样,在陈文祺练射之前,继续将箭靶向前移动了一步。及至陈文祺射箭的时候,平常箭箭射中靶心的他,连发几箭均未触及箭靶。陈文祺不知何故,还是景星无意中笑他进步没有往日快,这才知晓神臂弓的射程已到极限。这个偶然事件激起少年陈文祺的好奇,难道远了一步就无法射入箭靶了吗?五叔陈祥山本来痴迷武学,听陈文祺一说,也来了兴趣,于是叔侄二人日夜琢磨,誓言要攻破这个难关。既然弓的射程到了极限,那就在箭上做文章。叔侄俩自己动手,自制了几支三尺长的羽箭,拿到靶场一试,射程果然超出二百四十步,但因箭身过长,稳定性大大下降,射出的箭准头很差。陈祥山想起“衔尾箭”的传说,两箭衔尾,不就增加了箭的长度吗?经过千百次的改进、练习,这才摸索出“三箭衔尾”的办法,“三箭衔尾”亦成为叔侄两人的“绝活”。 阿巴海不料局面突变如斯,一时神情沮丧,完全没有原先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态。 陈文祺复从徐溥手中要过玉璧,走到呆立的阿巴海面前,将手中玉璧一伸:“阿巴海特使,请吧。” 阿巴海迟迟没有伸手,只向阿尔木望了望。阿尔木见状,伸手要接玉璧。 陈文祺左手一拦:“特使在此,怎可僭越?阿巴海特使,刚才的话怎样说来?莫非你要失信于天下?” 阿巴海无奈,恨恨地看了陈文祺一眼,接过玉璧,木然来到朱佑樘坐的龙案前面,单膝跪地,双手捧着玉璧,呈到皇帝面前,口中说道: “蒙古进贡使臣阿巴海向皇上敬献玉璧,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身后太监接过玉璧,朱佑樘才将手一抬,说了声“贵使平身。” 阿巴海恍如未闻,并未“平身”,跪在地上说道:“臣一念之误铸成大错,天朝责罚理所应该。俗话说,大人不计小人过,恳请皇上念臣等千里迢迢餐风宿露进京朝贡,赦免臣等亵渎之罪。” 朱佑樘正色说道:“贵使此行咄咄逼人,哪有一丝半点进贡的诚意?若非陈爱卿识破尔阵,取出玉璧,贵使现在恐怕是‘站’在朕的面前,向朕宣称从此以后不再向大明朝贡、甚至还要朕割让开平卫给你了吧?”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似乎要留时间给阿巴海反思,尔后语气一转,“也罢,朕也不为己甚,一年双贡就算了吧,还是依照旧制一年一贡即可。至于河套三卫,历来本属大明,或是冥冥之中天意安排,今日以这种方式归还与我,也算不伤两国和气。贵使回去之后转告贵国大汗,务要约束三城治官,善待百姓,保障民生,六个月之内朕即派员接手三城治权。” 皇帝说话一言九鼎,说到这个份上,再怎么讲情也于事无补。阿巴海谢了恩,站到一旁。 “徐、刘二位爱卿,请着主客司尽快验勘贡品,确定回赐清单,明日早朝议定。呈贡使节以及呈贡使团所有人员,依照旧例具本奏闻,关领给赐。”朱佑樘继续说道。 “臣遵旨。” “马、尹二位爱卿,今日时辰已晚,蒙古国呈贡使团继续留在护卫校场休憩,不可骚扰;牟、许二位爱卿,一俟赏赐完毕,务在明日午时之前礼送阿巴海使臣等一行出城,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 “陈爱卿。” “臣在。” “明日早朝上殿,朕有话说。” “臣遵旨。……今儿臣就随牟大人回……” “咳,咳,不必了。刘爱卿,你就安排陈爱卿去驿馆暂宿一晚。” “臣遵旨。”刘健、陈文祺躬身答道。 “起驾回宫。” 翌日清晨。 时隔月余,陈文祺第二次置身在太和殿,凭着朦胧的印象,对这里有少许似曾相识的陌生。 那场只有开头没有结尾的“琼林会武宴”,使陈文祺成为当朝“知名度”极高的人物,大殿中的文武大臣、王公贵胄几乎人人都认得他。而他除昨日出现在护卫校场的官员之外,真正认识的只有当今国丈、寿宁侯张峦一人。 在金銮大殿上,陈文祺可算特立独行:论出身,他还是刚刚及第的新科进士,实属末学后进;论品级,正六品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与内阁大学士、尚书侍郎相差太远;论装扮,他身着布衣(时过境迁,总不能穿着那身惹祸的状元袍“显摆”吧)芒鞋,更是与满殿的蟒袍玉带、乌纱朝靴格格不入,可谓满朝朱紫贵,独我一村夫。 既然是末学后进、既然大家都认识自己,陈文祺便无论生熟,悉数先打招呼再施礼,然后站到群臣的后面。 今日早朝,打发蒙古国进贡使团是第一要事,毕竟将三千人马放在城中总是不妥。礼部、户部、兵部以及鸿胪寺、行人司等根据各自的职责依次奏事,廷议之后又分头落实,直至锦衣卫会同羽林前卫礼送他们出了外城,方才告一段落。 朱佑樘端起龙案上的香茶泯了一口,朝殿中叫道:“陈爱卿。”连叫三声,无人答应。 这是为何?原来陈姓乃华夏望族,历来有“张王刘李陈,天下一半人”之称,群臣中陈姓人多,例如工部侍郎陈荣涛、大理寺少卿陈煜等。朱佑樘年纪尚轻,又继位不久,因此对大臣颇为客气,从不轻易直呼其名,正式的朝会,都以爱卿相称,其他场合,还会称呼先生、将军什么的。若有两个以上同姓大臣同时在场时,即辅以他所在的部门称呼,如工部陈爱卿、大理寺陈爱卿等等。因此这时叫到“陈爱卿”,便无人答应。 刘健昨日在护卫校场,知道事情的原委,加之关心学生的缘故,这时走到殿中,俯首问道:“皇上是宣陈文祺吧?” “对呀,他人没来?” “来了,来了。”刘健扭头喊道:“陈文祺,皇上宣你呢。” 陈文祺初次参加朝会,只听到皇上叫“陈爱卿”,欲要答应又恐并非叫他,故此没有出声。听到恩师一喊,连忙走到前面,朝皇上施了一礼,说道: “皇上,微臣在。” “陈爱卿,你怎么站得那么远?” “回皇上,待罪之臣,怎敢僭越?能在诸位大人后面聆听皇上面谕,已是臣之万幸。” 一些大臣听罢,心道,这个新科状元倒会拍皇上的马屁。不过皇上听得出来,陈文祺这是要对他坐牢的事讨个说法。于是故作不知地说道: “陈爱卿何罪之有?即便有罪,爱卿识阵型、取玉璧、赚三卫,为朝廷立下莫大功劳,也足已将功抵罪了。” 张峦本对陈文祺出现在朝会上不解,一听这话更是莫名其妙,陈文祺如果无罪,被关诏狱岂不是老夫诬告?而且他一直困在牢房,啥时候识阵型、取玉璧、赚三卫了?于是越班而出,奏道: “启禀皇上,陈文祺藐视族规,大逆不道,怎么突然就无罪了?” 朱佑樘从龙案上拿起两个信函,递给站立在侧的随堂太监:“拿去给寿宁侯看看。” 张峦打开两张信笺一看,是陈文祺族长陈南松的笔迹,一是陈文祺交给刘健转呈皇上的特许陈文祺穿戴红色衣冠的字据,一是证实那字据是自己亲笔书写的信函。 张峦看罢,不甘心地问道:“皇上是何时得到这个信函的?” 朱佑樘不悦地说道:“寿宁侯,满殿之中也只有你才这样同朕说话的了。好,朕便告诉你,此信函系湖广布政使司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昨天戌时时分送到御书房的。”说完望了望陈文祺,似乎说你也别怪我没有早些放你出来。 “他人在天牢怎么立下什么识阵型、取玉璧、赚三卫的功劳了?”张峦交回信函,又质疑道。 “何止是立下功劳?若是没有陈爱卿识破鞑靼人摆布的阵型,我大明的威严恐怕还要受损呢。”看见大臣之中不少人面现不解的神情,朱佑樘指指徐溥,“徐爱卿,你与各位臣工讲讲。” 徐溥领旨,将阿巴海如何摆阵、如何要挟天朝免贡赔城、陈文祺如何识破阵型、旗杆上取玉、强弓立射与阿巴海赌城等经过简略讲了一遍。 殿中百官听后,赞叹不已。有人甚至说道:“陈状元既有如此身手,为何不参加武举考试?若是参加武举,这个武状元岂不是探囊取物般的容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人群中的兵部侍郎尹直一听,顿时满脸的不豫之色,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众人的交口称赞中,陈文祺心生警惕,他越过众人,走到大殿前面,朗声说道:“蹿高射远,不过是微末技艺,用来防身护院虽能差强人意,但用于定国安邦却是天差地远。若论运筹帷幄、排兵布阵、驰骋疆场、叱咤风云,只有如马大人、牟将军、许将军这般的大英雄才能做到,陈某可是望尘莫及。” 这当然也是实情。但从陈文祺口中说出这番话,马文升、许宁等人心里舒畅了很多。不然的话,识不了阵型、取不出玉璧,使天朝蒙羞,又何尝不是他们这些武将们的耻辱? “嗯,陈爱卿有此见地,朕甚欣慰。唐朝名相魏征曾经说:骏马能历险,力田不如牛;坚车能载重,渡河不如舟。”朱佑樘伸手在面前团团一划,说道:“我大明朝廷这满殿百官,人人都有其长,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必妄自菲薄。只要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我大明王朝就中兴有望。” “臣等谨遵皇上圣谕。”殿前百官齐声回答。 朱佑樘安抚了一下百官,便转过话题,向陈文祺问道:“陈爱卿,新科进士释褐休假已近一半,你是否要回家去探望双亲?” 皇上慎重其事地问到这个问题,显然还有后话。陈文祺答道: “皇上如有差遣,臣当以国事为重。” “好。”朱佑樘拿出昨日阿巴海写下的字据,说道: “阿巴海虽然立下文书,要将宁夏前卫、左屯卫、右屯卫等三地交还我朝。但巴图蒙克弃信义如敝履,背盟败约已成家常便饭。朕相信,他决不会将这三地老老实实地交还于我。但这一纸文书,使我大明师出有名。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朕要利用这个机会,收复失地,了却先皇的夙愿。你可懂得朕的意思?” “恕微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朕思考再三,打算一事不烦二主,这件事还是由你去办。” 饶是陈文祺早有各种准备,还是没有料到皇上要自己承担如此重任。他慌忙俯伏在地,惶恐地说道: “皇上,若是要微臣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臣万死不辞。可要臣号令三军、杀伐决断,臣恐力有不逮。恳请皇上三思。” 陈文祺的顾虑并非多余,也非伸手向皇上“要官”。要知道统帅三军不仅需要“才能”,还需要“资历”,甚至资历比才能更为重要。虽然皇帝可以不拘一格选人才、“随心所欲”封官封爵,但“量资”也得“循序”。简单地说,即便陈文祺才能过人,也要一点点积累战功、一步步升迁,否则文臣武将百官不服。就算“重用”,像陈文祺这样初入庙堂的新科进士,充其量授个六品的官职(一般新科进士大都入翰林院,授个七品或从六品翰林,或外放县令也只是个七品官员)。能够平步青云的,只能如杨国忠、陈世美等人,攀上皇亲国戚才行。而六品的军职,在军中仅是一个正百户(战时的把总)职衔,不可能号令那些千总、提调官,更别说参将、守备、游击将军了。 朱佑樘微笑着说:“以爱卿的文才武功、设韬谋略,应能当此重任。不过毕竟初入庙堂,根基不牢,你的顾虑也很正常。朕已经替你选好了一个主帅,但他只能替你掌舵,出头露面、冲锋陷阵则要靠你自己。” 一听有人掌舵,陈文祺立时释然,当下毫不迟疑地答道::“只要有人掌舵,其余之事包在微臣身上。” 朱佑樘扭头对侍立身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说道:“既然陈爱卿没有意见,就宣旨吧。” “是,皇上。”怀恩答应一声,走到丹陛下展开手中的圣旨,尖着嗓子读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陈文祺,文韬武略,品德端谨,兹加封正五品武德将军。钦此。弘治三年三月二十七日封。”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启禀万岁,微臣乃是一介书生,实在不敢忝任武职,恳请皇上收回成命。”陈文祺诚惶诚恐地说。 “‘治国安邦,讲究的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如果国家需要,文官也能辕门号令,武将亦可庙堂治策’,这句话可是陈爱卿亲口说的啊,朕可是记忆犹新呢。何况陈爱卿文韬武略,样样出众,如何不能胜任武职?”朱佑樘不急不恼,依旧面带微笑。 “是啊,文人治军多有先例。远的不说,去年被追谥“肃愍”的前少保兵部尚书于谦大人还不是文职出身?还不是照样提督军马、总领军务?更何况陈将军能文能武,皇上封赐极是英明。再说了,皇上金口玉言,哪有‘收回成命’之理?陈将军就不要推脱了。”马文升巴不得兵部多一员猛将,赶快附和。当然,也是怕陈文祺极力推脱惹恼了皇上,有帮他转弯之意。 陈文祺一想,便不再吱声。 朱佑樘见他不再推辞,便向怀恩扬了扬下颌。 怀恩在丹陛前又说道:“皇上口谕,着武德将军、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陈文祺为接受使臣,率领精兵两万、“神机营”精锐五千,配“虎威炮”十尊、“火龙车”(*****)十乘,前往宁夏前卫和宁夏左屯卫、右屯卫与蒙古国办理治权交接手续,择日启程。钦此。” “臣遵旨。” 早朝结束后,朱佑樘留下陈文祺、马文升,继续商议接受河套三卫的策略与细节。最后,朱佑樘拿过龙案上一卷黄绢,递给陈文祺说道: “这便是朕与你选定的主帅,到时你将此手谕交他即可。” 陈文祺展开一看,已知端的,忙揣入怀中。 “陈爱卿,接受三卫,无须着急,必要信守承诺,等到六个月之后。此时尚早,是否先回家探望双亲?”朱佑樘又问。 “皇上,国事为重。微臣初次衔命,深感责任重大,故此意欲早日西行,沿途察看一下边境民风民情,增加一些历练,同时也便于暗中观察鞑靼人的动向,知己知彼,方能掌握主动。” 朱佑樘龙颜大悦,说道:“难为爱卿这般舍家为国,朕甚欣慰。既然如此,朕晓谕湖广布政使陶鲁派人去给两位老人家报个平安,待爱卿西行归来时再准假探亲。” “臣谢皇上。皇上如俯允臣微服西行,便请兵部马大人选派一得力将领,率兵马随后按期出发,到时与主帅会合即可。” “准。马爱卿你看……” “皇上,臣拟选武库司员外郎陆完为副将。此人系成化二十三年进士,正值而立之年,且有勇有谋,如果协助陈将军率兵西进,定然不辱皇命。” 朱佑樘点头表示准奏,又沉吟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说道:“陈爱卿,你既然是微服西行,随从便不能多带。” “臣拟一人独行,以免招摇。” “一人上路难免诸多不便。这样吧,朕赐你金牌一面,见此金牌,如见朕躬,逢州过府,可以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为你所用。” 陈文祺连忙俯伏在地,谢主隆恩。 朱佑樘望着即将西行的陈文祺,语重心长地说道: “陈爱卿,此次西巡,责任重大,朕赐你金牌,许你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足见朕对爱卿的重托。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将永乐皇祖的一段话送给你,望你自警自省:‘凡为使臣,受命而出,四方之所瞻视,不可不谨。孔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为士矣。而等当服膺是言。若纵情肆欲,假使命而作威作福,虐害下人,为朝廷之辱矣。自今或捧制书,或奉命出使,或崔督庶务,所在官吏淑慝,军民休戚,一一咨询,还日以闻,庶不负尔职也。’” 陈文祺诚惶诚恐地说道:“臣自当谨记皇上圣谕,不负皇上重托。” 朱佑樘交代完以后,心情一阵轻松,又笑着对陈文祺说道: “昔年辛稼轩有词云: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陈爱卿以一介文弱书生参加会考,想必是手无寸刃罢?” 陈文祺点点头。 朱佑樘望了一眼侍立在旁的小太监,小太监向他微微躬身,转身从里面捧出一柄宝剑。朱佑樘伸手接过,递到陈文祺面前,说道: “陈爱卿识阵取璧赚三卫,功劳不小,朕也不赏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就赐你一柄宝剑吧。” 陈文祺再次叩头谢恩,双手接过宝剑,低头一看,认得此剑名为“画影”,是传说中古代部族首领颛顼所用的两把名剑之一。虽然久有耳闻,但从未想过要见识一下,不意今日竟成了它的主人,实在是出乎意料。 正高兴时,朱佑樘说道:“陈爱卿诸事完毕后,可自行择日启程,不必再跟朕打招呼了。今日朕以七律一首,权当为爱卿壮行吧。”言毕吟道: “鸣笳伐鼓出居庸,凭轼边城万骑从。每饭未尝忘巨鹿,一编今已尽卢龙。行专阃外纾筹策,归向尊前论折冲。莫道书生无剑术,箾中霜色吐芙蓉。” (注:本诗的作者朱多炡,明皇室中人,生卒、事迹不详,似应晚于朱佑樘。为故事情节需要,这里张冠李戴,恳请读者诸君见谅。) 第三十八回 关城魅影 从京城到居庸关,百余里的路程,若要一日兼程,常人非披星戴月不可。陈文祺身怀武功,脚力自然胜于常人,特别是“易髓功”已经突破第三层,更是身轻腿快,大半日时间便到了居庸关。 “鸣笳伐鼓出居庸,凭轼边城万骑从”。 望着眼前峰峦叠翠、山势雄奇的居庸关,陈文祺想起了皇帝朱佑樘“壮行”诗的开头两句。从汉至隋八百多年间,居庸关以“控扼南北”的地理位置而“常宿重兵,以谨管钥”,不仅为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沟通中原和塞外的要道。永乐大帝朱棣迁都北京之后,居庸关因作为都城的西北门户,更是倍受朝廷的重视,在此地设置卫所,储备粮草,时刻准备拒敌于关外;此后又于景泰初年进行大规模的缮治,城垣东达翠屏山脊,西驶金柜山巅,南北月城及城楼、敌楼等设施齐备,关城内外更有衙署、庙宇、儒学、民居、客栈、酒楼等建筑。虽然地势奇险,却又不乏繁华。 想到自己孤旅西行,既未“鸣笳伐鼓”,更无万骑相从,与诗中的情景大相径庭,陈文祺不禁哑然失笑。 时间尚早,陈文祺不急于投宿,进入关城之后,信步登上瓮城城台。但见城墙之上,一字排开十个炮台,每个炮台上安置一门二丈有余的“红夷大炮”,军机营校尉日夜镇守,戒备森严。 “什么人?” 陈文祺甫一露头,一只脚还未踏上城墙的地面,一个手持长枪的军机营校尉走到跟前,厉声喝问。 “啊,过路的客人。” “过路的客人?”那校尉从头到脚、从前到后将陈文祺仔细看了一遍,“过路的客人上城墙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想登高欣赏一下这周围的景色。” “登高观景?”校尉似乎读了几句书,见眼前之人是一文弱书生,口气和缓下来,“这上面是军事禁区,任何人不得进入,你还是去别的地方看吧。” “是,是,这就走。” 陈文祺转身下了城墙,在关城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这才走进一家名叫“南关”的客栈。 “客官,您是要住宿还是吃饭?”陈文祺一进门,肩上搭着长巾的小二堆着满脸的笑容迎上来。敢情这客栈还开着饭庄。 “有洁净一点的房间吗?” “有,有,小店的房间都很干净。客官如要住宿的话,二楼正好还有一间上房。” “唔,上去看看。” “好咧,客官请。”小二向陈文祺一伸手,请他走在前面。 上了二楼,小二打开内廊最里端的一间房间。说这间房是“上房”实不为过,房间和床比其他房间的都大,还有一张红漆八仙桌和两把相同颜色的太师椅,桌上放着一壶三盅,想是为住店客人有友人来访预备的。进门右手开有一窗,临窗看去,关城情景尽收眼底。在此住宿,既安静又安全。 陈文祺解下背后的行囊,放在八仙桌上,小二已知这位客人打算留下了,忙拉下肩上搭着的长巾,将床上的垫单、盖被等掸了一遍“灰尘”,又将已是纤尘不染的桌椅抹了一遍。 做完这些,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陈文祺说道: “客官,这间上房每晚一百二十文,每日一结,先付后住。” 陈文祺微笑点头,表示理解。因出远门,铜钱太重不方便携带,朱佑樘准他在需要的时候凭御赐金牌到沿途府县支取库银,回京结账。以故身边只带了少许金银锭和银票,以备急用。金银锭太大自然不便支付,便问小二: “贵店可用大明宝钞?”大明宝钞是本朝官方发行的银票(即纸币),但因民间大都相信真金白银,许多商家私下都不用这种银票,故陈文祺有此一问。 “用。”小二答道。 陈文祺心想,到底是天子脚下,大明宝钞的信誉度还是蛮高的。于是取了一张二百文的银票,交了房费。余下八十文,要小二随便上点饭菜,端到房间来。 不多会儿,小二端了两个菜、一碗米饭还有一壶酒来到房间,为陈文祺摆好碗筷,从托盘中拿出酒盅正要倒酒,陈文祺把他提壶的手按住,说道: “在下不习惯喝酒,还是拿回去吧。” 小二真诚地说:“眼下虽然是晚春,但这里山高人稀,气候还像冬天一般寒冷。客官孤旅在外,喝点酒暖和暖和身子,夜里也能睡个好觉。” “多谢小二哥好意。不过在下闻酒即醉,实在不能喝。”陈文祺怕小二太过热心,索性说得严重些。 果然,小二听他闻酒即醉,哪敢再劝?忙将酒壶放到托盘之中,说道:“既是这样,就请掌柜的退还客官多余的银钱。” “不必了,剩下的就赏给小二哥吧。” “多谢,多谢。客官请慢用,等会儿我再来收拾碗筷。”听说给自己赏钱,小二一迭连声地感谢。 小二走后,陈文祺掩上房门,对着窗户坐下来,边吃边欣赏窗外关城的暮色。 突然,一阵喧嚣声隐隐约约传到房里,听动静好似就在客栈之中。 陈文祺不以为意,继续吃饭、观景。 过了一会儿,楼下的声音不仅没有停歇,反而越来越近,好像往楼上来了一般。果然,楼梯口传来纷繁的脚步,只听一个声音高喊:“跑,我叫你跑,你小子跑到天边,老子也不放过你。” 又一个声音叫着:“救命啊,打死人啦。” 话音未落,只听“哐啷”一声,陈文祺的房门被撞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奔进房中,连滚带爬的躲到陈文祺的左侧。紧接着,一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似乎这里就是他的地盘,伸手将陈文祺的手臂抓住往旁边一摔:“让开。” 谁知一摔之下,陈文祺纹丝未动,自己反而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那人站稳之后,将衣袖一挽,说道:“吔?看不出还是个会家子,再吃我一拳试试。”说罢,将钵盂大的拳头向陈文祺劈面打来。 陈文祺将手中竹筷平伸,正对那人的拳头。那人一见,硬生生止住来势,将拳头缩回。幸亏他见机早,不然的话,此时拳头上早多了两个透气的窟窿。 陈文祺趁机看了看两人。先躲进房中那人身材瘦小,高不到五尺,贼眉鼠眼,口中虽高喊“救命”,却无惶恐之态;后面那人,身形高大,膀阔腰圆,虽然来势汹汹,脸上亦无怒色。 陈文祺向那大汉说道:“尊驾认错了人罢?你要找的人在那儿哩。” 那大汉似乎省悟过来,转到陈文祺身后,骂道:“小子,跑哇,看你还往哪儿跑?”大手一伸,就去揪那精瘦汉子的衣领。 精瘦汉子身形一矮,手脚并用,从桌子底下钻了过去。待那大汉绕到桌子对面,复又钻了过来。 陈文祺见二人雷声大雨点小,不像是寻仇打架,倒像小孩捉迷藏一般,情知事有蹊跷,遂暗中警惕,静观其变。 二人绕了几圈,突然,那彪形大汉脚上不知踩着了什么,一个收势不及,庞大的身躯向陈文祺撞过来。精瘦汉子此时已然绕过陈文祺身后,也是一个踉跄,向桌上倒去,两手“恰好”抓住了陈文祺放在桌上的行囊。 陈文祺被撞,整个人往左边一歪,“碰巧”将精瘦汉子撞开,左手手肘也捣到精瘦汉子的手背,精瘦汉子吃痛,双手一松,这回真的跌倒在地。同时陈文祺的右手也没有闲着,在左手手肘捣到精瘦汉子手背的同时,抵住了彪形大汉倒向怀中的身躯。 “二位‘打’够了没有?如未打够,请移驾别处继续,在下还要吃饭哩。”陈文祺站起来,不急不恼地说道。 那彪形大汉看看陈文祺,又看看桌上的包裹,脖子上的喉结上下跳动了一下,悻悻地走出门去。精瘦汉子见此,麻利的翻身站起,慢慢绕过陈文祺,然后一掉头,飞一般地跑走了。 小二好似早在门外候着一般,那二人前脚离开,他后脚就走进来,关切地的问道:“客官,您没事吧?” “我没事。小二哥,这两人是住店的客人?” 小二摇摇头:“不是。他们是本地的两个无赖,平日都是臭味相投到处强打恶要的,不知今日缘何狗咬狗起来?” “是这样啊。”陈文祺不知是对小二说还是自言自语,说完之后陷入了沉思。 “南关客栈”一楼最深处的大厢房,房门紧闭。房中,一个黑巾蒙面的精壮汉子斜坐在床沿,前面站着两人,赫然就是刚才在陈文祺房中缠斗的彪形大汉和精瘦汉子。 只见精瘦汉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大元宝,眼睛望着彪形大汉。彪形大汉慢慢将手伸入怀中,拿出同样一个大元宝,放在精瘦汉子的手中。精瘦汉子双手将两个元宝捧到蒙面人面前,说道:“好汉,我们俩技不如人,没能拿到那厮的包裹,两个银锭原物奉还。” 蒙面人身子没动,问道:“怎么,你们与他打起来了?” “那倒没有。黑熊一进门准备将那厮摔开,那厮却似生了根般纹丝不动。接着黑熊又拳击那厮的面门,也被他轻松化解。我们料他武艺高强,便不敢轻举妄动。”还是精瘦汉子回答道,他见蒙面人没有伸手,便将两锭元宝放在床上。 “如此说来,你们竟连那厮的包裹都没有碰一下?” “那倒不至于。”精瘦汉子一下子兴奋起来,眉飞色舞地说道:“那厮的包裹就放在桌子上,我们俩假装游斗,趁黑熊撞向那厮的时候,我急忙仆倒在桌上,双手抓住了包裹。不知那厮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肘狠狠的杵在我的手背上,痛得我眼睛发黑,也不知怎样被他撂倒在地上,到手的包裹也被他夺了回去。”说完朝床上的元宝望了望,一副失望的神色。 “你可曾摸着包裹里面的东西了?” “里面触手有根长长的硬物,必是宝剑无疑。只是并没有摸到方形的东西,想必那厮藏到衣物之中或是放在怀中了。” 蒙面人点点头,似是赞同精瘦汉子的猜测。他瞄了一眼两个元宝,对面前二人说道:“二位辛苦了,两锭银子就赏给你们吧。哦,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那厮说不定还要找你们算账,你们先避一避风头再说。走,我送你们出关城。” 两人一听蒙面人将元宝赏给了他们,抢上前去,一人抓了一个塞进怀中,跟着蒙面人出了厢房。 夜色苍茫,白天繁华喧闹的关城此时已是灯火阑珊、人迹寥寥。蒙面人领着二人走出关城,往前行走了一段路。精瘦汉子一拉他口中的“黑熊”,停立在路口,向蒙面人说道:“好汉请留步,我俩就此告辞。” 蒙面人两手搭着二人的肩膀,说道:“不忙,待我送你们回家。”说罢力贯双手,侧掌向二人颈后的天柱穴猛力一击,二人做梦也想不到蒙面人会痛下杀手,立时双双毙命。 蒙面人将二人的元宝掏出来塞进自己怀中,冷笑一声:“二位别怪在下心狠手辣,你们若是将此秘密泄漏出去,在下焉有命在?再说了,大爷我半年的俸禄也不过这两锭银子,那能让你们白白赚了去?”说完一脚一个,将二人的尸体踢下悬崖。 回到客栈,蒙面人依然走进那间大厢房,栓上房门之后,并未点灯,他走到床头那扇窄门前,垂手说道:“大人,属下已经将他们送回‘家’了。”敢情门后还别有洞天! “唔,没人看见吧?”门后一个声音问道。 “没有。” “嗯,他们两个也只能起个投石问路的作用,要解决此人,还须我们亲自动手。” “如何行动,请大人明示。” “进来说吧。” 蒙面人迟疑了一下,伸手推开小门,走进里间。 且说陈文祺吃完饭,就着小二端来的热水洗漱后,便盘腿坐在床上吐纳,凝聚内力打通经络,继续修炼“易髓功”。多年以来养成睡前练功的习惯,便是在乡试和会试期间也没中断过。刚刚吐纳了一个周天,忽听房门“笃”的一声,随后就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逝。 陈文祺收功下床,打开房门左右一看,并未见到半个人影。低头一瞧,门里地上隐约有件白色的物件,弯腰拾起,原来是一张折叠的纸条。 陈文祺关上房门,点亮桌上的灯烛,展开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了四个大字:“谨防夜袭”。 塞进纸条的人是友是敌?陈文祺无从知晓。但联想到晚饭时的情景,小心防备当无大错。陈文祺决定不再打坐,将御赐金牌放入怀中紧贴腰带的地方扎紧,又将“画影剑”从包裹中取出放到枕头下面,便吹熄灯烛早早上床歇息。这个时候,客栈大堂里稀稀疏疏的还坐着三五个客人,或有骚客文人附庸风雅,或有客途孤旅饮酒买醉,总之不到夜深他们不会回房,所以这个时候可以高枕无忧。 “咚——咚!咚!”朦胧之中,陈文祺听见更鼓敲响,一慢二快,时已三更。侧耳凝听,万籁俱寂,只有不知名的虫儿偶尔发出低微的鸣声。陈文祺翻身起来,盘腿坐在床上修习“易髓功”。自从在诏狱越过第三层之后,这几日又将“手少阴心经”的极泉、青灵、少海等九个穴位打通。只须再将“手太阳小肠经”十九个穴位打通,“易髓功”就能达到第四层的境界。 “咚——咚!咚!咚!”更鼓再度响起,时交子尾丑头。在更鼓的响声中,陈文祺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声,至门前嘎然而止,一切又归于沉寂。 陈文祺伸手抽出枕下的“画影剑”,凝神谛听门外的动静。良久,门外依然寂静无声,陈文祺对自己听到的脚步声深信不疑,只是不明白门外之人为何毫无动作。正疑惑间,忽然闻到一股轻烟般的异味,紧跟着人也有些飘飘然起来。 不好,迷香! 陈文祺猛然省悟,忙飘身下床,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将窗纸戳破,鼻孔凑近破洞狠狠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顿觉灵台一片空明。 “下三滥”的贼子,陈文祺恨恨地想。大凡使用迷香的人,都是一些鸡鸣狗盗的江湖屑小,为武林中人所不齿。门外此人究竟是何来路?是那打斗的两人还是另有其人?陈文祺懒得多想,相信过一会儿就端倪可察。 果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想是试探房中之人是否已经被迷昏。片刻之后,只听拨弄门闩的声音。随着“咯搭”一声,门闩已被撬脱,房门随之轻轻推开。黑暗中看不见身影,但凭脚步声可以听出,有两个人前脚跟后脚进入房中。二人进了房间,二话不说,双双赶到床前,抡刀就往床上一阵乱砍。 听到床上一阵闷响,陈文祺惊秫不已。此二人似乎与自己有深仇大恨,进门就骤施杀手。这是什么人?自己并没有生死对头啊? 突然,陈文祺朗声一笑,说道:“二位别忙活了,你们要找的人在这儿哩。”说话间晃燃火折,点亮桌上的灯烛。 在昏暗的光亮中,两个身穿夜行衣靠的蒙面人手持腰刀,并排站在床边。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两人此时是惊骇不已。 “二位深夜潜入别人的房间,不问青红皂白就要人性命,究竟所为何来?”陈文祺左手握住“画影剑”,并未将二人放在眼下。 左首稍高的蒙面人低呼一声“上”,伙同右首的蒙面人双双向陈文祺扑来。 “慢。敢问二位可认识在下?”陈文祺似乎习惯成自然,别人都要他的小命来了,他还在那里客客气气地问话。 “鼎鼎有名的状元公、飞身取玉的大英雄,如何不认识?否则,大爷跑到这里来干嘛?”高个蒙面人阴森森地说道。 没有认错人。 “我与你们何仇何怨,为何要下此毒手?”陈文祺听这声音陌生得很,一时半会难以猜测出两人的来历。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姓陈的小子,拿命来吧。”说完,“刷”的一刀,兜头向陈文祺砍来。 陈文祺左手“画影剑”横举,架开了高个蒙面人的劈头一刀。 就在陈文祺左边身体露出空门的时候,矮个蒙面人的刀锋拦腰砍到。陈文祺避无可避,左手手腕向右一扭,竖剑下落,以剑鞘挑开矮个蒙面人的大刀。 陈文祺冷哼一声,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说罢剑交右手,连剑带鞘挽了一个剑花,一招“分花拂柳”,分袭两人的胸前要穴。在诏狱练习的“戢刃剑法”以及“易髓功”法,尚未临战使用,陈文祺今晚有心一试,但怕拿捏不住分寸,伤人性命,故尔剑未出鞘。 但面前两个蒙面人非但武功不弱,而且配合得相当默契,尤其是那个高个蒙面人,一柄单刀上下翻飞,攻多守少,刀刀向陈文祺的要害招呼。矮个蒙面人趁机绕到陈文祺身后,从旁偷袭。陈文祺大意之下,一时落了下风。高个蒙面人见势大喜,向陈文祺身后那个蒙面人低喝一声:“手脚麻利点,打发这小子上路。”说罢手上一紧,单刀高举,向陈文祺的左肩斜劈下来。身后矮个蒙面人顿时会意,一把大刀在向陈文祺的右腰斩了过来。这样一来,陈文祺的前后左右以及头上均被两把大刀罩住,除了入地要想脱身绝无可能。 百忙之中,陈文祺使出戢刃剑法中的一式“推杯换盏”,在高个蒙面人单刀将要落下的时候,身形一矮,向左踏出一步,右手倒转“画影剑”,戳中高个蒙面人身后的“阳关”穴。高个蒙面人右手高举的单刀失去目标,本就收势不住,加上“阳关”穴被戳,立时“腾腾”两步向陈文祺原先站立的地方扑到,手中单刀不由自主地砍向矮个蒙面人,而自己的小腹也正好迎向矮个蒙面人向陈文祺腰间斫来的刀刃。 这一下形势陡然逆转。两个蒙面人正在得意洋洋准备额手称庆的时候,忽见冰冷的刀锋及身,顿时大惊失色,连忙硬生生地收住刀势,各自向后跃出一步,方才化解了险情。 陈文祺一招得手,料到戢刃剑法的确精妙无比,便也不急于解决战斗,将在诏狱中习练的剑招一一使出,从实战中进一步融会贯通。 两个蒙面人眼见双方势均力敌,又要故伎重施,在高个蒙面人的奋力掩护之下,矮个蒙面人又转到了陈文祺的身后,趁陈文祺招式将尽之机,低吼一声,挥刀直劈陈文祺后背。与此同时,高个蒙面人以刀作枪,刀尖径向陈文祺的下腹搠来——又是一个腹背夹击之势。 陈文祺冷哼一声,拔剑出鞘,一招“千金散尽还复来”,旧式未尽,新式即生,右手以剑为刀,迎向高个蒙面人砍到的单刀;左手中的剑鞘虚举,正好刺向矮个蒙面人高高举起的右手腕脉。 只听“铛”的一声,火星飞溅。高个蒙面人手中的单刀虽然是精钢特别打造,但依然不及画影剑锋利,刀剑互斫之下,高个蒙面人手中的单刀顿时缺了一个豁口。一击不中,高个蒙面人连忙退步撤身,准备二次进攻。 矮个蒙面人眼见就要得手,忽见对方剑鞘倏然伸出,正对自己的手腕,慌忙撤招,往后跳出,躲开了陈文祺的招式。 在逼仄的房里缠斗了个把时辰,陈文祺仗着“易髓功”的三层功力和“戢刃剑法”的精妙招式,竟是愈战愈勇,丝毫未见疲态。高个蒙面人情知再斗下去,非但杀不了陈文祺,自己二人全身而退都成问题,于是向矮个蒙面人说了一句“‘点子’太硬,我们走”,率先向房门口闯去,矮个蒙面人紧随其后夺路而逃。 “想走就走?恐非易事。”陈文祺手中宝剑一紧,化作团团剑影圈住了后面的矮个蒙面人。 高个蒙面人见状,返身挥刀解围。 矮个蒙面人周身的剑影倏敛,正当他暗中吐了口气、准备冲出房门的时候,陈文祺一指点中腰间命门穴,顿时僵立当场。 高个蒙面人手中的单刀在空中划了个半圆,斜着向矮个蒙面人砍下。陈文祺不防他突向“自己人”下手,急忙挥剑相隔。但为时已晚,只见一道寒光落下,矮个蒙面人霎时倒地。 陈文祺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深悔不该点了他的穴位,以至“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高个蒙面人趁陈文祺分神之际,已从房门逃之夭夭。 陈文祺长叹一口气,还剑入鞘,端起灯火走到矮个蒙面人身边,掀开他的蒙面黑巾。 这是一个相貌普通的短髭大汉,自己并不认识。 陈文祺将手伸进他的怀中,掏出两只元宝和一块腰牌。 这是一块椭圆形的铜牌,正面刻着“锦衣亲军拱卫司”字样,反面刻着“北镇抚司中后所,百户”字样。 锦衣卫的人?陈文祺看罢一惊,捡起那人扔在一边的单刀,只见厚背薄刃,刀柄颇长,刀脊笔直而刃略有弧,刀柄上刻有编号:锦拱30867。不错,这便是锦衣卫的标准佩刀——绣春刀。 陈文祺在桌旁坐下来,清理了一下思路。锦衣卫的人如何盯上了自己?自己除跟锦衣卫最高长官牟斌打过交道之外,没和其他任何人有直接的往来,更别说深仇大恨了。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虽无深交,但此人行事磊落,即便要为难自己,也不至于作此下流勾当。再说,若是牟斌要害自己,早在诏狱之中就可做些手脚,何至等到现在?牟斌之下,锦衣卫也没人和自己有瓜葛啊。 百思不得其解,陈文祺索性将此事放过一边,叫来客栈的掌柜,让他天一亮就到关城的衙门报案,有什么事情有自己与衙门的人讲,决不连累店家。客栈掌柜本为店中出了人命而惊惶失措,听陈文祺一讲,心中大定,连连称是。叫来小二又为陈文祺打开一间小房,请他休息。陈文祺称谢后,跟随小二来到二楼另一间小房中,又请小二拿来纸笔,略微思忖了一下,便磨浓墨汁,就着昏暗的灯烛疾书起来。 …… 一楼最深处的大厢房,此时也亮着昏暗的灯光。高个蒙面人面巾未解,趴在桌上往一方极薄的白绢上写道: “狙击未遂,此人功夫招数似刀非刀,恐是韩之后人,万望小心。”在薄绢下面,还画了个椭圆形腰牌图案,图案内又写上“锦拱”两个小篆。 写完后,将白绢卷搓后塞入一小竹管中,用火胶封住管口,绑在站在床头上的那只信鸽的腿上。 放飞了信鸽,蒙面人低头沉思了一阵,恨恨地说道:“姓陈的小子,老子奈何不了你,自有人会要了你的小命。” 说完,将灯烛煽熄,一纵身跃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三十九回 疯道颠僧 陈文祺处理完一切,已是卯时三刻时分。也许经历的事情太过奇异,一时全无睡意,索性上床盘腿打坐。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听楼下声音嘈杂。睁眼一看,天已微亮,推开小窗,关城街头已是人影幢幢,贩夫穿梭来往,摊档热气升腾,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楼下的嘈杂声渐近,只听一人粗声问道:“在哪里?”随后听到客栈掌柜的答道:“官爷,请往这边来。”不问便知,官衙的人到了。 果然,“笃、笃”两声敲门后,小二在门外说道:“客官,那边官爷有请。” 陈文祺打开房门,朝小二点点头,跟着他来到那间本应是自己落宿的客房。门外两侧各站着一个悬挂腰刀的公人,看装束打扮,显然是快班衙役(即捕快),房中也有两名捕快,一站一坐。 那坐着的捕快大约是四人中的头目,一见陈文祺进来,瞪着眼睛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的看了两三遍,然后粗声问道:“你便是在这房间过夜的旅客?” “是的。” “这人怎么死在你房里了?”坐着的捕快用手指着地上的矮个蒙面人。 陈文祺答所非问,说道:“这里的事情,由我一人承担,与店家无关,可否让他们先行离开?” 那捕快头目想也不想,断然说道:“不行,出了人命,店家难脱干系,必须接受讯问。”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还怕他们跑了不成?如若在下一人承担不起,到时你再找他也不迟啊。” 那捕快头目犹豫了片刻,终于点点头,让客栈掌柜和小二离开了房间。 客栈掌柜和小二走后,陈文祺从怀中掏出御赐金牌,四人一见,赶快跪在地上,三呼万岁过后,陈文祺说道: “各位请起。在下陈文祺,奉旨西行,昨晚投宿此店,即遇此事。此人身份非同小可,恐怕诸位难以查清案情。在下的意思,麻烦哪位辛苦一下,去请知州大人过来,我与他有话说。” 捕快头目先前的霸气荡然无存,一听钦差要召见知州大人,连忙吩咐站在他身边的那名捕快赶快去请。 不大一会,客栈外锣声响起,知州的官轿已到门外。 陈文祺再次掏出金牌,知州跪拜完毕,双方落座。 “敝职冯文轩,不知钦差大人驾临敝地,多有怠慢,迄望恕罪。”隆庆州知州冯文轩抢先开口,谦逊地说道。 “冯大人客气了。在下陈文祺,奉皇上旨意,前去宁夏边关接受左屯卫、中屯卫和宁夏前卫的治权,路经此地,未便拜访,还请冯大人不要怪罪才好。” “原来是陈将军,失敬,失敬。”冯文轩听说是陈文祺,忙站起身来与他重新见礼。隆庆并非直隶州,只比县略高一点,冯文轩的品级是正六品,比之陈文祺的正五品武德将军要低。而且居庸关距京城只有一百二十里地,陈文祺识阵、取玉、赚三卫的事迹早已传到此地,故此冯文轩这时的见礼是官员之间依品而叙,不似先前那种“见牌如见朕”的虚套。 陈文祺初出茅庐,而且本性谦和,见冯文轩起身见礼,连忙站起还礼,口中说道:“冯大人不要客气,请坐下说话。” 待冯文轩坐下后,陈文祺便把昨日发生的事情粗略讲了一遍,随后拿出早已写就的信函、两锭元宝和腰牌、单刀,对冯文轩说道:“请冯大人差人将这封信以及佩刀、腰牌送到京城,交给礼部右侍郎刘健刘大人。这人——”陈文祺指了指地下的矮个蒙面人,继续说道:“此人请冯大人妥为处置,所有知情人均不得泄漏此人的情况。这两锭元宝,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就作为此人的处置费和打坏客栈物品的补偿费,烦请冯大人妥为安排。” 冯文轩接过信函、腰牌和银锭,说道:“请陈将军放心,本州一定办好。” “谢过冯大人。在下皇命在身,不敢耽搁,告辞。” 辞别了冯文轩等人,陈文祺走出关城,下山后折向西南走上去大同府的官道。 这一日,进入阳原地界。正行走间,迎面走来一僧一道。那道人一见陈文祺,忽然嚷道:“这位居士印堂发暗,恐有霉运上身,待贫道与你卜上一卦、指点迷津如何?” 话未说完,那和尚一把拽过道人,向陈文祺一合手:“阿弥陀佛,还是贫僧为施主解上一签,包施主遇难呈祥。” “呸,你这秃驴的签有什么好抽的?还是贫道为居士卜卦为好。”道人将和尚推过一边,对陈文祺说道。 陈文祺“哈哈”一笑,说道:“二位大师如此争来争去的,在下可曾答应问卦抑或抽签了吗?” “这……不妨事,贫僧与施主有缘,为施主解签,不收分文。”和尚又将道人拽开,自褡裢里取出一把纸签,举到陈文祺眼前。 那道士大急,冲上来一挥掌,将和尚手中的纸签扫落在地,摊开手中的六枚铜钱,要为陈文祺算卦。 和尚顾不得捡拾散落在地的纸签,霍地一拳直捣道士的面门。道人忙将手中的铜钱当作暗器,天女散花般向和尚撒去。二人哪里还顾得上为陈文祺抽签算卦,早已扭打在一起。 陈文祺心有不忍,高声叫道:“二位大师且请住手,在下就抽一签、卜一卦罢。” 僧、道二人一听,立即住手,各自捡起纸签、铜钱,同时将它们举到陈文祺的跟前。 陈文祺自幼不信这些,今日为了劝和僧、道,聊此一举。他抬起双手,想也不想,左手漫不经心的抽出一支签,右手将六枚铜钱抓住往地上一抛,便袖着双手等待僧、道解签说卦。 这次二人倒是没争没抢,和尚将签接过,并未拆开,说道:“牛鼻子,你先来,免得老衲解出好签,扫了你牛鼻子的兴。” 那道人朝和尚怪眼一翻,并未答话,蹲下身去看被陈文祺撒得一字排开的六枚铜钱,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反面为阴、正面为阳、反面为阴、反面为阴、反面为阴、正面为阳。”念毕拾起铜钱,站起身来对陈文祺说道:“无量天尊,这位居士,此乃周易六十四卦中的第三卦:**屯。屯者难也,故此卦呈春木更新之象、艰难险阻之意。居士此去前面,务要小心谨慎、切切不可大意。贫道送你四句话,居士谨记。”说罢,眯着双眼吟道: “风刮乱丝不见头,颠三倒四犯忧愁。慢行缓来头有绪,急促反惹不自由。居士可记好了?” “好了,好了。牛鼻子一边去,待贫僧解签。”和尚似乎等待不及,打开手中的纸签,念道:“急水滩头放艇时,狂风作浪欲何为?待他浪静风停后,稳载船归过不危。施主,灵签之曰:行舟浪洵之象。如在急水滩头行舟,守静则吉,妄为则凶。施主当缓行为好。” 陈文祺才高八斗,唯独对星相占卜不感兴趣,听罢僧、道的话,自觉艰深晦涩,似是而非,总的意思好像两人都是要自己不忙赶路。也不以为意,掏出两张银票,分别递给僧、道,说了一声“告辞”,就要继续前行。 僧、道一左一右扯住陈文祺,劝道:“施主(居士)不要急着赶路,你看日已西斜,不如在此寻觅一个处所安歇一晚,明日再走不迟。” 陈文祺心想,银票已被你们骗到了手,还纠缠什么?双臂一甩,挣开僧、道,运起轻功,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僧、道二人待要去拉,哪里赶得上?眼睁睁地看着陈文祺迅速远去。 却说陈文祺的内功早已突破“易髓功”第三层,达到第四层也是指日可待。陈文祺害怕僧、道的纠缠,将内力提到八成,如轻烟般从路人身旁掠过,惹得行人纷纷驻足侧目。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天色渐暗,路上行人渐稀,陈文祺打算寻找投宿之地。哪知此地空旷无人,别说没有集镇,民居也是全无。陈文祺有些后悔没听从僧、道的劝告早早投宿,如今落到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境地。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隐隐望见前路林木森森,这条官道竟是穿林而过。陈文祺心里“咯噔”一下,他熟谙兵法,哪能不知“夜不入林”的禁忌?想了想,决定改变方向,到附近找一户民居借宿一晚再说。 正在这时,前面突然出现一老一少两个人,老者年近五十,以拐拄地,走路颤颤巍巍,少者腰挂长剑,以巾蒙面,似是怕人瞧见真容。 两人来到陈文祺跟前,少年粗着嗓门向陈文祺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敢闯我师门禁地?” 师门禁地?陈文祺四面一看,哪有什么“禁地”的所在?便问道:“尊驾的禁地在哪?我怎么看不见?” “哼。”少年鼻子哼了一下,反手指了指那片森林,傲然说道:“那片树林便是我师父他老人家的禁地,你若再敢向前,便是擅闯禁地。” 陈文祺终究是少年气盛,原本打算改变方向躲开树林,现在听少年这么一说,反而激起他的傲气,当下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条官道穿林而过,怎就成了尔等的‘禁地’?你们眼中还有王法没有?” “王法?在这里我师父的话就是王法。”少年目空一切地说道。 陈文祺“哈哈”一笑,眇了一眼拄拐老者,轻蔑地说道:“你师父的话就是王法?那是阁下的看法吧?对我来说,却如同儿女子语。今日我就闯闯你们所谓的‘禁地’。”边说边往前走去。 那老者闻听此言,面现怒色,手中拐杖一横,拦住陈文祺的去路:“黄口小儿,竟敢辱骂我等师尊?不要走,吃我一拐。” 敢情他并非蒙面少年口中的“师父”?陈文祺始知自己错把冯京作马凉了。见老者拐杖扫到腰际,脚步一滑,避开老者的拐杖,继续向前走去。 老者一拐落空,迅即变招,“呼”的一声,拐杖挟着隐隐风声兜头落下。 陈文祺本不想夜入丛林,现在虽然斗气要闯闯面前二人口中的“禁地”,也不敢大意,为了不耽误时间,便直接使出戢刃剑法“斗酒十千恣欢谑”一招,醉态朦胧、飘忽避敌,任凭老者出拐如风,也未沾到他的半片衣角。 老者一声低喝:“果然有些本事。再来。” 说完拐势一变,竟幻化出重重拐影,仿佛百十根拐杖齐向陈文祺袭来。 陈文祺向后连退三步,掣出“画影剑”,朗声笑道:“看在你年长的份上,我让你三十招。如今三十招已过,且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剑法。” 说完,将“画影剑”一抖,一招“朝如青丝暮成雪”,漫天剑影裹着无数剑花迎向重重拐影,逼得拐影慢慢退缩。使拐老者正要催动内力反啮的时候,忽然抵住拐杖的劲道一松,漫天剑影倏然消失,一道阴影疾快的向面门奔来。 使拐老者大吃一惊,刚才明明是挺剑相刺,怎么突然变成大刀砍杀了?连忙将拐一举,格开了斫来的一“刀”。 “刀剑双杀”招式奇妙,使拐老者一时竟落下风。蒙面少年一看老者守多攻少,便抽出腰中长剑,挺剑向陈文祺刺来。 就在这时,斜刺里伸出一杆短枪,将蒙面少年的长剑挑歪,一个身穿青缎对襟直领披风的高挑青年横在蒙面少年和陈文祺之间,向那蒙面少年说道:“两个打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来,咱们一对一重新来过。” “谁家的大门没关好,跑出来一条野狗在这儿乱咬?识相的趁早滚一边去,不然的话休怪小爷不客气。”蒙面少年开口就骂。 “哟哟哟,黄口小儿乳臭未干,居然敢充‘小爷’?嘴上讨便宜算不得好汉,你我手上见见真章。”高挑青年话音一落,“刷”的一枪,直戳蒙面少年的神阙穴,将蒙面少年逼退两步后,接着短枪一撩,又将老者的拐杖挑过一边,口中说道:“这位仁兄,时辰不早,赶路要紧。”说罢拉着陈文祺往树林方向奔去。 “擅闯禁地者,格杀勿论。追。”使拐老者高声喊道,但并未真的追赶,只是同那蒙面少年缓缓而行,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 陈文祺与高挑青年顺着大路一前一后跑进林中,见使拐老者并未追来,便放缓脚步,向林深处走去。 “多谢这位兄台援手。在下陈文祺,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呵呵,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陈兄何必耿耿于怀?在下姓任名思,家住朔州马邑县,前几日进京访友,今日正要返回马邑家中。不知陈兄要往何处?” “在下此去宁夏府。” “哎呀,陈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为何不乘车而行?” “车中憋闷,不如行走自由惬意。” “呵呵,说的也是。在下与陈兄正好同路,你我二人结伴同行可好?”高挑青年热情地说道。 “任兄既不嫌弃,陈某自然从命。”陈文祺没带一人出京,为的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任思既然出言相邀,陈文祺也不便拒绝,好在此去马邑不远,三两天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陈文祺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任思连忙将他扶住,关切地问道:“陈兄怎么了?” 陈文祺定一定神,说道:“没什么,头有点发晕。”说完轻轻推开任思,继续向前行走。但自觉头脑愈发昏沉,胸腹胀痛,口鼻如闻腥气,几欲作呕,步履也开始趔趄起来。陈文祺运气在体内运行一周之后,不适情况稍减,便加快脚步,想及早走出这片诡异的树林。 随着脚程的深入,空气中的腥臭愈来愈浓。陈文祺向四周察看,想弄清这腥臭味究竟从何而来。哪知不望还好,一望之下顿时毛骨悚然,只见林中的地上、树枝上有无数暗绿色的大蟒蛇,而且几乎全是两蛇相互缠绕在一起,在不断的翻滚中发出“嘶哩嘶哩”的声音,蛇口中时有涎状的东西喷出,难怪如此腥臭。 一阵极浓的腥气逸来,陈文祺只觉腹痛如绞,头昏眼花,身子摇摇欲坠。恍惚中,只听任思的话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陈兄,你怎么样?来,我帮你背行囊。”然后就见无数只手伸了过来,要取下自己背上的行囊。陈文祺此时已是浑浑噩噩,任由任思摆布,自己毫无知觉。 正当任思将要解下陈文祺的背囊之时,突然一阵脚步声和嬉笑声由远及近,片刻之间就到了二人的跟前,正是先前缠住陈文祺解签算卦的僧、道二人。 “牛鼻子,看你还往哪里逃?让你尝尝佛爷的黄粉粉是什么味道?”说完将手一扬,一蓬黄雾向道人兜头撒出。那道人百忙之中拉过陈文祺一挡,那团黄雾全都飘落在陈文祺的身上。 “贼秃驴,你竟然玩真的。好,叫你知道道爷酒箭的厉害。”说罢自怀中掏出一个酒葫芦,喝了一大口酒,“噗”的一下,酒如漫天花雨,洒满陈文祺全身。 那和尚笑得打跌,讥讽地说道:“臭牛鼻子胡吹瞎蒙,这哪是酒箭?酒雨还差不多。” “哼哼,叫你看看这是酒雨还是酒箭。”道士猛的喝了一口酒,作势要喷,那和尚一见,拔腿就跑,道人不依不饶,尾追不舍。片刻功夫,不见了二人的踪影。 陈文祺先是被和尚的黄粉洒满全身,后又被道士喷出的酒浇了个满头满脸,说也奇怪,那令人作呕的腥臭顷刻间荡然无存,头脑渐渐清醒,胸腹之内也慢慢平复,不再疼痛。 任思走近陈文祺,口中恨恨地骂道:“不知哪里来的两个疯疯癫癫的秃驴牛鼻子,把陈兄身上搞的污秽不堪。”口中骂着,就要帮陈文祺拍落身上的黄粉。 陈文祺此时神智清楚,闻出这黄色的东西是雄黄粉,掺和了酒香,正好祛除毒蛇的腥臭。连忙挡住任思的手,说道:“任兄不要咒骂他们,若非他们将雄黄粉洒在在下的身上,此时在下只怕已经葬身蛇腹了。……咦,任兄为何不惧这腥臭味?” 任思一愣,旋即说道:“唔,我们家乡这种蟒蛇很多,田边地头、房前屋后随处可见,想是闻的多了,如‘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吧。” “是这样啊。在下可不习惯,趁身上的雄黄粉还在,咱们还是快快离开此地吧。”说完往拔腿就往林外跑去,好似躲避强敌一般。 任思若有所失,稍一犹豫,便紧随陈文祺往林外奔去。 陈文祺与任思二人奔出树林,夜幕已经降临,好在行不多远,就看见路边有个小小的集镇,镇边的客栈尚未打烊。两人哪里顾得挑肥拣瘦?还未进门,便高声叫道:“掌柜的,可有空余的房间?” 这时从里间“噔噔噔”跑出一个垂髫童子,稚声稚气地应道:“两位客官,今日小店客满,没有空余房间。你们看——”说罢,跑到大门边,掂起脚向上一指。 两人一看,大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今日客满。敢情两人来的匆忙,没有看到门上的告示。 “小弟弟,这镇上还有别的客栈吗?”陈文祺曲身蹲下,向那垂髫童子问道。 “没有。”垂髫童子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小弟弟,可否喊你家大人出来?” 垂髫童子似乎懂得陈文祺的意思,小嘴一撇,清脆地说道:“大人出来也没用,真的没有房间,骗你是小狗——啊,我是说骗你我就是小狗,没有说你是小狗。” 正哭笑不得间,一个声音传来:“尚儿,你又跟客人顽皮了?”话音未落,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从里间走出来,向陈文祺、任思两人一拱手,说道:“二位尊客请坐。” “尊驾莫非是掌柜?”任思问道。 “正是。” “我们二人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还望掌柜……”任思的话未说完,掌柜的一摇大手,说道:“小店虽然客满,但镇中别无分店,在下岂能让客人露宿街头?二位请放宽心,容我想想办法。”说完将小童拉到怀中,轻声向小童说道:“尚儿,今个儿同爹娘一起睡如何?” “爹爹,您要让这两位客人睡在尚儿的房间中?”垂髫童子反问道。 掌柜的点点头,一脸慈祥的望着垂髫童子,显见他对小童是百般喜爱,不愿意用强。 垂髫童子歪着头想了一会,然后说道:“他们要在尚儿的房里歇息也行,但要答应尚儿一件事。” “什么事情?小弟弟请讲。”任思以为小童不过就是要求不要弄坏了他的东西,或是给他糖果之类的零食而已。 “尚儿出个上联,若对得上就让给你们歇息。”言下之意,若对不上的话,门儿都没有。 “尚儿,不得无礼。”掌柜将脸一板,轻声呵斥一句,接着又对陈文祺二人歉意地说道:“二位客官莫怪。前些日子,在下无事之间教小儿一些联对的基本法门,哪知他竟迷上了此道,成天找人与他联对。” “呵呵,小弟弟聪明伶俐、率真可爱,着实难得,掌柜的应该高兴才是。”陈文祺怕掌柜难堪,连忙接过话头说道:“小弟弟,叔叔答应你的要求就是,只不过不要出的太难啊,否则的话,叔叔们对不上就要睡在街头了。” “好吧,我就出个简单一点的请叔叔……不对,你是大哥哥,不是叔叔。” “好,好,那我就是大哥哥吧。”陈文祺假装委屈地说道。 “这还差不多。大哥哥,那我就出上联了啊。”说罢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看陈文祺,又看看任思,想了一会儿,忽见面露喜色,张口说道: “一人是大,二人是天,天大人情,人情大过天。” “这孩子。”那掌柜的笑着说道:“两位贵客请别认真。前日在下教他联对之时,与他讲了这个对联的故事。可他好,今儿直接搬过来‘考’二位了。” 虽是拾人牙慧,但还真的有些应景。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客人住,岂非“天大人情”? 任思望着陈文祺,说道:“在下才疏学浅,今日有宿无宿,恐要仰赖陈兄了。” 陈文祺笑了笑,向小童说道:“小弟弟冰雪聪明,大哥哥自愧弗如。就以‘豕(十)宝为家,佰(百)宝为宿,宿家自在,自在家中宿’对上联如何?” 垂髫童子听了,明白大哥哥的下联隐含“住在家里自由自在,出得门去千难万难”之意,吐了吐舌头,向陈文祺说道:“大哥哥真厉害,想也不想就对出了下联。” 陈文祺摸摸小童的头,说道:“小弟弟这么小就能出这么好的对句,等到有大哥哥这么大了,肯定比大哥哥还要厉害。” “真的吗?”小童激动得小脸通红。 陈文祺笑着点点头。 小童显得很得意,转头对掌柜的说道:“爹爹,我的房间就让给大哥哥吧,尚儿找娘睡觉去了。”说罢朝陈文祺露齿一笑,连蹦带跳地跑进了里屋。 掌柜的笑骂一句:“个小兔崽子。”站起身来,对二人说道:“客官请稍候,待我先去打扫一下房间。” 掌柜的走后,任思走到柜台后面找出两只茶碗,倒上两碗茶端到桌前,在陈文祺和自己面前各放了一碗。 突然,那两个疯疯癫癫的僧道旋风似的冲进客栈,抢到二人之间,口中嚷嚷道:“渴死了,渴死了。”飞快地将二人面前的茶碗抢在手中。 道人不管冷烫,捧起任思面前那碗茶牛饮一般,瞬时喝了个精光,看见和尚望着手中的茶碗发呆,嘲笑道:“秃驴发什么傻?不喝就还给那人。” 和尚大眼一瞪,缓缓将茶碗送到嘴边,任思一见,便要来夺,和尚脸色一变,将茶碗“乓”的一声摔在地上,茶碗碎裂之后,茶水渗入土中“咝咝”作响,冒起一阵白色的烟雾。 “怪人,你是个怪人,竟然喝的是毒茶。”和尚拉了一下陈文祺胸前的衣领,惊奇地叫着,一溜烟跑出客栈。道人见状,大喝一声,“贼秃驴,你见鬼了啊?”拔腿追了出去。 任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作声不得。陈文祺心下了然,也不说破,正好掌柜的收拾完房间出来,请二人进房歇息,打破了尴尬局面。 来到房中,陈文祺若无其事地说道:“任兄年长,就请睡床上吧,在下年轻,打地铺凑合一晚。” 任思期期艾艾地说:“还是在下睡地铺吧,陈兄年轻,身子骨嫩,当心着了风寒。” “既然大家互相谦让,干脆都睡床上吧。夜里还有些寒冷,大家挤着睡暖和一些。”陈文祺抱起地铺上的棉被,洗了手脸便钻进被里,头枕行囊呼呼睡去。 任思看着陈文祺沉睡的样子,将眼睛转到他的行囊上,欲要动手,又有些心虚,害怕陈文祺是假装睡着,等着自己入彀。就这样欲行还休、欲罢不舍的纠结了半夜,终于不敢造次、昏昏沉沉地睡了。 第四十回 冰寒西北 翌日早晨,陈文祺睁开双眼,一看身边空空如也,任思不见了踪影。陈文祺知昨晚茶水之事令他难堪,再无颜面与自己同行,只好不告而别。陈文祺也懒得计较,掏出碎银结了宿费,又请掌柜的做了一碗面条,吃完后道谢一声,就要出门而去。这时“尚儿”跑出来,拉住陈文祺的行囊,满眼期待地说道:“大哥哥,能不能再对个对联再走?” 陈文祺不忍扫他的兴,弯下身拍拍他的小脸蛋,说道:“好呀,请小弟弟出上联。” “尚儿”四处张望,寻找可用来联对的素材。可能是怕陈文祺走掉,情急之下竟难成一联。掌柜的有些无奈,便向小童说道:“尚儿,让这位大哥哥赶路好吗?爹爹与你联对。” “尚儿”满脸通红,急得眼泪打转。陈文祺怕他委屈,思谋着拣一个现成的对联让他对上,以免挫伤他的童心。四下里一望,“有了”,指着远处向“尚儿”说道:“你看,那边有几个小弟弟追打偷吃稻谷的小鸡,大哥哥出个上联你来对好不好?” “好。”“尚儿”大喜,拍着小手蹦蹦跳跳地答应。 “大哥哥的上联是:‘饥鸡盗稻童同打’。小弟弟,大哥哥有事要赶路,你可以慢慢的想哦,等大哥哥返回的时候,再告诉你的下联好不好?” “好。” “那咱们拉勾,不许反悔?” “嗯。”“尚儿”伸出小手,勾住陈文祺的手指:“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不许变,等大哥哥回来。” “大哥哥再见。” “再见。”陈文祺话音刚落,人已在两丈之外。 走了两、三个时辰,进入朔州地界。陈文祺想起昨晚与自己同榻共眠的任思,他果真是朔州人吗?为何要在茶中下毒,他要自己的包裹有什么用?“南关”客栈的蒙面人、拦路的一老一少、疯疯癫癫的僧道、还有这个任思,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为何对自己都有兴趣? “尊驾别来无恙?”正思想间,两个人影挡住了去路。陈文祺一看,心里想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又是昨日拦路的那一老一少。 “二位又来挡我行路,莫非前面又有什么‘禁地’不成?”陈文祺揶揄地说道。 “前面虽无禁地,但昨日擅闯禁地的账不可不算。”蒙面少年说道。 “阁下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竟还大言不惭地要与别人算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陈文祺有心激他揭下面巾,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别废话,尊驾昨日擅闯禁地,就该付出代价。本少爷悲天悯人,只要你把背上的包裹留下,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你们处心积虑,又是拦又是追的,就是为了在下背后的行囊?”陈文祺颇感意外地问道。 “正是,只要留下包裹,我们就不再为难你。” “虽说包裹并不值钱,但若要在下拱手相送,却是千难万难。”陈文祺傲然说道。 “按照尊驾的意思,非要我等动手不可?”蒙面少年左手一把抓住腰间的剑鞘。 “请阁下不要假装无辜,你们动不动手什么时候由在下说了算?”陈文祺毫无惧色。 “既然你不识时务,就在拳脚上见真章吧。”说到这里,蒙面少年扭头一看,面现异色,四处望了望,喊道:“二师兄,二师兄。” 良久,从路旁的灌木丛中慢慢转出一个人来,正是与陈文祺不告而别的任思。 任思的出现,陈文祺毫不意外。疯和尚将有毒的茶碗打破之后,陈文祺联想到任思出现的时机和后来的一些表现,几乎可以肯定他与这两人是一伙。这时看见任思走出来,还是向他遥遥抱拳,说道:“任兄不辞而别,原来是要先到这里等候在下的吧?” 一句话说得任思面红耳赤,竟不知如何回应。 “有一事不明,请任兄指教。昨日在树林之中,在下受不了那些毒蛇的气味几乎昏迷,当时任兄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而任兄并未出手。但到客栈之后,任兄却又为何下毒于茶中,要置我于死地?” “那茶中不过是蒙汗药而已,任某只想迷昏陈……兄,并未存心害你性命。”任思有些羞愧地说道。 “迷昏在下之后,便好取了在下的包裹?” 任思低头不语,显然正是如此。 “二师兄同他啰嗦什么?大家一起上。”蒙面少年“刷”的一声,掣出长剑,率先向陈文祺刺来。 陈文祺不慌不忙,脚步一磋,转到蒙面少年的侧面,一招“偷梁换柱”,单掌拂向他后背的“天柱穴”。蒙面少年一剑刺空,背后又觉掌风吃劲,忙向前跨出一大步,避过陈文祺的反击,手中长剑划个半圆,又向陈文祺刺来。陈文祺使出“拂穴掌”的招式,招招不离蒙面少年的周身要穴,竟以一双肉掌,将蒙面少年逼得连连后退。若不是无意伤人,只怕不到一百招,蒙面少年就要躺倒在地。 “拂穴掌?”持拐老者自言自语,眼神中透出几分迷茫。 “大师兄、二师兄,你们还等什么啊?”蒙面少年招架不住,急忙向任思和使拐老者喊道。 二人知道若再不出手,蒙面少年必伤无疑,便一左一右向陈文祺扑来,或许心存内疚,任思不忘示警一声:“陈兄看招。” 陈文祺苦笑道:“三位一起上阵,忒高看了陈某。也罢,陈某今日就领教一下几位的高招。”说罢,解下束腰,以带作剑,注入内功一抖,顿时腰带如灵蛇般分袭三人的颈项部位,迫使他们撤招回救。陈文祺为何放着现成的“画影剑”不用,而以腰带迎敌?皆因师门剑法“垂柳舞风剑”偏于阴柔灵秀,所出招式并非寻常剑招那般砍或刺,而是割,招招如垂柳舞风,专割对方的颈项、手腕、大腿等部位的动脉与关节处的韧带,使对手瞬间失去抵抗能力。但这种剑法须用“软剑”才能将剑招发挥到极致,此次陈文祺赴京会试,未曾带上恩师传给他的“绕指剑”,是故只好以腰带代替。 “垂柳舞风剑?”使拐老者又叫了一声。 “阁下见识还不错。那就再尝尝‘垂柳舞风剑’的厉害。”陈文祺说道。 不过,虽然剑法精妙,陈文祺武功也不弱,但因“兵刃”不趁手,加上对方是三个高手围攻,不到五十招,陈文祺已是处于下风。他意识到对方武功了得,先前不该太过大意,以致陷入被动局面。但他毫不慌张,暗中将“易髓功”提到六成,将腰带抖得笔直,分“刺”三人的面门。 使拐老者等三人初见陈文祺使出“垂柳舞风剑”,心里既惊且喜。惊的是此人竟会“垂柳舞风剑”法,那他是何人?喜的是这套剑法己方几人娴熟于心,虽然厉害却不难破解。特别是任思和那持拐老者,并非真要难为他,只是勉强与他周旋,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因此在激斗中时时护住自己的颈项、手腕等处,防他“割”断动脉、韧带。这一招改“割”为“刺”,令三人大吃一惊,百忙之中只有撤招后退,避开这突然的一击。 就在三人撤招后退的间隙,陈文祺已将腰带收起,反手从包裹中拔出“画影剑”,长笑一声,使出“戢刃剑法”,或刺或砍,立时扭转颓势。任思等三人何曾见过如此怪异的“剑招”?一时竟是奈何他不得。 一时间,双方四人斗了个旗鼓相当。任思等人并不急于建功,思谋着就这样缠斗下去,等你筋疲力尽的时候再擒你不迟。陈文祺却是心存顾忌,每次出手都是点到为止,怕误伤三人性命。时间一长,对方三人看出端倪,以为他的剑招虽然怪异,威力却是有限。三人互相使一眼色,手上一紧,齐齐向陈文祺攻来。这一下形势逆转,陈文祺左支右绌,立时落于下风。正犹豫要不要施展全力间,猛听一声低喝:“都给我住手。”只见人影一闪,一个身穿灰布长衫、唇边蓄有三绺白须的七旬老人出现在场中。 “师父。”任思等三人一听,赶快向后跃开,垂手站在来人面前。 “哼,三个打一个,老夫的脸让你们几个丢尽了。”白须老人脸一板,沉声训斥道。 “师父……”使拐老者欲要解释,白须老人挥手截住他:“你们的事待会再说。”转过身向陈文祺问道: “这位小友,柳慕丰是你什么人?” 陈文祺心想,这白须老人似乎认识师尊,也不知他与师尊是敌是友。对他的三个徒弟我都没有胜算,如果他要护短的话,今天恐难全身而退。但是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对方问到师父头上,难道还能不承认?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陈文祺不假思索,回答说:“他老人家正是在下的恩师。” “哈哈哈,柳慕丰传你的‘拂穴掌’、‘垂柳舞风剑’果然学的不错,上得了台面。”随即脸色一沉,双眼逼视陈文祺,说道:“不对,你的另一位师父究竟是谁?” “另一位师父?在下的师父不少,有教‘三百千’的师父,有教‘四书五经’的师父,也有教马步、站桩的师父,不知尊驾问的是哪位师父?”陈文祺反问道。 白须老人一愣,继而说道:“教你武功的师父。除柳慕风之外,还有谁?” “教武功啊?在下的确还有一位师父,姓陈名仰山。”陈文祺答道。 “陈仰山?没听说过。如此高的功夫怎会在江湖籍籍无名?”白须老人自言自语,显得有些疑惑,复又向陈文祺问道:“你这位陈师父是何处高人?是他教你‘刀剑双杀’的功夫?” 陈文祺摇摇头:“他老人家乃是族中长辈,是在下的启蒙恩师,只教过在下马步、站桩等基础功夫。” 白须老人似是松了一口气,说道:“我说呢,江湖中的绝顶高手老夫怎会不知?那么你还有一位师父是谁?这么说吧,教你‘刀剑双杀’功夫的人是谁?” 陈文祺还是摇摇头道:“除了两位师父之外,再无人教在下的武功。” “那这‘刀剑双杀’的武功是怎么一回事?柳慕风知道你会‘刀剑双杀’吗?”白须老人紧问道。 “这个……,请恕在下不方便说。在下习此武功不久,师尊尚不知情,但在下定会向师尊禀告此事。” 白须老人见问不出所以然,便转而问道:“你怎么与老夫的三个徒儿打起来了?” “这个……,在下也甚是不解。要想知道原委,只能问令高足了。” “黎远,你说。”白须老人转过身,看见蒙面少年,止住正要答话的使拐老者,向蒙面少年说道:“维儿,你为何蒙住嘴脸?难道见不得人吗?还不摘下面巾?” “师父,这……”蒙面少年似乎很是为难,并未遵从师父的命令。 “怎么,难道要为师亲自动手替你摘下?”白须老人不怒而威。 “是,师父。”蒙面少年抬手慢慢除去蒙在脸上的黑巾。 “是你?”陈文祺如见鬼魅一般,失口喊道。此人陈文祺再熟悉不过——新科武状元尹维。 “怎么,你们认识?”白须老人惊讶地问道。 “岂止是认识?而且将要同殿为臣。”陈文祺解嘲般地说道。 “同殿为臣?”这次轮到白须老人不解了。他看看黎远和任思,以为他俩也如自己一样吃惊,但看他们平静的样子,知道他俩早已知道他们的身份。 “既然同殿为臣,为何象仇人般厮杀?”白须老人向陈文祺问道。 陈文祺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道:“前辈所问,正是在下想知道的事情。”他觉得白须老人并非“护短”,故而改口称他“前辈”。 “维儿,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师父,我……”尹维嗫嚅着始终没有开口。 “黎远,你说。”白须老人有些不耐。 “师父,是这样……”黎远向白须老人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前几天尹维突然找到他的大师兄黎远和二师兄任思,说是一个同科的进士仗恃他有一点博闻强记的功夫,自高自大,目中无人,不仅在琼林会武宴上出尽了风头,还处处与自己作对,让自己在皇上和满朝的大臣面前下不来台,甚至还顶撞当朝国丈,闹得皇上也是左右为难。因此来请两位师兄相助,要“修理”一下此人。黎远和任思冷笑一声,难道凭师弟的功夫还“修理”不了他?尹维为了说服两个师兄,故意说道,“那人”不仅自高自大,而且功夫着实了得,他还嘲笑我的功夫是“师娘”教的,如同女人绣花一样。听到“那人”辱及师父、师娘,黎远、任思一听怒不可遏,即刻便要动身去寻那狂妄之徒,要让他知道师门功夫的厉害。尹维暗暗高兴,忙说“那人”在释褐期间,要去宁夏游玩,此时正在途中,不日就要经过此地。于是三人合计出一个办法,要“为难”一下“那人”,好叫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什么办法?原来在“那人”经过的官道上,有一片藏有无数蚺蛇的树林,现在正是蚺蛇交媾的季节,每日的下午至半夜子时,蚺蛇就要出洞交媾。蚺蛇交媾时秽浊之气大增,形成可怕的蚺蛇瘴,人若闻之,头脑昏沉,胸腹胀痛,轻者昏迷,重者一二日即死。为了将“那人”诱进树林,决定由黎远和尹维出面,使出欲擒故纵之计,假称树林为师门“禁地”,不许人乱闯,“激”那人进入树林。同时为保险起见,由任思假装路见不平,“击退”黎远和尹维,带领“那人”闯入树林,待“那人”昏迷后,再将他抱出树林,以随身所带的雄黄为其解毒,以免弄出人命。当然,在“那人”醒来之前,将他的行囊偷偷取回,这样,“那人”既在林中尝到了胸腹胀痛、昏迷呕吐之苦,又失落了换洗衣物和钱财,难免落个乞讨回家的下场。谁知两个疯道颠僧误打误撞,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些雄黄粉,洒了“那人”一身,将他的瘴毒解了。三人这才在此等候,发生了刚才的打斗。 白须老人听罢,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哼哼,老夫一辈子光明磊落,最不屑下三滥的手段。就是对付十恶不赦之徒,也必是光明正大地动手。而你们……,好,好,回头再说。”白须老人显然十分生气,转向陈文祺问道:“你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进士?” 陈文祺不明所以,说道:“我是新科进士不假,但是否是他们口中的那个进士,在下不得而知。” “他的‘功夫是师娘教的’,这话可是你说的?”白须老人不动声色,沉声问道。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在下熟读圣贤之书,决不会出言无状。何况在下也曾拜师学艺,一贯尊师重道,我与尹兄同科进士,实无必要羞辱他的师门。”陈文祺理直气壮地答道。 “尹维,你怎么说?”白须老人显然相信陈文祺说的是实话,已对尹维动了怒气,因此“维儿”这时变成了“尹维”。 “我……我是怕师兄不肯出手,故……故此就……”尹维呐呐地说道。 “你……”黎远、任思气极,原来被他诓了。 “哼。”白须老人不理他们,仍然向陈文祺问道:“他说你在琼林会武宴上出尽风头、又与他作对、还顶撞当朝国丈的,可有此事?” “前辈既问,在下就如实相告。”遂将琼林会武宴上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尹维,他说的可是事实?”白须老人转而问道。 “……”尹维嗫嚅着。 “如果他说的是事实,也未见与你作什么对呀?”白须老人见尹维支支吾吾,料定陈文祺所说不假。 “师父有所不知,他完全就没有将徒儿放在眼里,还当着皇上和朝中大臣的面羞辱徒儿,说徒儿连小孩都不如。”尹维低声辩道。 陈文祺一听如入云雾一般,我何曾未将他放在眼中?又何曾说过他连小孩都不如? “他是怎么羞辱你的,且说说看。”白须老人似有不信。 尹维本就是找救命的稻草,哪敢对师父说出真相?故此期期艾艾的不好启齿。倒是陈文祺站在一旁苦想半天,突然想起指点小许泰破那“八面威风阵”时对阿巴海说的一句话,才恍然大悟。继而想道,自己原本是讥讽鞑靼人的,哪是“羞辱”他的?就算一不小心让他感到“羞辱”,难道就为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兴师动众,要来“修理”自己?这人也未免太鼠肚鸡肠了吧。欲要将那日的事情挑明,又想到白须老人自诩光明磊落,如果得知是这么一回事,肯定会责罚于他甚至他的两位师兄。陈文祺虽然对尹维不齿,但也不愿落井下石,而且他们虽然想“修理”自己,也未存心要了自己的性命,总算良心未泯,自己也好端端的没啥事,不如就帮他们遮掩过去。想到这里,便向尹维说道: “尹兄是指护卫校场中那事儿吧?若是在下无意间伤害了尹兄,今日在此向尹兄赔礼,还请尹兄海涵。”说完抱拳向尹维施了一礼。 尹维若是识趣的话,趁着陈文祺与他“赔礼”的机会,说上两句冠冕堂皇的话,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大家一团和气,彼此无事。哪知这尹维心胸狭隘且不识时务,一见陈文祺“服软”,以为他惧怕师父出手,想交待一句场面话然后开溜。于是来了个“得理不饶人”,两眼一翻说道: “姓陈的,你在皇上面前出尽风头,将我贬得一钱不值,今日却轻飘飘的说什么是无意间伤害了我?这未免太轻松了吧?” “是呀,你伤害了小师弟,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交待了,这事如果传扬出去,日后我等如何还在江湖上见人?”黎远一旁帮腔。他是白须老人的大弟子,如果没有什么道理就带着师弟们找人晦气,师父第一个饶不了的就是自己。 白须老人瞪了黎远一眼,斥道:“黎远,你也将是知天命的人了,怎的如此沉不住气?就算要怎么样,总得先搞清楚真相吧?尹维你说,他是如何伤害你的?” 尹维一听,已知弄巧成拙,便含糊的答道:“师父,这个……还是不说吧。” “说。在护卫校场究竟是怎么回事?”白须老人厉声喝道。 “是,师父。”尹维迫不得已,只好信口胡诌:“那日在京城护卫校场,鞑靼使者阿巴海将进贡的玉璧藏于一个阵型之中,声言若朝廷破不了那阵型、取不回玉璧,便要与大明断了宗藩关系,从此不再进贡与称臣……” “这阿巴海未免太猖狂了吧?”任思久未开口,这时忍不住插了一句。 “可不是?”尹维面现得色的说道:“我当时在场,听罢心中发怒,便自告奋勇要去破阵。” “嗯,师弟好样的。”任思又赞了他一句。 “可是,”尹维话音一转,声音也低了许多:“那阵的确厉害,我将师门的武功尽数使出,最终还是无功而返。”说到“师门的武功”几个字的时候,特地提高声调,言下之意不是我无能,是师父的武功如此,说完偷偷朝白须老人望了一眼。 白须老人不动声色,催促道:“别卖关子,继续说。” 尹维稍微犹豫了一下,用手指着陈文祺说道:“正当皇上焦急的时候,他站出来对皇上说,‘尹状元的武功怎么如此不济?这个阵型小孩子都能破的。’他将堂堂武状元说得比小孩都不如,这不仅是羞辱我,还羞辱了师父您哪。”他想,反正这时就是我们俩知晓此事,你纵然巧舌如簧也没法争辩,自己终归是徒弟,难道师父不信我反信一个外人不成? 陈文祺不料尹维人品竟是如此低劣,竟然瞒天昧地当面向自己扣屎盆子。心里忿怒表面却不动声色,且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白须老人的阅历何等丰富?且不说眼前的少年自己略知一二,绝非一个挑是拨非之人,就说当时皇上着急破阵之事,那种时候说出此等话来就不怕皇上震怒?十有八九尹维在撒谎。白须老人忍住不满,继续问道:“后来呢?” “后来?”尹维没想到师父没有发怒,反而问到“后来”,一时张口结舌,竟是无话可说。 白须老人已知他胡说,便用眼睛望着陈文祺。 陈文祺想道,尹维这人如此卑鄙,如不让他的师父知道他的为人,恐怕将来还要祸及师门,见白须老人望着自己,便将当时破阵的情况略略说了一遍。最后说道: “在下与尹兄各说一词,谁真谁假全凭前辈判断。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当时还有朝中文武大臣在场,前辈定能查出真相。” 白须老人似乎挺在意鞑靼进贡这事,又问道:“既然阵型已由许泰闯破,那玉璧是否取回?” 陈文祺本不欲多谈,见他问起,又将取玉的过程简单地说了一遍。 这时大家似乎忘记了先前的事情,将注意力都转到进贡的事情上来。听到陈文祺取下玉璧之后,任思愤愤地问道:“鞑靼人三番五次的刁难,难道朝廷就这样放过了他们不成?总得让他们得些教训才是。不然的话,我大明藩属国那么多,以后个个争相效仿,岂不有损大明的威仪?” 白须老人微微点头。 陈文祺见他们愤愤不平的样子,便将强弓立射、计赚三卫的经过也说了个大概。 任思听说要回了失去二十年之久的城池,喜不自禁,走过来拍拍陈文祺的肩膀,说道:“这可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儿。那三个城池他们什么时候交还?” “六个月之后。”然后低声笑着对任思说道:“在下就是奉了皇命去接收城池的,任兄如将在下的御赐金牌拿了去,岂不坏了大事?”那日在客栈中,疯和尚假装拉他的衣领,将一个纸条塞进他的怀中,他趁任思不注意的时候打开一瞧,上面写着“谨防身边人偷牌”几个字,与关城客栈那张字条的笔迹如出一辙,陈文祺始知任思是为金牌而来。 哪知白须老人听力极好,脸色一变,问道:“任思,这是真的么?” 任思不敢撒谎,连忙点头承认。 “你要金牌干什么?难道不知丢失了御赐金牌就是死罪?” “师弟说,先将金牌偷出来,让他着急一阵子后再悄悄还回去。”任思不敢强辩,只好说道。 “黎远,你也知道此事罢?”白须老人强压怒火,又问大弟子。 黎远深知师父的脾气,此时还是波澜不惊,一会就要平地惊雷。连忙走到师父跟前,“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任思、尹维哪敢怠慢?也齐齐跪在白须老人面前。 白须老人厉声喝道:“尹维。” “师……师父。”尹维胆战心惊,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哼哼。古人曾言:出门忘家为国,临阵忘死为主。枉你出身于官宦之家、将门之后,不思尽忠报国、匡世济民,却为一己之私撺掇师兄暗中使坏,处心积虑加害无辜。似你这等睚眦必报的斗筲之器,如何当得起‘状元’二字?想当年老夫架不住你爹爹再三再四的恳求,无奈之中收了你作为记名弟子,让你两个师兄指点你一些武艺,今日看来竟是老夫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也罢,如今你已‘功成名就’,这个记名弟子的名分到此为此,望你以后好自为之。如若胆敢使用本门武艺为非作歹,老夫就是寻到天涯海角,也要废掉你的武功。”最后一句说出来,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师父……”尹维身躯一抖,还想求情。 “无需多说,从今以后你我再无师徒名分,你去吧。”白须老人决绝地说道。 尹维见无可挽回,不再言语,用怨毒的目光朝陈文祺瞪了一眼,转身恨恨地离去。 白须老人用手指着黎远、任思说道:“身为师兄,不能克己慎行、约束同门,反而听信谗言、同恶共济,此罪一也;君子行事,当光明磊落、不愧不怍,你们却以瘴、毒、偷等下三滥的手段暗锤打人,自甘堕落,此罪二也;黑白不辨,是非不分,不顾江湖道义恃众凌寡,此罪三也。尔这等不肖之徒,如不责罚,不仅老夫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你们也将为武林中人所不齿。” 黎远、任思汗流浃背,齐声说道:“弟子知错,愿受师父责罚。” “念你们还知道认错,良心未泯,为师就罚你们自废一只臂膀,以半生的残废牢记这次的教训。” “师父……”黎远叫道。 “黎远,你敢违抗师命?”白须老人厉声问道。 “徒儿不敢。”黎远战兢兢地说道:“师父,千错万错,是徒儿的错。任师弟是徒儿让他参与其中的,不关他的事。您要罚就罚徒儿一人,徒儿愿自断双臂,以赎前愆。” 任思急道:“师兄,我的错就是我的错,你不要都揽在一人身上。师父,徒儿愿罚。”说罢,竖起右掌,朝左臂疾快地切下。 第四十一回 见弱难扶 “且慢。”千钧一发时刻,陈文祺大喝一声,双掌分袭黎远、任思面门,迫使他们放弃自残。正当二人欲联手对抗陈文祺的时候,陈文祺已经收掌转身,口中喝道“前辈看掌”,掌随声到,已经拍到白须老人胸前不过数寸。这是师父柳慕丰的成名绝技“烈焰掌”,此前陈文祺数次对敌,从未使过,皆因此掌颇为霸道,伤人必至骨髓,无药可医。加之此掌必须内力催动,极耗真元,如遇高手,反噬自身。故而师父柳慕丰再三嘱咐,不到性命攸关之时不可使用。今日陈文祺为解心中谜团,才贸然一试,不过只使出五成功力,发现不对便即收手,以免误伤对方。 白须老人感觉一阵热浪扑面,当下也不怠慢,抬起右手,向陈文祺的手掌迎了过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只在须臾之间。待黎远和任思赶到师父身旁的时候,两人双掌已然接实。 只听“蓬”的一声,白须老人身子晃了一下,陈文祺则倒退五步,饶他是事先以罡气护体,还是打了一个寒噤。 “臭小子,还没认出老夫来?要不要再对一掌?”白须老人笑骂道。 “师伯,真的是您老人家?弟子给您叩头。”陈文祺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向白须老人叩了三个头。 “呵呵,不敢当,不敢当。”白须老人弯腰拉起陈文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如今是朝廷命官,老夫不过一介布衣平民,自古以来哪有官拜民的道理?” “弟子虽然初入庙堂,却也算是江湖中人。再说了,尊师敬老乃是中华美德,弟子心仪师伯已久,今日有缘一见,岂敢无礼?”陈文祺欢愉地说道。 “呵呵,臭小子长大成人了。想当年老夫在你师父那里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穿开裆裤的黄口小儿哩。嗯,不错,你师父的成名绝技‘烈焰掌’有传人了。” “还不错啊?刚才差点被您老人家的‘寒冰掌’给冻僵了。”陈文祺夸张地说道。 “那是你心存忠厚,只使出五成功力,若是全力使出,老夫至少也得使出六成功力才能对付呢。” 两人只顾说话,却将黎远和任思搞得懵懵懂懂,刚才拳脚相向,此时又叩头打拜,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白须老人姓杨名羡裕,与陈文祺的师父柳慕丰乃是同门师兄弟,他们的师父“终南老叟”武学渊博,且授徒方式也很特别:不同时给两个徒弟传授武功,而且传授给两个徒弟的武功又截然不同,大徒弟杨羡裕学的是“寒冰掌”和“傲竹穿云剑”,小徒弟柳慕丰学的是“烈焰掌”和“垂柳舞风剑”,均是一阴一阳、一刚一柔的武功。出道以后,杨羡裕以“寒冰掌”成名,柳慕丰则以“烈焰掌”著称。两人一北一南,人送外号“冰寒西北”、“火炙东南”,江湖统称两人“冰火两重天”。 初时,师兄弟两人也时常相聚,一起切磋武艺、交流心得,后来由于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两人见面的次数日渐稀少。 在陈文祺很小的时候,杨羡裕在师弟家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后来由于再未去过江南,两人从此无缘相见,因此虽然彼此都从柳慕丰的口中知道对方,但却互不认识。当杨羡裕得知陈文祺是柳慕丰的徒弟之后,马上就知道他是谁,但并未说破;陈文祺虽然猜想白须老人可能是“冰寒西北”杨羡裕,却不能肯定,故此与老人对了一掌,直到老人使出“寒冰掌”之后,这才确定自己的猜测不错。当下说道: “师伯,两位师兄虽然犯有小错,也是一时迷糊,并非奸恶之徒。依弟子愚见,对他们薄责几句即可,至于他们那两只臂膀,师伯就放过了吧,权当是送给弟子的见面礼,您看如何?” 杨羡裕要打断爱徒的手臂,心里也是不忍。现在陈文祺出面讲情,当然正中下怀。遂向黎、任一瞪眼,喝道:“若非你陈师弟说情,为师定责不饶。还不赶快谢过陈师弟?” 两人走到陈文祺面前,齐齐说道:“多谢陈师弟讲情。此前多有得罪,还请陈师弟原谅。” “无妨,无妨,不打不成交。再说,小弟向师伯求情,也有一份私心哩。” “此话怎讲?” “小弟奉皇上谕旨,前往宁夏接收河套三卫的治权,虽有阿巴海亲笔写下的字据,但那小王子必不肯承认,估计唯有一战才可达成目的。虽然朝廷早有预见,排出精兵、利器,若战则胜面甚大。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小弟此次独自西来,就是为了深入敌后打探敌方动静。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小弟一个‘南蛮子’人生地不熟,有力所不逮之虞。宁夏虽有朝廷驻兵,奈何那些人只是工于马上功夫,不谙江湖中事。二位师兄久居西北,精通彼处风土人情,且阅历丰富,小弟若得二位师兄相助,必然事半功倍。” 任思一听,不待师父点头,抢先说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只要陈……公子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请尽管吩咐。”他因心中有愧,“师弟”二字转到舌尖又咽了回去。 陈文祺大喜,用眼光征询杨羡裕的意思,看见杨羡裕点头应允之后,便向黎远、任思说道:“既然师伯俯允,小弟在此先行谢过。请二位师兄回家安排妥当之后,七月十五到宁夏镇兵马大元帅府会合如何?” “如此甚好。” “今日之事,全仗师伯化解,弟子再次谢过。”陈文祺对杨羡裕施了一礼,便挥手与三人作别。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西北的五月,犹如江南家乡的仲春,处处绿草如茵、姹紫嫣红,不知名的野花随处盛开,给人一种清新的意境,置身在花团锦簇之中,陈文祺心旷神怡。自与杨羡裕师徒分手之后,再未出现什么“麻烦”,陈文祺日行夜宿,很快就到了延安府境内。 这一日,时近晌午,陈文祺感觉腹中有些饥饿,便信步走向离路边不远处的一个村落,准备找个小馆子临时小憩,吃点东西再说。 刚刚进入村头,耳听前面不远人声嘈杂,中间还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声。陈文祺紧走几步,就见前面密密麻麻好几十人,围着一个圆圈,好似看什么热闹。嘈杂的声音正是自那圆圈之中传出。 陈文祺分开众人,走进圈子一看,场中两个身穿锦衣华服的一老一少,正大声呵斥着一儒士模样的老者,几条壮汉拉扯着一个身穿绿色碎花对襟夹袄的妙龄少女。但见那少女杏眼桃腮、皓齿明眸,素足如莲、芊腰似柳,眉不描而黛、肤无粉而白。此时春色宜人,脱去冬服换上春装的她,身材曼妙,曲线玲珑,端的是光彩夺人、美艳无双。此刻,她那原本梳成华髻的长发凌乱地披落在肩上,清澈如秋水的美目犹如梨花带雨。她一边无力地抗拒那几条壮汉的拉扯,一边无助地哭喊着:“爹爹,女儿不去啊。爹爹,女儿不去啊。”凄厉的声音令人摧心剖肝,惨不忍闻。 那儒士模样的老者此时也是老泪纵横,单膝跪在那华服老者跟前,拉着他的衣袖,双唇哆嗦着,竟是无语凝噎。 围观的众人尽皆带着气苦的神情,却并无一人出面制止。 眼见那几条壮汉捉住少女的双手双足、如大字般的将少女提起,华服老者也甩开了儒士模样老者的手,与华服少年一道,吆喝着分开围观的人群就要离去,陈文祺来不及问明情由,便赶出数步,横挡在华服老者一行人面前,沉声喝道:“诸位且慢,放下这位姑娘,有话好说。” 那绿袄少女哭喊半日无人相助,此时一见有人出头,如闻天籁之音,立时娇声喊道:“公子救我。” 围观众人又围了上来,既是关心事态发展,又想瞧瞧热闹。 那几条壮汉好象很听话,放下了那少女,两个壮汉一左一右的架住她,其余三人将短衫的纽扣一一解开,露出肥厚的胸肌,边走边说道:“哪来的野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也不打听打听,这肤施县地头,谁敢管刁老爷的闲事?你要说话也行,就让爷爷们的拳头同你说吧。” 陈文祺不想和他们打架,见几人向自己走来,便弯腰捡起一块拳头大的顽石,单手一握一揉,那顽石瞬间化作齑粉。陈文祺将手高举过肩,让石粉如水银一般洒落地下,盯着壮汉说道:“哪位自问他的脑袋比这石头还硬的话,不妨过来一试。” 那几个壮汉脸色一变,迟疑着不敢上前。华服少年大怒,呵斥道:“平日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们为的什么?还不快上?”说完,脱去衣服,准备亲自上阵。 华服老者将手一挥,示意他退后,然后向陈文祺说道:“这位公子似乎不是本县人吧?这是老夫的家事,还请不要插手。” “家事?”陈文祺望了一眼绿衣少女,少女双泪直流,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却未开口否认。陈文祺手指着少女,问道:“她是你家的什么人?” “是……” “她是本少爷的媳妇儿。”华服老者吞吞吐吐的未说完,华服少年抢先说道。 “哦?你的媳妇?那为何又是拉又是扯的?” “她……” 华服少年正待开口,华服老者瞪了他一眼,华服少年立即闭口不言。 华服老者耐着性子对陈文祺说道:“她虽然现在不是老夫的儿媳,但这次的确是接她回去的。只因她不听父命,故而老夫出此下策。好了,老夫都给你说明白了,请你让开道吧。”说完作势要走。 “且慢。”陈文祺伸手拦住华服老者。 “公子还有何事?”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在下想听听这位老先生怎么说。” “好,好,好,你就问他吧。”华服老者倒是坦然得很。 陈文祺也不理会他,走近儒士模样的老者身前,指着绿衣少女问道: “老先生,她是您的什么人?” 儒士老者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悲声答道:“是在下的小女。” 陈文祺又指着华服少年问道:“他与令嫒确有婚约?” 儒士老者先是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然后呜咽着说道:“都是老朽作的孽啊。灵儿呀,都是爹爹害了你呀。” 陈文祺见他如此,心知其中定有蹊跷,连忙安慰道:“老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您说与在下听听,说不定在下可以帮帮您啊。” 儒士老者浑如不闻,以手捶胸悲愤地说道:“老朽枉读了圣人书啊,中了他们的圈套了,这是个死结呀,任谁也解不了啊。”没头没脑的说了这几句,然后悲愤地喊道:“灵儿,都是爹爹害了你呀,我可怎么向你娘交代啊。” “爹爹,娘——”那边绿衣少女哭喊着。 饶是陈文祺问的唇干舌燥,儒士老者就这么几句话颠来倒去的说,弄得陈文祺一头雾水,不着边际。 华服老者等的极为不耐,在一旁催促道:“这位公子,今日老夫看在接媳妇回家的份上,已是忍耐多时。对不起,老夫不能奉陪了,我们走。” “等等。他们父女哭成这样,定有隐情。您们便是这样接她回去,也是强拧的瓜不甜。不如你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在下,说不定在下可以帮您们一把。”陈文祺犹自不死心。 华服老者喉间冷哼一声,拳头紧握,待要发作,但很快松开双掌,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好吧,难得老夫今日心情好,就成全你的好奇之心。其实事情很简单,他无力还老夫的银钱,自愿送女儿抵债。说来老夫还是积德,没让他女儿做下人,而是要她堂堂正正地做老夫的儿媳,这等美事旁人想都想不到呢。” 陈文祺一听是送女抵债,心情为之一松。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总是有办法的。 “敢问他欠您家多少银子?” “多少?这可不好说准确。”华服老者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犹疑着答道。 陈文祺大为稀奇,连欠了多少钱都不知道,就要人家闺女抵债,这双方也算糊涂到一块了。 “总得有个数吧,不然的话,能让一个黄花少女抵债?”陈文祺逼问道。 华服老者犹疑了片刻,才指着儒士老者字斟句酌地说道:“是这样,他是老夫为小儿聘请的塾师。去年,除了每月十贯脩金外,他在老夫家中好吃好喝了一年,而且端午、中秋的‘节礼’样样不少,还有用的睡的各项花销、几个下人轮流侍候着。你倒是说说看,这七七八八的该要欠多少银钱?” 陈文祺一听,顿时舌挢不下。包吃包喝外加每月十贯脩金,离谱了吧?要知道乡间塾师束脩一般都是三贯钱左右,最高没有超过五贯的。他抬眼望望那儒士老者,见他并不否认,想来确是真的了。于是说道: “这个倒是好算。如你所说,每天吃喝住用外加下人的用费,二百文钱应该只多不少吧?加上脩金,每月就是十六贯钱了。您看如何?” 华服老者眼珠转了转,说道:“哼,你道这钱放在罐子之中埋在地下啊?老夫的闲钱借给别人还可以生息的呢。” “这倒也是。”陈文祺理解地点点头:“那么,加上月息一千六百文,一年的本息差不多是二百二十贯。这样,在下碰巧身上带有一点银钱,就代替他们还你二百五十两纹银,如何?” 华服老者尚未回答,一旁的华服少年凶巴巴地说道:“慢说二百五十两纹银,便是二百五十两黄金也不成。哎,我说你与他们非亲非故的,这么热心大方替他们还钱,是不是看上我的媳妇儿了?你若敢这样,当心你走不出肤施县。” “休得胡言,退过一旁。”华服老者呵斥了华服少年一句,又对陈文祺说道:“按说欠债还钱,钱到债清也就罢了。可是老夫与这位酆先生签下的字据,却是另有约定呢。”那神态间甚是得意。 “另有约定?难道欠债不用还钱?这可是稀奇事。在下最喜猎奇,可否见告?”陈文祺决心要问个清楚明白。 “难得老夫今天心情不错,就告诉你吧。老夫老来得子,对犬子多少有些溺爱。‘幼学’之年本应让他读书,而他偏偏迷上习武,老夫拗他不过,只好托人找到一位名师教他武功。三年前,师父对他说,习武之人也得有点文化,否则兵书剑谱的什么都不能看,即便会几下拳脚也难有大用。在师父的催逼下,犬子才返回家来,将此事告诉老夫。老夫一听他主动要读书,自是喜出望外,正要送他塾馆,他却道自己年纪太大,羞于与那些少年同学,只肯在家独自学习。于是,老夫便请这位酆夫子到家‘坐馆’,单独教习小儿。说好一年的束脩一百二十两纹银,另外吃喝睡用等所有的花费全由老夫负担。只是一条,在一年的时间内,必须教得小儿识文断字。若做不到的话,就许他女儿与小儿为妻,算是抵偿所有的花费开销。这些都写在合约之中,故此他这个债是不能用钱来还的。” 陈文祺听罢心里一沉,这位酆先生怎能如此轻率,竟以女儿与人订约?如果她与这位华服少年两情相悦倒还也罢,现在看来只是剃头的挑子——一头冷一头热,不过是华服少年的一厢情愿,这岂不是毁了女孩的一生? 识文断字?陈文祺心念一动,转向华服老者问道:“你们所订合约就是让令郞能识文断字即可?” “当然。” “老伯是否知道这‘识文断字’何意?” “识文断字就是识文断字的意思,难道还有其他的什么意思不成?”华服老者似乎不明所以,反问道。 陈文祺也不和他细说识文断字究竟何意,接着说道: “在下是否可以认为,能简单识得三、五个字便算‘识文断字’?” 陈文祺只道华服老者定要反驳自己,并说出什么所谓识文断字“要能认识多少字、能阅读书信、能吟诗作对的意思”之类的话来,哪知他甚为平静地点点头,答道: “当然可以这样说。” 这可让陈文祺惊诧不已,难不成一年下来,他竟一字不识?陈文祺微微摇了摇头,向酆先生望去,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答案。谁知酆先生无奈的点点头,又摇摇头。不问而知,的确如此。 “这……这……怎么能是这样?咳,人说吃饱了撑的,我腹中空空还来管这等闲事干嘛?”陈文祺自言自语、自我解嘲了一番,复对华服老者说道:“算了算了,既然照合约办事,那就只好如此吧。耽误了老伯的时间,莫怪莫怪。”说完一抱拳,分开众人而去。 “公子救救我,公子救救我。”那绿衣少女见唯一出头说话的人也走了,大声哭喊道,幻想这根救命稻草能够挽留住最后一线希望。 陈文祺听到喊声,略一犹豫,又返身走进圈子,对那华服老者说道:“我说老伯,虽然你这是按约行事,走到哪里都有理。可您看这小女子一副不情不愿的架势,就算弄到家里也不得安生。说不定哪天一个不留意让她偷着跑了,您还得到处找人。这酆先生打听到他的女儿没了,必定要告到官府,到那个时候老伯不但人财两空,还得担个谋命的罪名,不免要到大牢中度过余生。依在下看,不如带她到县衙,在官府那儿备下案,那样的话,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官府中也得派人追缉,让她无路可逃。如此一来,她想不老老实实的待在你府中过日子都不成。在下耽误了老伯的时间,就给您提醒一声,听不听全在你。告辞。” 说完头也不回径直向村中的小饭馆走去。 那绿衣少女初时见他去而复返,以为自己的喊叫起了作用,心中不免一喜。谁知他转来说出这样一番话,不啻落井下石一般。心里恨极,当下顾不得少女的矜持,“小贼”、“恶人”一连串的破口大骂。 围观众人对他为华服老者出如此恶毒的奸计也大为不齿,纷纷出言咒骂,有几人还朝他离去的背影啐了几口唾沫。 陈文祺也不管旁人议论纷纷、恶语相向,自顾自地走进那个小饭馆,要了一盘菜、一碗米饭,边吃边思考着事情。 这时,店外风风火火跑进一个青年小伙,走到陈文祺跟前,咬着牙说道:“若非打你不过,真恨不得狠狠揍你一顿。” 陈文祺放下碗筷,若无其事地问道:“在下与你有仇吗?” “哼,你不救她也就罢了,怎能出此毒计害她?” “什么毒计?” “明知故问。” “哦,你说刚才的事呀。”陈文祺似乎才明白过来,说道:“我那是为她好。她日后真的如我所说要跑的话,岂不是背井离乡、漂泊天涯?你想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要受多大的罪?如果遇到歹人,更是后果严重。不如让她死了那份心,安安心心做人家的妻子,不说锦衣玉食,好歹落个吃穿不愁吧。” “呸,亏你说得出口。你知道那是一家什么人吗?” “什么人?” “他父子二人是一双欺良霸善、横行乡里的恶棍,这十里八乡的百姓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她落入他父子之手,能有好日子过?” “就算我说的是毒计,那对父子也不见得照办吧?”陈文祺无可奈何地说。 “恶人得毒计,那还不是一拍即合?眼下他们正在去县衙的路上呢。”那青年忿忿地说道。 “哦?他们真的去了?”陈文祺心中暗喜,表面却不动声色,问那青年:“不知阁下是那酆姑娘的什么人?” “心上人呗,”一旁的伙计插话道:“不对,酆姑娘是他的心上人,可惜他不是酆姑娘的心上人。” “那酆姑娘另有心上人?” “酆姑娘虽然是许多人的心上人,可她好像至今没有心上人。前几年媒人快要踩断了她家的门槛,可都被她们父女拒绝了。据说她不图钱不图势,就要找个饱读诗书的才子相伴一生,故此后来连媒人也不登门了。”伙计快言快语,夹七夹八地说了一大通。那青年虽然略有尴尬,却也不以为意。 “既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阁下如何还如此愤慨?”陈文祺要探实面前青年的态度。 “扶弱济困,人之本分,这与是不是心上人有什么关系?”青年用极度鄙夷的眼色睨视着陈文祺。 “好个‘扶弱济困,人之本分’。”陈文祺赞了一声,找个由头支走站在身旁的伙计,接着问道:“如果让你去县衙告状,与那对父子对簿公堂,你可愿意?” 青年眼睛一亮,右手一拍胸膛:“当然愿意。”马上眼神一暗,声音也低了下来:“只是有什么用呢?他们合约在手,神仙也没有办法。” “去,总还有点希望;不去,希望全无。就算官司打不赢,顶多挨几下板子吧?哦,你又不是她的心上人,何苦要白挨这顿板子?”请将不如激将。 “你忒小看人了吧?去就去。”青年果然不受“激”,转身就走。 “慢着,就这样去?”陈文祺拉住青年。 “那要怎样去?”青年不明就里。 “走,引我去那酆先生家。” “你……” 陈文祺知道他信不过自己,便笑着说道:“去了以后就知道了。” 青年将信将疑,踌躇着走出饭馆。 陈文祺与那青年来到酆先生家里时,里屋传来女子“嘤嘤”的低哭声,酆先生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子旁边,左手拿壶右手握杯,独自边喝边流泪。见陈文祺进门,放下酒壶指着陈文祺说道:“你不地道啊,出此毒计害我女儿。” “酆先生,咱们先不说这个,快拿来文房四宝……”陈文祺伸手拿下他的酒杯。 “写什么?”酆先生没有动身,问道。 “状子。这位小哥愿意替你们告状。”青年说道。 “告状?不成,不成啊。老朽亲手画押与人订了合约,就要信守承诺。如今又去告状,不能,万万不能,‘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酆伯,灵姑娘眼见就要进虎穴狼窝了,您还讲究什么‘人而无信’的保全自己的清誉,就不管灵姑娘的死活了?”青年大急,不管不顾地责怪道。 见酆先生还是不动,陈文祺耐心地说道:“酆先生,在下刚才问那老者,‘能简单识得三、五个字便算识文断字’,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您想想,您教了他儿子一年,能够一字不识吗?他如此爽快答应,其中大有缘由,在下肯定,您被冤枉了。”见酆先生欲再说话,又说道:“现在不是详细分析的时候,要抢在他父子之前将状子递进县衙,否则的话,县官真要判定令嫒与他儿子的婚事,说什么都晚了。” 酆先生听说自己是被冤枉了,连忙引他们进入另一间房中,原来是他简陋的书房。砚池中磨的墨倒是现成的,酆先生提起笔,却不知如何下手。 陈文祺道:“也不必讲究了,随便写几句,交给县衙用于立案而已,其余的事,待上公堂再说。” 片刻以后,状子书写完毕,那青年(从酆先生口中得知,青年名为孟广云)接过往怀中一揣,向村中大户人家借了一匹高头大马,跨马向县衙绝尘而去。 是夜,陈文祺留宿酆先生家,请酆先生将受聘之事详细述说一遍。听完后虽觉其中果有隐情,但却无有破解之法,以故整夜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次日一早,他让酆先生作好上堂的准备,并向酆先生详细打听到刁辊父子(酆先生告诉他,华服老者父子名叫刁辊、刁澜)家住何处,便辞别了酆先生,准备先去暗访一下再作道理。 第四十二回 肤施遇友 一骑身高体长的黄骠马,自狭窄的官道疾驰而来,在陈文祺身边一掠而过,马蹄扬起薄薄的黄尘,溅上他的衣衫。 陈文祺轻轻掸去灰尘,望着远去的人和马,低声笑骂了句“莽撞的家伙”。话音未落,只见黄骠马去而复返,又来到陈文祺的跟前。坐在马背上一个衙役装束的汉子盯着陈文祺看了几眼,然后滚鞍下马,朝陈文祺一抱拳,说道:“适才溅了公子一身的灰土,小人在此赔礼了。” 这人虽然莽撞却行止有礼,陈文祺一点小小的不快瞬间消散,也抱拳还了一礼,宽容地笑道:“不必多礼,尊驾赶路要紧。” “如此告辞。”那人盯了他一眼,又一抱拳,转身跃上马背,挥鞭策马而去。 肤施县城池不大,亦无江南县城繁华,但好歹还是个县城,并非前人在诗词中所描写的边塞小镇那样的凋敝,不仅饭馆、客栈、商铺、药房应有尽有,街头的贩夫走卒也不时走街串巷,吆喝不断,给县城平添了几分生气。 黄骠马奔到县城城门前,早有守城兵勇搬开路障,让牠和牠背上的主人自由进入。入城以后,黄骠马放慢脚程,径往县衙方向一路碎步小跑。来到衙门门前,那衙役纵身下马,与守门衙役打了声招呼,交过马缰,随后疾步向后面跑去。 “大人,小的已将书简送交府尹大人,这是府尹大人的回函。” 在公堂后面一间平房里,新到任的肤施县令此时背对房门,眼睛盯着贴在墙壁上的肤施县全境图,似在思考着什么。听到衙役的声音并未转身,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放在案上吧。这趟差事很辛苦吧?回去歇息两日再来听差。” “大人,还有个情况。” “什么情况?” “小的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您要找的那个陈……” “什么?”未等衙役说完,县令倏然转身,问道:“你遇见了他?”又摇摇头:“不对,不对,他应该早就过去了。” “小的愿以项上人头担保,真的是他。小的特地转去与他搭话,他虽说的是官话,却明显带有湖广的尾音,再说他的相貌体征如大人描述的一般无二。” “好啦好啦,别动不动拿人头担保,要知道脑袋不是韭菜,割去之后就再也长不起来了。本县初来乍到,人又不熟,只你办事还算牢靠。既是他来了,还得麻烦你哟,只是这休息……” “小的不休息无妨,但请大人吩咐。”那衙役识趣地答道。 “那好吧,待此次事情完后,本县再放你个长假。如今你只须如此如此。”县令将要办的事情详细对他说了一遍。 那衙役听后,转身“蹬蹬蹬”跑出县衙大门。望着衙役的背影,县令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来得正好”。 …… 陈文祺走近县城的时候,时已黄昏。守城兵勇见他肩背行囊,知他远路而来,不免详细询问了一番。陈文祺也不亮明身份,只说自己经商,路过此地,欲进城投宿。守城兵勇听他不似西域口音,简单盘查以后,就放他入城了。 陈文祺信步走进一家客栈,来到柜台跟前,向柜台后面的客栈掌柜问道: “请问掌柜的,有空房吗?”掌柜的正在拨拉着算盘,随口应了一句:“有。”随后似乎听出声音有异,忙停下算账,抬头用审视的眼神看了看陈文祺,问道:“客官是从京城来的吧?” “正是。” “对不起,小店没有空房了。”掌柜的改了口。 “咦?适才不是说有吗?”陈文祺奇道。 掌柜的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适才有,可现在没有了。”说完,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木牌,往柜台上一放,那木牌上写着四个大字:今日客满。 陈文祺不明所以,为什么在知道自己打从京城来立马就无客房呢?这其中…… 陈文祺知道开店的不怕客人多,掌柜的这样做定有原因。他也不强人所难,便宽容地笑笑:“既是无房,那就另找一家罢。” 说完转身走出店门,走了五十余步左右,又见一家客栈,上前一问,与刚才那家如出一辙,也是客满。如是者再三再四,直到距离县衙一箭之地的那家客栈,还是如此。陈文祺问掌柜的何处还有客栈,那掌柜的反问道:“客官已经走过多少家客栈?” 陈文祺一回想,答道:“你家已是第九家。” 掌柜的笑着说:“如此说来,我这里是最后一家了。” “啊?难道贵县的客栈统统不接待京城来的客人吗?这是谁人定下的规矩?”陈文祺用不满的语气问道。 “我。”门帘掀处,笑吟吟的走出一个人来,正是肤施县的县官大人。 陈文祺循声一看,顿时既惊且喜:“翁年兄,怎么是你?”原来挑帘而出的不是别人,正是陈文祺的同年进士翁隽鼎。 “哈哈哈,没想到吧?”翁隽鼎上前握住陈文祺的手,“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去。” 陈文祺随翁隽鼎来到县衙内的客舍,饭堂的大桌上早已摆上了菜肴。翁隽鼎伸手拍拍上首的椅背,请陈文祺入座。 陈文祺疑惑地望着翁隽鼎,问道:“请问翁年兄,你是这里的主人?” 翁隽鼎微笑着点点头。 “好你个翁年兄,你什么时候来此上任的?” “就在两天前。” “这么巧哇,恰好在我经过的地方和时间。” “说巧也不巧。我乃追随陈年兄而来哟。这两天,我派人四处寻找陈年兄的踪迹,还以为你早已过境了呢。若非今日他认出了陈年兄,恐怕咱俩缘悭一面哪。” 陈文祺随着翁隽鼎手指的地方一看,原来堂上还站着一人,正是路上扬他一身灰尘的黄骠马骑士。 那衙役走上前,单膝跪地,朝陈文祺大礼参拜:“小的覃珙见过大人。” “免礼,免礼。覃兄快快请起。” “请大人直呼小的名字,不要折杀了小人。”覃珙没有起身。 陈文祺一愣,始知他觉得两人地位过于悬殊,这样称呼大为不妥。但若直呼其名,陈文祺又觉太过……。于是含糊地说道:“尊驾请起,这里不是公堂,随便一点为好。” 覃珙这才起来。 “陈年兄……”“翁年兄……” 两人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特别是陈文祺,独自西行两月有余,打过交道的人中没有一个是熟人,今日与翁隽鼎不期而会,这才真正领会到古人为何将“他乡遇故知”列为人生“四喜”之一的缘由。 “陈年兄请先说。” “翁年兄为何被‘铨选’到此地做了县令?而且释褐前的假期好像尚未结束啊?难道没回岳阳去?” “陈年兄被打入诏狱,我哪有心情回家乡?按照恩师的吩咐,我去湖广取贵族长的亲笔书函后,就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才知陈年兄不仅脱困天牢,还为朝廷立了大功,正赶往宁夏接管三卫的治权。我在替陈年兄高兴之余,想到左右无事,便要赶来陪陈年兄一程,又怕超过假期,便请恩师移步去吏部续假。吏部尚书王大人问过情由,便问我愿意不愿意外任,肤施县令正空缺着。我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为了追赶陈年兄,我便雇了马车,昼夜兼程赶来赴任,没成想真的让我追上了陈年兄。” “哎呀你这人,为了追赶在下就答应到这儿来做县官?呵呵,那么你就在这儿呆三年吧。”陈文祺高兴地说道。 “三年?为什么是三年?有讲究吗?”翁隽鼎有些茫然。 陈文祺“吃吃”一笑:“难道翁年兄不是冲那‘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来的?” “啊?哈哈哈,”翁隽鼎先是一愣,随后马上明白陈文祺在戏谑他,于是哈哈一笑:“我可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哪,离知府还差的远哩。倒是陈年兄你已经是正五品的‘大官’了,这次收复三卫有功,说不定龙颜大悦就地封你个黄堂太守,成了在下的顶头上司,到时别忘了从陈年兄的‘十万雪花银’中分一杯羹给在下啊。” “哈哈哈。” “哈哈哈。” 二人放声大笑。 笑毕,陈文祺正色道:“玩笑话。翁年兄的人品操守那是没有怀疑的。”许是故友重逢太高兴,陈文祺还是忍不住调侃了一句:“再说了,翁年兄的准岳父大人富甲一方,将来作为陪嫁的嫁妆都让云小姐带了过来,一辈子都吃穿不愁,哪还在乎区区‘十万雪花银’?” “你看你,又来了。噢?该死该死,怎么将她忘记了?陈年兄请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翁隽鼎朝自己的脑门拍了一巴掌,不待陈文祺点头,便匆匆出门而去。 俄顷,翁隽鼎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位盛装佳人。翁隽鼎人未进门就高喊道:“陈年兄请看,这是谁?” 未及陈文祺反应过来,那盛装佳人款步走到陈文祺跟前,盈盈下拜,俏声说道:“恩公在上,贱妾有礼了。” 陈文祺一看面前的佳人,正是那柳林镇的云非烟云小姐。他隐约知道了什么,但不敢贸然开口,便将询问的眼光飘向翁隽鼎。 翁隽鼎“哈哈”一笑,颇为得意地说道:“忘了告诉陈年兄,当初的准岳父大人如今是在下的老丈人、当初的云小姐如今已经成了翁夫人了。” “啊哟,原来如此,恭喜恭喜。可惜在下没赶上喝二位的喜酒哩。” “呵呵,是有些遗憾。不过,洞房花烛那晚可被陈年兄的红颜知己……”翁隽鼎忽然停住不说,接着又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满是歉意地说道:“咳,今日我是喜昏头了,处处颠三倒四的,这么重要的事还没对陈年兄讲,真正的该死。” “什么事情啊,如此重要?”陈文祺笑道。 “陈年兄,你那红颜知己……” “等等,在下的红颜知己?什么红颜知己?”陈文祺打断翁隽鼎。 “陈年兄,你瞒我瞒得好紧啊。你那义弟杨公子应该是杨小姐吧?”翁隽鼎说完望了一眼身旁的爱妻,两人会心一笑。 陈文祺一听,顿时面红耳赤,半响才期期艾艾地说道:“请翁年兄莫怪,在下……在下向义……弟作过保证,不对人说的。” 翁隽鼎爽朗的一摆手:“不怪,不怪。” “翁年兄是何时发现……杨姑娘真实的……” “这个咱们待会慢慢说,我先告诉陈年兄一个消息,杨小姐也到宁夏来啦。” “你说什么?……杨姑娘她……她怎么到宁夏去了?她一个人吗?”陈文祺一下子站起来,一迭连声地问道。 “听恩师说,杨小姐到达京城后,听说陈年兄已经出狱西行,便没在京城耽搁,紧随陈年兄之后追你来了。” “这……这人怎么如此大胆,一个女孩儿千里迢迢,发生危险怎么办?”陈文祺显得非常着急,完全不似平日老成持重的风度。 “陈年兄少安毋躁,她并非独自一人,身边还带了她的丫鬟和武昌府的一个捕快班头,谅无大的问题。”翁隽鼎安慰道。 “是呀,恩公。杨小姐冰雪聪明,又有一位**湖相伴,一定没有危险的。”云非烟附和道。 听说有人相伴,陈文祺心下稍安。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向翁隽鼎夫妇说道:“翁年兄、嫂夫人,文祺原本打算在县城呆上一两天,协助肤施县令结了那个‘识文断字’的案子再走,今日不意与贤伉俪相遇,更是准备多盘桓几日。但如今义弟他既前往宁夏,只好事急从权,星夜告辞了。” “连夜要走?”翁隽鼎有些意外,“陈年兄准备到哪里去?” “去找杨姑娘啊,不找到她,在下恐怕寝食难安。” “请问陈年兄,你是继续向西一路寻找,还是转头循原路寻找?”翁隽鼎冷静地问道。 “当然是向西啦。你都到肤施县几天了,义弟比你早走几日,肯定过了肤施县吧。再说,她知道我要去宁夏,肯定会直接去宁夏找我。” 翁隽鼎摇摇头,说道:“非也。你那义弟是先我一天离开京城的,而且恩师对她说,你并非径直去宁夏,而是奉皇命沿途查访民情,六个月后才去宁夏。故此,她一定是走走停停,沿途打探你的行踪。” 陈文祺无可奈何地说道:“义弟她既知我到宁夏接受三卫,最终会去宁夏寻我。如今也只有先到宁夏去候她了。” 翁隽鼎道:“此去宁夏相候,当然未尝不可。但杨小姐去宁夏,只怕要在两三个月之后。而现在,据在下推算,杨小姐谅也不至于赶到陈年兄的前头,应当也在左近不远。在下倒有一法,可令杨小姐很快前来敝县与陈年兄相会。” “什么办法?翁年兄快快请讲。” “在下一到肤施县赴任,就接到几桩案件,其中两件非常棘手,一是刚才陈年兄所言的‘识文断字’案(我这才知道是陈年兄派人报的案),二是遗产案。这桩遗产案中,兄长霍龙为独霸父辈遗产,迫使年幼的弟弟霍虎背井离乡,不知所踪。在下可以借陈年兄善破奇案为名,公开悬榜召回那个弟弟与其兄对簿公堂。因不知弟弟流落何方,此榜除在本县张贴外,还将榜文在外地张贴,尽可能贴得多一些。这样,只要杨小姐人在附近,总能看见或者听见消息,这岂不是向杨小姐传信吗?” “着哇翁年兄,想不到你竟能想出如此妙计,在下佩服之至。走,咱们快去书房,写好榜文,连夜印刷,明早就差人四处张贴。”陈文祺大喜过望,一反平常沉稳之态,拉起翁隽鼎嚷着要去书房。让在侧的云非烟忍俊不禁,捂口娇笑。 二人均是八斗才子,区区榜文算不了一回事。云非烟研好墨后,翁隽鼎略为客气了一下,提起狼毫一挥而就,又命值班衙役赶快送到书坊,务要连夜印好。 翁隽鼎见陈文祺心情尚好,便将新婚之夜见到“杨小姐”的经过向陈文祺说了个详细。多日未见沈灵珊,陈文祺巴不得听听有关她的消息,因此听得全神贯注。当听到沈灵珊因为自己而误解翁隽鼎时,心中又浮现出在猎猎寒风之中,伫立在长江岸边那个俏丽身影,伸手怀中摸了摸从未离身的那方绢巾;当听说司徒蛟的姑母是国丈张峦的小妾时,百思不解的问题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当下苦笑着说道:“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实乃至理名言。这厮再三再四的寻仇报复,看来此生他是阴魂不散了。” 翁隽鼎本性好奇,问陈文祺如何得罪了那小人。陈文祺便把在“功夫茶楼”和黄冈县衙中发生的事情以及司徒蛟带人到陈家庄寻衅滋事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 翁隽鼎听完沉默了一小会,才说道:“看来陈年兄又要开罪一个‘司徒蛟’了。” 陈文祺懂得他的意思,淡淡地说道:“锄强扶弱乃我辈本分,怕什么司徒蛟司徒蛇的?”他的心思还放在沈灵珊身上,说完这一句,又问翁隽鼎:“既然那日你们谈完之后各自休息了,翁年兄又是何时发现杨姑娘真实身份的呢?” 翁隽鼎看着云非烟说道:“这个嘛,还是让贱内来说吧。” “但凡女扮男装,只要阅历经验丰富一些的人都能看出端倪,毕竟男女有别。只是象翁郎这般粗心的人一时察觉不出罢了。”云非烟轻启朱唇,缓缓说道。 翁隽鼎笑看爱妻,抬杠似的说道:“夫人久居深闺,阅历经验自然比我‘丰富’一些。” 云非烟娇嗔的向翁隽鼎说道:“我虽没有什么阅历经验,但女人的眼光自是不同。”然后转向陈文祺:“杨小姐固然是女中豪杰,行事识见不让须眉,但女儿之态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那日她与翁郎谈及恩公的时候,那种眼神、心情如同恩公适才一模一样(陈文祺听了这话面色一红),充满了关切和焦虑,不是朋友之间那种‘两肋插刀’的友情,更象女子对心上人的那种‘一往情深’(陈文祺听了又是面红过耳)。而且她对翁郎在恩公坐牢时与贱妾举行婚礼极为不满,一再出语讥讽,还动不动使点小性子。贱妾当时有些疑惑,心想象恩公那样一个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伟岸男子,结拜的义弟怎么有些女子的形态?” 翁隽鼎抢着插话道:“要说这样啊,烟妹你别说我粗心,早些时候我也有所察觉啊。在进京会试的路上,我对陈年兄就说过,他那义弟脂粉气太重。怪不得陈年兄当时打了个‘哈哈’就搪塞过去了呢。” 陈文祺被他夫妻调侃,有点坐不住的样子,忙转移目标,对翁隽鼎说道:“翁年兄莫要打岔,且听尊夫人往下说。哦,嫂夫人,你再这么一口一个‘恩公’、‘恩公’的叫,在下只好星夜落荒而走啦。” “既然如此,那我就叫你陈公子吧,将‘恩公’藏在心里感激一辈子。”云非烟知书达理,却也不拘于世俗,立马痛快地改了口,继续说道: “心里那样想,当晚却未来得及告诉翁郎。”说到这里,立时省悟这句话大有毛病,粉脸立时通红,忙拿话遮掩:“我是说当晚我那些闺蜜在洞房中闹得很晚,没时间与翁郎说。”真是越描越黑,云非烟尴尬的假意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疑惑归疑惑,却也不能查证,及至次日凌晨的一件事,才揭穿了杨小姐的真实身份。” “发生了什么事?”陈文祺紧张地问道。 云飞烟见他紧张的样子,忍不住“噗哧”一笑,连忙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准确地说,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杨小姐的举动。次日凌晨——”云非烟接着详细述说了事情的经过: (因是云非烟的叙述,这里的沈灵珊在她的口中就是杨公子、杨小姐。) 翁隽鼎与云非烟洞房花烛那夜,因睡得很晚,两人睡得很沉。迷糊中,翁隽鼎似乎听见有人在用手拍打窗户,便问了一句:“谁?” “姑爷,是我。” “是客舍的院工冯六。”云非烟也被惊醒,轻声告诉翁隽鼎。 “哦,有什么事吗?” “姑爷的那位朋友杨公子刚才要小人给他备马套车。小人猜测他是要走,故来知会姑爷一声。不知是否妥当,请姑爷和小姐恕罪。”冯六小心翼翼地说道。 “妥当,妥当,你做得很好。现在到什么时辰了?” “大概是丑时正,四更天的样子。” “这么早就走?好,那你就按他的吩咐套车去吧。” “是,姑爷。” 冯六走后,翁隽鼎穿衣起床,要去后院送行。 云非烟也翻身而起,拿过衣服就往身上穿。 “烟妹,你接着睡吧,我去送就行。” “哪能啊,恩公的义弟,我不去送行多不礼貌。” “那好吧,就别上妆了,不然来不及。” 两人匆匆穿好衣服,来到后院客舍,只见杨公子住的那间房中隐隐透出亮光。翁隽鼎走到门前,轻轻拍了拍房门,只听杨公子在房中警觉地问道:“是谁?” “我,翁隽鼎。” 翁隽鼎以为他报了名号,房门就会应声而开。谁知过了好半天,房内并无动静,只听杨公子说道:“翁公子,大家都在歇息,此时进来多有不便,请恕在下不给你开门了。待会我们就要上路了,这就算与你辞行吧。请向云小姐、云老爷他们转告在下的谢意。” 正在翁隽鼎疑惑不解的时候,云非烟心念一动,忙将翁隽鼎轻轻一推,以门内听得清的声音对翁隽鼎说道:“你站到小门那儿去,不要过来。” 翁隽鼎不知她搞什么名堂,却也听话的走到南面那扇通向云府的小门边站定。 云非烟举起素手,轻敲了房门一下,说道:“杨公子,我是云非烟,请开门。” “翁夫人,”杨公子改了称呼,“夜半三更,夫人要进一个男子的卧室,恐怕不妥吧?” “杨公子,我丈夫在那小门旁边远远的站着呢,有何不妥?你要走了,总得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进来话别吧。这样吧,我和我丈夫,只进去一人,让谁进去,由杨公子决定好了。” 门里犹豫了一下,就听拔门闩的声音,继而“吱呀”一声,房门半开。 “翁夫人请进。” 云非烟望着远处的丈夫一笑,走进房中,反身关上房门。 只见杨公子尚未穿上外套,只着紧身短袄,曲线毕现。杨公子(现在要改称杨小姐了)也是玲珑剔透之人,翁隽鼎没有叫开房门,云非烟还接着再叫,无须猜测,云非烟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思考了一会,翁隽鼎是义兄的同年好友,又是云家的恩人,不会对自己不利,再说自己的真实身份迟早要拆穿,也不必顾忌什么了,便向云非烟打开了房门。 房中,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杨妹妹瞒得我好紧啊。”云非烟似怨似赞地说了一句。杨小姐羞赧的一笑,没有做声。 “杨妹妹这么早就启程,看得出对你大哥很关心咯。” 杨小姐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仍然没有吱声。 “杨妹妹不要担心,听翁郎说,皇上只是顾及国丈的脸面,才让恩公在大牢里呆上一段时日,很快就会放他出来。” “我知道,但我就想早点去看看大哥。”说到陈文祺身上,杨小姐这才开了“金口”。 “杨妹妹很是想念恩公吧?” 杨小姐双眼有些发红,贝齿轻咬下唇,一声不吭。云非烟明白,杨小姐对恩公用情很深。 “恩公……他知道吗?” 杨小姐知道云非烟指的是什么,轻轻摇了摇头。 “恩公……他在乎你吗?”云非烟又问道。 这次杨小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将陈文祺如何在半路遇贼时拼命相护、假装被擒舍身相救等事情向云非烟讲述了一遍,讲的时候眉飞色舞,与前一时刻判若两人,末后又突然回复原状,幽幽地说道:“不过大哥对任何人都好,都很在乎。” 云非烟“咯咯”一笑,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杨小姐的额头,说道:“你个傻妹妹,‘好’跟‘好’各有不同,恩公谦谦君子,自然对谁都很好,那叫博爱。可据妹妹所说,恩公对你除了博爱之外,还有另外一种,那叫情爱。你见他对别的女子也如你一样么?”女人有了感兴趣的话题,即便刚才还是陌生人,不消半个时辰就成了闺蜜了。 “那倒未曾见过,谁知他以后会不会?”杨小姐轻轻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恩公他不会是那种人,杨妹妹你就放宽心吧。等哪一天我见到恩公时,就将你的心思告诉他,让他向你作保证。” “别,别。云姐姐若将今日的事告诉大哥,从此小妹就再不理你了。”杨小姐急忙说道,“翁夫人”也改成了“云姐姐”,显见两人亲密了许多。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末了杨小姐说道:“好啦,天就要亮了,云姐姐还要为客人敬茶呢。我们也该上路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同云非烟说了一会儿话,杨小姐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云非烟知道自己也不能再耽搁,遂也站起来,轻拥了一下杨小姐:“后会有期。杨妹妹一路小心。” 第四十三回 荒唐契约 “陈年兄。” “陈公子。” “啊。”云非烟的故事讲完了,陈文祺还沉浸在情节当中,听到翁隽鼎夫妇喊他,发觉自己有点失态,连忙拿话遮掩: “呵呵,嫂夫人讲的太生动了,令在下听得入了迷。二位对杨姑娘如此盛情款待,在下在此谢过。”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陈公子,杨姑娘千里追寻,您可别辜负了她的情意啊。”云非烟忍不住说道。 “呃——”陈文祺大窘,不知如何对答。恰巧这时传来“邦——邦邦”的打更声,赶快转移目标:“翁年兄,时已三更,你与嫂夫人先去歇息吧。” “陈年兄旅途劳累,是该早些歇息了。走,我送陈年兄去客房。”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不用,今晚我就在翁年兄的书房里呆着。” 翁隽鼎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请问,翁年兄对那个‘识文断字’案可有结案的办法?” “没有,正要指靠陈年兄呢。” “说实话,当时情势很僵,没有办法帮助那位酆姑娘,只好想法让他们投到县衙,以拖延一些时间,寻找解决之法。这几日,我去刁家屯暗访了一番,并设法从刁家下人那里得到了一些内幕细节,故而今晚要借翁年兄的书房,梳理一下头绪。” 翁隽鼎一听陈文祺要连夜琢磨案情,高兴地说道:“在下早想请教陈年兄,只是怕耽误陈年兄休息不好开口。既然陈年兄有此打算,岂不正合我意?”转身对云非烟吩咐道:“烟妹回去歇息吧,顺便让人送点夜宵过来,我与陈年兄就彻夜长谈。” 陈文祺急忙阻止:“不可不可,在下一来便将翁年兄‘霸占’,嫂夫人还不希望在下早些离去?” 云非烟俏脸绯红,说道:“陈公子说哪里话来?理讼罚恶、恤民显善乃是地方官员的职掌,陈公子为拙夫分忧解难,贱妾感谢都来不及,怎会埋怨?再说了,我与翁郎本就在各自房间歇息,陈公子‘霸占’不‘霸占’他都没关系。” “怎么你们……?”陈文祺大感惊奇。 翁隽鼎、云非烟相视一笑,没有说话。 陈文祺虽心生疑窦,他们不说,自然不好追问。 云非烟走后,翁隽鼎说道:“三天前,刁辊与孟广云先后前来县衙告状,二人所告虽是同一案件,双方却各执一词。我便差遣几个得力的步快查访了一下案情,正好说与陈年兄知晓,看看有无可用之处。” 两人将各自查访的情况互相说了一遍,将各方情况综合一处,大致理清了此案的来龙去脉…… 二十多年前,肤施县出了一个鼎鼎有名的才子——酆烨。酆烨的父亲老来得子,对酆烨百般疼爱,不顾家中贫寒,送他塾馆念书,希望他日后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酆烨倒也争气,不仅天资聪颖,而且勤奋好学,很快成为塾馆众多学子中的佼佼者。在其后参加的小考和院试中,酆烨均以第一名的成绩胜出。时人认为,只待朝廷开科考试,酆烨虽不定独占鳌头,但取青紫应如拾芥一般。天顺三年,岁逢己卯,复辟未久的英宗下旨按例举行乡试。时年十八岁的酆烨信心满满,三天的考试下来,自觉笔底生花、堪比班马文章。哪知放榜之日,竟是名落孙山,酆烨遭此打击,心灰意冷。后因乃父与恩师百般相劝,复又振作精神,三更灯火五更鸡,悬梁刺股般又苦读三载,壬午年再赴秋闱,结果仍然榜上无名。他的恩师也是大惑不解,平日满腹经纶、文章字字珠玑的酆烨,为何就做不好乡试中的八股文?暗叹朝廷如此选贤任能,真可谓沧海遗珠矣。此后酆烨又参加了多次乡试,结果依然故我。老父眼见家财耗尽,望子成龙的希望破灭,气得大病一场,最终吐血身亡。酆夫人悲痛万分,忧郁成疾,不久也撒手人寰。 酆烨功不成名不就,还拖累二老双亲罹患早亡,真个是愧悔无地、痛不欲生。且两场丧事过后,家徒四壁,已无隔夜之粮,偏偏妻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产下女儿酆灵嗷嗷待哺。为了生活计,酆烨只好暗叹此生“笔底明珠无处卖”,打消求取功名的念头,改行“舌耕”以养家糊口。所幸酆烨在本县算是名声在外的才子,听说他要做塾师,“下关书”的一时纷至沓来。就这样,满腹诗书虽未替他光宗耀祖,却也助他自力谋生,每年的束脩除去一家三口生活所需外,尚有些许积蓄。特别是女儿酆灵生得如花似玉、活泼伶俐,时时绕膝承欢,使他慢慢地抚平了心中的那块疤痕,安心于过这塾馆中的清苦日子。 时光荏苒,转眼间过了十余年,女儿酆灵已长成亭亭玉立、端庄美丽的少女。一家有女百家求,女儿酆灵还没到及笄之年,登门说媒的几乎踏破了门槛。但酆灵自小耳濡目染,对爹爹的文才学识既自豪又骄傲,不经意间将爹爹当作择婿的标准,发誓无论贫富,除非遇到才高八斗的青年才俊,否则就算终老此生也不言嫁。酆烨虽然怪她过于偏激,却也喜她暗合自己的心思,亦将自己求取功名的心愿寄托在未来的女婿身上,便说服妻子尊重女儿的意愿,不以“父母之命”相挟。只是思虑女儿若是遇见一个家境贫寒的少年书生,将来岂不是一辈子受苦?于是终日盘算如何多挣些束脩,好为女儿准备丰厚一点的嫁妆。 事有凑巧。前年腊月,酆烨应聘于本县邹家庄塾馆一年满期,“放年学”途中,邻村富户刁辊将他拦住,递给他一个大红套封,酆烨做塾师多年,知道此为聘请塾师的“关书”。酆烨抽出“关书”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敬请酆老夫子来舍教读犬子刁澜,年奉束脩一百二十贯,端午、中秋、春节另奉节礼,食宿全包,特此敬订。教弟刁辊顿首。” 一百二十两纹银?如此高的脩金酆烨实在是闻所未闻,他揉了揉眼睛再瞧,没错,白纸黑字写的“年奉束脩一百二十贯”,而且还“另奉节礼,食宿全包”。酆烨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兴奋莫名,来年如果“定摄”于刁家,为女儿置办嫁妆的银两就宽裕许多。不过酆烨虽然有些迂腐,心智仍然清明,他冷静一想,这刁辊不痴不傻,为何开出寻常塾师三倍有余的束脩?难道其中另有企图?想到此,酆烨心生警惕,将“关书”退还给刁辊,找个借口搪塞了一番。 刁辊似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不急不躁地等他说完,然后解释说自己之所以开出如此高的脩金,当然是另有目的:寻常塾师就馆传道,只要尽其所知教授弟子即可,弟子学得如何,全在本人的天资与勤奋,与业师无关;自己重金延请塾师,则有学业标准。 酆烨本心存顾忌,不愿无事生非,但架不住好奇,遂顺口问了一句“什么标准”?刁辊干笑一声,说道其实标准很低,就四个字:识文断字。 酆烨心道,普通顽童教习一年令他识文断字,原本平常,却不知你那“犬子”是呆是傻,若是实痴实昏之徒,就算拜孔孟墨荀为师,也是枉然。 刁辊观他神态,已知他心里的疑问,干脆一语道破:夫子不必猜测犬子的智愚,如有兴趣,可试教一月便知。一月之内,若夫子认为犬子蠢笨如牛,刁某愿奉双倍脩金,恭送夫子回府;若夫子认为犬子尚堪教导,就请夫子在敝府“就馆”一载。 这个条件令酆烨怦然心动,看来刁辊也是爱子才重先生,自己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看着刁辊复又递到眼前的“关书”,犹豫了一下,便伸手接了过来。 刁辊狡黠地一笑,遂与酆烨约定,正月十六在刁府设宴举办“接风礼”,开馆试教一个月,“拜师仪式”一月后再定。 酆烨懵然不知,他已被别人牵着鼻子,朝他们设好的圈套迈出了第一步。 原来,酆烨身为塾师,常年留宿在塾馆,只端午、中秋、春节回府与家人小聚。平时则在月底某日,散馆后向家里送些银两,供母女两人的生活花销,然后即便返馆,甚是辛苦。近几年女儿酆灵渐渐长大,心疼爹爹来回奔波,有时就去爹爹塾馆取回银两。这一年在邹家庄塾馆“就馆”,因离家不是很远,每月的脩金均由酆灵来取。刁辊的儿子刁澜刚从外地习武回来,这一日无所事事,信步走到毗邻的邹家庄塾馆,恰好碰见酆灵来馆找爹爹拿钱,刁澜一见酆灵美艳异常,顿时筋骨酥软、两眼发直,恨不得立时抱得美人归。终因自己是出山的猛虎、卧滩的蛟龙,在别人的地盘上不敢造次,便暗中打探清楚酆灵的根底,急忙忙回家找他的爹爹刁辊想辙去了。 刁家香火不旺,三代独传。到了刁辊这一代,他娶了休、休了娶,好不容易在四十二岁时,第四任太太才为他生下刁澜这块宝贝疙瘩,自然是百般溺爱,但凡刁澜开口讨要,除星星月亮不能摘下之外,一切皆无不可。听到儿子要娶酆灵为妻,刁辊轻松地笑了。酆烨可能不知刁辊其人,但刁辊熟知酆烨的情况,谁教他是肤施县的名人呢?以刁家的财富与势力,让酆灵做名正言顺的少夫人,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美事,还不乐坏了酆家老少三人?既然儿子喜欢,让媒人带上彩礼,与酆夫子定个吉日,大红花轿抬回便是,老夫早就想抱孙子了。令刁辊大感意外的是,他将远近媒人访了个遍,还许以重重的酬金,竟无一人愿为他儿子牵这根红线。媒人们众口一词,酆家明确相告,若非满腹经纶的青年才俊,谢勿登门说项——您那儿子胸无点墨,实在是恕难作伐。 刁辊这才明白,除了星星月亮,酆家小姐也是千金难买,一时倒是无计可施。刁澜见酆家美人好似水中月镜中花,可望不可得,不免相思成疾,卧床不起。刁辊担心儿子小命不保,决定铤而走险:去酆家抢人。 正当刁辊纠集打手准备出发之时,门外走进一个陌生人说道,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别说王法不容,强拧的瓜也是不甜。既然酆家小姐非才子不嫁,莫若便请她爹爹前来“就馆”,教授令郞岂不更妙?刁辊听罢不以为然,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犬子最烦就是读书,不然的话十年前就该读书了。何况十载寒窗无人问,能否成名未可知,就算犬子聪颖过人,十载寒窗下来一举成名,酆家小姐岂非早作他人妇了?那人笑了笑,将刁辊拉至里屋,密谈了大约一个时辰后,刁辊恭恭敬敬地将那位被称之为“真先生”(刁家下人对陈文祺说的原话)的陌生人送出府外。说也奇怪,“真先生”前脚刚走,刁澜就从久卧的床上爬了起来,而且整个人象变了性似的,以往打死也不读书的他,居然带着府中的几个下人,精神抖擞地布置学馆,说是准备年后迎接塾师。随后刁澜度日如年地挨到腊月二十,打听到邹家庄塾馆当日“放年学”,便催促爹爹刁辊手拿“关书”拦住酆烨,软磨利诱,让他接了“关书”。 闲话少说。且说元宵过后,酆烨如约来到刁家“就馆”,一个月的“试教”下来,阔少刁澜虽不算聪慧却也并非愚不可及,更为难得的是他很刻苦用功,从不迟到早退,一本《弟子规》已能默写出十几句。酆烨心中暗喜,认定刁澜尚堪深造,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刁辊举行“拜师仪式”。仪式之后,免不了设宴庆贺一番。待到酒酣耳热之际,刁辊提出订一“合约”,以示郑重,并解释说这只是一种形式,以与平常延聘塾师有所不同,避免旁人责怪自己坏了脩金的规矩。酆烨想想也对,同时也担心刁辊对许诺的脩金变卦,便点头同意。当他拿过刁辊早已准备好的“合约”一看,马上脸色一变,扔下“合约”就要“辞馆”。原来“合约”上写着,如留馆一年不能让刁澜达到“识文断字”的标准,便许女儿酆灵与刁澜为妻。 就在酆烨正要离开之际,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人来,“哈哈哈”大笑几声,高声对刁辊说道,刁老爷呀刁老爷,现在你该相信我说的话不错吧?名师才能出高徒,昔日鬼谷子王诩通天彻地,才培养出孙膑、庞涓两位高足,东坡居士绝世高才,方能教出秦黄晁张“苏门四学士”。你欲令郞出人头地,就该聘请饱学大儒来教诲。这位酆夫子,原本就是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之人,才疏学浅,功名难成,才无奈做个塾师,也不过为了混几个束脩养家糊口而已,哪能真的教得了人家子弟? 酆烨自视甚高却屡试不中,常常自鸣不平。这人当面戳中自己的痛处,顿时气愤异常,但读书人文质彬彬,当场只是说了一句你欺人太甚。那人鼻孔“哼”了一声,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阁下若果有才,如何不敢订这“合约”?酆烨说道,以小女为条件,任谁也是不能答应。那人说道,那要看是否有胜算,如果有十足的把握,就算赌命也不在话下。说完指着地上一根草棍说道,我请阁下拾起这根草棍,若拾得起,以百贯钱为酬,若拾不起,以阁下之女作赔,阁下愿订此约否?酆烨答道,这有何不可?那人又“哈哈”一笑道,俯身拾芥,容易之极,故阁下并不以赔什么为意。今阁下不敢订这“合约”,无非腹内空空,教人“识文断字”勉强之极,又何必以赌大赌小为借口?换作我是你,没有真才实学,就该舍了“舌耕”这个行当,就算乞讨养家,也比误人子弟都好。 俗话说,请将不如激将,激将不如骂将。被那人一骂,酆烨臊得满面通红,加上几杯酒在腹中一搅,顿时热血上涌,一把抓过“合约”,令人端来笔墨,“刷刷刷”写上了自己的姓名。 事后,酆烨嗟悔无及,只好殚精竭虑教导刁澜。幸好刁澜一如既往的刻苦勤奋,学业不断进步。酆烨见此,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秋去冬来,眼见到了年底,刁澜在酆烨的教导下,已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三本开蒙课本学了个八九不离十。正当酆烨暗自松口气的时候,一天,刁澜并未像往常一样按时来塾馆听讲。直到午时许听送饭的下人说,刁少爷身体有恙,主家正延医诊治。听说弟子生病,酆烨连忙入府探视,东家刁辊在堂前将他拦住,说是小儿偶染风寒,吃几副药便可痊愈,左右这两天不能开馆,先生不如回家看看夫人女儿,等小儿病愈后再回塾馆上课就行。酆烨一听也好,便辞别刁辊欲走,刁辊一把将他扯住,说道一年时间也只剩下几天了,我便将余下的束脩全付给先生,免得两手空空的回家多不好。先生的为人众所周知,说句玩笑话,我也不怕先生赖账。酆烨见东家如此体贴周到,自是称谢不迭,高高兴兴地带着银两回到家中。原以为过了三五天东家便会着人来请,哪知直到腊月二十,还是音信全无。酆烨读圣贤书之人,自不会束脩到手便不管不顾。于是带了一些银两去见刁家父子,欲将近半月未开馆的脩金退还。谁知到了刁家,刁辊一反常态,冷冷地对酆烨说道,我以为你真是有才有德的诚信君子,却原来是一骗人钱财、误人子弟的无耻小人。酆烨听罢愕然,东家此话从何说起,我怎么骗人钱财、误人子弟了?刁辊“嘿嘿”一笑,你别装傻卖痴,我问你,我重金聘你教习小儿,所为何来?酆烨道,当然是教他知书达理、识文断字啊。刁辊不再理他,扭头喊出刁澜,问道,这一年,老师他教你什么了?刁澜低着头,怯怯生生地答道,没教什么。酆烨一听急了,什么?我没教你?《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你不是全都识得、背得、写得的吗?酆烨跑回塾馆,取来课本,将《三字经》举到刁澜眼前,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书。 什么书? 刁澜摆摆头,懵然不知的样子。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你还记得吧? 刁澜蹙眉挠头的想了半天,复又摆摆头。 酆烨又将《千字文》翻开,指着书上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回想起来了吧? 刁澜突然高声尖叫起来,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以手捂耳,转身飞跑出门。 酆烨欲要追赶,被刁辊迎面拦住,说道够了,你没本事教得小儿识字,难道还要将他逼疯不成? 酆烨心里一片空白,口中喃喃念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刁辊阴森森地一笑,怎会如此?这该是我问你的哩。事到如今,就按“合约”办吧。看在我俩马上就是亲家的份上,你一家三口好好的过完春节,元宵一过,我就让小儿抬花轿上门迎亲,嫁妆什么的就免了。 酆烨这时方才明白,自己是被刁辊父子给算计了。元宵过后,刁家先后几次抬着大红花轿上门迎亲,女儿酆灵抵死不从,惹得刁辊凶性大发,带着几个打手上门抢人,恰被经过此地的陈文祺碰见。 …… “这个酆老夫子怎地如此糊涂?这么明显的圈套他也能钻?刁辊父子也不怎么样,如此简单的局都敢布,难道不怕别人堪破?”理清了案件的来龙去脉,翁隽鼎感概地说道。 陈文祺微微一笑道:“‘局’虽简单,但布局之人只怕不简单。” “陈年兄是说设套之人并非刁辊父子,而是……‘真先生’?就算是他,我看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不过这样破绽百出的圈套,倒是让他碰巧了。”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并非碰巧,而是胜珠在握。” “愿闻其详。” “三箭齐发,酆老夫子想不入彀也难。” “三箭齐发?” “以利相诱,以名相累,以酒相乱。” 翁隽鼎略略一想,顿时醒悟:此人先以三倍于寻常束脩的重金,吊起酆烨的胃口,令他欲拒还休;再以酆烨才疏学浅相讥,文人自惜羽毛,酆烨当不例外;“名”、“利”当前,就算还有一丝顾虑,恐怕已随着腹中的酒气升腾到云里雾中。 “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真先生’究竟是谁?陈年兄可是打探清楚了?” 陈文祺没有正面回答:“翁大老爷欲要破局,那布局之人焉能置身事外任你摆布?只是此局虽然简单,破局却很不易呢。” “是呀,盗窃有赃物为证,杀人有凶器为证,可这是否‘识文断字’将以何为证?”在翁隽鼎心目中,陈文祺断案无所不能。这几日望眼欲穿,就指望陈文祺来帮助自己审结手中两桩棘手的案子,如今连他都说不易,翁隽鼎不禁深感忧虑。 就在两人澄思寂虑的时候,忽听县衙前面隐隐传来纷扰声。二人打开窗户一看,原来天已微明。 翁隽鼎叫来当值衙役,询问县衙前面为何人声鼎沸?衙役答道,是一妇人无理取闹。 “大约有什么冤情吧,谁还敢在官衙前面无理取闹?”翁隽鼎有些不悦。 那衙役一看大人发怒,连忙解释:“的确是无理取闹,因为她是一个疯子。” “疯子?”翁隽鼎皱皱眉,对那衙役说道:“你倒说说看,是什么样一个疯子,为何要在县衙前取闹?” “回大人,此女不知是何地人氏,只知两年前她与一个名叫孙二的贩夫从外地来本县落脚,去年秋天,孙二醉酒摔死,可能是悲伤过度,随即这女子就疯了,成天疯疯癫癫的到处乱跑。” “她平常总来县衙前吵闹吗?”陈文祺插言道。 “来过几次。不过她跑的地方可不少,本县许多地方都有看她去过,她可算在本县大大有名了。”衙役末了“幽默”了一句。 “她可有名姓?” “有,姓魏名聆仪。不过自打她疯了以后,大家都叫她疯聆仪,很少有人提到她的姓氏了。” “魏聆仪……疯聆仪……疯聆……仪……”陈文祺颠来倒去地念着疯妇人的名字,陷入沉思。 翁隽鼎不知陈文祺在想什么,便示意衙役退下,自己则悄悄去外面,亲自给陈文祺端来洗漱用品和热水,向仍在低头思索的陈文祺说道:“陈年兄,该盥洗了。” 陈文祺抬起头:“翁年兄,此女的丈夫酒醉身亡,紧接着她又失智,你以为正常吗?” 翁隽鼎以为陈文祺一直在思考“识文断字”一案,谁知他是在想这件事,哑然失笑道:“陈年兄莫非是韩信转世?疑案不怕多啊。眼下这‘识文断字’案未断,在下心里还在忐忑着呢。” “如你所言,此案既无赃物为证,又无凶器为证,别无他法,只有逼着刁澜睁眼识字、开口说文了。” 翁隽鼎大惊,他想起陈文祺曾经说过为了逼一个恶人招供,要用独门点穴手法,令受刑者忍受万蛆啃肤、万蟥吮血、万蚁噬骨、万蝎撕筋般的痛苦,以为陈文祺又要故伎重施(这是当初陈文祺编造的一种武功用来吓唬郝怀的),连连摇手道:“陈年兄可别乱来,你我如今已是朝廷命官,切切不可滥用刑罚逼供。” 陈文祺笑道:“谁说我要用刑了?” “不用刑?你有什么办法让他睁眼识字、开口说文?” “我是没有办法,但这个失智之女可令他‘识文断字’。” “疯女?她怎么能……” 陈文祺笑着截住翁隽鼎的话,说道:“翁年兄有话待会再说,眼下有三件事情要先办妥。” “陈年兄请吩咐。” “其一,那连夜印好的榜文请翁年兄指派得力的公人早些贴出去。” “哎呀,我还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我这就安排去。”翁隽鼎一拍脑袋,抬腿就往外走。 “且慢,还有第二、第三呢。”陈文祺一把拉住翁隽鼎:“第二,请翁年兄指派一个已成家的衙役,将县衙前那个失智妇人带回家安顿几日。” “怎么,陈年兄真的要……” “那榜文张贴出去,无论是沈……呃,无论是杨姑娘还是那个被其兄赶走的弟弟,赶到肤施都需一段时日。这段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就当作猎奇吧。不然成天呆在县衙,还要分了翁年兄的心。” 翁隽鼎道:“既是如此,便差人将她带进来,让烟妹来照顾就行。” 陈文祺为难地说道:“嫂夫人千金之体,怎可要她亲力亲为?” “不妨事,烟妹虽是名门闺秀,却颇有怜贫惜弱之心,再说,还有雁儿呢。” 陈文祺点点头:“有嫂夫人照拂,岂非更好?至于第三件事嘛,翁年兄是否应该犒劳一下咱俩的五脏庙了。祭完五脏庙,咱俩再合计一下,然后升堂问案。” 翁隽鼎一听,果然觉得饥肠辘辘,连忙风风火火地出了门,照陈文祺的话安排去了。 第四十四回 将错纠错 天色大亮,县衙门前,因疯女魏聆仪一早在此闹腾,聚集了不少围观的看客,此时还有不少人尚未散去。 “咚咚咚”三通鼓响,县衙的两扇朱漆大门缓缓开启。翁隽鼎正襟危坐于公案后面,陈文祺则充当刑房书吏,坐在公堂之下左侧记录供词的书案旁边。 “带刁辊、刁澜、酆烨、酆灵上堂。” 捕班快手早已将刁辊等人带到耳房等候,县太爷话音一落,便将四人带至堂上,酆烨因有秀才功名,向县太爷躬身施礼后站立在一旁,其余三人则齐齐跪在公案之前,。 翁隽鼎刚要开口问话,忽听县衙门口有喧闹之声。叫来守门皂隶一问,原来是门前的看客听说新来的县太爷升堂问案,都要进入公堂旁观,于是与守门皂隶发生冲突。 翁隽鼎示意让他们进来。等众人在公堂上站定后,便拿起惊堂木轻轻一拍,说道: “本县今日升堂问案,尔等要旁听也未为不可。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尔等亲历公堂问案,耳濡目染,如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且须恪守公堂秩序,若有扰乱问案者,杖责二十,轰出公堂。” “威——武——”两旁的站班皂隶适时喊着“堂威”。堂下诸人见此阵势,哪敢造次?一时堂上鸦雀无声。 翁隽鼎缓和了一下口气,对四人说道:“堂前所跪(站)何人,一一报上名来。” “草民刁辊。”“草民刁澜。”“民女酆灵。”“学生酆烨。” 验明身份不过是惯例而已,翁隽鼎点点头,续道:“刁辊、酆烨,日前你俩俱呈状本县,虽然诉求各异,事由却是一样:同为儿女的婚姻之事。照本县看来,此事实为民间纠纷,本不应纠问缠讼。但你们已然诉于官衙,本县便应视情裁决。既是民间纠纷,就不必分什么原告被告,当然更不算‘人犯’,大家站起来说话吧。” 几人一听县太爷如此和气,甚为意外,同时也对自己的官司增添了一点信心。四人齐声谢过,刁辊父子站到了公堂的左侧,而酆烨父女自然就站到公堂的右侧。 “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刁辊唯恐落后,抢先说道:“这位酆夫子自诩才高八斗,多年来以‘舌耕’为业。草民以为他确有真才实学,便以三倍于普通塾师的脩金请他到府坐馆一年,条件是教得小儿识文断字。酆夫子满口答应,并与草民立下‘合约’,若一年之后不能教得小儿识文断字,愿许女儿与小儿为妻。这一年来,尽管小儿早去晚归,从未缺课,仍然目不识丁,故此草民要求按约行事。但他父女百般抵赖,拒不践约。草民无奈,只好诉请官府,恳请大人给草民做主。”说完,将一封信笺双手递到翁隽鼎案前,说道:“这是酆夫子与草民所订之合约,请大人过目。” 翁隽鼎接过合约略略一扫,便放在案上,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令郞在塾馆读了一年的书,仍然不识一字?” “正是如此。大人若是不信,可当场验证。” 翁隽鼎话中有话的说道:“令郞若‘要’不识字,验不验证都是一样。酆夫子,你有何话说?” 酆烨随即答道:“大人,学生在刁家坐馆一年,只教习弟子刁澜一人,他学得如何,学生了如指掌。这一年中,四书五经他虽然未读,但开蒙的三本书他还是能读、能背、能写完整的。” 刁辊反问道:“你说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三本书吗?小儿如何能读、能背、能写?可有证据?” “这……东西装在他肚子里,酆某实难举证。” 刁辊冷笑一声说道:“哼哼,你的意思是小儿存心抵赖了?就算小儿存心抵赖,他平日所写总该在吧?你且拿出来让大家瞧瞧。” “这……令郞平日的习字帖,酆某阅过即还,并未留下。” “嘿嘿,说来说去,都是空口无凭,你让谁能相信?” 酆烨一时语塞。 刁辊见状,趁机向翁隽鼎说道:“大人,酆夫子既然无话可说,便请大人为草民做主,责令酆烨父女履约。” 翁隽鼎说道:“本县有一事不明。教人读书是师傅和弟子双方的事情,师傅固然要认真教,弟子也要刻苦学才行吧。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孔圣人弟子三千,贤人也不过七二。你说令郞一字不识,怎么能够全怪在师傅头上?本县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令郞资质平平、水过无痕,师傅又能如何?” 这时,一个身穿浅色“直身”、头戴“纯阳巾”、蓄着三绺短须的中年男子,越出人群高声说道:“大人,可否容在下说几句?” “你是何人?” “在下乃是刁辊刁老爷聘请的讼师。” “讼师?刁辊,他的话可是属实?” “大人,他的确是草民所请的讼师。”刁辊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翁隽鼎向中年男子问道。 “在下郑方达。” 姓郑?看来此人就是刁家下人口中的“真先生”无疑。 “既然是刁辊请的讼师,本县准你说话。” “谢大人。适才大人说的确有道理,弟子若是蠢笨如牛,师傅终是无能为力。但据在下所知,这位酆塾师在与敝东签订这个‘合约’之前,对刁公子的资质考察了一个月之久。若非刁公子不是孺子可教,大人请想,这位酆塾师岂肯签这个合约?” “既然酆夫子对刁公子考察了一个月,而且又知他堪可栽培,想必是一月之间已经认识了几字,缘何现在反而一字不识?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此后塾师懈怠,并未认真治学,刁公子原先所学,当然就会‘完璧归赵’了。”郑方达侃侃说道。 “话虽如此,但如你等存心赚他家女儿,待到合约一签,这位刁公子装作不识字,酆夫子怎能奈何于他?” 郑方达心中暗笑,正是如此,然怎奈我何?口里却辩白道:“大人实在冤枉了敝东。试想酆塾师满腹经纶,自是聪敏过人。如果敝东有意赚他,他应该早已识破。可他直到腊月二十,都未提出异议,这又作何解释?” 酆烨说道:“学生早已言明,开蒙课本‘三’、‘百’、‘千’刁澜确实能读、能背、能写完整,只是他在腊月病过一场之后,便说不识一字,显然是有意抵赖、诬陷于我,如此浅显的伎俩,任谁都能看出。” “照酆塾师的说法,这么简单的欺瞒手法人人都能看出,那么请问,当日你与敝东签订合约时,为何没有指出?”郑方达反问道。 “当时……当时并未想到会有如此荒唐的事情发生。” “与人签约,理当慎思慎行,岂能以‘当时并未想到’作为脱责的借口?”郑方达教训般对酆烨说了一句,然后转向堂上说道:“大人,在下冒昧说一句,此事无论是教不得法还是学不用心、无论刁澜是资质愚钝还是有意隐瞒,合约均无明确限定条款。根据大明例律,双方自愿签订的合约应受朝廷律法保护,任何一方如果违约,应当追究违约责任。还请大人秉公而断。” 翁隽鼎沉默了片刻,向酆烨问道: “酆烨,你还有何话说?” “大人,刁辊父子显然是图谋不轨,还请大人为学生做主,救救小女。”酆烨早已忘记自己的秀才身份,“噗通”一下跪在堂上。 “民女宁死不进刁家,恳请大人救救民女。”酆灵抢步跪在翁隽鼎面前,磕头如捣蒜,额头上已是血迹斑斑。 翁隽鼎怕出意外,喝令站班皂隶架起酆灵,转而对刁辊劝道:“刁辊,你亲眼所见,酆姑娘并不愿意嫁与令郞。俗话说,强迫不成买卖,捆绑不成夫妻。与其勉强而为,不如顺水推舟,让她自寻夫婿,令郞另觅佳偶,大家都是海阔天空。至于酆烨的违约责任,就令他按一年所得的脩金加倍赔偿,你看如何?” 刁澜害怕爹爹改变主意,未等刁辊回答,急忙说道:“此事断然不行,既然签了合约,就应按合约办事。” 翁隽鼎看着刁澜说道:“刁澜,你可要想清楚,若是这般将酆姑娘领回家去,只怕你们未成夫妻反变冤家,终日吵吵闹闹、哭哭泣泣,那种日子你愿意过吗?” “我……当然愿意。”一丝凶狠的神色在刁澜脸上一闪即逝。 翁隽鼎一针见血:“你是打算日后‘棍棒之下出乖妻’吧?好,你既然不肯放手,本县也不能强行毁去合约。但既经本县裁定,就要与你约法三章,若做不到,本县便有理由裁定合约无效。” “什么法什么章?总不能不许我碰她,让我将她当花瓶摆着、当菩萨供着吧。”他心底龌龊,听说要约法三章,首先想到的就是能否与美人亲热。 “本县堂堂命官,焉能薄唇轻言?所约三章,总是有利家庭和睦的规矩罢了。” 只要不是禁止与美人亲热,刁澜心中的石头就落下地,他连忙点头道:“好吧,大人快说。” “其一,你既如此在乎酆灵,便要与她偕老白头,不许始乱终弃、朝秦暮楚。本县要你保证此生只娶酆灵一位女士为妻,不得另觅新欢。这一条你可做得到?” “这……这……,大人,纳妾也不行吗?”刁澜没有想到县官大人有此一说,有些着急地问道。 翁隽鼎心中暗笑,你还是先担心酆姑娘能否娶回去吧,纳妾不纳妾还早着哪。口中却说:“至于纳妾嘛——本县不管。” 刁澜松了一口气,说道:“那……这一条我答应便是。” “其二,据本县所知,酆灵自幼许下心愿,此生只愿做那才子之妇,而你却一字不识,本县今日虽是按约裁决,依然如同本县毁了她的夙愿。因此,本县要你另觅良师,刻苦读书,纵然做不了才子,以后也能勉强妇唱夫随。这一条你可做得到?” “做得到,做得到。”这一条倒是没什么妨碍,刁澜一口答应。 “其三,今日众人所见,酆灵并不愿意下嫁于你,日后争吵难免,本县要你以礼相待、相敬如宾,你若拳脚相向、棍棒相加,本县绝不轻饶。这一条你可做得到?” “做……做得到。”刁澜这次犹豫了一下,勉强说道,声音小了许多。随后又精神一振,问道: “大人,三条我全都答应了,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吧?”说完就向酆灵走去。 “且慢,空口无凭,日后你若反悔怎么办?须立下保证才行。”翁隽鼎说道。 旁边郑方达说道:“大人,他目不识丁,如何能立保证书?在下虽可代劳,也未曾带有纸墨笔砚啊。”他料定县官大人是以签订书面保证的名义,诱使刁澜露出破绽。 翁隽鼎朝左侧一指,说道:“纸墨笔砚与捉刀之人现成就有,只须他口述、按手印即可。” 刁澜望望郑方达,又看看刁辊,见两人点点头,便挠着头想一阵,然后无可奈何地说道: “大人,您那三章有点不好记,我只说个大概可行?” “那看你说的如何,不行还得重说。” 刁澜边想边说道:“我保证,第一,此生只要酆灵一个人做老婆,不过……纳妾除外。”说完这一句,他惶恐地看了翁隽鼎一眼,唯恐他不许写上“纳妾除外”。 翁隽鼎摇摇头:“粗俗至极,要说‘保证此生只娶酆灵一位女士为妻’。” 刁澜见县官大人没反对他“纳妾除外”,心里暗喜,便跟着说道: “保证此生只娶酆灵一位女士为妻,纳妾除外。”见翁隽鼎点头认可,接着说道:“第二,保证找个好先生认真读书。第三,保证不打不骂老婆。大人,这样行不行?” “好吧,你能做到这几条就算不错了。”翁隽鼎往左侧一望,见陈文祺已将手中狼毫搁在砚台之上,知他已然写好,便向刁澜说道:“那边‘保证书’已代你写好,你去按上手印就行。” 刁澜正要动身,郑方达一把将他拉住,说道:“大人,刁公子一字不识,若是书吏没有原原本本地按他说的写,岂不曲解了他的意思?可否容在下先过目一下?” 翁隽鼎心想,此人真不愧为“讼棍”,这至关重要的一处关节被他堪破。幸好先前已有预案,不然这半日岂非徒劳无功?他不悦地说道: “本县身为肤施县的父母官,难道会偏袒哪一方不成?如果大家都如你这般想法,你过目之时,酆烨那边疑你作祟,自然也要看看;他看过之后你又怀疑他做手脚,复要过目一下……如此一来二去,怎有结局?但你既有疑问,本县也要让你心服口服。这样,在这旁观的人群中,你们双方共同挑选一个彼此放心的人上来,让他照本宣科地诵读一遍,这总可以吧?” 理由冠冕堂皇,办法不失公允。郑方达只好照办,在人群中挑选了一位儒士打扮的中年人,酆烨也无异议,便将那儒士带到堂前。 翁隽鼎将那儒士审视了一番,问道:“你是本地人?” “回大人,草民就住在城内。” “你与他们可曾认识?” 儒士摇摇头答道:“素昧平生。” “好。由你代劳将‘保证书’诵读一遍。记住,要照本宣科,不可多念或少念一个字,不然的话,本县的板子可不吃素。” “是,大人。”儒士走到左侧书案前,拿起陈文祺写好的‘保证书’,面对众人准备开读。 “呔,大胆。你怎如此没有规矩,背对县太爷?转过身去。”班头大声斥道。这也是先前交待好的,不让众人看见诵读人的表情。 儒士慌忙转身面向翁隽鼎,将后背对着众人。翁隽鼎下巴一扬,示意他开始诵读。儒士双手拿着“保证书”,轻声咳嗽了一下,大声念道: “保证书。我保证,第一,此生只娶……”读到这里,儒士有些诧异,停顿下来。 翁隽鼎喝道:“为何停下来?从头再念,如再停顿,刑罚侍候。” 儒士满腹狐疑,复又念道:“保证书。我保证,第一,此生只娶酆灵一位女士为妻,纳妾除外;第二,保证找个好先生认真读书。第三,保证不打不骂老婆。以上三条如有反悔,任凭官府处置。肤施县某乡某里刁家庄刁澜,弘治三年五月初九立。” 不足百字的“保证书”念完,那儒士已是冷汗涔涔,双手颤抖不已。他将“保证书”小心翼翼的放回原处,擦了一把额上沁出的冷汗,抬眼望着翁隽鼎。 翁隽鼎微微一笑,说道:“很好,你下去吧,不可胡言乱语。” “是,大人。”说完慌忙退到人群之中。 翁隽鼎扫视了一下众人,然后盯着郑方达说道:“大家都听到了吧,除了落款以外,每个字都是刁澜所说。如果再无异议,是否应该按手印了?” 刁澜望望郑方达,看见他点了一下头,便走到左侧案前,以右手拇指在早已准备好的印泥盒中蘸满印泥,正要往“保证书”上按下,突然发现不对,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人,错……错了。” “错了?你知道你错了?”翁隽鼎明知故问。 “不……不是我错了,是……是……”刁澜“是”了半天,还是没说“是”什么。 “刁澜,你迟迟不按手印,是否不敢保证做到那三条?如再不按的话,本县就裁判合约作废。” “大人,不……不是……”刁澜似有难言之隐,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 “大胆,你竟敢说大人‘不是’?”皂隶班头喝道。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刁澜双手乱摇,然后一咬牙说道:“是这上面写错了。” “写错了?”翁隽鼎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写错什么了?” “写错了四个字。” “刁澜,不可胡说。”郑方达与刁辊异口同声阻止。 翁隽鼎惊堂木一拍,大声说道:“站班皂隶何在?” “威——武——” “谁敢阻止刁澜说话,乱棍轰出公堂。” “威——武——” 翁隽鼎用鼓励的眼神对刁澜说道:“接着说,有事本县与你做主。” 刁澜有些无奈地说道:“他写错了四个字。” “啊?竟有这等事?”翁隽鼎很感兴趣的样子,旋即指着陈文祺问道:“你知他是何人?” 这半日,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刁、酆两家的合约纷争之上,谁会注意角落中的记录书吏?经翁隽鼎一问,众人纷纷将目光移到陈文祺身上。一看之后,便有几人惊呼起来: 是他? 翁隽鼎“呵呵”一笑,介绍道:“他乃新科状元陈文祺,是本县的同年学兄,因有要事路过肤施县,今日客串一次本县的刑房书吏。”又对刁澜说道:“陈状元文不加点、梦笔生花,区区百字竟能写错四字?别瞎说,别瞎说,不要污了他的名声。” 这时陈文祺站起来,向刁澜一抱拳,说道:“不知在下写错了哪四个字?请刁公子指教。” 刁澜狠狠瞪了陈文祺一眼,气急败坏地说道:“写错了‘酆灵一位’四字。” 陈文祺拿起小几上的“保证书”,大声念道:“‘此生只娶酆灵一位女士为妻’,不是这样吗?何错之有?” “‘酆’,是姓氏,《百家姓》上有‘俞任袁柳,酆鲍史唐’。你这个‘疯’字好像不对。”刁澜引经据典,唯恐陈文祺不认账。 “‘酆鲍史唐’之酆?那该是如何写?”陈文祺提起狼毫,拿出一张白纸,思索着不知如何下笔。 刁澜看着着急,一把将毛笔抢过,在那张白纸上歪歪扭扭的写了一个“酆”字,随后将笔塞在陈文祺的手上,卖弄地说道:“喏,就是这个字。” 身后的郑方达、刁辊已经明白,陈文祺使的是引蛇出洞之计,以证刁澜并非不识字。欲要提醒他不要中计,无奈翁隽鼎说过,谁要阻止刁澜说话,乱棍轰出公堂,只好暗暗叫苦。 “原来是这个字啊,这么多笔画,实在有些难记。那么,这酆灵的‘灵’字如何也不对了?” 刁澜接着说道:“酆灵的‘灵’,他爹爹说过是百灵的灵。” “我这个岂非不是百灵之‘灵’?”陈文祺依然故作不解。 刁澜没好气地说道:“当然不是,是‘图写禽兽,画彩仙灵’之‘灵’,而尊驾所写,却是‘聆音察理,鉴貌辨色’之聆,极少有人以它命名的。你没读过《千字文》?” “这两个‘灵’(聆)不是一回事?有什么不同吗?” 刁澜复又夺过毛笔,在纸上分别写下“灵”与“聆”,倒转笔杆指着它们向陈文祺问道:“你看这是一样吗?”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果然不一样,怪在下没有问清楚她的姓名。” “哼,写错姓名倒也罢了,可这‘一位’,明明就是就是一个两个的意思,而尊驾所写,全然不知什么意思。” 陈文祺又低头看看手中的“保证书”,说道:“唔,‘一位’,你看,不就是‘仪魏’吗?” “尊驾这个‘仪’,是礼仪之‘仪’,《三字经》里‘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就是这个意思;尊驾之‘魏’,一为姓氏:《百家姓》里有‘孔曹严华,金魏陶姜’,二为国名,《千字文》里有‘晋楚更霸,赵魏困横’之句。尊驾将此二字连在一起,简直不知所云。”说到此处,刁澜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那意思好似说,就这点本事还能高中状元? 陈文祺假作尴尬的说道:“这么说,真是我错了?既如此,待我改过便是。”说完,转身走回小几,却并未提笔改写。 正在刁澜暗叫侥幸的时候,猛听翁隽鼎称赞道:“刁公子,你何止是‘识文断字’?本县看你确有真才实学哩,这‘三’、‘百’、‘千’你可是倒背如流、张口就来呀。”说完大喝一声:“来人哪,将刁辊、刁澜父子给我拿下。” 刁澜虽知自己在无奈之中弄巧成拙,仍然故作糊涂的高喊:“大人,为何要抓草民?” 翁隽鼎冷笑一声,说道:“你连新科状元写的错字都能看出,并且还能引经据典、说文解字,你说,这算不算目不识丁?” 站在公堂右侧的酆烨父女,这才知道县太爷与陈状元精心设局,“逼”出刁澜“识文断字”的事实,不禁喜极而泣。 刁辊知事已败露,无法挽回,只好以“哀兵”之法博得同情,争取宽大处理。他恭恭敬敬地朝翁隽鼎磕了几个头,说道:“大人,草民父子一时糊涂,不该以欺骗的手段强与酆先生攀亲。但酆先生在草民家坐馆一年,草民始终厚待于他;小儿虽然钟情于酆小姐,也从未对她有过无礼的行为。恳请大人看在尚未铸成大错的份上,从宽发落。” “尚未铸成大错?说得轻巧。若非陈状元刚好碰上,你们父子已将酆姑娘强抢回家,依酆姑娘的性格,她必不肯苟活;酆夫人本已悲伤成疾,听闻女儿身亡,岂有命在?如此一来,酆家便是家破人亡。这岂止是大错,根本就是大罪……呃,郑讼师请留步。”翁隽鼎瞥见郑方达想溜,扬声将他喊住。 郑方达转身问道:“大人有何见教?” “刁辊父子请你作讼师,此案未了,你就要离开?” “既然他父子已经认罪,自然也无须申辩,在下留在此地已无必要。” “是吗?设谋诱取民女、公然帮讼分利,这两条可否留住尊驾?” 听县太爷一说,酆烨这才知道自己自一开始便在别人的算计之中,不免悔恨交加;酆灵知道郑方达是始作俑者,圆瞪杏眼,心里“恶人、狗贼”的骂了个够;一旁看热闹的众人也是指指点点,纷纷指责刁家父子卑鄙龌龊、郑方达不做人事儿。 “大人,说话要有根据。您说在下‘设谋诱取民女、公然帮讼分利’,可有证据?”郑方达犹自嘴硬。 “本县公务繁忙,没时间与你多费口舌。来呀,带证人。” 一名捕班快手从侧门带进一个人来,郑方达一看,那日在里屋与刁辊密谈后,提着刁辊酬谢的三百两纹银出门时,正是遇见了此人,还差点与他撞了个满怀。是他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不会吧,我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啊。对了,刁澜这小子沉不住气,听我说了计谋之后,得意忘形之中嚷嚷了几句,若被他听见,这个罪名真的坐实了。正胡思乱想之间,猛听翁隽鼎大声说道:“郑方达,你还要狡辩吗?” 原来那人已将那日密谈的情形已经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看到刁辊父子和郑方达等人对他瞪着眼,那人似乎有恃无恐,说道:“东家、少东家和‘真’先生可不要怨恨小人,是你们做事太歹毒,小人若不说出来,良心要谴责一辈子。” 奸谋败露,郑方达纵是铁嘴钢牙,此时也是理屈词穷,哑口无言。 翁隽鼎见此情形,便将惊堂木一拍,沉声说道:“刁辊、刁澜父子伙同郑方达,暗中设下圈套诱使酆烨签下无前置条件的合约,以达到骗娶酆烨之女酆灵之目的。根据大明刑律二十一条第二款:‘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杖一百、徒三年’,本应从重处罚。但念尔等尚存敬畏王法之心、诉诸官衙而未强自履约,亦未造成严重后果,本县从轻发落如下:一、前酆烨与刁辊所签合约即行废止,酆烨所得脩金为正当报酬,刁家不得追偿;二、刁辊、刁澜因设谋诱取民女,各杖二十,另处罚金纹银一百两;三、郑方达因帮他人设谋,杖二十,因帮讼分利,没收不当得利纹银三百两,自此不得代人争讼;四、呈状人孟广云、证人阚岩,嫉恶如仇、见义勇为,各奖纹银二百两。” 酆烨父女终于洗清了冤枉、摆脱了刁家的纠缠,自然欣喜异常,连声称谢;孟、阚二人履仁蹈义,得到官家褒奖,亦感前之所为于心无愧;刁辊父子与郑方达虽蚀点银两却免于徒刑,心中怨怼之余又暗道侥幸。总之各方自得其所,均表示服判。 退堂之后,陈文祺向翁隽鼎一竖大拇指,赞道:“进退有度,宽严相济,有张有弛,举重若轻。了不起。” 翁隽鼎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说道:“陈年兄谬赞。若非陈年兄‘只娶疯聆仪魏女士为妻’(只娶酆灵一位女士为妻)之妙句,在下可是束手无策。” 陈文祺笑着说:“好了,好了,咱俩也别互吹互擂,该去会会帮助我们断了此案的‘大功臣’了。” 第四十五回 郭村命案 陈文祺、翁隽鼎走进后院的时候,云非烟与雁儿正给浴后的疯女魏聆仪梳头。穿戴一新的魏聆仪正值花信年华,颇有几分姿色。不知是一早闹得筋疲力尽还是云非烟细心照顾的原因,魏聆仪此时还算安静,虽然神情痴呆,嘴里还不停地咕噜着什么,但还是顺从地坐在椅子上,任云非烟和雁儿摆布,并不抗拒。 陈文祺望着云非烟笑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随后走到魏聆仪跟前,试探地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谁知魏聆仪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继续嘟哝着什么。陈文祺仔细听了好一会,隐隐约约的听到什么“他睡着了,嘻嘻”,“不要吹,呜呜呜”,“不要吹,啊——”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双手在头上乱抓,将原本梳顺了的头发揪得乱糟糟的。 陈文祺见她不像装疯,从她嘴里了解情况的希望是没有了,只有另辟蹊径。 “翁年兄,此女神志不清,问不出什么情况,在下想去她的住处看看,希望能发现一些什么。请你派两名捕快、一名仵作陪我走一趟如何?” “既然如此,我也陪你走走。”翁隽鼎叫来壮班都头覃珙、快班班头仇森和仵作解珀,令三人带着疯女魏聆仪,到县衙门口等候。因与陈文祺同行,自然不能坐轿,便与陈文祺各牵了一匹高头大马,走出县衙会齐覃珙等人,然后飞身上马,一行六人往疯女魏聆仪曾经住过的处所走去。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望见前面有一小村庄,覃珙扭头说道:“大人,前面就是郭村。” 翁隽鼎未及答话,忽然听见仇森“咦”了一声。 “怎么了?”翁隽鼎问道。 “这一带我怎么感觉似曾来过?想起来了,当年为查霍龙、霍虎兄弟的遗产案,小的来过两次。”仇森回答道。 翁隽鼎一听,有些惊奇地问道:“哦?霍龙、霍虎兄弟是这个村的人?” 仇森摇摇头道:“不是,他们是在前面,离这里应该还有两三里路程,从县衙到霍家庄,要从这里经过。” 陈文祺笑道:“这可是‘麦芒掉进针眼里’了——巧得很啊。也好,如果时间宽裕,今日顺便访访霍龙。”说毕,翻身下马,牵着马率先走向村头。 因为没有官轿,村里的人并不知道他们是官府中人,见他们带着疯女回来,老老少少都跑出来看热闹。 陈文祺向众人抱抱拳,指着魏聆仪问道:“各位乡亲可认识此人?” 众人“轰”的笑了起来,其中一人高声说道:“她在咱们村住了快两年,谁不认识她呀?你们是她的亲戚吧?这是要带她回去?” 陈文祺不置可否,又问道:“她原先住在哪儿?敢请哪位给带个路。” “你们是孙二的什么人?是要带他的尸骨回家吗?”人群中有人警觉地问道。 陈文祺摇头说道:“我们是官府的人,这位是本县的县令大人。” 众人一听眼前的人是本县县令,慌忙跪在地上,颤声说道:“草民不知大人驾到,多有得罪,恳请大人恕罪。” “大家起来吧。听说孙二酒后因摔而亡,他妻子又迷失心智,本县特来看看,还请大家多多担待。” “但凭大人吩咐。” “好。谁能带本县去孙二家一趟?” “大人,两个人带路行不行?”一个身穿褡护、光着膀子的中年男子问道。 “当然可以。” “那么我和他带你们去吧。”他拉过身边与他年龄相若的魁梧汉子走出人群。 翁隽鼎问过他们的姓名,始知身穿褡护、光着膀子的男子名叫郭喜旺,与他年龄相若的魁梧汉子名叫郭喜才。 “好。那么其余人都散了吧,本县若有事要问的话,再找大家。” 众人都怕惹事,听县太爷一说,霎时间一哄而散。 郭喜旺向左边一指,说道:“孙二的家在村子西头,请大人随草民来。”说罢带头向西边走去。 陈文祺与郭喜旺、郭喜才边走边聊,始知疯女魏聆仪与孙二来到此地之后,称要在此地做几年生意,向本村一个村民租下了他家闲置的两间低矮小屋居住。此后夫妻俩隔三差五地往县城里跑,究竟做何生意却不得而知。 说话间已到那两间小屋前。这屋子在村子最西边,是两间独立的茅草房,离此最近的房屋少说也在三十丈开外。众人进屋一看,除了里屋有张小矮床、外间有一灶台,可说是家徒四壁,再无任何其它东西。 陈文祺示意覃珙和仇森带魏聆仪到小屋外面,然后让郭喜旺、郭喜才说说孙二的情况。从他们口中得知,孙二在本村买房定居之后,与村里的人鲜有来往。大家虽然觉得两个外乡人无亲无故的来此地定居不可思议,却也无人去探究底细。孙二摔死的前一天傍晚,本村有人看见他夫妻自县城回来,似乎做生意赚了钱,两人双手提着鱼肉酒菜,兴冲冲地往家里走。及至第二天一早,一个叫做郭喜来的村民发现孙二出事了,急忙喊大家伙快去看看。待众人赶到孙二夫妇住的小屋时,满屋弥漫着酒香,孙二早已没了气息,身子已经僵硬。而当时魏聆仪则是手舞足蹈,哼哼呀呀的不知唱着什么歌谣,脸上丝毫没有失去亲人的悲伤,显然是精神受到强烈的刺激,以至心智失常。 “你们进屋之后,闻到满屋酒‘香’?”陈文祺把“香”字咬得很重。 “嗯,酒味虽不是很浓,但也容易闻出来。”郭喜才说道。 “是酒香还是酒气?”从酒中自然挥发的气味带有清冽的酒香,而自饮酒人口中呼出的酒气则有令人作呕的味道,故陈文祺有此一问。 “是酒香,不像醉酒人呼出的气味。大家当时虽觉奇怪,但一想酒喝多了控制不住自己,将酒洒在外面也是常见的事情,因此没有怀疑有什么问题。”郭喜旺说道。 “你们来时,可发现有尚未吃完的残羹剩菜?都放在什么地方?” “剩菜?”二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后摇头道:“没有看见。” “没见?全都吃光了?那——菜碗呢?”陈文祺又问道。 “菜碗?没有,灶台上没见任何东西。” 陈文祺大感疑惑,难道这孙二只喝酒没要下酒菜?那么他们买回家的鱼肉到什么地方去了?难道是孙二喝完酒之后并没有什么事,等魏聆仪将碗筷等收拾完了之后,他才摔倒身亡的? 陈文祺又换个话题: “你们进屋之后,孙二在什么地方?” 郭喜旺答道:“在床上。” “他的伤处在什么地方?” “右额和半边脸都是血迹,应该是往右侧摔下的。” “其它部位可有什么异常?比如口鼻有无血迹、身上是否淤青之类的情况?” 二人又是彼此望着,似乎在努力回忆当时看到的情形。 “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身上没有血迹和乌痕。”郭喜才说道。 “不,脸上的神情好像很痛苦的样子,眼睛也是微微睁开的。”郭喜旺否认道。 “那也不是很正常吗?他摔倒而亡,肯定很痛苦啊。”郭喜才反驳道。 陈文祺想了想,转而问道: “适才你们说,是一个叫做什么……郭喜来喊你们来的?这个郭喜来是什么人?他现在还在村里吗?”陈文祺问道。 “他人还算老实,就是有点……嘻嘻。刚才还在那里看热闹来着。”郭喜才说道。 “既在村里,哪位去将他找来?” 郭喜才二话不说,拔腿往外就走。望着郭喜才的背影,陈文祺向郭喜旺问道:“他刚才说,那个叫郭喜来的就是有点什么?” 郭喜旺笑笑,说道:“也没什么,这个郭喜来是一单身汉,可能是没有老婆的原因吧,这人见了女子总是色迷迷地迈不动腿。本村的姑娘媳妇知道他的秉性,总是尽量躲着他。而且一村人都姓郭,都是一个老祖宗传的后,他也不敢造次。但见了外来的女子,他就像苍蝇见了坏鸡蛋,总要想法盯上去。” 说话间,郭喜才带了一个年约三旬、五短身材的汉子走进屋来。 “你叫郭喜来?” “是。”郭喜来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双眼躲躲闪闪的不敢与人正视。 “是你一早发现孙二死亡,然后喊他们过来的?”陈文祺问道。 “……是。” “你是什么时候、如何发现孙二出事的?” “我……” 郭喜来抓抓头,显然对时辰不是很在行,结结巴巴地说道:“什么时辰不知道,当时天已经发亮了。” “你家住在哪里?” 郭喜来用手往东边一指,说道:“就在村子中间。” “这么早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我……我睡不着,随便转转。”郭喜来有些紧张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孙二出事了?你来的时候,他家的门是打开的吗?” “没有,门是关着的。我听见……女的在屋里又笑又唱的,便趴在这个窗子边朝里望,只见孙二睡在床上动也不动,便轻声喊那女的,想将她喊出来。但喊了几声她都不理,孙二也没见反应,我就……我就去推门,谁知刚一触手门就开了,我以为是孙二打开的门,吓得转身就跑。跑了几步没听见身后有动静,才知是自己吓自己。我转身走进屋内,想先看看孙二是不是睡着了,再……”说到这里,郭喜来吞了口口水,喉结上下跳动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先是低声喊,见他不答应,就去推他,刚将手触到孙二的臂膀,我就……我就觉得不对,怎么冷冰冰、硬梆梆的?突然想到他是死了,我当时吓了个半死,连忙跑出他家,将村里的人喊了过来。” “就这样?”陈文祺盯着他问道。 郭喜来神色有些慌乱,忙移开目光,答道:“就这样。后面的事他们都告诉你们了。” 陈文祺征询的看了翁隽鼎一眼,翁隽鼎摇了摇头,表示暂时没什么要问。陈文祺便向郭喜旺、郭喜才两人说道:“请二位带上几把镢头、铁锹,领我们去孙二的坟上看看。”郭喜旺、郭喜才答应一声,各自回家取工具去了。 “大人,我……我呢?”郭喜来惴惴不安地问道。 陈文祺没说话,朝翁隽鼎望去。翁隽鼎向屋外喊道:“仇森。” 仇森闻言,迅速走进屋内:“大人,有何吩咐?” 翁隽鼎一指郭喜来,说道:“你和他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是,大人。”仇森会意,立时将郭喜来按在板凳上,自己则站在他的身边。 就算傻瓜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郭喜来急道:“大人,您别冤枉了小人,孙二他不是我害的。” 翁隽鼎哪里容他辩解?与陈文祺、解珀一道走出大门,刚巧郭喜旺、郭喜才扛着镢头、铁锹已到,一行人便望乱葬岗走来。 这个村民口中的“乱葬岗”,并非通常那种白骨处处、杂草丛生之所,而是区别于“祖坟地”的一种叫法。按照当地民风,每个家族都有一块墓地,这块墓地只能埋葬本族的亡故之人,外族亡人绝对不能入内安葬,因此便称作某某家族的“祖坟”;而一些不明来路或无祖无后的孤寡亡人,则另辟一块地方安葬,因这个地方并不专属哪个家族,亦无人管理,可以随便安葬,所以叫做“乱葬岗”。也就是说,这个“乱葬岗”除了无姓无主无人管理外,与其它家族的祖坟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是,这里所有的坟墓都没有墓碑,只是随便放上一块石头,以区别坟头坟尾。若是无人带领指认,还真没法找到孙二的坟墓。 郭喜旺径直走到一座长着稀疏杂草的坟旁,对翁隽鼎等人说道:“大人,这个就是孙二的坟墓。” 翁隽鼎和陈文祺围着孙二的坟墓慢慢走了一圈,将表面的地形强记在心里,然后将仵作解珀叫到跟前,交待了几句,便要郭喜旺、郭喜才开始刨去堆在坟上面的土。正准备动手时,郭喜旺突然叫道:“等一下,有点不对。” 陈文祺走到他的身边,看了看没发现异常,便问道:“有何不对?” “这块石头去年是我放上去的,我记得明明是这个粗糙的一面朝下,光滑的一面朝上,你们看,”他将石头翻了个面,“这一面是不是光滑很多?” 放在坟头上的石头被人翻了个面?这个乱葬岗中有谁还会再来?来了之后为何要翻动石头?会不会是疯女魏聆仪所为?一连串的疑问在陈文祺心里升起。他想了想,向郭喜旺说道: “先不管它是谁翻动的,把坟刨开再说。” 郭喜旺、郭喜才听了,将目光齐齐投向翁隽鼎,翁隽鼎也不便解释,手一挥说道:“听他的。” 二人这才动手挖土。因下葬刚刚半年,草根既不长,掩埋的土也比较疏松,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便露出了棺盖。 陈文祺忙叫二人住手,让他们将手中工具交给解珀、覃珙,由他们接着挖。他是怕村民们用力过大,将棺木甚至孙二的尸身损坏。 将棺木上面以及四周的浮土清除干净后,解珀自随身带来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根小撬棍,将瘪平的一端慢慢伸进棺盖的缝隙之中,使劲往下一按,撬棍尾端猛地下沉,整个人收势不住,一个趔趄仆倒在地。幸亏双手及时撑住,才免于呛到墓中的石灰。 覃珙一把将解珀拉起来,笑道:“何必如此用力?” 解珀边拍着身上的石灰边说:“怎知这棺材没有钉钉子?” 郭喜旺在上面听见,接口说道:“怎会没钉钉子?我亲眼看见我二叔围着棺材钉了六颗钉子,下面的止口还削了木栓栓住了呢。” “有钉子不会这么轻易的撬起来。”解珀边说边将双手搭在棺盖上,轻轻一掀,棺盖应声而起,被掀落在一旁。 众人还未搞清楚解珀为何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棺材盖,就听墓穴中站着的解珀一声惊叫:“哎呀,你们快来看!”满脸惊恐地看着棺内。 常年与死人打交道,身为仵作的他早已见惯不怪。棺材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解珀如此惊恐?众人迅速向棺材里面望去,不望则已,一望之下,皆齐呼一声“啊”,张开的嘴半天没有合上。 原来棺材之中,除了惨白的石灰之外,空无一物,孙二的尸身竟是不翼而飞! 死而复生?这是众人的第一个反应。但随即便被否定:即使孙二真的死而复生,被这石灰一呛,也断无生还的可能,何况棺盖上钉上了六颗大钉子、止口被木栓栓住,半死的人赤手空拳万难破棺而出。 “盗墓贼”?同样不可能。惯于盗墓的人不能不知,这乱葬岗中所埋之人,都是假村民之手葬于此地,大多数甚至连棺木都没有,只将芦席一卷,草草掩埋了事,哪有什么金银珠宝陪葬?来此盗墓,岂非白费功夫?再说,即便有人来此盗墓,要的只是钱物,谁会盗具死尸? 那么,是谁花这么大的力气刨开坟墓、撬起棺盖,将孙二的尸体抱出棺材,又合上棺盖掩上泥土?此人要孙二的尸体又有何用? 陈文祺来不及细想,他让解珀将他的手套取下戴在自己的手上,然后纵身跳入墓穴,先在棺材四周仔细地观察了一遍,没见任何东西,又用手将棺材四周的浮土摸了一遍,亦无任何发现。他将目光转向棺材,忽然,见一只锁住棺材止口的木栓冒出的尖头上,挂着一片指头长短、呈三角形的藏青色布条,再看其它几只木栓均是光溜溜的,显然这片布条是被木栓挂住撕下来的。 陈文祺小心翼翼地摘下布条,递给解珀让他好生收藏。 此时棺材内壁一览无余,没有什么好察看的了,陈文祺盯着棺材内的石灰看了一阵,然后跳出墓穴,问解珀要了一方掩口的布巾,请他帮自己系好之后,复又跳进墓穴,伏在棺材边上,将手伸入棺内的石灰之中慢慢摸索,摸到棺材的另一边,忽然触手坚硬,似有一圆形硬物。往上一提,竟是一把钉锤。 陈文祺拿着钉锤跳出墓穴,向郭喜旺、郭喜才问道:“贵地葬人可有在棺材之中置物的习俗?” 两人同时点点头,郭喜才说道:“有。金银首饰或者死者生前喜爱之物都有用来陪葬的。” 陈文祺将手中钉锤亮出来,问道:“你们在下葬孙二的时候,可在他棺材之中放了这把钉锤?” 两人齐说:“没有,别说他家没有这个东西,就是有,也没人会想起给他什么陪葬的东西。” “你们可认识这把钉锤?” 两人接过钉锤传看了一遍,均摇摇头表示不认识。 这时,本来还算安静的魏聆仪突然尖叫起来:“不要吹,呜呜呜,不要吹,啊——” 郭喜旺笑着说道:“这个疯女人什么都不知道,唯独对这事有反应。去年为孙二合上棺材准备钉钉子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叫,当时大家还以为她是不舍将孙二埋葬呢。” 此时魏聆仪的目光死死盯着钉锤,口中不断地尖叫,脸上也异样惊惶。 陈文祺这才明白昨日在县衙她叫嚷的是“不要锤”,自己却以为她叫的是“不要吹”。他将钉锤放进解珀的工具箱中,魏聆仪才慢慢安静下来。 魏聆仪心智失常,孙二的尸体神秘失踪,陈文祺几乎断定这并非传言的“摔死”,而是一起恶性凶杀案。在孙二的尸体上,显然留有杀害孙二的证据。因此,要揭开孙二死亡的真相,必先解开孙二尸体失踪之谜。 陈文祺将翁隽鼎拉过一旁,低声说了几句话。翁隽鼎点点头,然后将郭喜旺、郭喜才叫到跟前,对他们说道:“今日承蒙两位相助,本县在此谢过。但今日之事,希望两位守口如瓶,不得泄露,即便对父母、妻子都不可透露半句。如有谁泄露了今日之事,按共犯处置,本县绝不轻饶。你们明白吗?” “大人放心,草民死也不说。”两人看到翁隽鼎声色俱厉的样子,不免十分紧张,连忙指天画地地发誓,决不向别人提起一个字。 陈文祺走过来,拍拍他俩的肩膀,然后向翁隽鼎说道:“大人请先回吧,我留下与他们一道将孙二的坟重新做好。” “要不,把覃珙也留下来吧,回去时有个伴。”翁隽鼎有些不放心。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我没有事,让他回去吧。” “好吧,你要多加小心,早点回来。”翁隽鼎无奈地说道,然后命覃珙等人带着疯女魏聆仪,返回孙二的茅屋与仇森会合,押着郭喜来,自原路返回县衙。 …… 是夜四更,鸡不啼犬不吠,万籁俱寂。一个黑影如青烟般飘入郭喜来的宅院…… 第四十六回 蛛丝马迹 次日巳初时分。 翁隽鼎正在焦虑不安时,陈文祺疲惫不堪的返回了县衙。翁隽鼎连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包袱,关心地说道: “一夜没睡吧?先去洗一下,再吃点东西睡上一觉,有何事情咱们午后再说。”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吃就不必了,我去小憩一会儿。” 翁隽鼎知他疲倦至极,便陪他来到客舍,待他上床后替他带上房门,然后叫来一个壮班衙役在门外守候,不准闲杂人等和禽畜到此喧闹。 大约睡了一个时辰,陈文祺打开房门,看见一人站在门外,一问方知是翁隽鼎的安排,感动之余又无奈他忒过细心。 他让衙役将翁大人还有解珀、仇森请来,说是有话要说。 不一会,三人齐至,陈文祺自解珀手中要来那片布条,解开包袱拿出一件藏青色罩甲,两下相比,颜色竟是一般无二。 “陈年兄,这件罩甲是……”翁隽鼎问道。 “在郭喜来家中找到的。”陈文祺淡淡地说道。 “这么说,转移孙二尸体之人是郭喜来?” 陈文祺又自包袱里拿出一件粉红色襦裙,说道:“这个也是在郭喜来家中找到的。” “郭喜来又没有女人,家里哪来女人的衣物?”翁隽鼎不解地问道。 “我在村里问过几个人,有人记得魏聆仪曾经穿过这种颜色的襦裙。” “郭喜来的家里有魏聆仪的裙子?对了,一定是郭喜来与魏聆仪勾搭成奸,被孙二捉奸在床,怕奸情败露,于是便杀死了孙二。有动机,有物证,郭喜来有重大嫌疑。”翁隽鼎于是推理。 “大人,这把钉锤上也有一个线索。”解珀举起钉锤说道。 “什么线索?” “大人请看——”解珀用手指着锤柄前端接近钉锤的地方。 陈文祺、翁隽鼎低头一看,上面刻有黄豆大小的四个字:月日佳雨。 “月日佳雨,什么意思?”仇森自语道。 “小的昨天回来,将钉锤上的污迹洗净,发现了这几个字,却不知这是什么意思?”解珀说道。 “必是它的主人做的暗记。棺材中既然留下了郭喜来撕破的布条,这把钉锤想必也是郭喜来遗落下来的。与其在这里毫无头绪的猜想,不如去会会这个郭喜来再说,陈年兄你看如何?”翁隽鼎提议。 陈文祺点点头:“也好。” 公堂侧边有几间耳房,是开堂问案时控、辩、证各方临时憩息之所。仇森将郭喜来带到其中一间房里,让他坐在事先摆放在房中间的椅子上。 郭喜来不知要对他如何,愁眉苦脸地问道:“这位官爷,您们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等一下就知道了。”仇森冷冰冰地答道。 仇森的话刚说完,陈文祺与翁隽鼎双双走进来,坐在唯一一张桌子的后面。翁隽鼎沉声问道:“郭喜来,知道为何将你带到县衙来?” 郭喜来带着哭腔答道:“知道,为了孙二的事情。大人,他是怎么死的小人真不知道,请大人明察。”说完从椅子上溜下来,双膝跪地,向两人跟前挪动。 “起来,坐回椅子上去。老老实实地回话,若有半点虚假,决不轻饶。”翁隽鼎喝道。 郭喜来一愣,慢慢站起来,回到椅子上坐下,说道: “大人,您想知道什么?只要小人知道的,保证半点也不隐瞒。” “好。我问你,孙二的尸体在哪儿?” 郭喜来似乎不解,反问道:“孙二的尸体?不是埋在乱葬岗了吗?” “先前的确是埋在了乱葬岗,后来有人又将他埋到另外的地方去了,难道你不知道?”翁隽鼎反问。 郭喜来一脸惊奇的神色,说道:“埋到另外的地方?为什么?谁将他埋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哼哼,装聋作哑。我在问你,你倒来问我?”翁隽鼎拍了一下桌子,厉声说道。 “大人,小人的确不知道啊。”郭喜来摊开双手,一脸的无辜。 “看样子你是决意不肯说真话了?”陈文祺俯身从包袱里取出一件藏青色罩甲,举到郭喜来眼前,问道:“这件罩甲你可认识?” 郭喜来看了一阵,说道:“认识,这是我的衣服啊。咦,它不是放在我的家里吗?为何在大人您手上?” 陈文祺也不解释,将罩甲抖开,指着下摆一个大豁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郭喜来一看,顿时面色一变,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是……这是……” “说,这是什么?”翁隽鼎突然一拍桌子,大喝一声。 “我……我说,这是翻……翻窗不小心挂破的。”郭喜来头上开始冒汗。 “翻窗?翻哪个地方的窗?”翁隽鼎不容他多想,紧紧追问。 郭喜来低着头没有回答。 陈文祺又取出挂在孙二棺材中的布条,问道:“这个你可认识?” 郭喜来摇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你的衣服有豁口,棺材里面刚好有这片布条,你说怎么这么巧?”翁隽鼎问道。 “这个小人怎么知道?”郭喜来委屈的说。他盯着衣服和布条看了一阵,似乎有所发现,急忙说道:“大人您看,如果这布条是从我这衣服上撕落的,它们的形状应该是一样的,可这……” “可这形状不一样是吧?”翁隽鼎截住郭喜来,说道:“这就是你的狡诈之处。为怕别人发现,你就将挂破的地方再扯下一块,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说是不是?” “不是,大人,一开始就是这样,小人不敢撒谎。” “证物就在眼前,你还敢嘴硬?莫非你要逼着本县用刑才肯招认?” “大人,小人真的没有撒谎。” “哼,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再让你看件东西。”陈文祺说完,打开包袱,露出一件粉红色襦裙,“郭喜来,你一个大男人,该不会穿这种女人的裙子吧?说,魏聆仪的裙子为何放在你的家里?” 郭喜来一见,知道事情败露,顿时瘫软在地,连声说道:“小人愿招,小人全招。” “起来,慢慢说。”翁隽鼎喝道。 郭喜来坐回原位,开始招供: 那是前年八月的一天—— 吃罢午饭,郭喜来来到村头自家的高粱地里。一个人干活倍感寂寞,他漫不经心地用锄头刨土除草,时不时向不远处的大路上张望,不为别的,就想看看有没有陌生女子经过,顺带饱饱眼福。活了三十年还没碰过女人,郭喜来内心充满了对女人的渴望。 忽然,如他所愿,远处走来一男一女,不多时就到了跟前。 “大哥,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做霍家庄的村子?”那女子走近郭喜来问道。 郭喜来一听,这哪是人在说话?简直是百灵在唱歌。问话的女人风姿绰约,袅袅婷婷,只把个单身汉看的半身**,连人家问话都忘了回答。直到那女子又问了一句,郭喜来才如梦方醒,连忙答道:“有,就在前面不远,距咱们村有两三里地的样子。” 那女子与同行的男人对望了一眼,男人问道:“请问大哥,你们村可有空着的房屋要租?” “你们是要……” “哦,我们夫妻是做小买卖的,想在这儿租间房子暂住。” 郭喜来一听,这两人竟然想租房子,顿时喜出望外(他也不想想这女子已是名花有主),马上热情地向他们介绍,本村某户有两间闲置的房子,只是破旧了些,而且有点偏僻,离村子有点远。那男子一听,似乎更加感兴趣,马上塞给他五文铜钱,请他带路。意外来财,心里美滋滋的,但转念一想,不能让眼前这位美人瞧不起,便借着推辞不收的机会,将铜钱转手塞给那女子,顺势将她娇嫩的柔荑捏了一把。 那女子似嗔似羞的白了他一眼,躲到男子的身后。郭喜来咧嘴一笑,扛起锄头,热情地将两人带到有空房的那户人家。 房主听说有人租房,自然高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于是开了价钱,那男子也未还价,直接按房主的开价预付了一年的租金,当即入住。 郭喜来因为那女子的原因,显得十分的殷勤,除帮助他们收拾整理外,但凡他们缺少什么东西,只要自家有的,一律慷慨相送或相借,直把那对男女感动得连声称谢。 自此之后,郭喜来有事无事总喜欢到这里来转转,偶尔去他家小坐。那对男女初来乍到,遇有不便也总爱找郭喜来帮助。两人也许对郭喜来的“醉翁之意”心知肚明,便有意“投其所好”,但凡有事找他,多由那女子出面。郭喜来自然是满心欢喜,巴不得他们时常有“不便”之处。如此一来二往,那女子让郭喜来梦萦魂绕、魂不守舍,单纯的“饱眼福”已不足以满足他对她生理上的渴求。 这一日黄昏,郭喜来正在家里百无聊赖,心里想着魏聆仪(经过多次接触,他已知那女子名叫魏聆仪、男子名叫孙二),也懒得生火做饭。 “喜来哥在家吗?” 门外传来魏聆仪的声音,郭喜来一听,马上喜不自禁地跳起来,将魏聆仪迎进屋里,忙不迭地端来凳子请魏聆仪坐下,就要搬来柴火为她烧水喝。 魏聆仪“咯咯”地笑了几声,说道:“喜来哥你别忙活了,我来你家借个东西就走。” 郭喜来停住手问道;“借什么东西?妹子来借,只要是我家有的都没问题。” 魏聆仪嫣然一笑:“手提灯笼,你家有吗。” “手提灯笼?难道妹子夜里要出门?黑灯瞎火的多不方便,要不要我陪你去?” 魏聆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娇笑着问道:“到底有没有嘛?” “有,有。只是很久没用,在阁楼上放着呢。我这就上楼给妹子拿去。”郭喜来生怕魏聆仪一不高兴走了,赶快说道。他自外面搬来梯子,爬到阁楼上,将手提灯笼找出来,走到阁楼口,正巧魏聆仪站在梯子下面向上张望。九、十月的天气还不很凉,魏聆仪穿戴单薄,从上往下看去,半抹酥胸隐约可见,郭喜来顿时口干舌燥,几乎不能自已。他心念一动,对魏聆仪说道: “请妹子帮忙扶一下梯子,我提着灯笼怕踩不稳。” 魏聆仪不知他要使坏,连忙双手扶住梯子,口中直叫“小心、小心”。郭喜来下到离地不高的时候,突然身子一歪,从梯子上摔了下来,直接将魏聆仪压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魏聆仪在下面开始推他,他才意犹未尽的慢慢爬起身来,顺便将魏聆仪丰腴的胸部捏了一下。 魏聆仪翻身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似怒似嗔地说了一句:“你这人,摔倒了还忘不了占人家的便宜。” 郭喜来见她并不恼怒,再也顾不得许多,一弯腰将魏聆仪横抱在怀中,小跑般地进到里屋,将她往床上一放,就要宽衣解带。魏聆仪将他的双手推开,迅速翻身坐起。正当郭喜来错愕之际,魏聆仪轻轻打了他一巴掌,低声说道:“今日不行,出来太久了,如被他寻来撞见,反为不美。” 郭喜来一听,顿时筋骨酥软,连忙问道:“那要什么时候?明日来好么?” 魏聆仪摇摇头,说道:“明日不行,‘他’有时夜里要出去,那个时候,你就到我家来。” 自那以后,郭喜来有事无事就在魏聆仪家转悠,只要看到孙二独自出门,便溜进屋里,与魏聆仪苟且一番。当然,为此他也须好吃、好穿、好用的满足魏聆仪,二人均各得其所。 一天夜里,孙二提灯笼出了门,郭喜来迫不及待地溜进了房内,正抱着魏聆仪调笑之际,忽听大门有响动,原来是孙二去而复返。这一下将郭喜来吓得魂不附体,幸好尚未脱去衣服,急忙翻窗而出,慌乱之中被一枚钉子挂住罩甲,欲走不能。此时孙二已经进屋,郭喜来一咬牙,将罩甲猛地一扯,才有惊无险的跑回了家。 虽然惊吓一场,郭喜来却未就此收手,魏聆仪也未将此当做什么大事,反正该怎样还怎样,二人继续“各得其所”。 去年秋日的一天,孙二租住的“家”大门紧锁。一天没有见到魏聆仪,郭喜来心里有些空落落的,直到傍晚炊烟四起的时候,在不远处转悠的郭喜来才见孙二、魏聆仪双双归来。魏聆仪左手提了一挂肉,挽在右手的篮子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孙二则提着一壶酒和两条鱼。两人似乎很着急,走得很快,回到家里就关上大门。 若是往日,看见他们提着鱼肉回来,郭喜来一定要腆着老脸吃一顿“嗟来之食”。但自从与魏聆仪有“那事儿”之后,郭喜来总是尽可能的避免与孙二碰面。今日见他们提着丰盛的酒菜回来,心想这两夫妻今晚一定是一顿大吃大喝,然后……郭喜来虽然心底泛酸,却也知道今晚自己“没戏”,于是耷拉着脑袋没精打彩地回到自己的家。 吃罢晚饭,郭喜来草草洗了便上床歇息。因一颗心始终放在魏聆仪身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咬牙起床穿衣,又转回孙二租住的地方,盘算着好似无意间碰到一般去他家坐坐,哪怕不能与魏聆仪亲热,瞧她一眼总是聊胜于无。 待到走近孙家大门,郭喜来惊奇地发现大门如白天一样挂着一把锁。郭喜来心想,这两口子刚从外面回来,一转眼又会到哪里去?他似吃惯了嘴的猫儿一般,始终放不下那口“腥”,便决定躲在附近等他们回来。谁知一等就是两个更次,到了三更还不见他们夫妻的人影。郭喜来再也熬不下去,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回家睡觉去了。 这一晚郭喜来没睡踏实,迷迷糊糊间睁眼一看,天已蒙蒙亮,他连忙起来,披着衣服往村西赶,要看魏聆仪回家没有。未到门前,便听到魏聆仪在屋里又是笑又是唱的。郭喜来心想你总算回来了,什么事情这么高兴?一早就在屋里唱歌?他赶到屋前,趴着窗子朝里一望,只见孙二躺在床上似乎还没睡醒,便轻声喊魏聆仪,想将她喊出来,不料魏聆仪充耳不闻。郭喜来憋了一天一晚,又见孙二睡熟,便大着胆子推开门走进屋内,一把抱住魏聆仪就要亲热。不曾想任他如何搂抱,魏聆仪仍然又笑又跳,完全没了往日那种欲拒还迎的撩人姿态。郭喜来这才感觉不大对头:这个女人今日有些异常。这么一想,欲念全消。他松开魏聆仪再去看孙二,才发现孙二已经死去多时。郭喜来顿时觉得背脊发凉,连忙冲出门一路叫喊,才惊动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 “至于这件裙子,是小人为讨魏聆仪欢心,去县城给她买了一件新裙子,叫她来我家拿去。她看后非常喜欢,就在我家将那件新裙子换上,临走的时候忘了拿走这件,后来她要了一次,我……我没还给她。”郭喜来最后说道。 “就这些?”听完郭喜来的交待,翁隽鼎问道。 “就这么多,如有半点隐瞒,任凭大人发落。”郭喜来一改紧张畏缩的神情,说话利索了许多。 “孙二真不是你害的?” “大人,小人真的没有害他。” “你既没有害死孙二,为何暗中将他的尸体转移?” “大人,小人真的没有,小人要那死鬼的尸体作甚?”郭喜来急忙否认。 “你要他当然没有用,你是担心他的尸体将你供了出来,所以你就挖出转移了。” “大人,您说的话小人一点都不明白。”郭喜来茫然说道。 “好,我这就让你明白。你与魏聆仪勾搭成奸以后,便经常在他家附近转悠,相机与她幽会。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转的次数多了,引起了孙二的怀疑。这一日,孙二见你又在他家附近,便假装出门办事,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进了他的家门。正当你与魏聆仪在床上鬼混的时候,孙二悄悄返回,将你抓了个正着。你又惊又怕,于是假装认错,在孙二不提防的时候,突然将他杀死。孙二下葬之后,你怕官府有朝一日开棺验尸,罪行败露,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将他的尸体挖出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埋葬。回家之后,才知衣服不知在什么地方挂破。因村里人都知你有这么一件衣服,若是官府追查不见,等于是不打自招,故此你将豁口再一次扯大,以掩人耳目。这下你明白了吧?” “大人,冤枉,小人的确没有杀他。” 翁隽鼎怒极反笑:“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招认了。来人,升堂。” 这时,陈文祺暗中拉了拉翁隽鼎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头。翁隽鼎会意,又改口道:“仇森,将他押回原处好生看管,本县择日升堂再审。” 等仇森一走,翁隽鼎迫不及待地问道:“陈年兄,郭喜来杀害孙二无可置疑,为何不让升堂断了此案?” 陈文祺若有所思地说道:“表面看,无论是捉奸在床还是要与魏聆仪长相厮守,郭喜来的确有除去孙二的动机,棺木中的布条也可构成郭喜来盗尸的证据。但凭此结案尚嫌仓促,其中还有疑点未能查清。比如,若是郭喜来被捉奸因此杀了孙二,为何半年多来任凭魏聆仪到处乱跑,难道他不怕魏聆仪告发?你可能会说魏聆仪心智失常,但郭喜来毕竟做贼心虚,就不怕魏聆仪故意装疯?还有,钉锤究竟是谁落下的?孙二的尸体究竟在什么地方,这些疑点不查明,此案便不能了结。” “这布条明明就是他那罩甲上撕下来的呀,若不是郭喜来转移的尸体,又该如何解释呢?” “这也正是在下百思不得其解之处。”陈文祺紧皱眉头,喃喃地说道。 正在二人毫无头绪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云非烟一步跨了进来。 “烟妹,你怎么到前面来了?”翁隽鼎惊诧地问道。 云非烟先向陈文祺打过招呼,然后笑着回答夫君的话:“来请两位大人呀。午饭已经是热了凉、凉了热,雁儿请你们几次都请不动,没办法,贱妾只好亲自来请了。” “呵呵,该死,该死。走,吃饭去。”陈文祺大笑,将双手上的罩甲和布条往包袱中一塞,就要起身。 “呃,等等。陈公子这是要补衣服?俗话说,男做女工,至中不中。不行,不行,杨妹妹不在这儿,拿来我帮你补。”云非烟突然发现陈文祺拿着破衣服,连忙要帮助缝补,顺便开了一句玩笑。 陈文祺脸一红,忙说:“不是,不是。这是盗墓人留下的证物。我与翁年兄正在对比呢。” “对比?”云非烟接下来一番话,又使他们对案情的分析回到了原点。 第四十七回 铁证如山 “对比?”云非烟问道,“给我瞧瞧。” 陈文祺不明所以,将郭喜来的罩甲与布条取出,递给云非烟。 云非烟只看了一眼,便说道:“布条不是在这件衣服上撕下的。” 陈文祺、翁隽鼎大吃一惊。翁隽鼎不信似地问道:“不是?如果不是同一件衣服撕下来的,颜色的深浅怎么可能一个样?烟妹,你确定没有看错?” 云非烟肯定地说道:“绝不会看错。这片布条是正宗的松江布,而这件罩甲则是是典型的土棉布。一南一北,相差千万里呢。” “什么南北、松江布、土棉布的,烟妹你倒是说清楚啊。”翁隽鼎急道。 云非烟一笑,拿起那片布条举到翁隽鼎的眼前,说道:“自从黄道婆将海南黎族的纺纱技术带回故乡松江府后,松江布便成为‘好布’的代用名,此布细腻平整,厚薄均匀。你再看这罩甲,布面凹凸不平,是不折不扣的土棉布。这是为何?因为北方气候干燥,湿度较低,纺织的时候容易断纱,因此纱线接头太多,所以它的平整度比南方的松江布相差很远。刚才我一进门,就发现了差异,只是听说是案件的证物,才要来再确认一下而已。” “这么说,这个案情还得重新梳理。目前,钉锤和这片布条是唯一的线索,必须查清谁是它们的主人,还有,魏聆仪曾对郭喜来说,孙二有时夜里要出去,并且找他借了一个手提灯笼,他会到什么地方去?”陈文祺说到这里,脑子里突然电光一闪,记起郭喜来说过的一句话,他马上被自己这个猜测惊呆了。 翁隽鼎见陈文祺突然陷入沉思,问道:“陈年兄,你怎么了?” 陈文祺拉着翁隽鼎往外走说道:“走,吃饭去。吃完饭我们再审郭喜来。” 翁隽鼎不知陈文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狼吞虎咽地扒了一碗饭,便停箸不动。总算等到陈文祺慢慢吃完,二人才来到上午那间耳房。 翁隽鼎不知陈文祺要问什么,索性坐在一旁,让陈文祺一人唱“独角戏”。 “郭喜来,你刚才言道,魏聆仪曾到你家借过灯笼?” “是。” “她用了多久才归还?” “没有,至今也没有还给我。她不还我也没要。” “孙二夜里出门多吗?” “他隔三差五的就要出去,也不知大人认为是多还是不多?” “魏聆仪从没有和他一起出去过?” “不,她经常也一起去,算起来,总有一多半的时候会跟他一起去。” “魏聆仪从未向你说过她们是到什么地方去?你也不曾问过?” “没有。小人问过她两次,她要我不该问的不要问,后来小人就不问了。” “每次出去,她们都往哪个方向走,你没有暗中跟踪过?” “不知道。魏聆仪对我说,不许我偷偷跟着她们,如果被她看见,就……就再也不跟我好了,所以小人没敢跟踪她们。” 陈文祺想了想,又问道:“你还记得魏聆仪第一次向你问路的情况吗?” “记得,那是第一次有女人主动找我说话,所以……所以记得很清楚。”心想,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摸女人的手,如何忘得了? “她是怎么问你的?” “她说,‘大哥,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叫做霍家庄的村子?’” 翁隽鼎听到这里,才知陈文祺在想什么。可是,孙二既然要到霍家庄,为何又在距离霍家庄几里路远的郭村租房住下?而且三番五次的摸着夜路过去? 翁隽鼎还没理清头绪,又听陈文祺对郭喜来说道:“除了这些,平常魏聆仪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没说什么,只是说一些两人之间的话。” “难道从来没有提过孙二?”陈文祺不死心,想问出一些有用的情况。 “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快说。”翁隽鼎急不可耐。 “就是跳窗扯衣服的第二天,我又寻机与魏聆仪见了面,她笑我胆子比老鼠还小,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说,‘我还不是怕他为难你’?魏聆仪嘴角一挑,哼了一声,‘借他个胆他都不敢,他还不是一样是只偷腥的猫?惹毛了姑奶奶,我让他一口腥味都尝不到。’就这一次提到孙二。” 此言一出,翁隽鼎、陈文祺两人又是大吃一惊,原来这两个男女并非夫妻?难道她们是私奔,又怕被人发现,才偷偷摸摸的到此居住? 陈文祺虽觉意外,但她二人是否夫妻对自己的猜测没有影响。于是又问了郭喜来几句,见问不出什么新的情况,就让仇森仍然将他押回原处,并特地交待,不要将他当重刑罪犯对待。 看着翁隽鼎询问的眼神,陈文祺沉思了一会儿才说道:“在下有个大胆的猜测,但还有一些事情没想明白,既然翁年兄想知道,就说出来大家斟酌斟酌。” “快说。”翁隽鼎顾不得客气,催促道。 “原先我们因为那片布条的原因,一直是对郭喜来作有罪推定,忽视了其它一些有用的线索。既然尊夫人断定那片布条并非与郭喜来的罩甲相同,杀害孙二的会不会另有其人?在下猜测孙二夫妻(现在才知她们并非夫妻)离乡背井到此居住绝非做什么生意,而是另有目的。从她们打听霍家庄而又夜晚偷偷摸摸出外的情况分析,我断定她们去的地方就是霍家庄,而且要找的人就是当年遗产案的主角霍龙。” 翁隽鼎听罢,怎么跟遗产案扯上关系了?正待开口相问,陈文祺接着往下说道: “我猜想,霍虎空口无凭,打官司争遗产毫无胜算,但不甘心父亲的遗产被哥哥独霸。于是重金请来孙二、魏聆仪假扮夫妻暗中打探乃兄的金银存放何处并伺机盗出。谁料他们在窥探之时被霍龙发现,于是霍龙暗中下手,将孙二杀害。但这个猜测又有说不通之处,既是暗中行事,为何被霍龙发现?霍龙发现孙二有不轨行为,大可捉拿报官,又为何甘冒杀头大罪而杀死他?” “有疑点很正常,如果一切都顺理成章的话案子就破了。不过你说孙二是霍虎请来的高手,难道他不怕鸡飞蛋打?” “我想霍虎一定同时潜回了家乡,暗中与孙二他们有联系。” “不会吧?如果是这样,孙二死去半年了,怎么不见他现身?” “或许他见孙二失手、魏聆仪失智,就偷偷溜走了呢?总之一切都是假设,一个个弄清疑点,就可能一步步接近真相。因此,我决定去一趟霍家庄,摸摸霍龙的底。” “我陪你一块去。” 陈文祺摆摆手:“我只是去暗访,人多反而不便,你就在家做你的县太爷吧,我最迟明天就回。” 翁隽鼎不再坚持,只是嘱他多加小心,便送他出县衙去了。 翌日午时许,陈文祺如期返回县衙。从他的神色上,看不出是兴奋还是沮丧。翁隽鼎知道这位同年谨慎稳重,就开口问道:“陈年兄,可有收获?” 陈文祺淡淡地说道:“不虚此行。” 不虚此行当然是找到线索了啊,翁隽鼎心里真是佩服这位仁兄,任何时候都是这么四平八稳。但这次没等翁隽鼎再问,陈文祺就主动向他说起了经过: “霍龙在村里应该够得上数一数二的富户。一幢苍松翠柏掩映下的四合院雅致非常,前有宽敞大厅,后面正房大院,虽然称不上富丽堂皇,却也够豪华气派。但奇怪的是,那院前院后的草皮泥土,都有翻过的痕迹,甚至院内的砖石也好似重新砌筑的一般。我趁他们吃晚饭的时候,潜入他家,看能否发现那件挂破的衣服和郭喜来的手提灯笼。正查找中,听见霍龙夫妇的脚步声,我来不及出门,便蹿上阁楼躲藏,只听霍龙的妻子问道,‘今晚还挖不挖?’霍龙没好气地说,‘都挖半年了,就差没把这个院子翻个底朝天,毛都没有一个,谁知老鬼是不是骗那小东西的?算了,不挖了。’我听得糊里糊涂,急于脱困,就在阁楼中悄悄寻找出口。所幸下面的隔墙没有砌到顶,阁楼都是通的,我慢慢挪到阁楼的另一边,找到一个出口,看看房中无人,正准备跳下,忽然看见阁楼的角落中,放着全套的木工工具,锯、刨、斧、锛、凿样样俱全,独缺一把钉锤……” “这么说,这把钉锤应该是他家的了?”翁隽鼎兴奋地打断陈文祺。 陈文祺说道:“不是应该,而是肯定。” 翁隽鼎一愣,陈文祺素来沉稳,没有十分的把握绝对不说“满话”,这次何以如此自信? “因为这些工具上,都刻有‘月日佳雨’四个字。”陈文祺揭开了谜底。 “如此说来,霍龙是杀害孙二的凶手无疑。陈年兄,我看可以将他捉拿归案了。” “只凭一把钉锤还不足以确定他是凶手,他可以辩称钉锤早已失落。还须寻找他不能否认的证据,比如那件挂破的衣服、他杀人的动机以及孙二的尸体。” 翁隽鼎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对陈文祺说道:“陈年兄,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霍虎昨天到了县衙。” “啊?好极了。走,去见见他,说不定他可以让我们少走很多的弯路呢。” 霍虎年约二十五、六岁,中等身材,肤施方言中夹杂着很明显的外地口音,可能是少年多难,显得有些木讷。 霍虎昨日见过翁隽鼎,故此认识是县太爷,看到陈文祺与翁隽鼎并肩而坐,眼中带着疑问。 翁隽鼎示意他坐下,对他说道:“这位是陈将军,有话问你,你要据实回答。” “是,大人。” 陈文祺怕他害怕,先缓和一下气氛,对他说道:“不要紧张,我们随便聊聊,知道的就说,不知道也不要紧。” 霍虎点点头。 “你叫霍虎?” “是的,大人。” “你是回来与你哥哥打官司的是吧?” “是的,大人。” “你十年前的状纸我看过,终归没有证据证明你哥哥独霸了你爹爹的遗产,因此这案子不了了之。这次回来,你可有新的证据?” 霍虎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摇摇头道:“没有,大人。小人只是看到官府贴的告示,说是有一位善断奇案的陈大人可以帮我,我就回来了。您就是哪位陈大人?” 陈文祺点点头:“是我,但‘善断奇案’之说是这位翁大人杜撰的,目的是能寻到你,将陈年积案给了断了。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你的。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离家这十年间,有没有回来过?” “……” “霍虎,你若真想我们帮你,你就要说实话,即便做了犯法的事情也不能隐瞒。真有什么事情,你若主动交待,我们可以考虑从宽发落,若你隐瞒不讲而被查出来,是要加重处罚的。你要考虑清楚。”翁隽鼎一旁插话道。 “大人,小人没有做过坏事。我只是想我的家事是否应该讲,因为我答应过我爹。” “如果与案情无关当然可以不讲,否则还是应该讲出来,这可以帮助我们断案,这一点我想你爹爹若知道的话,也不会怪你的。何况,”陈文祺望了一眼翁隽鼎,继续说道:“我们也会替你保密,决不会向外人提起。” 霍虎听了,这才消除顾虑,点头答道:“小人曾回来过两次。” “什么时候?” “前年九月回来过一次,去年五月又回来一次。” 前年九月?这不正好是孙二他们在此地出现以后吗? “能不能告诉我,你回来要做什么?” “找人。”霍虎回答得很干脆。 “找人?找谁?”陈文祺、翁隽鼎大感意外。 “找……我老婆。” “你老婆?她……?”翁隽鼎禁不住插话。 陈文祺说道:“霍虎,你就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一遍吧。” “是,大人,这要从我爹爹还没死的时候说起。十年前,我爹爹久病不治,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一天,他老人家把我们兄弟俩叫到跟前,对我哥哥说道,你弟弟年幼,爹爹死后,他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爹爹辛苦了一辈子,总算有点积蓄,你知道放在什么地方,等你弟弟长大后,就分一些给他,让他出去独立过日子,这个祖宅,就由你这个当哥哥的住吧。” “你爹爹真够不公平的,宅子不给你不说,家产也应该明确分开啊,不然的话,何至有这个‘遗产案’?”在门边站着的仇森不平地说道。 “其实我爹爹并不糊涂,他老人家这样做是有深意的。第二天,趁我哥哥不在的时候,爹爹对我说道,虎儿啊,爹爹没将祖宅分给你一半,你恨爹爹吗?我说,爹爹,我不怪你。爹爹说,儿呀,你哥哥他若是顾惜骨肉之情,爹爹就是什么都不说他也会给你的,若他不顾念手足之情,爹爹把祖宅分了你就等于害了你的命啊。”说着他自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叠得很小的纸团,让我贴身放好,低声说道,这个东西你好好收藏,若是你哥哥不念兄弟之情分你财产,它也能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若是你哥哥待你很好,你再拿出来与你哥哥平分,你哥哥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怪爹爹的。我正要问爹爹这是什么?恰好哥哥走了进来。而没过多久,爹爹他老人家就……就……”霍虎满目含泪,终于没有说下去。 陈文祺、翁隽鼎等都没做声,霍虎平静了一下,接着说道:“爹爹死后,哥哥他就变了脸,整天不给我好颜色不说,还让我做我那个年龄做不动的活儿,并且还不给我吃饱。我忍无可忍,提出要分开独自生活,他便给我一块薄地、二十两银子,让我当日离家。村里的叔伯看不过,陪我到官府打官司,终因没有任何证据没法赢他。此后我寄住在村里远房的伯伯家,靠种那块薄地生活,可哥哥嫂嫂三天两头寻衅非骂即吵,无奈我只好远走他乡。” “你爹爹给你的那东西是什么?难道你离家之前没有带走?”陈文祺问道。 “那是一张画着不知什么图的纸,无人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但始终看不出名堂,所以离家的时候也没法找到什么东西。” “难道上面没有字?”翁隽鼎问道。 “有,是四句话,又像是一首诗,总之非常拗口难懂。” “你还记得吗?” “这多年来我整日对着它琢磨,哪能不记得?那四句话是:祖宅出苍龙,首尾丈空工,入地皂不白,青蚨居腹中。” 果然佶屈聱牙,甚是难解。陈文祺说道:“这个事情先放一放,你接着说。” “是。就这样我在他乡漂泊了十年。三年前我遇见一个流浪的女子,也许是身世相同,我们俩惺惺相惜,不久便在朋友的撺掇下成了亲。刚开始两人过得还不错,几个月后,她就嫌我太穷,时不时的找我吵。有一次被她吵不过,我说了一句气话,别看我现在穷,有朝一日我把我爹爹留给我的那张图弄明白了,说不定我就是个大富豪了,到那时还不定谁嫌弃谁呢。她一听此言,立马不跟我吵了,追问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后悔,但又被她逼得紧,我想既然是夫妻,也不必藏着掖着,说不定她还能看出点什么呢。于是我就将那张图拿出来,对她讲了个详细。自那之后,她既不吵又不闹,忙时帮我照看生意,闲时就要我拿出那张图琢磨。正当我感觉过得舒心的时候,有一天,她不见了。我以为她到哪里玩去了,谁知一等许多天还是不见她的人影,再看家里她的衣服统统不见,而且更重要的是那张图也不见了。我想她定是拿着那张图回来找我爹爹留下的东西,于是迅速赶回来,结果并未发现她的踪迹。” “第一次没找着她,所以第二年又回来找了一次,对吧?”陈文祺说道。 “对,这几年她就像消失了一样,也不知她在何处?” 霍虎讲到这里,陈文祺之前的许多疑惑马上有了合理的解释,包括霍龙家院前院后翻动的痕迹,案情的真相渐趋明晰。他接着霍虎的话说道:“你妻子并未消失,这两年她就在肤施县。” 陈文祺话未说完,霍虎就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陈文祺的衣袖,激动地问道:“大人,她果真就在这里?您怎么知道?”猛然省悟太过激动,连忙松手。 “你是说魏聆仪就是他的妻子?”翁隽鼎也是颇为惊奇。 未等陈文祺答话,霍虎又向翁隽鼎问道:“大人,她叫什么?” “魏聆仪。” 霍虎一下子像泄气的皮球,说道:“不对,我老婆名叫邱华。” “名字虽不一样,人肯定是她。”陈文祺自信满满地说道,“翁年兄,请让人将魏聆仪带过来,让霍虎相认。” 魏聆仪甫一露面,霍虎就冲到她的身边,一把抱住她叫道:“邱华,可算找到你了,你要来家找爹爹留下的东西,也该告诉我啊,我俩一同来不好吗?”自顾自说了许多,未见邱华有何反应,霍虎甚是奇怪。 陈文祺叹息了一声,对霍虎说道:“霍虎你冷静一些,她已经疯了。” “疯了?她怎么疯了?以前还好好的来着。”霍虎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痛苦地说道。 “她是怎么疯的,我以后慢慢跟你说。现在我再问你,魏聆仪,哦,就是邱华,她有没有相处得好一点的朋友?” 霍虎摇摇头,望着邱华说道:“没有,她是一个流浪的女子,没人认识她。” “你呢?你不是有几个朋友吗?记得你刚才讲是朋友撺掇你俩成亲的。” “是的,我那边混了几个朋友。” “你那些朋友还好吧?哦,我是说,他们都还在和你来往?” “对呀。不过有一个朋友已经有两年没见过了。” “他叫什么?”翁隽鼎明白陈文祺所问,心急地问道。 “钱世业。” 不是孙二?翁隽鼎旋即明白,“孙二”也是假名。 “这就对了,或许这一两天你就可以‘见’到他。”陈文祺说道。 “钱世业?他也在这里?”霍虎惊奇地问道。随后似乎明白了什么,转眼看了看邱华(魏聆仪),眼里露出怨恨的目光,“大人,那张图……?” “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张图现在应该在令兄手里。图的事情我们待会再说,霍虎,你再看看这是什么?”陈文祺将钉锤拿出,让霍虎辨认。 霍虎拿过钉锤看了一眼,说道:“大人,这是我爷爷用过的钉锤。” “何以见得?” “您看这锤柄上的字:雨佳日月,合起来就是‘霍明’,我爷爷的名字。大人,它怎么会在您的手上?”霍虎好奇地问了一句。 “捡的。”陈文祺随口说道。 “啊……捡的?”霍虎欲言又止。 “霍虎,你好像有话要说?” “没有,大人。小人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 “我爷爷曾经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木匠,做得一手非常好的木工活,十里八乡的人都请他干活,久而久之同行们心生不满,便想了一个无比卑鄙的办法(请大人原谅,子孙不能讲祖宗的过),将我爷爷的名声搞坏,从此便再也无人请他。爷爷终日郁郁不乐,吐了几回血,又不肯吃药,就这样慢慢地拖到死。临死前对我爹爹说,子孙后代不准再学木工活,他的那些工具也不准碰,否则就是不孝。没想到哥哥将它弄丢了。” “哦,原来是这样。霍虎,你还记得你家的坟地在什么地方吗?” “当然记得。如果连祖宗葬在哪儿都忘了,那可是大不孝之罪哩。” “可否带我们走一趟?” “行。可是大人怎么要去那个地方?” “去了就会知道。” “陈年兄,你的意思孙二的尸体被霍龙转移到他家的祖坟埋了?不会吧?哪有将仇人的尸体与祖宗埋在一起的?”翁隽鼎有些不信。 “事急从权嘛。你想,哪个地方别人不会去?” 翁隽鼎为陈文祺的缜密所折服,不错,谁没事到别人家的坟地去转?那里恐怕是最安全的了。 “翁年兄,如果不出意外,在霍家祖坟便可找到孙二的尸体,因此也可确认霍龙就是杀害孙二的元凶。请你安排解珀带一人与我同去霍家坟地,你让仇森带几名捕班快手去霍龙家附近守候,别让他闻风而逃。坟地那边若是起获了孙二的尸体,我便派人与你送讯,到时就将霍龙捉拿归案。然后在他家搜寻藏青色的衣服和手提灯笼,这两件东西在他家应该能够找到。现在差不多已是申时,我们得赶快行动。” …… 霍家祖坟地。 “大人,这个没有墓碑的新坟应该不会是我家的祖人。”霍虎肯定地说道。 陈文祺没有说话,手一挥,解珀和他带来的助手马上行动,挖了好大一阵还是土,解珀有些怀疑里面究竟是否有他们要找的东西。陈文祺对他说道,你以为霍龙会买副棺材给孙二?继续挖没错。果然挖到离地面约三尺深之处,便见一具尸体蜷曲在里面,既无芦席也无石灰。待解珀他们慢慢拂去浮土,将尸身反转平躺,就听霍虎惊呼一声:“钱世业”。 解珀拿出工具,与助手开始勘验尸体。陈文祺则负手在霍家坟地中转悠,偶尔向霍虎问一些问题。眼看天色渐暗,解珀他们还在不停地察看,显然还没有找出死因。 陈文祺走过来问道:“怎么,一点眉目都没有?” “大人,实在是奇怪得很,尸体全身既未见伤痕,也未见淤青,亦无中毒的症状。” “全身都看过了吗?脚底、头顶、裆部、肛门、腋窝等等,这些地方有没有遗漏?”陈文祺提醒道。 “都察过了。” “再仔细看一遍。” “是,大人。” 果然,那助手兴奋地喊道:“头顶上有个洞。” 陈文祺一听,连忙凑上前,拂开头发一看,果然有指头大小一个洞,不拂开头发的确很难发现。 不等吩咐,解珀自工具箱里取出剃刀,三下两下剃光了头发,离洞口稍深一点的地方,隐约可见有一木棍之类的东西。由于深入头骨,解珀只好用锯将头骨锯开,才将楔入的物件取出来,陈文祺接过一看,原来是一把带木柄的小分凿,木柄上不出意料的刻着四个字:雨佳日月。 陈文祺将小分凿交还给解珀,然后对他的助手说道:“快去告诉翁大人,让他按计划行动。” 第四十八回 真相大白 卯时左右,两路人马先后回到县衙,本案所有物证均已顺利起获。陈文祺、翁隽鼎稍事休息,便来到公堂提审霍龙。 铁证如山,由不得霍龙抵赖,没费多少功夫,霍龙便如实交待了杀死孙二的经过: 去年秋天的一个深夜,霍龙因喝酒太多,半夜醒来有些唇干舌燥,于是爬起来找水喝,不经意间向外一望,忽见院中有两个黑影晃动。霍龙迅速打开房门,大喝一声:“谁?”两个黑影闻听,急忙一前一后向前厅跑去。人说酒醉人胆大,霍龙此时没想到对方有两个人,拔腿便追。追过前厅,两个黑影已经跑出门外,正在霍龙准备停下来返身关门之时,忽听“哎呀”一声,后面那个黑影一下仆倒在地,前面的黑影像未听见一般,继续飞奔而去。见此情形,霍龙一个抢步上前,将正待爬起来的黑影又重重的按在地下,触手之处感觉软绵绵的。正在惊诧之际,下面的黑影低声叫道:“哎哟,轻点,痛死我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霍龙胆子更壮,一把将那女人抓起,连拽带拉的将她弄到厅里,返身拴上大门。霍龙的老婆听见动静早已起来,这时已经走到大厅,看见霍龙抓住了贼人,连忙拿出火媒将灯点亮。两人就着微弱的亮光一看,齐齐大吃一惊。霍龙的老婆吃惊的是,一个女人竟敢半夜三更潜入别人屋里做贼,真是胆大无比;而霍龙吃惊的是,这个女贼竟然如此年轻、如此美貌,抓住女人的那只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霍龙让老婆吴氏找来一根麻绳,将女贼牢牢的绑在一把宽大的太师椅上,然后借口担心老婆着凉,要她回房睡觉,自己单独一人审问女贼。吴氏的娘家小户小姓,人丁不旺,故此在霍龙家地位不高,对他历来都是逆来顺受、惟命是从。此时霍龙要她回房,已知他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暗中叹息了一声,默默地走出了大厅。 面对年轻貌美的女贼,霍龙禁不住心旌摇曳。他暗中吞了吞口水,走到女贼面前,毫无顾忌地在她双颊上抚摩,口中“啧啧”地赞叹道:“好滑嫩的小脸蛋,真是吹弹得破。如此年轻貌美,这个时候应该是躺在男人的怀里接受雨露滋润才是,却缘何跑出来做贼?” 他又将手滑到女贼的肩胛之处,边抚摸边问道:“今日被我捉住,你是愿意官了,还是愿意私了?” 女贼不羞不恼,任凭他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听了他这句话,“咯咯”一笑:“官了如何?私了又如何?” “官了就是天一亮,将你送到县衙,官府先打你一顿板子,然后依照大明律,枷号三个月、发烟瘴地面充军;私了嘛——”霍龙转到女贼身前,双手捧住她的脸颊,淫邪地笑道:“今夜咱俩快活一番,天一亮便放你走人,从此无事一般。” 女贼有些挑逗似地笑道:“若是私了,难道不怕你老婆知道后阉了你?” 霍龙万不料女贼不仅不拒绝,反而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来,知道有些门路。心中暗喜,当下说道:“她敢?不怕我休了她?再说了,我老婆也不是醋坛子,去年她还劝我纳妾呢。” 停了停,见女贼没有动静,便追问道:“想清楚了没有?是官了还是私了,一句痛快话,我可没耐心陪你到天亮。” 女贼丢眉弄色地说道:“既然被你捉住,官了私了还不是你说了算?再说了,你把人家绑得这么紧,叫人家怎么……?”说到这里住口不言,将脸仰起看着霍龙。 霍龙知道女贼已经暗许,一时淫心大发,急忙解开她身上的绳索,也不及寻床觅被,将女贼推倒在太师椅上…… 不多一会,云收雨散,女贼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裙,拔腿就往外走。 “等等。”霍龙喘息未定,见女贼要走,连忙将她一把拉住。 女贼粉脸似嗔似笑,望着霍龙娇声说道:“怎么?占了姑奶奶的便宜,还不让姑奶奶走?好呀,明日去到官府,告你个奸淫良家妇女罪,看看是谁的屁股挨板子?” 霍龙忙摇手道:“不是,不是。你看茫茫黑夜,你一个女流之辈怎么走?若是途中碰见坏人,岂不是我的过错?不如就在我家暂歇一时,只要天一亮,那时你要走我绝不阻拦。” 女贼嫣然一笑,说道:“谁还能比你更坏?” 霍龙被她笑得筋骨酥软,觅了一张凳子坐下,然后一把拽过女贼,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用手轻轻捏了一下她微翘的小琼鼻,调笑道:“我很坏么?你怎么不怕?” 原本两个对头,现在却俨然情侣一般。 “我问你,半夜三更为何来我家鬼鬼祟祟的,要偷什么东西?”霍龙握着她柔软的小手问道。 女贼叹了口气,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须隐瞒了。你爹爹临死的时候,怕你欺负弟弟霍虎,便暗中埋了一些金银珠宝,将埋藏之处画了一张图交给霍虎。我们这次来,就是要找到埋藏珠宝的地方并将它们取出。” 霍龙心里一惊,暗骂死鬼竟然还留有后手,表面却不动声色地问道:“刚才跑掉的那个人是霍虎?你是霍虎的什么人?” 女贼摇摇头:“不是他。我是霍虎的娘子,名叫邱华。” 霍龙又是一惊,连忙推开女贼(现在知道她叫邱华),想起刚才的一幕,不禁羞愧难当。好在灯火昏暗,她没有看见他那张通红的脸。他连忙转移话题:“跑掉的那个人是谁?” 邱华恨声说道:“他叫钱世业。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竟然不顾姑奶奶的死活,就这样夹着尾巴跑了。” 霍龙关心那埋藏的珠宝,顾不上理清与她同行的为何不是霍虎而是钱世业,问道:“你们找到了埋藏珠宝的地方没有?” “没有,我们来过很多次,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地方。原准备今晚最后找一次,如再找不到,便毁去图纸远走高飞。” 听说他们来过多次,霍龙不免又是一阵心惊,又听她们要毁去图纸,连忙说道:“别,别,毁去多可惜。要不这样,我给你们一百两银子,你们将那张图给我。” 邱华乜了霍龙一眼,笑道:“我们确曾有此想法,用那张图与你换些银两,但怕你不允反倒露馅,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哪知你竟如此好说话?” “现在知道了也不迟啊,快把那张图拿出来,我去取银两给你。” “图在钱世业那王八蛋手里。不过,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不想与你换银两。” 霍龙以为她嫌自己开价太低,便狠了狠心说道:“那就五十两黄金,这总可以了吧?再说还不知能不能找到埋在地下的珠宝,就是找到了还不知值不值这么多黄金哩。” 邱华摇摇头,说道:“我从霍虎身边盗走了那张图,他那里我是不能再回去了;钱世业那王八蛋这样一副德性,又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姑奶奶我也不会跟着他了。如今我是走投无路,你……你将我全身上下看了个遍,难道就不管我了?”说完用哀怨凄苦的神色望着霍龙。 邱华的一番话,加上她那凄美的样子,令霍龙怦然心动,他犹豫地说道:“我……我是有家室的人,如何……” 话未说完,邱华抢着说道:“你刚才不是说过吗?你老婆还劝你纳妾呢。” “做妾你也愿意?”霍龙惊讶地问道。 邱华点点头:“与其忍冻挨饿的做正室,不如锦衣玉食的做小妾。” “这个……可你毕竟是我的弟妇啊,这样做,岂不是**吗?”霍龙仍然犹豫不决。 邱华冷笑一声,说道:“你刚才不是已经**过了吗?现在又假正经的说什么**?你们这些男人,动不动指责女人‘既要当**又想立牌坊’,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再说了,自打我偷走了霍虎的那张图以后,就不再是他老婆了。” 霍龙一来贪恋爹爹埋下的金银珠宝,二来垂涎邱华的年轻美貌,略加思考以后便点头答应了邱华。邱华见状自然是投怀送抱、千娇百媚,直把霍龙撩拨得耳热心跳,哪里顾得上其它的事情?当下将她抱至另一房间,自然是半夜的缱绻缠绵,不在话下。 五更时分,霍龙将邱华带到吴氏跟前,向她说道了要收邱华为妾的因由。吴氏哪敢摇头?索性大大方方地为邱华整理房间、铺床叠被,虽然心中滴泪,换来霍龙、邱华的喜笑颜开,却好歹保住了正室的地位和家庭的周全。 却说邱华见目的达到,心下大定,就按照霍龙与她夜间商议好的计策,趁天未大亮回到郭村。 钱世业正在忙活着收拾行李,准备只身一人逃走。见邱华平安回来,尴尬地问她是如何逃出来的。 邱华似乎不闻不见,若无其事地对他说道,被霍龙捉住之后,索性告诉了他埋藏珠宝的事情,提出将图与他换些银两,否则就毁去那张图,现在霍龙已经答应,让我们今晚去他家交换。 钱世业一听大喜,原以为霍龙要报官拿人,故此自己准备先走为上。谁知祸福相依,临走还能弄来一笔横财。激动之余,便与邱华提出去县城买些鱼肉酒菜,晚上招待一下霍龙,以显诚意。 当晚,钱世业、邱华两人提着礼物如约来到霍龙家中。霍龙凭空得到许多金银珠宝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妾,本是得意洋洋,又见钱世业提来鱼肉酒菜,更是喜上眉梢,忙叫老婆炒菜温酒,与钱世业对酌起来。席间,钱世业提出以图纸换金银的事情,霍龙表示要看看那张图的真伪再说。钱世业取出图纸交给霍龙,霍龙认得上面的文字确为爹爹的笔迹,应该是爹爹留下的东西不假。但上面所画图案,似曾相识却一时又不能确定是什么地方,沉吟着如果找不到这个地方或是找到了地方并没有金银珠宝怎么办?一时间患得患失委决不下。思虑再三,遂下定决心赌上一把,便对钱世业说道: “这张图的确是我爹爹所绘,但图中所绘的地方多半是子虚乌有,想是他老人家以此哄骗霍虎的。我念你远来一次不易,就送你二十两纹银作为补偿罢。” 钱世业一听知道上当,霍龙分明在讹自己,于是抢上前来夺那张图,口中说道:“二十两银子就想换这张图?做梦吧你,我们不换了。” 霍龙早防他来抢图纸,哪能让他得逞?身形一晃,早已退出三尺开外。 钱世业也不追赶,复又坐下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一放,说道:“你欺负我外乡人是吧?行,今日大爷我撂句话,三日之内,你若不将一百两黄金送到我面前,我就一把火烧了你这个狗窝。”说完,拉起邱华就要出门。 邱华一把挣脱,跑到霍龙身边,说道:“要走你自己走,姑奶奶不陪你喝西北风。” 钱世业看她与霍龙并肩站立,似乎明白了什么,以手指着她俩问道:“你……你们……?” 霍龙揽住邱华的纤腰,“哈哈”一笑:“看不出来吗?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钱世业曾以拐了别人的老婆暗中得意了很长时间,如今却被别人拐去,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顾敌众己寡,大喝一声,向霍龙、邱华二人扑了过去。 “大胆狗贼,敢在别人家里撒野?嫌命长了不是?”霍龙见钱世业来势汹汹,顺手抄起身后的一把椅子,迎面朝扑过来的钱世业劈去,只听“啪”的一声,钱世业的半边脸顿时成了紫茄子,人也趴在地上昏迷过去。 霍龙一见着了慌,忙扔了椅子上前查看。邱华“嘿嘿”一笑,说道:“看什么看,这个梁子已经结下了,留着终究是祸害,不如让他到阎王爷那儿去享福,免得日后跟在身后阴魂不散。” “这……人命关天,可不是好玩的。”霍龙大骇。 邱华轻蔑地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除了我他家又无其他人,只要我不声张,谁也不会想到他。明日就说酒喝多了自己摔死的,央人一埋万事大吉。” 霍龙想想也对,只要邱华不说,任谁也不知他与自己有瓜葛,省得留着他日后麻烦不断。至于邱华,日后等有机会假装请人提亲,再娶到家里来便是。想到这里,提起椅子准备在钱世业的头上再砸几下,却被邱华拉住。 霍龙一愕,怎么,反悔了? 邱华说道:“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一个大老爷们比女人都不如。摔死的不可能多个部位有伤,再砸的话难免被人看出,需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弄死他,让别人看不出来。” 霍龙想了想,说道:“有了,小时候听爹爹讲包公断案的故事,有用长钉从天灵盖钉下去致人性命的,就用这个办法。你守在这里,我去找长钉。” 这时吴氏听到动静跑进来,一听他们要弄死钱世业,连忙抱住霍龙,劝他不能这样。霍龙哪里耐烦听她啰嗦?一掌将她推出门外,让他回房看好孩子,自己便跑去找钉子去了。 不大一会,霍龙手里拿了一把钉锤和一支小分凿回来,恶狠狠地说道:“没找到长钉,就用这支凿子送他上路。”说完,将凿子对准钱世业的头顶,右手钉锤猛力一击,凿子已经没入钱世业头顶几分之深。 昏迷中的钱世业被剧烈的疼痛痛醒,立时惨叫一声,眼珠似要夺眶而出,那因痛苦而扭曲得无比狰狞的模样令人毛骨悚然。一旁的邱华何曾见过此等惨状,惊叫一声晕倒在地。 与此同时,凶性大发的霍龙一不做二不休,双腿将钱世业的头颅紧紧夹住,右手钉锤连挥二十余下,将那支小分凿全部钉入钱世业的头顶深处。他喘了口气,将所有的痕迹一一掩盖起来,然后来到邱华的身边,将她扶起拍醒,准备与她商量善后的事情。 邱华幽幽醒转,霍龙正待与她讲话,不料邱华猛的站起身来,双手狂舞,口中不停地嚷道:“不要锤,不要锤……” 霍龙急忙将她抱住,捂住她的口低声叫道:“邱华,不要害怕,是我。” 但无论霍龙如何叫唤、安慰,邱华仍然毫不理会,依然不停地挣扎、叫嚷,似乎到了忘我的地步。 吴氏听到动静,连忙跑了过来,见此情形知道已铸成大祸,心里恐惧嘴里却说道:“想必她是受到惊吓,得了失心疯了。” “啊?这如何是好?”霍龙心里发慌,已是毫无主意。 吴氏这时反而比较冷静,说道:“她们偷偷地来我家,旁人都不知道,不如趁这黑更半夜,送去她们租住的家里,谁还能怀疑到我们身上?” 霍龙一想,如今也只能如此。便找来一块破布将邱华的嘴堵上,叫吴氏拉着她,自己背上钱世业的尸体,将她们送回郭村的家里(霍龙从邱华的口中得知她们租住的地方),并将带来的一壶酒悉数洒在房中,伪装成钱世业醉酒的假象。 从郭村回到家中,霍龙左思右想,看看是否留下什么破绽。突然想到若是郭村人报官的话,官府肯定会派仵作验尸,若是取出那把小分凿,上面刻的字必会暴露自己。想到这里大惊失色,但天已大亮,已是不能再去郭村。于是让吴氏收拾细软,在家等候,自己则潜到郭村附近观看动静,如见官府来人便与吴氏亡命天涯。 当霍龙看见郭村村民将钱世业送到乱葬岗埋葬时,如释重负。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与吴氏一道来到乱葬岗,掘开坟土,打开棺盖,要将钱世业头颅中的凿子取出。哪知凿子嵌入头盖骨之中,任凭霍龙如何摆弄,那凿子竟是丝毫不动。没有办法,只好将钱世业的尸体背到自家的祖坟中埋葬。回到家里才发现带去的工具中少了一把钉锤,身上的衣服也撕破了一块。复又回身寻找,却是遍寻无果。自此日夜提心吊胆,直到几个月后一切风平浪静,才慢慢放下心来,哪知半年之后,还是被…… 说到这里,霍龙垂下头,将脸深深地埋在双手之中。 霍龙既已招供,翁隽鼎便当堂判决:霍龙谋财杀人,手段残忍,根据大明例律,判死刑,待具报有司衙门核准后,秋后问斩;同案主谋邱华因惊吓失智,暂缓追究刑罚,押入大牢监禁;郭喜来与邱华暗中私通,有伤风化,本拟惩戒,然已羁押数日,着无罪释放。 霍龙自知来日无多,来到霍虎跟前,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给霍虎,对他说道:“虎子,哥哥从前对不起你。哥走后,请照顾一下你嫂嫂和年幼的侄儿。哥照这张图挖来挖去也没见爹爹埋的东西,留着你慢慢参详吧。”可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押走了霍龙,释放了喜来,翁隽鼎对霍虎说道:“霍虎,你哥哥一死,你爹爹留下的宅院你与你那侄子平分了,那积年陈案就此消了吧。” 霍虎抖抖手中的图纸,说道:“是,大人。若是能找到这里埋藏的东西,我愿将宅院留给嫂嫂她们母子,草民另处居住。不过……”霍虎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但说无妨。” “不过这东西我哥哥找了许久都没找着,草民更不可能找到,草民恳请大人指点。” “原来你要本县帮你找‘宝’啊。拿来本县瞧瞧。” 翁隽鼎接过霍虎递过来的图纸,瞧了半天也是一头雾水,便随手递给陈文祺。 陈文祺接过一看,纸的上半端画作一处地方,看着有点眼熟,下面写有四句话:祖宅出苍龙,首尾丈空工,入地皂不白,青蚨居腹中。 陈文祺猜想这几句话应该是暗指那些东西埋藏的方位什么的,但也是不明所指。 这时,雁儿来到前堂,请姑爷和陈公子后面用饭。翁隽鼎与陈文祺方才意识到时已正午,连忙退堂,嘱霍虎先去吃饭,午后再说。 两人来到后院,云非烟早已将饭菜端上桌子,见他们回来,一面招呼他们落座,一面问道:“我犹豫了好半天,不知该不该让雁儿去请你们,没影响你们审案子吧?” 翁隽鼎爱怜地看着夫人,说道:“没有,没有,案子审完了,我们正在猜谜呢。” “猜谜?”云非烟很意外,开玩笑地说道:“你们好闲情逸致啊。” “说是猜谜,也算办案吧。”说完便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末后说道:“只是我俩都不知什么意思。” 云非烟说道:“我倒是知道一点点。” “啊?你知道?快说来听听。”翁隽鼎大感惊奇,放下手中的碗筷催促云非烟快说。 “小时候爹爹经常带我到店中玩耍,他与客人谈生意时,有些话听不懂,小孩子好奇,便问爹爹说的什么,爹爹告诉我那是‘切口’。” “切口?” “对,切口,就是生意人之间常用的术语。比如你们刚才所说的第二句‘首尾丈空工’,其中‘空工’就是‘切口’,表示‘二’。” “二?” “其实也容易明白。‘工’字的空心不就是‘二’吗?还有这句‘入地皂不白’中的‘皂不白’,也是一样,表示……” “等等,”翁隽鼎打断云非烟,“让我来猜猜,‘皂不白’,‘皂’字没有‘白’,岂非是‘七’?对不对。” 云非烟抿嘴一笑,点头说道:“孺子可教也。” 翁隽鼎得意地一笑,马上又说道:“照此看来,这几句是说这条龙首尾有二丈长,钻入地下七……七丈抑或七尺,一种名叫青蚨的小虫藏在它的腹中?” 陈文祺大笑:“虫子藏在苍龙的腹中?亏你想得出。” “不然如何解释?”翁隽鼎反问道。 云非烟道:“‘青蚨’,在生意人之间,其实也是一句‘切口’,指的是金钱。” “你说‘空工’是二、‘皂不白’是七好理解,可这‘青蚨’为什么就是金钱?”翁隽鼎似有不信。 云非烟白了他一眼,说道:“‘青蚨’是一种小虫子。传说青蚨生子,母与子分离後必会想尽一切办法聚回一处。传说如用青蚨母子的血分别涂在钱上,涂母血的钱或涂子血的钱用出后必会飞回,所以有‘青蚨还钱’之说。生意人为讨彩头,便将它当成金钱的‘切口’。” 陈文祺道:“这么说就通了:既然这是一张指示金银珠宝埋藏之地的图形,必然涉及方位、距离,这几句可能是告诉我们,在二丈或者是丈二之外,深七……七尺(七寸或七丈应该不可能)的地方,就是埋藏金银之处。” “对,肯定是这个意思。”翁隽鼎附和地说:“连同第一句,就是说离祖宅二丈或者是一丈二尺的地方,向下深挖七尺,便可取出财宝。” “确切地说,应该是祖宅往东二丈或一丈二的地方,向下深挖七尺,便可取出财宝。”陈文祺接着补充一句。 “向东?”翁隽鼎初时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对,苍龙即青龙。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青龙主东。” 二人对此解答确信不疑,饭后向霍虎告之具体地方,让他前去挖掘。霍虎听罢大喜,急急赶回祖宅,按照县太爷所指地方,要与嫂嫂吴氏共同起宝。不料黄昏之时,霍虎又急匆匆来到县衙求见县太爷。原来按照他们确定的地方挖至七尺余深,依然只见泥土不见金银,霍虎以为深度不够,继续往下挖了二尺有余,里面竟是坚硬的石头,再也无法深挖。 翁隽鼎大惑不解,复又拿过那张图,看着上面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祖宅东面二丈(或一丈二)远的地方啊,哪里不对呢?呃,霍虎,你家有几处祖宅?” “就此一处啊。”霍虎答道。 “只此一处?不就是祖上留下的宅子叫祖宅吗?错在哪里呢?祖宅,祖宗住的宅子……” 陈文祺闻听心里一动,接过翁隽鼎手中的图纸看了看,忽然说道:“我知道了。” “在哪里?”翁隽鼎、霍虎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家的祖坟。我说呢,这画的地方怎么如此眼熟?” “祖坟?”翁隽鼎不信。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祖宅就是祖宗住的地方,他的祖宗不都‘住’在祖坟中吗?” “咳,亏你爹爹想得出。”翁隽鼎将图纸往霍虎手上一塞,说道:“快去吧,这回应该十拿九稳罢。” 霍虎闻言千恩万谢,拜辞而去。次日果真取出许多金银珠宝,又到县衙称谢,按下不表。 且说翁隽鼎见悬案已断,便对陈文祺说道:“陈年兄,两件棘手的案子总算了结了,今天让烟妹弄两个菜庆贺一下。” 陈文祺点点头未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翁隽鼎知道他的心思,安慰道:“霍虎已经回来数日,说不定杨姑娘正在赶过来的路上呢。” 陈文祺想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摇摇头,说道:“无论她赶来赶不来,在下恐怕要启程了。我与陆完陆将军约好,务要带领人马在七月底之前赶到宁夏与我会合。眼下五月将过,时日不多,若再不走,恐怕误事。” “那……如果杨姑娘到了肤施怎么办?”翁隽鼎犹自担心。 “不妨,你可告诉她我行走的路线,我于沿途留下画有半边心形的凤凰暗记,方便她寻找。” 翁隽鼎当然知道轻重缓急,暗里则希望杨姑娘能够在这几日及时赶到肤施。 是夜,陈文祺按照习惯打坐练功,将到三更时分,忽听临街一面的窗外有纷杂的脚步声靠近,接着有人急促地敲击窗户。 陈文祺收功下床,走到窗边问道:“谁?” “陈公子,是我,酆灵。” 酆灵,她一个柔弱女子怎的深更半夜来到县城,而且步履匆匆? 陈文祺毫不犹豫地打开窗扇,只见窗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第四十九回 葭城敌踪 肤施县城东北百里外的葭州,虽属延安府治下,但因领有府谷、神木、吴堡三县,是故要比县和县级州高一个品级,其州城的规模和繁华程度也要比县城强很多。葭州城的城垣取势于不规则地形,弯弯曲曲,高低起伏,逶迤延绵,呈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自然之美。加之环绕葭州城的“白云晨钟、香炉夕照、雁塔凌云、飞来踏雪、南河春柳、横岭秋月、鹿洞寻幽、滴水观鱼”等八景相映成趣,使得葭州享有“塞上奇葩”的美誉,成为过往商旅首选的集聚之地。 这日正午,城南“德风楼”旁一间名为“醉八仙”的酒楼已是宾客满座。二楼靠里一张桌子上,摆着一盘葫芦鸡、一盘三皮丝和一碟茴香豆,桌子两个对边各摆着一套碗筷和酒盅,桌子旁边,面东坐着一个上身穿元色罩甲、下身着淡蓝素花棉布裤的汉子,此时用双眼盯着楼梯入口处,显然正在等人。 不大一会儿,“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木制楼梯上响起,紧接着一个与等人的汉子几乎同样装束的矮胖男子出现在楼梯口。等人的汉子一见来人,连忙站起来打招呼道:“胡二,这边。” 被称为“胡二”的男子大步走到那人坐的桌子旁边,一屁股坐下来,提起桌上的酒壶往面前的酒盅里倒满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放,用手背擦去唇边剩酒,这才说道:“蒋三,这么急吼吼地叫我来,敢情有他的消息?” 蒋三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胡二小声一点,然后自怀中掏出一件东西,递给胡二:“这是早晨在‘通秦门’旁撕下的官府告示,你看——” 胡二接过告示打开一瞧,将手往桌上一击,兴奋地说道:“肤施县城?原来姓陈的躲在肤施县衙里了,难怪找他不着哇。” “嘘。”蒋三连忙出声制止。 胡二自觉失言,下意识地将手捂住嘴巴。 他们的动静引起了临窗而坐那位英俊公子的注意,听到胡二口中“姓陈的”三字,心头电光一闪,莫非他们要找的人是大哥?——不消说,这位英俊公子便是女扮男妆千里追寻陈文祺的沈灵珊。 在京城得到义兄陈文祺不仅出了大牢,而且已经奉旨西行,以副使的身份前往边关接受宁夏前卫、左屯卫、右屯卫三城治权的消息,沈灵珊不禁喜极而泣。她既为义兄终于平安躲过无妄之灾而庆幸,又为义兄前去宁夏、正与自己要寻找爹爹的路线相吻合而兴奋。有义兄这个“钦差大臣”的“陪同”,不愁见不着夏尧爷爷。她不顾在家中与母亲韩梅的承诺,决意孤身一人西去,追赶义兄陈文祺。蕊珠听说小姐要去宁夏,先是极力反对,后见她态度坚决,便要与她同行。但沈灵珊知道在茫茫的西北大地,要找到义兄谈何容易?她在刘健大人的口中,得知义兄要沿途查访民情敌踪,便打定主意乘马而行,借助骏马的脚力,就可以辗转寻访。带上蕊珠固然有个同伴,在漫漫旅途中不至孤单寂寞。然而,蕊珠不会骑马,两人共乘一骑实在不太方便。于是半劝半唬的让蕊珠随姜班头返回湖广,随后去马市上买了一匹较为矮小的蒙古马,孑身一人出了居庸关,沿途查访陈文祺的行踪。但一路行来,竟没有打听到义兄一星半点的消息。听人说葭州这个地方不仅繁华,而且是京城通往西南的必经之地,往来客人大都要在此地停留聚散。她计算了一下脚程,估摸着义兄此时应该在左近不远,便来到葭州城,准备吃完饭找个客栈先安顿下来,再去打探义兄的信息。哪成想刚在“醉八仙”坐下不久,就听到可能与义兄有关的消息,令她精神一振,连日奔波的疲劳一扫而光。 沈灵珊听两人言语不善,便打消了前去借阅告示的念头。她提起桌上的茶壶,高声喊了一句:“伙计,续壶水。” “好咧。”站在柜台后面的小二答应一声,便向沈灵珊这边走过来。 沈灵珊站起身,紧走两步,将茶壶递到正要经过胡二桌子的伙计手中,眼睛朝桌上的告示一瞄,果见告示上有“御前侍讲陈文祺”等字,遂确定两人口中“姓陈的”是义兄陈文祺无疑。 她返身走回自己的桌子,凝神谛听胡二他们的对话。 只听那边胡二降低声音自嘲地说道:“几月找不到这姓陈的行踪,不知跑了多少路、挨了多少骂,今日得知他的下落,实在是得意忘了形。” “降将叛臣,谁都瞧不起,何况我等这些随风摇摆的小喽啰?”蒋三感慨道:“阿巴海也真是,天下这么大,姓陈的隐身在茫茫人海中,咱俩一时半会怎么找得着他?” “你看你,又来了,阿巴海大人不是给我们指示了路线么?”胡二与蒋三碰了碰杯,一口饮尽,说道:“两个月前,有人向阿尔木大人飞鸽传书,说是姓陈的已出居庸关,走的是居庸至朔州的官道,所以阿巴海大人令我俩沿着这条官道寻找。只是这姓陈的一路上躲躲藏藏,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才害得咱俩来回奔波。这回好了,既然发现了他的行踪,咱受的罪也该找他清算了。” “等等,胡二,你该不是说就咱们两个去会姓陈的吧?你要知道,姓陈的不仅诡计多端,而且身手也是厉害至极。几月前阿巴海大人带着呈贡使团去大明进贡时,就是这姓陈的以一手不可思议的“三箭衔尾”绝技,胜了我国箭术第一高手乌力罕将军,硬是从咱们手中夺去了左、中、前三卫的治权。为此事达延汗一怒之下,褫夺了阿巴海大人的济农之位,贬到边关镇守此三卫。如果我们俩去找姓陈的晦气,岂非上门送死?” 沈灵珊听到这里,确信这两人口中“姓陈的”便是大哥陈文祺,当下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知道了大哥的准确信息,不日便可相见;忧的是这些人似乎要与大哥为难,他明敌暗,随时可遇不测。 未等沈灵珊多想,只听胡二嗤嗤一笑,说道:“你以为我有那么傻,会去以卵击石?阿巴海大人与国师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姓陈的出现呢?” 蒋三奇道:“阿巴海大人与国师联手了?他们二人不是鸡狗做邻居——老死不相往来的吗?为何凑到一起了?” “他们大人物的心思,我等如何猜得透?不过我听说,传来的书信中,说姓陈的似乎会一种‘刀剑双杀’功夫,要咱们务必小心,不可大意。阿巴海大人不甚明白,于是向大汗禀报。国师一旁听见,便自告奋勇,要与阿巴海大人联手收拾姓陈的小子。” 这边沈灵珊听罢,心里也奇道,大哥什么时候学会了戢刃剑法?为何鞑靼国师一听‘刀剑双杀’功夫便如此感兴趣?他要与阿巴海联手对付大哥,他很厉害么?是计谋还是武力?她想听听胡二他们怎么说,哪知胡二话题一转,对蒋三说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今儿好好的陪我喝两盅,去去这几月的烦恼。”说罢脖子一仰,又干了一杯。 二人不再说话,在哪儿推杯换盏地吃喝起来。 沈灵珊原本打算星夜赶去肤施,向陈文祺报警,但转念一想,不知阿巴海与鞑靼国师暗中如何布置,即便让陈文祺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不如暗中盯着胡二他们,也好摸清他们的底细。主意打定,当下不动声色,继续坐在窗边浅啜慢饮,暗里监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未几,胡二放下碗筷,将满是油腻的嘴巴一抹,对蒋三说道:“吃饱喝足了,也该去干正事儿了。” 蒋三站起身,招来店小二会了账,与胡二一前一后,走下楼出了“醉八仙”。 沈灵珊来不及结账,拿出一只约一两重的银块丢在桌上,匆忙下楼远远地尾随着胡二他们。 令沈灵珊始料不及的是,胡二他们并未出城,而是在城内三弯两转的来到一家客栈,也未见登记就直接进了楼下左侧的一间客房,想是胡二或者蒋三早已投宿的客栈。 沈灵珊不知他们要拿行李还是如何,只好远远守候等待。但等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始终不见两人出来。难道他们发现有人跟踪,悄悄从窗户溜走了?不对,大凡客栈的窗户,都安有防盗木格,不可能在青天白日明目张胆地弄断窗格逃走。 沈灵珊想了想,将客栈掌柜拉进堂前柜台后面的小房中。过了一会儿,穿着客栈伙计衣服的沈灵珊慢慢踱了出来,肩头搭着一块布巾,手里提着一壶水,走到胡二他们住的客房门前,用手轻轻敲了敲门,随后喊道:“客官,请开门,送水来了。” 不大一会,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蒋三站在门旁,胡二正斜躺在床上。沈灵珊进了客房,为他们的茶杯里续上水,正待试探他们的行动计划,蒋三倒是先开口问道:“你是这店里的伙计?怎么昨天没有看见你?” 沈灵珊假装谦卑的笑道:“小的爷爷病了,前几天向掌柜的告了假,今日才回来。” 蒋三没再说话,想是已经相信了她的话。 “掌柜的让小的问问,二位客官还要住几日?” “怎么,嫌咱们住长了还是咋的?”胡二插嘴说道。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这几天客人比较多,问清楚了掌柜的好早作打算。” “你转告你家掌柜,我俩还要住两日,三天后再退房,房费分文不会少。” “好嘞,二位慢饮,有事请随时吩咐。”沈灵珊有了底,告辞一声出了门。 沈灵珊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问掌柜要了一间紧挨着他们的客房,并以伙计的身份时不时进房送水、扫地,随时了解他们的动向。 第三日一早,两人齐齐走出客房。沈灵珊连忙迎上前问道:“二位客官是要退房么?” 蒋三摇摇头,说道:“过一会儿再说吧。”说完与胡二来到堂前空椅子上坐下,也不说话,似在等待什么。 不大一会,两个中等身材的五旬老者前脚跟后脚地走进客栈,胡二、蒋三一见来人,忙站起身向前问道:“两位可是找人来的?” 其中一个身着盘领衣、头带阳明巾、手拿折扇的书生模样老者微微点头,反问道:“你们可是胡二、蒋三?” “正是。不知如何称呼两位前辈?”胡二点头哈腰地说道。 “老夫姓邬,”书生模样的老者又一指他身旁的老者,“这位姓嵇,老夫的四弟。” 胡二、蒋三连忙重新见礼,口中说道:“原来是邬前辈、嵇前辈,久仰,久仰。请到里面坐。”说罢,将两人领到他们住宿的客房。 沈灵珊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耳朵紧贴在板壁之上,要听他们说些什么。所幸板壁较薄,那边四人尽管声音不大,却还能听得清楚。 只听一人说道:“你们确定姓陈的小子现在还在肤施县?” “肯定还在。前日我们向国师飞鸽传书的时候,也传书给肤施那边的吴六,让他日夜盯着县衙的进出人等,如姓陈的要走,一定要跟着他,并迅速将消息告诉我们。这几日没有吴六的信息,说明姓陈的还在肤施县衙里面呆着。” 怪不得他们若无其事地在客栈待了几天,原来早已将消息送了出去,沈灵珊这才明白。 “唔,很好,老夫哥俩这就去肤施。” “前辈,那……我们俩?” “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回去吧。” 胡二明白,像他们这样的“高手”,是不屑于让自己和蒋三跟着他们的。于是将与吴六的联系方法说了一遍,然后打开房门,恭送两人出了客栈。 沈灵珊早已在房间换回自己的衣服,等胡二他们回到房间之后,迅速跟上尚未走出多远的两个老者。 百余里的路程,对于习武之人来说,不过半日功夫。但前面两人似乎并不急于赶路,而是肩并肩一边行走一边说笑,恰如探亲访友一般,浑不似前去对敌厮杀的样子。足见此二人自视甚高,全然未将陈文祺放在眼中。 沈灵珊原本担心自己的内力有限,跟不上两人的脚程。如今两人在前闲庭信步,沈灵珊则在其后缓步而行,始终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距离。 傍晚时分,已经进入肤施县境。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前面两人稍稍停顿了一下,离开通往县城的官道向南边那条小路走去。 沈灵珊不解其意,犹豫再三,打消了去县衙与陈文祺会合的念头,转向小路继续跟踪。 夜色渐暗,前面两人的身形已是影影绰绰。沈灵珊紧走几步,稍稍拉近与前面两人的距离。 行不多久,两人进了一个村庄,来到村头一个四合院前举手拍门。没过多久,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一个与他俩年纪相当的华服老人将两人迎了进去。 沈灵珊绕到院子后面,发现右侧正房的窗纸上,有灯光照着人影晃动。沈灵珊悄悄走到窗户旁边,以右手食指蘸了点唾液,轻轻地将窗纸润开一个小洞,往里一看,刚进门的两人与那个同他们年纪相仿的老者并排坐在房中的椅子上,他们面前,跪着一个衣冠不整、头发蓬乱的少年。这时只听姓嵇的老者说道:“好了,起来吧。” 跪着的少年好似很吃力的样子,慢慢地爬起来,还打了个趔趄。坐在右首的老者连忙站起身扶了他一把,对嵇姓老者抱歉地说道:“小儿身有微恙,请尊师莫怪。” “怎么,澜儿病了?正好邬二哥精通医术,过来,让邬师伯替你切切脉。”嵇姓老者拉过少年,将他的手腕送到邬姓老者面前。 邬姓老者将右手的折扇交到左手,伸出三根手指头搭在少年的脉门上,低垂着眼帘凝神体察脉象。 良久,邬姓老者松开少年的手腕,微蹙着双眉说道:“脉象不浮不沉,不细不洪,从容和缓,流利有力,不像生病之人啊?” 那老者略显尴尬的说道:“小儿患的是心病。” “心病?什么心病?”嵇姓老者问道。 “说来也是一段孽缘。三年前尊师令小儿回家读书识字,老朽便请了一位塾师到家‘坐馆’。塾师有个女儿与小儿年纪相若,因常来家支取束脩,一来二去的小儿对她生出好感,便缠着老夫央媒提亲,无奈塾师父女坚不同意,于是小儿就……” 看到这里,各位看官想已明白,这老者与少年便是刁辊、刁澜父子。 嵇姓老者听罢,冷笑一声说道:“想不到我嵇老四教出来的徒弟如此没有出息,竟被区区一个女人勾掉了魂。男子汉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此等小事,便闹得病恹恹的,还能指望你做什么大事?” 刁澜“噗通”一声跪在嵇姓老者面前,既似争辩又似哀求地说道:“徒儿自知对不起师父的教诲,可是那种想她念她痴迷她到五内俱焚的感觉真的让徒儿欲罢不能,今儿要打要骂全凭师父处置,徒儿毫无怨言。” 嵇姓老者脸色稍霁,将手抬了一抬,示意刁澜起来,然后说道:“你如此痴心,为师怎好过于责罚。既然如此,何不霸王硬上弓?饶她是三贞九烈的女子,只要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最终还不是乖乖的顺从了?想当年,为师就是如此才……咳,不提了。”看到刁澜父子没有反应,又问道:“怎么,不敢?” 刁辊苦着脸答道:“此事已经惊动了官府,恐怕有些不妥。” “怎么回事?”嵇姓老者有些不解,这等小事官府怎会知道? 刁辊见问,不得不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向他讲了一遍。 “又是这个姓陈的?看来他是处处与我们作对呀。”嵇姓老者听罢将手往椅子扶手上重重一拍,恨恨地说道。 “师父,您认识这个姓陈的?” “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口小儿,为师怎会认识?不过,为师与你邬师伯此番到肤施县,正是为他而来。” “为他而来?为……为何事体?”刁澜惊异地问道。 “这个你别多问。不过既是姓陈的坏了你的好事,为师就偏偏帮你成全这桩好事,看他姓陈的怎奈我何?” 刁澜一听,喜出望外,又“噗通”一声跪在嵇姓老者面前,“嘭嘭嘭”向他磕了几个头。 刁辊小心翼翼地问道:“尊师要如何成全小儿?” “抢,将那小丫头抢回来。”嵇姓老者凶狠地说道。 听说要抢人,刁辊摇摇头说道:“不瞒尊师,此前老朽也曾动过抢亲的念头,但王法无情,强抢良家妇女可是大罪。” “哼,刁兄说的‘王法’是指你们大明的王法吧?对老夫来说,大明的王法狗屁不如。”嵇电目空一切地说道。 “当然,尊师们世外高人,放达不羁,自然不受大明律法的拘束。可是,可是……,老朽已然在此落地生根,在人家的屋檐下,焉敢不低头?” “既然刁兄不敢,老夫也不勉强。不过冲着姓陈的小子,老夫偏要拿这小丫头与他斗斗法。” “师父,您要将她怎么样?”刁澜紧张地问道。虽然只是异想天开,可他的潜意识里早已将酆灵当成自己的妻子。 嵇姓老者狞笑道:“老夫将小丫头带回蒙古,送与人为妻为妾也好,为奴为婢也罢,总之姓陈的小子要保护她,老夫就偏要为难她,看看谁奈何得了谁?” 刁澜一听,马上说道:“师父既要送人,莫若送与徒儿吧。” “送与你?可你爹害怕大明王法治他的罪呢。”嵇姓老者的言语中满含不满。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徒儿与师父一样,不惧大明狗屁王法。徒儿愿追随师父去大漠,从此不回大明。”刁澜决绝地说。 “澜儿,你——”刁辊低声喝道。 “爹,你若不允,孩儿马上自刎。” “哈哈,这才是老夫的好徒弟。”嵇姓老者也不管刁辊答不答应,牵了刁澜的手,转头对邬姓老者说道:“二哥,咱们走。” 久未说话的邬姓老者端起面前的茶盅泯了一口,慢吞吞地说道:“老四啊,杀鸡还要用牛刀么?抢一个小女娃你去都嫌多余,还用老夫出马?你俩去吧,老夫就在此地等你们。” “呃——,也好。澜儿,咱们走。”嵇姓老者携了刁澜的手,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沈灵珊顺着墙根快速回到院前,刚好看见两人走出院门往村子东头走去。她来不及多想,远远地跟着两人,准备相机搭救那个塾师的女儿。 第五十回 夤夜抢人 自从官府废去那张“赌女”合约、摆脱了刁家的纠缠后,酆烨父女的心情格外轻松,病卧在床的酆妻身子也日渐好转。除了对陈文祺、翁隽鼎两人感恩戴德之外,酆家三口对见义勇为、代己告状的同村青年孟广云也是感激不尽。孟广云与酆灵自小青梅竹马,长大后更是对她暗生情愫。但他与刁澜不一样,虽是一样的相思,却并无非分之想,只是对她默默地守望。酆灵虽对孟广云并不生厌,却从未生出儿女之情,只把一颗纯洁的少女之心托付给虚无缥缈的“才郎”。酆烨夫妇虽知孟广云的心思,但亦尊重女儿的意愿。“赌女”风波之后,孟广云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一般,酆家二老却是耿耿于怀,对孟广云十分的认可,暗中希望他能够成为酆家的乘龙快婿。于是常常拿言语试探女儿的态度,无奈女儿还是初衷不改。二老不敢明里相逼,只是寻找各种借口让孟广云时常来家,希望两小日久生情,成就良缘。酆灵对爹娘的做法心知肚明,也不说破,一任他们所为。 这天傍晚,酆烨支了束脩自塾馆回来,绕到孟家喊出孟广云,掏出几十文钱请他代买酒菜,尔后陪自己喝两杯。 酒酣耳热之中,酆烨举起手中酒杯,对孟广云说道:“广云哪,酆伯我自幼饱读诗书,胸怀匡世济民大志,无奈命运多舛,终究蠖屈不伸。不得已之下转而‘舌耕’,这原本是养家糊口、苟活此生的无奈之举。然而二十年后再回首,酆伯我出门育得桃李满园、回家喜见妻贤女孝,方知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出息。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酆伯我这辈子没有虚度。再如你,虽然书没读几本、字不识几个,但无拘无束、自食其力,虽非安富尊荣,却也衣食无忧。真是文章虽满腹,不如一囊钱哪。如若一味孤芳自赏、好高骛远,岂不是自寻烦恼?古人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不强求。咱这穷巷陋室人家,心气儿可以高点,眼界可不能太高啊。酆伯我如今垂垂老矣,没有什么奢望,只愿朝朝如今日这样,你我能在一起浅斟低酌,酆伯我就老怀大慰了。来,咱们喝。” 坐在一旁的酆灵,明白爹爹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些道理也曾私下里想过多次,非“才子”不嫁的心念也在动摇。但对孟广云,她只有感激而无感情,实在不愿为了迁就爹娘而误人误己。她决定顺着爹爹的话题,今日就将事情挑明,不然长此下去,斩不断理还乱。 酆灵提起酒壶,给爹爹和孟广云斟满酒,含笑说道:“爹爹真的是老了,就这么一个小心愿啊?我倒有个办法满足爹爹这个心愿呢。” 听了酆灵这话,酆烨以为女儿心回意转,马上眼睛一亮,急促地问道:“什么办法?” 酆灵莞尔一笑,说道:“爹爹不如认孟大哥为义子,或者我拜孟大哥为义兄,反正都一样。这样一来,孟大哥就和我们是一家人,孟大哥不就可以天天与爹爹您传杯换盏了?” 酆烨与孟广云一听,哪里不懂酆灵的意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酆灵见状,又将一军:“不过,我们是不是高攀了啊?孟大哥如不愿屈就,就算我没说。来,你们继续喝酒。”说完,提起酒壶又要倒酒。 孟广云早知与酆灵无缘无分,只不过不愿面对现实而已。酆灵既然挑明了此事,也算是个了断。与其一厢情愿的牵牵挂挂,不如做个干兄妹明明白白。想到此,便站起身说道:“广云一个乡村小子,能蒙酆伯与灵姑娘高看,实在是三生有幸。既如此,”走到酆烨面前跪下,说道:“义父在上,广云给义父磕头了。”说完,“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事已至此,酆烨只好随方就圆,拉起孟广云,亦喜亦愧地说道:“好,好。灵儿,过来与你广云哥见礼。” 酆灵来到孟广云面前,对着孟广云裣衽而拜,孟广云赶快还礼不迭,彼此改口叫了对方一声,“广云哥”,“义妹”。 “啪,啪,啪——”几声突兀的掌声传进来,紧接着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推门而入,干笑一声说道:“好一幕感人的‘柳荫结拜’,幸亏少爷我来的正好,否则的话,今夜的义兄义妹,说不定哪天就成了情哥情妹了。” 酆灵一见来人,顿时花容失色,急忙躲在爹爹酆烨的身后。 “刁澜,你……你来干什么?” “刁澜,夜闯民宅,不怕官府治罪吗?” 酆烨、孟广云同时喝道。 刁澜走到孟广云跟前,将手搭在孟广云的肩上,狞笑着说道:“前番你多管闲事、强自出头,坏了本少爷的好事,本少爷本应将你当仇人看待,但念在你已经是本少爷的大舅哥,今日便饶了你,还不一边呆着去?”说罢手一拨拉,将孟广云推至一旁。然后走到酆烨跟前,双手抱拳深施一礼,涎着脸说道:“岳父大人,小婿今儿是来接我媳妇儿回家的,还请岳父大人成全。” 酆烨以手护住酆灵,厉声喝道:“刁澜,翁大人已经判决那份合约无效,你还来纠缠什么?还不快些出去?” “岳父大人,那狗官说的话岂能算数?再说了,令嫒不是要配‘才子’吗?本少爷识文断字、风流倜傥,与令嫒岂非天造地设的一双?似您这等人家的闺女嫁到我家,那是三生有幸,我都不嫌你们高攀,你们还不喜我俯就?”刁澜嬉皮笑脸地说道。 “你……”酆烨为之气结,他料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寡廉鲜耻之人,这真正叫做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将前朝圣贤说过的话作无力的抗争:“伊川先生曾说,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你们父子在县衙的公堂之上服输认判,难道今日又要食言而肥吗?” 刁澜有恃无恐,原本就没打算讲理。之所以没有见面就动手,只是怀着猫捉老鼠的心态,品尝一下弱肉强食的滋味而已。见酆烨翻出旧账揭他父子的伤疤,心中早已不耐,于是脸色一变,戟指酆烨骂道:“好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老学究,本少爷与你说的唇干舌燥,你偏要提那些陈年糗事。既然你不识时务,就休怪本少爷用强。”说着将酆烨往旁边一推,就要来抓酆灵的胳膊。 孟广云见势不妙,连忙欺身而上,挡在酆灵的前面,大声喝道:“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女子,难道就不怕王法加身?” “哼哼,朱明王法只能管管你们这等小民,对于本少爷来说,简直狗屁不如,休想用它吓唬本少爷。滚开,再挡本少爷的道,让你死无全尸。”刁澜口里说着话,手上也没闲着,一招“黑虎掏心”,右手五指变爪,直向孟广云的胸口袭来。 孟广云虽曾学过三招两式,却不过是皮毛功夫,论身手绝非刁澜的十合之敌。但如今义妹身寄虎吻,自己既为义兄,只有舍身相护,因此招招出手便是以命相搏。所谓穷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如此打法,刁澜一时半会也无可奈何,立时形成一个僵持的局面。 这时,又从门外慢慢踱进一个人来,正是与刁澜同来的那个嵇姓老者。嵇姓老者一进门,右手长袖一拂,扫中孟广云左胸前的乳中穴。孟广云真气一泄,立时半身不摄、委顿当场。 嵇姓老者指着刁澜教训道:“一个乡村小子都对付不了,真是丢尽了为师的老脸。”忽又高声喝道:“谁?休要藏头露尾,滚出来。” 蛰伏在暗处的沈灵珊一惊,暗道此人功力非凡,自己如此小心仍让他发觉行藏。正要现身之时,只听一人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一个大明的子民,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做出此等杀人越货的勾当,难道不怕杀头灭族吗?”话音未落,屋内已经多出一老一青两个人,青年手握一杆短枪,雄姿英发;老者以拐柱地,想来拐杖便是他的武器。 “你们是什么人?敢来管老夫的闲事,敢情是活腻了不成?”嵇姓老者冷冷地问道。 持枪青年朗声一笑,说道:“天下人管天下事。我神州大地处处都有除邪惩恶、禁暴诛乱之士,否则,巍巍华夏岂不早已是恶贼当道、鼠辈横行?” 沈灵珊暗中哑然一笑,此人言辞犀利,骂得痛快淋漓。 嵇姓老者恼羞成怒,再不说话,分手一错,直取持枪青年的天突穴。 这时,侧面伸来一根拐杖,指向嵇姓老者手腕处的外关穴。嵇姓老者正要叫骂,耳听柱拐老者说道:“且慢动手。如果老夫所料不错,尊驾应该是‘岭南八凶’中的第四凶嵇电了。” 嵇姓老者一愣,旋即问道:“你是何人,怎知老夫的名姓?”已然承认自己便是嵇电。 柱拐老者“哈哈”一笑,说道:“我是何人告诉你也无妨,老夫乃是“冰寒西北”杨羡裕门下大弟子黎远是也。二十多年前,尔‘岭南八凶’仗着武功高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搅得江湖一派乌烟瘴气。我师尊与他的师弟“火炙东南”柳慕丰师叔忍无可忍,联合江湖各大门派将尔等杀得望风而逃,逼得你那师父‘岭南老怪’跳崖自尽。不想尔等余孽苟延残喘多年,不仅死灰复燃,而且公然藐视王法、为非作歹。幸而天理昭彰,教老夫师兄弟碰见,今日就代表中华武林各门各派,送你去见你那老怪师父,为武林除害。” 他口中的师弟,便是持枪青年任思。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四凶”嵇电目露凶光,张开右掌,向黎远胸前缓缓拍去,隐隐有风雷之声。 掌未拍实,黎远便已感觉劲风拂面,令人窒息。他知嵇电这一掌至少用了八成功力,若被拍实,势必撕心裂肺。当下不敢大意,脚尖一点,飘身退出门外,口中说道:“室内逼仄,有种到外面见个高低。” 嵇电对于当年在西樵山围攻自己师徒之人恨之入骨,恨不能悉数诛灭,此时哪里能放过黎远?大步追了出来,运掌如风连环袭击黎远要害。 在黎远与嵇电斗口的时候,任思一招逼退刁澜,迅速为孟广云解开被制的穴道。正要上前擒下刁澜的时候,一瞥眼看见嵇电掌如奔雷,心知师兄未必能敌,急忙舍了刁澜,紧随嵇电之后蹿出大门,举枪望嵇电后背便刺。 嵇电警觉身后有异,连忙回身自保,口中怒道:“无知小儿,竟敢偷袭老夫,活腻了吧你,看掌。”说完双掌一错,向任思面门拍来。 黎远举拐横扫嵇电脚腕处的大钟穴,同时喊道:“师弟,对付这等恶人,不必讲究什么江湖规矩,咱俩合力将他制服。” 嵇电冷“哼”一声,骂道:“可笑尔等标榜什么名门正派,临到狗命不保时便现出了原形。来来来,你们便并肩子上,省得老夫一个一个的打发。”说完解下扎在腰间的“双飞抓”,“呼”的一下抖得笔直,分别向黎远和任思的枪、拐抓去,一人独战双雄,兀自守少攻多,竟是不落下风。 黎远、任思二人得自“冰寒西北”杨羡裕的真传,武功自也不弱。别看当日在朔州道上师兄弟三人联手围斗陈文祺,堪堪打了个旗鼓相当的局面,那是因为他二人受记名师弟尹维的蛊惑,一时恼怒答应师弟替他出气。但到临阵,因对方也是师弟尹维的同榜进士,是友非敌,又怕师父责备,故此除尹维外他俩并未全力以赴,甚至可说是陪着“玩玩”而已。今日面对的“四凶”嵇电,乃是师父当年率众欲要剪除之人,自然无须手下留情。因此两人抖擞精神,使出师门绝学,招招都往嵇电的要害而去。虽然嵇电身手不凡,但被两人夹击,顿感束手束脚,数招一过,攻势渐消,只将“双飞抓”舞得风车一般,以求自保。不过,黎、任二人虽略占上风,但若要取胜,也是千难万难。 暗中观斗的沈灵珊听说眼前的老者是“岭南八凶”之一,倏间热血上涌。母亲和舅舅曾经不止一次的对她讲述过“岭南八凶”千里追击、杀害外公外婆的往事,早对“岭南八凶”充满了仇恨。此时仇敌在前,如不报仇更待何时? 正欲欺身上前,忽然瞥见屋内孟广云与刁澜博斗正酣。孟广云毫无身手,仅凭一身蛮力与之拼命;刁澜拳打足踢,早将他打得七荤八素,眼见已是不支。酆灵躲在乃父身后,吓得“嘤嘤”直哭。这时,刁澜一记直勾拳,重重地击在孟广云的下巴上,孟广云仰面跌倒,半天没有爬起来。 刁澜绕到酆烨身后,一把抱住酆灵,口中淫邪地说道:“小美人,跟本少爷回家去,此时不到三更,我俩还能销魂半夜。”说着,便将一张臭嘴对着酆灵的脸颊吻了下去。酆灵拼命格挡,但不啻驱羊攻虎,毫无作用。 正当刁澜暗自欢喜终于可以对自己梦萦魂绕的美人一亲芳泽的时候,忽然眼前人影一闪,紧接着“啪”的一声,脸上重重的挨了一掌,接着手肘一麻,怀中的美人已被来人拉了过去。睁眼一看,一个身材不甚高大、眉清目秀的少年用手护住酆灵,正对自己怒目而视。 刁澜“好事”将谐却被破坏,顿时勃然大怒,挥拳向沈灵珊面门打去。沈灵珊气定神闲,将酆灵往酆烨跟前一推,竖掌拂向刁澜手腕的外关穴。刁澜不防沈灵珊身手如此矫健,疾退两步,避开了沈灵珊的一击。 论身手,刁澜得嵇电真传,武功自然不俗,但终是纨绔子弟,学成回家后竟日声色犬马,练功却是一曝十寒,嵇电所教功夫竟是荒废了许多;沈灵珊虽然自幼习武,但仅由母亲教习被篡改过的“戢刃剑法”,从未练过拳脚功夫,只是去年由陈文祺传授了一套“拂穴掌”法,由于勤于练习,如今才略有小成。 俗话说,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沈灵珊并未练习内功,而且又是女子之身,力气有限,十数招下来,已觉力量不济,手足发抖,**连连。所幸拂穴掌招式精妙,若是被拂中穴位,轻则**一阵,重则半身瘫软,故此刁澜心存顾忌,不敢近身出击,倒让沈灵珊赢得一些喘息之机。 酆烨迂腐半生,平日只会子曰诗云、纸上谈兵,这时忽然明白起来,眼见五人做为两拨打成一团,分不出胜败高低,心想若这两个恶人最终得胜,不仅对不起场中挺身相救的三位义士,而且女儿酆灵必定再落虎口,为今之计只有寻求官府庇护。他俯身扶起孟广云,又将女儿酆灵叫到一处,轻声对她俩说道:“趁恶人分身乏术之际,你们两个赶快去县衙找翁大人、陈公子,请官府前来捉拿恶人。快,快。”孟广云一想,也只能如此,遂拉了酆灵的衣袖,轻声对酆烨说了句“义父保重”,慢慢绕过屋中打斗的两人,夺门而出。 且说嵇电、刁澜走后,刁辊吩咐下人做了两盘小菜,请邬云独自小酌。自己则指挥几个下人,将空闲的一间正房打扫干净,搬来床帐被褥,以备即将抢来的酆灵歇息。又请来村里的识字先生连夜赶写喜帖,准备明日请客办酒,为儿子举办婚礼。 忙乎了两个时辰,算算刁澜他们差不多应该回来,便派了两个家人去村头相候。谁知大半个时辰过去,不见任何人回转,心里隐隐感觉不对,便走进邬云所住房间,向邬云说道:“小儿与嵇前辈这么久尚未回来,恐怕遇到了什么麻烦,邬前辈是否屈驾走一遭?” 邬云泯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什么麻烦?说不定那家人好客,留他们喝酒也未可知,你就等等吧。” 刁辊明知酆家不会置酒,但又怕过于催逼惹恼了他,便强压不安,慢慢踱出门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人回来。刁辊忍耐不住,再次来找邬云,请他务必亲自走一趟。邬云此时也是感到不大对头,便一扬脖子喝干杯中酒,取过案上的折扇,对刁辊说道:“走。” 不一时,早来到酆家所在的村头。邬云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隐隐听到打斗之声,心道果然有事。忙施展轻功,来到酆家屋外,黑暗中见有三人激斗不休,便发问道:“四弟?” 嵇电与黎、任缠斗了几个时辰,内力早已不支,一听邬云的声音,喜出望外,边打边应道:“二哥快来,点子有些扎手。” 邬云听嵇电的口气,不像受伤的样子,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出语讥讽道:“四弟真好身手,连两个无名小贼都摆不平,没的辱没了‘岭南八雄’的名声。” 嵇电气喘如牛,十分不悦地说道:“他们乃是‘冰寒西北’杨羡裕的弟子,还不动手?” “你说什么?他们是‘冰寒西北’杨羡裕的徒弟?好啊,待老夫打死了这两个小的,再找老家伙算账不迟。” 邬云一听是昔日围攻他们师徒的仇人,马上收起戏谑之心,对嵇电说道:“你且退下休息,待为兄送他们去见阎王。”说罢,手中折扇一圈一引,将黎远、任思的兵器带到身前,让嵇电脱身而去。 打斗多时,嵇电精疲力竭,黎远、任思亦是疲惫不堪。邬云以逸待劳,不仅精力充沛,而且武功要比嵇电高出一筹,此时来斗两人,恰似狮入羊群、鹰扑鹊巢。不到十合,黎、任被逼得连连后退、有守无攻,即便如此,二人身上多处受到邬云折扇的削割,虽是皮肉之伤,却是鲜血淋漓。 黎远心知二人必败无疑,而且嵇电在旁虎视眈眈,实难全身而退。与其师兄弟俱都命丧当场,不如拼死拖住敌人,为师弟任思争得一线生机。想到此,便使出搏命的招数,奋勇上前,要与邬云死缠烂打,同时口中喝道:“师弟,为兄拖住他,你赶快逃命要紧。” 任思一听,毅然举枪冲上,答道:“你我师兄弟两人,你死我岂能独活?倒是拖累了里面那位壮士。” 黎远一听,立时醒悟里面还有一人,便向任思说道:“师弟,你挡住他,为兄将那位义士救出后,再来与你同生共死。”说罢虚晃一拐,跳出圈外,往屋里冲去。 “自身性命都不保,还想救别人?没那么容易。”嵇电喘息了一阵,精力有所恢复,一见黎远要去屋内救人,担心刁澜吃亏,忙一抖“双飞抓”,将黎远拦住。 这样一来,双方形成单挑的场面,黎远、任思两人更是险象环生、危在旦夕。 再说屋里头的打斗。沈灵珊仗着“拂穴掌”的招式精妙,堪堪与刁澜打个平手。耳听屋外又来强敌,黎、任两人不时发出闷哼的声音,意识到他们凶多吉少。心里一慌,手上自然迟滞下来,被刁澜瞄个机会,一拳打在右手的阳池穴上,右手手臂顿时酸麻无比,只好单掌迎敌,且战且退。 刚刚退到室外,就见黎远、任思两人已是摇摇欲坠,嵇电的“双飞抓”已将黎远的拐杖牢牢缠住,腾出右拳向他的心窝捣去。 与此同时,邬云侧身避过任思刺出的短枪,“哗”的一声打开折扇,向任思的咽喉平削过去,口中喝道:“小子,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一路好走吧。” 任思招式用老,回防、后退俱都为时已晚。 沈灵珊见状,双目蕴泪,心里惨呼一声:完了。 “住手——”正在绝望之时,场外传来一声怒喝。 第五十一回 独战双凶 陈文祺接到孟广云、酆灵的紧急报讯,当下叫醒睡梦中的翁隽鼎,让他将孟、酆两人接进县衙暂为安置,自己则提起“画影剑”,于马厩中牵来一匹白马,顾不得系上马鞍,打马向酆家村狂奔而去。堪堪到达酆家屋外,就见黎远等人濒临绝境命悬一线,危急之中大喝一声“住手”,于马背上腾空跃起,足尖向最近处的刁澜肩胛上一点,将他踢退两步,同时借力使出戢刃剑法“御剑飞行”的招式,未及出鞘的画影剑分袭邬云、嵇电,逼迫他们撤招自保。 黎远、任思一见来人是友非敌,勇气顿生,趁对方撤招之际,迅速后退,避过致命的一击。但任思那边为时稍晚,虽然躲过断喉之厄,腹部却被邬云的精钢扇骨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一时血流如注。 “大哥。”沈灵珊一见来人是陈文祺,激动地娇呼一声,连忙奔到他的身旁。 “贤弟?你怎么在这里?”陈文祺大感意外,未曾想到在此与沈灵珊相遇,看见沈灵珊扑过来的身影,情不自禁的伸出左手,将她的柔荑紧紧握住。这一握,两人多日的思念、牵挂、担心、焦虑,顷刻间化为乌有,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舒坦。 “贤弟,你……你没事吧?”陈文祺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大哥,你……好吗?”沈灵珊轻轻地回答。 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中间经历了许多的事情,二人都有千言万语想倾诉。然而强敌在侧,容不得他们互诉衷肠,话到嘴边仅浓缩成一句淡淡的问候。 “我很好。贤弟,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你去那边歇息一会,待大哥打发了眼前的几人再说。”陈文祺松开握住沈灵珊的手。 “大哥小心。”沈灵珊柔顺地点点头,退到一边。 黎远正抱着浑身是血的任思,陈文祺走到跟前,见是他们,又是一惊,连忙问道:“黎师兄,是你们啊?任师兄他怎么样?” 任思见是陈文祺,甚是高兴,接口答道:“我没事,死不了。陈师弟别来无恙?” 陈文祺点了任思几处穴道,以免他流血过多,口中说道:“任师兄,你不要动,好好歇着,待小弟打发了这几个人再来叙旧。” 这时,邬云冷冷地说道:“你们几个不要急着交待后事,等老夫送你们上路,奈何桥上有的是时间。” 陈文祺慢慢站起身,踏上一步,峻声问道:“阁下何人,为何趁夜行凶?” 邬云“桀桀”一笑,说道:“老夫没有问你,你倒是盘问起老夫来了?老夫扇下不死无名之鬼,速速报上名来,老夫好在生死簿上写下尔等的名字。” 陈文祺傲然一笑,讥讽道:“不做欺天罔人之事,何惧通名报姓?你听好了,我乃陈文祺是也。” 邬云、嵇电一听,才知眼前之人正是两人奉命要翦除的对象,心中不惧反喜:来的正好,免得明日大费周章。 嵇电一抖“双飞抓”,厉声说道:“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来。咱哥俩原本准备明日再去会你,你却嫌多活了一夜。也罢,老夫今夜就成全了你。”说罢,飞爪直取陈文祺肩胛。 “大哥小心,此人乃‘岭南八凶’中的四凶嵇电。”沈灵珊怕陈文祺大意,便大声提醒此人的来头。 陈文祺不慌不忙,横跨半步避过飞抓,口中说道: “哦?原来是‘岭南八凶’——不对,如今是‘岭南七凶’——到了。曾听人言,‘二凶’邬云惯用折扇,想必这位便是了。怎么就你俩出来丢人现眼?不如叫他们全都出来,省得本将军一个一个的打发。”陈文祺敲山震虎,以探听“八凶”来了几人。 嵇电哪知陈文祺的用意,以为他是小瞧了自己师兄弟的身手,当下傲然说道:“对付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老夫兄弟两人都嫌多余,何须其他兄弟前来?” “这么说,你俩是专门会本将军而来?本将军与你们素不相识,不知所为何事?”一听只有他俩,陈文祺心下稍安。 “你不是左屯卫、中屯卫和宁夏前卫的接收特使吗?老夫哥俩便是为此而来。” “啊?奇怪了,你等与此事何干?”陈文祺甚感意外,这两个江湖败类怎会对江山社稷的事情操起心了? “哼哼,是非只为多出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当日你恃能逞强、飞身取玉的时候,若非小皇帝将我五弟鲍雨隔离到十余丈远之外,那时便取了你的狗命。今日你没了小皇帝的庇护,死期也就到了。”嵇电得意地说道。 陈文祺暗暗心惊,鞑靼呈贡使团中,竟有“岭南八凶”混在其中,幸亏自己见机得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哈哈哈……”陈文祺仰天大笑。 “你笑什么?”嵇电不解地问道。 “亏得尔等自诩‘岭南八雄’,我看不过是‘岭南八虫’。尔等生于斯长于斯,不思忠君恤民、报效国家便也罢了,缘何奴颜婢膝、甘当外族的走狗?似尔等这种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的无耻之徒,就该自刎于祖宗灵前,也强如厚颜无耻的苟活人间。” 嵇电被骂得恼羞成怒,大喝一声:“休得啰嗦,看抓。”话未说完,手中“双飞抓”激射而出。 陈文祺见飞抓袭到面门,便扯下腰带,沉声说道:“好,今日本将军便为国家诛除你这数典忘祖的奸恶之徒。”右手一抖,将内力注入腰带之中,霎时腰带浑如一根铁棍,向嵇电的手腕戳来。嵇电不敢强攻,只得变招后撤,不料那“铁棍”徒然一软,如灵蛇般缠住飞抓。嵇电正要相抗,陡觉一股大力传来,顿时手臂酸麻,五指一松,“双飞抓”已被陈文祺甩出丈余。 一旁掠阵的邬云大吃一惊,“岭南八凶”成名多年,已是江湖中顶级高手,嵇电武功虽比自己稍弱,不过也在伯仲之间,如今一招不到便被对方夺去手中兵刃,此人武功岂非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于是急忙上前,与嵇电站成犄角之势,准备合击陈文祺。 以陈文祺现在的武功,自然不惧“岭南八凶”中任何一人,即便武功最高的八凶之首、大师兄殷风概莫能外。但也仅仅是略高一筹而已,并不足以能够一招制住“岭南八凶”这样的顶级高手。 皆因高手对阵,总要先行试探敌人的虚实,并非一交手就全力施为,刚才嵇电便是如此。但陈文祺有心立威,在缠住嵇电的双飞抓时,有意用了十成的内力(他的“易髓功”早已突破第六层),在嵇电的轻敌之下,这才一招凑效。 嵇电心里明白,但一招便被夺走成名兵器,终究是大失颜面,日后必将成为武林中的笑柄。由此,他气急败坏,挥拳便向陈文祺扑去。邬云怕他有失,折扇一展,同时削向陈文祺的咽喉。 两人已近身前,手中腰带已失去作用,陈文祺将腰带一抛,随手掣出左手中的画影剑,喝道“来得好”,使出师门的“垂柳舞风剑”法,右手一招“柳折花残”斩向嵇电的小臂,左手的剑鞘使出一招“花遮柳掩”,封住邬云的折扇。只听“叮”的一声,嵇电早已收拳后退,邬云的钢筋扇骨与画影剑鞘一触即分。 “再来。”邬云施展出成名绝技,手中折扇或合或开、时削时点,招招不离陈文祺的要害部位;嵇电双拳齐挥,或前或后、蹿高伏低,专门招呼陈文祺的空门。 两大高手合击,自然非同小可,陈文祺立时就有缚手缚脚、真气迟滞之感。于是深吸一口气,剑招一变,举剑向嵇电迎头砍下。正当嵇电缩身躲闪之时,突见陈文祺的画影剑向腰间刺来,一时避无可避,剑尖已经刺破衣衫,若非邬云及时相救,腰部早已洞穿。 “刀剑双杀。”邬云、嵇电同时惊呼。 “小子,你是韩慎的什么人?”邬云曾经带头追杀韩慎一家,领教过韩慎夫妇“刀剑双杀”的厉害,认定陈文祺便是韩慎的传人。但他不知,陈文祺正宗的“刀剑双杀”功夫,远比韩慎夫妇“掺假”的功夫厉害得多。 陈文祺闷哼一声说道:“韩老前辈是本将军向风慕义的大英雄,可惜被尔等鼠辈围攻致死。今日本将军要以尔等项上人头,祭奠他老人家的英灵。”说完将剑一抡,向邬云、嵇电冲去。 邬云、嵇电不敢怠慢,使出“岭南老怪”传授的绝学,与陈文祺厮杀在一块。 于是,邬云、嵇电一方仗着功力深厚、双人合击的优势,陈文祺仗着招式的精妙,时攻时守,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邬云、嵇电毕竟深入敌后,唯恐天明以后有官兵增援,自然不甘心这种无休无止的局面。只见邬云将折扇打开,“刷”的一声拍向陈文祺的面门,逼着陈文祺后撤半步,口中对嵇电说道:“四弟,我将这厮拖住,你去将那几人尽数给我灭了。” 嵇电心领神会,虚击一拳,转身向怀中抱着任思的黎远扑去,刁澜闻言也同时发动,对着沈灵珊挥拳便打。 这一招“田忌赛马”歹毒至极。任思身负重伤,黎远也是伤痕累累,远不是嵇电的敌手。嵇电一击之下,两人焉有命在?沈灵珊虽然不惧刁澜,但嵇电一招得手,必然回头对付沈灵珊,以她现在的武功,实非嵇电的一合之敌。 不过这样也给陈文祺克敌制胜创造了机会,他亦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趁邬云落单之际痛下杀手,即便不能要了他的性命,也能重创他的元气,使他短时间不能再战;收拾了邬云之后,再单挑嵇电,达到各个击破的效果。 但陈文祺与邬云同为顶级高手,若要战而胜之,至少也要在几百招开外。在这个时间中,嵇电足以解决黎远等三人,因此陈文祺不能作如是之想。他一见嵇电跳出圈外,急忙向邬云猛劈一剑,足尖一点,挡在嵇电前面。 谁知嵇电、邬云两人狡猾异常。嵇电被挡,索性就与陈文祺恶斗起来,一旁的邬云与嵇电移形换位,返身向沈灵珊掠去。陈文祺大惊失色,赶紧舍了嵇电来救沈灵珊。陈文祺一去,嵇电也不追赶,径直向黎远他们扑去。 这一下使得陈文祺左支右绌、首尾难顾,黎远等人危在旦夕。 正当陈文祺一筹莫展、无计可施的时候,突然有人高喊:“官兵来啦,快跑啊。”话音未落,一个人影跑了过来,双手一扬,两蓬黑乎乎的东西洒向邬云、嵇电两人。陈文祺举目细辨,正是朔州道上遇见过的颠僧。 邬云、嵇电大袖连挥,拂去黑雾,抬头一望,只见远处火把摇曳,蜿蜒数丈,正向这边快速移动。邬云一拉嵇电,说道:“四弟,快走。”当下也不管刁澜父子的死活,拽着嵇电落荒而逃。 陈文祺暗叫一声“侥幸”,左右一看,不见刁澜父子的踪影,知他们已然溜走。便转身与黎远合力小心翼翼地将任思挪到酆烨腾出的炕上,撕开衣服一看,伤口既深又长,还在流血不止。好在两人应陈文祺之约,原本准备去大漠打探消息,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所以随身带有金疮草药。陈文祺为任思清洗了一下伤口,将金疮药敷在伤口之上,又向酆烨要了两尺棉布,烧了开水浸泡后将伤口包扎起来。 也许是流血过多,任思自始至终没有醒转。黎远虎目含泪,伤心且无助地盯着师弟。陈文祺将右手插到任思的背后,催动内力缓缓向任思体内输送过去。良久,任思的脸上慢慢有了些许血色,随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双眼渐渐睁开。 “陈师弟,你又救了我一次,谢谢你。”任思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陈文祺抽出右手,顺便摸摸他的额头,说道:“任师兄千万不要客气。血虽然止住了,但伤口很深,而且因流血过多你的身子也很虚弱,恐怕要静养一段时日才行。”说完又对黎远说道:“黎师兄,你的伤要不要紧?小弟为你上点药吧。” “我没事,只是划伤了皮肤,血已经止住了。”黎远答道。 “那好吧,趁天还未亮,你俩先歇息一下,我去迎接官兵。”说完拉了沈灵珊的衣袖退了出来。 然而,陈文祺他们等待多时,仍然不见官兵的踪迹,远方的火把俱已熄灭不见。陈文祺虽是大惑不解,但无论如何强敌已退,官兵来与不来已不重要。 这时,酆烨走到陈文祺身边,似乎有话却又不好启齿。陈文祺立时明白,连忙愧疚地说道:“酆先生不必担心,令嫒现正在县衙里安歇。怪我没早给你们报平安。” 酆烨一听女儿平安,十分欣喜,对陈文祺、沈灵珊说道:“天色尚早,两位请到小女的房中小憩一会。” 看到沈灵珊满脸期待的神色,陈文祺点点头,与沈灵珊一起进了酆灵的闺房。 久别重逢,这时才得单独相处的机会,两人俱是心情激荡,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了半晌,沈灵珊轻轻地吟道: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吟罢,沈灵珊深情地问道:“大哥,真的是你吗?我没做梦吧?” 陈文祺心里一颤,走近沈灵珊,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真的是我,你瞧,我的手是热的呢。” 沈灵珊见陈文祺满头汗珠,忙掏出身上的手帕递过去。陈文祺接过手帕正要擦,似乎顾忌什么又停住手,将手帕还给沈灵珊。 沈灵珊不解地望着他,没有伸手去接。 “哦,我一身的臭汗,哪能用这么干净的手帕来擦?”陈文祺连忙解释。 沈灵珊“噗嗤”一笑:“你这人哪,总是这么迂腐。你我兄弟的情分,难道还不抵一方小小的手帕?你若见外,那就罢了。”说罢伸出两指,作势要将手帕夹回去。 陈文祺一听,连忙缩手,将手帕在额上胡乱抹了两下,复又还给沈灵珊。 沈灵珊抿嘴一笑,接过手帕笼入袖中。接着问道: “大哥,你怎不问小弟如何也到了这里?” 陈文祺突然收敛笑容,沉着脸围着她前后看了一遍,直到确信沈灵珊没有受伤,方才长吁一口气,没好气地答道:“人都已经到了这里,我还问什么?” 沈灵珊悄悄做了个鬼脸,暗自想道:真坏,见面就呛人。但知他是担心自己,心里反而热乎乎的。正待拿话搪塞,陈文祺又问道: “蕊珠和那个捕快班头呢?怎不见她们?” 沈灵珊一愣,有些不可思议,诧异地问道:“你怎知蕊珠和那个捕快班头跟我在一起?” “我何止知道你们三人在一起,还知道你是自京城而来。”见沈灵珊毫发无损,陈文祺心情大好,绷不了一会,复又霁颜。 沈灵珊又惊又奇,急切地问道:“大哥,你是如何知道的?” “贫道能掐会算呗。”陈文祺由刚才出现的颠僧,想起了朔州道上抽签算卦的一幕,与沈灵珊开起了玩笑。 沈灵珊嫣然一笑,嗔道:“张天师若是知道有你这样一个既不受戒又不炼丹的传人,怕是气得悔不该创教了。”随后又娇声求道:“大哥,你说嘛,究竟你是如何知道的?” “现在不告诉你,天亮以后你自然就明白了。你还没回我的话呢,蕊珠她们在哪?” “她们没来,我让她们回家了。” “这么说,这千里迢迢的,你孤身一人来的?你呀你,忒也胆大妄为了。”陈文祺吃惊地埋怨道。 沈灵珊正想解释,陈文祺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将画影剑递到她的手中,说道:“来,将你娘教你的剑法练一遍我瞧瞧。” 沈灵珊不明所以,却没说什么,拔出画影剑将韩梅教的剑招认真演练了一遍。 陈文祺边看边摇头,口中喃喃地说道:“不对,不对。” 沈灵珊还剑入鞘,说道:“怎么不对?娘教我的就是这样。” 陈文祺说道:“不是说你不对,我是说你娘教你的剑招不对。对了,你有没有将剑谱带来?”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剑招有些不对,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对。算了,等见到义母再说。”想了想又问道:“‘拂穴掌’练得怎么样了?打一遍我瞧瞧。” 沈灵珊不知他究竟为什么,也不多问,又将十二招二十四手“拂穴掌”演练了一番。 “唔,不错,比我当初学的还快,一招一式也中规中矩的。不过——没有内力催动,招式再好看也没有大用。来,我再教你一套内功心法。”说完,将“易髓功”修习要领细细讲解了几遍,直到沈灵珊熟记为止。接下来,就要将自己的计划说与沈灵珊知道。 “沈姑娘,我有几件事情要对你说。” 沈灵珊一愣,刚才还亲亲热热、言笑晏晏的,怎么突然又迂腐起来?沈灵珊心里别扭,旋即一想这人迂腐惯了,要改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他若非如此方正,换作一副轻佻的样子,自己还有如此好感么?于是“回敬”道:“陈公子请讲。” 陈文祺一愣,这是他第一次听沈灵珊这样称呼自己,觉得一下子拉远了两人的距离,因此联想到怪不得她反感叫她“沈姑娘”呢!便歉然笑道: “贤弟此次专为寻访令尊大人而来。在下忝为朝廷使者,将与镇西大元帅夏大人见面,那时向他老人家打探令尊的消息应该不难。在此之前,请贤弟暂且隐藏好身份,更不能暴露家传武学。因这里地处边关,岭南八凶及其爪牙出没无常,倘若被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恐怕就危险了。” 沈灵珊见他改回称呼,瞬间明白他的心路历程,不禁芳心窃喜,遂柔声答应:“知道了。不过,连你称之为师兄的那两位都不能让他们知道吗?” “对。尽管他们不会害你,但难保不会失口说了出来。” “对了,大哥,你为何叫那两人为师兄,他们真是你的师兄弟吗?还有,你为何也会‘刀剑双杀’的武功?” “这些事情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以后跟你细说。眼前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沈灵珊一见他又“生分”起来,故意生气地说道:“你是怕我家有强仇,故此极力要与我撇清关系是吧?其实我俩结拜的是兄弟,如今我是女儿之身,那个结拜也就不复存在,你也不必有负担。” 陈文祺急道:“怎么说得好好的,又扯到结拜那档子事上去了?” 沈灵珊白了他一眼,如嗔似怨地说道:“既是兄弟,又有什么帮不帮忙、愿不愿意的?” 陈文祺方知她指的是这个,这才长吁一口气,说道:“既然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你说吧。” “是这样,愚兄奉皇上之命,做‘三卫’的接收特使。但鞑靼人贪而无信,只怕不肯拱手归还。故此愚兄与黎、任二位师兄相约,要潜入鄂托克打探敌方的消息。但如今任师兄身负重伤,不仅他不能前往,而且因伤口太深,不宜颠簸,所以暂时还不能送去县城,须有人在此陪护疗伤,是故……” 不等陈文祺说完,沈灵珊兴奋地说道:“好啊好,小弟当然愿意陪同大哥前往了。” 陈文祺慢悠悠地问道:“谁说要你去啊?” 沈灵珊大惑不解,说道:“你任师兄身负重伤,你黎师兄要陪他养伤,岂不是由小弟陪你去?” 陈文祺字斟句酌地说道:“我的意思,请你留下照顾任师兄,我与黎师兄去鄂托克。” 沈灵珊一听,顿时神色黯然,长途跋涉历经千难万险,始得与个郎相会,如今不到半日又要分离,心中万般不舍。她没敢开口,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望着沈灵珊充满泪光的双眼,陈文祺亦是不忍与心碎。但潜入敌后福祸难料,他不能让她用生命陪着自己去冒险。 他向沈灵珊温言说道:“愚兄此去,短则半月,长则一月,定然返回。而且,此地还有一位极熟悉的闺蜜陪你啊。” 沈灵珊如何不知陈文祺是担心她的安危?况且她又是一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女中豪杰,一时的不舍转念也就放下。这时听说有一位极熟悉的闺蜜相陪,只道陈文祺逗她开心,也不以为意,幽幽地说道:“小女子孤家寡人一个,谁也不愿搭理我,哪有什么闺蜜闺糖的?” 陈文祺见她不信,急道:“真的,愚兄绝不会骗你,你听……来了。”说完,携了沈灵珊走出酆灵的闺房。 第五十二回 芳心错许 陈文祺与沈灵珊刚一出门,就见翁隽鼎带着十数个捕快来到酆家门前,天色已经大亮。 “翁年兄为何姗姗来迟?”陈文祺打招呼道。 翁隽鼎以为陈文祺怪他来的太晚,连忙解释道:“陈年兄莫怪。一者听孟广云他们说对方只有两个人,而帮酆家助拳的则有三位义士,陈年兄一到岂非手到擒来?二则他们这些人——”翁隽鼎一指那些捕快,继续说道:“住的分散,将他们聚拢也要一点时间。所以……” 陈文祺截住他,说道:“在下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早就见你们举着火把往这边来,只怕已有个把时辰哩。” “火把?”翁隽鼎疑惑地说道:“我们不曾带火把啊,你看。”用手朝众捕快一指。 “怪了,那么举火把的是谁呢?”陈文祺低声嘀咕一句,随后拉过身后的沈灵珊,向翁隽鼎说道:“翁年兄,你看这是谁?” 翁隽鼎一看,沈灵珊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连忙上前一步,欣喜地说道:“杨姑……”听到陈文祺“咳”了一声,立时省悟,“公子什么时候到的?你可让大家望眼欲穿哪。” “翁公子久违了。”沈灵珊朝翁隽鼎抱拳施了一礼,尔后颇为惊奇地问道:“翁公子如何也到西北来了?” “我呀,那天被你骂得够呛,便快马加鞭去湖广取证,又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听恩师说你找你大哥去了,我便披星戴月地赶过来了。” 陈文祺接口说道:“贤弟有所不知,翁年兄如今是这施肤县的父母官了。” “是吗?”沈灵珊惊讶地说道:“那要恭喜翁大人了。只是新婚燕尔的将云姐姐一人丢在湖广,未免太狠心了吧?” “她呀,没办法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到猴子满山走。那日我从湖广取证赴京途中,路过柳林镇,便将她拽上马背,一直就带到这儿来了。”翁隽鼎打趣地说道。 “你说什么?云姐姐她也在这儿?”沈灵珊兴奋万分,怪不得陈文祺说什么有闺蜜相伴哪,原来他们早已什么都知道了。 翁隽鼎微笑点头,说道:“待在下将这里的事情处理好,便带你见她去。” 一听翁隽鼎要处理公务,沈灵珊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她见酆灵正俏生生地站在人群之中,忙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赞道:“酆妹妹如出水芙蓉一般,真是我见犹怜。昨晚那贼子没有伤到妹妹吧?” 她一个女孩儿家,女扮男妆奔波数月,沿途一直与男子打交道,现在见到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女子,立时生出亲近之感,两手相握再自然不过。可她忘记了自己现在依然是男妆打扮,当她拉住酆灵的手、并称她为“酆妹妹”的时候,酆灵满脸通红、娇羞不已,待要骂她轻薄,又想到此人昨夜舍命斗恶徒,也算是于己有救命之恩,对她不能过于显出反感,连忙将手挣脱出来,“逃”到父亲的身边。 沈灵珊省悟到自己失态,忙向酆灵投去歉意的一笑,转而对翁隽鼎说道:“翁大人,那恶人夜入民宅、强抢良家女子,甚至藐视朝廷,大逆不道,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哪。” 酆灵一听,对沈灵珊的反感减少了多半,心想这人虽然轻浮,却不失正直善良,自己想说不敢说的话,让他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想毕又有意无意的看了沈灵珊一眼,立时心如鹿撞,心想这人怎的如此英俊,若是女子,只怕天仙也要逊色几分。 这时翁隽鼎说道:“刁辊、刁澜父子真是丧心病狂。前不久念他父子尚无大恶,未加深究,哪知竟尔明目张胆上门抢人,如不严惩,天理难容。仇森何在?” “大人。”捕快班头仇森走到翁隽鼎面前。 “你速速带人赶到刁家庄,将刁辊、刁澜父子捉拿归案。” “是,大人。”仇森大声答应,随后转身来到众捕快跟前,说道:“你们几个随我前去拿人,留下两人保护大人回衙。” “是。” “慢。”陈文祺急忙阻止,对仇森说道:“‘岭南八凶’之中的邬云、嵇电昨晚在此地出现,被一奇人假借官兵的名义将他们吓退。刁辊、刁澜父子与这二人沆瀣一气,仇班头此去刁家,务必小心谨慎,如发现他们还在刁家,便暗中留下两人监视他们的行踪,其余的人先行撤回,待我持皇上御赐金牌就近调动兵马围歼。若他们二人已然离去,则将刁辊、刁澜父子捉拿归案。” 仇森答应一声:“卑职明白。”带了十余个衙役飞快地离去。 陈文祺因要到县城拿回行李,同时也准备给任思买点人参之类的补品,便将黎远师兄弟托付给酆烨、孟广云照看,与沈灵珊一道随同翁隽鼎返回县衙。 “云姐姐。”一进县衙后院,沈灵珊就喊了起来。 云非烟闻声走出房门,见是沈灵珊,不禁喜出望外,迅步来到沈灵珊跟前,拉着她的手喜滋滋地说道:“杨妹妹?哎呀,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你可知这些时日,恩公他可是望眼欲穿哩。” “云姐姐,你看你,又来了。”沈灵珊笑道。 “真的,姐姐不骗你。那日恩公与我家相公甫一见面,话未说上三句,听说妹妹找他来了,便将碗筷一放,就要出去寻你。唉,可怜我官人自诩与他同年好友,那情分终究抵不过你这红颜知己哟。”云非烟调侃道。 沈灵珊脸上一红,心里甜蜜蜜的,嘴上却不饶人:“可不是嘛,管什么同年好友牢中吃苦,我这里还不是照样与红粉佳人花前月下、洞房花烛?” 一句话说得云非烟、翁隽鼎哭笑不得。半晌云非烟含嗔带笑地说道:“杨妹妹好一张伶牙俐嘴。翁郎,以后我们两家在一起,我两口子怕是被他们吃定了。” 沈灵珊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又听云非烟将四人说成“两家”,更是面红过耳,偷偷瞄了陈文祺一眼,假装恼道:“什么一家两家的?云姐姐若再胡说,我便不理你了。”尔后正色说道:“不过说正经的,此前在柳林镇实是误会了两位,多有得罪,小生这里赔礼了。”说完弯腰与两人施了一礼。 “免了,免了,杨姑娘你就脱俗一点吧。大家进屋说话,站客难当啊。”翁隽鼎乐呵呵地说道。 四人异地重逢,倍觉友谊珍贵。翁隽鼎索性将县衙琐事交由三班衙役的班头便宜处置,自己则回到后院与陈文祺他们共同享受这难得的相聚。 相见时难别亦难。沈灵珊的到来,意味着他们又很快天各一方。在欢声笑语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离愁。特别是云非烟,自中原大地来到这荒芜的西北,除翁隽鼎外,举目无亲,想到沈灵珊即将离去,心中万分的不舍。吃晚饭的时候,她对沈灵珊说道:“杨妹妹,今日姐姐没有给你收拾房间,今晚我俩抵足而眠如何?” 沈灵珊笑道:“我是求之不得,不过……”,说到这里,杏眼一睃翁隽鼎,含笑不语。 “不过什么?”云非烟不解其意,追问一声。 “不过翁大人可就有意见了,小妹一来便‘霸占’了他的夫人,明日岂不是要赶我走人了?” 翁隽鼎一笑没有吱声,云非烟用筷子往沈灵珊手上轻轻一打,指着陈文祺说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说罢凑近沈灵珊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未说完,俏脸先红。 沈灵珊一听又惊又喜:“真的?恭喜云姐姐,恭喜翁公子。” 一旁的陈文祺一见她们的神色,始知原先自己的猜测没错。正要向翁隽鼎道喜,却见他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知他脸薄,连忙替他解围:“嫂夫人不用担心,杨姑娘还要在府上叨扰些日子呢。”说罢便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 云非烟听罢,又是高兴又是不满,埋怨陈文祺道:“陈公子忒也心硬,杨妹妹千里迢迢寻你而来,你却不到一日又要走,丢下杨妹妹一个人怎么办?” “云姐姐别责怪大哥了,他皇命在身,的确不能耽搁。”沈灵珊连忙为陈文祺开脱。 云非烟轻轻一点沈灵珊的额头,假装生气地说道:“你呀你,难怪都说女生外向。罢了,人家自家人都没想法,我这外人瞎操什么心?” 一句话又将沈灵珊说得面红耳赤,连忙站起身拽着云非烟,说道:“云姐姐,不要生气了。走,我俩到房里说话去。” 次日一早,陈文祺到街上买了两支上品老山参,与沈灵珊一同返回酆家,安置好一切,便与黎远辞别众人,北上鄂托克。 话分两头。且说自陈文祺他们走后,酆烨、孟广云因沈灵珊前日夜间舍命搭救酆灵,十分感激,因此待之如座上佳宾,哪肯要她照顾任思?沈灵珊亦知义兄留下自己照顾任思只是借口,而且男女授受不亲,乐得客随主便,放手让孟广云操劳,自己正好练习陈文祺新授的“易髓功”法。不过女儿家心性,又无闺蜜相伴,因此得空便去找酆灵遣忧解闷,忘情时喜欢握着酆灵的双手抚摩。酆灵虽然怕她“轻薄”,但见她只是拉拉手而已,并无出格的举动,虽无可奈何,也不好变脸坚拒,只是与她在一起时,尽量借故不使她靠近自己而已。 这一天,沈灵珊又来闺房找酆灵,酆灵见她又要与自己并肩而坐,忙借口为她端茶,站起身走到房门边站着与她说话。沈灵珊暗中一笑,也不便说破自己的身份。二人聊了几句,沈灵珊请酆灵带她到书房找几本书看看。酆灵正觉尴尬,一听她要借书,自是求之不得,便领她来到书房。恰巧碰见刚从塾馆回家的酆烨正在书房写字,沈灵珊说明来意后,酆烨连忙带着她去挑书。沈灵珊随手拿了一卷《剑南诗稿》,酆烨失笑道: “敢情杨公子也喜欢陆放翁的诗词?” 沈灵珊自谦地答道:“在下胡乱欣赏而已。” “老夫刚好写的是陆放翁的诗作,只写了前四句。请杨公子补齐后面四句如何?”酆烨大半辈子做的是教书先生,几乎没有文友,今见沈灵珊来借书读,心里高兴,便想试试她的文才如何。 沈灵珊一时技痒,说道:“既然酆先生不怕污了墨宝,在下就来个狗尾续貂吧。”说罢,走到书案前面,只见宣纸上写着陆游的《游山西村》前四句: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但见那字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不禁赞叹道:“酆先生的书法金钩铁划、骨气洞达,绝不输虞褚欧颜,在下拜服。”不等酆烨答话,素手拈起砚台上的狼毫,饱蘸浓墨,续上后四句: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柱杖无时夜叩门。 酆烨轻轻击掌道:“哎呀,杨公子字如其人,笔法秀逸,墨彩艳发。若是女子能够写出这等娟秀至极的书法,岂非冠绝天下?” 沈灵珊知他话中之意,便借这个话题再将自己女子的身份掩饰一番:“老先生过誉了,杨某愧不敢当。家严常年在外,全靠家慈教导,久而久之,不仅书法,在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些女性化了。” 酆烨理解地点点头,又说道:“老夫常年在外‘舌耕’,可说是育人无数、桃李满园。但自己的女儿却疏于教导,况且她也不喜老夫这遒劲的书法风格。杨公子这个‘特长’,很适合做小女的师傅,不知杨公子可否指教一二?” 酆灵一见沈灵珊诗、书功底很深,心中极是羡慕,听父亲请她指点自己,自然乐意。 沈灵珊想起陈文祺临行时讲过,孟广云心仪酆家小姐很久,酆家小姐则非“才子”不嫁,如能将他们二人撮合到一块,岂不是功德无量?想到这或许是个契机,便说道:“指点谈不上,如果酆妹妹愿意的话,倒是可以互相切磋。不过……” 酆烨怕她不答应,忙问道:“不过什么?” 沈灵珊接着说道:“孤男寡女单独在一起,难免会惹来非议,坏了酆妹妹的清誉,不如让孟大哥也来,大家共同学习岂不更好?” “好呀,我去和广云讲便是。”酆烨马上赞成。 酆灵没想到“杨公子”竟是如此坦荡与体贴,看来他是个正人君子,只不过久在母亲身边养成了习惯,无意识地与女性亲近而已。原先对他有点“轻薄”的反感又淡去不少。 自这日以后,沈灵珊、酆灵与孟广云三人无事时便到酆烨的书房,或读书、或填词、或联对、或习字,沈灵珊有意让孟广云多与酆灵交流请益,孟广云当然是“师命难违”,有意藏拙,寻找机会与酆灵搭讪;酆灵自小心仪才子,自己当然也不甘落后,吟诗作赋、联对习字乐此不疲,孟广云虚心求教,她亦热心相帮。一来二去,两人竟比从前熟络不少。但比较而言,酆灵对“师傅”沈灵珊更为亲近,不时找她问这问那,似乎再也不怕她对自己“轻薄”。特别在习字的时候,沈灵珊扶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身后的呼吸轻拂她的秀发、粉颈,热乎乎、麻酥酥的感觉令她惶恐而又陶醉,竟似“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样子。 可惜好景不长。数日之后,任思的伤口已经结痂,亦能下床做些轻微的活动。这一天,翁隽鼎根据陈文祺行前的嘱托,派覃珙驾着一辆马车来接任思,沈灵珊亦打点行装随车返回了县衙。沈灵珊她们走后,酆灵怅然若失,独自一人在闺房里发呆。想起沈灵珊手把手教她习字的情景,便下意识地磨浓墨汁,抚平宣纸,提起狼毫重温旧景。 酆烨见女儿大半日未出房门,以为她身子不适,便来闺房看望。看见酆灵正在练字,便松了一口气。 “灵儿,原来在练书法呀,爹还以为你生病了呢。让爹爹看看,字可有长进?”酆烨走到桌前,只见纸上写了两行字: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酆烨虽然迂腐,对人情世故不太在意,但于诗情画意,他可是精通在行的。见此心里“咯噔”了一下,从这字里行间,他隐约读懂了女儿的心思。 正待开口相问,酆灵却已幽怨地说道: “爹爹,女儿与孟大哥正学得好好的,杨公子这一走,岂非前功尽弃?” 只此一句,便无须再问。酆烨心里暗暗叫苦,女儿看上谁不行,怎的偏偏心仪这位杨公子?他虽不知杨公子是何来历,但能断定他“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女儿这一厢情愿,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行,得劝劝她。 “灵儿,杨公子一个过路客人,怎能长期呆在这里?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何必单认杨公子一人为师?再说了,这不是还有爹爹可以教你们吗?” “爹爹既不耐心又爱唬人,才不要爹爹教呢,再说,您整日在塾馆,怎么教我们?”酆灵苍白地抗议。 “灵儿,爹爹知道你的心思。但你可曾想过,杨公子家有何人?是否婚配?他心中怎想?倘若‘落花已作风前舞,流水依旧只东去’,那时你岂非苦了自己?” 酆灵见爹爹说破自己的心思,不禁粉面绯红,当下便放开矜持,低声说道:“他……若非有意,为何还时常来拉人家的手?” 酆烨一愣,想道,也是呀,杨公子平日温文尔雅、婉婉有仪,不是轻薄之人,如果真如女儿所讲,他必是婉以琴心相挑,暗示风情月意。果然如此,岂非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酆烨决定去县城一趟,成则皆大欢喜,不成则息了女儿的念想。 经过“荒唐合约”案和“夤夜抢人”事件,酆烨已是县衙上下无人不知的熟人。闻听他要拜访翁大人,守门皂隶赶快进去通报。翁隽鼎正在书房与刚刚从鄂托克返回的陈文祺交谈,听说老秀才酆烨求见,便让守门皂隶将他带到书房。 酆烨见陈文祺也在,心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件事情问他的结义兄长岂不更好?彼此寒暄了几句之后,酆烨望着陈文祺说道:“老朽原本想找翁大人说个与杨公子相关的事儿,既然陈公子回来了,老朽便直接向陈公子说好了。” 陈文祺以为沈灵珊在酆家做了什么错事,老秀才告状来了,便问道:“义弟是否给酆先生添什么麻烦了?老先生请讲。” “没有,没有。令义弟不矜不伐、屈尊敬贤,怎会给老朽添什么麻烦?”酆烨连忙否认,接着话头一转,说道:“老朽今日前来,是想冒昧地问一下令义弟可曾……可曾……”说到此处,“婚配”二字竟是无法说出口。 “可曾什么?老先生但说无妨。”陈文祺温言宽慰酆烨。 酆烨平复了一下情绪,暗里一咬牙,说道:“老朽想问一下义弟可曾婚配?”说完老脸又是一红。 陈文祺与翁隽鼎颇感意外,两人对望了一眼。陈文祺摇摇头答道:“倒是未曾婚配。不知酆先生……?” 听说沈灵珊并未婚配,酆烨暗暗高兴,但却不好意思开口。常言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主动找人攀亲,岂不是有点“自荐枕席”的意思?因此嗫嚅了半天没有说话。 陈文祺隐约猜到几分,便说道:“酆先生有话请尽管说,在下与翁大人绝不会笑话,更不会外传。” “是这样,陈公子走后,杨公子留在寒舍陪护任义士的时候,与小女相处得不错,小女对杨公子亦无反感,故此……故此……” 陈文祺知他羞于出口,忙接过话头说道:“故此酆先生是牵红线来了,对吧?” 酆烨难为情的点点头,算是承认。 陈文祺记得自己曾与沈灵珊暗示过,要她相机撮合一下酆灵与孟广云的姻缘,不想让酆灵对沈灵珊产生了误会,这下如何是好? 翁隽鼎一听酆烨要将女儿许给杨公子,心想这不是乱点鸳鸯吗?连忙说道:“酆先生误会了,杨公子他其实是……” 陈文祺暗中拉了一下翁隽鼎的衣袖,接口说道:“义弟他其实是曾经发过誓,此生永远不娶。”陈文祺此话并不算错,沈灵珊一个女儿之身,当然是不会“娶”妻的。 “发誓此生不娶?”这次轮到酆烨吃惊了,问道:“为什么?” “这个……”陈文祺急忙中以话搪塞,不料酆烨穷问不舍,一时间竟难以自圆其说,便施个缓兵之计,“这个倒是不清楚,得问他本人了。”他料定酆烨不至于涎着脸去追问人家为何终身不娶吧? 果然,酆烨沉吟再三,终于说道:“既是如此,权当老朽没说吧。不过,老朽说句难于启齿的话,听小女说,杨公子有事无事喜欢与她亲近,说不定杨公子改变了初衷也未可知,最好请陈公子确认一下。”说完,与陈文祺、翁隽鼎两人道别,独自回家去了。 书房里留下陈文祺、翁隽鼎,两人哑然失笑。翁隽鼎打趣地向陈文祺说道:“陈年兄别大意哟,当心人家酆姑娘捷足先登了呢。” 陈文祺皱皱眉说道:“我曾暗示杨姑娘帮助一下孟广云,哪知杨姑娘弄巧成拙。这可有些麻烦了,可不能害得人家酆姑娘芳心错许啊。” “陈年兄,这事不是挺好解决的吗?将杨姑娘的真实身份向他们说明白,酆姑娘必然死了这条心。适才在下要说,被陈年兄拦住,不知为何?” 陈文祺想到翁隽鼎的为人,又是自己的同年好友,决定将沈灵珊的身世透露给他。便说道:“在下索性对翁年兄讲了吧。杨姑娘她其实不姓杨,而是姓沈,闺名沈灵珊。那日出现的邬云等‘岭南八凶’是她家的世仇,一直都在寻找她们一家的下落。因她爹爹有可能在宁夏边关,故此她万里迢迢前来寻父。此处地处边塞,鱼龙混杂,一不小心便会泄露行藏。所以千万不可暴露她的身份,在下连黎远、任思两位师兄都没让他们知道。” 翁隽鼎这才知道“杨公子”的身世,不免感慨地说道:“这可难为了沈姑娘。不过,酆家这事怎么办?” “现在看来,也只好暗暗地与酆姑娘讲明身份了。好在我们明日就要离开此地,只要两人不在一起,酆姑娘也就不会失口说出什么。” “怎么?你们明天就要走?你黎师兄不是还未回来?”翁隽鼎觉得突然。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这次我和黎远师兄潜入鄂托克,打探到确切消息,鞑靼小王子得知阿巴海输掉河套三卫,一气之下,遞夺了他的济农之位,贬到边塞驻守这几个地方,严令他死守城池,不准有失。因此,在下必须尽快赶到镇西兵马大元帅府,与夏老将军商议夺城之计。而黎师兄,他因有要事,已先行一步了。” 翁隽鼎听罢默然,良久方才说道:“陈年兄决意要走,在下不敢强留,毕竟国事为重。……今日我与你置酒践行罢。” 陈文祺笑道:“不必了吧,前些日子已‘践行’过了哩。” 翁隽鼎也笑着说道:“权当为沈姑娘践行,陈年兄作陪好了。” “既然如此,在下无话可说,你就安排去吧。在下陪沈姑娘去趟酆家就回。” 在陈文祺的陪同下,沈灵珊来到酆灵家,在酆灵的闺房里亮明了女儿身份,惹得酆灵哭笑不得、羞惭万分。沈灵珊甚觉过意不去,又喜酆灵天真烂漫、纯洁无瑕,遂向她提出结拜。酆灵大喜过望,当下两人对向而跪,撮土为香,相互拜了四拜,成了结拜之礼。因暂时不能暴露身份,沈灵珊嘱咐义妹当众不可叫她姐姐,仍然称之为杨公子,酆灵满口答应下来。作为义姐,沈灵珊干脆直接与她谈到孟广云,希望酆灵认真考虑,酆灵未置可否。沈灵珊知道这事急不得,便不再多说。 甫一结拜便要离别,酆灵心中难舍,将她们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沈灵珊执意停步不走,她才强忍眼泪,掉头返回。沈灵珊看着她孤身返回的背影,眼圈亦是发红。 两人赶回县衙,翁隽鼎夫妇已是翘首等待多时。 第五十三回 九边重镇 元至正二十八年,平民出身的朱元璋在应天府称帝,结束了蒙元在中原的统治。然而一百多年来,退居漠北的蒙元残余势力始终觊觎曾经统治过的大好河山,屡屡伺机南下,成为天朝的严重边患。为此,大明朝廷在绵亘万里的北部边防线上,相继设立了九个边防重镇,史称“九边重镇”,借此作为同蒙古残余势力防御作战的重要战线。宁夏,便是“九边重镇”之一。 洪武三年,大明朝廷将元宁夏府路改置宁夏府,四年后废府改为宁夏卫,并以此为中心,又置左屯卫、右屯卫、中屯卫、宁夏前卫。此处既有南国水乡的秀丽景致,又有塞外大漠的壮丽景观,万里黄河在其腰部穿过,流程近八百里,留下许多古老的渡口,其中最负盛名的横城渡口是此地重要的交通咽喉。在这里登高东望,是浩瀚无垠的黄沙,隔河西眺,则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滔滔的黄河之水,从这里向北奔腾而去,到磴口折向东流,形成河套。曾几何时,这里沙鸥翔集,苇花飞白,轻舟短棹,漂浮水面,是旅客过往黄河的必经之渡口。但如今,这里却是“剑光挥夜电,马汗昼夜泥”,敌我双方虎视眈眈,战争一触即发,是不折不扣的边防要塞。 因此,宁夏卫倚郭凤凰城,禁卫森严。无论军民,进出城门须出示总兵府签发的画有本人头像的过关符牒,无此符牒则不准进出。韩明为寻访师兄沈清,几次到此均无功而返,便是没有过关符牒、根本不能入城的缘故。(当然,韩明若是自承姓名,守门兵勇报告给夏尧,应当是能够进城的。只可惜韩明不敢以真实姓名相告,才屡次被拒门外。) 不过,对于朝廷钦差,则另当别论。 这一日,陈文祺、沈灵珊、任思一行三人于金乌西坠时分来到凤凰城外,亮出朝廷的“专使符节”,守门兵勇急忙禀报把总,由把总亲自带路,将他们恭送到总兵府前。 年近七旬的宁夏总兵、镇西兵马大元帅夏尧虽然位高权重,但陈文祺系当今皇上委派的钦差大臣,手中御赐金牌更可“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见牌如见朕躬,故此丝毫不敢怠慢,亲率一干将领到总兵府门前迎接钦差大人。 及至见面,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惊奇道:“是你?”“是您?” “哈哈哈,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夏尧朗声大笑。 陈文祺抢前一步,对夏尧深施一礼:“晚生陈文祺拜见前辈。” “哈哈哈,”夏尧拉起陈文祺,说道:“我道新科状元陈文祺是谁?原来就是那日在‘功夫茶楼’邂逅的才子啊,刘老弟可算慧眼识珠了。” 不消说,当日在“功夫茶楼”后院树荫底下与刘健对弈的短褂老者,便是眼前这位威风八面的镇西兵马大元帅夏尧。 “前辈谬赞了。”陈文祺不好意思地说道。 “好好好,我们进去说话。”夏尧将手一摆,与陈文祺并肩走进总兵府大厅。 按照官场规矩,陈文祺向夏尧交验了‘专使符节’,随后自怀中请出皇上的亲笔手谕,见夏尧欲要跪拜领旨,忙伸手扶住老将军,笑着说道: “前辈不必如此。皇上特地吩咐,夏老将军系我大明股肱之臣,将此手谕交他即可,无须宣旨。” 夏尧听罢,深感皇恩浩荡,遂面向东北方向遥遥一拜,转身取过陈文祺手中的圣旨,细细看了一回,而后大声赞道: “好,好,有此明君,大明中兴有望。十九年了,我河套三卫该回家了。陈大人,咱们戮力同心,将鞑靼贼子赶出宁夏、光复河山。” “文祺唯前辈马首是瞻。不过,还请前辈直呼晚生名姓为好。” “如此,老夫便叫你陈将军吧。陈将军,我来介绍一下,”夏尧指着左首一位身着白袍、前胸后背缀着一方麒麟补子的中年将领说道:“这位秦森将军,是总兵府的参将、正四品明威将军,本总兵府副总兵一职空缺,秦将军是老夫的得力助手。” “秦将军久仰。”“陈将军一路辛苦。” 陈文祺与秦森四手相握,互致问候。 两手相握之际,夏尧的目光不停地在两人身上流转,面现惊诧之色。 陈文祺发现夏尧有异,问道:“怎么了?前辈。” “没……,没什么。”夏尧迅速恢复常态,支吾了一声,又将陈文祺引到秦森身旁那位军官面前,介绍说:“这位是本总兵府的游击将军,姓甘名田,品级是从四品显武将军,他的武艺不错,尤善箭术。” “甘将军,请多指教。”陈文祺抱拳施礼。 “末将甘田参见陈大人。”虽然陈文祺比他的品级要低,但钦差身份却是见官大一级,因此甘田连忙回了一礼。 游击将军以下,还有守备、提调官等两级军官,夏尧一一作了介绍,最后将陈文祺引到两个身穿采绣常服的官员面前,笑着说道:“想必你们早已认识,老夫就不必介绍了吧?” 两人向陈文祺施了一礼,说道:“何唐、秦宗,见过陈将军。陈将军别来无恙?” 陈文祺望着面前似曾相识的两人,略带歉意地问道:“请恕在下眼拙,敢问二位与在下……” 两人相视一笑,齐声说道:“朔州道上,毒瘴林中。” 陈文祺恍然大悟,两人正是朔州道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疯道颠僧,难怪如此眼熟!于是连忙一抱拳: “承蒙二位多次援手,在下未及言谢。不知二位为何也在……” 夏尧轻轻拍了一下陈文祺的肩膀,说道:“你不明白他俩为何也在总兵府吧?他们都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此次你以钦差身份微服独行,马文升马大人担心沿途变生不测,故令他俩暗中跟随,如遇敌情,就可及时示警。当然了,昔年老夫在兵部,曾兼任职方司郎中,他们乃是老夫的旧部。这次接收三城治权,朝廷已经做好了武力收复的准备,故此马大人特命他俩回到老夫麾下,协助收复左、中、前三卫,所以他俩又临时任宁夏总兵府的守备。” “原来如此。”陈文祺心里暗暗感激马文升,若非有此安排,那日在酆烨门前只怕是凶多吉少。还有……陈文祺突然记起居庸关“南关客栈”的那张纸条,便向何唐、秦宗问道:“如此说来,当日‘南关客栈’的那张纸条是二位塞进在下的房间了?” 何唐、秦宗微笑不语,只轻轻点了点头。 “二位是如何知晓有人要偷袭在下?” “说来这事有点凑巧。”秦宗看了何唐一眼,说道:“那日我俩奉了马大人之命,乔装成僧道尾随陈将军出了京城。行不多久,就发现一个腰挂长剑的少年,远远跟着陈将军,你快他也快、你慢他也慢,且注意力全在陈将军身上。我俩见此人形迹可疑,便借机上前试探虚实。谁知不看则已,一看倒把我俩吓了一跳,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新科武状元尹维。幸好我俩已经易容,否则便被他认了出来。自琼林会武宴到鞑靼进贡事件,满朝文武均知新科文、武状元有隙,我俩预料尹维一路跟踪陈将军决无好事,便不敢大意,远远跟着他直至‘南关客栈’。在客栈大堂里,我们又发现一件很蹊跷的事儿:一个彪形大汉和一个精瘦汉子坐在靠楼梯的一张桌子上,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忽然间两人厮打起来,且边打边往楼上移动。可叹那两人做戏的功夫太差,被我俩一眼识破。于是何兄留在原地监视尹维,在下则尾随那两个汉子上楼。不一会儿,两人被陈将军赶出房间后,快步下楼溜进一楼最深处的一间大厢房里,呆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便与一个黑巾蒙面的精壮汉子前后脚走出客栈。出了关城以后,来到一处悬崖边,蒙面人趁两人转身的时候,将两人一齐掌毙,同时自言自语的说道:‘二位别怪在下心狠手辣,你们若是将此秘密泄漏出去,在下焉有命在?’显然,蒙面人这是杀人灭口,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阴谋。于是我继续跟踪蒙面人到那间大厢房外,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凝神谛听,这时听到另外一个声音说道:‘他们两个也只能起个投石问路的作用,要解决此人,还须我们亲自动手。’然后听到一阵开关门的声音,里面再无动静。我与何兄揣摩,蒙面人以及他的同伙可能要趁夜暗算陈将军,于是就特意给陈将军留字示警。” “刚才二位说‘朔州道上,毒瘴林中’,这又是怎么回事?”甘田好奇地问道。 “这个嘛……”秦宗瞟了一眼站在陈文祺身后满面通红的任思,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陈文祺连忙转移话题,从身后拉过任思和沈灵珊,向夏尧说道:“对了,忘了向前辈介绍,这位任思师兄,是‘冰寒西北’杨羡裕老前辈的高足,听说朝廷要收复三卫,任师兄和黎远师兄坚持要来助阵。在下此次潜入鄂托克打探敌情,多亏了黎远师兄鼎力相助。” “两位壮士前来助阵,足见人心所向,老夫这里先行谢过。” 任思红着脸,上前拜见了夏老将军,又与其他将领一一施礼。 “这位公子姓杨名山凌,是在下的结义兄弟。”陈文祺又向夏尧介绍沈灵珊。 夏尧等一干人等此前只顾与陈文祺叙话,并未认真注意他身后的两个同伴。经陈文祺一介绍,夏尧将目光转向沈灵珊,正待与她客套,忽然一怔,失声说道:“你是……雪……?” 与此同时,秦森、何唐二人亦是轻轻“咦”了一声。 “我是谁?夏爷爷,刚才我大哥不是告诉您老人家了吗?我叫杨山凌。”沈灵珊见着了夏尧,心情分外激动,在她的潜意识里,已将夏尧当成又一个外公(第一个当然是韩慎),若非他们一直谈论公事,她早已扑到夏爷爷的跟前,向他打听爹爹沈清的讯息了。现在听夏尧问自己是谁(她误将“雪”听成“谁”),这种感情与女儿性情自然流露,遂略带娇嗔地答道。 “杨山凌……杨山凌……”夏尧揉了揉眼睛,口中喃喃地说道:“好,好,贵客,贵客。”说完,又朝沈灵珊望了望。 甘田一介武夫,全然不解场中这些微妙的细节。见大家沉默不语,又接着先前的话题问道:“何兄,‘朔州道上,毒瘴林中’究竟是怎么回事,神神秘秘的?” 何唐用眼瞪了瞪甘田,又看了看任思,没有说话。 任思大方地一笑,向何唐说道:“何将军请讲吧,没事的。” “呃,其实也没什么。朔州通往神池的官道上,在马邑县境内要穿过一片藏有无数蚺蛇的树林,每年三至七月是蚺蛇交媾之期,林内充满毒瘴,人若闻之,轻者头脑昏沉、胸腹胀痛,重者神智昏迷、性命不保。故此官府在树林两侧的官道旁都竖有示警路牌,劝诫行人午后勿入林中。陈将军经过那片树林的下午,正是蚺蛇瘴正盛之时。由于此前偷听到尹维他们悄悄合计,要将陈将军诓入林中。我俩不便向陈将军直言,便以抽签、算卦为由,在官道上拦住陈将军,以延宕时间,阻止陈将军入林。谁知……谁知陈将军艺高人胆大,还是进入了林内。” “咳,何将军直说无妨,在下那叫沉不住气,受不得一激。”陈文祺自嘲地说。 “啊呀,那可就危险了。”甘田替陈文祺担心起来,接着问道:“后来呢?” “后来……,幸亏我俩早有准备,预先买了一包雄黄粉带在身边。候尹维他们走后,我俩抢进林中,将雄黄粉尽数洒在已然昏迷的陈将军身上,再喷上一口酒,陈将军就……无事了。” “这个尹维真可恶……”甘田怒道,忽然又想起什么,说道:“这不是尹维一人所为是吧?若不然的话,你二人联手还对付不了他一人?何必又是抽签又是打卦的?他还有哪些同伙?后来怎么解决的?” 陈文祺眼见要说到任思他们身上,赶紧说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不必再计较了。哎,我说何将军,那肤施乡间小道上的官兵是怎么回事?半夜三更的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何唐一笑,说道:“自从发现蒙面人偷袭之后,我俩都将投宿的地方尽可能靠近陈将军。陈将军住进肤施县衙以后,我们就租住在陈将军客舍后窗对面的街坊家里。那天夜间子时刚过,就听有人拍打陈将军的窗户,紧接着陈将军就急匆匆的打马出城。我俩不知发生了何事,便跟在陈将军身后发足狂奔,虽然在出城时遇到点小麻烦,与陈将军拉下一段距离,却万幸没有失去陈将军的踪迹。等到我们赶到酆家屋前,陈将军已经与俩贼人厮杀在一块。‘岭南八凶’武功既高,且心狠手辣,我俩唯恐陈将军双拳难敌四手,有心援手又武功低微,急切间想起路旁枯草满地,便让秦宗老弟由远及近依次将火点着,远处渐灭而近处渐亮,似大队人马举着火把逶迤前进一般。在下再高喊一声‘官兵来了’,果然唬得两个贼子望风而逃。” “如非两位将军故布疑阵将两个恶贼吓退,在下今日或许见不着诸位了。”陈文祺由衷地说道。 “哼,这两个贼子恶贯满盈,迟早有一天要遭到报应的。”白袍将军秦森恨恨地说道。 夏尧瞥了他一眼,连忙说道:“各位将军,今晚老夫为陈将军接风洗尘,大家都来参加。” 陈文祺一听,急忙摆手:“夏前辈万万不可。守土戍边,何其艰难?眼前大战在即,还是省一点钱粮吧。不如趁此机会,我向各位说道一下鄂托克打探的情况吧?” “再艰难饭还是要吃的。陈将军初来乍到,吃完晚饭先休息一晚,明天再计议收复三城的大事。”夏尧还是坚持。 陈文祺想想不能过于坚持己见,便退让一步:“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一定要按照太祖爷定的规矩办呢,否则,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百姓。” 这时秦森笑着说道:“在这个地方想要超过太祖爷的‘四菜一汤’标准还很难哩。” 夏尧挥挥手说道:“好啦,大家都去准备吧。秦将军,请你安排一下陈将军他们的起居。” “是。”众人齐齐答应一声,各自散去。大厅中止剩下陈文祺一行以及夏尧、秦森两人。 “夏前辈,我义弟想与前辈单独一谈,不知可否?”陈文祺走到夏尧身旁,轻声说道。 “你义弟?”夏尧似乎知道“杨山凌”要与他谈什么私事,并不感到意外,便对秦森说道:“秦将军,你去驿馆安排几位的起居……” 未等夏尧说完,陈文祺连忙打断,“夏前辈,黎远师兄与我约定,明日到达凤凰城,他与任师兄不怎么习惯住驿馆,就由他们吧。不过,请夏前辈发个号牌,以便明日黎远师兄入城。” “这个容易,秦将军,你陪同陈将军去驿馆,顺便给任壮士他们领两个号牌。” 沈灵珊一听,忙悄悄地拉了拉陈文祺的衣袖。陈文祺已会其意,便对夏尧说道:“还是请秦将军去领号牌吧,在下陪一下义弟。” 夏尧一顿,旋即做了个请的手势,向陈、沈二人说道:“二位请里屋说话。” 说完将陈文祺、沈灵珊两人带入大厅旁边一个厢房中。 房间里陈设十分简陋,一张八仙桌倚墙而放,左右两边各有一把半新半旧的靠椅,下首两边各摆了两条长凳,右侧的长凳旁边,还有一扇通往另一间厢房的小门,显然这是平日用于议事的场所。 夏尧当先走到八仙桌左首站定,请陈文祺在对面椅子落座。 因是私事,陈文祺哪敢与夏尧平起平坐?遂同沈灵珊一道,并肩坐在下首的长凳之上。 等夏尧落座以后,陈文祺站起身施了一礼,随后指着沈灵珊说道:“夏前辈请恕文祺隐瞒之罪。我这位义弟,乃女扮男装、隐姓埋名前来宁夏,专为谒见夏前辈而来。” 夏尧年近古稀,见多识广,他早已看出沈灵珊是女扮男装,听到陈文祺说破,也不甚惊奇。他顾不得与陈文祺说话,望着沈灵珊问道:“你是女孩儿?专为见我而来?所为何事?你叫什么名字?” 望着夏尧,沈灵珊心情无比激动,她站起来走到夏尧跟前,松开缠绕在头顶上的乌发,强忍着眼泪答道:“夏爷爷,我姓沈,名叫灵珊,我娘让我来找您,问问我爹爹是否在这里。”说完已经是泣不成声。 “找你爹爹?”夏尧大感意外,下意识地问道。 沈灵珊没有注意到夏尧的神情,点点头答道:“嗯,我爹爹他叫沈清。夏爷爷,他在您这儿吗?” 夏尧闻听,暗中一惊:“沈清……他……”夏尧看到沈灵珊充满期待的眼神,答所非问:“你说你叫沈灵珊?” “嗯。” “你娘她……?” “哦,我娘叫韩梅。”沈灵珊知道夏尧的意思,连忙答道。 “你们娘俩住在哪里?” “武昌府广阜仓旁。” “就你们娘俩住在一起?” “嗯。”沈灵珊点点头,看见夏尧似有不信,补充说道:“哦,我还有个舅舅,名叫韩明,现任武昌知府,他经常回家的。” “除此之外,再无别人了?”夏尧的眼神中有些期待。 沈灵珊摇摇头:“没有。” 夏尧微感失望,转而问道:“你来找爹爹,可记得你爹爹的容颜相貌?” 沈灵珊摇摇头:“不知道,我从未见过爹爹。” “那你凭什么找你爹爹啊?对了,你娘应该给你信物了吧?” 沈灵珊又摇摇头,心道,若不是偷偷跑出来,我娘都不让我来哩。 “既不知道爹爹的相貌,又没有任何信物,就算你爹爹站在你面前,你们也无法相认啊。”夏尧语带双关地说道。 “夏爷爷,您不是认识我爹爹吗?您肯定知道我爹爹在哪里是不是?夏爷爷,您带我去见爹爹好不好?”沈灵珊此时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夏尧身上,非常害怕他摇头说不知。 “孩子,只要你爹爹在这宁夏,爷爷一定帮你找到他。今天天色晚了,爷爷一会还要设宴为你们洗尘呢,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吧。”夏尧温言安慰着沈灵珊,他的话模棱两可。 坐在一旁久未说话的陈文祺这时站起来,走到沈灵珊身边,说道:“沈姑娘,我们先下去吧,夏前辈还有很多事要办,这件事得慢慢来。”说罢,向夏尧辞了行,拉着沈灵珊就向外走。 沈灵珊似乎不愿离开,被陈文祺连拽带拉的走出总兵府。 “大哥,连夏爷爷都不知道我爹爹的消息,这可怎么办啊?”沈灵珊一副缠绵悱恻的样子向陈文祺问道。这么多年来,虽然没有爹爹的音信,她与母亲和舅舅始终相信爹爹就在宁夏、就在夏尧身边,只是苦于进不了凤凰城才没有机会找到爹爹。现在连夏尧都不知道爹爹在哪里,就算爹爹尚在人世,茫茫人海却到哪里寻找?沈灵珊想到此,不免失望至极、掩面而泣。 陈文祺见她哭的梨花带雨,知道她方寸已乱,忙温言说道:“贤弟冰雪聪明,怎么就听不懂夏前辈的话了?愚兄保证,令尊大人就在夏前辈的身边。” 沈灵珊一听陈文祺这话,立时大喜,忙抓住陈文祺的胳臂,问道:“我爹爹真的在夏爷爷这里?”随即又松开手幽幽地说道:“大哥是安慰我的吧?” “这么大的事情愚兄怎敢开玩笑?你想想,夏前辈与你外公是何关系?若是真的不知令尊的消息,你这一问,他如何还能安之若素,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再说了,从头到尾他说过‘不知你爹爹在哪里’之类的话么?没有吧?而且,他若不知你爹爹的信息,他怎会问你要信物看哪?” 沈灵珊认真想了一阵,脸色慢慢好转,继而破涕为笑,欣喜地说道:“果然如此,看来我爹爹就在夏爷爷身边。不过,夏爷爷他为何不肯说呢?难道另有隐情不成?” 陈文祺摇头道:“夏前辈老成持重,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何况你又拿不出任何信物,他如何敢轻易相信你的身份?好了,既然知道你爹爹就在此地,你们父女相认指日可待,你就放宽心吧。” 夏尧的确知道沈清人在何处。陈文祺、沈灵珊走后,夏尧对着小门说道:“出来吧。” 只听“吱呀”一声,小门开处,白袍将军秦森走出来。 “都听到了?” “听到了。不过,怎么会是这样?”秦森似乎有些激动。 “是啊,老夫以为……”夏尧悠悠的说了半句,又改口问道:“你怎么看?” “夏叔,我……”秦森欲言又止。 “陈文祺是刘健刘老弟的得意门生,按说学识人品不会很差,去年我到湖广私访的时候与他见过一面,对他的印象也不错。而且初涉庙堂,不至于这么快就与梁芳那阉人搅到一块吧?听说‘岭南八凶’与梁芳是同门师兄弟,陈文祺在来宁夏的途中几次与‘岭南八凶’作对,从这点看,陈文祺应该是靠得住的。” “可这里面疑点也不少。” “说说看。” “小侄与师妹失散的时候,只有小儿沈霁。如今凭空冒出来一个女儿,岂不奇怪?” 敢情此人就是韩梅母女日思夜想、梦萦魂绕的沈清! “莫非其时梅儿已经有喜?”夏尧提醒道。 “这个……”秦森——现在该改称沈清——想了一下,语焉不详地说道:“不无可能……” 他想起了沈霁周岁那天,送走了客人,夫妻俩回到自己的房间,逗着呀呀学语的儿子,房内充满了欢声笑语。 “师兄,你看,霁儿好像你啊,长大了肯定一样的潇洒英俊。”韩梅欢愉地说道。 “可不,要是我们再有个女儿似师妹你一样端庄漂亮,可就儿女双全了。” “美的你。”韩梅嗔笑道:“一个霁儿就把我累的够呛,要有两个,岂不要焦头烂额了?” 沈清连忙说道:“果真如此,不如不要吧,还是师妹的身子要紧。” 韩梅突然脸一红,低声说道:“不过说也奇怪,霁儿都一岁了,那……好事儿却还没来,这几日总是恶心反胃,像前年一样,不知是不是又‘有’了。” 沈清一听,高兴地抓住韩梅的手,问道:“真的?” 韩梅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不知是真是假,明儿我问问娘去。” 可第二天,韩府隐隐约约出现了不速之客,弄得全府上下人心惶惶,哪有心思顾得了这些。再往后就是岳父致仕、被人追杀、夫妻失散…… “就算这个‘沈灵珊’真的是你女儿,梅儿让她来找你,总得要给个什么信物之类的带来吧?” 夏尧的话将沈清的思绪带回现实,他苦笑一声说道:“是啊,如果师妹让她来寻父,总归要交代一些事情的。可这孩子一问三不知,不能不令人生疑啊。” 夏尧心情有些沉重。来宁夏后,沈清将在巴河岸边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若沈灵珊确是沈清和韩梅的女儿,那么雪儿夫妻一定凶多吉少。因此在他的潜意识里,希望沈灵珊是冒名而来。他怀着这样的想法,说道: “听说陈文祺出狱之后,并未回乡探亲,而是直接西来宁夏,何唐、秦宗两人一路跟随,也未见沈灵珊出现。缘何在这凤凰城,两人偏偏聚在一起了?” 沈清猜测道:“当年梁芳兄弟只知小侄有个孩子,是男是女他们并不清楚。莫非他们暗中使计,假陈文祺之名骗取我们的信任,然后查找小侄夫妻的下落?” 夏尧缓缓点了点头:“人心险恶,难说得很。” “还有,若此女果真是小侄的孩子,就应该知道雪妹和赵欣师弟呀,为何不曾提及?”沈清继续分析。 “唔,是有些奇怪。而且这孩子既不像梅儿,也不像贤侄,倒是……”夏尧似乎欲言又止。 沈清没有注意夏尧的神色,赞同地说道:“甫一见面,小侄也有同感。不管这个沈灵珊是真是假,这个线索不能轻易丢了。十余年来,小侄找遍了黄州府每个角落,夏叔也不顾年高暗访了多次,都是无功而返。原以为师妹她们已经不在人世,但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小侄的女儿,就证明她们还活着。这次收三城如小侄侥幸不死,一定回去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嗯,你安排人照顾好她,是真是假,等收回了三座城池,准你半年假期,回去弄个清楚明白。”夏尧点头同意。 第五十四回 先礼后兵 次日,在凤凰城总兵府的议事大厅中,聚齐了宁夏卫千总以上的将领数十人。 大厅正中,宁夏总兵、镇西兵马大元帅、宁夏前卫左屯卫右屯卫治权接收正使夏尧端坐在案台后面,钦差大臣、武德将军、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左屯卫右屯卫宁夏前卫治权接收副使陈文祺与总兵府参将、明威将军秦森(沈清)分坐在两旁,其余众将面向公案环伺而立。 夏尧朝众将扫视了一圈,用询问的眼神看了一下陈文祺,见陈文祺微微点头,便轻咳了一声说道:“各位将军,十八年前,鞑靼小王子毁约背信,兴兵抢占了我左屯卫、右屯卫、宁夏前卫三座城池,致我大明疆土久污膻腥。今岁新春伊始,鞑靼济农阿巴海率团进京,名为进贡、实为挑衅,想一举挣脱与我朝的藩属关系,为进而侵我大好河山寻找机会。然我天朝文贤武勇、威仪天下,贼子强欲与争,岂非以卵击石?陈将军勘破奇阵、高台取璧、强弓立射、请君入瓮,不仅没让鞑靼小邦奸谋得逞,更迫使阿巴海签下归还所抢三卫的条约,并约定于半年之内向大明交出治权。鞑靼小王子以反复无常著称,违信背约更是家常便饭,怎肯将这三地老老实实归还天朝?但这一纸条约,足可使天朝师出有名。故此皇上下旨,敕封本总兵为左屯卫中屯卫宁夏前卫治权接收正使、陈将军为接收副使,并以兵部武库司员外郎陆完为副将,率精兵两万、“神机营”精锐五千,配“虎威炮”十尊、“火龙车”十乘,前来宁夏与我部会合,敕令我等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利用这个机会,一举收复三城。各位都是朝庭股肱、国家栋梁,能够遇此报国之机会,实是莫大的荣幸。今日召集诸位在此,就是要请诸位献计献策,共商收复失地之大计。” 众将一听,立时纷纷表态,开疆拓土本是军人的天职,收复失地更是我辈不可推卸的责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人您就尽管排兵布阵,属下们定当登锋履刃,奋勇杀敌,驱除鞑虏,夺回三城。 “大人,”游击将军甘田趁众人稍停时说道:“河套三卫深沟坚垒、易守难攻,须有攻坚利器方能减少伤亡、一举攻破城池。不知陆完将军所率人马何日能够抵达?” “噢,昨日已接到陆完将军的飞鸽传书,他们已进入马池境内,三日之内能够到达凤凰城。”陈文祺接口答道。 守备贺安国闻言说道:“元帅,宁夏边关地广人稀、土地贫瘠,军队给养严重不足。朝廷远征军近三万众,到了宁夏之后,不仅粮草短缺,而且时近秋冬,御寒衣被也是问题。孙子云:‘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依末将看来,此战宜速战速决。等陆完将军率领的人马一到,咱就分兵攻打平罗、灵州、静州,让鞑子首尾不能相顾,一鼓聚歼三城守敌,收复失地。” 甘田双手连摇,说道:“不可。”说着,走到大厅正面悬挂的“边镇地图”前,“请诸位来看地图。这是宁夏前卫,这是宁夏卫、宁夏右屯卫、宁夏左屯卫,它们自东北向西南呈“一字型”横亘在我大明疆域的西北端,本是我朝扼守西北的屏障。可宁夏前卫、左屯卫和右屯卫三地沦陷之后,这道屏障不复存在。如今,宁夏卫成为楔入宁夏前卫与宁夏右屯卫之间的“楔子”,说难听一点实际上已经受到宁夏前卫与宁夏右屯卫的夹击。再看这里,东北方向,巴图蒙克次子乌鲁斯博罗特的右翼济农府就在鄂托克,那里可是屯兵三万,且距宁夏卫不过数百里。战端一开,乌鲁斯博罗特必定率兵驰援。若我部分兵齐进,等于敞开大门让乌鲁斯博罗特长驱直入。那时腹背受敌,别说失地难以收复,恐怕这座凤凰城也要丢失。元帅,末将认为,平罗、灵州、静州诸城均是墙厚壕宽,宜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同时分出部分兵力阻击驰援之敌,如此方可稳操胜券。” 贺安国不以为然,说道:“请问甘将军,假如按照您的想法,先集中人马攻打静州城。那么,除乌鲁斯博罗特可能率兵驰援外,灵州之敌会不会增援?平罗之敌又会不会增援?是否要分出三路兵马去阻击这些来援之敌?这与同时攻打三城有何区别?” 这时秦宗走到两人之间,说道:“末将以为,讨论各个击破还是分兵攻城为时尚早。孙子兵法还有一句话,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故此在开战前,须遣人潜入敌营,摸清敌之情况,方能做到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秦宗任职兵部职方司,司职军情研判,对敌情的掌握素来重视,出于“职业”的习惯,适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夏尧赞许地点点头,说道:“言之有理。前不久陈将军潜入鄂托克,已经探听明巴尔斯博罗特右翼济农府的虚实,并已知目前由被贬的阿巴海领兵驻守静州城,灵州、平罗亦属阿巴海节制,静州、灵州、平罗三城的将领、兵力、装备等都有所增加。昨日,为进一步打探情况,本帅业已遣人分别潜入左屯卫、右屯卫和宁夏前卫,不日将有更为详细的情报。” 这时秦森站起来,向夏尧一拱手说道:“元帅,小王子将阿巴海发配到此驻守三城,摆明了他们不会守信履约。看起来要收复三城,最终唯有一战。但我中华礼仪之邦,素来以理服人,不兴无名之师。既然阿巴海签下归还河套三卫之条约,依末将看,还是先礼后兵为好。” “先礼后兵?末将以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遇文王,施礼乐;遇桀纣,动干戈。鞑子既然签下归还我三卫的条约,就该着手交割治权。此时反而增兵添将,其背盟毁约之意不言自明。既然如此,那就直接发兵兴师问罪,何必多此一举?”贺安国仍然坚持他的速战观点。 甘田虽不赞同分兵攻城的想法,但此时却是力挺贺安国:“的确无此必要。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小王子反复无常、罔顾道义,其无信无义的恶名天下皆知;特别是阿巴海因此而被罢官,更是对天朝无比仇恨。在这种情势下,杀来使以泄愤立威,不无可能。我们可不能做这种迂腐的事情。” 何唐走到夏尧面前,抱拳施礼,然后说道:“元帅,各位将军所说都言之有理。但照末将看来,我中华之所以能令四方臣服、万国来朝,靠的是恩、威二字。鞑子既未明言背盟毁约,我们就不兴无名之师。末将认为,还是应该先敦促阿巴海撤走军队,交出治权。若他拒绝,尔后再兴师问罪,好教天下人知晓我大明并非恃强凌弱、以大欺小。” 夏尧缓缓扫了众将一遍,见没有人提出异议,便一击面前的案台,说道:“好,何将军所言,甚合我意。”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说道:“这是敦促阿巴海履约交城的文书,哪位将军愿去会会阿巴海?” 话音未落,何唐自告奋勇地说道:“大人,若论沙场点兵,末将或逊于各位将军;但侦问探讯,却是末将的特长。这跑路送信的小事,就交给末将吧。” “不行。”夏尧尚未开口,一旁的秦宗“呼”的一下抢到何唐的面前,大声说道:“虽然侦问探讯你比我强,但跑路送信你可不如我了。元帅,这信还是我去送吧。”说罢就要上前抢夺夏尧手中的信函。 何唐见状,一把将秦宗拽到身后,对他说道:“我先向元帅请令的,你添什么乱?” “你敢说你的腿脚比我麻利?让你送信那是用非其人。元帅,别犹豫了,让我去吧。”秦宗不甘落后,又站到何唐的身前。 “我去。” “我去。” 何唐盯着秦宗,面现坚毅之色,说道:“若不然我俩一起去?” “不行。”夏尧断然说道,此去是生是死,尚不得知,他不愿多一个人冒险。 “元帅,我俩素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信就让我俩去送吧。这样路上也有个伴。”秦宗此言,何尝不是一语双关? 两人将生死置之度外,慷慨赴敌,身为主帅既钦佩又无奈。思忖片刻,夏尧站起来绕过公案,来到两人面前,将手中的信函揣进何唐怀中,紧紧握住二人的手,语调低沉地说道:“二位将军,此番收复三城,你们犹是首功。我将上奏朝廷,给二位加官晋爵、封妻荫子。上路吧。”话中含意,任谁也都明白,他是暗示两人,倘若为国捐躯,朝廷一定会善待他们的妻儿。 “谢大人。”何、秦二人毫无惧色,向夏尧施了一礼,转身大步而去。 …… 阿巴海怏怏不乐地坐在右屯卫守御驻地静州城万户府的书房中,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些呈文与情报。年初自作主张与大明朝廷签下归还河套三卫的条约,使巴图蒙克大为震怒,不仅褫夺了他的“副汗”地位,甚至连都指挥使也没给,仅仅授了他一个“万户长”的头衔,贬到此地来镇守边关。由此,他心中充满仇恨,但不是仇恨小王子,而是恨大明皇帝、恨搅了他“好事”的陈文祺。为此,他将家眷留在了鄂托克,只身一人前来“赴任”,要在大明朝廷来接收“治权”之时大干一场,以雪前耻。 “大人,镇守城门的百户长呼其巴图禀报,宁夏总兵夏尧差人前来送信,是否允许进城?”亲兵在门外请示。 阿巴海一听,马上明白了夏尧的意图,遂扔下手中的呈文,问道:“宁夏总兵夏尧差人送信?有多少人?” “两个。” “唔,请在城的千户长、金帐武士和‘新附军’统领到演武堂议事,命呼其巴图将明朝信使带到演武堂。” “是,大人。” 万户府演武堂前,四名身着铠甲、腰挂大刀与四名身着铠甲、手握长枪的卫士,伫立在演武堂的大门两侧。宽敞的演武堂里,阿巴海高高坐在面向大门的案台后面,前方左侧,一字排开坐着六个蒙古人。最上首的,是年初阿巴海率领的呈贡使团主要随从——阿尔木,坐在阿尔木身边的亦是呈贡使团的随从、号称蒙古箭术第一的乌力罕。不消说,他们都是与阿巴海同样的原因,被贬到此地;乌力罕下首,依次是千户长布日古德、千户长阿不日格、千户长阿克苏和千户长博尔塔拉。前方右侧,则坐着三个汉人,自上而下分别是:原宁夏右屯卫守备西门风、蒙古国金帐武士邬云、嵇电。 邬云、嵇电不仅是蒙古国的金帐武士,还是国师的宠信,阿巴海不能不给他们的座位。但西门风不过是大明降将、“新附军”的统领,缘何能得此“殊荣”、而且还高居邬云、嵇电之上?其中另有缘故,以后自然明白。 何唐、秦宗大步走进“演武堂”,看见阿巴海等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露出鄙夷的微笑;而对沐猴而冠的西门风、邬云、嵇电三人,则视若无睹。 “大明兵部职方司主事、宁夏总兵府守备何唐、秦宗,奉镇西兵马大元帅、宁夏总兵官夏尧之命,前来向蒙古国右翼万户长阿巴海将军下书。这是夏尧将军的书函,请万户长过目。” 何唐自怀中取出书信,送到阿巴海面前。 阿巴海接过信函,顺手放在案上,向何唐问道:“夏尧将军给我下书,所为何事?” “将军打开一看,不就知道了?”何唐说道。 “如此说来,你们也不知道信函的内容了?”阿巴海仍然没有看信的意思。 “那倒未必。” “既然知晓信中所说何事,何不由二位转述?也好让大家都听听。” 何唐、秦宗二人虽然知道阿巴海装腔作势,但暗中一想,也好,咱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命你交城,看你如何应答? “夏总兵的信函其实简单,大概意思就两句话十六个字:还城之约已至期限,三日之内即行交接。”秦宗朗声说道。 “还城?还什么城?”阿巴海故作不解地问道。 何唐早已料到他会耍赖,也不与他争辩,又从怀里掏出一纸文书,抖开说道:“夏总兵的书函将军可以不明白,将军亲笔签下的条约该不会忘记吧?” 离何唐不远的千户长阿克苏冷不防一把抢过“条约”,转手交与阿巴海,阿巴海略略一瞄,便要撕毁。 何唐冷笑一声说道:“文书可以撕毁,事实不容抹杀。将军可是瞧清楚了,你手中的‘条约’不过是一张赝品,将军所写的真迹还在夏总兵手里哩。” 阿巴海脸都不红,强辩道:“谁说我要撕毁它?不错,这是济农阿巴海签的条约,可如今我蒙古国并无济农阿巴海其人,这张条约无异于废纸,撕与不撕有何区别?” 秦宗嘲讽地问道:“难道说此人已经不在人世?” 阿巴海脸色一沉,待要发作,随即又干笑一声,点头说道:“济农阿巴海的确已不在世间,眼前的阿巴海,不过是一万户长而已。” “这么说,将军是不打算履约守信的了?”秦宗故意问道。 “并非本将军不愿履约守信,而是官卑职微,不足以践约。”阿巴海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 “信已送达,我等告辞。奉劝将军一句,还是三思而行为好,免得误己误国。”何唐、秦宗转身就走。 “想走?本将军倒是愿意放行,但不知在座的将军们肯还是不肯?”阿巴海登时换了一副嘴脸,阴恻恻地说道。 “不准走。” “拿下他们。” “杀了他们,让姓夏的知道我蒙古国的厉害。” 千户长布日古德等人早已不耐,阿巴海一煽动,马上鼓噪起来。阿不日格和阿克苏已经窜到何唐、秦宗身后,准备拿人。 “且慢。两国征战不杀来使,请大人三思。”阿尔木想到自己经常出使,唯恐坏了规矩,急忙出面劝阻。 “阿尔木大人,敌我之间势不两立,讲什么‘两国征战不杀来使’?昔年东吴孙权油锅煮了魏国来使,不是照样称王称帝?今我与南蛮开战在即,杀了他的信使,先挫了他的锐气再说。”阿不日格唯恐阿巴海被阿尔木说动,立即说道。 坐在右侧的嵇电趁机落井下石,指着何唐对阿巴海说道:“阿将军,那日我与二哥正要得手,就是此人装神弄鬼,硬是将姓陈的小子从鬼门关拖了回去,今日不能放过他们。” 阿巴海将案台重重一击,喝道:“来呀,将二人绑了,推出校场,斩首祭旗。” “慢着……”何唐双臂一展,甩开阿不日格。 “怎么,怕死?那就跪着给本将军恭恭敬敬的磕几个头,然后将夏尧的兵力部署和盘托出,本将军饶你们不死。”阿巴海双眼望着屋顶,倨傲地说道。 “哈哈哈……”何唐大笑一声,朝西门风、邬云、嵇电三人蔑视地望了一眼,正气凛然地说道:“大明只有为国捐躯的臣子,没有摇尾乞怜的奴才。我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校场在哪里?前头带路,我们自己去。”说完,与秦宗一起转身向演武堂外走去。 “等一等。”百户长呼其巴图气喘如牛般跑进演武堂,双手捧着一个小方盒,呈到阿巴海的面前,神情紧张地说道:“大人,城外有一自称陈文祺的人,给我这个小方盒,要我赶快送交大人,说是倘若迟误片刻,大人的妻儿性命恐将不保。” 阿巴海打开小方盒一瞧,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喝退阿不日格和阿克苏,咬牙切齿地说道: “陈文祺,又是陈文祺。”阿巴海恨恨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那人还在城外。他说要大人恭送他们的信使出城,若是见不着他们的信使,大人也休想见到妻儿。” “可恶。”阿巴海怒不可遏,指着何唐、秦宗说道: “阿不日格、阿克苏,带着他俩,随我出城。”阿巴海气急败坏,拔腿便走。走不多远,又回过头朝乌力罕喊道:“乌力罕,带上弓箭手,随我一道出城,其他将领各带一队人马,城头待命。” “是。”众将齐声领命。 阿巴海带着何唐、秦宗,急急忙忙策马出城,行不多远,就见陈文祺背负箭壶,手提强弓,一人一骑立于空旷的原野。 “阿巴海大人缘何姗姗来迟?陈某在此等候多时了。”陈文祺的声音远远传来。 望着面前的仇敌,阿巴海恨得牙痒,一时忘记了出城的初衷,讥讽地答道:“尊驾就如此肯定我会出城?” “如果连妻儿都弃之不顾,岂非畜生不如?”陈文祺这话骂的绝:不顾妻儿,畜生不如;那么顾及妻儿呢?就如同畜生了? 阿巴海气得发颤,戟指回击道:“姓陈的,是英雄好汉就在拳脚刀枪上见真章,挟妇孺以制敌,岂是君子所为?” 陈文祺面色一暗,复又哈哈一笑,正色说道:“挟持尊夫人与令郞,虽非陈某所亲为,却为陈某所乐见。若非如此,何、秦二位将军此时已是身首异处了吧?适才阁下下令处斩何、秦二位将军时,可曾想过他们两家的妇孺?” 阿巴海顿了一顿,无奈地说道:“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勇。我妻儿在哪?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陈文祺嘬嘴长啸一声,以强弓向右后方一指。 阿巴海顺着陈文祺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夫人塔拉乌日娜和儿子索布德格图在一老一青两个人的陪同下,缓缓走到陈文祺的身边。 “夫人,你们……没事吧?”阿巴海急切地喊道。 “夫君,我们没事,他们待我们很好。”塔拉乌日娜答道。 看见妻儿平安无事,阿巴海心里稍安,遂转向陈文祺问道:“说吧,要怎样才能放人?” “自然是同时放人了。” 阿巴海望着陈文祺手中的强弓,不无顾忌地说道:“两个妇孺,如何跑得过赳赳武夫?若是中途……” 陈文祺十分不屑地打断阿巴海:“炎黄子孙,从不做背信弃义、伤天害理之事。也罢,只要你的妻儿愿意,就让她们先走二十步。不过有言在先,阁下若是扣住何、秦将军不放或是中途暗箭伤人,陈某这第一支箭,必定插在阁下的太阳穴之上。” 说罢,扭头示意黎远、任思放人。 阿巴海深知陈文祺箭术精妙,哪敢与他豪赌头颅?便吩咐乌力罕不可轻举妄动,乖乖将何唐、秦宗二人放回。 “阿巴海大人,今日之事,就此了了。陈某奉劝你一句:今我大明,国势昌隆,猛将千员,带甲百万;阁下区区一个万户长,孤军薄旅,千万莫作虫臂拒辙之想。否则的话,毁约失信于前、沙场亡命于后,最终落得个身与名俱裂的下场,祸殃子孙、遗臭万年。请阁下闭门三思,三日之后若不献城,陈某必亲率大军收复失地,剿灭贼众。” “姓陈的,老夫堂堂一国副汗,地位何等尊崇?拜你所赐才落得今日如此境地。不要三日,老夫现在就答复你,我与大明不共戴天,撤兵弃城绝无可能,有种你就带兵攻城,老夫随时恭候。” 说完,俯身抱起索布德格图,拨转马头,带领一干人退回城内。 望着阿巴海一行消逝的背影,陈文祺暗叹一声,一旦兵戎相见,不知将有多少将士倒在血泊之中、多少个家庭支离破碎! 第五十五回 校场风波 何唐、秦宗离开总兵府之后,一连两日,夏尧除听取军情报告、召开军机会议之外,其余时间均在书房独坐,等待他们的讯息。当他听到卫兵报告何、秦二位将军平安回来的消息,竟似年轻人一般从座椅上弹起来,旋风般冲出书房,激动地喊道: “何唐、秦宗,你们在哪里?” “何唐、秦宗,参见总兵大人。”何唐、秦宗听到夏尧呼唤,双双抢进大厅,向总兵大人行礼。 夏尧连忙扶住何、秦,细细看了一回,见两人毫发无损,欣喜万分,喃喃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看来老夫低估了阿巴海的人品,他还是知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道理。” “大人,阿巴海老匹夫哪有什么人品、德行?大人的信函他连看都未看,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将我俩推出校场斩首祭旗,多亏了陈将军施计相救,我俩才得以绝处逢生。”秦宗愤然说道。 “啊?怎么回事?快说来听听。”夏尧急切地问道。 秦宗便把陈文祺送盒到城外换人的前后经过向夏尧详细地述说了一遍。 夏尧听罢,向两人问道:“这么说,你们是与陈将军一同回来的?陈将军他人呢?”话音未落,陈文祺与黎远、任思一道出现在门外。 “陈将军,请进,请进。”夏尧疾步迎向陈文祺,拉着他走到大厅上首,又是赞赏又是嗔怪地说道:“想不到陈将军年纪轻轻,心思如此缜密,难怪那日要急着去找两位义士呢。不过你既然有此安排,为何不早与老夫我言明?害得我这几日……咳。” 陈文祺急忙解释道:“并非文祺有意隐瞒。阿巴海因签下还城条约被褫夺济农之位,对大明充满了仇恨。倘若他被仇恨湮灭了理智,何、秦两位将军岂不正好成为他泄愤的对象?至于他的妻儿之生死,也极有可能被复仇的快意所消弭。鞑靼蛮夷寡廉鲜耻,什么薄情寡义的事情做不出来?更何况他深知我大汉民族至仁至义,断不至残害妇孺、枉杀无辜。故文祺虽有此安排,其实并无胜算,倘若事先禀报了前辈,万一两位将军为国捐躯,岂非更让前辈难受?” 夏尧听后一竖大拇指:“还是陈将军想得周到,老夫错怪将军了。不过,你是如何预见到这些事情要发生而又提前做好安排的?” “这个……,说起来多亏了黎远师兄。” ……那一日,陈文祺到酆家安排好任思疗伤的一切事宜,便偕同黎远潜入了鄂托克城。很快,他们就打听到阿巴海被贬以及河套三卫城防等情况。黎远在高兴之余,却发现陈文祺心思重重的样子,不禁好奇地问道: “陈师弟,咱们已经完全探明了鞑靼人的情况,理应高兴才是啊,可你为何似有心事一般?” “黎师兄有所不知,阿巴海被贬,说明小王子决不肯践约,要收复我大明疆土,来日免不了一战。可我中华最讲究仁至义尽,此去宁夏必定先礼后兵,要差人下书敦促阿巴海献城。想那蛮夷戎狄弃义倍信,我方出使之人性命多半难以保全。故此小弟苦苦思谋,必要想个两全之策才好。” 黎远道:“既然已经知道阿巴海不肯还城,那还讲究什么先礼后兵?直接攻城不就是了?” 陈文祺摇摇头,叹息道:“泱泱中华为礼仪之邦,岂能兴无名之师?” “这……”黎远一时语塞,想了一会,又说道:“这还不容易?将信函绑在箭杆之上,用强弓射入敌城即可,何必派人下书?”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以箭传书,气势上先输一筹。军中将领多为耿直刚正之士,宁愿为国捐躯,断断不肯折了名节。” “咳,朝廷中人宁死也要顾及颜面,不如江湖中人通权达变……”黎远感慨一声,复又问道:“陈师弟可曾想出两全之策?” “小弟愚钝,一筹莫展。” “这……”黎远受他的感染,当下陪着冥思苦想起来。 突然,黎远一击双掌,兴奋地说道:“有了。” “黎师兄有何良策?”陈文祺急忙问道。 “阿巴海的家眷不是在鄂托克吗?咱们将他的妻儿拿住,就不怕阿巴海发狂了。”黎远眉开眼笑地说道。 “不可不可,以无辜妇孺作要挟,岂是君子所为?”陈文祺双手直摇。 黎远哑然失笑,揶揄道:“陈师弟在此做你的君子吧,黎某江湖中人,为了下书人的性命,今日说不得要做一回小人。” 说完,发足飞奔而去。 “黎师兄……”陈文祺阻拦不及,后悔不该对他讲道此事。 两个时辰以后,黎远回到客栈,对陈文祺点了点头,那意思是告诉陈文祺,要办的事儿已经办妥。 “她们人在哪?何不一起带来?” 黎远神秘一笑,说道:“将她们带到此处,陈师弟的君子就做不成了。从今日起,我俩分头行走,七月底在宁夏卫会合。” 陈文祺知他怕人多走漏风声,想一人秘密带着阿巴海的妻儿潜行。只得郑重地说道:“事已至此,小弟也只好按黎师兄的主意办了。可有一点,请黎师兄善待她们,毕竟妇孺是无辜的。” 黎远郑重地点点头,承诺道:“陈师弟请放心,我会像自己的家人一样照顾她们。” 陈文祺讲到这里,将黎远拉到夏尧跟前,说道:“若非黎师兄甘做‘小人’,这第一个回合我们就吃大亏了。” “黎壮士高义,宁夏卫全体将士感佩之极。”夏尧向黎远施了一礼,又对何唐、秦宗二人说道:“你们可要好好谢谢这位黎壮士啊。” “不必,不必。你们为天下黎民舍生忘死、沙场效命,我做这点小事还不应该吗?”黎远连忙躲避,谦逊地说道。 陈文祺知江湖人不习惯繁文缛节,遂帮他解围道:“大家同仇敌忾,不必多礼了。说起来我还是有些疏忽,当初要是将阿巴海妻儿的绿玉钗子和雕形金锁拿来给两位将军带在身边,也不至弄得如此的惊险。” “这个不能怪陈师弟,是我走得匆忙,没有想到这一层。”黎远忙替陈文祺开脱。 “有惊无险,二位都别自责啦。”夏尧替他俩开脱。 “前辈,阿巴海既然拒绝交城,我们也该出手了?”陈文祺换了话题,向夏尧建议道。 “嗯。鞑靼小邦背约失信,那就休怪咱们以大欺小、倚强凌弱了。陈将军认为这仗应该如何打?” 陈文祺以为夏尧顾虑自己钦差的身份不便指挥,连忙谦逊地说道:“晚辈从未经历战阵,对此一窍不通。前辈尽管运筹帷幄、调兵遣将,晚辈愿做阵前先锋、攻城拔寨。” 夏尧一摆手,诚恳地说道:“陈将军心思缜密,才智过人,我是真心想听听你的意见。” 陈文祺见夏尧推心置腹,便说道:“既然前辈不耻下问,晚辈便说说自己的愚见,供前辈参考:按照蒙古国的军事配备,万户长统帅的人马约在万人左右。但已探明,鞑靼小王子决心死守三卫,虽将阿巴海贬为万户长,却多给了他五千精兵;而在上月,又将济农巴尔斯博罗特驻扎在鄂托克的兵马拨出一万增援阿巴海;除此之外,我朝原镇守此三卫的守备部队总数近万,据说当年鞑靼人侵袭三卫时,三卫的守备将领西门风、冷无冰、夏侯霜都是不战而降,麾下兵马并无伤亡。这样,敌方兵马总数应有三万五千之众。我方除此次朝廷调派的两万五千人马之外,宁夏总兵府原有戍边兵马一万一千,总数超过三万六千,双方兵马在数量上大致相等。虽然我军装备、士气强过敌方,但敌人凭借坚城厚墙负隅顽抗,我军并无多大优势。故此,需要精心布局、善用奇兵,方能战而胜之。” 夏尧眉头微皱,点头说道:“陈将军分析得极是,不过如何布局,陈将军可有高见?” 陈文祺“呵呵“一笑,“晚辈哪有什么高见?这样吧,先请何、秦两位将军和两位师兄回去休息,我再与前辈参详参详。” 夏尧点点头说道:“也好,两位将军和两位义士这几日都辛苦了,你们就先请回,晚上本帅与你们接风洗尘。” 众人知道他们有事要谈,连忙拱手告辞。 “陈将军,我们进里屋说。”夏尧拉着陈文祺向书房走去。 “陆将军,你怎么在这里?”忽听秦宗在门外喊了一声。夏尧、陈文祺转头一看,兵部员外郎陆完从门外闪身出来,也许是被秦宗他们窥破行藏,显得有些尴尬。 陆完虽是兵部员外郎,但当年夏尧在兵部右侍郎任上,他尚未出道,因此夏尧与他并不熟悉。现在见陆完躲躲闪闪的样子,不禁蹙眉问道:“陆将军有事?” “我……我找陈将军。”陆完欲言又止。 “陆将军何事?请进屋说吧。”陈文祺在室内招手道。 陆完望了望夏尧,犹疑地说道:“这……不太好吧?陈将军如果方便的话,末将想跟您说个事。” 送走陆完,陈文祺返身回到室内,拉着夏尧进了书房,两人一直呆到很晚很晚。 翌日清晨,三通战鼓后,宁夏戍边军、朝廷远征军的全体将士齐刷刷聚集在校场。 点将台上,宁夏总兵、镇西兵马大元帅夏尧居于正中主座,他的左边略前位置,端坐着钦差大臣陈文祺,右边与陈文祺相对而坐的,则是总兵府参将、明威将军秦森。以兵部员外郎陆完为首的远征军众将,依次站立在陈文祺一侧;以游击将军甘田为首的戍边军众将,依次站立在秦森一侧。 夏尧望着校场上排列整齐的部队,大声说道:“今年年初,鞑靼小邦借进贡之名,在我京都摆阵藏璧、逞奇眩异,要挟朝廷与他解除宗藩关系。新科状元——唔,就是我身旁这位陈将军与鞑靼的呈贡使团斗智斗勇,逼迫鞑靼济农阿巴海签下交还宁夏三卫的和约。然而交城日期已到,鞑子却又毁约弃信,拒不献城。故此,朝廷任命夏某为宁夏前卫左屯卫右屯卫治权接收正使、陈文祺为接收副使,领兵征讨贼逆,一举收复失地。希望全体将士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勇猛杀敌、报效国家。” “勇猛杀敌、报效国家!”众将士齐声高呼。 夏尧满意地点点头,开始调兵遣将: “明威将军秦森、守备何唐听令。” “是。”秦森离开坐席,与何唐并肩站立。 “命你二人为正副指挥使,率领宁夏总兵府戍边军八千、“虎威炮”三尊、“火龙车”两乘,围困右屯卫守御驻地静州城西门,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两人得令,退到一旁。 “武德将军陈文祺、守备贺安国听令。” “是。”陈文祺站起身来,站在贺安国身旁。 “命你二人为正副指挥使,率远征军七千、“神机营”步兵二千、骑兵五百、“虎威炮”两尊、“火龙车”三乘,围困右屯卫守御驻地静州城南门,不得有误。” “遵命。” “远征军副将陆完、提调官窦勇听令。” “末将在。” “命你二人为正副指挥使,率远征军八千、“虎威炮”三尊、“火龙车”两乘,围困右屯卫守御驻地静州城东门,不得有误。” “遵命。” “游击将军甘田、守备秦宗听令。” “末将在。” “命你二人为正副指挥使,率宁夏总兵府戍边将士两千、远征军五千、“神机营”步兵两千、骑兵五百、“虎威炮”两尊、“火龙车”三乘,围困右屯卫守御驻地静州城北门,不得有误。” “得令。”秦宗大声答应,见主将甘田并未吱声,不免有些尴尬。 “游击将军甘田听令。”夏尧沉下脸大喝道。 “末将得令。”甘田仿佛不太情愿的应了一声。 “你得的什么令?复述一遍。”夏尧厉声说道。 甘田回答道:“命末将与秦宗将军为正副指挥使,率宁夏总兵府戍边将士两千、远征军五千、“神机营”步兵两千、骑兵五百、“虎威炮”两尊、“火龙车”三乘,围困右屯卫守御驻地静州城北门,不得有误。” 夏尧听他说的一字不差,脸色稍有好转,便挥手让他们站回原位。 至此,各路大军调遣完毕。夏尧环顾众将之后,又将眼光投向校场,远眺排列整齐的将士们,高声说道:“保家卫国是我辈军人的神圣职责,国疆崩丧则是我们军人的莫大耻辱。敌酋占我三卫久矣,今日我们尽遣精锐,就是要驱除鞑虏,光复河山。希望全体将士奋勇争先,英勇杀敌,报效国家,荫庇百姓。” “英勇杀敌,报效国家!”众将士齐声高呼。 良久,夏尧挥手止住士兵们的口号,对台上众将说道:“各位将军,今日兵发四路,对敌酋阿巴海万户府驻地静州城实施围困,各路兵马务要在指定的时间同时同时到达指定的地点,同时对静州城发动进攻。本帅手中已无可援之兵,希望大家恪尽职守,独当一面,夺回失地,勿使本帅……” “元帅,末将有一事不明。”游击将军甘田高声叫道。 被截住话头,夏尧颇显不悦,瞪着眼睛望了甘田一会儿,才冷冷说道:“甘将军有何话说?” 甘田没有注意到夏尧的脸色,仍然高声说道:“末将不甚明白,为何要将兵马悉数调去围攻静州城?” 夏尧虽然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孙子曰‘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今静州城守敌近两万之众,不尽遣兵马,何以攻城?几天之前,你不也是这样说的吗?” “不错,末将是说过要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同时还说过要分出部分兵力阻击驰援之敌呀?似这样将全部兵马悉数遣去攻打静州城,平罗、灵州、鄂托克的援军由谁阻击?” 夏尧一时没法解释,怒斥道:“甘田,是否你说的话本帅都要照办?那日贺安国将军说的话还要本帅重复一遍吗?本帅之所以要尽遣精锐攻打静州,为的就是要以摧枯拉朽般的速度夺取静州城,就算平罗、灵州、鄂托克之敌赶来驰援,恐怕远水也救不了近火。何况我四路大军将静州城围得铁桶一般,消息如何走漏得了?所以……你还是操心静州城北门如何打吧。” 甘田见夏尧语气不善,又换了个话题:“将兵马悉数调出,敢问元帅,这凤凰城又由谁来守?” “有本帅坐镇,加上留守的五百兵马,凤凰城可保无虞。”夏尧傲然说道。 “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万一被鞑子探知我军只有区区五百兵马,凤凰城岂不危在旦夕?大本营一失,我军在宁夏便无立足之地。那时铩羽而归,我等就是大明的罪人了。” 这话一下子戳到夏尧的敏感之处,只见他脸色一变,高声喝道:“甘田,你搬出孙子兵法来教训本帅,是不是说本帅老迈昏庸,排兵布阵有问题了?‘夫处世之道,亦即应变之术,岂可偏执一端?用兵之道,亦然如此,皆贵在随机应变’。你信不过本帅也罢,这位名叫司马仲达的名家之话,可否让你信服?” 话说到这个份上,甘田也应该知进退了。一旁的秦宗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暗示他不要再讲了。哪知甘田猛的一甩衣袖,大声说道:“元帅久经沙场,用兵如神,末将由衷钦佩。不过……”说到此似乎也有些顾忌,便打住了话头。 夏尧已被他激怒,追问了一句:“不过什么?” 甘田睃了陈文祺一眼,索性说道:“元帅今日排兵布阵,恐非自己的主意吧?想当年元帅为‘国之大事’敢与先皇当面顶撞,而今却为何屈从于皇上的一面金牌了?” 甘田此言,直指钦差陈文祺。 陈文祺如何不知甘田的话中之意,脸上一红,站出来说道:“不错,元帅事前确曾征询过本副使的看法。本副使认为,此次朝廷发兵远征宁夏,一路鸣笳伐鼓、扬武耀威,已令鞑靼小国胆裂心寒。小王子虽然狂妄,却非无知。天朝铁甲劲旅,投鞭即可断流,他怎会作以卵击石之举?而皇上对三卫志在必得,我等岂能不全力以赴?只有尽遣精锐之师,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敌城,方能速战速决、一蹴而就。”自来凤凰城之后,陈文祺对总兵府上下颇为客气,从未以钦差大臣、接受副使自居。现在自称“本副使”,显见他内心已经极为不满。 “哼哼,假如鞑靼小国已然胆怯,为何不守信践约,痛快交出三卫?为何还要斩我信使祭旗、公然挑战?”甘田回呛了陈文祺几句,也不屑于与他争执,回头对夏尧说道: “元帅,请不要忘了昔年赵王的教训啊。” 众人一听都明白,他这是指责陈文祺纸上谈兵。 “大胆。陈将军乃朝廷钦差,尔怎敢出言无状?”夏尧急忙出声制止。 “兵戎相见,非生即亡。将军国大事交在一个一仗未打的书生手上,置王土于何地?置将士的性命于何地?”甘田已经失去理智,豁出去了。 “甘将军,不可……”秦森急忙制止。 “放肆!”陈文祺勃然大怒,厉声叫道:“诋毁钦差,等于藐视皇上。来人哪,将甘田拉下去斩了。”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动手。 陈文祺满面通红,自怀中掏出御赐金牌,高高举起,大喝道:“见牌如见皇上,谁敢抗命?” 夏尧一见陈文祺请出御赐金牌,慌忙离座跪在尘埃。众将士一见元帅跪倒,顿时“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愣着干什么?还不听从钦差大人的命令?”夏尧跪在地上对卫士们吼道。 夏尧一发话,众卫士立刻蜂拥上前,将甘田五花大绑捆住,要交给侩子手行刑。 “慢。”秦森一跃而起,挡在甘田前面。 陈文祺“嘿嘿”一笑,将脸一沉,冷峻地说道:“莫非秦将军不服?” 秦森放缓口气说道:“末将不敢。只是如今尚未开战,就斩大将,恐怕于战事不利,还请钦差大人网开一面,饶了甘将军这一回。” 陈文祺冷笑一声,说道:“饶了他?倘若今日饶了他,本钦差的威信则荡然无存,这于战事可有利?” 秦森见他不松口,转向夏尧叫了一声:“元帅……” 夏尧依然跪在地上,接口说道:“陈将军,请看在老夫的薄面,饶了这厮的性命吧。” “元帅、秦将军,死则死尔,您们不必相求。”甘田强硬如斯。 “住口。”夏尧喝止。 场中将士一阵骚动。 陈文祺见状,这才将金牌收入怀中,伸手扶起夏尧:“前辈请起,众将士请起。看在元帅的面子上,本钦差就饶恕甘田的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来呀,拉下去重打一百军棍,押入大牢。” “甘将军,还不快谢陈将军不杀之恩?”秦森暗中拉了拉甘田的衣袖。 “哼。” 行刑手将甘田拉拽到行刑房,一五一十的重打了一百军棍,然后送去死牢关押。 夏尧心里难过,却也恼他不识时务。他走回座椅坐下,沉声说道:“游击将军甘田冒犯天威,罪不可逭。现撤去北路军指挥使一职,此战结束后,押回兵部受审定罪。望全体将士引以为戒,衔命而行。秦宗——” “末将在。”秦宗走出人群,来到夏尧案台前面。 “甘田既已罢免,你就任北路军指挥使。率领人马围困静州城北门。若有差池,尔提头来见。” “末将……” “嗯?”夏尧轻哼一声。 “遵命。”秦宗连忙答应。 末了,夏尧大声喝问:“大家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将异口同声,响亮的回答。 夏尧扬起手中的令箭,高声下令:“好。明日五更造饭,天明出发,五日后的卯时务必进入指定的地点待命。” “遵命!” …… 天渐黑,夜渐深。大明军枕戈待旦,凤凰城万籁俱寂。 蓦然,一羽鸽影腾空而起,瞬间没入苍茫的夜空。 远征军的军营外,慢慢踱出一个人来。他,乃远征军副将、兵部武库司员外郎陆完。 望着融入夜幕的鸽子,陆完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表情。 第五十六回 引蛇出洞 翌日清晨,凤凰城南门大开,四路大军金戈铁马,旌旗蔽日,骑兵在前,步兵拖后,依次排列,威武整齐。在步兵队列中,一辆双辕马车显得格外醒目。 夏尧身穿元帅战袍,亲至凤凰城外送行。他将秦森、陈文祺、陆完、秦宗四人召集在一处,嘱咐了一番,然后发出命令:“出发。” 沈灵珊手执陈文祺坐骑的缰绳,低声说道:“大哥保重,小弟……小弟等你平安归来。” 陈文祺重重地一点头,柔声说道:“沈姑娘请回吧,愚兄不会让你失望的。”说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策马走到伫立在远处的贺安国身旁,说道:“贺将军,我们出发吧?” “出发!” “等等——” 陈文祺循声望去,两条人影如飞而至。 “陈师弟,你们去杀鞑虏,为何不肯带上我们师兄弟?难道怕我们拖累你们不成?”黎远、任思气喘吁吁地跑来,一把拽住陈文祺的坐骑。 “两位师兄千万别误会。”陈文祺连忙解释:“上阵杀敌是军人的职责,两位师兄既非朝廷将士,哪能让你们行军打仗?” 任思说道:“哪里的话!驱除蛮夷、光复失地,人皆有责,何分军民?” 陈文祺回头望望那辆双辕马车,说道:“两位师兄,大军一走,凤凰城只有元帅一人,可谓势单力孤。若师兄能协助元帅守城,那是再好不过。”说罢,拉过黎远、任思两人,附在两人的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既然如此,我俩就听陈师弟的。”黎远说完,拉着任思返回了城内。 按下大明兵马暂且不表。单说这天傍晚,在夜色沉沉之中,静州驿馆的驿楼上,两个人坐在昏暗的上厅里,边喝寡酒边发牢骚。 “二哥,不知咱们师……呃……国师怎么想的,将我们兄弟扔在这等荒凉的地方不闻不问。虽说这个阿巴海节制不了咱兄弟,但被他呼来喝去的好不烦人。二哥头脑灵光,怎生想个法子走人才是。吱——”坐在右首的那人,端起面前的酒盅,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然后将酒盅重重一放,瞪眼望着对面的“二哥”。 “老四,你想走到哪里去?回中原还是回大漠?国师让我们呆在这里,自有他老人家的道理。比起大哥、七弟、八弟,我们不是散淡得多?知足吧你。若是让大哥听到了,不揪下你这颗脑袋做尿壶才怪。”被他称作“二哥”的老者教训道。 这两人,正是“岭南八凶”中的老二邬云、老四嵇电。 一听提到大哥,嵇电的语气当即软了几分。他提起酒壶为邬云续上酒,说道:“我不过在二哥面前抱怨两句而已,千万别告诉大哥啊。” 邬云一笑,端起酒壶为嵇电斟满酒,两人干了一杯。 嵇电兴味索然,将酒杯一放,站起身来说道:“这酒喝的寡而无味,不喝了,睡觉去。” 邬云将嵇电拉回座位,又提壶为他斟满了酒,说道:“还没到时辰哩,再陪陪愚兄。” “我就不明白,二哥为何每晚都要等到亥时以后才去歇息?”嵇电与邬云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唉,为兄没你洒脱啊,我在等人呢。”邬云无奈地说道。 “等人?等谁?” “等……”邬云将手往天上一指,兴奋地说道:“喏,就是它。” 话未落音,“扑棱棱”从驿楼外飞进一羽信鸽,落在窗台上,“咕咕”地叫了几声。 邬云走向窗台,双手捧住信鸽,飞快地从它脚上解下一个小竹管,捅出里面的薄绢,展开一看,顿时面露喜色,向嵇电招手道:“老四,别喝了,跟我走。” 嵇电正端着一杯酒,听见邬云叫喊,忙一仰脖子将酒倒入口中,也来不及品味,“咕咚”一声咽下去,茫然问道:“这么晚了,到哪儿去?” “别废话,快随我来。”话音未落,人已经飘到厅外,接着又传来“噔噔噔”下楼的声音。 嵇电无法,忙向楼下追去。 不一会,万户府阿巴海的书房里蜡炬高照。阿巴海与邬云、嵇电以及阿尔木、乌力罕、几个千户长和“新附军”统领西门风围坐在书桌四周,正捧着薄绢仔细观看。只听阿巴海轻声念道: “夏将我部及原戍边军分为四路人马,明早开拔攻打静州城。夏率五百兵马留守凤凰城城……”薄绢下面赫然有一个写有“锦拱”小篆的椭圆形腰牌图案。 阿巴海一掌击在桌案上,喜道:“良机,天赐良机。这下不仅可保三卫不失,凤凰城也是唾手可得。大汗哪大汗,想不到我阿巴海签下一纸契约,却换来一座城池,这回您该不会怪我了吧?” “恭喜万户长,此役结束后,大汗必定要恢复万户长的济农职位,可喜可贺。”阿尔木适时说道。 “大人,这传递消息之人可靠吗?”乌力罕怀疑地发问。 没等阿巴海说话,邬云指着薄绢上的腰牌图案,对乌力罕说道:“这是国师说服大汗用重金收买的内应,绝对可靠。不信可问阿尔木大人。” “不用问,我虽然没有参与此事,但当年我乃济农,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几月前他们派人在居庸关狙击姓陈的未果,也是以这种方式向我们传递信息的。”阿巴海肯定地说。 “就算内应可靠,但消息是否真实?夏尧是行伍出身,身经百战,一贯小心谨慎,他难道就不知后方的重要?退一步讲,就算夏尧老迈昏庸,他手下那么多将领,难道没有一人提醒?”乌力罕毕竟是军人,习惯从战术上分析问题。 “其实不仅有人提醒夏尧,而且是以命相谏。”邬云指着薄绢,“你们看,夏尧虽位居镇西大元帅、‘接收正使’,可真正当家的是钦差陈文祺。这个甘田冒犯了钦差大人,已被革除军职打入死牢。” “夏尧用兵如神,怎会如此冒险?以末将看,其中有诈。”乌力罕仍不相信。 阿巴海沉思半晌,然后说道:“这正是夏尧用兵高明之处。你想想,我静州城中差不多有精兵两万,且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他若不集中全部精锐来攻,可说毫无胜算。因此,他严密封锁消息,在凤凰城摆下空城计,赌我们获取不了他们的情报。只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苍蝇飞不过的凤凰城,竟然会飞出一只信鸽。看来,夏尧这把老骨头只怕回不了中原了,哈哈!” “果如大人所说,静州城岂不是危如累卵了?”阿尔木担心地说道。 “那倒未必,他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阿巴海轻“咳”一声,正襟危坐,端着架子说道:“阿克苏听令。” 众人见阿巴海要发号施令,连忙直起腰,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面前。 “末将在。”阿克苏答应一声。 “你连夜赶往平罗,传令伯颜蒙可率领麾下五千人马,待见到静州城升起一股白色的烽烟之后,即轻装奔袭凤凰城。” “是。可是大人,平罗城怎么办?”阿克苏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是还有三千‘新附军’吗,命令冷无冰留守平罗城。敌军已经全部开赴静州城,平罗城并无危险。” “大人,您是说伯颜蒙可将军出兵凤凰城,不带粮草辎重?他们的补给怎么办?” “凤凰城是明军在宁夏的大本营,那里粮草充足得很,还怕饿死了伯颜蒙可那几千人马?”阿巴海自负地说道,仿佛凤凰城已经攥在自己的手中。 “末将明白了。大人还有何吩咐?” “哦,静州城不日便遭敌军围困,你回来恐怕也不能进城,索性帮助伯颜蒙可去攻打凤凰城罢。夺取凤凰城之后,如见静州方向有黑色狼烟升起,便令伯颜蒙可分兵二千与你守城,其余人马由他率领增援静州城。” “是,末将这便出发。”阿克苏说完,转身快步离去。 “等等。”乌力罕在他身后喊道。 阿克苏回转身问道:“乌将军有何指教?” 乌力罕没有回答阿克苏,而是向阿巴海说道:“阿大人,末将以为,应该派出快马去鄂托克联络右翼济农大人,请他率领一万精兵,突袭凤凰城。腾出平罗守军及早掩近静州城,一旦敌人向我部发起攻击,他们便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杀出;而且有右翼济农的一万精兵在静州左近,随时可向静州增援。如此一来,定教明军有来无回。” 乌力罕这条计策,阿巴海早已想过,但不愿这么做。巴尔斯博罗特一个黄口小儿,若非仗着他的大汗父亲,怎能将自己的济农之位取而代之?宁夏战局虽然波谲云诡,然而夏尧根本想不到他的军队之中有我的内应,他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掌控之中。如今凤凰城兵少将微,正是偷袭的大好时机。一旦夺取凤凰城,宁夏卫、宁夏前卫、左屯卫以及右屯卫连成一道坚固的屏障,偌大的河套地区皆为我蒙古占领。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不怕大汗不将济农之位归还于我。若联络巴尔斯博罗特攻占凤凰城,胜则是他的功劳,败则是我的过失。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只有傻子才做。 可惜,阿巴海因一己之私,不仅白白断送了一个夺取河套地区的大好机会,而且还断送了自己以及数万蒙古将士的生命。 当然,夏尧和陈文祺也早已想到这一点,但他们确信阿巴海丢掉济农之位后,必不肯借助巴尔斯博罗特之力打赢这场战争。而且他们还有周密的安排,即使阿巴海要联络巴尔斯博罗特,那信使断然到不了鄂托克。甚至四路大军攻打静州城是实是虚也未可知。此是后话。 阿巴海心里的小九九自然不能明说,当下便搪塞道:“兵贵神速。若联络右翼济农大人,一来二去耽误时间是小,若被夏尧惊觉过来重新排兵布阵,岂非错失良机?而且凤凰城内空虚,伯颜蒙可以五千精锐对阵夏尧的五百孤军,那还不是唾手可得。何须济农大人劳师袭远?”见乌力罕还要说话,便将手一挥,“别说了,就这样吧。” 乌力罕暗暗叹息一声,没再说话。 “阿不日格将军。”阿巴海继续调兵遣将。 “大人。” “明日你赶去灵州,传令哈森额尔敦和巴什阿瓦,让巴什阿瓦率领一千兵马留守灵州城,哈森额尔敦率其余人马,在静州城升起黑色狼烟时,迅速驰援,向敌军背后发起攻击。” “明白。” “还有,敌军围困静州城之后,你也无法进城,就随哈森额尔敦一道驰援吧。” “遵命。” “邬将军、嵇将军,此战胜负的关键,还须仰仗您们二位。”阿巴海对邬云、嵇电说话的口气,显然比较客气。 “阿将军有何差遣,请尽管吩咐。”邬云也客气地说道。 “夏尧老奸巨猾,乌力罕将军的担心不无道理。我想请二位司职烽烟信号,先与‘内应’联络一次,如确认敌军的四路兵马确实进入静州境内,便指挥烽火台燃起一道白色烽烟,指示伯颜蒙可将军攻打凤凰城;待敌军开始攻打静州城时,再指挥烽火台燃起黑色烽烟,召集伯颜蒙可、哈森额尔敦两支人马紧急向静州城靠拢,从南北两个方向向敌军的背后展开攻击,那时我率静州城兵马杀出城外,让敌军腹背受敌、首尾难顾,彻底消灭敌人。” “这个容易,就交给我们兄弟了。”邬云干脆地答道。 阿巴海长吁一口气,望着乌力罕、布日古德、博尔塔拉和西门风等人说道: “其余将领,随我一起坚守静州城,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城迎敌。” “是,大人。” …… 凤凰城。 大军开拔后,平日喧嚣热闹的军营、街道、店铺突然安静下来,偌大的城池显得格外的空旷、冷清。 一连几日,夏尧在总兵府闭门不出,既未重新部署守城事宜,也未像诸葛孔明那样大开城门、派士兵扮成百姓模样洒水扫街,一切是那样随意自然,似乎坚信敌军不敢来犯。 这日傍晚,静州城方向升起一股白色烽烟,镇守南门的提调官急忙派人报与元帅知晓。夏尧听罢并不在意,只是传令四门守城将领加强警戒,不要惊慌。 翌日正午时分,镇守北门的提调官曾民黎差亲兵来报:城外远方尘土飞扬,似有敌军向凤凰城靠拢。 夏尧似在意料之中,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然后叫来一个亲兵,对他耳语了一阵,那名亲兵飞快地离开了总兵府。 不多时,敌军兵临城下,放眼望去,清一色的骑兵黑压压的一片。在距城门约五十丈远近的时候,改作十骑并排向城门扑来,即至护城河边,将驮在马背上的沙包扔入河中即返。不大功夫,护城河就被填为平地。抛沙填河的同时,一队兵士在距城墙不到二十丈之处,一字排开三十余架抛石机,开始向凤凰城的城楼上抛掷石块,以压制城楼上居高临下的攻击;另一队兵士则从战车上抬下巨木,在抛石机的掩护下,冲到城门前猛烈的撞击城门。 城楼上的明军将事先准备好的滚石和檑木抛下,以阻击敌军撞击城门。但敌方的抛石机抛出的石块又大又密,城墙上的明军只能退到相对安全的地方投掷檑木,对撞击城门的鞑靼兵士构不成威胁。相持了片刻,瓮城城门便即撞开。 鞑靼军队见城门轻易撞开,不由大喜,立刻蜂拥而入,又开始撞击主城门。 这时,城楼上有人居高临下向下面喊道:“都说鞑子粗鄙无礼,今日亲见果然如此,两军对峙,竟是不宣而战。谁是伯颜蒙可?有种的站出来搭个话,本将军不喜欢打缩头乌龟。” 鞑靼军中,一个身穿牛皮甲胄、手握长刀的将领策马来到那人站立的城墙下,骄横却又有些迷惑地仰头喝道:“你是何人?怎知本将军在此?” “哈哈哈,”那人大笑一声,揶揄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连阵前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我看尔的死期不远了。不如趁早弃械投降,好歹将项上那个吃饭的物事保住。” 伯颜蒙可冷哼一声,“哼哼,故弄玄虚。你这城中兵微将寡,除了夏尧老匹夫,还有谁人?还在这里大吹法螺。本将军不屑与你说话,快叫夏尧老匹夫出来受死吧。” 那人喝道:“伯颜蒙可,你别出言无状,当心本将军割了你的舌头喂狗。我家元帅何等地位,岂是你这等无名小卒想见就能见到的?” 伯颜蒙可大怒,喝道:“死到临头还在逞口舌之勇。待我打破城门,提了尔的人头,看那夏尧老匹夫还能做缩头乌龟否?” 那人大笑,骂道:“都说鞑子少条失教、粗鄙无知,今日算是亲耳所闻、亲眼目睹了。伯颜蒙可,本将军的人头在此,有本事你上来拿。” 这时,伯颜蒙可身旁的一人惊呼道:“你……你是秦宗?” “不错,我正是秦宗。阿克苏,别来无恙?”前些时在静州城万户府,就是这个阿克苏蠢蠢欲动,要捉拿秦宗祭旗的。 伯颜蒙可大吃一惊,颤声问道:“什么,此人是秦宗?他……不是带兵去围攻静州城了么?” “哈哈哈,我家元帅算定你们要来‘做客’。他老人家不愿与你等这些小喽啰见面,没办法,就命本将军留下来‘招待’你们。”秦宗揶揄道。 伯颜蒙可亦是久经战阵之人,见原本要去静州城的秦宗在凤凰城出现,不免有些慌乱。但转念一想,内线昨晚再次确认,明军四路人马已经开进静州附近。即便秦宗留下来,他所率人马此时还在静州城北门。若真有埋伏,他何须在此大费口舌? 想毕,伯颜蒙可戟指骂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南蛮,看你区区五百人马怎生挡得住我五千铁骑的雷霆一击?来呀,加紧撞击城门,杀入凤凰城,谁抓住夏尧,赏羊千只。” 撞击城门的鞑靼士兵一听,精神复振,高喊着号子,抬着巨木大力夯杵,城门在重力的撞击下,开始剧烈的震颤。 秦宗微微一笑,将手一挥,喝道:“下。” 数十个手持钢刀的武士,腰系拇指粗的绳索如从天降,悬在半空挥刀直剁鞑靼士兵的头颅。只见寒光闪动,肩扛巨木撞击城门的鞑靼兵士瞬间倒在血泊之中。等到鞑靼人从惊愕中惊醒过来反击时,明军在城楼上摇动绕绳的轱辘,早将悬在半空的武士提了上去。 秦宗一竖拇指,赞道:“黎大侠、任大侠,你们这法子还真管用。” 伯颜蒙可反应丝毫不慢,厉声叫道:“神弓手何在?” “在。”数十名手执强弓的鞑靼士兵,很快列成一队,站在伯颜蒙可的面前。 “你等站在城门前,如若城楼有人缒下,给我乱箭射杀,听见没有?”伯颜蒙可下令。 “遵命。”神弓手齐声答应,背靠背迅速围成一圈,弯弓搭箭,蓄势以待。 秦宗见黎远、任思将绳索绑在腰间,准备二次出击,忙阻止道:“黎大侠任大侠且慢,不要作此无谓的冒险,只把滚石推下缓敌即可。”说完,转身又接着与伯颜蒙可展开“心理战”:“尊驾怎知我只有五百兵马守城?” 伯颜蒙可陶陶然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不是你说的吗?” “是我们内部有人传信于你,对是不对?” 伯颜蒙可昂头微笑,不置可否。 “唉,”秦宗叹息一声,说道:“可惜那奸细已被我们识破,此刻恐怕已经身陷囹圄。实话告诉你吧,所谓五百人马守城,那是引你入彀的圈套,想不到你还真的相信了,哈哈。” 伯颜蒙可闻言大惊,复又摇头道:“哼哼,现在用这些话来壮胆,不嫌迟吗?” “怎么?你不相信?”秦宗抬起右手,指向瓮城门外:“你且转过身去,看看你的身后。” 伯颜蒙可不知何意,兜转马头朝瓮城门外一看,登时目瞪口呆。 瓮城门外,无数明军簇拥着一辆双辕马车,将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轿厢门帘掀起处,一位身穿大明从四品甲胄的将军缓步走下马车,手按腰间的宝剑挺立在门前,大声说道:“伯颜蒙可,大明游击将军甘田等你多时了。” “什么?游击将军甘田?”伯颜蒙可又是一惊,颤声问道:“你……你……不是被重打一百军棍,押在死牢了吗?怎么……怎么……” “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是不是?”甘田揶揄道:“那不过是演给‘你们的人’看的一场戏。若不如此,你们龟缩在平罗城还敢出来吗?”说完沉声喝道:“伯颜蒙可,形势如此,你还不束手就擒、要作垂死挣扎么?” 伯颜蒙可不料明军将计就计,心知今日凶多吉少,但仍困兽犹斗,“嗷”的一声策马挥刀向甘田扑来。他率领的五千骑兵见势不妙,遂停止撞击主城城门,转身跟着伯颜蒙可向瓮城城门冲锋,希冀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出。 甘田率领的北路军近万人马,除分出三千留守凤凰城外,其余大部早在城外严阵以待,见鞑靼骑兵蜂拥而出,顿时箭如飞蝗,罩住瓮城城门。 伯颜蒙可遵照阿巴海的命令,率领骑兵轻装偷袭,根本没带盾牌之类的防护器械,此时在密集的箭雨中犹如昔年诸葛孔明草船借箭中的稻草人,成了明军弓箭手的活靶子。 他舞动手中的长刀,拨落无数的箭支,无奈箭雨密集,顾得了上却顾不了下,挡得了左却挡不住右,全身除了铠甲之外暴露的地方,均被箭支插了个密密麻麻,顿时倒地身亡。 跟在伯颜蒙可身后冲出城门的鞑靼骑兵也纷纷中箭倒地,其余的骑兵见势不妙,又兜转马头欲退回瓮城,但后面的人马哪知城外的形势?仍然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去,结果在瓮城城门你挤我碰,乱作一团。 阿克苏有心整饬军队寻机逃窜,无奈伯颜蒙可的部属根本不听他的号令,只好大喝一声“想活命的随我向外冲”,拍马向城外杀去。距他较近的鞑靼士兵听得清楚,不少人尾随他向外冲杀。 城楼上秦宗看得清清楚楚,喝令守在城楼上的兵士将滚石和檑木尽数抛下,直砸得鞑靼骑兵狼奔豕突、满城乱窜。当他们被砸的晕头晕脑之际,城楼上的守军从四面八方缒绳而降,在他们头顶挥刀乱砍。鞑靼士兵却是凶悍无比,明知大败亏输,仍作殊死搏斗,直到倒在血泊之中…… 这场战斗,伯颜蒙可率领的五千骑兵,除阿克苏带领数百人败逃、被俘千余之外,余皆战死,明军也付出了伤亡近两千人的代价。 第五十七回 清除内奸 再说陆完率领的东路军晓行夜宿,不一日便进入静州地界。 这日晌午时分,兵马行进到距离静州城不远的地方,陆完下令停止前进,埋锅造饭。饭后,他将提调官、千总、把总三级军官召集拢来,对大家说道: “元帅曾经交代过,四路大军进入静州地界之后,要互相联络,约定时间,同时进入各自的指定地点。我已派出探马联络,傍晚时分应有各路人马的信息。今夜便在此处安营扎寨,何时开拔,等候命令。” 众将一听有半日的清闲,连忙分派属下埋锅的埋锅,扎帐的扎帐,放哨的放哨,其余人等,兵不解甲、马不卸鞍,抓紧休息。 陆完让亲兵传来提调官窦勇,嘱他代替自己值守中军帐。自己则带了三个亲兵,骑上快马,径往北面驰去。 日落之前,陆完只身一人返回营地。一进中军帐,便命亲兵传把总以上的军官前来议事。 众将官正在吃晚饭,一听传叫,便放下碗筷,迅速来到陆完的中军帐。 “各位,派出的探马即将回来。为免惊扰大家的好梦,我想在睡前定下明日开拔的时间。因此请大家在此稍待一会儿。”陆完简洁地说明意图。 话刚说完,帐外一阵脚步传来,下午随同陆完一起北去的亲兵之一快步走进中军帐,气喘吁吁地报告:“禀报将军,小的已与秦森将军联系上,西路军已经进入静州地界,这是秦森将军的书函。” “嗯,下去吧。”陆完接过陈文祺的书信,展开飞快地浏览了一遍,便揣进怀里。 “报,小的已与秦将军联系上,这是秦将军的回执。”又一名亲兵回报。 陆完伸手接过回执,略略一瞄,也放入怀中。 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最后一名亲兵也回到帐中,边喘气边说道:“禀报将军,小的在指定的地方等了几个时辰,才等到陈文祺将军。因文房四宝不便,陈文祺将军命小的带口信给将军,说他按照将军约定的时间准时开进静州城南门,决不误事。” “好,下去休息吧。”陆完扫了众人一眼,向大家说道:“四路大军业已进入静州,明日未时同时进入指定地点,完成对静州城的包围。现在我命令,各部明日五更造饭,拂晓开拔,不得有误。” “是。”众人齐声答应,迅速离开中军帐,各自回营安排去了。 众将走后,陆完交代亲兵守住中军帐入口,不准任何人进出。然后迅速脱下战袍,换上夜行衣靠,悄然离开中军帐,没入夜色之中。 俄顷,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出现在一片远离营帐的矮树林中,一看四下无人,伸手从怀里抓出一羽灰白色的信鸽,使劲往上一抛,信鸽展开双翅,转眼钻入茫茫夜空,那人影也瞬间消失不见。 陆完疾步奔回中军帐,一边换着衣服一边命令亲兵传把总以上的军官火速到中军帐议事。 此时,大多数军官已经入睡,听到传令俱都惊诧不已,刚刚议事不到一个时辰,怎么忽然又要议事?莫非发现敌情?众军官不敢怠慢,跑步赶到中军帐。只见陆完端着帐中,神情虽然有些凝重,但丝毫不见紧张。 大家莫名其妙,静待陆完发话。 陆完见人已悉数到齐,便将众人带到帐外,向东北方向一指,不动声色地问大家:“各位,你们看,东北方向有什么?” 众人抬头向东北一望,只见一股白色的狼烟,隐隐绰绰升起在空中。 “这该不是元帅发出的信号吧?莫不是鞑靼军队在攻打凤凰城?”千总吕征不无担忧地猜测道。 吕征此言,一下子震惊了在场的将官们,大家七嘴八舌,都祈祷凤凰城平安无事。 提调官窦勇瓮声瓮气地说道:“这一定是凤凰城有事。我四路大军齐聚静州城,凤凰城空虚无比,鞑子那还不趁机偷袭?都说夏尧夏元帅用兵如神,看来名不副实。甘将军以命相谏,他竟毫不警觉,一味屈从于钦差大人。这下可好,不虑于微,始成大患。” “窦勇,不可私下诋毁夏元帅和陈将军。”陆完警示道。 “如果凤凰城真的有事,形势就不妙啊。如此一来,不仅收复不了三卫,凤凰城恐怕又要落入敌手了。”有人低声道。 陆完暗笑一声,带领众人返回中军帐,见大家愁眉锁眼、忧心忡忡,生怕影响了士气,于是宽慰道: “大家别紧张,行前元帅并未讲过烽烟示警的事儿,这道烽烟定是敌人调动兵马的信号,但不管情况如何变化,我担保凤凰城安然无恙。今夜召大家来,是要改变一下原先的部署。” 大家一听陆完担保凤凰城无事,又见他神情镇定,方始落下悬着的心。 “窦勇、章栋,明日你俩率领本部人马继续开进静州城东门,配合友军完成对静州城的包围,听到友军炮响,即可发起攻城。听明白了吗?” “陆将军,您不去东门?”窦勇不答反问。 陆完点点头,说道:“我带其余兵马,绕到北门。” “北门?秦宗将军不是在北门吗?”窦勇惊奇地问道。 “不,秦宗将军已经返回凤凰城。” “不对吧,傍晚时探马不是与秦宗将军联络上了吗?秦宗将军的回函还在您怀中呢。” 陆完一笑,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函,递给窦勇,示意他自己看。 窦勇满腹狐疑地抽出信笺,展开一瞧,哪有什么回书?分明是白纸一张。 “这……这……”不仅是窦勇,其他将官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陆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大家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自己,陆完抿嘴一笑,说道:“对你们实说了吧,所谓秦宗将军已经到了静州地界,那是我吩咐探马这样说的,这封无字的信函也是事先准备好的。不仅如此,陈将军也未到静州来,而是南下去了灵州。包围静州城的人马,只有我部和秦森将军的西路军。” “原来如此,怪不得将军敢打凤凰城的包票,原来元帅早有安排。不过,为何要如此故弄玄虚呢?”章栋这时也插上了嘴,他是又舒心又疑惑。 陆完竖起二指,说道:“疑兵。” “疑兵?疑谁?”章栋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疑阿巴海了。不过为了使阿巴海深信不疑,连带着‘疑’了各位几日,元帅要我代他向各位表示歉意。” 众将官连忙摇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千总吕征心思缜密,这时插言问道:“元帅不是下令严密封锁消息吗?凤凰城连只苍蝇都不准飞过,阿巴海如何得知我军的部署?” “苍蝇飞得低,很容易被发现,鸽子飞得高,那可是防不胜防。”陆完高深莫测地说道。 “鸽子?您是说有人用信鸽向阿巴海传递情报?”众人惊问道。 “不无可能。”陆完的话让人觉得模棱两可。 “那会是谁?” “是……”陆完话未说完,突然朝一人喊道:“韦坚,你怎么了?” 众人扭头一看,只见把总韦坚满头大汗、神色不安。众目睽睽之下,他手按腹部,表情痛苦的说道:“我……我肚子突然有些疼痛,要出去方便一下。”说完不等陆完答应,便向帐篷出口跑去。 人影一闪,帐外两个亲兵挡住了韦坚的去路。 “你们……”韦坚气急败坏。 “韦坚,外面更不‘方便’啊,还是回头吧。”陆完一语双关。 “将军,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韦坚有些茫然。 “不明白?那我就再说明白一些:你为敌人暗中传送我军消息,送出的却是假情报;你帮助我军成功实施了疑兵之计,但你却是里通外国的奸细。你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你想想,哪里还有你‘方便’的地方?”说到这里,陆完怒喝一声:“大胆韦坚,你是如何为敌人传信,又是被何人策反?还不从实招来!” 众将一听,人人大惊,这个韦坚竟然暗中通敌?想到几个月来同行同宿,身旁竟藏着一个奸细,不免心有余悸。 “什么传信?什么策反?末……末将听不明白。”韦坚强装不懂。 “哼哼,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呀,将韦坚绑了。” 几个如狼似虎的卫兵一拥而上,将韦坚捆粽子似的捆了起来。 “说我为敌传信,有何凭据?”韦坚犹自嘴硬。 陆完自怀中掏出一方薄绢,送到韦坚的眼前,指着薄绢上面的“锦拱”两个篆字,问道:“这两个字你可曾认识?” “不……不认识。”韦坚神色有些不自然。 “某日夜间,我内急起来方便,瞧见你在营外偏僻处仰头望天,伫立良久。我以为你远离故园,思念家乡,正待上前抚慰,忽见一只信鸽自天而下,落在你跟前。你双手捉住鸽子,取下鸽子脚上的竹管,将早已准备好的薄绢放入,又重新绑回信鸽脚上,放飞鸽子之后,你才回营歇息。可有此事?” “那是……是我与友人传递书信。”见陆完将事情始末说的一清二楚,韦坚无法否认,便撒了个谎。 “当时我真的希望是你与家乡亲人或是友人传递书信,但又怀疑你被人策反通敌。那一晚我是辗转反侧、整夜未眠。到了宁夏之后,我怕误国误民,便找到钦差陈大人,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这才有了校场点兵时的那场戏,当时我多么希望这场戏演完之后你没有任何异常啊。哪知……哪知那晚你又一次放飞信鸽,绑在信鸽脚上的薄绢上面,不正有这‘锦拱’二字吗?” “哪有此事?将军不要冤枉小人。” “哼。那晚放飞信鸽之后,你听到附近有人咳嗽、并且有脚步声向你走来,你道为何?” “……” “那是我故意弄出的声响,目的是将你惊走,掩护陈将军在信鸽尚未高飞之际将其捕捉。那情报内容我们一清二楚,你还狡辩么?” 韦坚知道事已泄露,再辨无益。于是两眼翻白,不再出声。 窦勇气愤不过,走上前对着韦坚的腹部猛踹一脚,恨恨地说道:“好个里通外国的逆臣贼子,你拿着大明的俸禄,却去做鞑靼的走狗,真是死有余辜。陆将军,那日识破了这狗贼的嘴脸,就该当即剐了他,为何还留着他的狗命?” 陆完点头说道:“问得好。阿巴海狡诈多疑,虽然得到了我军的‘情报’,但并不会完全相信,肯定还要确认一番,故此要留着这贼子发挥‘作用’。果然,这贼子听到亲兵禀报东南西北四路军全到静州的消息后,就在此前一刻,于那矮树林中再次送出了我军的‘情报’。”说完转头向韦坚喝道:“韦坚,你的情报已将阿巴海送进深渊,无论是鞑靼人或是策反你的人,都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虽然你里通外国、叛国投敌,但尚未造成严重后果,如果你能老老实实交代罪行,夏元帅和陈将军说了,他们可以上奏朝廷,饶你不死。” 韦坚原以为必死无疑,一听尚有一线生机,顿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说道:“我交待,我交待。” “那好,你说,让你向阿巴海通风报信的那人是谁?” “这人……我不知道。” “这一路上,你都和谁在联系?” “这个……我不清楚。” “看来你是不想活命了?” “不,不,我的确不知道。我发誓,小人说的是真话。”韦坚指天画地的说道。 “两头你都不知道,那你知道什么?” 韦坚咬咬牙,豁出去一般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我把我知道的全说出来,您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了。我就从十五年前说起……” 成化年间,传奉升授风行于朝野,一些人通过捐钱捐物或附翼攀鳞堂而皇之地进入庙堂。家住京城的破落户子弟韦坚看在眼里、痒在心上,游手好闲的他日思夜想“传奉”个一官半职,享受那种衣食无忧、作威作福的生活。但他人乏蔽体衣、家无隔夜粮,到哪里去找钱物打通关节?有心攀龙附凤,却又毫无门路。总之“传奉升授”对他来说,是老寿星骑仙鹤——没路(鹿)。按理说,既然是矮子坐高凳——够不着,韦坚应该死心了。可他偏不,仍是钻天觅缝四处奔走,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他的爹娘被他催逼不过,在他八代祖宗的七大姑八大姨亲戚中苦苦搜索,终于发现一个表舅爹的表姐的小姑子的堂侄在宫内当差。韦坚大喜过望,连忙托了几层关系找到这个“表叔”,对他说明了来意。这“表叔”是宫中御马监一个打杂的底层太监,原本无职无权。也许是长期被人奴役驱使,如今竟有人央他“帮忙”,一时激发了他的“豪气”,当时将胸脯拍的“嘭嘭”响,让他回家静候好消息。 就在韦坚快要绝望的时候,“表叔”却猝然而至,并且给他带来了“好消息”,说是宫中有个“贵人”愿意帮忙,条件只有一个:有钱出钱,无钱出力。 “出力?出什么力?”当时韦坚问道。 “为这位‘贵人’办一件事。”“表叔”说道。 “办什么事?”韦坚紧张地问。 “‘贵人’还没有想好,什么时候有事,什么时候让你去做。” “若是杀人放火,我可不敢做;再就是不会做的事,我也不能做。”韦坚虽然做“官”心切,但还能把握一下分寸。 “那是当然。‘贵人’说了,杀人放火、偷鸡摸狗的事儿不让你做,更不会让你做力不从心的事儿。总之就是你很容易就办到的事情。” 韦坚松了口气,满口答应,随即又问:“这件事什么时候做?” “这可说不好。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三年五载。” 韦坚一听泄了气,说道:“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表叔”微笑道:“你是着急办事儿还是着急传奉?‘贵人’说了,事儿什么时候办放下再说,这传奉升授嘛……可以即刻办。” “真的?”韦坚一听,欣喜若狂。 “表叔”肯定地点点头,又对他说道:“你找个‘信物’带给‘贵人’,以后无论何人,只要拿出‘信物’要你办事,便是‘贵人’的意思。” 韦坚当即翻箱倒柜,找了一把铜质“长命锁”交给“表叔”,“表叔”接过“长命锁”,嘱他耐心等候,不日便有“好消息”。 “表叔”没有失信,过了几日,便让韦坚到御马监统领的禁兵——腾骧左卫当了一名总旗官。 韦坚虽然心愿已遂,但记挂着那“贵人”要他办的事儿,自得之余多少有点忐忑不安。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事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淡忘,十余年之后甚至完全忘记了这档子事儿,直到远征军开拔前三天的晚上…… 韦坚吃罢晚饭,正准备回房煮茶消食。这时忽听门外“笃”的一声响,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一个身穿夜行衣、黑巾蒙面的人出现在韦坚的面前。 韦坚吓了一跳,壮着胆子喝道:“你是谁?可知夜闯私宅犯法么?” 蒙面人没有回答,径直走到韦坚的身边,自己动手倒了一盅香茗,放到嘴边呷了一口,这才开口道:“好茶。尊驾的日子过得好惬意啊。” “你究竟是谁?要干什么?”韦坚强压恐惧,但声音明显颤抖。 蒙面人自怀中掏出一个东西,随手放在桌上,对韦坚道:“这个物件你该认识吧?” 韦坚低头一看,尘封十多年的记忆瞬间打开,那物件便是当年交给“表叔”带给“贵人”的信物——铜质长命锁。 韦坚以手扪住“怦怦”跳动的胸腔,困难地吞咽了一下,问道:“尊驾……‘贵人’要在下做何事情?” “尊驾长期呆在京城,不想出去走动走动?”蒙面人问道。 “走动?到何处去?”韦坚忐忑不安地问道。 “朝廷即将发兵宁夏,你跟着走一遭如何?”蒙面人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但那口气却是勿庸置疑。 “这次远征军都是从羽林军中调派,在下……并未奉调啊。”韦坚怯怯地答道。 蒙面人“嘿嘿”一笑,甚有把握的说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们自有安排。” 韦坚虽然极不情愿,但知无法推托,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小的任凭‘贵人’安排。不过——此去宁夏要小的干什么?” 蒙面人从怀里掏出十余张薄绢、一只信鸽,交到韦坚手上,低声说道:“很简单,你于第一个宿营的晚上,将你们宿营的地点写在薄绢上,塞入信鸽脚上的竹管中,然后放飞信鸽。至于以后,就按信鸽带回的指令去做即可。” “是谁要这个信息?谁在和我联系?可否见告?”韦坚虽“浑”却非傻,他必须弄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 蒙面人沉思半晌,缓缓说道:“既然你想知道,我就明白告诉你,这些消息都是传递给蒙古国阿巴海万户长的,至于是谁和你联系,这个并不重要。” 一听此言,韦坚惊恐无比,这可是里通外国、抄家灭族的重罪,他断然拒绝:“不行,这事我万万不能做。” 蒙面人似乎料到他有此反应,不急不躁地说道:“不做也行。新皇正在大力清洗前朝传奉升授的官员,你就不必随军西征了,就在家里等着革职吧。” 这一下击中了韦坚的软肋,好不容易从平民“传奉”了个总旗,其后慢慢升迁到如今的把总,真要被革了职,岂非又回到了从前?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十余年来吃香喝辣的不说,手底下还有人任自己吆喝使唤,人生活得多么惬意。一旦这些都没了,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但答应给鞑子暗通消息,如果东窗事发,恐怕连平民的日子都没的过。这可是矮子骑大马——上下两难哪。 蒙面人见韦坚沉吟不语,知道他既怕杀头又难舍富贵,便暗暗一笑,给他加了一把火:“其实也就是给他们传递一些我军的动向,即便你不传递,他们的探马还不是照样打探得到。再说两军打仗拼的是实力,打胜打败与你传递消息没有多少关系。与其等着被革职,不如悄悄做了这个事,只要你我不说,神仙都不知道。” 韦坚被他说的心动,最终还是贪欲占了上风,他向蒙面人说道:“这事决不能无休无止,否则恕难从命。” 蒙面人见他松口,心下暗喜,连忙拿起桌上的铜质长命锁说道:“那是。这事办完了,就将它完璧归赵。此后咱们相忘于江湖、相见如陌路。不过,”蒙面人话锋一转,双眼寒光一闪,恶狠狠地说道:“若是表面应承,暗中捣鬼,小心你的脑袋。”说完竖掌一劈,硬生生将桌子一角击得粉碎。 就这样,韦坚抱着侥幸心理,答应了蒙面人的要求。 “至于那蒙面人是谁?鸽子那头是何人与我联系,小人真的不知,请将军明察。”末了,韦坚近乎哀求地说道。 陆完不置可否,冷冷说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们自然会详查。你也要认真想想,还有什么没有交待清楚的,这对你的性命来讲非常重要,明白吗?” “明白,小人明白。”韦坚一迭连声地答道。 陆完放缓语气,对吕征说道:“你派几个兵勇看住这厮,明日一早,派一个小旗人马将他押解到凤凰城,交给夏元帅发落。”又对韦坚喝道:“对于你来说,总兵府的大牢最是安全。若是妄图逃跑,那是自寻死路。” “小人不敢。” “押下去。” 押走韦坚后,陆完对众将官说道: “各位,内奸已经除掉,平罗之敌想必正在前往偷袭凤凰城的途中。为确保甘田、秦宗将军率部歼灭偷袭凤凰城之敌,现在命令:各部人马按照原来的部署,明日迅速进入各自的位置,包围静州城,阻止阿巴海向凤凰城派出援兵。” “是。” 第五十八回 围城打援 且说南路军自出凤凰城之后,大张旗鼓,一路招摇向南进发。进入静州地界之后,陈文祺下令部队偃旗息鼓、卷甲衔枚,悄无声息地继续南行,此后晓行夜宿,一路无事。 这一日,部队行进到距离灵州城约五十里地的地方,陈文祺与贺安国商议道: “此地距离灵州城已经不远,再往前走难免会被敌军探子发觉,不如就此觅地设伏,贺将军意下如何?” 贺安国自然没有异议。于是陈文祺一面差人向秦森、陆完两人传信,请他们开始佯攻静州城;一面派出探马四出侦查,最后选在离灵州城四十里远近的一处隘口作为伏击之地。陈文祺、贺安国两人指挥兵马悄悄进入伏击地点,命令各带兵将官约束部队,只许以所带干粮充饥,严禁生火做饭,兵不解甲,马不卸鞍,随时准备出战。 “轰隆隆——” 隐隐的炮声打破了黎明前的黑暗与宁静,静州城的佯攻已然开始。未过多久,果见一股黑色狼烟在东北方向袅袅升起,这是阿巴海调兵增援的联络信号。 陈文祺与贺安国将各部将官和神机营千总召集拢来,再次对各营的攻防路线与攻防要领进行明确:待灵州援军进入我军伏击点之后,神机营以三乘“火龙车”封锁其首尾,不使敌人逃离伏击圈;将二千神机营步兵分成三组,用火枪、火铳、火绳枪及大连珠炮等火器以“排子枪”轮流射击(这些火器不能连发,三组轮流射击可相互掩护装填弹药),进行第一波远距离攻击,待敌冲至十丈之地时迅速撤退(神机营士兵武功不高,不适合近身对敌);在神机营步兵后撤之时,各将官带领本部人马从两面向中心掩杀,进行第二波近身搏击。由于第一波的攻击,敌援应有两到三成的减员,届时敌我兵力必定悬殊,各部务须速战速决。对于弃械投降之敌,送交此前后撤的神机营步兵看管,决不许滥杀与打骂;对于突围逃跑之敌,各营不得恋战,由神机营骑兵作最后一波追击。 刚刚布置完毕,探马来报,西南方向发现一彪人马,正向东北方向快速移动,距离此地已不足十里之遥。 “来得好,”陈文祺略带兴奋地说道:“各位将官赶快回去落实战术,准备开战。” 众将散去不大一会,那彪人马以极快的速度向隘口闯来。 “来者何人?快快报上名来。” 明军阵中,有人高声喊道。这是陈文祺事前交待过的,其目的是迟滞前军行进的速度,挤压敌军队伍密度,以发挥“排子枪”的威力。 “瞎了你的狗眼,难道不知这是哈森额尔敦千户长吗?还不赶快让开,耽误了军机大事要了你的狗头。”左右屯卫地理相连,对方以为在“自家的地盘”上,一定是己方派出的探马,故此恶狠狠地训斥道。 “这就对了,老子找的就是这个哈什么敦的千户长。神机营第一组,预备——放。” “砰——”巨大的声响整齐划一。 “神机营第二组,预备——放。” “砰——” 敌军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前排已有成片的士兵倒了下去。 “是南蛮的军队。大家不要慌,他们的火器虽然厉害,但要时间装填弹药,大家给我冲——”阵中一员身穿铠甲的蒙古将领,立即明白是遭遇到明军的狙击,迅速抽出腰中宝刀,与阿不日格一道指挥手下兵士向神机营的阵地冲过来。无疑,他就是增援部队的敌酋——千户长哈森额尔敦。 这哈森额尔敦倒也有些见识,他知神机营士兵只是仗着火器的厉害,功夫并不如何,因此督促部下一阵猛攻,立时迫到神机营步兵跟前不足十丈。 “撤!” “上!” 正当哈森额尔敦以为胜券在握时,两声大喝几乎同时响起,平端火器的神机营兵士明明近在咫尺,一晃眼倏然不见;大批手持刀枪剑戟的明军武士一拥而上,人数之多,以致己方兵士大都以一敌二、以一敌三,手下兵勇虽然彪悍,奈何双拳难敌四手,竟是左支右绌、毫无还手余地。眼见大势已去,哈森额尔敦不敢恋战,高喊一声“快撤”,拨转马头,向来路冲去。 突然眼前一暗,陈文祺手握宝剑,挡住哈森额尔敦的去路。 忙乱之中,哈森额尔敦手中长矛一挺,向陈文祺的面门搠来。 “都说鞑靼人野蛮无礼,今日算是见识了。阁下难道不想知道是谁让你损兵折将的?”陈文祺并不着忙,眼看长矛搠到跟前不到尺远,将身一侧,让过长矛。 哈森额尔敦一刺落空,将马一兜,复又挺矛刺来,同时恨声说道:“管你是阎王还是小鬼,待我先让你上奈何桥再说。” “哼,死到临头,还要大吹法螺。”陈文祺再不想与他啰嗦,足跟往马肚上一磕,不退反进,画影剑顺着矛杆向前一搅,刺中哈森额尔敦右手虎口,鲜血涌出,长矛应声落地。 未等哈森额尔敦有喘息的机会,陈文祺自马上高高跃起,弹腿向哈森额尔敦的肩膀一踹,将哈森额尔敦踢下马来。 陈文祺喝令:“将他绑了。” 十余个明军士兵一拥而上,拿出绳索就往哈森额尔敦的脖子上套去。 哈森额尔敦拔出腰中弯刀,反手一撩,戳入自己的腹腔,顿时气绝身亡。 陈文祺未料此人如此刚烈,欲要阻拦已然不及,一时呆立当场。 阿不日格见对方一合不到便将哈森额尔敦打翻在地,哪里还敢恋战?两腿一夹坐骑,“驾”的一声,落荒而逃。残余的鞑靼士兵,见俩主帅一死一逃,斗志全无,纷纷扔下武器,抱头鼠窜。 神机营骑兵追赶了一阵,听见“鸣金”的声音,方才回转。 不多时,战场打扫完毕。经清点,此战共杀敌三千余名、俘虏三百余名,明军伤亡近千人。以己方较少的伤亡歼敌三千余,应当说是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但陈文祺平生从未见到这种尸横遍地的惨烈场面,不免为双方死难的战士痛惜不已。 “陈将军,下一步,我们作何打算?”贺安国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旁,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陈文祺怔怔地看着贺安国,显然,他的情绪还未恢复正常。 贺安国知他心里难受,亦不知如何劝解,只好代他拿主意: “增援之敌已被我军全歼,左屯卫兵力不足,不如一鼓作气,拿下灵州城。陈将军您看如何?” “啊?嗯,行,就按贺将军的意见办。”陈文祺机械地答道。 灵州城,左屯卫守御千户所驻地。此前,城内驻有蒙古军五千人、投敌的“新附军”三千人。早间分出四千蒙古军驰援右屯卫,只留下三千“新附军”与一千蒙古军守城。 陈文祺将大部队驻扎在城外五里之处,派贺安国率五百骑兵前去城下讨战,要求只许败,不许胜。 留守灵州的蒙古军千户长巴什阿瓦提头脑简单,有勇无谋,禁不住贺安国在城下百般骂战,又见明军兵少将寡、士气不振,便不理会“新附军”统领夏侯霜的劝阻,尽数点起余下的一千蒙古军,又要夏侯霜拨出一千“新附军”,随他一道出城迎敌。 来到阵前,巴什阿瓦提手中狼牙棒一指,嘶声叫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本千户长棒下不杀无名之辈。” 贺安国纵马出阵,轻蔑地说道:“你这胡人满嘴走花溜水、大言不惭,今日如能在爷爷我手下走过五十招,爷爷我就告诉你爷爷姓甚名谁。” 巴什阿瓦提汉语不甚精通,被贺安国“爷爷、爷爷”的一绕,半天竟没会过意思,待到明白对方是占自己的便宜,气得嗷嗷直叫,当下两腿将胯下马一夹、手中狼牙棒一抡,朝贺安国腰间横扫过去。 贺安国长刀一摆,“当”的一声,荡开了势大力沉的狼牙棒。 “来而不往非礼也,让你也吃爷爷一刀。”贺安国兜转马头,长刀斜举,望巴什阿瓦提右肩劈下。 巴什阿瓦提不敢怠慢,拍马往斜刺冲去,避开了长刀的锋芒。 两人战罢十几个回合,巴什阿瓦提仗着自己人多,大喝一声:“给我上。” 蒙古军和“新附军”听见号令,立即蜂拥而上。 “啊呀不好,快撤。”贺安国惊叫一声,带领五百骑兵掉头就跑。 “想溜?没那么容易,给我追。”巴什阿瓦提大笑一声,率兵跟在贺安国后面紧追不舍。 转过一个山口,贺安国连同他的五百骑兵忽然消失不见。巴什阿瓦提惊诧之间,猛然省悟敌人用的是诱兵之策,前面定有埋伏,便急忙下令退兵。但为时已晚:数千明军刀枪如林,堵住了来路。 “巴什阿瓦提,现在下马投降,或可饶你一命。”贺安国不知从什么地方转出来,在巴什阿瓦提背后说道。 明军前后夹击,自己孤立无援,巴什阿瓦提这才后悔没听夏侯霜的劝告,气急之下,转身指着贺安国大骂:“你这无耻之徒,平日说什么你们汉人光明磊落,我看不过是一帮偷奸耍滑的小人。有本事咱们明刀明枪分出胜败,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诓人,我真替你们不屑。”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阁下文不读诗书,武不学韬略,反妄指他人偷奸耍滑,我真替阁下害燥。”背后有人模仿巴什阿瓦提的语气说道。 巴什阿瓦提转身一看,一个白面书生气定神闲地端坐于马上,手中并无任何兵器。 “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强词夺理?” “在下陈文祺,适才所言,句句入情入理,阁下何来强词夺理之说?” 巴什阿瓦提闻言一惊,此人就是阿巴海大人恨之入骨的陈文祺?据说此人文武双全,今日狭路相逢,不知是福是祸。但见陈文祺年轻文弱,语气平和,浑不似身怀绝技的样子,心想他也许就会一点纵身腾挪、三箭衔尾的奇巧而已,未见得就有马上厮杀的功夫。想到此,巴什阿瓦提既惧且喜:若是亲手将陈文祺擒获或打败,咱在蒙古国即便挣不到第一勇士的称号,至少也能跻身十大勇士之列。想到此,也不答话,狼牙棒一兜,照着陈文祺的面门砸下。 可惜巴什阿瓦提太不识时务,大难临头,不思如何苟且性命,反而做起什么勇士的春梦。手中高举的狼牙棒尚未落下,贺安国的长刀已从斜刺里伸出,望狼牙棒上一磕,将巴什阿瓦提连人带马逼退。 “杀——”山前山后杀声震天,无数明军铺天盖地掩杀过来。 在一片杀声之中,只听一人高声喊道:“‘新附军’的弟兄们,你们也是大明子民、汉家儿郎,奈何被奸贼挟持,流落异域已久,但我相信,你们决不愿甘附逆异族、泪尽胡尘。多少年来,家中父母妻儿日夜倚门倚闾、思亲归来,今日王师西征,正是你们雪耻前辱、迷途知返的良机。希望不愿做逆臣贼子、不肖子孙的弟兄,放下手中的武器,站到朝廷军队这边来。大明将士听好了,凡放下武器的‘新附军’弟兄,均要善待与保护,不可杀戮打骂。” “新附军”中的大多数人,原本就不愿附逆,多年来梦萦魂绕想回故园,只是受到夏侯霜等人的挟持,不敢表露更不敢轻与人言。现在有人振臂一呼,如闻天籁之音,当下轰然响应,纷纷丢掉刀枪,拔腿便向大明军队这边跑来。 巴什阿瓦提见状,掣出腰刀,砍翻了几个扔掉武器的“新附军”士兵,意图约束己方兵将与明军放手一博。然而这个举动反给自身招来杀身之祸,十几个“新附军”士兵自地上拾起武器,一涌上前,掀翻他的坐骑,竟将他乱刀砍死。 巴什阿瓦提一死,群龙无首,几个还在奋力抵抗的蒙古军下层将领,一见大势已去,只好放下兵刃,束手就缚。 至此,左屯卫守兵已消灭大部,仅剩守城的二千“新附军”,灵州城唾手可得。 “陈将军,连续消灭敌人两股主力,将士们斗志正旺,不如趁热打铁,将‘虎威炮’推至灵州城下,直接炮轰城楼上的守军,待将残敌打得晕头转向之后,再轰开城门,杀进城中清剿残敌,一举收复左屯卫,您看可好?”贺安国兴奋地向陈文祺建议。 陈文祺思忖了一会儿,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他让贺安国在放下武器的“新附军”中,找来一个名叫乐余福的旗牌官问话。明白了陈文祺的意思之后,乐余福便含泪讲述了夏侯霜带领他们投降鞑靼的经过。 那年,巴图蒙克率军攻到灵州城下,守城的明军将士纷纷向夏侯霜请战,并催请他快马将敌情向宁夏总兵夏大人报告,但夏侯霜始终置之不理。由于群情激奋,夏侯霜处死了几个坚决要求出城迎敌的提调官和千总,好不容易才弹压住局面。说来也怪,夏侯霜不开城门对敌,城外的鞑靼军队也未攻城,而是在城外按兵不动,双方似乎形成默契,都在等待着什么。过了两日,夏侯霜将麾下把总以上的军官召集拢来(我那时的职务是把总,后来因为不满夏侯霜所作所为,被夏侯霜降为旗牌官),宣称敌我兵力悬殊,明军孤立无援,为保存实力、更为了保护全体将士的生命安全,决定开城投降。众人一听顿时炸开了锅,表示宁可为国捐躯、不愿变节投敌。有几个将领当场拔出刀剑,要拿下夏侯霜向朝廷谢罪。夏侯霜处心积虑,早已有所防范。当时一声大喝,四周立即涌出几十个亲信,杀死了六个带头闹事的军官,还有两人为保全名节,当场自刎身亡。就这样,夏侯霜命人大开城门,将鞑靼军迎入城内。 说到此,乐余福已是涕泗流涟、大放悲声。在场众将更是万分震怒,如果言语能够杀人,夏侯霜只怕死过千回。 “既然你们都不愿附逆,近二十年中,难道就没人再反抗?”陈文祺问道。 乐余福摇摇头,说道:“夏侯霜多次扬言,如果谁要胆敢生事,就灭谁的九族。我们本就让家人和祖宗蒙受奇耻大辱,如果再连累他们失去性命,岂非罪上加罪?因此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啊。” “灭九族?哼哼,大言不惭。”贺安国鄙夷地笑了一声,“他一个卖国求荣、依附异族的苟且之徒,还敢潜回中原灭尔等的九族?可叹尔等也是愚昧得很,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乐余福听罢略显尴尬,半天过后才呐呐地说道:“他……说锦衣卫里有他们的人,只要有人闹事,锦衣卫便以通敌的罪名将此人灭门灭族。” 贺安国又好气又好笑:“锦衣卫里有他们的人?这种骗人的小伎俩你们竟然也相信?” “不,是真的。”乐余福恐惧地说道:“那是在投降后第五个月的一天,夏侯霜将小旗以上的军官召集到广场上,那里摆着数十个笆斗大小的木箱。夏侯霜指着满地的木箱说,这里面都是装的人头,是那日被杀的千总朴苄杰的族人,他们的死是受朴苄杰带头闹事的牵连。为了证明真实性,夏侯霜特地让同在军中的朴苄杰同乡金锁柱前去辨认,金锁柱一下就认出了朴苄杰的爹娘、兄弟等人。这说明……” “这说明夏侯霜等人投靠鞑靼早有预谋,且与朝廷、至少是锦衣卫的人暗中勾结,蓄意卖国。”陈文祺接过话头,挥挥手示意乐余福退下去。 “如此乱臣贼子,不将他乱炮轰死,难消此恨。陈将军,下令攻城吧。”贺安国愤怒地说道。 陈文祺点点头,对贺安国说出了那个大胆的主意…… 灵州城西门,城门紧闭,吊桥高挂。城楼上几十名“新附军”兵士,稀稀落落的倚靠在垛口上。 忽然,远方百余个身穿“新附军”装束的士兵,发狂似地向城门奔来。 “什么人?站住!”堪堪跑到距离城门约一箭地的时候,城楼上的守兵一声高喝。 “我是旗牌官乐余福。前面遭遇大批明军的伏击,千户长巴什阿瓦提和他带去的将士都捐躯了,我等冒死突围,这才保住了性命。赶快放我们进城,若迟了一些,明军就要追来了。” 城楼上的守兵朝前一望,果见远处尘土飞扬,忙喊道:“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且慢。”突然城楼上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谁敢擅自打开城门,杀无赦。” “史将军,城外是乐余福他们,再不开门,就要被追来的明军给杀了。”先前那个声音似在解释。 “临阵脱逃,回来那是死罪。不如让他们战死在沙场,还留个为国捐躯的美名。”那恶狠狠的声音说道。 乐余福一听,顿时怒火中烧,跳脚骂道:“史迈虢,我操你八代祖宗,‘为国捐躯为国捐躯’,你让老子为哪国捐躯?再不打开城门,老子要你不得好死。” 史迈虢将肘支在城墙的垛口上,探出上半身俯视着城下,猫玩耗子般说道:“乐余福,别把老子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放你进城?我保证你进城之后死得更快。还不如死在战场上,至少不会连累家人……” 话未说完,徒见一道黑影飞来,顿时胸前剧痛难忍,眼前一黑,头重脚轻地向城下坠落。 吊桥那边的人群中一条人影腾空跃起,右手一抡,将绑在绳子上的飞抓甩在吊桥上钩住,接着一缠一绕,将手臂紧紧缠绕在绳子的尾端,荡秋千似的荡过护城河,左手一捞,抱住快要落地的史迈虢,趁右手缠绕的绳子去势将衰未衰之际,足尖往城墙上一点,借绳子的反弹之力荡回原先站立的地方。这几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在众人看来不过眼睛一花而已。 史迈虢正自庆幸大难不死,不料半边身子一麻,又被那人点住了要穴。 “快让他们打开城门,不然的话,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史迈虢亦惊亦怕,完全没有了适才的骄横,一迭连声地喊道:“开门,开门。庞成,你他娘的聋了吗?还不赶快打开城门。” 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过后,高悬的吊桥终于放了下来,城门也正在徐徐打开,那人提着半身僵硬的史迈虢,率领众人一起踏上吊桥,向城门走去。 “关上城门,拉起吊桥。”城门之内,传来一声大喝。 第五十九回 收复灵州 灵州城内,夏侯霜心神不宁的在千户所踱来踱去。昨日拂晓,静州城告警,哈森额尔敦千户长几乎带走全部蒙古守军驰援,是胜是败不得而知;今天一早灵州城又有明军前来挑战,巴什阿瓦提千户长不听劝告,提兵出城迎战,也是一去不返。眼前偌大的灵州城只剩自己的二千人守卫,若是明军乘虚攻城,势必一触即溃。夏侯霜预感形势不妙,有心弃城而逃,但除了这座灵州城,天下虽大,却无自己的立足之地。而且如果丢了这座城,蒙古国无论大汗还是国师,还会要了自己的老命。因此无论如何,也得守住这唯一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 想到此,他招来心腹史迈虢,命他带上一队人马,到四个城门轮番巡察,发现情况速速来报。 西门城外发现敌情、史迈虢中箭坠城的消息,很快报到千户所。夏侯霜大惊失色,一面急令东、南、北三门各调二百人马增援,一面带领卫队亲信策马奔向西门。 堪堪到达西门,就见吊桥落下,城门开启,从打开的城门向外一望,远处灰尘蔽日,明军即将兵临城下。于是急忙大喝一声:“关上城门,拉起吊桥。” 提着史迈虢已经跨上吊桥的那人,知情况有变,百忙之中掣出宝剑,“嚓嚓”数下,砍断吊桥铁链。眼见城门即将合拢,忙将史迈虢向后一扔,双腿一蹬,身子如离弦之箭向城门撞去,在城门即将合拢的那一瞬间,“飞”入了城内。 “身手好像不错,可惜这等好身手只能帮你进入鬼门关。”夏侯霜冷冷地喝道:“俯首就擒吧,省得老夫动手。” “听这种骄横的口气,想必阁下就是夏侯霜了?”那人神色如常,反问道。 “不错,算你有点见识。你是何人,竟敢冒充老夫的人?” “我乃大明武德将军、翰林院修撰兼御前侍讲、宁夏前卫左屯卫右屯卫治权接收副使陈文祺。夏侯霜,十九年前,你处心积虑,挟持大明将士叛国投敌,罪无可逭。今日本将军奉旨,前来收回大明疆土,尔如识时务的话,趁早幡然悔悟、交出城池,或可免于一死。若仍执迷不悟,负隅顽抗,本将军保证你死无葬身之地。” 夏侯霜闻言,不怒反喜,说道:“你就是陈文祺?人说陈文祺武功高强、见识过人,今日一见,原来是一无知小儿。” 陈文祺原本为“攻心”而来,他要通过与夏侯霜周旋,向“新附军”的人申明大义,说服他们放下武器,和平收复灵州城。即便“攻心”不成,也可拖延时间,等待贺安国撞开城门。 因此他“不解”地问道:“何谓无知?愿闻其详。” 夏侯霜竖起两根手指,说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落入虎口,九死一生,却还大言不惭,此其一也。拥有优势兵力而不攻城,却恃微薄技艺孤身涉险,送人质以助敌,此其二也。单这两条,岂非无知至极?” 陈文祺似乎还不明白,游目四顾一番,随后问道:“‘送人质以助敌’?谁是人质?” “哈哈哈,”夏侯霜一阵狂笑,说道:“小子啊小子,你真傻也罢,假装也罢,老夫如将你捉拿在手,不愁你城外的同伙不退兵。来呀,将这小子绑了。” 陈文祺也是纵声一笑,环指一周说道:“夏侯霜,城中之人,皆是大明子民,朝廷钦差在此,只怕你指挥不了他们。”说完高声向环伺在四周的“新附军”喝道: “‘新附军’的弟兄们,夏侯霜挟持你们投靠异族,让你们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归,十多年来忍辱蒙羞、妻离子散。本钦差临行时皇上训谕:尔等虽然气节有亏,然念其被奸人所胁,罪不至死。今日朝廷大军远征宁夏,灵州、静州、平罗三城即将回归大明。尔等若不甘附逆鞑靼,不愿埋骨异乡,便放下武器,复归大明。本使保证朝廷不咎既往,许你们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 陈文祺这番话,深深打动了“新附军”士兵,人群中开始骚动。 “简直是一派胡言。”夏侯霜怒道:“‘新附军’弟兄不要听此人的蛊惑,什么既往不咎、什么解甲归田,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一旦落入他们之手,那是性命不保。听我的命令:捉拿此人,坚守灵州,每人加饷银一千文。”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但却互相观望,无人动手。 “亲兵卫队何在?”夏侯霜厉声喝道。 “有。” “临阵倒戈者,格杀勿论;放下武器者,格杀勿论;徘徊观望者,格杀勿论。”夏侯霜气势汹汹地下了必杀令。 这时,“新附军”中有人大放悲声,边哭边说道:“兄弟们,与父母妻儿分离了近二十年,谁不在无时无刻思念他们、思念家乡?咱们苟且偷安十九年,难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返回故园与亲人团聚?陈将军言之有理,我们不能这样老死异国,咱生是大明的人,死也要做大明的鬼。”说罢,将手中长矛一扔。 夏侯霜一见,勃然大怒。若不击杀此人,其他人必定竞相效尤。他将手一挥,立即就有几个亲信拔出腰刀,恶狠狠地向那人扑去。 陈文祺早已凝神戒备,身形一动,后发先至,“画影剑”寒光一闪,那几名亲信手中钢刀落地,持刀的右手虎口血流如注。这还是陈文祺不愿伤人性命,否则的话,早有人横尸当场。 陈文祺挽了一个剑花,还剑入鞘,冷峻地说道:“谁再轻举妄动,下回就在谁的脖子上留道伤口。” 陈文祺一招制敌,“新附军”的人大为震动,但受夏侯霜积威之所劫,亦不敢冒然做出选择,是故并未有人作出进一步的响应。 夏侯霜跳下马,自腰间解下一条十一节软鞭,抽开鞭头,将鞭尾套索系于手腕,阴森森地说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也罢,老夫便亲手料理你吧。” 说完,持鞭的手猛力一抖,一条十一节软鞭登时抻得笔直,如棍棒一般向陈文祺眉心戳来。 陈文祺手握入鞘的宝剑,既不迎敌亦不躲闪,对夏侯霜的攻击浑如不见。直到鞭梢离面门约有五寸之时,身体向后一仰,左腿借上身后仰之势迅速向上弹出,足尖踢向夏侯霜手腕的外关穴。 这外关穴虽非生死大穴,但若一旦被封,整条手臂便会酸麻不已、失去活动能力。 夏侯霜收鞭沉肘,大喝一声:“好,再吃老夫一鞭。”手中软鞭抡圆,向陈文祺的腰间卷来。 “新附军”数百士兵环立当场,紧张地注视着场中的形势。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家人的性命,他们不得不选择强者作为倚靠。陈文祺深知这一点,因此,他有意显露武功,以坚定这些人的回归之心。 陈文祺“呛”的一声掣出画影剑,扬声叫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看剑。”将真气灌注剑身,一招“柳烟花雾”幻出无数剑影,发出“嗡嗡”的声音向夏侯霜裹去。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夏侯霜行走江湖几十年,不仅知道陈文祺此招的“分量”,而且知道陈文祺一上来便全力施为的用意。当下暗中一笑,心里说道,小子,你竟然要与老夫比拼内力?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夏侯霜深吸一口气,用内力将十一节软鞭抖得笔直,又向陈文祺的眉心戳来。 陈文祺剑锋一偏,变平刺为竖切,向夏侯霜的软鞭削去。 夏侯霜的软鞭系金丝所缠,寻常刀剑伤它不得。画影剑虽然锋利,也不见得能够将其削断。但夏侯霜听到城门被撞击得山响,百忙中偷眼一瞄,城门已是摇摇欲坠,便想速战速决,将陈文祺拿住作为人质,以换取城池的安全。于是不等陈文祺的宝剑粘到软鞭,便撤去几分内力,软鞭下坠,向陈文祺的手腕缠来。 两人鞭来剑往,竟是越斗越是心惊。陈文祺以为夏侯霜不过一名低级将领,充其量只会一些粗浅功夫,却不料他的身手如此了得,内功更是精纯,足以与江湖顶尖高手齐名;夏侯霜更是诧异不已,未想到对方年纪轻轻,不仅剑法招式炉火纯青,而且内力浑厚似在自己之上,剑锋所指之处,煞气重重、嗡声不断。 当然,陈文祺之所以心惊,是想不到夏侯霜竟是个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这是陈文祺的看法。其实此人出道很早,且其恶名江湖中人人知晓,看官是否猜出几分?),并非自己的武功比夏侯霜差。在他出道以来交过手的人之中,夏侯霜并非武功最强,较之酆家屋前遭遇的邬云、嵇电甚至曾以内力胜过自己的单雪还是要稍逊一筹。且不说酆家屋前以一敌二,皆因占有天时地利而使邬云、嵇电一时半会奈何不了他;就是当日独斗单雪,拳脚功夫并未分出高低,只是比拼内力时输了一筹。但自破解了戢刃剑谱的秘密、得到内功速成功法之后,他的“易髓功”已经精进到第六层,与那时已不能同日而语,若与单雪重新比过,单雪的胜面微乎其微,更何况比单雪武功还差的夏侯霜? 故此,陈文祺并不怵夏侯霜,并且相信三百招之内完全可以击败他。但眼前的形势不容二人有太多的时间纠缠,因为城门守住守不住是两人胜负的关键,一旦城门被撞开,“新附军”必然冰消瓦解;而城门如果久久不能撞开,目前还在观望的“新附军”士兵在夏侯霜的淫威相逼之下,可能会加入战团,陈文祺寡不敌众,即便不被杀死,也要力竭身亡。 正当陈文祺思谋如何结束眼前的局面时,夏侯霜招式一变,使出成名绝技“催命绑”,变鞭笞为缚,十一节软鞭如灵蛇吐信,在地上跳动着往陈文祺的双脚缠去。 此招绝就绝在专攻对方的下盘,令对方的兵器没法格挡,而且软鞭攻击的范围较大,被攻击者双脚无法落地,下盘不稳,身躯即便不倒也是破绽百出,输赢只在顷刻之间。当然,若对方使用诸如枪、矛、棍之类的长兵器,此招便不能称其为“绝招”。不幸的是,陈文祺正好使用的是短兵器——剑。 但凡事都有例外,既然双脚无法落地,便离开地面。陈文祺一如当日旗杆上取玉,不等软鞭缠到,“龙蛇飞动”、“旱地拔葱”、“泰山压顶”,一招三式连环使出。 夏侯霜突觉眼前一亮,刚才还在与自己酣斗的敌人踪影全无,正惊诧时,头上劲风拂顶。抬头一看,一把闪着寒光的大刀正挟雷裹电般向自己砍来。 夏侯霜大骇,怪叫一声:“刀剑双杀!”一个懒驴打滚躲开致命一击。 也许是掩饰自己的狼狈,或是见不能速胜(能不能胜都难说,夏侯霜这是一厢情愿)、城门又岌岌可危,夏侯霜气急败坏地朝亲兵卫队吼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督促他们抵住城门?” 亲兵卫队得令,立即向“新附军”站立的地方冲去。原先扔掉长矛的那个士兵弯腰拾起长矛,高声叫道:“弟兄们,灵州城即将失守,难道大家还不明白吗?识时务的拿起武器帮钦差大人一把,杀掉这些为虎作伥的恶贼,兴许还能够戴罪立功,争取朝廷的宽大处理。”言毕“呀”的一声,挺矛向亲兵卫队冲杀过去。 “杀。”“新附军”士兵受到这人的鼓舞,不约而同高喊一声,将亲兵卫队团团围住。 夏侯霜未料形势竟突变如斯,顿时暴跳如雷,十一节软鞭一抖,向最近处一个“新附军”士兵的颈项缠去。 陈文祺哪里容他得手?画影剑一抡,削向软鞭的鞭梢,口中说道:“胜败未分,咱俩接着玩。” 夏侯霜分身乏术,只得沉肘收鞭,再度与陈文祺战成一团。但此时他心乱如麻,眼见亲兵卫队势单力孤,顷刻间被“新附军”士兵燎发摧枯般放倒,自己已成孤家寡人,再也无心恋战,遂向陈文祺虚攻一鞭,觑个机会一跃而起跳上马背,打马狂奔而去。 陈文祺顾不得追击,他迅速冲向城门,对那些尚在拼命抵住城门的“新附军”士兵喝道道:“夏侯霜已经逃走,你们还要为虎作伥吗?我命令你们速速打开城门。谁敢不从,与夏侯霜同罪。” 那些士兵眼见夏侯霜逃走,哪里还敢继续抵抗?遂吆喝一声,合力拔掉拴住城门的木杠。 “轰隆隆……”,城门大开,贺安国一马当先冲入城中,一眼见到陈文祺,连忙滚鞍下马,几步抢到他的跟前,关切地问道:“陈将军没事吧?您可把末将急死了。” “我没事,让贺将军担心了。”陈文祺看到贺安国焦急的神态,心里大为感动。 贺安国见陈文祺安然无恙,高兴地说道:“不费一兵一卒收复灵州城,全仗陈将军孤身深入虎穴,劝化‘新附军’将士,末将佩服至极。” 陈文祺摆摆手,谦逊地笑道:“贺将军过奖了,若非你及时率军兵临城下,对敌人形成高压之势,在下即便有张(仪)苏(秦)之口才,只怕一时也难让他们归附朝廷的。”随即话锋一转:“贺将军,夏侯霜在逃,请你带领人马四处搜索,务要将他捉拿归案。” “是。”贺安国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贺安国走后,陈文祺命令几个部将带领兵马分头接管各处城门,稽查夏侯霜余孽。不多时,灵州城内“新附军”全部解除武装,陈文祺让他们集中在一处,然后走到那个持矛的“新附军”士兵跟前,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钦差大人,小的尉迟茂,朔州善阳人士。” “朔州善阳?莫非是鄂国忠武公尉迟融的后裔?” “正是。”尉迟茂眼睛闪过一道亮光,随即黯淡:“小的不忠不孝,连累祖宗蒙羞。”说完,双目蕴泪。 陈文祺默然,不知此时应该是责备还是安慰。过了半晌,又问道: “你在‘新附军’中,有无品级?” “回大人,小的现在……是旗牌官。” “‘现在’是?那么‘原来’呢?”陈文祺听出他话里有话。 “回大人,小的原先是把总。” “噢?因何事被贬?” “这……”尉迟茂似乎难以启齿。 “大人,他的罪名是聚众闹事,因此被降。”旁边一个“新附军”士兵代他回答。 “啊?”陈文祺似乎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饶有兴致地扭头问那士兵:“他何时、何地、因何事聚众闹事?” 那个士兵挠挠头,想了想说道:“那还是我们投……投……降鞑靼后的一天,大家见夏侯霜的亲信们不在,便私下议论起投敌变节的事情,结果越说越来气,他和乐把总(乐余福)就带着大家去见夏侯霜,请求他暗里派人与夏总兵联络,里应外合灭了鞑靼人的守城兵马,带着灵州城回归大明。夏侯霜闻言大怒,当即喝令亲兵将他俩退出去斩首。由于大家冒死求情,夏侯霜怕激起众怒引起哗变,这才饶了他俩的性命,但还是以聚众闹事的罪名当场将他们两人由把总降为旗牌官。” “嗯,原来如此。尉迟茂——” “小的在,大人有何吩咐?” “我命你暂代千总之职,在回京城之前,统领灵州城的‘新附军’,不,应该叫‘新明军’。” “这……大人,小的……”尉迟茂不知所措,眼色有些惶恐。 陈文祺知道他顾忌什么,便向全体“新附军”(现在要改称“新明军”)士兵高声说道: “新明军弟兄们,古人云:知错即改,善莫大焉。刚才你们反戈一击,帮助本钦差杀退夏侯霜及其亲信,也算为大明、为朝廷立下了一些功劳。本使还是那句话:你们能够将功补过,朝廷也就不咎既往,返回中原后,许你们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现在灵州城已经复归大明,在朝廷尚未派兵接守之前,你等仍要继续驻守灵州城一段时间。在此期间,你等统归尉迟茂节制,若有谁不服调度,生出事端,那便是与朝廷为敌、与本钦差为敌,本钦差定按军法严惩不贷。大家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 陈文祺拍拍尉迟茂的肩头,说道:“我再让乐余福给你作帮手,不要让我失望。” “是,大人。”尉迟茂大声回答。 陈文祺瞥见贺安国在不远处等候多时,便命尉迟茂将新明军带到原来的兵营休息,听候命令。然后来到贺安国跟前,歉意地说道:“贺将军久等了。” 贺安国一脸懊丧地说道:“夏侯霜这厮溜得真快,他趁我军尚未接管城门之前,诓开南门,已是逃之夭夭了。陈将军,要不要末将领兵去追?” 陈文祺摇摇头,安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夏侯霜之流卖国投敌、认贼作父,总有一天法网难逃。” 贺安国见他如此说,便放弃追击的打算,随后问道:“陈将军,灵州城已经收复,下步我们是否兵发静州城?” “当然。静州城中聚集了阿巴海的精锐,兵多将广,而且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单靠秦、陆两路人马还不足以攻陷静州城。故此我军须迅速回援,助秦、陆将军一臂之力。”陈文祺顿了顿,接着说道:“但我想,灵州城刚刚拿下,原来的‘新附军’(哦,我将它改名为新明军)虽然已经反正,但有多少人还有异心不得而知。假如有人趁我军全部回撤之际图谋不轨,灵州城岂不得而复失?我意留下二千兵马,一者守卫灵州城,二者看管刚刚反正的‘新明军’,如有夏侯霜的死党兴风作浪,则予以弹压。贺将军以为如何?” 贺安国由衷地说道:“陈将军言之有理,灵州城的守卫的确不能掉以轻心。将军打算留谁镇守灵州?” “灵州城虽然是和平回归,未经大的战乱,但被鞑靼贼人霸占了近二十年,我朝旧制早已面目全非,今日复归大明,亟需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因此留守者除了守土之责,还有整饬之义,非一精明干练之人不能胜任。我思来想去,贺将军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不知贺将军可愿留下?” “我?不行,不行!”贺安国双手直摇。 “莫非贺将军害怕陷在此地?” “陈将军误会了。末将行伍出身,只是粗通兵略,若是命我守卫城池,哪怕终老边关也在所不辞。倘若要我整饬地方,那可就为难末将了。”贺安国恳切地说道。 “那么,贺将军认为还有谁更合适?” “这个……”贺安国挠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一个人来,最终还是无奈地说道:“既然陈将军如此看重末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陈文祺一听大喜,握住贺安国的手说道:“难得贺将军如此顾全大局,在下替朝廷、替灵州城的百姓说一声感谢。待攻下静州城、全部收回三卫之后,我便请夏总兵选派更合适的人前来接替将军。” 说完之后,两人会心一笑。 翌日黎明,陈文祺率南路军大部开拔,贺安国将他送至北门之外,方才挥手作别。 第六十回 穴墙攻城 第五日的午后,陈文祺率领的南路军开到静州城,在城南与何唐率领的西路军一部会合。他让各营将官与何唐的部队进行交接,然后带了几个亲兵随同何唐率领的移防部队来到静州城西。 秦森将陈文祺迎入中军帐,恰好陆完也在这里。得知灵州已经收复,众人欣喜不已。 陆完抱拳说道:“恭喜陈将军。收复三卫,您居头功,来日班师回朝,末将定要请马大人奏明圣上,为陈将军请功。”陆完虽然是远征军副将,此行却负有兵部考核将士军功、拟准升授的职责,故他有此一说。 “‘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只要天下河海清宴、百姓安居乐业,个人即便是布衣粗食,也未尝不可。”陈文祺淡淡地说道,为了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他接着问道:“静州城这边情况如何?” 半晌没有开口的秦森说道:“鞑子霸占三卫蓄谋已久,对坚守城池做足了准备,静州城方圆数十里的树林全被他们焚毁,基本断绝了我军制作攻城器械的来源(古代攻城需搭建壕桥以渡过护城壕,利用云梯、木幔、礮辒车等器械“蚁附”着爬上城楼,这些器械均用木头制作而成);又大兴土木加固城墙,防范‘虎威炮’的攻击;不仅如此,他们还准备了充足的粮草,准备与我军持久周旋。因此在我们对静州城佯攻时,阿巴海只是紧闭城门,并不与我军接战。” “阿巴海这一招可谓毒辣至极。兵法云:‘其用战也,贵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眼见秋去冬来,若静州城久攻不下,到秋后凄风苦雨连连,我军恐怕不攻自乱。”陆完忧心忡忡地接口说道。 “是啊,原以为以十尊‘虎威炮’的威力足以轰开城门,拿下静州城不在话下。未曾想阿巴海不仅加固了城门,而且拓宽了护城壕,‘虎威炮’威力有限,而且攻城装备不足,如何拿下静州城,还得沉谋重虑哩。”何唐这时也插上了话。 三人说到此处,皆住口不言,都用眼望着陈文祺。 若论品级,陆完、何唐比陈文祺稍低,秦森却是正四品,比陈文祺要高。但陈文祺是钦点的“副使”,在收复宁夏三卫的整个战役中,地位仅次于夏尧。而且他还是钦差身份,御赐金牌有“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的权力,所以此时秦森、陆完、何唐还是等着他拿主意。 陈文祺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才站起来说道:“天色尚早,要不大家一起到城前看看?” 夫地形者,兵之助也。大家明白陈文祺的用意,忙让卫兵牵来战马,带上一小队神机营的骑兵,陪同陈文祺悄悄抵近静州城观察。 暮色之中,静州城外的景物一目了然。前面讲过,这静州城原本处于大明疆土的边陲,与平罗、凤凰、灵州等城池串成一线,成为大明扼守西北、抵御鞑靼部落进袭的屏障,是故城防工事建造得十分坚固:绕城而走的护城壕原本又宽又深,阿巴海再次拓宽后,已达五十余丈,最宽处甚至超过了七十丈;护城壕内岸,又筑有羊马墙一道,高约九尺,厚两尺,距城墙约十步远近,与城门对应开有偏门,以供平时出入;城墙高近四丈,墙基厚四丈八尺,墙顶厚三丈三尺;城墙为夯土结构,外包五尺厚的城砖,基部八尺以下,则选用深紫色的贺兰石砌筑。远远望去,城楼之上摆放的巨弩不计其数,用以烧毁云梯等攻城器具的飞炬、猛火油柜也隐约可见。 一行人且看且行,不知不觉走到了南门附近。 陈文祺对秦森等人说道:“秦将军,您们且请先回吧。” 陆完一愣,问道:“陈将军,你不去西门了?如何攻城我们还等着你拿主意呢。” 陈文祺笑了笑,说道:“我耽搁一下,马上就去。” 秦森等人以为他有事要与属下交代,便拱手作别。 不到一个时辰,陈文祺回到了西门中军帐。 陆完心急,未等他落座,便问道:“陈将军看过静州城之后,有何想法?” “城高墙厚,水深壕宽,兵坚器利,固若金汤。”陈文祺说了十六个字,见陆完等人面露焦虑之色,接着话锋一转: “虽然如此,也并非无懈可击……” “陈将军有何破城良策?快快请讲。”陆完有些迫不及待。 陈文祺哑然一笑,说了五个字:“攻其所不守。” “攻其所不守?”这回轮到何唐不淡定了:“阿巴海若是‘不守’的地方,肯定是无关紧要之地,即便攻下来也没什么用啊?何况刚才我们所见,静州城的四面城墙和城门都是重兵防守,没见阿巴海有‘不守’的地方呢。”何唐在兵部只是一个勘察、分析敌情的辅佐军官,未曾带过兵打过仗,因此对兵书钻研的不深。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对于孙子兵法中这段话的含义,兵家历来有不同的认识,“进攻必须要拿下时,须攻敌人所不守的地方”,这是这段话最直白的演绎,并非何唐一人有这样的理解。 读书治学,贵在领悟。同样是十载寒窗,有人才高八斗,有人才疏学浅,除了“勤奋”(博闻强记)之外,区别还在“领悟”。“孙子兵法”问世以来,通读的人不计其数,真正领悟其精髓的人并不算多。 “我的理解,不守中的‘不’,是‘无法’而非‘不会’,敌所不守之地,非是因‘无关紧要’而不守,而是虽然紧要却无法守。这样理解不知对否?”陆完说出他的意见,似在与陈文祺探讨。 “对。不仅是因外部条件所限或因自身能力所限而‘无法守’,而且还可设法使敌人丧失防守能力而“不能守”,这应该是‘攻其所不守’的要义。”秦森补充道。 陈文祺拊掌笑道:“两位将军高见,在下心折首肯。敌所‘不守’,自然是敌人防御薄弱或疏漏之处。” “敌人防御薄弱或疏漏之处?城墙上的敌人密密麻麻,城门也是牢固无比,城门后面肯定还有大量士兵严阵以待,城墙上下,根本就没有防御薄弱或疏漏之处啊?”何唐颇感疑惑。 “既然阿巴海将兵力都调集在城池四周,那么城池中间就是防御薄弱或疏漏之处。”陆完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道。 “这还用得着说?问题是我们如何才能到城池中间?”何唐回呛了陆完一句。他俩原本都在兵部行走,彼此熟悉,品级也差不了多少,故此说话比较直率。 “可以穴地攻城啊。”陆完又笑着说。 “穴地攻城?亏你想得出,不妥,不妥。”何唐双手连摇。 “穴地攻城”是古代常用的攻城之法,就是从城外往城中挖掘地道,攻城将士通过地道进入城中,出其不意消灭敌人、占领城池。但相生相克乃亘古不变之法则,“穴地攻城”战法一旦经常使用,人们就想出了破解之法。于是,军队中多了一个兵种:“地听”。战争开始后,守城一方的“地听”,分散到四处,日以继夜地监听敌军是否在挖地道。一旦发现并确认位置,便往地道中释放烟雾或将其填埋。后来护城壕的出现,进一步增加了挖掘地道的难度,“穴地攻城”便逐渐被兵家遗弃。静州城护城壕既深又宽,挖掘地道的难度极大,而且时间也不等人,因此何唐才有如此之说。 “逗你玩而已,哪能真的去挖地道?且听陈将军的计谋。”陆完笑着说道。 “陆将军说的不错,只不过‘穴地攻城’要改为‘穴墙攻城’。”陈文祺适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嗯,好主意。静州城的墙脚正是阿巴海‘不守’的地方。”秦森立即明白了陈文祺的意图,一面表示赞同,一面又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不过这里的墙基用的是贺兰石护砌,这种石头石质细密,坚而不脆,开凿起来恐怕十分困难。” “这个已有办法解决。”不等大家询问,陈文祺接着说:“刚才我找了几个曾经做过石匠的士兵合计了一下,用火烧水激的办法,就能让石头粉裂易于挖凿。” 大家才知道陈文祺方才去营寨的目的,暗赞他遇事总有先见之明。 “还有,‘穴墙’之时敌人必以矢石等物居高临下进行攻击,怎生设法防护?”陆完又提出一个问题。 陈文祺显然早已有了对策,他向陆完问道:“陆将军可记得‘鹅车洞子’?” “‘鹅车洞子’?哎呀,我怎么忘记了它?”陆完一听,顿开茅塞,转而又自责为何没有想起此物。 陈文祺口中的“鹅车洞子”,古人称之为“礮辒”。礮辒车尖顶,四轮,两侧和顶部用木板做防护,外蒙坚硬的皮革,车内可容十多人。攻城时,人躲在车内作业,可躲避城上的矢石攻击。北宋靖康元年,金太祖次子完颜宗望率军攻打北宋国都汴梁城,他将礮辒车加以改进,顶部以生牛皮缦上裹以铁叶,内部特别添加了一层湿毡,从而使礮辒车更加坚固,“矢石灰火皆不能入”。同时,他将几十辆礮辒车连在一起,形成一条“长洞”般的掩体,并称之为“鹅车洞子”,人在洞子之中活动自如,完全不怕矢石的攻击,称得上是一款“攻城利器”。 有了“鹅车洞子”的掩护,等于给凿墙士兵安上了一道坚固的防护屏障。 何唐方知“穴墙攻城”之法原来如此,但不无担心地说道:“就算我们能够凿穿城墙,姑且不说敌人用毒烟熏烤,便是在洞口站立几人,来个一夫当关,岂非万夫莫开?” 秦森、陈文祺、陆完三人相视而笑,陆完解释道:“‘穴墙’不是为了过人,而是装填**,将城墙炸成一个大大的豁口,我军就通过这个豁口冲杀进城。” “原来如此,此计甚妙。”何唐恍然大悟,连声称妙。 “陈将军,我看这攻城方案已是算无遗策,下面就是如何统一号令了。陈将军,你说怎么打吧?”陆完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发起攻城。 陈文祺望着秦森说道:“排兵布阵在下力有不逮,还是请秦将军发号施令吧。” 秦森急忙摇手道:“那可不行,陈将军既是钦差大臣,又是接受副使,理当由你调兵遣将。” “秦将军若是体恤在下,便请不要推托。”陈文祺十分恳切地说道。 “这……好吧,我就越俎代庖。今日已晚,请陈将军、陆将军就在此地歇息,明日巳时,请各路军千总以上的军官到中军帐议事如何?” 两人点头答应,命令亲兵连夜返回,传令千总以上的军官明日巳时前来西门议事。 次日清早,各路军千总以上的军官齐聚西路军的中军帐,听候秦森的调遣。 秦森已于此前将自己夜间思谋的作战方案向陈文祺征询了意见,取得他的同意之后,便开始部署攻城: “何将军,此次‘穴墙攻城’,军需物资最为重要。命你从东、西、南三路军中各选调一名千总,带领其属下人马,负责**、木料、牛皮等物资的筹集,以五日为限,可有问题?” “末将全力以赴。只是阿巴海已将树林尽毁,可否征用附近庙宇、战后由朝廷拨款重建?” 秦森没有立即应答,扭头看了看一侧的陈文祺。 陈文祺思考了一下,点头说道。“我看行。但在征用时须晓以大义,取得僧侣的谅解与支持,不可强征强拆,更不可打骂僧众。” “是。”何唐领命。为了抓紧时间,当即选了三名千总,出帐筹办物资去了。 “‘穴墙攻城’所需器械,由各路军自行制作。周将军、吴将军、吕将军,”秦森叫出帐内三名千总,对他们说道:“自今日起,你们带领属下士兵赶制本路军攻城所需的‘叠桥’和‘鹅车洞子’,铁、木、皮等材料何唐将军会陆续送到,不必担心。” “是。”三人齐声答应。 秦森又对陈文祺说道:“陈将军,‘穴墙攻城’所需器械如何制作,还须你详加指点。” “这个自然。昨晚我已画好图样,请各位将军照着尺寸制作便是。”陈文祺自怀中拿出一叠宣纸,分发给周、吴、吕三人。 “彭将军、曹将军、常将军,”秦森又叫出三名千总,说道:“你们三人在所在军中,抽出从军前的石匠、木匠各一百人,准备锋刃、鸦嘴、铧锹、木板等,一俟攻城器械制作完毕,即行凿墙装填**。至于洞口凿在哪里?多深多大?**如何装填?引爆时机如何掌握……”秦森停顿了一下,也从怀里掏出几张画着图样、写着要领的宣纸,分别交到三人的手中,“这上面都有说明,你们照着做就行了。” “是。” “其余将官率领所属部下蓄精养锐,一旦攻城器械制作完毕、凿墙人员开始行动时,你们便将兵士分成若干小队,向城楼上的守军进行昼夜不间断的骚扰,以掩护凿墙。” “是。” 众将官走后,秦森、陈文祺、陆完三人又对攻城细节认真揣摩了一遍。决定由陆完率领围困北门的兵马复回东门(留下北门以作“围师必阙”),并约定以南门炮响为号,东、南、西三面同时发起攻城。 半月以后,攻城器械制作完毕。秦森、陆完遣探马传信,只等南门一声炮响,便可佯动攻城。 南门外,距离城门百余丈远的地方,两尊“虎威炮”炮口瞄准城楼,蓄势待发;再往前走不远,三辆丈六长短的偏厢车上,各架着一部“火龙车”,几十名神机营的士兵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装填弹药,机动扫射;二千神机营步兵,手端火枪、火箭、火蒺藜等火器,分列在“火龙车”两边一字排开;其余士兵弯弓搭箭,瞄准城楼。 负责打响“信号”炮的“把司官”艾先云肃立在陈文祺身边,只等他一声令下,便下令点火发射。 陈文祺策马越过人墙,对着城楼高声喊道:“城上的人听了,我乃大明接收使陈文祺,要与你们万户长阿巴海将军会话。” 城楼上一阵小小的骚动之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一身铠甲的阿巴海出现在垛口,大声说道:“姓陈的,你有何话说?” 陈文祺向身后一指,说道:“天朝大军兵临城下,不知阿巴海将军作何感想?” 阿巴海不屑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以为本将军怕了不成?” “静州已是一座孤城,人马不足二万,将军试想,真的挡得了天朝大军的雷霆一击?” “姓陈的,这个不劳你操心。有种你就放马过来,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呢。” “将军如此有恃无恐,是在等伯颜蒙可和哈森额尔敦增援吧?但伯颜蒙可已经战死,哈森额尔敦也自杀身亡,你就别作他们的指望了。” 阿巴海闻言一惊,随即又强作镇定,撇了撇嘴说道:“休得多言。有本事你就攻破城池,老夫在城里等你过招。” “刀兵一起,不知有多少将士家破人亡,难道将军就不顾及他们的性命么?” “陈文祺,别在那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千里迢迢前来宁夏,重兵包围静州城,率先开启战端,反倒指责老夫不顾将士的性命,不觉得可笑吗?” “阿巴海,原以为你只是个不守信义的小人,哪知还是个蛮不讲理的无赖。你们兴兵抢占大明疆土在先,毁约拒交宁夏三卫在后,竟然还反咬天朝‘率先开启战端’,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阿巴海被陈文祺骂得恼羞成怒,当下怪叫一声:“乌力罕何在?” “大人。” “你不是箭术第一吗?给我射落那黄口小儿的人头。” “是。” 乌力罕张弓搭箭,“嗖”、“嗖”,两箭连发,直奔陈文祺面门、坐骑而来。 早在京城护卫校场,陈文祺便与乌力罕打过交道,亦知他的箭术了得,此时焉能不防?当即上身前倾,匍匐在马背之上,躲过上面一箭,左手挥出带鞘的画影剑,将下面那支箭打落在地。 “阿巴海,你既执迷不悟,那就休怪本使无情。”说完兜转马头,退到人墙之后,对艾先云说道:“点火开炮。”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炮声在静州城南、东、西三个方向相继响起,紧接着,弹如流星、箭如飞蝗,一齐往城楼上招呼。 枪炮声中,无数士兵推着攻城器械快速向城下移动。不多时,三具丈五宽的“叠桥”并排搭建在一起,又宽又深的护城壕瞬间变成通途。城墙下,十二辆“洞子车”节次以续、连为一体。“叠桥”和“鹅车洞子”两侧和顶部均以木板防护,外蒙坚硬的生牛皮,生牛皮之上又裹以铁叶,形成一条矢、石、灰、火皆不能入的“安全走廊”,虽然城楼上矢石如雨,“叠桥”和“鹅车洞子”却是安然无恙。 那边阿巴海抱定一个“守城”的宗旨不变,无论敌人如何进攻,他始终按兵不动,只以檑木滚石等打击敌人,并不出城迎敌;这边秦森、陈文祺、陆完等人目的在“穴墙”,所谓攻城只是一种佯动和掩护,并没有给城内的敌人构成威胁。因此敌我双方似乎达成了“默契”,维持着这种互不紧张的“对峙”。 躲在“鹅车洞子”下面的二百名士兵,分成五组昼夜不停地在城墙上挖洞。贺兰石虽然坚韧,但经过连番的火烧水激之后逐渐酥裂,石匠们只须用鸦嘴或铧锹刨开即可。掘进到一定的深度,等待一旁的木匠们便楔入木桩,以木板支撑洞壁,以防洞口垮塌。 凿穿了五尺厚的石头外壁之后,城墙中间的夯土层相对来说松软许多,“穴墙”的速度显著提高,到了第六日,南门的“穴墙”工程按照图纸的要求全部完工,并装填好了**和引信,除点火的士兵外,其余的“穴墙”士兵悉数撤离,回到护城壕的南面安全地带。 不久,秦森、陆完派出的探马先后来到南门,通报东、西两门“穴墙”就绪。陈文祺大喜,约定明日丑正同时点火攻城,杀入静州城到阿巴海的万户府会合。 翌日四更,夜色凝重。由于暂停了炮火攻城,四野沉寂,细语般的虫鸣声,更将秋夜衬托得无比静谧,此时,正是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 然而,包围静州城的大明将士,此时已是被坚执锐、严阵以待。 丑正…… 几道炫目的白光,闪电般刺穿黑暗的天穹、划破沉寂的大地,紧接着几声巨响震耳欲聋。 正在睡梦中的阿巴海被巨响惊醒,他翻身坐起,向外喝问道:“什么声音?” 室外的卫兵报告说:“有很强的光亮,可能是炮火。” “炮火?赶快探明。”阿巴海慌忙下床,边穿衣服边下命令。 不等卫兵离开,就有探马来报: “报,南面城墙被明军炸穿。” “报,东面城墙被明军炸穿。” “报,西面城墙被明军炸穿。” 阿巴海一听,判断明军又开始发动进攻,便向几个探子说道: “快,传我的命令,让乌力罕、布日古德、博尔塔拉组织人堵住洞口,决不让明军攻进城里。” 阿巴海来不及穿甲带盔,带着亲兵卫队来到演武堂,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又听“轰隆隆……”几声巨响,霎时间火光冲天、地动山摇,只见东、南、西三个方向腾起漫天烟尘,将刚刚吐出的一抹晨曦吞噬得一干二净…… 第六十一回 血战静州 “大人,不好了。”阿巴海还没有发问,探马已经到了演武堂前。 “慌什么?慢慢说,怎么回事?”阿巴海不悦地问道。 “大人,明军在城墙脚下安放了两层**,第一层**炸穿城墙之后,趁着我军组织人力堵口的时候,又引爆了第二层**,我军伤亡惨重。” “敌人……敌人攻进来了么?”阿巴海倒吸一口凉气。 “第二次爆破后,城墙已经炸出了很大的豁口,明军正在从豁口中攻进城来。” “传我的军令,组织人马发动反击,坚决将明军赶出城外。临阵退缩者,斩!” “是。” “大人,明军来势汹汹,又有火器之利,我军势单力孤,实不足以与之抗衡。莫如趁北门没有明军的机会,从那边突围吧。”阿尔木小心翼翼地说道。 “突围?”阿巴海双眼一瞪,气急败坏地看着阿尔木说道:“伯颜蒙可、哈森额尔敦迟迟不见来援,想必平罗、灵州形势相当危急,说不定已经失守。如果我们再放弃静州,三城尽失,大汗会怎么样无须我说了吧?别忘了,无论进贡还是守城,你我二人是栓在一起的蚂蚱,弄丢了三座城池,谁都脱不了干系。” 阿尔木被他一说,顿时面色一黯,呐呐地说道:“就算死也要死在家里啊,如果落在明军手里,不仅性命难保,恐怕还有一番羞辱哩。” 阿巴海阴冷地一笑,说道:“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现在兴许是重创敌人的良机。” 阿尔木闻言精神一振,连忙问道:“良机?什么良机?” “你想想,虽然城墙被炸开了豁口,但豁口周围肯定是乱石堆积,别说带轱辘的‘虎威炮’、‘火龙车’没法进城,就是马匹、步兵也是难以快速行走,何况豁口虽大也不能一下子涌进千军万马,我军只消在豁口前摆下强弩阵,哼哼,说不定明军的尸体便能将豁口重新堵住哩。” 经阿巴海这一说,阿尔木不禁转忧为喜,竖起大拇指赞道:“大人高见,在下佩服至极。” 阿巴海手一挥,说道:“不过,这城墙被炸,难免有人惊慌失措、也会有人想着弃城而逃咧。”说到这里望了一眼阿尔木,阿尔木尴尬至极,满脸通红。阿巴海暗中一哼,继续说道:“因此,你现在就去北门督守,如有胆敢从北门逃跑者,无论是谁,杀无赦。” “是,大人。”阿尔木劝逃不成,反而领了个防逃的差事,只好勉强答应,带了几十个亲兵往北门去了。 正如阿巴海所言,明军进攻遭遇到极大的困难,城墙豁口虽大,但能够通行的地方并不宽,而且砾石挡道,不仅战马无法踏入,即便步兵也无法发起冲锋。这样一来,少数“走”过豁口的将士便成为敌人强弩的“靶子”,非死即伤,一时攻城受挫。 陈文祺命亲兵叫来千总吕剑群、彭传军和把司官艾先云,对他们说道:“城墙虽已炸开,但砖石遍地,行走艰难,如此强攻,徒添伤亡,须要改变一下打法。” “陈将军,怎么打就请下令吧。”千总吕剑群快人快语。 陈文祺朝他点点头,说道:“好。你去挑选四十八名身强力壮的勇士,将偏厢车的轱辘卸下,每辆车以八人扛载、八人持盾掩护,三乘火龙车并排当先开道,你与彭将军各带一千火枪手紧随其后,突进城之后兵分两路,一路杀向城门,一路杀上城楼,以最快的速度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大部队便可顺利入城。” “遵命。” “艾先云。” “在。” “将‘虎威炮’推至豁口附近,向敌人的强弩阵实行炮火压制,掩护吕、彭两位将军突击。” “是。” 不大一会,在“洞子车”的掩护下,两尊“虎威炮”已经推到护城壕的对岸,艾先云指挥炮手降低炮口,对准城内敌人的弓弩阵,连轰数炮。早已等候在侧的四十八名勇士,趁着硝烟未散,扛着偏厢车一字排开向豁口奔去,三乘“火龙车”喷出炽热的火焰,恣意燃烧着对面弓弩手的盔甲和肌肤,所到之处均是一片火海。紧随其后的神机营火枪手长枪短铳齐射,顿时声如雷鸣、弹如雨注,敌人的弓弩手身上不是着火就是中弹,但在阿巴海“必杀令”的威逼下,他们仍然拼死抵抗,不敢后退半步。因此,双方都有很大的伤亡。明军这边,四十八个扛抬偏厢车的勇士死伤过半,火枪手也纷纷中箭,伤亡者十之三四。 所幸火器较之弓弩不止胜上一筹,对峙了片刻之后,终于撕开了敌人的防线。吕剑群、彭传军按照先前的安排,各自领了一标人马,杀退城门口和城楼上的守敌,迅速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杀——”大队明军发出震天的吼声,蜂拥而入。 “吕将军、彭将军,你俩带着属下人马掩杀到东门接应陆完将军,其余将士随我去西门。”陈文祺一边喊一边打马向西而去。 走不多远,突见一队骑兵挡住去路。当先一人,座下一匹头大颈短、胸宽鬃长的蒙古马,手上平举一把短而小的蒙古弓。他身后的骑士,亦是如此,箭已在弦,金属箭头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发出道道寒光。 “陈文祺,我们又见面了。你看看本将军手上举的是什么?” “乌力罕,你手中拿的不过是小孩把玩的弓箭而已。在本将军面前卖弄‘箭术’,岂非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我劝你收起这种小玩意儿,与本将军真刀真枪的斗一场吧。”陈文祺嘲讽地说道。 “陈文祺,别以为你那‘三箭衔尾’的战法天下无双,今日让你见识一下我‘曼古歹’战法的厉害。” 说罢,乌力罕大喝一声:“放箭。” 那些蒙古兵一听号令,“呀”的一阵呐喊,随着乌力罕向明军冲来,密集的箭矢倾泄在明军阵中。 蒙古人的“曼古歹”战法端的厉害,它利用马匹的快速奔驰,迅速冲到敌军队伍面前,如同暴风雨一般从四面八方向敌人放箭,不等敌人靠近,又马上返身撤退,同时一边逃走,一边向追击的敌人射箭,始终不和敌人短兵相接,在远距离的进击中不断地消耗敌军的有生力量。当年铁木真率兵横扫欧亚大陆时,用的就是这种战法。不过,这一战法的核心就是假装溃逃,诱使敌人追击,利用长时间长距离“蚕食”敌军兵力、消耗敌军体力、降低敌军士气,最终战胜敌人。如果敌方将领自制力很强,能够抑制住追击的冲动,这一战法的杀伤力就要大打折扣。 陈文祺能够识破不见于经传的“八面威风阵”,自然也知晓“曼古歹”战法。只是眼下必须迅速支援正在攻打西门的秦森所部,不可能不追击眼前的敌人。偏偏神机营的火器又被吕剑群、彭传军两人悉数带走,失去了武器上的优势,而且己方步兵较多,又失去了速度上的优势。眼见乌力罕率兵攻到跟前,陈文祺并不惊慌,他向身旁两个千总低声交待了几句,然后一指左边一条狭窄的巷子,高声喊道: “敌人攻势很猛,快往那边撤。” “想跑?没那么容易。追!”乌力罕心里畅快至极,今日终于可以一雪“护卫校场”之耻了。 明军士兵的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驰骋草原的蒙古马,刚跑进巷子不远,蒙古骑兵接踵而至。眼看就要进入弓箭的射程之内,突然从街道两边的建筑群中涌出无数明军士兵,刀光剑影中,蒙古骑兵顿时人仰马翻。 可叹乌力罕头脑太不灵光,他以为“曼古歹”战法天下无敌、所向披靡,殊不知“曼古歹”的优势在于机动性。这种战法在开阔地带可以进退自如,始终保持远距离击杀敌人,而在狭窄的巷战中,敌我双方短兵相接,“曼古歹”的优势顿时转为劣势,人在马上笨拙的进、退、转身,哪里及得上明军士兵的闪转腾挪?没奈何,蒙古骑兵只好纷纷下马,抽出随身的佩刀,与明军混战在一起。 “乌力罕,你这‘曼古歹’也不过如此,识时务的话,弃械投降吧。”陈文祺不知从何处转出来,策马来到乌力罕对面。 “草原上只有战死的好汉,没有怕死的懦夫。要我投降?做梦吧你。”乌力罕扔掉手中的短弓,从腰间拔出佩刀。 “既然如此,放马过来吧。”陈文祺手中的画影剑并未出鞘。 乌力罕双手握刀,先右后左挽了个刀花,“呀”的一声拍马向前一冲,高扬的佩刀望陈文祺的面门劈来。 陈文祺将缰绳一带,躯马向左前方斜冲,趁两马相交之际,尚未出鞘的画影剑平平伸出往后一拍,正中乌力罕后背。这一招看似轻描淡写,陈文祺却在画影剑上贯注了五成内力。 乌力罕喉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他强忍背部剧痛,将马一兜,依然是双手握刀,往尚未转身的陈文祺后背削去。 陈文祺听声辨位,知道乌力罕的佩刀已至身后,于是上身前倾伏于马背,右脚紧紧蹬住马镫,身体向右侧转,左脚高高抬起,脚背猛力击向乌力罕的面门,大喝一声:“下去吧。” 乌力罕身体尚未着地,明军士兵便一拥而上,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一见主将被捉,所剩无几的蒙古骑兵发一声喊,霎时逃得不见踪影。 陈文祺收拢部队,命令一名把总带领尚能行走的伤兵留下打扫战场、救助伤员、看押俘虏,然后继续向西门杀去。 一路上不知杀退多少蒙古军的拦截,直到时近正午,方才抵近西门。 西门的战斗,仍在炸开的城墙豁口附近争夺,豁口里外到处都是双方士兵的尸体,战况之惨烈令人目不忍睹。 陈文祺将人马分成三队,分别向豁口、城楼和城门三个地方掩杀过去。同时隔空向城外喊道: “秦将军,城门马上打开,你们可以从城门冲进来。” 正在苦战的明军将士,一见援军到来,士气大振,立时鼓起余勇向敌人发起更为猛烈的攻击。而同时,只听“吱呀呀”一阵声响,城门大开,大队明军杀进城来。 困守多时的蒙古军队腹背受敌,立刻溃不成军。 秦森见到陈文祺,在马上抱拳说道:“多亏陈将军及时来援,不然的话,不知还要牺牲多少将士的生命。” “秦将军不要客气,三路大军本应同仇敌忾,谈不上支援。何将军呢,怎么不见他的人影?” 秦森一听,顿时面色一黯,声音低沉地说道:“何唐将军他……他率人马强攻豁口时,被箭射身亡。” 陈文祺闻言一震,心里既悲且痛。朔州道上解签说卦、毒瘴林中雄黄驱蛇、酆家屋前戏耍二凶、争相送信勇闯虎穴……一幕一幕犹在眼前。而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一起讨论攻城大计,不料今日竟天人永隔。 正悲痛间,忽听远处有人喊道:“陈将军,我军已经攻占了东门。”话音未落,千总吕剑群已策马奔到跟前,抬手向东一指:“您看,陆完将军也过来了。” 陈文祺、秦森一看,大队明军正浩浩荡荡自东门而来,两人连忙率领队伍迎上前去,自此三路大军会师于静州城内。 “陈将军、秦将军,总算打进来啦,只是……”陆完的笑容一闪即逝,“只是我们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陈将军,彭将军也……阵亡了。”吕剑群眼眶发红,走近陈文祺低声说道。 陈文祺坐在马上一晃,吕剑群连忙将他扶住,关切地问道:“陈将军,你没事吧?” “我没事。”陈文祺稳了稳心神,涩声答道。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转眼逝去,他心中悲愤不已,这一切,都是鞑靼贼子背信弃义、兴兵犯边种下的恶果。陈文祺顾不得悲痛,含泪向秦森等人说道:“各位将军,走,我们去阿巴海的万户府。” 往日警卫森严的万户府,此时已经没有人进出,也没有亲兵守卫,在战火连天的静州城中,显得格外的孤寂。阿巴海双手杵刀,叉开双腿,独自伫立在万户府前的广场上。 “陈文祺,老夫候你多时了,你我之间,今日作一生死决战。” 听罢阿巴海此言,陈文祺付之一哂:“阿巴海,在此之前,陈某几次三番劝告于你,我军铁甲劲旅,誓要收复大明江山,你一个小小万户之长,孤军薄旅,千万莫作虫臂拒辙之想。岂料你执迷不悟,坚决要与天朝为敌。如今损兵折将、城池失守、众叛亲离、大势已去,你以为还有邀战的资格吗?” 阿巴海默然良久,缓缓提起手中钢刀,黯然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日殒命沙场,老夫无愧无悔。”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万户府,接着说道:“老妻和小儿无辜,乞望饶过她们的性命。” 说罢,举刀向脖子上一抹,顿时气绝身亡。 曾经位高权重的一国副汗,协从其主子挑战宗主国之地位、觊觎邻国之疆土,结果画虎类犬、弄巧成拙,不仅从权力顶峰陨落到边关守将,而且还埋骨沙场、不得善终。真正应了陈文祺的那句话:毁约失信于前、沙场亡命于后,最终落得个身与名俱裂的下场,祸殃子孙、遗臭万年。 陈文祺和众将士目睹阿巴海挥刀自刎,联想到静州城内外尸横遍野、血染大地的情境,不免唏嘘不已。 秦森毕竟久经战阵,见惯不怪,适时提醒陈文祺道:“陈将军,现在不是伤怀的时候,我们还有许多的事要做。” 陈文祺虽然一下子难以平复情绪,却知秦森言之有理,便歉然一笑,对秦森说道:“秦将军,在下初入江湖,许多事体还不清楚,烦请将军把握全局吧。” 秦森见他说的诚恳,不似客套,便应承道:“既如此,秦某那就越俎代庖吧。” 说完就将在场的将领分为四队,一队打扫战场,救治伤兵;一队接管城防,值守四门;一队清剿残敌,弭盗安民;一队修葺城墙,清理狼藉。 众将领命分头而去。 恰在这时,北门探马来报,西门风带领原驻守静州城的“新附军”,逃出了北门,其间还杀了十几个带头“闹事”的“新附军”士兵。 陈文祺一听,一边飞身上马,一边对秦森说道:“秦将军,静州城交给您了。”说罢“驾”的一声,就要驱马而去。 秦森一把拉住缰绳,问道:“陈将军要去哪里?” “西门风裹胁属下叛国投敌,罪大恶极,决不能让他逍遥法外。”陈文祺答道。 “等等。”秦森沉吟了一下,扭头喝道:“亲兵何在?” “秦将军。” “速去东门请陆完将军带神机营火枪手来此听令。” “是。” “秦将军,来不及了,我先行一步。” “那怎么行?”秦森连连摇头,“‘新附军’最少有二千人马,你单枪匹马前去拦截,岂不是送死?” 陈文祺傲然一笑:“‘新附军’人虽多,但我相信他们当中大多数人是不愿跟随西门风逃亡异邦的。只要处置得当,争取他们反戈一击也未可知。”说罢,一抖缰绳,策马飞奔而去。 直通静州城北门的官道,向北延伸三十余里,在通朔地界一分为二,西北方向借道凤凰城直达阿拉善,东北方向通往鄂托克。 陈文祺来到三岔路口,略一思忖,将马缰往右一抖,驱马转向东北,往鄂托克方向继续追赶。 约一个时辰之后,看见前面隐隐绰绰似有许多人影移动。陈文祺快马加鞭,又往前追赶了三五里地,只见前路旌旗东倒西歪,士兵丢盔卸甲,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一步三回头。 正是西门风及其裹胁的“新附军”。 陈文祺撇马离开官道,越过这群残兵,复又跃上大路,一勒马缰,座下的战马嘶鸣一声,“滴溜溜”转过身,伫立在官道正中。 陈文祺放眼望去,在萎靡不振的人群中,三骑并排而立,居中一人,身穿柳叶甲,腰挂一只坚革硬囊,囊外露一精钢圆环,不问便知囊内装的是一柄流星单锤。 “你是何人?为何挡住老夫的去路?”那人向陈文祺喝道。 “你就是西门风?带着这么多人,意欲何往?”陈文祺不答反问。 “大哥,他就是陈文祺。”未等那人开口,左侧那个穿着同样铠甲的人说道。 好熟悉的声音! 陈文祺仔细一看,不是酆家屋前遭遇过的嵇电又是谁?再往右边一看,那手拿折扇者,正是邬云。 陈文祺心里一惊,原以为这两人找自己的晦气是贪图钱财、受雇于人,现在才知道他们早已投靠了异邦,做了鞑靼人的“鹰犬”。那么,被“四凶”嵇电称之为“大哥”的西门风,又是什么人?凭“岭南八凶”桀骜不驯的秉性,他们断不会和一个小小的守备攀上交情,而且还尊为“大哥”,莫非他是……? 到现在为止,陈文祺已经见过“岭南八凶”之中的四凶,算上已死的靳雷,只有殷风、韩冰、严霜等三凶尚未碰面。西门风——殷风?冷无冰——韩冰?夏侯霜——严霜? 陈文祺心里又是一惊,恶贯满盈的“岭南八凶”竟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这是怎么回事? 正当陈文祺心念电转之际,西门风开口说话了:“他是陈文祺?哈哈哈!老夫正愁两手空空不好交差,这姓陈的倒是一份上等的礼物。二弟、四弟,你俩看住他们(用手指指那些士兵),待为兄捉拿陈文祺。”说罢右手伸入腰间圆环,将囊中的流星锤掣出,一招“毒蛇吐信”,带刺的浑铁球向陈文祺砸来。 “且慢。”陈文祺在马上纹丝不动,用带鞘的画影剑拨开将及面门的流星锤,沉声问道:“尊驾莫非是‘八凶之首’、姓殷名风?” 西门风以为陈文祺称他“八雄之首”,当下心中舒坦,便收回流星锤,点头答道:“正是老夫。” 陈文祺望着殷风胯下的枣红马,不无讥讽地说道:“尊驾骑着这匹马,倒像古代一个大大有名的人物。” 虽然明白陈文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但好奇和喜戴高帽是人之天性,尽管殷风已到“耳顺”之年,仍然不能免俗。他此时似乎忘记了敌我,一心想知道自己到底像哪位“大大有名的人物”,但又不好意思追问,便含糊一声:“哼?” 陈文祺“嘿嘿”一笑,说道:“尊驾极像汉末的吕温侯——吕奉先。”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殷风怡然一乐。 不过也就“乐”了一弹指的时间。殷风虽然狂傲,但还有一点自知之明,自己怎能与“三国第一猛将”相提并论?这姓陈的说的绝不是好话。 果然,陈文祺接着说道:“不,吕布与尊驾相比,那是抬举了他:吕布人称‘三姓家奴’,做的全是汉人的家奴;尊驾虽仅‘二姓家奴’,却是做鞑子的家奴。吕布已经够无耻,尊驾可是比无耻更无耻,不可比,不可比。” “你?找死。”殷风气急败坏,右手流星锤一抖,欲以一招“孽龙缠身”将陈文祺拖下马来。 高手之所以成为高手,除技法、内功之外,更讲究沉着镇定、从容不迫。陈文祺单枪匹马遭遇三个顶尖高手,获胜的希望近乎渺茫,因此他要辅之以“心战”,激怒敌人。 陈文祺一见流星锤要缠自己的颈项,便向前一伏,上身紧紧贴着马背,双腿在马肚上一磕,趁战马前冲、两马相交之际,顺手攻出一招“杨柳依依”,带鞘的画影剑往殷风的腋下戳去,迫使殷风收招回保。手上见招拆招,口里也没闲着,继续骂道:“尊驾更名改姓,乃是忘祖背宗之不孝;附逆异族,实为卖国求荣之贰臣。似尔这等不忠不孝之徒,人神共愤。若我是你,早已横刀自刎,更有何颜立于世乎?” 殷风恼羞成怒,“腾”的一下跳下马背,向陈文祺喝道:“黄口小儿,别逞口舌之勇,有胆下来与老夫决一雌雄。” 陈文祺左脚一抬,跃下战马,拔出画影剑,傲然一笑:“谁怕谁?不过……尊驾可知这是何地?” “管它这是何地,老夫就在此地送你去奈何桥。”殷风阴恻恻地说道。 “此地名为‘息风岭’,息者,熄也。尊驾无论是阴(殷)风也好、西北(门)风也罢,终归熄灭在此地。尊驾若想多苟活几日的话,还是趁早离开为好。若是一意孤行,丢了老命,可别怪本公子言之不预!” “废话少说,看锤。” 殷风不再多言,将流星锤舞得呼呼作响,时高时低、忽左忽右,锤锤打向陈文祺的要害。但他由于怒气太盛,一路狂攻而疏于防守,每每露出空门被陈文祺乘虚而入,反倒打得有些缚手缚脚。 自从参悟了戢刃剑法和“易髓功法”,陈文祺从无一日落下功课。早在酆家屋前,他以一敌二激战邬云、嵇电,百招之内未现败象,数月过去,他的功力又精进了一层,尽管殷风在“八凶”中武功最强,陈文祺与他单打独斗还是游刃有余,何况殷风此时已被他彻底激怒,武功招数打了折扣。 因此,陈文祺在两人的激斗中占尽先机。 但是,胜势决非胜果。两人同为顶尖高手,双方都不敢贸然施展杀手,否则一击不中,将给敌人留下反击制胜的机会。因此虽然两人招式精妙、内力深厚,但都是攻中带守,一触即退。而且殷风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于是强压怒火,沉下心来与陈文祺过招,很快扳平了颓势,形成势均力敌的局面。 天色渐暗,陈文祺不免暗暗着急,似这样打斗下去,纵然两人筋疲力尽不能再战,对方还有两人以逸待劳,自己非输不可。想到此,招式一变,使出戢刃剑法,一招“斗酒十千恣欢谑”,把酒言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似醉如痴、酣歌醉舞、醉玉颓山、如醉方醒,七式一气呵成,忽刺忽砍、忽削忽劈,殷风从未见此招数,一时措手不及,被陈文祺一剑刺中左臂,幸而躲闪得快,只伤了一点皮肉。 “刀剑双杀!”殷风惊呼一声。 嵇电见势不妙,急忙解下“双飞抓”,“呼”的一声向陈文祺持剑的右手抓来。 “人言‘岭南八凶’武功超群,今日看来也不过是一帮倚众凌寡之徒。” 陈文祺一招伤了殷风,并不恋战,返身拉过缰绳,正要上马,忽然一把铁扇削来,只听邬云阴森森地说道:“想逃?留下来吧。” 陈文祺退回原地,只见邬云驱赶“新附军”士兵,将自己团团围住。但从那些士兵的表情、动作上看出,他们均是迫不得已。 于是,他高声喊道:“‘新附军’的弟兄们,你们已经阔别亲人一十九载,如今王师东来,正是你们返回家园的大好时机。而前面不远,是异邦异域,尔等如任凭殷风之流裹胁,一旦背叛故国,不仅家人不得团聚,而且蒙羞于祖宗、遗祸于儿孙。希望你们幡然悔悟,弃暗投明,回到静州城去。本使答应不追究你们的附逆之罪,并上奏圣上准你们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 那些士兵本是殷风他们胁迫出城,更怕朝廷治罪而不敢回头,听了陈文祺一番情真意切的喊话,立刻轰然一下,拔足向来路飞奔而去。 嵇电大怒,策马便追,手中双飞抓忽吞忽吐,连毙数名士兵。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手拿武器的士兵?那些士兵见势不妙,遂停住脚步,返身将嵇电围了个密不透风。 常言道,双拳难抵四手,好汉打不过人多。饶是嵇电武功高强,此时也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正与殷风联手对付陈文祺的邬云一见,担心嵇电失手,便向陈文祺攻出一扇,跳出圈外,对殷风说道:“大哥先缠住这小子,我去去就来。” 邬云来不及骑马,施展轻功赶到嵇电身边,铁扇上下翻飞,杀退包围嵇电的士兵,对嵇电说道:“四弟不要恋战,放他们走,抓住陈文祺能抵十万精兵。” 说罢跳上嵇电的马背,铁扇在马后一拍,冲出包围圈。那些幸免于难的士兵趁势扭头就跑。 这边殷风正觉吃紧,一见邬云、嵇电赶到,立刻说道:“老二、老四,现在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了,咱们三人联手将姓陈的擒了,回去交国师发落。” 陈文祺冷笑一声,说道:“可笑至极,‘岭南八凶’什么时候顾过江湖道义?你们三个就一起上吧,免得本公子多费手脚。” 话虽如此,三个顶尖高手联手出击,当世接得住的能有几人?陈文祺的武功比他们强不了多少,单打独斗虽然胜面较大,但以一敌三形势完全不同。百招之后,只觉真气难以为继,身形、剑招愈显迟滞,破绽迭出,身上已见伤痕,鲜血染红了甲胄。 “姓陈的,若想不死,便束手就擒吧。”“三凶”知他已是强弩之末,便加强攻势,准备一举将其擒获。 陈文祺知今日实难全身而退,但他并不沮丧。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不过即便战死,也要敌人付出沉重的代价。于是画影剑平举,一招“奔流到海不复回”,向武功最弱的嵇电刺去。 但凡搏斗招术,不仅有攻招、守招,还有不敌时的逃跑术,在无法脱逃时还得有搏命的招数。 当年周侗在创立戢刃剑法时,殚精竭虑揣摩出这招“奔流到海不复回”,以作族人于生死关头之用。 此招只攻不守,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绝招。 嵇电不虞陈文祺在精疲力尽之际还能使出如此凶狠的一招,欲要疾步而退,但为时已晚,画影剑已经洞穿他的琵琶骨,深愈数寸,顿时鲜血喷涌,仰面而倒。 与此同时,殷风的流星锤已近陈文祺胸前、邬云的精钢扇也削到右臂,一时内脏如遭雷亟、右臂血流如注。 陈文祺强忍喉间将要喷射而出的液体,甩掉画影剑,竭力聚拢最后一点内力,双掌缓缓推出,“嘭”的一声,一股大力将殷风、邬云撞退数步,炙热的气流焦金烁石,两人几近晕厥。 “烈焰掌”势尽,陈文祺的最后一丝真元也消耗殆尽。顷刻间,强忍在喉间的鲜血如涌泉一般喷出,接着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寂然不动。 第六十二回 生死未卜 却说陈文祺走后,秦森越想越觉得不妥,西门风及其“新附军”虽然是惊弓之鸟、落荒而逃,但毕竟他们人多势众,若动起手来,陈文祺孤掌难鸣,岂不危险之极?当下不敢怠慢,忙从神机营调集五百火枪手,亲自率领他们北出静州城,赶去策应陈文祺。 追了不到半个时辰,来到一个三岔路口。秦森犹豫再三,不知该向何方。左路距离鞑靼人控制的阿拉善较近,右路通往鄂托克相对较远。按理说,殷风等人急于摆脱明军的追击,应该就近前去阿拉善,但途中必须借道凤凰城,极有可能与明军狭路相逢,因此风险较大。而去鄂托克路途遥远,中途会否遇见明军也未可知。秦森猜不透殷风会作如何选择,又怕耽误行程错过策应陈文祺的时机,便派出两个探子先行打探情况,自己则率领五百火枪手在原地等候。 不多久,右路的探马匆匆返回禀报,前路发现“新附军”。 秦森一听,忙命那个探子在此等候左路探马,随后领着火枪手打马向右路急驰。不过片刻,即与原路逃回的那些“新附军”士兵相遇。 那些“新附军”士兵见到明军大队人马,生怕发生误会,不待明军开口,便纷纷丢掉手中的武器,举起双手喊道:“我们听从陈文祺将军的命令,愿回静州城弃暗投明。” “陈将军现在何处?为何不见回来?”秦森问道。 一个“新附军”士兵转身朝来路一指,答道:“就在前面不远。他被西门风和他的两个师弟缠上了。” “西门风的师弟?知道叫什么名字吗?”秦森惊诧地问道。 “他两个师弟叫邬云、嵇电。” 秦森不听则已,一听此言大惊失色。看官早已知道,秦森就是沈清二字倒过来念的谐音。当年在黄州道上遭遇追杀,正是“二凶”邬云率领其师弟“三凶”靳雷、“五凶”鲍雨、“六凶”单雪以及锦衣卫亲军所千户梁德所为。“岭南八凶”的武功如何,沈清自然一清二楚。现在陈文祺遇上邬云、嵇电不说,还有西门风,而西门风既是邬云、嵇电的师兄,想必就是“首凶”殷风了。此三人的武功丝毫不比当年四人差,如此一来,陈文祺恐怕凶多吉少。 沈清不敢多想,指着神机营中一个小军官说道:“你将马给他(那个答话的“新附军”士兵),然后带他们回静州城。”又朝那个答话的“新附军”士兵一挥手:“快,骑上马前面带路。” 那个“新附军”士兵倒也敏捷,跃上马背,带领沈清向原路飞跑而去。 又跑了大约二十里地,那个“新附军”士兵拉住马缰,放缓了脚步。 “怎么不走?”沈清问道。 “咦,不对呀,应该就是这个地方啊,怎么不见有人?”那个“新附军”士兵像回答又像自言自语地说道。 沈清心里一紧,带着侥幸的口吻问道:“你确定就是这里?有没有记错?” “没错,就是这里。”那个“新附军”士兵跳下马,肯定地答道:“大人,您看,这里还有血迹。” 此时虽然天色已晚,但视物还算清楚。沈清下马一看,果见地上有大片的血迹,而且脚印凌乱,野草被踩得东倒西歪。显然,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打斗。 沈清将几个带兵的把总召集拢来,让他们带领本部士兵分头搜索,如发现情况鸣枪为号,其余人则迅速赶到鸣枪之地会合;如未发现情况,则以两个时辰为限,回到原地会合。 两个时辰忽忽而过,临近子夜,各路搜索人马俱都返回原地,方圆几十里地没有发现陈文祺的踪迹。沈清心中着急,无奈人困马乏,加之黑暗视物不清,继续寻找只怕也是徒劳无功。 考虑到发生这等大事要向夏尧禀报,而且此地距离凤凰城较近,沈清当下决定,派两名亲兵回静州城向陆完通报情况,其余人马随自己一道连夜赶回凤凰城。 回到凤凰城将人马安置好之后,沈清不敢耽误时间,匆匆来到镇西兵马大元帅府,喝令值夜亲兵赶快叫醒夏总兵,说是秦森有急事求见。 沈清虽然是参将,但多年以来是夏尧的左臂右膀,亲兵如何不知?今日沈清半夜要见大元帅,值夜亲兵不敢怠慢,急忙进内通报。 夏尧急忙披衣下床,疾步来到厅堂。早已在此相候的沈清一见夏尧,连忙趋前一步,急促地说道:“夏叔,陈文祺失踪了。” “什么?你说什么?”夏尧大惊失色,下意识地问道。 沈清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重复一遍:“陈文祺不见了。” 夏尧稳了稳神,对沈清说道:“不要急,慢慢说,陈文祺怎么不见了?” 沈清如何不急,他将陈文祺失踪的前后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夏尧听后,半天没有出声。沈清焦急,催问道:“夏叔,您看怎么办?” 夏尧缓缓说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三凶’掳走,带去了鄂托克;二是且战且走,离开了第一打斗现场,然后可能逃脱。” 沈清想了想,以为也只有这两种可能,便接着问道:“那咱们下步该怎么办?” 夏尧思忖半晌,正要说话,忽听帘后传来啜泣的声音,便问了一句:“谁?” “夏爷爷,我大哥他……他怎么了?”门帘掀处,沈灵珊两眼通红走出来。 虽然对沈灵珊的真实身份有些怀疑,夏尧其实在心里头已经将沈灵珊假想为沈清的亲生女儿。为了照顾她,夏尧让她搬进了总兵府,并派了一个与她年纪相若的丫鬟,一来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二来与她做个伴,免得她寂寞。沈灵珊虽然没有得到爹爹的讯息,但对夏尧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因此她也很乐意搬进府里居住。不过由于人地生疏,特别是陈文祺领兵南下之后,沈灵珊又感到异常寂寞。这天夜里,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想到爹爹到底是谁、现在何处;一会儿想起南去的大哥陈文祺,不知平安否;一会儿想起远在家乡的母亲和蕊珠,又勾起一丝思乡之情,久久不能成眠。朦胧中忽听秦森将军星夜回城,要见夏总兵。沈灵珊顿时睡意全无,秦将军回来了,大哥是否有音信?她连忙穿戴整齐,来到前厅,在门帘之后恰好听到大哥失踪的信息。本就伤感了半晚的她,一听大哥生死未卜,顿时伤心欲绝,虽然极力控制,仍不免悲伤落泪。 沈清看到沈灵珊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舐犊之爱油然而生,但父女尚未相认,不好贸然抚慰,只把眼睛望着夏尧。 “孩子,你怎么在这?怎地还没睡觉?”夏尧一时不知如何答复沈灵珊,只好岔开话题。 “夏爷爷,我大哥他……”沈灵珊哽咽着说不下去,双手紧绞手中罗帕,眼泪不住地流淌。 夏尧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孩子,你大哥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快去歇息吧,夏爷爷和秦将军商议一下如何去找你大哥。” “夏爷爷,大哥生死难测,叫我如何安歇?您就让我在这坐一会儿吧?”沈灵珊含着泪眼乞求地说道。 沈清心里不忍,忙说道:“夏……总兵,您就答应她吧?” “好,你就留在这儿吧。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夏尧拍了拍身旁一把椅子,让沈灵珊坐在自己身边,然后向沈清说道:“两种可能,我们都必须有应对措施。如果陈将军被‘三凶’所擒,肯定被他们带到鄂托克的右翼济农府,但殷风等人意在邀功请赏,在鄂托克作短暂停留后,必要前往汗廷。因此要尽快着人去鄂托克打探消息,我意……” 不等夏尧说完,沈清连忙说道:“我去。” “你?不行。”夏尧摇摇头。 “为何不行?莫非您虑我武功低微,怕耽误大事?但现在总兵府将领尽遣于外,我是不二人选啊。”沈清急道。 “秦将军别想多了,老夫不是那个意思。你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夏爷爷,我去。”沈灵珊站起身说道。 未等夏尧开口,沈清连连摇手,说道:“不行,不行,你一个……一个……” 不等沈清说完,夏尧说道:“你们都别争了,我有两个最佳人选哩。” “是谁?”沈清、沈灵珊同声问道。 “陈将军不是有两个师兄在凤凰城吗?”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他俩?”沈清一拍后脑,说道:“黎壮士还与陈将军一道去过鄂托克,情况熟悉,而且语言也没有障碍,的确是上佳人选。” “来呀,速去驿馆请黎远、任思二位来总兵府。” “是。”值夜亲兵答应一声,快步出了总兵府。 很快,黎远、任思跟着值夜亲兵来到总兵府,两人均是睡眼惺忪。 “扰了二位壮士的清梦,还请海涵。”夏尧一边让座,一边抱歉地说道。 “大人不必客气。大人夤夜约见我俩,想必有什么大事,请大人直说。”黎远说道。 “的确是大事,而且还须请二位壮士相助。秦将军,你与二位壮士说说。”夏尧凝重地说道。 沈清将陈文祺失踪的前后经过向两人说了一遍。 “什么?陈师弟被‘岭南八凶’掳去了?”任思吃惊地问道。 “应该是这样,不过,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因此,我们想尽快地查清楚这件事情。”沈清补充说道。 “我明白了,大人是想我俩去鄂托克一趟?”黎远望着夏尧说道。 “正有此意。不过,这事还得两位壮士自己决定,若是不方便的话,我们另想办法。”夏尧委婉地说道。 “大人请勿过谦,别说这是大人重托,就凭我们是师兄弟的关系,我俩也是责无旁贷。” “两位壮士能去,自然最好不过。那就明早启程?” “不,事情紧急,我俩连夜就走。”黎远果断地说道。 夏尧一听大喜,说道:“那就辛苦两位了。秦将军,快去给两位壮士准备两匹好马。” “是。” “夏爷爷,我也要去。”一旁的沈灵珊这时站起来,向夏尧恳求道。 “小孩子家就别添乱了,我们就在府里等候黎壮士他们的消息吧。”夏尧温言说道。 黎远走到沈灵珊面前,对她说道:“杨公子请放心,我们一定打探到陈师弟的下落,尽快赶回凤凰城。” 沈灵珊也知道自己去会成为黎、任两人的累赘,便不再坚持。 黎远、任思走后,夏尧、沈清两人又计议多时,最后认为虽然陈文祺被掳的可能性较大,但也不排除侥幸逃脱的可能,因此决定天一亮便派出人马在事发地方圆三十里内仔细查找。这次夏尧没有拒绝沈灵珊的要求,只是嘱咐她必须听从秦将军的安排,不管是否查到线索,要与秦将军同去同回,不可任性而为。 只要能去寻找义兄,沈灵珊自然满口答应。回到房中,心中担忧陈文祺,竟是涕泗交流、半宿无眠。看看时已四更,便索性穿戴停当,坐在房中等候天明。 陈文祺音讯全无,夏尧、沈清自然也是焦急万分,天色未亮,便已点齐人马,准备出发。沈清特地挑了一匹体形矮小但耐力极强的蒙古马,作为沈灵珊的坐骑,又见她两手空空,便问沈灵珊是否习练过什么功夫。得知她师从母亲学过家传剑法,当下心里一动,心想自己真是大大的疏忽,只知她拿不出信物而不敢相认,如果看看她的武功招式是否戢刃剑法,岂不是最好的“信物”?嗯,待此事一了,让她演示一回“家传武功”,若果真是“戢刃剑法”,父女再相认也为时不晚。想到此,他将自己的佩剑解下,让沈灵珊随身携带,以备防身之用。 沈灵珊满怀希望跟着沈清他们一道,来到昨晚那个“新附军”士兵指认的地方,然后兵分四路,向东西南北方向扇形寻找。直到傍晚,四路人马先后返回,除第一现场外,并未发现打斗的痕迹,也无滴落的血迹。由于只带有一餐之量的干粮,沈清下令返回凤凰城,明日各路人马在今天寻找过的终点上,再向外搜索二十里。 如此一连三日,搜索范围几近百里,仍然一无所获。沈清猜测陈文祺十有八九已被殷风师兄弟所擒,经禀报夏尧后,将全部搜索人马撤回凤凰城,转而静候黎远、任思的消息。 沈灵珊心有不甘,意欲继续寻找,无奈夏尧、沈清不许她独自出城,只好日日跑到城门处,焦急不安地等待黎远、任思归来。 第五日黄昏,沈灵珊刚从城门返回总兵府,尚未进入房中,忽听黎远的声音传来:“夏大人,我们回来了。” 沈灵珊急忙来到厅堂,黎远、任思一身风尘,精神疲惫,夏尧、沈清只拿眼看着他俩,并未问话。看得出来,他们心情不仅紧张,而且复杂。 沈灵珊的心“怦怦”跳得厉害,既希望两人能够带回陈文祺的消息,又不希望他们证实陈文祺确然被擒。 黎远“咕噜咕噜”喝完一盅茶,顺手抹去唇边的残水,这才开口说道:“夏大人、秦将军,我俩在鄂托克待了一日一夜,查遍了该查的地方,都没有陈师弟的消息。” “是没有打听到他的消息,还是他没有被掳的消息?”夏尧觉得这句话颇有漏洞,便追问道。 黎远一脸的歉意,说道:“是我没说明白。我们没有打听到陈师弟的下落,但可以肯定,陈师弟并未被殷风他们所擒。” 夏尧等三人听后,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 落入敌手,虽然有了陈文祺的下落,可他仍有性命之忧,若想救他性命,除非割城赔地,否则难如登天。但大明自太祖开国以来,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已经成了朝廷的金规铁律。五十年前,“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皇家宁可另立新君,也不答应蒙古索求财物换英宗的条件,何况朝中一个五品大臣? 但若未被殷风等人所获,那么陈文祺人在何处?是生是死? 沈清怕他们判断有误,不放心地问道:“二位何以如此肯定陈将军未被‘岭南八凶’擒获?” 任思见师兄正在喝水,便说道:“我们曾潜入右翼济农府,偷听了巴尔斯博罗特与殷风的对话。巴尔斯博罗特向殷风查问静州城守将的情况,殷风答道:‘布日古德和博尔塔拉千户长战死、阿巴海万户长自刎身亡、乌力罕将军被俘,只有阿尔木逃出,想必已经去了阿拉善。’巴尔斯博罗特叹了一声,说道:‘乌力罕乃我父王最为倚重的箭术高手,原本是想将他留在汗廷,可架不住阿巴海那厮的软磨硬泡,才让他去了静州。谁知这一去竟而……唉。’殷风自责似地说道:‘可惜没将陈文祺生擒,否则拿他去交换乌力罕将军,谅他们不会不依。’由此可以断定陈将军并未被他们擒获。” “殷风说的是没将陈将军生擒,并未说陈将军不在他们手中啊。”沈清挑着字眼说道。 任思听后一愣,莫名其妙地问道:“难道这有区别吗?” “有区别。”黎远插话道:“秦将军是说,他们已将陈师弟杀……杀……然后将他的遗体带到了鄂托克?” 这一句恰好吻合了沈灵珊心中的疑问,她感到一阵眩晕,身子瑟瑟发抖,一双美目泪珠长流。沈清连忙伸手扶住,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任思仍然不解,反问道:“就算他们杀害了陈师弟,又将他遗体带走何用?” 沈清说道:“鞑靼人不仅损兵折将,而且还丢了三座城池,巴图蒙克怎会轻饶败军之将?阿巴海等人已死自不必说,殷风等人若回大漠,就算不问死罪,活罪也难饶。若是他们除掉了陈将军,是否可以将功折罪?” 黎远、任思两人细细一想,确有道理,竟是半晌作声不得。 久未开口的夏尧这时说道:“这不可能。即便他们要在巴图蒙克面前邀功请赏,只须割下陈将军的头颅即可,怎会傻到连同身子一起带上?” “夏爷爷,真的是这样吗?”沈灵珊一听喜不自禁,连忙问道,一双泪眼满含期待地望着夏尧。凭沈灵珊的聪明,这个道理不难明白,她是“关己则乱”。 夏尧点点头,说道:“理当如此。不过——”夏尧不想将事情说得太过乐观,以防沈灵珊满怀希望之后骤遭打击,“陈将军既未被擒,方圆百里又遍寻不见,有伤无伤、是生是死实在难说,只有看他的造化了。” “夏爷爷,你可不能不管啊。”沈灵珊刚刚轻松一点的心情,瞬间又沉重起来,她呜咽着恳求夏尧。 “孩子,你放心,爷爷怎会不管呢?”夏尧一边安慰沈灵珊,一边对沈清下令:“秦将军,你以总兵府的名义连夜起草一份文书,明早差人送至宁夏卫、左屯卫、右屯卫、宁夏前卫(已被游击将军甘田率兵收回)所属千户所、百户所以及地方里甲,让他们在各自的驻地(辖地)寻找陈将军的下落;同时挑选二十个机敏的探马,从明天起,到方圆百里的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地方搜寻,发现情况,立即回来禀报。” “是,末将这就去办。”沈清话音未落,人已走出厅外。 “夏大人,我俩可以做些什么?”黎远、任思主动请缨。 “两位壮士连日奔波,甚是辛苦,先回驿馆歇息吧,若有借重时,我再差人来请。” 沈灵珊见夏尧安排得滴水不漏,长吁了一口气,等黎远、任思走后,向夏尧说道:“夏爷爷,我想问您讨个东西?” “什么东西?你说。” “我想要块出入凤凰城的号牌。” “这个……”夏尧犹豫了片刻,说道:“孩子,我懂你的心思。可这里地处边关,鞑子时不时会蹿来袭扰,我是怕你遇到危险啊。你看,我已下令各地协助查找你义兄的下落,又派了二十个探马出去搜索,你还不放心吗?” “夏爷爷,我……我只是闷得慌,想出城散散心。我保证,只在附近转转,决不走远。”沈灵珊哀求似地说道。 夏尧见她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实在不忍拒绝,便说道:“好吧,你去找秦将军,就说我让他给你一块号牌,另外,派一小队人马跟随。放心,只是远远的跟着你。但你也要答应我,离开凤凰城至多不超过五里地。” “嗯,我听您的。”沈灵珊连忙答应。 按理说,陈文祺若未被殷风等掳去,在这方圆百里一定能够发现他的踪迹。但奇怪的是,无论是地方里甲挨家挨户打探还是探马逐个山林侦查,都没有陈文祺的任何信息,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沈清、黎远等人又回到原先的猜测上来,甚至夏尧也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难道殷风等真有那么“傻”、将陈文祺整个“人”都带回蒙古?夏尧不得不改变先前的安排,决定请黎远、任思两人再次潜入鄂托克打探情况。 义兄离奇失踪,沈灵珊凄入肝脾;而身无信物,生父难认,待在此地徒添伤感。她决定离开这座令她肝肠寸断的边境小城,跟随黎远、任思去鄂托克寻找义兄踪迹,然后回家要了母亲的“信物”,再来这里寻找爹爹沈清。 她偷偷找到黎远、任思,向他们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黎远、任思先是坚决不肯答应,但见她声泪俱下、凄凄切切的无助状,不免一时心软,答应明早带她一起上路。 沈灵珊回到总兵府房中,支开丫鬟,悄悄把行囊收拾妥当。见天色尚早,便信步出了城门来到凤凰城郊外。心里幻想着若是在即将离去的前夕,义兄安然无恙地向自己走来,该是多么令人欣喜和惬意! 然而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只是山峦起伏之中,残霞将尽、落木萧萧,一派肃杀景象。触景生情、感物伤怀,沈灵珊不禁悲从中来,口中轻呼道:“大哥,你答应我的,会平安归来,不让我失望,你……你为何失信啊?”言毕掩面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搭上她的后背,轻轻地抚摩着,只听耳旁有人说道:“小妹妹,何事如此悲伤?” 沈灵珊悚然一惊,疾快地向前跨出几步,转过身问道:“你是谁?” 第六十三回 白发婆婆 一条野草与小灌木遮掩的羊肠小道,自官道下来弯弯曲曲向西北丛山深处蜿蜒绵亘。离羊肠小道不远的山坡上,几间低矮的茅屋座北朝南,隐藏在郁郁葱葱的古木林中。 茅屋的主人,是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年老女子年已六旬,虽然白发婆娑,但面色红润,体态轻盈,少许的皱纹掩饰不住娇好的容颜,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是一位绝色佳人。年轻女子正值摽梅年华,更是皓齿蛾眉、袅娜娉婷,虽然未施粉黛,依旧是惊鸿艳影、光彩夺人。 两人隐居山林,以悬壶问世,轮流到周边一些小镇行医卖药。 这日一早,白发婆婆向年轻女子问道:“香儿,今日该到谢保堡了吧?” “婆婆,这几日病人多,草药差不多都用光了呢,今儿我们应该在山里采草药才是啊。”被称作“香儿”的年轻女子脆声答道。 白发婆婆一笑说道:“还是香儿的记性好,你不说我倒忘了。你去外面将背篓和药锄准备好,我换件衣服就出来。” “噢。”“香儿”答应一声,往茅舍门外走去。 “别忘了带上‘雷公散’。”白发婆婆在背后喊道。 “放心吧婆婆,忘不了的。”“香儿”在门外答道。 这“雷公散”是白发婆婆秘制的独门粉状麻药,无论人畜闻之,轻者四肢无力、昏昏欲睡,重者十二个时辰之内酣睡不醒。因常年住在深山野岭,狼虫虎豹出没无常,白发婆婆因此研制了这个独门麻醉粉,将之悬挂在茅舍的门窗等处,以防野兽闯进茅舍伤人。 白发婆婆换好衣服,与“香儿”肩背药篓、手拿药锄,出了茅舍,顺着山梁一路往东,边走便采挖药材。 山中药材丰富,随处可见,但两人专捡平日用量大的药材采挖,因此耗费的功夫也不小。看看日渐西斜,药材也采挖了不少,俩人便放下背篓,歇息了片刻,然后动身返回茅舍。 走着走着,忽听前面有打斗之声传来,两人小心翼翼地掩近一看,发现官道上三个老者正在围攻一个弱冠少年。 “垂柳舞风剑?”白发婆婆脱口而出。 “婆婆,您说什么?”“香儿”问道。 “别作声。”白发婆婆将“香儿”一拉,伏在灌木丛中,神情凝重地望着打斗现场。 “烈焰掌。”白发婆婆又失声暗叫,随即一声惊呼:“不好。” “香儿,你待在这儿别动。” 话音未落,人已弹起,同时双手一扬,一蓬黄褐色的粉尘洒在半空。 场中,那青年仆倒在地,一动不动;一个老者半身如同血染,仰面朝天,喘息不已;另外两个老者亦被青年一掌震晕,坐在地上吐纳良久,方才缓缓起身,只听手拿流星锤的老者向手拿折扇的老者说道:“二弟,你快给老四裹住伤口,待我擒了姓陈的,连夜赶往鄂托克。”说罢,一步三摇晃地向那青年走去。 这几人,正是陈文祺与殷风、邬云、嵇电师兄弟。 “住手。”殷风正要提起陈文祺,耳旁忽听一声叱喝。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白发飘飘的老婆婆。 殷风见是一个老媪,不以为意,继续去提陈文祺。 一把锄头伸出,锄尖正对殷风的虎口。殷风连忙缩手,望着老媪说道:“请阁下不要多管闲事。”他受了陈文祺一掌,功力只剩三成,不想再生事端,于是息事宁人地劝告道。 哪知白发婆婆并不领情,不屑地说道:“不知羞耻,三个老的欺负一个小后生不说,现在还要乘人之危?” 除了师父之外,“岭南八凶”何曾对人忍让过?刚才已是强压火气“好言相劝”了一句,这婆娘竟然还不买账,殷风立刻怒形于色,喝道:“你这老妇人活得不耐烦了?竟敢管老夫的闲事。再不滚开,便吃老夫一锤。”言毕只手一抖流星锤,往白发婆婆的面门打来。 白发婆婆直立不动,哂笑道:“就怕你力气不够。” 果然,流星锤飞到一半,便软绵绵垂落在地。只见殷风醉酒一般,摇摇欲倒。 “你……你暗中下毒?”殷风惊问。 “想活命早点回去解毒,过了几个时辰就没救了。”白发婆婆一心要吓跑他们。 “老二,不好,咱们走。”殷风信以为真,不敢耽误时间,忙走到邬云跟前,两人一左一右架住嵇电,踉踉跄跄鼠窜而去。 白发婆婆也不追赶,俯身翻过陈文祺,见他面色惨白、气若游丝,身上多处伤口还在流血不止。 “香儿,快捣几株狼芽草。”狼芽草具有收敛止血的功效,白发婆婆为陈文祺的伤口敷上后,总算慢慢将血止住。 白发婆婆让“香儿”砍了两支手腕粗细的竹子,用野藤编织了一个担架,将陈文祺放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抬回茅舍。 白发婆婆将原先敷在陈文祺伤口上的狼芽草尽皆抹去,用烈酒消毒后再敷上秘制的止血药。处理完伤口后,再为陈文祺把脉问诊,始知他内伤甚重,殷风那致命的一锤,已伤及肺腑;而最后的全力一掌,则将体内真元耗尽,如不及时救治,只怕性命堪忧。 陈文祺身体表面有多处伤口,用药必须止血生肌,但腹腔内伤很重,用药又须活血化瘀。白发婆婆从未遇到如此严重而且复杂的伤情,只得苦思脑中的岐黄之术,开了一组既活血化瘀又补气养血的药方,为陈文祺续命。 “婆婆,他有救吗?”看见陈文祺昏迷不醒的样子,“香儿”很是担心,小心翼翼地问道。 “性命应该没有大碍,只是康复要一些时日。”白发婆婆答道。 一听没有性命之忧,“香儿”长吁一口气,神情轻松了不少。她拿起“画影剑”问道:“婆婆,您刚才说的什么柳什么风剑,是这把剑吗?” 白发婆婆摇摇头,说道:“垂柳舞风剑。不是剑,是剑招。” “剑招?婆婆,您还识得剑招?香儿从来不知道婆婆您会武功呢。”“香儿”好奇地问道。 “我为什么不认识?那是我爹爹的独门功夫。”白发婆婆淡淡地说道。 “啊?这么说,他是您……爹爹的徒弟?您认识他?”“香儿”兴奋地问道。 “呸,谁认识他?我爹爹去世的时候,他还没有出世呢。”白发婆婆不屑地说道。 “那又是谁教他的剑招?”“香儿”不解地问道。 “除了柳慕风还有谁?别问了,婆婆心烦。”白发婆婆不快地说道。 “香儿”暗地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 五个日夜之后,陈文祺终于悠悠醒转。守候在旁的“香儿”一见陈文祺眼睛睁开,连忙兴奋地喊道:“婆婆,快来,这位公子他苏醒了。” 白发婆婆走进来,抓过陈文祺的手腕把了一会儿脉,说道:“脉象和缓,沉稳有力,嗯,还不错。” “老人家,是您救了我?这是什么地方?”陈文祺记起昏迷前的事情,十分虚弱地问道。 “若不是遇见婆婆,恐怕你早就没命了,都昏迷了五天五夜呢。”“香儿”抢着说道,随后意识到对方是一青年男子,不禁羞得俏脸通红。 陈文祺一听,就要起身答谢,哪知身体毫无气力,只好躺着说道:“在下不能拜谢婆婆,请恕罪。” “老身救你可不是为了你。”与之前相比,白发婆婆此时判若两人,她冷淡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陈文祺。” “你师父可是柳慕风?” “对呀,”陈文祺奇道:“前辈认识我师父?”既然认识师父,必是武林中人,陈文祺便改口称她为“前辈”。 “哼,”白发婆婆没有回答陈文祺的问题,没头没脑地说道:“那就好。安心养伤吧。”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前辈,在下有一事相求。”陈文祺急忙喊道。 “何事?”白发婆婆原地站住并未转身,生硬地问道。 “适才这位……这位姑娘说,在下昏迷了五天五夜,‘家里人’肯定非常着急,可否麻烦前辈和这位姑娘送在下回去?” “送你回去?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动吗?除非不想活了。”白发婆婆倏然转身说道:“就算你完全恢复了,也不准离开此地,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竺伴云那小妮子亲自来接你。” 陈文祺一惊,她如何知道师娘的名字?而且似乎对师娘颇为不善。陈文祺想起一个人来,莫非是她?不对,她怎会在这里?为了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便试探地问道:“前辈如何认识师娘?” “这不关你的事,好好养伤吧。”白发婆婆撂下这一句,转身离开了茅舍。 陈文祺苦笑着摇了摇头,对“香儿”说道:“这位姑娘……” 可能是因为婆婆对陈文祺态度不好而有些歉意,“香儿”笑着说道:“别‘这位姑娘这位姑娘’的,我叫寒香,陈公子可以叫我的名字。” “是,寒香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什么事?你说。”除了病人之外,寒香还没有跟任何人有过交往,故此言语比较直率,少了许多繁文缛节。 “在下想请寒香姑娘去‘家里’传个口讯,报个平安。” “你‘家’在什么地方?要是太远的话恐怕婆婆不会答应。”寒香有点犹豫地说道。 “凤凰城,不知离这里远不远?”陈文祺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故此不敢肯定远近。 “凤凰城啊?听说过,离这里怕有六七十里地吧?”寒香显然没有去过凤凰城,随后又说道:“不对呀,听陈公子的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在下的确不是本地人,是……是来此有些公干。六七十里不算远吧?”陈文祺希翼地说道,他怕寒香嫌路远不答应。 “我去跟婆婆说说看。”寒香说罢,起身来到茅屋外,与白发婆婆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又回到屋内,向陈文祺说道:“婆婆答应我去传讯,但不许我透露你在何处。要不要去?” 陈文祺道:“要去,只要‘家里人’知道我的消息就行。” “那好吧,明天我早点动身,来去一天准行。” “能否请姑娘现在就去?多日没有我的音讯,‘家里人’肯定急坏了。”陈文祺恳求似地说道。 “看不出你这人性子挺急啊。不过现在动身没法返回呢。”寒香嗔道。 陈文祺指指床边的“画影剑”,对寒香说道:“你将这把剑带去,若守城门的士兵不让你进城,你就让他们将此剑送去总兵府呈给夏总兵,夏总兵见到此剑,定会安排你在驿馆歇息,明日他会送你回来的。” “哟,公子是官府的人啊?我可……可……”寒香似乎对官府有些顾忌,一时有些犹豫。 “寒香姑娘,我虽是官府中人,可也是个好人啊。而且,夏总兵也是一个好人,姑娘见着他就知道了。” “那……好吧。”寒香迟疑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不行,香儿,明天你还是自己回来,不要官兵送你,明白吗?”白发婆婆在屋外说道,看来他们的对话婆婆听得一清二楚。 “知道了,婆婆。那我现在就走?”寒香问道。 “去吧。免得他‘家人着急’。” 陈文祺听了好生狐疑,这婆婆一忽儿冷若冰霜,一忽儿又和善可亲,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按下陈文祺在茅舍疗伤不表,单说寒香姑娘拿了“画影剑”上路,约摸走了三四个时辰,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凤凰城外。远远望去,城门口已没有行人进出,她吁了一口气,正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入城,忽见路边不远处,有一少女掩面流泪,似是无比伤感。长年跟随白发婆婆一道行医积善,“近朱者赤”,寒香亦是一副侠义心肠。此时见少女伤心哭泣,心里十分不忍,忙走到少女身后,轻抚她的后背,关切地问道:“小妹妹,何事如此悲伤?” 这个少女,正是思念义兄、感物伤怀的沈灵珊。 沈灵珊一见有人“动手动脚”,立即生出无限警惕,本能地向前跨出几步,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及至转身一看,是一个比自己略长几岁的靓丽姑娘,那颗“突突”乱跳的心才稍许平静。 “小妹妹,何事如此悲伤?”寒香又问道。 “我……没什么,突然有点想家了。”沈灵珊掩饰地说道。 “哦,黄昏时看萧条的景色,难免会起思乡之情的。”寒香始知她没有大事,心下释然,温言说道:“小妹妹是住在凤凰城吗?还是早点回城去吧。”说完,就朝城门走去。 沈灵珊看天色渐暗,亦收拾心情,再次望了一眼愈来愈朦胧的官道,跟在寒香的身后,缓步返回。 “过关符牒?”守城士兵一声喝问,惊醒了心事重重的沈灵珊,她抬头一看,原来已到城门口。 “军爷,我没有过关符牒,只有这把宝剑。” “剑?不行。没有过关符牒任谁也不能进城。”士兵看也不看,断然拒绝。 “画影剑?”沈灵珊惊呼一声,连忙趋身上前,一把抢过寒香手中的宝剑,一看果然是义兄的“画影剑”,她强抑心中的激动,紧张地问道:“这位姐姐,这‘画影剑’从何而来?” “小妹妹,你怎知道这剑的名字?”寒香大感意外。 “这是我大哥的剑啊。姐姐,你是从哪里得到这把宝剑的?”沈灵珊的心“噗通、噗通”狂跳,脸上因激动而生起红晕。 “你大哥的剑?”寒香甚是惊诧,忙问道:“你大哥是谁?” “我大哥名叫陈文祺,你可听说?”沈灵珊愈加紧张。 “咯咯咯……”寒香一听,顿时一阵娇笑。 “这位姐姐,你倒是说话啊,你见过我大哥陈文祺么?”沈灵珊焦急地问道。 寒香止住笑,指着“画影剑”说道:“若非见着陈文祺,我哪来的这把剑?” 沈灵珊喜出望外,一把拽着寒香的手,连连问道:“你在哪里见到我大哥的?我大哥怎么样了?他现在在哪里?” 寒香“噗嗤”一笑,复又凝重地说道:“你大哥受了重伤。”见沈灵珊着急,连忙转口道:“不过没有性命之忧,现正在我家养伤呢。” 沈灵珊一听,顿时热泪盈眶,也不管与寒香是生是熟,竟伏在她的怀中大放悲声。 寒香轻轻拍着沈灵珊的肩头,说道:“小妹妹,你怎么又哭了?” 沈灵珊抬起头,掏出手绢擦干了眼泪,娇羞地说道:“我没哭。”接着拉住寒香的手道:“姐姐,我们不进城了,走,回‘家’去。” “现在?不行,有六七十里地呢。再说,婆婆不准姐姐带人回去的。”寒香为难地说道。 沈灵珊玲珑剔透,这等事情难不倒她:“婆婆不准姐姐‘带人’回去,‘那人’就不能暗中跟着姐姐回去?姐姐,你跟我来。”说完,拉着寒香就往城里走。 这几天沈灵珊早出晚归,守门士兵都已知道她是总兵大人的客人,因此也毋需查验号牌,直接放两女进了城。 “小妹妹,你刚才不是说要‘回家’的吗?怎么又进城了?”寒香不解地问道。 沈灵珊得到陈文祺平安的消息,心情大好,见寒香问话,便答道:“姐姐不是说很远吗?而且姐姐走了大半天的路,一定累坏了吧?我们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两全其美?怎么两全其美?” “姐姐别问那么多,到时就知道了。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沈灵珊与寒香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女孩子之间容易混熟,堪堪来到驿馆门前,两人已熟络得似闺蜜一般。 两人来到驿馆,沈灵珊老远便喊道:“黎大哥、任大哥,我大哥有消息了。” 黎、任正准备明日一早去鄂托克,一听有陈文祺的消息,不禁大喜过望,急忙问道:“公子,陈师弟他在哪里?” 来凤凰城后,沈灵珊便恢复了女儿的装扮,但黎、任二人习惯成自然,一时没有改过口来,故此仍然称她为“杨公子”。他们之间觉得稀松平常,却把寒香闹得百思莫解:明明一个仙姿玉色的红粉佳人,怎的叫她“公子”?其实这是寒香自小僻居深山、读书甚少,不知古时男女皆可称之为“公子”,即便沈灵珊没有女扮男装这码事,也是可以称之为“女公子”的。 沈灵珊拉过寒香,说道:“在她家里。” “她家?”黎远老成持重,生怕消息不真,质疑道:“就凭她一句话?” 寒香顿时俏脸绯红,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 沈灵珊连忙替她解围:“黎大哥您看,这是大哥的‘画影剑’,如非大哥在她家,即便寒香姐姐拾到这把剑,也不知它是大哥的啊。再说了,寒香姐姐是准备去见夏爷爷的,她为何要骗咱们?” 黎远见到陈文祺的佩剑,又听沈灵珊说的在理,很快打消了疑虑,忙抱拳向寒香赔礼:“黎某口不择言,请寒香姑娘恕罪。” 寒香闻言更是大窘,娇羞地说道:“黎大侠言重了。” 沈灵珊连忙转移话题,对黎远说道:“黎大哥,我与寒香姐姐连夜‘回家’,请您禀报夏爷爷,以免他老人家担心。” “那怎么行?你两个女孩儿连夜赶路,要是遇见个什么……什么猛兽,那还了得?这样吧,师弟你陪她们先走一步,我去禀报夏总兵,随后就到。” 任思未及答应,寒香急得连连摇手,说道:“不行,不行,婆婆知道我带你们去,要被她骂死的。” 任思笑着说道:“到家后,寒香姑娘先进去,我们在外面等一会儿,你婆婆以为我们是暗暗跟踪而至,她不会怪你的。”这话与沈灵珊说的如出一辙,寒香不得不信。而且她私下认为不要人家去探望自己的兄弟,也有些不近情理,故此没再做声。 黎、任在驿馆盘桓多日,与驿丞早已熟识。当下,任思找到驿丞,言明借几匹马用用。驿丞二话不说,领着他们来到马厩,任思牵了一匹高大的黄骠马,又帮沈灵珊和寒香选了两匹稍矮的牝马。 寒香大惭,哪敢伸手去接缰绳?她嚅嗫地说道:“我……不会骑马。” 任思哑然一笑,说道:“都怪我,没想到这一层。”随即商量似的问道:“那么,杨公子与寒香姑娘共乘一骑?” 沈灵珊素手连摇,面有难色:“不成,我一人乘马或可勉强,若是再带一人,可就寸步难行了。任大哥,不如你带寒香姐姐吧。” 任思一听,向寒香偷偷望了一眼,不料寒香正好也望向自己,两人目光一接,立刻窘红了脸颊,赶忙别过头去。 一旁的黎远“哈哈”一笑,说道:“江湖儿女哪有许多避讳?事急从权,寒香姑娘还是上师弟的马罢。” 寒香羞羞答答,在沈灵珊的帮助下,跨上了马背,坐在任思的身后。自小至大,从未与异性有过身体接触,这时两人紧紧挨在一起,虽然隔着衣衫,还是能够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与脉息,双双身子同时一颤,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会儿,任思才慢慢回过神来,他感觉到寒香正在极力向后倾斜,想与自己脱离身体的接触,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如不抱住自己,马儿奔跑起来,必定要将她摔落下去;如让她抱住自己,又未免有些轻薄之嫌。 无奈之中,对黎远说道:“师兄,找根粗一点的绳子给我。” 黎远立时会意,回到房中,找出一根拇指粗的麻绳递给任思,任思接过来捆在腰间,然后对寒香说道:“寒香姑娘,请抓紧我腰间的麻绳,不要松手。” 寒香心头一甜,想道这人倒是心细如发、体贴入微,遂依言双手抓住绳子,避免了肌肤相接的尴尬。 沈灵珊抿嘴一乐,踩着马蹬跨上马背,向任思说道:“任大哥,我们走。”说完双腿一夹,率先冲出马厩,向城外飞驰而去。 第六十四回 恩怨情仇 一个时辰之后,两马三人便已到达茅舍跟前。为了避免寒香挨骂,三人早早下了马,让寒香先行回家,沈灵珊与任思两人则悄悄潜行到茅舍外面等候。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沈灵珊实在忍耐不住,跳起身飞跑进屋,颤声喊道:“大哥,你在哪里?” 寒香早已将沈灵珊等人到来的消息偷偷告诉了陈文祺,尽管如此,一听到沈灵珊的声音,陈文祺仍然非常激动,连忙应道:“贤弟,我在这里。” 沈灵珊扑到陈文祺的床边,见陈文祺伤痕累累,面色苍白,不禁潸然泪下,抽泣着对陈文祺说道:“大哥,你受苦了。” 陈文祺正要安慰她几句,忽见任思站在门外,忙打招呼道:“任师兄也来啦?请进屋吧。” 任思正要跨过门槛,突听一声呵斥:“何人如此大胆,深夜不请自来?”话音甫落,房中站了一个白发飘飘的婆婆。 “婆婆莫怪,这是在下的义弟杨山凌,那位是在下的师兄任思。”陈文祺连忙介绍。 “哼,明明是个女娃儿,怎的成了义弟?”不等陈文祺解释,接着说道:“柳慕风很不错哦,还收了两个徒弟?” “不,任师兄是我师伯的徒弟。”陈文祺解释道。 白发婆婆对着任思细细打量了一遍,不信似地说道:“你师伯的徒弟?你师伯哪有他这等徒弟?” “我师父有什么样的徒弟不劳您费心吧?”任思见她如此“轻视”自己,有些不快,但陈文祺在此养伤,他也不好发作,便讥讽了一句。 “是啊,倒是我瞎操哪门子心?你师父那德性,他收什么徒弟与我何干?”白发婆婆明里自责,暗里骂他师父人品不行。 任思哪里能够容忍“别人”辱骂师尊?当即以牙还牙:“一个无端指责别人的人,想必德性也好不了多少。” 陈文祺睡在床上听得清楚,他已隐约猜到白发婆婆的身份。此时见任思与白发婆婆对呛,正准备劝解,门外有人说话了。 “任……任大哥,别……”寒香的声音。今夜寒香与任思两人共乘一骑,虽然刻意保持着距离,但马儿在奔跑中一颠一簸,身子还是免不了碰撞摩擦,直把寒香躁得耳热心跳,以至下马之后,两人都不敢目光对接。任思进屋之后,寒香更是羞得不敢现身。眼看任思要与婆婆起了冲突,她才急忙出言制止。 “香儿,进来。”白发婆婆大喝一声。 “婆婆。”香儿预感不妙,羞怯怯地走进房中。 白发婆婆指着任思,问寒香道:“你叫他什么?任大哥?原来你们认识?” “婆婆,我……”寒香欲辩无词。 “好呀,原来是你将他们带回来的?给我跪下!”白发婆婆喝道。 “我们是悄悄跟踪而来,不关寒香姑娘的事。”任思一见寒香受罚,急忙为她辩解。 “哦?你小子还知道她叫寒香?看起来你们早就勾……”白发婆婆业知太过难听,遂住口不说。 任思生怕白发婆婆说出难听的话让寒香受辱,急忙打断白发婆婆:“别为老不尊。若非看在你一把年纪和救过陈师弟性命的份上,我就……” “你就怎么样?”白发婆婆撇下寒香,来到任思面前。 “我……”任思正要发作,寒香急忙走到他的身边,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任思见寒香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不禁心软,一时做声不得。 哪知这下弄巧成拙,白发婆婆见寒香暗示任思,顿时大怒,指着寒香的鼻子骂道:“好你个小妮子,这才出门半日,就与他……” 任思截口说道:“婆婆请自重,不然的话休怪在下欺负老者了。” “你敢?” “有何不敢?” 正在剑拔弩张之时,门外一声大喝:“师弟不得无礼。” 人影一闪,黎远跨进房中,在白发婆婆面前翻身跪倒,口中喝道:“师弟,还不跪下?” “为何跪她?”任思兀自直立。 “大胆,你连为兄的话都不听么?”黎远怒道。 任思从未见过师兄对自己发脾气,心中虽然不服,双膝仍然一软,与黎远并排跪在白发婆婆的身前。 沈灵珊、寒香两女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倒是陈文祺心中了然,看来先前的猜测不错。 “黎远,你来干什么?”白发婆婆显然与黎远极熟,怒气小了不少,但还是有点咄咄逼人的样子。 黎远以头叩地,双目含泪,呜咽着说:“师娘,您老人家原来在这里?这些年来,您让我们师徒好找啊。” 师娘?任思、寒香和沈灵珊大吃一惊,特别是任思,脑子“轰”地一声,简直想打个地洞钻进去。 白发婆婆冷笑一声,幽怨地说道:“找我?他一走几个月,不是找伴……那小妮子去了吗?哪顾得上我?” “师娘,您错怪师父了。当年……”黎远含泪向白发婆婆讲出事情的原委。 这事要从白发婆婆的爹爹说起:白发婆婆的爹爹姓竺名天魁,晚年自称“终南老叟”,在八十年前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竺天魁武学渊博,刀、剑、拳、掌等各种奇门异技无一不通,而且至深至精,样样皆可称之为绝技。虽然如此,竺天魁为人却是谦和重义,安贫乐道,从不恃武欺人。不惑之年时,夫人王氏替他生下一女,取名依云(白发婆婆)。老来得女,夫妇俩自然疼爱有加,依云周岁时,遂大摆筵席,遍请亲朋好友,共同把酒庆祝。酒宴之后,竺天魁将客人一一恭送至庄外,返回途中,偶见路旁放着一个小笸篮,篮中传来婴儿微弱的哭声。竺天魁可怜婴儿又冻又饿,便抱回家让夫人哺乳。夫妇二人看一回生女依云,再看一回弃婴,不免生出许多感叹:一样的小生命,却是如此迥然不同的命运,一个被父母百般呵护,一个被爹娘狠心遗弃。王氏夫人边喂奶边落泪,口中喃喃地说道:“孩子,多吃几口吧,吃得饱饱的,下一餐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啊。”竺天魁在旁听得难受,对王氏夫人说道:“夫人,这孩子有没有下一餐还很难说啊。若不然夫人辛苦些,留着这苦命的孩子和依儿一起抚养?”王氏喜道:“我早有此意,只是怕夫君你不肯呢。”夫妇两人一拍即合,便给小女孩取名伴云,意为与生女相依相伴,一块长大。自此,竺天魁夫妇视伴云如己出,不,甚至比“己出”的依云更加溺爱。伴云生下便被遗弃,因挨冻受饿身体孱弱,竺天魁夫妇对她格外照顾,好吃好穿必定优先伴云,姐妹之间偶有争吵也总是护着伴云。久而久之依云便怀疑自己是否爹娘亲生,更与妹妹伴云生出嫌隙,但因有父母“罩着”,彼此总算相安无事。 看看年纪渐老,竺天魁不想一身的绝学失传,但也不欲两个女儿成天打打杀杀,便一口气寻了两个幼学少年收为弟子,这便是杨羡裕和柳慕风。忽忽十载过去,杨羡裕和柳慕风分别学成了“寒冰掌”、“傲竹穿云剑”和“烈焰掌”、“垂柳舞风剑”两门绝顶功夫。与此同时,竺依云和竺伴云姐妹也出落得如花似玉、清艳脱俗。四人青梅竹马,日久生情,竺天魁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俩夫妇分别问明四人的心思后,便选了吉日,隆重地举办了师兄弟两人的“出师礼”与两对新人的“结婚礼”。 婚后的生活自然是夫妻恩爱、其乐融融。但没过几年,原本和睦融洽的家庭却无风起浪,甚至险些反目。原来,竺天魁夫妇离世后,作为“长婿”的杨羡裕主动扮演起“家长”的角色,不让师弟、师妹们为生活操心。特别是对小师妹(即小姨子),杨羡裕遵从师父临终时的教诲,念其身世凄苦和身体娇弱,更对她格外体贴照顾。竺依云虽然是个端庄贤淑、善良大方的女子,但自小生活在父母对“妹妹”偏爱的环境里,心里总有那么一点“委屈”。现在自己的夫君“当家”,依然“事是自己做,福是妹妹享”,不免因委屈而生怨,私下里夫妻之间经常发生一些口角。杨羡裕理解妻子的“委屈”,因此每当竺依云与他争吵时,他总是默默忍让,希望妻子籍此消解一些怨气。但杨羡裕越是不辩解,竺依云越以为夫君偏袒竺伴云,对自己不关心,然后又是变本加厉地指责。杨羡裕意识到,长此下去,必定是夫妻、家庭反目,无奈之中,他作了一个痛苦的决定:送师弟夫妻回江南。然而,送走了师弟和小师妹,杨羡裕不仅没有得到解脱,反而觉得无比愧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长兄”的责任,对不起师弟、师妹,更对不起师父、师娘的在天之灵。于是,他经常借口外出会友,南下湖广去师弟家中嘘寒问暖,竭尽全力弥补自己的“失责”。结果一来二去,被竺依云察觉,夫妻之间再起喧忿。随着师弟柳慕风在江南逐渐打牢根基,同时觉得这些年的确对爱妻有愧,杨羡裕毅然决定从此以后再不远游,与妻子竺依云长相厮守,夫妻两人总算和好如初。当然自此师兄弟也相忘于江湖。 直到有一天,一直风平浪静的江湖,被一个人称“岭南老怪”的魔头搅得昏天黑地。“岭南老怪”的八个徒弟自称“岭南八雄”,自恃武功高强,在“岭南老怪”的默许下,从岭南一路向北,沿途约战各门各派,无论有仇无仇,战败者尽皆屠杀;不仅如此,对那些不会武功的平民良善,亦是兴之所至,恣意欺凌,见稍有姿色的妇人,无论老幼,尽皆蹂躏。一时间,江湖上人人自危,市井中户户心惊。 此时,杨羡裕师兄弟在江湖上并称“冰火两重天”,具有极高的声望,因此几个大门派不约而同联络到他们,请他们主持正义,共同剿灭武林败类。 杨羡裕深知此行十分凶险,便瞒着妻子悄悄地离家远行,并在临行前一再嘱咐弟子黎远,千万不可告诉师娘实情,以免她担惊受怕。 最初几日,得知夫君就在“本县会会朋友”(黎远告诉她),竺依云也就不以为意,及至一月有余,仍不见夫君返家,她才起了疑心。竺依云叫来黎远,喝令他说出实情,否则“家法”伺候。黎远不敢违背师命,咬紧牙关不说实话,宁可自己受皮肉之苦,也不能让师娘为师父担心。但黎远不惯说谎,回答师娘问话时破绽百出,更使竺依云坚信夫君去了江南。想到自己自小不被爹娘所喜,嫁为**也得不到怜爱(这些都是竺依云自己的想法),竺依云心灰意冷,在一个风雨如晦的清晨,孑然一身离开了生活三十多年的家园…… “就在师娘离开家不久,师父兴致冲冲地赶回了家,还未进门,便高声叫道:‘师妹,我回来了。我这次是去对付一个大魔头,怕你担心,所以没告诉你,你不会生气吧’,叫了半天无人应答,始知家里已人去楼空。一连三日,师父他老人家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到了第四天,他将我叫到房中,对我说道:‘远儿,你也有二十了,武功也学得差不多,所缺的只是历练,为师想带你出去看看世界,从此我们师徒走南闯北、四海为家。’我知道师父的心思,想都不想,便打点行囊,跟着师父出了门……”说到此处,黎远已是泣不成声。 白发婆婆——竺依云——眼睛微微发红,眼角隐隐有晶莹的泪珠,至此才知丈夫对自己情比金坚,万分自责当年不该任性离家。心中懊悔无及,嘴上犹自强硬:“哼,我这一走,他岂不越发的自由了?从此江南江北任他来去,谁也管不着。” 睡在床上的陈文祺虽然看不到竺依云的神色,但知道她心里已是愧疚难当,只不过一时不好转弯而已,是时候给她搬个梯子了。于是他开玩笑似地说道:“师伯母,请恕师侄行动不便,不然的话便要与黎师兄他们一样,跪在您老人家面前磕头了。” 竺依云何等聪明之人,她知道陈文祺话中有话。当下笑骂道:“不稀罕你小子跪我。黎远,你起来吧。” “师娘,徒儿我……”任思见没有叫他,便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你?”竺依云冷冷地说道:“我又不是你师娘,你爱跪就跪,爱站就站。” 这一说,任思越发的不敢起身。 “师娘,不知者不为罪,师弟冒犯了师娘,我代他向您老人家磕头。您老人家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他这一回吧。若不然,我就陪着师弟就这么跪着?” 竺依云佯怒道:“你要挟师娘?好吧,爱陪你就陪。”说完忍不住“噗嗤”一笑:“都起来吧。” “多谢师娘。” “恭喜前辈,不久就要合家团聚了。”这时又从门外走进一个人,对着竺依云施了一礼。 “你是?” “秦将军,怎么您也来了?”陈文祺一看是秦森,忙喊了一声。 “陈将军,你还好吧?夏总兵命我接你来了。”秦森关切地问道。 “我很好。劳将军和夏总兵挂心了。”陈文祺感动地说。 “应该的。”秦森客气了一句,接着说道:“我带来一辆马车,此地离凤凰城也不算远,不如我们连夜赶回凤凰城?” 陈文祺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说道:“我想单独和师伯母说几句话。” “好,我们到那边去。”秦森说着,与黎远等人到另一间屋里等候。 “师伯母,您说过要师娘到此才让师侄我离开,故此我刚才没有回答秦将军。师侄能否离开这里,全凭师伯母一言而决。” “那不过是一句气话,她是她,你是你,你要走我不阻拦。”竺依云说道。 陈文祺早知她会同意自己离开,只不过籍此将话题引到师娘的身上来而已,他要告诉竺依云真相,以消除她对师娘的积怨。 “今天听了黎师兄的一席话,师侄觉得师伯母这么多年来的确受了不少委屈,为我师父、师娘也付出了太多,师伯母对师娘有点怨气也完全可以理解。” 一听陈文祺这话,竺依云竟是老泪纵横。几十年来,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感受,更没有人理解自己的心情,今天终于有人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虽然是晚辈,她的心一下子舒畅了许多。 竺依云擦了擦眼角的泪珠,由衷地说道:“都几十年了,不说也罢。也怪我太狭隘,不该同自己的妹妹怄气。” “其实师娘从未对师伯母有过怨言。她曾经多次提到师伯母,觉得亏欠师伯母很多,有时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说她此生最对不起的人是姐姐,从小到大总是姐姐让着自己,自己却从来不知道心疼姐姐,也不珍惜姐姐对自己的好处。” “她……果真这样说?”显然,她受到很大的触动。 “师侄如何敢欺骗师伯母?”陈文祺继续说道:“师娘多次这样说,令我十分不解:为何是这样?有一天,我趁师父高兴的时候,想求证一下师娘所说是否确实。结果师父一句话,让我大吃一惊。” “一句什么话?” “师父说,的确是这样。自师公起,大家都很偏爱你师娘,无形中冷落了你师伯母。我问这是什么原因?师父说,因为你师伯母是你师公的亲生骨肉,而你师娘,却是一个不幸的弃婴……” “什么?你说你师娘是……不是我爹娘亲生的?”竺依云大吃一惊。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师父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师公临终时,曾对师父和师伯说过这样一段话:‘伴云身世凄苦,亲生父母不疼不养,我们就要多给她一些关爱。我知道这样做依云有点委屈,但她毕竟有亲生爹娘,不管怎样,爹娘心里还是疼她爱她的。我死以后,你们要和师父、师娘在世时一样,多多照顾伴云,不可让她再受苦。至于依云,我相信终究有一天,她会明白的,我知道这孩子的心很善良’。” “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爹、娘,女儿错怪您们了。竺依云受到极大的震撼,今日终于明白爹娘还有丈夫为何对妹妹爱护有加。她想起当年收养寒香时的情景,突然觉得妹妹的命运真的好凄惨,而自己从未对她真正地关心过、呵护过。想到此,心里痛悔不已,只想大哭一场。 她不想当着晚辈的面失态,忙喊了一声“香儿”。 寒香进来见她泪眼朦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忙颤声问道:“婆婆,您怎么了?” “没什么。去,帮婆婆把药草拿来,婆婆再为你……师弟配几副药带回去。” “我师弟?我也有师弟了?哎哟——”寒香一愣,继而明白指的是谁,高兴得脸上涌起红晕,连忙拉着沈灵珊拿药草去了。 秦森明白竺依云同意放陈文祺走,便说道:“竺前辈,这次多亏您救了陈将军的命,夏总兵特地让末将向您转达他的谢意。” 竺依云这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说道:“将军不要客气,老身也是适逢其会、举手之劳而已。再说了,他好歹也是拙夫的师侄,救治他份属当然。” 秦森点头笑笑,表示赞同她的话,随后说道:“末将有个不情之请,此地太过偏僻,前辈回家之前,可否移居凤凰城?” “这……”竺依云心结一打开,才觉得这些年来,忒对不起丈夫杨羡裕和妹妹竺伴云,她打算尽早回到家里,与夫君安度余生。有机会的话,还想让丈夫带她去江南,与妹妹好好聚聚。但女人向来矜持,当年自己负气出走,就这样自己回去,面子上难免有些不好看。 正不知如何回答,黎远这时说道:“多谢秦将军热情相邀。不过师娘与师父几十年不见,我想请师娘明天就回家,不知师娘意下如何?” 竺依云暗喜,心想这徒弟我没有白疼,有他“执意”请我回去,也省得别人说三道四。正要点头应允,不料任思跳出来反对:“不行,师娘现在还不能回去。” 竺依云一听,顿时恨极,这小子怎么处处与我作对? 黎远眼一瞪,说道:“为何不能回去?” 任思笑道:“师娘自个回去,多没面子?不如这样,我留下来照顾师娘,师兄你快马加鞭回去报信,让师父亲自来接师娘,岂不更好?” “对,还是师弟想得周到,明日一早我就赶回去,一来向师父报喜讯,二来请他老人家亲自来接师娘回家。”黎远高兴地说道。 竺依云没想到任思这么善解人意,心里高兴,却故意板起脸说道:“你小子前倨后恭,安的什么心道我不知道?明里是拍师娘的马屁,暗里还不是为了寻找机会与……”说到这里故意打住,眼睛瞄着寒香。 “婆婆。”寒香如何不知她的意思?立时双颊红透,娇嗔地喊了一声。 “别叫我婆婆。”竺依云还是板着脸说道。 寒香一惊,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忙走到竺依云的身旁,委屈地问道:“婆婆,我……”眼睛发红,泪珠欲滴。 竺依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温柔地说道:“傻孩子,他叫我师娘,你却叫我婆婆,岂不乱了辈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娘。” “娘——”寒香霎时俏脸绯红,偷偷睃了任思一眼,急忙躲在了竺依云的背后。 第六十五回 龙凤双璧 “息风岭”一战,虽然重创了嵇电、刺伤了殷风,“烈焰掌”又摧散了殷风、邬云两人几成的功力,陈文祺自身也是元气大伤。右臂及后背的外伤,虽然没有伤到筋骨,却是又红又肿、脓血流离;最严重的还是内伤,那日遭殷风的流星锤致命一击,因未能运功抵抗,故此五脏六腑皆被震伤,不仅真气消散,脏器也渗血不止。总兵府几个军医会诊的结果,认为白发婆婆竺依云的处方比较稳健适宜,一边止血生肌、一边活血化瘀,预后效果比较乐观。不过,可能要静养数月,不可有剧烈活动。 是以,夏尧与陈文祺计议后,向朝廷一连写了四份奏折。一是禀报收复宁夏前卫、左屯卫、右屯卫的情况,由于蒙古拒不信守合约,遂以武力收复静州、平罗、灵州三城及其所辖地区,歼灭蒙军(包括“新附军”)二万三千余人,俘虏(包括投降)六千余人(其中“新附军”五千人),敌酋万户长阿巴海兵败自刎;我军伤亡一万二千余人,何唐、彭传军等四名千总以上的将官阵亡;此战立功将士的升授奖赏及阵亡将士的抚恤追授等事宜,待会同兵部、吏部、户部等衙门拟准后上奏朝廷。二是钦差大臣、接受副使陈文祺身负重伤,暂不能回京缴旨,然寒冬将至,远征军缺乏被服等必要装备,因此拟由兵部员外郎陆完率远征军先行班师回朝。三是经此战役后,戍边军减员较多,加之刚刚收复的三城须兵马驻守,拟从远征军中抽调八千将士留守宁夏,待朝廷征调的戍边兵马到达后,留守将士则复归原建制。四是此战所俘(投降)蒙古之战俘,为昭示天朝上国之仁厚,愿具结悔过者,押至边界释放,坚拒具结悔过者,充入军中壮丁营;原朝廷征调戍守河套三卫、后被西门风、冷无冰、夏侯霜等人挟持投敌的“新附军”将士,除死心塌地投敌卖国者,均免予追究“附逆”之罪,原地遣散,准予返乡与家人团聚。 一个多月后,朝廷传旨官来到凤凰城宣读了皇帝的圣旨。朱佑樘除在圣旨中对如期收回河套三卫“甚感欣慰”、对阵亡将士“深表痛惜”外,也明确“准”了宁夏总兵府的奏折,同时着总兵夏尧、参将秦森选择“适当时机”回京述职,与有司衙门共同拟准将士升授(追授)、奖赏、抚恤等事宜。 此后一连多日,夏尧按旨意着手调整宁夏诸卫的布防、选调临时地方官员;陆完、秦宗、吕剑群等将领分别前来与陈文祺道别,等等,按下不表。 单说陈文祺卧床养伤一月有余,手臂和背部的外伤已经褪去红肿,逐渐愈合结痂,只是内伤恢复较慢,还不能下床活动。沈灵珊自是没日没夜的精心侍候,只差不能以身替代。陈文祺感动之余,一来顾忌男女有别、二来心疼沈灵珊,因此诸如脱衣换药等脏、重活儿,则坚决不让沈灵珊亲力亲为。此时黎远、任思两人已经跟随师娘竺依云母女返回朔州,夏尧便给他安排了一个机灵能干的亲兵,专门照料他的起居。 一日,沈清处理完公务来看望陈文祺,见陈文祺伤口基本愈合,气色也大有好转,不禁十分欣喜。谈到内伤,沈清主动提议要为陈文祺输入真气,以帮助他逐渐打通封闭的脉络,加快内伤的治疗。陈文祺虽知此法对于治疗内伤确实事半功倍,但他不愿耗损别人的内力,开始并不同意,但见沈清实心实意的坚持以及沈灵珊一旁的劝说,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沈灵珊与陈文祺虽是情侣,但两人迄今为止,仅在情意浓时牵牵手而已。见沈清要助陈文祺打通脉络,便对两人说道:“我去外面为你们护法。”说完未等他们应答,便红着脸退到门外,坐在门槛上全神戒备,以防有人无意闯入。 沈清将陈文祺慢慢扶起,轻轻地为他脱去上衣。突然,沈清的手停止了动作。紧接着,他的心在战栗、身在颤抖,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不,这空白只是一瞬间,继而掀起狂风巨浪:他在陈文祺裸露的胸前看到了一个挂件。这个挂件,是他十八年来梦萦魂绕的人、物、事之一。十八年前,这个挂件随着漂浮在河面的襁褓向南流淌,汇入波涛汹涌的长江,与他的霁儿一道,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原以为此生再也无缘相见,如今它却突然出现在眼前,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毫不怀疑这个半心形镂空凤凰玉璧的唯一性,除了自己亲手戴在妻子韩梅脖子上那个镂空游龙玉璧与之相匹之外,在这世上绝无第二块与此相同的玉璧。但是,眼前这个脖子上挂着玉璧的人,是离散十八年、至今生死不明的霁儿还是邻家少年?他的心“突突”跳动着,或许,真相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得以大白。他咽了口唾沫,以滋润发干的喉咙,准备与这个挂着玉璧的人作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 “秦将军,您怎么了?” 陈文祺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那么的微弱,那么的遥远。直到陈文祺轻轻推了一下,沈清这才猛然惊觉,他瞬间打消了刚才的念头,萍水相逢,不可唐突! “没……没什么。陈将军,你将身体放松,我现在开始度入真气。”沈清强自镇定心神,盘腿坐在陈文祺身后,双掌抵住陈文祺后背的神堂穴,将真气缓缓度入陈文祺的体内。 良久,沈清头上开始冒汗,内力有些不济。陈文祺感知他的双手微微发抖,便说道:“秦将军,歇息一会儿吧,不急。” 沈清收住内力,松开双掌,帮助陈文祺躺下,问道:“感觉如何?” “多谢秦将军,感觉舒畅了许多。”陈文祺由衷地谢道。 “那就好,从明日起,我就每日为你度一次真气,这样内伤好得更快一些。” “如此一来,就辛苦秦将军了。”陈文祺略带歉意地说,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这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沈清说完,又想起先前的事,虽然决定不再相问,但还是禁不住想再看看那块玉璧,于是说道:“陈将军,我……” “秦将军,有什么事您尽管说。” “我……想看看你脖子上挂的玉璧。”沈清不好意思地说道。 陈文祺取下玉璧,递到沈清跟前,说道:“秦将军觉得这块玉璧有点奇怪是不是?”当初爹爹将玉璧交给自己的时候,自己也对这种形状感到奇怪,因此他以为沈清如同自己一样。 “嗯,是有点。”沈清搪塞道。 摩挲着凤凰玉璧,沈清仿佛感受到爱妻韩梅的气息、闻到爱子霁儿身上的奶香,他眼角有些潮湿,呼吸粗重了许多,喉间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声。 在门外护法的沈灵珊时刻关注着里面的动静,听到一声闷哼,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走进房中,看见陈文祺正安然地躺在床上,“秦将军”也好端端地坐在床边,一颗芳心才安稳下来。 正要开口问话,突然瞥见沈清手中的玉璧,连忙以手摸向自己的颈项,同时口里惊呼道:“咦,这不是我的……” 说到一半便即停下,原来手上已经触摸到自己颈项上的东西。转而又好奇地问道:“秦将军,您手上这是什么?可否给在下看看?” 沈清将手一伸,说道:“这是你义兄的挂件,小心了。” 沈灵珊接过玉璧一看,失声叫道:“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情?怎么和……和……一模一样?不,不一样,这是一只凤凰。” 说完,将玉璧往沈清手中一放,转身飞一般向外跑去。 “贤弟——” “杨姑娘——” 陈文祺、沈清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同时喊道。 不多一会儿,沈灵珊粉面通红、气喘吁吁地又跑回来,右手一把抢过沈清手中的玉璧,左手一翻,赫然也拿着一块形状毫无二致的玉璧,只见她将两块玉璧往拢一凑,立时拼出一块天衣无缝的心形玉璧,一条蛟龙与一只凤凰相向飞舞,寓意龙凤呈祥! 龙凤合璧,房中三人均是瞠目结舌、惊讶万分。 沈灵珊和陈文祺两小,觉得这事太不可思议。两人一在武昌一在黄州,相隔百里,两家素无来往,两人素昧平生,为何所带饰物如此相同、合在一起竟是浑然一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不,这两块玉璧之中,必定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何时回转家里,一定要请爹娘说个仔细明白。 三人中震惊最大的莫过沈清。他并不惊奇于两块玉璧合拢来为何如此完美无缺,而是佩戴两块玉璧之人为何突然、双双出现在跟前。难道他们果真是我沈清的一双儿女?看着眼前金童玉女般的陈文祺、沈灵珊,沈清忍不住要将他们双双揽入怀中,畅叙一番久别的情怀。 然而他毕竟经历过生离死别、家破人亡的苦难,也忍受了十八年妻离子散、刻骨相思的煎熬,他怕节同时异、物是人非。他眼前幻化出不曾见过的情景:漂浮在河面上的襁褓,被风浪推到岸边,路人拾起一看,襁褓中婴儿奄奄一息、回天乏术,但婴儿颈项间的玉璧非常可爱,路人摘下玉璧,复将襁褓抛入河中……邬云精钢扇时开时合、连削带刺,师弟师妹终于不敌,连同明儿、雪妹一起,被邬云、梁德带至京城,交给梁芳发落,师妹身上的蛟龙玉璧,也被梁芳搜去…… 沈清慢慢冷静下来,思忖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两块玉璧现身,毕竟不是坏事,十八年来茫无头绪的寻找,始终没有找到家人的踪迹,通过这两块玉璧,说不定可以找到亲人的下落。忽然,他想起日前搜寻失踪的陈文祺时,沈灵珊说过她师从母亲学过家传剑法,今日何不一试?若她真的使出戢刃剑法,必是自己的女儿无疑了。 沈清站起声,对尚在惊诧不已的两小说道:“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说罢出门而去。 陈文祺、沈灵珊两人虽然惊异,但都不知玉璧的来历,一时竟是无话可说。沈灵珊将凤凰玉璧带到陈文祺的脖子上,略显娇羞地说道:“想不到咱俩……”话未说完,只听沈清在门外轻声叫道:“杨姑娘,你出来一下。” 沈灵珊甚是奇怪,秦将军他找我何事?她朝陈文祺投去一瞥,见陈文祺微微点头,便望着陈文祺抿嘴一笑,起身走到屋外。 沈清双手各提一把宝剑,对沈灵珊说道:“日前听杨姑娘说师从令堂习练了家传剑法,秦某见猎心喜,想讨教几招,不知姑娘能否赐教?” 沈灵珊本是玲珑剔透的女子,听他无缘无故要与自己过招,先是一愣,马上联想到陈文祺猜测过爹爹应在夏爷爷身边的话,难道就是他?不想则已,一想还真的极像,来凤凰城之后,秦将军对自己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特别是义兄失踪的那段日子,更是百般关照、呵护有加。 正想着,里边陈文祺传声道:“贤弟你还愣着干什么?秦将军要指点你的剑法了。” “哦。”沈灵珊接过沈清的宝剑,走到下首站定,她知对方作为长辈不会先行出手,便摆出个起手式,“秦将军,有僭了。” 说完从戢刃剑法凤谱七招的第一式开始,将七招四十九式一一使出,沈清亦仗剑与沈灵珊展开“对攻”。说来甚是奇妙,两人剑招各自不同,但每出一剑,却“恰好”弥补对方剑招的漏洞,虽然是对战,却似联手对敌一般,你攻我守、你守我攻,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沈灵珊越“打”越兴奋,没想到天下竟然还有两种相互依存、相互补充的剑术(舅舅韩明也是随着韩梅学的凤谱七招,因此她不知道戢刃剑法还有鸾凤合璧一说),竟至一时忘记了演练剑法的初衷,使完了最后一式之后,又不自觉地从头再来,以至前后与沈清“对战”了一百多合。 沈清见她使出的戢刃剑法如行云流水,知她并非偷学的三招两式,自此确认她便是自己的女儿。虽然认女心切,但见她乐此不疲的样子,便陪着他一直“对战”下去。 陈文祺通过房门的空隙隐隐约约看到了两人“打斗”的场景,而且对这套剑法的利弊也是了如指掌,当下鼓掌说道:“鸾凤合璧,果然气势非凡。” 沈清、沈灵珊两人闻言住手,从专注剑术中回到现实,父女俩第一次如此近的站在一起,恍若梦境,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恭喜秦将军,不,恭喜伯父,恭喜沈姑娘,恭喜你们父女团聚。沈姑娘,还不快叫爹爹?”陈文祺在里屋提醒道。 “爹爹?您真的是我爹爹?”沈灵珊泪流满面,喃喃地说道。 “孩子,我就是你要找的爹爹啊。”沈清也是虎目蕴泪,嗄声应道。 “爹爹,女儿找您找得好苦啊。”沈灵珊扔下宝剑,一头扎进沈清的怀中,号啕大哭。 沈清将沈灵珊紧紧搂住,亦是泣不成声。 “爹爹,娘日日倚门相望、舅舅年年四处寻找,一望十八年、一找千万里,就是没有爹爹的音讯,我们……我们都快绝望了啊。”沈灵珊边哭便说。 沈清鼻子一酸,眼泪哗哗直淌,亦是哽咽着说道:“这多年,爹爹也是四处找你们啊。” “爹爹,女儿来这里几个月,您为何不早认女儿?”沈灵珊埋怨似地说道。 “是爹爹不好,是爹爹不好,委屈我的珊儿了。”沈清轻轻拍着沈灵珊的后背,歉疚地说道。 陈文祺在里屋笑着说道:“沈姑娘,你也从未向伯父说过你要找爹爹啊。” “不,我知道。那日你们与夏总兵说话时,我就在里面的厢房中,你们的谈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沈清替沈灵珊抹去眼泪,牵着她的手,回到屋内。 沈灵珊此时稍微平静了一些,听到爹爹当时在厢房,娇嗔地说道:“爹爹,您既然听到我们说话,为何不出来认珊儿?夏爷爷也是,为何不让我们父女相认?” “唉,说来也是爹爹和你夏爷爷过于谨慎,怕你是梁芳、梁德兄弟派来刺探我们行踪的奸细呢。”沈清不好意思地答道。另外还有一个疑惑没有说出口:我与你娘失散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爹爹,您也不想想,若是梁芳、梁德兄弟派来的人,怎会和大哥在一起,而且大哥还那么信任‘他’?”说完,朝陈文祺望了望,虽然泪珠还挂在眼帘,脸上却是透着甜蜜。 沈清看到她的表情,心里不禁一沉,暗道女儿命运真苦,刚找到爹爹,说不定又…… 此时他无暇想得太多,面有愧色地说道:“可我们对陈将军也不了解啊。陈将军莫怪。” “在下理解,何怪之有?”陈文祺大度地笑道。 “爹爹,你们真的对大哥不了解。大哥他早就是梁芳兄弟和‘岭南八凶’的对头冤家了。”沈灵珊接着将陈文祺如何制郝怀、斗单雪,如何不怕牵连与自己同进退等,与爹爹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沈清听罢,站起身朝陈文祺拱手施了一礼,谢道:“多谢陈将军高义。” “伯父,小侄与令嫒既义结金兰,您就别陈将军陈将军的叫了,就叫我‘文祺’吧。” “是呀,爹爹,您这样叫听起来真的很别扭。他是我大哥,就是您的晚辈了,您就叫他的名字吧。”沈灵珊附和道。 “那……好吧,我就托大了。”沈清豪爽地答应。 沈灵珊还沉浸在找到爹爹的喜悦之中,她想起夏爷爷曾讨要“信物”的事情,便对沈清说道:“爹爹,这个玉璧算不算信物?” 沈清点点头:“当然能算,这块玉璧是爹爹当年亲自戴在你娘脖子上的呢。” “早知这样,女儿便取下来,我们父女可不早就相认了?”沈灵珊后悔般地说道。忽然想起陈文祺的那块玉璧,忙问道:“爹爹,怎么这么巧,大哥那块玉璧与女儿这块刚好能够拼成一块,而且天衣无缝?爹爹以前见过大哥那块玉璧吗?” 沈清知道此时还不是讲述原委的时候,便含糊地说道:“这个……哦,你这块玉璧是你外婆送给你娘陪嫁的,它的来历你娘应该知晓。至于文祺那块,我……没见过。哎,文祺,刚才我与珊儿试剑的时候,你怎么知道是鸾凤合璧?” 颈项上的玉璧与义妹的玉璧珠联璧合、爹爹给的剑谱又是义妹父女的家传剑法,这决然不是巧合。其中有什么渊源?陈文祺有些疑惑,但却不明白究竟疑惑什么。此时沈清相问,正好弄明真相。他从枕边拿出戢刃剑法鸾谱,交到沈清手中,说道:“伯父一定知道这本剑谱吧?” 沈清接过一看,正是当年岳父韩慎交给自己的那本剑谱。陈文祺既然带着凤凰玉璧,这本剑谱在他身上也就不足为奇,奇的是剑谱上并未写明鸾凤合璧,他又是如何知道的?他决定以此为由,探寻一下陈文祺的秘密,便答所非问地说道:“这剑谱可是你的家传?” 陈文祺摇摇头,实话实说:“到京城赴考前,爹爹将它塞进小侄的行囊中,说是无意中得到的。” 沈清确信拾起襁褓的人就是陈文祺的爹爹,但眼前的陈文祺是否就是襁褓中的婴儿,还须进一步辨认。他决定暂不说破剑谱的秘密,于是说道:“我和珊儿他娘的武功均由珊儿的外公亲授,不知他老人家有无剑谱。难道这剑谱中的招式与我们爷俩的招式有些像吗?” 陈文祺本打算借此机会将剑谱物归原主,此时见他欲说还休,想必他有难言之隐。但无论如何要对他说出剑谱秘密,以使他们早点救偏补弊,真正使戢刃剑法发扬光大。 “请恕小侄直言,伯父习练的正是这本鸾谱上的功夫,而沈姑娘习练的则是一本叫做凤谱上的功夫。但无论鸾谱、凤谱,其上所载均是被人篡改过的招式,真正的戢刃剑法精妙得多,当然也厉害得多。” 沈清、沈灵珊一听,双双大吃一惊,难道习练了数十年的武功竟是被人篡改过的招式?简直匪夷所思。 沈灵珊从父亲手里拿过剑谱,迅速翻了几页,不解地问道:“大哥,这是真迹啊,没见有改动的痕迹呢。” “这根本就是一册篡改本,并非在正宗剑谱上加以改动的。”陈文祺笑着说。 “那,你是如何知道这是篡改本?而真正的戢刃剑谱又在哪里?”沈灵珊问道。 “你去把蜡烛点上。” 天色尚早,沈灵珊不知他要点蜡烛干什么,但见他不似开玩笑,便将剑谱放在床上,起身到房中的烛台上取了蜡烛,晃亮火折子,点燃蜡烛。 陈文祺拿过床上的剑谱,揭开封面,指着第一页对沈灵珊说道:“去,将它凑近蜡烛慢慢烘烤,注意不要烧着了。” 沈灵珊一脸的疑惑,接过剑谱凑到蜡烛边。 “稍微近一点,从书眉处烤起。”陈文祺提示。 “爹爹,快来看,书眉上出现了字迹。”沈灵珊突然惊呼。 沈清忙靠近一看,可不,剑谱空白处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迹清晰可见。 “吾乃周天烨,戢刃剑法第七代传人是也。先祖‘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沈灵珊低声念道。 沈清感慨地说道:“想不到习练了几十年的剑法,竟然是……难怪师父曾说这套剑法‘不够流畅,双剑合璧也只是差强人意’呀,原来是周天烨老前辈故意而为之。只不知是周家哪代传人、因何原因将这个秘密带进了坟墓,竟至谬种流传。贤侄是如何知晓这个秘密的?” 他这一说,无形中承认了这本剑谱与他甚有渊源。 陈文祺将诏狱中发现的经过向沈清和沈灵珊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伯父,那本‘凤谱’是不是在伯母手上?” 沈清沉吟未答,沈灵珊说道:“对,我娘那本剑谱的确是‘戢刃剑法?凤谱’。”但她不明白为何这本鸾谱却在义兄手中。 其实,沈灵珊与陈文祺两人都是绝顶聪明之人,本当成双结对的玉璧、剑谱,却分别在两人手里(在韩梅手里等于在沈灵珊手里一样),其中定有惊天秘密。但沈清似乎对此讳莫如深,两小只好强捺探究之心,准备回家后再向各自的父母问个清楚明白。 “那就对了。”既然沈清不愿直陈剑谱的来历,陈文祺索性不提它的归属问题,向沈清说道:“伯父,从今日起您就按照真正的戢刃剑法修练,相信不出数月,伯父的戢刃剑法便会有脱胎换骨的成就。至于沈姑娘,就要等回到武昌府家里,习练凤谱上的功夫了。噢,我差点忘了,这本剑谱中还隐藏有一段极为精妙的内功心法——‘易髓功’,它可以加快内功的修炼。修炼法门沈姑娘已经记熟,在没有习练戢刃剑法之前,可以先集中精力修炼内功。” 沈清为难地说道:“这只怕不妥吧?贤侄的剑谱我岂能……” 未等他说完,陈文祺截口说道:“伯父,我爹爹说过,这本剑谱是他无意中所得,本不应归小侄所有,只是在狱中寂寞,又忍不住好奇,未经剑谱的主人准许,习练了戢刃剑法和易髓功法。但小侄在狱中曾对天发誓:‘习练戢刃剑法,只用于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匡民济世、报效国家,决不以强凌弱、欺良压善;日后得遇周家传人,即将剑谱璧还。’伯父既然师从韩慎老前辈修习戢刃剑法,而那本凤谱又在伯母手中,即便不是周家传人,也与周家大有关系。何况小侄已经熟记戢刃剑法和易髓功法的招式和要诀,将剑谱带在身边也无甚用处,故而小侄恳请伯父保管这本剑谱,若将来遇见周家传人,亦可为小侄做主,交还于他便是。” “贤侄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拒绝就显得矫情了。既然如此,我就先收着。”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教沈清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将剑谱放入怀中。 “伯父,父女重逢,该是人生一大快事。何不向夏总兵告个假,回武昌府一趟呢?”陈文祺善解人意,沈清找到了女儿,肯定恨不得一下子回到亲人的身边。但自己身为“钦差大臣”在此卧床不起,他作为夏总兵的副手必不好意思请假,故此由自己开口为好。 “是呀,爹爹,您快点回去吧,娘想你可是望眼欲穿呢。”沈灵珊附和道。 “而且沈姑娘离家大半年了,伯母她老人家肯定非常着急,再说你不带路伯父怎知家门在哪?”陈文祺知道沈灵珊的心思,便先拿话堵上。 “爹爹回去,娘知道我平安无事就放心了。我要等大哥伤好了一起回去。爹爹您先回吧,好不好嘛?”沈灵珊怕爹爹带她一起走,便使出女孩儿的“绝招”。 沈清笑了,慈祥地摸了摸沈灵珊的头发,说道:“既然你大哥喊我伯父,那我这个伯父总不能先溜吧?”然后对陈文祺道:“算了,还是等贤侄的伤势痊愈,大家一起走吧。” “那可不行,我这伤只怕还要养三五个月。你们还是先走吧,正好赶在春节全家团圆。” 沈清摆摆手,说道:“十八年都过了,不在乎这几个月,就这样定了,早则端阳、迟则中秋,我们一起在武昌府过节。” “如此最好,还是爹爹想得周到。”沈灵珊高兴地说道。 “贤侄,你先睡一会。走,珊儿,我带你去见夏爷爷,把我们父女相认的喜讯告诉他。” 第六十六回 破解密信 这段日子,是沈灵珊平生最为快乐的时光,阔别十八年的父女终于相见,从此再无那种卧不觉醒的离愁别绪;义兄的伤势逐渐好转,并因此两人得以日日厮守,无拘无束地呢哝细语、言笑晏晏。当然,她并未沉溺在儿女情长之中,她要利用这段难得的时间习武练功。由于暂时没有办法修习正宗的戢刃剑法,正好一心一意地修炼“易髓功”。虽然之前内功基础较差,进步却是显而易见,照陈文祺的话说,她已经打通了足阳明胃经的四十五个穴位,足太阴脾经也打通了冲门、府舍等十余穴,内功功力已在三、四层之间。 因女儿与陈文祺结拜的关系,当然更由于那个未解的谜团,沈清对陈文祺不再是对朝廷钦差那种敬而远之的态度,而是出自内心待他如子侄般的关爱。除自己开始重新修习戢刃剑法之外,依然日日来为陈文祺运功疗伤。由于修炼“易髓功法”,内功竟是突飞猛进,迅速进入到第五层境界。这不仅使戢刃剑法威力大增,也间接加快了陈文祺内伤的治疗速度。但虽然父女相认、很快将与爱妻团聚,沈清却显得并不是特别高兴,甚至在不经意间还露出些许忧愁。沈灵珊对此大惑不解。一日,又见爹爹愁眉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爹爹,您好像不怎么高兴,是思念我娘了吧?” 沈清没有回答,半晌才问道:“珊儿,你说家里就只有你娘、舅舅和你三个人,就再无别人了?” “丫鬟她们算不算?” “不算。” “那就再无别人。”沈灵珊肯定地答道。 “难道你娘她……没有别的熟人?” “没有。” “那……你娘会不会瞒着你去……见别的人?”沈清字斟句酌地问道。 原来是为了这?爹爹啊,您将我娘看成什么人了?沈灵珊有点不悦地说道:“爹爹,娘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常常在门后翘首相望爹爹您之外,便是烧香念佛、祈祷爹爹平安,她怎会再去见别的什么人?” “珊儿你误会爹爹的意思了,你娘什么样的为人爹爹不知道?我是说……我是说……算了,不说这个。” 沈清父女相认之后,夏尧一方面为他们父女重逢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在沈灵珊的口中又问不出自己女儿夏雪的消息,心里又是暗自神伤。沈清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他想问清楚师弟和雪儿到底在哪里、过得可好?但珊儿似乎对此一无所知,说明妻子没有对她提过师弟他们。他想妻子这样做必定有她的道理,因此他不便直接向女儿询问师弟他们的讯息,只能转弯抹角地打听。一见女儿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打消这个念头。 “爹爹到底想知道什么?” “没什么。走,我们去看看你大哥。” 沈灵珊见爹爹不愿说,只好作罢,便随他一起来到陈文祺的房间。 经过一段日子的治疗,陈文祺已经可以下床活动。沈灵珊父女来时,他正捧着一本书边走边看,一见两人到来,忙将书放在桌上,要为两人上茶。 沈灵珊连忙自他手中抢过茶壶,麻利地倒了三杯茶,分别端到沈清和陈文祺面前。 沈清一眼看见放在桌上那本《后汉书?宦者列传》,笑着对陈文祺说道:“贤侄怎地研究起宦官来了?” 陈文祺伸手将书合上,说:“闲着无事,又不能练功,只好看看书以作消遣。” “那么多的书,贤侄偏偏选了这本《后汉书?宦者列传》,只怕不单单为了‘消遣’吧?” 陈文祺原欲一语带过,而沈清似乎不愿转移话题,便坦诚地说道: “这些日子,战场上尸横遍地、血染黄沙的情景历历在目,何唐将军在朔州道上为我驱瘴解毒、在总兵府议事厅里争当信使时的音容宛在。虽然顺利收回了三卫,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如何避免‘不得已而用之’?只有国强民富一途。藏富于民,民就能安居乐业,不至于生乱;国无内乱才能图强,国家强大了,外敌自然不敢滋扰。五十年前,我大明正处全盛之天下,但因宦官王振擅权,终致‘土木堡之变’,还险些丢失大明江山。按理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未曾想五十年来宦官干政是愈演愈烈。成化一朝,宦官监督军务、提督京营、操纵官吏任免……可说是奸佞当权、西厂横恣、民不聊生。如新皇再不除此积弊,激起内忧外患,总有一日江山便会易主。” “贤侄可是准备向皇上陈情的了?” “‘位卑未敢忘忧国’,小侄我义无反顾。”陈文祺坚毅地说。 “但愿当今皇上能够励精图治、从谏如流,不像他父皇那样宠信奸邪、荒废朝纲,不然的话……唉,当年珊儿的外公规谏梁芳卖国,不仅没有让皇上醒悟,反将自家的性命搭了进去,回想起来,实在令人唏嘘!”沈清想起往事,双眼不觉泛红。 “连卖国的行径都能够容忍,那个老皇帝也真是昏庸至极。”沈灵珊愤然骂道。 “老皇帝断不至于连自家的江山都不顾,当年你外公也没法向皇帝拿出证据。”沈清客观地说道。 “外公连证据都没有?那他为何要向皇帝进谏?”沈灵珊感到奇怪,外公难道是捕风捉影?无凭无据的事情私下说说尚可,岂能上达天听? “你外公其实拿到了梁芳与小王子往来的书信,只是没敢与皇上呈览。”沈清将当时的情况简单对沈灵珊和陈文祺说了一遍。 “外公他们也真是,既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信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自己破解不了,就应该请人参悟呀。朝中饱学之士不知凡几,还怕识破不了这种小伎俩?”沈灵珊大感惋惜,若当初请几位有真才实学而又正直的大臣共同参阅一下,信中若有梁芳卖国的证据,告到皇上那里,不愁皇上不问他的死罪;若是一般书信,便隐匿不言,何至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你外公并非没想过,但梁芳那阉贼党羽甚多,一不小心走漏消息危及到全家人的性命。因此你外公只想给皇上提个醒,让他着意提防就行。反正梁芳不知信是谁人取走,他要报复也寻不到对象。但后来不知梁芳怎么查探到信在你外公手上,便指使邬云等人千里追杀,以至……咳。”往事不堪回首,沈清再也说不下去。 沈灵珊不屑地说道:“梁芳和那小王子有什么高深的学问?爹爹,那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拿出来给大哥看看,说不定大哥轻而易举地就破解了。大哥,你说是不是?” 陈文祺笑着说道:“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而且写这种暗室亏心的书信,并非要什么学问,只要事先约定了暗语或表达形式,旁人的确很难猜测出来。” 沈灵珊对陈文祺的学问极有信心,他这一说,不免微感失望,遂蹙着蛾眉问道:“如此说来,岂非破解不了?” 陈文祺摇摇头:“也不尽然。似这种不欲人知的书信,为防万一落入他人之手而泄密,无非就用一些隐语、谜语之类的东西来表达真实的意图,再不然就是将要说的话拆开隐藏在字里行间,收信人再按事先约定的排列方式逐字检出,恢复成原句,比如藏头诗、拆字联等什么的。总之总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只要多花点功夫,大多还是能够破解的。” 沈灵珊舒了口气,对沈清说道:“如何?我说大哥有办法破解吧?哪天爹爹拿到那两封信,就请大哥来破解。” “不用等哪一天,如果贤侄不介意的话,我这便去取来。”沈清说道。 “原来爹爹一直带在身旁、不是在娘那里?”沈灵珊大感意外。 沈清摇头笑道:“不是在爹爹身上,是在你夏爷爷那里。当年你外公怕留在京城不安全,便给你夏爷爷带来边关。” 陈文祺站起身说道:“既然书信在夏总兵那儿,不如我们去他的书房,也免出现意外。” 三人来到总兵府,亲兵告诉他们夏尧外出未归。正要转身返回,恰见夏尧风尘仆仆自门外走进来,远远望着三人高声叫道:“几位留步,老夫回来了。” “夏叔,您这是……”沈清快步迎上前,扶住夏尧。 “吴祯那小子催的急,老夫昨天去了趟静州城。” 沈清一怔,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急?还劳动您亲自去?” “吴祯说阿巴海的万户府中闹鬼,要将卫治搬出万户府。”夏尧不经意地说道。 “闹鬼?吴祯那小子还信世上有鬼神?”沈清诧异地说道。 夏尧“呵呵”一笑:“都是在战场上经过生死的人了,哪还信这个?不过那个万户府的确诡异的很,白天夜里时有莫名其妙的闹出‘动静’,吴祯使尽各种办法查找,也查找不出原因。他因不堪其扰,便请求搬出万户府。” “这小子危言耸听,想必是有什么猫呀狗的困在什么地方不能出来,由此闹出一些声响,只是没有发现而已。”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于是便亲自在那里住了一宿,果然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声响。按吴祯的说法,这声响自打他们搬进去一直持续到现在,如果是被困的猫狗,还不早死了?只怕另有原因。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你们几位联袂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事?” “夏叔,我已与文祺说过了,他愿意试试。”沈清没有说什么事,显然他俩事先计议过此事。 夏尧大喜,站起身说道:“好,好。文祺,你若能解开这个谜,老夫便立即回京,奏明皇上,为韩兄讨回公道。” 说罢起身自柜后夹层中取出两封已经泛黄的书信,交给陈文祺。 陈文祺接过书信,走到书案后面,随手抽出其中一封信函,平摊在案上。 大家围拢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 大明御马监梁芳公公台鉴 吾得国师睿智助力方能连连斩关夺隘最终一统蒙古河山大漠奏响立国套曲未料本汗座前诸公恣意染指上国卫所乃致百姓迭遇年馑敝人深憾无以酬报承诺每到夏秋黄熟进贡上国宝马金玉外加稻米菽粟万斛罢兵休战贵我两利 特此专表诚意 蒙古国达延汗察哈尔?巴图蒙克 十多年来,夏尧不知对这封书信琢磨了多少回,结果总是令人失望。这时再也不想去推敲,只把一双眼睛盯住陈文祺,希望他能够揭开信中的秘密。 沈清自幼失恃失怙,得亏韩慎收养,在韩府中多半时间用于习武,读书不多,虽然曾经看过此信,但对其表面内容都不甚理解,遑论信中秘密?因此他也是将两眼在陈文祺、沈灵珊两人之间睃来睃去,看谁能够窥破信中的玄机。 两人见两小专心看信,神色如常,心知破解谜底需要时间,夏尧朝沈清一使眼色,示意两人暂且离开书房,以免打扰他们思考。 正欲举步出门,忽听陈文祺问道:“沈姑娘,可看出一些端倪?” 两人连忙转身走近书案,听他们怎么说。 沈灵珊一听,便知陈文祺了然于胸。她原本喜欢钻坚研微,一听陈文祺发问,便笑道: “大哥这是要考量小弟了?这下我也不好藏拙咯。好在大哥先前提示了破解的要诀,便来碰碰运气。”说罢拿起信笺,指着那几行文字说道: “先说‘句读’吧,这个应该是八言散句吧?”(古代文章没有标点符号,大约在汉代开始使用句读。明代虽然有了一些简单的断句符号,但并没有广泛使用。因此,“断句”是古代读书人的一项基本功。) 陈文祺点点头,表示认可。 “‘吾得国师睿智助力,方能连连斩关夺隘’,从这种语气看,首先排除它不是江湖‘隐语’。”沈灵珊伸出五指,将大拇指扳到手心。 “是啊。这与‘百万军中无白旗,夫子无人问仲尼,霸王失去擎天柱,骂到将军无马骑’之类的隐语,口气的确不同。”沈清赞同女儿的分析。 沈灵珊望着爹爹一笑,又将食指弯曲,说道:“谜语也是一种隐语。但凡谜语,它的谜面通常由短语、韵文、诗句或字词组成,通俗自然,如‘桃花潭水深千尺’(谜底无与伦比)。而这仅是几句大白话,所以,说它是谜语更不可能。” 沈灵珊见三人均不吱声,知道他们并无异议,继续说道:“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将要说的话拆开,按一定的排列形式隐藏在信中。而且从小王子将本来很整齐的句子故意写的凌乱不堪来看,十有八九是什么藏头格、藏尾格的形式。为了方便辨识,我先整理一下句子的排列。” 说完,她从笔筒中抽出一支狼毫小楷,将信的正文重抄一遍: 吾得国师睿智助力 方能连连斩关夺隘 最终一统蒙古河山 大漠奏响立国套曲 未料本汗座前诸公 恣意染指上国卫所 乃致百姓迭遇年馑 敝人深憾无以酬报 承诺每到夏秋黄熟 进贡上国宝马金玉 外加稻米菽粟万斛 罢兵休战贵我两利 抄罢,她又在每句的首字与末字的下面划了两条横线(古代是竖书成行,自上而下写满一行后,再自右向左换行),说道: “无论首字、末字,连起来都是词不成词、句不成句,不知所云,看来并非藏头、藏尾的格式。再看中间如何。” 沈灵珊掭了掭毛笔,又将中间六字分别划上横线,口中念念有词,直到最后一条横线划完,突然欣喜地说道: “有了,就是此句。” 夏尧、沈清一听,精神一振,同时问道:“是那句?” “您们看,每行倒数二字。”沈灵珊指着最下面的第二条横线。 “助夺河套诸卫年酬黄金万两。”沈清念道。 “十二个字凑成两句六言散句:助夺河套诸卫,年酬黄金万两。”沈灵珊补充道。 夏尧恍然大悟,伸手一拍书案,激愤地说道:“果然包藏祸心。小王子要梁芳帮助他们夺取河套沿线的卫所,许诺每年送他万两黄金。快看看梁芳是如何回答他的。” 陈文祺拿起放在一旁的另一个信封,递给沈灵珊:“沈姑娘颖悟绝人,片刻之间勘破小王子的小把戏,在下佩服。梁芳这个,想是同出一辙,请沈姑娘一并代劳了吧。” 沈灵珊娇嗔道:“大哥,你笑话我不是?按照你说的按图索骥,简直就是给你当书僮。”说罢,望着陈文祺抿嘴一笑,那娇羞妩媚的神态,令陈文祺心旌摇曳。 沈清看在眼里,忧在心上,连忙拍拍女儿的肩膀,说道:“珊儿,快看梁芳怎么讲的。” 沈灵珊收回目光,抽出信笺,展开铺在案上,只见上面写着: “蒙古国达延汗察哈尔?巴图蒙克阁下 顷奉惠函谨悉一切 君王翦戮百姓除祸翩然来朝和平使者南唐李煜尊宋代唐落水桃花胜于僵胔饰诈矫情定遭旨问一朝传檄终当奉顺遮莫佯为复沦败寇改操易节虑远防危 专此布复并颂时绥 大明朝御马监梁芳成化七年冬月二十三日” 沈灵珊很快看完,对夏尧和沈清说道:“梁芳此信,与小王子如出一辙,只是将八言散句改成了四言散句。我还是如法炮制吧。” 说完,取过一张宣纸将梁芳信中的正文抄了下来,只见: 君王翦戮, 百姓除祸; 翩然来朝, 和平使者。 南唐李煜, 尊宋代唐; 落水桃花, 胜于僵胔。 饰诈矫情, 定遭旨问; 一朝传檄, 终当奉顺。 遮莫佯为, 复沦败寇; 改操易节, 虑远防危。 这次未等沈灵珊划线,沈清便很快念了出来: “翦除来使李代桃僵矫旨传奉佯败易防。” “这个同样是四言散句。”沈灵珊提醒她爹爹。 沈清按照女儿的提示,又念了一遍:“翦除来使,李代桃僵,矫旨传奉,佯败易防。什么意思?珊儿你确定没有搞错?” 小王子的意思一看便知,梁芳这几句话,字面上的意思很明确,但他要告诉小王子什么?令人不解,因此沈清怀疑这是不是正解。 “按理说应当不错,您看这四句话十六个字,语句通顺,意思连贯,如果不是正解,决不会巧合到每句都能凑成词句。大哥,你说呢?” 陈文祺拿起沈灵珊誊抄的宣纸,看了又看,最后说道:“其它之处,没有比这四句话更合理的文字,应该是这没错。只是这意思……还须仔细揣摩。” 这时夏尧说道:“这四句话中,有两句我倒是略知一二,说出来大家斟酌。韩兄曾经对我说,他是在梁芳家里偷听到梁芳与阿尔木的谈话之后拿到这两封信的。阿尔木作为小王子的特使来天朝京城呈贡,于两日后返回蒙古。为了表示对藩国的友好,朝廷特派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为安抚使节,带了大批布匹等中土特产,随同阿尔木一同到蒙古汗廷,宣示宗主国的恩德。梁芳这第一句话中的‘来使’,极有可能指的就是怀恩……” 听到这里,陈文祺说道:“前辈,我打断一下,当年怀恩出使蒙古,是何时返回京城的?” “据说是三个月之后。” “怀恩回朝后,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这个我倒不清楚,怀恩出使的第八天,我也启程来宁夏了。” “前辈请继续讲。” “嗯。这第三句中的‘传奉’,是既不经吏部考察,又不经选拔、廷推和部议,由皇帝直接任命官吏的做法,在成化朝甚是泛滥。‘传奉授官’之风一起,掌握宫中大权的嫔妃及太监趁势假借皇帝之名,大行私利,卖官鬻爵。据说,梁芳取中旨授官,先后就达千人之多。这句‘矫旨传奉’大约指的就是这事,只是……” “我明白了。”陈文祺拿过小王子的信函,与梁芳的复信并排放在一起,指着小王子的信说道:“小王子意图侵吞我河套诸卫,却又忌惮天朝的无敌之师,于是以每年万两黄金的条件,换取梁芳作内应,谋划不费一兵一卒‘巧取’大明江山。梁芳经不住诱惑,便与小王子约定,由自己设法将‘可靠之人’取旨授官,充任河套诸卫的守御将领,然后由小王子派兵攻打各卫,让这些守御将领佯装不敌,将城池拱手让出。事实上,当年小王子领兵‘攻打’灵州、静州和平罗时,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并未出城迎战,双方默契地对峙了几日后,他们便开门投降,未战就‘易防’了。故此,只须查明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三人的来历便可印证这两句话的真伪……” 不待陈文祺说完,夏尧插话道:“不错,当年我在兵部右侍郎任上,并不知道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何许人也,他们定是梁芳那阉贼矫旨而授的‘传奉官’。” 陈文祺点点头,接着说道。“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三人,本是‘岭南八凶’中的殷风、严霜、韩冰,他们早已投靠了小王子。梁芳为他们‘矫旨传奉’,也是他里通外国、卖主求荣的铁证了。” “那‘翦除来使,李代桃僵’又是何意?”沈灵珊问道。 “梁芳若要‘矫旨传奉’,最大的障碍是什么?”陈文祺反问道。 “假传圣旨,最难的自然就是加盖玉玺这一关了。”沈灵珊答道,随即击掌说道:“哦,明白了。梁芳要取旨授官,总得要有些‘理由’,但若‘授官’的人数较多,这理由就不那么好找了。于是干脆釜底抽薪,趁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出使鞑靼之机,假小王子之手将他杀掉,换上‘自己人’。那么,想授何人的官职岂非轻而易举了?” 夏尧、沈清双双大吃一惊,骇怪地问道:“你说朝上那个‘怀恩’是假的?” “我看有三种可能。”陈文祺接口说道:“一种可能就是这信中所说,怀恩已被小王子杀害,现在京城宫中的那个‘怀恩’是冒名顶替之人;第二种可能,就是怀恩如同梁芳一样,在出使期间被小王子诱降,已经成为鞑靼人的另一个内应。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怀恩在出使期间,始终保持极高的警惕,小王子没有机会下手,躲过了一劫。” “我以为第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沈清说道。 “何以见得?” “怀恩在先皇身边十余年,深得先皇的恩宠,他的仪容、习惯、言谈等等各个方面先皇都是了如指掌,要找出一个不仅体型、相貌相像而且其他特征酷似的冒名顶替者,谈何容易?”沈清分析道。 “除非最后一种可能,否则,无论是李代桃僵还是怀恩变节,此时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便是个极为危险的人物,必须尽快奏明皇上。”夏尧忧心地说。 “对。还有梁芳通敌卖国,铁证如山,也须尽早将其捉拿归案、问罪伏法。”沈清补充道。 陈文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前辈、伯父,梁芳兄弟为了一己私利裂土卖国,还千里追杀韩慎老前辈,罪不容赦,这笔账迟早要与他清算。而‘岭南八凶’叛国求荣、为虎作伥,亦是恶贯满盈,此种民族败类,决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对,‘岭南八凶’不得到惩处,天理难容。”提到“岭南八凶”,沈清那是刻骨崩心,恨不得即刻手刃宿敌。 “然而他们已经龟缩到大漠,要捉拿他们谈何容易。”夏尧无可奈何地说道。 陈文祺淡然一笑,说道:“利用梁芳兄弟将他们‘钓’出来。” “钓?怎么钓?”夏尧一时没有明白过来,问道。 “小王子以二十万两黄金为代价换取灵州、平罗、静州三城,如今一朝失去,等于是鸡飞蛋打。以小王子的性格,他必不甘心黄金、城池两头落空,更不会让梁芳心安理得地享受那笔财富。因此,只要暂时不动梁芳兄弟,就有机会‘钓’出‘岭南八凶’。” “如此一来,岂不便宜了梁芳这阉贼?而且,那个‘怀恩’留在宫中终是大患啊。”夏尧不无担忧地说道。 陈文祺见夏尧担心,便说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梁芳兄弟迟早要得到报应。至于宫中那个‘怀恩’,已经隐藏在皇上身边十余年,充其量不过是帮助梁芳‘矫旨取士’,对皇上构不成什么威胁,暂且让他逍遥几天。何况眼下‘三卫’刚刚收复,百废待兴,须耗费时日作出处置哩。” 夏尧听罢认真想了一回,觉得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于是决定先集中精力处理边关事务,然后回京述职。 “前辈,那个韦坚现在何处?”陈文祺问道。 “韦坚?”夏尧一时不知是谁。 “那个远征军中的内奸。” “啊,他呀,我让陆完、秦宗他们押解回京了。怎么一时想到此人了?” “晚辈怀疑此人自传奉授官到与敌通风报信,均与梁芳兄弟有关。须得将此人看管好了,他可是检举、弹劾梁芳兄弟通敌的重要人证哩。” “你放心,我已让秦宗捎回书信,请马文升大人秘密关押,待我们回京之日,便可查明是谁将韦坚‘塞’进远征军的。” “前辈果有先见之明,晚辈佩服。”陈文祺由衷地说道。 “人老了,世故经得多一点而已,哪里谈得上先见之明?看看,光顾了说话,连天色都忘了。走,吃晚饭去。”夏尧连忙转移话题。 大家向外一看,可不?天际间晚霞斑斓,夜雾已经薄薄地笼罩着大地。 行走间,夏尧又想起一事,对沈清说道:“清儿,吴祯说的那事儿,你去办一下吧。要不然到明日又忘了。” “好吧。夏叔看如何处理才好?” 夏尧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你写个折子,请户部拨点银子,让吴祯觅地重建卫治吧。” 陈文祺这时插话道:“前辈,我陪同伯父再去看看吧,如果没有新的发现,再上奏朝廷也不迟。” 夏尧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你们相机行事吧。” 谁也想不到,沈清、陈文祺次日去静州城一看,竟发现一个惊天的秘密。此是后话。 第六十七回 画中有话 冬去春来又一年。 西北的仲春,逐渐回暖。清澈的蓝天下,封冻了一冬的黄土地,已经悄无声息地变润变软,扎根其中的树木早已复苏,抽出新枝。与烟雨濛濛、翠柳婆娑的江南春色相比,别有一番景致。 一小队擐甲挥戈的明军,自西南向东北倍道而进。当先开路的两匹骏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着麒麟补子铠甲的中年将领和一位便装的少年,他们的身后,是三乘双辕马车,轿帘低垂,看不清里面所载之人。 便装少年轻带马缰,放缓脚程,与中年将领并辔而行。他微微侧身对中年将军说道:“伯父,前面不远便是延安府境,小侄有个同年是肤施县令,去年曾与小侄有个约定,小侄想趁便去他那里盘桓三五日,伯父您看……” 这少年正是重伤痊愈的陈文祺。三个月前,他的内伤便已痊愈,趁着空闲,日日与沈灵珊一道专心修炼“易髓功”和“戢刃剑法”。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几个月下来,陈文祺的内功不仅完全恢复,更是比受伤之前精进不少;沈灵珊虽然起步较晚,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日夜苦练,“易髓功”力已经达到五层境界,足以跻身江湖高手之列。更为可喜的,两人终日在一起练习“戢刃剑法”,双剑合璧竟然有了一些模样,如非沈灵珊的剑招不够“正宗”,想来更是浑如一体、威力大增。 盼望许久的圣旨,终于到了宁夏。圣谕:游击将军甘田为正四品宣威将军,升任宁夏总兵府参将,代掌宁夏总兵府;镇西兵马大元帅、宁夏总兵夏尧,明威将军、宁夏总兵府参将沈清克日回京、另行任用。接到圣旨后,夏尧、沈清迅速与甘田交接完毕,偕同陈文祺、沈灵珊一同踏上归途。 沈清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队伍,还未回答,就听第一辆马车中传出夏尧的声音:“清儿,你就让他去吧。我们到延安府逗留几日。” 沈清听后,便与陈文祺商量:“你绕道肤施县见了你那同年之后,便来延安府会合,你看如何?” 未等陈文祺答话,中间马车轿帘掀起,沈灵珊探头说道:“爹爹、大哥,我也要去肤施。” 沈清疑她黏着陈文祺不舍得分开,便瞅了她一眼,说道:“你大哥去会同年,你去干什么?” 陈文祺笑道:“伯父有所不知,她与我那同年的夫人乃是金兰之交呢。” 沈清这才释然,挥了挥手说道:“也罢,你就跟你大哥一起去吧,路上也有个伴。” “谢爹爹。”沈灵珊欢快地叫了一声,放下轿帘。片刻后,一个美如冠玉的翩翩公子从马车上跳下来,来到沈清的马前,伸手拉住马缰,娇声说道:“爹爹,借马一用,您去坐马车吧。” 沈清慈爱地看了女儿一眼,柔声说道:“爹爹要领军开路,哪能坐在马车之中?”言毕扭头喊道:“王三,将马让给小姐,你去马车里坐罢。” 沈灵珊接过王三递过来的马缰,飞身上马,对陈文祺说道:“大哥,我们走。”话音未落,“驾”的一声,率先往肤施方向疾驰而去。 “伯父保重,小侄去了。”陈文祺一提马缰,奋起直追。 望着两小渐渐远去的身影,沈清双眉微蹙,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 “陈年兄、沈姑娘,又见到你们啦。快,里面请。”翁隽鼎一见陈文祺、沈灵珊两人到来,喜不自胜,忙将二人延入县衙内宅。 “翁年兄,这一年的县太爷当下来,滋味如何?”见到同年加好友,陈文祺一改平素的沉稳,甫一见面就同翁隽鼎开起了玩笑。 “甜酸苦辣咸,五味杂陈哪。”翁隽鼎感慨地说道:“说真的,若是为了挣些皇粮养家糊口,这七品芝麻官还是挺滋润的,但若想做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那可得呕心沥血、夙兴夜寐哩。” 陈文祺正色说道:“望翁年兄切记乡试时恩师出的试题,做个‘治民’之吏,莫做‘祸民’之官啊。” 翁隽鼎“呵呵”一笑,认真地说道:“陈年兄放心,在下若想沽名钓誉、尸位素餐,也不至于自告奋勇来到这荒僻之地。” “哎呀,你们两人暂且不要忧国忧民了。翁大人,怎么不见云姐姐啊?”沈灵珊打断两人的谈话,急切地问道。 “她呀,有点小事耽搁,马上就来,马上就来。”翁隽鼎的话未说完,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沈妹妹,你可想死姐姐了。”门帘掀处,一袭鹅黄布衫、满脸含笑的云飞烟走进来,先对陈文祺敛衽一礼,娇声说道:“妾身见过恩公。”然后转身抱住沈灵珊,亲昵地说道:“一年不见,沈妹妹愈发俏丽了。” 沈灵珊俏脸含春,与云飞烟拥抱了一回,继而握住云飞烟的双臂,满面惊讶地将她浑身打量了一遍,又附在她耳旁说了几句,见云飞烟红着脸点了点头,连忙说道:“走,看看去。”拉着云飞烟的手,一溜烟出了房门。 未几,沈灵珊怀抱一个小襁褓,喜笑颜开地回到房中。 “啊哟,好可爱呀,来,笑一个给阿姨瞧瞧。”沈灵珊边笑边逗怀中的宝宝。 陈文祺一见,忙起身朝翁隽鼎、云飞烟两人一揖,高兴地说道:“恭喜翁年兄、嫂夫人麟趾呈祥。” “同喜、同喜。”翁隽鼎夫妇连忙还礼。 “云姐姐,他叫什么名字?”沈灵珊问道。 “还没来得及取呢。要不,沈妹妹给他取个名吧?”云飞烟就势说道。 沈灵珊双手连摇:“我哪会取名?使不得,使不得。” 翁隽鼎看了陈文祺一眼,笑道:“机会难得,请陈年兄给小儿取个名吧。” 陈文祺一愣,旋即说道:“翁年兄休要开玩笑了,你家族谱上只怕早已将令郎甚至你孙辈的名字都取好了,哪还轮得上在下班门弄斧?” “没有,真的没有。”翁隽鼎认真地说道。 “就算没有,也须你亲自给令郎取名吧?何况在下也不知贵族的辈分排列呀。” “呵呵,我们翁姓是小姓,比不得你们这些名门望族,后辈取名没有什么规定。陈年兄你就不要推托了,小儿能得‘三元及第’的状元公取名,这是他一辈子的荣幸。” 陈文祺见他说的恳切,料想推托不掉,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口中却说道:“还是翁年兄自己取吧,觉得不合适还可以更改。若在下取的名不合适,老兄你可就为难了:改吧,怕我在意;不改吧,整天叫着别扭……” 翁隽鼎截口说道:“只要是陈年兄取的名,即便叫猫叫狗也成。” “你说的啊,那好,就叫——”陈文祺故意挠着脑袋想了一阵,说道:“有了,就叫——翁嗡。” “翁嗡?”翁隽鼎、云飞烟、沈灵珊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翁嗡。姓翁的翁,像蜜蜂‘嗡嗡嗡’的嗡。”陈文祺极力忍住笑。 沈灵珊怕翁隽鼎夫妇骑虎难下,赶紧说道:“大哥,这名字哪像是满腹经纶的状元所取?旁人听了还以为是目不识丁的叫花子胡诌的呢。不行,再来。” “大俗大雅啊。”陈文祺不动声色。 “大哥,亏得人家云姐姐两口子这么推崇你,你便认真为小侄子取个响亮的名字吧。”沈灵珊着急地提醒道。 陈文祺“噗哧”一笑,说道:“逗你门玩呢,名字早已想好。翁年兄沐仁浴义、有胆有识,做人更是光明磊落、刚正不阿,后辈当然是冰生于水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啦,令郎就叫‘承祖’如何?” “翁承祖。嗯,不错,名字响亮,意境深远。云姐姐、翁公子,你们看呢?”沈灵珊率先叫好。 “好,很好,小儿就叫翁承祖。”翁隽鼎喜道。 云飞烟则起身对陈文祺施了一礼,粲然说道:“多谢恩公为小儿赐名。” “云姐姐怎地又见外起来了?记得去年大哥就说过,不要开口闭口‘恩公恩公’的,多累啊。”沈灵珊娇嗔地说道。 云飞烟瞟了陈文祺一眼,打趣道:“去年恩公是这样说过,但我怕沈妹妹不可,便不敢改口。既然沈妹妹当家作主了,往后不说便是。”说罢极力忍住笑,将一张俏脸憋得绯红。 “你……”沈灵珊羞得面红耳赤,连忙转移话题,对陈文祺说道:“哎呀,我们还没准备给小承祖的见面礼呢。大哥,走,我们上街买礼物去。”说完便将襁褓往云飞烟怀里一放,起身跑出门外。 陈文祺笑着站起身,正要跟着沈灵珊往外走,被翁隽鼎一把拉住:“哎,免了,免了,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那不成,你我之间可以不拘礼节,但我与侄儿之间的见面礼是不能免的。”陈文祺诚心实意地说道。 正说话间,云飞烟怀中的婴儿忽然啼哭起来,哄了半天也没哄住。 “怎么突然间不高兴了?来,阿姨抱抱。”沈灵珊复又转来,接过襁褓轻轻拍着。 说也奇怪,那婴儿到了沈灵珊怀里,竟然慢慢停住啼哭,忽闪着双眼望着沈灵珊,口里“咿呀”有声。 沈灵珊惊喜道:“云姐姐,你看,这小家伙与我还挺投缘哩。” 云飞烟也是一乐,禁不住说道:“是呀,这小东西还真的黏妹妹啊。不如……”云飞烟停住不说,望着沈灵珊掩口一笑。 “不如什么?”沈灵珊不知她要戏谑自己,追问道。 “不如妹妹快些与……恩公……洞房花烛……,然后我们做个儿女亲家。”说罢闪身躲在夫君的后面,吃吃地笑个不停。 沈灵珊倏然脸红,将脚一跺,说了句“云姐姐你真坏”,***一扭,抱着婴儿跑出了房间。 翁隽鼎眼看陈文祺也是脸红耳赤,低声埋怨道:“烟妹,他俩面薄,怎好如此打趣?” 云飞烟也知玩笑开大了,冲着陈文祺赧颜一笑,走出房门,见沈灵珊怔怔地站在门外,便走过去攀住她的双肩,低声说道:“妹妹莫生气了,姐姐还不是巴望你俩……” 沈灵珊怕她又说出难堪的话来,佯装嗔道:“就要生气,谁叫你胡说八道?” 云飞烟知她作假,说道:“好了,好了,姐姐给妹妹赔礼不成吗?快进屋吧,别把小东西热着了。”说完连拽带拖地将她拉进房中。 沈灵珊兀自羞怯,进屋后不敢直视陈文祺,傍着云飞烟觅个椅子坐下,低头耍弄着怀中的婴儿。 翁隽鼎有意缓和气氛,对陈文祺说道:“陈年兄,去年光顾办案了,咱俩没能好好聚聚。这回来了,可得多盘桓几日,让在下尽尽东道。” 陈文祺摇手道:“多谢翁年兄盛情。在下有事在身,不能久留,明日一早就要告辞了。” 翁隽鼎一愣,有些遗憾地说道:“何事如此紧要?难道一日也不能耽搁?” 陈文祺正要解释,一旁的沈灵珊抬起头说道:“大哥,能否多留一日?小弟想去看看酆灵妹妹。” 陈文祺一拍额头,歉然笑道:“啊哟,愚兄只记得拜访同年,倒将这事忘了。行,那就多留一日,要不要愚兄陪你走一遭?”他怕沈灵珊独自行走不安全。 “行啊,小弟求之不得。” 正说话间,一个声音隔着门传进来:“禀大人,酆家庄孟广云求见。” 翁隽鼎一蹙眉,有点不悦地说道:“不是吩咐过吗?这几日县衙里的事由覃珙代理。” “大人,孟广云说是私事,非见大人不可。”衙役回道。 “什么私事?”翁隽鼎大惑不解,略微思忖了一下,对那衙役说道:“既是这样,把他带到这里来吧。” 因是内眷,云飞烟抱了刚出生的婴儿躲到内屋回避,沈灵珊算得上是孟广云的半个师傅,而且正想打听酆灵的消息,遂留在房中没走。 “草民见过翁大人。”孟广云双膝跪地,向翁隽鼎磕了一个头,抬头一看陈文祺、沈灵珊坐在一侧,连忙又对两人施礼。 “孟广云,你找本县何事?”翁隽鼎一心要陪陈文祺、沈灵珊,想早点打发孟广云,便直奔主题。 “大人,我义父搬家了,临走时他让草民将这幅画呈交给大人。”孟广云从身后抽出一张卷纸,送到翁隽鼎跟前。 翁隽鼎伸手接过,并未急着打开,惊奇地问道:“你义父搬家了?为什么搬家?搬去什么地方了?” “不知道。”孟广云一问三不知。 “难道他没对你说?”翁隽鼎似乎不信。 “没有。昨晚我陪义父喝酒的时候,他老人家还说明日一早要去塾馆,让草民多多关照义母和义妹来着。不曾想今早我去他家时,却是人去楼空,只留下这幅画和一封书信。” 翁隽鼎大奇,忙问道:“还有一封书信?你带在身边了么?” “在。我估摸着大人要看,故此带在身边。”孟广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翁隽鼎。 翁隽鼎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写着:“广云义儿:义父举家迁居外乡,从此不复见矣。去岁至今,承蒙照拂,义父全家足感铭怀,恐今世无以报还,甚愧甚憾。县尊翁大人日前索画,余恐涂鸦之作不堪入目,以故延宕时久,未能如命。今草涂一画,以作践诺,望义儿亲至县衙,面奉翁大人。至嘱至托。” 没有落款,亦无日期,字迹略显潦草。 翁隽鼎看后脸上一红,当即说道:“我啥时找他‘索画’来着?这不是……” 这时陈文祺似乎来了兴趣,截住翁隽鼎说道:“翁年兄,何不将画打开一看?” “也罢,看看这是什么‘宝贝’。”翁隽鼎本不释然,听陈文祺一说,便移开放在桌面上的茶具,摊开酆烨的画作。 这是一幅素描。画纸正中,是一个四合院落,一人立于院中,身旁有一株砍倒的大树。四合院外,错落有致地画着一群形似犬类的小动物,或卧或坐,个个面目狰狞。左上角题有四句七言诗: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 整幅画面疏密安排并不严谨,线条勾勒亦不匀称,而且既无题字,又无印章。说是涂鸦之作实不为过,看来酆烨老夫子还真没有谦虚。 陈文祺、沈灵珊、翁隽鼎均才识过人,从酆烨突然搬家、无故赠画、画作潦草等一系列反常行为,隐隐感到此事必有蹊跷。然而,酆夫子在画中究竟想说什么?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这是晚唐诗人高骈的《对雪》诗啊,题在这幅画上并不贴切呀?”翁隽鼎说道。 陈、沈两人自顾自正在思索,没人回应他说的话。翁隽鼎见此,亦不再说话,两眼望着桌上的画,认真研究起来。 良久,陈文祺开口问道: “翁年兄,你可记得徐孺子这个人?” “徐孺子?知道啊,东汉时期的‘布衣学者’、‘南州高士’,《滕王阁序》中不是有‘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的佳句吗?难道这画与他有关?” “对,这四合院画的就是徐孺子随父访友时的意境。”沈灵珊拍手道。 徐孺子随父访友,到朋友家的时候,朋友正在院子里砍树。徐父忙问:“老哥,这么好的树,为什么要砍掉?”朋友说:“院子方方正正像‘口’字,树就是木,口中加木就是困,不吉利!”一旁的徐孺子听了,不觉笑了起来。他对父亲的朋友说:“大伯,你要砍了这棵树,更加不吉利!”“啊?为什么?”“砍了树后,院子里就只剩下人,口中加人就是“囚”,岂不是比‘困’更不吉利?”。 翁隽鼎恍然大悟:“这么说,酆夫子赠画是假,报官才是真,他被人囚禁了?” “极有可能。他被人囚禁之时,报官无望,酆夫子便以翁年兄曾经索画为由,当着囚禁他那人的面,匆匆画了这幅画。”陈文祺猜测道。 “那么,是何人囚禁了他的一家?他一个教书先生,应该没什么仇家啊?”翁隽鼎自言自语地问道。 “大人,会不会是刁澜父子所为?”孟广云试探地问道。 “刁澜父子?不会。”翁隽鼎断然否定:“刁家父子去年夤夜抢人被捉拿归案后,已判刑三年,此时还在平凉府泾州监狱服刑哩。” “想来酆夫子作此画不单单为了暗示被囚,肯定还有其它隐情。比如此画是他的仓促之作,为何要耗费许多功夫在四合院前画这么多的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你们看,足有九只之多。”沈灵珊指着画中那群狗说道。 “九只狗,九犬,不错,这应该是暗射一字:犰。”陈文祺分析道。 “犰?九只狗在院外虎视眈眈,难道是暗指一个姓犰的或叫什么犰的人将他们囚禁了?孟广云,知道你义父与一个什么犰的人有过节吗?”翁隽鼎问道。 孟广云抓着脑袋,瞑目想了好半天,摇摇头说道:“从未听说有这么个人。” 沈灵珊又指着画上那四句诗,说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此诗名为《对雪》,其实就是一个‘雪’字。这个人会不会叫做犰雪?或者……薛犰?” “极有这个可能,陈年兄,你说呢?”翁隽鼎问道。 “从画面来看,这应该是最合理的假设了。”陈文祺首肯道。 孟广云静坐一旁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揣测画中之意,到此时已然明白义父一家又遭大难,他翻身跪倒在三人面前,戚戚地说道:“求大人和两位公子(他不知沈灵珊是女扮男妆)救救义父一家。” 翁隽鼎拉起孟广云,安慰道:“你放心,本县这就派人查找线索。”说完朝门外喊道:“来人哪。” 话音甫落,一个衙役出现在门口。 “大人。” “让仇森来见本县。” “是,大人。” 不一会儿,快班班头仇森一路小跑来见老爷,见陈文祺端坐在侧,忙上前深施一礼,说道:“小人见过陈公子。” “仇森,将你的人分散派到各乡、都、里、甲,查找一个叫做犰雪或者薛犰的人,找到之后速回县衙禀报,不要惊动他。” “是,大人,我这就去安排。” “慢,另派几人持本县文书到毗邻州县去一趟,请周边州县协查一下此人。” “是。”仇森领命而去。 “孟广云,你先回去吧,留意一下你义父家中是否有人进出,如发现情况,速来告诉本县。” “是,大人,草民这就回去。” 孟广云走后,云飞烟自内屋出来,对沈灵珊说道:“沈妹妹,你们就在这里多待几天吧,好歹将你那义妹找到见她一面,可好?”她虽有爱郎相伴,但毕竟远离故乡,倍感寂寞,希望沈灵珊在此多盘桓些时日。 沈灵珊心里牵挂义妹,正有此念,但又怕爹爹久等,一时委决不下,便将目光投向陈文祺。 “陈年兄,这个酆烨失踪案实在蹊跷离奇,在下心里没底,不如就留下来帮帮在下吧。”翁隽鼎也“适时”地开口挽留。 陈文祺如何不知他是帮云飞烟和沈灵珊说话?又见沈灵珊、云飞烟满脸的期待,便说道:“好啊,倒要看看胆敢囚禁酆夫子一家的是何方神圣。” 沈灵珊一听大喜,兴奋地在云飞烟怀中的婴儿额上亲了一下,站起身对陈文祺说道:“大哥,我们上街买礼物去。” “哎,陈年兄、沈姑娘,不必,不必。”翁隽鼎阻拦不及,望着两人的背影哭笑不得。 金乌西坠时分,各路捕快陆续返回县衙,均报查无“薛犰”或“犰雪”其人。翁隽鼎微感失望,自言自语道:“难道此人并非本县户籍?” 捕快中有一人欲言又止,被翁隽鼎看见,问道:“徐三,你可是有话要说?” “大人,小人这路有个名叫‘淳于犰’的人,不知是否是大人要找的人?”徐三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你可曾前去探访?”翁隽鼎问道。 “没……没有,小人见大人明令查找‘薛犰’或‘犰雪’,故尔未曾前往。”徐三说话开始哆嗦起来。 翁隽鼎微感不悦,待要责骂,又想是自己交待不清,便隐忍不发。 “‘淳于犰’?不对啊,这首《对雪》分明指的是‘雪’啊,与‘淳于’何干?”沈灵珊不解地说道。 陈文祺走到徐三跟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地对他说道:“你不要紧张,翁大人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问你,你这路是到哪乡哪都,那个淳于犰家住哪里哪甲?” 徐三轻吁了一口气,说道:“回公子,小人这路是到杨湾乡,那个‘淳于犰’家住五十里铺雨山里七甲。” “啊。”翁隽鼎、沈灵珊异口同声,顿时明白酆夫子题那首《对雪》诗的意思。雨与山,可不是雪字么? “事不宜迟,仇森,带上你的属下迅速控制淳于犰,本县随后就到。”翁隽鼎当机立断。 第六十八回 贼心不死 五十里铺雨山里,坐落在肤施县东北方群山之中,与酆家庄相距大约三十里的路程。此地山高林密,村落稀疏,一甲之内的民居散布在各个山岗或山坡之上,相互之间往来较少。 淳于犰的家是一栋三间草屋,独自搭建在一个地势较为平缓的山坡上,最近的邻居距他家也在两里地之外。 翁隽鼎等人上山来时,仇森正在茅屋前引颈相望。 “大人、陈公子,你们可来了,淳于犰他……死了。”尚未走近,仇森老远就喊叫起来。 翁隽鼎一惊,问道:“死了?这么巧?” 说话间已到茅屋门口,屋里两个捕快手持火把,仵作解珀正在微弱的光线下解剖尸体。 翁隽鼎没有惊动他们,转身向仇森问道:“什么时候死的?” “解珀判断大约是在九到十个时辰之间。”仇森回道。 “九到十个时辰?那就是子夜了。昨天夜晚孟广云在酆夫子家中吃饭,大概是酉时与戌时之间,从这个时候到午夜,相隔大约两个多时辰。从时间上看,这个淳于犰有作案的时间。”翁隽鼎又问:“酆夫子一家在哪?” “回大人,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 翁隽鼎又是一惊:“不见踪迹?这屋里屋外,你可搜仔细了?会不会有暗室什么的?” “都搜查过了,没有发现异常。”仇森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就奇怪了,抢回来的人不见踪影,本人又离奇死亡,这……这到底……”翁隽鼎甚觉费解,转眼望向陈文祺,希望得到他的什么启示。 “翁年兄莫急,且看仵作怎么说。”陈文祺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时解珀已经解剖完毕,正凑近火把察看从死者胃里取出的东西。未几,他取下手套,走出茅屋。 没等他开口,翁隽鼎急忙问道: “解珀,他是怎么死的?” “回大人,小人仔细查看了淳于犰的尸体,他身上既无伤口也无淤痕,通过解剖分析,他是死于喘症。”(即心衰——作者) “喘症?此病是否可能诱发?”陈文祺插话问道。 “一般情况下,喘症是有诱发条件的。比如长期过度劳累、情绪强烈波动、饮食不当等,都会诱发喘症。” “他可是因为劳累和情绪强烈波动诱发的吗?”翁隽鼎首先想到要囚禁几个人,而且急忙忙走几十里山路,肯定比较劳累,而且作此罪恶滔天的坏事,情绪肯定强烈波动。 “劳累和情绪波动固然是他猝发喘症的因素,但真正令他猝死的,还是饮食不当。”解珀肯定地说道。见大家不解的望着自己,他歉然一笑,续道:“准确地说,他是饮了大量的酒水和摄入过多的咸食,导致肺气不宣、血阻水停,乃至亡命。”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翁隽鼎转而向仇森问道。 “据邻居说,淳于犰鳏居此地十余年,没见过别人。” “如果只有淳于犰一人作案的话,撇开一个人如何能够绑架三个人不说,要在不到三个时辰内,将三人制服,再走三十里山路回家,然后煮饭做菜、自斟自饮,这时间有些紧张。如果算上酆夫子作画写信的时间和将几人藏匿起来的时间,显然时间不够。”翁隽鼎分析道。 “大人,在淳于犰胃里面,小人还发现了有‘火烧子’的残留物。”解珀补充说道。 “火烧子?那是什么东西?”翁隽鼎和陈文祺都是来自江南,不知解珀为何要特别提到“火烧子”,难道有什么异常? “火烧子是泾州独有的特色小吃,咱们这里是没有的。”泾州的特色小吃竟在千里之外的肤施出现,的确异常得很。 “你是说……”翁隽鼎暗暗吃惊,这泾州不是刁澜父子服刑之地吗?难道解珀怀疑是他们父子所为? “大人,小的什么都没说,只是禀报解剖发现的情况。”解珀连忙申明,他怕影响县太爷的判断,将案情分析引入歧途。 翁隽鼎一时不知如何,遂向陈文祺道:“陈年兄有何高见?” 陈文祺访友至此,抱定客不僭主的宗旨,故此上山之后,很少发表看法。现在翁隽鼎问到自己,便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 “翁年兄适才的分析入情入理,在下认为,淳于犰一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他至少还有一到两个帮手;而且他的死也不正常,有可能是被人灭了口,目的当然是要斩断线索了。照此来看,囚禁酆烨一家的另有其人,淳于犰只是那人的帮凶而已。此人是谁?在下不敢妄断,但刁澜父子这个疑点不能放过,在证据暂时没有其他指向的情况下,何不先查一下刁澜父子?” 翁隽鼎听他一说豁然开朗。 “仇森,你派两人星夜前往平凉府,请府尹大人协查刁澜父子是否还在泾州监狱服刑。再留两人在此蹲守,发现可疑人员即行捉拿。其他人随本县前往刁家庄。” “梆——梆梆,梆——梆梆。”翁隽鼎率人赶到刁家庄时,三更梆鼓正在敲响。夜深人静,鸡不鸣、犬不吠,四野寂静无声。翁隽鼎命令捕快守住刁宅前后院门,然后附在陈文祺耳旁说道: “陈年兄,我俩进院中查探一下?” 陈文祺点点头,拉着翁隽鼎走到前厅与后宅之间的院墙外面,提起长袍下摆往腰间一扎,两手十指相扣,双膝微蹲,低声说道:“翁年兄,我托你上去。” 翁隽鼎一看,那院墙高有丈余,自问并无把握纵得上去,便将足尖在陈文祺摊开的手掌上一蹬,借陈文祺往上托举之力,攀上了院墙。 陈文祺长吸一口气,将“易髓功”运到双足,腰身一拧,“嗖”的一下蹿过院墙,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内。翁隽鼎惊叹之余,双膝一屈,跟着跳下院墙。 两人左右一看,见后宅一个房间透出一丝光亮,便慢慢移近透着烛光的窗下,听到房中隐约发出“唔唔”之声。陈文祺用手指舔了一些唾沫,将窗纸润破一个铜钱眼大小的洞口,单眼朝里看去。 床榻之前,刁澜面有得色,正往身上套衣服;床榻之上,仰卧着一个少女,双脚双手和脖子上各系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分别系在四只床脚上,将少女拉成一个“大”字形状,少女口中塞着一块旧麻布,发出“唔唔”的声音,衣衫凌乱…… “翁年兄,酆灵姑娘她……她……被糟蹋了。”陈文祺双目含泪,嗄声说道。 翁隽鼎一听,顿时怒不可遏,“呼”的一掌将窗户拍碎,一跃而入,高声喝道:“恶贼,你的大限到了。”说罢,劈胸抓住刁澜,朝他脸上“啪啪”两记耳光,然后振臂一扔,将他掼在地上。 与此同时,陈文祺撮口一声长啸,跟在翁隽鼎身后进入房间,拉过一条床单盖在酆灵身上,为她解开绳索,拔出口中麻布。 酆灵“哇”的一声,躺在床上号啕大哭。 院外众捕快听见啸声,立即踹开院门,一涌而入,不待翁隽鼎发话,便将刁辊夫妇以及一干下人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灵儿,你在哪里?”酆烨夫妇哭喊着跑进房间,一见酆灵的神态便明白了一切,酆母仆倒在酆灵身上,凄厉地哭喊道:“灵儿,我苦命的女儿。苍天哪,你怎么不开眼啊,你让我苦命的女儿怎生活啊。” “娘——呜——”母女俩抱在一起,哭做一团。 陈文祺、翁隽鼎两人双目蕴泪,将众人带出房间。 “陈年兄,我要夜审两个贼子。”翁隽鼎两眼通红,颤声说道。 陈文祺心里同样难过,没有说话,只是将头点了一点。 “来人,摆好公案,准备升堂。”翁隽鼎沉声喊道。 “是。升——堂——” “将刁辊、刁澜、刁姜氏带上来。” “威——武——”仇森带来的捕快临时充当站班皂隶,以腰刀代替水火棍,敲在地上发出“咣咣”的声音,甚是骇人。 “下跪何人?”翁隽鼎喝道。 “草民刁辊。” “草民刁澜。” “民妇刁姜氏。” “来呀,将刁辊、刁澜重打五十大板、刁姜氏重打二十大板。”翁隽鼎也不问案,不分青红皂白开始用刑。 “大人,您没问案怎可用刑?”刁辊大声呼喊。 翁隽鼎充耳不闻,铁了心要让这恶人一家先受些皮肉之苦。 仇森从院子里找来两根扁担,指派两名壮实的捕快充任打手,轮流对三人用刑,直打得三人呼天抢地、惨叫连连。 “说,愿招还是愿打?”翁隽鼎声音硬梆梆的,完全没有往日问案时的风度。 “翁大人,你滥用刑罚,我要去延安府告你。”刁辊气急败坏地说。 “那还要你有命出得了肤施县。”翁隽鼎怒目圆瞪,喝道:“既然不招,那好,来呀,将刁辊、刁澜再打五十大板、刁姜氏再打二十大板。” “大人,这……”仇森犹豫地说道。 翁隽鼎将头上的乌纱一掼,厉声喝道:“什么这啊那的?照本县说的打,出了人命有本县担当。” “是,大人。还不动手?”仇森朝两个“打手”喝道。 两个“打手”将刁澜按倒在地,举起扁担就要行刑。 “大人,我愿招。”刁澜终于撑不住了,竹筒倒豆子般说出事情的经过…… 心仪的美人没有抢到手,反而充军千里到泾州服刑,想想要受三年的牢狱之苦,刁澜心中既恼又恨,于是暗暗向刁辊苦诉,求他想个什么法子解脱牢笼,不然恐怕要死于牢中。刁辊一边竭力宽慰刁澜,一边暗中留意寻找机会。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月后,刁辊发现一个崔姓狱卒经常找借口敲诈囚犯,对“孝敬”他的犯人也格外照拂。刁辊暗暗心喜,便找了个机会,向那狱卒许以重金,希望能为自己父子两人脱罪,早日释放出狱。崔姓狱卒见钱眼开,托言要打通典狱官,问刁辊索要黄金千两。刁辊爱子心切,而且自己也不愿在牢中受苦,一咬牙答应了狱卒的条件。逃脱樊笼时,那狱卒特别交待,回家后只可隐居在家,不得显露行藏,必要守到三年刑满之时,否则大家共同玩完。 回到家里,两人均觉“自由”这东西比什么都好,因此老老实实隐居在家,不敢节外生枝。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晃半年过去,平静却又寡淡的生活,让刁澜的贼心开始躁动,强占美人酆灵的欲望与日俱增。他又一次找到爹爹刁辊,说出自己的心思,谁知刁辊一口拒绝,不让他出门半步。刁澜**缠身,怎肯轻言放弃?于是便在家中撒泼耍赖、寻死觅活,大有美人不入怀誓不罢休的势头。被他闹腾得举家不安,刁辊无计可施,着家人暗中找来郑方达。一年前被官府裁定不得代人争讼,讼棍郑方达正愁家中没有进项,一听刁辊请他设谋,喜不自禁,便向刁辊漫天开了千两纹银的高价,对刁辊说出一个令他父子追悔莫及的“连傻子都想得出”的计谋:暗中抢人。郑方达解释道,你刁家高墙深院,鲜有生人进出,只要将酆灵深藏于二堂内宅,任谁也不知道。他还举例道,你父子深居在家大半年,不是无人知晓吗?不过,对酆烨夫妇,既不能留在外面,也不可伤他性命,免得惊动官府。只须将他俩一并抢来,幽禁一段时日。等到生米做成熟饭,那一家三口必定回心转意,那时彼此成了亲家,则万事大吉矣。听起来如此简单,刁辊心疼白白蚀了千两白银,而刁澜却高兴万分,对郑方达称谢不已。郑方达又道,你们父子与酆烨父女冰炭不相容,倘若你们亲自出面,定会遭到他父女的反抗,极有可能像去年一样功败垂成。须找酆烨父女不认识且可靠之人,趁他们不留意时突然下手,才能马到成功。 刁辊想来想去,想到刁澜母亲刁姜氏的远房表弟淳于犰。此人鳏居深山,无人认识,自己又时常接济于他,想来十分可靠。于是,便让淳于犰带着两个可靠的家人,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潜入酆家,假称讨口水喝,趁他们消除戒备时同时出手,一举将三人擒住。淳于犰将事先准备的麻布塞在酆灵口里,然后用匕首抵在她的喉间,对酆烨夫妇低声喝道:“别出声,否则你女儿就没命了。”夫妇两人都被两个下人蒙住了口,做声不得,只得连连点头应允,生怕他一不小心割破了女儿的颈项。“放开他们。”淳于犰对两个下人说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酆烨颤抖着问道。“接你们享福去。”“到哪里……”“别啰嗦,要么乖乖地跟我们走,要么我马上送你一家三口去阴曹地府,你自己选择吧。”淳于犰吓唬道。“别别,我跟你们走。但是我要留几个字。”“你敢。”“没别的意思,我义子孟广云二更时分要来与我消夜,若他来时不见了我们,他定会四处寻找的。”“那也不……”“舅老爷,就让他留个字吧。”一个下人朝淳于犰眨了眨眼睛。淳于犰不知其意,心想就让你写吧,等走的时候我还不是一撕了事?便说道:“你写吧,但若让他报官我可不依。”“不会,不会。”酆烨说完,走到书桌前,提笔在宣纸上写了几行字,又取过一张宣纸,飞快的画了一幅画。等到酆烨搁下狼毫,淳于犰将酆灵推给那个下人,说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那下人知道他的用意,忙附在他的耳旁说道:“舅老爷,那上面写的是举家乔迁,让别人知道更好,省得他们报官寻找。”“可这画……”“这画更得留着。您想想,那县官老儿向他索画,必是一个贪赃枉法之徒。若是画没到手,必定对他怀恨在心,要寻机报复。若是发现他迁走了,岂不是要千方百计来寻他?”淳于犰一想有理,便打消了毁信毁画的念头,带着酆烨一家三口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刁家庄。 一见美人到家,刁澜喜得眉开眼笑,急忙撇下众人,抱着酆灵回到自己的房间。刁辊见刁澜兴高采烈的样子,悬在心上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忙吩咐打酒置菜,犒劳出谋划策的郑方达和代自己出马的淳于犰等人。席间,淳于犰等绘声绘色地讲了捉人的经过,听到酆烨留字留画,刁辊起初有些不悦,经过那下人一番解释,这才转怒为喜,将那下人着实夸奖了几句。郑方达毕竟是讼师出身,遇事讲究细节。听到那幅画上画了一群小狗,甚感疑惑:狗入画作本不多见,何况小小一幅画中画了那么多一群?心里起疑,口中问道:“一群狗?数没数有多少只?”那下人邀功似的说道:“小人在他身后看着他画,他画一只小人数一只,足足画了九只。”说完面有得色。郑方达心里“咯噔”一下,“九只狗?莫非暗指淳于犰的‘犰’字?”他忙将刁辊拉在僻静处,紧张地问道:“酆烨可认识您这表舅?”刁辊摇摇头:“不认识吧,他俩从没见过面哩。”“您再仔细想想,的确未曾照面?”郑方达还是不放心。刁辊又想了想,猛然大惊失色地说道:“不好,前年酆烨在家塾教书时,有一次淳于犰来家借钱,两人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记得两人还聊了几句。难道那书呆子不曾忘记?”郑方达暗叫一声“要坏事”,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一个恶毒的念头冒出来。他向刁辊问道:“这淳于犰平素身体有无大的毛病?”“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有个喘症。”郑方达一听大喜,说道:“此人已经暴露,要保住你父子平安,必须做了他。”刁辊一听大惊:“做了他?为何?”“书呆子那幅画,乃为报官而作。凭翁隽鼎的文才学识,要窥破其中的意思并不难。”“既然这画有问题,何不趁夜去毁了?毕竟我老婆就淳于犰这一个亲戚。”“您没听他们说,酆烨的义子二更时分要去和他一起消夜?这时恐怕拿了那张画,往县衙去了哩。别犹豫了,要不然大家都有事。”刁辊无可奈何,问道:“怎么‘做’了他?”郑方达附在刁辊耳边说了几句话,刁辊没吱声,随同郑方达回到桌上。“来,舅老爷辛苦了,在下敬您三杯。”“我……我有点小毛病,不能饮酒。”淳于犰推托道。“咳,一点点酒有什么大碍的?舅老爷莫非瞧不起在下?”淳于犰被他“将”住,遂与他连干了三杯。“来,喝汤,喝汤。”郑方达殷勤的为他舀了一大碗咸菜鲶鱼汤,又暗暗朝刁辊使了个眼色。刁辊会意,为了全家平安,淳于犰必须死。他提起酒壶,也为淳于犰满满斟了三杯酒:“表弟今儿出马,可算是救了犬子一命。来,我也敬你三杯。”“表姐夫,我……”“咳,别推托了,来,干杯。”一来二去,淳于犰喝了十余杯酒、三大碗汤,眼见呼吸愈来愈粗,上气不接下气,手中酒杯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郑方达知道索命无常已到,便起身离座,抱拳向刁辊说道:“多谢刁老爷盛情款待,在下酒足饭饱,就此告辞。”刁辊心领神会,站起身说道:“先生慢走,我也该送表弟回家了。”眼见淳于犰呼吸困难、喘息不止,刁辊恐他死在家里,忙牵来一匹快马,将他送回家中。未等抱到床上,便已一命呜呼。刁辊将他的尸体安置妥当,又将自己的痕迹仔细清理干净,然后一手牵马、一手拿着一根折断的树枝,边走便扫,将自己与马匹的脚印掩盖起来,一直扫到大路上,才跨马飞奔回家。 …… “大胆贼子,用心竟如此险恶。仇森,速将讼棍郑方达捉拿归案。其余人将一干人犯送至县衙大牢关押,本县择日宣判。” “是。”众捕快各自领命而去。 翁隽鼎与陈文祺来到酆烨一家所在的房间,酆灵母女兀自哀哀痛哭,酆烨亦坐一旁老泪纵横。见翁隽鼎、陈文祺进来,虽然心中悲痛,仍然站起来与两人见礼,哽咽着说道:“多谢二位及时解救。” 翁隽鼎上前扶他坐下,望了一眼酆灵母女,愧疚地说道:“老先生,我们解救来迟,酿成……。此事发生在本县治下,我对不起你们啊。” 酆灵一听,复又放声大哭起来。 “老先生,案情已经查清,一干人犯业已解至县大牢关押,俟将讼棍郑方达抓获之后即行判罪。您们是随我等到县衙听判还是……”陈文祺说道。 “爹爹,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吧,女儿无颜面对世人。”酆灵边哭边说道。陈文祺、翁隽鼎两人听罢,均是鼻子发酸、心痛如绞。 “那好,翁年兄,我俩顺道送他们回家吧。”陈文祺婉转地说道。 第六十九回 烈女殉节 沈灵珊担心义妹酆灵的安危,原本要随翁隽鼎、陈文祺他们一道前往雨山里,但一个女子跟着一群男人着实有些不便,经陈文祺、云飞烟百般劝说,才勉强留在了县衙。因心有所系,自白天到夜晚,沈灵珊均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辗转反侧一晚上,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便翻身起床,洗漱完毕后在晨曦中虚庭一步,翘首盼望陈文祺他们顺利归来。 云飞烟见她在院中徘徊辗转,便将她拉到自己的房中,劝慰道:“沈妹妹不要太过着急,你义妹她们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沈灵珊叹了口气,感慨地说道:“我这义妹也是命途多舛,一纸荒唐合约差点将她送入虎口,后来又险些被刁澜那贼子抢进狼窝,现在又不知什么人将她一家囚禁,生死难料,怎不叫人忧心?” “哎,这丫头也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放着一个孟广云对她有情有意,她竟无丝毫感觉。你说这穷乡僻壤的就算有几个出类拔萃的才子,那还不是远走高飞了?谁还会留意到鸡窝里去寻找凤凰?”云飞烟似嗔似怨地说道。 沉默了一会儿,沈灵珊对云飞烟说道:“云姐姐,若翁公子他们找到了酆灵妹妹,我想把她带到江南去,那里毕竟比此地繁华,除了让她见见世面,说不定机缘巧合遇见一个心仪的才子,也可遂了她的心愿。却不知她爹娘是否答应?” 云飞烟赞许地说道:“妹妹这主意不错,我想酆夫子夫妇不会不许的。” 正说话间,县衙前院一阵喧嚣,是翁隽鼎他们回来了。 沈灵珊向云飞烟打了声招呼,拔腿就往前院跑去。刚刚转过石壁,迎面碰见陈文祺、翁隽鼎两人垂首疾走,身后并无旁人。 沈灵珊趋前急切地问道:“大哥,你们回来了。找……找到义妹她们没有?”说完心里“噗通、噗通”直跳。 陈文祺仍然低着头,边走边闷声答道:“找到了。” 沈灵珊虽然奇怪陈文祺为何如此神情,但以为他是通宵未眠有些疲惫,跟在他的身后问道:“她们人呢?” “在她家里。”陈文祺仍是不咸不淡地回答。 沈灵珊跟在陈文祺的身后,心里大惑不解,平日陈文祺见了她,总是言笑晏晏、情意绵绵的,今日为何如此冷淡、沮丧的样子?正胡思乱想之间,又见陈文祺停步说道:“沈姑娘,你……你去看看她吧。” 听陈文祺这一说,沈灵珊倏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张了张嘴想问清楚,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让去看看,去了一切都会明白。她对陈文祺说了一句“大哥,你通宵未眠,赶快去睡一会儿,小弟这就去看义妹。”说完便向后院跑去,准备跟云飞烟打过招呼再去酆家庄。 “云姐姐,我可以进去吗?”因翁隽鼎已回,沈灵珊便隔着门喊道。 “进来吧。” 沈灵珊推门而入,只见翁隽鼎与云飞烟相对而坐,默然无语,云飞烟的眼睛泛红,泪花闪闪。 沈灵珊以为二人正在吵架,一时进退两难。云飞烟站起身,将她拉出房外,颤声说道:“酆灵姑娘被……被刁澜那恶贼……给……糟蹋了。” 沈灵珊一听如雷轰顶,两膝一软就要瘫倒。云飞烟一把将她抱住,低声叫道:“沈妹妹,你……你没事吧?” 沈灵珊悠悠地清醒过来,她轻轻推开云飞烟,强笑着说道:“我没事。云姐姐,你回屋吧,我去看看酆灵妹妹。”说完转身往外走去。 “沈妹妹,你一人去吗?”云飞烟扭头朝房中喊道:“翁郎,快叫几个人陪沈姑娘一起去,路上怕不安全。” 话音未落,陈文祺出现在大堂后面,远远地对云飞烟说道:“嫂夫人不用担心,我陪沈姑娘走一遭。” “大哥,你一晚未睡,还是小弟一人去吧。”沈灵珊走到陈文祺身边,轻声劝道。 陈文祺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说道:“你只身去酆家庄,愚兄即便留在家里也睡不着,走吧。” 沈灵珊心里一热,又想到义妹,两下对比,更为她感到伤心。不禁眼眶一红,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 “嗯。”她哽咽了一声,轻轻牵了他的手,一同走出县衙。县衙门口,早有衙役牵着两匹马等候,两人接过缰绳,扳鞍上马,“驾”的一声往酆家庄飞驰而去。 酆家堂屋,酆烨夫妇、孟广云三人相对无言、泪眼婆娑。一见陈、沈二人来家,孟广云连忙起身相迎。 “孟大哥,怎么只有你们三人,酆灵妹妹呢?”沈灵珊不安地问道。 孟广云抬眼看了看里屋,没有吱声。 “我去看看。”沈灵珊抬脚就走。 孟广云一把拉住沈灵珊的衣袖,说道:“杨姑娘(沈灵珊女扮男妆的事情被酆灵告诉了爹娘,酆烨又悄悄告诉了孟广云,只是不知她的真实姓氏)留步,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事?说吧。” 孟广云将沈灵珊拉到僻静之处,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杨姑娘,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 “我想……我想娶义妹,请你……请你作伐。”孟广云涨红了脸,大胆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女子失贞,无论她是有意还是受害,都是一种罪恶行为。在男人眼中,失贞的女子是不祥之人,避之唯恐不及。北宋“洛学”派鼻祖程颐甚至言道:若娶失节者以配身,是己失节也。现在孟广云主动提出要与酆灵结为夫妻,除了他蔑视封建礼教之外,也足见对酆灵是真心爱慕。沈灵珊内心也极希望通过两人的结合,抚平酆灵心里的创伤。但…… 沈灵珊赞许地望孟广云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进酆灵的房里。 酆灵坐在床沿上,仰面望着屋顶啜泣,任凭泪水在腮边流淌。听到脚步声,她低头一看,见是义姐沈灵珊,顿时感到委屈万分,“哇”的一声扑到沈灵珊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沈灵珊强忍眼泪,抱着酆灵慢慢移到床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妹妹,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就舒坦一些。” 谁知酆灵听了这句话,竟慢慢停止了哭泣。她从沈灵珊的怀中坐起来,拿过一方布帕擦干眼泪,展颜说道:“姐姐来看我,我很高兴,妹妹不哭。”说罢眼睛又一红。 “傻妹妹,要姐姐来看你还不容易?你喜欢的话,姐姐就经常来。”沈灵珊心疼不已。 酆灵幽幽地说道:“姐姐能来这一次,妹妹此生……无憾了。” 沈灵珊心里一惊,口中说道:“说什么呢,你才多大?就‘此生’了?姐姐还要看着你成婚生子呢。” 酆灵凄然一笑,轻轻摇头道:“妹妹此生没有这个福气了,待来世吧。” 沈灵珊斥道:“休得胡言。妹妹的心愿姐姐知道,这事包在姐姐身上。” “多谢姐姐好意。古人云: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妹妹如今是想慕贞洁也不成了,此身已被玷污,已经无从托付。” “瞎说。贞洁是内心的品德,不是猪啊狗的畜生可以夺走的。在大家的心目中,妹妹依然是圣洁无比。”沈灵珊感觉自己的话有些苍白。 酆灵抓起沈灵珊的手,将自己的脸颊埋在她的手心,叹息了一回,抬头望着沈灵珊说道:“这世上即便只有姐姐一人能这样看我,妹妹就能坦然……坦然……”说着,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 沈灵珊一把将酆灵拢入怀中,为她拭去眼泪,说道:“傻妹妹,不止我一人。姐姐进房前,广云大哥央我做你们的媒人,他要娶你呢。” 酆灵听了,半晌才说道:“义兄他是个好人。先前妹妹自不量力,一心幻想嫁个才子,错过了他。如今我被贼子玷污,他不嫌不洁,我自己都嫌脏。请姐姐转告义兄,如有来世,我一定报答他这份情意。” 沈灵珊听她言语决绝,正思谋着如何劝解,忽听酆灵说道:“姐姐,我的事不必说了,说说你吧。你不是去宁夏寻找爹爹吗?找到了没有?” 沈灵珊点点头:“找到了。” “找到了?恭喜姐姐,你一家人总算团聚了。”又问:“好像陈公子也来了?姐姐,你和陈公子是……是恋人吧?” 酆灵身遭劫难,心情可想而知,沈灵珊此时哪能与她谈这个?因此淡淡地答道:“他是我结义兄长。” 酆灵悠悠一叹,说道:“姐姐,妹妹真羡慕你。” 沈灵珊揽过酆灵,抚摩着她的秀发,心疼地说道:“妹妹,姐姐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姐姐你说。” “姐姐孤身一人,没有兄弟姐妹。与妹妹结识,对姐姐来说真是三生有幸。姐姐想请妹妹一道回到江南,从头来过,不知妹妹俯允否?” 一抹向往的神色在酆灵脸上一现即逝,然后摇摇头戚然说道: “姐姐的良苦用心,妹妹铭感五内。我知姐姐‘从头来过’的意思,但天地可欺,良心难昧。‘谓无有见乎,能隐于天乎?谓无有知乎,不欺于心乎?’况且妹妹已经立下心愿,生,在爹娘膝前承欢;死,灵魂与爹娘相伴。这辈子,妹妹我是不能随姐姐出去看世界了,请姐姐原谅。” “妹妹……” “姐姐,你不要劝了。今日能同姐姐见上一面,妹妹于愿足矣。时已黄昏,姐姐也该回去了。”酆灵决然说道。 “妹妹,我不回去,姐姐要在这里陪着妹妹。”沈灵珊心中隐有不祥之兆,她打算留下来,慢慢化解义妹的心结。 酆灵长叹一声,哽咽着说道:“姐姐,你可曾知道,去年姐姐教小妹读书习字的那段日子,是妹妹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可惜……‘春风虽自好,春物太昌昌’。姐姐,你的心意,妹妹领了。既然迟早要别离,何须在意这一朝一夕?姐姐,请回吧。我想跟广云大哥说点事。” 沈灵珊无奈,只好握住她的手,说道:“妹妹保重,姐姐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松开酆灵的手,转身向门外走去。 “姐姐。”酆灵在背后喊道。 沈灵珊倏然转身,酆灵早已泪流满面,奔过来拉住沈灵珊的手,凝视着她…… “姐姐,让……妹妹……再看看你。” 沈灵珊将酆灵紧紧抱在怀里,再也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良久,酆灵抬起手,为沈灵珊擦去泪珠,将她轻轻一推,颤声说道:“姐姐,别了……” 说罢转身,再不回头,只见双肩轻轻抖动。 沈灵珊擦干眼泪,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出门走进堂屋,对孟广云说道: “孟大哥,酆灵妹妹有话对你说。” 孟广云心中一喜,以为酆灵答应了他的请求,忙大步走到酆灵房前,见房门紧闭,便轻声喊道:“义妹,我来了,请将门打开。” 等了片刻,见酆灵没有答应,又喊道:“义妹,我可以进来吗?” 又等了半晌,房里仍无动静。孟广云欲待再喊,堂屋中的陈文祺突然说道:“坏了。”箭步冲到孟广云身前,一掌击碎房门,只见酆灵颈部套着白绫,双脚悬空,在房中轻轻晃动。 “酆姑娘!”“义妹!”“妹妹!”“灵儿!”众人边喊边向房中扑来。 孟广云赶过去抱住酆灵的双腿,尽力向上托举,陈文祺拔出随身带着的画影剑,将白绫一斩两段。 可是为时已晚,酆灵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气息全无。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就这样香消玉殒…… “灵儿,我苦命的女儿,你为何如此想不开呀,你丢下爹娘,让我们怎么活呀。呜——”酆烨夫妇悲痛欲绝,凄厉地哭声令人肝肠寸断。 “看,这里有一封书信。”孟广云从酆灵的床头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纸。显然,它早已写就。 “爹、娘:女儿不孝,要孑身远行了。昔年窦家二女,不从乱贼,投危崖而奋不顾身。女儿欲效先贤,捐躯遂志,奈何身不由己,致遭玷污。累及二老受辱,乃女儿此生之大痛大恨也。古人云:妾可无生,可无耻乎?故节孝难全之时,除了殉节,女儿别无选择!爹、娘,永别了,女儿生不能膝前承欢,死当以灵魂与二老相伴。祈望爹娘莫以女儿为念,相濡以沫,齐享天年,九泉之下,女儿方能心安。不孝女灵儿跪泣绝笔。” 沈灵珊、陈文祺看罢,半是酸楚半是感佩。舍生殉节,智乎?愚乎?旁人固然可以见仁见智,对于酆灵而言,或许是最好的归属。她以花季的生命,向世人证明了自己的高洁。她和她的选择,应当得到尊重! 陈文祺、沈灵珊含悲忍泪,分别扶起哭得死去活来的酆烨夫妇,请他们节哀顺变。 孟广云泪流满面,悄无声息地为酆灵的后事张罗着。 酆烨擦了擦腮边的老泪,沙哑着嗓子对沈灵珊说道:“杨姑娘,谢谢你和陈公子来看灵儿,我和拙荆有一事相求。” “伯父,您说。” “我们希望你能给灵儿题个挽联。” “伯父,您们见外了。我与妹妹结拜一场,理当为她送行。”沈灵珊说罢,来到酆烨的书房,略一思索,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副挽联: 冰魂雪魄宁舍娇躯濯污扬清, 玉碎珠沉不湮烈女言芳行洁。 这副挽联褒扬得体、语境不凡,而且还将“冰清玉洁”四字隐含其中,为酆灵短暂的一生作出了一个如实而凄美的定论。 料理完酆灵的后事,陈文祺、沈灵珊返回肤施县衙已是次日的午后。翁隽鼎、云飞烟听说酆灵以死殉节,免不了又是一阵唏嘘。翁隽鼎更是自责不已,原本以为自己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将肤施治理得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哪知刁辊父子伙同讼棍郑方达,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绑架良民百姓,甚至逼死人命。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此,翁隽鼎拍案说道:“刁辊父子无法无天、恶贯满盈,不严惩何以对得起一方百姓、何以对得起酆灵一家?陈年兄,你们且在后堂歇息,在下这就去审讯人犯。”说罢朝陈文祺、沈灵珊拱了拱手,往前堂去了。 “来人,升堂!” “升——堂——” “将人犯刁辊、刁澜、郑方达、刁姜氏、刁三、刁四带上来。” “带人犯——,威——武——” 刁辊、刁澜、刁姜氏和刁三、刁四几人,均在前日夜间招供画押,仅讼棍郑方达是第一次过堂,翁隽鼎便从他审起。 “郑方达,你可知罪?” “回大人,不知草民身犯何罪?”郑方达不答反问。 “郑方达,本县劝你招认了吧,免得皮肉受苦。”翁隽鼎按捺火气说道。 “大人,自去年官府裁定草民不得与人帮讼,草民是老老实实地在家中待了整整一年,从未做过违法勾当,您要草民招认什么?”郑方达抵赖道。 翁隽鼎正在火头上,不愿与他啰嗦,大喝一声:“来人,将郑方达拖下去重打一百大板,帮他恢复一下记忆。” “翁隽鼎,你酷刑逼供,我要告你。”郑方达高声喊道。 “告便告,本县怕你不成?打!”翁隽鼎对此人痛恨至极,一心要让他受些苦头。 行刑完毕,皂隶将打得皮开肉绽的郑方达拖进大堂。 “郑方达,招是不招?” “狗官,要打便打,郑某无有可招。”郑方达有气无力地说道。 “来人,将刁澜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跪在一旁的刁澜正在隔岸观火,一听要打自己五十大板,急忙喊道:“大人,草民不是全招了吗?怎的还要责罚草民?” 翁隽鼎“哼”了一声,说道:“你所言不实,如何不打?” “大人,草民所招句句是实,决无妄言。”刁澜辩解道。 “你说郑方达设谋囚禁酆烨一家、献计害死淳于犰,现在郑方达却说什么都没干,能说你没有妄言?” “郑先生,如何抢人、如何害死我表舅,都是您出的主意啊,你为何矢口不认?您这不是害我挨板子么?”刁澜气急败坏地与郑方达对质。 “简直是一派胡言,谁给你出主意了?”郑方达怒道。 “来人,将刁澜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翁隽鼎复又叫道。 一见儿子要挨打,刁辊夫妇连忙出面“作证”:“大人明察,主意的确是郑……郑方达出的,不信您还可以问他们。”说着用手指着刁三、刁四。 “郑方达,你还有什么话说?”翁隽鼎目的已经达到,再问郑方达。 “他们刁家合伙陷害郑某,你也相信?”郑方达兀自强辩。 “我且问你,他们为何要合伙陷害于你?” “是呀,我们为何要陷害你?”刁辊、刁澜齐声说道。 “这个……”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了。来呀,将人证、物证带上来。” 翁隽鼎话音未落,两个皂隶押着一个妇人、两个皂隶抬着一大箱纹银,来到大堂。 “相公——”那妇人朝郑方达哭喊道。 “娘子,你……”郑方达已知事情败露,顿时面色如灰,无奈在供词上签字画押。 翁隽鼎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堂下听判!人犯刁辊、刁澜、郑方达,设方略入室抢人、私囚良民、谋杀同党、逼死民女,犯抢夺罪、拘禁罪、杀人罪,判死刑;人犯刁三、刁四,胁从刁辊等人,参与入室抢人,犯抢夺罪,判杖刑、流刑,杖一百,流三千里;人犯刁姜氏,容夫纵子抢夺、杀人,妇德有亏,犯知情隐匿罪,判笞五十。人犯刁三、刁四、刁姜氏枷号一个月、照前发遣;人犯刁辊、刁澜、郑方达情真罪当,无可出脱,斩立决。” 刁辊、刁澜、郑方达一听,顿时大惊失色。郑方达高声骂道:“翁隽鼎,你这狗官,你去翻翻大明律法,看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有没有‘斩立决’的权力?” 郑方达是讼师出身,对刑名案件的审理流程自然了如指掌。早在太祖、太宗两朝便已明确规定,任何死刑案件(谋逆重罪除外),必须经过朝廷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稽查复审,才能确定是否执行死刑,以保证不枉不纵。故此他警告翁隽鼎没有判‘斩立决’的权力。 翁隽鼎十载寒窗、加之入仕之后的浸润,如何不知本朝的律法规定?但他向来嫉恶如仇,对于刁辊父子囚禁良民、逼死酆灵的恶行愤恨至极。虽然他们依律当斩,但若走律法程序,须呈报延安府,再由延安府层层转报至朝廷三法司复审,且不说复审中会否出现意外,单这层层转报上去就已错过“秋审”,白饶刁辊父子多活一年,这是翁隽鼎不愿看到的。他要果断地处决了这几个恶人,以彻底断绝他们“出脱”的机会。他知道接下来的后果非常严重,轻则罢官,重则坐牢,但他毫不畏惧。为了不连累陈文祺,因此有意让陈文祺留在后堂歇息。此时听郑方达质疑自己的权力,他怒极反笑,指着衙门外旁观的百姓说道: “公道自在人心,是非全凭天论。有没有‘斩立决’的权力,你说的不算,且听他们怎么说。”说完向门外高声问道:“大家说,这几个恶人斩不斩?” “斩立决!”“斩立决!”“斩立决!”旁观的众人呼喊道。 “来人,将刁辊、刁澜、郑方达推出刑场,斩首示众。”翁隽鼎手拿令牌喊道。 “大人,这……”仇森犹豫着没有接牌。 “怎么?本县还没有罢官,你就不听号令了?”翁隽鼎怒道。 “大人,并非小人不听您的号令,这……这后果……,大人要三思而行哪。”仇森小心谨慎地劝道。 翁隽鼎“哈哈”一笑,用手拍着座椅说道:“不就是罢官吗?如果任凭恶人逍遥法外,坐这把官椅还不如坐牢舒坦。你不必说了,照本县说的办。” “是……大人。” “等等。”仇森正要接过令牌,忽听一声大喝。 翁隽鼎扭头一看,陈文祺、沈灵珊来到了大堂之中。 “陈年兄,你们怎么来了?”翁隽鼎低声问道。 陈文祺走到翁隽鼎的公案旁边,低声说道:“你让我们在后堂歇息,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故此就来了。翁年兄,你怎如此糊涂?别说你一个七品县令,就是四品府尹、二品布政使,也没有判处‘斩立决’的权力啊。你这样判,岂非是解衣抱火之举?” “这几人罪大恶极,按律当斩,留着他们必将祸害无穷。”翁隽鼎坚持道。 “谁说要留着他们?无非是‘斩监候’,缓过三、五月到秋后问斩罢了。”陈文祺耐心地劝说道。 翁隽鼎不为所动,决然说道:“‘斩监候’?几个月下来,还不知会出什么幺蛾子。万一出脱了他们的罪名,酆姑娘岂非白死了?再说了,你看县衙前的百姓,人人都是义愤填膺,若不‘斩立决’,只怕民愤难平。” “百姓们不知律法规定,我来向他们解释。”陈文祺转向堂下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这几个人恶贯满盈,论罪当斩。但本朝律法规定,任何刑名案件,必须经过朝廷三法司稽查复审,才能最后决定刑罚。因此,翁大人的确没有判定‘斩立决’的权力,请各位父老乡亲理解。” 陈文祺这一说,原本面如死灰的刁辊父子和郑方达,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顿时神气起来。而门外那些百姓则不乐意了,纷纷起哄,有人高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庇护恶人?县太爷断案,关你何事?” 陈文祺不急不恼,微笑着说道:“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翁大人如果要判人犯斩立决,他便要成为下一个人犯。难道诸位忍心眼看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面临牢狱之灾吗?” 众人一听,均面面相觑,心想要做个好官着实不易。也有人犹不甘心,问道:“难道说,就任凭这些恶人逍遥法外不成?” “在下只是说本朝律法规定了相应的程序,并非说这几个恶人不能斩。翁大人可以判他们斩监候,俟朝廷三法司‘秋审’后问斩。” “按照这个程序一拖就是一年,这一年中,他们还不知要使出什么法子出脱罪名,这不是养虎遗患吗?去年我们也曾在这里旁观了翁大人审判他们父子,结果判了三年徒刑,谁知一年不到,他们又出来害人。试想,如果去年严惩了他们,酆家姑娘她能死吗?”人群中有人似乎对这起案件了如指掌,理直气壮地质问道。 旁观的百姓听他一说,纷纷附和,有人带头呼起了口号,强烈要求对刁辊父子等三人“斩立决”。 “陈年兄,你就不要阻拦了,若不严惩这几人,百姓不依,在下这芝麻官也做的难受。”翁隽鼎说完,将手中令牌往仇森面前一递,说道:“仇森,斩!” “斩立决。”“斩立决。”“斩立决。”县衙前的旁观百姓齐声高喊。 看这架势,刁辊等人不斩是不行的了。但陈文祺实不忍心好友因此而革职查办。他想了想,抬手止住众人的鼓噪,大声说道: “各位父老乡亲,请大家静一静。不错,大明例律不能用来姑息养奸。这斩立决的权力知县没有,府尹、布政使也没有,但有一人他有。” “这人是谁?”众人眼睛一亮,问道。 “当今皇上。” “啊——”当今皇上远在京城,众人不免大失所望。 陈文祺自怀中掏出御赐金牌,高高举起,喝道:“这是皇上御赐金牌,见牌如见朕躬。臣陈文祺奉旨体察民情、惩办豪强。刁辊、刁澜、郑方达设谋抢夺民女,残害人命,罪不可逭,按律当斩。着肤施县令翁隽鼎为监斩官,将刁辊、刁澜、郑方达三名人犯押至刑场,枭首示众。” 众人深感“皇恩浩荡”,当即匍匐在地,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年兄……”翁隽鼎欲要劝阻,陈文祺一摆手,说道:“翁年兄有话稍后再说,快去监斩吧。”说罢转身走向后堂。 监斩罢刁辊等人,翁隽鼎急匆匆来到后堂,对陈文祺埋怨道:“陈年兄,你这是何苦?皇上御赐金牌于你,仅仅是‘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并未授你生杀予夺之权啊。为了保我这顶七品乌纱而犯欺君之罪,你……” 话没说完,陈文祺笑着截住他的话头:“好了,好了。翁年兄一贯豪爽,今日怎的如此絮絮叨叨?在下回朝至多被皇上薄责几句,没什么大事,你就别忧心了。” “说的轻巧,假如定你个欺君之罪,革职查办那是轻的了。”翁隽鼎担忧地说道。 久未出声的沈灵珊这时走到陈文祺身边,拉着他的衣袖说道:“你们俩都别惺惺相惜了。假若大哥被革职,小弟便陪你回家种田去。”她本意是安慰两人,但话一出口便知大大不妥,顿时躁得粉面通红、羞不自胜。 陈文祺听罢心头一热,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岔开话题柔声说道:“沈姑娘,我们也该启程了。”复又对翁隽鼎言道:“翁年兄,我有一事相托。” “请讲。” “去年在下路过马邑县时,曾在那毒瘴林旁的一间旅店投宿,临行前与店家小公子有一联对之约。翁年兄有暇时,请代在下走一遭,以免失信于人。” “陈年兄此去不是正好顺路吗?为何不亲自践约?”翁隽鼎奇道。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我欲绕道而行。” 翁隽鼎以为他们要绕道延安府,问道:“前些日不是差人给夏总兵和沈将军送过信、约定在居庸关会合的吗?为何还要绕道?” “翁年兄有所不知,时下已过惊蛰,毒瘴林中的蚺蛇正在蠢蠢欲动,从林中穿过实在不便。” 匪夷所思!那条官道穿过的树林,只是每日的下午至半夜子时才有毒瘴,下半夜到上午之间虽然偶见蚺蛇出没,却并不妨碍行人赶路,为何陈年兄要舍近求远?翁隽鼎一脸的不解。 陈文祺见他怔怔的样子,无奈解释道:“林子里毒蛇出没无常,我想沈姑娘瞧见必定不爽。” 翁隽鼎恍然大悟,女孩儿就算不惧豺狼虎豹,也怕蛇、鼠之类的小动物。因此由衷地赞叹道:“陈年兄不仅怜香惜玉,而且心细如发,在下佩服之至。” 沈灵珊心里甜丝丝的,含情脉脉地睨了爱郎一眼,说道:“大哥,我去跟云姐姐辞个行。” 第七十回 查找元凶 “牟大人,在下请您看一样东西。”陈文祺解开缠着的布条,将一柄腰刀放在锦衣卫指挥使牟斌面前的书案上。 “绣春刀?陈将军,你是如何……”牟斌飞快地抓起腰刀,双眼却疑惑地望着陈文祺。 “请牟大人先辨认一下这把刀的主人是谁?”陈文祺沉着地说道。 牟斌倒转刀柄,只略略一看,便肯定地说道:“不错,这便是失踪近一年的王熙所佩之腰刀。” “牟大人何以如此肯定?”陈文祺似乎不怎么放心,再次问道。 牟斌没有立即回答,扭头对站在身后的那名亲兵说道:“去,将北镇抚司中后所武器配备登记册拿来。” 未几,那名亲兵将一本约三分厚的册籍呈给牟斌。 牟斌伸手接过,翻到其中一页,送到陈文祺跟前,说道:“陈将军请看。” 陈文祺凑近一看,册籍上是一张表格,第四行下面划有一道粗粗的红杠,上写着: “王熙,百户,佩刀编号:锦拱30867。” 陈文祺自怀中掏出一块椭圆形的铜牌,放在书案上,说道:“那么,这块腰牌也是此人的喽?” 牟斌翻转腰牌,见到“北镇抚司中后所,百户”字样,点点头说道:“不错,这正是王熙的腰牌。敢问陈将军,王熙的佩刀和腰牌如何在你这里?王熙他人现在何处?” “去年,在下奉旨西行,第一日夜宿居庸关‘南关’客栈,即遇蒙面人入室暗杀。这柄刀便是死去的蒙面人所持凶器,腰牌也是在他怀中搜出。在下见与锦衣卫有关,特来向牟大人知会一声。” 牟斌闻言大惊失色。暗杀钦差乃是谋逆大罪,不仅本人死无葬身之地,而且还要株连九族。属下犯此重罪,长官如果不举不报,至少也要问个失察之罪。当然,如果在朝廷查问之前主动禀报、积极处置,那又另当别论。此时陈文祺没有直接上奏朝廷,而是拿着证物先来告诉自己,实在是一个天大的人情。 牟斌顾不得两人的品级悬殊,忙起身走到陈文祺跟前,一揖到地,真诚地谢道:“陈将军回护之情,牟某没齿难忘。” 陈文祺急忙拉起牟斌,坦言道:“牟大人休要如此,在下承受不起。说来惭愧,若非恩师刘大人提醒,在下说不定在明日早朝时就直接上奏给皇上了。”接着,毫不隐讳地向牟斌说明了经过: 陈文祺、沈灵珊两人为避开马邑官道林中的毒瘴,绕道延安府,晓行夜宿风雨兼程,如约在居庸关追上了夏尧、沈清一行。大家会合一处,不到一日功夫便抵达京城。在官驿安置停当后,陈文祺向夏尧、沈清打了声招呼,偕沈灵珊径往刘健府中拜会恩师(沈灵珊是去当面谢过刘大人当日指示路径的恩典)。一番寒暄之后,不等陈文祺开口,刘健将陈文祺托隆庆知州冯文轩送来的佩刀和腰牌取出,亲手交给陈文祺,关切地问道:“文祺呀,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情?” 陈文祺没有多想,当即答道:“此二人虽然刺杀的是学生,矛头却是指向朝廷,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学生意在明日早朝时如实奏明皇上,恳请皇上下旨彻查此事。恩师您看如何?” 刘健微微摇头道:“刺杀钦差乃是祸及九族的谋逆重罪,一旦皇上听闻此事,必然龙颜震怒。从这两件物品看,行刺你的此人应是锦衣卫的下级军官,查究起来,锦衣卫指挥使牟大人脱不了失察的干系。锦衣卫虽为百官所畏惧,且避之若浼,但指挥使牟大人忠诚厚道,与他的众多前任相比大是不同,对朝中大臣还是颇为照拂,行事作风也较为温和。若是受到此事牵连,不仅于牟大人自身不利,恐怕也因此影响当前朝中的和谐氛围。” 陈文祺一听,顿时明白恩师的用意,忙称谢道:“多谢恩师提醒,文祺知道该怎么做了。” 刘健捻须一笑,说道:“也罢。待会老夫与你同去驿馆,会会夏尧老兄和沈清将军,劝他们近几日不必忙着见皇上,留几天时间让你处置此事。至于皇上那里,老夫自会向皇上说明。” 陈文祺讲到此,牟斌方知是刘健暗中维护自己,当下说道:“刘大人高义,牟某当择日登门拜谢。” 陈文祺此来,当然不只是向牟斌示恩,他要通过牟斌找出刺杀自己的背后元凶。他有意转移话题,指着书案上的绣春刀和腰牌对牟斌说道: “牟大人怎么不问这王熙是怎么死的?” 牟斌不假思索,答道:“陈将军不仅足智多谋,而且武艺高强,此人竟敢虎口扳须,那还不是自取灭亡?” 陈文祺摇头道:“在下忝为朝廷命官,当遵大明例律,怎敢妄开杀戒?” 牟斌一脸惊诧,问道:“怎么?此人不是陈将军所杀?那又是……” “是他的同伙乘其不备,将他一刀毙命。” 牟斌大吃一惊:“什么?难道行刺陈将军的不止他一人?” “系两人共同作案。” “那……另一人是谁?跑了还是捉住了?” “被他脱逃了。在下此来,正是想查出此人是谁。”陈文祺淡淡地答道。 “陈将军可有线索?牟某这就通令各户所查缉。”除京城外,全国各行省乃至府、县,均有锦衣卫的分支机构,故牟斌有此一说。 陈文祺没有明确有无线索,而是问道:“请问牟大人,贵卫是否对绣春刀的配备管制得很严?” 讨论如何查找脱逃的人犯,怎么扯到绣春刀的管理上了?牟斌心中疑惑,口里还是答道:“当然。锦衣卫的绣春刀从打造到配置、再到损坏更换等所有环节,都有严格管理与记录。” “市井中会否仿制?” 牟斌断然否定:“不可能。绣春刀样式、选材和锻造工艺极为特殊,无人可以仿造。” “哦?牟大人可否见告一二,让在下增长点见识?” 牟斌知道陈文祺绝不会是喜欢猎奇,而是与线索有关,便尽可能详细地介绍道:“先说锻刀的用材吧。民间锻造刀剑,最好的选材是百炼钢,而绣春刀所选用材,乃是西域的乌兹钢。此钢锻造的刀剑,不仅异常锋利,而且非常坚韧不易折断。此钢不仅价格昂贵,而且锻造工艺也很复杂,加之朝廷对乌兹钢的采购控制极紧,因此民间并无乌兹钢所制刀剑。再说制作,民间用刀剑之人是零散的,即便规模较大的武馆,所需刀剑数目也不是很多,故此刀剑多为锻打而成;但锦衣卫人数众多,佩刀用量极大,故绣春刀乃是制式兵器,以铸造加旋焊批量制作而成,以此工艺锻造的佩刀,刃身的纹理非常具有规律性,锋尖处的流水纹理一致,可据此判断佩刀是否有折损残缺。而且,每一批次的佩刀锻造完工后,均要报请分管武备库的指挥同知指定编号,将编号逐一镌刻在刀柄上,武备库要按此编号验收入库。因此,要仿制绣春刀可说绝无可能。” 陈文祺心下了然,点头说道:“若如牟大人所言,那脱逃的嫌犯就缩小了查找的范围。” “何以见得?” “因为那人手中的兵器,也是一柄绣春刀。” 牟斌瞠目结舌,惊问道:“你……你是说,那个脱逃的嫌犯,也是锦衣卫的人?” “如果贵卫没有发现有绣春刀失落的话。”陈文祺点点头,肯定地说道。 “但问题是,锦衣卫所辖十四所六万三千七百八十二人,人人皆配置一柄佩刀,且样式相同,何以辨认谁是那个行刺脱逃之人?”牟斌面有难色。 “牟大人,并非在下小觑了贵卫的宝器:绣春刀虽然坚韧、锋利,却非无坚不摧,与皇上赐给在下的这柄‘画影剑’相比,还差了一点点。当晚在下与那人过招时,曾将那人的绣春刀斫了个豁口。因此,牟大人只须查问一下绣春刀锻造所,看谁在此期间修补过刀口,即可锁定这个脱逃的嫌犯。” 牟斌摇头道:“为了保证式样、流水纹理的统一性,自洪武十五年裁撤亲军都尉府与仪鸾司、改置锦衣卫以来,本卫将校、力士所佩腰刀只换不修,锻造所并无修补刀剑的先例。” “啊?”陈文祺一愣,这倒是始料不及的事情,旋即问道:“贵卫更换武器是否有记录?换下的武器又是如何处理的?” 牟斌笑了一笑,说道:“适才牟某说过,锦衣卫的绣春刀从打造到配置、再到损坏更换等所有环节,都有严格管理与记录。无论何人更换武器,须先讲明武器缺损的理由,凭分管武器装备的指挥同知签发的手令,到武备库更换。武备库见到指挥同知签发的手令后,要在‘武器更换登记簿’上填写更换人的姓名、更换理由、原配武器的编号、更换武器的编号等信息,还要在‘武器配备登记册’中更改该人的武器编号,方能换取新的武器。至于换下来的武器嘛——”牟斌略略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一般都是不定期送到锻造所回炉处理。” 陈文祺一听顿时紧张起来,若是那人更换的武器回了炉,那可是死无对证的事情,即便嫌疑很大,没有物证很难定罪。于是他催着牟斌说道: “牟大人,请赶快差人去武备库和锻造所查看,若有近一年更换下来的武器,请下令暂时不要处理。” 牟斌不慌不忙地说道:“陈将军不必着急,残旧武器回炉是不定期的,视库存量大小来决定。近一年来,锦衣卫并未有什么大的行动,更换的武器并不多,所以在此期间换下的刀剑应该还没有处理。” “不,不,不,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请牟大人差人传令,封存武备库和锻造所尚未处理的兵器。”陈文祺急道。 牟斌知道事关重大,当下不敢怠慢,一面传令封存武备库和锻造所尚未处理的兵器,一面差人请分管武器装备的指挥同知苗柏和武备库总管毕滕前来议事。 不大一会,苗柏和毕滕前后脚来到牟斌的书房。陈文祺一见苗柏,记得他就是去年琼林会武宴前给自己解围之人,便站起身与苗柏拱手见礼,并寒暄了几句。 牟斌将意图简单向两人说了一遍,苗柏听后说道:“去年以来申请更换兵器的屈指可数,大概不到五十人吧?毕总管,去,把去年的‘武器更换登记簿’拿来,一看便知。” 毕滕答应一声,起身便走。 “毕总管请留步。”陈文祺叫道。 毕滕转身问道:“陈将军有何吩咐?” “这一年换下的绣春刀可还在武备库?”陈文祺最为关心的还是这“物证”毁去了没有。 毕滕点点头,答道:“还在。” 陈文祺总算松了一口气,转而用征询的语气向牟斌说道:“不如我们往武备库走一遭?” 牟斌立知其意,站起来说道:“好,大家一起过去。” 查验的结果令陈文祺等人大失所望。自去年三月至今,登记在册的绣春刀更换事宜仅有四十七例,受损佩刀多为锋刃卷口、刀柄开裂,仅有三柄佩刀的锋刃上残留有浅浅的缺口。陈文祺拔出“画影剑”,与那些缺口一一比对,竟无一个缺口与之吻合。 “敢情是……”陈文祺、牟斌不约而同要说什么,一见对方开口,便即住口不言。 “牟大人,您先说。” 牟斌略微尴尬地说道:“我是想,既然更换的佩刀中没有与陈将军‘画影剑’吻合的缺口,会不会是那人做贼心虚、不敢申请更换呢?” 陈文祺击掌说道:“牟大人言之有理,在下也是这么想的。” “这么说,查验一下各人手中的绣春刀,真相岂不大白?苗大人,”牟斌扭头看着苗柏,“请你即刻通令各千户所,查验所有将校、力士手中的佩刀,发现有残缺的,立即上报并同时拘捕此人。” “牟大人,”陈文祺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苗柏,向牟斌说道:“锦衣卫人数有六万之众、一小部分还分散在两京十三行省,这一查验,来去恐在一、两月之间。如果在下回京月余,不去面君复旨,恐怕不妥吧?” 牟斌想想也是,但如不全面查验所有人员的佩刀,又怎能查出那个脱逃之人? “陈将军有何高见?” “请问大人,锦衣卫在两京十三省所设机构,是百户所吧?” “正是。” “您看啊,这王熙是中后所的百户,与两京十三省百户所的长官平级。那日秦宗将军躲在门外偷听王熙与他那同伙的对话,王熙自称‘属下’,显然那人的品级比王熙要高。故此可基本排除两京十三省锦衣卫将校的嫌疑,将查验的对象确定在京城南、北镇抚司副千户以上的将军即可。” 牟斌一听大喜,急忙传令南、北镇抚司副千户以上的将军速到锦衣卫治所议事厅议事。 锦衣卫司职皇城侍卫,惯于随时听任皇帝差遣,行动之快、效率之高,在所有军队中首屈一指。牟斌的命令下达后不到半个时辰,锦衣卫治下的二十八名副千户、十四名千户、两名镇抚使、两名指挥佥事、两名指挥同知共四十八人悉数到齐。 陈文祺暗中对四十八人逐一扫视,目光在梁德身上停顿了片刻。自“南关客栈”遇刺以来,陈文祺就怀疑那脱逃的蒙面人便是梁德,此时再看他的身形,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不过陈文祺生性严谨务实,不愿以主观判断来下结论,以免查案误入歧途。 “各位,本指挥使召集各位到此,要宣布一件大事。这位陈将军,是皇上钦点的宁夏三卫治权接收使,去年西行途中,投宿居庸关‘南关客栈’时遭遇两个蒙面人入室行刺,幸有神秘人暗中报讯,才使陈将军安然无恙,两名刺客一死一逃。事后陈将军从死去的刺客身上搜出这两件物品,各位请看。”牟斌说着,从案上拿起王熙的佩刀和腰牌,举在半空中。 “绣春刀?”“锦衣卫腰牌?” 众人低声惊呼。 “对,绣春刀和锦衣卫的腰牌。”牟斌继续说道:“经查验,此刀、牌的持有者系北镇抚司中后所百户王熙,此人一年前离奇失踪,本使多次差人查找无果,今日才知是行刺钦差失手被杀。”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均云想不到此人如此狼子野心,竟敢行刺钦差大人,真是死有余辜。 陈文祺暗中留意梁德的神色,但见他镇定自若、泰然处之,使陈文祺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几分怀疑。继而又想,若真是此人作案,他这份沉着委实惊人。 牟斌挥手止住众人的议论,接着说道:“从现场情况分析,王熙乃是胁从,那脱逃之人才是元凶。王熙身为百户,能令他自承‘属下’者,只有这大厅之中的四十九人。因此包括本指挥使在内,人人皆有嫌疑。当晚交手时,陈将军将此嫌犯的佩刀斫了一道缺口,现在,便请陈将军将我等四十九人的佩刀逐一查验,以查出真凶,还其他人的清白。” 说完,走到陈文祺跟前,拔出腰间的佩刀,双手呈给陈文祺查验。 站立在陈文祺身侧的武备库总管毕滕,手捧“锦衣卫武器配备登记册”,翻到第一页,高声念道:“牟斌,指挥使,佩刀编号:锦拱00001。” 陈文祺倒转刀身,刀柄上镌刻的正是“锦拱00001”,编号正确。复又顺过佩刀,对刀刃上的流水细细查看一遍,没有发现异样。 陈文祺将佩刀还给牟斌,说道:“牟大人,您的佩刀没有异常。” 指挥同知苗柏走上前,解下自己的腰刀,交给陈文祺。 “苗柏,指挥同知,佩刀编号:锦拱00005。” 陈文祺还是先对编号,再验刀刃,也是正常。 牟斌、苗柏带头交验佩刀,立刻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按官职品位依次而验。如此一来,众人均根据自己的品级有序呈验,倒使验刀秩序井井有条,既无拥挤也无拖沓。 梁德是第七个交验佩刀之人。待陈文祺将南镇抚使柳长湖的佩刀交还、柳长湖返身入列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走到陈文祺跟前,拔出腰间佩刀,单手送到陈文祺手上,然后侧转身子,看着陈文祺检验,脸上并无异色。 在陈文祺潜意识中,梁德的佩刀具有极大的甚至是唯一的嫌疑,因此他要仔细查验。不过在旁人眼里,陈文祺的验刀姿势、察看顺序甚至距离远近,与先前并无二致。 陈文祺接过梁德的佩刀,下意识地将目光扫视了一下刀刃,但见一泓清泉般的刃口完好无缺,随着刀身的晃动,一点寒光在刀锋上不停地跳跃、游走。陈文祺知道,即便梁德就是那个蒙面人,也断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一柄有缺口的佩刀交验。要顺利通过察验,只有三种可能:一、以梁德的身份(镇抚使),与下属换一柄佩刀应该不难,但交换之后须将刀柄上的编号进行修改;二、寻找民间高手,修补刀刃上的缺口。三、重金购买乌兹钢,打造一柄赝品腰刀。 陈文祺根据自己的猜测,先对刀柄上的编号仔细审视了一番,发现并无改动的痕迹。他又将目光移向刀刃,只见两面刃口平整光滑,流水纹理流畅自然,毫无斧凿之痕。而观此刀的式样厚薄,分明是一柄如假包换的真货,绝非赝品。 难道不是他?或还有其他的可能?此时众目睽睽,还有大半人等着交验,容不得陈文祺多想。他沉下心来,准备先验完所有的佩刀再说。 接着,十四名千户、二十八名副千户的佩刀也逐个交验完毕,均未发现问题。 陈文祺望着牟斌微微摆头,牟斌会意,便轻咳一声,说道:“今日各位的佩刀虽已交验,并不意味着已无嫌疑,我们还会采用另外的方式查缉真凶。本指挥使慎重地提醒,行刺钦差是谋逆重罪,一经查获,株连九族。此人若能幡然悔悟、投案自首,本指挥使将力保其九族妇孺免遭杀戮。” 待众人散去之后,牟斌疑惑地对陈文祺说道:“陈将军,难道此前的判断有误?莫非自承‘属下’的是那个脱逃之人、这王熙反而是那人的长官?”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不可能。秦宗将军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以通幽洞微见长,而且江湖经验丰富,不会弄出张冠李戴的笑话。而且那晚在打斗中,这王熙对那人是言听计从,在下看的明明白白,断不会有错。” “那——,今天验刀也没发现异常啊。难道那人的绣春刀是仿制的‘西贝’货?” 要知道,在漆黑的房间里,使用一把外形相似的腰刀来鱼目混珠,是完全能够以假乱真的,毕竟无法查看刀身上的流水花纹。 在查验完四十九柄绣春刀之后,陈文祺也想过这种可能,但随即被他否定。 “亦无可能。您想想,他们行刺在下是志在必得,不仅选在深夜偷袭,而且在进房之前,还吹进极浓的迷香要将在下迷昏,为的是一击得手,因此无须担心暴露行藏。退一步说,即使他们担心行刺不成落下把柄,也会将两人的兵器同时更换,不可能一人是真的绣春刀,一人换成假货——谁能预料哪把刀会遗留在现场呢?” 陈文祺这么一番分析,牟斌不能不信。但事实是四十九柄绣春刀均是完好无缺,这又作何解释? 见牟斌一脸的困惑,陈文祺有意活跃气氛,笑着说道:“牟大人不必太过着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一定能够找出证据,揪出元凶。对了,在下想向牟大人借一样东西。” 牟斌被他一说,神情稍稍轻松一些,听他要借东西,便说道:“陈将军要借什么,尽管说。” “绣春刀。当然,不要好的,只那更换下来的残破刀随便拿一柄就成。” “要那破的干嘛?绣春刀虽然价值不菲,却也不是珍贵无比,便取一柄完好的吧。”牟斌大方地说道。 “不用,不用。在下拿来,好的也会弄成缺的。”陈文祺连忙摆手。 “好的也会弄成缺的?这是为何?”牟斌满脸茫然。 陈文祺神秘一笑,没有说话。 第七十一回 金工铁坊 紫禁城北安定门外,有一家与众不同的铁匠铺,铺子的主人姓金名卜焕,人称金铁匠,年过“不惑”,膝下无有子嗣。这金卜焕曾经上过半年私塾,识得几个字,故此他的铺子不像其他的铁匠铺只有铺面没有招牌,他将自己的铺子取名为“金工铁坊”,并制作了一个大大的牌匾,悬挂在低矮的门楣之上。 当然,说他的铺子与众不同,并非独指招牌。金铁匠更有一身与众不同的手艺。此人好学肯动脑筋,只要顾客上门,无论求他打造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他从不推辞,非要绞尽脑汁揣摩,直到如顾客所愿方肯罢休。因此他的“金工铁坊”在京城妇孺皆知、有口皆碑。当然,生意也是格外的兴隆。 这日黄昏,劳作一天的金铁匠撤下了烘炉中的焦炭,浇灭了炉中之火,将打造出来的菜刀、锅铲、门环、泡钉等成品依次收捡停当,用铁锁将门锁上,回到离铺子不远的家中。妻子温氏早已将饭菜做好,为了节省灯烛,就放在门前一只锯去了靠背的破旧“太师椅”上,趁着夕阳的余晖,一家人(也就是夫妻两人)就此进食晚餐。 柳氏为丈夫斟满一盅酒,金铁匠端起酒盅正要喝,忽听耳旁一个声音响起: “金师傅,打扰了。” 金铁匠扭头一看,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人伫立在身旁五尺开外的地方,手中拿着一个旧布缠绕着的物件。他,正是回京不久、尚未复旨的钦差陈文祺。 “这位公子,你是找我吗?”金铁匠放下手上的酒盅,起身走到陈文祺跟前,礼貌地问道。 陈文祺点头答道:“在下慕名而来。”其实这是一句客套话,在此之前,陈文祺几乎访遍了京城所有的铁匠铺。 “公子找我何事?” 陈文祺望望他家“桌子”上的饭菜,不好意思地说道:“金师傅还是请先吃饭吧。在下就近走走,等会儿再聊。” 金铁匠略一思忖,说道:“也好,我很快就完。”说罢走回“桌”前,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将柳氏递过来的酒壶放回“桌”上,飞快地扒光一碗饭,就要柳氏端走碗筷,找来抹布将“桌子”擦拭干净,请客人入座。 “多有打扰,实在不好意思。”陈文祺又一次致歉。 “无妨。公子有何见教?”金铁匠爽快地问道。 陈文祺没有立即答话,他将手中的东西解开布条,露出一柄缺了口的佩刀。 “绣春刀?”不等陈文祺开口,金铁匠失口低呼。 陈文祺一听此言,心中暗喜:“终于找到了”,表面却不露声色,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道:“金师傅此前见过绣春刀?” 金铁匠觉察到自己失态,急忙摇头否认:“没……没见过。” 金铁匠的神态,证明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陈文祺心里有底,不慌不忙地对他说道:“那人不许金师傅向别人提道此事,对吧?”见金铁匠欲开口说话,陈文祺摆摆手,说道:“金师傅不必急于辩解,请听在下把话说完。那人姓甚名谁,或许金师傅的确不知,但那人是何身份,金师傅想必猜测得到吧?”陈文祺顿了顿,见金铁匠没有吱声,已知他默认知道那人的身份,便接着说道:“金师傅想已知道,‘绣春刀’乃锦衣卫专配的腰刀。这锦衣卫啊,有个规矩,但凡本卫将校、力士所佩腰刀只换不修。你想想,那人为何不直接换刀、偏要寻你修补?” 金铁匠摇摇头,表示不知。 “这说明那人心里有鬼。金师傅,并非在下耸人听闻,你已经牵扯到一桩惊天大案中来了。” 金铁匠一听大惊,站起身急急说道:“惊天大案?什么惊天大案?小人只是一个打铁的手艺人,可从没做过坏事啊?” 陈文祺趁势攻心,严肃地说道:“一年前,此人潜入居庸关南关客栈,意欲刺杀钦差,犯下谋逆大罪。金师傅先是为他修补佩刀,现在又替他掩饰真相,岂非成为他湮灭罪证的同伙?” 金铁匠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尘埃,声带哭腔说道:“小人冤枉。” “冤不冤枉,那要看事实。说吧,你是如何识得绣春刀的?” “……” “怎么?金师傅是记不起来还是有意隐瞒?”陈文祺加重语气。 金铁匠沉思半天,咬咬牙说道:“小人并非隐瞒,实是不曾见过此刀。” “是吗?那为何金师傅一见便知它是‘绣春刀’?”陈文祺冷笑道。 “小人……小人是听坊间的传闻,有人……曾经见过绣春刀。”金铁匠吞吞吐吐地说道。 “坊间传闻?有人见过?金师傅可还记得是谁见过此刀?” “这个……天长日久的,小人早已忘记了。”金铁匠索性来个死无对证。 “忘记了?可金师傅对绣春刀的外观还记得很清楚啊。想是职业习惯吧?” 金铁匠不知陈文祺话中有揶揄之意,急忙点头道:“那是,小人一向对铁器很留意的。” “好吧,既然金师傅不曾见过此刀,在下也不能逼着您承认是吧?不过我要提醒您一句,若是日后查明金师傅所言不实,那可是有庇护逆贼的嫌疑了。金师傅可要想清楚,在下过几天再来听金师傅的准信。告辞!”陈文祺说完,拿着那柄破刀转身离去。 金铁匠的老婆温氏见陈文祺走远,忙从屋里奔出来,将金铁匠连拉带拽地拖进里屋,小声埋怨道:“那位公子说你已经牵扯到一桩惊天大案中,你为何不告诉他实情啊?” 金铁匠叹了口气,说道:“实话告诉你吧。那蒙面人警告我不许对别人提起帮他补刀之事,并且连你也不能告诉,否则他……”金铁匠怕吓着老婆,便闭口不言。 “他要怎么样?说呀,要把人急死啊?” 见老婆逼问,金铁匠心里着慌,也想听听老婆的主意,便说道:“若对人讲的话,他便要杀了我俩。” “啊?”温氏一听,身子晃了几晃,顿时晕了过去。金铁匠见状,忙扶住老婆,口里连连呼喊道:“老婆,你醒醒,醒醒。” 良久,温氏叹了口气才醒转过来。 “老婆,你没事吧?” 温氏呜咽着说道:“没事?我俩摊上了天大的祸事。说吧,蒙面人就要咱俩的命;不说吧,你别看刚才那位公子很和善的样子,只怕他也不得善罢甘休呢。咱俩这回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他不干休能怎么着?我不开口他还能将我捉去拷问?”金铁匠自我壮胆地说道。 “人说妇人头发长见识短,我看你比妇人都不如。那公子看来也是官府的人,他要捉你,你能怎么样?就算他不捉你,三天两头的来找你逼问,你还想不想过日子了?”说到这里,温氏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将头一拍,惊骇地说道:“哎呀不好,他若三天两头来找你,蒙面人心里肯定慌张,说不定就要杀人灭口。” 金铁匠一听老婆说的在理,顿时脸色苍白,惊慌地说道:“极有可能,极有可能。怎么办?怎么办?”一时像无头的苍蝇一般,在屋里急得团团乱转。 “看这种情形,说与不说,那蒙面人都会杀了咱们,不如就对那个公子说了吧,说不定他还能保住咱俩的性命。” “不可。蒙面人恐怕已在暗中监视着咱们,一旦咱们开口,只怕还没说完,他就要了咱俩的命。”金铁匠摇头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该怎么办?”温氏失望地问道。 “躲,远走避祸。” 温氏眼睛一亮,赞同地说道:“对,惹不起咱还躲不起?我三姨夫有个表舅家在广平府曲周县,我们就去那里躲藏起来,不信他们找得着。” 金铁匠这会儿有主意了,他撇了撇嘴,说道:“刚才还说我见识短,你这才是头发长的苦尾子,官家捉拿人犯,首先就会想到投亲靠友这层关系。要躲,只能躲到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去。反正有手艺在身,到哪里还能饿的死咱俩?” 温氏拍手道:“到底是当家的见识高。就依你,咱连夜就走。”说罢铺开一条床单,将换洗衣物一裹,拉着金铁匠就要出门。 “慢着。我俩去铺子一趟,带几样打铁的家什东西走。” “有什么好带的?铁砧死沉死沉的背不动,风箱不重个头大,还能带什么东西?” “你这败家的婆娘,如果有金银你带是不带?铁砧风箱不好带,就不能带些、锤子、夹子、铲子之类的东西?到了生地方,这些都是要钱买的。”金铁匠低声呵斥道。 温氏听他说得在理,不敢申辩,只得说道:“算你有理,走吧。” 夫妻两人掩好大门,各自提了一只框子,向不远处的“金工铁坊”走去。 这时,金家屋后闪出一条黑影,望着两人的背影无声地一笑,转身向紫禁城的方向一道烟似的逸去。 二更时分,夫妻二人拎着竹筐,气喘吁吁地回转家中,刚刚推开房门,陡然一道火光一闪,房中的灯烛已经燃亮。 两人顿觉心惊胆颤,定神一看,一个蒙面黑衣人端坐房中,手中的火镰尚未熄灭。 “你……你怎么来了?”真是怕谁谁来,不是去年那个黑衣蒙面人还是谁? 黑衣蒙面人不答反问:“他们找过你了?” 金铁匠虽不知“他们”是谁,却知道蒙面人问的何事,当下也不敢隐瞒,答道:“找过,傍晚的时候。” “那你,说了些什么?” “小的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蒙面人似乎不信,接着问道:“他们问了你什么?” “那人带了一柄刀——哦,与您的一模一样——问我见过这样的刀没有。” “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没见过。”金铁匠隐瞒了自己失口叫破绣春刀那一节。 “然后呢?” 蒙面人显是要掌握每一个细节。 “然后……然后他就走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金铁匠感觉自己也不相信,怕蒙面人生疑,又补充道:“对了,临走时他说过几天再来。”说完偷偷眇了一眼蒙面人,看他有什么反应。 蒙面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对金铁匠说道:“他们没问出什么名堂,自然还要来的。” “好汉请放宽心,任他来问多少回,小的绝对不会讲的。”金铁匠向蒙面人保证。 蒙面人微微摇头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既然他们找上了你,总有办法让你开口的。” 金铁匠害怕蒙面人会灭口,又是拍胸又是发誓:“好汉尽管放心,小的宁死也不会透露半分。何况,我们……”金铁匠本想说自己夫妻要远走他乡,又担心蒙面人不依,便住口不言。 蒙面人望了一眼床上的包裹,说道:“你们要出走躲避是不是?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能躲到哪里去?” 蒙面人一语说破自己的打算,金铁匠心里隐隐不安,口里嚅嗫道:“好汉要小的怎样才能放心?” 蒙面人“嘿嘿”一笑,将手中布条缠着的东西往桌上一放,阴恻恻地说道:“除非你俩不能开口说话。” 金铁匠不傻不痴,如何不懂蒙面人话中的意思?除了死人,还有什么人“不能开口说话”?就算是哑巴,也可以用点头、摇头甚至手势“说话”啊。 金铁匠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哀求道:“好汉手下留情哪。只要您不杀我,要我怎样全都依你。”说完以头叩地,“咚咚”有声。 蒙面人站起身来,徘徊于房中,似是难以决断。金铁匠见蒙面人犹疑不决,料到还有一线生机,便指天誓日、赌神发咒,百般迎合,希望能够打动蒙面人回心转意。 蒙面人停住脚步,望着地上的金铁匠叹道:“我这人从来心软。去年你也算帮了我大忙,此时要以怨报德还真于心不忍哪。但不能光凭你一句话我就把性命交给你吧?这样,你写个保证画上押,我可饶你性命。如你有违‘保证’,到时我杀你心无愧疚。你写不写?” “我写,我写。”金铁匠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凭借半年私塾的那点“功底”,接过蒙面人手中的纸、笔(敢情蒙面人早已计划周详),歪歪扭扭地写下不与任何人透露修补佩刀的保证。 金铁匠将“保证书”恭恭敬敬地送到蒙面人面前,如释重负地问道:“这下好汉可放心了吧?” 蒙面人接过“保证书”,正要开口讲话,忽然房门“哗啦”一声被人踢开,接着听到一声暴喝:“大胆金卜焕,竟敢谎言欺官、庇护逆贼,你可知已犯下灭族大罪?” 金铁匠转身一看,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将军(牟斌)威风凛凛地站在房中,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军校,身穿麒麟服,大概品级也不低。 锦衣卫的主要职能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可以逮捕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市井平民中的任何人。因此,锦衣卫所到之处,人人闻之色变、望而生畏。 金铁匠一见锦衣卫来家中,顿时唬得魂飞魄散,原先跪得发麻的膝盖尚未恢复,又“噗通”一下继续去发挥“作用”了。 “金卜焕,你给蒙面人修补佩刀证据确凿,还敢隐瞒不说吗?”牟斌接过蒙面人手中的“保证书”,在金铁匠的眼前扬了扬。 金铁匠脑中一片混沌,但很快就清醒过来:此蒙面人非彼蒙面人。 他指着眼前的蒙面人语不成句:“你……你是……你不是……” 蒙面人朗声一笑,脱下身上的黑衣,解开脸上的黑巾,略带歉意地说道:“在下多有冒犯,金师傅莫怪。” 金铁匠目瞪口呆,此人并非别人,正是傍晚离去的那位公子。 陈文祺去而复返,听到了金铁匠夫妇的对话,始知那疑犯掩盖行藏来找他修补佩刀之事。本想当场揭穿,又怕空口无凭金铁匠来个矢口否认,于是赶到锦衣卫问牟斌要了夜行衣靠,假扮蒙面人与金铁匠上演了适才那一出活剧。 “你……”金铁匠为之气结。 “金师傅,蒙面人虽为在下假扮,但在下适才所说却非虚言。你想想,我们来找你打探消息,那个真的蒙面人肯定紧张,他为了保命,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杀人灭口。而你想远遁他乡隐藏行踪也不可行,别说普天之下到处都有官家的耳目、捕快,你纵然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而且还要过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就是那蒙面人也是大不放心,必要寻着你杀之而后快。因此在下虽然诓骗你说出隐情,实则也是救了你、解脱了你。只要你说出实情,我们就能将那逆贼绳之以法,你也从此无后顾之忧了。”陈文祺耐心地开导金铁匠。 “金卜焕,你若爽爽快快地将如何为那蒙面人修补佩刀的事说出来,以前你的种种隐瞒本官权当没发生过,本官让你还继续打你的铁;如若不说,那就是与那逆贼同罪,本官说不得只好带你到锦衣卫去了。”牟斌不失时机地指出隐瞒实情的后果,以彻底消融金铁匠的侥幸心理。 落入人家彀中,“证据”亦在人家之手,金铁匠再要否认已是不能。况且这位公子的话不无道理,只有配合官府抓住那蒙面人,才不致担惊受怕、背井离乡。事已至此,金铁匠没有多想,说道: “小人一时糊涂,没说真话,恳请大人恕罪。大人想知道什么,小人知无不言,再不敢隐瞒。” “好。你便将当时的经过详细说一遍。” 金铁匠急于撇清与那人的关系,便详细地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那是去年(好像是四月)的一天晚上,我吃过晚饭,洗了手脸泡了脚,正准备上床歇息的时候,忽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我抬头一看,见一蒙面黑衣人闯进房中,手中也似公子这样,拿着一个破布缠着的东西。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紧张地向蒙面人说道:“好汉请高抬贵手,我一个穷铁匠,家中并无钱财,请另走一家吧。” 蒙面人冷哼一声,嗡声说道:“金铁匠你不用紧张,我不为钱财而来,只是让你为我修补一下此刀。”说罢解开旧布条,将那把刀伸到我眼前。 我一看,这把刀形状奇怪至极,平生仅见。刀口之上,有一个粒米大小的缺口。 见蒙面人并非打家劫舍,我才慢慢平静下来,接过蒙面人手中的佩刀,轻松地说道:“这个容易,但今日烘炉已经熄火,尊驾如果急要,明日一开炉,便先修理尊驾这把刀。” 蒙面人显然不放心,问道:“你待如何修补?” “自然是将刀口截齐,再锻打锋刃啊。” “不成。你看这刀刃上的流水,无论纹理式样还是纹理长短,均是惊人的一致。若是重新锻打锋刃,这把刀岂不是面目全非了?”蒙面人语气生硬地斥道。 “那——尊驾要如何修理?” “只将这缺口修补得与其他地方一般无二。” 老实说,打铁打了几十年,经我修理的刀剑逾百,还从未如此修补过。我一下子抓了瞎,说道:“这……这可修不了。” 蒙面人一听,两眼露出凶光,恶狠狠地说道:“京城中人都说金铁匠‘无铁不打’,多少奇怪的活儿你都能接,为何本……本人的活儿不接?莫非不想开这个铁匠铺了?”言下之意,如不为他修好缺口,就要捣毁我的铺子。 受他的威吓、加上我平素喜欢探究一些奇工异巧,便向他说道:“既然如此,尊驾可将此刀留下,待我琢磨几日,如能修补当然更好,若不能修补,尊驾便是要了小人的命,那也没有办法。” 蒙面人想了片刻,终于放下手中的佩刀,说道:“好,依你所言,三日后本……本人再来。只是一条,不准任何人知道,包括你老婆。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那蒙面人一走,我也顾不得歇息,就着灯烛翻来覆去地研究那人留下的“怪刀”。因为要想修补好这刀的缺口,流水纹理倒是好办,用些功夫就能做到以假乱真,但这缺口用什么来修补,非要先弄清楚这刀原先是用的什么材料不可。 凭我的经验,知道这把“怪刀”无论用材还是工艺均属上乘,显然不是平庸之品。但用的是什么材料,一时半会竟是毫无办法。 三日之后,那人如期而至,依然是夜晚,依然蒙着面。 我将那把刀送到那人的面前,无可奈何地对他说道:“尊驾这把刀,小的无能为力,请另寻高明吧。” 那人一听急了眼,伸手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凶巴巴地低声吼道:“这京城中,除了你金卜焕,还有什么‘高明’的?今儿要么你将这把刀修补好,要么本……用这把刀送你去见你先人。你自己选一种吧。” 我使劲扳开他的手,喘了一口粗气说道:“不是小人不愿修,实在是……” “嗯?再说一遍试试?”那人威胁道。 “好汉饶命,小人实在是……除非……” 话未说完,那人眼睛一亮,急切地问道:“除非什么,说。” “小人若是知道这把刀用的什么材料,才能寻思如何修补。”我小心翼翼地说道,生怕那人发怒。 那人听了这话,半晌没有做声。 “若不知此刀用什么材料锻造,尊驾就算杀了我,我也没办法修补此刀。”我又重复了一句。 那人长吐一口气,瞪眼说道:“你想知道此刀的来历,无妨便告诉你。但这事除了天知地知,便只有咱俩知道,你如对旁人泄漏半句,我让你夫妻共赴黄泉。” “不敢,不敢。小的保证不向别人说道此事,就连我老婆也不说。”我连忙说道。 那人神情轻松了许多,口气也和缓下来,说道:“此刀名为绣春刀,乃用乌兹钢锻造。这该可以修补了吧?” 我虽然成年累月呆在铁匠铺子里,两耳不闻外面的事情。但对刀剑的见闻还是有的。一听此刀就是传说中的绣春刀,当时是惊骇无比。此人既然手拿绣春刀,那他便是人见人怕的锦衣卫中人了。心想这刀不修也得修哇,便一迭连声地说道:“我修,我修。不过若要修补得与原样一般无二,可要多耗些时日。” “要多长时间?” “十天。” “不行。” 我咬咬牙说道:“最快也要七天。” 那人沉思再三,说道:“就依你七天。七天后,本……要么取刀,要么取你性命。”说罢便一阵风似地离去。 次日,我将铺子关了门,一门心思揣摩修补那把绣春刀。因不能损坏缺口之外的刀身,我整整用了六日六夜,才把那米粒大小的缺口修补好。 说到这里,金铁匠颇为自得地说道:“不是小人自吹自擂,那缺口修好之后,与原先的刃口、流水是一模一样。把它混在别的绣春刀中,莫说别人,就算我本人到场,也是辨认不出。” 陈文祺心里想道,此言的确不虚,前日验遍所有可疑之绣春刀,均是毫无破绽。但他对金卜焕寄予极大希望,不肯轻易放弃。 “照金师傅这么说,这把刀就无法让它现形了?” 金铁匠肯定地点点头。 陈文祺将手中用布条缠绕的绣春刀解开,倒转刀柄指着上面的编号说道:“金师傅请看,绣春刀在这儿都刻有一串数字,当日你可曾留意?” 金铁匠面现惊诧之色,说道:“刀柄上还刻有数字?小的当时只顾想着怎样才能按他的要求修好缺口,并未留意其他的事情。不过那人的刀柄用布条缠得结结实实,就算注意也看不见里面的字迹啊。”说到这里似乎记起了什么,金铁匠伸手一拍脑袋,说道:“对了,在布条紧紧缠住的边缘,我发现有两个半圆形的痕迹。小人当时还奇怪,这么好的佩刀怎么将刀柄损伤了?” “两个半圆形?”牟斌、陈文祺同时发问。 “是,是两个半圆形的刻痕,两个一模一样,不像是硬物无意间划伤。” 陈文祺略一思忖,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见牟斌正要追问,便轻轻一拉他的衣袖,笑道:“牟大人,这两个半圆形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说。”接着掉转头向金铁匠问道: “金师傅,难道你修补的那个缺口真的是天衣无缝,与其他地方没有丝毫的不同?” “从外观看,的确如此。当时小的光是做那流水的纹理,就耗了三天的功夫。若是看得出破绽,那人还不要了小人的命?要说不同嘛——,”金铁匠挠着头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什么,“对,就是材料了。那个缺口,小人是用足色白银修补的。不过,肉眼那是分辨不出来的。”金铁匠回答道。 “白银?”陈文祺心里一动。 “嗯,白银。这绣春刀用的乌兹钢,可是异常的坚硬,又特别地耐火,别说那人不许改动缺口之外的锋刃,就算将它炼熔也不容易。我看它如银色一般,便想到用白银来修补这个缺口。” 金铁匠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陈文祺可是一句都未曾听进去。他在回忆一件往事,它也许有让缺口现形的可能。 陈文祺不再多说,将手中的绣春刀递给金铁匠,说道:“这把刀亦有一缺口,请金师傅按照原先的方法,将它修补一下。敢问要多长时间?” 金铁匠接过佩刀,说道:“有了先前的经验,时间就不要那么长了。三五天之内,必定为公子修补好。” 陈文祺皱皱眉,问道:“若是只补缺口,不做流水纹理,是不是要快一些。” “公子您可说对了,最难的活儿不是修补缺口,而是这流水的纹理,要做得与刀刃上其他的纹理粗细、弯曲程度、线条的接驳一般无二,实在是耗费时间。如果不做流水的话,有半天的时间可以完工。” “好,明日傍晚,在下前来取刀。” 牟斌虽不知陈文祺要做什么,但他亲眼见过陈文祺与鞑靼济农阿巴海斗智,相信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便静静在旁听他们对答。直到陈文祺与金铁匠告辞,仍然未置一言,带着两个手下随同陈文祺快步离开了金家。 “陈将军,下步我们怎么办?”回程途中,牟斌问道。 “现在人证已经有了,但还缺物证。眼前我们有两件事要做,第一,找到那把被金铁匠修补过的佩刀;第二,让那把有缺口的佩刀现出原形。” “怎么找?怎么让它‘现形’?”牟斌不解地问。 陈文祺想了想,对牟斌说道:“这样吧,咱俩分下工:烦请牟大人在前日的四十八人中(牟大人自然除外),找出编号尾数为三和八的所有佩刀。” “尾数三和八?”牟斌一愣,随即会意,遂点头说道:“这个容易得很。只不知陈将军有何办法让那把佩刀的缺口现出原形?” 陈文祺似乎不愿多说,只是含糊地应道:“明日或许能见分晓。对了,金铁匠是个重要的证人,从现在起,请牟大人派人暗中保护,严防嫌犯杀人灭口。”说完对牟斌一拱手,拐上一条岔路,转眼消失在黑幕之中。 第七十二回 坏水煮刀 “大哥,你在房里吗?”自那晚离开刘大人府邸回到驿馆之后,一连几日,沈灵珊都没见到陈文祺的人影。这天一早,她便来到陈文祺所住的房前转悠,想堵住陈文祺问问他在干啥。可直到辰末巳初,陈文祺的房门依然紧闭。难道大哥昨晚没回驿馆?沈灵珊想着,走上前拍了几下房门,叫喊了一声。 沈灵珊转身正要离开,身后房门“吱呀”一声,接着听见陈文祺说道:“沈姑娘,有事吗?” “大哥,你在房中啊?这么晚才起床?是不是身子不适?”沈灵珊回转身问道。在她的印象中,陈文祺一向勤勉,如今尽管是功成名就,依然保持着“三更灯火五更鸡”的习惯,从未见他睡过懒觉。她以为陈文祺生病了,正举手要摸他的额头是否发热,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自房中逸出。 “什么气味?这么臭。”沈灵珊下意识地将伸出的右手缩回,捂住口鼻,皱眉说道。这时她才发现,陈文祺的脸上系着一条纱巾,敢情他早已闻到这股气味。 沈灵珊强忍着腹内的不适,进入房内,查找那怪味的来源。 “别找啦,在这儿哩。”陈文祺扯下纱巾,系到沈灵珊的脸上,将她拉到屋角,指着一个硕大的陶瓷盆说道。 陶瓷盆里,装着半盆无色黏稠的油状液体,在炭火的炙烤下,飘起一些似有若无的雾气,散发出闻之欲呕的恶臭。盆沿上,搁着一柄有缺口的佩刀,湿漉漉的刀身不时滴下一滴水珠,掉入盆中发出轻微的“嘀嗒”之声。显然,它刚从那半盆恶臭的液体中捞起来不久。 “大哥,你这是……哎呀,难不成你就在这个臭烘烘的房里睡了一晚?” 陈文祺牵着沈灵珊的手来到门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又举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这才笑道:“若是在里面睡上一晚,恐怕就起不了床啦。” “那么你……难道一晚未睡?”沈灵珊惊讶地问道。 “对呀,到现在还没有挨着床沿哩。”陈文祺解嘲地说道。 “哎呀,你看你——在鼓捣什么嘛?”沈灵珊心疼不已。 陈文祺望着她神秘的一笑,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罢了,罢了,你不说,我还不想听呢。你等等,待我把那臭盆子端出来,再点上两支线香熏一熏,你就好好的补一觉吧。”说罢抬脚就要进房。 见沈灵珊如此关心自己,陈文祺心里头热乎乎的。他急忙抓住沈灵珊的胳臂笑着说道:“不必了。今日还有事要办,要马上出去,你回房歇息吧。”说罢,返身回房拿起那把佩刀,匆匆出了驿馆。 “大哥,大哥——” 沈灵珊望着陈文祺消失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 牟斌一见陈文祺,便将一张纸条塞到他手上,语气凝重地说道:“陈将军,有三人的佩刀尾号是三,一人是八。难道那脱逃的疑犯果真是这四人中的一个?” 陈文祺展开手中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四行文字,分别是: 戚忠良,千户,佩刀编号:锦拱29663 褚百川,副千户,佩刀编号:锦拱41758 梁德,镇抚使,佩刀编号:锦拱30213 孟承平,千户,佩刀编号:锦拱47593 果不其然,梁德的名字赫然在列。陈文祺对自己的猜测已是深信不疑。 “牟大人,在下理解您的心情。但事实已经很清楚了,那个脱逃的真凶就在这四人当中,这个还请牟大人有个思想准备。” 牟斌叹了口气,决然地说道:“多谢陈将军关心。不管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一经查实,本官绝不姑息。只是如何找出此人来?” “这个,在下自有办法,牟大人尽管传讯就是。”陈文祺胸有成竹。 “事涉本卫中层将领,我看还是会同刑部共同审问吧?”牟斌不无顾虑地说道。 “牟大人所虑极是,在下悉听尊便。” 见陈文祺没有异议,牟斌便偕同陈文祺一起来到刑部。 “牟大人亲临刑部,不知……”刑部尚书何乔新见牟斌亲来刑部,以为本部什么人犯了案,不免有些紧张。 牟斌见惯了这种情景,急忙说明来意:“何大人不要误会,下官专为请何大人问案而来。” “问案?牟大人见笑了。”何乔新一听,神情当即放松,“锦衣卫断不了的案,刑部也未必能断啊。”锦衣卫有独立的侦查、抓人、审讯的权力,何乔新此言,虽有酸酸的味道,却也是实情。 “何大人不必妄自菲薄。是这样,”牟斌指指陈文祺,说道:“去年陈将军奉旨西行,投宿居庸关南关客栈时,遭遇两个蒙面人入室行刺,刺客一死一逃。死者系敝卫百户王熙;脱逃的那个,亦有可能是敝卫的将校。因事涉敝卫,下官不便处置,故此特请何大人主办此案。” “有这等事?既然牟大人将此案交由刑部办理,刑部也是责无旁贷。”何乔新这算是“表态”了,然后他转向陈文祺,说道:“请陈将军移步督捕司录个口供,下官即安排他们迅速稽查,尽快查出脱逃的嫌犯。” 陈文祺尚未开口,牟斌抢先说道:“用不着如此麻烦。嫌犯已基本锁定,何大人只须升堂问案就行。” 说完示意陈文祺向何乔新简单地介绍了案情。 “这……”何乔新顾虑重重,“金铁匠虽能证明修补过绣春刀,但也没有什么证据啊?假如那疑犯抵死不认,那该怎么办?定案是要人证、物证俱全的。” 牟斌有点不耐烦了,语气也就没有先前那么客气:“你只管升堂便了,一切都在陈将军的掌控之中。” 何乔新听了老大不快,自己一个堂堂刑部尚书,难道升堂不升堂都不能自己做主?一时热血上涌涨红了双颊。正待发作,忽然省悟到锦衣卫可不是好惹的,今日得罪了牟斌,说不定哪天找个罪名安在自己的身上,那可不是这顶官帽能不能戴而是有没有头戴的问题。 何乔新强压心中的火气,眼睛骨碌碌一转,顿时有了主意:“既然如此,便请陈将军来当这主审官如何?”心想,你若是审出了名堂便罢,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也无关我刑部的事情。 “不可。”陈文祺摆手说道:“在下牵涉到此案之中,怎能又当原告又当审判官?” “这……” “何大人不必犹疑,就由本官和你共同来审吧。审出了嫌犯,算你的功劳;审不出结果,本官替你兜着便是。”牟斌似乎对陈文祺极有信心,自告奋勇地说道。 “这……有牟大人坐阵,下官自然放心。只是下官于此案一无所知,到时如何审问?” “何大人尽管按程序问案,遇有问题推到在下身上便是。”陈文祺胸有成竹。 何乔新再无推卸的理由,便领着牟斌、陈文祺来到理刑厅,升堂问案。 “来呀,传戚忠良、褚百川、梁德、孟承平上堂。” 戚忠良、褚百川、梁德、孟承平等人在锦衣卫行走多年,骄横跋扈惯了,现在被刑部拘押过堂,早已是怒火中烧。特别是褚百川,胸无城府、性情火爆,自问行端坐正,怎肯受此屈辱?故此人未上堂,杀气腾腾的声音先传了进来:“何乔新,老子不找你的晦气便也罢了,你竟敢……” 抬头一看,见牟斌就坐在何乔新身旁,不免有些顾忌,遂硬生生地将后半句话咽进肚中: “牟大人,不知我等所犯何罪,要拘来刑部过堂?”褚百川强忍怒火,改口向自己的顶头上司问道。 牟斌用平缓的语气说道:“前日在本卫议事大厅,本指挥使已然说过,自本指挥使以下、副千户以上诸人,均是行刺钦差的疑犯。前日验刀没发现疑点,故此还须进一步甄别。只有找出了真凶,才能还你们的清白。因此,希望你们少安毋躁,配合刑部破案。” “牟大人,就算要进一步甄别,也应该是四十九人哪,怎么就单单甄别咱们四个?”孟承平这时忍不住质疑道。殊不知四十九人之中包括牟斌在内,这意思牟大人您也应该在甄别之列吧,怎地反倒成了问案之人了呢? 牟斌知道孟承平也是粗人一个,当下懒得多说,只淡淡地说了句“为何单单甄别尔等四人,待会自然明白”,便扭头对何乔新说道:“何大人,开始吧。” 何乔新对案情一无所知,也不知从何审起,他轻咳了一声,对堂下说道:“几位将军,得罪了。本官知道你们四人中有三人确属冤枉,在查出疑犯之前,还请几位多加配合,协助查出真凶,以还你们的清白。”说罢对堂下的皂役喝道:“来人,给几位将军看座。” 这也是何乔新的老练之处,一来锦衣卫的人实在得罪不起,这几人中充其量只有一个是真正的案犯,其余三人不过是涉嫌而已,一旦洗清嫌疑,他们还是锦衣卫的大小头目;二来以礼相待,能够稍微平息他们的怒气,以利查案问案。 果然,听了何乔新的一席话,加之给四人“看座”之后,四人的怒气稍稍平息,就听戚忠良说道:“多谢何大人照顾。不过在下仍然不明白,既然大家都有嫌疑,为何就单单要我们四人过堂?” 何乔新虽对案情不甚清楚,但陈文祺也向他介绍过案情的来龙去脉,知道为何单传这四人过堂,当下微微一笑,对堂下喝道:“来人,传证人。” 话音一落,早有皂役将金铁匠带上公堂。 “草民金卜焕叩见大人。” “金卜焕,起来答话吧。”何乔新温言说道。 “是,大人。”金铁匠站起身,走到左侧陈文祺就座的附近垂首站立。 何乔新自公案上拿起一柄佩刀,举在空中,问道:“金卜焕,你可曾见过这种腰刀?” “回大人,草民曾经见过。” “时间、地点、为何见到这种腰刀?” “回大人,那是去年的四、五月间(具体什么时间草民记不清楚)的一个夜晚,草民正要上床歇息,忽然闯进一个蒙面黑衣人,他手上就拿着这种腰刀。” “蒙面黑衣人拿着刀去你房中干什么?” “他让草民替他修补腰刀上的缺口。” 何乔新指着坐在公堂右侧的四人,问道:“你看看,那个蒙面黑衣人是他们其中的哪一个?” 金铁匠抬头向四人看了好一阵子,面现迷惘之色,最后摇头说道:“那人黑衣蒙面,草民认不出来。” 何乔新倒转佩刀,指着刀柄说道:“这种腰刀,刀柄上面都镌刻有编号,你可曾记得黑衣蒙面人那把佩刀的号码?” 因陈文祺问过相同的问题,金铁匠此时也不惊奇,说道:“回大人,黑衣蒙面人那把佩刀缠着布条,草民并不见它的编号。不过在布条缠绕的边缘,草民看见有两个半圆形的印迹。” 金铁匠与何乔新对话期间,陈文祺一直在暗暗观察四人的反应。金铁匠这句话说完之后,传戚忠良、褚百川、孟承平三人面现不解之色,唯独梁德听罢,脸上的肌肉轻微抖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何乔新又从公案上拿起一段布条,将手中那把佩刀的刀柄缠住,示意皂役拿给金铁匠辨认。 金铁匠只略略一看,便点头说道:“不错,正是这样两个半圆形。” 何乔新微微点头,又从公案上拿起一柄绣春刀,仍按前法在刀柄上缠上布条,让金铁匠再次辨认。 金铁匠不知其意,看了看刀柄说道:“大人,这两柄刀都与草民当日所见的半圆形一模一样。” 何乔新示意皂役将两柄佩刀送给戚忠良等人过目,待四人看过之后,何乔新问道:“几位将军,你们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这有什么端倪?无非是没有完全遮住的一个数字罢了。这与单传我等四人过堂有何关系?” “褚将军说得对极了,它的确是没有完全遮住的一个数字,但并非任何数字遮住半边之后就呈现两个半圆形的。”何乔新让皂役解开两柄佩刀上的布条,继续说道:“只有三或八才有这种特征。现在请四位将军解下佩刀,我们当堂审验一下。” 戚忠良、褚百川、梁德、孟承平慑于牟斌的威势,不得不解下腰间的绣春刀,交给堂下站立的皂役。 那皂役接过四柄佩刀,呈放在记录书吏的桌上。记录书吏逐个拿起佩刀,报告说: “锦拱29663、锦拱41758、锦拱30213、锦拱47593。查验完毕。” “各位将军,据查验,锦衣卫副千户以上的官员共四十九位,编号尾数是三或者八的,仅有堂中四位将军,这就是今日单单请四位过堂的原因。几位将军还有异议吗?” “就算本将军的佩刀编号带了个三,你就认定本将军是谋刺钦差的嫌犯不成?何况这儿四人的编号非三即八,你能说都是刺杀钦差的凶犯?单凭这一点,何大人恐怕不能结案吧?”孟承平气咻咻地吼道。 何乔新被孟承平抢白,有些尴尬,他顿了顿说道: “不错,单凭刀的尾号还不能最终确定谁是疑犯,但这几柄佩刀尾号非三即八,其中定有一柄为金铁匠所修之凶器。各位,我朝律法规定,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等‘十恶’是‘常赦所不原’的重罪,其中的谋反﹑谋大逆、谋叛、大不敬等滔天大罪,依律‘本人凌迟处死,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皆斩’。本官悲天悯人,在此敦促嫌犯赶快自首伏法,本官将依据大明例律减轻刑罚:嫌犯本人虽罪不容赦,可念其认罪自首,免去凌迟之苦,改处绞刑;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免除死刑,改判流刑。” “何大人,好意心领了。您这一番说辞,本将军平日审讯犯人时同样说过,但本将军行得正、坐得端,没有违法犯罪,用不着您减轻刑罚。您若尽快查明凶犯,还本将军一个清白,本将军便对您感恩戴德了。”孟承平半是辩白半是挖苦地叫道。 “是啊,说那么多废话干嘛?早点查出真凶,还我清白,免得在这里多受晦气。”褚百川接口附和。 自上堂来,戚忠良一言未发,此时也开口说道:“何大人,您就不必绕弯子了,我们就是受冤枉的,何谈自首不自首的?赶快找出那个嫌犯才是正理。” “梁镇抚使,您也是这意思?”何乔新点名问道。 他本是无心之言,梁德听了心头撞鹿,难道他们全都知道了?不可能!那晚虽未得手,但也没给姓陈的留下什么把柄;我与金铁匠数次见面,都是黑衣蒙面,谅他认我不出。再说了,捉贼捉赃捉奸见双,没有证据,空口无凭,你奈我何? 心里盘算已定,口中强说道:“当然。谁是疑犯,便请你拿出证据指证他便是,何必虚张声势?” 何乔新本想敲山震虎,逼那嫌犯自行招认,不料四人有恃无恐,反把自己奚落了一阵。这……便如何继续问下去? 正为难间,陈文祺适时开了口:“何大人,梁镇抚使说得对,指证嫌犯还得有证据啊。” “证据?陈将军可有证据?”何乔新不知陈文祺话中之意,只好将皮球踢还给他。 “在下手上并无证据。但何大人请想,锦衣卫佩刀只换不修,却为何有人私下逼着金铁匠修补刀上的缺口?” “这是为何?”何乔新一发的糊涂。 牟斌接口说道:“这是因为,本卫规定,凡换佩刀,须说明理由。刀是如何破损的,须说明在何时、何处、与何人交手以至刀刃损坏,否则,本卫会按武器保管不善予以处置的。” “那便是说,此人的佩刀破损,不去正常更换,反去暗中修补,说明他没有正当理由?”何乔新有所醒悟。 “不错。只要查出金铁匠修补过的佩刀,那恶贼便无可遁形。” 何乔新听了,对金铁匠喝道:“金卜焕,你且仔细看看,这四柄佩刀中,那柄系你所修?” “何大人,莫要为难金铁匠了。米粒大的缺口,金铁匠足足花了六日六夜才把它修好。您说,它还有破绽吗?”陈文祺替金铁匠解围道。 “那依陈将军之见,如何才能找到那把佩刀?”何乔新始终记住升堂前陈文祺的承诺,有问题便推给他。 “既然佩刀的主人不愿开口,那就拷问佩刀吧。重刑之下,还怕它不‘开口’?”陈文祺高深莫测地说道。 “听传闻,陈将军曾在前年乡试之后,为江夏县断了一桩‘铜钱案’,而且这断案的手法奇绝,竟是用沸水煮钱,是这样吗?”何乔新听陈文祺要对佩刀“用刑”,突然想起了陈文祺的这桩旧事。 “确有此事,不过那是在下瞎蒙的。何大人何故有此一问?”陈文祺淡淡地说道。 “没什么,本官有些好奇而已。陈将军刚才说要重刑拷问佩刀,莫非又要故计重施?”何乔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谁知陈文祺拊掌一笑,认真地说道:“还真被何大人说中了。在下才疏学浅,只会这一招。不过今日不用‘沸水’煮刀,改用‘坏水’煮刀。” “‘坏水’煮刀?难道水也分好水、坏水?”何乔新甚是稀奇。 陈文祺抿嘴一乐,也不解释,只向他说道:“在下已经提前准备妥当,请何大人命人将那‘煮刀’的刑具抬进来便是。” “好,本官今日倒要开开眼界。来呀,将‘煮刀’的刑具抬进来。” 堂下皂役答应一声,将陈文祺事先准备好的“刑具”抬进大堂。众人定睛看去,原来是只陶瓷大鼎,里面盛满无色油状液体,散发出强烈刺激性的臭味。 何乔新以手掩住口鼻,瓮声瓮气地问道:“难怪叫它‘坏水’?真够臭的了。陈将军,你看如何‘用刑’?” “将佩刀丢入鼎中,鼎下点起柴火,不多不少煮上半炷香的功夫,那凶器熬刑不过,自然‘开口’招供。”陈文祺自信满满地答道。 何乔新将信将疑,命皂役搬柴生火,又命人取了一根线香,截去一半后点燃计时。 堂中众人除了梁德心怀鬼胎、暗里心忧之外,其余一众都对这种奇异的“煮刀”断案感到新鲜,更不相信那刀如人一样“熬刑不过,开口招认”,因此只将双眼紧紧盯住大鼎,整个大堂竟是寂静无声。 半根线香堪堪燃尽,陈文祺大喝一声:“撤去柴火,捞出佩刀。” 众皂役撤火的撤火、捞刀的捞刀、抬鼎的抬鼎,眨眼功夫便将大堂收拾干净。早有皂役将四柄佩刀呈放在公案之上,何乔新、牟斌两人放眼一瞧,只见其中一柄佩刀锋刃上果然有一米粒般的缺口,其余三柄佩刀则一如平常、完整无缺。 何乔新朝陈文祺投去佩服的一瞥,尔后捏住有缺口的佩刀刀身,将那张写有四柄佩刀编号的纸条凑近刀柄:锦拱30213! 牟斌未曾料到,身为南北镇抚司两大镇抚使之一的梁德,竟是谋刺钦差的要犯,当下又惊又恨,一时忘记了主审官是何乔新,抢过案上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来人,撤去梁德的座椅。” 梁德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装镇定,站着说道:“大人,为何撤了属下的座椅?” “装疯卖傻。你自己看看,锦拱30213,是不是你的佩刀。”牟斌将那柄有缺口的绣春刀丢在梁德的面前。 梁德拾起绣春刀,借观看刀柄上编号之机,内心紧张地盘算一回,咬咬牙说道:“不错,锦拱30213,这是大人配给属下的腰刀。但属下不明白,这刀怎么了?” “你且说说,这缺口是怎么回事?” “大人,您这话就不该来问属下。” “无赖至极!你自己的佩刀有缺口,不问你还问谁?” 梁德将佩刀指着陈文祺,强辩道:“您应该问他。属下交出佩刀时还好好的,他将刀置于那恶臭的大鼎中又烧又煮的,是金子只怕也要损伤,何况区区一柄钢刀?” “一派胡言。”牟斌一指戚忠良等三人,说道:“他们的佩刀也在鼎中同样烧煮,始终完好无损,为何独是你的佩刀现出缺口?” “大人,去年琼林会武宴,属下因这姓陈的面有微须,在进琼林苑时多问了两句。想必他怀恨在心,故此暗中在属下的佩刀上动了手脚,栽赃于属下。”梁德说完,心里十分得意,暗暗佩服自己急中生智,找出这么好的“理由”辩解。 “你……狡辩。陈将军坐在那里动也未动,如何在你的佩刀上动手脚?”牟斌气极。 “他本人未动手,不等于别人没动手。”言下之意,是陈文祺事先安排皂役暗中下手的。 “梁某人你可算是铁嘴钢牙了。照你这么说,是陈将军串通刑部上下陷害于你了?”何乔新听了也是气愤不已。 “不然呢?本将军交给你们的佩刀可是完整无缺的,现在弄出这么一个豁口,分明便是栽赃陷害。”性命攸关之际,强辩胜于不辨,梁德是豁出去了。 “哈哈哈,”何乔新怒极反笑,戟指梁德说道:“梁德呀梁德,好歹你也在锦衣卫混了多年,为何不能敢作敢当?却形如泼皮无赖一般?罢了,陈将军,老夫正对你这‘煮刀’断案有些好奇,你且讲讲原委,令他无话可说。” 梁德的“狡辩”,早在陈文祺的意料之中,现在也该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他站起身,向牟斌、何乔新两人一抱拳,说道: “在下正有此意。”说完转身向站立一旁的金铁匠问道:“金师傅,请问您修补这缺口时用的是什么材料?” 这个问题先前陈文祺已经问过,这时又问,金铁匠知道他是要让众人知道,便答道:“草民用的是足色白银。”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我与牟大人去找金师傅的那天,金师傅告诉我们他的确修补了一柄残缺的绣春刀,而且补得天衣无缝,即便他本人也看不出修补的痕迹。当时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让那缺口‘现形’?及至听到金师傅说补刀的材料是白银时,我忽然记起一件儿时的事情,顿时就有了主意。” “等等,你儿时碰见一件什么事情?”何乔新执掌刑部,对断案问案的法门尤其关注,听陈文祺联想儿时的往事来破此案,感到很新鲜,便打断陈文祺问道。 “那是在下六岁那年,我娘的银手镯不知被什么东西玷污,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法清洗掉。后来爹爹领着我去黄州府,找了个银匠才将手镯清洗一新。不过问题也出来了,我爹感觉那手镯比清洗之前‘瘦’了一圈,便找那个银匠理论,银匠自然是矢口否认。由于事先并未称重,所以无法指证银匠动了手脚,最终不了了之。”说到此处陈文祺赧颜一笑,接着说道:“在下小时候喜爱寻根问底,而且我知道爹爹的为人宽容大度,若非那银镯不是明显变小,断不会与银匠理论,便存心要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我家在黄州城内开了一爿当铺,闲暇时我也经常去当铺打点买卖。趁此机会,便有事无事到一些银铺转悠,终于被我发现了秘密。原来那恶臭难闻的东西叫做‘坏水’,将它加温后,不仅能够洗去银器表面的脏污,也能够‘洗’掉银器本身。那天金师傅说到用白银修补佩刀时,我马上想起了这件往事。但加温的坏水能够‘洗’掉白银,是否还能够‘洗’去乌兹钢?于是在昨晚,我弄到一些坏水,将金师傅为我修补的那柄绣春刀放在里面煮,并且燃香计时,才知道乌兹钢非常坚硬,而且抗酸性特别强,在短时间内,加温的坏水对它不起作用。故此今日大胆用此法一试,果然见到奇效。” “原来如此。”何乔新长吁一口气,对梁德说道:“梁德,你还有何话说?要不要本官差人去大街之上找一个银匠来对质?免得你又赖陈将军信口开河。” 梁德知道再就这“煮刀”的事情说下去,无非是自取其辱。但又不甘心就此认罪。眼珠一转,又说道:“即便本将军的佩刀有个缺口,也不能证明是与陈将军打斗时受损的吧?事到如今,本将军也不相瞒了,去年族人与邻人因房基发生纠纷,请下官前去调解,期间双方争执升级,族中一同辈弟兄趁我不备,拔过佩刀与邻人相搏,被邻人的宝剑斫了个缺口。因无正当理由,便寻金铁匠修补了缺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保住性命,只能承认“斗殴”了。即便“斗殴”罪名成立,依大明律,至多“发边卫充军”而已。 “梁镇抚使嘴上功夫确实了得,仓促之中竟能将一子虚乌有之事说的有根有梢。”陈文祺长笑一声,拔出腰间的“画影剑”说道:“虽说这虚构之词,只须到你家乡一查,便真相大白。但在下还有更简捷的办法,只须将这‘画影剑’放在那缺口上一试,若缺口与‘画影剑’的锋刃完全吻合,这堂上众人,都是舞刀弄剑的行家,想必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对。宝剑的锋刃有厚有薄,天下没有完全相同的剑刃。只要‘画影剑’的剑刃与此缺口严丝合缝,那就没的说了。我来检验检验。”褚百川一跃而起,他并不隶属于梁德,同时也想早些结束这“莫须有”的过堂,便自告奋勇,左手要过梁德的绣春刀,右手握住‘画影剑’,将剑刃往刀刃的缺口上一放,随即叫道:“不错,毫无缝隙。您看,你们看。” 他维持刀、剑相交的形状,逐一送给牟斌、何乔新、陈文祺以及戚忠良、孟承平等人验看。 何乔新看罢,与牟斌悄声说了几句,然后一拍惊堂木,喝道:“来呀,将逆犯梁德锁了,押入大牢,待奏明圣上,另行判决。” (作者注:坏水即浓硫酸,热的浓硫酸能够溶解银,但能否溶解乌兹钢则不得而知,因情节需要而作此杜撰,请方家见谅。) 第七十三回 朝堂讦奸 夏天的京城,白昼来得很早。五鼓敲过不久,紫禁城就在晨曦中现出高大雄伟的轮廓,红墙黄瓦依稀可辨。 午门外,等候“点卯”的文武大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寒暄,或打趣,借以打发朝会前这段“无聊”的时间。 刘健、夏尧四手紧紧相握,互致问候。 “夏老兄,您还是如此精神矍铄啊。”刘健抢先说道。 “哪里哪里?倒是刘老弟一如从前,还是两年前那个模样哩。” “老哥此番得胜回朝,该留在京城享享福了。”年初,礼部原主官徐溥晋升为太子太傅、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后,刘健升任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并加太子太保,所以知晓皇上对他的安排。但圣旨未下,他不便明言。 夏尧点头一笑,说道:“是啊,人老啦,如果再去边关,只怕这把老骨头就埋在那里了。”圣旨上说“另行任用”,多半不会再去宁夏了,但究竟要将他放在何处?刘健不说,他也不打听。 陈文祺这时才得机会上前拜见恩师,正要说话,忽见兵部尚书马文升走过来,忙趋前行礼道:“马大人回护之情,文祺不知如何相报,在此谢过。” 回到京城之后,陈文祺忙于追查“南关客栈”的凶犯,仅为暗查韦坚之事与马文升匆匆见过一次面,未及多谈其余之事。 马文升一头雾水,说道:“岂敢,岂敢。陈将军何出此言?” 陈文祺将自己西行途中何唐、秦宗数次解围的经过向马文升大概述说了一遍,马文升方知陈文祺“致谢”的原委,遂说道:“老夫不过奉旨而为,陈将军要谢就谢皇恩浩荡吧。”接着赧颜道:“说来老夫还要感谢夏老兄和陈将军哩,若非你们及时发现了军中的奸细,此战胜败难料。若果如此,老夫最少也得治个失察之罪。” “你呀,这‘失察之罪’是免不了的,韦坚混进远征军,兵部这边肯定有问题。”夏尧提醒道。成化年间,马文升在兵部右侍郎任上被派出整饬蓟门至辽东边备,便是由夏尧接掌兵部右侍郎之职,两人原本很熟,因此相互说话比较直率。 “这倒也是。虽说远征军是在羽林军中抽调,但这个韦坚是羽林军左卫指挥使许将军交割部队之后才补进来的,兵部的确脱不了干系。”马文升毫不掩饰自己的过失。 “马大人,这件事您查得怎么样了?”陈文祺趁机问道。 “已经查明,待会就可奏明皇上。”马文升附在陈文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正说话间,五凤楼上的“官街鼓”已然敲响,午门两边的四个大门同时打开。 “百——官——入——朝——” 在随堂太监的尖细喊声中,文臣武将身穿朝服,井然有序地走进太和殿。 “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请平身。” 山呼已毕,随堂太监尖细的嗓门随即喊道:“皇上传谕,宁夏三卫接受使臣陈文祺、宁夏总兵夏尧、明威将军秦森殿前回话。” “臣等恭听皇上训谕。”夏尧、秦森、陈文祺三人出班走到大殿正中,躬身站立。 朱佑樘慢慢扫视了一遍堂前站着的三人,展颜说道:“此次一战收复宁夏三卫,朕甚感欣慰。兵部、吏部、户部已拟准立功将士的升授奖赏及阵亡将士的抚恤追授奏折,朕想听听爱卿们的意见,若无异议,朕即允准。此战中,三位爱卿居功甚伟,吏部会同兵部另拟了一份升授奏章,甚合朕意,朕已照准。吏部王爱卿,便由你来宣旨罢。” “微臣遵旨。”吏部尚书王恕出班上前,向朱佑樘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走上左侧丹陛的第一级台阶,自袖中请出圣旨,展开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镇西兵马大元帅、宁夏总兵夏尧,镇守边关二十年,实为艰难;又率部光复宁夏左、右、前三卫,功勋卓著。今特诰封尔为安西伯,以褒嘉忠厚;念其年高德劭,免去镇西兵马大元帅、宁夏总兵之职,授兵部左侍郎(正二品)。 明威将军秦森,协同总兵夏尧镇守边关二十载、领兵收复宁夏左、右、前三卫,战功彪炳。今特诰封尔为定远将军(从三品),以示褒勉;授湖广都指挥使司佥事,择日履职。 新科进士陈文祺,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允文允武,四方之纲。尔燃薪达旦,破卷通经,授以文职理宜然也。不意藩邦蒙古国假进贡之名,布阵相挟,幸尔识阵破阵、威振夷狄,又率兵收复失地,朕实嘉之。兹特诰封尔为宣武将军(从四品),授翰林院带俸学士。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深眷尔文武兼全,故诰封武弁,就职翰林,以全朝廷不时之需,另加丕绩。 钦此。弘治四年四月二十日封。” “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圣旨中看出,朱佑樘对收复三卫甚为重视,同时也相当满意。 夏尧虽属官复旧职(略升一格),但品级与兵部尚书等齐,且得享“封侯(伯)”殊荣,实则超出兵部尚书马文升的地位(当然只是待遇而非实权)。 沈清品级虽仅提高“半品”,但在职位上可算“重用”:本朝都司(都指挥使司)系行省的最高军事领导机构,设正二品都指挥使一人,从二品都指挥同知二人,正三品都指挥佥事四人。沈清以从三品身份进入都司领导层,本朝尚无先例。 “允文允武,四方之纲”,皇帝对陈文祺的评价之高,超出常人;而对这一“允文允武”之材的任用,似乎难以取舍,“故诰封武弁,就职翰林,以全朝廷不时之需”。此等安排,足见朱佑樘用心良苦。站立在列班中的陈文祺恩师刘健,此时是又喜又忧。新科进士入翰林,本是一条“入仕”的必经之路(本朝入阁大员多为翰林出身),但对陈文祺来说,却是一条特别的路。要知道本朝翰林院学士只设一人,就是翰林院的首长,正五品。学士以下,只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典籍、侍书等职位,品级都不高。而陈文祺以“从四品”武弁身份进入翰林院,品级在翰林院首长之上,且为带俸学士(没有明确的职责),“以全朝廷不时之需”,不受翰林院首长节制,这固然是皇帝恩宠有加,也预示陈文祺日后的仕途走向充满变数。诰封武弁,就职翰林,全朝廷不时之需,皇帝的用意很清楚,今后文、武两道,只要是棘手的问题,只怕陈文祺责无旁贷。而但凡棘手,怎能轻易解决?由此可见,这实在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刘健心中暗叹。 此时,夏尧心底也是五味杂陈。抚今追昔,自己因直言苦谏被谪边关二十载,一朝封侯固然苦尽甘来,却须发熬白、亲人离散。特别是老友韩慎为奸人所害、沉冤未雪,更令他不能释怀。如今梁芳阉竖通敌卖国罪证昭彰,此奸不锄,更待何时? 夏尧正准备启奏,陈文祺却先他一步匍匐在丹陛前,双手捧着御赐金牌,高声奏道:“微臣陈文祺奉旨西行,今回京复旨,奉缴御赐金牌。” 随堂太监步下丹陛,自陈文祺手中接过金牌,躬身呈给朱佑樘。 “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陈文祺没有起身,接着说道。 “陈爱卿何出此言?”朱佑樘惊诧地问道。 “回皇上,微臣路过延安府肤施县时,曾请出金牌,判了三个恶人的‘斩立决’。” “什么?你在肤施县杀了三人?他们所犯何罪?”一听杀了刑犯,刑部尚书何乔新吃惊地问道。在本朝,除谋反、谋逆等要犯可即时处死外,其他的死囚均须经朝廷三法司复审,待秋后处斩。莫非陈文祺拿获了谋逆重犯不成? “此三人设谋抢夺民女,残害人命,民愤极大,按律当斩。”陈文祺将刁辊父子抢夺民女、逼死酆灵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一听并非谋反刑案,都察院左都御史闵圭质问道:“既然不是谋逆重犯,为何不判‘斩监候’?陈将军是不知‘秋审’还是自认为钦差大臣,不把朝廷三法司放在眼中?”这句话咄咄逼人,大有兴师问罪的架势。 兵部侍郎尹直与陈文祺素有嫌隙,适才听圣旨夸他“允文允武,四方之纲”,而且官居从四品,自己的儿子尹维同样是状元出身,仅仅在兵部职方司授了一个从六品主事,心中早已不快。这时见陈文祺“犯事”,便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 “皇上,微臣听说去年御赐陈文祺金牌时,只许他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并未授他生杀予夺之权啊。而他却纵情肆欲,妄开杀戒,这不仅是藐视朝廷三法司,而且是犯了破坏朝纲、欺君犯上之大罪。臣斗胆上奏,应将陈文祺革职严办。” 朱佑樘“自莅祚以来,夙夜兢兢图光”,深感人才凋敝,故此求贤若渴。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允文允武”的人才,岂能轻易毁去?他清楚的记得老师刘健讲的一句话:用人如用木,毋以寸朽弃连抱之材。他虽然愠怒陈文祺不该借用金牌坏了“秋审”的规矩,却也不想因此将他治罪。而尹直的乘患相攻,更使朱佑樘产生了“逆反”心理。他略一思考,便拿定了处置这件事的主意。 朱佑樘虚掌一按,止住群臣的议论,向陈文祺问道:“陈爱卿出使一年,这面金牌用过几次?” “回皇上,这金牌微臣曾经请出过两次。除这次之外,还有一次是与夏元帅共同设局,将阿巴海引入彀中。” “仅仅两次?难道就没有一次‘节制地方官员、提调各路兵马’的?”朱佑樘似乎很感兴趣地追问。 “回皇上,微臣以为地方都有各自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不应惊扰他们。” “这么说,陈爱卿还是能够谨言慎行、克己修身的了。”朱佑樘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向群臣解释一般,随后面色一端,语气严峻地说道:“除谋反重罪应当斩立决外,其余死刑案犯须经朝廷三法司审理后裁决,这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即便是朕也不能僭越,何况区区一面金牌?尔挟金牌之威而诛三人,便是僭越之罪。” 说到此,故意顿了一顿。殿中关心陈文祺的大臣,心想不好,陈文祺恐有无妄之灾,暗暗准备冒死谏言,请求皇上从轻发落,至少要保住陈文祺的小命;少数与陈文祺“有隙”的大臣,心中窃喜,心想此人风头太盛,出头的橼子合该先烂。 哪知朱佑樘话锋一转:“念尔此次西行期间,谨言慎行,尚无其他过错;而且刁辊父子为祸乡里,激起民愤,死有余辜。朕就对你从轻发落:撤去宣武将军封号,仍复正五品武德将军之衔,以后当须严守朝廷律令为好。”朱佑樘“敲打”了陈文祺一番,直接对这件事作了结论。 “臣谨记皇上诲谕,谢皇上宽宥之恩。”虽然知道皇帝的良苦用心,陈文祺听罢依然是冷汗涔涔。 “皇上……” 闵圭仍要抗辩,朱佑樘将手一压,冷冷说道: “不必再说了,就这样吧。” 朱佑樘舒缓了一下口气,又对陈文祺说道: “陈爱卿起来吧。” “启奏皇上,微臣还有本奏。”陈文祺没有起身,匍匐在丹陛前说道。 “说吧。” “臣此番西行,路过居庸关时,曾在南关客栈遭人入室暗杀。” 朱佑樘皱皱眉,不以为然地说道:“遭人入室暗杀?这等事情应该交由地方查办吧?何须朕亲自过问?” “暗杀微臣之人身份特殊,地方无法查办。” “这么说,陈爱卿知道是谁要暗杀你的?此人是谁?” “入室暗杀微臣的是两个蒙面人。微臣幸有旁人事先示警,方才躲过一劫。在混斗中,两人一死一逃。这是被同伙杀害的蒙面人的武器和腰牌。”陈文祺双手举起王熙的佩刀和腰牌。 “绣春刀。”殿中有人脱口而出。 随堂太监接过陈文祺手中的腰牌和单刀,呈给朱佑樘。 “‘北镇抚司中后所,百户’,这不是锦衣卫吗?牟爱卿——” “微臣在。”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出班答应。 “这是怎么回事?”朱佑樘将单刀和腰牌掷到牟斌的脚前,冷峻地问道。 “回禀皇上,此刀、牌系失踪一年的北镇抚司中后所百户王熙持有。微臣已经同刑部查明,王熙受人蛊惑,夤夜进入‘南关客栈’,妄图行刺陈将军,因怕奸谋败露,被其同伙杀死。”牟斌得陈文祺事先通报,对此事做足了准备,听见皇上垂询,并不紧张,从容答道。 “何人蛊惑?那脱逃之人是谁?查缉了没有?”朱佑樘见牟斌从容不迫、回答条理,知道牟斌已在积极应对此事,怒火稍平,语气也和缓了许多。 “回皇上,蛊惑王熙者,乃是他的上司、北镇抚司镇抚使梁德,也是那个脱逃的嫌犯。”说到这里,牟斌“噗通”一声跪在大殿之上,叩首说道:“微臣对属下失于管教,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一听是堂堂锦衣卫镇抚使,无论是朱佑樘还是满朝文武,俱都吃惊不小。 朱佑樘挥手止住大臣们的窃窃私语,冷静地问道:“梁德为何要跑去百里之外行刺?他是冲着‘钦差’而去还是冲着陈爱卿而去?” 朱佑樘一语中的,杀人要有动机。虽然行刺的是陈文祺,但还要看他要杀的是何等身份的陈文祺。如果是冲着陈文祺本人而去,便是私人之间的仇怨;若是冲着陈文祺的“钦差”去的,那自然是与朝廷为敌了。 前日只顾查明凶嫌,至于梁德要行刺的是“钦差”还是“陈文祺”,当时无暇多想。而且自己早已认为行刺的就是“钦差”,并未想到其他可能。现在皇上一问,牟斌竟不知如何回答。 何乔新问案问得多,经验自然比牟斌丰富,一见牟斌支支吾吾,立即快步出班,走到匍匐在地的牟斌身边,躬身说道:“启禀皇上,嫌犯梁德已经认罪收监。牟大人与微臣认为,陈将军身份特殊,此番遇刺,有可能事关朝廷社稷,故此不敢擅专,特请旨定夺。” “牟爱卿起来吧。”朱佑樘听了何乔新的说辞,觉得言之有理,便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刑部与锦衣卫先审审吧,问明他的动机后再相机定夺。” “微臣遵旨。” “启奏皇上,微臣这儿有条线索,或可查明梁德行刺的动机。”马文升出班奏道。 “马爱卿有何线索?说来听听。” “此次派兵西征宁夏,在远征军里,发现了一个内贼名叫韦坚,此人利用信鸽传书,多次向阿巴海提供我军的情报。适才陈文祺将军说‘与夏元帅共同设局,将阿巴海引入彀中’,便是他们发现内奸将计就计,诱使韦坚向阿巴海传出假情报,才将敌人一鼓聚歼的。” “啊?有此等事?”朱佑樘并非不相信马文升,而是在夏尧传回的奏章中没有提到此事,故尔有此一问。 “回皇上,确有此事。多亏陈文祺将军和陆完将军及时发现内奸,否则后果难料。据韦坚交待,他是被一蒙面人安插进远征军的,而且蒙面人交给他用来传信的十数张薄绢下面,画有椭圆形腰牌图案,图案内还写着“锦拱”两个小篆。微臣猜测韦坚不过是被人胁迫行事,蒙面人或是真凶,为防打草惊蛇,所以微臣并未奏明皇上。”夏尧自怀中取出几张信纸,“这是韦坚的供词,请皇上过目。” 朱佑樘拿起随堂太监呈到龙案上的供词,细细看了一遍,然后猛的拍在龙案上。 “‘锦拱’?难道那个蒙面人又是梁德?”朱佑樘似是自言自语,又似问殿中群臣。 “要查蒙面人是谁,只须顺藤摸瓜……”夏尧说道。 朱佑樘明白夏尧的意思,便沉声叫道:“许爱卿。” “臣在。” “远征军系爱卿奉旨于羽林军中抽调,如今出了个奸细,爱卿如何解释?” “臣……” 未等许宁说下去,马文升抢着说道:“启禀皇上,此事与许将军无关。内贼韦坚并非羽林军士兵,而是腾骧左卫的一名把总,是在远征军开拔的前一天被人安插进来的。” “噢?”朱佑樘初时似乎没想明白,及至想到为何在清一色的羽林军中混杂了一个腾骧左卫的把总,才觉察问题并不简单,“马爱卿,羽林军中怎会有腾骧左卫的人?你是原本知晓还是失察不知?” 朱佑樘甫一即位,马文升便向他“上陈十五事”,件件切中要害,深得新皇嘉许并全部采纳。在新皇的支持下,他大刀阔斧整军,除得到朝中正直大臣的敬佩之外,也有不少人暗中诟恨。现在皇上这句问话绵里藏针,群臣中有人替他担心,也有人暗中高兴。 “按理讲,臣身为兵部主官,自然有失察之责。不过非是微臣搪塞责任,去年选调远征军时,皇上命微臣继续潜心整军,将远征军集结、整训诸事全权交由尹侍郎打理,故此微臣不便过问此事。还请皇上明察。” 陆完率远征军回京之后,将发现内奸之事向马文升作了详细禀报,马文升按照夏尧、陈文祺两人书信的意思,嘱咐陆完将韦坚秘密关押,不许向任何人透露消息。直到夏尧等人回京之后,这才启动对此事的秘密调查,并已查清系梁德暗中勾结尹直,将韦坚安插进远征军的。马文升不欲让尹直太过被动,故此未向皇上禀明调查的结果,给尹直留下“改过自新”的机会。 朱佑樘听了,便即说道:“哦,是朕错怪了马爱卿。尹爱卿——” “臣恭听皇上训谕。”尹直战战兢兢出班上前。 “尹爱卿,去年朕命你全权负责远征军一切事宜。你说说看,韦坚是如何混进远征军的?” “启禀皇上,是……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梁德找到微臣,说他一个远房亲戚在腾骧左卫当兵,没有什么立功的机会,因此升迁很慢。他想随远征军去前线作战,一来可以上阵杀敌报效国家,二来可以立下战功获得升迁。微臣一听,有人自告奋勇上沙场,于国家来说那是好事啊,故尔自作主张答应了梁德的要求,将他那远亲留在了远征军。”说到这里“噗通”跪下,向皇上磕头道:“皇上,臣有罪,但臣实在不知他是内奸啊,恳请皇上明察。” “果如爱卿所言,那也是好心办了错事。”尹直一听喜出望外,急忙叩头道:“皇上明鉴,谢主隆恩。” “且慢。当时尹爱卿与梁德之间,仅仅就说了这几句话?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发生?”朱佑樘即位之初,给事中宋琮及御史许斌曾数次上本,言尹直昔年从正五品跃升为正三品礼部右侍郎以至入阁,皆因夤缘攀附取旨而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真小人。朱佑樘看后,对尹直的为人多少有点鄙视。他不信尹直光凭梁德几句说辞,就冒险(本朝律法中有“嘱托公事”之罪)留人,故尔有此一问。 正待起身的尹直一听,复又跪倒尘埃,磕头如捣蒜,嗄声说道:“臣罪该万死,梁德临走时,留下五百两纹银,微臣追他不及,便……便留下了。” “哼,起来吧。你的事儿待后再说。”朱佑樘冷哼一声,先给尹直判了个“缓刑”。 马文升接着奏道:“皇上,梁德亲自出马刺杀‘钦差’陈将军,微臣以为此举有两个意图:一是陈将军与阿巴海斗智斗勇,迫使阿巴海立下归还宁夏三卫的条约,成为鞑靼人最为痛恨之人,杀了陈将军,可为鞑靼人雪恨;二是陈将军奉旨为宁夏三卫接收使臣,杀了陈将军,便能延缓甚至阻止朝廷收回宁夏三卫。岂料行刺失败,他便设法在远征军中安插眼线,为鞑靼人提供我军情报,企图里应外合,粉碎我军收回宁夏三卫的计划。由此可见,梁德里通外国,罪行昭彰。似此巨奸国蠹,如不处以极刑,实属社稷之大患。恳请皇上明鉴。” 朱佑樘闻奏,未曾答话。他将眼光扫向大殿中的群臣,指名问道:“何爱卿(刑部尚书何乔新)、闵爱卿(都察院左都御史闵圭)、王爱卿(大理寺卿王轼),你们怎么看?” 何、闵、王明白皇上问话的意思,三人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齐声说道:“梁德通敌卖国,所犯乃‘十恶’重罪,无须稽查复审。” “嗯。何爱卿——” “皇上。” “既无须三法司稽查复审,便由刑部依律拟准刑名,明日朝会呈奏。” “臣遵旨。” 今日朝会耗时颇长,看看时近巳末午初,朱佑樘似乎有些疲倦,只见他“龙袖”上扬,遮住“龙颜”,轻轻打了个哈欠。随堂太监见状,便尖声喊道:“有本速速启奏,无本退……” 话没说完,只听堂下一声大喊:“皇上,微臣有本启奏。” 第七十四回 除恶未尽 朱佑樘向下一看,新晋安西伯夏尧正跪在殿中。 朱佑樘强打精神,复又正襟危坐,平伸手掌向上一抬,说道:“安西伯有本奏,请起来说吧。” “谢皇上。”夏尧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衣冠,欠身说道:“启奏皇上,微臣以为,拟准梁德的刑罚为时尚早。” 此言一出,除沈清、陈文祺两人外,高坐龙椅的朱佑樘、满殿的文臣武将,均大感诧异。 “夏大人何出此言?”事关刑部,何乔新在短暂错愕之后,抱拳向夏尧问道。 夏尧没有直接与何乔新答话,继续望着朱佑樘说道:“皇上,梁德犯下通敌卖国的滔天大罪,固然要处以极刑,但臣以为,梁德所犯之罪,决非谋刺钦差、通风报信这么简单,而通敌卖国也决非梁德一人,还有帮凶甚至指使者。此等谋叛大案,我朝绝无仅有,决不可草率了之。” 众人听罢,有的频频点头、深以为然;也有顾虑在严刑峻法之下容易株连蔓引,于刚刚振兴的朝纲不利。 朱佑樘沉思了片刻,对夏尧说道:“夏爱卿莫非还有隐情未奏?” “吾皇英明。”夏尧说着,自怀中取出两封信笺,交给随堂太监转呈皇上。 “小王子与梁芳的往来书信?成化七年所写?”朱佑樘隐约明白了一点什么,他将两封信函放在龙案上,向夏尧说道:“这是怎么回事?请夏爱卿详说。” 夏尧虎目蕴泪,略显激动地说道:“皇上,梁芳乃梁德胞兄,早在二十年前,他们兄弟便与鞑子勾搭成奸,将我大好江山拱手相送,实乃我中华千秋罪人。”夏尧的思绪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岁月,缓缓说道:“成化七年冬月二十三日夜晚,鞑靼进贡使臣阿尔木夤夜潜入梁芳府中,与梁芳兄弟密谈了许久,后由梁德亲自送回驿馆,这一幕被兵部左侍郎韩慎在窗外亲眼目睹。照理说,接待外国使节是礼部的职责,与御马监无关,而且梁芳并非御马监掌印太监,阿尔木与梁芳接触于制不合,况且还选择在深夜的私人府邸,因此韩兄怀疑他们之间有不可告人之目的,遂暗中截取梁芳与小王子往来的书信,以查出他们密谈的内容。不料韩兄与微臣均不能窥破信中的奥秘,又因顾忌梁芳党羽众多,我俩不敢将书信轻易示人,便联袂觐见先皇,将阿尔木深夜会见梁芳之事向先皇如实禀奏,恳请先皇提防他们相互勾结、于国不利。无奈先皇……也怪我俩言辞过激,惹恼了先皇,下旨命微臣兼领宁夏总兵之职,克日离京赴任,不得宣召不准入京。韩兄则致仕离京,返回原籍。 书信失落是梁芳兄弟的心腹大患,他们根据可靠的渠道(夏尧不敢明言是万贵妃)获知,那两封信函系韩兄截获,于是派其弟梁德伙同‘岭南八凶’中的邬云、靳雷、鲍雨、单雪四凶,千里追杀到湖广黄州府境内,将韩兄夫妇残忍杀害;韩兄的小外孙被挑落河中,生死难测;其余子、女、徒、婿以及微臣的小女被梁德等人杀散,至今下落不明。”说到此处,夏尧已是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来。 殿中的老臣,依稀记得当年夏尧挂帅西征、韩慎致仕回乡的事情,却不知竟是因梁芳的书信而起,一时也是唏嘘不已。 但是也有人质疑。 工部尚书徐贯问道:“夏大人,下官记得您是成化七年腊月离开京城西去宁夏,而韩慎将军乃是次年正月致仕还乡的。也即是说,韩将军返乡途中,您已在宁夏边关,如何知道梁德追杀韩老将军的许多细节?” 夏尧拉过身后的沈清,指着他说道:“不错,老夫当时已在宁夏边关,但他却是身经其劫、惨遭其祸之人。” 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沈清,“噗通”一声匍匐在地,悲戚戚地说道:“微臣犯了欺君之罪,请皇上责罚。” 朱佑樘莫名所以,不解地问道:“秦爱卿何出此言?” “皇上,臣乃韩老大人的大弟子沈清。师父致仕之后,一家八人离京返回故乡蕲州,途中被梁德带领邬云等人截击,师父和师娘被梁贼杀害,微臣尚在襁褓中的小儿被挑落河中,其余诸人尽皆被杀散。微臣孤身一人逃到宁夏投奔夏总兵,因怕梁芳兄弟穷追不舍,只好将姓名颠倒更名为‘秦森’,在军中避难至今。臣以假名假姓面君,虽然事出有因,却犯有欺君之罪,请皇上降罪。” 朱佑樘性情宽厚,一如乃父;又怜他境遇凄惨,不忍苛责,故此说道:“爱卿隐姓埋名情有可原,且随夏老将军镇守边关二十载,劳苦功高,这点小事就算了吧。即日起,朕准你恢复真名实姓,照前升授不变。起来吧。” “臣谢主隆恩。”沈清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这才站了起来。 “夏爱卿,您继续往下讲。”朱佑樘说道。 “是,皇上。”夏尧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说道:“时光荏苒,一晃二十年,老臣正为勘不破梁芳书信秘密日渐灰心之际,皇上钦差陈文祺来到宁夏,他与其义弟共同参详,终于勘破梁芳的险恶用心。然而为时已晚,梁贼与鞑子里应外合,已将阴谋变成事实,致我大好江山沦陷于外邦之手……” “夏大人,梁芳那厮信中如何说、他怎让我朝江山陷入敌手?您倒是说明白些啊。”羽林军统领许宁正直忠勇,听到此处早已怒不可遏,不等夏尧说完,便急躁地催促道。 夏尧朝许宁投去一瞥,复又转身说道:“梁芳与小王子信中的秘密,已经写在信函的反面,请皇上御览。” 朱佑樘闻言拿起龙案上的信笺,看了一眼,顺手递给随堂太监——以皇帝的九五之尊,他当然不便做群臣的阅读官。 随堂太监会意,先抽出小王子的信笺,念道: “‘大明御马监梁芳公公台鉴 吾得国师睿智助力方能连连斩关夺隘最终一统蒙古河山大漠奏响立国套曲未料本汗座前诸公恣意染指上国卫所乃致百姓迭遇年馑敝人深憾无以酬报承诺每到夏秋黄熟进贡若干宝马金玉外加粱菽粟米万斛罢兵休战贵我两利 特此专表诚意 蒙古国达延汗:察哈尔?巴图蒙克’” 翻转信笺,复又念道:“‘此信正文乃八言散句,共一十二句,取隐藏于每句中的第七字,集成六言散句两句:助夺河套诸卫,年酬黄金万两。’” “‘助夺河套诸卫,年酬黄金万两’?哼,小王子的野心不小,给梁芳的出手也很大方啊。”许宁虽是一介武夫,这等大白话还是听得懂的。 “许将军少安毋躁,且听梁芳他是如何回答小王子的?”马文升问道。 随堂太监将下面一张信笺抽出来,念道: “‘蒙古国达延汗察哈尔?巴图蒙克阁下 顷奉惠函谨悉一切 君王翦戮百姓除祸翩然来朝和平使者南唐李煜尊宋代唐落水桃花胜于僵胔饰诈矫情定遭旨问一朝传檄终当奉顺遮莫佯为复沦败寇改操易节虑远防危 专此布复并颂时绥 大明朝御马监梁芳成化七年冬月二十三日’” 翻转信笺,续念道: “‘此信正文乃四言散句,共一十六句,取隐藏于每句中的第三字,集成四言散句四句:翦除来使,李代桃僵,矫旨传奉,佯败易防。’” “梁芳这几句话,只有放在当时的背景下才能明白。”夏尧待随堂太监念完之后,接口说道:“梁芳受小王子每年奉送万两黄金的诱惑,承诺帮助小王子得到宁夏诸卫。具体的计划是:以传旨授官的方式,将宁夏三卫的守将换成自己的心腹,然后请小王子派兵来攻,三城守军佯装不敌,出城投降,于是在非常‘合理’的情况下江山易主。这便是‘矫旨传奉,佯败易防’的意思。”说到这里,夏尧顿了顿,似乎等人们细细揣摩一番,“然而传旨授官并非易事,皇上那里须有正当说辞,否则一不小心便阴谋败露。正巧,当时先皇为了表示对藩国的友好,钦差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为安抚使节,随同阿尔木一同到鞑靼汗廷,宣示宗主国的恩德。于是梁芳便暗示小王子,趁怀恩出使之机将之杀死,再以自己人易容顶替,这样便可随心所欲安排三卫的守备将领。这便是‘翦除来使,李代桃僵’的意思。梁芳这……” “等等。梁芳此计确然恶毒,但他最终是否照计而为了?”都察院左都御史闵圭打断夏尧。都御史的职责是专属纠察、弹劾百官、辩明冤枉、提督各道。多年察办案件的习惯,使他养成了既重“造意”、更重“事实”的习惯——显然他没有看出事实结果。 夏尧朝闵圭看了一眼,说道:“闵大人所问极是,且看事实。当年,镇守宁夏前卫、左屯卫、右屯卫的守备将领分别是西门风、夏侯霜和冷无冰,这三人的军职均是取旨而授。现已查清,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均为化名,他们实际是‘岭南八凶’中的老大殷风、老七严霜、老八韩冰。据‘新附军’的罗茂年、乐余福等人揭发,当年小王子率军攻打宁夏三卫,西门风、夏侯霜、冷无冰等人并未出城迎战,只紧闭城门相持了几日,然后打开城门投降鞑靼,拱手交出了宁夏三卫。为此,军中不少忠勇之士或自杀或被杀害。——闵大人,梁芳这‘矫旨传奉,佯败易防’,不仅仅是‘造意’、而是血淋淋的事实啊!”夏尧声泪俱下。 “那么……那么‘翦除来使,李代桃僵’呢?这个没成事实吧?昨日下官还曾见过怀公公的。”闵圭的言下之意,怀恩还好生生地呆在宫中,并未被“翦除”呢。 “是吗?”夏尧反问一句,不等闵圭回答,躬身向朱佑樘说道:“皇上,微臣斗胆请皇上宣‘怀恩’上殿。”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识义理、通典故、廉洁不贪、正直忠诚,深受先皇朱见深器重。幼年时期的朱佑樘,几度危难,也因怀恩着意调护才得以保全。因此朱佑樘即位之后,怀恩也是他在宫内的得力倚靠。若果如梁芳信中所说“翦除来使,李代桃僵”的话,二十年来父皇和朕岂不是一直将豺狼放在身边? 真相到底是怎样?朱佑樘亟需得到回答。现在夏尧要求宣怀恩上殿,正合他的意思。朱佑樘没有多想,向随堂太监说道:“宣怀恩。” “皇上有旨,宣怀恩上殿——” 未过多久,“怀恩”气喘吁吁来到太和殿,双膝跪下尖声说道:“臣怀恩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夏爱卿讲到二十年前一桩往事,故此宣爱卿上殿听一下。”朱佑樘轻描淡写地说道。 “怀恩”一听,刚准备爬起来的身子忽然脚下一滑,复又跪了下去。 “怀公公,二十年不见,可还安好?”夏尧不动声色地问道。 “您……呵呵,您是夏尧夏老将军?咱家还好,多谢老将军挂怀。”“怀恩”尖声说道。 “怀公公,二十年前先皇钦差公公出使蒙古国,那时下官尚在京城。待到公公回京时,下官却已远赴宁夏边关,没有机会目睹公公回京的盛况——当年公公在鞑靼汗廷,小王子没把公公怎么样吧?” “怀恩”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好似进入遐思之中:“没有。那时蒙古新败乞和,天朝差使节前去抚慰,小王子自是感恩戴德、受宠若惊,对咱家自然礼遇有加。” “是么?”夏尧似有不信,问道:“下官听说公公回京之时,使团中少了一个名为慧褚的公公,不知是否确实?” “怀恩”面色平静,语气却无比悲伤地答道:“确实。因是水土不服,慧褚到达汗廷的第二天便一病不起,小王子还特地让他的御医前去医治,终归是无力回天,客死他乡。” “啊?原来慧褚已经死在蒙古国了。唉,天长日久又远在异国,看来他的死因是没法去查了。”夏尧一语双关,忽然话锋一转:“怀公公,有个使你牵肠挂肚的人想见见你,你见还是不见?” “怀恩”身子微微一颤,依旧不形于色,哂笑道:“咱家生来失恃失怙,自幼入宫,何来牵肠挂肚之人?老将军玩笑了。” 夏尧不再理会,转而向朱佑樘说道:“皇上,微臣自宁夏边关带回一人,此刻正在殿外,可否宣他上殿?” “宣。” 一个白发遮面、佝偻身子的老人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自太和殿外颤巍巍地走进大殿。 沈清和陈文祺似在给他让路,不约而同地走到“怀恩”的身后。 在满殿大臣探询的目光下,白发老人蹒跚着走到殿前,猛地挣脱两个小太监的搀扶,“噗通”一下跪倒尘埃,以头触地“咚咚”有声,尖声细嗓喊道:“老臣怀恩叩见皇上。皇上,老臣我……我终于见着您了。”说罢,伏地号啕大哭。 怀恩!怎么又来一个怀恩?殿上大臣惊得目瞪口呆。 原先那个“怀恩”见状,身形一动,就要跨过丹墀跃上平台,伸手向朱佑樘抓去。不料未及丹墀,陡觉眼前一暗,一人已经挡在面前;于是足尖一点,准备腾身跃起,哪知一只手倏然搭在肩头,重逾千钧,顿时僵立当场。 陈文祺、沈清两人四手,将“怀恩”紧紧按住,口中喝道:“大胆慧褚,死到临头,还不认罪伏法?” 陈文祺腾出右手,在慧褚耳后一阵摸索,掀起一片薄薄的皮膜,自后而前慢慢撕开,露出他的真面目,虽然岁月沧桑,但轮廓依旧,殿中的老臣不约而同一声惊呼:“慧褚,果真是慧褚。” 朱佑樘此时也是心惊不已。他走下平台,亲手扶起怀恩,命随堂太监搬过一只锦墩,让怀恩坐下,问道: “老爱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怀恩止住悲声,哽咽着说道:“皇上,老臣奉先皇圣旨,带领安抚使团出使蒙古国,谁知一到鞑靼汗廷,便被他们囚禁。他们将老臣关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之中,既不打骂,也不许出外走动,只在每年的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四日,强逼老臣喝下一碗苦涩无比的汤药,老臣便即沉睡过去,醒来后并无不适,仅面部有些微的灼痛,三两日之后即便消失。这样,老臣在大漠一呆就是十八年。去年夏初,他们将老臣塞在一辆马车中,老臣以为他们要将老臣送还回国,哪知却拉到静州,将老臣关押在阿巴海的万户府中。后来有一天,几个鞑靼士兵将老臣推入一个很大的地下室里,留下一些水和干粮,从此无人问津。眼看粮、水将尽,老臣便四处敲打、呼救,不知过了几日,才被陈将军他们发现获救。皇上,想不到老臣此生还能回到宫中,便是死也可瞑目了。”说完又大放悲声。 原来,静州城守将吴祯住进阿巴海的万户府后,不时听到一些“响动”,四处查找竟找不出原因。因不堪其扰,便向夏尧请求搬出万户府。后来沈清、陈文祺来到静州城,根据吴祯所说的情形分析应是地下传出的声音,因声音飘忽不定,以至以为是“闹鬼”。沈清、陈文祺便调集了一百名耳聪之士兵,两人一组分散到万户府的房间、过道以及室外广场,每组挖开一穴,置缸于内,缸口蒙上一层薄牛皮,一人伏在缸上谛听,一人以棍棒敲地,以期与“地下”的声音形成呼应。 不多时,此法收到奇效。地下室中的怀恩即将绝望之际,忽听上面隐隐约约传来敲击的声音,连忙对准发出声音的地方回敲上去…… 怀恩获救之后,对明军已经收复三卫并不知情,沈清、陈文祺他们亦不知救的是九死一生的怀公公。直到夏尧闻讯赶来静州,双方才得以相认。为防风声走露假怀恩与梁芳他们狗急跳墙、对皇上不利,便严密封锁消息,将怀恩秘密带回京城。 几位成化朝老臣走过来,纷纷与怀恩见面、慰问与祝贺。户部尚书周经握住怀恩的手说道:“怀公公且莫悲伤了。您这可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啊,依照梁芳的奸计,在二十年前就要杀你的。小王子虽然心狠手辣,当年没有除掉您,可算一念之仁了。” “小王子没杀怀公公,并非是仁慈心善,而是有他的险恶用心。”陈文祺这时插话道。 众人一听,均觉不解,忙问却是为何? 陈文祺看了看已经回坐在龙椅中的朱佑樘,见他微微颌首,便说道:“诸位大人已经知道,梁芳定计要杀怀公公,目的是冒名顶替。冒名顶替又有两种情况:一是对方并不认识被冒名顶替者,任何一人只须‘冒名’便可顶替;二是对方已经认识被冒名顶替者,那么再想顶替的话,不仅需要‘冒名’,而且还要易容,才不至使对方察觉。满朝文武乃至后宫,谁不认识怀公公?慧褚身为怀公公的贴身随侍,虽能模仿怀公公的一切,却没法模仿怀公公的相貌,所以只能用它——”陈文祺扬了扬手中的人皮面具,“易容乔装。然而,此法只能用于一时不能用于一世。所谓岁月沧桑,容颜易老。故此,他们需要依照怀公公逐渐变老的相貌为慧褚定制人皮面具。这也就是怀公公每年四次服用药物沉睡不醒的原因。” “原来如此。这小王子、梁芳之流可谓深谋远虑啊。”听陈文祺这么一说,大臣们这才恍然大悟。 至此,二十年前的一宗卖国大案真相大白。朱佑樘既惊且怒,当殿下旨:着刑部速速缉拿梁芳、梁德、慧褚、韦坚等人及其相关人犯归案,打入死牢。并会同大理寺、都察院依律拟准刑名,实封奏闻,取自上裁;查抄梁芳、梁德、慧褚、韦坚等人家产,充公入官。 不一日,刑部已具结皇上交办之事,并按大明例律会同大理寺、都察院拟定奏章,恭请圣裁。 御书房中,朱佑樘端坐在书案前,看罢三法司的奏章,感觉甚合“朕”意: 梁芳、梁德兄弟,犯谋叛罪,并系首犯,依律斩立决,家产充公;其祖、父之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年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疾、不限籍之同异,皆流二千里安置。 慧褚、韦坚二人,犯谋叛罪,系从犯,依律斩立决,家产充公。 兵部侍郎尹直贪赃枉法,为梁芳、梁德兄弟谋叛提供便利,虽不知情,亦属从犯,革去兵部侍郎一职,按律杖一百、流三千里,所获赃银没收充公。 他提起朱笔,正待落笔裁“准”,突然记起先皇临终前握住自己手说的一番话: “皇儿,朕命运坎坷,两为太子,深感人生之不易。朕在位二十三年,虽无多少建树,朝政还算清明。究其根本,皆因笃于任人、谨于天戒、明仁宽厚、蠲赋省刑是也。皇儿即将继承大统,切望铭记父皇此心得,善待朝中老臣,切勿妄起杀戒,君臣团结,保我大明万世永昌。” 朱佑樘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伏在父皇病榻前,含泪答应父皇:绝不诛杀先朝老臣,否则即为不孝。 而今,先皇的教诲言犹在耳,却要抄斩梁芳九族,这……是否不孝?但梁芳犯下谋叛重罪,不杀何能以儆效尤? 踌躇再三,终归是“孝心”占了上风,遂提笔写道: “逆贼梁芳,谋背本国、同从他国,犯下‘常赦所不原’之谋叛重罪,依律当斩。然彼于成化朝辅佐先皇,略有寸功,朕宽大为怀,赦免死罪,降南直隶御用监少监闲住,永不入朝。 兵部侍郎尹直,前因躁于进取而遭臣诟,今又贪赃枉法乃附谋逆,念其尚未铸成大错,赦其流刑,许其告老还乡,永不录用。 其余所奏,一概裁准。” 御批一宣,百官愕然。夏尧抚今追昔,将好友韩慎与奸宦梁芳的下场两相比较,直呼苍天不公。遂连夜奏本,愿将新晋“安西伯”之乌纱换取逆贼梁芳的狗命,为前兵部左侍郎韩慎平冤昭雪。无奈皇帝“孝心”已坚,将夏尧的奏本留中不发。不过为了平息夏尧与大臣的心火,另颁一诏:诰命韩慎为“忠勇伯”、韩妻周氏为“忠勇伯夫人”。 夏尧等人无可奈何。梁芳兄弟谋叛重案就这样画上了一个不甚圆满的句号。 第七十五回 劫后重逢 六月的江南,正值梅雨季节。 丝雨绵绵,雾霭重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梅雨时节特有的气息。 雨声淅沥,如诉如泣,更加勾起游子们的思乡情怀。 一辆双辕马车自北向南疾驰而来,车辕上坐着一人,竹笠蓑衣,手执长鞭缰绳,策马疾行。 “吁——” 波涛汹涌的长江,横亘在面前。赶车人“吁”的一声勒住马缰,回首向身后的车舆中说道:“义父、沈姑娘,我们到家了。” “啊?我们到家了。”随着一声清脆的欢呼,轿帘掀起处,一个美艳少女偕同一个短髯中年人一前一后跳下马车。二人不顾细雨霏霏,快步走到岸边极目远眺,深情地凝望着南岸烟雨中栉比鳞次的建筑物。 美艳少女靠过来,一手轻轻挽住中年人的手臂,一手指着对岸,欢快地说道:“爹爹,我们到家了。看,那里就是我们的家。” “我们回家了,我们回家了——”中年人喃喃自语,大滴的泪珠无声地滑落在腮边。 “‘曾栽杨柳江南岸,一别江南两度春’。时间真快啊,一晃离家两年了。”陈文祺也是感概万千,思念起远在另外一条河边的双亲。 “义父、沈姑娘,您们先寻渡船过江吧。我寻个店家将马匹寄养了,再过江去府上拜见义母。” “那哪成?你去寻吧,我们等你一起回家。”沈清说道。 “也好,我去去就来。”陈文祺说完,跳上马车寻找店家去了。 望着陈文祺的背影,沈灵珊喜悦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暗淡起来。义兄寄存马车,是打算回乡探亲之后,再乘此马车返京赴任,到那时天各一方,相见无时。 不一刻,陈文祺便即回转,三人乘了渡船回到南岸。下船的那一刻,陈文祺恍然忆起伫立在猎猎寒风之中的那个俏丽身影。回首一看,伊人正在身边,不禁莞尔而笑。 “大哥,为何发笑?”沈灵珊问道。 “记得去年我与翁公子联袂赴京赶考,沈姑娘便是送我们到这码头上。适才触景生情,故尔失笑。”陈文祺说道。 顿了顿,沈灵珊幽幽地问道:“大哥,刚才在长江北岸,听你吟了两句诗,可是白居易的七言绝句《忆江柳》?” “对呀。” “小弟才疏学浅,恰好只记得前两句,后面两句怎么说来着?” 陈文祺一听,立刻懂得沈灵珊的意思。自从负伤之后,这段日子与沈灵珊形影不离,相处甚欢。今日一别,相见又是何年?一时竟是忧心悄悄、黯然神伤。 不知有意无意,沈灵珊追问道:“大哥,难道堂堂三元及第的状元公,也不记得后面两句么?” 陈文祺强作笑脸,毫无顿挫地念道:“‘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 “不知攀折是何人……不知……攀折是何人?”沈灵珊泫然欲泣,凄迷地低吟着。 陈文祺看在眼里、痛在心中,若非乃父在侧,他真想将心爱之人一拥入怀,向她倾诉自己的情思。他想了想,对沈灵珊说道: “沈姑娘,其实吟咏江南的好诗句不止这首《忆江柳》,前朝诗人虞集的《听雨》也写得不错。‘屏风围坐鬓毵毵,绛蜡摇光照莫酣。京国多年情不改,只听春雨忆江南。’你听,写得多好。” 他将原诗“京国多年情尽改,忽听春雨忆江南”两句中的“尽”改成“不”、“忽”改成“只”,不啻于暗中向沈灵珊表明了自己心迹:身在他乡,此情不改,纵然满眼“春色”,只忆“江南春雨”。这何尝不是别样的海誓山盟?沈灵珊听罢,心中立刻舒坦透亮起来,俏丽的双颊涌起红晕,眼睛再也不敢直视爱郎。 沈清虽然文化不深,对这“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京国多年情不改,只听春雨忆江南”的意思不太明白,但见两人那缱绻悱恻的模样,也猜出了个八八九九。他暗叹一声,决意要尽快解开心中那个“结”,以早日明确两人的关系。想到此他故意打岔道: “珊儿,若你不说,待会爹爹与你娘相见,你猜她还认识爹爹否?” “爹爹,我娘她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您,不信我们打赌。” “信,爹爹相信。”见女儿神情好转,沈清很是高兴。 “爹爹,这就是家了。”沈灵珊说完,拔腿向里屋跑去,边跑边喊:“娘,珊儿回来了。” 韩梅正在房中打坐念佛,听到女儿的声音,忙睁开眼睛,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轻盈的身影飞奔而来,一头扎进自己的怀中。 韩梅紧紧地抱住女儿,亲吻着她的秀发,口里喃喃地说:“珊儿回来了,珊儿回来了。” 良久,韩梅松开双手,爱抚地将沈灵珊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笑吟吟地说道:“还好,没胖也没瘦。”突然面色一端,绷着脸说道:“你这野丫头,竟如此大胆,一人独自去宁夏?说,为娘要如何罚你?”话虽如此,绷着的脸很快被洋溢的喜悦所代替。 沈灵珊趁势撒娇:“娘——” 韩梅又将女儿揽入怀中,轻轻抚摩着她的后背,说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母女俩亲热了一会,沈灵珊忽然记起外面的爹爹。她挣脱母亲站起来,捋了捋微乱的秀发,然后拉着韩梅的手说道:“娘,走,您看看谁回来了?”边说边拉着韩梅向外走去。 “谁回来了?你义兄吗?你这傻孩子,怎么把他一个人晾在外面?”韩梅边走边问。说话间已经来到前堂,抬头一看,二十年来梦萦魂绕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面前,顿时身子一颤,随即晃了几晃,向地上倒去。 沈清抢步上前,双手扶住爱妻,轻轻地说道:“师妹,我回来了……” 韩梅抬起头,深情地看着二十年来刻骨相思的夫君:“师兄,真的是你?我……我不是在做梦吧?”说罢“呜”的一声,扎入沈清的怀中痛哭起来。 沈灵珊红着双眼,轻轻扯了一下陈文祺的衣袖,两人悄悄地退了出去。 看着怀中涕泪俱下的爱妻,沈清也是泪水潸然。二十年的死别生离、二十年的云愁雨恨,不知有多少衷肠想要倾诉。一路上,沈清设想过许多与爱妻劫后重逢的场面,此时竟是一个也用不上。他轻抚着爱妻抖动不已的身子,满含自责地说道:“师妹,这么多年不在你身边,让你受苦了。” 情绪刚刚稍有平复的韩梅,一听夫君这句话,复又悲从中来,泪水如注。二十年来,爹娘逝去的悲痛,夫君、爱子生死不明的牵挂,小弟、**的抚养,对梁芳兄弟的深仇大恨……这一切,没日没夜地噬啮着这个柔弱女子的灵魂;二十年的饱经忧患,不堪回首更不敢回首! “师兄,师兄,您回来了?”韩明激动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韩梅飞快地离开沈清,朝外面喊道:“明儿,快进来。” 话音刚落,韩明、沈灵珊、陈文祺和蕊珠等人已经走进前堂。原来,沈灵珊、陈文祺两人去知府衙门将韩明请了过来。 沈清与韩明紧紧相拥,尽皆热泪盈眶,恍如隔世。 沈清扶住韩明的双肩,动情地说道:“二十年不见,明儿不仅长大成人,而且还官居太守,出息了。倘若师父、师娘在世,那该多么欣慰啊。”说完已是泪流满面,韩梅、韩明姐弟俩早已泣不成声。 沈灵珊心中难受,连忙说道:“爹、娘、舅舅,今天我们全家团聚,应该高兴才是啊。” 三人赶快擦干眼泪,齐声说道:“正是,今天我们全家团聚,应该高兴才是。” “师兄,当年我见梁德那贼子将霁儿挑落河中,后来你……你……可找到霁儿了?”韩梅满含希望地问道。 “霁儿?那是谁呀?”沈灵珊好奇地问道。 韩梅紧紧攥住沈灵珊的手,轻声说道:“珊儿,别打岔。”两眼紧张的盯着沈清。 沈清微微摇头,声音颤抖地说道:“没有。当时我被梁贼死死缠住,不能分身。后来将他打跑之后,再顺着河水一路寻找,直到长江出口,都没见到霁儿的踪影……” 韩梅又一次的痛哭流涕,悲声喊道:“霁儿,我的儿啊,你……你如今在哪?你是生是死,好歹教娘知晓哇……我的孩子……” 韩明亦是泪流满面,他怕姐姐伤心过度,连忙岔开话题:“师兄,后来呢?你怎么没来找我们呀?” 沈清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道:“我担心你们的安危,便回头寻找你们,哪知回到原先的地方一看,除了一滩血迹之外,什么都没瞧见,心想你们断无生还的可能,一时万念俱灰,便横过长剑往脖子抹去……” “啊……”明知沈清没死,韩梅还是惊恐万状,急急地问道:“后来怎么样?” “只听‘叮’的一声,一股大力将长剑荡开,我睁眼一看,一位年纪与我相若的义士出手救了我。他的一番话打消了我轻生的念头,复又振作精神去京城打探你们的消息。在京城流连了两个月一无所获,不得已便远赴宁夏,投奔夏尧叔叔。因锦衣卫耳目众多、无处不在,夏尧叔叔便将我的姓名倒过来,改名为秦森,这才在在军中隐藏了二十年。”沈清简单地说了自己的经过。 “难怪呀,这些年来小弟去宁夏多次,就是找不到师兄,原来是改名换姓了啊。”韩明感叹地说。 “这些年,愚兄也是多次潜回黄州府寻找你们,一样的徒劳无功。” “是啊,我们也是近两年才醒悟过来,大家都是隐姓埋名,如何寻找得着?” “师妹、明儿——哦,你现在是堂堂知府,不能再像小时那样叫你‘明儿’了——师弟,当年你们是怎样脱险的?怎不见赵师弟和雪妹?难道他们另居别处?”沈清终于将藏在心中很久的问题说了出来。 韩梅姐弟对望了一眼,神色顿时黯淡下来。 韩梅长叹一声,说出了当年的经过: 那一日—— 韩梅见爱子被挑落河中,霎时间丧魂落魄,呆若木鸡,全然不知场中情势危急万分。邬云一招逼退赵欣后,手中折扇一张,直向韩梅颈间斩来。赵欣一见,来不及运剑化解,迅速抢到韩梅身前相隔,折扇斩在赵欣的脖子上,割断了喉间血管,顿时血流如注,当场萎顿在地。邬云折扇余势未衰,继续向韩梅削去。赵欣强撑一口气,抱住邬云的双足,口中含含糊糊地叫喊道:“师妹快躲……”话未说完,被邬云一掌猛击后背,顿时经脉寸断,吐血而亡。 邬云一脚踢开赵欣的尸骨,收回折扇,双掌向韩梅胸前拍去。正当韩梅将要香消玉殒之际,只听“蓬”的一声爆响,邬云急速倒退七八步,方才拿桩站稳。韩梅身边早已立着一位青袍老人,呼吸之间,发出难以察觉的颤抖。 “邬云,当年在西樵山,‘岭南老怪’多行不义,被五派掌门击杀。你们‘八凶’惶惶如丧家之犬,逃之夭夭,从此销声匿迹。不想尔等今又重现江湖,为祸武林,今日老夫先取了你的性命,再追剿余下的几个孽障。”青袍老人说罢,缓缓伸出双掌,一股炙热的气浪向邬云袭去。 邬云一见眼前老者,气焰立时收敛。一见热浪涌到,拔腿便逃,便跑便说道:“今日在下势单力孤,算你有狠。但杀师之仇不共戴天,你等着,他日邬某定要前来取汝性命。”转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若非老夫有恙在身,怎能容你全身而退?”青袍老人自言自语了一句。走到赵欣身旁,伸出两指探了探鼻息,又握住赵欣的手腕查看他的脉息,然后摇头站起来。 “爷爷,请您救救他吧,爷爷,我求您啦。”夏雪跪在青袍老人的跟前哭求道。 青袍老人长叹一声,说道:“就算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孩子,节哀顺变吧。” 夏雪一听,扑在赵欣身上号啕大哭。她与赵欣苦恋两年,最终喜结连理,原以为笙磬同谐、白头到老,谁知新婚燕尔,便天人永隔,教她如何不悲痛欲绝? 这边夏雪哭的昏天黑地,那边韩梅亦是神魂荡飏。爹娘惨死不到半日,爱子沈霁又被挑落水中生死不明,韩梅此时脑子一片混沌,欲哭无泪,只在原地呆呆地站着,对周围的情况视若无睹。 青袍老人走到惊恐莫名的小韩明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然后牵着他的手来到韩梅的跟前,见韩梅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用和缓的语气叫道:“孩子,你醒醒,这是怎么了?” 韩梅闻言惊醒,依稀记得是这位青袍老人赶跑了那个恶魔,再也压不住心里的委屈,拉过弟弟小韩明,姐弟俩相拥在一起,大放悲声。 “孩子,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快给爷爷说说,你们是怎么招惹上‘岭南八凶’的,他们还有同伙吗?” 韩梅本是个有胆有识的女子,听青袍老人提醒,知道现在的确不是忧伤的时候,又从老人对邬云的态度上看出他不是一个坏人。便抹干眼泪,将爹爹如何发现梁芳与阿尔木暗中联系、梁德等人千里追杀、爹娘战死等经过简单的对青袍老人说了个大概。 “这么说,他们还有三个同伙没有现身?”老人问道。韩梅不知道梁德被沈清刺伤已成惊弓之鸟、单雪已护送鲍雨去黄州城疗伤,故尔点了点头。 “孩子,若放在平时,这几个蟊贼老夫并未放在眼中。可现在老夫大病未愈,内力根本提不起来,若是邬云那厮纠集同伙前来报复,老夫自问没法保护你们。你们这是要往哪里?老夫送你们去吧。” “老爷爷,爹娘已去,我……姐弟再也无家可归了。”韩梅说罢,又流下泪来。 青袍老人沉思了一会,说道:“此地不能久留。这样吧,先带你们到老夫家中再说。” 说完让韩梅姐弟搀起还在恸哭不已的夏雪,俯身抱起赵欣的遗体,将韩梅她们带回自己的家中。 “师兄,你不是去黄州城看病买药吗?怎么这么快就打转了?”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迎上前,向青袍老人问道。 “师妹,这几个孩子被‘岭南八凶’追杀,无处安身,我便带她们先到家里来了。师妹,她们已经大半日没吃东西,快生火做饭吧,先让她们吃饱了再从长计议。” 中年妇人答应一声,抬腿就往厨房去了。 看着泪流不止的夏雪,青袍老人走到她的身旁,轻声劝慰道:“孩子,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悲伤了。尊夫的遗体,还是尽快入土为安吧。” 草草埋葬了赵欣,三人勉强吃了一点东西,便在中年妇人收拾的房间歇息。一日之间惨遭变故,谁也没法平静下来,大家在一起相顾无言、默默流泪。 隔壁房中的对话清晰地传过来。 “师兄,既然这几个孩子无家可归,不如就让她们留在家里,正好与我做个伴,你看可好?”这是那中年妇人的声音。 停了半天,才听到青袍老人说道:“邬云那贼子知道老夫救了她们,一定会纠集同伙来这里找她们,这里恐怕不安全。” “师兄,以你的武功,难道还怕他们不成?”中年妇人惊诧道。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总不能十二个时辰都跟着她们吧?” “那……可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流落江湖?”中年妇人不无担忧地问道。 “师妹,你还记不记得我救的那个人?” “是被‘岭南八凶’杀了父亲、非礼他新婚妻子的那个人?” “嗯。” “怎么不记得。当年你从那些恶人的刀下救回了他的性命、又使他妻子免遭蹂躏。”中年妇人说道:“还说呢,你救了人家,人家知恩图报,你偏不领人家的情,害得人家良心不安。” “是啊。现在想起来,如果适当的接受一点感谢,说不定这些年来他会心安理得一些。所以我想,这次要他回报一个大大的人情。” “师兄是想……” “嗯,请他拿点银子安置这几个孩子。” “这……会不会太多啊?”中年妇人心有顾虑。 “无妨,对他来说,这点银子那是九牛一毛。” “师兄准备将她们安顿在哪里?” “武昌城。” “武昌城?”中年妇人连忙反对,“不可。武昌城为湖广行省治所,人多嘴杂,很容易被那些恶人查找出来的。” “师妹,你没听说过吗,‘小隐在山林,大隐于市朝’。而且让她们改名换姓,尽量不与人接触,为兄担保万无一失。” 后来,青袍老人将三人带到现在的住所,留下二百两黄金,并说往后每年都会有人送来黄金二百两,生活、开销不用发愁。老人还请了一位颇有学问的塾师,专门教导小韩明。及至学业有成,科举得中进入仕途。因韩明聪敏过人、行事稳健,升迁较快,直到两年前迁任武昌知府。 “若非遇到这位贵人,或许我们早已不在人世了。”韩梅最后说道。 “是啊,这世上毕竟好人还是多些。师妹,雪妹呢?她后来……”沈清始终没有听到夏雪的消息,不禁又问道。 韩梅双眼一红,悲声说道:“赵师兄死后,雪妹万念俱灰,终日郁郁寡欢、思念成疾,加上……在次年的初夏,就……就……”说到此处,泪如泉涌,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清瞋目切齿,一拍座椅的扶手,厉声说道:“梁芳兄弟叛国求荣、‘岭南八凶’杀我亲人,此仇不共戴天。” 沈灵珊、陈文祺虽不知韩梅口中的雪妹是谁,听到此处亦是唏嘘不已。 “是啊,师兄,你回来就好了,我们加紧练习‘戢刃剑法’,寻机将这些恶人尽数诛杀,为爹娘、二师兄和雪姐报仇。”韩明激愤地说道。 “唉,可惜当今皇上妇人之仁,赦免了梁芳的死罪,还让他在南京养尊处优,真是心有不甘哪。”沈清叹息道。 “什么赦免了梁芳的死罪?梁芳罪行败露了吗?”韩梅问道。 沈清便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对韩梅姐弟俩说了一遍。 两人听罢,又喜又气。喜的是梁德终于得到报应、爹娘的沉冤得雪,气的是皇上竟然赦免了梁芳这个元凶巨恶的死罪,还让他吃皇粮、享清福。 “我爹爹不稀罕什么‘忠勇伯’的虚名,只要梁芳奸贼的狗命。师兄,你将戢刃剑法传给我,练成了剑法,小弟也不要这顶乌纱了,去南京杀了此獠。”韩明气忿地说道。 “明儿,休得胡说。”韩梅斥道。 “师弟,报仇的事我们从长计议,不管怎样,不能教梁芳那厮活得痛快,但你决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师兄就不传你剑法。你听见了吗?”见韩明顺从地点点头,接着说道:“仇要报,恩也要报。青袍老人的大恩大德、那位二十年来资助我们的贵人、你的恩师和当年救我的义士,都要逐一寻着他们,尽我们的最大能力报恩。而且从今往后,再也不能接受那位贵人的资助了。” “师兄,自明儿入仕之后,我们就谢绝了那位贵人的资助;至于明儿的恩师,六年前已经仙逝,又无后人,能报答的只是明儿每年清明、中元和除夕三次上他老人家的坟上烧香叩头了。”韩梅答道。 沈清一阵默然,半晌才说道:“当年救我一命的义士无名无姓,无从寻找,只等有没有机缘了。青袍老人的家你们还记得吗?” “倒是记得。但老人家交待,绝对不许到他家去,说是要提防‘岭南八凶’收买人在那里蹲守。” “现如今梁芳兄弟一个被杀一个被黜,‘岭南八凶’也被赶回大漠,他们不找咱们咱们还想找他们呢。老人家那里,我是一定要登门叩谢的。” 他们说着家事,陈文祺不便插嘴。但从他们口中,陈文祺已经知道青袍老人就是自己的师尊柳慕风。在自己跟随师父习武的第二年,师父因不堪武林中人时常拜访,便将家悄悄搬到一个僻静之处,他们哪里找得着?因不知师父的意思,此时陈文祺不敢说破,想着等见到了师父再说。看看天气尚早,便起身对沈清、韩梅姐弟团团一拜,说道: “义父、义母、舅舅,恭贺您们一家团聚。小侄归家心切,这便告辞了。” “告辞?”韩梅突觉自己光顾高兴,冷落了他。这时颇为内疚,而且也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便起身拉住陈文祺,说道:“留下歇息一晚明日再走吧。” 沈灵珊一听义兄要走,明知这是迟早的事,还是觉得难过之极,有心相留又不便启齿,一听母亲挽留,暗中欣喜不已。她偷偷地望着陈文祺,生怕他摇头推辞。 谁知陈文祺还未说话,沈清先行开口:“好。贤侄要早点回家见爹娘,人之常情,不留不留。” 沈灵珊心里“恨”极了爹爹,又没法与他争辩,一双杏眼只好绝望地瞪着父亲。 陈文祺有意无意地望了沈灵珊一眼,转身向门外走去。 沈灵珊正要借故送陈文祺一程,又听爹爹说道:“慢着,贤侄。当年我们被‘岭南八凶’追杀,眼见将要逃出虎口,岂料一条小河阻住了我们的生路,师弟惨死在河边,我那……尚在襁褓中的……也被梁德贼子挑落在那条小河中。我……我想去那里凭吊一下。不知贤侄可愿同行否?” 此言一出,韩梅心里怅然若失。日思夜盼想着丈夫回家团聚,谁知他前脚到家后脚又要离开,这是为何?心里委屈,表面一如平常,她极力用平淡的语气说道:“师兄,你……” 劫后相见,沈清何尝不想与妻女日日团聚?但心中的谜团未解,犹是如鲠在喉。他要以故地重游的借口,去陈家庄寻找答案,无论心中的猜测是真是假,总要弄个水落石出。他轻抚爱妻的臂膀,语焉不详地说道:“师妹,二十年魂牵梦绕,师兄必到那去处探望一番,否则呆在家中心也不安。放心,明日我即回来。” 韩梅本是大家闺秀,不仅温婉娴淑,而且豁达大度。丈夫急于离家,自有他的道理,因此不再多言,只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便目送他们走出前厅。 沈清、陈文祺走后,韩明因衙门有事,也向姐姐打了声招呼回知府衙门。 临别时都没机会与义兄说句话,沈灵珊心里空落落的,颇有“徒留痴心泪绵延”的滋味,又见母亲一副失落的样子,便钻到母亲怀中逞娇斗媚,借以排遣两人心中的惆怅。 女儿一闹,韩梅果然心情大好,笑着羞她道: “都快嫁人的大姑娘了,还在娘怀里撒娇,丑不丑?” “娘,珊儿在外一年多吃了多少苦啊,回来就不能在娘怀里放松一下?再说了,女儿给您把爹爹找回来了,您还不奖赏一下珊儿?” “珊儿,你是如何找到爹爹的?快跟娘说说。” “还说呢,女儿和大哥向夏爷爷打听爹爹的时候,爹爹就躲在里面房中偷听,他知我是寻他的,他都不出来相认。”沈灵珊嗔怪地说道。 韩梅心想,两人分别的时候还没有你呢,他如何相信?便笑眯眯地问道: “后来呢?” “后来——后来若非大哥负伤,恐怕到现在都没相认呢。” “什么?你义兄负伤了?”韩梅吃惊地问道,“你大哥负伤与你们父女相认有何关系?” “娘,您听我慢慢说嘛。”沈灵珊在韩梅怀中扭动了一下,坐起来对韩梅说道:“大哥一人独斗‘岭南八凶’中的老大、老二、老四,负了很重的伤,躺在床上几个月不能下地。这一天,爹爹过来要与他输入真气治疗内伤,我便出门在外等候。不大一会儿,突然听见爹爹闷哼一声,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走进房中,只见爹爹手上托着一块玉璧,正在那里发呆。” “玉璧?”韩梅一惊。 “对,玉璧。我一看,当时也是惊诧不已。” “啊?” “娘,您猜那是一块什么样的玉璧?” “娘没见过,怎能知道?” “谅您也猜不着。爹爹手中的玉璧,竟然和女儿戴的这块玉璧一模一样!” 韩梅一把抓住沈灵珊的手,紧张地问道:“你说什么?与你脖子上的玉璧一模一样?” 沈灵珊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形状一样,可里面不一样。女儿这块里面雕的是一条龙,可爹爹手上那块,里面雕的是一只凤凰。哎哟,娘,您把女儿弄疼啦。” 低头一看,母亲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手指因失血已经变得苍白。 韩梅仿佛没有听见沈灵珊的呼叫,泥塑木雕般坐着,脸色煞白,呼吸粗重。 沈灵珊慌忙抽出被攥住的手,抓住母亲的双肩使劲摇晃,口里喊道:“娘,您怎么了?您可别吓女儿啊。” 被沈灵珊一摇,韩梅惊醒过来,她悄悄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说道:“娘没事,你接着讲。” “娘,您真的没事吗?”沈灵珊关切地问道,见韩梅肯定地点点头,而且脸色也恢复了正常,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当时我很奇怪,便取下脖子上的玉璧,与大哥那块玉璧一拼,竟然拼成一个完整的心形。爹爹见此,便取了两把宝剑,要与女儿过招,爹爹见我使的是正宗戢刃剑法,这才认了女儿。” “哦,原来是这样。”韩梅漫不经心地应道。此刻的她,已经想着另外一桩事情了。 沈灵珊正讲得高兴,没有察觉到母亲的异样,继续说道:“娘,还有更奇怪的事呢,咱们练的戢刃剑法并不是正宗的剑法,而是被人篡改过了的。” 韩梅闻言,又是大吃一惊,急忙问道:“珊儿,别胡说啊,你怎知有人篡改了剑法?” “我没胡说,是大哥发现的秘密。” “你义兄?他如何知道戢刃剑法?”韩梅又是一惊。 “他不仅知道戢刃剑法,而且他还有一本剑谱呢,就是在那剑谱中,隐写着正宗的戢刃剑法。不过,那本剑谱现已在爹爹手中。” “难道……”韩梅此时是动魄惊心,她已经明白丈夫为何要急着与陈文祺同行,原先那点不快已换作忐忑不安,开始焦虑地等待沈清归来…… 第七十六回 蕲水寻子 一桅白帆兜住猎猎劲风,摧动在万顷波浪中跳跃的轻舟,顺江而下。 上了年纪的艄公解开蓑衣、摘下斗笠,朝半圆形的船棚中喊道:“客官,雨停了,出来看看江景吧。您们看这江水涨得多快,好像一夜之间就把这大江填满了、撑大喽。” 沈清、陈文祺闻言,双双走出船舱。放眼望去,波涛汹涌的长江像一条褐色的巨龙,翻滚着、咆哮着,一泻千里。自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江水似乎不甘束缚,一波接着一波地向两岸冲击,矮小单薄的江堤在浪涛的拍打中一阵一阵地战栗。 久居北方的沈清,何曾见过如此壮观的大江大水?一时看得惊心动魄,向艄公问道:“船家,每年的这个季节,这江水都是如此之满吗?”二十年前沿着巴河追赶落入水中的沈霁,曾经与长江有过一面之缘,因此他知道有枯水季节与丰水季节之分。 “这个季节年年都要涨水的,只是没有今年这样涨得猛。”艄公双手紧握舵柄,不时修正船头的方向,以躲避迎头拍来的巨浪。 “从这里望去,这江水似乎高出地面不少啊,如果江堤决口,岂不是房屋倒塌、田地被淹?”沈清忧心地问道。 陈文祺接过话头,说道:“是啊,一到丰水季节,这江水便高出田地甚至村庄,两岸的百姓对它是既爱又怕啊。” 正说话间,一股激流横冲过来,将船头打偏。艄公向两人招呼道:“两位客官站稳喽,这巴河水冲出来劲道还挺大的呢。” “巴河?已经到巴河了?”沈清一看,昔日那条河窄水缓的巴水现在是河面辽阔、浪高水急。 “船家,请你靠岸一下,我要在这里下船。”沈清说道。 船家听了,忙掉过船头,在离巴河西岸不远处将船靠到岸边。 “义父,我陪您上去。”陈文祺见沈清在船上颤颤巍巍,连忙上前扶住他。 “贤侄你就不必了,早些回家吧,免得你爹娘等得焦急。”沈清故意说道。 “那怎么可以?义父来到此地,等于到了我家,再怎样也得让小侄尽尽地主之谊吧。再说了,我也想凭吊一下那位赵欣叔叔,自然要陪义父上岸了。” 陈文祺的话正中沈清下怀,他不再客套,任由陈文祺搀扶上岸,沿着水将及顶的河堤溯流前行。当年的战场已被滔滔河水淹没,那载着襁褓静静流淌的小溪亦变成浊浪滔滔的大河,奔腾着一路向南,汇入大江。恍惚中,沈清仿佛看见巨浪中翻滚的蓝色襁褓,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跨出一步,似要攥住那即将被巨浪吞噬的包袱。 “义父,不可。”陈文祺一把拉住沈清。 沈清从幻景中惊醒,双腿一曲,跪在堤顶之上,口中喃喃低呼:“师弟——霁儿——” 良久,陈文祺扶起沈清,劝说道:“义父,我们回船吧。” 沈清悄悄抹了一把泪水,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船上。 艄公扳转船头,往江中划了十数丈远,躲过巴河冲出的潮头,再折转向东,艰难地冲过巴河汇水口,又前行了几里地的光景,忽听艄公指着远处说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么?怎地岸上站了许多的人?” 沈清、陈文祺转身一看,北岸江堤上,黑压压地站着不少的人。未等他们看清,船已渐行渐近,岸上有声音依稀传来:“喂——,文祺哥,是你吗?” 陈文祺听出是族弟陈文祚的声音,始知是族人来迎接自己(在武昌江边码头上,正巧遇见一个正欲乘船回家的邻村熟人,许是他报的信),忙走上船头挥臂高呼:“是我——文祺回来啦。” 话音未落,船已靠岸,陈文祺向沈清说了一句:“义父,您慢慢下船,我先上去跟他们打声招呼。”言毕纵身一跃,几步抢上河堤,见除了爹爹和五叔之外其余的都是平辈,便先与爹爹和五叔行了大礼,然后又与一干族兄族弟相见。族中少年哪管他什么状元、将军,均与他嬉笑拥抱,如儿时一般。陈瑞山、陈祥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闹成一团,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闹了一阵,陈文祺见一旁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娴静少女,以为是邻村跟来瞧热闹的,忙上前与她们打招呼。及至细细一看,方才认出都是族中姐妹,便诧异地问道:“文祶姐、文祾、文禐妹妹,你们也来了?你们这穿戴的……” 陈文禐抿嘴一笑,问道:“文祺哥,好不好看?” “好看。可是……” “文祺哥,托您这个大状元的福,我们现在能够穿红戴绿的了。” “托我的福?这是为何?”陈文祺一时没有明白。 文祾、文禐两小“咯咯”地笑着,没有作声。陈文祶轻轻打了她们一人一下,嗔道:“就知道疯。”然后对陈文祺说道:“去年县令大人亲自领着几个官差来庄上,索要叔公的亲书笔迹,暗中说了你在京城的情况。送走了县令大人之后,叔公担心官府暗中派人来察看本庄是否真的忌红,同时又高兴族中出了个状元,便将族中几位长辈喊到一起商议,将这不成文的禁忌给废除了,同时鼓励族中女眷常穿红色衣服,以应对官府的私访。于是,我们就光明正大地着起了红妆。” “‘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尊叔公舐犊之爱可谓精细入微,着实令人感动。”紧跟其后上岸的沈清听了非常感动,情不自禁地说道。 陈文祺猛然省悟到自己光顾高兴,却将义父冷落了许久。便将沈清拉到陈瑞山跟前,说道:“爹爹、五叔,这位是沈将军,是孩儿义弟的爹爹;义父,这是小侄的爹爹、五叔。” “陈兄、五叔(南方的习惯比作晚辈的称呼),冒昧打扰。”沈清向两人抱拳道。 “贵客,贵客,请到家去说话。”陈瑞山连忙还礼,热情地拉着沈清,并肩向陈家庄走去。 陈家祠堂,张灯结彩,祠堂两厢走廊上,一字排列着数十张八仙桌,族长陈南松忙前忙后,亲自打点这百年难逢的“荣归宴”。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过之后,便是族长陈南松致辞、陈瑞山答谢等仪式,然后便是族人相继敬酒祝贺、陈瑞山父子逐席回敬,直到午夜时分,众族人才在意犹未尽中各自归家。 陈瑞山亲自动手,为沈清收拾了一间客房,待沈清洗漱完毕之后,与沈清道了一句“晚安”,便领着陈文祺欲要离开。 沈清急于解开心中的疑团,又怕陈瑞山精力不支,两难之下试探着问道:“今日文祺贤侄衣锦荣归,在下委实高兴,刚才在席中又多饮了几杯,此时毫无睡意。陈兄若无别事,我们老哥俩可否再闲聊一会儿?” 陈瑞山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客人有话要说,当下毫不犹豫地答道:“沈将军如有兴致,老朽乐意奉陪。”说完让陈文祺先回房歇息,又回房中与闻氏打过招呼,端了茶水、点心,来到“客房”,为沈清斟上一盅茶,落座后主动搭话: “听口音沈将军不像南方人,仙乡何处?” “在下是山西平阳府绛州人氏。”沈清接过陈瑞山递过来的茶盅,抿了一口香茶。 “绛州?那不是薛礼的家乡吗?怪不得沈将军如此英雄。” 沈清连连摇手,认真地说道:“陈兄过誉了。在下虽与薛仁贵同乡,但无论韬略、功夫还是建树,在下是自愧不如、难以望其项背。” 陈瑞山笑了笑,将话题转到江南:“沈将军可是第一次来江南吧?” 沈清正愁不好开口询问,这句话给了他一个机会,于是说道:“这已经是第二次啦,第一次来这里,还是在二十年前呢。” “啊?沈将军二十年前来过此地?” “是啊,不过那次的经历,真是不堪回首啊。” “却是为何?沈将军可否见告?”陈瑞山隐约感到,这可能就是沈清要与他彻夜交谈的主题,便主动问道。 果然,沈清微微点头,神情黯然地说道:“不瞒陈兄,在下冒昧邀请陈兄秉烛夜谈,便是有关这段经历的事情。” 陈瑞山强按不安,极力平静地说道:“沈将军请说。” 沈清迟迟没有说话,仿佛在回忆那段经历。良久,他才缓缓说道: “那是成化八年初春,我岳父因病致仕告老还乡,带着在下夫妇及刚满周岁的小儿、师弟俩夫妇和尚还年幼的小舅子一行八人,行至大崎山下,遭遇仇家的截击。岳父岳母舍生挡住仇家,掩护我们六人逃跑。因仇家人多势众、武艺高强,岳父岳母双双战死,我们师兄弟五人带着小儿逃至巴河岸边,因无船可渡,亦被仇家追上。”沈清顿了顿,似在极力平复情绪,然后接着说道:“当时我身背襁褓,束手束脚,为了身后的小儿不致伤害,始终处于守势,与那仇家周旋。那恶贼丧心病狂,刀刀都向小儿身上招呼,我左躲右闪,终究被他觑了个空,将小儿挑落在河中……我将仇家赶跑之后,顺着河水一路寻到长江边上,未见小儿的踪迹。” 说到此处,沈清的眼窝开始发红,颤抖着双唇不能成声。他双手捧起面前的茶盅,借着喝水来掩饰心情的激动。 陈瑞山此时更是心潮难平。眼前的这位沈将军,特地来到陈家庄寻找失散二十年的儿子,绝对不是巧合。虽然一直以来,他都想着揭开祺儿的身世之谜,并且在祺儿进京赴考之时,还特地让祺儿戴上玉凤凰以寻找机缘,但这“机缘”真的出现时,他竟犹豫起来。难道含辛茹苦地养大成人、如今更是功成名就的祺儿,从此就要远走高飞、认祖归宗?不!这个秘密除了老妻和五弟,再没有第四个人知情,只要我们三人不说,任何人都没法夺走祺儿。这个念头一闪,陈瑞山的双颊不禁有些发烫,心里随即自责不已:陈瑞山啊陈瑞山,枉你自诩道德治家、信义做人,事到临头却如此不堪。祺儿找到了亲生父母,我该老怀深慰才是,怎地还暧昧不明地盘算做那欺天诳地之事? 这时,沈清似乎窥破了陈瑞山心思一般,自言自语似般说道:“二十年来,小儿的生死始终萦绕于怀,多少个晚上半夜梦回,枕边总是湿漉漉的一片。我没有别的奢望,只想知道小儿是生是死、是否平安。只要知道了他的下落,从此就了却了对他的牵挂,即便不再相见也了无遗憾了。” 陈瑞山本是一个胸怀磊落之人,突如其来的“寻亲”使他心生不舍也是人之常情。此刻他的心已经平静下来,沈清的话音刚落,他便问道:“沈将军谈到这些,而且又再到江南,莫非发现了令郎的线索?” “在下发现了当年放在小儿身边的一些物件。” “那是什么?” “一爿雕刻有凤凰的玉璧和一册剑谱。实不相瞒,这两件东西是在令郎陈将军身上看见的。因此在下冒昧前来,想请陈兄为我答疑解惑:陈兄捡到那个襁褓时,小儿他是……”沈清不忍说出“是死是活”,只把两只眼睛紧紧地盯住陈瑞山。 陈瑞山神情漠然,嗄声说道:“不错,那个襁褓是我兄弟所捡。想当年,我老来得子,却在他不满百日时一病夭亡。那日申时时分,我与五弟一起将亡故的小儿草草埋葬,烧了些纸钱,收拾工具正待回家,五弟不经意地朝河中望了一眼,远远望见上游淌来一个包裹,正缓缓向岸边靠近。五弟便跑到河边,用挖锄小心翼翼地将包裹勾到岸上,发现里面竟是一个婴儿。只见他双眼紧闭,嘴唇发乌,浑身冰凉……” “啊——”沈清一声惊呼,打断了陈瑞山的回忆。 陈瑞山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愣愣地看了看沈清,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向沈清问道:“沈将军可还记得那襁褓的颜色?” 沈清心情沉重,呐呐地答道:“是一个蓝色印花包袱。陈兄,小儿果真就……就……” 如果说玉璧和剑谱是在祺儿身上发现说明不了什么,但一语能够言中当年包袱的花色,足以证明他是祺儿的亲生父亲。陈瑞山不再疑惑,当下说道: “沈将军不用忧心,孩子虽然不哭不动、浑身冰凉,但尚有微弱鼻息。我与五弟见此,急忙抱回家中,为他换下早已湿透的襁褓、衣服,让老妻暖在怀中,不久孩子便苏醒过来。” “这么说,令……郎便是……是……”沈清一时语无伦次。 “不错,祺儿便是沈将军的亲生儿子。”陈瑞山平静地说出真相。 “我的亲生儿子,我的亲生儿子……”沈清喃喃地说道,两行泪珠顺颊而下。忽然长身而起,走到陈瑞山的跟前深深一揖,哽咽道:“多谢陈兄搭救、抚养小儿,在下夫妇没齿难忘。” 陈瑞山急忙还礼:“沈将军客气了。沈将军请小坐片刻,我这就去……” 口里说着话,人已转身向房外走去。 沈清知道他的用意,急忙拉住陈瑞山,恳切地说道:“陈兄,且听我说。在下此来寻子,只是想知道小儿最终的下落,放下二十年的牵挂。今日已知他不仅活在人间,而且还如此优秀,于愿足矣。这点小秘密,就留在我们的心中,从此不再提起,让祺儿他一如平常地生活吧。”言语间,已将“霁儿”改作了“祺儿”,由此可见他是出自内心。 陈瑞山闻言十分感动,亲生骨肉相见却不能相认,那将是一种什么感受?自己也曾经历过失子之痛,将人心比自己,不能再让别人重复自己的痛苦。 “沈将军高义愚兄心领了。我夫妻得祺儿承欢膝下,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天伦之乐,已是苍天赐给我们莫大的福分了。今日既有祺儿亲生父母的信息,如要昧着良心当着没事发生一般,岂不让我们后半辈子终日不安?什么都别说了,愚兄这便去将祺儿唤来,让你们父子相见、一家团圆。” 陈瑞山一席话,让沈清一时难以反驳。见陈瑞山转身欲去,又将他拉住,说道:“陈兄既如此说,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不过现在时已四更,也不急着这几个时辰,便等到天明再说吧。” 陈瑞山想想也有道理,便说道:“也好,就请沈将军早点安歇,天亮之后我带祺儿过来,你们父子相认。”说罢端起茶具向门外走去。 “陈兄。”沈清将陈瑞山送到门口,说道:“二十年来,我从未睡过一次囫囵觉,今日有了祺儿的讯息,我想今晚能够睡个好觉了,故此希望陈兄不必急着带祺儿过来。” 陈瑞山理解地说道:“沈将军你就踏踏实实地睡吧,愚兄晚点过来便是。” 陈瑞山回到自己的卧房,见一灯如豆,闻氏还在灯下飞针走线。 “祺儿他娘,你怎地还未歇息?”陈瑞山轻轻走到闻氏身后,关切地问道。 闻氏闻言,放下手中的针线,仰头问道:“沈将军果真是祺儿的生身父亲?” 陈瑞山暗里一惊,口中却说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闻氏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你也不必瞒我了,你我夫妻几十年,你这神色都告诉我了。” “是啊,他便是祺儿的亲生父亲。”陈瑞山不再隐瞒。 闻氏低下头,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又拾起针线继续未完的女红。 陈瑞山看着难受,劝慰道:“你也不必难过,祺儿能够找到亲生的爹娘,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 “我也知道这个理儿,只是心里……心里……不好受。”闻氏说完,双目已是泪如雨下。 陈瑞山强忍眼泪,将闻氏扶到床边坐下,替她擦去眼泪,温言说道:“快别这样。天一亮我们便让祺儿他们父子相认,你可不能露出半点伤感啊。来,我们合计合计如何送祺儿回家。” 夫妻两人在房中一边互相劝慰、一边打理陈文祺“归家”的行装,不知不觉就到天色微明。 “笃笃”,门外传来陈文祺的声音:“爹、娘,孩儿给您们请安。” 陈瑞山一边朝闻氏使眼色,暗示她擦干眼泪,一边打开房门,“祺儿,怎不多睡一会儿?快进来。” “爹爹,这不还有客人在嘛,若是晚了,岂不怠慢了客人?走吧,爹爹,我们去陪沈将军。咦,娘,您怎么哭了?”陈文祺连忙走到闻氏身边,拉着母亲的手问道。 “没有,娘眼里可能进了一粒沙子。”闻氏慌忙掩盖道,可是听了儿子这句话,越发的心酸,情不自禁地抽搐起来。 “娘,您怎么了?爹爹,我娘她……”陈文祺慌了。 陈瑞山这时反而很平静,他坐在房中圆桌旁边,向陈文祺一招手,说道:“你娘她没事。祺儿,来,坐下,爹爹有话对你说。” “爹爹,您……”陈文祺仍然拉着母亲的手,迟疑着没有放开。 闻氏轻轻抽出手,对陈文祺说道:“祺儿,去吧,你爹爹有话要对你说。” “爹爹,我们先去见沈将军吧,迟了会怠慢人家的。”陈文祺走到圆桌旁边,向陈瑞山提醒道。 “无妨,沈将军他说要多睡一会儿,迟些过去无妨的。你先坐下,听爹爹说。” 陈文祺无奈,只好搬了一把椅子,挨着爹爹坐下。 “祺儿,你可知道沈将军是什么人?” “什么人?他如今是湖广都指挥使司佥事啊。爹爹问这干什么?”陈文祺大惑不解。 陈瑞山摇摇头,说道:“不,爹爹是问沈将军他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噢,他是祺儿的义父呗。”与沈灵珊结拜的事情,陈文祺早已向二老禀明。 陈瑞山仍是摇摇头,说道:“不,他是你比义父还要亲的亲人。” 比义父还要亲的亲人?莫非爹爹已经知道我和沈姑娘的事了?自那日在长江边与沈灵珊吟罢改过的《听雨》后,陈文祺就一直思想着如何向爹娘提及此事并央媒下聘,现在爹爹一说,他反而不好意思承认。陈文祺俊脸一红,口里说道:“爹爹,义父就是义父,哪有比义父还要亲的?” 陈瑞山怕突然一说,陈文祺一时难以接受,便迂回说道:“祺儿,你可知沈将军他为何要与你同来此地?” 陈文祺道:“应该是为了寻人来的吧?那日我听义父义母他们说话,才知他们的儿子被梁德挑落河中,至今没有音讯。”说到这里,陈文祺心里电光一闪,心里那个疑问似乎有了答案,“是了,爹爹,祺儿正想问您,您给祺儿的玉璧和剑谱是怎么回事?义父他好像认识这些东西,而且这玉璧与祺儿结义的兄……弟戴的那块极为相似。莫非这本是那襁褓里的东西,被爹爹您捡到了?” 陈瑞山点点头,说道:“祺儿说的不错。” “这么说,那孩子他已经淹……死了?”陈文祺边说便从脖子上取下“凤璧”,心情沉重地说道:“沈将军他爱子没了,这玉璧也该还给他罢。” “不,祺儿,你猜错啦,那孩子……他并没被淹死。” “没死?”陈文祺一听,高兴得跳起来,拉住陈瑞山的手说道:“爹爹,您知道那孩子的下落?走,我们快跟沈将军说去。” “祺儿,那孩子他不是别人,就是你呀。”陈瑞山一咬牙,说出了实情。 陈文祺一听,如遭雷亟,身子一软,瘫倒在座椅上。那日沈清为他疗伤发现了玉璧,并与沈灵珊的“龙壁”合二而一,他就知道这其中定有隐情。大半年来,他猜测了多种可能,唯独没有往自己的身世上去猜测。自打记事以来,爹、娘、五叔乃至族人对自己呵护备至、关爱有加,即便少年伙伴偶起争执也从未有人提到自己的身世,怎会在一夜之间变成“捡”来之人? 莫非……?爹爹一向急公好义,当年捡拾襁褓的时候,发现襁褓中的婴儿已死,这才将玉璧、剑谱保存下来。今日沈将军前来寻子,既不能推说不知,亦不能告知“死讯”,便索性将我当成沈将军当年失散的儿子告诉了沈将军,以免他夫妻痛苦——一定是这样。 “爹爹,祺儿知道您是怕沈将军伤心,才故意将祺儿当作他失散的儿子,是吧?” 陈瑞山摇摇头,动情地说道:“儿啊,爹爹固然有恻隐之心,但怎会将自己的儿子送与别人?你的确是沈将军当年被梁德挑落河中的那个小沈霁啊。你进京赶考时,爹爹让你戴上玉璧、剑谱,就是希望机缘巧合,使你有朝一日与亲爹娘相认啊。” 陈文祺本是无比聪颖之人,看到母亲一旁悲伤欲绝的神情,已知爹爹所言不虚。但他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流着眼泪呜咽道:“我不信,我不信,这不是真的。” “不信什么呀?”话音未落,陈祥山一步跨进门来。 “五叔,您来得正好。祺儿是娘亲生的,是不是?”陈文祺一把拉住五叔,满怀希冀地问道。 陈祥山闻听一惊,又见大哥神色黯然,大嫂更是哭的泪人一般,不知发生了何事。他楞楞地看着大哥陈瑞山,没有回答侄子的问题。 “老五,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你不妨再给他说一次。” “大哥,您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您怎么对祺儿说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来了?”陈祥山埋怨道。 “老五啊,你可知沈将军是谁?他便是祺儿的生身父亲哪。”陈瑞山将昨晚与沈清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陈祥山这才明白过来,笑了一声说道:“这是好事啊。祺儿、大嫂,你们哭什么呀,找到了亲生父母,祺儿岂非又多了几个关爱他的人不是吗?” “话是那样说,祺儿认了亲生父母,此后再也不能时时和我们在一起了。”闻氏抽抽泣泣地说道。 “咳,您道祺儿还是三岁小儿啊,整天和您在一起?如今他是朝廷中人了,即便没有找到亲生父母,也不能与我们日日相伴的。要小弟说,祺儿自小和您们在一起,承欢膝下十几年,您们也该知足了。倒是人家亲生父母,这二十年人家可是含着泪水过来的,没有一天的欢乐呢。”陈祥山有意如此说,以排解大哥大嫂的抑郁情绪。 陈文祺听五叔一说,顿时想到亲生爹娘这许多年痛不欲生的日子是如何熬过的,一股亲情油然而生。他擦干眼泪,走到双亲面前“噗通”跪下,说道: “爹、娘,生身之恩、养育之恩,没有轻重,更没有亲疏。今日既知生身父母,祺儿自当相认。但二老的养育之恩,祺儿没齿不忘。从此以后,祺儿生,陈姓不改;死,埋入陈氏坟山。若爹娘答应,祺儿这便随爹爹去见亲生父亲;若不答应,祺儿便斗胆不从。” 闻氏一听,顿时转悲为喜,一把拉过陈文祺,柔声说道:“答应,答应,为娘就怕你改姓了呢。” 陈瑞山一瞪闻氏,说道:“你倒是高兴了,人家沈将军夫妻呢?这事从长计议。时候也不早了,祺儿,我们先去客房。”说毕拉着陈文祺,与陈祥山一道向客房走去。 客房房门紧闭,陈瑞山上前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低声喊道:“沈将军,睡醒了吗?” 连喊三遍,无人答应,陈瑞山轻轻用手一推,房门应声而开。 房中,床上卧单抻得平平整整,盖单叠得方方正正,不见沈清的人影。 三人猜想他可能晨练去了,正要出门寻找,忽见桌上放着一张对折的宣纸,展开一看,是沈清写的留言: “陈兄:在下俗务在身,请恕不告而辞。昨晚与兄所谈之事,就让我俩尘封在心底,永不再提。谢谢您们的热情款待。沈清。” 第七十七回 造化弄人 “小姐,陈公子来了。”蕊珠急匆匆地跑进沈灵珊的闺房,对沈灵珊喊道。 沈灵珊正在房中研究“戢刃剑法”下半册“凤谱”。听说义兄来了,心中顿时欣喜万分:原来他与我一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沈灵珊将剑谱往怀中一揣,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妆容,然后走出闺房,对站在院子中的义兄喜悦地打招呼:“大哥,你来了!” 陈文祺凝视着沈灵珊如花的笑脸,心里隐隐作痛。曾几何时,两人燕侣莺俦、情投意合,虽未曾海誓山盟,却相信情比金坚。而今,两人血脉相通,姻缘已绝。两情相悦的曾经,只能带来锥心的疼痛,痛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强忍伤怀,迎着沈灵珊走了几步,神情不自然地说道:“姗……妹,我来……” 姗妹?沈灵珊心念电转,大哥一向方正持重,对我持之以礼,口口声声称我“沈姑娘”,今天却改叫“姗妹”,莫非他已向父母禀明,今日前来践行那日长江岸边“京国多年情不改,只听春雨忆江南”的承诺?想到此,沈灵珊芳心狂跳,羞红了脸问道: “大哥莫非是找我爹娘来的?” “正是。” “是……是说大哥你自己的事儿?”沈灵珊忍不住探问道。 陈文祺惊异地问:“你知道了?” 沈灵珊羞涩地一笑,低声说道:“我猜的。”说罢俏脸又红。 陈文祺见她笑逐颜开的样子,心里好生难过:难道她不似自己,以为亲哥哥比那……关系更令人高兴?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否则见她黯然神伤的样子,于心何忍?于是坦然说道: “姗妹既已知晓,便随为兄一道去见爹娘吧。” 沈灵珊心想,你倒是自信得很哩,亲事未提便称起“爹娘”来了,若是爹娘不允,看你如何下台? 她含羞带嗔地说道:“你这人真是……,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去哩。”说罢双手捂面,扭身进了闺房。 陈文祺一愣,想了想,便转身向韩梅住的房中走去。 女孩儿面嫩,自然羞于听人当面提亲,但内心极是想听到个郎对父母说的那句话。当陈文祺走远后,沈灵珊又踅身走出闺阁,蹑手蹑脚地悄悄跟至父母的房外,想听陈文祺如何向爹娘开口。 却说沈清在陈家客房留下纸条,悄无声息地离开陈家庄。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爱子,他的心情总算舒展一些。然而父子相见不能相认,心中不免有些许缺憾和怅然。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再次走到巴河岸边,回到当年与妻儿、师兄弟生离死别的故地,凭吊故去的师父、师娘和师弟赵欣夫妇。盘桓良久,这才觅了一条小船,溯江而上,回到武昌的家中。这个时间与陈文祺回来时也就是前脚差后脚的光景,此时刚与韩梅说出陈家庄寻子的情景。 韩梅听说爱子尚在人间、并且就是自己极为熟悉和喜欢的陈文祺,不禁又喜又悲。正靠在丈夫的肩头啜泣,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转瞬来到房中。沈清、韩梅两人抬头一看,正是二十年来魂牵梦萦的爱子来到面前。两人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见陈文祺双膝一曲,跪倒在跟前,悲悲戚戚地喊道:“爹、娘在上,不孝孩儿给二老磕头。”说完手掌触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韩梅此时心潮澎湃、泪流满面,走上前将尚未起身的陈文祺紧紧地揽入怀中,声泪俱下地说道:“霁儿……我的霁儿,娘想你想了二十年,你……你总算回来了。”说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娘,孩儿不孝,让您牵挂了。”陈文祺此时也是激动万分,他反手紧紧抱着韩梅,尽情地感受缺失了二十年的母爱。 陈文祺进房下跪、喊出一声“爹、娘”,房外的沈灵珊如闻惊雷,耳际边“嗡嗡”作响,她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前的“义兄”便是昔日被梁德贼子挑落河中的襁褓——自己的嫡兄。她来不及为当年的襁褓平安在世感到怡悦、为爹娘找到失散已久音讯不明的儿子感到高兴,心里陡觉一阵刺痛,脸色一变,“哇”的一口鲜血冲口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无声地流淌,人随之瘫软在地。良久,她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拂开眼前凌乱的秀发,趔趔趄趄地向自己的闺房走去…… 房中,沈清等三人正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谁都没有察觉到室外发生的事情。 “霁儿,快起来,让娘好好看看你。”韩梅扶起陈文祺,让他紧挨自己坐下。 “师兄,你还不知道呢,当初我一见霁儿,心里就怦怦直跳,恍惚中觉得这孩子就是我们的霁儿,今日果然就应验了。”韩梅扭头对沈清说道。 “是啊,当初一见他,我就觉得似曾相识,仔细一看一想,原来是有点师兄的影子,当时我心里还很奇怪呢。”门外一个声音说道。 “你呀,就是事后诸葛亮。当初为何不说?”韩梅嗔怪地向门外说道。 “呵呵,”笑声未落,韩明一步跨进房来,“还说,当初真想对您说呢,只是怕惹姐姐您伤感,小弟才拼命忍住的。” “舅舅。”陈文祺忙起身跪倒,向韩明磕了一个头。 “呵呵,快起来。”韩明扶起陈文祺,双手在他臂膀上一拍,笑吟吟地说道:“我说我们怎么这么投缘呢,原来是嫡亲的甥舅啊。” “霁儿,快搬椅子给舅舅坐下。”韩梅已经开始“使唤”起陈文祺了。 陈文祺搬过一张椅子,请韩明坐下。韩明又端详了陈文祺半天,感慨地对沈清、韩梅说道:“一别二十年,原以为……,谁知我外甥不仅平平安安,而且还如此优秀,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沈清深有同感,叹道:“是啊,假若当年没被梁德那厮挑落河中,祺儿跟着我躲躲藏藏,别说读书习武,能否健健康康的成长都很难说呢。祺儿,你养父母对你恩重如山,你可别忘了他们啊。” 陈文祺此次回家,一来是与亲生父母相认,二来也有件事情与他们商量。一听说到这个话题上,便说道:“爹爹、娘,孩儿有个愿望,恳请二老成全。” “什么愿望?只要爹娘能做到的,决无二话。”沈清想也不想便表明了态度。 “适才爹爹也讲到,养父母对孩儿的再造之恩,孩儿没齿难忘。他两位老人家膝下无子,含辛茹苦养育孩儿二十年,如今年事已高,后嗣无望,孩儿情愿……仍如往日一般,继承陈家香火……您们看……” 陈文祺艰难地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我道多大的事情?”沈清怕儿子为难,连忙截住他的话说道:“爹爹在陈家庄不辞而别,就是为了不想让这件事扰乱陈家和你的生活啊。二十年来,爹娘只想知道你的音讯下落,如今见你平平安安,于愿足矣。祺儿你有这等想法,才是我沈清的好儿子。没话说,爹爹支持你。” 听了爹爹的话,陈文祺大为感动,他抬眼望望韩梅,既怕母亲伤心,又怕母亲不允。 韩梅轻咳一声,绷着脸说道:“若要娘成全,你须答应为娘一件事情。” 陈文祺垂首道:“孩儿恭听母亲教诲。” “姓沈姓陈由你自便,可有一条,你须早日成婚,给娘多生几个孙子,他们一半姓陈、一半要姓沈。”说完再也绷不住,“噗哧”一声娇笑起来。 “娘——”陈文祺俊脸绯红,连忙转移话题:“舅舅都还没成婚呢,您就取笑起孩儿来了。” “他呀,哼——他是存心要让老韩家绝后了。”韩梅不满地说道。 “哎呀,怎么说着说着说到我的头上了?”韩明的脸也红起来。 韩梅面色一端,说道:“我说明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这做舅舅的不早日成家,让霁儿他们怎么办?” 韩明也认真地说道:“姐,不是弟弟不愿成家。只是这多年来,父母的大仇未报,弟弟哪有成家的心情?再说了,这些年师兄、霁儿双双音讯全无,我若成婚,扔下姐姐孤孤单单,您叫小弟于心何忍?” 韩梅闻言不胜唏嘘,愧疚地说道:“明儿,姐拖累你受苦了。” “你我姐弟,谁拖累谁呀?”韩明朗声一笑,“现在好了,姐您一家终于团聚;梁芳兄弟也得到应得的报应;剑谱秘密已经知晓,只要我们勤学苦练,加上文祺,这剩下的仇人也该引颈就戮了。你弟弟我呀,是该考虑韩家香火的事了,否则,怎对得起死去的爹娘和韩家列祖列宗?” 韩梅欣慰的点点头,称赞道:“这还差不多。你早日完婚,我们也好早点操办霁儿的婚事。” 沈清这时笑着说道:“师妹且慢操心他们的婚事。既然要成全儿子的心愿,你也不要‘霁儿’‘霁儿’的,要改口叫他祺儿了,就让‘沈霁’这名字成为过去吧。” 韩梅莞尔一笑,说道:“祺儿就祺儿罢,只要他认我这个娘,叫什么都行。” 沈清“呵呵”一笑,又向陈文祺问道:“祺儿,皇上此次准假时间不长,你有什么打算?” “孩儿其实也没有什么打算,就是要去一趟师父家,拜谒一下师父、师娘,然后在武昌、黄州分别住一段日子,陪着四位爹娘。哦,娘,您知道孩儿的师父是谁?” “是谁?难道为娘也认识不成?” “岂止是‘认识’?娘不是还在他家住过几天吗?” “你是说,恩公?”沈清狐疑地问道,见陈文祺点点头,忙说道:“如此说来,爹爹也要陪你走一遭,专程去叩谢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是啊,受了人家这么大的恩惠,别说报答他老人家,就连面谢的机会都没有,我这心里一直是愧疚的很哩。既然要去,那就图早不图晚,你们爷儿俩明天就动身。”一听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是儿子的师父,韩梅又是惊喜又是激动。 “娘,孩儿还是留在家里先陪您几天吧。师父那里晚几天去无妨。”陈文祺怕母亲伤心,说道。 “傻孩子,你有这份孝心娘很高兴。但你师父那里不能耽搁,要尽早去才是。你怕娘孤独是吧,这不是还有你妹妹吗。咳,真是,说了半天的话,怎把珊儿给忘了?春红,快,去把小姐叫过来。” “是,夫人。” 不一会儿,丫鬟春红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道:“夫人,小姐她不在闺房。” “不在?到哪儿去了?蕊珠也不在?” “蕊珠也不见人影。”春红回答。 “这丫头,又跑出去了。”韩梅不在意地嘀咕了一句。 “夫人……”春红欲言又止。 “春红,有什么话你就说呀。” “夫人,听栓儿说,他隐约听到过小姐在房中哭泣。”春红小心翼翼地说道。 “好生生的她怎么哭了?”韩梅对沈灵珊疼爱有加,一听女儿在房里哭泣,顿时心疼不已,紧张地问道。 沈清心有所悟,问道:“祺儿,你回来时可曾见过你妹妹?” “见过。” “你对她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呀。”陈文祺想到沈灵珊刚才那种羞涩的样子,知道她误解了自己回家的“目的”,以至听到自己是她的嫡兄,这才伤心落泪。但,这事如何向二老明说? 陈文祺明白,韩梅却是越发糊涂了,她白了丈夫一眼,说道:“两个孩子一直都很要好的,祺儿怎会让妹妹委屈伤心?” “师妹你难道不知……”沈清见春红在侧,改口吩咐道:“春红,你带栓儿去找***她们,找着了她便尽快回来。”支走了春红,才继续说道: “师妹,珊儿会不会是因为……”沈清朝陈文祺望了一眼,没有接着说下去。 “因为什么?因为找到了哥哥此后就冷落了她?”韩梅笑着说道,他这才知道丈夫为何着急,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唉,师妹这一高兴啊,便什么都不当回事了,沈清心里想。他干脆对陈文祺说道:“祺儿,珊儿可是你的亲妹妹啊,从今往后,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了,知道吗?” “孩儿谨遵爹爹教诲。”陈文祺眼睛一红,涩声答道。 看见外甥露出伤感的神色,韩明心里难受,便对韩梅说道:“姐……” 韩梅知道弟弟想说什么,点点头似喜似怨地说道:“世事难料,造化弄人,虽然这是件极好的事情,可怜珊儿这孩子得知自己的身世,又不知如何伤心哩。” 沈清着急女儿遭遇不测,根本没听到韩梅说什么,他着急地对韩梅说道:“师妹,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先找到珊儿要紧。” 韩梅神情轻松地说道:“没事,珊儿这孩子的性情我最清楚,她只是一时难受,过一会就好了。趁她不在,我跟你们说件事,大家参详参详如何对珊儿讲。” 沈清、陈文祺听的摸不着头脑,正想发问,只听韩梅问道: “祺儿,你妹妹因何而哭,你知道吗?” “孩儿……孩儿……”陈文祺声音凄切,一时哽咽难言。 韩梅心疼地揽过儿子的肩膀,柔声说道:“傻孩子,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呢。”说完,她对沈清说道:“师兄,前几日你问到二师兄和雪妹的时候,有件事情还没来得及说与你知道。” “什么事情?”沈清满脑袋想着两小的事情,韩梅忽然又提起师弟夫妇,令他十分不解。 “雪妹的死,固然与她悲伤过度、思念成疾有关,但她的直接死因却是产后大出血。” “你说什么?”沈清大吃一惊:“你……你是说师弟和雪妹他们有……有孩子了?” 韩梅微微点头,长叹一声说道:“就在二师兄与雪妹完婚的第二个月,雪妹就怀上了二师兄的骨血,只不过时间不长、雪妹也没有经验,她自己不知道罢了。二师兄被邬云杀害后,雪妹一直不吃不喝,非要跟随二师兄一起去,后来发觉身怀有孕,这才断了想死的念头,一心一意要为二师兄生下赵家的骨肉。不曾想在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时候……” 韩梅的眼前,又出现了当年的情景—— 这一日晚饭后,夏雪与韩梅、韩明坐在一起闲话家常,夏雪忽然感到肚子悠悠阵痛,便回到房中坐了一会儿恭桶,疼痛仍无改善。韩梅是过来人,算算日期猜测是快要生产了。于是一面支派小韩明速去将稳婆请来(平日已经打听清楚稳婆的住处并带韩明认了路),一面将夏雪扶上床,为她褪去衣服,平卧待产。 稳婆来后,告诉夏雪要随着阵痛的节拍,使劲催生。然而,夏雪因赵欣的死打击很大,身体孱弱,哪里有力气配合分娩?这样一直疼痛了两日三夜,才在第三日的清晨生下了腹中的婴儿,原本被分娩耗尽了体力的夏雪,又出现大出血,虽百般救治也未能挽回她的生命。 “这么说,珊儿是赵师弟的骨肉?”事情已经很明白,沈清还是追问了一句。 韩梅点头说道:“这么多年来,除了思念霁儿、寻找师兄之外,珊儿的身世也一直困扰着我和明儿。不告诉她真相吧,二师兄、雪妹他们难免会责怪我们;告诉她真相,珊儿她怎么受得了?我真是希望她能够快快乐乐的生活一辈子啊。” 沈清、陈文祺听后默默无语,伦理的包袱刚刚放下,赵欣的凄惨家事又像巨石一样压上他们的心头。 “只是现在,祺儿与珊儿不仅阴差阳错地结拜,而且又两情相悦,这件事也不用纠结了。但如何告诉珊儿的身世,我还真的没想好。珊儿这孩子原本多愁善感,早先听到赵欣叔叔、夏雪阿姨的悲惨遭遇,已是伤心得不行,若让她知道两人是她的亲生父母,那还不痛不欲生?唉!”韩梅不无担忧地说道。 沈清虽然心痛师弟雪妹,但卸下了困惑他大半年的伦理包袱,心里总归轻松了许多。见妻子忧心忡忡,便说道:“无论对珊儿的打击多大,也要告诉她事情真相,这样对赵师弟、雪妹也是个交待。而且夏叔那里,女儿女婿的死讯不能总是瞒着他老人家,如果得知珊儿是亲外孙,也算是对老人家有点安慰。” 陈文祺也赞同爹爹的主意,对韩梅说道:“娘,爹爹说的是,告诉妹妹的身世,相信她能挺得住的。孩儿还有个想法,待孩儿进京的时候,便带妹妹一起去,让她与外公相认。” “嗯,这主意不错。要不然,夏叔问你赵叔和雪姨的事情,你还不知如何告诉他老人家哩。”沈清点头表示同意。 韩梅点点头,对陈文祺说道:“祺儿,你妹妹的身世比你还要凄凉,以后可要好好地待她啊,决不能再让她受委屈了。” “孩儿谨记母亲教诲。”陈文祺未料到与沈灵珊的事情竟然如此自然的水到渠成,心里顿时一阵轻松。但随即又自我谴责一番,毕竟姗妹父母双亡,自己怎么会暗自高兴?想到沈灵珊得知亲生父母的消息,还不知如何承受,陈文祺的心立时又沉重下来。 “老爷、夫人,我们找遍了最近的几条街巷,没有找着小姐她们……”这时,春红、栓儿双双走进来,向沈清、韩梅等人说道。 陈文祺一听大急,当下也顾不得矜持,起身向沈清、韩梅说道:“爹爹、娘,孩儿再去找找。” “也好。找着找不着,一定早些回来。珊儿恐怕只想外出散散心,说不定一会儿就到家了。”韩梅嘱咐道。 “知道了,娘。”话音未落,陈文祺已经奔出数丈之外。 此时已是暮色苍茫,陈文祺顾不得路人异样的目光,运起轻功极速向渡船码头奔去。当年码头送行,两人依依惜别,沈灵珊暗中相送鸳鸯绢巾,何尝不是定情信物?在陈文祺的潜意识中,码头应该是“失恋”中的沈灵珊最为怀念、也是最可能要去的地方。 但,陈文祺扑了个空。暮色笼罩的江面上,船只稀少,渡船早已停航,码头上空无一人。江水在微风的催动下,轻轻地拍击着堤岸,那涛声如诉如泣,令人徒生愁思。 陈文祺未作太多的停留,转而向附近的“仙客来”饭庄奔去。这里是他与她萍水相逢的地方,当然也值得回忆与流连。 时间并未改变一切。“仙客来”饭庄一如当年,排列整齐的桌子、把酒言欢的客人,热闹之中不乏嘈杂。最里面临窗的桌子边,坐着两个彪形大汉,酒酣耳热之际,双方或拳或掌、吆五喝六,正沉醉于猜拳斗酒之中,与陈文祺定格在心中的那个画面大相径庭。 依然,此处没有伊人的倩影。 望山门外的小径、东湖之滨的贡院、“聚缘旅馆”的客房、东湖深处的磨山乃至郝怀空置的宅院……陈文祺找遍了两人曾经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没有沈灵珊的踪影。看看夜已深,陈文祺记起母亲的嘱咐,心想说不定姗妹此时早已回转家中。于是不再寻找,发足往家里狂奔。 “祺儿,你一人回来的?”沈清站在大门外,向陈文祺身后望去。 陈文祺心里“咯噔”一下,不好,姗妹并未回家。 但他犹抱一线希望,下意识地问道:“爹爹,妹妹可回家了?” 沈清一听,便知儿子并未找到女儿,一颗悬着的心更加紧张起来,他一把拉住儿子,来到卧房。 正在房中翘首以盼的韩梅,一见父子二人进门,便知女儿没有下落,此时方知沈灵珊出了问题,顿时泪流满面,大放悲声:“珊儿,你到哪里去了?”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蕊珠回来了。 “老爷,夫人,不好了,小姐她……她不见了。”蕊珠此时是一身的汗、一脸的泪。 “别慌,慢慢说,是怎么回事?”沈清安慰道。 “小姐说,少爷今日认祖归宗,说不得要在家住个十天半月,可这大热天的没有换洗的衣服怎么行?便要我陪她出去买布缝衣。这样我们便去了草埠门外那家布庄……”蕊珠一边哭一边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我在裁缝铺等了很久,不见小姐过来,便去布店找她,也不见小姐的人影。我怕在路上错过,又跑回裁缝铺。就这样两头跑了很多次,都没找着。” 韩梅一听女儿失踪,立时大哭不已。 陈文祺心里更是难受,毕竟姗妹是为了自己的事才失踪的。他紧张地向蕊珠问道:“蕊珠,你可曾问过别人见没见过小姐?” “问过。布庄掌柜的说那时正帮小姐选布料,小姐突然说要出去一会,此后就再也没见回转。” “其他人呢?有没有见过小姐的?” “没有。” “爹、娘,我再出去一下。”不等爹娘答话,陈文祺已经消逝在夜色之中。 “师弟,偌大的武昌城,单靠我们几个人只怕有点势单力薄,可否请府中捕快协助寻找?这事发生在你的治下,也算不得假公济私。”沈清对韩明说道。 “好,我这就回府,尽数差遣捕快连夜搜寻。”韩明答应一声,迅速转回武昌府衙。 然而,沈清、陈文祺还有众多捕快找遍了武昌城每个角落,没有一点与沈灵珊有关的任何消息。几天后,韩明只好让捕快停止寻找、继续做他们该做的事情。寻找沈灵珊的事,就指望沈清、陈文祺父子两人。这个时候,陈文祺也顾不得回陈家庄陪同二老,也无暇前去拜谒师父师娘,成天漫无目标地穿行于武昌城的大街小巷以及郊外乡间,期盼奇迹出现。 忽忽已过月余,沈清、陈文祺假期已满。沈清因在湖广都指挥使司任职,没有离家之虞,所以就按时去湖广都指挥使司报到上任。陈文祺担心沈灵珊的安危,不顾父母亲的百般劝说,执意留在家中继续寻找沈灵珊的下落。他向皇上写了一份奏折,恳请皇上延假半年,俟找到妹妹后即刻回京赴任;又给恩师刘健写了一封书信,向他详细述说了自己和沈灵珊的身世,请恩师在皇上跟前多加斡旋,争取皇上的恩准与体恤。 第七十八回 河坡遇恶 却说沈灵珊趔趔趄趄地走回闺房,仆倒在床上泪流不止。蕊珠从未见过小姐如此伤心失态,顿时慌了手脚,使出浑身解数百般劝慰也毫不见效。欲要去请夫人前来劝解,又被小姐死死拉住,只好坐在一旁陪着小姐一同流泪。 沈灵珊哭过一阵,情绪慢慢平复,翻身靠在床榻之上。 “小姐,您……您怎么了?是谁让您委屈了啊?难道是陈公子?”蕊珠见小姐止住哭声,转忧为喜,小心地问道。 沈灵珊擦了擦腮边的泪水,摇头说道: “傻丫头,谁能给委屈你家小姐受?我只不过……只不过,唉——”说着眼睛又红,嘱咐蕊珠,“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对我爹、我娘不要提起刚才的事,知道吗?” “知道了。小姐,您说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有什么喜事啊?既然是喜事,那……小姐您刚才又为何如此伤心呢?”蕊珠实在是想不明白。 沈灵珊勉强一笑,说道:“大哥……你知大哥他是什么人?” “陈公子?他……不是小姐您的心上……” 沈灵珊伸手捂住蕊珠的口,急忙说道:“别胡说,他……是我的亲哥哥。”说完眼睛又红。 “什么?陈公子他……居然是您的哥哥?就是二十年前失散的那个……那个……沈霁?”蕊珠大吃一惊,这才明白小姐缘何悲伤。 沈灵珊默默地点了点头,尽管强装笑脸却依然掩饰不住内心的伤感。 看到小姐强颜欢笑的样子,蕊珠心里难受至极。小姐对陈公子用情有多深,只有自己知道。她不知怎样才能分担小姐的痛楚,只是下意识地说道:“这不是真的,天下哪有如此凑巧的事情?一定是老爷他们搞错了。”说到此突然眼神一亮,试探地说道:“小姐,要不我们试试滴血认亲吧,说不定真的是搞错了呢。” 沈灵珊摇摇头,说道:“不必了,他的确是我的亲哥哥。” 蕊珠望着沈灵珊挂满泪痕的俏脸,心疼地说道:“小姐,您……怎的如此命苦?” 沈灵珊展颜一笑,自我安慰地说道:“其实,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哥哥也很不错哦。特别是我爹、我娘,多少年来哥哥生死不明,今天却突然好好地回来了,他们该是何等的欣慰啊。”说完似有所思,对蕊珠说道: “去,帮我打盆水,我要洗把脸。” 蕊珠打水回房时,沈灵珊正在妆台前梳妆。她接过蕊珠递来的脸帕,擦拭干净脸上的泪痕,又让蕊珠帮着补了补妆,然后说道: “走,我们出去一下。” 蕊珠不知她要做什么,愣愣地望着她说:“小姐,天色不早呀,这个时候出去干嘛?” 沈灵珊站起身,边走边说道:“哥哥今日认祖归宗,我这做妹妹的,总要送点什么东西祝贺一下吧。你去不去?不去我就一人走了啊。”说话间人已走出侧门。 “小姐,等等我。”蕊珠忙不迭地倒掉洗脸水,跟着追了出去。 “小姐,您准备给陈公子——啊,少爷——买什么礼物啊?”蕊珠一路小跑赶上沈灵珊,气喘吁吁地问道。 “哥哥这次回来总要住个十天半月吧?而且爹、娘与哥哥二十年不见,肯定也要给他添置点东西。你说,应该是什么?” “衣服?对,衣服。眼下又是大热天的,没有衣服换洗肯定不行。小姐,我猜的对不对?” “嗯,还算聪明。”沈灵珊捏了一下蕊珠的鼻子说道。 蕊珠想了想,建议道:“小姐,草埠门外那家布庄布料齐全一些,而且旁边还有一家裁缝铺,不如我们就去哪里?” “好。” 草埠门是武昌城的北门,出了草埠门便到了长江岸边。两年前送陈文祺他们赴京赶考,便是经由此门下到码头去的。走出草埠门,沈灵珊怔怔地看着汹涌的江水。当日的码头,已经被暴涨的江水淹没在水底,过往的船只,现在都是停靠在半坡上临时搭起的跳板旁边。 望着来往如梭的舟楫,沈灵珊的心情怅然若失。两年前与大哥在此依依惜别,尚有未来还可期待、还能憧憬,而今却物是人非…… “小姐,走呀,再不赶紧点,待会儿天就黑了。” 蕊珠的话,将沈灵珊从幻景中拉回现实,她收回眺望码头的目光,对蕊珠说道: “蕊珠,你看裁缝店在左,布庄在右。如果等我们买布转来,说不定裁缝铺已经关张了。不如这样,你去裁缝铺,对他们说要即刻做两件衣服,请他们晚点关门;我去布庄买了布后,马上就去你那边。” 蕊珠一想有道理,便点头道:“好,我在裁缝铺等您。您可要快点啊。” “放心吧,我买好布很快就来。” 蕊珠走后,沈灵珊来到不远处的布庄,对掌柜的说明要买几块布料。因不知一件衣服究竟用布多少,便将大哥的身材向掌柜的详细描述了一番,请掌柜的根据大哥的身材,选择三套衣服的布料。 正等候时,一阵嘈杂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沈灵珊凝神谛听,嘈杂声中夹杂着男子的呵斥声、女子的嘤嘤啼哭声。 沈灵珊哂然一笑,心想这又是哪家大人在管教孩子。正思想间,呵斥声越来越严厉、啼哭声越来越酸楚。沈灵珊皱皱眉,小孩淘气是天性,大人管教也应该,可也不能恣意打骂呀。本待前去劝解,又想到人家管教自己的孩子,与己何干?遇着个明理的人尚还无妨,若是个不明事理的主儿,岂非自讨没趣?沈灵珊打消了出去的念头,继续在布庄里转悠。但人的性情大抵一样,越是想放下的事儿就越无法放下。沈灵珊虽然没出去,却更加注意外面的“动静”。只听到那隐隐约约的呵斥声、啼哭声经久不歇,沈灵珊开始有一丝怒气,心想气头上打她两下还情有可原,这样无休止地打骂,难不成要把孩子打死?难道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想到此处,沈灵珊突然一激灵,莫非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不行,我得去看看。 沈灵珊抬头向布庄掌柜看看,只见他正在帮自己挑选布料,似乎没有听见外面的声响,便对掌柜的说了一句:“掌柜的,您继续挑,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说完闪身出了布庄,循着声音走下去,只见不远处的河坡上稀稀落落的站着一些人,呵斥声、啼哭声便是自那里传出来的。沈灵珊加快脚步,很快走到跟前。只见人群围着的圈子中间,一个紫衣少女正在哀哀啼哭,她的周围,四个猥琐的男子正恶狠狠地瞪着她,其中一人呵斥道: “你你个大胆的小贱人,竟敢偷我们老大的东西?还不快些拿出来?要我们动手搜吗?” 原来不是大人管教孩子。 “大叔,这是怎么回事?”沈灵珊指着圈子中向身旁一个人打听道。 “说是这女孩子偷了那人的钱……” “呸,什么偷钱偷东西,那是他们想生事找的借口而已。”一个三十来岁的精瘦男子低声插话道。 “他们?你是说围着女孩的这几个人……”沈灵珊大感意外。 精瘦男子想是心中不平却又无可奈何,不待沈灵珊说完,便抢着说道: “这几个人都是这草埠门外的地痞流氓,带头的名叫赵四。他仗着是县衙捕快班头的大舅子,纠集了几个游手好闲的小流氓,在此地欺男霸女、欺行霸市。上面那些店铺,每月都要向他交纳‘保护费’,晚交一天就要翻倍。这还不算,但凡他看中想得到的,他非要变着法子搞到手。这不,今天那女娃儿从码头上下船,想是不大认识路,便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被这几个流氓看到了,其中一个叫狗儿的流氓对赵四说,老大,都说没有您办不成的事儿,今儿小弟有件事您能帮我吗?赵四洋洋得意地说,什么事,老子包给你办妥。狗儿说,您看河坡上那个女的,很有些姿色,小弟想……。赵四嘻嘻一笑,骂道,你这小子看上她了?行,老子在她身边走一下,就说她偷了老子的钱袋,她必不承认,你便拿她去见官。狗儿有些失望,说道,见官?那岂非……赵四往狗儿头上甩了一巴掌,说道,长着这个东西专用来吃饭的?说是见官,那是糊弄旁人的。你拉着那女的是去了衙门还是去了你的床上,谁还跟着看?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原来是这样。”沈灵珊顿时怒火中烧,决定要伸手管管这不平之事。 这时,那叫狗儿的扑到女孩身边,欲要动手,却被赵四一把拉住,狗儿有些愕然,问道:“老大,您改主意了?” 赵四点点头,附在狗儿的耳边说道:“不错,改主意了。这妞儿长得如此标致,若是让你……那不是暴……什么物来着?所以老子跟你说,得手以后,老子要先……拔第一筹。听见没有?” 狗儿一愣,旋即会意,便色迷迷地向那女孩说道: “你说你没偷,那就让我搜一搜,如果不在你身上,便让你走。” 那少女羞红了脸,下意识地抓紧身上的衣服,哀求道:“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真的没有偷你们的钱。” “偷没偷,只有搜过才知道。”话音刚落,“狗儿”已经趋近女孩,伸手就要撕扯她的衣袖。 “住手!”沈灵珊娇叱一声,挥掌向“狗儿”劈去,同时顺手一带,将那少女拉到自己身边。 有人出来“管闲事”,“狗儿”不禁大怒,挥拳就朝沈灵珊打来。及至看清“管闲事”的是个美丽得令人头晕的女子,高扬的拳头竟是落不下来。只见他喉结上下一动,暗中吞了口唾沫,两眼直直地望着沈灵珊,口中叫道:“老大,您……您瞧,仙女下凡……” “不错,这小妞真是美得像仙女。狗儿,滚一边去。”赵四挥挥手,让“狗儿”退到一旁,然后踱到沈灵珊面前,色迷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嘻嘻”笑道:“嗯,够标致。你——要替她出头?”说着指了指少女。 “正是。” “你想怎样替她出头?” “让她走。” “让她走?然后呢?你代替她留下来?” “可以。” 赵四一听大喜过望,立刻说道: “好,本公子答应你。你——”赵四指着少女,“可以走了。” “老大,不可,您答应过我的。”狗儿急道。 “答应了就不能改回来?”赵四的无赖嘴脸暴露无遗。 沈灵珊回过身,对那少女说道:“妹妹,你走吧。” “姐姐,你……” “我没事,你赶快走。” “姐姐,您小心。”少女说罢,飞快地离开了现场。 赵四欣赏猎物般地望着沈灵珊,暧昧地笑道:“小美人,本公子卖了你个天大的人情,你准备如何感谢我呀?” 沈灵珊看看天色已晚,不欲与他啰嗦,反问道: “你说呢?” “要我说?”赵四故意朝天上看了看,说道:“此时天色已晚,不如陪哥几个喝一杯,然后……”说到此,朝另外几人挤眉弄眼地淫笑起来。 沈灵珊知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羞得俏脸绯红,当即骂道:“无耻至极。让开,别自找没趣。”说罢转身欲去布庄。 “想走?你以为老子的人情那么容易买?狗儿,你们几个将这贱人带到老子的房里去。”赵四凶相毕露,恶狠狠地说道。说完将头一昂,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没走几步,耳听身后传来几声闷哼。赵四开心地想道:哼,小妞儿不自量力,还想出头替别人管闲事。别说你一个柔弱女子,就是一彪形大汉,他们三人一伸手,还不照样乖乖就擒?可惜你那柔嫩的肌肤还不……呃,可别让狗儿他们先占了便宜:“狗儿,你们要敢趁机揩油,当心你们的狗命。” 嗯?怎么没人回答?他停下脚步,转身一看,那美女气定神闲地站在场中,自己的三个同伙或躺或蹲,面露痛苦之色。 “哟嗬,看不出你还有两下子?难怪敢强自出头哇。”赵四走回原地,双手一捋原本挽起的衣袖,“老子陪你玩几招。”说罢身子微微右侧,抬起左脚一个侧踹,直击沈灵珊腹部。 赵四能够成为三人的“老大”,便是仗着有点“功夫”。他的姐夫是捕快班头,除了倚靠“官府”这个后台之外,拳脚上也有一点真功夫。赵四暗中缠着姐姐,要她让姐夫教自己“两手”。那班头人品原本就差,乐见小舅子“有点出息”,便不遗余力地教了他几招擒拿术。赵四学了几招后,手心发痒跃跃欲试,几次与人约战,竟是大获全胜。从此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便用武力降服了几个小流氓,收为帮凶,仗着姐夫的势力,在这草埠门一带横行霸道,至今未遇敌手。 可惜他今天的运气不好。 与两年前相比,沈灵珊的武功已是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正宗的“戢刃剑法”还是刚习不久,但十二招二十四手拂穴掌却是练得炉火纯青,加之在凤凰城大半年的修炼,她的“易髓功”已经达到六层,足可列入一流高手。反观赵四之所以至今“未遇敌手”,并非他“功夫”了得,而是背后的势力:有他姐夫罩着他。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在小老百姓眼中,捕快就是官府,谁没事去招惹它?然而沈灵珊没有这样的顾忌,甚至可说还有“优势”。此时她的心里,还对舅舅和江夏知县吴维的“不察”怀着强烈不满。 因此,无论武功、“后台”,赵四都不占上风。当然,他本人并不知道。 赵四的左脚堪堪踹到,沈灵珊运掌如刀,向他脚腕处的昆仑穴劈下。如被击中,即可致他半身**,失去再战之力。 赵四这才知道眼前的女子虽然貌美如花,武功也非泛泛。急忙收腿后退,躲过一击。 拂穴掌法的目标均在人的躯干之穴。因此沈灵珊不容赵四有喘息之机,随即如影随形,使出二十四手拂穴掌,向赵四的周身要穴拍去。 赵四始知对方拳脚功夫远胜自己,不由有些胆怯,欲要罢手停战,一来丢不起这个面子,二来心里还有所恃。于是,他一面喊道:“狗儿,你几个快去县衙,叫我姐夫快来”,一面转攻为守,虚与委蛇。自忖你一个女孩儿多大力气,等到你筋疲力尽时,老子即便不能擒住你,也能拖到援兵前来。 他边招架边打坐如意算盘,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擒住眼前这少女,然后…… 可笑他危急之中还做着春梦,殊不知沈灵珊内力源源不断,竟是越战越勇,若不是怕拿捏不准分寸误伤了他的性命,只怕早已将他制服。听到赵四的喊叫,遂鄙夷地笑道:“别说叫你的姐夫,就是江夏知县吴维来,本姑娘也不惧。”口里说着手上未停,见狗儿几个翻身要逃,便向赵四虚攻一掌,身形一转,“啪啪啪”连击三掌,封住了他们的环跳穴,可怜几个人刚刚站起,便呆立当场。 若论沈灵珊的涵养,别说是堂堂七品知县,就是寻常村夫布衣,断不会直呼其名。她因不满吴维疏于管教属下、又要当场立威以震慑赵四,故此“托大”指名道姓。她这一无心之举,大大地挫了赵四的锐气,又见一招制服狗儿等人,赵四立时怛然失色、无心再战,他朝沈灵珊虚晃一拳,觑个空当拔腿就跑。 “想走?没那么容易吧?”刚才赵四说过的话,这会儿又从沈灵珊口中说出,真是现世报、来得快,“你们不是要去县衙吗?好,本姑娘就陪你们走一遭,去会会你那个姐夫还有县太爷吴大人。” 赵四急于逃走,身后露出破绽,被沈灵珊追上,一掌拍在尾闾穴上,当场萎顿在地。 沈灵珊暗叫侥幸,抬头看着围观的人群说道:“哪位掌柜的店铺里有绳索,劳烦将这几个恶人捆了,随我见官去。” 众人你望我我望他,竟无一人响应。沈灵珊心一沉,这些店铺还怕赵四他们日后报复啊。 正在为难之际,先前那个精瘦男子走到赵四跟前,说道:“姑娘别误会,这些人都是过路的行人,上面那些店铺的东家怎敢来此看热闹?我虽熟悉这里的情况,但并不在此做生意,不怕这厮的。”说罢解下自己的腰带,将赵四捆了个结结实实。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桀桀大笑道:“陈文祺呀陈文祺,阎王爷要你的命,谁也挡不住啊。哈哈——” 大哥?大哥找我来了?沈灵珊松开抓住赵四的手,游目四顾,喊道:“大哥,你在哪儿?” 只见人影一闪,两个獐头鼠目的老者来到场中,手摔足踢,将赵四、狗儿等人悉数扔出圈外,其中一人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四个公的降不住一个雌儿,还在这里丢人现眼。滚!” “你们是谁?怎的放走了那几个恶贼?”沈灵珊叱道。定睛细看,觉得其中一个老者好生面熟,可一时不记得在何处见过此人。 “嘿嘿,小女娃儿,那几个人有什么好玩的?来来来,老夫带你找你大哥去。”话未落音,两人同时动手,伸手向沈灵珊抓来。 沈灵珊正在脑中搜索那个似曾相识的老者,不防两人偷袭,待到惊觉时,两人的掌风已经袭到面门,百忙中疾退两步,躲过两人合力一抓。两个老者大感意外,不禁“咦”了一声,复又出掌向沈灵珊拍来。 沈灵珊感到掌风凌厉,知道两人武功了得,便运“易髓功”于两臂,以二十四式拂穴掌凝神以对。奈何对方功力太强,又是两人联手,不到五十招,双手曲池穴被制,顿时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沈灵珊,喝退围观的人们,大步朝码头奔去。码头上,一个手持折扇的老者拉着一艘小船正引颈相望,一见两人夹着沈灵珊跑来,忙顺过船尾,跳到船上,顺手接过沈灵珊。后面两人一人抓住一边船艄,于跃上小船之际,伸脚猛力一蹬,小船像离弦之箭,向下游激射而去。 第七十九回 贼踪侠影 “东城无树西起风,百折河流绕塞通。河上驱车应昌府,月明偏照鲁王宫。” 元人杨允孚笔下的“鲁王宫”,坐落在漠南达里诺尔湖西南岸边的平滩上。至正二十八年,元顺帝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被朱元璋赶出大都之后,几度北撤,辗转苟安于此,“鲁王宫”一度成为北元的“帝都”。大元风流云散之后,这里成了鞑靼部落达延汗巴图蒙克的汗廷所在地。 时间倒流回几个月前—— 这一日,不甚宽敞的大殿中,“小王子”巴图蒙克高高在上居中而坐,在他右侧的阶下,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古稀老者。老者的右侧,依次站立着殷风、邬云、鲍雨、单雪、韩冰、严霜等六个“金帐武士”。在他们对面上首,坐着小王子的次子、右翼三万户济农乌鲁斯博罗特,他的左侧,亦是站立着身穿蒙古装束的文武大臣。兵败逃回的阿尔木、阿克苏匍匐在地,正跪在“小王子”面前。 “小王子”脸色铁青,眼睛瞪着跪在面前的两人,恨不得喝令推出斩首,犹豫再三,这才冷冷地说道:“你俩起来吧。” 阿尔木、阿克苏暗中长吁一口气,朝上面磕了一个头:“谢大汗。”起身站过一旁。 乌鲁斯博罗特瞟了对面的老者以及殷风等人一眼,站起身向“小王子”说道:“父汗,此次宁夏一战,阿巴海等数十员猛将以及几万精兵战死,乌力罕将军被擒,灵州、静州、平罗三城得而复失,难道就这么认了?” “小王子”将手一摇,恶狠狠地说道:“此仇不报,誓不罢休。不过……” “父汗顾忌什么?儿臣愿带兵光复三城。” “不。我国原本兵微将寡、粮草不足,宁夏一役,我们大伤元气,所以暂时不可轻举妄动。” 乌鲁斯博罗特年少轻狂,怎能忍住这口恶气?但父汗说的不错,现在起兵确实不宜。于是将气撒在对面的几个人身上。他气咻咻地说道:“哼,说什么年送黄金万两帮助夺取宁夏诸卫,到头来鸡飞蛋打一场空。只可惜几十万两黄金被人暗中瓜分了。” “济农大人,你别在那里指桑骂槐,谁分黄金了?”“岭南八凶”中的老五鲍雨,性情暴躁,听乌鲁斯博罗特含沙射影指责自己兄弟分了黄金,不禁大怒,戟指反问道。 “你敢说送给梁芳的黄金没有分给你们?哼,当年胸脯拍得咚咚响,说什么只要舍得黄金,保证能得几座城池。黄金倒是舍了几十万两,城池呢?在哪里?”乌鲁斯博罗特索性翻脸,大声反诘道。 “济农大人,此话不是您这样说的。早在二十年前,灵州、静州、平罗三城不是被你们占领了吗?若非你们得陇望蜀,要与大明解除宗藩关系,写下一纸交还三城的承诺,何至弄到这种结局?”邬云的话绵里藏针,将乌鲁斯博罗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得陇望蜀怎么了?解除宗藩关系怎么了?成吉思汗的子孙难道还要仰人鼻息、对你们汉人俯首称臣?若非你们弄的那个眼线传递假情报,我军何至于一败涂地?”阿克苏既要进一步推诿兵败脱逃之过、又想趁机讨好乌鲁斯博罗特,于是朝邬云抢白道。 “这也不能全怪我们吧?只怪陈文祺那厮太狡猾。”邬云有点心虚,连忙辩解道。 “哼,还不知在哪里弄个白痴来糊弄我们,反说姓陈的狡猾。”乌鲁斯博罗特缓过一口气,这时揶揄道。 “你……” “好了,你们都不要说了。”“小王子”喝住了双方,扭头对那老者说道:“国师,梁芳帮我们得到静州等城池不错,我们也为此送出了二十万两黄金。可他弄的那个韦坚实在可恶之极,害得我损兵折将、丢城失地。现如今,我们城池没有城池,黄金没有黄金,只有他梁芳,不损一根毫毛。你说,他应不应该给个说法?” 原来这个老者便是他们的“国师”。 “国师”欠了欠身,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要梁芳给什么说法?请大汗明示。” “国师,对本汗来说,二十万两黄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本汗之前倾囊相送,不就是为了得到几个城池吗?如今这几个城池没了,而且是他梁芳荐人不当所致。因此,他可不能若无其事般坐拥二十万两黄金吧?”“小王子”仍然语焉不详。 “老夫明白了,阿云。” “弟子在。”邬云跨出一步,对“国师”躬身行了一礼。 “你与阿冰走一趟吧。给阿芳带个话,这次大汗损兵折将、丢城失地,他有天大的责任,可不能在皇宫里享清福啊。就说老夫的意思,要么设法与大汗再弄几座城池,要么吐出大汗的黄金,否则的话,便将他的头割下带给老夫。”“国师”说完,扭头看了“小王子”一眼,见“小王子”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才放下心来。 “是。老七,我们走。” “慢。”“小王子”叫住正要出殿的邬云、韩冰。 “大汗有何吩咐?” “小王子”瞥了一眼坐着的国师,又依次看了一遍殷风等“岭南八凶”,冷冷地对邬云、韩冰说道:“宁夏一战,本汗不仅丢失了三座城池,还损兵数万、折将几百。可你们几个金帐武士毫发无损,本汗不知应该高兴还是失望。”说到这里,国师和殷风等人显得非常尴尬。殷风正要开口辩解,无奈“小王子”不给他机会,继续说道:“本汗不为己甚。这样吧,乌力罕将军被俘至今不得回国,此去中原,你们设法将他救回,以赎前愆。” “这……”邬云心里“咯噔”一下,眼睛望向“国师”。乌力罕被大明所擒,势必打入囚牢重兵看守,以二人之力,要想救他出来,堪比登天还难。 “国师”见“小王子”给邬云两人加了这个任务,已知他对自己和“岭南八凶”产生怨忿。心里打着算盘,口里却说道:“阿雪,你也随二师兄他们一起去吧,到中原后相机行事,务必救出乌力罕将军。” “是……” 邬云还欲再说,国师挥了挥衣袖,低声喝道:“大汗金口已开,废话少说。”邬云似乎对国师颇为忌惮,当下不敢吱声,带着单雪、韩冰离开鲁王城,一路晓行夜宿,向大明京城而来。 虽然其时严冬已过、暖春早至,但塞北依然是大雪纷飞、冰封千里,因此邬云等三人的脚程不是很快,等到他们潜入京城时,已是春末夏初。 梁芳在京城的宅邸,邬云是知道的。当年梁芳的两封密信失落后,便是邬云跃上梁芳宅邸的屋顶并故意弄出声响,将梁芳引入郊外的小树林的。 邬云等三人轻车熟路,找到梁芳的宅邸。到门前一看,却让他们大吃一惊。只见宅门紧闭,门上交叉贴着盖有顺天府朱红大印的封条。经向路人询问,才知梁芳通敌事发,家产被抄,人也已经贬至南直隶闲住去了。 “二哥,这趟差事可不是一般的棘手啊。梁师兄东窗事发,贬去南直隶,说是‘闲住’,又与坐牢何异?让他再弄几座城池?哼哼,简直是痴人说梦。而且他的家被抄,几十万两黄金也是吐不出来了。您说怎么办?”单雪向邬云嘀咕道。 邬云还没答话,韩冰接口道:“这件事倒不是很难办,难办的是如何将乌力罕救出来。” “老七你有办法?快说来听听。”单雪高兴地问道。 “师父不是说了吗?要不弄几座城池,要不吐出黄金,不然的话,割下他的头带回去便是。”韩冰若无其事地说道。 敢情所谓的国师便是“岭南八凶”的师父——岭南老怪! 单雪还以为他真有什么高招,听他一说,当下气得眼睛一翻,骂道:“亏你说得出口,你真能对自己的师兄下得去手?” “师父不是这样说的么?”韩冰犹自不服,争辩道。 “蠢才,师父他是说给小王子听的。”单雪斥道。 邬云挥手制止两人的争吵,说道:“好了,你俩不要抬杠了。南直隶是要去一趟的,虽说不能真的要了梁师兄的人头,可也要向他讨个说法,没的他在那儿享清福,害得咱哥儿们四处奔波、餐风露宿,还担心着回去如何交差。真正棘手的是救乌力罕,他现在顺天府的大牢里关着,怎么救?你们说说看。” 二人听罢,一时做声不得。 见两人不说话,邬云继续说道:“硬闯大牢不仅救不出人,咱仨还可能搭进去。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办法?”单雪问道。 “明日散朝的时候,咱们绑他一个王公大臣,然后与他们交换乌力罕。” “好,这办法可行。”韩冰想都不想,拍掌赞同。 “好什么好?”单雪瞪了韩冰一眼,说道:“朝中一品二品大员出门回府禁卫森严,别说绑架,恐怕近身都难。没有禁卫的小官,绑了也无用。” 邬云似乎早已想到这一层,等单雪说完,这才说出自己的计划:“的确如此。不过有一人虽然品级不高,但眼下风头正劲,绑了他,大明朝廷肯定同意交换。” “这人是谁?”韩冰问道。 “莫非是……陈文祺?”单雪猜测道。 邬云瞟了一眼韩冰,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道:“老七你可要向你六哥学着点,多用用这里不吃亏。”然后问道:“老七,你说说看,绑架陈文祺行是不行?” 韩冰被邬云说了两句,不敢贸然开口,想了想说道:“您不是说了吗?陈文祺的品级不高,进进出出都是只身一人,绑架他自然容易得多;而他眼下风头正劲,朝廷很看重他,若他被绑,那皇帝老儿必然不舍,所以同意交换的可能性很大。” “嗯,孺子可教也。”邬云赞了他一句,又补充道:“即便那皇帝老儿不肯交换,咱们将陈文祺带回‘鲁王宫’,小王子恨他入骨,咱们这‘差’十有八九就算交了。” 三人计议一番,决定暂且放下梁芳的事情,先将陈文祺“解决”了再说。可再一打听,陈文祺也已离开京城,回乡度假去了。好在黄州府与南直隶均在长江中下游,相隔不是很远。于是三人离开京城,南下直奔湖广。 这一日黄昏,三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汉口。见夕阳快要西下,邬云与单雪、韩冰一商量,决定临时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去黄州府。其时,汉口只是陕西商人经汉水改道长江的一处聚集场所,集镇规模远不及对岸的省治武昌。因此三人下到江边,乘了渡船来到南岸。 三人中,韩冰从未到过江南,虽然年龄一大把,却是见啥都感到稀奇。刚一下船,忽听韩冰指着远处说道:“老二、老六,你们看,那里围着一些人在干嘛?哎呀,是一个女孩儿。” “老七,不要大惊小怪的行不行?我们还是少说话、少惹事,免得被人发现。”单雪低声说道。 韩冰被单雪抢白了几句,虽然不敢还嘴,可眼睛仍是努力地往那边张望。走了几步,又兴奋地低声说道:“老六,又来了个女娃。哟,怎么打起来了?”单雪正要呵斥韩冰,忽然邬云停下脚步,说了一句“别作声”,然后凝神望着那打斗的情景。 “难道是他?”看了一会儿,邬云疑云顿生,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是谁?二哥,您认识那边的人?”单雪问道。 “不,应该不是他,他怎会是个女子?”邬云没理单雪,仍旧在那里自说自话。 “二哥,什么他、她、它的,什么事说出来大家听听。”韩冰说道。 邬云收回目光,望了望单雪、韩冰,说道:“那日在肤施县酆家屋前,我和老四遇见杨羡裕的两个徒弟和一个少年公子,双方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后来陈文祺赶到,从我俩的手中救下了他们。那少年公子一见陈文祺,便叫他‘大哥’,陈文祺也称那少年公子‘贤弟’。” “那又怎么啦?”韩冰不解地问道。 邬云将手向人群中一指,说道:“我怀疑这女子就是那个少年公子。” 韩冰“嗤嗤”一笑,揶揄道:“二哥真会想象,敢将女子想象成男人。” 乌云正色道:“不,当时我就好生奇怪,两人手牵手握住不放,大男人怎会恁地亲热?看来应该是此女妆扮的。咦?你们看,此女的武功招式与当日那个少年公子极为相像。呵呵,若真的是他,要擒住陈文祺便不费吹灰之力了。” “大哥有何妙计?”单雪问道。 乌云思忖了片刻,说道:“这样吧,你俩偷偷上去,故意喊出陈文祺的名字,看那女子有何反应。若他充耳不闻,便是为兄看走了眼,你俩便悄悄地退回来;若是她有反应,必是陈文祺的情侣无疑,你们便趁她不防,将她捉住。我下去租艘小船等候你们,捉住了她便连夜走人。有她在手,不怕陈文祺不乖乖就范。哼哼!” “此计甚妙。老七,咱们走。”单雪一挥手,与韩冰两人向人群跑去。 此时,沈灵珊一掌制服了赵四,正与那个精瘦男子将他捆绑。韩冰大叫一声“陈文祺啊陈文祺”,果然听到沈灵珊接口问道“大哥,你在哪儿?” 单雪、韩冰二人大喜,趁沈灵珊神思恍惚之际,一袭得手。两人架着沈灵珊飞快地跑到码头,早有邬云在此接应,三人将沈灵珊捆绑结实,丢在船舱之中,然后拿起备用的木桨,将小船划得像离弦之箭,向下游疾驰而去,瞬间超过了许多船只。 一见是邬云,沈灵珊发指眦裂,本是雍容闲雅的她,这时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邬云,你这老贼、小人、无耻之徒,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还不说,还趁人不备暗算偷袭,真是丢了你八辈祖宗的脸了。” “女娃儿,别说的那么难听啊,谁暗算偷袭你了?我们这不是请你一起去见你‘大哥’嘛。”自从领受“小王子”救出乌力罕的“任务”之后,邬云一路上惴惴不安。虽然与单雪、韩冰共同设计绑架陈文祺交换乌力罕,心里并无十足的把握。如今捉住了他的爱侣,以此为钓饵,不怕陈文祺不上老夫的钩。因此他的心情无比畅快,加之船在江心也不怕有人知道,遂任凭沈灵珊百般叫骂,仍是不急不恼。 沈灵珊的叫骂,惊动了刚刚被他们超越的那艘船上的客人。 船上,除了年轻的艄公之外,便是一个布衣长衫、唇边蓄有三绺白须的七旬老人。 “船夫,划快点,跟着前面那艘小船。”老人手指前面向年轻的艄公说道。 “老人家,他们划得太快,怕是跟不上呢。”年轻艄公加劲划了几桨,两船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无可奈何地说道。 “船上有备用的……桨吗?”老人显然对船桨不太熟悉。 “有,在船舱下面,您掀开船板就看得到。” 老人掀起船板,果见里面有两支小桨。老人抽出其中一支,将船板还原,然后对年轻艄公说道:“你把好方向。”说罢将小桨插入水中,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小船像被人猛力推动,瞬间蹿出丈余。年轻艄公大喜,忙以桨代舵,掌控着小船行进的方向,望那前面的小船冲去。 距离越来越近,按照两船的速度,不到盏茶功夫便可追上邬云他们。这时,年轻的艄公感觉船速慢慢降了下来,便不解地问道:“老人家,怎的不追了?” “不必追上,跟着他们就行。” “跟着他们?那……要跟到什么时候?”年轻艄公问道。 “跟到他们靠岸为止。” 年轻艄公有些犹豫,问道:“谁知他们在何处靠岸?若是他们要去九江怎么办?” “那就跟到九江呗。”老人淡淡地说道。 “老人家,您不是要去黄州府的吗?再说了,小的家里还有事情啊,今晚还要赶回去的。”年轻艄公急道。 说话间,两船的距离逐渐拉开,老人使劲划了两桨,口里说道:“事急从权嘛。前面船上那个女娃儿分明被绑架了,咱不能不管吧?老夫多付你船资便是。” 年轻艄公似乎有些害怕,说道:“小人家里实在是有事啊。再说了,前面船上有好几个人呢,您老人家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依小人看,咱还是别管闲事了。” 老人闻言怒道:“胡说。习武之人,原本就要扶危济困、打抱不平,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倘若那女子是你的妻女,你救还是不救?” 那年轻艄公被骂,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敬佩地说道:“老人家教训的是,小子就陪您跟下去。” 老人转怒为喜,从怀中取出一只十两的银锭,放在船舱,说道:“船资先给你,免得等会来不及。” 年轻艄公连连摇头,说道:“老人家,小人哪能收您这么多银子?还是按先前定的船资给吧,也算小人跟着您做了一回行侠仗义的好汉。” 老人笑笑,说道:“无妨,你就收着。” 年轻艄公担心地问道:“老人家,前面船上有三个人呢,而且看样子比您还要年轻一点,到时候您一人对付得了吗?” 老人摇摇头,说道:“那三个人老夫全认识,是江湖上臭名远扬的恶人,不仅比老夫稍稍年轻,武功也很厉害。若他们联手,老夫的确没有胜算。何况一打起来,还要维护女娃儿的周全。说实话,今日还真有些棘手呢。” “这可怎么办?小人又不会武功,不然的话小人与您联手,事情就好办许多。”年轻艄公着急地说。 老人眼神一亮,说道:“你若愿意帮助老夫,倒也无须武功。” 年轻艄公爽快地答道:“您要小人如何做,请吩咐。” 老人低声与他说了几句,年轻艄公听后连连点头。 朦胧中,年轻艄公忽见前面的小船开始向左行进,忙低声对老人说道:“老人家,他们似要靠岸了。” “啊?这是哪里?” “我看看——老人家,巧了,他们也要去黄州。”年轻艄公兴奋地说道。 “好,待会儿就按刚才说的办。”老人手上一紧,小船飞快地破浪前行,不大一会,紧挨着前面的小船靠了岸。 老人将小木桨一扔,腾身而起,离船上岸。 “哎,我说老人家,您这船资给的不对吧?”见老人下了船,年轻艄公在后面喊道。 老人头也不回,说道:“哪里不对?不是说的二十文吗?” “二十文?您记错了吧,先前明明说好了五十文的。快补上三十文。”年轻艄公跳下船,望老人身后追来。 老人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道:“说好五十文?好,就算五十文,老夫身上只有二十文,剩余的等老夫有钱时给你。” “想赖账?没门。前面的大爷,帮小的拦住他,我要抓他见官。”年轻艄公边追边喊。 老人假装跌跌撞撞地跑到邬云等人中间,趁拉着沈灵珊的韩冰瞧热闹之际,突然挥掌向他拍去。夏夜虽没有白天热,却也不凉,但韩冰被老人的掌风一拂,竟浑身一抖打了个寒颤,随即手上一轻,沈灵珊被老人夹在腰间,已蹿出一丈多远。 “站住!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韩冰大喝一声,拔腿便追。邬云、单雪见状,也迅速赶了上来。 老人停住脚步,一把扯断沈灵珊身上的绳索,低声对她说道:“娃儿,顺着此路往前跑,不要转弯,我一会儿与你会合。” 说完转过身冷哼一声:“邬云,去年你差点没把我徒儿打死,老夫今日要与你算算这笔账。”说完朝他们背后喊道:“师弟,快点过来,堵住退路,别再让他们漏网了。” 邬云一听大惊失色,此人武功高深莫测,合自己三人之力也未必能赢,现在他师兄弟二人同时现身,自己三人岂是敌手?正准备招呼单雪、韩冰快跑,猛的灵光一闪:不对,若他师兄弟二人在一起,为何只有他一人现身,莫非有诈? 趁邬云等人患得患失之际,老人转身就跑,却见沈灵珊依旧伫立当场,“娃儿,你怎的没走?快跑。”边说边抓住她的胳膊,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 待到邬云明白过来,已是追悔莫及,身在异乡地形又不熟,便打消了追赶的念头。心里恼怒那年轻的船夫,转身来到江边要找他的晦气,无奈他的小船已到江中,正溯流而上,要追为时已晚。 第八十回 山中巧遇 老人带着沈灵珊向前狂奔了数里,看看身后并无响动,便慢慢停住脚步。 喘了口气,老人问道:“娃儿,你怎么遇上了那几个恶人?他们这是要带你到哪里去?” 沈灵珊听老人将“岭南八凶”叫做恶人,料想今日碰见了救星。但毕竟萍水相逢,自己与“岭南八凶”之间的恩恩怨怨不说为好。她拢了一把散乱的秀发,向老人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岔开了老人的问话: “前辈相救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呵呵,娃儿你千万不要‘没齿难忘’,我老人家不过是适逢其会、举手之劳而已。老夫的姓名么,不说也罢。只是——老夫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那几个恶人为何要绑架你?” 沈灵珊摇摇头,含糊地答道:“我也不清楚。” “哼,是了,‘岭南八凶’无恶不作,胡作非为何须什么理由?”老人停顿了一会,问道:“你应该不是此地的人吧?天色已经很晚了,你可有去处?” 夜色茫茫,沈灵珊心里焦虑无比。爹、娘不知自己的下落,肯定非常焦急,此刻一定在武昌城中到处寻找。不行,我得尽快回去,以免爹娘挂念。主意打定,屈身向老人说道: “前辈,我……我要回家。您老人家的搭救之恩,容来日相报。”说罢转身向来路走去。 老人急忙抓住沈灵珊的胳膊,说道: “不可。”见沈灵珊愕然的样子,忙松手问道:“你家在哪儿?” “武昌城。” 老人眉头一皱,说道:“娃儿,可知你现在何处?” “听那几个恶人说,要到黄州府去,莫非这里就是黄州?” “正是。你想想,黄州府离武昌城一百多里地,现在又是黑夜,如何能够回家?再说了,如果此时那几个恶人还没离去,你这不是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我爹娘不见我回家,该急死了。”沈灵珊焦急地说道。 “娃儿,着急也没用啊。就算老夫答应送你回家,此刻也没有船过江呀。不如老夫带你到我师弟家去暂歇一晚,明日再送你回家好不好?”老人慈祥地安慰道。 沈灵珊想想别无他法,而且黑灯瞎火人生地不熟的,只好点头答应。 老人见沈灵珊同意,又问道:“娃儿,会骑马吗?” “会。前辈,难道还要骑马?”沈灵珊不解地问道。 “嗯。我师弟的家在北面的大崎山,离此地也有百余里哩,如果步行的话,只怕要走到天亮哟。走,我们先去城里弄两匹马。”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黄州城。经人指点,得知附近一家名叫“坡仙缘”的客栈,为了方便住店的客人出行,特地养了几匹好马,租给有需要的客人骑行。 老人一听大喜,按照那人指引路线,与沈灵珊一起来到“坡仙缘”,按店家的规矩付了二十两银子的押金,到马棚各选了一匹马,一前一后往北而驰。大约奔跑了个把时辰,便到达目的地。 “师弟、师妹,开门。” 一个低檐茅顶环状建筑的小院落不显眼地坐落在在崎山深处的山坡上,老人走上前扣响院门门环,压着嗓子喊道。 “师兄?您怎么这么晚来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传出来。 东厢房一间房中,倏然亮起灯光,接着便有开门的声音。几乎在同时,西厢房也透出了亮光。 “吱呀——”院门刚刚打开,一个人影大步走出来,紧握着老人的双手,惊喜地说道:“师兄,您来了,快进屋。咦,这个娃儿……是谁?” “她呀,是愚兄在途中救下来的。娃儿,咱们进去。”老人也显得很高兴,与沈灵珊招呼一声,便拉着“师弟”的手,率先走进院子。 正厅门口,同时出现两个手端灯烛的女子,大老远异口同声地向老人喊道:“师兄。” “呵呵,都把你们惊动了。”老人乐呵呵地笑道,又将沈灵珊拉到前面,“来,娃儿,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师弟,这是我们的师妹。她(右边女子)是我弟妇,她(左边女子)是拙荆。师弟、师妹,这是我从‘岭南八凶’邬云等人手中救下的女娃儿。” “小女子沈灵珊见过各位前辈。”沈灵珊对着几人施了一礼。 “别多礼,快进屋。”右边女子笑吟吟地说道。 “咦,这不是师侄祺儿的‘义弟’吗?”左边女子突然说道。 沈灵珊闻言仔细一看,说话之人可不就是在宁夏有过一面之缘的白发婆婆——竺依云吗?顿时惊喜不已:“师伯母?(沈灵珊随着哥哥陈文祺叫的)您老人家怎么到江南来了?” 竺依云指着右边的女子说道:“这不,到我妹妹家来小住几日。” 沈灵珊已经猜到右边女子是谁,竺依云一说,她便转身对竺伴云重新施了一礼,恭敬地说道:“灵珊拜见师娘。” 竺伴云早就听姐姐谈到过陈文祺与沈灵珊的事情,这时见到沈灵珊,当然格外高兴,她一把拉过沈灵珊,仔细地看了一回,啧啧称赞道:“嗯,祺儿好眼光,娃儿好标致、好端庄。” 沈灵珊知道竺伴云话中的意思,眼圈一红,幽幽地说道:“师娘,他……是我的胞兄。” “胞兄?”众人大吃一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为好。竺伴云省悟过来,拉着沈灵珊,说道:“大家都别站着,进屋说话。” 几人来到堂屋坐定,沈灵珊重新见过哥哥陈文祺的师伯杨羡裕、师父柳慕风,在竺伴云的催促下,将陈文祺的身世向他们详细说了一遍。 众人听罢惊诧不已,对他们兄妹俩的奇特际遇既高兴又惋惜。 看看时候不早,竺伴云姐妹去厨房为杨羡裕和沈灵珊煮了面条,随后打扫了一间空房,安置沈灵珊歇息。 这天夜里,沈灵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哪里能够睡得着?好不容易捱到天色微明,沈灵珊悄悄起床,她知道爹娘肯定是一夜无眠,决定尽快返回家中。为了不惊扰几位前辈休息,准备悄悄地下山。她在房中找了个遍,没有找到可以书写的东西。正无计间,忽然想到了唇脂(相当于现代的口红——作者)。于是,她在房中找到一块木板,用唇脂写道: 各位前辈:晚辈回家了。近日我将随爹爹一起,前来叩谢大恩。 写完,将木板平放在桌上,蹑手蹑脚打开房门,来到院中。深吸了一口山中的空气,一股清新湿润的味道沁入心脾,顿觉神清气朗。她轻轻地走近院墙,忽见那栅栏状的院门虚掩着,院外似闻轻微的声响。她走出院子,循声凑近一看,原来是杨、柳两老正在院侧的空地上切磋功夫。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沈灵珊无声一笑,正待悄悄离开,柳慕风喊住了她:“沈姑娘,怎不多睡一会儿?” 沈灵珊走上前,向杨、柳两老请了安,答道:“晚辈怕爹娘挂念太久,想尽快回去,为免吵扰前辈们,这才蹑足而行。不想您们比晚辈还早……” 柳慕风朗声大笑,说道:“我们一把年纪了,觉少。走,回家,你师伯母和师娘已经做好了早饭,吃完再走不迟。” “师伯母和师娘……她们也都起床了?”沈灵珊腼颜问道。 “你别在意,我们平时都是这样。”柳慕风怕她不安,忙解释道。 正说话间,竺依云手拿着沈灵珊留言的木板,急匆匆走出来,一见沈灵珊人还在,长吁了一口气,连连说道:“还好,还好。”然后略带责怪的语气对沈灵珊说道:“你这丫头怎的如此急忙要走?师伯母还有话要对你说哩。” “师伯母有话请说,晚辈洗耳恭听。”沈灵珊躬身说道。 竺依云似乎难以启齿,正犹豫时,跟在身后的竺伴云说道:“我姐姐呀,她是要与你娘争闺女呢。” 杨羡裕白了妻子一眼,说道:“师妹你真会奇思妙想,不怕人家娃儿嫌你老?”说完,眼睛望着沈灵珊,显然,他也赞同妻子的想法。 沈灵珊何等乖巧?马上屈膝跪倒,说道:“女儿给义父、义母磕头。”说罢向杨羡裕、竺依云夫妇磕了几个头。 竺依云笑嘻嘻地拉起沈灵珊,不无得意地向夫君说道:“如何?珊儿没嫌我们老吧?” “那是珊儿怕你没面子,不答应不行。”杨羡裕笑着与妻子“抬杠”。 沈灵珊嫣然一笑,“不是,不是,能被义父义母抬爱,那是珊儿的福分。说实话,先前我还一直羡慕寒香姐姐哩。呃,义母,寒香姐姐她可好?” “她呀,女大不中留,嫁人了。”竺依云嘴里埋怨着,脸上却是满满的慈爱。 沈灵珊惊喜地问道:“她和任师兄成婚了?哎呀,没赶上喝她们的喜酒。” “没喝成她们的喜酒,不久就可以吃她们的喜蛋了。”竺伴云这时插话说。 “喜蛋?”沈灵珊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义母,寒香姐姐她有喜了?”湖广一带的风俗,谁家生了小孩,“九朝”(小孩出生的第九日)时要煮些鸡蛋,将蛋壳涂上红色,分送给亲友,以示喜庆。 竺依云抿嘴一笑,点了点头。 “哎呀,那可要给没出生的外甥准备一份礼物,不然的话,那小子长大后会说我这小姨忒小气。”沈灵珊高兴地说道。 “哟,真是的,我这一高兴,倒是忘记了一件事。”竺依云一拍前额,不好意思地说道。 “什么事?”竺伴云问道。 “礼物。既然认了女儿,做长辈的总要送个见面礼吧?只是……这次出来,身上什么都没带呢。”竺依云为难地说道。 “义母,别……我不是……”没成想一句话弄得自己想讨礼物似的,沈灵珊十分尴尬,想要解释又不知如何才能说明白。 “珊儿,这不关你的事,哪有长辈见了孩子不送点礼物的,只是义母暂时没有,等以后再补吧。”竺依云拉着沈灵珊的手说道。 “这还不容易?姐,你跟我来。”竺伴云拉过姐姐和沈灵珊,要往院里去。 “且慢。”杨羡裕说道:“珊儿岂是世俗女儿?要给礼物,就要与众不同。” “如何不同?难道你有?”竺依云不解地问道。 “我当然有。”杨羡裕转向沈灵珊,问道:“珊儿,昨晚你说在邬云偷袭你之前,制服了几个地痞无赖?” 沈灵珊不知义父为何问到这事,茫然点头道:“嗯。” “这么说,你学过功夫?” “自小娘教了女儿一点,还有就是……”沈灵珊望了望柳慕风,说道:“哥哥教了我一套掌法。” 杨羡裕说道:“哦?先将那掌法练来看看。” “义父……”沈灵珊怕在他们面前献丑,扭捏着不愿出掌。 “珊儿,怕什么?你就胡乱耍几招。”竺依云鼓励道。 沈灵珊无法,便将十二招“拂穴掌”从头至尾演练了一遍。 杨羡裕看罢,捻须微笑;柳慕风则摇头大笑不已。 “人家说不练的……”沈灵珊面红耳赤,钻到竺依云怀中委屈地说。 柳慕风止住笑,说道:“珊儿你别误会,这套掌法你练得够好的了。我之所以摇头,是笑我自己胡乱编的小把戏,竟也被你练得像模像样。” “真的?”沈灵珊转羞为喜。 “真的,师父怎会骗你?” “珊儿,你娘教你的是……”杨羡裕又问。 “剑招。” 杨羡裕望了一眼柳慕风,柳慕风会意,立刻自房中取来一柄短剑,递给沈灵珊,“来,试几招。” 沈灵珊不再羞涩,接过短剑,将七招四十九式戢刃剑法舞了一回。因破解的正宗剑招尚未记熟,因此时而停顿,时而干脆使出原先被篡改的招式,一趟剑招演练下来并不流畅。 这次杨羡裕师兄弟没有发笑,而是神情肃然,似对戢刃剑法格外看重。 沉默了一会,杨羡裕问道:“珊儿,义父问你几个问题,若方便就说,不方便说的话,你也不要怕义父不高兴,不说就是。” 沈灵珊点点头,她知道武林中人最讲究门户之事,像杨羡裕、柳慕风这等宗师级高手,更在乎自己的名声,不愿被别人指责觊觎别门别派的功夫,因此事先有此一说。 杨羡裕斟酌了一会,问道:“你娘教你的这套剑招,可是家传剑术?” “正是。据说是我娘的远祖周侗所创,名叫‘戢刃剑法’。” “‘戢刃剑法’?”杨羡裕与柳慕风异口同声,心里暗叫惭愧。江湖中人推崇我师兄弟一代剑宗,却如此孤陋寡闻,竟不知江湖上还有这种剑术。 “昨晚你说,你哥哥自小生死不明,直到最近才与你们相认?” “是呀。可以说就是昨天的事儿。” “这么说,你哥哥还不会这个‘戢刃剑法’了?”在朔州道上,杨羡裕曾亲眼见过陈文祺使用“刀剑双杀”与黎远他们过招,与沈灵珊刚才所使的“戢刃剑法”有异曲同工却又不尽相同,故他有此一问。 谁知沈灵珊说道:“哥哥不仅会,而且还是正宗的‘戢刃剑法’。” 一句话,把杨羡裕、柳慕丰两人说得莫名其妙,“你刚才演练的难道不是正宗的”? 沈灵珊见两人不解,便将前因后果简单对两人讲了一遍,最后特地为陈文祺开脱道:“师父,哥哥是在天牢中闲得无事才练这戢刃剑法的。没有事先征得师父的同意,哥哥他一直耿耿于怀,还准备这次回来向师父负荆请罪的。” “呵呵,师父没有那么多的门户之见,怎会怪罪于他?”柳慕丰摇摇手,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去了 杨羡裕接着他的思路问道:“珊儿,你说那剑谱中还有速成的内功心法,你可练过?” 沈灵珊点头道:“在凤凰城的日子,哥哥指导我专门修习了几个月。” “现在大约有几层功力?” “这个……我不知道。” “来,珊儿,你用全力与我对上一掌。”杨羡裕双腿微屈,伸出右掌。 “这……”沈灵珊望了柳慕丰一眼,犹豫着不敢出手。 柳慕丰笑道:“别怕,你全力施为便是。” 沈灵珊知他们功力深厚,便不再犹豫,全力拍出一掌,只听“篷”的一声,杨羡裕退了半步,沈灵珊则“蹬蹬蹬”退了五、六步之多。 “嗬,周侗前辈所创功法果然奇妙,珊儿只修习了几个月便有此成就,假以时日,必有大成。”杨羡裕啧啧称赞。 这时,站在一旁的竺依云说道:“师兄,你说有礼物送给珊儿,就赶快拿出来呀?干嘛老是考校她的工夫?” 杨羡裕哈哈一笑:“师妹你忒也性急,我考校珊儿的功夫,便是想着送她什么礼物合适。珊儿,送你金银珠宝太过俗气,义父原本打算传你一套剑法,但你家传的‘戢刃剑法’并不比义父这套剑法差,我就不在圣人门前掉书包了。这样吧,你内功还不错,我便将‘寒冰掌’传给你,作为我与你义母送给你的见面礼。” “义父,使不得,珊儿收受不起。”沈灵珊急忙推辞。武林中人视绝学如生命,宁可失传也不轻易传人。义女毕竟不是亲生女儿,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而且沈灵珊可说是周家剑法的传人,照规矩是不能传授本门派武功的。 “有何收受不起的?刚才你师父不是说过吗?我们没有那么重的门户之见。”见沈灵珊还要推辞,杨羡裕便故意将脸一沉,“莫非你想让义父生气?” “那……女儿恭敬不如从命。”沈灵珊终于松口答应。 终于可以把“礼物”送出去了,杨羡裕这才转“怒”为喜,说道:“这‘寒冰掌’法博大精深,当年你师公教我时,足足用了三年时间,都不算登堂入室。你冰雪聪明,又有内功基础,应该可以事半功倍,但要熟练掌握‘寒冰掌’的功法要诀,也须几个月的时间。我这次来,本是要接你义母回家的,既然机缘巧合使你我父女两人相遇,我就再叨扰师弟、师妹几个月,不知师弟、师妹嫌不嫌打扰?” 柳慕风大喜:“看师兄说的,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若不是……”柳慕丰自知差点失言,偷偷看了竺依云一眼,“我们原本就是一家。” “是呀师兄、姐姐,不如索性定居江南,我们还像从前那样,该有多好。”竺伴云怕姐姐尴尬,连忙说道。 “以前那都是我的不是,大家多多包涵。江南这地方我很喜欢,也舍不得妹妹和珊儿。师兄,不如我们暂且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竺依云大方地说道。 杨羡裕“呵呵”一笑,说道:“既然你们都愿意,我没话说。” 沈灵珊心系爹娘,想到学习“寒冰掌”需要数月之久,便向义父说道:“义父,我想先回趟家里,向爹娘禀告一声,以免他们着急。” “珊儿,不就是怕你爹娘找不到你着急心焦吗?我认识一个贩卖鲜鱼的小贩,名叫段铭,是武昌城的人。他每日早晨要从武昌运鲜鱼来黄州,转给本地摊贩售卖,下午又返回武昌。你可写上一封平安书信,我去黄州还马的时候托他捎给你舅舅,省得来回奔波。”柳慕丰说道。 沈灵珊一想也好,自己回去只不过是怕爹娘着急,并无别的事情。如今义兄成了自己的亲哥哥,虽然也想着他,可毕竟不是那种儿女情分的思念;爹爹也回到了娘的身边,娘也少了牵挂和寂寞。不如就在这大山之中潜心学艺,也免得回去徒添伤怀。于是到书房给爹娘写了一封信,交给柳慕丰托人带去家中,此后便跟着杨羡裕学习“寒冰掌”法,并在杨羡裕、柳慕丰两人的指点下兼习“正宗”戢刃剑法(凤谱在离家时带在身上)与“易髓功”。由于一门心思钻研武功,又有竺依云、竺伴云两姐妹亦母亦友终日相伴,沈灵珊渐渐淡去了“失恋”的伤感,除夜深人静时偶尔思念母亲、忆及与陈文祺相识以来的点滴往事外,对这大山中静谧而又充实的生活,她已经渐渐习惯甚至有些留恋。 但始料不及的是,那个为她捎信的段铭,恰巧在那日归去的途中,失足掉下长江,消逝在滔滔江水之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封平安家书随之永沉江底。就在她快快乐乐地隐居山中练习武功时,沈清、韩明和陈文祺等人日以继夜地奔走于城中街巷、乡间小径,疯狂查找她的下落;母亲韩梅终日以泪洗面,两眼望穿…… 第八十一回 受命招讨 就在陈文祺发疯似地寻找沈灵珊之际,这天,沈清从都司衙门带回一个客人。 “秦将军,您怎么来了?”陈文祺一见来人是秦宗,立刻热情地上前与他打招呼。 “陈将军,末将冒昧打扰,还请海涵呐。”秦宗知道陈文祺心情不甚好,没像往常那样诙谐戏谑,表情肃然的与陈文祺见礼答话。 “秦将军是路过还是……” “末将奉马文升马大人之命专程前来向陈将军传旨的。”秦宗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 陈文祺一听,忙摆上香案,面北而跪。秦宗自怀中请出圣旨,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据奏,湖广黄州府境内,暴民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兹敕命翰林院带俸学士、武德将军陈文祺为招讨使,克日率兵招讨。钦此。弘治四年九月十六日封。” 陈文祺磕头谢恩后,自秦宗手中接过圣旨,请秦宗入座用茶。 “陈将军,马大人让末将带话,圣上在陈将军告假期间又传旨领兵招讨暴民,实在情非得已,希望陈将军理解。” 陈文祺摆摆手,说道:“食君之禄,理应为君分忧。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 “何事不明?请陈将军明言。” “武昌城与黄州府一衣带水,我等并未听闻那里有暴民起事的消息;家父在湖广都司供职,也未接到暴民滋扰地方的报告。即便有一些小小的摩擦纠纷,也不至于惊动皇上啊?” 秦宗似乎早已料到陈文祺有此一问,点头说道:“陈将军果然是一语中的。您看皇上的圣旨,‘湖广黄州府境内,暴民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这几句话都是‘据奏’,皇上仅仅只有一句话:‘兹敕命翰林院带俸学士、武德将军陈文祺率兵招讨’。看这‘招讨’二字,足见圣意也存疑惑。因此对那方浩钰是讨伐还是招抚,全凭将军决断哩。” 听了这话,陈文祺虽然心里有了底,但还是有想不通的地方: “一个‘据奏’就能让皇上下旨征讨,看来这奏章不是一般人所写啊。即便如此,皇上为何不敕令地方就地解决,却指名在下领兵招讨?” “这个嘛——听马大人说,方浩钰不仅武艺高强,而且精通阵法。黄州府三次派兵清剿,均未能攻破他的阵型。而皇上对陈将军早前识阵破阵记忆犹新,恰好陈将军正在湖广休假,于是,皇上就……”秦宗指了指案上供着的圣旨。 尽管这个理由说得过去,陈文祺仍然觉得整个事情有些怪异,想了想又问道: “还有,有句话说出来您可别见怪,朝廷不是有专职传旨官吗?怎么偏要劳动您的大驾?” “这个末将倒是清楚。将军不是要从湖广都司那里调兵吗?马大人让末将来的意思,不光是代为传旨,而且要末将与湖广都司先行沟通,办好调兵手续,省得陈将军多费周章。而且还特意叮嘱末将,看看湖广都司知不知道此事。” “马大人为何在意都司知不知道这件事?难道这是圣意?” “我想应该是吧。”秦宗含糊地答道。 “都司王大人应该不知道此事吧?不然的话,他能瞒着我?”沈清插言道。 “不仅都司王大人不知此事,王大人派人去布政司探问,布政使陶鲁陶大人也不知此事呢。”秦宗说道。看来他已经与都司王大人先行见过面了。 这么大一件事情,是何人越过行省都、布二司径直“通天”?他为何要这么做?皇上既然差人查询都、布二司,说明皇上也心存疑虑。既然心存疑虑,怎不敕令湖广都、布二司详查具奏,却匆忙下旨招讨?陈文祺心里疑问重重。 秦宗终究是一个代传圣旨的人(他是受兵部尚书马文升之命前来传旨的,如果是皇上直接让他传旨,还算得上是钦差),很多事情恐怕也不清楚。因此陈文祺不再多问,只默默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秦宗又从怀中掏出皇帝的调兵诏书,交到陈文祺的手上,告诉他凭此诏书可到湖广都司调集兵士五千、将领十员。 次日,陈文祺暂时中断寻找沈灵珊的下落,前往湖广都司调兵遣将,以尽快招讨方浩钰。 湖广都司都指挥使王德文焚香跪接了调兵诏书,对陈文祺说道:“陈将军,黄州卫有兵员五千六百人,刚好够皇上的调兵之数。为了避免兵马粮草来回折腾,就请将军就近到黄州卫提兵如何?” “如此甚好,末将原本就有此想法。” 二人一拍即合,王德文甚为高兴,忙去取了调兵虎符,交与陈文祺。 “多谢王大人,末将这就前往黄州卫,争取尽快结束招讨,早日归还兵符。”陈文祺向王德文和在场的都司其他官员施过礼后,转身欲走。 “陈将军且慢。”王德文在身后喊道。 陈文祺转过身,问道:“王大人还有何吩咐?” “听说那方浩钰不仅骁勇善战,而且还诡计多端,陈将军可要多加小心才是。”王德文关心地嘱咐。 “多谢王大人提醒,末将一定倍加小心。”陈文祺感激地说道。 “呃——这样吧,沈将军——” 站立一旁的沈清走到王德文跟前,应道:“大人,属下在。”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如你辛苦一趟,给陈将军当个副手?” 儿子领兵打仗,沈清自然有些担心,王德文这一说,自然正中下怀。沈清连忙拱手敬礼,谢道:“多谢大人成全,末将决不辱使命。” 辞别了王德文,父子二人出了都司衙门,回到家中与韩梅说明了原委,决定明日去黄州卫提兵征讨方浩钰。韩梅虽着急沈灵珊,但知皇命难违,又见夫君陪同爱子一道出征,心里稍安,便率春红、蕊珠连夜为父子两人打点行装,一直忙到夜深。 次日一早,沈清、陈文祺父子两人身穿便装、肩背行囊,雇了一艘小船顺江而下,不多时便到了黄州码头。上岸以后,根据事前的计议,沈清前往黄州卫提调兵马、安排辎重,陈文祺则去黄州府衙门,查问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究竟怎么回事以及此前清剿方家寨的情况。 黄州知府莫仁兴年逾五旬,身材修长而又瘦骨嶙峋,唇下蓄着一绺山羊胡须,在尖尖的下颌映衬下,显得有些许滑稽。 陈文祺向莫仁兴说明了来意,莫仁兴听罢久久没有出声,两只眼睛骨碌碌地在陈文祺身上转个不停,脸上似有不豫之色。 “莫非知府大人对此事一无所知?也罢,本将军就不打扰了。”陈文祺虽然涵养甚好,但也有性格,见莫仁兴像对待犯人般审视自己,微感不悦,转身便向外走。 “陈将军请留步、留步……”莫仁兴一见陈文祺要走,连忙起身拦住,半是解释半是致歉地说道:“本府见将军年纪轻轻当此大任,有点惊讶而已,是本府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请海涵、海涵。陈将军请坐、请坐。来呀,看茶。” “茶就不必了,还是请知府大人说说方浩钰的情况吧。”陈文祺回身坐下,淡然说道。 “此人哪,是典型的暴民、暴民。”莫仁兴想都不想,脱口说道。 “啊?何以见得?” “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这还不算,他竟纠合族人摆起大阵,公然与官府为敌,若非暴民,谁能这样?”莫仁兴慷慨激昂,以问代答。 与“据奏”如出一辙,看来那奏章是此人递上去的。但他缘何不向顶头上司湖广布政使司禀报,却越过行省直接通到朝廷某人呢?陈文祺此时顾不得思考这个问题,他要先搞清楚方浩钰究竟是如何“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的,师出不能无名。 “哦?他是如何‘蛊惑愚众’、又是如何‘啸聚山林’?抢了谁**小?滋扰了什么地方?莫大人可否详说一二?” “这……罄竹难书,罄竹难书啊。待将军将此人捉拿归案、本府严审之后,一定将其罪行昭告于众。”莫仁兴闪烁其词。 陈文祺颇感意外:“莫大人的意思,本将军将方浩钰捉拿后要移交给莫大人审理?” “难道朝廷不是这个意思?当然啦,若将暴民悉数诛灭,便没有审问的必要了。”莫仁兴依然是以问代答。 “呵呵,好!好!”陈文祺不置可否,“呵呵”一笑,“便请莫大人差遣一人带路,本将军去会会那方浩钰。” “差遣一人?不,不,本府尽遣兵房人手随将军进山,将军只负责破了那厮的阵型,至于捉拿人犯嘛,就不麻烦将军了,还是交给本府兵房的人去办吧。” “什么?莫大人请再说一遍。”陈文祺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莫仁兴的意思。 “本府是说,本府兵房所有人马都随将军进山,俟将军破阵之后,便去捉拿人犯归案。” 虽然陈文祺涵养不错,这时也不禁有几分薄怒。此人究竟是狂妄还是无知?本将军堂堂一个御封招讨使,难道是来帮你破阵的?看他有恃无恐的样子,好像手上握着什么“王牌”?就算你有什么王牌,难道还能压得住我怀中的圣旨? 陈文祺压住火气对莫仁兴说道:“莫大人,本将军奉旨讨逆,只对皇上负责。莫大人既然要什么人犯,要么你亲自带人前去捉拿,本将军这就回京缴旨;要么本将军率兵招讨,什么人犯就劳烦莫大人上金銮殿向皇上要去。告辞。”说罢抬腿就往外走。 “陈将军请留步、留步。”莫仁兴急忙拉住陈文祺,语气软了下来:“下官词不达意、词不达意,恳请将军海涵、海涵。那方浩钰不仅公然对抗朝廷,而且他还纵子抢夺**,父子尚还负案在身,若不追究他们的罪责、还受害人一个公道,下官如何对得起治下的百姓?恳请将军成全。” 莫仁兴软语相求却并未让步,使陈文祺大感意外。他想了想便模棱两可地说道:“阵未破,说这些为时过早。本将军嫉恶如仇,最见不得有人横行乡里、欺良霸善,如他父子确是劣迹斑斑,定不教他逍遥法外。但是贵府兵房的人,恐怕用不着,莫大人还是留着维持治安为好。” “也好,也好。”莫仁兴以为陈文祺答应了他的要求,更怕惹恼了陈文祺,便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当下将兵房经承叫来,吩咐他带路进山。 黄州府与黄州卫都是在黄州城的同一条街道上,相距不足里许的路程。陈文祺在黄州府没有得到有关方浩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不愿就这样盲目的提兵前去征讨。因此他放缓脚步,有意与身边这位姓闻的(刚才听莫仁兴说)兵房经承聊起“家常”。 “闻经承——” “陈将军,小的承受不起,您还是叫小的文礼吧。” “闻礼?闻礼而后知礼,知礼而后效行。这名字取得好,是本府蕲水县人氏?” 文礼咧嘴一笑,说道:“蕲水巴河有个闻家湾,闻家是个望族,所以很多人以为我是闻家湾人。其实小的是江西庐陵人,姓氏与闻家湾的闻姓同音不同字,小的是文武的文,并非闻达的闻。” “江西庐陵?那里可是前朝名相文山先生的家乡啊。难道你与文山先生……” “文山先生是小人的远祖,小的是他老人家的九世孙。” “啊,英烈之后,失敬失敬!”陈文祺由衷地说道。 “唉,可惜小的不成大器,倒是愧对先人了。”文礼有点自惭形秽。 “千万不要这样说,这知府兵房经承,肩负一方百姓的平安,也是了不得的。”陈文祺宽慰道。 “咳,‘百万貔貅扫犬羊,家山万里受封疆。男儿若不平强寇,死愧明溪莘七娘’。”文礼摇摇头,以乃祖文天祥的题诗作答。 陈文祺故意说道:“足下虽无机会去边关杀寇,可也在黄州府‘平暴’呀。贵祖若泉下有知,也是很‘欣慰’的吧?” 文礼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二人私下闲聊,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说吧,即便说错什么了,在下只当没听见。”陈文祺鼓励道。 文礼字斟句酌地说道:“大明立国两个甲子,除偶有边患,可说是时和岁稔、国泰民安,哪里有许多‘暴民’?即便有那么几个‘暴民’,那也是官逼民反,而且反的是地方官府,并非朝廷。小的职责所在,难以避免直面那些‘暴民’,然而,在向他们挥舞刀剑的时候,小的每每忐忑愧疚、于心不安哩。” 听了这番直抒胸臆的话,陈文祺认为此人颇有正义感,便直接问道:“难道方浩钰也是如此?” “方浩钰为人其实不坏,或者说人很侠义、和善。大崎山山高路远,时常有长途跋涉忍饥挨饿的过路客人,只要被他遇见,他都会施以援手。陈将军您说,有这样聚众剪径的‘暴民’么?”说着说着,文礼慢慢没有了顾忌,说话不再模棱两可。 陈文祺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他不是‘滋扰地方’吗?那又是怎么回事?” “滋扰地方?不错,莫大人在山上骂战的时候,曾经这样说过。但小的从未听说方浩钰在哪里‘滋扰’过,若真有其事,莫大人还不差兵房的人前去镇压?” “那——抢夺**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小的倒不清楚,莫大人他没有告诉您?” 陈文祺摇摇头,没有回答。莫仁兴对方浩钰的“罪行”语焉不详,文礼则是间接否定。他有一种直觉,这个黄州知府“有问题”。 正沉思中,身后的文礼提醒道:“陈将军,黄州卫到了。” 与爹爹沈清会合后,陈文祺向爹爹介绍了去黄州府的情况,然后说道: “爹爹,看来我们需要改变一下计划。” “祺儿你的意思……?”沈清问道。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方浩钰那几个罪名未必属实,我意以招抚为上,何须五千人马来回奔波?不如爹爹就在黄州卫按兵不动,祺儿只身前去方家寨查明情况后再予定夺。” 沈清沉思半晌,说道:“你说的虽有一定道理,但也太过冒险。这样吧,爹爹带一名百户率领本部人马与你一同前去,以防不测。” 陈文祺不便过于坚持,便让黄州卫镇抚使率领大部人马原地待命,让一个名叫冯斌的百户率领属下百余名士兵向方家寨进发。 不久,队伍进入大崎山山脉。眼前的山梁粗犷而冷峻,漫山的针叶松在秋风中摇曳不停却依然翠绿,呈现出一种不屈的凝重;幽深的峡谷之中,升腾着舒缓飘逸的氤氲山气,如同轻纱帷幔,在西斜的阳光横照下,显得妩媚而娴静。 方家寨坐落在大崎山山谷之中,陡峭的山势形成一道天然的防御屏障。一行人马来到大寨跟前,只见寨门紧闭,不闻人声,只有隐约可闻的蝉鸣和鸟唱,毫无开战的征兆。 忽然,一阵急促的锣声从寨内传出,接着有人高喊:“莫仁兴又带人来了,赶快结阵。”紧接着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以及断断续续的喝令声,伴着灰尘向空中弥漫,先前的幽静瞬间被喧嚣声打破。 在沈清的示意下,冯斌策马上前,隔着寨门喊道:“里面有人么?”连叫三声之后,只听“吱呀呀”一阵响动,寨门半开,从里面闪出十余个手持刀剑的山民。当先一人,是一个不施粉黛却俊俏无比的中年女子,美目顾盼间,带着淡淡的冰冷和浓浓的敌意。 “你们是谁?此来何意?”那女子冷冰冰、硬生生地连发两问,尽管语气不善,那声音依然如黄莺出谷、清脆悦耳。 冯斌向陈文祺、沈清两人一指,说道:“这位是朝廷招讨使陈将军,这位是湖广都司佥事沈大人,奉旨……” 陈文祺翻身下马,截住冯斌的话,向那女子一抱拳,说道:“敢问夫人,方浩钰方寨主可在?” 女子一听面红耳赤,含羞带怯地叱道:“谁是‘夫人’?本姑娘还待字闺中哩。” 看这女子年近三十,因此尊她一声夫人,孰料人家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陈文祺不免有些尴尬,连忙说道:“在下口不择言,请……请姑娘莫怪。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身后一个壮汉粗声喝道:“不许无理。我们浩玲大小姐的芳名岂是你能打听的?” 话一出口,众人忍俊不禁。女子瞪了他一眼,低声嗔了一句:“豆渣脑壳。”复又转身对陈文祺说道:“不错,本姑娘贱名浩玲。” “不知姑娘是方浩钰方寨主的何许人也?”陈文祺礼貌地问道。 方浩玲见他态度和善,不似前几次莫仁兴那般杀气腾腾,面色稍霁:“方浩钰是我大哥。” “原来是方姑娘,幸会。方姑娘,可否请令兄出来一见?” “我大哥病了,不方便见客,有什么事跟本姑娘说一样。” “姑娘,事关你们全寨的安危,你当得了这个家?”冯斌一旁插话道。 “当得了当不了,本姑娘自有分寸,不劳阁下提醒。”方浩玲回呛了一句。接着手指远处百余名兵士说道:“你们带这么多人上山,不就是‘奉旨平暴’么?本姑娘就代表我大哥说一句:随时奉陪。” “你们这是存心要与朝廷为敌了?”冯斌喝道。 方浩玲杏眼圆瞪,高声驳道:“我方家寨的人足不出崎山,这叫与朝廷为敌?倒是你们官兵,一而再再而三地欺到门前,口口声声要铲平山寨、诛灭暴民,这是为何?如硬要说‘为敌’,那是朝廷非要将我方家寨视为敌人。” “方姑娘口齿伶俐,在下佩服。不过,有人说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难道这是空穴来风?”陈文祺见不着方浩钰,有意将话挑明,欲看方浩玲如何辩解。 谁知方浩玲听此既不惊奇亦不恼怒更不辩解,反而嗤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要怎么说便怎么说吧。” “难道不是如此?” “是与不是,咱小百姓说了能算?别废话了,要打便打,不打请回,本姑娘没兴趣在这儿与你们磨牙。”方浩玲说罢,向同来的十数人一挥手,“回寨!” “方姑娘,请留步。”陈文祺急喊。 方浩玲转过身,冷冷地问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方姑娘,听你的口气,分明含着不满。不如说来听听,或许在下可为贵寨化解这场冲突?” 方浩玲“咯咯”一笑,说道:“本姑娘见你比那莫仁兴斯文一点,才与你多啰嗦几句,你以为本姑娘就信了你?自古至今,只见官官相护沆瀣一气,不见当官的为民请命。这种惺惺作态,尊驾就免了吧。” “方姑娘,话可不能这样说。官官相护在下不能说没有,但古往今来亦有许多爱民如子的清官廉吏。例如本朝的况钟,勤于政事,忠于职守,除奸革弊,为民办事,深得百姓的爱戴,不是被百姓称为‘况青天’吗?” 方浩玲冷哼一声:“可惜阁下不姓况,也不见得是‘青天’。本姑娘不习惯与官家打交道,失陪。”说完带着一帮人转身朝寨内走去。 “方姑娘,要不,在下与你大哥谈谈?”陈文祺在背后喊道。 方浩玲头也不回,说道:“悉听尊便,只要你有本事进得去。”说完对身后的那些人说道:“‘客人’来了,咱也不能把人家拒之门外,把寨门打开。” 半掩的寨门“吱呀呀”全部打开,越过寨门,见寨前空地上,旌旗蔽日,数百个身着劲装短靠的山民井然有序地排列,形成一个特别的阵型。 陈文祺让士兵们原地不动,自己与沈清、冯斌骑马来到阵前观看。 早在永乐八年,太宗朱棣得神机枪炮法,并在军队中特置神机营,开启了世界上火器部队的先河,大明军队也成为世界上最早也最为先进的枪炮部队。有了火器之利,当然无坚不摧,那些赖以克敌制胜的古老阵法在火枪、火炮面前不堪一击。因此永乐以后,军中将领渐渐疏于对阵法的关注与研判,这也是阿巴海摆出车悬阵后无人能识的缘故。 但由于火器、**制造极为困难,神机营作为明军的一个兵种,仅仅编制在京城禁卫军三大营中,担负着“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重任,地方卫所并无火器部队。 因此,当方家寨摆出阵型之后,即便是正规军队在没有火器的情况下缺乏破阵的能力,更何况知府衙门中的游兵散勇?以故黄州知府莫仁兴率本府兵房的治安兵多次进剿,虽无人伤亡,却也不能越过雷池一步。 三人在阵前来回走了两趟,遂停止观察,退出寨门之外。 沈清虽出身将门,但因爹爹、师父早逝,青少年时以习武练功为主,对阵法并不精通。现在虽然陪同儿子在阵前走了几遭,但眼中只见旌旗、山民,并未看出什么名堂。这时向陈文祺问道: “祺儿,你可看出这是什么阵型?” “对呀,陈将军,这是什么阵法?实不相瞒,在下也是看的一头雾水。”冯斌紧锁眉头说道。 “爹爹,冯兄,你们看,此阵型状若‘线子筢’(鄂东南一带用来绷撑缠绕纺线的工具,呈8字形状——作者注),名为‘冲轭阵’。此阵呈线形态势,在山地中移动较快,而且在行进中,任何一个方向来的敌人都会同时面临两个侧翼的兵力攻击,因此杀伤力很强,也不容易攻破。”陈文祺在地上边画图形边向沈清和冯斌讲解。 “如此说来,此阵是没法攻破了?”冯斌有些不安地问道。 “此阵当然也有缺陷。由于阵型比较复杂,阵型发动后,各个环节疏于联络,主持阵型的将领难于指挥,不易形成统一的步调。因此需要长期的训练才能保证阵脚不乱。也就是说,只有训练有素的步兵才能运用好这种阵型,像这种临时凑合的阵型,要破除并非难事。” “既然此阵能破,末将这就召集部队,一鼓作气将这个什么‘冲轭阵’给端了。”冯斌说着站起来,就要率部属攻阵。 “慢。”陈文祺一把拉住他,说道:“我还没说完哩。此阵最大的优势,能同时迎战前、左、右三方来的敌人,属于山地防守阵形。” “防守阵型?您是说……”冯斌显然没有弄懂陈文祺的意思。 “这就是说,方浩钰摆下这个‘冲轭阵’,只是用于防守他的寨子,并不是用于‘滋扰地方’的。”沈清插话解释道。 冯斌似有所悟,试探着分析道:“陈将军的意思,是不是说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的罪名不实?” 陈文祺沉思了一下,缓缓说道:“至少有待查实。” 冯斌听罢不以为然,说道:“在下冒昧直言,方浩钰摆阵的目的,虽是拱卫山寨的安全,但与他‘抢夺**、滋扰地方’并不冲突。说不定他见官军前来清剿,才临时龟缩在山寨之中,等官军一退,他照样出去打家劫舍、兴风作浪。” “冯兄的分析不无道理。所以皇上下旨,命我率兵招讨。若方浩钰果是暴民,势必将他绳之以法、为民除害;若他并非暴民,自然还是招抚为要。无论如何,方家寨的人并非个个罪大恶极,不管方浩钰是否暴民,这阵中的山民多为无辜百姓。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开了杀戒。”陈文祺耐心地说道。 沈清赞许地点点头,说道:“这是自然。即便方浩钰真是暴民,能够劝他放下武器、改恶从善,也是功德一件。不过他们似乎对官府成见很深,不愿对话,这却如何是好?” “爹爹,孩儿想回趟陈家庄。” “回陈家庄?”沈清不解陈文祺要回陈家庄的用意。 陈文祺蹲下身,拿起一截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阵型,对沈清说道:“爹爹您看,进入‘冲轭阵’后,这两个侧翼的‘兵士’便会同时对入阵者进行夹击。若不顾对方的生死,自然可以放手一博。但若不想伤及对方同时保证自身的安全,必须要‘恰到好处’地消解两个侧翼的攻势。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要从此阵顺利穿过,以一人之力实难兼顾腹背安全。五叔深谙阵法要领,所以孩儿想请五叔出马,与孩儿一起闯阵。” 沈清与冯斌对望一眼,愧疚地说道:“可惜爹爹不懂阵法,也只好如此了。” 陈文祺见爹爹没有异议,便站起身说道:“事不宜迟,孩儿这便连夜赶回陈家庄,明日午时之前返回。在此期间,请爹爹和冯兄约束好属下,不可轻举妄动。” 得到两人的应承之后,陈文祺扳鞍上马,望山下疾驰而去。 第八十二回 崎山双姝 掌灯时分,陈文祺快马赶回陈家庄。陈瑞山夫妇一见儿子回家,喜出望外。 陈瑞山伸手接过陈文祺手中的缰绳,交给景星牵去饮水喂料。转身向陈文祺问道:“祺儿,从武昌到黄州,不是要坐船吗,怎地骑了马回来?你妹妹可找着了?” 见问到沈灵珊,陈文祺顿时神情一黯,摇摇头说道:“爹爹、娘,姗妹还没有任何音讯。” 陈瑞山眉头一皱,有点不快地说道:“没有找到?没有找到继续找啊,你跑回来干什么?” “爹爹,孩儿是从大崎山回来的。”陈文祺解释道。 “啊?你到师父家去了的?” “没有。孩儿奉旨领兵到大崎山招讨暴民,遇到了困难,想请五叔前去助孩儿一臂之力。” “你说什么?奉旨招讨暴民?大崎山哪儿有什么暴民?我们这里怎么没有听说过?”陈瑞山惊诧地问道。 “这个?也许是还没有传过来吧?” “祺儿,大崎山离我们陈家庄不过百余里地,真有什么暴民闹事的话,早就搞得人心惶惶的了。哪能连远在京城的皇上都知道了、咱这本州本府的人都不知的道理?”陈瑞山还是不太相信。 “这事是有点蹊跷,不过他们在寨子前摆下了大阵,正与官府作对哩。” “民不与官斗,这个道理连三岁的孩童都懂,谁吃饱了没事做与官家作对?只怕是官府欺人太甚,官逼民反哩。孩子啊,爹爹让你读书习武,是希望你保国安民,如果用来对付百姓的话,这书不读也罢,这官不做也罢。”陈瑞山有些激动地说道。 这时,陈祥山刚好来到堂屋,听说陈文祺率兵平暴、还要请自己前去帮忙,便接着大哥的话说道:“祺儿,以往五叔什么事情都由着你,可今天这件事的确做得不妥,别说五叔不会去帮忙,便是你自己,只怕还须掂量掂量,可不要拿了朝廷的俸禄就忘了根本啊。” “爹爹、五叔,您们教训的极是。祺儿哪能忘记您们一贯的教导?正是因为担心乱杀无辜,这才回家请五叔出马的。”陈文祺便将事情的原委以及自己的打算向爹爹和五叔详细讲了一遍。 陈瑞山、陈祥山两人听罢,才知错怪了陈文祺。陈祥山一消除疑虑,马上对那阵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将陈文祺拉到自己的房间,共同推演闯阵之法,直到深夜。 翌日清晨,叔侄两人快马加鞭,不到午时便赶到方家寨前。沈清、冯斌正引颈相望,一见两人回来,便迎了上来。 陈祥山、沈清两人寒暄了几句,马上便言归正传。 “祺儿,要不要陪同五叔先看看阵型,商量个万全之策,明日再进阵如何?”沈清问道。 “不必了,此阵再普通不过,昨晚我与祺儿推演了两个时辰,一切不在话下,我们这便进阵。”陈祥山抢先答道。 沈清见陈文祺在一旁频频点头,知道他们主意已定,便对二人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阻拦你们了。但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你们要分外小心、确保安全。闯过闯不过,天黑之前一定要出来,否则的话,我便率兵掩杀进去。” 陈文祺说道:“按理说,孩儿与五叔有一个时辰的功夫应该能够闯出此阵,但出阵后能否见着方浩钰或者见着方浩钰谈的如何,这个时间不好确定。这样吧,如果听到一短一长的啸声,你们便领兵冲进去。” 计议已定,陈祥山、陈文祺解下佩剑,赤手空拳来到“冲轭阵”前。陈文祺气沉丹田,扬声叫道:“在下二人欲见贵寨方浩钰方寨主,未带武器经过此阵,还望行个方便。” 说完等了片刻,不见任何动静,便与陈祥山双双向前踏入阵门。 就在两人踏进阵中的那一刻,一阵疏密有致的鼓声骤然响起,只听“呀”的一声,原先纹丝不动的队列像剪刀一般向两人“剪”来。陈祥山与陈文祺成竹在胸,按照早已推演的方法,背靠背微侧上身呈“人字”雁行姿态向“剪刀”口最窄处冲去。就在双方甫要接触之际,一阵密集的锣声传来,面前的“士兵”队列急速后退,身后的“士兵”队列迅速合拢,一眨眼形成一个方向完全相反的“剪刀”,向两人的背后“剪”到。两人不慌不忙,身形一转,又形成一个新的“雁阵”向来处的“剪刀”口最窄处冲去。顿时,阵内锣鼓声交响,“剪刀”时开时合,陈祥山、陈文祺两人不断变换方向,始终向“剪刀”口即将闭合的地方出击,身形越来越快,锣鼓声也随着他们的身形急促的转换,渐渐地失去了从容,节奏感大不如前。不多时,已有部分“士兵”颠倒了“闻鼓出击,闻金退兵”的概念,原先进退有据的队列开始凌乱。两人一见时机成熟,不再躲闪腾挪,伸指向早已认准的几个带“兵”小头目肩窝点去。几人被点中“中府穴”后,顿时气滞血淤、头晕身麻,行动滞凝。失去调度的队列瞬间大乱,调度进退的锣鼓声也随之寂灭。 叔侄两人正准备冲出阵型、进入寨子寻找方浩钰时,忽见面前杂乱的人群迅速往两边一分,瞬间让出一条通道。 陈祥山笑着对陈文祺说道:“不错,这个方浩钰是条汉子。” “何以见得?”陈文祺反问道。 陈祥山朝人们让开的通道努努嘴,说道:“你看,阵型一破,他就让出大道请咱们进寨,这还不豪爽吗?” 陈文祺正要说话,忽见一人手持长刀,大步流星地自阵外而入,边走边喝道: “呔,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来破我的阵法,莫非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陈文祺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寨外见过一面的方家小姐方浩玲。于是抱拳遥施一礼,说道: “方姑娘,在下陈文祺,这位是家叔陈祥山,冒昧进阵,祈望海涵。” 方浩玲转脸向陈文祺上下瞧了一阵,微皱蛾眉问道:“你是谁?你认识本姑娘?” 陈文祺哑然失笑,这个方家大小姐虽然貌美无双,记性却是不敢恭维,昨日见面今天就忘了,遂提醒道:“咱们昨日在寨门外见过面的,方姑娘难道忘了不成?” 方浩玲怒道:“胡说!本姑娘昨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整天都呆在屋里,怎地在寨门外与你见面来着?” “咦?”陈文祺实在不明白这方家大小姐为何矢口否认昨日的事情,而且语气神态也与昨日大为不同。正要详询,只听“方浩玲”一声暴喝:“咦什么咦?你们闯乱了本姑娘的阵法,是要付出代价的。看刀!”话音未落,手中长刀平端,望陈文祺、陈祥山两人腰间砍来。 百忙中陈祥山对陈文祺说道:“祺儿退开,让五叔陪她走几遭。” 陈文祺退出圈外,说道:“五叔,拿捏住分寸,可别伤人。” 陈祥山笑道:“这还用你教吗?”边说边向前跨出一步,单掌一立磕在刀柄上,将已近腰际的长刀荡开,笑嘻嘻地对“方浩玲”说道:“看你长的花容月貌,应该在闺房里头相夫教子才对吧,怎地跑出来打打杀杀的?完全没个淑女的样子。” 陈文祺发现五叔犯了和自己同样的错误,来不及阻止,心想他也要遭到“方浩玲”的呵斥了。 果然,“方浩玲”一击不中,又被他嗤笑,越发地气极,娇叱道:“休得胡言乱语!本姑娘还是黄花闺女,哪有什么夫相子教?” 陈祥山一愣,没想到眼前的女子尚未成婚,当下解嘲似地说道:“是了,哪个男人敢娶一个成天舞刀弄枪的女魔头?不过,在下……” “方浩玲”柳眉倒竖,截口喝道:“闭住你的臭嘴。你弄坏本姑娘阵法的账还没算,又来占本姑娘的便宜,真要讨打不成?也罢,本姑娘就赏你几刀。”说完长刀一竖,向陈祥山头顶砍到。 陈祥山“呵呵”一笑,说道:“‘冲轭阵’都没有难道在下,何况区区一羸弱娇娃?只是我平生不与女子过招,这却如何是好?好吧,我不动手,看你能奈我何?”说毕双手一负,在方浩玲的刀光幻影中游走起来。 “方浩玲”见他不还手,不好太过相逼,手中的长刀便缓了一些。但口中犹自强硬,当听到陈祥山说“冲轭阵”没有难倒他时,便将樱桃小口一撇,满含不屑地揶揄道: “真是无知者无畏,你知道此阵的威力有多大?若非见你们放着大部队不用,空着双手来闯阵,便有十个你这样的人,也早被剁成肉泥了,此时还能容你在这里大吹法螺?” “方浩玲”此言不虚,能够记入兵书之中的“冲轭”大阵自然不可小觑,尽管是山民们临时“凑阵”,若是竭尽全力,合陈祥山、陈文祺两人之力,也决非如此轻易地破了。但要说陈祥山对阵型“无知”,那可是大错特错。 陈祥山听了她的话,又是“嘿嘿”一笑,说道:“‘冲轭阵’固然厉害,那也看阵中兵将是不是那个事,”他用手团团一指,“似这等……哼哼……” “方浩玲”见他面露轻蔑之色,不禁怒道:“这等什么?这等‘乌合之众’是吧?好,就让你看看这等乌合之众的手段。来呀,重……” “方姑娘,别,别……”陈祥山见她要重新发动阵势,连忙摇手劝阻。 “怎么?怕了?”“方浩玲”心知重摆阵型并无胜算,陈祥山出言劝阻,她便见好就收,但口中兀自强硬。 “怕?哈哈哈——”陈祥山大笑,一个“铁板桥”避开“方浩玲”斫来的长刀,继续说道:“大小姐,请恕我直言,排兵布阵不比单打独斗,想怎么来就怎么来。阵型如非中规中矩,人再多也只有引颈就戮的份。” “方浩玲”一愣,反诘道:“你说本姑娘这个‘冲轭阵’使得不规矩?” 陈祥山一边躲避她的长刀,一边说道:“差了不止一点点。” 方浩玲将嘴一揪,不服气地说道:“哪里差了?若非不忍心伤了你们,本姑娘将阵势真正发动起来,你便知它是不是中规中矩的了。” “井蛙之见。”陈祥山酷爱阵法,难得遇见“知音”,他见“方浩玲”亦谙此道,不免见猎心喜,早已忘了陈文祺邀他来此的初衷,向“方浩玲”“指点”起阵法来:“孙子曰:‘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败’。故尔列阵须先治兵,要使士兵做到闻鼓出击,闻金退兵,步调一致;变阵时是直击还是迂回,要靠阵中领兵看中军旗予以调动,不能自行其是。适才闯阵时,你见我俩身形变快,便加快擂鼓鸣金的节奏,意图以快打快,殊不知你手下的‘兵士’并未受过正规且长期的训练,根本做不到‘闻鼓出击,闻金退兵’的要求,以至自乱阵脚。与其说此阵是我们叔侄所破,还不如说是姑娘自己所破更为妥切。” “方浩玲”亦是喜好阵法,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山野草民从未受过正规训练,能够让他们按位排列、闻声而动已是十分不易,要做到乱军之中进退有序却比登天还难。但陈祥山这番“高论”,竟让她有遇见了“知音”之感,“你……你也懂阵法?” 陈祥山闲庭信步般继续游走,似谦虚似自豪地答道:“略知一二。” “方浩玲”正待要说什么,忽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传来:“姐姐,你们这是打架呢还是捉迷藏?” 站在圈外的陈文祺举目一看,一位与打斗中的“方浩玲”毫无二致的美艳女子自阵外而来,口里说着话,螓首却向陈文祺微点,显然是在与他打招呼。 陈文祺用手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眼花,这才明白此前认错了人,后来的这位才是昨日见过一面的方浩玲。便向她笑着点点头,算是还礼。 “浩琴,住手吧。人家若是还手,你只怕早已落败了。”方浩玲身后,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越过众人,来到圈子旁边,对之前的“方浩玲”说道,原来她叫方浩琴。 方浩琴对陈祥山并无敌意,早就不想“打”下去,只是女人家对面子看得重,一时没有适当的台阶可下,故尔强撑着不肯歇手。此时听中年人一说,顺势借坡下驴,将长刀舞了一个圆圈,收势伫立在中年人身旁,口里还不忘交待一句“场面话”:“若不是哥哥劝阻,本姑娘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陈祥山“哈哈”大笑,故意说道:“多谢姑娘手下留情,在下感佩在心。”然后向中年人一抱拳,问道:“尊驾就是方浩钰方寨主?” 中年人不卑不亢地答道:“此处既无寨,哪来的寨主?山民方浩钰,与族人住在此山中苟且求生。大人此来,却是为何?” 陈祥山显然不习惯这个称呼,他茫然地向陈文祺望了望,猛然省悟方浩钰是与自己讲话,便尴尬地说道:“方壮士见笑了,我与你一样,是本府陈家庄的普通百姓,哪是什么‘大人’?” “哦?既然尊驾也是山野草民,又为何甘做朝廷爪牙、来此作萁豆相煎之事?”方浩钰的话中明显含着不满。 陈祥山一听哭笑不得,他摊开双手对方浩钰说道:“方寨主,在下叔侄空着双手进阵、任凭令妹挥刀狂砍而不还手。请问,天底下有这样的‘萁豆相煎’吗?算了,我也不辩解了。这位是在下的侄儿,他才是主角,你同他说去吧。”说完转身走向被点中穴道的那几个山民,替他们解穴去了。 方浩钰被陈祥山问得一窘,但心中对官军的抵触与反感犹在,听说旁边这个年轻人才是“主角”,便向陈文祺微微拱手,不甚友善地说道:“草民方浩钰见过陈大人。敢问陈大人,您率大军来到深山,意欲何为?” 陈文祺本来是要查清方浩钰是否真的是“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现在听方浩钰言语之间咄咄逼人,便反问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请问方寨主,此地是否大明之地?” 这一问,端的厉害,若方浩钰摇头否认,那可就是“谋反”了。 方浩钰不是傻子,他没有丝毫迟疑,张口答道:“当然是。” 陈文祺一笑,说道:“既是大明的疆土,朝廷军队为何不能到此?” 方浩钰不料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言辞如此犀利,仅仅两句话,便落入他的彀中。他欲辩不能,只好缄默不语。 陈文祺见他不作强辩,心想此人还算理智,与想象中“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的暴民似乎不大一样。但人不可貌相,决定再“逼”他一下,看他如何反应。 “方寨主莫忘了后面还有一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王师到此,方寨主作为大明子民,不箪食壶浆犒劳官兵倒也罢了,反而摆出‘冲轭’大阵欲与官军相抗。在下倒要问问方寨主,你意欲何为?” 方浩钰无意“造反”,但眼前的情形的确在与朝廷大军“作对”,对于陈文祺的“逼问”,他想了想说道: “古人云,民不与官斗。方某再怎么愚钝,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但有人欺上门来,家园眼见不保,敢问陈大人,如是您遇到这种事,您该如何自处?” 陈文祺听他话中之意,并非有意对抗朝廷,而是事出有因。不禁松了一口气:只要他不欲与朝廷为敌,能招抚总比兵戈相见的好。 陈文祺正色说道:“皇上圣谕,敕封本将军为招讨使,率兵前来招讨。‘招讨’者,或讨伐、或招抚也,足见皇上对尔心存宽宥,并非要赶尽杀绝。只要方寨主放下刀枪、撤去阵型,不再与朝廷、官府作对,朝廷便不再对方家寨用兵。方寨主意下如何?” 方浩钰尚未来得及开口,一旁的方浩玲跨前一步,向陈文祺说道:“陈将军,我方家本就无意与朝廷为敌,只是不满昏官莫仁兴所作所为。在自己的家门口摆个阵型,没有碍着别人,陈将军何必苦苦相逼、要我们撤去阵型呢?倒是将军带来的人马,陈兵寨外,对我方家虎视眈眈,令我等草民不安啊。” “方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本将军奉皇上圣谕,负有招讨之责,自然要作两手准备。今见各位言行之中,并非存心与朝廷作对,才打算网开一面,只‘招’不‘讨’,以免伤及无辜。倘若你们不撤去阵型,难道要本将军在这大阵之中招抚你们?” “招抚招抚,我等山野草民与世无争,原本就在这山里头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有何“抚”要“招”?”方浩玲激动地说道。 “是呀,你以为我们愿意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我们这是被你们官家逼上梁山的。你若打算骗我们撤去阵型,然后将我方家大小一网打尽,那是休想。”方浩琴接着说道。 这时,陈祥山回到陈文祺身边,见他脸色不好,唯恐他一时发怒要走极端,便低声说道:“祺儿,看他们兄妹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只是对咱还信不过,你可不能妄开杀戒啊。” “五叔,祺儿何尝不是这种想法?但他兄妹如此强硬,他们这是自寻死路啊。”陈文祺无奈地说。 “祺儿别急,待五叔再去开导他们几句。”陈祥山轻轻拍了拍陈文祺的肩头,然后走到方家兄妹跟前,抱拳团团一揖,说道:“方兄、二位方姑娘,陈某和你们一样,也是村野草民,想与你们说两句肺腑之言。我想你们和我一样,都愿意平平淡淡地过安稳日子,哪怕这日子过得有些贫贱也罢,只要不是走投无路,绝对不会轻易得罪官府。如今搞成这样的局面,相信你们非常的痛苦与不安。”几句话说得方家三兄妹频频点头,随后话锋一转:“但不管怎样,那十六个字的罪名还背在你们身上,也许那是别人强加之罪,但如不澄清,何能还你们的清白?如果你们真心不愿与朝廷作对,就要配合我侄儿将此事搞个清楚明白,以绝后患。如果你们拒不撤阵,你叫他如何帮你?请几位三思。” 可能同是布衣草民的缘故,陈祥山一席话,让方家兄妹陷入沉思,但事关方家寨的安危,一时不敢轻易作出决定。陈祥山知道他们内心纠结,便索性说道: “方兄、二位方姑娘,我说句不大中听的话,你们这个阵型,对付黄州府兵房的那些游兵散勇也许有效,但在训练有素的官军面前,恐怕不堪一击。而且这件事已经惊动了朝廷、皇上,难道你们真的准备拿鸡蛋往石头上死磕到底?” 这不是威胁而是事实,方家兄妹自然明白。 “方壮士,在下已经说过,只要不与朝廷作对,朝廷绝对不对方家寨用兵。至于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只要不是蓄意谋反,本将军必尽力维护方家寨的周全。”陈文祺进一步“交底”,以彻底打消他们的顾虑。 “哥……” 方浩玲叫了一声,那眼神方浩钰一看就明白。他思忖了片刻,然后对方浩琴说道: “浩琴,冲陈大人的金面,将阵撤了吧。” “哥……” “别说了,撤阵。”方浩钰沉声说道。 方浩琴不敢再辩,撅着嘴向场中的山民喊道:“大家散了吧,一会儿都去祠堂前吃饭。” 山民们听了,欢呼一声,顷刻间走了个一干二净。 等候在寨门外的沈清,眼见夕阳即将没入山巅,仍然不见寨内有任何动静。正焦急时,突见寨门大开,寨内阵型不见,忙带着冯斌跑进寨中,见陈祥山、陈文祺两人衣冠齐整,神色从容,这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五叔、祺儿,你们……”话未说完,双眼定定地盯着方浩钰,惊异地问道:“您是……?” 方浩钰此时也是惊诧不已,几乎与沈清同时开口:“你不是……?” 只一瞬间,两人齐声说道:“正是……” 方浩钰“哈哈”一笑,对沈清说道:“二十年不见,想不到你老兄竟成朝廷中人了,今日带兵来捉拿方某,真是造化弄人啊。” 沈清恭恭敬敬地向方浩钰施了一礼,说道:“公是公、私是私。二十年来,在下无时无日不记挂恩公的大德。原以为此生难寻恩公的踪迹,谁知天从人愿,教在下今日遇见恩公。在此,沈清谢过恩公昔日相救之恩。” “唉,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当年救人之人如今反盼人救,真的可叹‘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啊。”方浩钰边还礼边自嘲地说道。 陈文祺这才知道,眼前的方浩钰,便是二十年前在巴河岸边出手救回爹爹一命的大恩人,便走上前一躬到地,恭敬地说道:“方老伯在上,请受晚辈一拜。” “陈大人,使不得。您……”方浩钰见陈文祺如此恭敬地向自己行礼,而且称呼也变了,十分不解。 “呵呵,恩公有所不知,他乃在下的犬子。”沈清笑着解释道。 “原来如此,真是虎父虎子啊。只可惜今日你我势不并立,不能把酒言欢。”方浩钰遗憾地说。 “方兄,新皇即位之后励精图治,申命令以修庶务、节费用以苏民困,是个爱民如子、颇有作为的明君。大家同为大明的臣民,何苦要与朝廷搞得势如水火呢?”沈清趁机规劝道。 “唉,方某再怎么愚昧,也不至于蠢到与朝廷为敌呀,这都是那昏官莫仁兴给逼的。”方浩钰苦笑着解释。 “方兄,如若你真的有冤情,不妨直说,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方浩钰点点头,说道:“好。请各位里屋坐,容方某申诉冤情。” “好,大家进屋说话。”陈文祺身为“主帅”,见己方几人全都望着自己,便打了个招呼,率先举步前行。 陈祥山走到陈文祺身旁,小声说道:“祺儿,此间事已了,接下来的事儿,五叔也帮不上忙,我就回去了。” 陈文祺尚未答话,方浩钰走过来说道:“陈兄弟何必急着要走?你看天色已晚,不如在寒舍歇息一晚,明天再走如何?” “多谢方兄盛情挽留,但家兄在家翘首盼望,在下如不回去,恐家兄焦急。就此告辞!” 第八十三回 罢战息兵 方浩钰将陈文祺等人请进堂屋,因沈清、陈文祺、冯斌三人是官家身份,便请他们于上首坐定,自己兄妹坐在下首作陪。 奉茶之后,陈文祺轻“咳”一声,说道:“方老伯,论私,您于我家有大恩;但我奉皇上圣谕,前来公干,因此不敢因私废公,请老伯理解。” 方浩钰知道他要说到正题,便率先转换“角色”,起身背门而立,躬身说道:“草民方浩钰,恭听陈大人垂询。” “方壮士请坐。”陈文祺不再称他“老伯”:“据地方奏闻皇上,称方壮士‘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而方壮士适才言道,是有人上门相欺、家室不保,故尔奋起自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地方奏闻?哪个地方奏闻?”方浩钰有些激动,愤慨地说道:“这只怕是莫仁兴那昏官的一面之词吧?” “不管是何人之词,‘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不会是空穴来风吧?”冯斌帮腔道。 方浩钰两边腮帮子动了动,看得出是在极力压抑心中的愤怒。他朝冯斌冷笑一声说道:“自古至今,人们都相信无风不起浪。若方某说这十六个字与我毫无关系,尊驾是不相信的了?” “方……壮士,你就说说如何与你毫无关系,事实胜于雄辩嘛。”虽然是公事公办,沈清或多或少夹杂了一点私人情感,真心希望方浩钰能够辩白对他的指控。 方浩钰明白沈清的意思,转脸朝他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放软了声调说道: “方某以及族人,世代深居此山,除偶尔下山赶集,可说足不出户,这算啸聚山林吗?至于抢夺**、滋扰地方,更是颠倒黑白、一派胡言。”方浩钰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借以平复一下情绪,接着说道: “这事要从两年前说起。两年前,新皇登基重开科考,两个小儿因错过了童试,没有资格赴考秋闱。但科举废弃多年,如今适逢其会,两个小儿便央求去见见世面长长见识。方某架不住他们软磨硬泡,便同意他们下山去省城看看。可不到两日,两人竟然半途而返,而且还……还带回一个女孩。 我方家虽然不是名门望族、书香之第,但家规家教还是极严的。方某一见,心中不快,责令两个小儿说清原委,否则家法侍候。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此女为躲避恶人逼婚有家难回,独自在外开茶馆谋生,不意又被恶人发现行藏,指使恶奴砸了她的茶馆,要将此女绑架回家。两兄弟路见不平,便出手相救。无奈那恶人身揣定亲契约,旁人难管他们的‘家事’。正骑虎难下之中,幸遇高人布局,诱使那恶人与此女对簿公堂,经县太爷公断废了婚约,从此恢复自由之身。” 这不说的是钟离姑娘吗?原来方浩钰竟是方俊杰兄弟的爹爹?陈文祺大是惊异,不禁“啊”了一声。 方浩钰见陈文祺神色有异,便中断了讲述,问道:“陈大人怎么了?” 陈文祺迅速恢复平静,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什么,方壮士请继续讲下去。” “是。废了定亲契约,女孩打算回家与久别的亲娘团聚。但因路途遥远,更怕此女孤身上路再遇不测,小儿哥俩征得女孩同意后,将她带上山暂歇一晚,准备次日再送她回家。 非是方某自夸,两个小儿虽然不成大器,但他们的人品如何方某心里还是清楚。对他们这番说辞,当时就信了大半。但事关门风,方某不敢大意,又让两个妹妹将女孩带到一边温言询问,才知哥俩在县衙仗义执言,帮了此女一些小忙,女孩对他们是千恩万谢,极力证明并非是他们强掳上山。方某这才转怒为喜,叫两个妹妹安置女孩在她们的闺房歇息。而就是这一晚,事情并未像方某想象的那样发展……” 陈文祺暗想,那年乙科放榜之后,自己有幸中了解元,方彦杰携了钟离岚来陈家庄赴宴还银,那时他俩已经订婚,想是就在这天晚上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的吧?他不动声色,听方浩钰继续讲下去: “谁知经过一夜的相处,两个妹妹与女孩竟是非常投缘,对她喜爱有加,并得知此女对小儿子也是芳心暗许。于是,两个妹妹一早便将实情告诉了方某,劝说方某答应这门亲事。 适才方某说过,我方家世代深居此山,除偶尔下山赶集,可说足不出户、与世无争,因此也从不指望子孙后辈成龙成凤,更没有什么门第之见。听两个妹妹一说,又见此女举止端庄,方某心里自然愿意。但此女上有高堂老母,必须征得老人家的俯允。于是方某让小儿趁护送女孩回家之机,当面征求乃母的意见,若老人家同意,便央媒登门作伐,择日下聘订亲。可两个妹妹对此安排不以为然。言道,若将女孩送回家中,难保先前与她有婚约的那人不会与她纠缠,果真如此,那便是又将此女送进了狼窝。不如将女孩暂留上山,直接请个冰人前去提亲。若她母亲没有意见,便将老人接上山来,请老太太做主定了两人的亲事,择个良辰吉日洞房花烛,岂不更好?方某想想不无道理,便放手让她们主持操办。接下来,一切都顺顺利利、尽如人意。不曾想去年端阳节那天……” “大哥你喝口水,我来说——”方浩琴见哥哥神情激动,张着口说不下去,接着说道: “那天,我家宴请亲朋乡邻,为侄儿举办婚礼。正热闹时,山下来了两个人,自称是黄州府的马快,奉知府大人之命,前来捉拿人犯。我一听,火气直往头顶上蹿,早不拿人晚不拿人,偏要赶在人家办喜事的时候拿人,岂不是存心要让人添堵?我拦住两人,问道,敢问官爷,您知道新郎官为何头戴大红状元帽吗?其中一个马快答道,不知。不知?就算你自己没结过婚也见过你爹娘成婚吧?(尽管气氛凝重,堂中众人听了她这句“浑话”,还是禁不住掩口暗笑)结婚那是‘小登科’,新郎官如同状元及第。古人云:婚姻之礼,上承宗藩,下继后世,乃诸礼之本,故君子重之。难道你们知府大人不是君子不成?随便闯进人家婚礼上捉拿什么人犯,岂非欺人太甚? 另一个马快冷笑一声,阴恻恻地说道,如果新郎本是个抢夺**的暴徒呢?也值得‘君子重之’? 你说什么?你说我侄儿是抢夺**的暴徒?有何凭据?我当时真是怒不可遏。 那马快白眼一翻,冷冷说道,凭据当然有,不过要在公堂上才能拿出来。赶快叫出你侄儿与那女子,乖乖跟咱们一起下山。不然的话,休怪咱俩动粗。 这两人如此嚣张,气得我恨不得与他们拼命。当时我就还了一句狠话:你敢动手,姑奶奶就让你们下不了此山。 两个快马有恃无恐,掣出腰刀,说道,你如胆敢与官家作对,本差便连你一齐拘走,不由分说便要闯进洞房抢人。当时直把我气的……咳……咳……哎呀,不说了,想起来就冒火。哥你接着说吧。”方浩琴粉脸涨得绯红,激动得也是说不下去。 方浩钰接着说道:“别说是我妹妹,当时看到这个情势,方某也是怒火中烧。欲待发作,但想到在小儿子的新婚大喜之日,如果发生争斗,岂不是要让他们一辈子晦气?于是强压怒火,挡在两个快马的身前,温言对他们说道:今儿是犬子的良辰吉日,恳请两位官爷法外开恩、成人之美。官爷若肯赏光,便请坐下来喝一杯喜酒,若官爷公务繁忙,便请即刻下山。三日之后,方某保证携犬子去府衙大堂质证。若证实犬子确系抢夺**,任凭官府处置,方某毫无怨言。 谁知两个快马将方某的软语相求当成软弱可欺,伸手将方某一推,喝道,三日之后?三日之后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再去公堂有什么意义?让开,今日必要抓人犯归案。 这时,正在接待宾客的小儿听见堂前喧闹,撇下来宾来到前堂,听说自己是强抢**的人犯,顿时啼笑皆非,对两个马快说道,两位差爷莫非搞错对象了吧?在下现在是与人家青头姑娘拜堂成婚哩,她怎么变成‘**’了? 两个马快一见小儿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嘿嘿一笑,说道,跟你拜堂的那女子,虽然尚未成婚,却与别人订有定亲契约,难道不是别人的妻子?你来的正好,叫上那女子,跟我们下山吧。 方某觉得其中误会甚多,想了想对他们说道,老夫这尚未拜堂的儿媳此前的确与人有过定亲契约,但在两年前经官废止。两位差爷可到黄冈县向知县杜大人一问便知。若杜大人证明没有此事,您二位再来带人不迟。 两人都进洞房了还不迟?少罗嗦,这就跟我们一齐下山。两人说罢,揪住小儿就往外面走。 方某忍无可忍,遂与妹妹出手夺下两人的兵刃,将他们赶下山去。此后莫仁兴便以方某啸聚山林、聚众造反的罪名,几次三番兴兵上门,口口声声要捉拿‘暴民’归案。不得已之下,方某这才在家门口摆下阵型,以防莫仁兴进山抓人,并非存心与朝廷作对。还请各位大人明察。” 听了方浩钰的申辩,结合此前莫仁兴对方浩钰所谓“罪行”语焉不详和黄州府兵房经承文礼的看法,陈文祺已基本确定这场冲突系一场诉讼官司而起,所谓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的罪名根本就不能成立。至于钟离岚与司徒蛟的婚约,业经黄冈知县杜平判定废除,“抢夺**”更是子虚乌有。照理,莫仁兴受理方家“抢夺**”的讼状之后,差人传唤当事人到堂质证,合理合法、勿庸置疑。但他却违反断案常识,越过传唤程序直接拘拿当事人,并在“拘人”遇到抵抗、进退不得的情况下,越过合法渠道(上级布政使司)直接上书朝廷某位要员,由此惊动皇上直接下旨招讨,实在匪夷可思。 但无论如何,这场由一桩诉讼案件引发的“战争”,不能视作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更算不上“滋扰地方”,因此不能将之作为“暴民”进行征讨。 想到此,陈文祺说道:“方壮士和方大小姐刚才讲明了事情的前后经过,虽未得到他方的印证,但在下身为御封招讨使,愿意相信方壮士以及方家上下光明磊落、所言非虚,更相信方家寨并不愿与朝廷和官府对立。这起原本应在公堂质证的诉讼官司,因地方官府处置失当,致使事态逐步升级,过错不在方家。因此,只要方壮士从此罢战息兵,在下定当具奏皇上,撤销所谓‘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等项指控,不知方壮士意下如何?” 方浩钰沉默了一会儿,抱拳说道:“多谢陈大人对方某以及家人的信任,方某也极愿遵从陈大人的意见,卖刀买牛、躬耕陇亩,平平淡淡过自家的日子。但如莫仁兴三天两头前来找碴,搞得我方家人人自危、阖户不宁,为求自保,方某不可能不做些无奈之举。” “方壮士大可不必担心。当今圣意,别说是黄州府,就是湖广布政使司,也不敢违抗。不过,这‘抢夺**’之指控,还须方二公子到堂听讼,在下不能越俎代庖。” “陈大人,您说了半天,还是怀疑方家‘抢夺**’了?”方浩琴听了,大失所望,言语中隐含不满。 陈文祺看了方浩琴一眼,耐心地说道: “方大小姐,在下对钟离姑娘的事情略知一二,并未认为你们‘抢夺**’。但黄州知府莫大人并不知情,即便知情,现在有人一纸诉状告到衙门,身为朝廷命官如不查办,就要依告状不受理律论罪。你们作为当事人,此前不仅没有到堂应诉,反而驱赶公差、武力抗官,依据大明律,此乃‘常赦所不原’之‘恶逆’重罪……”见方浩琴欲出言申辩,陈文祺将手一摆,说道:“且听在下说完。因官府擅改传唤方式,强行拘人,乃致你等仓促间采取过激行为,其情可原、其罪可宥。所以在下承诺具奏皇上,此前之事一笔勾销、不予追究。但事涉讼案,不可以不到堂质证。这一点,还请方大小姐理解。” 方浩琴“嗤”笑一声,说道:“陈大人这番话真是左右逢源、滴水不漏。我们犯下‘恶逆’重罪,承蒙你奏请皇上宽宥,按理说应该谢你脱罪之恩。但我方家为何要驱赶公差、武力抗官?还不是莫仁兴那昏官偏袒原告、不分青红皂白对我们兴师问罪所致?你既知我家侄媳并非‘**’,就应该主持公道,秉公而断,还她一个清白之身,缘何还要我们去那昏官的公堂之上接受什么‘讯问’,这不明摆着要将我侄儿、侄媳送入虎口吗?” 冯斌一旁听了,起身说道:“方大小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陈将军奉旨招讨,进山后未动一刀一枪,而且还将四项罪名统统开脱,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令侄陷入官司,须由有司衙门质证之后作出裁决,陈将军身为带兵招讨将领,并无断案职责,方大小姐怎可强人所难?” 方浩琴正要起身反驳,方浩玲暗暗将她一拉,低声说道:“姐,委实如此,你就不要说了。” “妹妹,你怎如此天真?莫仁兴那昏官接到状纸就上山抓人,摆明了要跟咱们过不去,上了公堂哪里容得咱们申辩?彦儿和那丫头不去便罢,只怕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方浩琴埋怨妹妹道。 “方大姑娘无须太过顾虑,就算黄州知府有意偏袒原告,存心为难你们,那也是此前的事情了。现如今这事惊动了皇上,你们想想,黄州知府他还敢一手遮‘天’?”沈清插言说道。 在沈清、陈文祺、冯斌三人中,方家兄妹自然最“相信”沈清,听他这一说,想想也有道理,而且事已至此,除了对簿公堂,别无选择。沉默许久的方浩钰这才勉强说道:“我等愿遵陈大人处置。” “难得贤兄妹深明大义。罢战息兵,既是地方之幸,也是方家之幸啊。”陈文祺赞了一句,“今日天色已晚,在下带来的人马还须在山前逗留一晚,请几位谅解。” “方某理解,既已罢战息兵,你们便是方家寨的客人。浩玲,安排酒菜犒劳官军,再叫人收拾几间上房,供几位大人歇息。”方浩钰不卑不亢地说道。 “多谢方壮士浓情厚意。军营之中,食宿都有,就不麻烦各位了。就此别过。”陈文祺向方浩钰等人抱拳致谢,率先走出大门。 沈清走到方浩钰跟前,握住他的手歉意地说道:“方兄,不曾想我俩在这种场合下重逢。公事为大,私谊也只好暂放一边,待此间事了,他日再携犬子登府致谢。” 沈清辞别方浩钰,回到临时的营帐中,陈文祺正伏在小几上书写奏章,见爹爹回来,便搁笔于砚,问道:“爹爹,这招讨的事情如此处置,是否妥当?” “妥当。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如果不撤销,说不定会激起更大的民变哩。能够做到不动一刀一枪便让方家罢战息兵,皇上闻奏必定龙颜大悦。” “爹爹这一说,孩儿就更踏实了。”陈文祺双手拿起刚写的奏折,对着尚未干透的地方吹了吹,然后交到沈清手上,说道:“爹爹,明天下山以后,请您去黄州卫交割一下调兵事宜,将调兵兵符带回都司核销。王大人那里,待孩儿回家之后再去当面致谢。这份奏折请爹爹送交驿站加急传送进京,以免皇上焦虑。” “祺儿,你不和我们一道下山?”沈清诧异地问道。 陈文祺摇摇头:“归还了兵符、送出了奏章,孩儿这次‘招讨’也算告一段落了。姗妹到现在还音信全无,孩儿想趁假期还有些时日,在这周围再找找。” “你妹妹怎会跑到这大山中来?祺儿,你是有事瞒着爹爹吧?” 陈文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爹爹,既然被您看出来,孩儿也不隐瞒了。钟离姑娘的定亲契约早在两年前经黄冈知县杜平废除,有案可查。即便当年杜平系误判、错判,也不应牵扯到方家头上,然而莫仁兴却给他们安了个‘抢夺**’的罪名,甚至扬言要将方家上下‘悉数诛灭’。这不有些不合常理吗?所以,孩儿想看看其中到底有什么‘鬼’。” 沈清明白儿子怕自己担心,便说道:“匡扶正义、扶危济困,乃英雄本色。只是现在与方家这层关系,你要当心瓜李之嫌,别授人以柄。” “爹爹提醒的是,孩儿一定注意。爹爹若无其它吩咐,孩儿这便下山,先去会会黄冈县令杜大人。” “你去吧,千万小心。”沈清嘱咐道。 陈文祺辞别了爹爹,来到文礼的临时营帐中。文礼一见陈文祺到来,忙起身相迎,躬身说道:“陈将军还未歇息?” “还没有。我们外面去走走?”陈文祺答道。 文礼知道陈文祺有话要说,便跟在他身后出了营帐。 陈文祺放缓脚步,等文礼走到自己身侧时说道:“下午方浩钰撤阵之后,文兄为何不进去?” 文礼苦笑一声,答道:“在下随莫大人率兵数次讨伐方家寨,方家上下早将在下视为仇人,我若进去,反为不美。听冯百户讲,方家已经同意罢战息兵了?” “嗯。” “还是陈将军厉害,兵不血刃便令方家撤阵休战。这样多好,省得两败俱伤。”文礼由衷地说道。 “方家人如果知道文兄对他们的看法,必不将你视作‘仇人’了。”陈文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文礼借本朝开国元勋刘基的对联来表明心迹。 陈文祺笑笑,转入正题:“当今皇上宽厚待人、体恤民生,在下秉承圣意,对方家寨尽可能进行招抚,所幸不辱皇命。请转告你家莫大人,方家寨已经撤去阵型,罢战息兵。此后如未奉圣旨,不可再兴兵方家寨。至于方家涉及的诉讼官司,我已劝告方家积极应诉,请你家莫大人按照程序,传讯当事人到堂质证,切不可动辄拘人,再启事端。” “是,在下一定将陈将军的话原原本本转告莫大人。” 第八十四回 夜访杜平 二更的梆子刚刚敲过,一条淡淡的人影出现在黄冈县衙门外。他,正是星夜下山的陈文祺。 夜深人静,衙门紧闭。陈文祺转到县衙后院,但见院墙里外用黄泥抹得坚硬光滑,墙顶以两片琉璃瓦人字形覆盖以遮蔽风雨。院墙高达丈余,但对习武之人来说并不算什么障碍。陈文祺有“易髓功”绝技,甚至无须调息,足尖往墙上一蹬,轻松蹿上高墙,然后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县衙院内。 甫一落地,一道劲风当头扫到。陈文祺不明形势,先求自保,一个“懒驴打滚”,躲过一击。 “什么人?”随着一声呵斥,两道寒光一上一下,向刚刚站起的陈文祺面门和腰间分别袭来。 陈文祺不慌不忙,左手立掌如刀,越过将及腰间的寒光,切到对方的脉门之上,那人顿觉一条手臂酸麻不已,五指一松,“当啷”一声钢刀掉在地上;与此同时,右手变掌为爪,叼住另一个持刀人的手腕。 直到这时,陈文祺才在昏暗的夜色中看出面前两人一身的衙役装束。 “不可莽撞。在下不是歹人,是来拜访杜大人的。”陈文祺低声警示。 被拿住手腕的衙役使劲拔了几下,没有挣脱陈文祺的五指,气呼呼地说道:“既是拜访?如何不从大门进来,反要逾墙而入?” “这深更半夜的,不逾墙而入难道还要击打鸣冤鼓请你们升堂不成?”陈文祺嘲讽道。见被他打落腰刀的衙役要俯身拾刀,便用脚尖一挑,抢先将刀握在手中。 “杜大人有病在身,不方便见人。”那衙役又说道。 “有病在身?正好,我去探望一下。”陈文祺松开双指,让那衙役收回腰刀。左手倒转刀柄,将手中腰刀还给另一个衙役。 两人钢刀在手,又要举刀进击。陈文祺喝道: “谁敢动手,莫非嫌命长了不成?” 两个衙役自忖双方武功悬殊,不约而同地缩回腰刀。其中一人说道:“要我们不动手也成,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我们也不追究你擅闯县衙之罪,就当今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大言不惭。有罪无罪等见了你们杜大人再说吧。”陈文祺冷笑一声。 “杜大人不管事了,黄冈县如今是娄子通娄大人说了算。” “你说谁?娄子通?黄冈县令换人了?”陈文祺惊诧地问道。 “杜大人生病,娄大人代掌县衙,这县令迟早是要换人的。” 陈文祺心里嘀咕,杜平生病、娄子通代掌黄冈县,这得多重的病呀?不管怎样,见着杜平就知道了。于是温言向两个衙役说道: “不管谁掌县衙,我就是来拜访杜大人的。麻烦两位官爷,带我去和杜大人见上一面。” “不行。娄大人交待,未经他点头,无论是谁都不能与杜大人见面。”一个衙役想都不想,断然说道。 杜平好歹是一县之主,见谁不见谁难道还须娄子通点头才行?这不是没有自由了吗?陈文祺满腹狐疑,伸手扣住那衙役颈窝处的天突穴,沉声说道:“杜大人现在何处?带我去见他,若说半个不字,我现在就废了你。” “轻……轻点,小人不敢。”那衙役痛得龇牙咧嘴。 “不敢就好,前面带路,若敢耍花招,当心性命。”陈文祺减了点力度,又朝另一个衙役望了一眼,“你也是。” 两人怵他武功高强,哪敢言语?遂一前一后,将陈文祺带到西厢一间房前,停住了脚步。 “在这间?”陈文祺问道。 两个衙役点点头,没有说话。 “委屈你们一下。”陈文祺伸指在两个衙役身上疾点数下,封住他们的几处大穴,然后将他们抱到不远处的柴房藏了起来。 “笃笃。”陈文祺曲起手指,在门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谁呀?”半晌,屋内有了反应,声音有气无力。 “杜大人,蕲水陈家庄陈文祺冒昧探访。” 室内沉默了一下,说道:“老朽有病在身,不方便见客。” “杜大人,不要拒人千里之外嘛。俗话说,好汉不打上门客。在下趁夜前来,有事请教,大人怎忍心避而不见?” “你我素不相识,谈何请教指教?尊驾还是请回吧。”室内冷然说道。 陈文祺心想,看来不亮明身份,他是不肯开门的了。 “杜大人,在下翰林院带俸学士陈文祺,请不吝赐见。” 屋内杜平闻言一惊。虽然陈文祺早已通报姓名,但因听说是“蕲水陈家庄”人,以为不过是邻县一乡民,故此拒绝相见,哪知竟是三元及第的庚戌科状元陈文祺! 杜平连忙披衣下床,燃着了灯烛,随之“吱呀”一声,将房门打开。 陈文祺没有急于进门,站在原地向杜平抱拳施礼::“在下夤夜打扰,还请杜大人见谅。” “哎呀,失敬、失敬,陈大人快请进屋。”杜平侧过身子,将陈文祺让进房中。 两人坐定之后,杜平面有愧色地说道:“寒夜无茶,请恕杜某怠慢之罪。” 适才听两个衙役言道,杜平因病未能视事,由娄子通暂掌黄冈县衙,不知何故。杜平既如此说,正好给陈文祺一个释疑的机会: “灶房就在左近,杜大人何不呼唤杂役煮些热茶端来,驱赶一下凉意?” 杜平苦笑一声,说道:“若是在以前,何须陈大人吩咐?只是今非昔比,杜某无能为力啊。” “啊?”陈文祺假装不知,惊诧地问道:“怎么,杜大人驱使不动他们了?” 杜平长叹一声:“非也。杜某身罹疾患,知府莫大人命我离职调养,黄冈县现由娄子通代掌。杜某不在其位,怎好再惊动他们?” 果然与莫仁兴有关!陈文祺赞叹一声:“杜大人怀刑自爱,在下佩服。却不知杜大人身患何疾,竟至不能视事?” 杜平苦笑一声,说道:“不痛不痒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一不寐之症而已。莫大人体恤下属,非要下官离职调养,于是就这样赋闲了。” 听得出,杜平话中隐含不快。 “这种病啊?听说上了点年龄的人或操劳过度的人都有此疾哩,但它不影响视事的吧?”陈文祺故意问道。 “可不是?在下患不寐症多年,何曾耽误过县衙的事情?”杜平语气中明显透着不满。 “那为何莫大人忽然要杜大人离职养病?”陈文祺“好奇”地问道。 “这也是下官想知道的问题。算了,不说这个了。状元公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哦,杜大人还记得两年前经大人判的那桩定亲契约案吗?” “状元公怎么也关心这件事情?”杜平以问代答,显然这件事他印象很深。 “‘也’?杜大人是说,除在下之外,还有人来与杜大人说过此事?” 杜平避而不答,反问道:“状元公夤夜造访,是专为此事而来?” 陈文祺知道他心有顾虑,而自己也不知杜平对于此件事是何立场,想了想说道:“杜大人多久没有视事了?” 杜平一愣,怎么突然又问到这个了?但还是据实答道: “去年端阳节之前几天吧,算下来一年零四个月了。” “哦。杜大人可知道方家寨‘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这件事?” “方家寨‘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请恕下官孤陋寡闻,委实不知。”杜平摇摇头,一脸的困惑,他不知陈文祺要告诉他什么? “喔,在下没说清楚,方家寨就是方俊杰、方彦杰兄弟的寨子。方俊杰、方彦杰两兄弟杜大人还记得吧?” “记得,不就是那年定亲契约案的讼师吗?状元公是说,方家兄弟‘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 “简单说吧,黄州府莫大人上奏朝廷,称方家‘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惊动了皇上,因此,皇上下旨敕令在下率兵前来招讨。” “你?陈大人不是在翰林院行走吗?为何又……?”杜平更是惊奇,皇上竟然差一个文弱书生率兵打仗! 陈文祺也不说破,含糊地答道:“圣意难猜啊。在下率兵前往方家寨,方知所谓‘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抢夺**、滋扰地方’,是因一桩诉讼案件而起,莫仁兴莫大人处置失措,导致官民对立。在下秉承圣意撤销了对方家‘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等项指控,唯有这‘抢夺**’事涉杜大人当年所判的定亲契约案,故特来与杜大人一晤。” 杜平这才明白陈文祺夤夜造访的来意,便问道:“状元公想知道什么?老朽知无不言。” “钟离岚是否‘**’,杜大人应该清楚。”陈文祺这句话,是想试探杜平的态度。 杜平被莫仁兴莫名其妙地“赋闲”一年多,早已是怨气满腹。听了陈文祺这句话,想都不想说道:“钟离岚与司徒蛟的定亲契约,经下官在公堂上当众废除,司徒蛟也收回了当年的订亲彩礼二十两纹银,何来‘**’之说?倒是他司徒蛟,状告方家抢夺**,证据何在?” 这一问,正是陈文祺夜访杜平的目的所在。 “杜大人,可否回忆一下莫大人让你离职养病的经过?” 杜平看了看陈文祺,觉得此人的思维有异于常人,说着说着从一个话题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他不明白正说着定亲契约的事情,为何突然转到自己离职养病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上来。 不明白归不明白,想到陈文祺既然调查莫仁兴,那就肯定未与莫仁兴沆瀣一气,而且又是奉旨办事,说不定是自己复职视事的一个大好机会,因此很乐意配合陈文祺,向他详细地讲述了那日的经历: 去年四月底的一天,杜平按惯例上衙“点卯”之后,回到书房处理公事。忽然县衙前站班衙役来报:“大人,知府莫大人已经进了县衙。” 杜平闻言急忙起身,准备赶到衙门前迎候。哪知未曾出门,莫仁兴便进了书房。 “下官杜平参见大人。不知大人驾到,未曾远迎,请大人恕罪。”杜平连忙躬身参见顶头上司,请莫仁兴坐到自己刚才坐的座椅之上。 “给莫大人上茶。” 不用杜平吩咐,早有下人端上两盅香茶,分别放在莫仁兴、杜平两人的面前。 莫仁兴拿起茶盅呷了一口茶,打着官腔问道:“杜大人,忙什么呢?” “回大人,职下正在清查本月的赋税入库、解缴情况。”杜平恭谨地答道。 “哦。”莫仁兴心不在焉地漫应了一声,随后说道:“杜大人,本官日前接到一纸诉状,所诉事项可是与杜大人有关哩。” 杜平一惊,是何人将什么事情告到自己的头上了?继而一想,自己在这黄冈县任上,虽然说不上厘奸剔弊、成绩斐然,却也不至于作奸犯科、欺凌百姓,有什么怕别人告的?于是坦然说道: “何事与职下有关?请大人指教。” “两年前,杜大人是否判过一桩定亲契约的讼事?” 杜平一听是这件事情,原本有点忐忑的心情顿时一阵轻松,答道:“没错,那是弘治二年秋天的事。” 杜平将当时判案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判决后,双方当事人均无异议。不过,不久前当事人之一的司徒蛟找到卑职,声言自己在朝廷有一个大有来头的靠山,若是替他将此事翻案改判,他保证让卑职加官进爵。哼哼,我杜某人熟读圣贤之书,尚还知羞识廉,怎会作此贪赃枉法的勾当?当场一阵痛斥,将他驳了回去。怎么,难道在下官这里碰了壁,又告到莫大人您那里去了?” 莫仁兴一听,明白杜平这番话的意思,于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杜大人,你这案子判的大错特错。” 杜平听他指责自己判错了案,不禁心生反感,当下不服气地说道:“双方当事人一个愿退定亲之礼,一个收回了当年的聘金,并在公堂之上签字画押,卑职这才判决定亲契约作废。怎的大错特错?请大人指教。” 莫仁兴见他顶撞自己,面色一沉,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自古至今之婚姻通例。司徒蛟也好,钟离岚也罢,只能遵从父母之命,怎能自作主张毁约退婚?这岂非大不孝之罪?而杜大人不遵例律、不循祖制,对他们的荒唐行为不仅不予制止,反而推波助澜。你说,这不算大错特错?” 莫仁兴的训斥,激起了杜平读书人的执拗脾气,他涨红了脸反驳道:“说到孝道,古人赵岐在《孟子注》中说,‘于理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司徒风趁人酒醉朦胧之时,诱他签下女儿的定亲契约;钟离震酒醒之后,方知铸成大错,多次表达悔亲之意。倘若司徒蛟对这样的父母之命‘阿意曲从’,岂非‘陷亲不义’?卑职根据两个当事人的要求作出判决,既成全了当事人的心愿,又不致使司徒蛟‘陷亲不义’。卑职何错之有?” “杜大人,你在本府面前引经据典,言下之意,本府不知孔孟之道了?”见杜平要反驳,伸手一按,换过一副面孔,息事宁人般说道:“罢了罢了,你我之间不必争论。司徒蛟一纸诉状告到本府,本府不能不受理。故此,请杜大人将此案的卷宗调出一阅。” 上司调阅案卷,没有理由不从。杜平命主簿取出案卷,送到莫仁兴面前。 案卷其实很简单,只有一张定亲契约和一张有双方当事人画押的笔录。莫仁兴却看的很仔细,特别是那张定亲契约,翻来覆去地不知看了多少遍,似乎要在其中发现点什么。 杜平在旁百无聊赖,张口打了个呵欠,他伸手揉了揉眼睛,端起面前的茶盅慢慢吹着浮在茶水上面的几片茶叶。 莫仁兴见状,放下手中的案卷,眼望杜平问道:“杜大人又是打呵欠又是端茶盅的,莫非嫌本府久坐了?” 杜平一听顿觉尴尬,心想只有上司“端茶送客”的规矩,哪有属下“端茶”送上司的道理?连忙解释道:“大人误会了。卑职因夜间睡眠欠佳,因此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失礼!失礼!” 莫仁兴饶有兴致地问道:“杜大人因何事夜不成寐?莫非是为百姓操心而宵衣旰食、夙夜在公?” 杜平脸一红,答道:“卑职确有此心。不过睡眠不好另有原因:卑职患有多年的‘不寐’之症。” “哦?”莫仁兴一直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关心”地问道:“多年的‘不寐症’?难道没有延医诊治?” 杜平摇摇头,说道:“不知看了多少郎中,可就是治不好这个病。” “巧了,本府认识一个郎中,擅治‘不寐症’,待我差人请他过来与杜大人开个药方,看是否有效。”莫仁兴热心地说道。 杜平急忙推辞:“区区小事,不劳大人费心。再说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种病症对生活也无大碍。” 莫仁兴正色说道:“哪里话?属下有事,上司关心一下份属当然。何况晚上休息不好,就会影响到白天的公干,怎么会是小事?”说罢朝门外喊道:“娄子通——” 话音未落,一个人走进了二堂。杜平一看,正是本县县丞娄子通。 “大人。”娄子通走到莫仁兴跟前施了一礼。 “杜大人患有多年的‘不寐症’,你为何不报与本府知晓?”他扬手止住待要辩解的娄子通,“本府命你亲自去将本府认识的黄郎中请来给杜大人瞧瞧。还有,杜大人的家眷不在县衙,无人贴身照料,自今日起,你按照黄郎中所开药方,亲自服侍杜大人吃药,不可假手旁人,听清楚没有。” “是,大人。”直到这时,娄子通才转头看了杜平一眼。 “使不得,使不得。”杜平急忙摇手辞谢,“县衙尚有杂役,不敢劳驾娄兄。” “呃,说什么劳驾不劳驾,杂役做事毛里毛糙,怎教人放心?这事就这么定了。还有,杜大人治病期间,就不要视事了,省得影响药石的治病效果。”莫仁兴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杜平一听,急忙说道:“那怎么行。偌大一个县衙,征税纳粮、教化百姓、听讼断案、劝民农桑、灾荒赈济、兴学科举,凡此种种,怎能没有主事的人?” 莫仁兴白眼一翻,“哼”了一声:“谁说没有主事的?娄子通,在杜大人治病期间,你代掌黄冈县衙,小事由你处置,大事报告本府裁决。” 杜平一听就这样剥夺了自己的职权,心里气愤,便据理争辩道:“莫大人,杜某虽然官低职微,却也是朝廷的命官,即便有什么过失,大人也只有上折弹劾的权力。这‘离职’的处分,大人恐怕无权作出吧?” 莫仁兴唇角动了动,扯出一丝干笑,说道:“杜大人休要激动,本府完全是为了你好,并非罢你的职夺你的权。一俟杜大人病愈,便可重新视事。说真心话,本府还指望着杜大人的鼎立支持哩。”说完不再理会杜平,转而向娄子通说道:“娄子通,你听明白了吗?” “大人,这……”娄子通似乎有顾虑。 “这什么?哦,我知道了。”莫仁兴用手指敲敲桌子,朝门外喊道:“来人,传黄冈县主簿、六房经承、三班班头。” 门外无人答应。 莫仁兴面露不愉之色,质问杜平:“怎么?你这黄冈县不受本府的辖治吗?” 如果知府直接号令属县的经承、班头,朝廷还要县令干什么?杜平心里充斥着鄙夷与不满,口里却向门外说道:“没听见吗?知府大人传唤主簿、六房典吏和三班班头呢,还不快传?” “是,大人。”门外立时有了回应。 不大一会儿,黄冈县的主簿、六房典吏和三班班头等十数人来到二堂。莫仁兴作势“咳”了一声,望着众人说道:“杜大人奉公如法、殚精竭虑,以至积劳成疾,患上不寐之症。本府为体恤下属,许其离职调养、专心治病。自今日起,由县丞娄子通代掌县衙,尔等务要听从娄大人差遣,诸事亦向娄大人禀报,不得以任何事由打扰杜大人。听明白了吗?”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杜大人早衙时还神采奕奕,怎么忽然间就要离职养病?于是纷纷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杜平,竟无人回答莫仁兴的问话。 眼看莫仁兴恼羞成怒就要发作,杜平怕连累了众人,连忙勉强说道:“各位,本县的确身体欠佳,这才向府尹大人提出离职养病。你们就按府尹大人说的办吧。” 众人虽然还有疑虑,但既然杜平也如是说,便齐声答道:“是。” “赵亚。” “大人。”门外走进一个带刀衙役,对莫仁兴躬身答道。 “你带几个弟兄留下来,负责杜大人的安全,不准任何人打扰杜大人治病。” “是,大人。” 说到这里,杜平长叹一声:“就这样,杜某被限制在这个小院内一年有余,除了娄子通和赵亚带的几个衙役外,再也没有接触任何人。唉,想不到老朽一个无意间的呵欠,竟招来莫仁兴的软禁,真是岂有此理!” “我看未必,即便杜大人当时不打那个呵欠,恐怕也是一样的结果。”陈文祺说道。 “陈大人,你是说……” 陈文祺摆摆手,打断杜平的话:“杜大人,娄子通后来真个为你请来郎中治病了?” 杜平点点头,说道:“这倒是真的。当天,娄子通便将那个黄郎中请到县衙,为老朽切脉问诊之后,开了一副药方,说是坚持服用一段时间,必定有效。送走郎中之后,娄子通亲自为老朽买药煎药,每日辰、未、戌三个时辰准时送到房间,一年多来,从未间断。” “这一年多时间,都是娄子通亲自为你煎药、送药?” “嗯,从未假手他人。” “杜大人服药之后,感觉如何?” 杜平迟疑了片刻才说道:“若说睡眠吧,倒也改善许多,服药之后,挨着枕头便能入眠。不过……精神反不及从前,口、舌、手脚时有麻木之感,想是久不活动身体功能减退的缘故吧。” 陈文祺拉过杜平的左手,将食、中、无名三指分别按在杜平手腕的寸、关、尺部位,约有盏茶时间方才松手。 “陈将军也会切脉?请问在下的脉象如何?”杜平急切地问道。 “还好。”陈文祺语焉不详地答道,然后问道:“杜大人与你这位县丞共事多长时间了?关系如何?” “娄子通?他原是黄州府检校,前年腊月改任本县县丞的。下官与他共事不长,关系尚可吧。” 检校?县丞是正八品的朝廷命官,府衙的检校却是一个不入流的职位,从检校一跃而为县丞,莫非此人有些能耐? 陈文祺心里暗想,口中却问道: “既然‘不寐’之症状好转或消失,为何还在继续服药?杜大人难道没向知府大人提出复职视事的要求?” “提过,但……” 正说话间,突然“哐啷”一声,房门被人踢开,紧接着一个阴沉的声音说道:“将刺客给我拿下。” 第八十五回 无案可稽 正说话间,房门“哐啷”一声被人踢开,只见被陈文祺点了穴道的两个衙役领了数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明晃晃的腰刀,闯进房中,手指陈文祺叫道: “娄大人,就是他。” 在点穴道时,陈文祺想到秋夜气温较低,不忍两个衙役长久受凉,而且自己与杜平交谈不会太久,故此只轻轻点了两个衙役的昏睡穴,拿捏着一个时辰之后便可自解。哪知一念之仁给自己带来麻烦,两个衙役醒转后,飞快地跑去报告了娄子通,这才引来娄子通带着在县衙值夜的捕快前来抓人。一进门,娄子通不由分说,就叫“把刺客给我拿下。” 杜平连忙挡在陈文祺身前,说道:“娄兄不要误会,他是杜某……” 娄子通截住杜平的话,冷冷地说道:“杜大人不必惊慌,谅这小蟊贼挟持不了大人您。”说完对众衙役喝道:“还不动手?” “且慢。”陈文祺将杜平往旁边轻轻一推,走到娄子通的跟前,问道: “尊驾就是代掌黄冈县的娄子通?” “大胆,你敢直呼本……人的大名?” “呵呵,姓名本是用来呼叫的,尊驾既然不欲人直呼,何必取名?” “大胆蟊贼,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快?最好束手就擒,免受皮肉之苦。” “阁下这是要留客?深更半夜的在下正无处可去,按理说县衙确是休憩的好地方。不过在下琐事缠身,今儿就不劳阁下款待,待我办完事后,定来与阁下一会。” 话音一落,站在室内的捕快们徒觉一股大力撞来,不由自主地往两边一退,让出一条通道,昏暗中一道身影一闪而过,眨眼间已到院中,待娄子通等人随后追出时,早已不见了陈文祺的身影。 娄子通返回杜平的房中,向杜平“关心”地问道:“杜大人,那刺客没伤着您吧?” 杜平摆摆手,谎称道:“没有。他并非刺客,是……是下官的远房亲戚。”陈文祺临走前,利用“传音入密”向杜平说了两句话,其中一句是嘱他不要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是吗?”娄子通疑惑地说道:“那是本……人唐突了。既然是杜大人的亲戚,在下也不再追究了,杜大人还是早些歇息吧。”说罢手一挥,对众衙役说道:“我们走。” 来到院中,娄子通叫过原先那两个衙役,将手往杜平住的房间一指,低声吩咐道:“警醒一点,他有什么动静,立即报告。”说完张口打了个呵欠,与几个捕快分头离去。 翌日天明,黄冈县衙里一如往常,该“点卯”时点卯、该升堂时升堂,守门的依然守门,巡查的依然巡查,仿佛昨夜未发生过任何事情。娄子通还是在辰、未、戌三个时辰准时将汤药送到杜平的房间,亲自服侍他喝下,然后离开。 冬至短、夏至转,此时寒露已过,夜色来得比较早。娄子通第三次送来汤药的时候,已是金乌西坠,暮色渐浓。 杜平喝完碗里最后一口药汤,向娄子通称谢道:“多谢娄兄。” 娄子通接过杜平手中的空碗,说道:“杜大人不要客气,在下告辞了。”说完转身走出房门,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绕过西厢房,娄子通来到一间上锁的偏房门前,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打开房门,左右一瞧,见四处无人,便闪身进入房内,反手关上房门。 房中陈设很简单,只有一桌一柜一铜炉,铜炉上放着一只瓦罐,想来这便是他专为杜平煎药的地方。 娄子通走到桌前,将手中的药碗倒扣在桌上,转身捧起铜炉上的瓦罐,出门跾到偏房后面的一个扬凼(当地方言,倒垃圾的土坑,垃圾在坑内腐烂之后可作肥料——作者注)旁,拾起凼边的一把铁锨,刨开垃圾,将瓦罐中的药渣倒出,再以旁边的垃圾覆盖。做完这一切,才将瓦罐捧回偏房放好,锁门而去。 娄子通前脚走,陈文祺后脚就从西厢房墙后转出来,迅速下到扬凼中,用铁锨慢慢刨开覆盖的垃圾,一堆药渣显现在眼前。 他拾了一根短棍,仔细地拨弄翻看,似在辨认药方配伍。药材经过三次煎熬,几乎都已酥烂,短棍一拨,立刻分裂成碎粒。忽然,陈文祺眼睛一亮,扔下手中的短棍,伸手拣出一片形状完好的药材,仔细瞧了一会儿,又撩起衣襟擦了擦药片上的污垢,送到舌尖舔了一下,皱着眉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跳上扬凼,潜出县衙。 午夜,杜平睡意朦胧之中,忽觉房中有动静。他睁开眼睛一看,一个人影站在床前,正弯腰轻轻拍打着床沿。杜平一惊,正要叫喊,只听人影轻声说道:“杜大人,是我。” 杜平一听是陈文祺,心里一松,吐出一口长气,说道:“吓死我啦。”说罢便要起身点亮灯烛。 陈文祺一把将他按住,说道:“不必起来,我们就这样说几句话。” “陈大人请讲。” “杜大人,从明日起,你不可再喝娄子通送来的汤药。”陈文祺轻声交待。 “为何?”杜平惊问道。 “照我说的做,我保证杜大人的精神会一天比一天好。至于为什么,以后自然明白。不过,不能让娄子通他们知道你没有喝药,如何瞒过他,你自己想办法。” 杜平虽然不解,但还是点头答应。 “杜大人,当年你废除了钟离岚与司徒蛟两人的定亲契约,那张契约现在何处?”陈文祺虽然几乎确定那定亲契约就在司徒蛟身上,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已经封存在县衙的黄册库里了。” “除那张定亲契约外,本案还有什么证据留存?” “还有司徒蛟和钟离岚两人画押的质证记录。” “就这两样?”陈文祺似乎不信。 杜平点点头:“就这两样。状元公想要什么?” “杜大人,当年你废除定亲契约时没有判词吗?照理说,这判词不仅应同佐证一同留存备查,而且还应誊抄给当事人收执啊?” 杜平赧然说道:“当时双方同意了调解方案后,书吏便将画了押的质证记录呈给老朽,老朽信手将打好腹稿的判词写在质证记录的反面,待宣读完判词,司徒蛟和钟离岚他们都迅速离开县衙。老朽见调解圆满结束,一高兴,也没顾上让书吏重新抄写判词。” 陈文祺一听暗暗叫苦,果然不出所料,当事人手中并没有判词。不曾想杜平的一个疏漏竟然失去了关键证据。 “状元公,你打算与莫仁兴打官司?”见陈文祺半天没说话,杜平关心地问道。 “在下并非当事人,如何能打这个官司?我只是在寻找佐证而已。” “老朽当年亲自办的案,自然是最有力的证人,何须另找什么佐证?”杜平信心满满地说道。 “杜大人愿意出面作证,那是再好不过。但莫仁兴老奸巨猾,若对大人的证言不予采信,大人你待如何?” 杜平闻言一窘,暗想空口无凭,那老贼必然抵死不认,便对陈文祺说道:“既然如此,状元公便将那案卷取出来吧。老朽虽然离职年余,可主簿他们这些人还是肯听招呼的,老朽写个字据,你拿着趁夜去找主簿,让他将案卷取出来。”杜平极希望方家胜诉,这样一来,自己复出的机会就大了,因此他热情地给陈文祺献计献策。 陈文祺心道,到如今还不知道莫仁兴为何让你离职养病?口里却说:“晚了,那宗案卷只怕早就摆在黄州府书房的案上了。” 杜平初时不解,细细一想,方始明白莫仁兴“软禁”自己的原因,一时又气又恼,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文祺看看窗外,已有丝丝的晨曦透入房中,便站起身向杜平辞行,“杜大人,请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天色微明,早起的人们又开始忙碌新一天的生计。 陈文祺心里有事,出了县衙之后,信步向郊外走去。黄冈县的质证记录与判词,是废除钟离岚与司徒蛟定亲契约的关键证据,而莫仁兴让杜平离职养病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毁灭这个证据。陈文祺对此深信不疑,因此他根本没打算去县衙的黄册库查看“验证”。 但是,失去了这些书证,方彦杰、钟离岚如何与司徒蛟对簿公堂?就算杜平肯出庭作证,除非双方当事人共同承认,否则,这种孤证是不可能被作为断案依据的。 怎么办? 自从科考以来,陈文祺可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沈灵珊被绑架、居庸关遇暗杀、酆烨的荒唐合约、郭村的无头命案、战静州、收“三卫”、还有在息风岭独战岭南三凶,等等,每桩每件不是凶险至极就是茫无头绪,但他都能镇定自若、从容应对。然而今天,他头一回有了一筹莫展的感觉。 当然,陈文祺从未想过放弃。这不仅关乎钟离岚、方彦杰他们个人的命运,而且还要揭穿莫仁兴与司徒蛟之间的肮脏勾当,为朝廷、更是为百姓剪恶除奸、厘剔宿弊。他边走边在记忆中搜索前人智断的经典案例,走着走着,忽然驻足片刻,继而快步来到江边码头,雇了一叶小舟,溯流而上,很快消失在江面的薄雾深处。 …… 武昌城高观山南麓,座落着一处庞大的建筑群,其中遍筑宫殿楼阁以及水榭庭院,屋宇亭台朱漆鎏金,气势恢弘;周围垒石为城,城开四门,其中南面正门上方的城墙上镌刻着三个鲜红大字——镇楚门。这处占了大半个武昌城的所在,便是大明皇朝二十六王府之一——楚王府。 洪武三年,太祖皇帝朱元璋册封六岁的皇六子朱桢为楚王,十一年后,十七岁的朱桢离开京城就藩武昌,开启了六房一脉对楚地的统治。经过百余年的世袭罔替,这座媲美皇宫的王府,其主人已是第五任楚王朱均鈋。 朱均鈋入主楚王府,可谓幸运中的幸运。 大明开国之初,太祖朱元璋为确立子孙的特殊身份与地位,对皇室实行封藩建制,将二十六个儿子册封为亲王,并规定册立亲王的嫡长子为世子,作为王位的继承人,世袭罔替;亲王如无嫡子,则庶子按长幼次序承嗣王位。 六房一脉,传到第三任楚王时,就早早印证了太祖爷的“先见之明”。太祖曾孙朱季堄,以庶长子的身份于正统四年承袭王位,做了第三任楚王。可不到四年时间就撒手西去,因身后并无子嗣,其弟朱季埱嗣位做了第四任楚王。遗憾的是,尽管妻妾成群,在朱季埱掌管楚王城的十九年中,众多的王妃、夫人们也未给他留下子嗣,与乃兄朱季堄如出一辙,身后止留下一座偌大的王府和空寂的王座。 既无子嗣,自然还是兄终弟及。依照长幼次序,楚王的桂冠轮到了先王朱孟烷的庶三子朱季塛头上。可不知何故,朱季塛依然在他的东安郡王府安之若素,并未入主楚王宫。就这样,楚王位一空就是三年,直到成化元年,身为东安郡王朱季塛庶一子的朱均鈋,才坐在满是灰尘的王座之上。 由郡王摇身变为亲王,朱均鈋且喜且惊。也许是得之不易,入主王府二十多年,他始终深藏若虚为人谦和,上不干预朝政,下不凌驾地方,与帝系以及地方官吏均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这日晌午时分,朱均鈋正在楚王宫后花园漫步赏花,只见侍童手拿一张拜帖匆匆跑来,一边喘气一边禀告:“王爷,王府外有人求见。”说罢,双手将拜帖呈到朱均鈋的面前。 朱均鈋接过拜帖,只见上面写着:翰林院带俸学士武德将军湖广蕲水陈文祺叩拜。 陈文祺?朱均鈋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得很,但一时又记不起来是何人,便问那侍童道:“此人多大年纪?他还说什么没有?” “回王爷,那人大约二十左右,他说两年前在琼林会武宴上见过王爷。” “是他?”朱均鈋一下子记起来了,这不就是在琼林会武宴上侃侃而谈“三元及第”的那个新科状元吗?听说他识破了鞑靼人的阵型、赚回了二十年前被鞑靼人抢去的河套三城,难怪皇帝封了他个翰林院带俸学士之外还封了个将军哩。可是,本王与他话都没说上一句,今天他来干什么? “王爷,见还是不见?”侍童见王爷久久没有出声,小心地问道。 “见,引他到存心殿稍候,本王这便过去。”朱均鈋说完,不紧不慢地走出后花园。 “微臣陈文祺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陈文祺匍匐于地,向朱均鈋施拜君臣大礼。 “陈将军请起,看座。”朱均鈋不无客气地说道。 陈文祺谢过之后,在朱均鈋的下首一张椅子上欠身就座。 “王爷,微臣冒昧拜谒,恳请恕罪。”落座后,陈文祺首先客套了一句。 “无妨,本王正闲得慌,巴不得有人来说说话哩。”朱均鈋宽厚地笑了笑,接着说道:“陈将军当日在琼林会武宴上吟诗作对、口若悬河,本王印象颇深,而且欣赏得很呐。” 陈文祺拱手说道:“王爷谬赞。微臣当日口不择言,妄评太宗老皇爷,还请王爷恕罪。” 对陈文祺来说,那次琼林会武宴实在是不堪回首。此时听朱均鈋旧事重提,便顺口“检讨”了一句。 朱均鈋并非四房的后裔,而且陈文祺也是实话实说,故当日听到陈文祺那番话后,并未如四房系的亲王们那般激愤。现在见陈文祺有些拘束,便摇手说道: “陈将军说的是大实话,何罪之有?”说完这一句,改口续道:“琼林会武宴后,本王便离京返回了王府。后来听说鞑靼济农阿巴海呈贡时摆了一个怪阵,满朝将领竟无一人能识,幸有陈将军识阵破阵,才保得天朝的威严,真是英雄出少年哪。” “哪里哪里?自从太宗爷得神机枪炮法,并在军队中特置神机营之后,那些古老的阵法已是不堪一击,谁还去研究这种无用的东西?也是微臣少时见猎心喜,碰巧看过那个‘怪阵’,这才误打误撞捡了个漏。比起那些文韬武略、能征惯战的将军们,微臣实在不值一谈。”陈文祺谦逊地说。 “人道年少轻狂,看来并非尽然。陈将军有如此胸襟和见识,难得,难得!”朱均鈋夸赞道。 陈文祺有点窘迫,赶快转移话题:“王爷,微臣无事不登三宝殿。” 朱均鈋这才省起陈文祺来王府拜访必是有事,遂歉然一笑,说道:“是啊,本王倒是忘了。陈将军此来何事?快说来听听。” “王爷,皇上传来圣旨,敕令微臣就近调集兵马,招讨暴民方浩钰……” 不待陈文祺说完,朱均鈋诧异地问道:“湖广出了暴民?陈将军来见本王,莫非湖广都司不肯调兵?” “非也。湖广都司王大人倒是爽快,将黄州卫兵员悉数交由微臣调遣。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难道那个方浩钰十分强悍,你们打不过人家?”朱均鈋紧张地问道。 陈文祺摇摇头,说道:“那倒不是。算上老幼病残,方家寨也不过数百人,哪里敌得过朝廷的虎狼之师?微臣虽带了百余人马上山,但并未与他们交战,而是兵不血刃地劝服方浩钰罢兵休战了。” “这是大好事啊,陈将军为何还……”朱均鈋疑惑地看着陈文祺,神情间颇有不解。 陈文祺朝朱均鈋拱拱手,欠身说道:“王爷,微臣此番奉旨招讨方浩钰,查知地方奏折对其指控多有不实,而且在微臣晓之以理后,他便主动撤去阵形,遣散山民,愿意罢兵休战。故此,微臣撤销了他‘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三项不实的罪名。因这‘强抢**’一条,事涉诉讼纠纷,要走诉讼程序,是以微臣责成方家不日前去黄州府出庭应诉。” 朱均鈋见陈文祺说到此处止住不言,问道:“就这样?” “就这样。” “奇怪了,陈将军大老远到王府来,就告诉本王这个事?没有别的意思?” “皇上敕令微臣招讨方浩钰,自然是要微臣对方浩钰的四项指控一一查明处分,如今微臣出脱了他的三条罪名,却留下‘强抢**’一条悬而未决,如黄州府处置不当,办成冤案或激起民变,那便是微臣之罪了。” 朱均鈋怔怔地望着陈文祺,久久没有吱声。原先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渐渐隐去,最后面色一沉,“哼”了一声说道:“陈文祺呀陈文祺,不料你入仕不到三年,便变得如此圆滑世故,真是枉读了圣贤之书啊。” 陈文祺知道朱均鈋为何生气,但心里的想法不便直说,只能见机行事,设法让楚王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他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离座躬身说道: “微臣如何圆滑世故?恭请王爷训教。” 朱均鈋再次“哼”道:“难道不是?想当初在琼林会武宴上,你陈状元布衣尚未换成朝服,就敢直陈太宗老皇爷的‘不周’。现在呢?说话吞吞吐吐、语含玄机,你以为本王听不明白?你对黄州府有怀疑,却又不明说,于是打哑谜让本王来猜,是也不是?” 陈文祺一听,机会来了,于是躬身答道:“王爷英明。黄州府尹莫仁兴确有许多反常之处,此案交由他办,结果不容乐观。但这仅是微臣的怀疑,并无真凭实据,故此不敢在王爷面前妄言,请王爷恕罪。” 听了陈文祺的解释,朱均鈋脸色和缓了一些,但仍然没有完全释怀:“既然信他不过,为何不自己问案决断?你是御封的招讨使,有这个权力啊!” “禀王爷,微臣与方家以及此案有一点瓜葛,依照大明律,理应回避。”说罢,将方浩钰救爹爹沈清和设计解除司徒蛟与钟离岚的定亲契约等事情向朱均鈋说了个大概。 朱均鈋听后,神情方始恢复,他示意陈文祺坐回原位,捻须说道:“黄州府信不过,你自己要避嫌,那么此案……呃,陈将军,那你应该去布政使司衙门啊,跑到本王这里干什么?” “微臣只是奉旨办事,与布政使司没有交集。以微臣这个品级,哪能在布政使司说上话?而且湖广布政使司对黄州府出现‘暴民’的事情毫不知情,黄州府敢于越级上奏,一定有人背后支持,再说上级衙门也不会无故干预下级办案的。所以微臣只能觐见王爷。” 朱均鈋哑然失笑,说道:“陈将军你这是问道于盲——找错人了。这事要放在以前,自然没有问题,可现在——本王是没法帮你啊。” 朱均鈋说的没错。在开国之初,分封在各处的藩王,确实兼有节制卫所、奉令征伐之任,但“靖难之役”后,藩王的军政之权渐被剥夺,到如今已是“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了。 陈文祺当然知道这些,遂恭谨地说道:“区区小事,怎敢惊动王爷大驾?微臣此来,仅是向王爷奏闻此事,恭请王爷稍稍关注即可。微臣既奉圣旨,自当尽心竭力,为朝廷分忧。” 朱均鈋听了,这才知道陈文祺到王府的真实意图。他略微思忖了一下,便“呵呵”一笑,说道:“陈将军赤子之心,可赞可佩。黄州府离此不远,那里的风吹草动,本王应该知道的。” 陈文祺闻言大喜,心道不虚此行,又与朱均鈋小声交谈了几句,便离座告退,迅速离开了楚王府。 第八十六回 知府问案 却说黄州知府莫仁兴送走陈文祺后,顿时如释重负,轻松无比:方家寨这个烫手的山芋终于抛了出去,自己再也不用亲自带领兵房的那些能吃不能用的家伙上山拼命了。他不担心陈文祺能不能破那个怪阵,破得了阵,便捉拿方家父子升堂问罪;破不了阵,朝廷自会增兵进剿,轮不到本府操那份闲心。他信手拿起案头的那张略显黄旧的信笺,忽又眉头紧皱,想到陈文祺那句模棱两可的话,开始发愁起来:倘若陈文祺破阵之后,不将方家父子移送本府,这个官司如何了结? 这日“早堂”之后,他又回到书房,眼睛盯着案上那张“定亲契约”,心里却在想象山上官军久攻不下那奇阵的情形,转而又想到自己的官帽……正意马心猿之际,忽然书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顿时心中极为不快: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经禀报就闯进来?正要开口呵斥,抬头一见来人,心中的邪火瞬时化为乌有。 “莫大人,您好悠闲啊。”司徒蛟摇摇摆摆地跨过门槛,走到莫仁兴的书案前,手指在案台上敲击了几下。 “公子您来啦?快请上坐。”莫仁兴对着司徒蛟点头哈腰,忙不迭地起身让座。 司徒蛟走到座椅跟前,并没有落座,他伸手在座椅靠背上拍了几下,语带双关地说道:“这可是莫大人您的官椅,本公子如何敢坐?” “哪里哪里,老朽坐哪把椅子,还不是公子您一句话?”莫仁兴卑微地答道。 司徒蛟得意地一笑,大言不惭地吹嘘道:“那倒也是。”随即话音一变,沉声说道:“莫大人,您要换官椅,本公子可是费尽心思跟您跑路。可我要的人在哪?莫大人,您可别忘了,这椅子换大还是换小,本公子一句话而已。” 莫仁兴脸色变了几变,随后挤出笑脸说道:“是,是,公子千万不要动怒,您吩咐的事情老朽可是牢记在心、夙夜不忘。这一年多来,老朽丢下府衙所有刑名钱谷的杂事不管,一心操办公子吩咐的事情,您不都看见了?” 司徒蛟冷“哼”一声说道:“说的好听,一年下来只操办我的事情,可办的咋样?到现在连那贱人的汗毛我都没见着一根。” “若非方老贼大逆不道公然跟官府作对,老朽早将那贱……咳……尊夫人请回公子府中了。”莫仁兴嘟哝着说。 “你呀,也就这本事了,到头来还得本公子去调兵遣将。呃,不是说朝廷派兵来了吗?” “是,早几天已经上山了。” “哦?知不知道带兵的将领是谁?可别又是一个怂包就好。”司徒蛟乜了莫仁兴一眼。 莫仁兴老脸一红,悻悻地答道:“是……是一个名叫陈文祺的将军。” “你说谁?”司徒蛟“腾”的一下站起身,语气急促地问道。 “是一个名叫陈文祺的将军带兵上山。”莫仁兴以为司徒蛟没听清楚,重复了一句。 司徒蛟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口中说道:“坏了,这下全完了。……这老东西办事怎这么不牢靠?” 莫仁兴以为他骂的是自己,连忙分辨道:“司徒公子,这事不能怪老朽啊,他可是皇上钦定的人哩。” 司徒蛟瞪了莫仁兴一眼,闷声说道:“谁怪你来着?我是说我那……” 司徒蛟虽然粗野,却并不傻,说到此处连忙打住。 莫仁兴这才知道他说的是谁,心里一松,凑近司徒蛟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这陈文祺带兵上山,怎么就坏了?是不是他一个文弱书生,根本就不是方浩钰的对手?” 司徒蛟怪眼一翻,教训般地说道:“你懂什么?别看他斯斯文文的样子,手上还真有一点功夫。‘岭南八雄’厉害不厉害?本公子亲眼见他与老六单雪斗了百余招没分出胜败。”陈文祺一招夺下自己大刀的那段故事他没好意思说。 莫仁兴喜道:“既然是如此厉害的人物,方家父子岂不是手到擒来?公子为何说‘坏了’呢?” 司徒蛟没好气地说道:“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骗我到县衙告状、让杜平那狗官废了本公子与小贱人定亲契约的那个人。他与方俊杰、方彦杰兄弟狼狈为奸,你想他会不会捉拿方彦杰?” “是他?”莫仁兴颇感意外,随即说道:“那又如何?皇上敕令他带兵讨伐,他敢抗旨不遵?只要他破了阵,本府便立马锁了方家父子升堂问案。不出几日,本府包公子能够搂着尊夫人睡觉。”说完淫邪地笑了起来。 本已垂头丧气的司徒蛟,听莫仁兴一说,立即转忧为喜,挺身站起来,一脚踢开身后的座椅说道:“好,只要您办成了这件事,本公子就设法给您换把官椅。” 正说着话,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急促响起。只见人影一闪,兵房经承文礼急步跨进书房,向莫仁兴躬身说道:“大人,属下回来了。” 莫仁兴没有立即问话,他绕到文礼身后,探头往书房门外望去。 文礼莫名其妙,随着他的目光也扭身回头,见门外空无一人,狐疑地问道:“大人,您……” 莫仁兴打断文礼,问道:“只你一人回来的?” “回……?大人您问的是回府衙还是回黄州城?”文礼一时不解,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莫仁兴没好气地反问道:“有何不同?” “禀大人,上山讨伐方浩钰的兵马全都撤回了黄州城,属下便也跟着回来了。只不过他们都回了黄州卫,只属下一人回到府衙。”文礼不知知府大人究竟要问什么,索性馆子里端菜——和盘托出。 莫仁兴皱皱眉,不快地说道:“本府不关心谁回谁没回,只想知道官军是赢了还是输了。” “回大人,官军与方家寨并没有开战。” “没有开战?莫非姓陈的看到那个阵型棘手,未战先怯了不成?”自己数次带兵征伐都是铩羽而归,如果陈文祺一举攻破方家寨,岂非证明自己太过无能?但若是连朝廷的正规军队都拿不下方浩钰,又如何能将钟离岚摆平?因此莫仁兴听到这个消息,既是高兴又是失望,那种患得患失的复杂心情旁人是无法体会的。 “禀大人,并非如此。那日上山,陈将军在阵前转了一转,识得那阵名为‘冲轭’,他令带兵上山的百户冯斌按兵不动,自己赤手空拳闯进阵中。不久,只听一阵锣声响起,原先排列在阵中的山民一哄而散,那‘冲轭阵’就这样消失了。” 莫仁兴像听到神话一般,张着嘴巴半天回不过神来。 一旁的司徒蛟插嘴问道:“那姓陈的人呢,难道也消失了?” 文礼从未见过此人,不知他是何等身份,遂向莫仁兴问道:“大人,这位……” “哦,那个……文礼呀,究竟是陈将军将那个冲……轭阵破了,还是那个冲……轭阵将陈将军给杀了?”莫仁兴支支吾吾地把文礼的问话搪塞过去。 文礼见莫仁兴对那人的身份讳莫如深,不免满腹狐疑,思考着要不要当着此人的面将陈文祺的话告诉知府大人。 “大人,属下长途跋涉大半日,有些口渴了,属下回去喝点水,再向大人禀报山上的情况。”文礼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文礼,”莫仁兴一手拉住文礼,一手端过自己的茶盅,递到他的面前:“来,这盅茶本府一口未动,你将就喝了,然后快给本府说说山上的情况。” 文礼见他没有让那人回避的意思,愈加猜不透此人的身份,只好说道:“既如此,属下先禀告情况,回去再喝。” “也好,你说罢。” “其实,陈将军也未破‘冲轭阵’,方家也没把陈将军怎么办,是方浩钰听从陈将军的劝告,主动撤去阵形、罢兵休战的。” 莫仁兴心里“咯噔”一下,望了望司徒蛟,难道真如他所料?口里却问道: “这么神?陈将军说了些什么,方浩钰如此相信他?” 文礼未及回答,一旁的司徒蛟冷“哼”一声,说道:“姓陈的与方家两个小贼臭味相投,早已结成一伙,方浩钰对他那还不是言听计从?” 文礼望了望莫仁兴,奇道:“陈将军与方浩钰的两个……儿子有交情?没听他们说啊?” “你傻不是?这还用说吗?看他们的神色举止就知道了。”司徒蛟无所顾忌地说道。 司徒蛟出言不逊,文礼心中十分不快,但又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不敢冒然顶撞,便没好气地说道:“在下跟随陈将军上山两日,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见方家二少出现过,怎么能够看见他们之间的神色举止?”他对此人心生反感,怕他生事,干脆将沈清与方浩钰两人的关系隐去不提。 莫仁兴怕两人越说越僵,忙说道:“好了,你们说的这些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陈将军是如何发落他们的。文礼,方浩钰、方彦杰父子抓获了没有?什么时候移交本府?” “禀大人,陈将军以为对方浩钰的指控稍微严厉了一些,因此已经奏请皇上,撤销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等项罪名。”文礼婉转地说道。 “你是说,陈将军没有将他们绳之以法?”莫仁兴有些泄气。 “没有。陈将军说,只要方家从此安守本分,便不再追究他们的刑责。” 司徒蛟一听,双手连击书案,咬牙切齿地嚣叫道:“岂有此理!姓陈的,老子要去京城告你个徇私枉法之罪。” “公子稍安勿躁。”莫仁兴劝住司徒蛟,转向文礼说道:“适才那句话怎么说?再说一遍。” “哪……哪句话?” “奏请皇上那句。” “哦。陈将军已经奏请皇上,撤销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等项罪名。”文礼重复说了一遍。 “‘等项’?这等项之中也包括‘诱拐**’?”莫仁兴不解地问道。 “那倒没有。哦,陈将军要属下转告大人,方家寨已经撤去阵型,罢兵休战。此后如未奉圣旨,不可再兴兵方家寨。至于方家涉及的诉讼官司,他已令方家务于三日之内前来知府衙门应诉,请大人按照程序,秉公而断,切不可动辄拘人,再生事端。” 莫仁兴一听松了口气,这陈文祺总算识趣。只要案子转到本府手中,那就由本府说了算。他仿佛看到自己官服上绣的飞禽,已经由云雁换成了孔雀(本朝官服制度:四品绯袍,绣云雁补子,三品绯袍,绣孔雀补子)。 心里高兴,口中却责备文礼:“这么重要的事不知道先说吗?说那么多废话干嘛?”说完手一挥,“没你的事了,去吧。” “属下告退。”文礼不知他为何生气,尴尬地笑了笑,躬身退出书房。 “姓陈的果然怕了我们。什么狗屁‘蛊惑愚众、啸聚山林’的?姓陈的要撤就撤罢,只要问方家小贼个‘诱拐**’之罪,就能让他坐穿牢底。罢了,老子这次就放姓陈的一马,不去告他了。莫大人,您赶快升堂,本公子已经等不及了。”司徒蛟自找台阶自转弯。 “来人,命三班班头各负其责,明日卯初点卯,卯正升堂问案。” “升——堂——” “威——武——” 站班衙役拖长尾音的堂威声在寂静的黎明传出很远,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们。一年多未见知府衙门升堂问案,这一连串的“堂威”激起了一些人的好奇心,片刻功夫便有十数人来到府衙门前,探头探脑地想看“热闹”。 把门的衙役一面抵住大门,一面粗声驱赶欲挤进公堂的人群,府衙大门在双方的推搡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仿佛在大声**。 莫仁兴见此情形,将公案上的惊堂木重重一拍,高声喊道: “来呀,将无关人等乱棍轰走。” “等等。”坐在公堂上的司徒蛟摇手说道:“莫大人,我看这些人并无恶意,何不敞开大门,让他们旁观一下?” 莫仁兴一愣,此人一贯胡作非为、狂悖无道,今天怎么发起善心来了? 司徒蛟自然不是出于“好心”。打这场官司,不仅要重新夺回钟离岚,更要一雪方彦杰的夺“妻”之恨。今天的官司方彦杰肯定是输,如果当堂有更多的人看到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带枷发配的狼狈样子,该是多么畅快! 莫仁兴虽然不知司徒蛟的心思,但只要能够哄得他高兴,怎么样都行。听罢司徒蛟的话,便令把门的衙役敞开大门,任由众人在堂外旁观。 “来呀,带被告上堂。” “威——武——” 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将方彦杰带上公堂。 “堂下何人?何方人氏?报上名来。”莫仁兴冷冰冰地问道。 “草民方彦杰,本府黄冈县永宁乡人氏。”方彦杰面色平静,直立堂中,大声答道。 莫仁兴惊堂木一拍,喝道:“方彦杰,见了本府,为何不跪?” 方彦杰毫不畏惧,扭头左右一看,答道:“大人,公堂之中这么多人,为何独要草民一人下跪?草民不服。” 两旁的站班皂隶纷纷变脸,怒喝道:“我等是衙门公人,凭什么要陪你一起下跪?” 衙门外的“旁观者”也悄悄议论起来:这人莫非有些痴呆?你一介草民,见官是要跪拜的,怎能与衙门中人攀比? 方彦杰置若罔闻,既不反驳,亦不下跪,只在那里“嘿嘿”冷笑。 莫仁兴正愁没有借口煞他的锐气,见他拒不下跪,又抓起公案上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叫道:“方彦杰,你藐视堂规,该当何罪?来呀,将方彦杰拖下去责打十棍。” “大人息怒,我有话说。”这时衙门外一人高声叫道。随着话音,这人已经跨过门槛,站到了方彦杰的身边。 莫仁兴狐疑地看着来人,问道:“你是何人?要说什么?”未知来人的底细之前,他极力克制没有发作。 “草民方俊杰,是方彦杰的胞兄。” 莫仁兴见他没有什么“来头”,而是跟自己作对的方家人,马上面色一变,喝道:“与本案无关人等,不得滋扰公堂。来人,给我乱棍打出去。” 方俊杰甩开推搡他的皂隶,说道:“大人,不是说我弟弟‘诱拐**’吗?草民也曾参与其事,怎说与本案无关?” “哥,快退出去,你不用管我。”方彦杰急忙阻止,他不愿兄弟二人都卷入这场莫名其妙的官司。 莫仁兴转怒为喜,方俊杰呀方俊杰,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你可别怪本府判你连坐之罪。于是喝道: “你既然参与其事,便与方彦杰一样,同是被告,还不快快跪下?” “大人,草民兄弟不是不肯下跪,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还请大人指教。” “那点不明白?”莫仁兴不耐烦地问道。 “适才升堂之时,草民听大人喝叫‘带被告上堂’,草民没听错吧?”方俊杰问道。 莫仁兴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有心不答,但自己说过的话不能不承认。 “没错,那又怎样?” 方俊杰没有理会,继续问他:“大人又说,草民‘既然参与其事,便与方彦杰一样,同是被告’,这不错吧?” “没错,你俩兄弟共谋,当然都是被告。” “那就奇怪了,大人既然升堂问案,为何只传被告上堂而不见原告的踪影呢?” “方俊杰、方彦杰,瞎了你们的狗眼吧?老子不是在这儿坐着吗?”司徒蛟以为方俊杰兄弟故意藐视自己,气咻咻地吼道。 方俊杰没有理会司徒蛟,仍然不露声色地向莫仁兴说道: “大人,您还未回答草民的问题呢。草民兄弟既为被告,总得要知道是谁告的吧?” 莫仁兴伸手一指司徒蛟,“他不是说了吗?司徒公子就是原告。” “如果他是原告,草民就更想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么?” “敢问大人,大明律法是否规定,只要是原告,就必然有理;但凡是被告,就必定有罪?” “胡说。无论被告原告,自然要经过质证才能断定谁有理谁无理、谁有罪谁无罪,否则的话,何须升堂问案?”莫仁兴怒道。 方俊杰扫了一眼司徒蛟,正色说道:“若如大人所说,质证之前,原告和被告就要一视同仁吧?缘何在大人这里,原告、被告的待遇竟是如此大相径庭,难道黄州府不是大明朝廷的衙门?” 衙门外的众人长嘘一口气,这俩兄弟并不傻呀,绕来绕去,硬是将知府大人绕了进去,且看知府大人如何对付。 “这……”莫仁兴尴尬之极,老脸一红,指着司徒蛟嗄声说道:“来人,撤去座位。司徒蛟,堂下回话。” “你……?”司徒蛟忿然作色,瞪了莫仁兴一眼,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刚走出两步,忽然转身一脚踢倒座椅,怒气冲冲地走到公堂左侧。 “威——武——” 两边皂隶见他撒泼,高喊堂威,手中的杀威棒捣在地上发出山响。衙门外的旁观者一阵躁动,有人小声说道:“这小子要倒霉了。” 一丝愠怒的表情,在莫仁兴脸上一闪即逝。他隐忍不快,挥手止住皂隶们的呐喊,朝堂下说道:“原告被告,分列两侧回话。” “大人,草民无须下跪了?”方彦杰故意问道。 “罢了,站着回话罢。”莫仁兴知道司徒蛟非但狂妄,更是无知,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信口胡说,遂假作宽容地说。 谁知方彦杰并不买账,故意大声说道:“敢问大人,原告故意踹翻座椅,算不算咆哮公堂?”他恨透了司徒蛟和莫仁兴,要利用这个“插曲”令两人难堪。 司徒蛟戟指怒道:“方彦杰,小爷就咆哮公堂了,你能怎么着?” 方彦杰冷笑一声:“我当然不能怎么着,倒是要看看知府大人怎么着。” 这时,衙门外的“观众”开始议论纷纷: “这人竟然承认自己咆哮公堂,难道他不怕挨板子?” “知府大人怎么如此好的脾气?任凭这个人胡来也不生气?” “说不定这人与知府大人关系非同一般呢?或者此人大有来头?” “无论如何,咆哮公堂是要得到惩罚的,否则……” 听见众人的议论,莫仁兴脸上阴晴不定,心里暗骂司徒蛟愚蠢至极。在这一刻间,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鬼迷心窍,与这厮混到一起。但既上贼船,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他向司徒蛟使个眼色,然后拿起惊堂木一拍,语带双关地喝道:“大胆司徒蛟,竟敢在公堂上放刁撒泼,不让你挨几板子,你怎知这里是知府衙门?” 司徒蛟哪里知他用意,双眼一瞪,叫道:“莫……大人,你还真的要……” 莫仁兴怕他说漏嘴,截口说道:“住口。本府念你年轻不谙世事,且是初犯,二十大板暂且记下,若敢再犯,新账旧账一起算。” 方彦杰见他雷声大雨点小,正要再烧一把火,方俊杰轻轻一碰他的胳膊,悄声说道:“彦弟,适可而止。” 莫仁兴正担心方家兄弟继续发难,见他们不言不语,方始嘘了一口气,对司徒蛟说道:“原告司徒蛟,你告方彦杰诱拐**。本府问你,他是如何诱拐**的?且从实道来。” “回大人,八岁那年,钟离岚的爹爹钟离震与家父司徒风约定,将其女儿钟离岚许给草民为妻,并立下定亲契约。不料在三年前,草民去钟离家提婚,发现钟离岚已经离家出走。草民四处寻找,才知钟离岚已被方彦杰诱骗到他家,并于去年成婚。无奈之下,这才告到官府,恳请大人为草民作主,严惩诱拐**、伤风败俗的方彦杰、方俊杰兄弟,发还草民未过门的媳妇钟离岚。”司徒蛟口若悬河,说的头头是道,显然早已打好腹稿。 “空口无凭,你说钟离岚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可有凭证?”莫仁兴假戏真做。 “有。”司徒蛟变戏法般从身上掏出一张纸,送到莫仁兴的案前,“这是家父与钟离岚的爹爹钟离震共同立下的定亲契约,请大人过目。” 莫仁兴装腔作势地将那张不知看过多少遍的定亲契约从右到左“认真”看了一遍,然后将那张纸一扬,向方彦杰兄弟说道:“方彦杰,司徒蛟告你诱拐他的未过门媳妇钟离岚,你有何话说?” “大人,钟离岚与草民成婚时,已与司徒蛟解除了婚约,司徒蛟指控草民诱拐**,纯属诬陷。恳请大人明察,并按律问他诬告之罪。”方彦杰申辩道。 莫仁兴又对方彦杰扬了扬定亲契约,说道:“司徒蛟告你诱拐**,有定亲契约为证;你说钟离岚与你成婚时已与司徒蛟解除了婚约,可有证据?” “这……” 方俊杰见弟弟一时语塞,接口说道:“大人,司徒蛟的爹爹司徒风趁钟离岚的爹爹钟离震酒醉之际,诱骗他立下定亲契约,虽是事实,但钟离震醒酒后十分后悔,找到司徒震情愿退回彩礼,解除婚约。无奈司徒震拒不答应,因此,钟离震一气病倒,不久便一病身亡。钟离岚为抗婚离家出走,被司徒蛟找到强行逼婚,我兄弟二人恰好遇见此事,便即阻拦。司徒蛟强带人不成,便诉至黄冈县衙,希望官府能够为他做主。黄冈县令杜大人问明情况,又见钟离岚宁死不从,便从中劝解,说服司徒蛟同意解除婚约,接受钟离岚退回的定亲彩礼。因此,杜大人当堂判定定亲契约作废,解除了两人的婚姻关系。若说证据,杜大人便是人证。” “胡说!若是经过黄冈县判定定亲契约作废,必定当堂销毁此定亲契约,或在定亲契约上面注明‘作废’的字样,为何这定亲契约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司徒蛟身边?而且,杜大人如当堂判定定亲契约作废,为何你们手中没有判词?可见,所谓黄冈县判定定亲契约作废之词,完全是你等凭空捏造,不足为信。” “大人,当年杜大人当堂判定亲契约作废时,草民兄弟就在现场,并非捏造事实欺骗大人。至于为何未将定亲契约当堂销毁或注明作废,你们官府如何处理,草民不得而知;而这定亲契约又为何回到司徒蛟身上,恐怕只有莫大人您和杜大人还有司徒蛟心知肚明,草民兄弟何以知晓?”方俊杰据理力争。 莫仁兴勃然变色,指着方俊杰、方彦杰怒道:“胡说。分明是你兄弟编造谎言,现在不能自圆其说,反将污水泼向官府,简直岂有此理。来呀,将方俊杰、方彦杰拖下去,每人赏二十大板。” “昏官,你这是要屈打成招么?”方彦杰大声骂道。 “啪——”莫仁兴将惊堂木拍得山响,喝道:“大胆方彦杰!你竟敢咆哮公堂、辱骂朝廷命官?再加二十大板。” 方彦杰狂笑一声,抬手指着悬挂在公堂之上的匾额,说道:“前面有人咆哮公堂,没见板子侍候;本公子骂你一句昏官,就要再打二十大板。昏官,这‘公正廉明’四个字,你配吗?” 莫仁兴不理不睬,向行刑皂隶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拖下去与我打?” 第八十七回 张机设阱 “且慢!”只见衙门外的人群往两边一分,陈文祺身穿绘着熊罴补子的五品常服,快步跨过门槛,来到堂前。 “陈将军,您怎么来了?”莫仁兴不由自主站起身,问道。 陈文祺朗声一笑,答道:“莫大人,在下谨奉皇上圣谕,前来招讨‘暴民’。慑于天威浩荡,方浩钰愿意罢兵休战、卖剑买牛。念他平日为人宽厚、尊崇仁义,并无劣迹,在下拟呈奏朝廷,撤去方浩钰‘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的罪名。唯有这‘诱拐**’之指控,尚未作出定论,故在下奏请皇上恩准延宕数日,督促地方审断后再回京缴旨。因此,在下今日前来公堂旁听大人问案。” 奉旨督办,这理由就是王公侯爵、一品大员也无法拒绝,何况一个小小知府?莫仁兴一听,躬身说道:“微臣谨遵圣谕。”扭头吩咐衙役:“为陈将军设座。” 两个衙役抬来一张红漆太师椅,置于公堂左侧上首,莫仁兴不无谦恭地说道:“请陈将军入座。” 陈文祺微微一笑,大步走到太师椅前,从容落座。 待陈文祺入座后,莫仁兴向他说道:“陈将军,下官继续问案了。” “继续,您继续。”陈文祺点点头,说道。 莫仁兴停顿了一会儿,似在回忆刚才审到哪儿了。沉思了片刻,对行刑皂隶喝道:“还不动手?” “且慢。”陈文祺说道。 莫仁兴颇感不悦,压住不满问道:“陈将军,怎么了?” 陈文祺故意问道:“莫大人,被告适才说什么来着?这个定亲契约,两年前经黄冈县杜平杜大人判定废除了?” “他们是一派胡言,陈将军切勿相信。”莫仁兴断然否定。 “是吗?莫大人怎如此肯定?难道是黄冈县杜平大人亲口所言?”陈文祺不信似地又问。 这自然不是一句废话。若莫仁兴简单地回答“是”或者“不是”,接下来便会让杜平上堂质证。莫仁兴自然不傻,当下“嘿嘿”一笑,捻须说道: “子虚乌有的事情,杜大人如何知晓?” 陈文祺手指方俊杰兄弟,笑道:“话虽如此,但若杜大人亲口否认,看他俩还有何话说?” “这……” 陈文祺甫一出现,司徒蛟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眼见莫仁兴招架不住,忍不住开口叫道:“姓陈的,我是当事人,黄冈县什么时候判过我与钟离岚的定亲契约?你最好不要偏袒方彦杰,否则……”他一时没想好否则要怎样,便打住不说。 陈文祺向司徒蛟投来一瞥,又转向莫仁兴问道:“莫大人,他就是原告?” 莫仁兴点点头:“是,他便是原告,司徒蛟。” 陈文祺转向司徒蛟,问道:“司徒蛟,你认识本将军?” 这句问话看似简单却暗藏玄机。如司徒蛟点头承认,接下来便要追问两人在何时、何地认识的,如此一来,势必要说出功夫茶楼相遇以及大闹陈家庄等事情,这无疑承认了他与钟离岚在黄冈县对簿公堂的事实。 司徒蛟早已领教过陈文祺的口才,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陈文祺这一问,他立即心生警惕,决定高挂“免战牌”,于是摇头答道:“不认识。” 司徒蛟要“免战”,陈文祺可不答应。又问道:“既不认识,你怎知本将军姓陈?” 司徒蛟瘪了瘪嘴,不屑地答道:“刚才莫大人不是称你‘陈将军’吗?” “莫大人称我‘陈将军’,你可是称我‘姓陈的’。”陈文祺转向莫仁兴,“莫大人,他这有没有蔑视朝廷命官的意味?” 莫仁兴心里暗恨,口里斥责道:“司徒蛟,你再敢对陈将军不敬,本府决不轻饶。” 陈文祺做好做歹地摇手道:“罢了,罢了,本将军不与他一般见识。莫大人,您继续问案吧。” 莫仁兴被他隔三岔五的打断,一时不知如何再往下问。想了想,向方俊杰、方彦杰兄弟喝道:“方俊杰、方彦杰,司徒蛟告你们诱拐**,有定亲契约为证。你等说定亲契约已然废除,却是空口无凭。谁是谁非已经一清二楚,你等最好还是及早招认,莫教皮肉受苦。” 方俊杰兄弟齐声说道:“大人,草民手中虽无凭证,但定亲契约业经黄冈县令杜大人判定废除的确是事实。若大人不信,可让杜大人出堂作证。” 莫仁兴勃然大怒,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刁民,九口不离原词。杜大人贵为一县之尊,怎能与你作此荒唐的证人。看来,不用大刑你等是不招了。来呀,给他们各赏二十大板开开窍。” “哈哈哈,可笑啊可笑。”忽然,一阵笑声从衙门外的人群中传来。 “何人滋扰公堂?”莫仁兴喝道。 “威——武——”两旁的皂隶配合着高喊堂威。 人群分处,一个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少年大步走进公堂。只见他身穿鸦青色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金色镂空镶边,腰系一根暗红绸带,手持一把象牙折扇,步履轻松,姿态优雅。一个身穿玄色对襟外套的中年人紧随其后,似乎是少年的随从。 少年行至公堂正中,见陈文祺身子一动似要站起,便不经意似的摆摆手。陈文祺只好微微躬身,坐在椅子上没动。 见此情形,莫仁兴不禁一阵嘀咕,此人什么来头,陈文祺对他如此……转念一想,那又如何,只要不是布政使陶鲁陶大人到来,这里还不是唯我独尊? “你是何人?敢来扰乱公堂?来人,将此人叉出去。”莫仁兴的语气并不严厉,似乎有点底气不足。 “莫大人好大的威风。”少年神色不变,依然笑吟吟地说道:“适才司徒蛟踢翻公堂座椅,公然与大人叫板,也不见莫大人如此生气。在下好意来提醒大人,你怎如此激动?” 莫仁兴瞪眼说道:“本府为官二十余载,要你提醒什么?” 少年展开折扇,摇了摇,从容说道:“呵呵,在下担心莫大人忘了大明刑律第五卷第七十九条是怎么说的?以故特来提醒。” 大明刑律十一卷共一百七十一条,其律文结构和量刑原则莫仁兴还是大致清楚的,但若说哪卷哪条是什么,倒是真的对不上号。少年这一问,饶是莫仁兴想破脑壳也无从知道。他顾不得刚刚说过“要你提醒什么”,随口反问道:“第五卷第七十九条是怎么说的?” “既然莫大人忘了,在下告诉你也无妨。大明刑律第五卷第七十九条:‘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笞五十’。莫大人如若不信,可找来大明刑律查看。”少年停顿了一下,见莫仁兴没有吱声,接着说道:“适才听原告被告各执一词,一说经黄冈县杜大人判定解除契约,一说根本没有这么回事。其实无论谁说的对,莫大人大可不必在此费尽心机:如若已经黄冈县判定解除契约,被告‘诱拐**’的罪名便为不实;如若黄冈县从未受理此案,便要遵照大明刑律,自下而上陈告,不可越诉。因此,将此案发回黄冈县,让杜大人来审此案便可。莫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莫仁兴想不到这少年如此熟谙刑律,而他这个令自己非常被动的二难推理,实在没有理由反驳。他暗中急剧地思考,终于想到一个“理由”。 “你怎知本府不知‘越诉’的规制?本府不妨告诉你,司徒蛟呈递诉状时,恰逢黄冈知县杜大人患病不能署理县衙公务,故而才转投知府衙门的。司徒蛟,你说是不是这样?” 司徒蛟再愚笨,也知莫仁兴这话是向着他的,连忙点头道:“是的,当时县衙里没人管事,草民才将状纸投到黄州府的。” “哦?那么请问,你去投了几次状?怎知县衙无人管事?”少年问道。 “几次?那可记不清了。反正听衙役讲,杜大人因为离职养病,得有很长时间不能署理公务。”司徒蛟为证明自己不是越诉官司,便顺着莫仁兴的意思胡诌一番。 少年转问莫仁兴:“莫大人,司徒蛟说的可是事实?” “若不然本府会受理他的诉状?”莫仁兴不耐烦地反问,当然,这也间接地肯定了司徒蛟的说法。 少年正色说道:“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一州一县何尝不是如此?莫大人,既然黄冈县长期无人视事,您作为顶头上司,为何不向上级衙门禀报?” 莫仁兴反问道:“你怎知本府没向上级衙门禀报?”继而一想,自己堂堂一个从四品知府,怎么被这小子质问来、质问去的?遂拍着惊堂木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在知府衙门指手画脚?是你问案还是本府问案?来人,将此刁徒拖下去责打二十大板,逐出公堂。” “威——武——”随着震天的堂威声,立即涌上四个衙役,将那少年团团围住。 “谁敢动手?”随着一声大喝,又从衙门外走进十余人。为首一人,身穿绯色绣有锦鸡补子的常服、头戴一顶藏青色儒巾、足穿一双薄底灰色毡靴,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履从容地来到公堂。 莫仁兴正要发威,再一细看,立时大惊失色,连忙走下公堂,双膝跪在来人面前:“卑职参见大人。” 来人无暇理会莫仁兴,而是朝那少年躬身拱手道:“下官参见世子。” “陶大人不必多礼。”敢情此人正是湖广布政使陶鲁陶大人。 世子?莫仁兴又是大惊。能称之为“世子”的,那可是王储。难道他便是当今楚王的嫡长子朱荣??想到这一层,莫仁兴不禁冷汗涔涔,连忙移动双膝,跪到朱荣?跟前,口中说道:“下官不知世子驾临,多有冒犯,恳请世子恕罪。” 朱荣?与陶鲁互相还礼之后,才对莫仁兴说道:“不知者不罪,莫大人起来吧。” 莫仁兴不敢起身,眼睛望向陶鲁。 陶鲁低声喝道:“还不多谢世子?” 莫仁兴如获大赦,连说几声“多谢世子”,这才站起身来。 陈文祺这时才走过来,向朱荣?和陶鲁一一施礼,因陈文祺奉旨办事,陶鲁等也不敢怠慢,彼此之间客气了几句。 陶鲁向躬身站在自己面前的莫仁兴问道: “莫大人,黄冈县杜大人离职养病可是事实?” “是……是事实。”莫仁兴战战兢兢地答道。 “你说你已经向上级衙门禀报过了?本官怎么不知?难道也是直接禀报到朝廷某人了?”陶鲁冷然问道。 任谁都能听出陶鲁这个“也”字的意思,看样子他对莫仁兴越级禀报“匪情”十分地不满。 “卑……卑职以为杜大人只是微恙,修养三五日便无大碍,故尚未禀报布政使司。谁知他……” 莫仁兴话未说完,陶鲁断喝一声:“时到今日,你还敢谎言瞒上?” 说罢,将朱荣?引至陈文祺刚才坐过的座椅前面,恭敬地说道:“请世子屈驾暂坐于此,下官僭越了。” 朱荣?微微抱拳,说道:“陶大人不必过谦,您尽管行事。” 陶鲁又命随从搬来三张座椅,一张置于朱荣?的下首,另外两张于右侧摆放。 “陈将军,你也请坐。” 陶鲁请陈文祺在朱荣?下首的座椅上落座之后,便走向正中的公案,眼睛在公堂扫视了一遍,然后沉声说道:“来人,请黄冈县令杜平上堂。” 原来在此之前,陶鲁在黄冈县衙见过了杜平。 莫仁兴见杜平来到公堂,知道软禁杜平的事已经败露。当下双膝一软,跪倒在公堂之上:“卑职是真心为杜大人的病情考虑,没有别的意图,恳请大人明察。” 陶鲁手一抬,说道:“起来吧。”他将手指指设在右侧的两张座椅,示意莫、杜两人坐下,接着说道:“你们之间的事情暂时放着,先把他们的官司给断了。杜大人——” “卑职在。” 陶鲁指了指司徒蛟、方俊杰兄弟,问道:“他们三人,你可认识?” 杜平朝几人看了看,躬身答道:“回大人,此人名叫司徒蛟。两年前,他因一纸定亲契约来县衙告状,去年初,他又因定亲契约找过卑职,因此,卑职对他印象较深;至于他俩……卑职也有印象,在两年前司徒蛟来县衙告状时,他俩也在现场。” “如你所说,你曾判过定亲契约案了?”陶鲁问道。 “判过。当时,司徒蛟、钟离岚都在笔录上签了字画了押,所以卑职当堂判定定亲契约作废。” “笔录何在?” “回大人,在县衙的黄册库里。” “速速派人取过。” 不大一会,黄冈县主薄气咻咻地跑来,匍匐在陶鲁面前,惶恐地说道:“大人,小人有罪,那笔录不见了。” “笔录不见了?怎么回事?难道黄册库失盗了?”陶鲁问道。 “没有。黄册库只有一个门进出,并无窗户,但门锁好好的没有撬动的痕迹,而且所有卷宗都在,只有这个定亲契约案的卷宗不见了。”主薄小心翼翼地答道。 “既然没有失盗,那一定是有人拿走了。你仔细想想,除你之外,还有谁进过黄册库?” “按照规矩,除小人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黄册库。只是……只是……”主薄望了望莫仁兴和杜平,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不要怕,本官为你做主。”陶鲁给他打气。 “娄子通娄大人进去过一次。”主薄小声答道。 “娄大人进去过一次?”陶鲁饶有兴趣的问道:“他为何要进黄册库?” “回大人,去年杜大人因病不能视事,娄大人代理县衙。那天早晨,娄大人‘点卯’之后说近几天要轮流到各房巡查,让六房和三班管事的与手下打打招呼,如果见谁玩忽职守,定要严加处分。第二天娄大人便巡查到黄册库,他让小人打开黄册库,进去转了转,然后就走了。” “你有没有跟进去?” “娄大人巡查黄册库,小人自然要陪同。” “从进去到出来,你都跟着吗?”陶鲁问得很仔细。 主薄沉思了一会,似在回想当时的情景,然后说道:“小人陪同娄大人进去不久,忽听外面有人大叫‘哎哟’,紧接着又是‘哐啷’一声,小人忙跑出黄册库一看,原来是娄大人的随从蒋三一不小心将脚崴了,在跌倒的时候碰倒了小人的茶碗。就在小人过去搀扶蒋三的时候,娄大人也跟着出了黄册库,记得当时他还责备了蒋三几句。” 陶鲁大致明白了什么回事,高叫一声:“传娄子通。” “娄子通参见大人。” “免了。娄子通,黄冈县黄册库中定亲契约案的案卷,是不是你拿走了?” 娄子通装作糊涂,说道:“大人,什么定亲契约案的案卷?下官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拿它何用?” “娄子通,你也是见识过问案的人了。现在说出来可比以后查出来要好很多,你别错过了机会。”陶鲁严正地说道。 “大人,下官委实不知什么定亲契约案的案卷,您叫我怎么说?”娄子通咬牙说道。 “你进入黄册库不久,蒋三就在外面崴了脚,难道真就这么巧?”陶鲁冷笑道。 “大人,蒋三什么时候要崴脚,下官如何知晓?” “好,好。你既不说,本官也不勉强,且站过一旁吧。”陶鲁知道没有真凭实据,他一定不说实话,便转向杜平问道: “为何当事人手里没有判词?” 杜平一听,也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声答道:“卑职一时疏忽,未及让书吏誊抄判词给他们。” 陶鲁冷哼一声,冷冷地说道:“尽是一些尸位素餐之徒。起来吧,以后再跟尔等算账。”又问方俊杰兄弟,“你们可还记得判词是怎么说的?” “记得。”方俊杰兄弟俩齐声答道。 “杜大人,你与方家兄弟各自写出判词,两下对照,若写得一致,也能证明定亲契约案确经黄冈县断过;若写的不对,说明你们所言不实,本官定不轻饶。你们想想,敢不敢写?” 三人毫不犹豫:“敢!” “好。来人,拿两副笔、砚来。” 判词不长,杜平和方俊杰两人一挥而就。 “莫大人,请你当众念念。” 陶鲁发了话,莫仁兴不得不遵从。他先拿过杜平写的判词,当众念道: “‘钟离退还彩金,司徒同意废约;双方各得其所,自此再无瓜葛’。” 又拿过方俊杰手中那张: “‘钟离退还彩金,司徒同意废约;双方各得其所,自此再无瓜葛。’” 一字不差。 “原告,你还有何话说?”陶鲁望着司徒蛟问道。 司徒蛟所恃的是定亲契约在手,方家兄弟手里却是无凭无据,因此料定官司必胜。现在陶鲁让杜平与方俊杰分头写出判词,大是出他意外。急切间彷徨无计,只将眼睛向莫仁兴睃来。只见莫仁兴正襟危坐,眼睛平视,两手的食指弯曲着勾在一起,轻轻地拉动着。 司徒蛟灵光一现,已知莫仁兴的意思,忙说道:“回大人,若真是两年前的判词,他们如何记得如此清楚,竟然一字不差?显然是他们事先串通好的。恳请大人明察。”说完,忐忑不安地等着陶鲁等人的质问。 不曾想陶鲁“哈哈”一笑,说道:“此言不无道理。但你说他们事先串通,可有证据?” “大人,这本是件没影子的事情,他们却杜撰出什么判词,而且竟是一字不差,您觉得合理吗?要说证据,”司徒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才是证据。这张定亲契约一直在草民手里,杜大人何时判过作废?” “说来说去,你还是说黄冈县从未判过你那定亲契约?”陶鲁故意问道。 “本来如此。” “也罢,既然黄冈县从未判过你那定亲契约,便将你的诉状发回黄冈县审断,如何?” 司徒蛟双手乱摇,急道:“不可。他们早已串通一气,草民请求大人让他回避。” “照这么说,只有黄州府来断了?” 司徒蛟正要点头,方彦杰高声说道:“黄州府与司徒蛟才是早已串通一气的,草民请求黄州府回避。” 陶鲁怒瞪双目,指着莫仁兴、杜平两人斥道:“尔等果然为的好官,一桩简简单单的定亲纠纷,让尔等搞得官威尽失。” 正说着,只见朱荣?那个随从疾步来到朱荣?身后,附耳说了几句。 朱荣?眉头一挑,失声问道:“你说的当真?” “小的不敢肯定。” 陶鲁见他主仆两人神色不对,便关心地问道:“世子,您们……” “哦,陶大人,您可记得两年多前王府那桩库银失窃案?”朱荣?问道。 “怎么不记得?王府的库银被窃三千两,盗贼至今还逍遥法外呢。世子如何突然提起此事?” 朱荣?对那随从说道:“你与陶大人说说。” “是。”那随从转向陶鲁说道:“陶大人,王府库银失窃之后,一直是怀疑系省城盗贼所为,因此久未破案。不料今日在这黄州府隐隐约约看到那盗贼的影子。” “哦?此案未破,本官始终不能释怀。您且说说,那影子在哪?”陶鲁激动地问道。 “大人,无凭无据,在下不敢乱指。” 陶鲁一拍脑门,说道:“是本官性急了。既然窃贼可能在黄州府,那好办,莫大人——” “卑职在。” “你速将知府衙门的捕快悉数派出,挨家挨户给我搜查赃银。还有,通告各县衙门尽数差遣捕快协同查找,三日之内,务必破获此案。”陶鲁有些兴奋。 “大人,这……”莫仁兴似有顾虑。 陶鲁不快地问道:“怎么?有难处?” 莫仁兴赶快说道:“不是。大人,已经两年有余,只怕盗贼早已将赃银脱手,查找只怕不易。” “这个你放心。三千两银子不是小数,况初时风头正紧,那盗贼定会隐匿不动,等过几年避过了风头,他才敢脱手。”陶鲁十分有把握地说道。 “还有,寻常大户富户,也有几千上万的银两放在家中,如何辨别赃银?” “这个容易。”那随从说道:“王府的库银底部,均有‘王示’二字的印记。” “王示?” 那随从以为莫仁兴不解,说道:“对呀,王示。这批库银王爷原本是为犒劳戍边军准备的,因此熔铸时便在银锭底部拓上‘王示’二字,意思是王家赐予的银两。” “既有印记,那便好办。卑职这就去差派捕快,并修书通告各县。”莫仁兴为在布政使大人面前图表现,起身匆匆离去。 陶鲁与朱荣?会心一笑,朝堂下说道:“杜大人,黄冈县是重点,你速回县衙,差遣捕快火速搜查赃银。” “是,大人。”杜平声音响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有布政使大人这句话,自己就算是复职了。 “娄子通,即日起,你不再在黄冈县衙门办事,暂回家等候,随时听传回话。” 娄子通一脸的惶恐,朝堂上叩了几个响头后飞一般地离去。 “司徒蛟、方彦杰、方俊杰,你等先回家暂候,待本官破了赃银案,便来断你们的官司。去吧。” 第八十八回 不打自招 司徒蛟、方彦杰、方俊杰三人虽心里不安,但布政使大人已然发话,哪里还敢争辩?连忙唯唯诺诺叩头告退。出了府衙,三人恨恨地互相瞪了一眼,转身分道扬镳。 按下方家兄弟不表,单说司徒蛟会齐等候在府衙不远处的狐朋狗友、家丁喽啰后,一言不发,径直走上那条回家的大路。 此时已是金乌西坠,这些狐朋狗友、家丁喽啰在衙门外相候大半日,早已是喉焦唇干、饥肠辘辘。原指望司徒蛟出来后带他们胡吃海喝一番,现如今见他毫无此意,而且脸色难看至极,只道他输了官司心情不好,没人好意思上前与他搭话,只好忍饥挨饿跟着他默默上路。 司徒蛟的心情的确不好,而且自从与钟离岚废除定亲契约以后,心情从来就没有真正舒畅过。这倒不是因为钟离岚貌美如花难以忘怀,而是钟离岚背约逃婚令他“颜面尽失”。而这一切,全拜方家兄弟和陈文祺所赐,因此司徒蛟发誓要挽回颜面。他先从最“恨”的陈文祺开始,纠集了几个上不了台面的文人骚客、并攀附上“岭南八凶”之一的单雪,准备在陈家贺宴上大闹一番,让陈文祺当众出丑。不料当日在陈家庄,“文”斗不过小小的书僮,“武”又被耄耋老人一招吓退,落得个铩羽而归。所幸进京后意外得知姑父是当今“国丈”,通过姑母司徒燕软语相求,姑父张峦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春风得意的陈文祺投进诏狱,总算帮他出了一口恶气。但钟离岚终归投入别人的怀抱,仍然令他耿耿于怀,他决心仰仗姑父这个大靠山来它个倒转乾坤。 虽然在杜平那里碰了壁,但由县丞娄子通牵线与知府莫仁兴搭上关系,“倒转乾坤”计划正在一步步展开,若不是方家武力抗官,小美人钟离岚早已是温香软玉抱在怀了。为了不惊动湖广布政使司和湖广都司,在莫仁兴的策划下,给方家安了四大“罪名”,八百里加急送到寿宁侯府,请国丈张峦设法调集兵马,前来捉拿“暴民”方浩钰父子。但人算不如天算,朝廷的兵马来倒是来了,可领兵的竟是死对头陈文祺。这还不算,今日公堂上不仅来了王府的世子,更来了知府大人的顶头上司——布政使陶鲁,久不视事的杜平也重新履职,如此一来,这“乾坤”只怕倒转不来。 想到此,司徒蛟禁不住顿足捶胸,将陈文祺、钟离岚、方家父子乃至莫仁兴等人逐个骂了一遍。骂着骂着,忽然停了下来,右手在胸前捏了捏,接着伸入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笺纸,哈哈笑道:“铁证在本公子手中,别说是布政使,就是当今皇上,也得认账。小贱人哪小贱人,过几天看少爷我怎么收拾你!”瞥眼看见一干狐朋狗友、家丁喽啰们惊愕地望着自己,似乎醒悟般地说道:“哦,各位想是饿了吧?走,找地方喝酒去。” 众人一听此言,顿时欢呼一声,足底生风,向不远处的一家酒楼奔去。 酒过三巡,见司徒蛟心情向好,身旁一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司徒兄,您与嫂夫人的案子结了吗?” 司徒蛟将杯中酒往口里一倒,“咕噜”一声咽下去,这才答道:“没有,不过——快了。” “为何今日未断?该不会生出什么变故吧?”那人又问道。 司徒蛟白了那人一眼,“乌鸦嘴!证据就在本公子手中,能生什么变故?今日是发现了两年前偷盗楚王府库银的线索,官府要挨家挨户搜查赃银,故此没工夫审理本公子的诉状。” “挨家挨户搜查?噢,哪家没有几两银子,他能分的清谁是赃银谁不是赃银?”又一人质疑道。 “你道官府和你一样傻?”司徒蛟瞪了那人一眼,“那库银底部有印记的。” “印记?什么印记?” “铸有‘王示’二字。” “‘王示’?什么意思?”那人追问道。 “你的名字叫霍狗娃,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个记号嘛。”司徒蛟卖弄地说道。 话音刚落,与司徒蛟对面而坐的那人朝桌上“啪”的一掌,失声叫道:“哎呀不好。” “怎么?你家银子上有这两个字?”众人齐齐盯着他问道。 那人面色一红,赧颜说道:“非也。可库银失窃了两年,那盗贼只怕早已将赃银转手了。如果盗贼是本府本县人,那银子几经转手,说不定我等手中就有带‘王示’二字的银两哩。” 经他一说,众人顿时紧张起来,若然如此,被官府搜出自家带有印记的银两,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于是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碗筷,急于回家检视银两。 司徒蛟心里也在打鼓。是啊,这银两出出进进的,万一自家真有那种带有“王示”印记的银两,那可是百口莫辩了。见众人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敢走,便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扔,说道:“回家。”众人如蒙大赦,一阵鼓噪,各自择路而奔。 司徒蛟遣散家丁,独自回到卧房,将家中成锭的银两统统端到桌上,一一检视。没有发现什么印记,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下地。他将银锭收藏好,正准备上床歇息,忽然想起两年前钟离岚归还的二十两银两,它们会不会有印记?随后立即否定,那可是爹爹多年前送给钟离岚家的定金,哪会是失窃的库银?及至躺在床上,又有些不托底。于是翻身起来,自那隐密处取出那包银锭,顾不得拂去灰尘,急不可耐地解开包袱,将十只灰中泛黄、毫无光泽的银锭摊在桌上。 司徒蛟抓起一只银锭,翻转到底部一看,顿时“嗡”的一声,面色随之大变:“王示”二字,赫然刻在银锭底部! 他将手中的银锭一扔,又抓起一只银锭,同样有“王示”的印记。他不死心,将剩余八只银锭逐个查看,依然如前,每只银锭的底部都刻有相同的字样。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司徒蛟一屁股跌坐在椅上,脑内如万马奔腾、轰鸣不已。若是被官府发现,那可是百口莫辩,一旦定罪,就是死路一条。怎么办? 他怔怔地望着桌面,那些元宝仿佛变成一只只斑斓猛虎,张着血盆大口向自己扑来。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找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挪开床榻,挥锹便挖。床底泥土早已硬化,锹头又已锈蚀,司徒蛟更是终日游手好闲,根本不知铁锹如何使用,因此一锹下去,只有一道白印。情急之下,他挥锹一阵乱斩,不大一会儿功夫,头上便冒出腾腾热气,双手也已血迹斑斑。 忽然,他“哐”的一声扔掉铁锹,仰天狂笑起来,口中自言自语道:“这原本是钟离岚的银两,我为何要藏?待我将它送至官府,让小贱人去对官府说吧。”说着抢到桌前,将元宝拢入包袱,提了便走。刚要跨出门槛,念头一转,“……不对,若小贱人一口咬定这不是她归还的银两,这盗贼之名岂不是着落在自己的头上了?万万不可鲁莽,再仔细想想。对,不能让官府知道此事,一者这银两究竟是归谁所有难以分辨,搞不好引火烧身;再者即便坐实了小贱人是盗贼,官府一刀把她给砍了,本公子没机会亲手**她,总是出不了心中的闷气。” 主意打定,他又走回房内,弯腰拾起铁锹,望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了不到一寸深的土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何不将银两埋到后山去?这样就算官府他日发现,也不至于赖到我的头上。 司徒蛟将床挪回原处,一手提着银两,一手握着铁锹,趁黑向后山摸去。他有意多走几步,选了一处离自己家较远、土质松软的地方,不顾手掌伤痛,急急挖了一个尺余深的土坑,将银两连同包袱丢进坑中。 正要铲土填埋,忽然眼前一亮,土坑周围霎时亮如白昼。 司徒蛟抬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十余个公门中人,手持火把,将自己团团围住。 “你是何人?在此掩埋什么东西?”当头一个公人,语气严厉地问道。 “没……没什么,家里……养的狗狗得……伤寒死了,怕……染上人,就趁黑埋了。”司徒蛟心念电转,情急之中信口编了个谎言。 “狗子死了?打开看看。”公人似乎不信。 司徒蛟故作害怕,危言说道:“官爷,不能打开,人若染上就没救了。” 那公人“嘿嘿”一笑,说道:“是吗?本官爷偏就不信邪。”说罢,探手提起坑中的包袱,用力一抖,十锭元宝散落在地上。 又一个公人俯身捡起一只银锭,略略一瞄之后,送到当头那个公人面前,“班头,您瞧。” 班头将包袱往那公人手中一塞,说了句“包起来”,然后面对司徒蛟问道:“这就是你家死去的狗狗?” “官爷,不是……”仓促之中,司徒蛟欲要申辩又不知从何说起,没等他支支吾吾地说完,班头低喝一声:“本官爷只负责搜查赃银,你若有话,明天公堂上说去吧。”说完扭头吩咐手下:“将人绑了,回衙交差。” 众人携了“赃银”、簇拥着司徒蛟下了山梁,转上大道,星夜向黄州城赶去,不到五鼓,便已到了黄州府衙。 司徒蛟又来到了知府衙门的公堂上,距昨日离开府衙不到六个时辰。 陶鲁轻击一下惊堂木,沉声喝道:“司徒蛟,果然是你偷了王府的库银。其余二千九百八十两库银何在,还不快快招来?” 司徒蛟颤声答道:“大人,草民冤枉。草民从未去过楚王府,这银两不是草民偷盗的,请大人明察。” “没有去过楚王府?那这银两从何而来?” “回大人,这二十两纹银是钟离岚还给草民的,您若要知道库银的下落,请审问钟离岚便是。” “什么?”陶鲁微感诧异,“这些银锭是钟离岚给你的?她为何给你许多银两?你从实讲来。” “这……” “啪——”陶鲁一拍惊堂木,喝道:“什么这这那那的,快讲!” “恳请大人恕罪,其实……其实杜大人确曾断过草民与钟离岚的定亲契约案。杜大人讲,只要草民同意废除定亲契约,他便让钟离岚退还我爹爹当年的订亲彩礼。于是,钟离岚就……就将这些银两还给了草民。” 不料陶鲁听罢勃然大怒,申斥道:“大胆司徒蛟,公堂之上岂能容你信口雌黄!昨日你矢口否认黄冈县断过此案,不过一天的功夫,现又自承是杜大人劝你收了钟离岚二十两纹银。莫非是见盗窃库银之事败露,想嫁祸于人?”说着语气一转,“看来,你是不想说实话了,来呀,大刑侍候。” 司徒蛟双手连摇,大呼道:“冤枉啊大人。草民所说句句属实,杜大人可以作证。”司徒蛟转向杜平叩头道:“杜大人,求您为草民作证,这二十两纹银的确是钟离岚还给草民的。” 杜平淡淡地说道:“司徒蛟,你不是病急乱投医吧?本县怎知这银两是谁的?” 司徒蛟急道:“杜大人,那日在县衙公堂上,您亲眼看见钟离岚将这包银两还给草民的。” “在县衙的公堂上?”杜平似乎要找回昨日的面子,装作不明白的样子,“没事你们跑到县衙的公堂去干嘛?” “大人,昨日……昨日是草民混账,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杜平摇摇头,悠悠地说道:“司徒蛟,就算本县作证,这银两也是你爹爹送给人家的呀。” 司徒蛟早已有数,立即说道:“大人,我爹爹送她银子时王府的库银尚未失盗哩,这显然不是我爹爹原来的银两。” 杜平沉思了一会儿,点头说道:“言之有理。”然后站起身朝陶鲁施了一礼,说道:“陶大人,司徒蛟说的没错,当初他与钟离岚在县衙公堂,为那定亲契约纠缠不休,卑职见钟离岚执意不愿下嫁司徒蛟,便说服司徒蛟收回他爹爹当年所赠订亲彩礼,废除定亲契约。在得到司徒蛟同意之后,钟离岚便将这些银两退还给司徒蛟。这一切是卑职亲眼所见,决无虚言。” 司徒蛟闻听心里一松,连声说道:“确是如此,确是如此。” 谁知陶鲁面色一沉,对杜平斥责道:“杜平,枉你为朝廷命官。本藩问你,你既断过定亲契约案,可有质证记录?那判词又在何处?定亲契约为何还在司徒蛟手中?问案讲究真凭实证,你难道不知‘孤证不立’的道理?” “这个……”杜平顿时语塞,站立当场尴尬无比。 司徒蛟见杜平的证词没有作用,一时大急,脱口说道:“大人,那质证记录和判词在……” 话没说完,莫仁兴截口喝道:“司徒蛟,你不要无中生有、百般抵赖,若是痛快承认了盗窃库银之事,说不定王爷侯爷们一高兴,便脱了你偷盗之罪;若是信口胡说,落个构陷的罪名,只怕没人救得了你。”说罢正好与司徒蛟四目相对,忙眨了眨眼睛。 陶鲁乜斜了莫仁兴一眼,语带双关地说道:“莫大人,你别着急。他若敢胡言乱语,那可是直接与皇家作对。论辈分,别说楚王爷他老人家,就是世子,也是当今万岁爷的皇叔,他的话连皇上都得听几分,有哪个不要命的臣子敢置喙?” 司徒蛟岂不知两人话中有话?姑丈张峦虽然贵为国丈、侯爷,但未必就压得住王爷。若是坐实了偷盗库银之罪,说不定没等姑丈张峦知晓,自己的人头就被砍下。他不敢拿小命开玩笑,当下说道: “大人,草民不敢胡说。那质证记录和判词就在莫大人的书房里。” 此言一出,公堂上下一阵骚动。 “啪——” “肃静!”陶鲁不怒而威,眼睛盯住莫仁兴,沉声问道:“莫大人,他说的可是事实?” 莫仁兴“噗通”一声跪在公堂,呐呐地说道:“卑职一时糊涂,误听娄子通的谗言,恳请大人从轻发落。” 陶鲁命人至莫仁兴的书房取来案卷,又命衙役将娄子通拘传到堂。 娄子通还待狡辩,一见陶鲁亮出定亲契约案的案卷,情知事已败露,当下面如死灰。 经过讯问,莫仁兴、司徒蛟、娄子通三人对串通帮助司徒蛟翻案之事供认不讳,方家寨强抢**案自然也无须究诘。 陶鲁与朱荣?、陈文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唤当班衙役:“传方俊杰、方彦杰兄弟到堂。” “草民方俊杰(方彦杰)叩见各位大人。” “免了,起来吧。” “谢大人。” 陶鲁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经查,司徒蛟与钟离岚之定亲契约,已于弘治二年经黄冈县判定废除,有质证记录和判词为证,当事人司徒蛟亦无异议。本藩裁定:原告对方彦杰、方俊杰强抢**的指控不实,现予撤销。” 方氏兄弟一听,顿时欣喜万分,急忙匍匐在地,叩头谢恩:“草民方俊杰、方彦杰叩谢青天大人。” 陶鲁抬手示意他俩站起来,接着说道:“原告司徒蛟,明知定亲契约已经官府废除,仍贿买朝廷命官、状告他人强抢**,犯诬告罪、贿赂罪,依律二罪并处,枷号两月、流三千里、加役三年。” 话音刚落,两名衙役奔至司徒蛟身后,为他戴上五十斤重的枷锁,连扯带拽地向衙门外走去。 “什么青天大人?如此断案,我不服!”司徒蛟便挣扎便厉呼道。 “回来。”陶鲁看着回过身的司徒蛟,说道:“本藩为官数十载,断过的大小案件不计其数,还从未有过‘不服’之人。你贿买官家、诬告他人,罪证确凿,本藩依律而判,你且说说,为何不服?” 司徒蛟一梗脖子,说道:“司徒某人因罪获刑另当别论,缘何盗窃库银的重犯却逍遥法外?” “哦?你是说这个?”陶鲁与朱荣?相视一笑,“也罢,本藩便给你一个交待:所谓王府失窃库银,不过是子虚乌有之事。” 此言一出,不仅司徒蛟,堂上莫仁兴以及众多衙役均是大吃一惊。 “子虚乌有之事?莫非你们偏袒钟离岚那小……小……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成?”司徒蛟愤然说道。 这时朱荣?笑道:“王府谨遵祖训,并未从事四民之业,只凭岁供禄米以供王府上下生活所需,何来偌多库银?” “既然如此,为何谎称库银失窃?”司徒蛟哪里肯信? “若非如此,你怎会承认定亲契约被废之事?”陶鲁亦笑着说道。 “诓我?”司徒蛟瞪着两眼气呼呼地说道:“你们竟使这种阴毒的招式诱供?” 陶鲁面色一沉,说道:“古人云,遇文王施礼乐,遇桀纣动干戈。若不以此法逼你道出真相,方氏一家以及钟离姑娘岂不是冤沉难雪?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还不服么?” “不服,我还是不服。”司徒蛟不甘心这样的结局,“那银锭底部,明明镌有‘王示’的印记,若非王府的库银,寻常百姓家焉能称之为‘王’?” 陶鲁一意要让司徒蛟心服口服,不厌其烦地说道:“‘王示’并非‘王’府。本藩教你明白:此去往东清淮门外十里铺,有一爿小店,名曰‘瑞祥典当行’,每隔一段时间,那当铺便将平日所赚碎银熔铸成银锭,并取‘瑞祥’二字的偏旁镌于锭底,以作印记。这便是‘王示’银锭的来历,至于当铺为何取名‘瑞祥’,那就要请教陈将军了。” “又是你?”司徒蛟这才明白又是陈文祺暗中搞鬼,哪里还有心思管它当铺取名?只是切齿恨道:“姓陈的,咱俩没完。” 陈文祺朗笑一声,答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司徒蛟,你怙恩恃宠、恃强凌弱,终究要遭报应。就算没有我,你同样会是如此下场。奉劝你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别为你姑母招来不测之祸。” 陶鲁一拍惊堂木,喝道:“司徒蛟,你竟敢威胁朝廷命官?信不信本藩再赏你几十大板?”说罢手一挥,命令两个衙役:“愣着干什么?把他押下去。” 押走司徒蛟,陶鲁对方俊杰兄弟说道:“方俊杰、方彦杰,你们给令尊带句话,虽然此次官府处置失当,陈将军也奉旨劝得你们罢兵休战,但武力抗官总是不妥。若非当今皇上爱民如子,你方家寨只怕不能独善其身。往后遇有此类事情,可诉至官府排解,万不可私用武力、斗狠地方。” “草民谨记大人训诲。”方家兄弟连连答应。 “好了,你们下去吧。” “谢大人。” 方家兄弟一走,莫仁兴、娄子通顿时惴惴不安,不知陶鲁如何发落。见陶鲁将目光移向自己,双双跪倒在地。 陶鲁轻“哼”一声,说道:“尔等身为朝廷命官,如何与司徒蛟沆瀣一气、诬陷良善?” 莫仁兴用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俯首说道:“大人,卑职一时糊涂,受了娄子通的蛊惑,他说只须毁去黄冈县的定亲契约案卷,定了方彦杰强抢**之罪,将钟离岚判还司徒蛟,司徒蛟便可请他姑父为卑职请旨升职,布政使司的三品官位任卑职挑选。卑职没禁住诱惑,犯下大错,请大人责罚。” “布政使司三品官职任凭你选?哈哈哈——”陶鲁怒极反笑,又向娄子通问道;“娄子通,你如此不遗余力地为司徒蛟说话,又帮他抽出卷宗,所为何来?” 娄子通亦是冷汗涔涔,嗫嗫嚅嚅地说道:“大人,小的知罪。那日司徒蛟找到杜大人,许以五品之职请其为他翻案,不料被杜大人怒斥赶出县衙。小的一时官迷心窍,便与司徒蛟言道,若能让小的升职五品,小的可帮他劝说知府大人促成此事。司徒蛟大喜,拍着胸脯答应了小的,于是……” “于是尔等三人狼狈为奸,罗织罪名、欺压良善、挟私妄奏、蒙蔽皇上?” 两人匍匐在地,战战兢兢,不敢申辩。 陶鲁望了杜平一眼,继续说道:“还有,尔等竟敢私囚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莫仁兴急忙说道:“杜大人的确有恙在身,卑职出于关心,才让他离职治病的,并非是囚禁杜大人,请大人明察。” “关心?杜大人所患何病,为何让他离职一年有余?而且还不许他离开后院?” “这个……,杜大人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卑职没法让他视事。”莫仁兴辩解道。 陶鲁嘲讽道:“杜大人的病久治不愈,其中原因恐怕只有你与娄子通知道吧?” “卑职委实不知。” 陶鲁拍案而起,戟指道:“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陈将军,将那东西拿出来让他瞧瞧。” 陈文祺从袖中取出自县衙后院洋凼中捡到的那片药材,送到莫仁兴的眼前:“莫大人,这个东西你可认识?” 莫仁兴看了看,摇头答道:“不认识。” 陈文祺又送到娄子通的眼前,问道:“娄大人,你总该认识吧?” 娄子通脸上掠过一丝慌乱的神色,低头说道:“不……不认识。” 陈文祺直起身,不再说话。 “来呀,传林耀上堂。” “草民林耀叩见大人。” 陈文祺走到林耀身边,手举那片药材问道:“林掌柜,你仔细瞧瞧,那人可在这公堂之上?” 林耀将公堂上的人逐个看了看,然后指着娄子通说道:“他,就是他。从去年起,他前后来小店四次,所以草民印象很深。” “大人,我说,我说。”不等陶鲁发问,娄子通急忙说道:“都是……是莫大人让小的这么做的。” “娄子通,你别血口喷人,本府什么时候让你在杜大人药中加这乌头的?你有证据吗?”莫仁兴怒道。 “莫仁兴,你……”娄子通大急,但确实拿不出任何证据。 陈文祺笑道:“莫大人,你怎知这东西是‘乌头’?而且是在杜大人的药罐里找出来的?你这可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哩。” 莫仁兴这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当下面色惨白。 杜平起身走到陈文祺身边,接过他手中的药片,疑惑地问道:“我这一年多身体不适,难道与它有关?”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此乌头专治阴疽疮漏、沉寒痼冷之疾,医家视之为回阳救逆第一品。但它毒性极强,稍不注意,极易引起中毒。故而用此药时必先行炮制,而且须将此药单独煎炼一段时间,再与其他药材共煎,才能去除毒性。那日在下与你把脉时,发现脉象沉微细弱,大人又诉‘精神不及从前,口、舌、手脚时有麻木之感’,便怀疑大人有中毒之嫌,于是暗中查看了洋凼的药渣,发现了这片几乎完整的乌头。从药材煎炼的形状看,这乌头不仅事先没有炮制,而且还后于其他药材煎炼,因此毒性尚存,大人日服三次,自然出现了慢性中毒的症状。” 杜平一把抓住娄子通的衣领,咬牙骂道:“你这贼子,我与你无冤无仇,平日待你也不薄,为何反要害我性命?” 娄子通说道:“杜大人,小的只是奉命延缓大人复出视事,决无相害之意呀。否则,就不是如此剂量了。” 杜平欲待不信,瞧见陈文祺微微点头,知他所言不假,便松了他的衣领,恨恨地回归原坐。 陶鲁见两人供认不讳,便大喝一声:“来人,撤去他二人的乌纱、官服,押入大牢,待本藩奏明皇上之后,移送有司衙门议处。” 押走了莫仁兴、娄子通,陶鲁薄责了杜平几句,命他仍回黄冈县照常视事;又命随行的布政使司右参议吴仁思留下暂时署理黄州府事务。最后走下公案,欠身向世子朱荣?说道: “下官俗务在身,打算便即返回武昌。世子是在此盘桓几日还是……” 不待陶鲁说完,朱荣?长身而起,笑道:“在下完成了使命,也要回府向父王交差了,你我还是结伴而行吧。” 陈文祺见两人要走,恭敬且真诚地说道:“世子纡尊降贵,滞留此地多日,在下深感不安;陶大人应机立断、法不阿贵,在下更是敬佩。在此,文祺谢过世子、陶大人。” “呵呵,此案圆满得结,主要靠你陈将军行针步线,我等不过照计而为罢了。”朱荣?谦虚地说。 陶鲁拍了拍陈文祺的肩膀,笑道:“陈将军不必客套,咱们都是为朝廷做事,应该如此。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偕同朱荣?向停在衙门外的官轿走去。 强抢**案尘埃落定,沈灵珊的一颦一笑马上浮现在陈文祺的眼前。他决定先回一趟陈家庄,再去大崎山拜望一下师父师娘,然后不惜踏遍千山万水,也要把沈灵珊找回。 正行走间,忽听身后有人喊道:“陈兄,请留步。” 第八十九回 氤氲使者 陈文祺回头一看,只见方俊杰、方彦杰两兄弟正向自己奔来。 “二位方兄,是你们?陶大人已经撤销了对你们的指控,这喜讯怎不速速回去禀告令尊大人知道?却在黄州城逗留?。” 方彦杰边喘气便说道:“若非陈兄鼎力相助,方家怎能全身而退?虽说大恩不言谢,我兄弟也不能不辞而别吧?” 陈文祺笑道:“方二公子直爽过人,今日为何也俗气了?你我之间何须客套?快去快去,还不知钟离姑娘——呃,现在应该称嫂夫人了——在家多么着急哩。” 方彦杰闻言顿时面红耳赤,方俊杰连忙上前解围:“多谢陈兄关心。实不相瞒,这次我兄弟到知府衙门打官司,家父特地让我们携了信鸽前来,每日要与家里传书一次。刚才我们一出府衙,便将这喜讯传回家了。” “呵呵,难怪两位兄台不急不躁,原来早有安排啊。”陈文祺赞叹道。 “陈兄,你这么急急忙忙地赶路,是要回家么?”方俊杰问道。 “正是。不怕二位见笑,在下离家有些时日,有些想念爹娘他们了。” 方俊杰笑道:“人之常情,有什么见笑的?不过陈兄,你看时近正午,不如吃了饭再走,如何?” “是呀陈兄,我们很久没见了,今儿你就赏光留下,咱们边吃饭边叙叙旧?”方彦杰也诚恳相邀。 陈文祺不忍拂他们的好意,点头说道:“在下却之不恭,便依二位兄台。” 两人听他答应,不由大喜。正好不远处有一酒家,方彦杰向掌柜的要了一间雅座,点了两三样精致小菜,三人边吃边聊了起来。 “陈兄,你我三人今日能够在此喝酒谈心,实在是老天对我方家的眷顾啊。”方俊杰感概地说道。 “方兄何出此言?”陈文祺一时没有理解方俊杰的意思。 方俊杰解释道:“假若皇上不是钦点陈兄带兵‘招讨’方家寨,换了另外哪个将军,只怕是不问青红皂白,上得山来便挥兵掩杀。铁骑之下,我们这些山民那堪一击?多半要成刀下冤魂。我兄弟即便侥幸逃脱,此时只怕是亡命天涯,哪能与陈兄在此把酒言欢?” 陈文祺这才明白方俊杰的意思,连忙摆手道:“方兄言重了。当今皇上励精图治、爱民如子,所以旨意是‘招讨’,‘招’在前、‘讨’其后。何况,只要稍有正义感的人,怎会随便向平民百姓刀枪相向?” “话虽如此,可我听说,那日陈兄上山以后,我姑姑她们可不太友好,换作别人,那还不恼羞成怒?而陈兄屯兵不动,与尊叔父赤手空拳闯阵,这份情义,在下父子当铭记终生。” 方彦杰啧啧一叹,接着乃兄的话说道:“是啊,陈兄和尊叔父也的确了得,我姑姑煞费心血摆下的大阵,竟被你们轻易地给破了。” 陈文祺俊脸一红,摇手说道:“哎呀两位方兄,你们就不要高抬在下了。若非你姑姑宅心仁厚有意放我们一马,我们叔侄就算侥幸闯出大阵,浑身上下还不得血肉模糊?” 方俊杰不意他面皮如此之薄,连忙转换话题:“呃——陈兄,当日既知我兄弟便是方家寨的人,你为何不与家父说破这层关系?不然的话,我姑姑她们断然不会说出许多无理的话来。” “是啊陈兄,当时我和我哥还有岚妹就被爹爹锁在暗室中。若陈兄说出‘功夫茶楼’中的事,我爹爹肯定会放我们出来与陈兄相见的。”方彦杰附和道。 陈文祺微微一笑,说道:“在下何尝不想见见两位方兄?但当时在下身负皇命,不便叙旧,在那种场合相见反而不好。这个还请二位见谅。” 方俊杰连忙说道:“哪里哪里,我们只是觉得让陈兄和伯父露宿山野,心里有愧哟。” 陈文祺摇手道:“两位方兄不必自责。军人嘛,餐风露宿那是再平常不过了。想我们在宁夏收复失地的那段日子,哪天不是被甲枕戈、数着星星渡过漫漫长夜的?就算当时与两位方兄相见,我们也不能丢下百多名兵士不管不顾自己去享受吧?而且……那晚在下并没有露宿山岗。” “哦?那陈兄……” 陈文祺笑道:“在下在黄冈县衙与杜平杜大人说了大半晚的话,然后在黄州城郊外打坐了两个时辰。” 方俊杰愧疚地说道:“陈兄为了我家的官司,昼夜……” 陈文祺赶快截住方俊杰,说道:“方兄又来了,这不是小事一桩么,何足挂齿?” “哥,你就别说了。大恩不言谢,我们记在心里就好。”方彦杰性情直率,他为陈文祺斟满酒,端起酒杯说道:“陈兄,我敬您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还是方二公子爽快。”陈文祺举起酒杯,与方家兄弟碰了碰,一饮而尽。 “说真的,这次那昏官将证据悉数毁灭,我兄弟是有口难辨哪。若非陈兄请来布政使陶大人和王府的世子,假借库银失窃大案,令司徒蛟不打自招,我方家只怕要冤沉海底了。” 方彦杰见哥哥难以放下,赶快转移话题,向陈文祺说道:“陈兄,若说请动陶大人尚还说的过去,毕竟他治下发生的事情惊动了皇上,他不能袖手旁观;可楚王府的人素来不管地方的闲事,陈兄能惊动世子的大驾,当真匪夷所思。你是如何办到的?” 陈文祺笑道:“在下是沾了‘奉旨招讨’的光,皇上的金面王爷和世子不能不买。” 方俊杰竖起大拇指,开玩笑似地说道:“陈兄足智多谋,不仅请得动王公大臣,还请得动家中长辈。听家父说,若非尊叔父那番话,他们只怕没那么容易答应罢战息兵的。” “说到这里,在下突然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方彦杰犹豫地望着陈文祺。 方彦杰向来直爽,这时突然如此,令陈文祺大感意外,当下说道:“方二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那日阵中,尊叔父对阵法的一番高论,我姑姑是佩服得很,事后多次提及此事。”方彦杰望了望哥哥,犹豫着说道:“我想,请……尊叔父有暇时,上山来指教一下我姑姑。” 方彦杰见哥哥没有表示反对,暗里松了口气。 陈文祺听罢,心想我五叔酷爱阵法,这多年来不仅没有用武之地,而且鲜有赏识之人。如果知道有人愿意与他切磋心得,不知如何高兴。想到这里,便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五叔同样爱好阵法,若能与你姑姑共同切磋,那是再好不过,这事我替五叔应承下来了,随时奉召。” 方彦杰望了乃兄一眼,试探地说道。“只是……在下担心陈兄当不了尊五婶的家。” “呵呵,我‘五婶’啊,还不知在何方呢。” 方彦杰听姑姑详细讲过那日阵中的情况,自然也知道陈祥山说的那句半真半假的话,因此他假装吃惊地问道:“难道尊叔父尚未娶亲?” “然也。”陈文祺心中一动,隐隐约约地感到方彦杰问话的“深意”。 果然,方彦杰闻言喜上眉梢,举杯向陈文祺:“那……我姑姑……哦,在下就替姑姑先行谢过。” 既然知道方彦杰的意思,自然不能让人家开这个口。陈文祺抿了一口酒,说道:“在下冒昧问个问题,两位方兄若能说便说,若有不便,便罢了。” “陈兄不必客气,请说。” 陈文祺端起酒杯,站起来说道:“在下先敬二位一杯。若这问题唐突了,便请恕罪。”说完一口喝干杯中酒。 方俊杰见他如此慎重,当下不敢怠慢,亦喝干杯中之酒,说道:“陈兄,你我知交非一日,没什么唐突不唐突的。你尽管问,我兄弟知无不言。” 陈文祺敛容说道:“那日阵中,家叔出言有些许不逊,冒犯了你们姑姑。而姑姑的回答,则令在下不解,特此向二位求证。” “我姑姑她说了什么?”方彦杰抢着问道。 “当时她呵叱家叔道,‘休得胡言乱语!本姑娘还是黄花闺女,哪有什么夫相子教?’因此在下冒昧请问二位兄台,不知你们姑姑是名花有主还是待字闺中?” 方彦杰听他有此一问,暗中大喜,答道:“既然陈兄下问,我便坦言相告,姑姑她们确是待字闺中。只因爷爷奶奶去世得早,两位姑姑是我爹娘拉扯长大。也许是经常跟着家父习武的缘故,我们这位大姑姑自小就迷上了阵法,甚至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到了及笄之年,爹爹对她谈起婚嫁之事,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提出一个条件:无论何人,只要闯过她摆下的阵型,便任由爹爹做主。否则,就算潘安再世、沈万三重生,恕不考虑。” “这倒是与家叔毫无二致。”陈文祺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接着问道:“后来呢,就没有闯阵的人?” “说来惭愧。最初几年,倒是有不少青年才俊自恃有些身手,前来闯阵提亲。但却无一人能够破阵而出。久而久之,人们都知晓这阵难破,便敬而远之,没人再敢上山了。”方俊杰半是遗憾半是自豪地说。 “那阵型……” 方彦杰忙接过陈文祺的话头,说道:“那阵型并非像日前的‘冲轭’阵法,而是……阵图,我不懂阵法,可能这说法不准。总之它不是那种以兵士站立排列、队形能够千变万化的阵型,而是用旗幡按不同方位插放,使人辨不清方向的迷宫。我曾经进去过一次,别看阵外风和日丽,可进去之后,却是愁云惨雾、阴气森森,方向不明、乾坤混沌,真正是令人不寒而栗。亏得姑姑一直跟在我身后,见我害怕,连忙将我带出阵外。陈兄可听说过此阵?” 陈文祺笑了笑,答道:“略有耳闻。在下有个想法,请二位兄台帮助参详参详。” “什么想法?”两人异口同声。 “若二位不嫌高攀,在下欲请家叔前来试试。” 方彦杰一拍大腿,举起酒杯说道:“陈兄与在下是不谋而合。来,咱俩满饮一杯。” 陈文祺端起酒杯,与方彦杰的酒杯碰了一下,眼睛却望着方俊杰。 方俊杰“呵呵”一笑,说道:“陈兄说哪里话来?我兄弟虽与尊叔父缘悭一面,但据说尊叔父不仅器宇轩昂,而且武功超群,更为难得的是行而有义、交而有礼,有一副侠义心肠。我姑姑——在下也不妄自菲薄——虽然有男儿般的豪爽气慨,但亦不乏女性的温柔,针线女红样样不差。若果如我等所愿,他们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如此说来,咱们仨晚辈就当一回氤氲使者?” 三人相视而笑。 陈文祺一口喝干杯中酒,起身抱拳说道:“在下先行告退。三日之内,我叔侄二人上山闯阵。” “一言为定,我们在大崎山恭候二位光临。” 辞别方家兄弟,陈文祺离开酒楼,快步向陈家庄走去。 “爹、娘,祺儿回家了。”距家门还有老远,陈文祺便迫不及待地大喊起来。 陈瑞山和闻氏夫人双双走出大门,喜出望外地迎接爱子归来。 闻氏习惯性地拍拍儿子身前后背衣服上的“灰尘”,爱抚地说道:“祺儿,饿了吧?你陪爹爹说会儿话,娘去炒两个菜,待会儿和你爹爹、五叔喝两盅。” “娘,我还是刚吃的午饭哩,您先歇会儿。”陈文祺拉着闻氏的衣袖说。 “娘不累。”闻氏摸了摸儿子的头,喜滋滋地望后面灶房去了。 “祺儿,来,这里坐。” 陈文祺搬了张凳子,坐在陈瑞山的身侧。 “祺儿,听你五叔说,这次上大崎山,没动一兵一卒就让方寨主罢战息兵了,你做的对呀。” “祺儿不敢居功,是爹爹教导有方。” 陈瑞山笑笑,又关心地问道:“方家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虽然有些棘手,多亏王府的世子和布政使司陶鲁大人亲自出马,总算圆满地结了案。”陈文祺将前后经过择其要点向爹爹讲述了一遍。 陈瑞山感慨地说:“这世上若多些如陶大人这样的好官,咱百姓就少遭几多孽哟。” 爷俩说了一会儿话,陈文祺问道:“爹爹,五叔呢?这大半天怎不见他的踪影?” 陈瑞山叹了口气,说道:“他呀,自打从大崎山回来以后,就没有多少言语,要么闷着头干活,闲下来就捧着个《八阵总述》翻来覆去地看,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问他什么也不说。唉——” 谈起陈祥山,陈瑞山马上现出愁闷的神情。 陈文祺一听,立刻明白了五叔的心思。他笑着对爹爹说道: “爹爹不要发愁,祺儿兴许能治五叔的心病。” “心病?你说你五叔他有心病?”陈瑞山疑惑地问道。 “祺儿猜想八九不离十。”陈文祺信心满满地答道。 “他成天没心没肺的,何来什么心病?”陈瑞山不太相信。 “爹爹您先别急,待祺儿请五叔出来再说。” 陈瑞山见爱子回来,心里高兴,又好奇弟弟有什么心病,起身说道:“我们还是到你五叔房里去谈。” 陈文祺点点头,搀着爹爹进了陈祥山的房中。 “五叔,祺儿向您请安。” “哟,祺儿回来了?大哥,您坐。”陈祥山放下手上的书,起身同爷俩打招呼。 陈文祺捡起五叔放下的书本,故意说道:“五叔,您对阵法已经是融会贯通了,还捧着这《八阵总述》研读不已,莫非您要析毫剖厘、自创阵法不成?” “哪里?闲着无事,打发时间而已。”陈祥山淡淡说道。 陈文祺见五叔果然是没精打采的样子,便有意挑起话题:“五叔,祺儿这次奉旨招讨方家寨,回家来您怎么不问问这事办得怎么样了?” “有你这么能干的侄儿,肯定办得好哇,何须多问?”陈祥山敷衍着回答。 陈文祺瘪瘪嘴,故意说道:“就算您不关心祺儿的事,也不问问方家怎么样了?” 陈祥山果然有些兴趣,问道:“方家怎么样了?” “经查,所谓方家寨‘蛊惑愚众、啸聚山林、滋扰地方’,完全是空穴来风,因此祺儿向皇上奏本,将这几项指控给方家撤销了。” 陈祥山“嗤”的一声:“在大崎山就已知道,用得着你回来饶舌?” “还有,方家的官司也打赢了,‘强抢**’的罪名也洗脱了。” “这结果倒是不错。还有呢?” “没了。” “没了?” 看到陈祥山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陈文祺暗笑不已。 “祺儿,你说你五叔……”陈瑞山见儿子一味的与陈祥山说闲话,便提醒道。 陈文祺朝爹爹眨了眨眼睛,对陈祥山说道:“五叔,这趟差事办下来,您可是帮了祺儿的大忙。祺儿寻思着想送五叔您一份大礼。” 陈祥山摇摇手,说道:“咱俩叔侄之间,说什么帮忙不帮忙、送礼不送礼的?你这是当了官,要与你五叔我生分起来了?” “不,不,不!五叔您别误会。这份大礼呀,祺儿我又不花一分一两银子,只是牵……总之,您若知道这礼物是什么,只怕唯恐祺儿不送了。”陈文祺故意卖着关子。 “切!无论什么东西,五叔都不稀罕。”陈文祺在家时,与陈祥山的关系甚为密切,两人偶尔也会“忘记”辈分,相互捉弄一下对方。陈祥山以为侄儿又在捉弄自己,故此不屑地说道。 陈文祺见五叔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好奇,便换个话题说道:“您不稀罕就算了。五叔,有人摆了个奇阵,声言无人能破,您要不要出手试试?” 一丝兴奋的神色在陈祥山脸上一闪即逝,他摇摇头:“没兴趣。” 果然“病”得不轻。 “唉,这可被方大姑娘说中了,那阵不仅无人能破,而且无人敢试。”陈文祺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说什么?是方大姑娘摆的阵?她又摆阵干什么?”陈祥山一把抓住陈文祺的手,连珠炮般地问道。 陈文祺朝陈祥山呲牙一笑,说道:“您又‘没兴趣’,问它作甚?” 陈祥山一愣,随即说道:“我现在又有兴趣了,不行么?”一句话,倒把一旁的陈瑞山逗笑了,指着他说道:“在晚辈跟前耍赖,丢人不?” 陈文祺极力忍住笑,说道:“行,行。听方家兄弟说,方大姑娘用了四千零九十六面旗幡,摆了一个奇阵。她摆这个阵啊,就是希望有人破了它。不过人家说了,若谁破了此阵,她便——” “她便什么?”陈祥山紧问一句。 陈文祺咧嘴一笑,“她便……以身相许。五叔,您现在还有没有兴趣?” 陈祥山听罢,两道浓眉向上一扬。他没有回答陈文祺,下意识地抓过《八阵总述》,漫无目标地翻看。 陈瑞山这时问道:“祺儿,你是说方家大小姐他列阵招亲?” “是的,爹爹。”陈文祺收起戏谑之心,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向陈瑞山、陈祥山两人说了一遍。 陈祥山的婚事让陈瑞山操碎了心,听说有这样一桩好事,他一拍大腿,喜道:“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你这孩子,也不早说。”说罢看着陈祥山,问道:“老五,你意下如何?” 陈祥山摇了摇头,没有做声。 陈瑞山失望地问道:“怎么?难道你也闯不过那个阵?” 陈祥山闷声答道:“那倒不是,能不能破阵要看过再说。” “着呀。”陈瑞山一拍大腿,说道:“那就去看看啊,你不是对阵法很有研究吗?” 陈祥山摇摇头,没有做声。 “不去?” 陈祥山点点头。 陈瑞山不高兴了,瞪着双眼问道:“为什么?你看不上人家?” 陈祥山又摇摇头。自从下山以后,方浩琴的身影就在眼前挥之不去,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甚至憧憬着……但他觉得自己除略通一点既不能养家又不能糊口的武功、阵法之外,其他一无所长,怎配得上眉目如画、小家碧玉的方浩琴?故此连日来怏怏不乐。 陈瑞山见他闷声葫芦似的,急道:“到底是为什么,你倒是明说啊?” 见哥哥追问,陈祥山不由自主地向他袒露了心迹: “大哥,非是小弟我看不上她。人家方大小姐花容月貌、出尘脱俗,怎看得上你弟弟我这种村野俗人?” 陈瑞山方知弟弟的心思,释然说道:“我说老五啊,你想多了吧?人家方大姑娘既然列阵招亲,肯定就不在乎未来的夫婿是雅人还是俗人。再说了,咱是村野之人不假,可哪点俗了?你不是一身武功满腹韬略吗?” 陈祥山被兄长训斥了几句,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展开了紧锁的眉头,待要点头答应,忽又摇头说道:“武功韬略又不能当饭吃。横竖不能去,省得让人看不起。” 陈文祺知道五叔患得患失,便将方家兄弟对他的评价复述了一遍,末了说道:“五叔,您不要自惭形秽。在人家方大小姐的眼中,您可是品行俱佳、潇洒倜傥的真君子。那日在阵中,我见方大小姐对您就颇有好感。您下山之后,她还几次三番地念叨着您。她如看不上您,何必将您挂在嘴边?” 陈祥山眼睛一亮,忙问道: “祺儿,此话当真?” 陈文祺瘪瘪嘴道:“信不信由您。” 陈瑞山在一旁察言观色,见陈祥山一扫郁闷之色,这才知道他的“心病”所在,于是高兴地问道: “怎么样?老五,明日便去闯阵如何?” 陈祥山红着脸低头答道:“小弟全凭大哥安排。” “好,好,好。”陈瑞山连说三声“好”,离座而起,左手牵了陈文祺,右手拉着陈祥山,“走,今天咱三人去畅饮几杯。” 闻氏夫人早将酒菜办好,听到这个消息,竟是喜极而泣,说道: “这下好了,五叔成了家,我们对陈家祖宗也好交待了。来,我给你们把酒斟上,祺儿,你今天也破个例,陪你五叔喝两杯。” 陈祥山抢过酒壶,说道:“大嫂,祺儿不能喝酒,我也只饮小半杯,待会儿我与他还要参研参研阵法。” 陈瑞山见状,暗中一笑,亦不勉强他们,自顾自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 第九十回 以阵作伐 山梁上的针叶松,被晨雾轻轻地缭绕着,像身穿绿色裙钗的美女披着雪白的薄绢,在晨风中摇曳起舞。除了微风摇动树枝发出细微的婆娑声,山间的清晨鸦默雀静、鸡犬桑麻。 “得,得——”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划破了山中的静谧。一红一白两匹骏马飞驰而来,转眼跃上山岗。不远处,薄雾中的山寨依稀可见。 陈文祺轻带马缰,不安地说道:“五叔,我们忒早了一些吧?说不定人家连门都没开呢。” 陈祥山勒住马,与陈文祺并辔而行,答道:“古人云,‘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你既已答允人家,就须守信。若姗姗来迟,别人会说我们心不诚的。” “哼,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心里怕是想早些见到我那……” “找打!”陈祥山举鞭作势要抽陈文祺,脸上却挂着微笑。 渐行渐近,陈文祺提醒道:“五叔,那旗幡阵的闯阵要诀都记清楚了,别临阵失手啊。” “放心,不出一个时辰,你五叔就出来了。”陈祥山信心满满地说道。 可令他俩没想到的是,甫一进门,一盆凉水兜头而至。 “陈兄、五……叔,你们来啦?请进屋说话。”方俊杰、方彦杰兄弟在门口接着陈文祺他们,脸上带着尴尬,语气也显得不太自然。 两人被引至堂屋坐下,奉茶以后,方俊杰无话找话似的说道:“陈兄,你们好早啊。” 陈文祺朝五叔望了一眼,那意思是“怎么样,我们来早了吧”。陈祥山略显尴尬地答道:“陈家庄距此不远,我俩快马加鞭,不过两个时辰而已。方……公子,是否我们来早了些,惊扰了你们的清净?” 方俊杰急忙摇手道:“没有,没有。我们……我们早就起来了。”又对方彦杰说道:“彦弟,你陪五叔先喝点热茶暖和暖和,我和陈兄说两句话。” 见方彦杰会意,方俊杰便将陈文祺领到堂屋侧边一个厢房中,未及落座,就不安地说道:“陈兄,事情搞砸了。” 一听事情有异,陈文祺有些吃惊,但他很快淡定地问道:“莫非姑姑不同意?”见方俊杰没吱声,便笑了笑,宽容地说道:“这没什么。姑姑不同意,说明他们两人没这个缘分,强迫不来的。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可见提亲遭拒的事情很平常,彼此不介意好了。趁没有惊动大家,我叔侄就此告辞。姑姑那儿,请代我们表达歉意。”说完就要出门。 方俊杰一把拉住陈文祺,说道:“陈兄请留步。我姑姑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我不太清楚。可我爹爹和二姑,则是很中意这门亲事。为此,两位姑姑前天还大吵了一次。不如你们稍坐片刻,我去禀告家父一声再作打算?” 陈文祺一听事有蹊跷,复转身坐下,说道:“方兄,先别忙着告诉令尊。你姑姑态度不明朗?” “是呀,原先她是答应的,可昨天……她又……” “她又反悔了?” “也不是反悔,咳,到底是怎样,我们也不清楚。” “这样,请方兄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一说,我们共同参详一下。” 方俊杰一向佩服陈文祺察事之明,见他没有贸然离去,心里安定了不少,便将这两日的情景简单说了一遍: 那日自黄州城回到家,已是暮色沉沉。兄弟俩先到爹爹方浩钰房中请了安,禀告了打官司的经过。小坐了一会儿,兄弟俩记挂着与陈文祺商量好的事情,便向爹爹告退,径直来找姑姑方浩琴。 “姑姑,我们回来了。”在门外,方彦杰就高声喊了起来。 方浩琴、方浩玲姐妹俩的闺房紧挨在一起,听他一喊,两人都跑了出来。方浩琴笑骂道:“你这两个小鬼,磨磨蹭蹭的这时才回。只知道官司打赢了,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你们是成心吊姑姑的胃口了?” 方彦杰走到方浩琴身前施个大礼,调皮地说道:“侄儿这么晚回来,还不是替姑姑您办事去了?姑姑您不奖赏我们倒也罢了,怎地还要责怪我们?” 方浩琴屈起手指,在方彦杰头上轻轻一敲,笑道:“我奖赏你个栗壳。来,说说看,你们替姑姑办什么事?” 几人走进方浩琴的房中坐定,方彦杰看着方浩琴说道:“姑姑,侄儿想孝敬您不知如何孝敬。思谋着姑姑爱好阵法,便给您请了个高人陪您切磋切磋。” 方浩琴瘪了瘪嘴,不屑地说道:“论阵法,比你姑姑高明的人不多吧?你莫是带人来偷姑姑的艺吧。” “姑姑您这么自负?前不久还被人家说得一愣一愣的,人家还来偷您的艺?”方彦杰笑道。 “你说的是‘他’?”方浩琴美目一亮,旋即发现有点失态,脸上立即腾起红云。 “他?他是谁?”方彦杰故意打趣。 “讨打。”方浩琴扬起右手。 “别,别。我说,是他,是他。”方彦杰夸张地抱着头,一旁的方浩玲、方俊杰忍俊不禁。 方浩琴似不相信,看了看方俊杰。 “姑姑,彦弟说的没错。从知府衙门出来,我俩正好碰见陈兄——哦,就是陈将军——我们聊到了他五叔,知他五叔也痴迷阵法,我俩便越俎代庖,央陈兄请他五叔上山一趟。” 方浩琴知道方俊杰稳重踏实,他说的话必定不假,当时就掩盖不住心里的高兴,急忙问道:“陈将军他答应了吗?” “我们是一拍即合啊。”方彦杰话里有话。 这时方浩玲在旁悠悠地说道:“陈将军答应了不等于他五叔也答应了,他五叔答应了也不等于他五婶答应了。” 方浩琴一听,笑容马上从脸上消失。 “二姑,侄儿办事您还不放心?听陈兄说,他五叔一定会答应,至于他五婶嘛——”方彦杰用眼角睃了睃方浩琴,见她一副紧张的神色,便“哈哈”一笑,“还不知在何方呢。” 方彦杰说完,又附在方浩玲耳边低声说道:“我们与陈兄已经约定,三日后他五叔上山闯阵。” 方浩玲有些意外,问了一句“真的么?”见方彦杰庄重地点点头,便起身出门而去。 方浩琴被蒙在鼓里,又见妹妹不声不响地离去,便问道:“你们说什么?” 方彦杰正要回答,方浩钰与方浩玲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你两个小子,这么大的事情,不先禀告为父,竟敢私自做主?”方浩钰人未坐下,便虎着脸训斥两兄弟。 方俊杰、方彦杰两人一直为这件事兴奋着,见爹爹训斥,当即起身而立,准备接受爹爹的责罚。 方浩钰缓了缓语气,说道:“你们先出去吧,我和你姑姑们说两句话。” 弟兄二人退出姑姑的房间,心里忐忑不安,方知这事做的太过草率,顿时焦虑着急起来。他们着急的不是父亲如何责罚自己,而是既与陈家叔侄约好,若爹爹或姑姑不同意此事,后日他们来了怎生是好? 两人心神不宁地挨到初更,悄悄来到二姑姑方浩玲的闺房打探消息。 “二姑,爹爹他还在生气吗?”方彦杰怯生生地问道。 方浩玲笑吟吟地说道:“你爹爹高兴都来不及,他为何要生气?” “真的?”方彦杰高兴得跳起来,郁闷之色瞬间消失。 “嘘。”方浩玲指指方浩琴那边,说道:“姑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你爹爹还说如果此事办成,还要奖赏你们呢。” “哎呀,这太好了。”方彦杰喜形于色。 “二姑,大姑她……没意见吧?”方俊杰问道。 “你大姑说,‘长兄如父,全听大哥安排。’你说有没有意见?” “姑姑会不会只是顺从爹爹的意思而勉强答应的?” 自从爹爹一顿训斥,方俊杰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冒失,姑姑的终身大事岂是自己这个晚辈能够决定的?虽然爹爹没有意见。可如果姑姑本不中意、碍于“长兄如父”这层原因曲意顺从,那不等于是自己害了姑姑?因此他要知道姑姑对这门亲事的真实态度,如果姑姑很勉强,就算要到陈家负荆请罪,也要设法退掉这桩亲事。 方浩玲明白方俊杰的心意,遂“咯咯”笑道:“看来没有白疼你们,知道为姑姑着想了。我告诉你,傍晚你爹爹走后,你大姑就拉着我将那摆阵的旗幡全都换成崭新的不说,还将原本应该是四千零九十六面旗幡改作三千零七十二面。你说大姑她是什么意思?” “四千零九十六面旗幡改作三千零七十二面?为何?”方彦杰不明所以。 方浩玲白了他一眼,笑骂道:“枉你自负聪明,这都不明白?自然是将最能迷惑人的旗幡给拿掉了啊。” “哦,我知道了。”方彦杰恍然大悟,“姑姑是怕陈家五叔闯不出阵,而有意为之的。” “既然都知道了,还赖在这里干什么?睡觉去吧。”方浩玲娇嗔道。 见爹爹、姑姑心里高兴,方俊杰、方彦杰两人悬了半天的心一下子归了位,当夜睡得踏踏实实,一觉醒来竟已日上三竿。这时钟离岚急步回到房间,推搡着迷迷糊糊的方彦杰说道:“彦郎,快起来,两位姑姑不知为何吵起来了。” 方彦杰翻身而起,边穿衣服边问道:“为了何事?” “不知道,你快去吧。” 方彦杰来不及洗漱,赶到方俊杰的房里,拉起他便往姑姑住的地方跑去,大老远便看见方浩玲双手抱住方浩琴,口中说道:“姐,不许乱来,快回房去。” 方浩琴边挣扎边说道:“放开我,我要把阵型拆了,从此死了这份心。” “姐,昨天还说得好好的,为何一夜之间你就变卦了?” “昨天考虑得不周全,算我胡说的,行不?”方浩琴扭头大声说道:“大哥,对不起。” 方浩钰坐在方浩琴的房门槛上,面色倒也平静。听方浩琴一喊,起身走到她的身旁,劝慰道:“浩琴,大哥知道你的心意。可凡事总要分个轻重缓急、有先有后吧。昨天你还说‘长兄如父’,怎么大哥的话你也不听了?” “大哥,其他所有的事都依你,唯独这件事,请恕妹妹不能从命。”方浩琴坚决地说道。 方浩钰被他一噎,半天不能说话。于是打起感情牌:“浩琴,我们的爹娘去世得早,大哥把你们拉扯大,你说容易么?现在你都这么大了,还想赖在家里,难道你要守着大哥一辈子?” “妹妹能赖,我怎么就不能赖?大哥您莫偏心。”方浩琴不为所动。 “姐,你为何总是扯上我?你若如此,自今儿起,我便没有你这个姐姐,你也没有我这个妹妹,你看着办。”方浩玲说完,松开抱住方浩琴的双手,气咻咻地回房去了。 方浩琴一愣,望了哥哥一眼,紧跟着进了妹妹的房间。 方浩钰望着方浩琴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转身要走时,见两个儿子在不远处,便走近说道:“大人的事,你俩别掺和,该干啥就干啥去。” “爹爹,明天……怎么办?”方彦杰小心翼翼地问道。 “明天?”方浩钰眉头打结,沉吟了半晌,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再说吧。” 方俊杰一口气说完,然后望着陈文祺,希望他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陈文祺没说什么,起身对方俊杰说道:“方兄,我们出去吧。” “陈兄,你看这事……”方俊杰端坐未动,焦急地问道。 陈文祺返身拉起方俊杰,边走边说道:“没事,我们外面说去。” 方俊杰不知他如何打算,只好随他来到堂屋。 陈祥山正在堂屋等得不耐,一见他俩出来,忙问道:“你们偷偷地说了些什么啊?” 陈文祺一笑,将方俊杰方才说的话择其要点对陈祥山说了个大概。 陈祥山听后脸色一变,起身说道:“祺儿,我们走。” “走?到哪里去?”陈文祺明知故问。 “自然是回陈家庄啊。既然方姑娘不中意,我们也不能勉强人家。”陈祥山的脸色有点难看。 “五叔,如果方姑姑不中意,那她为何还巴巴地去换新的旗幡?而且还少插了许多?”陈文祺反问道。 “昨天她不是又要将阵型撤了吗?” “是啊。正因为这样,我们不能一走了之。依祺儿看,先同方伯父见个面,若方姑姑确实不同意,我们再走不迟。” 陈祥山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表示同意。 方俊杰见状,忙说道:“二位请稍坐,我去禀报爹爹。” 没过多久,后面响起脚步声,人未出来,一个洪亮声音先传过来:“不知贵客光临,多有怠慢,老朽失礼了。” 话音未落,方浩钰在方俊杰的陪同下,来到堂屋。 “陈兄弟、陈……公子,犬子不懂礼数,让你们久坐了,老朽这厢赔罪。”方浩钰说罢,庄重地向陈祥山、陈文祺二人各施一礼。 陈文祺慌忙还礼,口里说道:“方伯父不必如此,在下不敢承当。” 彼此客套过后,依次入座。陈祥山急于解开谜团,抱拳说道: “方兄,在下仰慕令妹方大姑娘钟灵毓秀、剑胆琴心,欲高攀与之结为秦晋之好。听闻方兄不落俗套、以阵作伐,故不揣冒昧上山闯阵,不知方兄是否俯允?” 方浩钰“哈哈”一笑,说道:“陈兄弟不嫌舍妹资质浅陋、荆钗布裙,足见对她的抬爱,老朽那是快心遂意呀。按理说,以陈兄弟的人品武功,这阵不闯也罢。但人而无信必贻笑天下,既然以阵作伐,若陈兄弟不去闯一闯,难免贻人口实。好在陈兄弟精于阵型,要闯出此阵想必易于反掌。不如便去走个过场?” 陈祥山本想以话语套出方浩琴的真实想法,哪知方浩钰若无其事,暗示自己认可这门亲事。他不知方浩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将眼看着陈文祺。 陈文祺笑道:“五叔,承蒙方伯父不弃,亲口允了您和方姑姑的婚事。这闯阵嘛,方伯父说了,不过摆摆样子而已,您便进去走一遭如何?” 陈祥山还在犹豫:“不过——方兄,在下虽然心仪方大姑娘,但也须两厢情愿才是。若方大姑娘对在下并不属意,在下宁愿失望而归,也绝不会勉强方大姑娘。” 方浩钰欣赏地看着陈祥山,由衷地说道:“推己及人,难得陈兄弟有如此胸襟,妹妹她没看错人。请陈兄弟放心,老朽怎会让自己的亲妹妹受委屈?” 听方浩钰如此说,陈祥山有了底,便说道:“方兄如此厚爱,小弟定当竭尽全力,闯过此阵。”说完,随方浩钰来到摆阵之处,稍微观看了一下阵型,便举步向正南方位的“杜门”走去。 刚要踏入“旗幡阵”,忽听一声娇喝:“且慢!” 陈祥山回头一看,身着嫩黄色天鹅绒齐膝裙、外套一袭粉紫色短披肩的方浩琴已走到面前。只见她温雅秀美中带着几分英气,双眸虽含情脉脉,俏脸却冷若冰霜。 她的身后,跟着妹妹方浩玲。 方浩琴向陈祥山裣衽一礼,婉言说道:“陈……五哥,此阵不闯也罢。” 陈祥山误以为方浩琴已然答应两人的婚事,闯阵这一环可以省略。便说道:“多谢方姑娘浓情厚意。但既然以阵作伐,这道手续是不可少的。待我去去就来。” 方浩琴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便微摇螓首说道:“小妹的意思,陈五哥你不能闯阵。” 陈祥山这才知道她的意思,顿时脸一热:“不能闯阵?这是为何?哦,我知道了,在下一个村夫俗汉,既无沈万三之财,亦无潘安之貌,自然难合方姑娘的心意了。既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在下这便告辞。”说罢转身欲走。 方浩琴在他身后怒道:“陈祥山,你把我方浩琴看做什么人了?”话没说完,两行泪珠顺颊而下。 “五哥请留步。”方浩玲拦住陈祥山,“姐姐是何心意,何必妄自揣度?五哥既敢上山,难道就不敢闯阵么?” “我……” 方浩玲一使眼色,说道:“去呀。” 陈祥山心中一动,当下不再说话,一纵身跃入“杜门”,瞬间消失不见。 方浩琴在阵外犹自喊道:“即便你闯出阵来,也不作数。” 陈祥山虽然听到,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依然按闯阵要诀一路走下去。 此旗幡阵虽名为阵型,实则是一幅“八卦方位图”。方浩琴以旗代石,用四千零九十六面旗幡结成八阵,八阵中的每一阵都由六小阵组成,八阵加中军总共六十四个小阵,与《周易》别卦的六十四卦相合。阵中阴风阵阵、雾霭蔽日,耳旁可闻隐隐雷声,眼前不辨东西南北。 八阵图由黄帝初创之五阵逐步演化,至三国诸葛亮最终形成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等八阵图法,整个阵型是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端的是变化万千、厉害非常,据说至今无人可破。但此阵的厉害之处是“变化万千”,而以旗幡代替兵士列阵,等于抽去了“变化”这个阵之灵魂。而且闯阵不同于破阵,只要牢记要诀,顺着固定的路线走出阵图,并非难事。 今日逢庚午,天干之庚属阳之金,地支之午属阳之火,是火克金。陈祥山只须于正南的“杜门”进入,直扑正西之“死门”,引火克金。尔后折转正东,经“生门”、过“休门”,自正北方位的“开门”而出即可。 陈祥山行走的不快,甚至可说是缓慢至极。这并非他被幻景迷惑难辨路径,反倒是每每行至关键地方,原本该有的障碍统统不见,迷局变成了坦途。陈祥山这才明白方浩玲要他“不要妄自揣度”的暗示,更为方浩琴对自己的良苦用心而感动。自然,他不再怀疑方浩琴对他的“心意”,但更加急切地想知道方浩琴拒绝自己的原因。他决心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与方浩琴共同承担、共同进退。想到此,陈祥山加快脚程,片刻功夫,便跃出“开门”。 等候在阵外的人,一见陈祥山出阵,纷纷喝起彩来。方浩琴紧蹙的秀眉松了开来。但在须臾间,薄薄的寒霜又罩住了俏脸上那一丝喜色。 方浩钰爽朗一笑,说道:“恭喜陈兄弟顺利出阵。俊儿、彦儿,快去置办酒菜,大家中午畅饮一杯。” “是,爹爹。” “二位方兄,等等我。”陈文祺向陈祥山丢个眼色,转身随方家兄弟走回院内。 陈祥山向方浩钰施了一礼,说道:“承蒙方兄错爱,小弟幸不辱命。”随后来到方浩琴跟前,一揖到地,低声说道:“多谢方姑娘成全。” 方浩琴面色一红,转身以背对着陈祥山冷冷说道:“阵既已闯,恕不留客,你下山去吧。” 方浩钰喝道:“浩琴,你怎么不懂事?大哥我刚吩咐置办酒菜,你却赶人下山。” 陈祥山故意说道:“方兄息怒。在下是该下山了,方姑娘这是催着在下回去置办聘礼,择吉日前来下聘哩。”说完作势要走。 “回来。”方浩琴粉面通红,低声叱道:“谁催你下聘了?我已说过,管你闯阵不闯阵,都不作数。” “浩琴——”方浩钰真的动了怒,喝道:“越说越不像话了。长兄如父,这亲事大哥定了,不许胡闹。” 方浩琴小嘴一撅,断然说道:“万事由得大哥,只这件事,请恕小妹不能从命。” “姐……” “不要说了,我意已决。”方浩琴截住方浩玲,转头向陈祥山说道:“小妹眼前还不想许字,还请陈兄见谅。” 陈祥山还没来得及说话,方浩玲涨红着粉脸截口说道: “你不是催着我嫁人吗?好,好,好,大哥,请您今日就央媒上山,只要是尚无家室的男子,无论何人,妹妹我都从了,省得在家碍着姐姐。”话未说完已是泫然欲泣。 见妹妹伤心,方浩琴双眼一红,颤声说道:“妹妹你说什么呀?我何曾说你碍着姐姐了?” “不是吗?我若不嫁人,难道要我每日面对着你内疚、抱愧不成?” 姐妹俩言来语去,陈祥山听出了一点眉目,心里顿时有了主意。他向方浩钰说道:“方大姑娘的意思,在下隐约猜出几分,方兄能否细说一二?” 方浩钰叹了口气,说道:“事到如今,我就坦言相告吧。二十八年前,家母以四十岁的高龄,生下两个妹妹后不幸去世,爹爹悲伤过度,不久扔下我们兄妹三人也撒手人寰,她们刚过门的嫂子便承担起抚养她们的责任。眼看到了碧玉年华,我夫妻开始张罗她们的婚事。浩琴那时正醉心于算法阵图,提出列阵招亲的愿望。因爹娘早逝,是我夫妻不忍见她受委屈,便答应了她的要求。孰料十余年来,应试者虽然不少,却无一人能够闯出此阵。而这一来,妹妹浩玲的婚事便也耽搁下来。一直以来,浩琴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妹妹,因此决心要与妹妹为伴,等到妹妹出阁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所以浩玲才有刚才那一说。虽然事出有因,但浩琴妹妹太不懂事,还望陈兄弟海涵才是。” 陈祥山走到两姐妹跟前,端严庄重地行了一礼,说道:“贤姐妹重情重义,在下感佩至极。但这并非无解之局,倘若方大姑娘不嫌在下是粗野村夫,可允我先行下聘,待浩玲妹妹情有所归、花落名家之时,在下再来迎娶,岂非两全其美?” 一席话说得方浩琴芳心愉悦,但她不忍意中人陪着自己计日以期。便柔声说道:“陈兄不嫌小妹蒲柳之姿,小妹何幸如之。然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况我姐妹已近而立之年,韶华不再,浩玲妹妹何时能够得遇良缘尚未可知。故此,小妹不能拖累陈兄。” “方姑娘此言谬矣。贤姐妹正当花信之年,何言‘韶华不再’?浩玲妹妹品貌端庄、蕙质兰心,但凡耳闻目睹的青年才俊,谁不心向往之?只不过这里如世外桃源,人迹罕至,乃至‘月老’不知、‘红娘’不晓。待在下返回陈家庄,知会冰人牵线搭桥,相信登门提亲之人将如过江之鲫、趋之若鹜。”陈祥山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接着说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浩玲妹妹一时知音难觅,又何言‘拖累’于我?说句实话,在未见到方姑娘之前,在下从未想过这成家之事,即便等姑娘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决无二心。” 这一番表白,只把方浩琴、方浩玲两姐妹说得娇羞无限,双双低垂螓首不敢仰面视人。方浩钰“呵呵”一笑,问道: “浩琴,你若再不答应,岂不辜负了陈兄弟的一片苦心?” 方浩琴含情脉脉地偷偷瞧了陈祥山一眼,声若蚊蝇般说道:“听大哥的便是……” 话未说完,拉着方浩玲飞一般跑回闺房。 “哈哈哈。”方浩钰高兴地拉着陈祥山,改口说道:“走,兄弟,咱哥俩喝一杯去。” 方俊杰、方彦杰兄弟正陪着陈文祺闲话,一见爹爹拉着陈祥山进来,忙起身说道:“爹爹、陈五叔,酒菜已备好,快快请坐。” “俊儿、彦儿,你们该改口叫‘姑父’了。”方浩钰喜形于色。 方俊杰、方彦杰一听大喜,连忙走到陈祥山面前,匍匐在地叫道:“小侄见过姑父。” 陈祥山双手扶起两兄弟,尴尬地说道:“贤侄不要多礼,快快请起。在……姑父来的仓促,未及带什么见面礼,容他日补上。” 陈文祺含笑解围,上前与方浩钰重新见礼:“恭喜伯父。”又转向陈祥山,“恭喜五叔。” “同喜,同喜。”方浩钰笑容可掬,向方彦杰说道:“彦儿,上酒菜。” “是,爹爹。” 方彦杰答应一声,正待转身,忽听后面传来惊恐的叫喊声:“彦郎救我!” “岚妹——”方彦杰大叫,却没有动步,眼睛急迫地望着方浩钰。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看看。”方浩钰挥手说道。 话音未落,方彦杰早已腾身而起,很快消失在门后。 陈文祺一拉方俊杰,对方浩钰和陈祥山说道:“伯父、五叔,我和方兄也去看看。” 等陈文祺、方俊杰两人赶到时,方彦杰已像被困的狮子,在卧室周围没头乱闯,口里不住地喊着:“岚妹,你在哪里?” 陈文祺四周一瞧,见卧室后墙的窗户大开,忙纵身跳出窗外,隐隐约约望见远处的山梁上有三两个奔跑的人影。遂凝气长啸一声,高声叫道:“钟离姑娘。” “陈……公……子……快……救……”声音若有若无,陈文祺运功凝神谛听,勉强听出是钟离岚的声音。 “方兄,她们在前面。”陈文祺丢下一句话,运起轻功,大步流星向前面的人影扑去。 此时正值午后,光线明亮,前面的人影虽目之能及,距离至少在两里开外。山梁上树木错落不齐,影响了奔跑的速度。饶是如此,陈文祺脚底生风,身影如烟一般穿林而过,前面的人影越来越大。 “钟离姑娘,别怕,我来也。”陈文祺边跑便喊,既为钟离岚壮胆,又对凶徒造成压力。 “陈文祺,有种你便来追小爷,小爷保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前面的凶徒亦以语言回应。 “司徒蛟?”陈文祺不禁脚下一顿,“他不是被流放了么?为何在此地出现?而且,他既抢了人,便应躲避藏匿才是,缘何还出言挑衅、自曝行踪?还有,他的家在大崎山下东侧,这会儿如何南辕北辙往西北深山中跑去?莫非……” “陈兄,她们在哪?”方俊杰、方彦杰两人气喘如牛地追上来,方彦杰大老远就焦急地问道。 陈文祺伸手一指,答道:“喏,就在前面不远。不过……”未等陈文祺说完,方俊杰“蹭”的一声在身边掠过,瞬间蹿出丈余。方俊杰怕弟弟有失,紧跟着追了下去。 陈文祺担心方家兄弟的安危,来不及多想,遂运起“易髓”轻功,须臾间赶在方家兄弟前面,往前面的黑影扑去。 眼见黑影越来越大,渐渐已看清两人架着钟离岚连拽带拖往前奔跑。陈文祺大喝一声:“贼子,放了钟离姑娘。” 前面二人应声而停,其中一人“嘎嘎”一笑,嗄声说道:“陈文祺,你来得正好,老夫找你多日了。” 陈文祺一见此人,失声说道:“是你……” 第九十一回 狼狈为奸 却说邬云等三人连蒙带抢将沈灵珊强掳到黄州府,满以为可籍此逼陈文祺就范,再将陈文祺“换”回乌力罕,就可返回大漠交差。谁知半路杀出个杨羡裕,硬生生将到手的沈灵珊给夺了过去。气急败坏之余,邬云想以三人之力,去陈家庄强行绑架陈文祺,然而单雪一听连连摇头,说是陈家庄人多势众,且离黄州府不远,搞不好人没绑来反将自己三人搭了进去。邬云思虑再三,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决定先去南京会一会师兄梁芳,看看形势再做打算。 三人在黄州城住了一晚,次日偷偷潜入陈家庄打探了一回,听说陈文祺并不在家中,便到江边码头雇了一艘乌篷船,顺风顺水,不一日就到了南直隶。经辗转打听,方知梁芳被贬至南直隶闲住一段时间之后,朝中大臣憎恨梁芳黩乱朝政、里通外国,不仅保得一条狗命,而且还在江南坐吃享福,便联名向皇上奏本,将他拘禁下狱。邬云等原本没抱什么希望,见他落得如此下场,反倒暗自高兴:既然他的家产被抄,人又已经下狱,咱也没法讨还黄金、割他头颅,这差事就算交了。只是如何从天牢中救出乌力罕?这可是比登天还难的事儿。三人住在南京城的客栈里日思夜想,始终不得其法。这天,单雪对邬云说道: “二哥,小弟以为,要救出乌力罕,还得从陈文祺身上下手。” “你不是说陈家庄人多势众,不好下手的吗?”邬云反问道。 “在他家里动手肯定是不行。小弟寻思他假期差不多快满了,这小子自恃功夫了得,喜欢独来独往,我们可以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候着他,或在半道偷袭,或在客栈动手,谅他防不胜防。” 邬云听后默不作声,低着头自顾自地沉思。 “哎呀二哥,你还想什么哪?我看六哥的主意不错,咱就在陈文祺回京的半道上打他个措手不及。”韩冰催促道。 邬云抬眼看了看两人,说道:“主意是不错。可不知陈文祺的假期到何时为止,设若他已经回到京城,咱在半道上岂非白等?” “这好办啊,咱们就先到黄州府打探一下他的行踪,若他假期未满,便到半道等他;若他已回京城,咱们就去京城相机偷袭,岂不是两全其美?”韩冰挠挠头说道。 邬云将眼盯着韩冰,半天没做声。 韩冰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连忙说道:“二哥,我说错了么?好,好,好,就当我没说,您说怎么办?听你的。” 邬云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精钢折扇,朝韩冰的头上轻轻一敲,咧嘴笑道: “你这脑袋还可以嘛。走,回黄州府。” 韩冰闻言,喜不自禁地说道:“哪里,哪里,全是二哥开导的好。” 说着,三人结了房费,依旧去码头上雇了一艘乌篷船,溯江而上,不多时日便到了黄州码头。 此时长江已到枯水季节,水位几乎降到江底,原来的码头已经高悬在十数丈外的头顶之上。三人离船上岸,沿着干涸的河床徒步往河堤上爬。 正行走间,忽见两个公差模样的壮汉,推搡着一个披枷带锁的囚徒从对面走来。那囚徒步履踉跄,口里兀自向两边架着自己的公人说道: “两位军爷,您们可知我是谁?” “你是谁?你不是大崎山脚下崎山里的一个小混混吗?终日游手好闲什么事不好玩?却偏偏要去诬告别人强抢**,这下可好,女人没挨着,反把自己流放到勐宛去了。”左边一个公人嘲笑道。 “仁兄你可别小看这个小混混,他的靠山有多硬你知道不?”右边一个公人说道。 “切,不就是当今国丈嘛?那又怎么样?陶大人还不是照样判他枷号两月、流三千里、加役三年?他那国丈姑父远在千里之外,要救他那是鞭长莫及。”左边公人嘴一撇,讥讽地说道。 “我看呀,咱们还是小心伺候着吧。说不定那国丈爷哪天知道了,向皇上讨个圣旨将他的罪名赦免了,咱就算不沾光也不能让他对咱们心生怨艾哩。”右边公人说道。 说着说着,已经走到邬云等人面前,正要擦身而过,忽然单雪张嘴“咦”了一声。 “六哥,怎么了?”韩冰问道。 单雪停下脚步,返身望着几个人的背影,答道:“这囚犯我认识。” “您认识那个囚犯?”韩冰好奇地问道:“没搞错吧?六哥你怎会认识他?” 单雪摇摇头,说道:“没错。此人名叫司徒蛟,是陈文祺的死对头。那年我还同他一起大闹了陈文祺的解元宴,若不是柳慕风那老儿现身,陈文祺当初非伤在我手上不可。” 久不做声的邬云这时插言问道:“老六,你说这囚犯是陈文祺的死对头?” “是啊,他亲口说的。” “他的姑父果真是当今国丈?” “这个……小弟就不知晓了,他没说过这事。” 邬云沉思了一会,对单雪、韩冰说道:“走,跟下去。” “二哥怎么对一个囚徒感兴趣了?”单雪不解地问道。 邬云摆摆手,没有解释,远远跟着两个公人和司徒蛟。下到江边,早有官船在此相候,两个公人押着司徒蛟进了船舱,随后解开缆绳,一前一后两个船夫用撑篙将官船撑离江岸,在斜阳中两人各自荡起双桨,逆流而上。 “二哥,我们还跟不跟?”见官船逐渐驶入江心,韩冰着急地问道。 “阿冰,去,雇只船来。”邬云慢悠悠地说道。 不大一会,韩冰雇了一只小船,向邬云说道:“二哥,江边只有这只小船。” “行,我们上去吧。”话音一落,邬云已经跃上船头。 “几位客官,您们要去哪里?”船家是一五旬老者,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看样子多半是韩冰连恐带吓强雇的。 邬云用折扇指着官船说道:“跟着那艘官船。” “跟……跟着那船?那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啊?”船家惶恐地说道。 “让你跟你就跟,啰嗦什么?”韩冰恶声喝道。 “客官,小……小的船小,到……到了上游江窄浪急,容易翻船的。”船家带着哭腔说道。 邬云不想节外生枝,伸手拦住将要发作的韩冰,缓和语气对船家说道:“船家,依官船的速度,此去武昌城会到什么时候?” 船家朝官船望了一会儿,答道:“差不多一更天吧。” “那好,你只要跟到武昌城就行。” 船家见他说话比韩冰和气,又只须送到武昌城,心下稍安,“可是,小的一人划船,跟不上官船啊。” 邬云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别‘可是’‘可是’了,你尽力划便是。” 船家见他焦躁,哪敢多说?只好打起精神,向前划去。渐渐地,前面官船的影子越来越小,邬云见船家满头大汗,确已尽力,便对韩冰说道:“阿冰,你帮他一把。” 韩冰前后一看,见前面小舱中有一只舀水瓢,便拿起它往江水中一插一划,小船顿时往前一蹿,随即滴溜溜打起转来。那船家经验丰富,急忙以桨为舵,重新修正方向。韩冰一人一瓢,竟将小船摧得如离弦之箭,向前疾驰而去。不多久,前面的船影越来越大,船桨划水的声音渐渐清晰可闻。 “老七,悠着点儿,不要太靠近。”邬云嘱咐韩冰。 果如船家预料,约摸一更的时候,两船到了武昌城附近。只见前面官船慢慢向岸边靠拢,看来是准备在武昌城歇息一宿再走。 邬云等人打发走船家,悄悄跟踪两个公人来到距离岸边不远的一家客栈。等他们住下之后,找掌柜的要了对门的那间客房,饭后洗漱完毕,便在床上盘腿打坐。 “二哥,您准备怎么着?我们不去找陈文祺了?”韩冰憋了大半天,这时小心翼翼地问邬云。 邬云睁开眼,没有回答韩冰的问话,却对单雪说道:“老六,待会儿你去对面房间,将那小子带到这里来。注意,别惊动了那两个公差。” “是,二哥。” 韩冰见邬云没理会他,便尴尬地挠挠头,识趣地打坐去了。 过了一会,远处隐约传来更鼓声,三更了。单雪站起来,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走到对面房间门前,用匕首拨开门闩,进入房中。房内漆黑如墨,只听见如雷的鼾声和辗转反侧摇动床铺的吱呀声。单雪听声辨位,已知发出鼾声的必是两个公人,便伸指点了两人的昏睡穴。又向发出吱呀声的床上摸去,触手一阵冰凉。单雪暗喜,顺着冰凉的镣铐捉住了司徒蛟的双脚。司徒蛟心事重重本睡不安稳,朦胧中感觉双脚被人抓住,正待叫喊,忽然膻中穴一麻,顿时人事不知。 单雪将司徒蛟抱到自己的房间,解开被封的穴道。这时邬云早已燃亮灯烛,司徒蛟一见两人并不相识,惊恐地问道:“你们是何人?要干什么?” 单雪从他的身后走过来,问道:“你不认识老夫了?” 司徒蛟定睛一看,马上转惊为喜,说道:“前辈,原来是您?他们是……” “哦,这位是老夫的二师兄,他是老夫的七师弟。司徒蛟,你为何落到如此境地?” “前辈,说来话长……”司徒蛟简略地向单雪等人述说了事情的前后经过。 邬云听罢冷冷地说道:“此去勐宛,路途遥远,看你这披枷带锁的,只怕还未到那地方,小命就玩完了哩。” 司徒蛟何尝不知,但毫无办法,这时听了,便连连哀告:“前辈救我,前辈救我。” 邬云有意说道:“司徒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犯了如此重罪,你教老夫兄弟如何救你?” “我姑父是当今国丈,只要前辈出手解救,我到了姑父的府上,就没人敢动我了。” 邬云冷冷地说道:“可问题是,你与老夫无亲无故,老夫如何要救你?” 司徒蛟以为他是贪图钱财,眼前保命要紧,当下毫不犹豫地说道:“前辈,您若救我性命,我必重金酬谢。” 谁曾想邬云一摇头,不屑地说道:“重金?老夫用不着。” 司徒蛟见他不为金银所动,颇感失望。但他不死心,说道:“只要前辈相救于我,我便做牛做马,甘为前辈效劳。” 邬云“桀桀”一笑,说道:“也不要你做牛做马报答,只须帮老夫救出一人便可。” 司徒蛟一听暗暗叫苦,自己命在须臾,能救何人? “前辈,您看我都这样了,我哪里还能够救别人?”司徒蛟苦着脸说道。 “你当然救不了谁,可你姑父不是当今国丈吗?让他救个人那不是小事一桩?” 司徒蛟这才明白他的意图,于是问道:“要救谁?怎么救?” “乌力罕,现人在京城的天牢里。” “乌力罕?”司徒蛟从来没听见这个名字。 “对,此人是蒙古国的金帐武士,去年被俘后就一直关在刑部大牢之中。” 司徒蛟一听心中叫苦,既是两国交战的俘虏,而且又关押在刑部大牢里,必是朝廷重犯。姑父虽贵为国丈,却没有理由劝说皇上释放此人哪。他权衡许久,最终还是嚅嗫着说道:“前辈,这……这恐怕棘手得很。” “有什么棘手的?”韩冰双眼一翻,说道:“你姑父不是皇帝的老丈人吗?他找皇帝保个人出来,皇帝还不卖他老丈人这个人情?” 司徒蛟怯怯地说道:“话虽如此,可这个乌……乌……” “乌力罕。” “对,乌力罕,是敌国的战俘,即便皇上要放他,也要向满朝文武说明理由。如果大臣们都反对,皇上也是不好办的。” 韩冰不知个中厉害,邬云还是略知一二的,见司徒蛟如此说,才知道自己将事情想的过于简单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才好。 这时单雪说道:“司徒蛟,不能救出乌力罕,帮我们捉住陈文祺也行。依你看,你姑父如果宴请陈文祺,他会不会去?” 听说要捉拿陈文祺,司徒蛟暗道,这哪是帮他们的忙?分明是他们帮自己的忙啊。他极力按捺内心的窃喜,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个嘛——官场上的人虚伪的很,就算背地里仇深似海,表面上还是保持着一团和气。我看,只要姑父出面相请,陈文祺不会不去的。” 单雪望了望邬云,见他没有反应,便对司徒蛟说道:“那好,到京城以后,我们先找一个地方,然后你请你姑父秘密将陈文祺约到那里去,其余的事情就不要你管了,如何?” “没问题,都包在我身上。”司徒蛟大包大揽,一口答应。 韩冰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道:“你小子如果想蒙骗我们,先想想自己有几条命再说。” “小的哪敢蒙骗各位前辈?再说,这位单前辈知道的,我与陈文祺势同水火,巴不得现在就杀了他,前辈们要捉拿他,等于是帮了我的大忙哩。”司徒蛟连忙实话实说。 “这倒也是,老七这个顾虑实在是多余。二哥——?”单雪望着久未出声的二师兄邬云。 邬云点点头,说道:“好吧,天一亮,我们启程去京城。” 司徒蛟见邬云点头应承,松了一口气。但他刚刚脱困,便又有了非分之想,“小的还有一事相求,请前辈一并成全。” 韩冰一听火大,沉声喝道:“你小子还得寸进尺了啊,命都给你救了,还想咋的?” 司徒蛟被他一喝,低下头不敢做声。 单雪问道:“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钟离岚落入方彦杰之手,小的实在是不甘心。几位前辈如能出**回那贱人,小的没齿难忘前辈的恩德。”司徒蛟说完,暗中看了邬云一眼,他知道在三人中,邬云才是做主的。 “想的倒美……”韩冰一听又要发作。 “阿冰,”单雪止住韩冰,附在邬云耳边低声说道:“二哥,依我看,便送他个顺水人情,替他将那女子抢回来。当年我在陈家庄发现,陈文祺对那女子很是在意。若到京城之后,司徒蛟的国丈姑父请不动陈文祺,便以那女子作诱饵,将陈文祺‘钓’出来。” 邬云略一思考,觉得此计可行,便点点头,“好吧,老夫就发一回善心,帮你夺回那小美人。” 司徒蛟闻言大喜,伏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感激涕零地说道:“多谢前辈。” “好了,起来吧。老六,送他回房。” “前辈,不是说好了么?怎地又……”司徒蛟刚刚放松的心情又紧张起来。 “你不必害怕,老夫自有安排。”邬云不耐烦地挥挥手。 送走司徒蛟后,邬云小声对韩冰说道:“阿冰,你去江边官船上……如此如此。记住,别惊动了船家。” “二哥,何必这么复杂,不如现在就……”韩冰以手作刀,望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你懂什么?快去!”邬云斥道。 韩冰再不敢言语,起身开门而去。 翌日天刚破晓,两个公人起床洗漱完毕,胡乱吃了早饭,便押着司徒蛟登上官船,继续逆流而行。 行不多久,官船已过武昌城,两岸人烟渐渐的稀少。这时,忽听船家惊恐地喊道:“不好,船舱进水了。” 官船顿时一阵骚动,人们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船身就倾斜着慢慢下沉,船家赶快摘下船桨、掀起船板,扔到江里,大声喊道:“快,跳下去,扶住船板。”说完两个船家率先弃船,跳入江中。两个公人保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司徒蛟?一前一后跳到江中,抓着船桨极力向岸边挣扎。 一叶小舟飞快驶来,在即将沉没的官船上救下司徒蛟,然后循着江水里的呼救声,抽去船家和公人手中的船板、船桨后,掉转小船,箭一般顺水而去。 为了避人耳目,邬云等人在黄州城外寻了一个客栈,将就歇息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便让司徒蛟带路,望大崎山而来。 赶到方家寨时,正值午饭之际。四人趁机偷偷入寨中,绕到方家大宅的后面,意外发现陈文祺竟然也在。韩冰大喜,便要跳入院内将他拿下。 邬云急忙将韩冰拉住,低声骂道:“愚蠢至极。这些山民彪悍得很,若被他们缠上,双拳难敌四手,岂不惊走了陈文祺?” “那您说怎么办?”韩冰瞪着眼问道。 邬云四下里望了望,心生一计,说道:“趁他们吃饭之时,老六带着司徒蛟去后面将钟离岚抢出来,然后顺着这道山梁跑下去,见到有两段松枝呈十字交叉摆放的地方停下来,我和阿冰就在那附近埋伏。记住,一定要弄出一些声响,将陈文祺引过来。” 说完,便与韩冰转身离去。单雪带着司徒蛟,悄悄来到院后,钟离岚正在房里飞针走线,绣着一个大红缎子的肚兜。 面对美人美景,司徒蛟心里是爱恨交织、五味杂陈。他一掌拍碎窗格,“嗖”的一下跳入房中。钟离岚大惊之余,见是司徒蛟,立刻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退了几步,口里惊恐地说道:“司徒蛟,你要干什么?” 司徒蛟上前两步,轻薄地说道:“我要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来接你回去拜堂成亲呀。来,先让本少爷亲亲。”说话中趋近钟离岚,撮嘴往钟离岚的香腮上凑去。 “啪”的一声,钟离岚本能地给了司徒蛟一个耳光。 “小贱人,竟敢打我?”司徒蛟恼羞成怒,拦腰抱起钟离岚往窗外一扔,单雪单手一托,将钟离岚扶住。 “彦郎救我!”钟离岚惊恐莫名,连忙高声呼救。 司徒蛟跳出窗外,与单雪一左一右,架起钟离岚便跑。 眼见陈文祺越追越近,单雪拦腰夹着钟离岚,向司徒蛟说道:“放手,加快速度。” 跑不多久,果见前面摆放着两段十字交叉的松枝,已知邬云他们正在附近。单雪将钟离岚交给司徒蛟,停住脚步向已追至身后的陈文祺说道:“陈文祺,你来得正好,老夫找你多日了。” “是你?”陈文祺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这是第一次见到“岭南八凶”,而且眼前这个单雪,正是杀害外公、外婆的凶手之一。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陈文祺压住满腔怒火,厉声说道:“单雪,就算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我俩的账,待会儿再算。”说罢,转头对司徒蛟喝道:“司徒蛟,赶快放了钟离姑娘,下山向官府投案,或可减轻你的罪行。若你执迷不悟、一意孤行,等待你的将是更严厉的惩罚。” “姓陈的,死到临头了还管别人的闲事?最好跪下来向小爷我磕几个头,小爷再向前辈美言几句,让你落个全尸。”司徒蛟有恃无恐地说道。 这时,方俊杰兄弟已然赶到,方彦杰边跑边喊:“岚妹,你怎么样?司徒蛟,赶快放了她,否则我将你碎尸万段。”说话间已扑到司徒蛟身前,伸手就要夺过钟离岚。 司徒蛟左手将钟离岚往身后一带,右手握拳向方彦杰面门打来,口中喝道:“方彦杰,你这是找死。” 方彦杰见司徒蛟的拳头袭到,忙沉肘立掌,切向司徒蛟的脉门。 “都给老夫住手。”一个阴沉的声音在陈文祺等人的背后传来。 陈文祺一惊,转身一看,认得是多次与自己交手的邬云——杀害外公、外婆的元凶。另有一个陈文祺并不认识、与邬云年纪相若的老者,与邬云站成犄角之势。 杀亲之仇、祸国之恨,还有酆家屋前助桀为虐强抢民女的往事历历在目,陈文祺一时血脉偾张,他一改平日的温雅,指着邬云骂道:“邬云老匹夫,你作恶多端、恶贯满盈,今日本公子必将用尔的人头,来祭奠我外祖的英魂。” 说完运气于掌,蓄势待发。 邬云展开精钢铁扇,故作悠闲地摇了摇,说道:“陈文祺,当日在息风岭被你侥幸逃脱,让你多活了些时日。今日此地便是你的葬身之处,你认命吧。”说罢合拢精钢扇,一招“锥心刺骨”向陈文祺胸前的步廊穴刺来。 陈文祺不敢大意,“蹬蹬蹬”疾退几步,避过精钢扇挟雷裹电的一击。然而,身后却退到司徒蛟站立之处。 司徒蛟双手挟持着钟离岚,正凝神注视着方彦杰兄弟的动静,以防他们突然袭击抢回钟离岚。此时见陈文祺仓皇退到自己跟前,背后空门大开,不觉大喜,遂单手抓住钟离岚,腾出右手“呼”的一拳,朝陈文祺背后腰间的命门穴槌来。这一拳势大力沉,若被他捣实,轻者脊椎受损,重则半身截瘫。 方俊杰兄弟一见大惊,但距离甚远,欲出手相救已然不及。 第九十二回 骤遇强敌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陈文祺蓦然一个旋步转身,左手曲肘撞开司徒蛟袭到的重拳,右掌一记“饥驱叩门”结结实实地印在司徒蛟的期门穴上。司徒蛟的功夫与陈文祺相比,本是霄壤之别,何况又是猝不及防?挨了陈文祺这一掌,身子顿时像断线的风筝,向后飞出二丈有余,半空中“哇”的一声,喷出几口鲜血,随即萎顿于地、昏死过去。 方俊杰兄弟见此,总算松了一口气。 其实陈文祺这一招本是有意而为之。在见到邬云等三凶之后,陈文祺意识到今日将有一场恶战。虽然在凤凰城伤愈之后,自己的武功精进了不少,“易髓功”也差不多达到八层的境界。但眼前三人,个个都是顶尖高手,以一人之力再战三凶,虽不致似当日息风岭独战殷风等三人那般凶险,但要战而胜之那是绝无可能;加之司徒蛟挟持着钟离岚,方家兄弟难免投鼠忌器,必不敢放手一博。因此,他假装不敢硬碰邬云的铁扇仓促后退,伺机接近司徒蛟,趁他注意力分散之时,将他重创并解救出钟离岚。这样,不仅司徒蛟失去再战的能力,方家兄弟也可联手困住三凶中的一人,自己以一敌二,当不致落败。 但当双方势均力敌而且又是短兵相接之时,很难做到算无遗策,何况己方实力稍逊于敌方? 话说陈文祺一掌震飞司徒蛟之后,方彦杰箭步冲出,将被司徒蛟带着踉跄后退的钟离岚一把搂入怀中。正要退回原处,眼前忽然一暗,一只手裹着劲风向方彦杰肩头抓来。 方俊杰自然也没闲着。在弟弟抢步上前解救钟离岚的同时,方俊杰始终跟在他的身侧。这时见单雪向弟弟偷袭,连忙平伸折扇,直戳对方的劳宫穴。 单雪怪笑一声:“粒米之珠,也放光华?”左手立掌切向方俊杰的脉门,伸出的右手没有任何停滞,依然抓向方彦杰的肩头。 百忙中方彦杰将钟离岚向外一推,沉肩错步往后疾退,只听“嗤啦”一声,左手衣袖被单雪扯下半幅。 “彦郎,你……”钟离岚焦急地喊道。 “我没事。岚妹,你快跑。”方彦杰一边喊一边掣出宝剑,挽了一朵剑花,向单雪的面门搠去。 “跑,往哪里跑?”在一旁掠阵的韩冰横跨一步,挡在钟离岚的身前。 “老七,捉住那个雌儿,看他们还敢动手不?”正在与陈文祺激斗的邬云喊道。 韩冰咽了一下口水,说道:“二哥,这可是您吩咐的呀。”说完张开双手向钟离岚扑来,口里淫邪地说道:“来,小美人儿,让七爷抱抱你。” “无耻。”方彦杰大怒,撇开单雪转身向韩冰扑去。 陈文祺暗暗叫苦,原计划自己以一敌二、方家兄弟联手缠斗一人,己方或有侥幸胜出的机会。可现在变成一对一的打斗,自己固然可胜邬云,但方家兄弟根本不是单雪、韩冰的对手。唯一的希望,便是他二人能够多坚持几个回合,待自己打败邬云之后,再去施加援手。 陈文祺不再多想,拔出随身携带的“画影剑”,分花拂柳、移花换柳、花光柳影、柳折花残,四招连绵不绝,招招攻向邬云的要害,宝剑在充盈的真气催动下嗡嗡作响。 邬云纵横江湖数十年,何曾遇见过如此凌厉的剑招?急忙打开精钢扇,一边上抵下挡,一边向后疾退。奈何“画影剑”如疽跗骨、如影随形,剑气始终缠裹在身上,令他几乎难以喘气。 陈文祺得势不饶人,蓦的变换剑招,使出戢刃剑法“觥筹交错”一招,变剑为刀,望邬云的面门劈来。 正在这时,忽听方彦杰闷哼一声。陈文祺扭头一看,韩冰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柄宝剑,剑尖戳进方彦杰的手臂,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袖。另一处,单雪一双肉掌上下翻飞,早将方俊杰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时单雪正拍出一掌,直取方俊杰头顶的百会穴。 陈文祺一看形势危急,来不及多想,硬生生收回攻出的剑招,飞身赶到方彦杰身边,一招“推杯换盏”将韩冰逼退两步,紧接着“画影剑”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半弧,剑尖斜指,戳向单雪的手腕脉门。 单雪正准备骤施杀手将方俊杰击毙,忽见“画影剑”正在自己的手掌下方,若继续下击,势必将手掌戳出一个大窟窿。但此时撤掌已然不及,忙伸出左手,双掌向拢一合,欲以双手夹住陈文祺的来剑。 可惜单雪过于托大,殊不知陈文祺的内力已经远超自己,这时以一双肉掌来夺他的宝剑,简直是做贼盗黄连——自讨苦吃。只听陈文祺冷哼一声,将“画影剑”一抖一绞,剑锋似狂风中的柳枝颤抖不已,瞬间将单雪的双掌划了数道伤口,顿时鲜血淋漓,若非邬云及时赶到,陈文祺的剑尖再往前送出五寸,单雪的印堂便要大开天窗。 这几下说来很长,实则只在弹指之间。陈文祺逼退韩冰之后,转而来解方俊杰之围,那边韩冰一退即进,再次挥剑杀向方彦杰。方俊杰此时已经摆脱单雪双掌的笼罩,一见弟弟又陷于苦战,忙将折扇一并,向韩冰腰间的章门穴搠去。韩冰不敢大意,一边撤剑格挡,一边挥掌向方俊杰的面门击来。方俊杰见目的已经达到,便缩回折扇,与方彦杰会合在一处,一剑一扇,与韩冰斗在一团。 陈文祺见他兄弟两人联手缠住了韩冰,虽然守多攻少,但暂时还可以勉强自保,便沉下心来对付邬云。论单打独斗,邬云不是陈文祺的对手,早在酆家屋前,陈文祺以一敌二,与邬云、嵇电二凶打了个难解难分。现在邬云凭一把精钢铁扇单挑陈文祺的“画影剑”,恐怕走不出五十招之外。 陈文祺左手捏个剑诀,右手“画影剑”一抡,口中喝道:“邬云老匹夫,你勾结阉党奸侫,附逆鞑靼异族,残杀朝中大臣,强抢民家良女,恶行累累、罄竹难书。今日本公子要报国仇、雪家恨,替天行道。”说着“刷”的一剑,望邬云的心口刺来。 邬云铁扇一展,使出“关”字诀,一招“闭户关门”化解了陈文祺的攻势。 “来而不往非礼也。看招!”邬云大吼一声,铁扇一合,一招“拨云撩雨”顺着将收未收的剑身,向陈文祺的虎口“劈”来。 陈文祺冷笑一声,力贯五指,“画影剑”不退反进,使出一招“傍花随柳”,亦是贴着邬云的扇骨向前削去。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画影剑”虽比寻常宝剑短了少许,但比邬云的精钢扇略长,如两人的招式使实,邬云便先有断指之虞。邬云知道厉害,连忙撤招自保,向后疾退两步。 不容邬云喘气,陈文祺踏进两步,施展“刀剑双杀”的招式,连刺带劈,将邬云逼得连连后退,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双掌受伤的单雪扯了衣襟包扎住流血的伤口,正待跃出抢回呆立在远处的钟离岚,见邬云左支右绌、力不从心,加上痛恨陈文祺绞伤自己的双掌,便改变主意,绕到陈文祺的身后,一招“力劈华山”,直捣陈文祺的灵台穴。 陈文祺在与邬云打斗之中,早就提防着在一旁疗伤的单雪,因此并未使出全力,以备单雪的突然袭击。这时瞥见单雪悄悄移动,已知他的意图,不等他掌风及身,身体向左微侧,右手一招“柳烟花雾”,幻出一片剑影逼退邬云,左手使出一招“鱼游釜中”,拍向单雪身前的膻中穴。 单雪不虞偷袭被陈文祺察觉,仓猝之中改变去势,与陈文祺对了一掌。原以为自己的内力在陈文祺之上,哪知双掌一触,顿时一股大力撞来,裹住的伤口再次崩裂,血如浆出;脚下更是摇摇晃晃,“蹬蹬蹬”连退三步,方才拿桩站稳。 虽然吃亏不小,却因此缓解了陈文祺的攻势,邬云长吁一口气,问道: “老六,你怎么样?” 单雪重新包扎住伤口,咬牙说道:“我不要紧。” “那好,先联手放倒他再说。” 陈文祺“哈哈”一笑,讥讽道:“慢说是二‘凶’,便是三‘凶’、四‘凶’一起上,本公子照样奉陪。”说罢抡圆“画影剑”,将邬云、单雪两人笼罩在剑气之中。 且说方家兄弟以二抵一,勉强与韩冰斗了二三十合,身形渐滞招式渐乱,眼见不敌。 方彦杰关心钟离岚的安危,高声喊道:“岚妹快跑。” “不,彦郎,要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块。”钟离岚坚决地答道。 “愚蠢。快回去喊爹爹。”方彦杰怒道。 钟离岚这才意识到要去搬救兵,忙擦干泪水,顺着来路跑去。 “想跑?没那么容易。”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 百忙中方彦杰循声一望,原来是司徒蛟苏醒过来,见钟离岚要逃,正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在钟离岚身后紧追不舍。 司徒蛟虽受重创,但对付毫无武功的钟离岚绰绰有余。方彦杰见此形势万分着急,但被韩冰的凌厉剑气所困,根本无法抽身相救。眼见司徒蛟与钟离岚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方彦杰发指眦裂,松开被韩冰牢牢粘住的长剑,转身向司徒蛟扑去。 韩冰本已将剑气圈住了他兄弟二人,哪容他全身而退?方彦杰弃剑转身,背后露出空门,韩冰毫不迟疑,手中长剑挽出一朵剑花,向方彦杰的魂门穴奔去。 “彦弟小心。”方俊杰此时也是强弩之末,加之韩冰的长剑去势如电,自己根本来不及援救,急忙出声示警。 方彦杰已然转过声,听到哥哥的喊声,已知危险将至,然而未及躲避,身后衣衫已传出破裂的声音…… 再说陈文祺的一柄“画影剑”,上下翻飞、忽刺忽劈,在内力的催动下“嗡嗡”作响,邬云、单雪两人使出浑身解数,仍是守多攻少。正在紧要关头,忽觉眼前一亮,不见了陈文祺的人影。及至抬头一看,只见陈文祺头下脚上,锃亮的剑尖闪着寒光正对着韩冰的百会穴直搠下来。 “老七,头上危险。”邬云高声示警。 韩冰的长剑已经洞穿方彦杰的衣服,剑势尚未停歇,听到邬云的叫声,韩冰抬头一看,只见一点寒星劈面而来,近在咫尺。韩冰大惊失色,慌乱中下意识地将头一偏,接着一阵剧痛直入心扉——那点寒星正落在锁骨正中的“缺盆穴”上。 韩冰尚未收回的长剑,几乎在同时也没入方彦杰后背寸许,瞬时鲜血涌出,衣衫尽染。方彦杰一日之中两次受伤,加之打斗中气力耗费殆尽,此时鲜血一出,人便昏死过去。 “彦弟。”方俊杰惊呼一声,将方彦杰抱在怀里,急忙为他止血裹伤。 邬云在高声示警的同时,双足一蹬,与单雪一道飞快地抢到韩冰的身边,意欲撞开韩冰,再施杀手打击尚在半空中的陈文祺。但仍然慢了半步,等他们赶到时,陈文祺的剑尖已经深深刺入韩冰的“缺盆穴”。陈文祺见邬云两人双双赶到,伸手往韩冰头上一按,借势倒跃出一丈开外。 话分两头。司徒蛟尽管步履踉跄,但与钟离岚的距离越来越近。看着钟离岚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意。他忍痛加快追赶的脚步,堪堪伸手可及,便向钟离岚猛扑过去。 突然,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劈面而至,司徒蛟躲避不及,正中面门,感觉一阵麻痒,倒是不太疼痛。他抓过那团东西一看,原来是一把半枯半绿的松针。 “司徒蛟,是你?” 司徒蛟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人,似曾相识。再一想,记起那年在陈家庄见过此人一面——陈文祺的五叔陈祥山。 原来方浩钰与陈祥山见陈文祺与方家兄弟等人久久没有回转,心里着急,便循着后山的小路往下追赶,远远望见钟离岚在仓皇奔跑,后面有人紧追不舍,另一边一个老者正挺剑向方彦杰的后背刺去。方浩钰大急,双足一点,疾步向方彦杰奔去,边跑边向陈祥山说道:“兄弟,岚儿交给你了。” 陈祥山答应一声,眼见司徒蛟将要扑住钟离岚,情急之中,伸手往地上一薅,抓起一把松针,飞快地扎成一团,向司徒蛟劈面打去。 钟离岚一经得救,返身跑到方彦杰身边,换下方俊杰,将方彦杰紧紧抱住,连声叫道:“彦郎,你怎么样?” 方彦杰见爱妻安然无恙,欣慰地答道:“我没事。” 方浩钰、陈祥山两人到来,场中局面顿时改观。单雪抱着废了武功的韩冰,单掌按住他肩胛上的伤口,以减缓流血;方浩钰、方俊杰父子以及钟离岚,亦围着方彦杰,分别为他的臂膀和后背包扎止血;陈祥山对付刚刚苏醒的司徒蛟,自然不在话下。 陈文祺心中大定,仗剑对困兽犹斗的邬云喝道:“老贼,纳命来。”言毕左掌右剑,向邬云攻去。 邬云与陈文祺激斗半日,气力早已不支,又见韩冰、单雪双双受伤,心萌去意。他一边用扇见招拆招,一边往单雪、韩冰身边移动,同时撮口长啸一声(这是“岭南八凶”平日约定的“风紧扯呼”暗号),暗示单雪掩护韩冰逃跑。 这时陈祥山已将司徒蛟制服,与方浩钰双双赶到,一前一后将单雪、韩冰的退路堵死。 单雪怕堵在韩冰肩胛上的手掌一经松开,韩冰便会血尽而亡,只好以一只右掌,勉力与方、陈二人周旋。若论功夫,方、陈联手至多能与单雪交手百招,百招之外必输无疑。但现在单雪半蹲半立,左手又不能离开韩冰的肩胛,没法进退腾挪。因此,甫一交手,单雪便险象环生,十余招之后,一只胳膊已是鲜血淋漓。单雪情知今日难逃一命,遂大声喊道:“二哥,你赶快走,别管我们。” 方、陈二人正待擒住单雪、韩冰,忽见一只黑黝黝的大手疾如雷电,望胸前拍来。两人大惊,身前并未见到人影,这只大手从何而来?忙立刀横切,砍向面前的手臂。 只听“当”的一声,刀口卷刃,那只黑黝黝的大手却若无其事,“啪”、“啪”两声,方、陈二人胸口如遭雷亟,双双闷哼一声,仰面跌倒。 方俊杰惊叫一声:“爹爹、姑父。”正要趋近查看二人的伤情,只听一人阴森森地说道:“你也睡下吧。” 却说陈文祺见邬云已是强弩之末,正要施展杀手将他制服,忽听五叔那边声音不对,急忙舍了摇摇欲坠的邬云,纵身赶来,那只黑手正要拍上方俊杰,连忙力贯掌心,迎着黑手拍了上去,只觉触手冰凉,坚硬如铁,那黑手被陈文祺一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立时缩了回去。 只听邬云兴奋地叫道:“大哥、老五、老八,你们来了?” 陈文祺抬眼一望,只见前面站着四个老者,除邬云外,来的三人陈文祺个个认识。陈文祺心里“咯噔”一下,“岭南八凶”远在大漠,今日怎么都回中原了?但面上不动声色,不等对方开口,陈文祺朗声一笑,指着为首一人说道:“殷风,你那‘赤兔马’哪去了?难道二姓家奴终究不及三姓家奴、将‘马’还回去了?”不等殷风搭话,又指着严霜讥讽道:“手下败将,安敢腆颜再来?看来没被本公子打怕?”又转向邬云左侧那人,“阁下想是五‘凶’鲍雨了?当日你那鞑靼主子阿巴海打赌在旗杆上取玉,原来是籍着阁下这只能屈能伸的黑手?既然这‘手’能被主子看重,今日本公子索性帮你将另外一只也换了。” “陈文祺,今日你势单力薄,竟然还能夸夸其谈,老夫实在佩服你的定力。你信不信?老夫只手也能将你废了。”鲍雨怒目说道。 “老五,稍安勿躁。”殷风喝住鲍雨,“我等纵横江湖几十年,与一个刚出道的黄口小儿斗口,没的折了身份。且让他逞一时口舌之快,待会儿教他想说都没机会。”听殷风这意思,他可是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陈文祺冷笑一声:“身份?呵呵,你们也配讲身份么?尔‘岭南八凶’身为炎黄子孙、大明子民,不仅不思报国恤民、扶危济困,反而背宗忘祖、认贼作父、献城资敌、残害同胞,尔等连做人的资格都不够,还大言不惭地谈什么身份?若你们硬要一个什么身份,本公子就送你们一个:衣冠禽兽。” “陈文祺,你找死!”鲍雨被骂得暴跳如雷,欲待动手,又不知老大作何打算,扭头看了看殷风,等待他发话。 “小子,你够狂。老夫的忍耐有限,你就划出道儿来吧。”殷风眼中凶光一现,解开缠绕在腰间的流星锤,阴沉沉地说道。 “划出道儿?稀奇了,‘岭南八凶’凶残狠毒,人性全无,何曾讲过江湖规矩?车轮战还是并肩子上悉听尊便,本公子奉陪到底。” 善战者不怒。眼见处于绝对劣势,己方数人受伤,逃是没法逃掉的,因此陈文祺百般叫骂,想激起对方的怒火。 “陈兄,我与你共同进退。”方俊杰察看完方浩钰和陈祥山两人的伤情,走到陈文祺身边低声说道。他对“岭南八凶”早有耳闻,今日六“凶”齐聚,此战九死一生、凶险无比,他也知道凭自己的武功帮不了陈文祺,但依然义无反顾,要与陈文祺同生共死。 陈文祺感激地看了方俊杰一眼,亦是低声说道:“方兄,他们的目的在我,与你们无关,你带令尊他们赶快离开此地。” “那怎么行……”方俊杰欲要坚持。 不等方俊杰多说,陈文祺截口说道:“方兄,你若想帮我,便带令尊、五叔他们远离此地,别让我分心。” 方俊杰一听顿时语塞,自己的武功与对方相差太远,若动起手来,恐怕真的会拖累陈文祺。于是不再坚持,只低低嘱咐了一句:“陈兄小心,我在外边为你掠阵。”说完与钟离岚分别扶起方浩钰、方彦杰和陈祥山,退到三丈以外的地方观阵。 “陈文祺,后事交代完了吗?”殷风猫捉老鼠似的问道。 “废话少说,来吧。”陈文祺长剑一挽。 “老八,咱俩先去会会他。”息风岭一战,殷风已知陈文祺武功绝高,自己一人决非对手,便想自己和严霜联手先与陈文祺斗上一阵,消耗他的体力,然后伺机擒杀。 殷风、严霜两人一锤一鞭,均是软中带硬的长兵器,覆盖面积大,相距太近反而缚手缚脚。因此两人一前一后,站在离陈文祺八尺远近的地方,遥相呼应,对陈文祺形成夹击之势。 陈文祺的“画影剑”,长仅三尺二寸,只适用于近身搏杀,在与长兵器对峙时,显然处于劣势。 但陈文祺毫无惧色,殷风的流星锤、严霜的霹雳鞭,都曾见识过。它们固然能够纵打一线、横扫一片,但招式的收放之间毕竟涩滞,远远没有刀剑轻灵。在顶级高手眼中,收而再放的那一瞬间,便是乘虚而入的绝佳时机。因此,他没有随着殷风、严霜一道游走,面向南方站在圈内,双目微闭,蓄势以待,准备在那“一瞬间”骤然出击。 说话间,殷风、严霜两人大喝一声,同时发动攻击。只见锤如流星向胸口激射、鞭似灵蛇往颈间缠绕,挟雷带电,来势汹汹。 陈文祺不慌不忙,以左脚脚跟、右脚脚尖为轴,将身体旋转向东往后一仰,躲过一锤一鞭中路的攻势,在距地面尺许时,足尖用力一点,头南足北呈平躺姿势“滑”向严霜,手中长剑高举过顶,戳向严霜的下腹。 严霜长鞭一击落空,劲道已衰,正待抡鞭再扫,见面前寒光袭到,连忙横跨一步,消解了穿肠之厄。 陈文祺一招得手,怎肯让他从容拉开距离?左掌反手往地上一拍,整个人随之站起,右手长剑自下往上一撩,剑尖直指严霜腋窝的极泉穴。此时,严霜的霹雳鞭已是用之不得(两人近于贴身搏斗)、弃之不能(鞭尾套索系于手腕),只能以单手与陈文祺周旋,且战且走。 再说殷风见陈文祺紧贴着严霜,急忙绕到陈文祺身后,正要抖出一招“毒蛇吐信”偷袭他的背后,却见陈文祺足尖一点,绕到严霜的身侧。殷风怕误伤严霜,不敢贸然出锤,只得再次向陈文祺身后移动。怎奈陈文祺身处圆心,他的身形移动一分,圈外的殷风便要移动几尺,眼见严霜已被陈文祺逼得手忙脚乱,无奈之中,殷风扔掉流星锤,赤手空拳上前解围。严霜赢得一丝喘息之机,连忙解下手腕上的套索,亦以一双肉掌对敌。 殷风、严霜两人浸润武功数十年,除了各自的成名兵器了得,拳脚功夫亦非等闲。两人挥拳拍掌,向陈文祺一阵猛攻,招招不离陈文祺身上的要害之处。 陈文祺宝剑在手,自然不惧两人“隔空打牛”的拳掌。他将师门绝技“垂柳舞风剑”法源源使出,或削或刺、或挑或撩,数个回合之后,便逐渐占据上风。 正酣斗间,忽然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都这样了,还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阿云、阿雨,并肩子上,将这小子除了。” 陈文祺循声一看,一个身材矮小、獐头鼠目的古稀老者不知何时来到场外。 “师父,您怎么也来了?”邬云一见,忙趋到老者身边,惊喜地问道。 老者面色一寒,没有吭声。 鲍雨见邬云尴尬至极,忙低声说道:“二哥,师父见你们迟迟不归,担心你们失手,便将四哥留在汗廷,带着我们回来寻你们。适才听见你们的啸声,便循声赶过来了。” 老者“哼”了一声,厉声说道:“还磨蹭什么,难道要为师亲自动手?” 邬云、鲍雨听了,不敢多说,转身便向场中扑过去。 这一来,场中形势徒变。在四个顶尖高手的合击下,陈文祺不仅先机尽失,而且感到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忙将“易髓功”提到八成,遍布真气于四周,同时将“画影剑”舞得像风车一般,护住全身要害。岂料四“凶”步步为营,不断催进压力,将陈文祺的剑芒越压越小,眼见就要冲破陈文祺的罡气,联手施展最后一击。 陈文祺感觉身上的内力在一点一点的消失,握剑的手也在慢慢松弛。但他大仇未报,不甘心这样空着手去见外祖和姗妹的父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残存的真气慢慢汇聚于握剑之手,眼睛从四“凶”身上逐个滑过,然后紧盯着邬云,缓缓扬起“画影剑”,准备使出搏命绝招“奔流到海不复回”,与害死外祖的元凶同归于尽。 蓦然,圈外传来一声娇叱:“以多欺少,真不要脸。” 第九十三回 双剑合璧 话音甫落,一道红色的人影投入圈中,手中长剑连刺带劈,将严霜逼退,随即一把拽住陈文祺,跳出圈外。 四“凶”正要追击,抬头一看,顿时面色一变,不约而同后跃退几步,站在矮个老者身边。 却说陈文祺正待施展搏命绝招,突然听见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顿时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不相信地问道:“姗妹,是……你?” “哥,是我。”沈灵珊含泪应道。 两人久别重逢,抛洒的都是思念的泪水,但个中滋味却是迥然不同。陈文祺久寻沈灵珊不着,心意渐冷渐灰,原以为伊人生死不明、今生后会无期,却不料她竟活生生的来到跟前,大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而沈灵珊自从得知陈文祺的身世、爱郎成了自己的胞兄,高兴之余,更多的是失落与哀怨,虽然有意离家躲避,却难以挥去对他的思念,今日一见,既是高兴,又是委屈与惆怅。 “姗妹,这么久你……” “哥,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沈灵珊打断陈文祺,指着不远处的“岭南八凶”,切齿说道:“但这些都是杀害外公、外婆和赵师叔、雪姨的元凶巨恶,天教他们送到此地,今日我们先为外公、外婆和赵师叔、雪姨报了仇再说。” 陈文祺沉浸在与沈灵珊重逢的喜悦之中,现在听沈灵珊一说,突然意识到危险,连忙松开牵着沈灵珊的手,急切地说道: “姗妹,今日敌众我寡,还不是报仇的时候,你快带五叔他们离开此地……” 话未说完,忽然一阵劲风扑面而来,陈文祺与沈灵珊未加防备,一时脚下虚浮,身形摇摆不定。 “岭南老怪,枉你身为一代宗师,竟出手偷袭晚生后辈,真是自甘下流。”随着话音,背后一股柔风“托住”两人,面前那阵劲风随之冰解云散。 陈文祺猛一回头,见杨羡裕、柳慕丰以及竺依云、竺伴云四人站在不远处,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一时说不出的惊讶与喜悦,连忙跪倒在四人身前,激动地说道:“徒儿叩见师伯、师伯母、师父、师娘。”言毕“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杨羡裕和柳慕丰走上前,各自握住陈文祺的一只手臂,顿时一凉一热两股真气顺着经脉缓缓流入陈文祺的体内,并慢慢融合在一起,向周身各处要穴游走。一个周天之后,陈文祺感到全身舒泰、真气充盈,脸色也恢复了红润。 “孩子,起来吧。对面那老怪惯于偷袭晚辈,咱可别着了他的道儿。”杨羡裕故意大声说道。 “杨羡裕,别把话说的那么难听。打架无好拳,分什么辈分?待会儿你们还不照样向老夫的徒儿动手?”矮个老者——陈文祺这时才知他便是“岭南八凶”的师父岭南老怪——阴森森地说道。 杨羡裕哂然一笑,说道:“岭南老怪,对待你等这种江湖败类,本无什么江湖道义可言,但若我师兄弟联手,恐怕尔等到了森罗殿也是不服。好,今日便成全你,只要你老怪不动手,老夫师兄弟便作壁上观,你这些‘小怪’有什么招数尽管向他兄妹使出。若他兄妹不敌,老夫便让你们全身而退;若你这些‘小怪’本事不济,今日说不得要为国除奸、为武林除害。” “师兄,不可……”竺依云、竺伴云姐妹欲要阻止。 杨羡裕回首笑道:“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岭南老怪暗中高兴,心想若依杨羡裕所言,别说己方人数大大占优,就是武功,我这几个徒弟纵横江湖数十年,哪个不是一等一的绝世高手?你那两个刚出道的小娃儿就算有三头六臂,谅也不是敌手。 “杨羡裕,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别耍赖才好!”岭南老怪敲钉转角说道。接着走到单雪身边,俯身察看了一下韩冰的伤势,然后向单雪问道:“你可能再战?” “师父,能。”单雪答道。 岭南老怪点点头,低声向殷风等人说道:“对面几人,与我们不共戴天,今日一战,不是他死,便是我亡。那两个小贼,充其量就是步履轻盈、招式灵活,你们不必急于建功,先耗尽他们的内力,然后相机击杀。”说到此处,岭南老怪面色一沉,冷冷地说道:“你等出道多年,按理说一人对付他俩绰绰有余,现在你五个齐上,简直就是用牛刀杀小鸡。若是不胜,别说他们不饶,就算侥幸逃脱,为师一样要取你们的性命。去罢!” “是,师父。”殷风等人齐应一声,各自掣出兵器,下到场中。 沈灵珊毫无惧色:“哥,当年这些恶人千里追杀,也是五人之数,外公、外婆双剑合璧,杀靳雷,残嵇电,伤邬云、单雪,将五个恶人杀得落花流水,用的还是篡改过的戢刃剑法。今日你我兄妹联手,必要取了他们的首级,为外公、外婆还有赵师叔夫妻报仇雪恨。” 既然师伯放言让自己兄妹两人对付五“凶”,想必自有道理。因此陈文祺不再说话,与沈灵珊并肩而立,两支长剑在夕阳的照射下,折出冷峭的寒光。 “上。”殷风大喝一声,五“凶”瞬间发动,腾挪跳跃之间移形换位,迅速形成对陈文祺、沈灵珊的包围之势。 陈文祺、沈灵珊两人背靠着背,与五“凶”周旋了片刻后,沈灵珊娇叱一声:“戢刃剑法。” 两人招式一变,分别使出“鸾谱”和“凤谱”所载七招四十九式。说也奇怪,虽然两人的每招每式大不相同,但两支长剑伸缩之间,却有意想不到的互补作用。但凡武功招式,进攻时必然疏于防守,防守时必无法展开攻击。因此在打斗中,进攻方往往留有余地,不敢全力出击,以防招式用老回救不及。沈灵珊、陈文祺两人虽各自习练戢刃剑法多时,但双剑合璧还是头一遭。几个招式使出,方知剑谱记载的“双剑合璧威力大增何止数倍”之奥妙所在,心中狂喜,便依剑招全力施为,毫无进攻时出现空门的防守之虞。不过因为两人初次联手,出招的速度、换招的时机、攻击的方位等等配合还不够默契,攻守转换时还略显生涩。 殷风等五“凶”本对岭南老怪“不必急于建功”的告诫暗暗不服,心想合己方五人之力,放眼整个武林只怕鲜有人接得下十招。就算眼前两小武功超群,二十招之内必要了他们的小命,何须“先耗尽他们的内力,然后相机击杀”?此时见陈文祺、沈灵珊双剑合璧,攻的气势如虹、杀气森森;守的密不透风、安如磐石,特别是那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怪招迭出,更是令人猝不及防,方知师父所言不虚,遂沉下心来,守住身上的要害,偶尔攻出一招半式,以不断消耗两小的内力。 岭南老怪以及殷风等五“凶”自以为谋无遗策,那知却百密一疏。这招“耗”字诀不仅没有耗费两小多少内力,反而通过“喂招”给他们提供了磨合的机会。百招以后,陈文祺与沈灵珊已经将彼此的招式融会贯通,双剑的配合几能达到彼倡此和、桴鼓相应的境地。 这时,鲍雨一只黑手向沈灵珊劈面抓来,陈文祺低声说道:“姗妹,上。”随即长啸一声,“画影剑”抡出无数个圆圈,将沈灵珊周身护住,沈灵珊不退反进,挥剑如刀,娇喝一声“着”,血光乍现,一只手臂应声而落,接着一声凄厉的嚎叫,鲍雨拖着尚未缩回的黑手,倒纵出圈外,跌倒在尘埃。 “姗妹,小心。” 沈灵珊从未伤人至见血,今日不虞这戢刃剑法厉害如斯,竟亲手将鲍雨的一只手齐臂砍下,顿时呆了一呆。就在这一瞬间,邬云的铁扇挟着风声向沈灵珊的颈部平削过来。陈文祺一面示警,一面撤下正与单雪的长箫纠缠在一处的“画影剑”,往邬云持扇的手腕斫去,及时解了沈灵珊的断颈之厄。然而与此同时,单雪的长箫不偏不倚戳中陈文祺的“腰眼穴”。所幸陈文祺在撤剑的同时施展移穴换位的功夫,将穴位移动了几分,才没有大碍。饶是如此,半边身子仍然**不已。他连忙运气冲穴,归正穴位。 “哥,你没事吧?”沈灵珊深悔自己分神连累哥哥受伤,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陈文祺若无其事地应道。 听着鲍雨不停地哀嚎,殷风、邬云、单雪、严霜四“凶”又惊又怒,不约而同向陈文祺、沈灵珊两人猛扑过来。 陈文祺、沈灵珊在五“凶”的合击之下,一招重创鲍雨,立时胆气徒增。见四“凶”齐齐扑到,两人长剑一挽,向最近处的邬云刺去。 单雪一见邬云遇险,急忙蹿到两人的身后,举箫疾点陈文祺、沈灵珊的身后要穴,以解邬云之危。 陈、沈二人心意相通,攻击邬云本是虚招,正当邬云急速后退时,两人倏然转身,双剑齐出,分袭单雪的喉间与下腹。 单雪手中长箫招式已老,回挡不及,只好向后疾退。 说时迟那时快。话说殷风、严霜见陈、沈两人追击邬云时,身后现出空门,心中大喜,飞快地抖出流星锤和霹雳鞭,欲将两小力毙当场。哪知单雪救兄心切,亦是窥准两小身后的空门举箫来袭,恰好挡在锤、鞭与两小之间。殷风、严霜暗叫不妙,急忙沉肘收锤(鞭)。谁知锤、鞭的去势未消,单雪又迎头撞到,一锤一鞭重重击在他的身上,顿时口吐鲜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殷风、严霜一招误毙同门,心中又惊又怒。欲对两小重新发起攻击,又怕再次误伤对面的邬云。而且五人已去其二,对方招式实在怪异非常,这样继续下去,难免会被对方各个击破。想到此,殷风向严霜低喝一声:“缠上去比拼内力。”说完,与严霜双双抛下流星锤和霹雳鞭,双掌将内力源源拍出。对面邬云一见,亦是收起精钢扇,提起八成内功,向两小身上拍出。 三人数十年的修为,其内力何等雄浑?在三股劲风的合击下,两小的长剑竟似在盈尺之地,凭空受阻。正当陈文祺暗暗焦急之时,忽听沈灵珊在耳边说道:“哥,冰火交融。” 陈文祺脑子一片空白,随口应道:“可我只会‘烈焰掌’啊?” “哥,你尽管使出‘烈焰掌’,快!”沈灵珊顾不得解释,还剑入鞘。 陈文祺闻言,将“画影剑”插入剑鞘,双手一抡,随着沈灵珊一声娇喝:“冰火交融”,开声吐力,双掌向外一推。 霎时间,场内热浪翻天、寒流覆地。殷风、邬云、严霜三人丹田以下如同掉进冰窖,寒冷彻骨,双脚僵硬麻木;丹田以上却又似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火烧火燎,痛彻心扉。 殷风、邬云、严霜三人立时窒息,“蹬蹬蹬蹬蹬”连退五步,仰面跌倒。 陈文祺、沈灵珊两人头一朝见识“冰火交融”的威力,站在场中老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这时黑影一闪,岭南老怪飘身上前,双掌齐出,分别抓向陈文祺、沈灵珊两人的肩头。两人出剑不及,眼看对方的铁爪就要抓上肩头。 “岭南老怪,你这是咎由自取。”随着杨羡裕一声大喝,两股劲风一左一右向岭南老怪袭来,只听岭南老怪闷哼一声,张口吐出一大口鲜血,顿时毙命。 杨羡裕、柳慕丰两人大感意外,惊诧道:“这个老怪不可能如此不济事啊?难不成二十年前受了重伤迄今未愈?” 按照岭南老怪的功夫,即便杨羡裕与柳慕丰两人联手,打败他也要在百招开外。但因陈文祺、沈灵珊两人连伤自己五个弟子,岭南老怪既气急败坏又惊恐万状,紧急中打算将两人一举擒获,一者为弟子报仇,二来也可作为全身而退的“人质”,因此一上来就不留后手,志在必得;杨羡裕和柳慕丰两人则始终注视着岭南老怪的动静,见他向两小偷袭,生怕救之不力两小吃亏,便各自使出绝招分袭岭南老怪身侧。 总之双方出手都是全力施为、不留余地,故此一招之间便要了岭南老怪的老命。 “师父——”殷风等人齐声惊呼。 鲍雨的断臂仍然血流不止,神情间痛苦万分,见岭南老怪命归地府,便向身边的邬云哀求道:“二哥,师父走了,您就给小弟一个痛快,让我随师父他老人家去吧。” 邬云看了看鲍雨,然后双眼一闭,手中精钢扇往前一送,直插鲍雨的心脏,鲍雨闷哼一声,惨叫嘎然而止。 “老二,你……”殷风怒目喝道。 邬云徐徐睁开眼,望着殷风惨然一笑,说道:“大哥,各位兄弟,我陪师父去了。”说完倒转折扇,往胸口猛的一戳,折扇没入胸腔,外面仅留寸许,再看邬云,已然断气。 沈灵珊、钟离岚等女孩儿何曾见过此等血腥场面,顿时娇容惨白、晕晕作呕,忙伸手蒙住双眼。 陈文祺疾步上前,飞快地点了殷风、韩冰、严霜三“凶”的穴位,以防他们自戕。 至此,当年迫害并追杀韩慎夫妻的四大恶人邬云、靳雷、鲍雨、单雪以及梁德全部翦除,元凶梁芳虽然苟活人世,却要在大牢了结残生,下场亦是可悲。 陈文祺、沈灵珊双双跪在地上,向外公、外婆的埋骨处遥遥磕了几个头,悲声喊道:“外公、外婆,赵师叔、雪姨,杀害您们的仇人已经得到了报应,您们可以含笑九泉了。” 竺依云、竺伴云姐妹走过去,扶起长跪不起、泪流满面的两小,柔声安慰道:“孩子,大仇得报,应该开心才是,你们就不要伤心了。” 陈祥山、方浩钰父子等人经柳慕丰运功揉穴,业已行动如常。这时方浩钰插话道: “是啊,没想到你们功夫这么好,能够亲自手刃仇人,你们外公、外婆泉下有知,不知如何高兴哩。” “可不是?‘岭南八凶’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大师兄还与岭南老怪打赌,让这两个小娃儿对他们五个,老身还真的捏了一把汗呢。”竺依云嗔怪地白了杨羡裕一眼。 杨羡裕高深莫测般地说道:“正因为他们个个都是绝世高手,老夫才敢与岭南老怪一赌。” 众人不知他话中的玄机,俱都拿眼望着他。 杨羡裕有意冲淡两小的悲伤,故意说道:“文祺、珊儿,你们可知为什么吗?” 陈文祺答道:“师伯,我说不好。也许正因为他们个个武功高强,单打独斗才是他们的强项。” “对。他们的武器长短不一,若是围攻,他们一定是舍长就短、缚手缚脚。”沈灵珊补充道。 杨羡裕看了看竺依云,赞许地说道:“如何?他们两个还是有些见识罢?殷风、严霜两人一鞭一锤,适于远战,而邬云、单雪、鲍雨是短兵器,适于贴身打斗。若他们五人齐上,不仅不能全力对付文祺、珊儿,而且还要时时提防误伤自己人,功夫自然打了折扣;若他们单独出击,那更是不堪文祺、珊儿的双剑一击。这几个月,我专门研究了珊儿的家传剑法,结合文祺在西北官道上使出的剑招,知他俩的剑法同出一源,攻守互补,双剑合璧威力甚大。且珊儿的‘寒冰掌’已有小成,与文祺的‘烈焰掌’一阴一阳,不是老夫自视过高,接得下‘冰火交融’一击的人,在当今武林还不多见。” 钟离岚上前拉住沈灵珊的手,亲热地说道:“妹妹人俊功夫也俊,与恩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沈灵珊双颊一红,泫然说道:“姐姐休要乱说,他是我的胞兄。” 钟离岚已经从方彦杰口中得知真相,这时忍不住说道:“妹妹难道不知……” 陈文祺在旁大急,连忙“咳”了一声,向钟离岚使了个眼色。钟离岚吐了一下舌头,住口不言。 “哥,你……?”沈灵珊不解地瞟了陈文祺一眼。 “哦,我是说,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今日怎会与师父他们一起出现?还有,你怎么会‘寒冰掌’?”陈文祺迅速转移话题。 沈灵珊一愣,茫然问道:“哥,不是告诉你们了吗?这些日子我在师父这里跟着义父练功啊。” 陈文祺一头雾水,说道:“什么告诉我们了?谁是你的义父?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灵珊见他一无所知的神态,百思不得其解。便将如何被邬云等人所擒、如何被杨羡裕所救、如何拜竺依云为义母、义父如何送‘礼’等前后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义父见我的‘寒冰掌’练得有点模样,而且寒香姐姐快要临盆,便决定返回西北。今日我是一来送送二老,二来离家太久想回去看看……爹娘,便与义父义母同行。行到此处不远,忽闻两声长啸,便循声过来瞧瞧是怎么回事,恰好遇见了你们。” “是这样啊。”陈文祺高兴地说道:“如此一来,我俩那是同门师兄妹了。” 沈灵珊啐道:“谁跟你同门师兄妹了?义父传我‘寒冰掌’,是作为见面礼送给我的,并非是传授弟子的。” 陈文祺讪讪一笑,忽而正色说道:“姗妹,你也真是,既然打算住在师父家练功,也该传个信家里吧?这几个月来,我们把武昌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找不着你,你知道爹娘他们急成什么样了?” 沈灵珊听他埋怨,遂委屈地说道:“谁说没有带信给家里?难道舅舅没告诉你们我在师父这里?” “舅舅?舅舅如何知晓你在何处?时至今日舅舅他还着人到处寻找你哩。” 沈灵珊愕然说道:“舅舅不知我在何处?这就奇怪了。”转头向柳慕丰问道:“师父,那封信您不是交给段铭捎到武昌府了么?我哥他们怎会不知?” “不错,祺儿。珊儿那封信是师父交到段铭手上的,当时还反复叮嘱他务必要送到武昌府,亲手交给知府大人。你舅舅怎会不知?”柳慕丰一旁答道。 方浩钰插言说道:“自古侯门深如海。知府衙门虽然没有王侯府邸禁卫森严,可段铭这种贩夫走卒要见到知府大人谈何容易?只怕他还没到衙门跟前便被轰了开去。” “这倒也是。当时老夫怎么没想到这一层?”柳慕丰自责了一句,随后说道:“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该将信交给衙门中的公人、请他代为转交吧?” “大家不要在这里猜测了,”杨羡裕说道:“我们这不正好要去黄州城吗?找到那个段铭问问便知端的。” 柳慕丰点点头,转向陈文祺说道:“祺儿,既然家里没有接到信,你爹娘肯定非常着急。这样吧,你随我们一道下山,赶快带珊儿回去。” “是,师父。”陈文祺转头对陈祥山说道:“五叔,我就不回陈家庄了,请您向爹娘说一声。” 陈祥山未及答话,方浩钰走上前,向杨羡裕、柳慕丰团团作个揖,恳切地说道:“今日天色已晚,莫如在寒舍将就一晚,明日再走也不迟。不知前辈们肯不肯赏光?” 杨羡裕看了一眼竺依云、竺伴云,爽快地说道:“既蒙盛情相邀,那便叨扰一宿罢。” 方浩钰大喜,遂就近砍了几条野藤,将殷风等人绑了,命方俊杰架起司徒蛟,钟离岚搀着方彦杰,领着一行人返回方家寨。 …… 夜色渐浓,山峦墨绿色的轮廓融进黑色的夜幕,渐渐的天地一色。山里的夜说到就到,显得格外急促,松、石、鸟、虫已经沉睡,除了微风轻轻地吹拂、远处偶尔几声狗吠,清冷的深山一片寂静。 白天剧烈打斗的地方,除了隆起的一座硕大的新坟之外,此时一如平日。一只尚未归巢的寒鸦,飞落在新坟上寻寻觅觅,大概是想趁歇憩之机顺便捎回明日的早餐。突然,寒鸦似乎受到了惊吓,“扑棱棱”展翅而起,在新坟的上空盘旋了两圈,然后投进岗下的密林。 新坟顶上的土开始簌簌滚落,渐渐地裂成一条豁口,静等了片刻后,猛然“嘭”的一声,泥土像喷泉般四散迸出,紧接着一条灰色的影子从坟中跳出,向四周望了一阵,然后如青烟般向北飘逸,瞬间消失在夜幕中。 第九十四回 灵山祭拜 晚饭后,沈灵珊踱到陈文祺的客房门前,正要敲门,听见房中传出对话声。只听陈文祺说道:“五叔,您是怎样说服方家姑姑的?” “什么说服啊?浩琴姑娘觉得是她的原因才耽误了浩玲姑娘的婚事,所以坚持要等浩玲姑娘有了归属后才考虑自己的事情,无论谁劝都没用。”陈祥山带着无奈的口气说道。 “既然浩琴姑姑没有同意,为何方老伯要方俊杰兄弟改口称您姑父呢?”陈文祺不解地问道。 “谁说她没有同意?”陈祥山不高兴地反问道。 只听陈文祺叹了口气,说道:“五叔,我被您说糊涂了。” “这种事你小子什么时候明白过?”陈祥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既然她要等妹妹,那你五叔我便陪着她等好了。等到浩玲姑娘找到如意郎君后,我再来提亲,岂非两全其美?” 陈文祺这才恍然大悟,但又不无担忧地说道:“话虽如此,但浩玲姑姑要找到好的归属只怕一时也不容易呢。” “瞎说。浩玲姑娘美丽端庄、女中豪杰,谁娶了她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怎会没人前来提亲?” “您说的这些都不错。可五叔您想,一般男子到了弱冠之年便已成婚,近‘而立’之年尚未成婚的,只剩下一些品貌不佳或身残有病的男子。您想,这些人浩玲姑姑她看得上吗?总不能让她去做小妾或填房吧?” “你小子诅咒她不是?难道有才有貌的未婚中年男子一个都没有?”陈祥山不服气地反问。 “有也是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哩。”陈文祺直通通地说道,毫不顾及陈祥山的感受。 “那也认了。反正浩琴姑娘等她妹妹到什么时候,我就等她到什么时候。”陈祥山坚决地说道。 沈灵珊听了大为感动,联想到自己却又是说不出的神伤。她抹干挂在腮边的泪水,敲开了陈文祺的房门。 “五叔,还没睡呢?”沈灵珊强装笑脸与陈祥山打招呼。 “哟,灵珊姑娘啊,快进来。”陈祥山热情地让出座椅。 “不了,五叔。”沈灵珊客气地答道,然后又对陈文祺说道:“哥,我想出去走走。” 陈祥山明白沈灵珊的意思,赶快对陈文祺说道:“祺儿,陪你妹妹出去走走,屋里头确实有些闷。” 陈文祺站起身:“五叔,您先歇息吧,不要等我了。”说完就随沈灵珊出了门。 新月如钩,高高挂在西天,在星星的簇拥下发出微弱的光线,堪堪照亮山间的小道。夜的潮气在空气中漫漫地浸润,扩散出一种感伤的氛围。 两个人一前一后缓缓而行,谁也没有说话。 别后重逢,两人都有一种紧紧相拥、忘情倾诉的冲动,但在理智的约束下,两人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静静地坚守这种无言的气氛,默默地感受彼此的气息。 行至一处山脊上,沈灵珊面朝西南,喃喃说道:“娘,女儿不孝,让您担心了。”一句话说完,已是泪流满面。这是思念爹娘的泪,更是失恋后伤心的泪。 陈文祺站在她身旁,看着她惙怛伤悴的样子,心痛至极。失恋与失去亲人两种伤痛,无一不是痛彻心扉。他想告诉她真相,但医好了失恋的创伤,却撕开了失去双亲的创口,她是否承受得住? 这时,沈灵珊已经抹去泪水,转身对陈文祺说道:“哥,说吧。” “说?说什么?”陈文祺假装不懂。 “你不让人家钟离姑娘说,到底想隐瞒什么?难道对自己的妹妹都不能说么?”沈灵珊哀怨地问道。 “呃……不是想对你隐瞒,是……姗妹,明日一到家,娘就会对你说的。”陈文祺犹豫着答道。 “那好,我不勉强哥。我这就回家。”说完,转身便走。 陈文祺急忙将她拉住,着急地说道:“这个时候,江上一只船都没有,你怎么回家啊?” “那你难道让我一夜无眠?”沈灵珊跺脚说道。 陈文祺无奈,说道:“好,你坐下来,听我慢慢给你说。” 陈文祺将沈灵珊扶到一块石头上坐下,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然后坐在她的身边,拉过她的一双纤手,紧紧握在自己的双掌中。 沈灵珊心中一热,浑身一颤,想将手挣开却又不舍。 “姗妹,其实,我俩并不是亲兄妹。”陈文祺字斟句酌。 从陈文祺的表情看,沈灵珊早就预感这个即将说出来的秘密与自己有关,但听哥哥这样说,还是大吃一惊:“这么说,你其实不是那个落在河中的小沈霁?” 陈文祺缓缓摇下头,继续说道:“不,我正是那个沈霁。” 沈灵珊抽出被陈文祺紧握住的手,摸了摸陈文祺的额头,半是关心半是嘲讽地问道:“哥,你没发烧吧?怎的说起胡话来了?既然你是货真价实的沈霁,那我俩不是亲兄妹是什么?” “其实你……你……”陈文祺欲说还休。 “其实我什么?快说呀!”沈灵珊急道。 陈文祺一咬牙,脱口而出:“其实你并非娘所亲生。” 沈灵珊脑中“嗡”的一声,陈文祺的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眼前的松、眼前的山、眼前的星星月亮不停地晃动。事先纵有千种假设、万般疑惑,沈灵珊唯独没有想到自己并非母亲韩梅所生。 陈文祺扶住晕晕欲倒的沈灵珊,急切地低呼:“姗妹,你没事吧?” 沈灵珊竭力镇定情绪,牙关哆嗦着问道:“如非娘所亲生,那生我之人是……谁?” “雪姨。” 沈灵珊没有感到意外,反而有些漠然,喃喃地说道:“我娘是雪姨,雪姨是我娘。”说完,秀目一闭,大滴大滴的泪珠顺颊而下。 陈文祺正不知如何劝解,沈灵珊突然站起身,复又双膝跪地,大喊一声:“娘——”以头触地,失声痛哭不已。 良久,陈文祺抹干自己的泪水,走近沈灵珊,轻抚她的后背说道:“姗妹,不要太过伤心了。你爹娘泉下有知,一定希望你快乐,你就别让两位老人家担心了。” “是呀,沈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吧。”这时一群人走过来,说话的是方家二小姐方浩玲。 原来,众人见陈文祺、沈灵珊两人久出未归,担心出现意外,便结伴出来寻找。 沈灵珊见惊动了许多人,连忙止住悲声。泪眼朦胧中她挣扎着站起身,刚要迈步却双脚不听使唤,打了个趔趄。陈文祺连忙伸手将她扶住。 “谢谢各位长辈关心,我……没事。”在陈文祺的搀扶下,沈灵珊勉强向众人衽敛了一礼。 方浩玲见她这般光景,上前挽住她的臂膀,婉转说道:“沈姑娘自省城而来,姑姑却是未出此山半步。沈姑娘若是不嫌弃,今夜就到姑姑房中歇息,顺便向姑姑介绍一些省城的逸闻轶事,好让姑姑也开开眼界,如何?” 沈灵珊知她心意,而且话又说到这份上,便点头答应了她。 长夜漫漫,陈文祺几乎一夜无眠。他担心沈灵珊忧伤过度,哭坏了身子。五鼓刚敲,他便悄悄起床,顾不得洗漱,就悠悠踟蹰到方浩玲的住处,在门外徘徊等待。及至天刚破晓,房内有了动静,陈文祺不敢贸然进屋,便在门外“咳”了一声。 “谁?”屋内传出方浩玲的询问声。 “方姑姑,是我,陈文祺。” 房门“吱呀”一声,方浩玲探出头叫道:“陈公子,这么早?快请进。” 陈文祺歉然一笑,随方浩玲走进房中,见沈灵珊半躺在床上,面色无比憔悴。忙趋近关心地问道:“姗妹,你怎么样?” “哥,我没事。你很早就在外边吧?”沈灵珊心疼地问道。 “还说没事?昨晚翻来覆去的就没睡个囫囵觉,看你这脸色苍白的。”方浩玲接话道。 “真的没事。哥,既然你都起来了,就去向义父、师父他们说一声,我们就早点回家吧,省得爹娘记挂。”沈灵珊边说边下床,但是足下虚浮、步履踉跄。 方浩玲赶紧扶住,担心地说道:“长途跋涉的,你这个样子怎么走啊?” 陈文祺也劝说道:“是啊,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不在乎这一两天。我看你还是在方姑姑这里调养两天,等好一点再回家。” “方姑姑、哥,我真的没事,不过是昨天与那些恶人打了一架,力气稍微差了一点。等到了船上打坐一下,就好了。”沈灵珊坚持道。 陈文祺伸指搭上沈灵珊的脉门,确信她所言非虚,便点点头,算是答应。 方浩玲急了,将陈文祺拉到门外,低声说道:“她一个女儿家,路上有事你们男人又不便照料,若她一人的时候出了问题怎么办?” “这……”陈文祺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执意要走,终归不能强留。岚儿怀身带孕也不方便,”方浩玲思索了一下,接着说道:“这样吧,我陪同你们去趟武昌城。” 说完不等陈文祺答应,返身回到房里,对沈灵珊说道:“你既然要走,姑姑也不拦你,姑姑送你回家。” 沈灵珊急忙摇头,说道:“使不得,这么远的路程,哪能让方姑姑动步?您就放心吧,我保证没事。” “你这孩子,姑姑在这深山中整整待了二十多年,不曾见过外面的大世界。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借口,想去省城见见世面,难道你忍心拒绝?”方浩玲故意说道。 沈灵珊明知这是个托词,但的确不好拒绝,于是说道:“既然姑姑都这样说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哥,你去收拾吧,我和方姑姑妆扮一下。” 陈文祺赶紧跑到师父和师伯的住处,向师父师娘、师伯师伯母请过安,又回到房中,草草洗漱一下。 众人用过早点,与方浩钰父子客套了一番,便各自背起行囊,准备下山。 “咦,怎么不见珊儿?”竺依云问道。 陈文祺答道:“师伯母,她正在盥洗,一会儿就出来。” “这孩子,突然知道了身世,心里难受,昨晚一定没有睡好。”竺依云心疼地说道。 “祺儿,珊儿自幼失恃失怙,以后疼她的人只有你了,你可得好好待她一辈子啊。”竺伴云说道。 一句话说得陈文祺满面通红,低着头呐呐地答道:“是,师娘。” 众人见了,禁不住掩口而笑。 正说笑间,只见沈灵珊轻盈地走出门来。她的身后,紧跟着一个年约二十七、八,丰姿奇秀的公子。只见他目似朗星,鼻如悬胆,长眉若柳,面比潘安,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众人都觉此人有些眼熟,但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 沈灵珊与陈文祺相视一笑,随后对杨羡裕说道:“义父,我们走吧。” 到了黄州城,众人径直来到黄冈县衙,将殷风等一干人犯交给杜平。尔后去大街上寻找段铭,这才知段铭溺于江中,大家不免叹息了一回。 送君千里总有一别,陈文祺、沈灵珊为杨羡裕夫妻雇了一辆高大宽敞的双辕马车,柳慕丰夫妇、沈灵珊和陈文祺等人将竺依云、杨羡裕扶上马车,彼此掬了几捧热泪、互道一番珍重,目送马车向西北方向而去;陈祥山与柳慕丰夫妻客套了一番,也独自东回陈家庄。 师徒刚刚一聚又要分手,陈文祺看着师父雪白的须发,鼻子一酸,噗通跪倒在柳慕丰、竺伴云的身前,磕了几个头,含泪说道:“师父、师娘,徒儿不孝,不能侍奉二老膝下,于心不安。” 柳慕丰“呵呵”一笑,伸手扶起陈文祺,替他抹去眼泪,说道:“这回呀,你可是帮了师父、师娘的大忙哩,师父、师娘心里舒坦得很啊。” 陈文祺一愣,问道:“师父,徒儿帮了师父什么忙?我为何不知啊?” “你呀,”柳慕丰笑着说道:“我们能和你师伯、师伯母在一起融洽、快乐地过上这段日子,还不是你的功劳?若说孝心,这就是最大的孝心了。好了,我们走了,你们早些回家吧,免得你爹娘挂念。” 送走了柳慕丰夫妻,陈文祺到江边码头雇了一艘乌篷船,扶着沈灵珊坐进船舱。船家将船撑开,吆喝一声“客官,坐稳喽”,在后艄荡起双桨,顶着激浪向上游慢慢划去。 沈灵珊与陈文祺久别爹娘,归心似箭。见船行实在太慢,陈文祺来到后舱,问道:“船家,可还有桨?” 船家答道:“有。”猜到陈文祺要帮自己划船,接着笑道:“客官您歇着吧。我在这长江上上下下行船几百趟,手上的劲道早就练出来了。逆水行舟虽然慢了点,但力气还是有的。” 陈文祺笑道:“我们离家久了,想早点到家哩。与其说是帮您,不如说是帮我们自己啊。” 船家见他如此说,便拿出备用的船桨,套上桨桩后插在船首左侧,又向陈文祺详细讲解了操作要领,嘱他慢慢模仿。 陈文祺暗里一笑,心道自己从小在江边长大,这划船的技巧早已熟练于心。但他没有说破,只说了一句:“船家,您把好方向。” 说罢手上稍微用力,只见乌篷船往前一蹿,接着向右滴溜溜转了个圆圈,船家也被夹在两腿间的舵杆一别,差点摔倒。 “客官您好大的手劲。”船家一边惊叹,一边松开手中双桨,两手把住舵杆,修正方向。只见陈文祺的单桨在浪中翻飞,将乌篷船催得向上游飞速驶去。 不多久,船到武昌城码头,一行三人回到家中。竟日倚门相望的韩梅一见爱女回家,顿时喜极而泣,沈灵珊一头扎进母亲的怀中,泪流不止。 “娘,儿子回来老半天,您视而不见,是不是有点偏心啊?”陈文祺打趣地说道。 韩梅放开沈灵珊,抹了一把腮边的泪水,笑嗔道:“什么偏心了?你走丢一回试试,看娘是不是一样的?咦,这位公子……” 沈灵珊连忙拉了方浩玲的手,来到韩梅身边,说道:“娘,这是方姑姑,方家寨的二小姐方浩玲。” 韩梅拉过方浩玲,笑吟吟地说道:“哎呀,原来是恩公的妹妹。您看,咱娘俩光顾高兴,都把客人给怠慢了。来,妹妹,快请坐。”说着,将方浩玲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口里犹自称赞道:“妹妹这一妆扮呀,世间的男子只怕都自愧不如了。” 方浩玲听她一夸,立时粉面通红,又见她热情和善。原先一点忐忑一扫而尽:“小妹冒昧打扰,请姐姐多多包涵。” “娘,方姑姑见姗妹身子不适,担心她在路上无人照顾,便不顾路途遥远,亲自送她回家了。”陈文祺解释道。 “哎呀,妹妹您这……教我们如何承受得起呀,姐姐这里多谢了。”说着,韩梅站起身向方浩玲衽敛一礼。 “使不得,使不得。”方浩玲还礼不迭,连忙扶着韩梅坐下。 “珊儿,你如何不好?”韩梅谢罢方浩玲,回头问道,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娘,我没什么。”沈灵珊依偎在韩梅的臂膀上,若无其事地答道。 “娘,我和姗妹与‘岭南八凶’打了一架,可能气力上有点不济,再加上……娘,雪姨的事孩儿告诉姗妹了。”陈文祺怯生生地说道。 韩梅听罢,一把揽住沈灵珊。 “珊儿,是娘不好,娘不该瞒着你。”韩梅低头摩挲着沈灵珊的秀发,呜咽着说道。 “娘,珊儿不怪您。只是……只是……我好想……”话没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韩梅泪如泉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此时,自己能做的,便是任她在怀中尽情的哭上一场。 良久,沈灵珊渐渐止住哭泣,抬头说道:“娘,我想去祭拜一下我爹娘。” “好,娘陪你一起去。” “娘,您就别去了,我自己去就行。”沈灵珊的情绪慢慢平复。 “娘,路远,又要上山,您还是在家里吧,我陪姗妹去就行。”陈文祺也劝道。 韩梅不再坚持:“那好吧,让蕊珠一起去,路上有个照应。” “姐姐、沈姑娘,我也去给这位不曾见面的姐姐烧烧纸钱。”方浩玲觉得恰逢其时,于情于理应该去祭奠一下沈灵珊的生母。 “方姑姑,您……”沈灵珊正要阻止,但觉方浩玲将自己的胳膊紧紧一握,便改口说道:“谢谢方姑姑。” 沈灵珊领着方浩玲回到自己的闺房,见到蕊珠之后不免又流泪一番。沈灵珊让蕊珠取出原先改扮的行头,扮成一个少年公子,让蕊珠提着香纸和供品,与陈文祺、方浩玲一同前去夏雪、赵欣的墓地。 灵山,位于武昌城西长江南岸边,古称黄鹄山、黄鹤山、石城山,前朝又称长寿山,本朝正式定名灵山,亦称金华山。因南宋诗人陆游的《入蜀记》中写此山“缭绕为伏蛇……”,故民间习惯称之为“蛇山”。三国时期,吴国黄武二年筑夏口城于其上,晋太康元年复立县于此,因此山上除署寺宫祠外,还建有多处楼阁亭台,有“鄂之神皋奥区”的美称。 当年,韩梅姐弟在武昌城举目无亲,夏雪不幸离世,却没有她的安葬之地。幸有韩明的塾师古道热肠,辗转托人找到当地一个袁姓望族,在灵山的半山处买了一处墓地,才将夏雪顺利下葬。韩明外任武昌知府以后,请人将墓地重新修葺,从大崎山取出爹、娘和二师兄赵欣的遗骸,一并葬于此处。 “爹、娘,不孝女儿给您们磕头。”沈灵珊泪流满面,恭恭敬敬地在爹娘的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抚着爹娘的墓碑,诉说道: “爹、娘,当年追杀您们的五个恶人,被外公外婆当场杀死了一个,梁德贼子里通外国,半年前被朝廷斩首。剩下几个恶人,女儿和哥哥也取了他们的狗命。大仇得报,您们也该含笑九泉了。” “爹、娘,去年,女儿在宁夏边关见着外公了,只是我们没有相认,他老人家也不知道您们的消息。他老人家已经回到京城,女儿和哥哥已经商量好,过几天就去京城,接他老人家来武昌城养老,我们会替您们尽孝的,您们就放心吧。” 陈文祺跪下磕了三个头,一边斟酒一边说道:“师叔、雪姨,我是霁儿。姗妹她并不孤单,爹、娘都很疼爱她,不久外公也会来陪着她,而且……而且……霁儿会呵护她一辈子,不让她受苦,请您们不要担心。” 方浩玲烧过纸钱,来到赵欣夫妻的墓前肃立鞠躬,肃然说道:“两位未曾谋面的哥哥、姐姐,你们虽然被恶人所害、英年早逝,但如今恶人都得到了报应,你们也可以瞑目了。你们面前的两小,女貌郎才、彼此爱慕,将来必是世间少有的如花美眷,愿你们保佑他们永结同心、白头到老。”说完,伸手扶起沈灵珊,劝道:“沈姑娘,头也叩了,纸也烧了,你也不要太过悲伤,我们下山去吧。” 沈灵珊本是触景伤情、肝肠寸断,先是被陈文祺的誓言说得心暖如春,这时又被方浩玲一说,顿时娇羞无限。此时她燥红着脸不敢抬头,只低声吩咐道:“蕊珠,收拾一下,我们回去吧。” 陈文祺帮着蕊珠收拾完供品,起身对沈灵珊说道:“姗妹,你陪方姑姑先回去吧。时间还早,我到楚王府和都司衙门去一趟。”这次崎山招讨,楚王府和湖广都司可说是鼎力相助,陈文祺早就打算前去致谢。 沈灵珊抬头看了看天,确然不晚。想到方浩玲一路相送,到了省城也应该陪她到处走走,便点头说道:“哥,你去吧。方姑姑,黄鹤楼就在这灵山上面,要不我们去逛逛?” “黄鹤楼?就是那个‘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那座楼?”方浩玲颇感兴趣地问道。 “正是。这座黄鹤楼啊,原来不过是用于瞭望守戍的‘军事楼’,自从晋灭东吴、三国一统之后,它便变成了‘游必于是’、‘宴必于是’的观赏楼,来武昌城不到黄鹤楼,等于没有来过省城哩。方姑姑,既然已经上山来,何不顺便看看?”陈文祺帮腔说道。 “好。我是乡巴佬进城,处处都觉得新鲜。既然你们说值得一看,那便上去看看。”方浩玲爽快地答应。 于是,陈文祺下山前去楚王府,蕊珠因有供品拖累,只好极不情愿地拎着回家,沈灵珊则领着方浩玲择路上山。 话分两头。单说沈灵珊陪同方浩玲上山游览黄鹤楼,正行走间,忽听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叱骂声、哭泣声。 “沈姑娘,你听,下面是什么声音?”方浩玲停下脚步问道。 沈灵珊听了一会儿,不经意地答道:“大概是哪家夫妻在吵架吧。” 方浩玲所住之处,山峦起伏,山民只能根据山势筑屋而居,单门独户者居多,因此难得见到邻居吵架。这时听了心生不忍,犹疑地说道:“要不,我们去劝解劝解?” 沈灵珊笑道:“方姑姑,夫妻吵架是寻常事,说不定没等我们走到,人家夫妻就和好如初了哩。走吧,我们还是欣赏风景去。” 方浩玲想想也是,便亦步亦趋地跟着沈灵珊往山上走,两耳却刻意地听着山下的动静。只听那争吵声愈来愈大,哭泣的声音更显得凄凉无助。方浩玲欣赏黄鹤美景的心情荡然无存,她拉着沈灵珊的衣袖,说道:“沈姑娘,走,我们看看去。” 两人“蹬蹬蹬”迅速跑下灵山,只见半山腰一间屋前聚了不少人,似乎在围观什么。 方浩玲、沈灵珊分开人群,挤进去一看,一条壮汉正拽着一个身穿布衣长衫、年龄五十开外的儒生。儒生身旁,一个粉妆少女紧紧拉着他的衣襟,正在哀哀哭泣。 沈灵珊一看少女,大是惊诧:是她? 第九十五回 陈年借据 沈灵珊记得,眼前的粉妆少女正是当日在草埠门外河坡上被赵四诬为偷钱的女孩。 这时,一个衣着光鲜的老者喝道:“欠债还钱,天公地道。枉你熟读圣贤之书,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儒生怒道:“无中生有。吾何曾向汝借过钱来?” “白纸黑字,岂是你抵赖得了的?你若不认账,我们官府评理去。”衣着光鲜的老者一挥手,壮汉二话不说,拖着儒生便往外走。 儒生足蹬门槛,一边抗拒一边说道:“吾不欠汝,何须官府理论?”无奈壮汉孔武有力,饶他百般挣扎,还是被壮汉拽出门外。 “爹,您不能去。”粉妆少女抱着儒生的一只手臂,亦被带出门外。 门外围观之人虽多,却无人出面劝解。 沈灵珊、方浩玲有心调停,却又不知原委。而且老者的话甚有道理,既然双方起了争执,也只好请官府评判,为何这儒生不肯相从? 这时,那少女见拉不住爹爹,上前抓住壮汉的手张嘴便咬。壮汉勃然大怒,将她猛力一推,少女踉跄几步,仰面便要跌倒。 方浩玲来不及多想,箭步上前将那少女扶住,沉声喝道:“这位兄台,对付一个弱小女子,未免下手太重吧?” 壮汉双眼一瞪,粗声说道:“你不见她要咬我?” 方浩玲一想也是,情急之下力气大了点也说得过去,便不再与他争辩,转身对儒生说道:“这位大叔,听您二位言来语去,他说您借钱未还,您说不曾借过他的钱,是吧?既然双方争执不下,理当请官府来评判呀,为何您不愿与他一起去见官呢?” 儒生愤然答道:“公子,汝真以为公堂上‘明镜高悬’?吾如随他见官,乃自坠陷阱也。” “欠钱不还,又不去见官,你到底想如何?行,赵蟠,将那女娃带回去,让他拿钱来换人。”老者吩咐壮汉。 壮汉——赵蟠松开儒生,抓住少女的臂膀,拖住便走。 “爹——”少女惊恐莫名,扭着身子喊道。 “怎么?你们竟敢绑架?难道没有王法了?”儒生一急,顾不得“之乎也者”,大声喝道。 沈灵珊走到壮汉身边,伸手在壮汉手肘处一拂,那壮汉顿觉一条臂膀酸麻不已,五指一松,放开了那少女。 “这位大叔,您一面疑官家不公不法,一面又指责别人不遵王法,岂非自相矛盾?在这武昌城中,有江夏县、武昌府,还有湖广布政使司,难道没有一个衙门是‘明镜高悬’?若您真个有理,何惧见官?似这样纠缠,何时是个头?”沈灵珊连劝带激。 “见官也行,只是不去江夏县。”儒生说道。 “江夏县怎么了?你身为江夏县的子民,难道吴大人就管不了你的事?”这时,从人群外走进两个捕快,为首一人虎背熊腰,太阳穴高高鼓起,看来有一身横练功夫,刚才说出那番话的就是此人。 老者好似遇见救星,连忙说道:“你们来得正好,这个酸儒借钱不还,你们官府要与老夫主持公道。” “什么,借钱不还?”领头的捕快皱皱眉,转向儒生问道:“果有此事?” “他信口雌黄,哪有此事?”儒生答道。 领头的捕快又转向老者,问道:“你说他借钱不还,可有证据?” “有。”老者从怀中取出一张微微发黄的纸,双手递给捕快,“喏,这是他亲笔写的借据。” 捕快看了“借据”一眼,向儒生问道:“借据都在人家手里,你还有何话说?” 儒生昂首说道:“这不是在下写的。” 捕快看看老者,又看看儒生,说道:“你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走,去县衙请吴大人评判。” “不,我不去江夏县。” 捕快瞪着儒生,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还真的以为吴大人管不了你?带走!” 旁边那个捕快一听,立即架住儒生。 “爹——” “你也去。”捕快一把拉住少女,分开人群,往外便走。没走两步,前面有两个人挡住去路。 “你们是何人?竟敢妨碍本差爷公干?还不与我让开!”领头的捕快瞪着双眼,气势汹汹地说道。 “敢问差爷,您这是作何‘公干’?”沈灵珊忿然问道。 “你没带眼睛?看不见吗?”捕快气咻咻地答道。干捕快十余年,所到之处,谁不是敬而远之?今日竟有人公然挡道,是可忍孰不可忍,领头的捕快差不多要发作了。 沈灵珊似乎没有注意到捕快的神色变化,淡淡地说道:“看差爷这身装扮,想是衙门的捕快吧……” 话没说完,旁边那个捕快截口说道:“算你还有点眼光,他就是县衙捕快班头阎鹤阎爷。” 沈灵珊假装吃惊地说道:“呀,原来是阎班头?失敬失敬!” 阎鹤鼻子“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说道:“既知是本班头,还不让开?” 沈灵珊“嗤”的一笑,佯作惧怕般说道:“我让,我让。”抬脚正要退到路边,忽又站回原处,“哦,我想起来了,捕快的‘公干’不就是缉拿人犯吗?敢问阎班头,他们父女所犯何罪?” “这……”阎鹤一时语塞,又恼沈灵珊捉弄自己,不禁怒道:“本差爷的事,你管的着吗?” 沈灵珊敛起笑容,正色说道:“在下一介草民,自然管不着捕快‘大人’,可大明律——阎班头,大明律管的着你么?他们两人因事争吵,不过是民间纠纷,民不告,官不究。你们强押他父女去县衙,遵的是大明律哪一条哪一款?” “是啊,这种事情捕快怎么能当犯人拘呢?”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质问。 讨债的老者见阎鹤下不了台,忙出来解围:“老夫要钱他不还,让他去官府评理也不去,换作是你们该怎么办?他们(指着两个捕快)不过是主持公道,何错之有?” 方浩玲怕把事情闹僵,温言说道:“老伯,若他确实赖账不还,你可诉至官府,只要官府立案,自会传他到堂质证。倘若传他不到,才可拘传。这二位差爷的确操之过急了。” “那好,老夫这便告官去。”说罢领着壮汉去县衙告状。 阎鹤放开少女,向同伴说了句“我们走”,悻悻地离开现场,临走时狠狠地瞪了沈灵珊一眼。 沈灵珊拉过少女,轻声问道:“小妹妹,你还认识我吗?” 少女面色一红,抽出被沈灵珊握住的手,摇头说道:“我不认识公子。” 沈灵珊这才省起自己是女扮男妆,这少女怎么认识?心里暗地一笑,又说道:“哦,是在下唐突了。大叔,您有借据在人家手中,怎可赖账?若是实在拿不出钱,本……公子身上有点散碎银两,”说着自袖中摸出几块碎银,“您看够不够?” 儒生看也不看,将递到面前的银两推回去,说道:“多谢公子倾囊相助。然吾与他素不相识,何来赖账之说?” 沈灵珊、方浩玲两人大吃一惊,不认识?那借据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假的?那老者的目的是什么? 方浩玲劝说道:“老人家,你们既然素不相识,而今他拿着借据来讨债,你就不想搞清楚是什么事情吗?听在下劝一句,你还是去官府讨个说法吧。” 儒生倔犟无比,梗着脖子说道:“要去,吾也不去县衙。” “这又是为何?”方浩玲耐心地问道。 少女插言道:“那老……老伯伯对爹爹说,如果不还钱,就要县衙里来人捉拿爹爹去坐牢。他说,县衙里头有他家的人。” 原来如此。 “大叔,去哪里不去哪里,现在只怕由不得您了。那老伯已去县衙告状,不要多久便要传您到堂质证,您若不去,那是真要拘人的。而且大明律有规定,‘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不能越级称诉的。”沈灵珊解释道。 “如此说来,那朝中有人的岂非为所欲为了?这是什么律法?”激愤之下,儒生又顾不得“之乎者也”了。 沈灵珊笑道:“也不尽然。大明律还有‘听讼回避’的规定,只要大叔提出县衙中某人与那老伯有关系,便可要求某人回避。” 方浩玲附耳赞道:“沈姑娘还精通律法啊。” “可是,吾并不知何人与他有干系啊。”儒生为难地说。 话音未落,忽见一衙役装束的汉子手举“执”字签子,来到众人面前,问道:“谁是舒莘?” “吾便是。” “奉江夏县吴大人令,传舒莘即刻前去县衙公堂质证。舒莘,吴大人已经在堂上等着呢,这便走吧。”衙役说道。 舒莘想起刚才沈灵珊说过“传讯不到便可拘人”的话,无奈地摇摇头,随着那衙役走了。 “爹。”少女边追赶边喊。 “芸儿,你看好家,爹爹去去就回。”舒莘吩咐道。 少女哪里肯听,依然紧追不舍。 沈灵珊拉住少女,说道:“姑娘,你爹爹如没事,你去不去都无妨;如你爹爹有事,你去了不也搭进去了?这样吧,你跟着我们暗中去县衙看看,可千万别出头。” 一行人尾随传讯的衙役来到县衙。正要进门,却见阎鹤双手把门,喝道:“县太爷问案,你们跟进去干什么?” “这本是民间纠纷,又不是什么刑名大案,如何不能旁听?”方浩玲争辩道。本朝例制,县衙审理一般案件是允许百姓旁听的。 “是呀,我们只是旁听而已,又不扰乱公堂,为何不能进去?”喜欢看热闹的人纷纷附和。 旁观众人纷纷攘攘,情绪高昂,喧闹声传进县衙惊动了县令吴维。吴维皱了皱眉头,高声喝道: “阎鹤,让他们进来。” 阎鹤极不情愿地移开双手,侧身让众人进了公堂。 “舒莘,赵友德状告你欠债不还,可有此事?”吴维开始问案。 “大人,学生与他素不相识,何来欠债之说?”舒莘以问作答。 吴维自案上拿起一张纸,问道:“你们素不相识?这张借据你作何解释?” “什么借据?学生不知。” “好,本县让他告诉你。”吴维转脸向老者问道:“赵友德,舒莘说与你素不相识。本县问你,你家住何处?” “回大人,草民家在草埠门外通青山。” “通青山在城北,灵山在城西,两处距离不近呢。你是如何认识舒莘的?” “回大人,舒莘原本家住通青山,我们两家早先是邻居。”赵友德张口就说。 “满口胡言,吾何曾住过什么通青山?”舒莘涨红着脸说道。 “舒莘,不可插话。”吴维拍了一下惊堂木,向舒莘提出警告。尔后继续问道:“这张借据是怎么回事?” “那年,舒莘来我家,说是家中拮据,生活不支,乞我借他五贯钱。当时我家并不宽裕,但念他可怜,而且又是乡邻,便挤出两贯铜钱借予他,这张借据便是舒莘当时所写。” “无稽之谈、无中生有、无妄之祸、无法无天,大人您可要明察啊。”舒莘急得喊道。 “舒莘,不可咆哮公堂。”阎鹤喝道。 “赵友德,借据的日期是天顺三年,迄今三十余载,为何时至今日才来索债?”吴维质疑道。 “回大人,舒莘借钱后不久,举家迁往他处,不知所踪。这些年来,草民寻遍武昌府,才在灵山脚下找到他。”赵友德对答如流。 “你……” “舒莘,不要干扰吴大人质证。”阎鹤截住舒莘。 “但舒莘并不承认向你借钱,你如何证明借据的真假?” 赵友德“嘿嘿”一笑,说道:“借据是真是假,大人核对一下笔迹不是清楚了?” 吴维一忖,扭头叫道: “来人,纸笔侍候。” 片刻后,一个衙役端来笔墨和宣纸,吴维吩咐:“舒莘,你写几个字本县看看。” “写什么?” “写……”吴维将公案上的借据递给那端纸笔的衙役,说道:“你照这个念给他听。” “是。”那衙役念道:“借据。今借到赵友德铜钱两贯,按每月一百文计息。此据,舒莘。天顺三年七月六日。” “这……学生并未借他银钱,如何能写?”舒莘将毛笔一放,愤然说道。 “让你写你就写。只是核对一下笔迹,又不是真的借据,你怕什么?”吴维说道。 舒莘无奈,复又拿起毛笔,掭了一下墨。 “子虚乌有,子虚乌有。”舒莘边写边说。写完将笔一扔,说道:“大人请看,学生的笔迹与它相同否?” 吴维接过衙役呈上来的两张“借据”,左右看了一看,然后嘴角一挑,将两张“借据”反过来说道:“你自己看看,有何不同?” 呈现在堂下众人眼前的两张借据,笔迹如出一辙,难辨真伪。 舒莘顿时惊愕无比,连连说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笔迹高度的相似,倒令沈灵珊起了疑心。她向吴维说道:“大人,草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知县大人问案,禁止闲人喧哗,否则逐出公堂。”阎鹤高声喝道。 沈灵珊原本不愿与他啰嗦,但见他三番几次吆五喝六,忍不住讥讽道:“阎‘官差’,今日又是把门又是喝堂威的,你究竟是快班班头还是皂班班头?你不觉得此时你与草民一样,都是‘闲人’吗?” 在州县衙门,皂、壮、快三班衙役各司其职:皂班值堂役,快班司缉捕,壮班做力差。阎鹤是快班衙役,“把门”“喝堂威”自然不是他的职责。 吴维任职江夏县,一直以来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是因为武昌城藏龙卧虎,不仅有知府衙门、行省衙门,还有都司衙门、按察司衙门,甚至还有楚王府、郡王府,随便出来一个人可能都比自己的品级高得多。此时听沈灵珊语言犀利,又觉似曾相识,怀疑她并非普通的市井小民,他扬手制止阎鹤,向沈灵珊说道: “这位公子,你是……” 沈灵珊怕他忆起两年前“水煮铜钱”的事情,赶快说道:“大人,草民初次上县衙公堂,不知问案的规矩。若是不能说话,草民不说好了。” “你有何话,说来听听。” “谢大人。大人,常听人言,‘字如其人’。但就算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写出的字并不完全一样。就像颜真卿在写《祭侄文稿》时,‘悲情所至笔凝噎,无心作书化血泪’,其字全然少了平日的淡然谨慎。此借据如确为舒莘在天顺三年所写,当时的他正值弱冠之年,多少会有一些虚浮和稚嫩,应该写不出如此苍劲、沉稳的书法。还请大人详察。” 吴维听“他”所言似有道理,一时又不知如何“详查”,只好将此疑问抛给赵友德:“赵友德,你怎么说?” “大人,这完全是强词夺理。试问,这借据如果不是他所写,又怎么能够与他的笔迹如此一致?”赵友德倒是成竹在胸,立时反驳道。 “这倒也是。”吴维点点头,向舒莘说道:“舒莘,若你拿不出其他证据,本县可要宣判了啊。” “大人,没借便是没借,学生又有什么证据?”舒莘无力地申辩道。 沈灵珊暗中说道:“这吴知县怎地如此心急,那么多的疑点都没排除就要宣判?” 方浩玲低声向沈灵珊说道:“沈姑娘,单从笔迹看,的确不像假的。” “但这舒莘迂腐木呐,也不像说谎啊。”沈灵珊说道。 方浩玲不知沈灵珊心有疑虑另有原因。舒莘的债主姓赵,家也在草埠门外,捕快班头阎鹤的一举一动也好似全向着他,她怀疑这与当日在河坡欲行不轨的赵四有关,但一时又没有办法查证。眼看吴维在公案上奋笔疾书,接下来便要当众裁决,情急之下,沈灵珊悄悄将“芸儿”拉到县衙门外,掏出一方手帕,指着远处的知府衙门(江夏县衙与武昌府衙在同一条街上,而且相距不远,中间只隔着一家漕运粮仓)对“芸儿”说道:“快,你将这手帕送到知府衙门,交给知府大人,若他要问什么,你实话实说就行。” 她知道舅舅久寻自己不着,见到他当年买给自己的手绢,必会赶来县衙。 “芸儿”知道事关自家清白,接过手绢撒腿便向知府衙门跑去。 沈灵珊信步返回公堂,只听吴维正在宣读判词:“经查,舒莘于天顺三年七月向赵友德借钱两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本县裁定借据有效。自天顺三年七月至弘治四年冬月,共三十三年又四个月,根据当年双方约定月息一百文,应付利息四十贯,加上原借本金两贯,舒莘应偿还赵友德本息四十二贯,限一月内付清。退……” “大人,学生不服,我要去知府衙门申诉。”舒莘激愤地喊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威——武——”当值衙役高喝堂威,将舒莘挡住。 “知府大人到——”县衙外传来守门衙役的喊声。 沈灵珊一听,忙对方浩玲低声说道:“方姑姑,我内急,去去就来。”说完一转身,躲在人群的后面。 吴维正要出门迎接,韩明已经来到公堂。他顾不得理会吴维,眼睛在人群中扫视了一遍,随后向“芸儿”问道:“在哪里?” “刚才还与这位公子站在一块,怎么不见了?”“芸儿”手指方浩玲,茫然地答道。 韩明正要开口向方浩玲询问,却见舒莘猛地在跟前一跪,说道:“学生冤枉,恳请大人明察。” 韩明一愣,向赶过来施礼的吴维问道:“吴大人,你这是在升堂问案?” “是,大人。”吴维垂手答道。 “呀,是本府唐突了。”韩明对跪在身前的舒莘说道:“起来说话吧。喏,今儿是吴大人升堂,有何冤屈便对吴大人说,他会秉公而断的。”又转身对方浩玲说道:“这位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方浩玲一家长住深山,与官府鲜有接触,特别是经过“啸聚山林”的指控后,更是对官府敬而远之,而且对“知府大人”尤为反感。此时这位知府大人主动邀自己“借一步说话”,心里老大不自在。初来乍到,两人又是萍水相逢,而且彼此身份悬殊,有何话说?当下委婉推辞道:“大人,您还是先办公事吧。吴大人的案问完了,这位大叔正要去知府衙门申诉呢。” 众目睽睽之下碰了个“软钉子”,韩明有些尴尬。但见眼前这位公子不像凶恶之徒,对沈灵珊的担心放下了大半。一听事主未出县衙便要去知府衙门申诉,甚觉蹊跷,转身向吴维发问:“申诉?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是这样……”吴维请韩明到公堂一侧,将借据纠纷以及问案经过说了一遍。 “吴大人,你糊涂啊。既然舒莘辩称与赵友德素不相识,你为何不详查?”韩明听完,不悦地说道 “大人,卑职以为,舒莘此言不足采信。不然的话,赵友德手中的借据从何而来?” “难道就不能伪造?” 吴维将公案上的两张借据呈给韩明,说道:“大人请看,这张是赵友德保存的借据,这张是舒莘适才所写,两个字迹完全一样。若是两人素不相识,赵友德又如何能够伪造出舒莘的笔迹?” 韩明接过借据,仔细看了又看,最后还边看边踱起步来。忽然,韩明大步走到吴维跟前,“吴大人,这借据是伪造的。” “大人,您何以肯定它是伪造的?”吴维吃惊地问道。 韩明没有回答,径直走到公案后坐下,朝堂下扫视了一番,这才问道:“谁是原告?” 赵友德匍匐在地,答道:“回大人,草民赵友德。” 韩明点点头,“嗯”了一声:“站起来回话。谁是被告?” “学生舒莘见过知府大人。”舒莘说罢就要下跪。 按照例制,秀才见了七品知县,不用下跪行礼,但知府均为从四品或五品,那还是要跪的。 韩明手一抬,说道:“免了,就站着回话吧。” 韩明手举两张借据,不动声色地说道:“原、被告,你俩因借据而起纠纷,原本不算什么大事,但如其中有触犯大明律法之嫌,则另当别论。当然,如果你们主动说明情况,就算有违律法,本府可以既往不咎。故此,本府在后面的质证当中,希望你们能说实话,以免自误。你们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大人。”两人齐声答道。 “好。赵友德,你说你与舒莘两家曾经是邻居,而舒莘则坚决否认。这事要查不难,只须找到其他邻居一问便知……” “大人,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除了草民和他,当年的邻居去世的去世、搬家的搬家,已经找不到人了。”赵友德急忙说道。 “是吗?这么巧?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还有人在,任他搬往何处,官府自会找到他的。不过——”韩明笑了笑,说道:“些须小事,本府不想费此周折,权当你所说是实。” “谢大人。”赵友德鞠躬作礼。 “大人,这全是子虚乌有的事,不能相信他。”舒莘急道。 韩明不急不恼,温言说道:“夫子稍安勿躁。待本府问完话,许你申辩。” “还有,”韩明继续向赵友德说道:“这两张借据,字迹完全一样。本府对书法理解甚浅,但亦知字如其人的道理。试问,一个人历经三十余载,字迹怎能毫无变化?”见赵友德欲要申辩,摇手说道:“本府知道你想说什么。的确,这只不过是按常理揣度,如要硬说没有变化,本府亦无从反驳。因此,本府权当这张借据确为舒莘所写。” “谢大人。”赵友德开始有些得意了。 “大……” “舒莘,难道忘记本府刚才说的话了?”韩明依然笑容可掬。 “还有,”韩明又抖了抖借据,说道:“这借据所用之纸,虽然有些泛黄,但要查明它是三十年前所造还是最近所造,亦是不难。” 赵友德一听,脸上现出一丝的不安,吴维亦是面现窘色。 韩明假装视而不见,继续说道:“总之,这借据纠纷,可查疑点甚多,但要查实这些,需要时间。只要你如实回答后面三个问题,前面这些本府不再追究。你看如何?” “谢大人,草民一定如实回话。”赵友德下意识地擦了擦额上的汗迹。 “好。第一个问题,你确定这张借据是天顺三年所写?” 什么时候写的与借据真伪有何关系?赵友德心里嘀咕,堂下旁听的百姓也大惑不解。 “回大人,确是天顺三年写的。”赵友德不知韩明问话的意思,但也不能否认借据上的日期,索性点头认定。 韩明追问道:“为何如此肯定。” 赵友德似乎早有准备,脱口说道:“回大人,草民记得很清楚,天顺三年五月至九月,湖广境内普遍大旱,粮食歉收,故此米价大涨,舒莘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向草民借钱的。” 韩明点头首肯道:“不错,本府虽未亲历那场大旱,然武昌府府志确有明文记载,‘天顺三年,武昌各县均遭大旱,粮食歉收,饥民无数’。如此说来,你这是实话?” “草民句句是实,不敢欺骗大人。”赵友德似乎被韩明的肯定所鼓舞,毫不犹疑地答道。 韩明不置可否,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你确定当时借给舒莘的是铜钱而非金银、宝钞?” 此话一出,堂下听众窃私语,只听有人低声说道:“先前几个问题那么重要,他放着不查,现在却问这些鸡毛蒜皮的问题,看来这知府大人还是嫩了点。” 方浩玲附和地向沈灵珊说道:“真是的,前面几个问题一查便知真假,偏偏被他放弃了,现在问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恐怕没用。” 沈灵珊相信舅舅不会无的放矢,遂低声笑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赵友德可不是这样想,他觉得韩明的问话大有玄机,但他无论如何猜不透借铜钱与借金银、宝钞有何不同?而借据上明明写着“借铜钱两贯”,若说不是铜钱更为不妥,于是硬着头皮答道: “回大人,是铜钱没错,草民亲手交给他的两贯钱。”话虽如此,却不知后果如何,赵友德的头上竟是冷汗涔涔。 “大人,这事年代久远,赵友德他一个乡下人,年纪又大,许多事情只怕记得不清,若让他回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恐怕他乱说一通,于质证不利。”见赵友德有些招架不住,阎鹤沉不住气,赶紧为他解围。 韩明刚才还是和颜悦色,一听此话,顿时满面乌云,峻声问道:“你是何人?未经本府允许,缘何薄唇轻言、扰乱公堂?” 吴维在一旁赶快说道:“大人,他是敝县快班班头阎鹤。” 韩明怒气未消,厉声斥道:“吴大人,贵县问案的时候,衙役都可随意插话?有这个规矩么?” 一句话问得吴维面红耳赤,遂恼怒地向阎鹤一挥手,暴喝道:“还不与我滚!” 方浩玲悄笑道:“这个知府与莫仁兴倒是大不一样,对百姓脸软心慈,对治下却严厉得很。” 沈灵珊抿嘴一笑,没有做声。 将阎鹤逐出公堂,韩明面色稍霁,又继续向赵友德说道:“赵友德,本府这两个问题,你是否如实回答,自己心里清楚。本府再问你一个问题,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免得后悔。” 赵友德此时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当下咬牙答道:“大人,草民说的句句是实,恳请大人明察。” 方浩玲疑惑地对沈灵珊说道:“这个知府大人问出什么来了?不会是诈他的吧?” 沈灵珊虽然同样有疑惑,但她相信舅舅不会是虚张声势。 “自洪武爷开始,本朝曾经几次禁用铜钱。赵友德,本府问你,朝廷最近一次恢复铜钱流通,是在哪一年?”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原来,朝廷为了推行大明宝钞,不仅停止铸造铜钱,还先后于洪武二十七年、正统十三年禁用铜钱交易,直到天顺四年才恢复铜钱流通,而铜钱的铸造迄今仍未恢复。 韩明此前所问借据时间和所借是否铜钱,为的是敲钉转角,不让赵友德有辩解的理由。 赵友德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原以为这个局设的毫无破绽,谁知百密一疏,竟忘记了朝廷曾经禁用过铜钱这档子事儿。仔细一想,天顺三年铜钱尚未解禁,那时如将铜钱外借,岂非违反朝廷禁令、触犯大明刑律? 赵友德“噗通”一下跪在公堂,连声说道:“大人,我招,我全招认。” 第九十七回 云台请旨 次日一早,沈灵珊见挽留不住方浩玲,便与陈文祺两人将她送到码头,雇了一只单桅乌篷船,任由她回家去了。韩明有心送她一程,然因沈灵珊说破了那层关系,他甚至都不好意思现身,只在窗后默默目送方浩玲离去。而方浩玲虽然拒绝了亲事,当在沈家送行的诸人中独不见韩明的身影时,心中竟有些许失落,及至省悟过来,双颊未免浮现红晕,暗骂自己竟如此没有出息。 两小送走方浩玲返回家中,栓儿已将雇来的双辕马车牵到门口。在韩梅的叮咛声中,两人驾车启程,转眼拐入通向城北草埠门的正街。草埠门外的码头,有搭载马车的专用渡船。 两人晓行夜宿,不一日到了京城。沈灵珊与外公夏尧终于相认,爷孙俩抱头大哭了一场。二十年来对爱女的魂牵梦绕,等到的却是天人永隔的现实,这对垂暮的夏尧来说,无异于椎心泣血、天塌地陷。不过,女儿拼却生命留下了唯一的血脉,对夏尧也是一个极大的慰籍。一连几日,经过沈灵珊百般劝慰和绕膝承欢,夏尧渐渐止住悲痛,慢慢恢复了平静。 在此期间,陈文祺入宫觐见皇上,详细奏明了大崎山招讨的经过。朱佑樘甚感满意,对陈文祺嘉勉了一番,着他仍回翰林院,来日择机封赏。陈文祺去翰林院销了假,又到刘健府邸拜望了恩师,此后无事时便待在夏尧的府中,与沈灵珊一道陪着夏尧说话散心。 这日,两小陪同夏尧围着火炉喝茶聊天。见外公心情甚好,沈灵珊趁机说道: “外公,京城虽然繁华,气候却不怎样,冬天不仅严寒,而且干燥得很。莫如南下湖广,在武昌城颐养天年,也好让您外孙女儿常伴身边尽尽孝。您老觉得如何?” 夏尧一听,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女儿夏雪和女婿赵欣的遗骨还埋在武昌城,自己确有去看看她们的心愿。但在江南定居,恐怕不太合适。陈文祺诰封武弁而又就职翰林,皇上的意图再明白不过,就是哪里有难处就会让他到哪里去。自己这外孙女儿与他成婚后,自然要夫唱妇随。倘若自己到江南定居,她该如何选择? 想到此,夏尧故意打着马虎眼: “这武昌城哪,外公几年前曾经去过,我与祺儿也是那时初次认识。当时正值盛夏,那热浪啊是一阵接着一阵,热的人透不过气来。你外公真要去那边定居,还不把这身老骨头都烤焦了?” 沈灵珊娇嗔道:“外公,看您说的,江南的夏天热是热了点,也不过短短几天而已,那有您说的如此夸张?除了这几天,江南的春夏秋冬可是迷人得很呢。不然的话,为何古往今来那么多人交口称羡呢?” 夏尧打趣道:“谁称羡了,你外公怎么从没听说?” “没听说?外公,您听,江南的春:‘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江南的夏:‘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江南的秋:‘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江南的冬:‘霜轻未杀萋萋草,日暖初干漠漠沙。’真正是四季如画哩。” 夏尧“哈哈”大笑,说道:“哎呀呀,祺儿你听,经珊儿这样一说,我若不去,倒是辜负了江南的美景啊。” 陈文祺帮腔道:“外公,江南物阜民丰、四季咸宜,确然是颐养天年的理想处所。接您老人家去武昌养老,不仅是我和珊妹的意思,也是家父母以及舅舅的企盼呢。” 夏尧敛起笑容,正色说道:“祺儿,珊儿的终身能够托付与你,外公于愿足矣。我已年逾古稀,来日不多,京城也好、江南也好,在哪里生活都是无可无不可。但你们想过没有,祺儿身为朝廷中人,随时都要候命而行。有朝一日珊儿于归之后,必当夫妻相守、彼此相扶。若我去江南定居,岂不成了你们的牵挂?所以我还是留在京城为好。” “外公,这个您不必顾虑。就算哪天我和哥……”沈灵珊脸泛红晕,忸怩了半天“成婚”二字还是羞于出口,“也没打算离开武昌城,除了沈家爹娘之外,还有陈家二老,珊儿要替哥尽孝,侍奉四位老人家。再说了,我爹娘的坟墓还葬在灵山,逢年过节、清明大寒,也要为他们烧纸上香,我怎能撇下这许多、远离家乡?” 这些事陈文祺还真未曾想过,今日听沈灵珊一说,既感动又内疚。他情不自禁地抓起沈灵珊的纤手,将之握在手心,感动地说道: “珊妹,我很惭愧,还没有想到这一层。若真如此,岂非太过委屈你了?” 沈灵珊被他一握,心旌摇动,又见外公在旁瞧见,更是娇羞不已,低眉说道:“哥,这是我的责任。” 看到这一幕,夏尧心里既高兴又难受。是啊,沈、陈两家双亲年纪渐大,两人上无兄下无弟,赡养的担子全压在他们身上,加上自己五位老人,都是他们的责任。祺儿若要应付“朝廷不时之需”,就注定要东奔西走、居无定所,怎能携家带口颠沛流离?两人即便成家,恐怕也只有一个在外尽忠、一个在家尽孝了。若自己坚持不去江南,岂不让他们两头牵绊? 夏尧思之再三,点头说道:“既是如此,外公就答应你们,明日面圣致仕,随你们下江南安享晚年。” 沈灵珊一听外公允诺,自然高兴,立即起身帮助外公收拣物事、打点行装,一俟皇上恩准外公致仕,便陪同外公返回武昌城。 翌日早朝之后,夏尧径直来到保和殿。保和殿的后门有一个不大的石阶,这里便是大臣们乃至市井草民耳熟能详的“云台”。朱佑樘即位以来,特定除早、晚朝外,每日两次在此地召见有关大臣议事,朝野均将之称为“平台召对”。 夏尧颤颤巍巍地正要对皇上行三跪九叩之大礼,被朱佑樘及时阻止: “老爱卿,这会儿不是朝会,您就免礼吧。来呀,给夏爱卿看座。” 随侍小太监搬来一个锦墩,搀扶夏尧坐下。刚一落座,夏尧又立即站起来,朝朱佑樘躬身说道: “皇上,老臣有事启奏。” 朱佑樘抬手虚按,说道: “老爱卿有话坐着说罢。” “谢皇上。”夏尧依言坐下,挺直身子说道: “皇上即位以来,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短短三年,朝野风清弊绝。兵部在马文升马大人的主持下,大力整肃贪贿怯懦、兵政废弛之顽疾,大明军威得以重振。然大明中兴之伟业如日方升、任重道远,亟需匡时济世之才。今老臣年届古稀,身体大不如前,辅佐兵部事务力有不逮。老臣思虑日久,今特面奏圣上辞去所任之职、褫还所封爵位,解甲归田、以度余生。恳请皇上恩准。” 朱佑樘听罢,微显愕然。只见他龙体前倾,对夏尧说道:“老爱卿,正如你所言,我朝中兴大业方兴未艾,朕可是思贤若渴啊。老爱卿乃朝廷股肱之臣,国家用人之际,你怎忍心弃朕而去?” 夏尧见他说得情真意切,心中感动,复又站起躬身说道:“皇上言重了。老臣区区一介武夫,沙场杀敌或可勉力而为,协理兵部则是有心无力,故窃居兵部侍郎之职,实乃尸位素餐矣。古人言道,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老臣致仕,不单为图个人清闲,更是腾位让贤啊。武库司郎中陆完,能文能武、年轻有为,若授其职,胜于老臣远矣。老臣赋闲之日,报国之心不泯,倘若边关有事,只要朝廷一纸宣召,老臣定当重新披挂上阵御敌。” 朱佑樘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老爱卿去意既坚,朕再挽留未免不近人情。也罢,”朱佑樘看了一眼不远处临时充当起居郎(负责记录的官员)的太监一眼,口宣旨意:“准兵部左侍郎、安西伯夏尧以本品致仕,食原俸禄。” 夏尧一听皇上松口应允,忙跪倒在朱佑樘面前称谢:“臣谢主隆恩。皇上,老臣孤身一人,没多少花销,俸禄还是减半吧。”本朝例制,中央官员致仕后领原俸禄一半的养老金,故夏尧有此一说。 “老爱卿请起。爱卿年高德劭、功勋卓著,食原俸禄理所当然,老爱卿就不要推辞了。对了,您既是孤身一人,致仕之后有何打算?”朱佑樘关心地问道。 “多谢皇上垂询。当年亡妻在日,曾为老臣生下一女,取名夏雪。成化七年冬月,老臣奉先皇圣命挂帅戍边,临行之前,将小女托付给韩慎兄照看。次年春天,韩兄致仕回归故土,小女夫妇随同离京。不料途中被梁芳贼子勾结‘岭南八凶’追杀,小婿赵欣殒命巴河岸边。小女痛不欲生,怀胎十月,娩下赵欣的骨血后就撇下老臣、见她的娘亲去了。”夏尧说到这里,忍不住浊泪流淌。 朱佑樘不曾想到,自己这一问,勾起了夏尧痛苦的回忆,遂连忙岔开话题:“老爱卿节哀,那赵欣的骨血如今何在?” 夏尧用衣袖擦去眼泪,答道:“托皇上的鸿福,那孩子如今已经长得亭亭玉立,且日前已到京城,与老臣相认了。” 朱佑樘龙颜一展,说道:“恭喜老爱卿爷孙团聚。有贤孙承欢膝下,老爱卿晚年也不至寂寞了。” 夏尧叹了口气,幽幽说道:“皇上,女大不中留,老臣怎能为安度残年而不管她的幸福?” 朱佑樘“呵呵”一笑,说道:“老爱卿啊,难道你就不能招个入赘的外孙女婿?” “皇上,老臣这个外孙女婿,身系三族传嗣,且要为国效力,如何能常留老臣身边?” “哦?”朱佑樘颇感兴趣地问道:“此人是谁,竟如此奇特?” “回皇上,他便是陈文祺。” “哦?是他?这么巧?”朱佑樘似乎始料不及。 “是啊,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夏尧答道,随后将陈文祺的身世以及与沈灵珊相识的经过简单地向朱佑樘说了一遍,最后说道: “皇上,他俩郎才女貌、情投意合,老臣恳请吾皇成全这段姻缘。” 朱佑樘瞪大眼睛不解地问道:“老爱卿何出此言?” “皇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古往今来这婚嫁之事须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可陈文祺是陈、沈两家共同的儿子,您想,谁向谁提亲啊?眼见他两人年岁渐长,老臣心里着急呀,故此老臣恳请圣上成全。” 朱佑樘一听就明白了夏尧的意思:“老爱卿莫非要朕赐婚?” 夏尧拜道:“老臣异想天开,恳请皇上格外施恩。” 朱佑樘笑道:“朕捡个现成的红娘,何乐而不为?”说罢朝那临时充当起居郎的太监吩咐道:“代朕拟旨,赐陈文祺择日大婚。” 旨意一下,随侍太监马上就向殿外传话:“宣陈文祺面圣听旨。” 不多时,陈文祺奉诏来到云台,山呼过后,垂手站在夏尧的下首。他不知皇上此时宣召为了何事,转头望见夏尧正笑眯眯地瞧着自己,遂猜测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宣旨吧。”朱佑樘对那太监说道。 那太监将写好的圣旨呈给朱佑樘过目以后,便清了清嗓子,尖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带俸学士、武德将军陈文祺,年已弱冠,正适婚娶之年,当择贤女与配。朕闻安西伯夏尧之外孙女沈灵珊品貌出众、温良敦厚、恭谨端敏且待字闺中,与陈文祺堪称天设一对、地造一双。为成就良缘,特许陈文祺、沈灵珊二人结为秦晋之好,并准带俸休假三月,以择良辰完婚。钦此!” 陈文祺一听,喜不自禁,连忙跪倒尘埃,口中呼道:“臣陈文祺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要知道,常人但凡婚嫁,都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皇室中的亲眷以及极少数功臣的后代子弟,才能享受皇上赐婚的殊荣。 那太监走到陈文祺面前,双手托举圣旨,口里说道:“恭喜陈将军,贺喜陈将军。” “同喜,同喜。”陈文祺郑重其事地接过圣旨,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 赐婚的圣旨已下,致仕的文书须经吏部会同兵部制定,不日也会下达,该要告退了。想到从此远离庙堂,过那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此时夏尧不知是惜别还是向往,他谢绝了朱佑樘的劝阻,最后一次跪拜皇上: “皇上恩典,老臣没齿难忘。今日拜别皇上之后,老臣便要随文祺他们下江南去了。老臣在京城的宅邸,请交有司衙门另作他用,以免荒废。” 朱佑樘不知夏尧此去湖广不再回京,以为他要与外孙同住,便不解地问道:“老爱卿,您不要府邸,将来住在哪里?陈爱卿在京城住在驿馆,并没有官宅啊?” 夏尧解释道:“皇上,老臣此去江南,就不再回京城了。” “不回京城?”朱佑樘奇道:“老爱卿,您怎么把朕给说糊涂了?您要朕赐婚,不就是方便贤外孙照顾吗?陈爱卿洞房花烛之后,贤外孙是要随陈爱卿进京的,您怎么反到江南定居了?” “皇上有所不知,文祺生身父母尚在武昌府,养父母亦在黄州府,他们两人成婚后,将要赡养五位老人。文祺蒙皇上眷顾,‘诰封武弁,就职翰林,以全朝廷不时之需’,自然是居无定所,哪能携家带口四处赴任?故尔他俩已经约定,成婚之后,只文祺一人回京,随时听候皇上差遣;珊儿她留在湖广,专心侍奉父母公婆,以尽儿女之孝。唯其如此,忠孝才能得以两全。”说到此处,夏尧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只是两人童年不幸,一个失恃失怙,一个骨肉分离,皆是失去父母之爱;而今奉旨完婚,却又不能长相厮守,可嗟可叹啊。” 后面这句话,在此时此地而发,显然不合时宜。虽然说者无心,难保听者有意。若皇上以为这是对朝廷的不满,就算当时不便治罪,君臣之间的嫌隙无疑是生下了。但夏尧是一介武夫,想到什么说什么,否则的话,也不会有当年发落边关、骨肉分离之事发生。 因此,陈文祺连忙接口说道:“外公,您老千万不要如此说。昔年霍去病将军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为了杀敌保国都不肯成家,令后人无比崇敬。今文祺蒙皇上赐婚,已是皇恩浩荡。能够舍小家而报国,是为臣子的荣幸,何嗟、叹之有?” 不过,夏尧所面对的君王,不是别人,而是被后人称之为“三代以下,称贤主者,汉文帝、宋仁宗与我明之孝宗皇帝”的朱佑樘。夏尧的这一席话,不仅没有让朱佑樘生气,反而在无意中引起了朱佑樘的共鸣。虽说如今贵为天子,朱祐樘的命运同样坎坷不幸,童年那段阴晦的时光令他难以忘怀。 成化六年七月初三日,母亲纪氏于冷宫中偷偷生下朱祐樘后,为躲避宠冠后宫的万贵妃的迫害,不得已将他托付给宫人张敏秘密抚养。可怜贵为皇子的朱佑樘,自小只能以米粉充饥,躲躲藏藏难见天日。就这样母子俩提心吊胆地生活了六年,才为父皇朱见深得知。当宪宗皇帝第一次见到自已那因为长期幽禁、胎发未剪而拖至地面的瘦弱儿子时,不禁泪流满面,感慨万千,当即颁诏天下,立朱祐樘为皇太子,并封纪氏为淑妃。即便如此,朱佑樘的境况不仅没有得到改善,反而因此大祸降临。不久,母亲纪氏在宫中暴亡,宫人张敏亦吞金自杀。痛失母爱的朱佑樘在祖母周太后的仁寿宫内,才得以安全地活下来。悲惨童年的阅历,塑造了朱佑樘宽厚仁慈、仁孝恭俭的性格。即位之后,尽管万贵妃祸乱后宫、迫害母亲,但他以她是父皇的挚爱,并未为此大开杀戒,而是将对母亲的一腔思念与敬爱,倾注在皇后张氏身上。 “朕与皇后,情爱甚笃,同上起居,须臾不忍分开。他们新婚燕尔,本应浓情蜜意、相偕相伴才是。看来,朕封陈文祺武职却未曾带兵、授他翰林院学士亦无职责,让他‘应不时之需’确然不近人情。” 朱佑樘心里想着,表面却不动声色。他赞许地看了陈文祺一眼,褒奖道:“陈爱卿有如此胸襟,朕甚是欣慰。”又对夏尧说道:“老爱卿请起。今日君臣一别,相见可期。此去江南,您就放下一切,安心颐养天年,不必为子孙操心。为臣有辅佐君王治国之责,为君亦有兼顾臣工齐家之义,这句话你我君臣共勉之。” 夏尧一听,皇上这话里有话,心中暗喜,忙拉过陈文祺向朱佑樘行了大礼,退出保和殿。 两人行不多远,只见刑部尚书何乔新匆匆而来。夏尧停下脚步,主动向他打招呼:“何大人步履匆匆,是要去见皇上么?” 何乔新脚下不停,抱拳应道:“正是。下官有急事觐见圣上,不能和夏大人叙谈,请见谅。”说话间与夏尧、陈文祺两人擦肩而过,直奔保和殿去了。 “公务要紧,何大人请便。”说完,夏尧低低嘀咕了一句,“何事把他急成这样?” “我看何大人不仅是着急,而且好像有些紧张呢。”陈文祺接了一句。 “紧张?有什么好……”夏尧的话未说完,只听背后又传来何乔新的声音: “陈将军请留步。” 陈文祺闻言停下脚步,转身一看,何乔新去而复返,又急匆匆来到两人的跟前。 “何大人,您是叫我?” “是啊,陈将军,可否移步随下官去刑部大牢看看?”何乔新急急说道。 “现在?” “对,就现在。” 陈文祺正不知如何答应,只听夏尧“咦”了一声说道: “何大人,您刚才还急吼吼地要觐见皇上,怎么又改变主意要去刑部大牢了?” “是啊,下官刚才是急着去觐见皇上。可是一想,若皇上问话,下官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倒不如请陈将军去刑部大牢看看再说。”何乔新没头没脑地说道。 夏尧是又好气又好笑,嗤道:“我说何大人,平日看你精明干练的,今日为何颠三倒四的?您倒是把话说明白啊。” 何乔新苦着脸说道:“咳,关在刑部大牢中的乌力罕一早暴毙了。” 什么?乌力罕暴毙?夏尧与陈文祺两人一惊。 夏尧继而“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何事惹得何大人心急火燎的呢,原来是乌力罕死了。他死便死了,让鸿胪寺派个人送回大漠不就行了?” 何乔新一跺脚,气呼呼地说道:“夏大人哪,您这是不生孩子不知肚子痛啊。若小王子得知乌力罕死在我大明的牢中,他岂肯善罢甘休?” 宁夏一战,明军以较小的伤亡,不仅夺回了失去多年的三座城池,而且还斩杀敌军二万三千余人,俘虏六千余人,迫使敌酋万户长阿巴海自刎,活捉号称第一勇士的鞑靼猛将乌力罕。按之前的经验,鞑靼人兵败之后,必然遣使求和,以迎回战俘、赢得喘息的时间。然而此战之后,小王子却始终没有乞和的动静。如此一来,被押到京城关入刑部大牢的乌力罕成了烫手山芋,杀也不是、放也不是。直到此前不久,小王子才派了个“阿尔班尼阿哈”(蒙古语音译,意为“十户长”)送来书信,大意是蒙古国希望与天朝媾和,愿意南面称臣,一俟筹集到贡品,即向天朝进贡并重签宗藩协定。在此之前,请朝廷赦免乌力罕以及其他被俘将士,使他们早日回国与家人团聚,云云。 朝会上,文武大臣议论纷纷,多数人认为小王子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求和是假,要人是真,因此主张除非签了宗藩协定,否则不予理会。考虑再三,朱佑樘指示鸿胪寺答复蒙古国使者,为表示天朝与蒙古国重新修好的诚意,将蒙古国所有被俘人员立即遣返回国。但为安全与隆重起见,乌力罕应等蒙古国进贡使团来大明京城和谈时接回本国。现在乌力罕在大明监牢中暴亡,不仅给了小王子借机犯边的借口,而且还会在其他藩国造成负面影响。在自己的治下出现如此重大的事情,何乔新焉能不怕? 夏尧不以为然,忿然说道:“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他到五更?小王子不肯善罢甘休又能怎样?要打便打,还是老夫挂帅。” 何乔新苦笑一声,说道:“夏大人老当益壮,下官佩服。只是乌力罕究竟是怎样死的,下官都没搞清楚呢。若在皇上面前一问三不知,不管是掉乌纱还是掉脑袋,下官可承受不起啊。” “您是说,乌力罕究竟是如何死的还不清楚?” 何乔新点点头没做声。 “何大人,您想让在下去查乌力罕的死因?”陈文祺这时问道。 “正是。” 陈文祺为难地说道:“何大人,在下虽略懂医术,但并不精通。若是刑部仵作未查出原因,在下只怕更让大人失望了。” “陈将军,刑部仵作虽粗通医术,但不通武术。陈将军武术、医术兼备,故下官冒昧以求,还请陈将军不吝赐教。”何乔新诚恳地说道。 “何大人,您怀疑乌力罕之死与武术有关?”陈文祺惊异地问道。 何乔新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说道:“既然仵作查不出死因,何妨换个角度看看?” 夏尧接过话说道:“言之有理,祺儿,你就随何大人去一趟,就算一无所获,何大人必不会怪你。” “正是,正是。”何乔新连声说道。 陈文祺不好坚持,便自怀中请出皇上赐婚的圣旨,塞到夏尧的手里。夏尧会意,将圣旨拢入袖中,自顾自回家向沈灵珊报喜去了。 第九十六回 婉拒良缘 韩明收起笑容,厉声斥道:“赵友德,本府给你多次机会,你却不知珍惜。你以为瞒过了本府,便万事大吉,为何不知‘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若再敢虚言诳语,本府定不轻饶。说,这借据是怎么回事?” 赵友德磕头如捣蒜,将伪造借据的经过一五一十交待出来。 原来,赵友德正是赵四的爹爹。那一日,赵四眼睁睁看着沈灵珊被人绑上小船,顺流而去,又是高兴又是惋惜。回头再找原先那个小姑娘(芸儿),却是遍寻不着。因贪恋人家姑娘美色,更重要的是要找回“面子”,便吩咐手下几个小流氓分头查找“芸儿”的下落。“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果然在灵山脚下发现了“芸儿”的行踪。赵四大喜,当即带着那几个小流氓要去抢人,正巧被赵友德撞见。赵友德老来得子,对赵四百般溺爱娇宠,但知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其罪不轻,死活不准赵四“胡来”。后架不住赵四寻死觅活地软磨硬泡,便让女儿将在县衙的捕快女婿阎鹤找回家商量办法。阎鹤眼珠一转,给老丈人出了个主意,这“芸儿”的爹爹是个落魄的秀才,以替人代写书信、帖子为生,家境贫寒,如果找到合适的借口,说他家欠您巨债,他若还不起,便可名正言顺地要他女儿来家打工抵债。这样就算诉至官府也没问题。赵友德一听,连连摇头,说是咱家并非大户人家,积蓄无几,哪有许多钱借给旁人?阎鹤又献一计,本金不多便连本带息一起算。赵友德听罢大喜,连连夸赞姑爷头脑灵活。刚高兴了一会儿,忽又想起空口无凭,必须要有借据才行。阎鹤说这个早已想好,我认识一个人,此人是梁山上那个圣手书生箫让的后人,只要有某人的真迹,他便临摹得天衣无缝。于是,赵四让手下两个小流氓假装不识字,去请舒莘代写借据,骗得舒莘的笔迹,花了五百文请那箫让的后人伪造了这张借据。 “大人,以上所言句句是实。草民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恳请大人念草民老迈昏聩,从轻发落。” 沈灵珊见案情大白,低头对“芸儿”说道:“好了,没事了,等着你爹爹一起回家吧,”说完,一拉方浩玲,“方姑姑,天色不早了,我们也回家吧。” 方浩玲站着未动,低声说道:“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倒要看看这知府大人如何处置他们。” “哎呀,方姑姑,如何处置他们迟早会知道的。”沈灵珊不由分说,拉着方浩玲出了县衙。 “唉,可惜了,知府大人现在可能正在宣判呢。”方浩玲边走边回头张望。 沈灵珊抿嘴一乐:“方姑姑,您是关心知府大人怎样发落还是关心他们怎样被发落?” “这不是一样吗?”方浩玲奇怪地问道。 “当然不一样啊。关心知府大人怎样发落呢,主要是看知府大人的心是狠还是善;关心赵友德他们怎样被发落呢,主要是看他们的下场如何。区别大着哩。”沈灵珊心情见好,娇笑着说道。 方浩玲一时无语,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关心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也许两者都有点吧。” “嗯——,我来猜猜吧。”沈灵珊俏声说道:“这知府大人呢,心不算狠毒,虽然嫉恶如仇,但他多半会念赵友德年高体弱,更因为讹人钱财未遂,六十杖的惩戒可能会减到二十杖;至于那捕快班头吧,估计下场堪忧。” “堪忧?如何堪忧?” “据说这知府大人治下特严,这件事阎鹤又是‘造意’者,多半在县衙混不下去了。” 方浩玲笑着打了沈灵珊一下,说道:“好似你便是那知府大人,说的有模有样的。” “您不信?走着瞧。”沈灵珊高深莫测地说道。 方浩玲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认真地说道:“此前对官府许多误会,今日旁听这个堂审,才知你哥哥那日说的话有些道理。” 沈灵珊问道:“我哥他说什么来着?” “你哥哥说,‘官官相护在下不能说没有,但古往今来亦有许多爱民如子的清官廉吏。’”方浩玲将当日与陈文祺的对话向沈灵珊说了一遍,又感慨道:“像这个武昌知府,我看他算是个好官。” “何以见得?”沈灵珊故意问道。 “你看他在质证的时候,明知赵友德句句谎言,他也不急不躁,更不像那个吴知县一样时不时将惊堂木拍的山响,始终是和颜悦色温言相问。” “有理不在言高嘛。” “但他对那个捕快班头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严厉得很哩。”方浩玲感慨地说。 “看样子方姑姑对官府的看法改变了许多呀。”沈灵珊正想取笑她一句,突然想起那晚在陈文祺门前听到的对话,心里一动:方姑姑未嫁,舅舅未娶,两人年纪相当,才子佳人,岂非天生一对?一念至此,暗中兴奋不已,决定相机行事,为两人牵线搭桥。 “沈姑娘,你在想什么?” 沈灵珊极力忍住心思,装作无事般说道:“没什么。方姑姑,到家了。” 韩梅正在着急,见她俩安全回来,而且沈灵珊眉宇间也不见离家时的悲伤,这才转忧为喜。 “娘,爹爹和哥他们回来没有?” “回来了,正等着你们哩。哦,你舅舅还没回来。” “娘,我们先去换下衣服,这套行头别扭死了。”不等韩梅说话,沈灵珊拉着方浩玲一溜烟跑回了闺房。 两人换回裙钗,来到堂屋。沈灵珊一见沈清,忙扑过去,叫了声“爹爹”,沈清抚住沈灵珊的双臂,昵爱地说道:“珊儿,你总算平安回来了。这几个月可把爹娘急死了。”说着说着,眼角竟涌出泪花。 沈灵珊眼圈一红,忙将方浩玲拉过来,说道:“爹爹,这是……” 话未说完,沈清双手抱拳,对方浩玲说道:“方姑娘,还要劳烦您送咱家珊儿回来,实在不好意思。” 方浩玲急忙还礼,说道:“沈大哥,言重了。” “怎么?你们认识?”沈灵珊惊诧不已。 “何止是认识?方伯伯还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哩。”陈文祺走过来,将大崎山招讨的经过向沈灵珊说了一遍。 沈灵珊恍然大悟,这才想起在方家寨时的情形,只是当时自己心有旁骛,没加留意而已。 方浩玲来家,作为主人,沈清免不得要与方浩玲客套一番。趁这个时间,韩梅拉过沈灵珊,从头到脚认真端详了一遍,慈爱地说道:“珊儿,你离家几个月,可把娘急坏了。” “娘,女儿也想您啊。”沈灵珊亲昵地说道。 看着女儿水汪汪的眼睛红扑扑的俏脸,韩梅仿佛回到了当年,情不自禁地将女儿搂到怀里,用脸摩挲着她的秀发,仿佛怕她又离家而去。 沈灵珊见爹爹、哥哥和方浩玲一齐望着她们母女,红着脸从韩梅怀里挣脱出来,向韩梅嗔道:“娘,女儿都这么大了,方姑姑看着笑话呢。” 方浩玲忍住笑,说道:“没有没有,姑姑羡慕都来不及哩。” “爹爹,开饭吧,饿死了。”沈灵珊借故转移话题。 “你舅舅还没到家哩,稍等片刻吧。”沈清含笑说道。 话未说完,只听门外韩明大声喊道:“姐,珊儿有消息了,珊儿……咦,你怎么在家?”后面一句,是问沈灵珊的。 “舅舅,您回来啦?珊儿想死您了。”沈灵珊跑到韩明跟前,拉着他的衣袖,娇声说道。 “你这丫头,这些日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害得你爹娘担心不说,舅舅和你哥就差把这武昌城翻个个了。”韩明高兴地“埋怨”道。 “好了,不说这个了。舅舅,您还记得爹爹的救命恩人吗?” “当然记得,大崎山的方壮士啊。你怎么问起这事来了?” 沈灵珊将韩明拉到方浩玲身边,指着方浩玲说道“舅舅,这位就是方伯伯的二妹,方浩玲姑娘。方姑姑,这是我舅舅。” 韩明抱拳说道:“方姑娘,幸会。” 方浩玲站起来,朝韩明衽敛一礼,大方地说道:“方浩玲见过舅老爷。” 相互客套后,大家依次就座。因沈灵珊离家几月刚刚回来,又有客人在座,一家人边吃边说,甚是热闹。 “珊儿,这几个月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韩明问出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吧。”沈灵珊喝了口汤,将当日的前后经过简要地述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这段日子让你们操心了,对不起!” “回来了就好。再说不是你的错,你别自责。”韩梅生怕女儿委屈,忙宽慰道。 韩明想到在他的治下竟发生白日调戏女子的事情,他不能不管,便向沈灵珊问道:“珊儿,那些被你制服的小流氓你还认识吗?” “知道他们的头儿。” “谁?” “赵四。” “赵四?”韩明与方浩玲几乎异口同声。 听到方浩玲失口惊问,韩明颇感诧异:初来乍到的,她也知道赵四? 心下疑虑,不免朝方浩玲多望了几眼。 沈灵珊“噗哧”一笑,故意说道:“舅舅,您没见过大美女吗?为何总是偷偷瞧着方姑姑?” 此言一出,不仅韩明大窘,方浩玲更是羞得满面通红。 韩明吭吭哧哧地说道:“哪里?我只是觉得在哪里见过方姑娘,所以……所以……” 沈灵珊抿嘴一笑,有意提醒道:“方姑姑还是初次来武昌,您在哪里见过?难道是在……衙门?” “对,对呀,就是在江夏县衙,我们还说过话来着。”韩明完全记起来了,她就是那个公子。 “在县衙见过还说过话?”方浩玲初时一愣,突然认出这不就是那个知府大人吗?赶快离座重施一礼,说道:“民女见过知府大人。在县衙多有唐突,请大人海涵。” “哎哟,使不得。”韩明忙不迭地站起身,一边还礼一边说道:“在家里哪有民女、知府?方姑娘不嫌弃的话,请叫我韩大哥就好。” “是呀,妹妹,你我两家这样的渊源,就像一家人,说什么民女、知府的,别太生分了。快请坐下!”韩梅起身将方浩玲扶回座位。 方浩玲不意高坐公堂的知府大人,此时竟与自己同坐一桌,共进晚餐,不免有些拘泥。沈灵珊伶俐过人,哪里看不出来?便设法缓和气氛。 “舅舅,后来那几人您是如何处置的?”这是方浩玲想问的问题。 “阎鹤是公门中人,造意讹财,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逐出县衙,杖一百,徒一年,流三千里;知县吴维治下不力,罚俸半年;箫子建帮人伪造文书,除追回非法所得之外,罚银十两。” 方浩玲侧身对沈灵珊耳语道:“这么重啊?” “自作自受。”沈灵珊接着问道:“那赵友德呢?” “打了十杖,放他回家了。” “这等恶人,岂非太便宜他了?”沈灵珊不平地说道。 “那么大年纪,十杖也够他受的了。何况讹人未遂,就算给他一次教训吧。” “您别忘了他的儿子赵四,那可是个流氓无赖哩。”沈灵珊提醒舅舅。 韩明一笑,说道:“正是怕那小子暗中又去欺负人家女孩,就记了赵友德五十杖在案,如今后不严加管教,发现他有不端之处,不仅要从严惩处,还要追加责打五十杖。” “舅舅,您这招高明。将板子举到他的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打下来,那赵友德岂非时时刻刻胆战心惊?”沈灵珊高兴地说道。 韩明掏出手绢,递给沈灵珊,笑道:“让一个小姑娘送方小手帕,便将堂堂知府唤到县衙升堂问案,我家珊儿也高明啊!” 韩梅啐道:“你们舅甥俩就互相吹捧吧,也不怕浩玲姑娘见笑?” “才不会哩,是吧?方姑姑。”沈灵珊看了一眼方浩玲,见她正偷偷瞟着韩明,心中暗喜,故意说道:“那吴知县将一张借据问得一塌糊涂,舅舅一下就看出了破绽,这不算高明?” 韩梅心下高兴,明面却“哼”了一声,说道:“人家兴家立业,一样不少。你舅舅呀,至今不知‘家’在何处,一点心思全用在这个‘业’上,再没点心得对得起谁?” 陈文祺怕舅舅难堪,连忙说道:“娘,舅舅他这样,还不是为了您?您可别怪舅舅啊。” 韩梅瞪了儿子一眼,说道:“话虽如此,现在情势不一样了,他还不是无动于衷?我说明儿啊,今年不算,就以明年一年为期……” 话没说完,韩明放下碗筷,站起来笑道:“我说姐,怎么说着说着说到弟弟我的头上了?你们慢慢用,衙门里还有事,我先告辞。”说完对方浩玲抱一抱拳,逃一般地离去。 沈灵珊莞尔一笑,说道:“娘,您总说这事,舅舅以后都不敢回家了。” 韩梅白了沈灵珊一眼,笑嗔道:“你舅舅是怕娘伤心,哪像你?没心没肺的。” 沈灵珊见方浩玲放下碗筷,顺势说道:“哎呀娘,您刚刚把舅舅骂走,又来骂女儿了。得,得,惹不起您躲得起您。”她站起身,指着陈文祺说道:“这里还有一个,您继续骂。方姑姑,我们回房。” “噗哧”一声,方浩玲被她逗得大乐。 韩梅见沈灵珊逐渐恢复了平日神态,心里高兴,徉怒道:“这丫头,消遣起为娘来了。” 说着,起身将方浩玲送出门。 沈灵珊去而复返,将陈文祺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哥,你不觉得舅舅和方姑姑两人很合适吗?你探探舅舅和爹娘的口气,赶快来告诉我。” 陈文祺眼睛一亮,拍着头说道:“是啊,我怎没有想到?好,你等着。” 沈灵珊向爹娘留下个妩媚的笑脸,匆匆出了堂屋后面的小门。 “沈姑娘,大家还没有离席,这样走不太好吧?”方浩玲见沈灵珊出来,不安地问道。 “方姑姑,您是客人啊。您不离席,大家都要陪着,岂非要坐到天明?”沈灵珊夸张地说道:“而且,我们回去早点歇息,明天好早点出门啊。” “早点出门?哪里去?” “黄鹤楼啊。今天没去成,明天我们继续。” 两人回到房里,蕊珠端来热水,服侍两人盥洗完毕,又为她们泡了一盅香茶,沈灵珊有事要对方浩玲说,打发蕊珠先去睡了。 方浩玲抿了一口茶,对沈灵珊说道:“沈姑娘,多谢你的好意,明天我打算回去,黄鹤楼就不逛了。” 沈灵珊圆瞪着杏眼,惊问道:“方姑姑,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或者是我爹娘怠慢了您?您怎么突然要走?” “看你,说哪里去了?”方浩玲拉过她的手,亲昵地拍了拍,说道:“来时不是说好了吗,把你送到家我就回去,我还多待了一晚呀。” “方姑姑,您来省城一趟,什么地方都没陪您去,那多不好意思?”沈灵珊不免有些歉疚。 “怎么没去?不是去县衙听了堂审的吗?这可是让姑姑开了眼界啊。” “那叫什么眼界啊?武昌城那么多好玩的地方都没去。”沈灵珊遗憾地说。 “好玩的地方到处有,可听官府问案姑姑这是平生头一回,不仅开了眼界,而且受益匪浅哩。” “您受什么益啊?”沈灵珊不经意地问道。 方浩玲认真地说道:“以前吧,我们住在深山之中,从未与官府接触。自那莫仁兴出现以后,以为官府里都是一些不学无术、倚势欺人的卑鄙小人。今日方知官府里也有好官,而且当官的也不易,不仅要有恤民情怀,还要知识渊博、能言巧辩,否则的话,就像吴知县一样,案子问得一塌糊涂,害人害己。你说,这不是受益么?” “照您看,我舅舅能不能算好官?”沈灵珊有意问道。 方浩玲顿了一下,说道:“沈姑娘,请恕我直言,仅凭听一次堂审便要我评价你舅舅是好官还是昏官有点不妥。但在公堂上,你舅舅对待原被告态度谦和、对治下却很严厉,应该不是做作而是习惯,他问案的精明也是吴知县难以企及的。据此看,他应该是个难得的好官,而且年纪还这么轻,今后前途无量。” “哎呀,您给这么高的评价啊?我代舅舅多谢方姑姑。”沈灵珊笑着说。 “不过,在家里,他好像有些怕你娘?”不知方浩玲有意无意。 “不是怕,是……”沈灵珊想了一下,说道:“孝顺。” “孝顺?”方浩玲有些奇怪沈灵珊用这个词。 “嗯,孝顺。”沈灵珊重复说道:“当年,外公外婆被那些恶人围攻致死,舅舅只有十岁,是我娘拉扯他长大。因爹爹失散、哥哥溺水、我的亲生爹娘亡故,当时我们三人相依为命,而且我娘还要承受着失去亲人的巨痛,可说艰辛无比。就这样一晃就是近二十年,爹爹仍然杳无音信,舅舅怕我们娘俩孤独,誓言不找到爹爹的下落便不成家,因此一耽搁就到了这个年龄。我娘怪自己连累了舅舅,一直心存愧疚。所以舅舅一听我娘提到这事,便找各种借口回避,以免我娘伤感。” “哦,原来是这样。”方浩玲淡淡说了一句,便不再言语。私下谈论一个与己年龄相若男子的婚姻大事,毕竟有些不妥。 沈灵珊原本打算籍着这个话题,进一步试探方浩玲对舅舅的态度。见方浩玲不再吱声,一时不知如何往下说。 正犹疑之时,忽听门外有人“咳”了一声。沈灵珊一听,知道是陈文祺报信来了,连忙打开房门,叫了一句:“哥。” 只见陈文祺站在院子中,朝沈灵珊点了点头,一句话未说便转身离去。 沈灵珊知道舅舅没意见,心中大喜,便关了房门,转身回到原先坐的地方,解释似地对方浩玲说道:“是我哥。” 方浩玲取笑道:“没听他说话啊?难不成就为了来看你一眼?” 沈灵珊红着脸笑了笑,也不解释。斟酌了半天,向方浩玲说道:“方姑姑,我有句话想问您,若冒犯了您,请您念在我是小辈的份上,不要见怪。行吗?” 方浩玲见她说的如此慎重,便收起戏谑的神情,认真说道:“看你说的,即便说错了什么,姑姑也不会见怪的。” “我……我想请姑姑做我的舅妈。”沈灵珊不知冰人如何作伐,心里所想脱口而出。 “腾”的一下,方浩玲脸上飞起两片红云:“沈姑娘,这玩笑开不得。” 沈灵珊急道:“方姑姑,我没开玩笑,这是我舅舅的意思。实不相瞒,我舅舅他对您可是一见倾心,他怕当面唐突,便要我向姑姑转告。” 方浩玲万万没有想到,沈灵珊要对自己说的竟是这个话题。在得知是她舅舅的本意之后,方浩玲心里顿起波澜,不,在一瞬间可说是怦然心动。 自从姐姐方浩琴坚持要等自己终身有托才答应出嫁之后,方浩玲便暗暗决定,为了姐姐的幸福,只要有人前来提亲,无论“他”是富贵贫穷、健康残缺、聪明愚钝、品貌俊丑,她都愿意穿上嫁衣,哪怕是给人填房也在所不惜。而今上天眷顾,竟让自己遇见一个如此丰神俊逸的男子,而且年纪相当(韩明三十,方浩玲二十八)、际遇相同(两人都是大龄未婚),可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旷世奇缘。不仅如此,虽然只是萍水相逢,方浩玲对韩明的印象相当不错,这不单是欣赏韩明皎如玉树临风的外表,更嘉许他博学睿智、谦逊良善的内在品质。假如有婿如此,夫复何求? 但方浩玲已经过了率性而为的“轻狂”时期,少女情怀已然不再。韩明的“官家”身份,让她望而却步,不敢允诺。曾几何时,她偷偷设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婿,或工或农或商都无所谓,但夫妻之间一定是相敬如宾、凤协鸾和。即便为了姐姐不择而嫁,“他”与自己就算不能夫唱妇随,起码也得相濡以沫、共挽鹿车。反观韩明,年纪轻轻官居太守,虽算不得封疆大吏,却也身份显赫(在方浩玲看来),与己太过悬殊。若与他成就因缘,姑且不论他对自己如何,自己也不愿接受那种夫荣妻贵、举案齐眉的生活。 “方姑姑……”沈灵珊的呼唤,惊醒了尚在沉思的方浩玲。 “哦……,沈姑娘。” “方姑姑,您怎么半天不言不语?是恼了我么?” 方浩玲“噗嗤”一笑,伸手握住沈灵珊尚未缩回的柔荑,轻轻地拍了两下,说道:“哪能啊?姑姑为何要恼你?” 沈灵珊喜道:“这么说,姑姑是答应了?”无意中对方浩玲的称呼省去了姓氏。 方浩玲摇摇头,决然答道:“沈姑娘,谢谢你的好意。请转告舅老爷,说我方浩玲抱歉了。” 沈灵珊秀目圆瞪,愕然问道:“方姑姑,您……对我舅舅不……” 方浩玲截口说道:“沈姑娘,你别误会。尊舅父人中之龙,人品才华是无可挑剔的。” “既是如此,方姑姑如何不肯俯允?难道方姑姑还有……” 方浩玲再次打断沈灵珊的话,委婉说道:“沈姑娘,你与你娘近半年不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说,何必在此浪费时间?方姑姑今日有些累了,也想早点歇息。” 沈灵珊听她下了“逐客令”,心知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便起身说道:“方姑姑早点歇息,灵珊告退。” 沈灵珊走出房门,依稀看见院中伫立着几个人影,走近一看,原来是爹娘、舅舅和哥哥陈文祺四人。 几人无声地跟着沈灵珊走出院外。 “爹、娘,我……”沈灵珊的声音中明显的失望。 “珊儿,别说了,我们都知道了。”韩梅揽过女儿,慈爱地说道。 “舅舅,对不起……”沈灵珊望着韩明,一脸的愧疚。 韩明正要说话,这时沈清“呵呵”一笑,说道:“珊儿,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事交给爹爹,保准做成。” 沈灵珊见爹爹大包大揽,先是一喜,随即泄气地说道:“爹爹,人家方姑姑瞧不上舅舅,您有什么办法?您可别让方伯伯强迫方姑姑啊,那样她会很伤心的。”说罢瞄了韩明一眼,心道,舅舅,您可别生气哟。 沈清摸了摸沈灵珊的秀发,赞道:“我女儿的心可真善良,爹爹怎会强人所难?” “那您有什么办法?”沈灵珊口里不信,眼中却满含期待。 韩梅柔声说道:“傻丫头,你方姑姑哪是看不上你舅舅,她是担心你舅舅会欺负她。” “我舅舅人那么好,怎会欺负方姑姑?您说是吧舅舅。”沈灵珊诧异地说道。 韩明笑而不答。 沈清说道:“珊儿,你还小,有些事还不懂。总之,这件事就交给爹爹,你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尽快去办。” “什么事情?” 沈清神情一转,说道:“整整二十年了,你外公到如今还不知你爹娘的音讯,更不知这世上还有你这么个外孙女儿。所以,你要迅即去趟京城与你外公相认,向他老人家禀告你爹娘的信息,并将老人家接回武昌城赡养。” 沈灵珊一听,悲从心起,泪挂腮边,哽咽着答道:“是,爹爹。女儿这便回房收拾行囊,明天就启程。” “祺儿,路上好生照顾妹妹。”韩梅嘱咐道。 “娘,您们放心。”陈文祺答道。 第九十八回 金蝉脱壳 承天门南约里许远近,有一条南北走向的街巷,名曰“贯城坊”,是本朝“三法司”的衙署之地,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自北而南依次排列其中。刑部大院坐西朝东,占据了“贯城坊”近一半的地方,大院的西南角建有一道高逾丈余的围墙,围墙正中开有一门,门楣上嵌着一块长约二尺、高约尺余的纯白玉石,上书两个遒劲的大字:监狱,这里便是俗称的刑部大牢。监狱分两个部分,靠近大院的部分用作狱卒办公活动场所,远端部分则用来关押犯人。两个部分之间又用两扇厚重的铁门隔开,铁门上另开一扇小门,用作平时进出的通道。 陈文祺在何乔新的带领下进了刑部大院,两人没作任何停顿,径直走到围墙下面紧闭着的、还算宽大的监狱大门前。把守大门的八个带刀狱卫见是刑部尚书,连忙躬身行礼,其中一个狱卫迅速将大门打开一条缝隙,刚好够两人进入。 掌管监狱的“司狱”迎上来,未及开口,何乔新说了一句“前面带路”,司狱便将两人引到距离那铁门不远处的一间房前,朝门口两个带刀狱卫扬扬下颌。两个狱卫会意,一左一右将门推开。 何乔新正欲请陈文祺进去,忽然吃惊地问道:“乌力罕呢?” “噢,乌力罕不见了?”两个狱卫顿时紧张起来,抬腿便要进屋察看。 陈文祺双手齐出,拉住两个狱卫,说道:“不可进去。何大人,乌力罕的尸身原来是放在这间屋里?” 何乔新惊魂未定,点头说道:“是啊,就放在这屋里。怎么就不见了?”何乔新转头问两个狱卫,“本官走了之后,命你二人在此看守,在此期间,有没有什么人进去过?” “回大人,没有。” 陈文祺松开狱卫,对何乔新说道:“何大人,我们进去看看。” 陈文祺让司狱和两个狱卫留在门外,自己同何乔新小心翼翼地进入屋内,沿着墙壁仔细察看。 屋子里,除了中间用两条长凳架着一块陈旧的松木板之外,没有任何一物。对门的那面墙上,开有一扇小窗,两扇窗门大开。陈文祺伸头看去,窗外是一窄小胡同,人迹稀少。 陈文祺紧锁眉头,质疑道:“何大人,这……” 何乔新又急又恼,解释道:“刑部大牢自启用后,数十年来,只发生过几次在押犯人猝死的情况,因此刑部大牢并没有单设的停尸房。由于大牢没有窗户,气味很难消散,如果有犯人死亡,就用这间房子作临时停尸之用。哪知这死人的尸体也有人盗?” “何大人确定是有人盗走了乌力罕的尸体?” 何乔新听出陈文祺质疑,便指着窗户说道:“窗户大开,足以证明有人从这里偷走了乌力罕的尸身。” “为何不能猜测是乌力罕诈死,趁无人之时从此窗脱逃了呢?”陈文祺反问道。 “诈死?”何乔新一顿,吸了口凉气,旋即摇头说道:“不可能。你看,这窗台上分明有两人的脚印,定是两个人里外接应,将乌力罕的尸体运走了。再说了,仵作通过察验,确定乌力罕死亡了,他又怎能复活?” 房中脚印甚多,不过都集中在房门到中间木板这一侧,应该是狱卒的脚印;而靠近窗户的那一侧、特别在窗沿上,确然只有两种不同的脚印,想来应该不是狱卒所留。 但,为何有人要偷乌力罕的尸体?偷去又有什么用?这是陈文祺不解的地方。他再一次仔细察看了屋内的每个角落,希望能够找到帮助破解疑问的蛛丝马迹,但室内一览无余,除脚印外,没有发现其它东西。 “何大人,无论是诈死还是盗尸,请你火速派人知会羽林前卫呼延达镇抚使,务要紧守城门,仔细盘查出城之人以及携带之物。” 陈文祺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准备出屋,在转身前下意识地朝木板瞥了一眼,突见板缝处颜色有异,连忙凑近一瞧,见有一半寸长短、红绿相间的东西嵌在缝中。陈文祺找一名狱卫借了佩刀,用刀尖顺着缝隙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挑了出来,仔细一看,是半片树叶,树叶的柄部残留着一小段草状的茎条。 奇怪了,草本植物怎会长出树叶? 陈文祺、何乔新两人看了半天,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陈文祺将半片“树叶”小心地收藏起来,与何乔新双双走出房间。何乔新一招手,早已等候在外的仵作小步跑了过来,在何乔新面前垂手躬立,等待何乔新的问话。 “你就是仵作?”问话的不是何乔新,而是陈文祺。 仵作并不认识陈文祺,听他发问,迟疑着没有回答。 何乔新说道:“这是陈将军,他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 “是,大人。”仵作应了一句,转身说道:“回陈将军,小的便是仵作。” “请你说说查勘的经过。” “小的是辰正开始查勘乌力罕尸体的。根据尸温推断,死亡时间应在卯时末辰时初,但小的查遍他的全身,并未发现任何淤痕和大的创口,口鼻无流血,瞳孔未见放大与缩小,嘴唇颜色也正常。所以排除了中毒、急病和外部击打死亡的因素。就是说,死亡原因不……明。”仵作字斟句酌地说道。 “有没有什么病症,既可以致人快速死亡、又在身体外部看不出什么变化?” “这个……,小的做这行十余年,从未遇见过这种病例。按理说,任何一种病症,能够致人死亡便有一定的征兆,当然也不排除陈将军说的这种可能。因此……因此……”仵作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言,偷偷望了何乔新一眼。 “有什么话说出来便是,看本官干什么?”何乔新没好气地说道。 “因此,小的提出解剖察验,却……”仵作嗫嚅着,一副不敢讲的神态。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何乔新瞪了仵作一眼,转向陈文祺说道:“不错,他要求解剖乌力罕的尸体。但这事可大可小,我不敢擅专,故此没有答应。” 陈文祺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乌力罕是蒙古国的大将,未征得小王子或乌力罕家人的同意,贸然打开他的腹腔只怕麻烦更大。 陈文祺想了想,又问仵作:“你说乌力罕死于卯时末辰时初,而你查勘的时间是辰正,也就是说这中间至多一个时辰。你在查勘的时候乌力罕已经完全没有生命特征了吗?比如气息、脉搏?” “气息全无,脉搏也……没有。” 看得出,仵作对于气息有明确的认定,而对于脉搏却有点迟疑。 “有就有,没有便没有,怎么要加个‘也’字?”陈文祺加重语气说道。 仵作有点慌乱,结结巴巴地说道:“小的在拿脉的时候,好似有那么一次感觉他的脉搏微微动了一下,时间极短,应该是小的的错觉。” “就一下?” “只有一下,而且很轻很快,几乎不能察觉。我想应该是错觉。”这次仵作回答得很干脆。 陈文祺心里一动,但随即摇摇头。 何乔新见他神色有异,问道:“陈将军莫非想到什么了?” 陈文祺也不隐瞒,说道:“听他所言,在下突然想起师父跟我提起过一门功夫,叫做‘龟息功’,这门功夫修炼到极顶,人就可以自由进入真定状态。” “‘真定’状态?那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无知有灵,乃人真定’。进入真定之人,心息全无,唯有一丝灵知存于脐内中空之窍,久久不动,状若死人。”陈文祺回忆着师父当年说的话,“不过,心息全无只是传说,潜息到一定时间也是要缓一缓的。刚才仵作所说,有点像是潜息缓气时的情景。” “这么说,乌力罕确然是诈死?”何乔新问道。 “不,这门功夫听说只有中原武林人士才偶有修炼,鞑靼人只怕未曾听说过。” “那……” 陈文祺摆摆手,没让何乔新继续发问,他对仵作说道:“尊驾适才说,‘并未发现任何淤痕和大的创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发现乌力罕身上有小的创口?” “是。那是一处米粒大小的伤口,似是擦伤,深浅程度刚及皮肤。不过看似新创,伤口周围微微有点发红,但绝对不至因此丧命。”仵作肯定地说。 陈文祺未予置评,只淡淡说道:“好吧,暂时没什么可问的。您再想想,想到新的情况请立即报告。何大人,我们去关押乌力罕的监舍看看?” “走。” 何乔新示意仵作等人留在原地,让司狱前头带路,与陈文祺一同来到关押乌力罕的牢房。 因乌力罕是蒙古国的被俘将领,所以对他还算宽待。说是宽待,也不过是单独关押,并将地铺换成了高铺,另外增加了一几一墩,以让他“体面”进餐。除此之外,亦无别的东西。 铺上的被褥摺叠得整整齐齐,矮墩也置于几下,显然,在乌力罕死后,这里已经勘察了至少一遍。 陈文祺没有犹豫,依然如进入尚未勘察的第一现场,手举蜡烛细心地查勘。当然,刑部办案决非浪得虚名,一番查勘的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陈文祺不死心,唤来两个狱卒,命他们将高架着的铺板拆下来,连同两条长凳、小几和矮墩一起搬到监舍门外。在昏暗的烛光下,忽然发现原先放置长凳四条腿的地面,有一处明显与其它三处不同。触手一摸,此处的地面显然蓬松得多。 陈文祺暗叫一声“侥幸”,请司狱找来一把匕首,顺着蓬松之处慢慢拨开浮土,果然挖出了几根不规则的竹片。经过一番拼接,原来是一个有盖的、而且带有夹底的竹筒,夹底上残留着一块小指甲大小乳白色痕迹,似为已经风干的某种汁液。 陈文祺心中一动,急忙张开十指正反查看了一番,见自己的双手没有创口,一颗心方始放下。 他在被褥上扯下一条布块,将那些竹片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然后对何乔新说道:“何大人,请您查一下近两天与乌力罕有过接触的都有什么人。” 何乔新虽然疑问重重,但他相信陈文祺这样做自有道理,便带着司狱亲自进行排查。不多一会儿,便将两日内有条件与乌力罕接触的五个狱卒带到陈文祺跟前。 讯问的过程比预想的更为顺利。五人虽然都是局促不安,但大都还算镇定,只有一人眼神闪烁、额上发潮。陈文祺朝他一指,说道:“你随我来。” 谁知那狱卒双膝一曲,说道:“不是我,我没帮他带东西。” 陈文祺哑然失笑,用手指着另外几人对何乔新说道:“何大人,您吩咐他们忙去吧。我俩和他谈谈。” 待那几人走后,陈文祺才对跪在地上的狱卒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冯六。大人,小的真的没有帮他带过东西。” “冯六——” “小的在。” “我说过是你帮着给他带东西吗?”陈文祺笑道。 “没……没说过?谢大人,谢大人,您真没有说过小的给他带东西。”冯六高兴地说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要问是谁给他带东西?”陈文祺语气严厉起来。 “这……这……”冯六顿时语塞。 陈文祺打开布包,将竹片拼成一个竹筒,举到冯六的眼前问道:“你可认识此物?” “不……不认识。”冯六头上的潮湿霎时凝成汗珠,顺着脸颊流下。 何乔新怒道:“冯六,本官可没有陈将军那么好的耐心,你最好不要心存侥幸。” “大人,我说,我说。”冯六急忙说道:“昨日傍晚……” 昨天傍晚,冯六收拾完餐具,想到几天没有换洗内衣,便向司狱请了两个时辰的假,回家洗澡换衣。刚进家门,忽听身后有响动,回身一看,一个身材不高的老者跟了进来。 “你……你进来干嘛?不见我家没有生火吗?要饭到别家去。”冯六呵斥了一句。 “桀桀……,要什么饭啊?我是给你送银子来的。” “送银子我?有银子自己留着花吧。去,去。”冯六哪里肯信,伸手要将老者推出门外。 哪知一推之下,老者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往前走了两步,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在桌上,随后又拿出一个竹筒放在银子旁边,说道: “老夫知道你是刑部大牢的狱卒,专门负责与犯人送饭。明早你将此竹筒带去交给蒙古国那个叫乌力罕的将军,这锭银子就归你了。” 冯六拨浪鼓似的摇着头,毫不迟疑地拒绝道:“不可不可,狱中禁止向犯人带任何物事。如被发现,我这条命可就不保了。” 老者将脸一沉,恶狠狠地说道:“你若不依死的更早,而且你这婆姨和娃子也得与你殉葬。”见冯六吓得脸色变白,又放缓语气,“何况,这竹筒里不过就是一碗鸡汤而已,又不是毒药,你怕什么?” 老者说完,复将那竹筒拿在手上,就着桌上的茶碗,倒出一些汤汁,一探手抓住桌下的花猫,将汤汁尽数灌入花猫的口中,对冯六说道:“若明早你家花猫死了,你便将这竹筒砸碎了,银子还是归你;若花猫安然无事,你便将竹筒带给乌力罕将军。这该可以吧?” 冯六见是一碗普通的鸡汤,心想带他喝了谅也无事,便点点头答应了他。 老者似不放心,威胁道:“你最好不要玩心眼。明日巳时,我在这里等你回话,否则的话……”老者将手抓住桌子一角,未见他用力,桌角已经成了碎屑。 冯六慌忙说道:“不敢,不敢,我一定带进去。” “谁知……谁知……”说到此处,冯六“咚咚咚”向何乔新连磕几个头,带着哭腔说道:“大人,小的真的是无意,恳请大人饶命。” 何乔新喝道:“起来,陈将军还没问完哩。” “冯六,你且说说那老者的年纪、身材、模样以及口音。” 冯六想了想说道:“那人年约七旬,五短身材,两眼深凹,下巴较突,声音沙哑,语音像是……”冯六看了何乔新一眼,没有说下去。 “你看本官干甚?有话就说。”何乔新喝道。 “有点像何大人的口音,但也不是很像。”冯六怯怯地说道。 “还有什么?”陈文祺紧张地问道,他想起了一个人。 “那老者右手的小指好像……好像短了一截。” 陈文祺心里一紧,果然是他?陈文祺使劲摇摇头,脑子清醒异常,不是在梦中。 不对,他明明已被师父和师伯击毙,而且自己亲手将他掩埋,怎会是他? 但是,冯六所描述那老者的特征,分明就是他。而他右手小指所断的一截,便是当年在西樵山被师父所伤。难道说…… 陈文祺不敢往下想,在寒冷的冬日,他竟然与冯六一样,头上泌出细微的汗迹。 何乔新见陈文祺神色有异,走到他身旁问道:“陈将军,怎么回事?” 陈文祺强捺心情,拉着何乔新走出几步,低声说道:“何大人,这件事有些眉目了,我们找个地方谈?” 何乔新喝令将冯六囚禁起来,待后发落。然后偕同陈文祺回到刑部大院自己的书房。 甫一坐下,何乔新急不可耐地问道: “陈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大人,在下推测,乌力罕被人救走了。” “救?你说乌力罕没死?”何乔新瞪大眼愕然问道。 陈文祺点点头,说道:“不错,他没死,是诈死。然后被人救走了。” “谁?谁有这么大的神通?”何乔新吃惊地问。 “岭南老怪,现在的身份是蒙古国的国师。” 何乔新张了张口,又停顿了一下,才说道:“陈将军,这件事太过怪异,下官是一头雾水,别我问你答的了,你就完整地分析一下吧。” 陈文祺接过何乔新递过来的茶碗,抿了一口茶,说道:“乌力罕毫无征兆暴毙,仵作查不出死因,本身值得推敲;尸体被盗,更不合常理。因此在下怀疑,会不会是乌力罕久困大牢,欲以诈死脱身?结合仵作所言,我想到了‘龟息功’,但很快推翻了这个假设,因为鞑靼人绝对不会这门功夫。” 说着,陈文祺从怀中掏出那半片树叶,放在书案上,继续说道:“后来,我在板缝中发现了它,更是迷惑不解。说它是树叶吧,它的叶柄连接的分明是草茎。这是什么东西?它与乌力罕的‘死’有没有关联?依然让人琢磨不透。及至在监舍中挖出竹筒,看到竹筒夹底中那块乳白色的斑迹后,我才想起了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毒王。” “毒王?” “对,毒王。当年师父传我解毒秘笈时,曾经说过,若论天下至毒者,不是断肠草、鹤顶红,也不是鸩酒、曼陀罗,而是‘见血封喉’,武林人俗称箭毒木。此木分泌乳白色汁液,其毒无比,如果人畜有伤口与之接触,立刻就会肌肉松弛,血液凝固,脉搏减缓,最后心跳停止而死亡,整个过程只在弹指之间。当我看到那个乳白色的斑迹后,差不多猜到这即是毒王‘见血封喉’,并且由此联想起那半片树叶,它是见血封喉的唯一克星——红背竹竿草。但奇怪的是,见血封喉只生长于广东雷州府,而且极为稀少,它怎么会在京城出现?当冯六说出那老者的体貌特别是口音有点像何大人您,我瞬间知道了他是谁,而之前的种种困惑就变得顺理成章、不足为奇了。不过,在下仍有两……” “等等。”何乔新打断陈文祺,“既然见血封喉如此厉害,乌力罕用了它焉有命在?陈将军为何断定他被岭南老怪救走了呢?” “这就是在下仍有不解之一。见血封喉剧毒无比,他们何敢用于诈死?” “所以,乌力罕必死无疑,绝对不可能生还。”何乔新断言。 “不,乌力罕绝对没死。第一,如您所言,这窗台上留下两个人的足印便是证明,岭南老怪在此地可没有任何帮手;第二,若乌力罕已死,如何处理他的尸体便是我朝的难题,岭南老怪大可不必将他的尸体带回大漠。” 何乔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这第二条尚且说得过去,第一条就有点武断了,陈将军如何断定岭南老怪没有任何帮手?” “这就是在下不解之二了。差不多一个月前,在下师徒与岭南老怪在大崎山不期而遇,双方激战半日,他的六个徒弟三死三擒,岭南老怪也被在下的师父与师伯联手一击,当场死亡。在下亲手将他与他的三个徒弟埋葬在一起,按说绝无复生的可能,但他却偏偏又出现在京城。不瞒您说,到现在在下还是将信将疑哩。” “希望呼延达把守的城门能够有所斩获,到时一切都明白了。”何乔新自言自语地说道。 陈文祺提醒道:“何大人不要想的太乐观。我想岭南老怪处心积虑救人,必事先想好了脱身之法,也许此刻他们已经离开京城、正在返回大漠的路上哩。何大人还是赶快去觐见皇上,早作应对罢。” 何乔新一听,苦笑着说道:“唉,是该去见皇上了。不知这一去,是凶是吉啊。” 陈文祺连忙宽慰道:“何大人不必如此悲观,岭南老怪何许人也?慢说是您,就是在下的师父、师伯这等老江湖也被他骗过了。再说了,乌力罕原本就要遣送回去的,如今他自己跑了,岂不省事?” “话虽如此,可如果小王子要人怎么办?”何乔新还是忧心忡忡。 “要人?简单啊。不错,朝廷先前说过,乌力罕等人要等你们的进贡使团来和谈时接回本国。但过了这么长时间,未见你们有什么动静,乌力罕他们思乡心切,朝廷好生不忍,于是就将他们放了。” 这不是耍赖吗?但是,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何乔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陈文祺送出刑部,随后赶着见皇上去了。 …… 陈文祺推测的不错,正是岭南老怪救走了乌力罕…… 陈文祺、沈灵珊双剑合璧,将自己的几个徒儿杀得没有招架之力,而更为厉害的杨羡裕、柳慕风随时蓄势而发。岭南老怪情知今日绝无逃生之机,便暗中咬破舌尖,含着一口鲜血扑向沈、陈二小,趁杨羡裕柳慕风两人的掌风袭到,张口喷出鲜血,运起龟息大法倒地诈死。 良久,岭南老怪收功“出定”,只觉眼前一片黑暗,身上满是泥土,料想已被人掩埋。他凝神谛听了片刻,外面寂静无声,只听得偶尔一声鸦鸣,断定杨羡裕等人已经离去,便运起神功破土而出。 岭南老怪仇恨满腔,发誓要找机会报仇雪恨。但他知道,江湖虽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朝廷也断然不会放弃对自己的缉捕。若想报仇,还须借重小王子。乌力罕是小王子的心腹大将,若能将他带回蒙古,或许能够与小王子重修旧好。 打定主意,岭南老怪来到京城,准备将乌力罕救出。奈何刑部大牢看守甚严,毫无下手的机会。几日下来茫无头绪,想到自己冒险诈死保得老命,而今竟是走投无路。绝望之际,突然电光一闪,诈死? 岭南老怪大喜。 当年,岭南老怪始得“见血封喉”,如获至宝,但此物甚为稀少,为了“物尽其用”,他开始研究此物致人死亡的最小极限,为此不知葬送了多少无辜的生命。不过,岭南老怪的“研究”却大有收获:不仅知道了“见血封喉”的最低致死量,更发现了可令人进入“真定”的“诈死”量。 岭南老怪找来一截楠竹,加工成双底竹筒,将“见血封喉”的汁液以及写有使用方法的纸条藏于夹底,胁迫冯六带进了监狱。次日,岭南老怪早早来到冯六的家,等候冯六带来的消息。当冯六恐慌万状地告诉他乌力罕的“死讯”后,岭南老怪迅速绕到小胡同,推开“陈尸房”的窗户(他事前已经打探到刑部大牢“陈尸房”的所在并作了暗记),用红背竹竿草解了“见血封喉”的剧毒,扶着乌力罕翻过小窗,按照事先计划的路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京城。 当陈文祺、何乔新在刑部书房分析案情的时候,乔装打扮的岭南老怪与乌力罕两人,正马不停蹄地赶往鞑靼汗廷“鲁王宫”。 第九十九回 狼烟又起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数千年来,炎黄子孙过大年的热情始终不减。这不,虽然距离大年还有些时日,心急的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往自家门上贴上了大红春联,一些临街商铺也是张灯结彩,春节的气息弥漫着整个京城。 屈指算来,朱佑樘践祚已近五年。几年来,铲除奸逆、重用贤良、废除苛法、轻徭薄赋、厉行勤俭、收复河山……,朱佑樘打了一系列中兴大明的“组合拳”,朝野风气一新、朝纲重振。但各地水旱蝗灾频仍,边境上异族骚扰不断,内忧外患使青年皇帝意识到,要达到皇曾祖“仁宣”时期的太平盛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此,他的心情远没有宫外的气氛那般喜庆、轻松。 距离上朝的时间差不多还有小半个时辰,朱佑樘早早就到了太和殿,殿侧偏房的书案上,摆放着阁僚“票拟”的奏疏和条陈,那都是朝会上需要“圣裁”的国之大事,须得先看看,心里有个“数”。此时,一道绯色蜀锦的奏疏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奏疏上写道: “臣蒙天恩,超擢不次。夙夜祗惧,思图报称,盖未有急于请赈灾民、惩贪赃者也。去今两岁,湖广非旱即涝,禾稼歉收,里甲之穷民,十室九空,饥民嗷嗷,流民徒增。然非不颁赈恤也,而颠连无告者,则德意未宣;而侵牟者有以壅之,幽隐未达;而渔猎者有以阻之,上费其十,下未得其一。尤以黄州府久悬其位,吏治松懈,妄费之风甚于别府。臣忝督湖广,职当重私侵之罚、清出支之籍,然诞谩成习,臣焚膏继晷亦无补于事也。况越职以逞者,贻代庖之讥。由是,臣恳请吾皇选拔贤能,充任黄州府,以谳冒费之污吏、申民氓之积冤。臣不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陶鲁谨奏。” 朱佑樘将奏疏读了两遍,随后陷入沉思。陶鲁这则奏疏,既是说的天灾,也是说的人祸。黄州府尹一职空缺时久,虽地方多次上疏陈情,吏部却是久拖不决。当然,并非是吏部有意延宕,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朱佑樘从奏疏下面抽出一张宣纸,这是前日朝会时来偏房小憩,因感身子疲倦而即兴写的两句诗:“习静调元养此身,此身无恙即天真。”当时因朝会未完,来不及想出后两句,遂半途而废。 朱佑樘拿起案上的狼毫,不经意地掭着墨。半晌,似有所得,提笔宣纸之上,一挥而就,续出后面两句: “周家八百延光祚,社稷安危在得人。” 这时,五凤楼上的“官街鼓”声传进太和殿,朱佑樘竟似未闻。 “皇上,该临朝了。”随侍太监走过来,尖声提醒道。 朱佑樘放下朱笔,整了整头上的“翼善冠”,来到太和殿,接受群臣的朝拜。 山呼过后,照例是“有本启奏”。三省六部五寺两院的大臣们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条陈”照本宣科,然后接受同僚的意见、质疑、诘问与反驳,最后由皇上圣裁。大约一个多时辰,大臣们的禀奏不再踊跃,朱佑樘手一挥,随堂太监前行几步,喊道: “吏部王大人、户部周大人、都察院闵大人、屠大人,随皇上云台议事,其余百官退朝。” 吏部尚书王恕、户部尚书周经、都察院左都御史闵圭、右都御史屠滽,跟在龙辇后面来到云台。君臣坐定之后,朱佑樘命随侍太监取过陶鲁的奏疏,说道:“这是湖广承宣布政使陶鲁陶大人的奏疏,几位爱卿传看一下。” 很快,四人传看完毕,奏疏又回到皇帝的手上。 “此疏出自湖广,”朱佑樘扬了扬手上的奏疏,语气沉着地说道:“然而问题岂止湖广?天灾固重,人祸更甚!长此以往,民不聊生,国将不国啊。故此,朕请四位爱卿来云台,就议四个字:赈荒惩贪。爱卿们说说看,该如何办?” 户部尚书周经抢先开口,毕竟四字中他独占两字:“皇上,弘治四年,全国各地虽频发灾害,但灾情均较轻微;唯开封河决、浙江洪患和湖广旱涝等三地灾情较为严重。为恤民安民,已拟停浙江织造一年,免湖广黄州、承天、德安、郧阳、宝庆五府税粮一年,免开封当年秋粮;同时饬命各相关州县开仓放粮,以济饥民。在赈济之中,确有‘侵牟’、‘渔猎’之事发生,户部虽派员巡回监督,但地广人少,更因职权所限,成效甚微。臣以为应加强稽察、大力治庸惩贪,方能刹住‘妄费之风’。” 朱佑樘微微点头,没有说话,只将目光转到左都御史闵圭、右都御史屠滽两人身上。 “皇上,”闵圭接口说道:“周大人所言甚是,治庸惩贪都察院责无旁贷。弘治元年以来,朝廷大力整肃吏治,成效有目共睹。陶大人奏疏之弊,多系里甲所为。都察院虽设有十三道监察御史‘代天巡狩’,然人不过百余,且职属察纠内外百司的官邪、藩服州县以上官员,对于州县以下之小吏,虽可纠察,却力有不逮。请圣上明鉴。” 周经白了他一眼,说道:“闵大人这一说,倒是将这‘惩贪’二字推得个一干二净啊。” 闵圭苦笑一声:“周大人,下官也不愿推呀。偌大个国家、算上里甲这些小吏,那可是成千上万的官员哪,就算将这一百一十个巡察御史劈成两半,也顾不过来吧?” 周经还想抬杠,被朱佑樘拦住:“王爱卿,您可有话要说?” 王恕“咳”了一声,说道:“‘赈荒惩贪’四个字,表面上与吏部不沾边。但皇上召臣同来云台,想必自有深意。只是微臣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也罢,还是朕来说罢。”朱佑樘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孟子曰‘民为贵’。可民无食是为饥民,民无宿便为流民,民无食无宿久矣,则将为‘暴民’,朝廷不能视而不见哟。户部对湖广、浙江、开封三地灾情的处置,甚合朕意;然赈济灾民不可限于济其饥,还须助其宿,不使百姓流离失所。故此,请户部会同各州县认真排查摸底,尽快提出救助条陈。” “臣遵旨。”周经躬身应道。 朱佑樘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望着闵圭、屠滽两人说道:“朝廷设风宪,所以重耳目之寄,严纪纲之任。这几年都察院纠察百官、提督各道,亦可谓尽职尽责。目下里甲诞谩成习,当重点督查,严惩私侵,以保赈济之通畅、吏风之清纯。” 闵圭、屠滽两人同声说道:“臣等遵旨。不过,这人手……” 朱佑樘摆摆手,说道:“且听朕说。王爱卿,您可于三省六部五寺两院中,抽借一百名七品以下的官员,授以‘代天巡狩’之责,协同十三道监察御史巡察重点州县,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务期整肃吏治、端正政风。” “臣领旨。” “还有,”朱佑樘又扬了扬陶鲁的奏疏,问道:“黄州府这个‘重灾区’,您打算怎么办?人家可是上疏了几次哩。” 王恕一听,知道朱佑樘说的是黄州府尹的人选一事,顿时苦了脸,无可奈何地答道:“皇上,微臣手中无人可选啊。不独黄州府,全国二百一十个州府,空缺者十之一二哩。” “弘治二年朝廷重开科考,不是遴选了一批英才吗?王大人怎地叫苦连天?”周经提醒道。 “咳,周大人,这不是选七品县令,是选五品、从四品府尹啊。这批进士入仕不到两年,总得一步一步擢升吧?”王恕叹道。 “王大人,朝廷用人之际,不宜墨守成规。如这些人中确有真才实学、这两年又有建树者,为何不能破格擢用?例如陈文祺,能文能武、功劳卓著,若非借金牌而杀刁辊父子,早就被诰封为从四品宣武将军了。若就任府尹之职,也不过平级任用吧?”一直没有开口的屠滽这时说道。 王恕深以为然,直言说道:“屠大人说的不错。不瞒您说,下官是真有这个打算,陈文祺是黄州府人,熟悉本地地理民风,若他赴任黄州府,定有不俗的表现。可他是皇上用来‘以全朝廷不时之需’的人,下官哪敢开这个口?” 屠滽的话,触动了朱佑樘。是呀,原来均按品级递选官员,以至人才断档、官位空缺。若是不拘一格,从新科进士中选拔一批德才兼备者充任到州府,确能缓解用人之困。至于陈文祺,那日夏尧云台请旨时,亦有放他外任之意,否则也不会对夏尧说出“为臣有辅佐君王治国之责,为君亦有兼顾臣工齐家之义”的双关语来。 听王恕自承不敢开这个口,朱佑樘笑道:“府尹缺额、思才若渴,这不正是‘朝廷不时之需’吗?王爱卿怎不敢谏言?” 王恕一听,皇上这是答应了吗?连忙起身说道:“这么说,皇上是恩准了?微臣这便回去拟旨。”说罢就要跪别。 “王爱卿,”朱佑樘叫住了王恕,说道:“屠爱卿言之有理,朝廷用人之际,不宜墨守成规。里甲之吏治,不能完全寄望于巡察御史,更要靠府县时时约束。黄州府之外,其余缺员的州府,亦可于现任县令、新科进士中遴选德才具优者破格擢用。” “臣领旨。”王恕大喜。这几年在吏部尚书任上,最挠头的便是州府一级,人才匮乏、职位空缺,弄得他都不敢面对各地的布政使大人,好似欠了他们的债一般。 不独王恕,朱佑樘亦是愁眉舒展。打破论资排辈之陈规,何愁天下英才不归我用?几位大臣告退后,他突然想起,跨过年又是岁逢壬子,明年该开秋闱了。这可是一件大事,须早作准备才是。朱佑樘叫过随侍太监,吩咐他传旨礼部,着议壬子年乡试有关事宜,两日后云台召对。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内忧尚未消除,外患接踵而来。 这天,早朝刚刚结束,礼部尚书徐溥、礼部左侍郎张俊奉召来到云台,就明年秋闱的考试安排、考官人选等事项向皇上条陈。 君臣稍事寒暄,正要进入正题,忽听保和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的声音由远而近:“臣马文升有紧急军情禀报。” 不待朱佑樘宣召,马文升已经出现在云台。他对礼部诸官视若不见,对朱佑樘急切地说道: “皇上,有紧急军情。” 朱佑樘不愧为大国之君,闻言依然神态自若、颇为冷静,先是向身侧的太监吩咐道:“给马大人看座。”随后才对马文升说道:“马爱卿,别急,坐下慢慢说。” “臣谢皇上。”或许发觉自己失态,又或是受到皇上从容不迫的感染,马文升落座后,以衣袖擦了把汗,稳定一下情绪,奏道: “启禀皇上,据辽东、蓟州、宣府、延绥、甘肃等镇总兵府传回的军情报告,鞑靼小王子借乌力罕失踪一事,派出使者在我暹罗、满刺加、占卑、胡马塔等藩属国大肆活动,诋毁大明朝廷,怂恿诸藩与大明解除宗藩关系,鼓动弱国结盟共同对抗大明……” “岂有此理。”朱佑樘一拍座椅。 “据报,通过游说与诱迫,小王子已将鞑靼北部酋长亦卜刺引入河套一带活动,鼓动郭勒津部落旗主火筛率部出师漠南,在东起辽东、西至贺兰一线结成联盟,首尾呼应,相依日强,宁夏一战大伤元气的鞑靼人又死灰复燃。近日以来,他们西扰甘肃、东犯宣府、三入辽东,频频滋扰我九边重镇,边关守军防线过长,兵力分散,难以抵御鞑靼人集中兵力实施的闪击。” 朱佑樘见马文升住口不言,似在等自己“圣裁”,便问道:“马爱卿,兵部是何意见?” “启禀皇上,太祖爷曾言,‘海外蛮夷之国,有为患中国者,不可不讨。朕以诸蛮夷小国,阻山越海,僻在一隅,彼不为中国患者,朕决不伐之。惟西北胡戎,世为中国患,不可不谨备之耳’。北番之鞑靼、瓦刺、兀良哈等部落,藐视我大明威德,觊觎我大明疆土、掠夺我大明财物,屠戮我大明子民,对此等来犯之敌,当三军用命,虽远必诛之。然‘土木之变’后,边备废弛,北疆攻守易势。故微臣认为,目下加强北方之边备,对策有三:其一,依照洪武、永乐旧制,补充辽东各卫缺编兵额,以加强东线重镇之守备;其二,对延绥、甘肃、宁夏诸镇,实行‘三边总制’,统一西线防御,一旦有警,相互策应;其三,京畿重地,以捍御北虏者,惟大同、宣府二镇,以为藩篱。故应选调强将镇守中线,确保京都无虞。”马文升显然经过深思熟虑,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唔,爱卿之言,甚合朕意。不知马爱卿是否已有总制‘三边’和镇守中线的人选?” “禀皇上,南京太常寺卿杨一清,曾任山西按察使司佥事、陕西提学副使,在陕任职八年,时常考察边疆战事,曾抨延绥、宁夏、甘肃三地有警不相援之弊。此人雄才大略、娴熟军务,可授其陕甘总督,总制三边军务。” 朱佑樘思考了片刻,点头说道:“便依马爱卿之议,朕即着吏部拟旨。” “谢皇上。大同、宣府二镇,乃京都屏藩要塞,不容有失。臣有一绝佳镇守之人选,不知皇上是否应允?”马文升试探地说道。 “既然是绝佳人选,马爱卿为何闪烁其词?说来听听。” “翰林院带俸学士陈文祺,文武全才,威振夷狄,若着此人镇守中路要塞,北方蛮夷必闻风丧胆,帝京安全可保无虞。” 朱佑樘闻言,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马文升以为皇上对陈文祺的授职有些不妥,忙解释道: “皇上,大同、宣府乃边防重镇,各设卫指挥使司,若陈文祺统领大同、宣府军务,至少应授正三品都指挥佥事之职。然陈文祺入仕不到三年,升迁过快,自然难以服众。臣拟依然封他从四品宣武将军,授大同、宣府两镇边防宣抚使,品级不高但却是代天巡守,应无不可。” 朱佑樘仍然摇摇头,说道:“朕并非思虑陈文祺的破格擢升有何不妥,而是刚刚已对他另有任用。” 一听陈文祺已经另有任用,马文升惊问道:“皇上,陈文祺他所授何职?” “黄州府知府,刚好也是从四品。”朱佑樘微笑道。 马文升急道:“皇上,请恕微臣冒犯天威。陈文祺可是干城之将啊,戍边守土才是对他最恰当的任用,您可别大器小用啊。” 一旁的礼部尚书徐溥不乐意了,这时插话道:“马大人此言差矣。‘知府’者,‘知某府事’也。总理一府兵民之政,教化百姓、劝课农桑、旌别孝悌、赈济灾伤、赋役课税、平冤解讼,这些都何等重要?马大人怎能妄自尊大、独戍边守土之人方为‘大器’?” 马文升一听,知道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连忙向徐溥抱拳说道: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下官口不择言,请诸位大人海涵。陈文祺兼资文武,无论是经略地方还是戍边守土,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下官的意思,如今边备废弛、边报频闻,若使他统领大同、宣府两镇边防军务,或可保得社稷无忧、边塞安定,这个作用可比治理一州一府更大啊。” 马文升的话说得诚恳,实际情形也是如此,徐溥也就不为己甚,摇摇手说道:“马大人忧国忧民,令人感佩。倒是下官小心眼儿了,莫怪莫怪。” 朱佑樘见两人言归于好,甚是欣慰,适时说道:“各位爱卿都是朝廷的股肱大臣,文治武功朕是缺谁都不行啊。只是这中路镇守之将,马大人还须再选才是。” 马文升坚持说道:“微臣以为陈文祺确是镇守同、宣重镇的不二人选,请皇上三思。” “只是……朕已经下旨,怎可收回成命?”朱佑樘为难地说道。皇帝金口玉言,说过的话都要记录在案,更何况是下了圣旨?这事看来难以改变。 哪知马文升兀自不死心,问道:“皇上,何时颁的圣旨?陈文祺可曾接旨?” 朱佑樘没有言声,向随侍太监望了一眼。 随侍太监会意,尖声说道:“马大人,圣旨是吏部前日代拟,司礼监昨日加盖的印章,这会儿圣旨应该在吏部或在去湖广的路上。” 马文升听罢,说道:“皇上,既是这样,圣旨还来得及收回。” 朱佑樘略显不悦:“马爱卿怎地如此执着?设若没有陈某其人,难道这大同、宣府便无人可守了?” 马文升似乎没有发觉皇上愠怒,据理说道:“若世间并无某人,自然另当别论。古人云,‘人尽其才’。既有陈文祺其人,便当尽其所用。知人善任、唯才所宜,是关乎国家兴衰存亡之所在,皇上不可不察啊。” “可朕的旨意已下,怎能收回?”朱佑樘的口气有些缓和。 “皇上,只要陈文祺尚未接旨,微臣就有办法。”马文升自信地说道。 “什么办法?” “圣旨照宣,可旨意是:诰封陈文祺从四品宣武将军,授大同、宣府两镇边防宣抚使之职。” “你是说,更换旨意?”徐溥问道。 “圣旨只有一道,哪有更换之说?”马文升认真地说道。 “啊?啊!”徐溥初时一怔,继而明白马文升的意思,不由赞道,“马大人您这招高哇。”转而为马文升帮腔,“皇上,马大人公忠体国,您就恩准了吧。” 礼部主管仪制,既然徐溥没有异议,朱佑樘心下稍安,又思忖了半晌,才说道:“马爱卿,既然徐爱卿觉得此事并无不妥,朕便依你。但如你所言,圣旨只有一道,你明白吗?” “微臣遵旨,若前道圣旨已宣,臣便另寻人选镇守大同。”马文升说罢,即在云台代拟了一道圣旨,请皇上审阅盖章后,携了圣旨回到兵部。 马文升着人叫来职方司郎中秦宗,问道:“秦大人,近日职方司可有要事?” 秦宗知道马文升有事差遣,便答道:“大人,并无特别要事,即便有事,敝司还有员外郎、主事都能独当一面。卑职随时听候大人差遣。” 马文升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目下有件非常紧要的事情,只有秦大人亲自出马才能办好,故此要辛苦你一趟。” “大人请吩咐,卑职万死不辞。” 马文升笑道:“死倒不必,只是有些辛苦罢了。”说罢将向陈文祺传旨的事情向他详细讲了一遍,末了特别交待道:“对陈文祺以及他的家人来说,圣旨只有一道,所以你务必要昼夜兼程,赶在传旨官将那道圣旨送交湖广布政使司之前,将之截下来,并去沈府——”说到这里,马文升自怀中请出圣旨,交到秦宗手里,“向陈文祺宣读这道圣旨。” 秦宗将圣旨小心翼翼地放进怀中,起身说道:“卑职定不辱使命。时间紧迫,卑职这就上路。” 马文升将秦宗送到门口,叮嘱道:“记住,务必要赶在传旨官将那道圣旨送交湖广布政使司之前,将之截下来。否则的话……”马文升实在不愿意作这个假设,但不得不作万一之准备。他指着秦宗怀里的圣旨,沉声说道:“你便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悄悄地将它带回。” 秦宗拍拍胸脯,说道:“大人请放心,卑职一定赶在传旨官前头,将此事办的天衣无缝。” 秦宗万万没有想到,吏部尚书王恕因湖广布政使陶鲁多次催逼,正为迟迟不能选配黄州知府而发愁,此次得皇上恩准外放陈文祺赴任,便命传旨官八百里加急,披星戴月赶往湖广。尽管秦宗一路快马加鞭,怎奈晚了两日出发,终是追之不及,等他赶到湖广布政使司衙署时,布政使陶鲁已到沈宅主持赐婚大典去了。 第一百回 别妻戍边 却说沈灵珊得知皇上赐婚的消息,芳心大悦。几年来与陈文祺的痴情苦恋,一路走来跌宕起伏、聚少离多,更因为陈文祺身在仕途,令她常怀参商之虞。如今得蒙皇上赐婚,一段姻缘终于修成正果,教她如何不激动万分?又想到如果生身父母尚在,看到自己穿上嫁衣、即将成为**,该是何等的高兴?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泪洒衣襟。夏尧见她伤心落泪,连忙关切地问道:“怎么了珊儿?”沈灵珊怕引起外公的伤感,不敢说实话,她擦干眼泪,无事般地说道:“没事,外公,珊儿是高兴。” 及至陈文祺勘破乌力罕失踪之谜回到夏尧的宅邸,两小因想到不久即成夫妻,一时竟是期期艾艾,不敢直视对方。 次日,陈文祺去车行赁了两辆带有轿厢的马车,装上夏尧不多的“家当”,离开京城,一路向湖广驰来。不一日,三人顺利抵达武昌府。 时隔多年,韩梅姐弟再与夏尧相见,已经物是人非,大家不免又是一阵唏嘘。听完韩梅对当年的追忆,夏尧执意要去灵山看望女儿、女婿以及老友韩慎夫妻,沈清、韩梅无奈,只得陪同他一起上山。 白发人凭吊黑发人,此情此景,真个是让人惨不忍闻。夏尧伫立在女儿的坟前,无语凝咽。半晌,他蹲下身捧起一掬泥土,浇在夏雪的坟上,然后用手轻轻地拍实。那样子,就似拍着怀中沉睡着的女儿,不敢惊了她的梦。良久,他转到韩慎夫妻的合葬墓前,向老友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喃喃地说道:“韩兄,二十年不见,不想我兄弟已经天人永隔。为了国家,当年之事,我们无怨无悔。如今,梁芳兄弟和岭南八凶也得到了报应,您和嫂夫人可以瞑目了。” 回到家里,夏尧示意陈文祺请出圣旨,沈清、韩梅、韩明看了旨意,方才转悲为喜。 欣喜之余,沈灵珊依然想着数月来萦挂于怀的那件事,她将沈清拉到僻静处,问道:“爹爹,那事结果如何?” 沈清一时茫然,反问道:“那事?哪件事?” 沈灵珊睁大眼睛,不安地问道:“爹爹,您不会忘了吧?您可是作过保证的哩。” 沈清这才明白她问的是何事,遂轻松地说道:“你是说方姑姑的事吧?爹爹既然作了保证,你还不相信?” 沈灵珊喜道:“这么说,成了?” 沈清点头笑道:“嗯,成了。” “爹爹,您真了不起。”沈灵珊赞了沈清一句,然后飞跑到韩明跟前,高兴地说道:“舅舅,恭喜恭喜,我有舅妈了。”她出生的时候,韩明才十岁出头,也是个孩子,因此两人既是舅甥又是朋友,关系特别融洽。 韩明羞赧地笑了笑,没有做声。 一句话提醒了韩梅,她向沈清说道:“是啊,师兄,方家允了这门亲事,明儿他们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要把他们的婚事给操办了?不然的话,外甥都成婚了,舅舅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怎么行?” 沈清为难地啧啧嘴,说道:“这事我其实也有考虑,只是有些棘手哩。祺儿和珊儿是皇上赐婚,并指定布政使司陶鲁大人主婚,日子不能拖延。若先办师弟的婚事,时间来不及;若办了祺儿珊儿的婚事再办师弟的婚事又于理不合。” “这有何难?”夏尧“哈哈”一笑,说道:“就定在同一天,双喜临门岂不更好?” “夏叔您这主意好是好,可依然不好办哪。祺儿自幼被陈家抚养,婚礼应当在陈家举行,届时我们送珊儿前去成亲。若师弟的婚礼同日举行,我师父师娘不在,我和师妹哪能离家?” “唷,这倒是个问题。”夏尧挠了挠头,咂舌说道。 韩明这时开了口,说道:“夏叔、师兄、姐,您们就别为我的事操心了。祺儿珊儿是皇上赐婚,耽误不得,就择个吉日赶快办吧,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大家想想只能如此,便商定沈清与陈文祺先去布政使司征询陶鲁大人的意见,然后去陈家庄与陈瑞山共同操持婚礼的诸般事宜。 陈瑞山夫妇听说皇上赐婚,立时趴在地上望着京师的方向磕了几个头。当沈清提出在陈家庄举行婚礼的时候,陈瑞山却连连摇手,真挚地说道: “沈老弟,如果媳妇是别人家的女儿,老哥我就痛快地请老弟您夫妻来陈家庄,共同为祺儿操办婚礼;可如今这媳妇是珊儿啊,若婚礼还在陈家庄举行,您二老将珊儿送过来,算什么事?这委屈您们能受老哥我还不忍看啊。” “老哥哥,说什么呢?您们含辛茹苦将祺儿抚养成人,在家热热闹闹地办一场婚礼还不应该?”沈清也是真诚地劝道。 “沈老弟,您就别劝了。布政使大人主婚,难道还要劳他动步到这僻远乡村来?您就让老哥哥我偷一回懒,到时我携家带口去吃个现成的喜酒,顺便逛逛武昌城,岂不更好?”又回头对闻氏夫人说道:“祺儿他娘至今都没去过省城,这回呀,你也去开开眼界,是不是?” 闻氏连连点头。 沈清见他如此说,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便将眼睛看着一旁的陈文祺,希望他说服陈瑞山。 陈文祺笑道:“两位爹爹,祺儿有个不情之请。既然祺儿有幸拥有四位爹娘疼爱,那就请求多置办一次喜宴。虽然陶大人谦逊地说无论在哪里都行,祺儿认为还是在武昌城举办婚礼为好,省得人家往返奔波;但陈家庄族人众多,还有一干亲戚,不可能都请去武昌城,自然要在陈家庄请大家喝酒。您们看——” “好极,好极。”陈瑞山、沈清两人击掌赞道。 于是,沈清与陈瑞山既不请术士也不抽签算卦,两人就着家中现成的皇历,选定腊月二十这一天,在武昌城为陈文祺、沈灵珊举办婚礼,三日后即腊月二十二再回陈家庄置办喜宴。 大事既定,陈、沈两人心里喜悦,让景星去当铺叫回陈祥山,就着闻氏夫人端上来的几样小菜,小酌起来。 席间,陈文祺向陈祥山问道: “五叔,近些日子可曾上过大崎山?” 陈祥山知他问的是否去过方家寨,便摇摇头说道:“没有。” “没有?那——您知不知道浩玲姑姑的事儿?”陈文祺继续问道。 “不知道。她有什么事儿?” “浩玲姑姑她已经找到意中人了。” 陈祥山精神一振,探身问道:“真有其事?”随即眼神一暗,语气沉重地说道:“莫非她为了成全姐姐,胡乱答应了人?” 陈文祺望着沈清一笑,说道:“才不是哩。此人哪,与五叔您比,差不了多少,与浩玲姑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陈祥山转忧为喜:“那就好,那就好!此人是何方人士?” 陈文祺收起戏谑之心,一本正经地说道:“不与您卖关子了,那人就是——我舅舅。” 陈祥山喜道:“是你舅舅?哎呀,的确是天作之合。这谁牵的线,真个是独具慧眼啊。” “五叔,既然浩玲姑姑有了着落,五婶她也该答应嫁给您了吧?” 一旁的陈瑞山高兴地对沈清说道:“我们这是亲上加亲了哩。” 沈清点头道:“是啊。我现在在想,既然您坚持祺儿他们的婚礼在武昌城办,能不能将他舅舅的事情一并办了,毕竟年龄也不小了。” 陈瑞山伸出筷子正要夹菜,听了沈清的话,又将手缩了回来,思索了一阵说道:“方家那可是孪生姐妹啊,怎能嫁一个留一个?何况嫁的还是妹妹?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得老五这事也得办了?” 沈清一听,发现问题来了,连忙说道:“陈兄莫怪,是我考虑不周。若我师弟与祺儿他们一并举办婚礼,五哥也得办吧?到时您们……咳,这事罢了,以后再说吧。” 陈瑞山放下筷子,说道:“不。沈老弟,老哥想沾一下您沈府的光,将老五的婚礼一并在武昌城办了。三场婚礼同时办,方家兄妹定然高兴,我这里也省事,只是要给您们添麻烦了。” 沈清闻言大喜,击掌说道:“好,好,好!陈兄如此说,那是将我们当一家人了,沈某何幸如之?陈、方、沈三家,只差方兄的意见了。要不,咱就不喝酒了,趁着天色还早,我俩这就启程上大崎山提亲去?” “还等什么?走。”陈瑞山放下酒杯,拉起沈清就往外走。 “祺儿,你赶快回武昌城,告诉你娘、你舅舅,布置三间洞房,我俩去趟大崎山便即回来。”沈清边走边吩咐道。 陈文祺本打算跟着上大崎山,瞧瞧岭南老怪是否真的死而复活。但爹爹既然让回武昌城,而且相信岭南老怪十有八九是诈死,瞧与不瞧没什么两样,便即作罢。 转眼间到了腊月二十,沈宅内外张灯结彩。前门小院中,临时搭起了一座彩棚,彩棚正中供奉着皇帝赐婚的圣旨,左侧摆放着两张红漆太师椅,右侧整整齐齐摆放着三张条凳,正中铺着一块大红鸳鸯戏水地毯。 巳正时分,随着一阵喜乐自远而近,两乘八抬大红花轿来到院外,霎时鼓乐齐奏、鞭炮齐鸣,沈清、韩梅;陈瑞山、闻氏领着头戴状元帽、身披大红花的新郎陈祥山、韩明迎上前,拉着方浩钰夫妇的手说道: “亲家,恭喜,恭喜呀!” “同喜,同喜。”方浩钰夫妇春风满面,愉快地应道。 陈祥山、韩明两人自轿中牵出头顶大红盖头的新人,率先站在彩棚正中地毯上;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同样是头戴状元帽、身披大红花的陈文祺,挽着同样是头顶大红盖头的沈灵珊走出大门,在蕊珠的引领下,走到舅舅韩明的身边稍后一点的地方站立。 因是皇上赐婚,而且又是三个婚礼同时办,沈清便请同是都指挥佥事的同僚顾俊为今日婚礼的司仪。 看新郎新娘都已就位,顾俊站到彩棚前面,高声喊道:“婚礼开始。请新郎、新娘的父母、兄嫂就座。” 沈清、韩梅,陈瑞山和妻子闻氏,方浩钰和妻子王氏等六人,依次走进彩棚,坐在右侧的条凳上。 “有请安西伯夏尧夏大人就座。”夏尧已经致仕,顾俊没有唱出他的官职。在栓儿与春红的搀扶下,夏尧亦到彩棚左侧靠下的太师椅上就座。上首一张太师椅,是留给陶鲁的。 “有请湖广布政使陶鲁大人主婚。” 陶鲁从里屋出来,走到夏尧跟前停下脚步,向他拱手道:“夏大人,恭喜,恭喜!” 夏尧忙站起身,还了一礼:“同喜,同喜!陶大人,让您费心了。” “应该的,您请坐。” 陶鲁说完,转身自条案上捧过圣旨,清了清嗓子,说道:“陈文祺、沈灵珊听旨。” 陈文祺、沈灵珊走到陶鲁跟前,双膝跪下;其余主、客人等,均在原地跪着旁听。 “奉天承运皇帝诰曰:翰林院带俸学士、武德将军陈文祺,年已弱冠,正适婚娶之年,当择贤女与配。朕闻安西伯夏尧之外孙女沈灵珊品貌出众、温良敦厚、恭谨端敏且待字闺中,与陈文祺堪称天设一对、地造一双。为成就良缘,特许陈文祺、沈灵珊二人结为秦晋之好,并准带俸休假三月,以择良辰完婚。钦此!” 陈文祺本在皇上面前已经接旨,但为了婚礼隆重起见,便再次由陶鲁宣读一遍。 “臣(民女)陈文祺(沈灵珊)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文祺、沈灵珊两人接过圣旨,站回原处。 宣读圣旨后,陶鲁转身对众宾客说道:“各位宾客,本藩奉皇上圣谕,忝为陈文祺、沈灵珊的主婚人,不胜荣幸之至。来到沈府之后,又见证了陈祥山与方浩琴、韩明与方浩玲两对新人喜结连理,实乃四喜临门哪。此不仅为沈、陈、方三家之盛事,亦是我湖广十六府之盛事,可喜可贺!” 顾俊低声提醒道:“陶大人,这里明明只有三桩喜事啊,您怎地说成了‘四喜’临门?” 陶鲁“呵呵”一笑,说道:“顾大人,您不知道,下官这里还有一喜哩。”说罢从怀里又取出一道圣旨,说道:“陈文祺听旨。” 陈文祺一愣,又听旨?来不及多想,只得又到陶鲁面前翻身跪下:“臣陈文祺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诰曰:翰林院带俸学士、武德将军陈文祺,学术真醇,操持耿介,早奋身于甲第,继储养于翰林,以备国是不时之需。尔在急难之时,识阵图、收三卫、察奸佞、行招抚,其功甚笃。 制曰:朝廷重民社之司,求亲民之吏,以教忠励诚,敬之忱聿;且增秩易名,乃国家优崇之典。兹特诰封……’” “陶大人,请……暂停……”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传进彩棚。 陶鲁一愣,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读完一整句:“‘……尔为黄州府从四品知府……’。秦将军,是你?有何见教?” “咳……陶大人,没……事,没事。”秦宗跺脚说道。迟来一步,终究没有将这个圣旨换下,回去如何向马大人交待? “没事你打什么岔啊?本官在宣旨呢。”陶鲁嘀咕了一句,继续宣旨:“兹特诰封尔为黄州府从四品知府,掌一府之政令,尔宜服勤修职、靖献之忠,不负朕之所望。钦此!弘治四年冬月初三日。” “臣陈文祺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文祺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回到沈灵珊身边。 “哥,皇上放你到黄州府了?真好。”沈灵珊偷偷拉了拉陈文祺的衣袖,喜滋滋地说道。原以为蜜月之后便要与爱郎离别,沈灵珊心里总有一丝的落寞。这下好了,爱郎任职黄州府,两人总算能够长相厮守了,这教沈灵珊如何不欣喜? 夏尧这才明白皇上“为臣有辅佐君王治国之责,为君亦有兼顾臣工齐家之义”的含义,心里暗自感激。 沈清、陈瑞山两对夫妻见爱子不仅高升,而且还在本地为官,这下既可为国尽忠、也能回家尽孝了,便齐齐上前,向陶鲁致谢。 “呵呵,各位要谢就谢皇上吧,下官不过代为传旨,不敢当啊。下官衙门里还有公务,就此告辞。”陶鲁与夏尧、沈清、陈瑞山、方浩钰一一道别,最后走到陈文祺身边,说道: “陈大人,恭喜恭喜。往后黄州府就拜托给你了。” 陈文祺躬身说道:“文祺当竭尽全力,为朝廷和大人分忧。请恕文祺不便远送,陶大人慢走。” 陶鲁走后,陈文祺找到秦宗,抱拳说道:“秦将军,您怎么来了?” “我……我来给陈将军贺喜啊。”秦宗心口不一地说道。话一出口,才省得自己并没有没有贺礼,忙找借口遮掩:“哎——陈将军,在下行前仓促,来不及备办贺仪,请陈将军见谅。” 陈文祺一笑:“秦将军能来,足见高义,谈何贺仪?秦将军先请自便,待在下礼毕,再来与秦将军把酒言欢。” 在司仪顾俊的主持下,三对新人拜了天地、高堂(韩明、陈祥山两对新人父母已经过世,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当着宾客的面夫妻对拜了三拜,然后送入各自的洞房。 新人送入洞房之后,喜宴便正式开始。这个时候,新郎官照例要去宴席上与客人们逐席敬酒,以示谢意。 因沈清的关系,都司的同僚来了不少,他们单独围了一桌。兵部与都司关系密切,因此秦宗也在这桌就座。 陈文祺在爹爹的陪同下,提着酒壶走过来,为客人一一斟满酒,自己也满上一杯,双手举起,说道:“文祺今日成婚,承蒙各位大人前来捧场,真是感激不尽。在此,我敬大家一杯,表示谢意。”说完一饮而尽。 “沈将军,今日令郎新婚大喜,又荣升黄州知府,这可是人生至乐之时啊。来,我敬您父子一杯。”顾俊站起来,举起手中的酒杯,向沈清和陈文祺说道。 沈清端起酒杯,说道:“顾将军,今日承您看得起,屈就小儿婚礼的司仪,理应我父子敬您才是。来,祺儿,咱爷俩共同敬顾将军一杯。” “互敬,互敬!”顾俊爽朗大笑,干了一杯。 陈文祺走到秦宗身后,说道:“秦将军,今日您远道而来,在下感佩之至。来,我单独敬您一杯。” 秦宗站起身,伸手捂住桌上的酒杯,勉强笑道:“陈将军今日新婚,还是少喝一点吧。再说,在下许是长途奔波,已不胜酒力了。常言道,喜酒喝不尽,这杯酒……还是免了吧。” 望着眼前的秦宗,陈文祺想起了当年朔州道上的疯道颠僧,亦庄亦谐的他不应该是如此的颓唐、落寞,何况还是在别人的新婚大喜之日?难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想到此,陈文祺说道:“好,这杯酒留待以后再喝。秦将军,您长途跋涉定然疲惫。这样,我便带你去客房歇息。如何?” 秦宗推辞道:“您府上今日客多,我还是去寻一家客栈吧。对了,明日一早我即返京,到时就不到府上面辞了。”说罢向在座诸人抱拳施礼,起身就往外走。 陈文祺拉住秦宗的手臂,说道:“秦将军,您这不是骂我嘛?哪有千里迢迢来给人家道喜、主人反要客人住客栈之理?” 秦宗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向马文升交差的事,一时没有考虑周全,陈文祺这一说,方知确实不妥。便停身说道:“既是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烦请陈将军随便找个床铺歇息一晚。” “秦将军请随我来。” 陈文祺将秦宗带至一间客房,为他沏了一壶香茶,然后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说道:“秦将军,在下看得出来,您有心事?” 秦宗急忙摇手道:“没……没有,在下只是有点疲倦而已。陈将军,客人多,您去忙吧,我……要歇息了。” 陈文祺将座椅往秦宗身前拉了拉,坦言说道:“秦将军,您为人向来坦荡如砥,不该是今日这般模样。如您将在下视为知己,何不直言相告?” “没有,真的没有,陈将军就别多心了。”秦宗的话明显勉强无力。 “宣读圣旨,是何等庄重之事,秦将军却在陶鲁大人宣旨之时,高声喧哗,阻止宣旨。难道秦将军不怕犯欺君之罪?” “这……” 陈文祺不容他辩解,接着说道:“秦将军亲承专为给在下贺喜而来,却两手空空,说什么行色匆匆,来不及置办贺仪。难道秦将军是临时起意?” “这……” 陈文祺决定再“逼”他一下: “您我相交多年,彼此还算了解吧,在下最喜探究未知之事。您给在下留此悬念,岂不让我在新婚之日有如鲠在喉之感?” 秦宗一听,心里大感不安。低头权衡再三,这才说道: “陈将军,我可以告诉您,但您要答应我,此事说过即罢,既不可放在心上,也不可让第三人知道。” 果然有事。 “我答应你便是。快说,何事?” 秦宗显然仍不放心,紧盯一句:“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哎呀秦将军,您就说吧,我啥时说过的话不算数?” 秦宗咬了咬牙,说道:“其实,我是来向陈将军宣旨的。” 此言一出,将陈文祺惊得离座而起,抓住秦宗的手急问道:“您也是来传旨的?圣旨何在?您如何不宣?” 秦宗此时反倒镇静下来,他将陈文祺扶到座椅上,然后说道:“应该说,我是为调换圣旨而来,但陶大人已然宣旨,我带来的圣旨便不可再宣。”说罢,将马文升嘱咐的一番话向陈文祺述说了一遍。 陈文祺伸出手说道;“秦将军,请出圣旨让在下看看是何旨意。” “陈将军已知原委,那就忙去吧,圣旨不看也罢。”秦宗不想让他知道圣意,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秦将军,这‘鲠’依然在喉啊。”陈文祺指着自己的咽喉说道。 “唉!”秦宗无奈,自怀里请出圣旨,递给陈文祺。 陈文祺展开圣旨,只见上面写道: “奉天承运皇帝诰曰:故元残孽巴图孟克、亦卜刺、火筛等联军漠南,扰甘肃、犯宣府、入辽东,频频滋扰我九边重镇、荼毒边民,实为中国之患。倘无诛伐,何以树我大明威德?尤以大同、宣府二镇,乃帝京之藩篱,宜选精兵强将镇守之。 制曰:翰林院带俸学士、武德将军陈文祺,文才武功,卓尔不群,镇守中路,甚合朕意。兹特诰封陈文祺从四品宣武将军,授大同、宣府两镇边防宣抚使,代天巡守,号令三军。钦此!弘治四年冬月初五日。” 陈文祺看罢,方寸大乱。他完全可以依前所约,如无事发生,奉旨赴任黄州,做个太平知府,兼顾忠孝。但怎能推去“镇守中路”这个重托? 秦宗伸手夺过圣旨,郑重说道:“陈将军,记着先前的话,看过便罢,别让在下为难。” 陈文祺展颜一笑,起身说道:“那是自然。在下该走了,秦将军早点歇息罢。” 陈文祺回到洞房,沈灵珊依然端坐在床沿。望着大红盖头遮面的爱妻,往日的情景一幕一幕又出现在眼前。几年来,她对自己的柔情何尝不知?对相爱不能相守的幽怨何尝不晓?得知自己任职黄州府,她那一句“真好”,寄托了她的全部梦想与真情,我……难道真要让她失望? 陈文祺走到沈灵珊的跟前,轻轻揭下大红盖头。烛影摇曳中,她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妩媚、如此的琼姿花貌、如此的光艳逼人。 陈文祺心旌摇动,情不自禁地将沈灵珊揽入怀中。 “姗妹——” “哥——” 沈灵珊娇躯一阵战栗,随后缓缓伸出玉臂,环抱在爱郎的腰间。 此时此刻,陈文祺的方寸复又大乱。 良久,陈文祺轻轻分开两人缠绕着的身子,坐在沈灵珊身侧,握住她的柔荑深情地说道: “姗妹,愚兄何德何能,能蒙你如此厚爱?” “哥,看你说的?妹蒙哥不弃,先结义为兄弟,后结之为连理,有此一回,足矣!从今以后,妹愿夫唱妇随,为哥举案齐眉,终生不悔。”沈灵珊伏在陈文祺的肩头,喃喃地说道。 陈文祺默然无语,心里充满内疚。过了一会儿,才柔声说道: “愚兄怎舍得让你举案齐眉?我只要你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你过得幸福,便是对愚兄最大的安慰。” 沈灵珊“嘤咛”一声,复又靠在陈文祺的肩上。只见她杏眼迷蒙、娇躯无力,伏在陈文祺耳旁吹气如兰,“哥……,我困了……” 良宵苦短。 “喔喔喔——”郊外雄鸡一声悠远的啼唱,将沈灵珊从睡梦中叫醒。她扭头一看,爱郎不在身边。 “哥,天还未大亮哩,你怎么起那么早?”沈灵珊睡眼惺忪,梦呓般地问道。 良久,没人应答。 沈灵珊突然惊醒,翻身坐起,眼睛扫遍了洞房,不见陈文祺的人影。 “这个老兄,新婚大喜的日子忘不了练功。”沈灵珊嘟囔着,披衣下床。正思忖着要不要和平日一样,前去与他一道练功,烛光中忽见桌上的茶盅压着一张纸,忙抽出一看,是陈文祺的笔迹: “姗妹吾妻: 边情紧急,愚兄须快马兼程赶赴宣城。新婚燕尔,兄实不忍与妹当面辞别,遂以书代言,一诉衷怀: 昨秦宗将军来家,名曰贺喜,实则传旨也。兄遂得知,今之鞑靼者,狼子野心,以掳掠屠戮为乐,强抢汉地为荣。此时,我边城正污鞑虏之膻腥,边民正遭鞑虏之屠戮。古人云,‘将者,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故兄奉旨于边难之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国皆得其威。 愚兄奉旨戍边,忠则忠矣,然抛家别妻,其心戚戚:身为人子,难侍奉高堂,此为不孝;身为人夫,不相守娇妻,是为不义。但家与国,愚兄只能二选其一,尽忠而舍孝、义。非是愚兄爱名节、轻孝义,实是舍我一家之不圆,方得万家之团圆。由此,愚兄义无反顾。只等凯旋之日,再向爹娘、贤妹负荆请罪。爱你!兄文祺。” 一颗豆大的泪珠无声地滑落,正好滴在“罪”字之上,尚未干透的墨迹,被泪水一浸,逐渐发散,字迹随之模糊。 “哥,你何罪之有?若是不顾国难民艰,一心于卿卿我我,妹怎能爱你、敬你?”沈灵珊心里说道。 “咚咚咚——”门外响起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接着听见秦宗压低嗓子喊道:“陈将军,您起来了吗?在下怀中的圣旨是不是您换去了?” “……秦将军,请稍候。” 沈灵珊拿过一条香巾,擦去脸上的泪花,对镜整理了一下妆容。尔走近房门,平静地拔开了门闩…… (全书完) 2019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