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宴》 第一章 误嫁无情郎 洞房花烛夜,视线被大红盖头遮住,静谧的房间内呼吸声清晰可闻。 符泠指尖有些不安地摩挲着身下柔软的被褥,手心微微泛起的薄汗提醒着她即将发生的事情。 出府之前,教习的嬷嬷曾反复告诫,洞房花烛夜定是要小意逢迎,得了丈夫喜欢,尽快生下嫡长孙,往后才能在这府邸里立足。 嬷嬷甚至特意叮嘱过,她嫁的男人是从军征战惯了的,习武的糙汉子没有京城里的公子哥会疼人,若是动作不知轻重弄疼弄伤了,咬咬牙也就忍过去。 与将军府世子的这门婚事,符泠筹谋了八年之久。 当今圣上原只是先帝膝下籍籍无名的一位庶子,谁知十八年前的夺嫡之争中意外获胜,而始终站队太子的大将军则被圣上视为眼中钉,凭着手握实权才堪堪得以在朝堂上立足。 可即便如此,随着先太子被当街处以极刑,大将军唯一嫡出的世子也被一道圣旨派往边疆苦寒之地,名为驻守实则掣肘,直到世子二十五的年纪,才准许他回到京城。 这样一位行伍出身、年纪又大的世子,京畿正经的大家闺秀都是不乐意与之说亲的。 可符泠不一样。 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只是七品小官家一个不起眼的庶女,能攀上将军府世子的高枝,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也是使母亲永远脱离苦海的救命稻草。 对这门来之不易的婚事,符泠惯是用心的,脑海中反复温习着嬷嬷的教导,白皙的双颊不知不觉间腾起绯红的浮云。 不知过了多久,鸳鸯喜烛燃到末了,“啪嗒”一声熄了光线,不过片刻,房门被静悄悄推开。 符泠的心脏顿时被提到了嗓子尖。 盖头被揭开的瞬间,她脑海中闪过很多设想。 生长在军营里的男子,该是和巷口卖肉的屠夫一般五大三粗的,不对,甚至比屠夫更凶狠些…… 稳重的脚步声靠近耳畔,符泠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纤长的睫毛仍微微颤抖着,像蝴蝶展翅前的蹁跹。 “符泠?” 男子低沉的声线弥散在潮水般的黑暗中。 冷涩的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倾泻下来,映照在他身上与她制式相似的大红喜服上,整个世界像被一层莹亮的薄纱笼罩着。 只是喜服之下,男人冷峻的面容没有半分喜悦,他沉黑的眸子暗如寒夜,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涂抹上银白的月色,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冷戾刀刃,扑面而来肃杀之气震得人心底发寒。 “……嗯?” 符泠听见自己的声线在打颤,像是即将被猛兽咬住脖颈的动物,发出垂死的呻吟。 男子靠近了些,站在床边,符泠可以清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未散去的酒气,不知为何,一时间竟让她想起话本里冷肃的风雪、冰冻三尺的严寒。 他再往前走一步,她就不敢呼吸了。 漫长的寂静回荡在半空中,面前的男人只是沉默地凝视了她很久,忽然低声开了口。 “我今日有些累,就在书房睡,”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像是在极力回避着什么,眼神也微微下敛,“你先歇息吧。” 说罢,他眉心微不可见地一蹙,随即转身欲行。 符泠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她一下子站起身来。 “等等!” 短短的几步路,她的心跳轰鸣如擂鼓。 她在这偌大的将军府中本就无权无势,没有任何人可以仰仗,唯有世子妃的身份得以傍身,若是洞房花烛夜放新婚夫君走了,只怕往后的日子格外艰难。 脑海中恍然闪过往日种种,母亲掩饰不去的疲态和身上被鞭挞的伤痕、学艺时被故意刁难打得血肉模糊的掌心、姐妹的嘲笑、侍从的欺辱…… 男人推门的手闻声一顿,符泠再顾不上那么多,双臂几乎是下意识地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 她从未与任何男子靠得如此近,隔着单薄的喜服,呼吸和心跳都几乎交融在一起。 即便眼前之人是她新婚的丈夫,可他浑身肃杀的气质依然使符泠打心底觉得陌生和畏惧。 可她没有选择。 “夫君。” 符泠的声音很小,轻柔如纱的嗓音糅杂着静谧夜色,落在萧承佑耳中,像是岸边的芦苇被风吹拂的簌簌作响,毛绒绒地在他耳畔轻轻挠了一下。 萧承佑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伫立了片刻。 他轻而易举感觉到身后人极力忍耐下露出的颤抖,还有她鬓发的清香,栀子花般柔和而轻盈,弥散在夜色中,如小心伸展的藤蔓缓缓纠缠着他。 萧承佑的眉心微蹙,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来。 即便如今他已身在京城,可不久前边疆那场大战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军中内奸假传情报,他与沈昭被叛军围追堵截,困守雪山之中鏖战三天三夜,满眼是血海尸山。 绝境之中,他们率精兵趁夜突围,却没想到遭遇雪崩,沈昭不慎中箭落马,重伤临死之际,沈昭将身上令牌递给他,染血的嘴唇嗫嚅着。 “用我的身份,活下去……做你想做的事。” 肆虐的大雪将沈昭的身体吞没,萧承佑沉甸甸的思绪也仿佛落进了万丈深渊。 十八年前夺嫡之争,父亲蒙冤被褫夺太子封号,凌迟处死于午门,东宫上下唯有年仅七岁的他被大将军救下,与沈昭同行送往边疆隐匿踪迹,若不是沈昭战死,他的身份本该一辈子见不得光,藏匿于黑暗之中,永无翻案的可能。 大将军借着边疆胜仗,特向圣上请命让他回了京城,萧承佑本做好了一切重新开始的准备,却没想到回府的第一日,便被马不停蹄拉着拜堂。 没人告诉他,将军府里有个未婚的妻子等着他。 面前房门上被贴了大红的囍字,萧承佑抬眼望着檐下灯笼摇曳的光晕,一股异样的情绪像细密的网,将他缓缓笼罩其中。 漫长的寂静之后,他听见符泠垂死挣扎般恳求的语气。 “夫君……留下来好不好?” 第二章 无子出妻 符泠将头轻靠在萧承佑宽阔的肩背上,像激流席卷中攀缘着一截浮木,心跳随着他呼吸的起伏轰鸣。 萧承佑没有动静,符泠便回忆着嬷嬷教习的样子,手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腰腹探下去。 她没有经验,手指在萧承佑身上胡乱滑动着。 萧承佑的腰是行伍之人独有的劲瘦,结实的肌肤下似乎蕴藏着蓬勃的力量,然而符泠无心感受,只觉得羞赧万分,分明是迎着凉风,面颊却烧得发烫。 指尖触到了他腰间鞶带的锁扣,银质在指尖留下凉意,拨弄了一下,便发出窸窣响声。 不稍片刻,她听见男人的呼吸陡然一滞。 符泠的手顺势又向下滑了半寸,倏地手腕被人猛地握住,动弹不得。 “回去吧。” 萧承佑转回身,眉眼低敛地凝视着她,那双黑沉的眸子如波澜不惊的古井,其下流淌着晦涩难辨的情绪。 符泠再不敢妄为,咬着唇点点头,本想答应的声音到了唇边,忽然又变了调。 “夫君……疼。” 屋内帘帷摇曳如影,灯笼的阴影斜切下半截月光,落在萧承佑握着她的骨节分明的手上。 他似乎没刻意用力,但腕上传来的力度却让符泠感觉自己骨头都快被捏碎。 女子甜美的声音掠过耳畔,萧承佑忽的一愣,几乎有些慌张地松开了手,可她肌肤上柔腻温热的触感却仍然在指尖徘徊不去。 浓重夜色掩映下,萧承佑那在战场上也丝毫没有波澜的脸庞也迅速涨起了一抹可疑的潮红。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停留下去了。 萧承佑的视线迅速从符泠身上抽回,几乎没有驻留,身影转瞬间消失在廊道的拐角处,只剩下门外陡峭的寒风轻飘飘掠过符泠周身,她浑身的冷汗被贸然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不远处似乎传来下人们窸窣的议论声,细细密密侵扰着耳畔。 委屈和迷茫在心底无声地打转,符泠怔怔地朝萧承佑离去的方向望了片刻,鼻尖骤然泛起一股酸意。 她暗暗咬了咬牙,将房门猛地关严。 室内寂静无声,符泠独自在宽敞的婚床上坐了许久。 自小到大,她从未听说过哪家丈夫会在新婚之夜将新娘抛下,即便是正妻过门前已娶了十几房妾室的浪荡子,洞房花烛夜也会体恤一二。 或许世子殿下在边疆苦寒之地长大,并不懂京城里的规矩,抑或是她太过紧张,将嬷嬷教的方法做错了…… 直到窗外月色全然被乌云遮蔽,符泠才低低叹了口气,拉起被子阖上眼。 她千辛万苦得来这门婚事,只消拿下世子殿下这最后一步便可成事,届时有手握实权的将军府做依仗,母亲再不用过从前那种胆战心惊、受尽凌辱的日子,她若干年的筹谋也终能圆满,因此,纵使有万般困难,她也不会轻言放弃。 符泠暗暗下定决心。 第二日天色初亮,符泠已在铜镜前收拾好衣妆,美人身段窈窕,酥香半掩。 她生了一张秾艳秀丽的脸,乌发雪肤,水盈的双眸如盛着江南薄雾,稍作妆点便娇俏欲滴。 符泠将敷面的薄粉在眼底又拍了拍,昨夜的狼狈顿时消隐不见,一丝不苟得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侍女香岚递来温热的茶,关切问道:“时候这样早,小姐可还要再歇会儿?” 话音一落,她忙讪笑一声:“奴婢愚钝,如今是该改口唤夫人了。” 香岚是符泠的陪嫁侍女,自小与她一同长大,感情笃深。 昨夜之事,香岚也全然看在眼里,只是默契的,二人都没有说破。 “无妨,”符泠轻笑起来,随即摇头道,“老夫人向来起得早,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更要早些候着,才算得上敬重。” 香岚点了点头,并不再多言。 符泠低头抿了口茶,清冽甘醇的香气在唇齿间蔓延,她低头望着精致琉璃杯中漂浮的金黄色茶芽,神色微动,若有所思。 “这上好的君山银针,不必给我喝,留给世子殿下罢。” 她与世子成婚前虽没见过面,但自订婚以来,陆续的书信往来却从未停止。 这一年间,她像做功课一般将他书信中提到的喜恶尽数牢记,他热衷的乐趣她也逐一去学—— 这君山银针便是她出阁前掏出自己攒了许久的私房钱买的佳品,为的就是成婚第一日她亲手为世子斟上这一杯他喜爱的佳茗,以表自己的贤惠温婉。 不过如今看来,这些小把戏却是派不上用场了。 符泠心中默叹一声,推门走了出去。 将军府的众多侍从早已候在她住的文韵堂中,整齐规矩地向她行礼问安,只是零星一两个不安分的,偷偷斜着眼睛睨她。 新婚夜的风言风语经过半夜的发酵,在这府中定是瞒不住,但符泠并未太在意下人们异样的眼光,径直往老夫人所在的院中去。 老夫人年纪轻轻便成了遗孀,独自抚育大将军长大,操持将军府数十年,如今七十高龄,在将军府中有着说一不二的地位,任谁见了都要恭敬几分。 符泠在正厅候了许久,直到手边的茶水都凉了几回,才远远瞧见一大群人朝这处前来。 老夫人搀着身旁一身穿翠绿衣衫女子的胳膊,慢悠悠走近,符泠忙起身问安,脊背却不由自主升起一股寒意。 老夫人出身高门,最是懂得规矩,今日来得这样晚,显然是听闻了昨夜的风声,故意做给她看。 果不其然,瞟见符泠身畔只有香岚一人,老夫人的脸色显然暗了些许,拧眉道了句:“起罢。” “是,孙媳给老夫人敬茶。” 符泠扯出一抹殷切的笑意,有条不紊地将温习了数百遍的敬茶礼仪一一展示,一番滴水不漏的动作下来,老夫人的神色才略有缓和,信手指了指一旁随之前来的绿衣女子,缓声道:“如今将军府尽是语笑在打理,你也给她敬茶,此后各类事务与她相谈便是。” 符泠扭过头,只见那女子不过三十的年纪,面容艳丽,浑身打扮华贵万分,点翠缀于发间,金步摇垂着长长的珠饰,瞥向她的神情张扬又不屑。 大将军的正妻本就体弱,在世子被送往边疆不久便思念成疾、撒手人寰,这些年来,府内大小事务皆是妾室陈语笑掌管着,形同正室。 “见过陈姨娘。” 符泠正跪下准备敬茶,抬起头来,却见陈语笑身子朝后一仰,脚上鎏金鞋尖璀璨夺目的宝石正正对着她的鼻尖,那股威逼之感霎时令她额前出了一层虚汗。 “听闻昨夜世子殿下没宿在你那儿,”陈语笑不接她的茶,染着蔻丹的手指随意拨弄了两下,假意关心的语气满是刁难,“你若是对将军府有什么不满,尽可与我说,莫要让咱们将军府闹出笑话来。” 符泠端着茶的动作丝毫未颤,只是陪笑道:“妾身不敢。” “不敢?”陈语笑并不准备轻易饶过她,“你可知七出之罪,无子出妻?” “罢了。”老夫人打断了她的逼问,“到底符泠治愈了老身顽疾,也算对将军府有功。” “医术精湛,请来做医女便是,怎配得做世子妃?”陈语笑眸中愠色更深了,一张脸僵得有些发青。 她身为六品员外郎嫡女,嫁给将军府这些年,恩宠颇厚,只是膝下唯一庶子是个不成器的酒囊饭袋,且大将军惦念亡妻,亦迟迟不肯将她扶正,无数个日夜,她都跪在佛像前祈祷世子沈昭在葬身于边关征战之中,好使她的人生彻底走上坦途—— 可谁知,世子安然无恙地回了京城,她期盼的美梦骤然破灭,憋着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陈语笑看着符泠,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昨夜我可是眼睁睁看着世子进你房里的,不出片刻便急匆匆出了去!难不成,你是有什么隐疾,不能人事?” 符泠的笑忽然就僵在了脸上,羞赧的晕红像在面颊上涨潮,她想要辩解,声音却梗在喉咙里。 “妾身……” 话音未落,忽然身后传来男子冷冽的声音。 “孙儿练武来迟了些,祖母莫怪。” 萧承佑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厅。 他缓步走进来,恭敬地给老夫人请了安,转而望向坐在一旁的陈语笑。 他像是方从练武场回来,一身戎装衬得他浑身气质愈发凌厉,他五官轮廓硬朗,薄唇似笑非笑,寡冷的目光淡淡地从陈语笑身上一扫而过,一股不怒而威的气息赫然弥散开来。 陈语笑忽觉有些别扭,准备好以长辈身份责问的话半句也道不出,只干巴巴咳了一声:“来了。” 萧承佑深邃的眉眼低敛,落到跪在陈语笑身前的符泠身上。 她穿着一身海棠缀锦枝纹雾绡长裙,软烟罗挽着纤瘦的腰肢,摄人目的妩媚嫣然。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符泠抬起眼,秋水般明澈的眸子定定地与他对视了片刻,又迅速染上惊惶垂下眉眼,只剩下高举着茶杯的动作,仍然是一丝不苟。 不知她已跪在此处端举了多久,露出袖口的那截白皙如玉的皓腕微微颤抖着,仔细望上去,还隐约能看见他昨夜失手握出的红痕。 陈语笑方才刁难符泠的那些话并未收着语气,他在门厅处便有所耳闻,他心里清楚,她眼下受到的磋磨都是因他而起,可这并非他的本意。 一股莫名的情绪骤然从心底升起,萧承佑的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起来。 第三章 没有心仪之人 “符泠,”萧承佑的声音如浸入雪水般冰冷,“过来。” 符泠愣了一下,忙起身跟在他身后,又识趣地隔了一个身位站定。 陈语笑的目光在她身上刺了一下,终究是没有阻拦。 “好孩子,祖母怎会怪你?”见萧承佑前来,老夫人原本冷淡的态度骤然一变,伸手招呼道,“快过来给祖母瞧瞧。” 萧承佑神色平静,走上前去。 世子数十年未曾归家,老夫人怀着满腔思念,伸手抚着他的发,声音都有些颤抖:“边疆那极寒之地,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萧承佑的眉眼似乎闪过一丝茫然,宽慰道:“有父亲陪伴,孙儿这些年一切都好。” “愿儿也好些年未归家了,”似乎念起大将军沈愿,老夫人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惆怅,“自从那年东宫出事,他非要保下那……” 她的声音瞬间变得苍老,说到这时猛然噤声,话语像一根扯断了线的风筝,转眼飘散在半空中。 萧承佑眉眼微敛,没有接话,偌大的正厅内鸦雀无声。 他有一瞬间的出神,似乎回想起大雪纷飞的边疆,冰寒刺骨的风雪染白了大将军的鬓角。 一辈子铁骨铮铮的大将军,在听闻沈昭战死沙场,连尸首都没找回来时,也忍不住涕泗横流。 短短几日,大将军的发便全然花白,他将沈昭生前的一切都整理好,将他送上回京城的马车。 递给他令牌时,大将军紧紧压着嗓音,叮嘱的话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 “一定要为先太子洗清冤屈,别辜负了沈昭这条命。” 为父亲洗清冤屈。 “昭儿?”耳边传来老夫人和蔼的声音,萧承佑猛然回过神来。 “我记得你小时候可是个调皮的性子,非要上树掏鸟蛋,任谁也拦不住,结果摔下来落在石头上,后背被划出一大道疤痕,可叫我心疼坏了。” 老夫人说着,又瞥了眼符泠:“你这些年在外打仗难免负伤,小泠医术精湛,若你有哪儿不适,也可以叫她瞧瞧。” “老夫人说的是。”符泠岂能不懂老夫人撮合之意,乖顺应下,鼓起勇气走到萧承佑身边,小心翼翼地牵住了他的手。 萧承佑的手很凉,惊得符泠心中忐忑,但她仍没有松开手,只是仰头望着他,将自己的酒窝抿得深了些,颇有惑人意味。 这表情她对着镜子练了许多次,任谁看上去,都是憧憬、期待,又满怀崇拜的。 萧承佑低下头,动作僵硬了一瞬。 符泠的手又软又小,轻而易举便被他宽大的手完全掌握住,她纤细的指节莹润如玉,仿佛掌心落了团柔软的浮云,稍一用力便要捏碎了似的。 萧承佑眸光微沉,脑海中忽然闪过回忆的片段。 他不过十余岁的年纪便没日没夜地练武,掌心被长枪磨破出了血,他涂了药接着练,直到生出一层茧,他再也感受不到疼痛,唯有麻木残存。 那时沈昭偶然间发现了他柜匣中的药,惊异于他掌上伤痕,嘱咐他别对练兵太过上心,若有一日娶了妻,他这手是要把女子娇嫩的肌肤弄伤的。 那时萧承佑不以为意。 东宫惨遭屠戮,他孤身在这世上唯一的意义,便是为父母族人洗清罪名,谈何娶妻? 可如今倏地被符泠牵住手,那尘封的记忆却猛然刺痛了他。 一种难言的无措涌上心头,他的手指倏地松了力,极尽可能地不与符泠的肌肤触碰,短暂的静默似乎无限绵长,他沉郁的声音像是在回避:“我无事,不劳夫人费心了。” “……嗯。” 符泠微怔,牵着他的手也松了。 她的睫毛颤了颤,清澈如湖水的眸中似乎漾起一层黯然的波撷。 萧承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的听见陈语笑尖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要我说,感情这事儿也勉强不来。”陈语笑饮了口茶,一兜子风凉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涌,“将军府家大业大,世子殿下若是有其他心仪的姑娘,几个妾室还是养得起的。” 老夫人皱起眉,室内只剩下陈语笑指甲轻叩桌面的响声,不稍片刻,老夫人叹了口气,看向符泠:“这事你如何想?” 符泠咬了下唇,头埋低了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对萧承佑并无感情,只是图他带给她的名利和庇护,他纳一院子妾室她也不会觉得难受,可如今新婚不过几日,此时纳妾无疑明晃晃地昭示众人他们夫妻感情不和睦。 名声败坏的耻辱她还能承受,只怕她无子无宠,不过多时她这门婚事给嫡母的忌惮便会消隐无踪,她和母亲转眼又要跌回从前那种暗无天日的境地里去。 可符泠知道,萧承佑在老夫人面前都毫不掩饰对她的冷待,自己的意见更算不了什么。 “悉听老夫人安排。”她尽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可话还没说到一半,却忽然被身边另一道声音打断。 “没有。” 萧承佑幽深的眸中是波澜不惊的冷冽,他望着陈语笑:“我没有心仪之人。” 陈语笑被噎了一下,但仍劝道:“殿下这是不懂得京城里的有趣之处,改日让你二弟带领略一番便是。” “语笑,莫要过分了。”老夫人咳了一声,出言打断。 “哎哟,我这不也是为了咱们将军府的子嗣考虑吗!”陈语笑促狭地笑了一下,那双微挑的眼眸高傲地从符泠身上扫过去。 老夫人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揉了揉额角,轻叹道:“罢了,你们回去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正厅,半晌,符泠才从行礼的姿态站起身来。 望着老夫人消失在远方的背影,她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些,可僵硬的唇角和举到酸痛的手臂仍提醒着她无法避免的艰难的处境。 呼吸放缓,她忽然注意到身旁的男人在看她,于是她也抬起头来。 他穿了一身鸦青色竹纹锦衣,日光映得他身上鹤氅鎏金的衣袂仿佛流动着莹亮的光芒。 萧承佑望向她的表情平淡得看不出情绪,棱角分明的轮廓寡冷而刚毅,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对着那沉黑如寒夜的眸子,符泠准备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即便有着夫妻的名义,萧承佑对她而言仍然是陌生的。 昨夜不过夜色下的蓦然一瞥,方才的情形更令她抽不出余光仔细打量他的反应,因此她才能不假思索地大胆与他亲近,可如今独身一人明晃晃站在他跟前,他身上那股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仿佛一个浪头猛拍下来,让她晕头转向、呼吸困难,全然不敢轻举妄动。 她甚至冒出一个极为荒谬的念头——幸好萧承佑昨夜没有留下来,否则她眼下决不能如此安然无恙。 第四章 朝他腿根方向擅自挪动些许 萧承佑率先移开了视线,默不作声地转过身,方朝外走了两步,忽然脚步一顿,沉声问道:“和你一起回去?” 他虽未曾长在京城,却并非不懂得人情弯绕。陈语笑不过一妾室,虽占着长辈身份,可她如此肆意发难于符泠,显然是他昨夜举动所致。 他只是不愿与符泠亲近,却并非有意为难于她,更何况他方回京城,行为也不宜太过反常,惹旁人生疑。 符泠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诧,但很快颊边便浮起一抹笑意:“好啊。” 二人并肩来到文韵堂,正厅前候着许多侍从。 符泠像是无意地,又往萧承佑身畔靠近了些,他眉心微蹙,但仍凭她依着。 沈家世代承袭爵位授予封号,家底丰厚,文韵堂绕屋栽了许多梨花,虚阁荫桐,繁花覆地。 入了屋内,侍从们也都识趣退下,房门轻掩,雕花香炉中袅袅雾气氤氲,幽静的花香漂浮在空气中。 萧承佑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瞥见不远处梨花木大床前帷幔轻飏,眸色微沉,随即在离门最近的太师椅上坐下:“且在你这儿歇会,午时还有些事要处理。” 萧承佑的语气冷淡,却有种不容人质疑的断然。 说罢,他信手从一旁架上取了本书,低头翻阅起来,半分目光也没在符泠身上逗留。 许是有了昨日铺垫,符泠并未觉得他生疏,只想着那君山银针还能派上用场,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夫君喝茶。”符泠将茶杯递给萧承佑,他伸手去接,符泠却没有及时松手,二人的指节轻轻摩擦而过,仿佛某种隐秘的亲昵。 萧承佑视线在符泠身上停驻了片刻,随即一饮而尽。 日光透过窗棂倾洒在室内,将她的眸子涂抹成明亮的琥珀色,而其中盛着的期待便像一团在水中烧灼着的火焰,随着温热的茶水毫无保留地在他咽喉间一烫。 萧承佑倏地有些后悔自己来此的决定。 “多谢。”茶杯在桌上轻轻一磕,室内瞬间陷入了寂静,只剩下书页轻微的响动。 再添上的茶水萧承佑半分也没有动,符泠并不是迟钝之人,轻而易举便察觉到他回避的态度,一时有些迷茫。 难道同他与老夫人说的一般,他只是长途跋涉太过疲惫,抑或他原本就性格淡漠,不愿与人亲近? 符泠沉思了一会儿,皆觉得理由立不住脚。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笑吟吟凑到萧承佑身边道:“妾身记得夫君在书信中说过,数年前曾有一胡姬的水袖折腰舞,让夫君观后觉得甚美。” 萧承佑翻书的动作霎时停顿了一瞬,沉黑的眸中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阴翳。 订婚以后,沈昭曾与她通过信? 他的思绪有片刻的混乱,紧接着便听见耳畔柔和的声音:“妾身不才,曾学过些许,还望夫君赏脸品鉴。” “……嗯。” 符泠与他靠得很近,即便萧承佑面上波澜不惊,可他眼底一瞬间的惊诧也被她尽收眼底。 这样一些细微的变化,足以给她继续的勇气。 符泠轻轻拍了拍手,门外的香岚便将早已准备好的乐师请了进来。 室内的空间很大,足够符泠施展,她对自己的舞技向来是自信的,或者说,她所学过的一切都无一不精。 藕色薄纱衫子勾勒着她窈窕的身姿,丝竹的靡靡之音在室内浮动,符泠朱唇含笑,将发簪一取,乌黑如墨的长发顿时飘逸地垂散下来。 从舞步动作到眼波流转的妩媚之态,她都掌握得万无一失。 符泠从很早的时候便了然,自己出身低微,没有祖荫庇护,亦不能读书科考,她唯一所拥有的,便是这张继承了母亲绝世姿色的容颜。 母亲出身贱奴,因这容颜被父亲强娶,嫡母善妒,随之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凌虐与欺压。 符泠十三岁时,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站在宴会角落里,却被光禄寺少卿的恶霸庶子觊觎,夜里她睁开眼,看见母亲持刀垂泪站在她床前,要毁她这副容颜,以不被那恶霸玷污。 她打落了母亲手中的刀,在那恶霸纠缠时设计令他跌下马,此生都走不到她家府邸前。 母亲以为美貌是招来祸端的孽根、割伤自己的利刃,可她心里清楚,若她足够勤勉、奋进、不择手段,美貌便会是她从泥潭中攀缘而上的阶梯,摆脱苦海的渡舟。 念及此,符泠心中骤然腾起了一股燃烧的火焰,丝竹之音渐急,她旋转的舞步也愈发张扬。 萧承佑手中的书页已被他捏得有些皱了,但他全然未觉。 既是沈昭与她书信中提及之事,他岂能不顺她的意,本以为只是观舞便罢了,谁知这胡姬的舞蹈热烈动人,轻盈的舞步好似山林间灵动的雀儿,无需刻意便能牢牢攥住人的眼睛。 任他如何避开视线,那盈盈一握的纤腰、动人似春水清波流盼的明眸,一个不落地往他脑海中闯。 更过分的是她轻抿着笑意的唇瓣,泛着盈盈的水光,慑人目的鲜艳,仿佛林中有毒的果实,等待着迷惘之人错误的采撷。 萧承佑自小长在军营,纵使有万般谋略,却从未关注过男女情爱,面对女子的经验少得可怜,更何况是这般活色生香的画面。 他终是有些慌了神,偏头望向窗外,可窗外浮动的云让他想起符泠绵软的手,树梢叶片被风吹拂的颤动让他想起符泠仰望他时眸中闪烁的光晕,平常的一切都仿佛在脑海中异样地扭转,他知道自己的耳畔已经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只得微蹙着眉,盼望这一曲快些结束。 短暂的时间像是被无限延长,不知过了多久,曲声终于停了。 萧承佑方松了口气,倏地膝上的书籍被人抽走,一个柔软的力量压上来。 温柔的栀子花香瞬间溢满了他周身。 符泠坐在他腿上,手臂绕过他脖子,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吐息间的香气几乎令他耳廓一酥。 “夫君方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少女细白的手指攥着他的衣角,扑闪的睫羽似乎含着娇嗔,见他没有动作,便大着胆子将头靠在他胸膛上,些许散落的墨发轻而易举搭在他脖颈边,随着呼吸轻蹭,像柔软的小猫缠着他撒娇,软声嗫嚅着: “是妾身跳的不好吗?” 萧承佑呼吸微滞,正要开口,符泠却嫌他膝间硌得不适,朝他的腿根方向又擅自挪动了些许。 二人猝不及防地对视了片刻,感受到身下的异样,符泠白皙的面颊刹那间涨满红晕。 “夫、夫君……”她浑身都不由自主地紧绷了起来,一时间仿佛惊弓之鸟。 “砰”的一声,萧承佑手边的茶杯碎了。 第五章 他平生最痛恨兄弟阋墙 萧承佑径直推开符泠,沉着脸迈步向房间外走去。 院中侍从被他夺门而出的气势惊得齐齐跪下,一个正在浇花的侍女手中清水泼洒到萧承佑衣角,他也没有片刻的驻留。 初春陡峭的寒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可他浑身却燥热得像被放在烈火上炙烤,他无法回避自己身体昭示的一切,更愤懑于一时草率的决策会将他拉入怎样愧疚的深渊。 父亲一生作风清朗,却被他最信任的庶弟所害,萧承佑平生痛恨兄弟阋墙近乎到了骨子里,绝不愿成为自己最厌恶之人。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符泠是沈昭的妻子,他可以护着她、照料她,但绝不会碰她。 萧承佑几乎有些狼狈地往书房走去,一步也没有回头。 他走后,文韵堂中瞬间炸开了锅。 世子殿下昨天便冷落了世子妃一夜,头一次来院中坐却发了这样大的脾气,连茶杯都摔得碎了一地,侍从们交头接耳,即便不敢多嘴,也互相使着眼色。 “手里的活都做完了吗?还不快散了!”香岚走到院中,赶走所有看热闹的侍从,又送走了乐师,好容易安顿下来,却在门口顿住了脚,心中升起忐忑。 她从小陪在符泠身边,符泠是何等心气、这些年付出了多少辛酸,她再清楚不过,本以为嫁到将军府便一切安好,谁知世子殿下的态度如此阴晴不定,往后的日子恐怕少不了苦头吃。 香岚心中默叹了一声,推门走进去。 “夫人?”安慰的话到嘴边,忽然顿住了,香岚看着眼前正急匆匆翻箱倒柜的符泠,有些不解,“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见来人是香岚,符泠松了一口气,朝她挥了挥手,小声询问:“香岚,你可记得嬷嬷送我的册子放在何处?” “是那本册子吗……”香岚愣了一下,想起那本册子上活色生香,直令人面红耳赤的图画,声音有些别扭,“夫人找这做什么?” “找到了!”话音未落,符泠捧着从匣底寻出来的册子,迅速翻开其中一页浏览起来。 她越看脸色越红,但还是仔细研读着,半晌才疑惑地抬起头来,喃喃道:“没记错啊,分明就是……” 香岚走近些,歪头问道:“是什么?” “没什么。”符泠脸一红,“啪”地将册子阖上,又埋头迅速将其藏起。 若萧承佑的反应真是书上所写那般,又为何要与她这样置气? 符泠对着地上那堆茶杯破碎的残骸沉吟了好一会儿,揉了揉太阳穴,叹道:“男子的心思真是难猜。” 符泠并未太过感伤,偏头问香岚:“午膳都备好了吗?” 见她并未因此事伤怀,香岚也就放下心来,笑道:“快好了。” “还有一事,”香岚似乎想起什么,将一本册子交到符泠手中,“夫人明日归宁的礼物,老夫人已经遣人备好了,还请夫人过目。” “归宁”二字似乎一把重锤沉甸甸在符泠心中敲了一下,她原本平静的神色瞬间蒙上一层阴翳。 “我知道了。” 符泠的声音轻得像水中涤荡的薄纱,一种淡淡的愁绪从空气中流淌过去。 香岚眸中涌起一抹关切,踌躇片刻,还是退了下去,偌大的室内转眼陷入了寂静。 符泠低头沉默了许久,展开手中被捏得有些变形的册子,垂眸看了起来。 饶是知晓将军府底蕴丰厚,符泠还是被这册子上所写的礼物数目惊得瞠目结舌。 清单上金银财宝无数,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想来是花了大心思挑选的,就算是作太子妃归宁的礼物也是绰绰有余,这般排场,任凭京城里风言风语传得再厉害,也足以堵住悠悠众口。 符泠将一旁已凉了的茶水通通饮尽了,又仔细清点一番,仍是打消不了心中的疑虑。 他们夫妻二人感情不合,在将军府里已算不上什么秘密,老夫人本就因此不悦,又何必费这样的功夫来给她撑场面? 符泠晚膳用得心不在焉,没吃几口玉箸便落在白瓷盘上,她沉吟片刻,朝香岚道:“你叫厨房仔细做盅汤,晚些我给世子殿下送去。” 香岚有些惊讶:“可殿下今日那般……” 她犹豫了一会儿,俯身在符泠耳边小声劝道:“奴婢是怕殿下白日的气还没消,不讲情面该怎么办?” 这话虽说的冒犯,可符泠亦知香岚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低声道:“那便少带些下人去看热闹。” 她声音顿了顿,又道:“如今是我有求于殿下,哪怕他与我置气,在书房中解决总比明日闹到府上好看。” “是,奴婢愚钝。”香岚点了点头,忽而一惊:“夫人的手这是怎么了?” 符泠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 纤细的小指边赫然是一道细长的伤口,其下泛起些许血色,许是被那摔裂的茶杯划伤所致。 香岚有些担忧:“夫人稍等,奴婢找些药来。” 符泠睨着那道伤口,眉眼微动:“不要紧,你先去忙便是。” 香岚忧心忡忡地退下了,侍从们手脚麻利,很快便备好了东西。 符泠换了身韫黄春衫,遣退了大多随从,乘着暮色往书房去。 将军府占地辽阔,台馆分峙,回廊起伏,东面借远山风景,引曲水入竹坞,西面湖光潋滟,如同一面明镜,荡漾着清澈的光辉。 符泠正盘算着如何与萧承佑提起明日归宁之事,一不留神却见不远处蜿蜒的假山背后,徐徐走出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子。 女子一袭淡粉衣衫,鬓边点缀着一朵略显艳俗的绢花,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之情。 大将军常年驻守边疆,先夫人膝下唯有世子殿下一人,府中子嗣三子二女,最大的庶长女如今不过十三岁,符泠怔目打量着眼前女子,一时竟不知如何称呼。 没想到,对面女子柳枝似的细眉一挑,率先开了口。 “好一个生面孔,”那女子毫不掩饰眸中的奚嘲,“想不到将军府如今是什么破落户都能进的地方了。” “大胆!”见来者不善,香岚率先站出来呵道,“你是何人,竟敢对世子妃无礼?” 听到“世子妃”,女子竟没有半分的讶异,目光闪动片刻,无端添了几分憎意,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小女姜浅,是世子殿下的亲表妹,今日是来给老夫人请安的。” 姜浅眼神自上而下从符泠身上滑过,随即冷笑一声:“世子妃果真是性情简朴,小女眼拙,还以为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望世子妃恕罪。” 符泠身边下人虽少,但周身气派绝非她话中这般落魄,姜浅这番嚣张之言,几乎恨不得将“小门小户”四个字往符泠身上贴,香岚在一旁气得捏紧了拳头。 第六章 他第二憎恶的,是虚情假意之人 符泠望着姜浅挑衅的目光,心中冷笑。 世子殿下的这位表妹她入府前便有耳闻,姜家原是商户出身,全凭嫡长女嫁与大将军才攀上了权势,姜浅借着这一层关系与世子殿下青梅竹马,在外人传言中更是世子妃的不二人选,如今被她横刀夺爱,怪不得这般咄咄逼人。 “原来是浅妹妹。”符泠白皙的颊边浮起一个娇俏的梨涡,随即毫不留情地揭穿,“你给老夫人请安,怎么往世子殿下的书房走?” 符泠的声音不大,在场众人却全能听清:“我瞧你也真是可怜,张口闭口便是打秋风,若拮据至此,不必找殿下诉苦,我虽初嫁进府,也能做主接济你些。” 这些年姜家仗着大将军对先夫人的情谊,没少在京中作威作福,若说打秋风,恐怕姜家难辞其咎。 “我才不要你施舍!”姜浅没料到符泠这般不留情面,面上顿时染了一层愤懑的红,“伶牙俐齿有何用,我母亲可是先夫人的亲妹妹!若不是你,这世子妃之位本就该是——” 众人面前,她终究是收住了怒意,视线定定地在侍从手中汤盅上扫过去,随即上前两步,俯身在符泠耳边道:“就凭你,也想得到世子殿下的心?” 听闻此言,符泠险些没绷住笑。 她嫁给素未谋面的世子,本就是贪图他的权势作依仗,姜浅这副满心儿女情长的矫情作态,落在符泠眼里,仿佛是跳梁小丑。 “我的确没有过人之处,还望妹妹指点一二。”看着姜浅神色得意,符泠疑惑道,“妹妹与殿下情谊深厚,殿下怎么没娶你进门?” 说罢,符泠状若惊讶,看着姜浅吃瘪的神色,问道:“不会……是殿下根本不喜欢你吧!” “怎么可能,你胡说!”姜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激动得跳脚,大骂道,“你就是比我走运一点,拿腔拿调做什么!” “也不是我想逞威风,”符泠心中发笑,指尖作势抚了一下鬓边金钗,“到底我如今是世子妃,代表着将军府的颜面,比不得妹妹自由呢。” “世子妃”三个字符泠咬的有些重,像是一根针,故意往姜浅心上戳去。 姜浅对符泠又妒又恨,张扬的神情全然灰败下来,嘴唇颤抖着,半晌没说出话。 “你好端端一个小家碧玉,在将军府里大喊大叫,叫人看去成何体统!”符泠露出关切神色,“届时别说不得世子殿下喜欢,连老夫人都要厌恶你不识规矩,这可如何是好?” “你、你——”姜浅气得牙痒痒,“我看你能嚣张到何时!” 说罢,她恶狠狠瞪了符泠一眼,转身就走。 香岚对着姜浅的背影怒目而视,愤然道:“只会逞一时口舌之快,也配与我们夫人抢!” 虽是这样说,她心里仍旧隐隐担忧。 这姜小姐是世子殿下的青梅竹马,气焰又这般嚣张,虽说多年未见,可万一世子殿下真是为了她才故意冷待符泠…… “不必理会她,再不走,汤要凉了。”符泠眸中的神情一如往常淡然,“你忘了,参选世子妃的名册,最后是叫世子殿下亲自挑的。” 符泠的话像颗定心丸,顿时让香岚有了底气。 若真如姜浅所言,她与世子殿下情谊深厚,怎会连个名分都没有。 更何况,小姐往日那么多大风大浪都挺过去了,岂会为这儿女情事掣肘? 念及此,香岚静下心来,忙不迭跟上符泠的脚步。 穿过湖边幽静曲廊,不一会儿便到了书房。 四面翠竹叠错,符泠一路畅通无阻,不过转瞬,暮色已沉。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透过窗棂的缝隙倾洒在案头,萧承佑沉默地坐在阴影里,垂眸将手中书简轻轻翻过一页。 他身姿英挺如青松,冷峭的眉眼神色淡漠,气质沉稳端和,并不骇人,却无端有一种沉重的气息倾泻而出,仿佛被裹挟进无穷的暗夜之中,令人呼吸发滞。 符泠愣怔地驻足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唇边又扬起那精致的笑意。 就在这时,案头之人像是发现了她的踪迹,蓦然抬起头来。 萧承佑平静地望着她,晦涩不明的神情隐藏在阴影之中,唯有那双深黑的眸子如寒冰刺骨,只是淡淡扫过来,便觉得浑身像是要被洞穿一般,什么掩饰都难以藏匿。 四目相撞的一瞬,符泠脸上一丝不苟的笑容险些败下阵来。 符泠又扯了扯唇角,却意外的有些僵硬。 她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进去,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萧承佑也偏头望向她。 看见符泠带来的汤盅,萧承佑并不诧异,只是眉眼蒙上一层冷冽。 “夫君前些天长途跋涉,想来有些疲惫,”符泠淡灰色的眸子乖软而真诚,歪着头看他,柔声询问道,“这是妾身亲手熬的汤,夫君可愿意尝尝?” “亲手”二字格外清晰,负责监督大厨熬汤的香岚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幸而萧承佑倒是没显出怀疑之色—— 抑或他毫不在意。 “有心了。”萧承佑沉声回应,符泠眉梢浮出的笑意还未圆满,便听见他道,“放一旁桌上便是。” 冷淡而疏离的声音,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明显。 “这汤凉得快,殿下不如……”香岚忍不住劝告,却转瞬被符泠出言打断。 符泠语气格外善解人意:“无妨,都依殿下的心意。” 她视线在香岚身上轻瞥,香岚自知说错了话,忙会意退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 萧承佑的视线始终垂落在案上,多余的一眼也没留给符泠。 他早在将军府中部下暗网,方才符泠和姜浅那一番交锋他全然知悉。 她分明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可在他面前却处处透着娇柔逢迎、可怜可欺,这样的故作姿态,顿时让他想起一个故人,一个令他憎恨至极之人。 那人起初只是宫里不受宠的皇子,数十年承蒙他父亲接济,最是懂得曲意逢迎,谁知一朝宫变,他毫不留情屠戮东宫,踩着他父亲鲜血淋漓的脊背登上九五之尊的高位,随后一封檄文,致他于全天下唾弃的罪名。 念及此,萧承佑幽暗眸底不由得添了几分阴鸷,但转瞬而逝。 沈昭喜欢她便是,符泠如何,终究是与他无关。 符泠有求于人,并未在意萧承佑的冷待,问道:“妾身叨扰了,不如在此给夫君墨磨?” 萧承佑没有回答,她便当作默许,径自往桌前走去,拾起砚台上的墨块。 浓重夜色已全然覆盖下来,寂静的房间内,只有烛火噼啪跳动的细微响声。 符泠自小便被当做嫡姐的书童使唤,磨墨浓淡稍有不适便被动辄责骂,时间久了,她也学出了要领,动作轻而慢,墨块在砚台上垂直地打转。 不知过了多久,萧承佑手中的狼毫笔在砚台上蘸了一下,随后提笔在案上的边疆布防图中写下细密的注记。 一旁的汤早就凉透了,萧承佑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柔媚的声音。 “夫君在这书房住得可还合适?” 萧承佑的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立刻道:“很好。” 话音一落,面前符泠眼中憧憬的神色顿时露了破绽。 她眉眼低垂,闷不作声地凝视着手中墨块,纤长睫羽在面颊上落下一片灰蒙蒙的阴影,像是江南朦胧的画卷被水雾晕染,无言中盛着失落。 萧承佑薄唇微抿,沉默地移开眼神。 他虽不了解儿女情长,可这些年征战沙场却教会了他一个道理,贪功冒进或是落荒而逃,都难免向敌人露出破绽,局势不明之时,最好的办法便是按兵不动。 手握实权的将军府是当今圣上的眼中钉,如今他初至京城,内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既想避着符泠,又不愿生出事端,只得冷待于她,或许不过多时她便会知难而退,不再纠缠。 对待一个女儿家,竟要用上兵法,念及此,萧承佑不禁有些自嘲。 “那夫君忙完早些歇息,明日归宁还需早起。”符泠假装无意地提起,宁静的空气中,她声线透着隐约的颤抖。 片刻的静默,她听见萧承佑低低应了句:“嗯。” 符泠如获大赦,心中松了气,手上磨墨的速度也不由自主加快了些,萧承佑抬起头看她,她手上那道伤便明晃晃露在他眼前,白皙纤细的小指侧面,干涸的血迹像雪地上落了薄薄的朱砂,鲜明而刺目。 他走得那样急,竟没发现她受了伤。 萧承佑笔尖猛然一顿,渗入纸张的墨缓缓晕开,染黑了图上的字迹。 他垂眸看着那被覆盖住的一个地名,裹挟着风雪的记忆骤然扑入脑海。 第七章 他的妻子,我的妻子 萧承佑十四岁时第一次上战场,是作为沈昭的副将。 冬日严寒,暴雪纷飞,两军交战之地正是地图上被墨水晕染的地点。 皇帝亲自下令迫使年少的世子随父戍守边疆,战场上形势诡谲,皇帝本就没想让沈昭能活着回京城。 大将军年事已高,只肖斩断沈昭这根血脉,将军府后继无人,那庞大的兵权也就名正言顺地收回皇帝手中。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沈昭愈是。 纵使大将军平日督促他刻苦训练,可头一次直面沙场上血肉横飞的场面,沈昭吓得刀都提不稳,全凭萧承佑护其周全。 那时萧承佑虽然年轻,可怀着满腔的恨意,不要命的酣战几乎是他唯一宣泄的途径,长枪扎入敌人的脖子,迸溅而出的鲜血令他由衷地感到一种异样的快意,仿佛那咕噜噜滚进泥土里的,是当今九五至尊的项上人头。 一场大战结束,萧承佑回到军营时,沈昭正躺在床上,受了伤的腿被包扎的里三层外三层,还隐隐渗出血迹。 “我不想上战场。”所有人走后,沈昭的脸色彻底变得苍白,长叹一声,“萧兄,我还不想死。” “战场上刀剑无眼,岂是你能左右?你今日太多疏漏,若是被大将军知道,少不了挨一顿鞭子。”萧承佑并不擅长宽慰,只是淡淡说道。 沈昭面上浮出一层绝望的神情,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道:“萧兄,你不怕死吗?” 萧承佑怔了一下。 “我也怕。”他声音莫名低了下去,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怕那天来临时,该死的还人活着。” “我没你那么远大的抱负。”沈昭将手置于脑后,思索了片刻,“若真有这么一天,恐怕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娶一个合心意的妻子,孑然一身埋骨黄沙之下,连一个惦念的人都没有。” 萧承佑本对这些事毫不在意,许是为了安慰沈昭,忽然鬼使神差问道:“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妻子?”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沈昭轻而易举被这个话题挑起了兴致,顾不上那层笼罩在头顶的死亡的阴影,挑唇笑道:“我喜欢的女子,自然是貌若天仙,性格温婉娴静,又有一番才情与我把酒言欢……” 沈昭喋喋不休:“总而言之,我要与她做一对比翼双飞的神仙眷侣。” “……好的很。”听闻沈昭这番浪荡子似的话,萧承佑唇角也忍不住噙了一丝笑意,在沈昭的伤口上又扎了一层纱布,双手一勒,“那就好好留着你的性命,免得你那独守空闺的妻子要留给我照顾。” 沈昭被萧承佑的手劲勒得吃痛,大叫一声要伸手打他。 回忆蔓延之际,忽然被耳边一声呼唤打断。 “夫君在想什么?” 符泠手上的伤已转了方向看不见了,而他面前的地图上,那处地名已被墨迹染得看不清。 萧承佑看着符泠关切的眉眼,忍不住不去回想那回忆里一语成谶的话语。 如今看来,她的样貌身姿,乃至脾气秉性,的确样样都是沈昭喜欢的。 若不是那场战役,他们本该是一对天赐良缘,沈昭是多情之人,定会对符泠的舞姿大加赞叹,而非像他一般不解风情,无措地离去,使她蒙受着冷待和委屈。 “没什么。”萧承佑眸中戾气一闪而过,“你也早些休息吧。” 他不敢再看向符泠,一颗心像是被放在烈火里煎熬,语气重了几分,像是毫不留情地送客。 霎时间,他察觉到面前之人的呼吸声顿住了。 宁静的空气似乎都随之滞涩起来,漫长而难捱,不知过了多久,符泠终于点了点头,脚步退到门边。 “……是妾身做错了什么吗?” 她的声音轻得像漂浮在空气中的一片羽毛,尾端带着颤抖,轻轻地扫过萧承佑的耳畔。 他不假思索地抬起头看她,蓦然撞进那淡灰色的眸子里。 不知何时蓄在符泠眼眶中的悬而未滴的泪忽然坠落,顺着白皙而柔软的面颊一路淌下去,驻留片刻,最后“啪嗒”一声砸在地面,细微的声音仿佛檐角滴落的一滴雨,却分外清晰,如万钧之重。 萧承佑薄唇微张,声音却闷在喉咙里。 “没有……”良久,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可话音未落,符泠身旁的门却“砰”的一声被推开,女子妩媚的声线如琴弦绷紧的高音,随着淡粉色的身影闯进来,瞬间将萧承佑低沉的声音掩盖。 “表哥!”姜浅的身躯像瞄准了目标的弹弓,从萧承佑背后猛地扑在他身上,双臂自然地搂住他的脖子,歪头问道,“这些年不见,表哥可想我了?” 萧承佑的脊背猛地绷住了,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忍住把姜浅从身后掀下去的念头。 他对沈昭年少时“青梅竹马”的表妹姜小姐只是略有耳闻,但想起姜浅来前与符泠的那一番交锋,心底却不由自主泛起一阵厌恶,只是面上还不动声色。 萧承佑的冷淡并未使姜浅气馁,她很快瞥见不远处丝毫未动的汤盅,若有所思地望向符泠。与之前伶牙俐齿的模样不同,符泠此刻神色怔忪地站在门边,眼角鼻尖的微红还未褪去,透出些无措,像朵被暴雨淋湿的海棠花,娇艳又狼狈。 姜浅的唇角如被扯紧的细线,扬起一抹得意,但很快面上又覆了一层无辜的掩饰:“表哥,是我来的不巧吗?” 她明知故问,又转向符泠道:“方才见到姐姐,我就格外喜欢!姐姐有所不知,我与表哥自小便是顶好的玩伴,他七岁那年与我叶子牌,输了几亩田产,现在还在我手里呢。” 这一番话称得上拿腔拿调,话里话外都在显示他们二人关系匪浅,落在符泠耳中,像是蚂蚁爬行而过的瘙痒,胃里迅速翻涌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恶心。 看着姜浅的惺惺作态,符泠对萧承佑故作柔弱的姿态几乎快要维持不住,便道:“夫君既要与表妹叙旧,妾身便不叨扰了。” 符泠推开门,临行时脚步微顿,视线掠过姜浅挑衅的目光,落在神色晦暗不明的萧承佑身上,语气添了几分郑重。 “明日之事,夫君莫要忘记。” 说罢,符泠迅速转身离开,像急于甩开某个难缠的脏东西似的,前脚方踏出门槛,她那副泫然欲泣的娇柔之态便迅速收敛,眼角眉梢的红晕也迅速褪去了。 书房内,姜浅看着符泠背影消失的方向,突然发问:“表哥答应她什么了?” 第八章 不安和罪孽 “没什么。” 萧承佑不动声色地推开姜浅的纠缠,凌厉逼人的寒意顿时充斥了整个室内。 “表哥怎的如今这般冷漠了?”姜浅显然不满,“记得小时候我们——” “如今我到底是有家室的人。”萧承佑忽然抬起头,打断了姜浅的喋喋不休。 他唇边噙着一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默然收起案上布满工整字迹的地图,视线在那微干的砚台上一晃而过,沉声道:“姜小姐请自重。” 翌日,清晨的薄雾幽静地萦绕在空气中,窗外的玉兰借着早春时节迅猛抽枝,不知不觉间密密匝匝开满了花,一阵微风拂过,纤细的花蕊在雪浪般洁白的花瓣间颤动,恍若坠入梦境。 而床幔之中,符泠却惊叫着从噩梦中惊醒。 她出了一身的冷汗,冷嗖嗖的寒风席卷全身,使她忍不住战栗起来。 不用仔细回想,她也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 七八岁的年纪,熟悉的符家祠堂,扎进母亲指甲缝里的细细的银针。 面前是嫡母精美的衣裙,鲜艳的红色烧的像地狱里蔓延的厉火,她哭着求饶将头磕得咚咚作响,可仰头看去,嫡母脸上写满了傲慢和跋扈,冰冷的嘴唇一闭一张,像极了阴森森的毒蛇。 鲜血淌出来,浓郁的、刺痛的,滴滴答答连成细线……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虚晃一荡,嫡母那张脸扭曲了容貌,变成了姜浅虚伪而甜美的笑容,俯身在她耳边,一遍遍问她:“你以为你能得到世子殿下的心吗?” 符泠从思绪中抽身,默不作声地起身,揉了揉微微发痛的太阳穴。 她醒得早,一番梳洗后天色仍是微亮。 一片洁白的玉兰花瓣落在窗棂边,她愣了一下,伸手拾起花瓣,忽地用力碾开。 带有花香的微凉触感停留在指尖。 她翻手一看,那道伤痕早已不淌血了,只是伤疤还留在原处,像一枚浅淡的烙印。 “奴婢服侍夫人更衣。” 一个侍女端着衣衫走进来,符泠回眸去瞧,认出她是昨日萧承佑走时失手泼湿他衣角的侍女。 那侍女识眼色,忙不迭自报家门:“奴婢名唤倩儿,是张管事提拔奴婢服侍夫人的。” 符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偏头看向那些衣衫,微皱起眉:“这些都太素了。” 倩儿有些不解,小声问道:“夫人不是最喜欢这件衣裳吗?” 话音一落,她看着符泠沉郁的脸色,忙跪下身来:“奴婢多嘴了。” “还不快退下,夫人的喜好岂由你揣测?” 香岚见状,呵退倩儿,又亲自选了些繁重而华贵的衣衫送到符泠面前。 符泠自小习惯明哲保身,向来不喜张扬,因此下人也随着她心意,大多备的是素色衣裙,可香岚岂能不明白,今日归宁对符泠而言有多重要,万万不能叫人小看了去。 符泠踏出门槛,马车已停在府邸前。 初春的微风徐徐送来清凉的气息,符泠上了马车,心里却不踏实,视线越过将军府金灿灿的匾额,落在背后宽敞而空无一人的道路上。 香岚知晓她心之所急,将茶水递到她手中:“夫人不必忧心,如今时辰还早,世子殿下或是在忙罢。” 茶香在唇齿间蔓延,符泠眉眼微敛,昨日萧承佑夺门而出时冷戾的神情依然历历在目,细想下去,又回忆起噩梦里姜浅胜券在握的嚣张神情。 惴惴不安的思绪纠缠于心,仿佛一团扯不清的乱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侍从匆匆往马车前跑来。 “殿下来了吗?”符泠认出是侍奉萧承佑的书童阿书,面上浮出些许惊喜。 阿书迎上符泠的询问,清澈的目光顿时闪烁了一下,脸色僵硬,支支吾吾憋了半晌才道:“殿下有些急事,些许要晚些……” 香岚忍不住着急,扬声质问道:“什么急事,能比世子妃更重要?” “香岚姑姑恕罪!”阿书像是被吓到了,战战兢兢跪了下来,“听说是昨日宿在府中的姜姑娘今早犯了心疾,世子殿下送她求医,一时半会可能……” 他声音越来越小,可每个字扎在符泠耳朵里,都泛起异样的刺痛。 昨日姜浅恨不得高声宣扬自己和萧承佑关系匪浅,只是她被萧承佑那副冷淡矜傲的模样欺瞒,以为他不会背弃承诺,以为他只是对谁都不在乎。 符泠胸口发闷,呼吸间空气都变得滞涩。 香岚心急如焚,但还是试图安慰她:“眼下时辰还早,夫人何不再等殿下一会儿?” “不必了。”符泠忽然出声打断,她殷红的唇角微微绷着,精美如朱砂描成的一条细线。 她自小研习医术,岂能看不出姜浅的容颜绝无半分有心疾的征兆,如此行径,无非是故意使绊子让她难堪,既然萧承佑已做出选择,她再等下去也于事无补。 “走吧。”符泠的视线收回,低低垂在自己交叠于膝的手上,神情肃穆。 马车夫扬鞭驱马,一声短促的嘶鸣,转眼将军府被抛在脑后。 符家的府邸位于京畿最繁华的一片地区,小巧的院落与周围华贵的大宅院有些格格不入。 符泠的父亲符成原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家中世代贫寒,读书也是个榜上无名的半吊子。 本是与功名利禄无关的命,谁知秋闱放榜时,各大世家贵胄榜下捉婿,他与当年榜眼同名同姓,混乱中被推搡至一辆无比华贵的马车前,瞪眼一瞧,竟是当朝工部侍郎宁大人为小女征亲。 婚事迅速办成,直到新榜眼风光上任,宁家才惊觉领错了人,闹出这样天大的乌龙。 退婚凭空让人看笑话,宁大人只得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好歹这女婿还有一副姿容叫女儿喜欢,他只得不满地走动关系,给身无所长的女婿牟了个清闲七品小官做,对外只称二人是两情相悦才成婚。 符成捡了大便宜,在府中唯命是从,原本日子可以顺畅过下去,谁知一日他去同僚府中做客,迷上了一个出身贱籍的舞女,强行夺为己有,很快珠胎暗结,说什么都要娶为妾室—— 这位贱妾,便是符泠的母亲郑氏,符泠的出生,原本就带着不安和罪孽。 第九章 归宁的闹剧 “夫人,快下车吧。”香岚的声音将符泠的思绪抽回。 符泠点点头,信手撩起车幰,扑面一股挟着冷风的寒意直冲天灵盖,激得她不由得眯起了眼。 香岚正准备给符泠披上大麾,却见她疾步往前走,片刻后在门槛边停驻,紧绷的姿态慢慢松懈下来。 符家人全部恭恭敬敬地候在门边,昔日跋扈嚣张的大娘子宁夫人也不情不愿地站在其中,符泠的视线从中快速扫过,终于在人群的边缘发现了母亲郑氏的身影—— 她穿着的衣衫显然有些发旧,却没有明显的补丁,素来凌乱而干枯的碎发也正经地挽在脑后,一张没有伤痕、只是略显苍白的美艳的面容掩在简朴发饰间,几乎看不出病色。 察觉到符泠的目光,郑氏的视线越过众人肩膀,仰首默契地与符泠对视,那目光虽仍是仓惶不安的,却隐见欣慰之意。 见母亲这段时间没有被苛待,符泠总算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她如今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妃,宁夫人即便再心有不满,也不敢再向从前那般刻意为难。 念及此,符泠心中难得地升起一抹扬眉吐气之意。 如果付出能收获回报,即便效用寥寥,她也从不吝啬于牺牲。 今日纵使萧承佑没来,她也决然不会自乱阵脚。 “给父亲和宁夫人请安。” 符泠规矩行了礼,符成满脸堆笑地应下,目光却不曾在符泠身上逗留,径直往她身后望去。 然而马车边除了服侍的下人,空无一人。 符成还在疑惑,他身旁的宁夫人已忍不住,皱眉问道:“世子殿下没和你一起来?” 向来谨小慎微、任人欺凌的符泠竟莫名高嫁入将军府,宁夫人本就憋着一肚子气,今日归宁,符成忌惮世子权位,要求满府众人候在府门口迎接,这般曲意逢迎,更是令她七窍冒烟,恨不得靠眼神在符泠身上剜出个洞。 符泠早有准备,随即下颌微扬,淡然应道:“殿下公务繁忙,有些事耽搁了。” 宁夫人笑容一滞,但很快状若了然,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别是世子殿下本就不来,你面上挂不住,找的托词罢?” 她声音尖锐,如一道快剑刺破寂静的半空,清晰落在所有人耳中,显然不留情面。 四周侍从虽心有疑惑,可见不到萧承佑前来,也都各揣心思。 “我夫君身为世子,初回京城,自是公事繁多,”符泠并不显得慌乱,冷笑道,“将军府的事,就不劳宁夫人费心了吧。” 闻言,宁夫人脸上一副咄咄逼人之意不由得僵硬了一瞬。 一行人在府邸前对峙,周围不少人见有热闹看,纷纷凑了过来,街上满是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声音。 见状,符成脸色红了又白,连忙打圆场道:“小泠好容易回趟家,莫要闹得不愉快了。” 说罢,他起身往院中走去,宁夫人虽牢骚满腹,但也只得收起发难心思,忙不迭跟上进去。 本以为世子亲自前来,府邸中大摆宴席热烈相迎,如今众人落座,脸色各异。 符泠看着身旁空荡荡的席位,一股寂寥之意莫名涌上心头。 山珍海味捧上了桌,符泠方要动箸,忽地听见不远处一道娇媚的声音,尖锐得像一把利刃径直捅进耳朵里: “瞧瞧我们这小腌臜,如今也像模像样地坐上桌了!” 听见这声音,符泠下意识心中一颤,骤然扭头,果然看见符欢满脸嚣张之意望过来。 符欢是符泠的嫡出二姐,自小到大,颇受宁夫人和父亲宠爱,听闻她与世子订婚之时,符欢就气得在家摔了满屋花瓶,今日盛装打扮与她相见,显然是不怀好意。 符泠略微出神,筷子上的桃花糕一不留神掉到了桌上。 摔烂的一角流出粘腻的内馅,食物残渣的模样,滴滴答答像流淌着尘封的心事。 她小的时候母亲正是得宠,宁夫人拿母亲撒气不够,便命全府上下苛待符泠,再看她母亲心痛如绞的表情取乐,而对这件事乐此不疲的另一人正是符欢。 每当用膳的时候,符欢都会派人将年幼的符泠堵在房间里,几天下来,符泠饿得眼冒金星,几乎站立不稳,符欢才会命人端来剩饭剩菜搅成的泔水,掐着符泠的脖子逼她咽下。 因为吃泔水这件事,她“小腌臜”的外号在府邸里流传甚广,这场欺凌随着时间愈演愈烈,乃至府里端茶的侍从都能装模作样地指挥符泠做事,直到…… 直到她与将军府世子那纸婚约成了定数,昔日蒲柳一般无依无靠的庶小姐,一跃成为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世子妃。 众人拜高踩低惯了,对她态度骤然改变,连在她面前大声说话都战战兢兢,更别说曾经欺凌过她的人。 这本该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可谁知守得云开见月明后,将军府仍是龙潭虎穴。 念及此,萧承佑那副冷漠的神情不禁又回荡在符泠的脑海中。 不得不承认,他生得一副俊朗矜傲的外表,周身冷冽如神只的气势仿若天生,符泠从未设想过自己所嫁的夫君是这般光风霁月的姿容,头一次见到他,心底也曾泛起隐约的欣喜。 只可惜良缘难得。 符泠心中叹了口气,只是转瞬的落寞,她很快便调整好心绪,抬眼瞥向符欢。 “世子妃面前,休得放肆!”香岚虽惧怕符欢,但还是愤然开口。 “世子妃”三个字重重落在符欢耳中,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嚣张的神情倏地化作狰狞。 “一个卑贱侍女,也敢训斥本小姐?”符欢怒火中烧,猛地一个巴掌扇在香岚脸上,“贱货,管好你的嘴!” 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毫不留力,转眼间,香岚的面颊便浮起一片殷红,符欢的指甲细长,伤痕处竟隐隐渗出血珠来。 “看我今日不好好教训你一番!”符欢在这府中说一不二惯了,一掌不能解气,第二个巴掌紧接着就要抡下去。 香岚打小跟着符泠,符欢对符泠的每次欺凌她都看在眼里,心中早已对符欢憎恨非常,这是头一次公然与符欢作对,香岚身上虽痛,心里却畅快不已,她闭上眼睛,毫不避讳地迎上符欢的巴掌。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耳边却蓦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谁敢动她?” 第十章 她是明媒正娶 符泠的声音不像往常般温柔娴静,随着她站起身挡在香兰面前,一股威严的气势刹那间在她周身蔓延开来。 那双淡灰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符欢,像寒冬深夜下的一片海面,惊涛骇浪下隐藏着令人胆寒的锋凛和锐利。 “不过教训一个不失礼数的贱婢罢了,你……你装什么?” 符欢虽嘴上逞强,可刚蓄起力的手却倏地软了下来。 “香岚是我的陪嫁丫鬟,她如何举动,容不得你来管教。” 符泠毫不怯缩,径直迎上符欢咄咄逼人的目光。 四周一片沉寂,对峙的火星蔓延在空气中,时间都仿佛凝滞下来。 不过片刻,符欢便目光闪烁起来,复杂的神色像是勉强挣扎,但最后又败下阵来。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符泠从来都是任人摆布的白兔,柔弱得像是用力一掐就可以将她弄死,因此即便符泠如今嫁入高门,在符欢心里,符泠仍然是她的手下败将,一个可以肆意调弄、毫无反抗之力的玩物。 可如今,符欢怔怔地凝视着符泠的眼睛,越来越快的心跳提醒着她,在符泠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 或者说,这么多年符泠做小伏低的模样只是虚伪的保护色,她以为的柔弱不堪的小苗,只待一场春风细雨,便霎时已不可挽回之势迅速生根抽条,散发出不可撼动的威仪。 将军府手握实权,在京畿盘踞百年,不知搅动过多少腥风血雨,如今即便落势,可真计较起来,也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符欢用力抿着唇,不敢去想,这个巴掌打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把你的脏手放下。”符泠看着一旁香岚红肿的脸颊,无数心疼蔓延开来,她丝毫不给符欢喘息的余地,立刻斩钉截铁命令道,“香岚,打回去!” “符泠,你疯了!”符欢不可置信地大叫起来,死盯着符泠,紧紧捂住自己的面颊,“她不过是一个贱婢,我可是符家堂堂正正的二小姐!” 香岚亦是吃惊不已,她怎么都没料到,符泠这素来谨小慎微之人,竟会为她当众与符欢对峙。刹那间,无数心酸感动溢满香岚胸口,烈烈燃烧起来。 香岚眼眶里闪烁着热泪,低声劝道:“奴婢的伤不打紧,夫人千万莫要为我冲动行事啊!” 然而符泠却未有半分动摇,她唇瓣挑起一抹冷笑,质问符欢道:“那又如何?照打不误便是。” 萧承佑不在虽令人起疑,却也正令她无需矫揉作态,可以光明正大借他的势。 她何尝不知此举之跋扈,然而以她如今出嫁身份,往后能回府的机会少之又少,今日众目睽睽之下逞了威风,摆足了架子,往后府里众人才不敢怠慢于她母亲。 符欢闻言,大乱阵脚,嘴唇嗫嚅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眼看着香岚举起手,符欢几乎是下意识看向宁夫人的方向,尖叫求援:“母亲,您看她!” 闹出这样的动静,众人纷纷心底发怵,偌大的府邸中没有一人敢言,皆等着宁夫人主持大局,而一旁符泠的母亲郑氏脸色已渐渐惨白下去。 “够了!”宁夫人脸色黑如锅底,怨毒的眼神如毒蛇般锁住符泠,许久,才沉声道,“欢儿尚未出阁,行事难免莽撞些,你与她计较什么。” 宁夫人既已出面服软制止,符泠也不再冒险纠缠,挑眼睨着符欢:“宁夫人说的是。” 符欢脸色惨白,扭过头不敢言语,袖中手指在宁夫人背上戳了又戳。 符泠如今得势又如何?只要那郑氏在府中一天,所有事情还不都是宁夫人说了算,符泠就算有通天之力,也要受母亲性命的掣肘。 “小泠少不更事,还望夫人莫要动怒。”眼看着剑拔弩张的场面,郑氏忙求饶道。 她早习惯了宁夫人的强权压迫,数年来近乎残忍的生活让她胆小如惊弓之鸟,可若只是惩罚她便罢了,这些年她心中最不愿的,便是宁夫人的妒火牵连上符泠。 “你是什么身份,与一个贱婢置气。”宁夫人并未理会郑氏,她对符欢的露怯十分不满,伸手唤她过来,随即朝符泠扯出一个冷笑。 “到底是我们符家养出的孩子,我们诚心设宴款待,你竟这般不识规矩,护着个犯错的奴婢,多半是教养出了问题。” “我身为一家主母,对此不得视而不见,”宁夫人抬高声调,眼神落在郑氏身上,“你既诚心讨饶,那便让你代她受过吧!” 郑氏胆寒不已,但还是颤抖着起身,低低应了句“是”。 符氏家丁对此已然十分熟稔,宁夫人话音一落,为首的侍从便立刻手持鞭子和麻绳,气势汹汹走上前来,另一行人则动作麻利地将郑氏硬生生从宴席的角落里拖拽出来,坐在高位的符成面色平静,早已对此见怪不怪。 侍卫蠢蠢欲动,手中鞭子迎风一甩,在空中发出“啪”的响声。 这熟悉的声音,像是径直抽在符泠紧绷的神经上,过往无数惨烈的记忆瞬间从脑海迸发,在她的血液中流转,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深处出现了一种尖锐的慌乱。 符泠迅速环视四周,郑重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你们要打的是我的亲生母亲,而我,是将军府明媒正娶的世子妃!” 符泠目光炯炯,下颌线条略微紧绷,“世子妃”三个字掷地有声,像是某种示威。 周围不少侍卫显然被她的气势所恐吓,一时间不敢动手。 将军府自开国以来,盘踞京城百年,如今虽不得圣上欢心,可赫赫威名仍在,他们只是习惯了听命行事,可若真因此得罪了将军府,他们这种小角色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许多人已战战兢兢,开始向后退却,意图向符泠示好。 忽然,却听得宁夫人的声音从头顶炸响:“像你这样的贱骨头,也配当世子妃?” 符泠的眉心骤然蹙起。 方才让香岚回击,她便已知宁夫人不会轻易息事宁人,却没料到宁夫人竟如此肆无忌惮,连将军府的名号都镇不住她,刹那间,一种不好的预感在符泠心头升起。 宁夫人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笑道:“将军府陈氏是我闺中密友,别以为我不知,世子对你厌恶至极,连新婚夜都不愿在你房里待,真是叫人笑话!” 此话一出,四周一片嘘声,震惊猜疑者无数,连上座的符成脸上都写满了不可置信。 有眼人都瞧得出符泠这般姿容堪称上京绝色,世上岂会有男子见而不为之心动? 然而今日符泠独自前来本就十分可疑,加上宁夫人言之凿凿,众人心中难免信了七八分。 符泠咬着下唇,顿觉如坠冰窟。 她怎么都没想到,宁夫人竟与陈语笑有所往来,将军府内的密谈,竟在此刻蓦然揭晓。 “你若是乖乖听话,我还能将你这丑事守口如瓶,可你偏偏要违逆我!”宁夫人微眯起眼睛,呵道,“给我打!” 宁夫人一声令下,那道长鞭霎时就往被牢牢绑住的郑氏身上抽去,凌风挥出残影,力道之大足以一鞭见血。 “母亲!” 符泠来不及思考,几乎是瞬间身形便扑向郑氏,将她紧紧护在怀中,试图为她阻挡这一鞭。 侍从没想到符泠会扑身去挡,霎时大惊失色,但手上的力气来不及收起,众人眼睁睁看着那道蓄力十足的长鞭径直往符泠身上抽去。 “啪”的一声,那来不及收势的鞭尾如利剑从符泠抵挡的手背上滑过,赫然一道血痕。 “夫人,这……还打吗?”见血那侍卫也慌了,向宁夫人投去求助的眼神。 “打!”宁夫人毫不动摇,“她是世子妃又如何?没有娘家依傍,又惹丈夫不喜,所谓虚名,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有何可畏!” “是。”侍从领命,又扬手挥鞭。 有了宁夫人撑腰,这一鞭不再犹豫,眼见着要在符泠身上落下重伤。 第十一章 海棠花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刺骨冷光。 一把银色短匕以极快的速度从空中径直掷向鞭子的把手处,“锵”的一声,瞬间将长鞭弹开数米远,余力将那侍从的虎口骤然震碎。 短匕落地时,正巧钉在宁夫人鞋前,几乎再偏一寸,便能瞬间扎透她的足心。 “啊!”宁夫人没有预料,霎时被怵得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地跌坐在地上,不顾仪态地向后爬了几步,大叫起来,“什、什么人——” 然而,当她视线落在不远处阴翳下走出的男子身上,仿佛看见洪水猛兽,喉咙被掐住了似的,顿时噤声不语。 不仅是宁夫人,所有看清萧承佑的人,都不由得胆寒不已。 男子身着玄色衣衫,束腰的鞶革勾勒出常年征战沙场才有的精悍身体线条,鎏金滚边刺绣覆于衣摆,精密大气的云纹仿佛随风涌动着,令人俯首的磅礴之意扑面而来。 他气质毫无野蛮粗犷之意,反倒清俊矜贵,光风霁月仿佛话本中走出来的人物,可那刀裁般英挺的鼻梁、削薄的双唇却无不透着雕塑般的凌厉之色,剑眉之下那双冷沉的黑眸更仿佛盛着冰寒刺骨的风雪,铮然凛冽,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瞥,便让人畏惧不已。 一旁始终事不关己的符成率先认出萧承佑腰间的令牌,只是略微惊诧,便满脸堆笑道:“不知世子殿下光临,有失远迎啊!” “世子殿下?他不是……”宁夫人惊魂未定,话至一半,便被符成狠狠一瞪收了回去。 符成假装亲昵地向萧承佑走去,余光瞥向一边惊愕得合不拢嘴的侍从,识趣的下人当即便将郑氏松绑,仿佛方才凶神恶煞的一幕只是梦中虚晃一荡。 “殿下前来,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符成不经意似的擦了把头上的汗,内心将宁夫人骂了无数遍。 起初符泠说世子殿下只是耽搁时,他并未怀疑,还准备在府门口继续等待,谁知被宁夫人一搅撕破了脸,如今怕是难以下台,不知方才的对话被世子听进去多少,若真没了转圜余地,日后符家别提依仗将军府了,连如何自处都难言说。 宁夫人到底是有些见识,回过神来,连拭去身上灰尘都来不及,忙着跟住符成的步伐,咬着牙浮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原来是……世子殿下。” “嗯。”萧承佑神情凛然,几乎连一个眼神都未在他们二人身上逗留,径直走向前,将地上的匕首拾起,放在手中把玩,随即唇边挑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有事耽搁,来迟了些。” “不迟不迟!”符成忙打起圆场,“殿下既已来了,不如入席同欢?” 话音落地,却迟迟不见萧承佑回应。 他视线微微下敛,落在郑氏身旁微愣的符泠身上。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张扬娇艳,一袭橙红色散花水雾百褶裙,金缕的腰带将那窈窕的身段衬托得淋漓尽致。 然而此刻,那华丽的裙摆却沾染了些许尘土,逶迤蔓延至地面,仿佛一朵烂漫盛放至颓靡的海棠花,鼻尖微微泛着红,手背上鲜红刺目的伤痕夺目,狼狈的姿态又添了几分引人怜惜。 萧承佑看着,眸光骤然沉了下去。 主母苛待庶女并非奇闻,可符泠如今已嫁入将军府,宁夫人这嚣张之举,不外乎是在打将军府的脸面。 更何况,此次回京他既顶替沈昭的身份,便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这门婚事虽是令他困扰,可符泠到底是沈昭心仪的妻子,若为避嫌刻意冷落,令她受了委屈,想必沈昭在九泉之下亦难安息。 念及此,萧承佑心底不禁叹了口气,冷笑道:“同欢倒不必了,我向符大人索些东西吧。” 符成一愣,“世子殿下所求何物?” 话音未落,萧承佑手中利刃却骤然飞出,毫不拖泥带水地没入方才那持鞭的侍从颈中。 鲜血飞迸而出,霎时溅在离得最近的宁夫人身上。 宁夫人本就惊魂未定,视线蓦地被鲜红填满,吓得当即尖叫出声,倒头昏了过去。 然而萧承佑并未收手,短短片刻,竟将方才所有参与的侍从皆斩于刀下,刹那间,符家血流满地,乱成一团。 “便先取这些吧。” 萧承佑用帕子细细将匕首上血痕拭尽,随即缓步上前,在距符泠一步之遥的位置站定。 他身形高大,眉眼阴鸷,仿若从血海尸山中杀出的修罗,周身满是血腥戾气。 “殿、殿下?” 符泠从惊惶中回神,下意识仰起雪白细弱的脖颈,定定地望向他。 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帘幕,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缓缓交织,短暂的对视,唯有无尽的静谧在周身回荡。 “还好吗?”萧承佑的语气忽然温和了些,朝她问道。 “谢……夫君关心,妾身一切安好。” 方才宁夫人公然的嘲讽还停留在回忆中,符泠的声音显得有些虚浮,一时间不由得有些费解。 此刻他不该是在安慰那柔弱不能自理的青梅姜小姐吗,为何忽然出现在此? 然而只是片刻犹疑,萧承佑便已蹲下身来,抓住了符泠的手腕。 他方才大开杀戒的模样实在太过骇人,此刻靠得近,周身被他的阴影笼罩,符泠的身体下意识战栗起来。 “别动。” 想要收回手,却被萧承佑稳稳捉住。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些金疮药洒在她手背伤处,那鞭痕原本不重,血顿时止住了。 微风拂过,符泠的手背只留下一阵清凉。 萧承佑起身,目光像是不经意似的在她身上一扫而过,见符泠没有其他受伤,也就放下心来,“若是无事,夫人随我一同回府吧。” 他头一次开口唤符泠“夫人”,即便这只是在外护着她必要的手段,但这两个字从口中说出去,一种异样而微小的情愫立刻包裹住了他,仿佛他早已熟稔地呼唤了她千遍万遍。 萧承佑神情未动,心底却有一瞬间的怅惘。 事情闹到如今地步,也没了在此处驻留的必要,符泠垂下眼眸,低低应了句:“好。” 一旁符成的脸色黑得像锅底,可自知理亏,又碍于将军府强权,不敢说一句话。 万籁俱寂中,符泠随着萧承佑的步伐往外走,直到上了马车,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松懈下来。 将军府的排场向来不小,出行的马车内也十分宽敞华丽,二人待在一处也丝毫不显得拥挤,但她还是不经意地朝萧承佑的方向靠近了些许。 习惯了无依无靠、饱受欺凌的生活,头一次有人出手相救,反倒让符泠有种虚妄的不适应,更何况她和萧承佑的关系,除了那空有契约的婚书之外,别无其他。 萧承佑自上了马车之后便一直缄默不语,对她的靠近也仿佛视若无睹,只是微微偏头看向另一侧窗外,方才浑身凌厉的气质早已收敛起来,只剩下看不透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夫君。”符泠诚恳说道。 萧承佑淡然道:“举手之劳罢了。” 符泠咬着下唇,片刻后又问道:“方才死的那些人……” 她最初搬出将军府,不过只是逞逞威风,叫下人不敢欺辱于郑氏,可谁知萧承佑竟一来,不仅为她撑腰,甚至公然在府中大开杀戒,符成虽是七品官员,可宁夫人娘家到底手眼通天,萧承佑此举只怕惹上祸端。 “无妨,”萧承佑眼尾似有几分轻蔑,“此事我自会压下。” 他此番为复仇而来,自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若非如今借人身份初入京城,行事张扬怕引人注目,就算将那宁夫人斩于刀下,也无甚麻烦。 符泠半信半疑地望着他,小鹿般的眼睫扑闪了几下,乖巧点头道:“嗯。” 萧承佑的视线下意识落在她手背干涸的血迹上,神情似乎有瞬间的动摇,但很快又撇过眼神。 来京之前他并不知道将军府中有个新婚的妻子,对符泠也无甚了解,只是偶然听下人议论她出身低微,配不上世子妃之位。 他不置可否,符泠能叫老夫人和沈昭赏识,定是有些过人之处,况且再低的身份,凭将军府在京的势力还是能罩住她。 然而他想错了。 今日来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符泠母女身上,他才得以将这一场闹剧尽收眼底。 萧承佑怎么也没想到,符泠看似温室娇花的外表之下,竟承受着这般非人的屈辱—— 他更无法面对宁夫人那句“世子对你厌恶至极”的说法。 原本成为世子妃后的符泠早该摆脱这些凌虐,却因为自己对她避嫌的冷待,而重新回到孤立无援的痛苦的境地。 这并不是她的错。 车幰被微风拂动,若隐若现的日光倾洒在萧承佑棱角分明的侧脸,仿佛庄严肃穆的神只,沉黑如墨的眸中看不出情绪。 眼看着马车内陷入沉默,符泠不愿放弃这样天时地利独处的好时机,琢磨着如何与萧承佑搭话,思索了半晌,问道:“姜小姐的身子……好些了吗?” 符泠望着萧承佑,脸上不假思索地浮起饱含担忧的神情,仿佛她时刻牵挂着姜小姐的安危。 第十二章 短暂的依存 萧承佑沉默了片刻,答道:“她无事。” 他并没忘记归宁之事,只是姜浅一大早闹出那样大动静,又搬出先夫人的情谊相胁。 到底沈昭与她青梅竹马,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得置之不理,见时辰还早,便将姜浅送到医馆,随后快马加鞭来寻符泠,却听见下人说她已独自出发。 本以为符泠是因姜浅的事心生怨怼才抛下他离开,可看着符泠此刻真挚而动人的眼神,不知为何,萧承佑心底某处忽然软下去几分。 不论真情还是假意,今日到底是他对不住她。 “姜小姐既无事,妾身便放心了。”符泠点了点头,朝萧承佑轻轻勾起唇角。 她鬓角乱了些,绒毛般的碎发轻拂过白皙的面颊,略施粉黛的面庞如朝霞映雪,轮廓是圆润娇憨的,眼尾微挑却是精致惑人,二人离得近,萧承佑便看清她那小巧鼻尖边一点棕色小痣,映着两颊浅浅梨涡,活脱脱撩人心怀。 萧承佑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止住了。 沈昭虽身囿边疆,生性却最好风雅,若能有命瞧见自己这新婚妻子,想必是视若珍宝。 萧承佑按下心神,默不作声地盯着车厢内一处装饰瞧看,可余光却忍不住关注着身边符泠的动静。 她似是有些累了,原本一丝不苟的姿态松懈了些许,纤长的睫羽忽闪如蝴蝶蹁跹,在白皙的面颊上落下一小片阴影,清丽的眉眼间隐约泛起困顿之色。 不知过了多久,萧承佑忽觉肩上一沉。 多年的从军经验早已在他骨子里刻下警惕,萧承佑的手几乎是下意识抵在腰间短匕上,紧绷的手背浮起青筋,其下隐藏的磅礴力量可以瞬间抹掉敌人的脖颈。 然而下一刻,他颈侧传来细微的触觉。 随着萧承佑转过头,符泠柔美的睡颜全然映入他眼底。 似是被他方才的举动惊扰,那莹润朱唇间无意识地轻哼了一声,这细小的呢喃令萧承佑一愣,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只日光下小憩的猫儿,慵懒困乏,憨态可掬。 萧承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垂眸不语。 符泠鬓角微乱的碎发少许倾洒在他的颈畔,随着马车的颠簸,皮肤底下泛起难耐的痒意。 萧承佑忽的有些怔忪,掌心紧握短匕的力气微松,护柄雕饰繁复的花纹磕在柔软的坐垫上,一声温柔的闷响。 马车内十分静谧,只有车轮碾过地面轰隆隆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像是沸水上方汩汩涌出的气泡,流淌着烧灼着他血管里的每一寸。 他们离得太近,呼吸声都交缠在一起,只需略微低下些头,他便能轻而易举地触碰到符泠娇俏的鼻尖,还有她樱桃般浅红的、泛着盈盈水光的唇瓣。 狭小的空间内,连清浅的呼吸都成了一种异样的蛊惑。 萧承佑心中暗惊,下意识想推开符泠,可垂眸看着符泠酣眠的姿态,鬼使神差地没有动作,任由她依靠着自己的肩膀。 从符家到将军府,原本不远的一条路,时间却显得十分漫长。 京畿繁华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小贩的吆喝声和行人的交谈声夹杂在一处,和边疆无穷无尽的荒凉大相径庭,萧承佑原本紧绷的神经似乎也随着溢入耳畔的烟火气放松下来。 他闻到符泠发丝间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仿佛置身于白花盛开的院落,栀子和晚香玉的气息交织成一张大网,笼罩着安然的梦乡。 “吁——”的一声,马车终于停驻下来。 萧承佑依旧安静地坐在原处,而符泠醒了过来,目光似乎有些惊诧地瞥过他肩头。 “妾身失礼了。”符泠忙起身道。 她声音不大不小,带着初醒时柔软的鼻音,萧承佑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偏过头去:“无妨。” 那萦绕不绝的幽香更深了些。 不等符泠回话,萧承佑已下了马车,不远处小厮迎上前来向他低语,交谈中零星几个字词溢入符泠的耳畔。 “姜小姐……入宫述职……” 符泠唇角的笑意渐浅,搀着香岚的手下了车,眸中那懵懂的神色也全然消散。 方才在车上她根本没有睡着,作势靠在萧承佑肩头,也不过是试探他的伎俩罢了。 她清晰地听见那一瞬间萧承佑刀刃即将出鞘的锋利响声,他略重的呼吸打在她耳边。 明明可以推开她的,他却偏偏这样由着自己倚靠了一路。 “老夫人请您过去。”一道声音打断了符泠的思绪,是老夫人的贴身侍女。 “劳烦姑姑了。”符泠定了定神,不经意地回头,方才萧承佑驻足的位置已然没了人影。 符泠换下了那身沾染尘土的盛装,换了身素雅的衣衫,随着侍女的步伐去会见老夫人。 陈语笑不在,老夫人的住处更添了几分寂寥幽静。 与选她做世子妃时的和蔼不同,老夫人如今对她的态度称得上不冷不热。 侍从通报过,老夫人只是把玩着手中佛珠,并未抬头:“今日回门可还顺利?” 符泠并不诧异,她心里明白,老夫人心里,排在首位的永远是世子和将军府的前程。 皇帝这些年对将军府虎视眈眈,满府上下盼望着嫡长孙的降生以承袭爵位,世子不喜她,老夫人并未怪责,甚至给她添置了丰厚的回门礼撑场面,已是最大的宽容慈爱。 符泠乖巧答道:“谢老夫人关心,一切顺利。” 她抿唇一笑,顺势又道:“今日的回门礼,妾身铭记于心,定不辜负老夫人一番好意。” 符泠的话落在地上,老夫人却半晌没有开口,眉眼间腾起些惊异的神色,良久才道:“便是如此,你也莫要忘了,身为出嫁的女子,最重要的还是夫家。” “……是。”符泠低下头,心中惊惶。 老夫人虽举止如常,可方才片刻投来的惊诧的目光还是被她尽收眼底。 霎时间,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的回门礼,或许并不是老夫人添置的。 记忆中浮现出那串长长的清单里无数财宝,其中几样珍贵之物,显然不是寻常途径得来的,甚至不像京城里所有。 她原本以为是将军府财物丰厚,可如今想来,能拿得出这些物件、还神不知鬼不觉瞒过院中上下所有人的,唯有世子殿下一人。 只是为何,此事分明是有恩于她,殿下却不愿让自己知道? 迎着老夫人的目光,符泠来不及细想,忙道:“老夫人教训的是,妾身定谨遵教诲。” 老夫人提点两句,便也有些乏累,符泠见状,便主动上前为老夫人诊脉。 到底是出身将门,老夫人虽年事已高,身子骨却仍是硬朗,符泠感知着老夫人体内经脉的流动,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不久前见到的母亲郑氏,想起她面容上浮起的不合时宜的沟壑,还有那苍白如纸的唇色。 这一切,都拜母亲体内那潜藏已久的剧毒所赐。 第十三章 要生嫡长孙,还需借世子之力 符成色令智昏,母亲郑氏来到府中不久便生下了她,宁夫人嫉妒不已,便花重金买通西域的毒医,在郑氏的饮食中下了幻尘散这失传已久的毒药。 这药见效虽慢,却是剧毒无比,发作时如万蚁噬心,常人无法忍受的痛楚从骨髓里透出来,承受这种极致疼痛之人,十年之内非死即疯。 郑氏性子软弱,唯独牵挂符泠,硬生生扛着这钻心剜骨般的疼痛度过了七年—— 直到偶然一个雷雨夜,幻尘散发作时郑氏来不及躲藏,径直被尚且年幼的符泠撞见。 符泠从未见过母亲这般狼狈而濒死的模样,手足无措之际,想起偶然间听说不远处仙山中有一位妙手回春的神医,她顾不上那么多,病急乱投医似的揣着自己所有攒下的碎银子,从山脚一路磕头到山顶,求神医救救她母亲。 倾盆暴雨之下,血水混合着汗水,蜿蜒流淌在符泠姣好而惨白的面容上,仿佛地狱里走出的恶鬼。 她强撑着跪了一夜,终于忍不住晕倒在那青石台阶边时,面前的门忽然开了。 一双柔软但有力量的手将弱小的符泠搀起来。 神医许容是她命中难得的贵人,不仅凭借着精湛的医术缓和了郑氏的病情,亦破例收了她这对医术一窍不通的弱女子做徒弟,对她不吝赐教。 学医吃的苦头不比她在府中过的日子好熬,幸而符泠向来勤勉刻苦,学习新事物又融会贯通,便是凭着这一手精湛的医术得了老夫人的青眼,破例许她这般身份能够参选世子妃。 而她也不负这些年的筹谋,在一众四体不勤的世家贵女中出类拔萃,多年钻研一鸣惊人,一朝使自己登上从未料想过的高位。 符泠想着,手上已写好药方,朝老夫人说道:“这方子上有几枚药容易混淆,还请老夫人稍候,妾身亲自去药房抓罢。” 老夫人自是信任符泠,并未多想,便遣人领符泠到将军府的药房中。 踏入药房,符泠不由得惊讶得瞪大了眼,眸中神采照人。 偌大的室内摆满了各种珍稀的药材,将军府百年积淀,许多药材都是市面上有价无市的珍藏,一股柔和的药香气漂浮在空气中。 “你先退下吧。”符泠屏退了跟随左右的老夫人的侍女,信步在药房中逛起来,余光打量着架子中各种药材。 幻尘散一旦埋入身体中,此人便再没有活路可走,母亲这些年靠着师傅的一手精湛医术暂缓毒性吊着性命,但时日一久,蛰伏在体内的药性爆发,便再无回春之术。 符泠脑海中闪过师傅给母亲把脉后阴郁的脸色和沉重的叮嘱,心绪沉沉坠入谷底。 两年之内,若不能找到千金草这一奇珍解毒,恐怕母亲的病情再无转圜之力。 将老夫人的药方抓完,符泠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 “夫人?”门外的侍女见她许久不出来,忍不住催促道。 符泠应了一声,知道不能久留,视线以极快的速度在密密麻麻的展柜上逡巡,忽地停驻在某个看似不起眼、却上了数道大锁的匣子上。 本来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将军府内竟真有千金草! 一股不可置信的狂喜在心间蔓延开来,符泠仿佛着魔了似的,忍不住踮起脚,眸光闪闪,想伸手触碰那自己心心念念了数年的药材。 “砰”的一声,门忽然被推开。 侍女脸色有些为难,劝道:“药房内奇珍异宝众多,是将军府重地,夫人还是不要久留为好。” 符泠这才回过神来,颊边抿起一抹讪讪的笑意:“是,我这就出去。” 见她态度格外和善,那侍女也放下心来,顺着符泠方才手指的方向看见架子上的千金草,说道:“夫人果然是医术精湛,竟识得咱们府中这宝物。” “姑姑谬赞了,”符泠不动声色,闲谈般夸赞道,“将军府不愧是底蕴深厚。” 那侍女数十年陪在老夫人身边,已是将军府中的老人,心中难免升起一抹自豪之意,介绍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千金草是老夫人当年出嫁时先皇后赏赐的陪嫁之物,老夫人最是稀罕,说要留给将军府的嫡长孙做满月礼呢。” 符泠愣了一下,唇边的笑意险些没挂住。 早知这贵重之物不可轻易得来,但这嫡长孙…… 符泠神情怔忪,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冷风从半掩的门外吹进来,一股淡淡的愁绪也随之穿透身体。 若萧承佑始终不愿与她亲近,即便这千金草近在咫尺,她也无从拿到。 她眉眼中流露出的这点哀愁落在侍女眼里,便是得不到世子宠爱的惆怅,侍女对符泠这般没架子的夫人心生好感,不经意似的提醒道: “夫人不必忧心,您和殿下时日还长,殿下战功显赫,一回京圣上便传召他入宫述职,夫人面色和善,定是有福之人。” 符泠的思绪被打断,明白侍女提点,笑道:“那我便提前谢过姑姑了。” 侍女笑而不语,接过符泠抓好的药,符泠叮嘱了她几句煎药的法子,侍女将药房三四道大锁重新落下,低头道:“奴婢先退下了。” 偌大的院落中转眼变得空空荡荡。 初春的薄雾漂浮在空气中,一股混杂着泥土和青草芳香的气息缓缓溢入鼻尖。 符泠怔怔地驻足了片刻,心中叹了口气。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弄明白世子对她的态度,若能借他之力,许多事情也就迎刃而解。 念及此,符泠便循着侍女的话,往将军府门前与书房间的必经之路走去。 府邸宽敞通透,一路上见到的侍从并不多,井然有序地从廊庑间穿行而过,生怕打扰符泠,唯有院中万物复苏的景致迷人眼。 时辰还早,符泠便也闲庭信步,将府内亭台楼阁乃至一草一木记在心中。 蓦地,一道细微如猫叫的哭声从墙角处传来。 符泠立刻抬眼望去,高大的槐树下,隐约看见一个女孩颤抖的背影——约么十三四岁,抱膝埋头,显得瘦弱瑟缩。 将军府内管制森严,符泠不由得心中一惊,定睛一看,更发现那女孩身上衣衫是不同于下人的规格,上好的锦缎洗得发皱褪色,尺码也显然不符,袖口长了许多,细节处还打着补丁。 符泠眉心微蹙,对女孩有了大致的猜测。 她初来乍到,头脑中警惕的神经叫嚣着让她不要掺和其中,以免危及自身,然而踌躇之际,忽见不远处廊庑下,一道修长身影一闪而过。 她向来记忆力强,即便只寥寥见了几面,符泠也顿时察觉出所来之人。 第十四章 清润的骨节 廊庑之下,萧承佑长身玉立。 他方从皇宫里回来,面色阴沉,墨瞳中翻涌着难以抑制的情绪,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这是他长大以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三叔—— 那个十八年前诬告父亲谋反,他平生心里最恨的仇敌,当今天子。 回忆涌来,萧承佑的脑海中不自主又浮现出大殿之上那人狼子野心的面孔,还有那一字一句的问话,即便他将边军布防图呈上,仍被旁敲侧击大将军如何率领部下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中作战数十年、边疆是否偷藏兵马…… 无一例外是对将军府的百般猜忌。 萧承佑眉眼微敛,寡冷的眉梢掩饰着心间汹涌的恨意。 他为了这场复仇谋划了数十年,对皇帝刻意试探的问话回答得一丝不漏,即便如此,他心里仍然为将军府感到不值。 即便是仇恨之人登上皇位,命他率领残兵败将驻守极寒之地,大将军也从未放弃过边疆百姓的安危,无数次浴血奋战、多少将士的牺牲,才换得边疆安宁。 而那在皇宫中奢靡无度、荒唐度日的皇帝,便是料定了大将军刚正的品性,这些年暗中动了多少手脚,恐怕日夜都想看见大将军惨白的尸首回到京城,好一举将这觊觎已久的兵权名正言顺地归入手中。 这般自私狠辣、草菅人命之人,怎配做一国之君? 倏地,女子清越的声线打断了萧承佑的思绪。 不远处的院中层林叠翠,缠绵的微风拂动着翠绿的浪潮。 循声望去,墙角处一个面色苍白的瘦小女孩正压抑着啜泣,显得分外可怜。 萧承佑神色微凝,他回京前早得了将军府内众人的画像,当即认出这是府中庶长女沈宁。 然而视线一转,却发现沈宁身边的女子,正是不久前才分别的、他名义上的妻子符泠。 她早已换下了那身妩媚张扬的盛装,身着浅蓝色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清丽而雅致,一头青丝用蝴蝶流苏浅浅挽起,随风蹁跹。 她的手正置于沈宁背上缓缓抚摸,又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丝毫不在乎那源源不断的泪水沾染了自己凝脂般细腻的肌肤,而沈宁也因着这亲和的安慰,啜泣声渐渐消了。 看着眼前场景,萧承佑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了,忽然一坠。 “殿下?”他身旁的书童阿书见萧承佑驻足不前,轻声询问。 然而声音方滑出喉咙,却被萧承佑抬起的手阻拦。 暮色渐深,日光被廊下梁柱斜切成一片,静静坠落在萧承佑冷峻的面容上。 他的视线从符泠白皙的手背一路滑落到她袖口露出的一截皓腕上,那里戴了一枚品相普通的玉镯,纤细的骨节微微凸起,玉镯散发的光晕和浅金色日光糅杂在一处,将她的手腕照得几乎有种透明之感,仿佛一碰即碎的莹润琉璃,让人忍不住久久出神。 萧承佑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场景,片刻后,倒退一步,身形陷进阴影里。 另一边,符泠的安抚已使沈宁停止了哭泣,她余光一瞥,廊庑下那抹暗色已经全然看不见。 他本就对她毫不在意,眼下走开也是正常。 符泠本就没对萧承佑抱有什么期待,以为他已经离开,心中虽略微叹息,但身上那缕故作柔弱之态转眼间便消散开来,微垂的眉眼覆上一层清冷持重之色。 从沈宁断断续续的诉说中,符泠已了解到事情的缘由。 沈宁是将军府庶长女,生母文姨娘是与陈语笑一道入府的妾室,文家世代清流,原是更有望主掌中馈的,谁知十年前蓦地生了怪病,自此搬出将军府去别院修养。 文姨娘走后,陈语笑便接管了府内大权,沈宁的日子也愈发艰难起来。 起初是克扣饮食用度,接着身边得力之人被动辄问罪,眼下竟抓了她的乳娘苏嬷嬷,要重刑责打赶出府去,沈宁虽身为庶长女,眼下也求助无门,只得躲起来哭。 符泠沉思片刻,说道:“你先别急,抓人问罪总要有个由头,既是诬陷,想必能找出破绽来。” “没用的。”沈宁摇摇头,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颊滑落下来,“府里的张管家是陈姨娘的亲表兄,他们想做手脚轻而易举,从前我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可结果……” 她重重抽噎了几下,话语的末尾淹进沉闷的哭声中。 符泠听罢,眸色略沉。 大将军远在边疆,这陈语笑在府中不愧是一手遮天,连庶长女身边最亲近的嬷嬷都不放过,其手段与狠毒之心可见一斑。 她不禁思索,那文姨娘所生的怪病,究竟是偶然,还是人为。 若是人为所致……符泠眸色微沉,说道:“你且与我说来,他们是如何诬陷苏嬷嬷的,我为你做主,或有转圜余地。” 沈宁闻言,霎时瞪大了眼,眸中神色闪烁了几下,似乎是下定决心。 正要开口,却蓦地听见背后传来一道声音:“找到她了!” 一扭头,迎面便看见陈语笑张扬的笑容,她走在最前方,率着一众侍从气势汹汹走上前。 “哟,今日院中真是热闹。” 陈语笑浑身上下皆是华丽装扮,与一旁沈宁陈旧的衣衫对比鲜明。 她细长的眼尾像被皮影戏中的丝线高高牵起,张扬得意之色扑面而来。 沈宁看见陈语笑,原本就蒙着愁色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下意识手忙脚乱地往符泠身后藏,但还是被张管家一把薅住。 “大小姐年纪不小了,还这般调皮,叫奴才好生寻找啊!” 张管家面上客气,手却如钳子般将沈宁硬生生拖拽至前,沈宁吃痛,但还是瞪眼厉声问他:“苏嬷嬷是我乳娘,你们把她怎么了?” 张管家有恃无恐,反倒笑起来,朝后挥了挥手。 人群顿时岔开了一条道路,一个浑身是血的妇人像块破抹布似的被扔上前,看见沈宁,似要说些什么,张口却吐出血沫,显然是受了刑。 “苏嬷嬷!”沈宁蓄满眼眶的热泪忍不住布满了脸庞,立刻扑上前去,抱着那妇人哭了起来。 苏嬷嬷显然遭了打,身上衣衫破损处渗出血来,但她仍是轻拍着沈宁安慰,目光中满是柔情。 陈语笑给张管家使了个眼色,下一刻,二人便被迫分开,几个壮汉将苏嬷嬷擒住,按在地上。 陈语笑丹唇一挑,笑道:“惩治的既是大小姐身边人,这行刑也还需大小姐亲自瞧着才是。” 第十五章 蜉蝣撼树 “你……你别太过分!”沈宁被激得双目赤红,恨不得冲上前将陈语笑撕碎。 眼看着气氛剑拔弩张,符泠上前一步,打断道:“苏嬷嬷是府中老人,若是大动干戈用私刑,若传出去,恐怕于将军府名声有碍。” 陈语笑面上的跋扈凝固了片刻,继而皮笑肉不笑道:“世子妃有所不知,这嬷嬷手脚不干净,偷盗将军府财物,该是打断腿赶出府去,并无不妥。” 说着,陈语笑话音略重,带了几分警告之意:“倒是世子妃,这般维护罪人,恐怕要坏了将军府的规矩。” “原是如此,”符泠轻敛下眉眼,沉吟片刻,“既是偷窃之罪,想必已经人赃并获了吧。” 她态度并不咄咄逼人,反倒显得温和,张管家见了,难免放松警惕,殷勤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个花瓶献上。 那花瓶样式圆润如饱满果实,其上装饰精美繁复,显然不是下人能拥有之物。 “世子妃请看,此物便是从那嬷嬷房中搜出来的。”张管家瞪着苏嬷嬷,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扬声呵道,“苏嬷嬷胆大包天,坏了将军府规矩,唯有重罚,方能以儆效尤!” “你住口!”一旁的沈宁再也憋不住气,大骂道,“你们就是故意的,苏嬷嬷才不是这种人!” 符泠并不着急,只是接下那花瓶,不徐不疾打量了几番,忽然挑唇一笑:“这花瓶的确名贵。” “世子妃所言极是啊!”张管家长吁短叹地附和起来,而一边陈语笑心中也不禁泛起得意。 本以为这世子妃看着有几分手段,实际内里还不是虚软如棉花,随意一吓便漏了馅。 “事情既已明了,世子妃觉得,这苏嬷嬷该如何处置啊?”陈语笑问。 符泠的视线仍落在那花瓶上,凝眉思索片刻,忽然指着一处开口道:“不急。” “且看这花瓶的釉面,是特殊琉璃所制,遇光则会变换颜色。”她将花瓶迎着日光举起,隐约透出些青蓝色,接着又展示出花瓶底部,“这一圈镶嵌宝石的回纹,是西域独有的装饰。” 符泠声音顿了顿,继而斩钉截铁道:“因此我觉得,这花瓶不仅名贵,更是我朝贡品。” 此话一出,四周惊叹议论声不断。 将军府世代执掌军权,底蕴深厚,府内名贵物品常见,可贡品却是将士们从军在外立下汗马功劳,宫中才会遣人赏赐下来的,极为稀少,皆是仔细存放不容有失的。 这样珍贵的物品,怎会被一个嬷嬷轻易偷窃? “此物既能被苏嬷嬷偷去,想必是其中环节出了差错,还不知府中另有多少这般行径,”符泠面色沉静,不容陈语笑插话,迅速吩咐道,“依我之见,不如借此机会,将府中所有下人房皆查看一番,以免日后将军府因此受累。” 声音落地,四面顿时鸦雀无声,唯有院中葳蕤草木迎风簌簌作响。 “张管家,你怎么看?”陈语笑面上得意的神色骤然熄了,眼角一斜,便狠狠剜了张管家一眼。 “这……”张管家神色惊惶,欲哭无泪。 诬陷下人的事他已不是头一次做了,从未有过什么纰漏。 想着这苏嬷嬷是大小姐最后的依靠,他今日随意在库房拿了个东西丢在她房中,不一会儿再带人搜出来,怎会想到这花瓶有什么蹊跷,世子妃这畔又横生枝节呢? 更要命的是,他和陈语笑这些年里应外合,不知将府上多少珍贵财务占为己有,若世子妃较真起来,且不说细究那些黑账,就是眼下他房中都有许多不合规格、够他被赶出将军府十回八回的物件。 张管家头上的冷汗止不住地往下冒,踌躇了许久,才咬着牙道:“奴才妄言,此事既由苏嬷嬷所起,惩治她一个便是,世子妃也不必劳心,大动干戈了吧。” “我既已嫁入将军府,便把这儿认作我的家,何来劳心一说。” 看着张管家这番反应,符泠便知他心虚,笑道:“张管家方才说以儆效尤,想必是问心无愧,不如先从你房中查起,给下人们做个表率如何?” 咸湿的汗水流到了张管家的唇缝中,他死死抿住唇,看着一旁那鲜血淋漓的苏嬷嬷,料想着自己被抓住后凄惨的下场,只觉得两股战战,浑身都绵软起来,使不上一点力气。 没用的东西。 陈语笑眉心一压,正要上前制止,却见符泠笑吟吟道:“张管家这般犹豫,可是觉得我冒犯?” “若是如此,从我房中先搜起亦可,”她望向陈语笑,眼神中满是懵懂,却有一种不容动摇的力量流露出来,“想必陈姨娘也——” “够了!”陈语笑脸色黑如锅底。 张管家敛财无数,她房中更是出了名的销金窟,眼看着符泠誓不罢休的模样,恐怕最后要闹到老夫人面前去,难以收场。 “怕是有什么误会吧。”陈语笑胸口发闷,却只能咽下这一口恶气。 她手指轻轻勾了勾,便立刻有侍女上前“扑通”一声跪下来。 “都是奴婢的错!”侍女连磕了几个响头,额头都渗出血痕来。 她怯懦而潮湿的眼神望向陈语笑,嘴唇嗫嚅了几下,大声道:“奴婢是负责打扫库房的,与苏嬷嬷有旧怨在身,因此将花瓶放在苏嬷嬷房中,想诬陷于她。” 侍女似乎也清楚即将面临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微弱,乃至于颤抖起来:“还请世子妃、陈姨娘饶奴婢一命!” 紧接着,她像不要命似地连连磕头,仿佛流出的鲜血可以抵罪一般。 陈语笑冷眼睨着侍女,又定定地看向符泠,那眼神既是妥协,又像威逼。 “既是如此,便自去领罚吧。”陈语笑话音一落,那侍女立刻哀嚎着被拖了下去。 符泠看着眼前场景,只觉得自己的心上仿佛落了一颗沉甸甸的巨石,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她清楚自己初来乍到势单力薄,又不得世子宠爱,而陈语笑张管家二人狼狈为奸,不是善惹的茬,今日能保住这苏嬷嬷的性命已不容易,妄想蜉蝣撼大树也是徒然。 符泠垂下眼睫,地面那抹鲜明刺目的红色血痕便落入视线之中,令她不禁有一瞬间的黯然。 苏嬷嬷和方才那不知名的侍女,都只是陈语笑势力的大网中被碾过的蝼蚁,无足轻重。 蜉蝣撼树难,然而日积月累,蝼蚁能否将其啃噬呢? 第十六章 水痕 “世子妃,事情既明,今日便这样吧。”符泠回过神来,是陈语笑在唤她。 陈语笑并没有和她商量之意,步履匆匆地朝前走,擦身而过时,肩膀用力撞了她一下,继而呵道,“都散了!” 冷冰冰的声音落地,四周围观的侍从立刻作鸟兽散,转眼庭院中恢复了平静。 “嫂嫂今日恩情,我定会牢记于心,”沈宁感激地看着符泠,深深一拜,“往后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嫂嫂尽管开口,我保证赴汤蹈火!” 她身形瘦弱,话语却铿锵有力,方才满是惊慌无助的眼神如今透着坚韧。 “这些都是后话,带苏嬷嬷看病要紧。”符泠看着一边浑身染满鲜血的苏嬷嬷,目光中带了些怜悯。 “是,那我便不久留了。”沈宁点点头,将苏嬷嬷苍老无力的胳膊架起来,搭在自己瘦削的肩膀上。 主仆二人渐行渐远,断断续续的对话随风飘进符泠耳畔。 “我记得将军府对贡品看管极严,张管家今日竟会犯这样的错……” “好幸运,和嫂嫂在一起运气都变好了。” 声音逐渐飘散,转眼间,暮色已全然倾覆下来。 符泠抿了下唇,方才激愤中袖底不自主攥住的拳慢慢松开,掌心的薄汗被微风吹出些许凉意。 将军府管制森严,此事并不是幸运眷顾,方才她断言那花瓶是贡品,不过是料定了张管家不识货的兵行险招。 师傅从前在外游历,常会与她说起些外域的风土人情,恰好在这花瓶上看出些端倪,便击其不意。 再加上陈语笑和张管家二人在府中肆行无忌的做派,她更料定背后猫腻。 方才她看着镇定,实则更多是在赌。 但她赌赢了。 廊庑之下,檐影已被切成斜斜的一道。 忽明忽暗的光影落在萧承佑身上,他静静地伫立着,看着不远处的符泠,周身肃杀的气质藏锋敛锷,凌厉的眉眼也显出半分柔情。 满园草木掩映着潋滟微光,庭院中唯有符泠窈窕的身影,灿烂的金色微光从云霞间散落,在她身上落下一层赤金色的薄纱。 氤氲白雾和轻柔花香交织缠绵,仿佛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 眼看天色渐晚,符泠揣着满腹心绪,回身往文韵堂中去。 然而步履方迈过青石台阶,倏地一道高大的身影闯入眼帘。 看见萧承佑,符泠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道:“夫、夫君还没走?” 声音脱口而出的瞬间,她便惊觉不妙,手指捂住了嘴,指缝间露出的唇瓣鲜妍欲滴。 “还没”二字落在萧承佑耳畔,他眼尾戏谑一晃而过,但很快恢复了漠然,似乎对此并无探究的兴趣,“这便走了。” “哎……等等!”眼看着萧承佑回身,符泠忙伸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袖子下的肌肤,剧烈的疼痛瞬间令她眼眶中溢满热泪。 萧承佑平静地转回身,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垂眸看着她。 一日之间,他目睹了自己这个“新婚妻子”太多不同的姿态,刚毅不屈的、善解人意的、胆大心细的…… 而如今,那双精美动人的眸子正泫然欲泣地望着他,淡灰的颜色像名家勾勒的水墨画卷,泪滴蓄起澄澈的湖,睫羽轻扫,飘逸而过的是孱弱的、娇怯欲滴的模样。 他恍然回想起方才符泠临危不惧、履险如夷的样子,愣怔的一瞬,那泪滴已掠过符泠白皙的面庞,滑落到她尖翘的下巴上。 “方才的事,夫君都看到了?”符泠仰起头,似蒙受了天大的委屈,“那陈姨娘和张管家实在霸道,妾身真是怕极了……” 暮色光晕荡漾在她微红的鼻尖,活像被欺负得紧了,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爱。 纵使知晓她故作姿态,萧承佑仍是有些移不开神。 他的身体下意识想避开符泠,可心中却始终有个声音叫嚣着,不断地劝告着:留下来陪她。 萧承佑望着符泠,眼尾弯下了一个极为微小的弧度,片刻后,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抚上符泠的面颊。 细腻如羊脂玉般的触感,他的指尖轻轻扫过,拭去了那滴眼泪。 “你既是世子妃,便有管事之权。” 萧承佑俯身凝视着符泠,寡淡的神色仍是无比平静,可近在咫尺的距离又好像他将符泠轻而易举地禁锢在怀中。 “不必害怕,往后若她再寻衅,我自会护着你。” “谢夫君。”符泠唇瓣轻启,在他耳边轻声道。 萧承佑对她冷淡疏离,这番话她本不该信,可不久前回门时萧承佑为她大开杀戒,府邸里那鲜血淋漓的场面还历历在目,此刻又直言会护着她…… 这番表现,不禁令她怀疑,萧承佑对她究竟是何心思? 念及此,她袖口下的指尖有些不安分地勾了勾他的掌心,柔声道:“夫君你真好。” 像被猫爪轻轻挠了一下,萧承佑下意识抽回了手。 她的泪水还残留在他手上,他下意识轻碾了一下,微凉的触感在肌肤上化开,从指尖一直蔓延到身体深处。 萧承佑撇开目光:“若是无事……” “夫君今夜陪妾身一同用晚膳可好?”符泠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她朝萧承佑靠近了些,手指拉住他衣袖,轻轻晃了晃,柔软的语气仿佛受惊的小鹿,“夫君不在,妾身会害怕。” 最后一点日光已全然消失,宁静的夜色之中,四周万籁俱寂,萧承佑冷沉的黑眸子完全隐藏在阴影里。 萧承佑心中踌躇,一时没有回答她。 皇帝的召见对他与大将军的计划至关重要,这些年过去,皇帝对大将军的忌惮愈演愈烈,今夜他本该在书房中尽快写好信件告知大将军,以便商议后续安排以取得皇帝信任,而不是在女子身上耽搁一整晚的时间。 萧承佑的神色莫测,落在符泠眼中,便是在嫌恶她贪得无厌的行径。 她素来识趣,虽着急得到那千金草,但也清楚万事急不来,需要从长计议。 “妾身冒昧,夫君若是不愿,妾身便告退了。”符泠松开了萧承佑的衣袖,低头服软道。 听见她的话,萧承佑不禁有些诧异。 东宫当年那场近乎残忍的屠戮和数十年的边关肆虐的风雪养成了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纵使心中波澜起伏,面上也是看不出情绪的淡漠,可方才他不过一瞬间的出神,却轻易被符泠捕捉了去,他不免惊叹于她的敏锐。 令他更不习惯的是,自己身上这样细小的变化,却能时刻牵动着符泠的举动。 他向来习惯了孤独,往后也不打算破例,这种隐秘的、与人产生一种微妙纠葛的关系,让他打心底感到一种不适应,甚至是一种危机。 离府里用晚膳还有些时间,与其令符泠这般反复观察猜测他的心意,不如顺了她的意。 况且今日眼看着符泠卷入那些无端的闹剧,纵使他是铁石心肠,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很可怜。 眼看符泠行礼准备告辞,萧承佑上前拦住了她:“无妨,我晚些去你那里。” 符泠有些意外,唇瓣漾起一抹甜美的笑意:“那妾身便等着夫君了。” 再踏入文韵堂时,符泠有种如释负重的感觉,身上紧绷的那抹力气消散了许多,她倚靠在太师椅上,饮尽了一整杯清茶,才缓过神来。 “奴婢给夫人捏捏肩吧。”香岚心疼符泠劳累,上前道。 “不必了,”符泠摇摇头,问道,“药都送去了吗?” 方才她虽令陈语笑吃了瘪,但到底是口舌之争,可那被拉出来顶罪的侍女却实打实被陈语笑吩咐重刑伺候。 她虽不能公然免责,但身为世子妃,到底是能关照她些,令这侍女不必无辜受累。 “送去了。”香岚答道,“行刑的人也都打点过,只是走个过场,夫人放心便是。” “那便好,”符泠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殿下头一次在文韵堂用膳,我想亲自下厨,给殿下做道菜。” 她不知萧承佑的口味,边疆美食她也不会做,迟疑了一下,吩咐香岚道:“你去问问府里的老人,从前将军夫人在时,可有什么爱吃的菜式?” 香岚领命退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领着一个老嬷嬷上前。 “禀夫人,老身曾服侍将军先夫人多年,从前夫人最爱吃的菜式是醋鱼。” 符泠点点头,香岚便将一枚金币放在老嬷嬷手中。 “随我来罢。”符泠道。 文韵堂修得精美,连膳房都宽敞而雅致。 小时候符泠在府中常受苛待,饥寒交迫的日子使她被迫练了一手厨艺,在下人们都偷懒不守夜的深夜,偷偷潜入膳房中给自己和母亲做些吃食填饱肚子。 将军先夫人生平简朴,所喜之物也都寻常,醋鱼的制作并不繁琐,符泠吩咐下人备好材料,便换了衣裳往膳房处去。 还没走到膳房,远远便听见一道声音响起:“叫我说,你们菜式做这么考究干什么,世子殿下又不来咱们文韵堂,有这琢磨的功夫不如给自己谋条好出路。” 符泠的脚步一顿,站在门边往里看。 说此话之人正是不久前张管家调来贴身服侍自己的侍女倩儿,此刻她正背对着门口侃侃而谈,指点着膳房中其他下人干活,并未察觉到符泠的到来。 膳房内许多人瞧见符泠,纷纷低头沉默了下去,唯独倩儿不知情,疑惑问道:“你们干嘛都不应我,怎么,我说的有错吗?” 膳房内热气腾腾,空气却愈发令人感到窒息。 “文韵堂这冷冷清清的地方,是容不下你吗?”符泠的声音自倩儿背后响起。 倩儿猛地一愣,见到符泠微沉的神色,吓得心脏一颤,连忙跪下认错:“是奴婢言语不敬,还望世子妃恕罪!” 符泠考虑着如何做好醋鱼,并不愿多与她纠缠,说道:“文韵堂不是你撒野之地,知错了便下去领罚。” 香岚闻言,也不顾倩儿求饶之声,招手唤侍从上前。 符泠带着嬷嬷往膳房里走去,与香岚擦身而过时,她压低了些声音,说道:“此人不可留,找些错处让她离开文韵堂。” 张管家品性低劣,如今看来,与他相勾结的倩儿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这般不识规矩,多留意些抓住她的把柄,也并不困难。 香岚带着哭哭啼啼的倩儿退下后,膳房内众人都自觉胆寒,不敢抬眼看符泠。 符泠径自走到备好的材料前,顿了顿道:“有一事倩儿说错了,今夜世子殿下要来文韵堂用膳,大家手脚都利落些,我不希望再出岔子。” 众人闻言不免都有些讶异,齐齐应下,各显神通,不一会儿丰盛的晚膳便准备好。 符泠素来手巧,只做一道菜轻而易举,完成得很早,便先回房里梳妆等待萧承佑。 她这样有心,不知他会不会领她的情。 夜色浓重,符泠的视线掠过窗子,许是快下雨了,窗外乌云滚滚,玉兰的枝叶被风吹得歪斜。 前厅迟迟没传来萧承佑到来的讯息,符泠等得有些无趣,便从一旁抽屉底部又翻出那本出嫁前嬷嬷给的、已阅读许多次的男女合欢图看了起来。 她还记得上回在这房中萧承佑暴怒而起前异样的举动,不知错出在哪儿,符泠在那一页研读的分外认真。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地间忽然被一道白光照亮,不过片刻,耳畔突然一声惊雷炸响。 剧烈的声响,仿佛那道雷从身体中贯穿而过,符泠的思绪骤然被打断,忍不住浑身一颤。 “啪”的一声,那册子从她手中滑落在地。 寒风将纸页吹拂得哗啦啦作响,那一幕幕活色生香、令人面红耳赤的图画便肆无忌惮地摊开在地面。 符泠回过神来,急忙俯下身去捡。 指尖将要触碰到纸页的一瞬,却抵在了男子骨节分明的手背上。 第十七章 高僧与妖邪 符泠抬起眼,恰好对上萧承佑寒夜般沉黑的眼眸。 火红的浮云瞬间从她白皙的颈侧一路烧灼而上,惊愕和羞赧从心底涌起,她鲜少地露出了失态的模样,鲜红欲滴的耳垂像等人采撷的毒苹果。 萧承佑的视线在那册子上驻留,片刻的时间,却像是一整个难眠之夜般难熬。 她清楚萧承佑已然看到那册子上的内容,符泠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脑海中闪过无数辩驳的字词,只等萧承佑询问一触即发。 可萧承佑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信手将册子捡起,重新递回到她面前。 他动作很稳,近在咫尺的指骨而清晰棱角分明,起伏的青筋安然盘踞在手背上。 再远些,他面容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缓慢而克制的呼吸声倾洒在她的耳畔。 “夫君,我……”符泠羞赧地抿着唇,接过册子的指尖隐隐颤抖着。 她抬起头望着萧承佑,试图巧言辩驳,抑或乘机引诱于他。 可抬起眼,对上萧承佑那犹带寒意的冷峻面容,又倏地败下阵来。 他沉黑的眸子里,没有责怪探究,亦或是戏谑和嘲弄……全都没有。 落在她眼中的,只有萧承佑身上如巍峨雪山般令人心生畏惧的冷淡,似乎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撬动那冰雪的一角。 萧承佑并未着急,只是低头淡平静地看着符泠,睫毛垂下淡淡的阴影。 符泠心中倏地凭空坠下去一块。 她还记得上次在这房间中,她精心引诱他的狼狈结果。 在他面前,好像一切伪装都是徒然。 或者说,她那些能令无数男子心驰神往的矫揉造作之态,在萧承佑眼中,也不过是无味之物。 纵使知晓她刻意与他亲近,他也不会有半分动摇。 符泠心中荡起的那抹羞怯在千回百转的思绪中淡了许多,缓缓升起的是几乎微不可见的愁绪。 她忍不住想询问,自己到底哪里不让萧承佑满意,他们分明已有夫妻之名,可他看向她的眼神却冷淡胜过吃斋念佛的高僧,仿若在躲避什么妖邪。 然而踌躇片刻,符泠终究没有说话,她心里清楚这只是徒劳,若真问出口,反而遭人厌弃。 萧承佑已不是第一次在文韵堂令她难堪了,若再把握不住机会,往后的日子恐怕会更艰难。 “晚膳已备好了。”符泠不动声色地将那册子收了起来,转过头朝萧承佑挑起个勉强的笑,“夫君随我一同去吧。” “好。”萧承佑轻轻应了一声,视线从那装着不可言说之物的匣子上移开,蓦地撞在符泠身上。 她唇瓣微抿着,那娇艳得摄人心魄的眉眼间像是蒙了一层哀婉的水雾,仿佛只是怔目看着,便不受控制地受其蛊惑,坠入那令人无法抗拒的情网之中。 图画上的一幕幕在记忆里回荡,萧承佑双眸半阖,耳廓后的皮肤有些泛红,但仍然维持着面上的镇静。 符泠心中失落,不曾察觉萧承佑身上这细微的变化,他们隔着半步的距离往外走去,似乎有一种微妙的默契徘徊在二人之间,谁也没有再提起方才的事。 萧承佑上次在文韵堂大发雷霆离去,底下服侍的人都小心谨慎,生怕惹了世子殿下不悦,连走动的声响都几乎听不见。 格外丰盛的菜肴也无法使符泠全然享受,她余光不断注意着萧承佑的动静,期待着他能发现她那道精心烹制的醋鱼。 然而萧承佑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意态闲散,又矜贵得一丝不苟,周身气质浑然天成,几乎看不出在边疆生活多年的痕迹。 想不到将军夫人早逝,他的礼仪仍被教导得这样好,符泠心中感慨。 见萧承佑迟迟没有注意那道醋鱼,符泠只得亲自夹了一块放到他碗里。 “夫君尝尝这个。”她笑得甜美。 萧承佑他素来不喜甜食,但看着符泠殷切的目光,还是尝了一小块。 那鱼肉香气浸润得透彻,亦不显得太甜腻,他有些惊叹于这道菜的厨艺,但并无太大兴致。 来文韵堂于他而言不过是完成任务,以免令将军府中人以为他冷落符泠,而对此间发生的一切都无意关心。 “夫君爱吃吗?”符泠有些看不透萧承佑的神色,只能开口问道。 萧承佑微愣:“第一次吃,尚可。” 这句“第一次吃”生生把符泠已到嘴边的讨巧话给顶回了肚子里。 她不禁心生疑惑,香岚寻的那嬷嬷是府里公认照顾先夫人多年的老人,断然不敢睁眼说瞎话,据嬷嬷所言,先夫人还在世时,曾多次亲手做这道醋鱼给世子殿下吃,而她今日复刻出的口味与当年无般一二。 符泠一时不解,萧承佑这样说,究竟是他早已将这道菜遗忘了,还是提点她不要如此工于心计。 她笑得有些勉强,思索片刻,还是没将自己亲手做这道菜的事实说出来。 “夫君喜欢就好。”符泠淡淡道。 窗外雷声还在持续,直到下人收拾好碗筷,倾盆暴雨仍未停歇,疾风掀开夜色的一角,斑驳而混乱。 文韵堂中倒是有不少油纸伞,但离书房仍有一段距离,这样大的雨势,萧承佑趁夜回去恐怕要淋湿全身。 雨水顺着滴水瓦当止不住地往下流淌,檐下灯笼暖黄的光晕被染得有些模糊。 “如今还未回暖,若是淋雨,容易染上风寒。” 符泠并不报什么希望,但还是仰头问萧承佑:“夫君不如在文韵堂歇一夜,等天色放晴了再回去?” “好。”没想到,萧承佑应的很快。 符泠心里还揣着疑虑,但一旁听到此言的香岚却分外开心,连忙叮嘱下人准备床铺。 文韵堂中早已备好了萧承佑的衣物,符泠沐浴梳洗完,脸颊被水雾蒸得有些泛红。 她向来害怕雷雨天气,穿堂而过时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短短的几步路,她心跳加快,气息不稳。 推开门,隐约看见床幔边影影绰绰的、男子颀长的身姿。 寝房内燃着淡淡的熏香,袅袅甜香仿佛包裹着一场令人耽溺的幻梦,缥缈白雾掩映着跃动的烛光,朦朦胧胧,散逸在屏风精绣的海棠春睡图上。 萧承佑的身影在他身前澄青的地砖上落下一片阴影,符泠踩着那片阴影低头往前走去,脚底隐约透出暖热之意。 隔着紧闭的房门,狂风骤雨的声响都如同沙沙弦声,仿佛屋外的一切都被隔绝开来,狭小的天地间,只有步履轻盈,和符泠略显仓促的呼吸。 第十八章 对她肆无忌惮 然而下一刻,符泠的眉心倏地蹙了起来。 梨花木床脚边,萧承佑安然支起一个小榻。 见她视线投过来,萧承佑的神色依旧平静如水,沉声道:“今夜我歇在这儿。” 符泠愕然失色,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猛地蹿上头顶。 铜镜映出她窈窕的身姿,她沐浴后特意穿上了这一身价值不菲的软烟罗,梅花刺绣如水般流淌在光滑的衣衫上,其下白皙肌肤若隐若现,一副惑人的柔媚姿态。 她呆立不动地站在原地,回想起方才的忐忑与期待,只觉得眼前场景讽刺至极。 “砰”的一声,身侧小窗忽然被疾风吹开了一道缝隙。 凉飕飕的雨丝倾斜而落,瞬间沾湿了她被风席卷而起的乌黑的发,以及胸前一块本就轻薄的布料。 符泠心中愤懑,伫立着,萧承佑却很快走上前,关严了那扇窗。 室内骤然安静下来,萧承佑的余光在符泠濡湿的前胸一晃而过,随即撇过头,眼神垂落在自己被雨水沾湿的指尖。 “要不要换件衣裳?”他耳根又莫名烧红了起来,低声询问。 “不必了。”符泠摇摇头,知道自己拗不过萧承佑,又像是赌气一般钻进床幔里,将被子提到胸口,背过身去不理会他。 “妾身这就去睡了。”她的声音闷闷的,轻的像一碰即散的雾。 万分思绪在头脑里翻滚,符泠将头埋下去,视线陷入黑暗之中,半晌才感觉到身后萧承佑的身影缓缓离开她床前,又落到一边的小榻上。 不知是委屈还是恐惧,一股酸涩的情绪如藤蔓般攀缘而上,盘踞在符泠的心窝。 今夜不叫水,她不用细想也知道明日府里人会怎么议论: 世子殿下都住到文韵堂里来了,世子妃还是留不住他,一个无用之人…… 世子妃恐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成婚前为人不检点,叫世子厌弃…… 而这些风言风语,不过多时便会传到符家去,若是被母亲知晓…… 苦涩的浪潮席卷心头,符泠攥着被角,手指用力得微微泛白,胸前被雨水打湿的一片贴在肌肤上,侵入骨髓的凉意一点点渗进身体里,连带着整颗心都凉了下来。 脑中理智提醒着她,即便萧承佑不愿与她同房,这样好的机会,她也能乘机与他亲近,也许可以在他心里留下些许痕迹,也许能改变些什么…… 至少弄明白他缘何如此。 可她怔怔看着不远处陷落在阴影里的一方小榻,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沉重得喘不过来气。 她平生从未害过人,甚至几乎没有做错过什么事,只是不断挣扎着、试图带着母亲爬出泥潭,可为何上天总是予她重重磨难? 房间内烛火不知何时已全然熄了,背后传来萧承佑平静而沉稳的呼吸声,似乎已然酣眠。 符泠紧紧咬着唇,可委屈和不甘的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溢出。 枕上的潮湿贴在颊侧,沉重的黑暗和连绵不绝的雨声像是撑在头顶的一把提供遮蔽的伞,她极力控制着,不让啜泣声溢出唇角。 恍然一道白光闪过,室内被照得如同白昼。 符泠害怕打雷,刹那间不由得怔神,可余光却猛然看见床边站立的人影。 她骤然一惊,那紧绷在喉咙间的啜泣霎时流淌出来,即便她很快反应过来,可那声憋了许久的细小的呜咽,也在雷声到来前清晰地散落在半空中。 “别怕。”随着惊雷滚落,萧承佑的声音也荡在耳畔。 他微微俯下身来,白光的末尾照亮了他的眉眼,仍是冷肃而深沉的,许是隔着朦胧的泪光看去,那墨黑的眸中似乎也添了几分温情。 符泠的身体随着雷声不由自主地一颤,发丝间传来萧承佑手掌的温度,一个短暂而略带宽慰的轻抚。 符泠随着萧承佑的动作仰头望,他几乎半个身子都撑在床前,像是将她虚虚拢进了怀中。 冰冷而磅礴的气息覆面而来,她像是被卷进了无边的风雪,可心里却无端升起一种安定之意,仿佛她真的承受着他的庇佑,安然躲避着令她恐惧不已的一切。 “妾身方才只是……”符泠回过神来,即便身处黑暗之中,也忍不住连忙低头掩饰自己微红的眼眶,可话还没说完,萧承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解释。 “没关系。”一个柔软而干燥的帕子被放在符泠的手中,“不换衣裳,也擦干些再睡。” 符泠愣怔着接下,轻轻“嗯”了一声。 乘着夜色的掩饰,萧承佑敛眉看向她,被雨水打湿的乌黑的发尾凌乱地沾在她同样湿漉漉的胸前,分明只看得清轮廓,他脑海中却依旧能清晰浮现出符泠肌肤柔腻的触感,以及她环抱着贴在他背后时穿透衣衫的温热。 萧承佑的身体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背叛了他。 仿佛漆黑夜色是他的遮羞布似的,他的视线没有向往常一般移开,几乎有些冒犯地牵在符泠身上。 符泠虽憋住了泪,但身子还是时不时抽噎一下,那打湿的衣衫柔软地勾勒着她玲珑窈窕的曲线,每一次颤抖都像是明晃晃的引诱,引诱着他堕入无边无际沉沦的深渊。 他呼吸有些乱了。 萧承佑知道,那放着画满情爱之事的册子的小匣就搁在床边,他几乎记不清,当时自己为何要避开下人的视线,独身闯进她寝房内。 仿佛他真是这个将军府的世子,可以对眼前之人肆无忌惮一般。 “夫君早些歇息。”符泠已将身上的潮湿拭去了大半,将帕子丢在床头,自己又钻进被褥里,只露出一双被泪水洗过的明亮的眸子与他对视。 她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也并不急于求成,这点微不足道的关怀,便足以安抚她不安的思绪。 她的视线落在萧承佑身上,仿佛能看见那把此时已不在他腰间的匕首。 即便他们从未圆房,萧承佑也从未薄待于她。 他为她添置回门礼、在外人来势汹汹时坚定地与她站在一边,还扬言要保护她。 还记得小时候在府中,长姐未出嫁时,每逢雷雨夜她辗转难眠,长姐便去她房中读那些晦涩拗口的书本哄她入睡。 长姐说,成大事者,上天会“行拂乱其所为”。 符泠觉得,自己虽算不上成大事者,只是一深闺之人,但安身立命于天地之间,终有一日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这样想着,朝萧承佑粲然一笑,夜色实在太深,不知他有没有看见。 第十九章 是不是不行 第二天清晨,符泠醒来时,萧承佑已经离开了文韵堂。 小榻已经不见,窗也开了缝透气,除了枕边那张柔软的帕子之外,看不出任何他曾来过的痕迹,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幻梦一场。 雨后的空气中飘荡着湿润的花草香气,符泠在窗前向外眺望了一会儿,不远处的玉兰花许多被狂风吹落在地,零落成泥,剩余的几个雪白的花朵伶仃吊在枝头,显得分外可怜。 香岚来给她梳妆时,脸色有些难掩的沉重。 昨夜整个文韵堂都以为世子殿下前来,便与世子妃算是和好了,众人提心吊胆候了一整夜,却没等到一次叫水的传唤。 世子殿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而世子妃娇艳夺目的容貌有目共睹,二人睡在一个榻上,擦枪走火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昨夜之事定有蹊跷。 纵是雷雨天气,这消息也迅速不胫而走。 “夫人,今日老夫人做主摆了家宴,夫人更衣后便去前厅请安罢。”香岚给符泠梳着头,栀子花的香气蔓延在房间内。 符泠应下,香岚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昨夜世子殿下与您……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嗯。”符泠伸出手,向昨夜萧承佑架起小榻的位置一指,“他昨夜睡在那儿。” 香岚显然有些不可置信:“夫人可是和世子殿下起了争执?” “没有,”符泠抿着唇,半晌才道,“他对我还算照顾。” 香岚满腹疑虑,她虽清楚符泠是个执着不服输的性子,但也眼看着她被生活压着低头了这么些年,知道符泠断然不会此时在世子面前胡闹耍小性子。 难不成,是世子有些不为人知的折磨人的癖好,还是…… 香岚灵光一闪,立刻压低了声音,在符泠耳边说道:“夫人可曾听说过,军营里有些男子虽看着魁梧,可多年作战中伤了根本,心有余而力……不足。” 话说到末尾,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妄议世子殿下是重罪,可香岚一心为符泠考虑,就差把“世子殿下是不是不行”几个字明晃晃说出口来。 符泠闻言,心中一动,但还是立刻作势噤声,打断了香岚其他更过分的推论。 “你说的这种情况,我不是没有想过。”符泠眉眼间染上一丝困惑,“可我记得医书里说,若真是受了伤,一般是不能……” 符泠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什么画面从脑海中甩出去似的,耳根染了些红晕。 “罢了,改日我出府,去药铺问问师傅。”符泠轻捏了一下香岚的手,避开了这个话题,“时辰不早了,快些梳洗,别叫老夫人等久了。” “是。”香岚答道。 符泠更衣后匆匆去给老夫人请安,快到正厅,便隐约能看见不远处聚集了许多人,她的视线骤然被一个身影吸引。 萧承佑难得地穿了一袭素白衣衫,衣袂覆着银线绣成的雪柳纹样,远远望去如冷冽月光从轻云之上流淌而过,衬得他矜贵傲然。 分明是斯文玉立,他周身却萦绕着一种不易接近的气势,仿佛那外表之下暗藏着汹涌。 他站在老夫人身旁,二人不知聊着些什么,只看见老夫人被逗得频频发笑。 不知为何,看见萧承佑在,符泠心里竟隐隐松了口气。 “孙媳给老夫人请安。” 符泠规矩地向老夫人问安,老夫人虽因知晓昨夜之事面色不善,但众人面前,终究并未为难于她。 “只是家宴,你也不必拘束。”老夫人淡淡道。 符泠安然应下,忽的瞧见不远处的沈宁,袖口下的小手偷偷向她打了个招呼,随即露出笑意来。 与昨日惶惶不安的模样相比,沈宁眼下无论打扮还是精神都好了许多,符泠见状,便也安心下来,浅笑回应。 菜肴方摆上席面,陈语笑便牵着她的儿子沈晖前来了。 他二人方踏进门槛,厅中侍从便忙不迭殷勤招待起来,生怕没伺候周到。 陈语笑给老夫人问了安,视线便滑落在符泠身上。 “世子妃也在啊。”许是萧承佑站在符泠身旁,陈语笑经过符泠时,只是恨恨一瞪,便迅速收回眼神。 沈晖生的肥头大耳,眉尾长着一撮黑毛,几乎将眼睫遮住,滴溜溜环顾四周时才能看见那含着饕足之意的白眼仁。 符泠早听说过府中的庶次子是个酒囊饭袋,素来贪财好色爱美人,可对上沈晖馋涎的目光,还是感到有些不适。 符泠错开目光,不做声地往萧承佑身后藏了一些。 萧承佑显然察觉到符泠的小动作,但并未制止,由着她躲在自己身后,抬眸迎上沈晖的目光。 萧承佑沉黑的眸中满是肃杀之气,沈晖乍一望去,便觉得浑身发软,很快低下了头。 众人落座,萧承佑饮食缄默不语,符泠这畔气氛便显得滞涩些,而另一边,老夫人从小疼到大的庶孙沈晖显然不同,和陈语笑你一句我一句,不一会儿便显得热闹非凡。 “三公子又称病不来了?”陈语笑尖锐的声音传来,满是讥讽之意。 沈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开口骂道:“果然是病歪歪的废人!” 在场之人皆不做声,仿佛早已习惯如此。 倏地,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二少爷嘴皮子果真伶俐,不知来日科考能有多少分?” 这声线柔和,却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仪,沈晖顿时噤声不语,而陈语笑的面色更是全然沉了下去。 “母亲!”沈宁最先瞧出文姨娘的身影,立刻起身扑向她的怀里。 沈宁揣着满腔思念,离近了才收住力,但仍惹得文姨娘捂着胸口轻轻咳嗽了几声。 “你来了,怎么也不提前通传一声,我好吩咐人准备着。”老夫人见了文姨娘亦是欢喜,拉着她在身边坐下,眼角浮起鱼尾纹来,“寺庙静养这些年,你身子好些了吗?” 文姨娘样貌、家世样样都好,从嫁入将军府便深得老夫人喜爱,若不是身子骨病恹恹的,管家之权根本轮不到陈语笑插手。 “谢老夫人关心,妾身已然习惯了,不碍事的。”文姨娘笑着应道。 “还不快给文姨娘端碗筷来!”陈语笑虽心有不忿,仍不敢失了礼节,“好久不见姐姐,我甚是想念呢。” 文姨娘循声望去,脸色却覆了一层冰霜:“知道陈姐姐照顾宁姐儿辛苦,我特地回来道谢。” 她的视线在陈语笑身上打量了片刻,露出几分讥讽之意:“姐姐也真是辛苦,把我托母族送给宁姐儿的衣料都裁了穿在自个儿身上。” “可有此事?”老夫人闻言,神色一变,对陈语笑厉声训斥,“将军府家大业大,还不差你这一点吃穿!何必做出如此丢人行径?” 陈语笑今日怎会料到文姨娘来,本是特意穿上新衣衫招摇,却被当众揭穿,一时间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许是下人们弄错了,”她朝文姨娘露出些讨好的笑意,“宁姐儿是我瞧着长大的,在我心中与亲生女儿一般无二,我疼惜还来不及,岂会有意苛待呢?” 文姨娘显然不屑,别过头去不搭理她,视线逡巡片刻,反倒落在了符泠身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符泠看见文姨娘朝她浅浅一笑,紧接着另一边的沈宁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昨日之事我已写信和母亲说了,她让我好生感谢嫂嫂您呢!”沈宁悄声耳语。 符泠心头涌起一阵热潮,也朝文姨娘回了个微笑。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一个服侍沈晖的侍从走上前来,在老夫人耳边耳语两句,不过片刻,老夫人脸上倏地浮起惊喜之色。 “小晖上个月新纳的通房有喜了!”老夫人宣布喜讯,众人皆承笑附和。 符泠亦随着众人祝喜,余光不禁瞥向身边萧承佑的方向。 他神情仍是淡淡的,仿佛四周一切与他并无太大干系,似乎察觉到符泠的目光,那双冷沉如冰川雪水的黑眸向她看过来,在热闹喧嚣中与她短暂地对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眉眼间的冷峻似乎消融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安抚的意味。 刹那间,符泠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他俯身在自己床前,有磁性的声音倾洒在耳畔,低低哄她别怕。 只是瞬间的愣怔,很快陈语笑的声音打断了这一片和谐。 “小晖庶子都有了三个,世子殿下更年长些,膝下竟空无所出,”陈语笑挑眉,看向香岚的方向,“不若也召个通房,我看世子妃身边这位侍女长得倒是清秀。” 香岚被蓦然提及,显然有些无措,忙道:“奴婢是世子妃的陪嫁侍女,一切皆由世子妃做主。” 陈语笑听了,显然不悦:“既已入了将军府,便要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主子,莫要服侍错了人。” 她自然是瞧不上香岚,不过是见她们主仆感情深厚,刻意为难罢了。 “世子成婚才几日,此刻纳妾于将军府名声有碍,”眼看着场面有些僵硬,老夫人不得不出言打断,“不过往后……” 老夫人的眼神在符泠身上一瞥,像是无声的提点,又转向萧承佑道:“世子虽事务繁忙,但也需记得,孩子要紧。” 第二十章 宴席下摸她的脚 闻言,萧承佑眸色晦暗不明,片刻后,他还是应道:“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你心里知道便是。”老夫人一副半信半疑之色。 符泠见状,忙夹了一块桃花酥到萧承佑碗里,笑着看向他,仿佛二人十分亲昵:“这个桃花酥做得不错,夫君尝尝?” 萧承佑思恃片刻,在众人的注视下还是低头咬了一口,桃花酥甜腻的滋味瞬间在唇齿间溢开,而符泠则微微歪着头看他。 她唇边噙着浅笑,白软的脸颊浮现出两个清甜的梨涡,微弯的眼角如初绽的月牙,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象,这样精致的眼尾昨夜是怎样弥漫起朦胧水色,若亮着烛灯,或许还能看见一抹勾人的绯红。 萧承佑不知不觉间已将整颗桃花酥咽进去。 他有些不适应这种明晃晃的甜,仿佛在他以暗色为衬布的人生底色中骤然添了一抹亮光,刺眼而生涩。 而桌子的另一边,沈晖看着他们二人互动的模样,眉心紧拧,口里嚼着的食物都好像没了味道。 他虽是庶出,可母亲掌管将军府上下,权势不可小觑,他自小到大也算是在这京城中横着走,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本以为容貌绝佳的都已被纳入自己房中,没想到如今一见到符泠,自己七魂六窍都被勾着走—— 他恍然觉得,在这貌若天仙的姿容面前,自己房中那些女子是何等无味无趣,一股剧烈的气愤之意涌上心头。 他这嫡长兄占着世子名号便罢了,方回京城竟平白捡了个这样美艳动人的妻子,更过分的是,他甚至不愿与之圆房,丝毫不懂得珍惜美人。 沈晖行事放肆惯了,念及此,他立刻心生一计。 趁众人不注意,沈晖夹菜时将筷子故意摔掉在地上,随即俯身去捡。 桌下的空间不大不小,他如鱼般滑溜地钻身而入。 一打眼,便瞧见符泠那双藕色的绣花鞋,规矩地并在一起,鞋侧刻着精美的白玉兰花瓣,仿佛要飞到他心里挠痒似的。 沈晖耐不住心思,顿时伸出手去,在符泠的鞋尖用力摸了一把。 “啊!”符泠丝毫没有预料,吓了一跳,即便很快回过神忍耐,可那短促的一声惊叫还是落入所有人的耳中。 “宴席之上,不得言行不端!”老夫人本就不满符泠,当即叱责道。 符泠微怔,很快反应过来是沈晖作恶,然而她碍于礼教,却不敢众目睽睽下说出真相,只得暗暗记恨,低头掩饰眼圈泛起的微红。 “是……妾身失态了。” 萧承佑眉眼冷了几分,低头看向桌底,沈晖的手还没彻底收回去,他心中冷凝,立刻一脚踩在他那肥胖的手上。 剧烈疼痛袭来,沈晖忍不住“啊呀”地嘶叫了一声。 他从没感受过被人这样欺负的滋味,抬起头来便叫骂道:“凭什么踩我?” 萧承佑只是淡淡地瞥向他,仿佛沈晖激烈的情绪不能激起任何的波澜,沈晖亦感受到他的无视,不由得更加上火,口不择言道: “你是世子又如何,在这府里我才是老大!” 此话一出,连陈语笑的表情都凝固下来,半晌,萧承佑挑眉。 “是吗?” 沈晖话音未出,先被那冷肃的语气吓得哆嗦了一瞬。 萧承佑的一脚力气极重,他手背迅速红了一片,像个鼓胀的大包子。 老夫人见状,便也很快猜测出方才是沈晖贪图符泠美色的缘故。 可一个是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庶孙,一个是出身低微的孙媳,自是心偏到沈晖处去,可她终究是不愿看孙儿吵架,轻咳了一声。 “你……你给我等着!”沈晖有些惧怕萧承佑,不敢多言,在一边抱着自己的手背不断吹气,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哎哟,踩得这样重,可怜我的晖儿了!”陈语笑看着心疼不已,知道老夫人偏心沈晖,胆子又升起来,转向符泠。 “身为世子妃,提高自己的德修最要紧,不要打扮太过,一副艳丽做作之态。” 符泠喉咙一梗,除了回门那日,她从未打扮得招摇过。沈晖犯错,却怪在她身上,本就憋闷的心情愈发翻涌起来。 可老夫人不给她做主,她眼下只得吃下这委屈。 等宴席结束…… 符泠的视线不易察觉地落在沈晖龇牙咧嘴的模样上,心中腾起一阵厌憎。 “陈姨娘与其责怪世子妃,不如管好自己的儿子。” 然而下一刻,萧承佑却毫不留情地责问陈语笑:“这将军府原本是我母亲主持中馈,如今我也娶了妻,陈姨娘不如早些放手。” 符泠没想到他会为自己说话,不禁有些惊诧。 偏过头去,正看见萧承佑冷峻的眉眼平添了一层戾气,那层矜傲的外表霎时像是被撕开了个裂缝,浑身流淌着汹涌的攻击性,仿佛护食的猛兽,叫人胆战心惊。 “这些年我为了将军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陈语笑眼神闪烁了一下,忙低头道,“左右不会亏待了世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她知道符泠来后,自己这权位难以把持,正想趁着这些时日与张管家合谋,多转移些财产到自己兜里,断不想符泠插手分毫。 沈晖在一旁涂药,又大叫起来,一场家宴很快不欢而散。 符泠回到文韵堂时,仍是脸色阴沉,立刻吩咐下人备水沐浴。 沈晖肮脏的神情仿佛打不走的苍蝇缠绕在她的脑海中,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仿佛想甩掉被他触碰过的痕迹似的。 好一番梳洗,她才缓过神来。 香岚走进房中,为符泠涂抹梳头水,栀子花馥郁的香气弥散开来,略微安抚了符泠的心神。 “文姨娘在府中留多久?”她忽然问道。 “文姨娘身子孱弱,此番前来只是看望大小姐,估计没几日便回寺中养身子了。”香岚思索片刻,“夫人瞧着文姨娘的病,有什么蹊跷吗?” “纵使有蹊跷,这些年过去,也难寻踪迹了。”符泠沉吟片刻,“我先去瞧着,若能使她将身子调养好些,也算帮上些忙。” “是。”香岚应下,似想起什么,忽然问道,“夫人方才放在二少爷身上的东西是什么?” 她自小陪伴符泠,自是明白她的手段,学医精通者大多通晓毒理,而符泠幼时被欺负得厉害,在这方面的修习尤甚。 有的药粉轻轻沾上些便会浑身瘙痒难耐,还有使人面上生红疹,抑或……直接取人性命于无形之中。 那沈昭当真是不长眼,瞧着夫人温柔模样便觉得是好欺负的,这次可是撞到铁板上了。 “没什么,不过是能让他皮肤溃烂的药粉。”提起沈昭,符泠脸色差得厉害,冷笑一声,“只是另外的作用,便是令他这辈子都无法再行那龌龊之事。” “夫人宽仁,令他长个教训也好。”香岚闻言,笑道,“院子里梨花开了,夫人去散散心罢?” 符泠遣退了院中下人,符泠盘着腿坐在一架缠着紫藤的秋千上,春风浮荡轻柔划过面颊,好生惬意。 她仰头看着架上细密的小花,忽然瞧见一只不起眼的、脚上绑了信件的鸟儿扑棱棱从头顶飞过。 符泠眉心微蹙,怔怔地望着鸟儿飞过后湛蓝如洗的天空,不一会儿,忽然如梦初醒般“诶”了一声。 “夫人是在看那只鸟?”香岚闻声也望去,看着那鸟儿最后进入了萧承佑书房的方向,又道,“夫人大婚那日,奴婢清点物件时无意间看见,世子殿下将它放飞出去,眼下……是回来了?” 符泠一怔。 她掐算了一下往来的时日,这样长的路途,往返边疆也是足够。 可将军府中定时会传家书到边疆,他又何必用这种方式私自通信? 香岚似是猜到了符泠的心思,疑惑道:“殿下与边疆往来,不会是牵挂人着吧?” 第二十一章 无关紧要之人 “牵挂着人”几个字仿佛点醒了符泠,她淡灰色的眸中浮现出一丝恍然大悟的神情。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萧承佑对她总像刻意保持着距离,每当她蓄意引诱,他便会显得那般阴晴不定。 她曾以为是萧承佑厌弃于她,可在外人面前,他对自己又算得上维护,那样毫不动摇地为她遮风挡雨的姿态,与其说是对世子妃的呵护,不如说是一种别扭的……亏欠。 这样年纪的男子,有几段情事再正常不过,只怕萧承佑是早在边疆有了心仪女子,如今回府却被强行安排娶了她做正妻,他为自己心尖尖上的情人守身如玉,隔着遥远的距离通信往来,是再正常不过。 符泠咬着唇,久久没有说话。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要寻一个时机,去看看那信件上真正的内容。 第二日一早,符泠便屏退了服侍的人,独自往将军府的马厩中去。 她不能无端闯入萧承佑书房,很快便想起自己不久前未出府时做的一支未完工的毛笔来,本就是打算送给萧承佑之物,如今只需去马厩采集些马毛便能顺利完工。 将军府大得有些超乎符泠的预想,去马厩的路要绕过偏僻阴森的后院,参天古树将四周遮蔽得黯淡无光,静悄悄的空气中,一股凄然森寒穿透衣裳,像甩不开的菌子般附着在身体上。 眼看着快到马厩,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随即是男子的低声威胁和女子挣扎求饶的声音,不知为何竟听着有些熟悉。 她定了定神,贴着墙角走过去,离人影还有一段距离,只看得到隐约的背影,但那男子手中提着的刀却清晰映入眼帘。 符泠身边无人,不禁警惕起来,迟疑了片刻,却听见那挣扎声愈发激烈,一瞬间,竟让她想起还未出府那些年,母亲被欺凌时的声音。 符泠犹豫片刻,心底一软,拾起一旁地上的石子便撇了过去。 “咚”的一声,石子不偏不倚打在那男人的背上,男人吃痛,掐着那女子的手也顿时松了力气,女子趁机立刻逃了出去。 “谁在那儿?”阴恻恻的声音响起,男子提刀寻来。 符泠见女子已然逃跑,连忙仓惶离开,好在她身形灵活,虽不熟悉路,也渐渐甩开了那持刀的男人。 可下一刻,那男人似乎发现了她的踪迹,身后的脚步声却骤然猛烈起来! 想到那把大刀,符泠倒吸一口凉气,眼看着不远处有个建得潦草的院落,半掩着门,她顾不上那么多,立刻闪身闯进去,将门迅速阖上。 院落的规制不像是下人居住的,四处荒草丛生,寂静无人。 本以为久无人居,可符泠刚绕过廊架,蓦地却看见檐下正站着一道瘦削的身影。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捧着一本书仔细阅读着。 他身上单薄的长衫洗得有些发旧,一头乌黑的长发毫不拘束地披散下来,愈衬得他那清俊的面容苍白如纸,透着病恹恹的气息。 符泠来不及细想这院中怎会有人居住,眼看着眼前少年要惊呼出声,连忙上前一步,动作极快地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那持刀的男子身形魁梧,而眼前之人却单薄得厉害,他们二人加在一起都抵抗不过两招,只能先隐匿身形。 少年的声音到底没发出来,只是被符泠推得倒退了两步,手中书本掉落在地,脊背抵住门框,惊愕地抬眼看她。 他生了一双艳丽非常的眼眸,细挑的丹凤眼在那张清隽疏朗的脸上显得分外夺目,被符泠桎梏住,他也没有挣扎,只是眉眼微微下垂地看着她,整个人显得十分温和无害。 脚步声已停留在不远处,符泠浑身紧张得厉害,可过了半晌,那脚步只是在门边徘徊,并没有推门而入,逐渐远去了。 符泠这才将眼前少年放开。 “谢谢,”她刚才一时情急,眼下不禁有些羞赧,“方才是我无礼了。” 符泠唇瓣微抿,抬眼环顾四周,发现竟没有一个服侍的下人,只有荒芜的院落蓄着凄冷的风声。 她不禁心生疑惑:“敢问您是……” 少年皮肤苍白得过分,眼尾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晕红。 他并未计较她方才的无礼,也不询问她躲避的缘由,只是沉默了片刻,淡然道: “无关紧要之人罢了,姑娘不必过问。” 他说罢,便撇过头去,显然不愿与她过多交谈。 符泠没有追问,只是低下身子捡起了掉落在地面的书籍。 她认出这是科考的书目,小时候长姐也曾拿着这本书教过她许多,而这本书上有不少少年写下的注记,瘦金体整齐而隽秀,许多注记上的字句颇有见解,符泠不禁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姑娘若是无事,便请回吧。”少年的声音打断了符泠的思绪,许是长时间站在风口,他下意识抬手抵住颜色浅淡的唇瓣,低低轻咳了两声。 符泠忙将书本交回少年手中,抬眼看着面前衣着简陋、似乎还带着病的少年,她愣了愣神,很快便猜测出他的身份。 “沈重?”符泠问道。 虽然这院落简陋,可显然能独自住在这里的人是有些身份,昨日家宴上没有这少年的身影,只有无意中听见那一句“三公子又称病不来了”。 她对沈重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的母亲是大将军意外醉酒碰上的寡妇,妇人有些年纪,出身低微,甚至早已和前夫育有一子,怀上沈重后虽以妾室之位入府,却始终不受老夫人待见,更何况在陈语笑这样的人手下过活。 沈重自打出了娘胎便体弱多病,性子也孤僻,因此成了将军府的边缘人,符泠早料到他们母子在府中度日艰难,可如今一见仍是吃惊不已,他身为将军府唯二的庶子,竟过得这样简朴而寒酸。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神色莫测地看着她,目光温和,又带着一种生人勿进的疏离,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点了点头。 “你可知马厩在何处?”符泠方才绕了些路,有些不明方向,便询问眼前之人。 沈重将马厩方位指给她,他心思细腻,很快也猜测到她的身份,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笑意:“世子妃出去时,走湖边的道路更安全些。” 第二十二章 部下之女 有了材料,符泠很快做好了毛笔。 她想起沈重那本早被翻阅得有些破旧的书籍,料想他多半也没什么像样的毛笔,于是花时间多做了一份,嘱咐香岚给他送去,算是偿还当日之恩。 符泠仔细将笔收在精致的檀木盒中,不一会儿便到了书房。 她特意留意着萧承佑的举动,知道他此时不在,门口守卫虽听命拦着她,可耐不住符泠拿着笔恳求,还是放她进了书房,准许她给世子殿下一个惊喜。 书房内,高高的书架上摆着许多珍贵的典籍,一股裹挟着油墨香气的宁静沁入心间,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符泠的心却宁静不下来,不敢在萧承佑的书房内大动干戈,只是站在他案前,信手翻动着半敞开的信件。 许是她运气不错,她很快认出萧承佑回复的字迹,连语气都是熟稔的冷淡,“可,吾会安排好”。 再往上看,落入眼中的是一句“部下之女归京”。 仿佛戳中了她的预测,符泠脑海中那根弦“嗡”的一响,回过神来,急匆匆要往下看,可面前纸张上却不知何时落下一片阴影。 她立刻转过身,正巧对上萧承佑的目光。 他唇线微绷着,向来镇静的黑眸警惕地凝视着她,随即翻涌起晦涩的情绪,阴鸷而深沉。 “来这做什么?” 萧承佑的语气很沉,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皇上召见得急,他来不及将大将军传来的信件收到暗格里,便郑重叮嘱了门口侍卫别放任何人进来,可符泠还是在此处,不知道待了多久。 大将军曾叮嘱他,若有人看见什么紧要的消息,及时的灭口是当务之急,即便他不说,在此情形下,萧承佑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权位之下,本就是腥风血雨。 念及此,萧承佑的视线不由得垂落了些许,从符泠的脖颈间轻扫而过。 白皙而细弱,仿佛没有任何抵抗之力的猎物,随着呼吸的起伏,隐约颤抖着。 他见惯了战场厮杀,人命如草芥,却不敢想象鲜血从她脖颈中迸溅而出,是怎样一副场景。 “妾身亲手做了毛笔,想给夫君一个惊喜。”符泠很快调整好状态,拿出檀木盒中的笔递给他,又做出一副无辜之态,“夫君桌上有些乱,妾身便整理了些许,没有其他意思。”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乖顺得过分,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萧承佑的胸膛像是堵了一块棉花,闷得喘不过气。 他走上前,垂眸看着信件上大将军所写的内容,他走前只来得及拆开一角,露出的部分只有些无关紧要之事,可他的内心依旧警惕着,叫嚣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萧承佑不堪其扰,伸手接下那毛笔,看也没看便送客:“你出去吧。” 令人窒息的空气铺天盖地压下来,符泠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他吩咐身边的小厮道:“放她进来的人,以后不用留在府里做事了。” 他说这句时,语气显然带了斥责之意,仿佛一根无形的针往符泠心里扎去。 符泠知道,萧承佑真正责怪的人是她。 她没再纠缠:“那妾身便不打扰了。” 萧承佑没有回答。 他凌厉的眉眼被博古架落下的阴影笼罩着,一切情绪都被敛于其中,只有沉甸甸的目光追溯着符泠离去的方向。 她的脚步很快,像是被他吓得心绪不宁,纷飞的衣袂微微摇晃着。 萧承佑静静地凝望,一路看着她的身影绕过朱红的栏杆,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彻底被树影挡住,消失不见。 心底好像忽然空了一块,他独自在案前站了许久。 从书房离开时,符泠脸色煞白,连身形都有些许摇晃。 那句“部下之女归京”在她脑海中不断晃荡着。 她原本还有一丝侥幸,试想着这个女子或许与萧承佑并无太多干系,可方才萧承佑异样的神色却让她胆怯、让她无可避免地直视这件事。 他从来都是沉静而内敛的,却因她看到与那个女子有关之事而这般动容。 香岚见符泠一副出神之态,忙上前扶住她,随口告知道:“夫人送给三公子的毛笔被送回来了,三公子的意思,应当是身份不宜。” “无妨,”符泠并未在意这些小事,念及那被萧承佑斥责的侍从,不禁有些低落,“那侍从被我连累,在他找到下家前,暗中给他些银子。” “是。” 香岚应下,符泠便径直回了文韵堂歇息。 一直到晚上用膳时,也没传来任何与萧承佑有关的消息。 忽然,一个侍从的身影从夜色中走来。 符泠认出是萧承佑的书童阿书,眸光顿时亮起来,问道:“可是世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阿书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对上符泠的眼神,一时竟有些结巴:“殿下吩咐在下取、取回在文韵堂休息时的衣物。” 符泠扯了扯唇角,却笑不出来。 “知道了。” 第二日清晨,符泠从噩梦中惊醒。 窗外飘荡着细细密密的雪花,空气中透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冷,是倒春寒。 噩梦里母亲惨死的面容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敷了好几层粉才掩饰住眼底的乌青。 她已经很快地接受了萧承佑有心仪女子的事情,只是略有不满他口口声声“没有心仪之人”,背地里却为其守身如玉。 她本不愿拆散有情人,若不是她着急要生下嫡长孙,萧承佑在外面有十个百个相好也与她没有干系。 如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能后来者居上,一朝她怀上孩子,便放萧承佑去和那女子浪迹天涯。 香岚给她披上了柔软的狐裘,又揉着她的太阳穴,说道:“今日姜小姐来给老夫人请安了,好像世子殿下也去了,夫人不如……” 符泠没将昨日信件一事告诉香岚,香岚还为了姜浅从前的挑衅而愤愤不平,将她看作世子妃之位的头号仇敌。 “殿下既去了,我没有不去的道理。”符泠道。 她出去前雪已经停了,可满院春天的生机也仿佛被扼杀在了这一场寒冷之中,显得有些萧索。 踏上青石板路,远远看见男子熟悉的背影。 符泠微怔,没想到这样巧与萧承佑遇上,可蓦然上前搭话,又怕他以为是自己刻意窥探他的行踪,一时不禁有些犹豫。 然而不知不觉间,她察觉到萧承佑的脚步渐渐放慢了些。 好像是在等她。 第二十三章 独特的治疗方式 符泠见状,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地面铺陈的雪将融未融,湿冷的微风拂过面颊,微凉的气息涌入鼻尖。 刚走到萧承佑身后,符泠正欲说话,却不小心踩在积雪上,脚底一滑。 身子骤然腾空,符泠紧咬着唇才没惊呼出声,然而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失去平衡的身子倒向地面。 倏地,手腕忽然传来握力,随即整个人从背后被轻轻拢起。 萧承佑动作迅捷,在不远处的侍从看来,符泠只是身形摇晃了些许。 “还好吗?”萧承佑低声问。 二人靠的很近,仿佛贴在一处悄声耳语,符泠惊魂未定地眨了眨眼,声音不自觉软了些:“谢夫君”。 然而她方站直身子,萧承佑的手便蓦然松开。 短暂的触碰仿佛只是一阵清风掠过林梢,他肌肤的微凉还隐约停留着。 像是故意克制了力度,他这一次并没有将她的手腕握痛。 符泠怔了片刻,还是默默抬步跟上去。 到了正厅,符泠请了安,一抬头便看见一身明亮鹅黄色的姜浅。 她正坐在老夫人身侧,老夫人像是十分喜悦,二人相谈甚欢。 符泠默不作声地坐到了一边,姜浅却主动向她投来了视线,眉梢微微一扬,转而向萧承佑甜甜一笑:“好巧啊,表哥是来看我的吗?” 萧承佑脸色冷如寒夜,顿了一下道:“孙儿来给祖母请安。” 姜浅并未因萧承佑的冷言冷语而泄气,反而调笑着看向萧承佑腰间的佩玉,说道:“表哥佩玉的纹样是雪柳,与我今日戴的甚是相似呢。” 萧承佑还未来得及说话,老夫人便也调侃道:“尽会打趣,谁不知道你这枚玉佩是昭儿小时候送给你的?” 萧承佑闻言,一时竟没有辩驳的话语,只是周身的气息愈发阴沉了。 姜浅甚是得老夫人喜爱,几人有说有笑,符泠身处其中,倒像是被排挤的外人,她正心不在焉地饮了口茶,便听见姜浅娇滴滴地“啊呀”了一声,随即捂着胸口作势要倒下去。 “我的心口……好疼……” 姜浅演得甚是逼真,紧紧皱着眉头,随即身体便往一旁萧承佑的方向倾斜,一副弱柳扶风之姿。 四周顿时乱作一片,侍从们大呼着去寻医师。 姜浅惺惺作态的模样似乎未练习到要领,不断扭动的身体略微败坏了美感,眼看着她就要晕倒在萧承佑怀中,符泠站起身来: “姜小姐若不介意,妾身略通些医术。”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上前,一把扶正了姜浅的身体,手搭在她腕上,那脉象丝毫没有心疾的征兆,反倒是跳动着兴奋窃喜的意味。 姜浅原是想弱不禁风地挂在萧承佑身上,让他抱着自己去求医,蓦地被符泠拽起,心里郁闷不已。 更过分的是,符泠按在她腕上的手指极为用力,姜浅只觉得自己胳膊一阵酸麻。 她柔弱不能自理,只能口中“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向萧承佑投去求救的目光。 而萧承佑则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眉眼微敛,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姜浅的心更凉了。 “姜小姐的心疾好像有些严重呢。”符泠眉心微蹙,做出一副犹豫之态。 姜浅既敢这样明目张胆装腔,定是早已买通了医师,她若说姜浅无病,反倒被质疑医术不善,不如顺坡下驴,借机让她自食其果。 “妾身不才,愿为姜小姐仔细诊治。”说着,符泠背过身挡住外人的视线,随即抚上姜浅的心口处,手指微微移动,在她腋下轻轻挠了挠。 姜浅丝毫没料到符泠这般不走寻常路,一时间大脑空白,发蒙的片刻,口中却率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正厅内刹那间鸦雀无声,唯有姜浅那声憋不住的笑回荡在半空中。 此时无声胜有声,老夫人顿时站了起来。 姜浅起初还想继续装扮柔弱,可那一声声呻吟在寂静的背景下显得十分异常,再加上符泠钳制着她的行动,时不时挠她两下,她口中的声音一次次忍不住变调,憋得满脸涨红,为了躲避符泠的手,身子也像鲤鱼打挺般扭动了起来。 少顷姜浅便忍不住了,不再装腔作势,用力将符泠推开。 姜浅好容易缓和了气息,看向符泠的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愤然道:“世子妃果然医术高明,我心口已经不疼了。” “浅妹妹无事,我便放心了。”符泠一副关切神态,帮她把戏做全,才回到位置上。 此时厅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聚集在姜浅身上,仿佛要将她洞穿,她面上实在挂不住,猛咳了几声,说道:“……还是有些憋闷。” 她看向萧承佑,又问:“表哥可以陪我去院中透透风吗?” 方才符泠的身形虽挡住了绝大部分人的目光,可就坐在姜浅身侧的萧承佑却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符泠顿时有些钦佩姜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信念来。 “去吧。”老夫人早就看出姜浅心思,可到底属意于她,若她真能得了萧承佑的喜欢也算好事一桩。 萧承佑本不愿理会姜浅,闻言只得应下,只是眉眼间仿佛覆了一层寒霜,像是不经意的,视线从符泠面上滑过。 符泠朝他眨了眨眼,活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萧承佑转过身,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 见姜浅有了与萧承佑独处的机会,香岚有些着急,但符泠知道萧承佑心系的女子是那边疆不知名的“部下之女”,心中也不着急,只是在老夫人面前装出一副担忧之色。 果然不一会儿,萧承佑和姜浅一前一后地走了回来,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可姜浅仿佛碰了一鼻子灰,脸色虚浮得发青,比她方才故作出来的还要真上几分。 人齐了老夫人便吩咐传膳,丰盛佳肴端上桌,符泠和姜浅却不约而同地给萧承佑夹菜。 “夫君。” “表哥。” 声音叠在一起,左右二人同时放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萧承佑身上,看他如何选择。 第二十四章 嫂嫂陪我玩 萧承佑还未落筷,便见张管家走过来,俯身向老夫人汇报事情。 符泠抬眼随意一看,却倏地愣住了。 张管家身上穿的衣服熟悉得几乎刺眼,与前些天在后院看到的那个持刀男人模糊的轮廓渐渐融为一体。 符泠恍然大悟,顿觉一种不寒而栗爬上脊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能在将军府中如土皇帝般横行霸道,罔顾规矩,除了张管家还能有谁? 他在府上做事多年,不知已肆行无忌了多久,身上盘踞的势力不可小觑。 只是不知,当日逃跑的那女子,如今是否还安然无恙。 念及此,符泠忍不住皱起眉头,移开眼神。 “炉子再烧热些。”萧承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的视线几乎没有落在符泠身上,像是随口吩咐,随即低头夹了符泠递来的菜吃下,而姜浅那块则晾在了一边。 感受到姜浅投来愤懑的目光,符泠才恍然回过神。 炉子里的银炭燃得旺了些,空气里漂浮着干燥而温暖的气息,将寒气完全隔绝在外,像是被人温柔地包裹住。 萧承佑多年驻守边疆苦寒之地,断然不可能怕冷,他几乎像是没有任何世家子弟的高傲做派,对环境毫不挑剔,一切尚能接受的,便不会吩咐侍从去做。 符泠想起自己方才那个微小的、连她自己都未注意的瑟缩。 可萧承佑向来冷漠,又怎会关注她这样微小的举动?符泠心中叹息,只当自己是多想了。 张管家向老夫人汇报了将军府管辖产业的收益,老夫人显然十分满意。 “做的不错。”老夫人夸赞,又问起张管家除夕夜相关的事宜,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问萧承佑,“你父亲来信说不久后有贵宾要来,是谁?” 萧承佑愣了一下,似乎想起那日符泠闯入他书房的冒犯举动,脸色有些沉郁:“是父亲从前的部下之女,在将军府借住一段时间。” 老夫人听了神色微变,以为这是大将军给萧承佑安排的妾室,不禁露出些满意之色,笑道:“我也是老了,就喜欢这府里热闹些。” 符泠心中早有准备,没有表现出讶异,只是暗中观察着萧承佑的神色。 他神情自然,并未显出和此女太过熟悉的模样,可符泠却忍不住忧心,若只是寻常,为何入府前世子写给她的书信中从未提起此女,他们二人暗中往来的信件,则那般躲藏,不愿让她看见。 而一旁的姜浅显然听懂了老夫人的暗示,急得小脸煞白。 “那我也要经常来看表哥。”姜浅拉住萧承佑的袖子,撒娇道。 萧承佑没理会她,她更是坐立难安,忍不住一个劲给符泠使眼色。 这什么“部下之女”,一听就是在边疆与世子殿下有些情谊,这样的敌人眼看着要住进府里,符泠怎的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她没有一点警惕之心吗? 感受到姜浅的目光,符泠也移开视线不搭理她,晾着姜浅一个人如坐针毡地干着急。 “不知这女子……”老夫人显然对“部下之女”十分感兴趣,准备拉着萧承佑详聊,他却有些兴致恹恹,不一会儿便打断。 “不久后春狩,圣上安排世家子弟参与,孙儿还需好好历练一番,为将军府争光。” 说罢,萧承佑便起身告退,他有理有据,老夫人便也没挽留。 回到文韵堂,符泠默然在桌前凝思了半晌,向香岚道:“演武场寒冷,我暖个手炉给世子殿下送去吧。” 她本没打算对萧承佑这般穷追猛打,可不日新人便要入府,若不趁此机会与他多接触些,恐怕那“部下之女”一来,萧承佑便会彻底冷落了她。 香岚应下,可过了不一会儿,忽然面色凝重地回来了,手里空空如也。 “文韵堂的银炭不够了,”香岚话语里满是愤慨,“这才几日,定是那张管家故意克扣了文韵堂的炭火!” “这般明目张胆……”符泠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随即道,“随我去问询一番。” 张管家见人下菜碟,竟欺辱到她一个世子妃头上了,符泠思绪繁复。 若说这其中没有陈语笑撑腰,她是断然不信的,可要是他们想通过这些小手段便逼她唯命是从,她也决不会轻易服软。 张管家住的地方离文韵堂并不远,可谁知刚出文韵堂,天上便下起一阵蒙蒙细雨。 雨雪夹杂,不便行走,符泠只得被迫停在廊庑下,等候香岚取伞来。 只是须臾的功夫,身后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符泠正诧异香岚怎的动作这样快,一扭头,对上沈晖笑眯眯的面庞,神情顿时阴鸷下去。 沈晖径直走向她,身旁侍从不敢忤逆沈晖,皆退到一边不做声。 “二公子。” 符泠走不出廊庑,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晖逼近。 他眉尾那根黑毛随着挤眉弄眼的姿势一颤一颤,显得十分怪异。 沈晖走上前,调笑的意图明显:“嫂嫂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和不知多久没洗的汗味一股脑传入鼻腔,符泠不禁屏住了呼吸,偏过头倒退了一步。 “我是去寻世子殿下的,你若无事,便走开吧。”符泠的语气毫不客气。 自从上次沈晖当着老夫人的面摸她的脚时,她便早对之警惕起来。 只要出行,她便会在袖口藏些令人浑身发麻不能行动的药粉,若他真敢肆意妄为,也不会伤到她分毫。 可即便搬出萧承佑,沈晖也不受她威胁,像是横行霸道惯了,大言不惭道:“我是世子殿下的庶弟,嫂嫂陪我玩,殿下也会高兴的。” 他说着,脚步还愈发往前逼近,几乎要和符泠贴在一起,鼻尖耸动,难耐地吸着她鬓间柔和的清香。 站在一旁暗处的侍从没有一个人敢得罪沈晖,皆低眉顺眼,假装没看见眼前场景。 符泠胃里泛起一股恶心。 手腕微动,她正要将药粉撒在沈晖脸上,却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符泠。” 第二十五章 夫君,你不要我了吗 隔着雨雪,萧承佑的声音显得朦胧而不真实。 符泠循声望去,天色闷得发青,檐墙瓦当下是斑驳了的墨绿,混杂的雨雪仿佛是一道无形的纱帘,在视野中洇开一片。 萧承佑穿了一身戎装,站在檐墙之下,银色的铠甲映出冰寒刺骨的冷光,其下肌肉精壮,凌厉的线条如雕刻一般。 他深邃的眉眼虚掩在树影下,眸底翻涌着戾气。 演武场湿滑,萧承佑便早些回了府,没想到竟看见沈晖这样肆无忌惮的行径。 周围侍从都惧怕沈晖,符泠又只是一个弱女子,若他再晚来些…… 一股莫名生气的情绪很快占据了他的身体,连在演武场对战时,他眸中的杀意都没有这样多。 沈晖原本还乘着酒意肆意妄为,可视线对上萧承佑的那一瞬,心底猛然发憷,浑身都瘫软无力起来,甚至手背未完全消褪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我就不打扰了……”他见势不妙,连忙撒丫子就跑,肥胖臃肿的身躯一转眼就看不见影了。 符泠如蒙大赦,连忙朝他的方向小跑而去,连细雨淋湿了她的发都不在乎。 她像一只刚被放出笼中的小鸟,扑棱着翅膀,轻飘飘闯进他的视线中,直到二人近在迟尺,她才停下脚步,乖怯地仰头看他。 她未着粉黛,异样的清丽动人,白皙的面庞在雨雪的映衬下几乎显得透明,整个人仿佛由琉璃捏成,连触碰都会让她破碎。 萧承佑敛眉,视线落在她被雨水微微淋湿的乌黑发梢上。 “夫君。”她轻声唤他。 像缥缈的雾,声音很快散去,只有细柔的余韵轻轻笼罩着他。 萧承佑默不作声,抬起手,轻轻拭去了她发上如羽毛般散落的雪。 “回屋吧。”他没问符泠为何在此。 符泠点点头,连忙跟上他的步伐,往文韵堂走去。 那些侍从也鱼贯跟上。 符泠半路上遇见香岚,她见萧承佑在,便也退到一边,到了屋里,忙拿出帕子擦干符泠身上被打湿的痕迹。 符泠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方走出屋内,便看见萧承佑远去的身影。 她果然没猜错。 只有在外人面前,萧承佑才会偶然维护她,可每当他们有独处的机会,他便对她避之不及。 眼看着萧承佑要踏出门槛,符泠一路小跑着上前。 萧承佑听到声音转身,蓦地被符泠撞了个满怀。 她的手紧紧环着他的腰,头也埋低靠着他,炙热的、微微急促的呼吸倾洒在他的脖颈上,随着胸膛起伏,像烛火被疾风吹得飘摇不定,连带着他的心神也一起颤动起来。 “夫君……你又不要我了吗?” 自从上回她看到信件,阿书将萧承佑的东西带走后,他便一次都没有来过文韵堂,仿佛她这儿是什么可怖的龙潭虎穴。 符泠知道,萧承佑心里的人不是她,他在避着她。 可是她能依仗的,却只有他。 不知是夹杂了委屈还是其他什么,符泠的眼底迅速蓄起了一汪泪,喃喃道:“方才夫君不在,我好害怕。” 萧承佑的眼底又一次闪过复杂的情绪,可在符泠看向他的那一瞬,又像夏天的雷阵雨一样迅速消失,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只是沉默地低头凝视着符泠,和新婚夜一样冷漠而难以接近。 似乎没有将她推开,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 符泠暗自咬了咬牙。 萧承佑不是好愚弄的人,她伪装出的柔弱兴许和姜浅一般,在他眼中是无味之物。 可不知道,他这样冷淡的人,能不能回避一个女子真诚的心。 符泠的心跳愈发猛烈起来,话还没说,眼泪先流了出来。 “妾身不该动夫君的东西,妾身只是怕……怕有人同我抢夫君,怕我做了这么久的美梦破碎……” 她紧紧倚靠在冰冷的铠甲之上,眼泪浸湿了萧承佑的领口,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冲撞着,仿佛叩击着一扇永远也打不开的门。 “夫君就算怪妾身,也不要厌弃妾身,好不好?” 萧承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几乎掩饰不住眼底的颤动。 符泠果然看到了信件,而他那天的异样也被她察觉。 他并不厌弃符泠,只是怕她发现更多的书信,发现……他的秘密。 他不敢想象,如果有那一天,他能不能毫不犹豫地将符泠灭口,让事实掩埋在尘土之下。 可只是略一想到这样的画面,一种莫名的刺痛便瞬间袭击了他的心脏,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认出这种情绪是痛苦,他无数次品尝,却永远无法习惯的痛苦。 萧承佑感受到符泠抱着他的动作紧了些,手臂抬起来,像是要回应,可在半空中却停顿住,少顷,又垂落下去。 “你是世子妃,等那女子入府,你来安排她便是。” 女儿家的心绪对他来说太过陌生,萧承佑思索了片刻,试图安慰符泠。 符泠没想到他会如此,不禁愣了一下,眨眼的片刻又有泪落下来。 见她泪水涟涟的可怜模样,萧承佑以为她仍在伤心,沉默了片刻,又道:“春狩你也可以和我一起。” 话音落下,他才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纵容。 “真的?”符泠破涕为笑,仰头看他。 萧承佑耳根不知不觉升起些晕红,偏过头去,低低“嗯”了一声。 符泠目的达到,便放开萧承佑,隔着一步的距离浅笑着望着他。 “我今日本想着给夫君送个暖手炉的。”符泠感受到萧承佑此刻心情不错,便趁热打铁:“谁知文韵堂中连银炭都没有了。” 她神情委屈:“妾身想着,许是张管家送来时数错了吧,刚打算去问问,谁知又下了雨,遇上……” 往后的事情,符泠不说,萧承佑也知道了。 符泠只是点到为止,咬着唇不说话,并没过多怨怼。 萧承佑听了,只是淡淡道:“沈晖心怀不轨,你以后离他远些。”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得显出缠绵之意。 “若是他纠缠,你便来寻我。” 第二十六章 桐油伞 萧承佑走后,暮色方至,张管家便来了文韵堂,身后带来的侍从将一箱箱的好东西往文韵堂里搬。 不知是不是萧承佑与张管家说了什么,和上一次他同陈语笑站在一起时耀武扬威的模样不同,张管家此时满脸堆笑,询问符泠还有何不妥帖之处,尽管向他提。 符泠对张管家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很快便将他打发走了。 看着张管家离去的背影,她眉心又皱起来,想起上次被他胁迫的厨娘,隐隐有些忧心。 符泠选了几样张管家送来的物件,随后将香岚唤来:“你去拿些银两给那日遇见的厨娘母女,若是张管家纠缠不休,便让她带女儿离开将军府吧。” 她虽贵为世子妃,月例却并不算多,再加上几乎没有的陪嫁,眼下金银方面显得有些掣肘。 符泠凝思了片刻,掐算了时间,又写了张单子递给香岚:“明日你上街一趟,将这单子上的材料买来。” 香岚一打眼,便知道符泠意图,问道:“夫人可是要做些鬼工球?” 鬼工球是符泠的师傅从前游历四方时学得的技艺,只教给了她一人。 那是闽南一带才有的奇妙玩具,每一层都可万向转动,其上雕刻的花纹通透玲珑,需要极为精湛的镂空技艺方可制成,不仅孩童喜欢,许多大户人家也会买去收藏,价格十分可观。 符泠点点头:“趁春狩前多做些卖钱,也好置办些首饰,届时不至于给世子殿下丢了面子。” 想起萧承佑,她又在那些材料间添了一笔:“做个中间能放置蜡烛的,给世子殿下做夜灯正好。” 香岚应下,还未入夜便回来了。 “那厨娘十分感动,要亲自来答谢夫人您呢。”香岚道。 符泠不想大动干戈,便摇摇头:“不必了,她们母女能过得好便是。” 香岚知道符泠这样做,难免是想起了从前她和郑氏在府中的那些艰难日子,忍不住感慨:“夫人是心善之人,定会有福报的。” 符泠笑了笑,不置可否。 “对了,奴婢方才去膳房的路上,遇见王姨娘了。”香岚似乎想起什么,面露恻隐,在符泠耳边压低声音。 “三公子过得真惨,据说病得厉害,床都下不去,王姨娘去要姜汤都要不到。” 符泠闻言,神情蓦然严肃起来。 陈语笑和张管家把持着将军府内的一切,对沈重母子的态度,何尝又不是当年的另一个她。 上回沈重将她送的笔退了回来,她到底是欠着他一个人情没还,若是她的医术能有用武之地,也算好事一桩。 “府中其他人都在何处?”符泠问道。 香岚思索片刻:“世子殿下外出有一阵子,不知去哪儿了,老夫人带着陈姨娘去了寺庙,似乎是为大将军祈福去了。” “正好,”符泠点点头,“那张管家送来的银炭,文韵堂用不上那么多,你装些和我一起送去三公子那儿吧。” 香岚应下,符泠又选了些文韵堂的藏书,一同带过去。 夜里雪重,薄冰踏上去,发出细碎的塌陷声,透过鞋底渗着凉。 后远处萧索凄寒,冷风直扑廊檐之下。 香岚敲了敲门,许久没人应。 她转头看向符泠,只见她冻得鼻尖发红,鬓边的碎发被风吹拂得向后飘散,清亮月光穿透浓郁树影,倒映在她淡灰色的眸中。 “有人吗?”只是微微出神,香岚朝院中喊道。 符泠与她轮换着叩门,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姿色不凡却略显苍老的妇人打开了门,她满身疲态,眼下还挂着乌青。 “王姨娘,是我!”香岚迅速说明了来意。 看见香岚背后的符泠,王姨娘显然有些震惊,没想到世子妃会亲自前来,她嘴唇嗫嚅着,半晌才道:“快进来,夜深风寒。” “我会些医术,”符泠解释道,“兴许能帮三公子诊治。” 王姨娘感动不已,连连道谢,说道沈重的病情,又叹了口气: “重儿从前日起便一直高烧不退,那张管家和陈姨娘沆瀣一气,不仅不让叫医师来,连我去要碗姜汤给重儿暖身子都不行,到底重儿也是将军府的血脉……” 她声音带了哭腔,整个人都仿佛坍塌下去。 符泠随着王姨娘的步伐一路走去,整个院子漆黑一片,荒草萋萋,遍地碎砖乱石,仿佛鬼魅横行的凄阴之地,只有房间内燃着细小的烛火,摇曳不定。 房内冷得如落入冰窟,沈重闭着眼躺在床榻上,眉眼淡淡的,原本就苍白的面色几乎惨淡如纸,单薄的唇也泛着病态的白。 见符泠来,沈重坐直了身子,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遮挡了他半张脸,忽明忽暗的烛光间,只有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眸闪烁着,微微上挑着望过来,显得警惕又疏离。 沈重什么也没说,任凭符泠给他诊脉。 他的手腕瘦削得仿佛只剩骨头,但摸上去却烫得厉害,如烈火烧灼。 符泠认真地诊着脉,忽然沈重偏头咳嗽了两声,随着他的动作,些许发丝垂散在符泠的手背上,柔软地拂动,轻得像他这个人一样单薄,颜色却又浓郁。 符泠很快低头开好了方子,又写了字条,嘱咐王姨娘去她师傅开的药馆取药。 王姨娘感恩戴德,问道:“世子妃还未用膳吧,若不嫌我这简陋,不如用些吃食再回去?” “王姨娘好意,我心领了,”符泠踌躇片刻,并不想声张此事,摇头道,“文韵堂中还有些事务,我便不久留了。” 王姨娘连连应下,送符泠离开,院门方开了个缝,冷涩月光倾洒下来,方看出符泠身上衣服被雨雪沾湿了些。 见状,王姨娘将不远处沈重的一把桐油伞递给符泠:“回去路远,世子妃将这伞拿上吧。” 符泠点头接下,那桐油伞略有些旧,伞柄很凉。 第二十七章 短暂的心动 符泠走后半晌,房间内沈重才站起身来,吃了些王姨娘温好的膳食。 疾病缠身多年,他早已习惯了病痛,并不像她方才看见那边弱不禁风。 “娘亲。”沈重忽然抬起头,问道:“你觉得,世子妃是真心还是假意?” “重儿,你还小。”听他这样想,王姨娘有些不悦,视线落在符泠送来的许多物件上,感慨道:“依我看,论迹不论心。” 沈重默然垂下眼眸,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许是符泠一路过来穿越太多风雪,她的指尖很凉。 不知过了多久,沈重低低道:“无论如何,我会考好科举,终有一日,待娘亲离开这里。” 王姨娘闻言笑起来,握住沈重的手。 “正好,你大哥还在胧州等我们。” 另一边,雪果然下得更深了,毛绒绒散落在符泠的衣袂。 想起沈重的疏离之态,香岚有些不满,小声道: “那三公子像是不懂感恩之人,夫人亲自去为他诊治,送了那么多好东西,他连句感谢的话都不说。” “水滴石穿,急不得。”符泠原本也没想沈重回馈什么,说道,“我到底是还上他从前的人情了。” 远远的,已能看见文韵堂的轮廓,符泠抬眸望去,看见牌匾下长身玉立的身影时,不禁有些恍然。 符泠快步上前,直到离萧承佑很近,迎面是风雪的气息。 “你来了。” 萧承佑低沉的嗓音轻轻荡在她耳边。 符泠仰起头,有些诧异:“夫君怎么不进屋?” 萧承佑身边只有阿书相随,而文韵堂的侍从都各司其职,不知他在此处等了多久,他肩上和袖口落下的雪花在渐渐融化。 萧承佑没有回答,眼眸微垂,睫毛落下淡淡的阴影。 “回来路上,看见这家酒楼生意不错,给你带了些膳食。” 萧承佑身旁的阿书闻言,愣了一下,才将手中包裹递给香岚。 他和萧承佑回来时,听说了这家京城中做甜品绝佳的酒楼,他们分明绕了很远的路,是专程给世子妃买的,不知萧承佑为何要说是顺路。 符泠低头朝包裹里看了看,里面是桂花蜜糖、酒酿圆子,应有尽有,皆是做工精致的甜点。 “夫君怎么知道我爱吃甜食?”她有些惊喜,颊边泛起清浅的酒窝。 符泠每次给萧承佑夹的菜都是甜口,萧承佑自然了解,可看着符泠娇俏的面容,还是微微偏过头去,视线垂落下去。 “去哪里了,伞上落了这么多雪?”他不经意问道。 察觉到萧承佑的目光落在那桐油伞上,符泠有些不自然。 “只是随意逛逛,赏些雪景。”她信口敷衍道,随即拉着萧承佑的袖子,微微歪头问他,“夫君来都来了,不如用完膳再走?” 萧承佑沉默了片刻,看见一旁阿书已经帮香岚把点心提进屋里了,只得轻轻点头,随符泠的脚步走去。 房间内安静至极,萧承佑不喜甜食,没用多少膳食便放下了筷子,冷白月光涂抹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显得矜傲而不易接近。 符泠偏过头,看见他额角一道细小的疤痕,斜切着掠过左侧眉骨,透着一种棱角分明的冷峻。 她忍不住去想,在她不认识他的那些年,他在军营里的日子是怎样过的,刀剑无眼的战场上人命如草芥,他又是怎样一步一步地回到了京城,走到了她面前。 “怎么了?”感觉到符泠的目光,萧承佑问道。 符泠这才察觉到自己盯着他看了太久,视线一时飘忽,掠过他身后的窗棂,看见院中开得正盛的红梅,忽然想起什么。 “夫君从前给我的信件中写过一首咏梅的诗,妾身时常念起,不知夫君还记得吗?” 符泠心中感慨于自己的临机应变,可等了半晌,萧承佑却没有接话。 他沉默着朝窗外望去,几株红梅伫立在雪地中,瘦削的枝桠兀自伸展着,折像行书勾描苍劲有力的一笔,弯似一轮窄月凄然划过天穹。 沈昭和她之间的事情,他怎会知道。 许是想起沈昭,萧承佑觉得自己的心里忽然有些沉甸甸的。 “夫君?”符泠的面容又蓦然闯入视线,娇俏甜美的,那殷殷期盼的模样,扰得他心间莫名烦乱起来。 “时辰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说罢,萧承佑起身要离开。他神情莫测,脸色显得有些差。 二人并肩走到院中。 萧承佑向来气质冷淡,符泠并未在意他的变化,认真地看着枝头盛放的梅花,鲜艳夺目的颜色仿佛在大雪中燃起烈火。 等萧承佑走后,她可以采些梅花去酿酒,有多的便沾在鬼工球上,许是能做出不一样的造型,枝头开得最盛的那一朵,就送给萧承佑。 雪下得愈发深了。 符泠心中想着,一时便有些出神。 可谁料符泠的脚步方踏过门槛,堆积在屋檐边的雪似乎不堪负重,忽然颤巍巍地落了下来。 大片的雪迎面扑来,符泠惊愕之余,只来得及用手护住自己的头,然而下一刻,她便轻而易举被纳入一个略带寒意的怀抱之中。 萧承佑的肩背宽阔,俯身将她护住,檐上的落雪尽数被他挡下,砸出一道闷响。 他的动作迅捷得令符泠几乎反应不过来,略显仓皇的眼眸睁开,迎面便是萧承佑精致而深沉的眉眼,他沉黑如墨的眸中闪烁着些许慌乱,晦涩难辨的情绪翻涌着。 随着那块雪重重打在他背上,他的上身微微朝她倾俯下来。 微凉的唇轻轻擦过她的耳垂,像是羽毛般轻柔的一触,短暂的像是一场梦。 “小心。” 他压低的呼吸些许倾洒在耳根处,一阵酥麻的痒意从皮肤深处泛起,符泠的耳廓霎时红了。 她的身子被萧承佑紧紧禁锢在怀中,慌乱之间本能地攀住他的后背,像是暴风雨来临时躲进一个可以遮蔽的港湾一样自然。 符泠仰起头,怔怔地看着萧承佑。 他背上湿润的雪在她炙热的指缝间融化,隔着一层衣料,她清晰地感觉到其下硬朗的骨骼,紧绷的肌肉蓬勃欲发的力量。 但他对她所有的动作都是轻的,仿佛苍鹰收起利爪,用宽阔的羽翼遮蔽一只小麻雀,又像猛兽捧着一朵娇柔易碎的海棠花,莫名显出些怜爱之意。 第二十八章 兰花印痕 雪堆落在地面,周围的侍从方从茫然中回过神来,着急地奔忙。 人影幢幢中,倩儿躲在人群里,看见他们二人亲昵之态,后槽牙都快咬碎。 自从符泠做醋鱼撞破她野心那日起,香岚便总是留意着她的举动,犯一点小错都被揪出来责怪,若不是张管家替她包庇,早就露出了马脚,指不定现在已被赶出文韵堂。 可即便如此,她眼下在文韵堂中也早没了最初吆五喝六的地位,她攀附心切,总是打扮精致在世子殿下必经之路上晃荡,可世子却仿佛视若无睹,没有对她投来半分目光。 而那入府时颇受世子殿下冷落的、按理说不日便要被一封休书赶出府的符泠,眼下却被世子护在怀里。 倩儿在暗处假装繁忙,眼神却一刻都不能从萧承佑的面上移开。 他身姿高大挺拔,宽肩窄腰,冷峻又棱角分明的面庞仿佛天生便处于高位的神只,令人忍不住心驰神往。 可视线移到萧承佑身前羞赧垂下眼睫的符泠身上,倩儿眼底的妒火不禁愈发重了。 倩儿低下头,张管家那色欲熏心的油腻神情又一次浮荡在脑海中,让她忍不住直犯恶心,可她只是一卑贱侍女,若不攀附于他,兴许这辈子也没有办法走到世子殿下这般人的眼前。 萧承佑很快便放开了符泠,怀中还残存着女子温热身躯的触觉,他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异样的猛烈。 “回书房罢。”他瞥了眼阿书,视线似乎故意避开符泠,门边摆放着一把旧桐油伞,他没有多想,提起伞便转身离开。 两侧昏黄的烛灯映照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他的面庞被遮掩在阴影之下,眸中方才一闪而过的激荡已经全然不见,回归了沉重的漠然。 皇帝忌惮将军府权势,即便他有心暗中谋划,却时常因世子身份,接触之人备受掣肘,春狩时许多世家子弟齐聚,守卫严格,却也是他获得皇帝信任最佳的时机。 大将军安排刺客在春狩时行刺,只要操作得当,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人会怀疑到他身上。 萧承佑在心间默默将整个计划盘算了一番,不知为何,看似天衣无缝的外表下,他仍隐约有些不安。 “世子殿下,您看。”阿书的声音忽然打断了萧承佑的思绪。 萧承佑回神,见阿书盯着他手中的伞柄瞧看,简朴而略显陈旧的伞柄侧面,刻着一个不显眼的、隽秀的“重”字。 阿书踌躇着,说道:“这好像是三公子的伞。” 萧承佑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惊诧,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许是下人无意间弄错了。”萧承佑并未起疑,淡淡道。 他早将符泠的底细查明—— 她出身寒微,自小与不受宠的母亲一道受主母宁夫人欺负,许多名门贵族举办的宴席都不被准许参加,与将军府的三公子更是毫无交集。 可他的视线在这把旧得几乎连下人都瞧不起的伞上停驻了片刻,似乎无法想象沈重的生活会这般简朴的过分,可想起陈语笑和沈晖嚣张得无法无天的模样,一时间了然。 “有时间,你送些好东西去三公子那。”萧承佑吩咐道。 他虽未和沈重见过面,可沈重到底是沈昭的弟弟,若真是处境困难,他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不知为何,回书房的一路,萧承佑的眼神都在这伞柄上移不开。 不受宠的娘亲,跋扈的当家主母,被拜高踩低的日子…… 他的脑海中顿时回想起符泠回门那日,她护在郑氏身上,娇小而无助的身躯、狼狈又倔强的姿态,一时恍然。 到了书房,萧承佑的眉眼不觉间都落了些雪。 他换了衣衫,伏案许久才抬起头来。 书房内暖炉烧着银碳,可他却觉出一阵冷意,好像这碳火不如文韵堂中的暖。 像是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他将那柄伞摆在了房间内,融化的积雪在地面淌出一片水渍,陈旧的伞面被灯烛照得微亮。 萧承佑定定地看了许久,直到入眠。 春狩开始那天的清晨,空气里泛着湿润的薄雾。 符泠前些日子做的鬼工球都托香岚带出去卖了,所得的金银给自己打了几副首饰,还剩下些积蓄准备过些日子给母亲送去添补生活。 符泠未出府时总是疲于奔忙,难得在将军府腾出时间来赚钱,头一次用这样精美的首饰,不能免俗,捧着那鎏金嵌玉,做成兰花状的发簪仔细欣赏了半晌,临到时间才出文韵堂。 人还未走到马车处,远远便听见陈语笑的叫骂声:“我执掌将军府上下这么多年,劳苦功高,怎么就去不得?” 尖锐的嗓音穿破空气扎进耳朵里,符泠不由得皱起了眉。 “皇上口谕,春狩各世家只有正室方可出席,陈姨娘想一同去也可,只是若是当场被赶回来,难免舟车劳顿。” 萧承佑的声音随后飘过来,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 符泠微微加快了些步伐,正好看见陈语笑憋红了脸,愤然离去的模样,显然被萧承佑气得不轻。 “世子妃来了?”阿书看见符泠,热心招呼她上马车。 萧承佑偏过头,符泠清逸婀娜的身影如轻盈的蝴蝶闯入他视线中。 她一身银白色的衣衫,衣袂熠熠如幽清月华流淌,随她步履蹁跹。 墨黑青丝挽起流云簪,清晨的光晕如碎玉般倾洒其上,衬得她眉眼如画,连纤弱的姿态都显得飘逸脱俗起来,宛如不染凡尘的仙女。 萧承佑看着,不由得有些怔忪。 “还有其他人吗?”见他不上马车,符泠撩开车幰,柔声询问。 萧承佑喉结滚动了一下,随即应道:“没有。” 许是怕麻烦,他并未让将军府下人再备一辆马车,而是与符泠同乘。 萧承佑上车后始终端着,可方才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艳还是清晰地被符泠捕捉了去。 她心里感慨这套盛装的银两没白花,随即依依朝他靠近了些。 前些时日为做鬼工球赶工了好几个夜晚,马车颠簸中,符泠着实有些疲倦,一恍神的功夫,便听见“吁——”的一声,马车停靠下来。 符泠有些慌急地起身,一低头,便看见萧承佑腕上被她发簪压出的一道红痕。 小小的兰花印痕,在他青筋勃发的手背上,竟显得有些可爱。 第二十九章 罪人死物罢了 春狩设在京郊猎场,丰茂的草场上野花开出一片浓艳的色彩。 皇家安排了帐篷和驿站,浩浩汤汤奢靡无度,巨大的排场令人瞠目结舌。 身边几个大臣在小声议政,柔风将断断续续的交谈声送入符泠耳中—— 南方雨水连绵不绝,洪涝之灾令不少民众无处安居,可款项却迟迟批不下来。 谈话声忽然断了,头发斑白的户部侍郎低下头,不再过多言语。 转眼间人数渐多,世家子弟、高官显赫齐聚于此,而他们多数都带了家眷,四周恭维交谈声不断,满眼是热闹非凡。 符泠从前没什么机会与那些高门贵女交际,身边有些冷清,好在萧承佑站在她身边,他们二人姿容冠绝,这样一对璧人,吸引了许多目光。 不少仰慕将军府权威的世家子弟注意到,纷纷向萧承佑示好,而他只是淡淡应着,没有离开符泠半步。 不一会儿,随着皇帝亲临,周遭霎时安静了下来。 皇帝站在高台之上滔滔不绝,符泠从未想过自己这般出身,竟有一日能够面见天子,不由得有些敬畏,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打量着。 皇帝身着戎装,胸前系着两块锃亮的护心镜。 九五之尊的天子,不过也只是普通人的模样,他两鬓已经斑白,脸上皱纹纵横,而一旁盈盈朝他露出仰慕之情的妃嫔们却各个都姿色绝佳,年轻动人。 讲起京郊猎场今年花重金改造了马场,皇帝大手一挥: “各位皆可尽情赛马,英勇夺魁者,朕重重有赏!” 说着,他身旁的小太监呈上一样彩头。 小太监掀开遮挡的红绸,露出其下一枚玉瑗,莹润的光芒流转其上,顿时令在场珠光宝翠都显得黯淡失色。 众人惊愕片刻,顿时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从断断续续的语句中,符泠了解到,这枚玉瑗原是那先太子生前珍爱之物,屠戮东宫那场浩劫中被充入宫中。 先帝宠爱先太子,将这一枚百年难遇的美玉赐予他唯一嫡出之子,命皇城中手艺最好的工匠雕刻出这枚玉瑗。 先太子在世时,这枚玉瑗可号令其部下军队,如今虽没了这项能力,但仍是顶顶珍贵之物。 各世家子弟自小到大见惯了珍奇宝物,却纷纷眼红不已、跃跃欲试,而前方有些大臣虽年迈参赛无望,但心思巧妙,借机奉承皇帝出手大方。 皇帝似乎并不在乎这枚玉瑗,嗤笑一声:“罪人死物罢了。” 那一声“罪人”仿佛点醒了符泠,她虽不了解当年夺嫡之争中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将军府正是因曾投诚于这位先太子而受皇帝刁难,萧承佑在边疆这些年遭受的磨难也由此而起。 念及此,符泠忍不住去看萧承佑的神情。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目不转睛地落在那枚玉瑗之上,平日里清冷俊逸的面容仿佛覆了一层坚冰,眸中仿佛呼啸着狂风骤雨,凝聚的肃杀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符泠瞬间收回眼神,冷不丁吓得打了个寒颤。 她低着头,看见萧承佑袖下的手紧攥成拳,关节用力得泛青。 符泠从未见过萧承佑身上环绕着这般激烈的情绪,一时不明所以,却见下一刻萧承佑跨马据鞍,扬鞭朝马场疾驰而去。 唯留一地风尘,裹挟着被马蹄掀起的草叶在她脚边打转,半晌才落到地面。 不少年轻力壮的世家子弟也纷纷朝马场赶去,希望能夺得彩头,留下的女眷纷纷聚在一起,上座交谈。 符泠是世子妃,坐席按世家排序,十分靠前,陆续不少世家贵女上前与她攀谈,想打听将军府的情况,但她只是敷衍过去,圆滑得滴水不漏。 好容易摆脱了纠缠,符泠趁机去透透气,还未走出多远,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妹妹这是准备去哪儿啊?” 符泠转回身,看见符欢款款走来。 她一身妇人打扮,发髻高高梳到头顶,鬓边的点翠首饰张扬得过分。 “二姐这么快便成亲了?”她并不畏惧符欢,勾唇应道。 “世子妃这就有所不知了,”符欢骄傲非常,昂首挺胸的姿态像只大白鹅:“我不日便要嫁三品御史大夫林清了。” 她虽有显赫的母族,可父亲却是个扶不上墙的软脚虾,自从符泠嫁入高门,她日夜妒忌得要发疯,缠着宁夫人也要博一门不亚于将军府的好婚事。 宁夫人年轻时虽呼风唤雨,可如今她父亲已经高龄致仕,在她婚事上帮不上什么忙,宁夫人被她缠得焦头烂额,无奈之下想出了个偏门之法—— 御史大夫林清醉心仕途,家中妾室寥寥,正室夫人亦不得宠,宁夫人打通门路,让符欢参加林清长子的满月宴,夫人正在月子里,林清寂寞难耐,加上催情的药酒,符欢很容易便得了手。 二人自此勾勾搭搭,不日符欢便怀上了孩子,被林清名正言顺纳入府中。 符欢回忆着这段事,脸上不由得添了喜悦之色。 即便是做妾,至少她是高官的宠妾,远比自己姐姐嫁给了一个六品文官,美其名曰嫁给了爱情要强得多。 她视线瞥向符泠,昂首道:“别怪我没劝你,以后见了我,避让两分。” 说罢,符欢压低声音,显得面目狰狞:“我腹中可是怀着林大人的孩子,不是你一个小腌臜冲撞的起的。” 符泠沉默不语,脸色却不禁白了几分。 她虽不太了解朝政之事,可御史大夫林清的威名还是有所耳闻。 林清虽有些上了年纪,却多年来颇得皇帝青眼,在朝堂上叱咤数年,是个能在京城里横着走,连王爷都对他敬上三分的狠角色。 她知道符欢自小受着宁夫人宠爱,她的三脚猫功夫根本拿不出手,这样一位大人物,符欢是如何能嫁给他的? 正想着,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道叫彩之声。 转眼间,马蹄声滚滚,数道人影从马场如雁阵奔驰而出。 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皆好奇这样激烈的角逐中究竟谁能拔得头筹,获得那令人眼馋不已的彩头。 符泠亦随之投去目光。 滚滚尘烟之中,她认出那道熟悉的身影。 第三十章 不能失去他 “世子殿下真是英勇无双!” 霎时间,符泠身边充满了赞美之词。 她抬眸朝萧承佑的方向望去,他身姿如苍松般挺拔,气势磅礴,迎着炽亮的日光策马疾驰,他的玄甲被照得熠熠生辉,几乎令人目眩神迷。 周围许多世家贵女头一次见萧承佑,顿时心驰神往。 有的脸上已经浮起明显的红晕,随即扯过帕子遮挡,笑作一团,探听到他就是将军府当初没人愿嫁的那个便宜世子,顿时又后悔莫及,暗中向符泠投来羡艳的目光。 符泠并未在意身边的变化,视线落在萧承佑劲瘦的腰间,那枚玉瑗被他端正地佩戴着,散发出的清润的光芒流淌在他周身,可他面容仍是紧绷着。 不知为何,她觉得萧承佑身上浑然没有得胜的喜悦。 身边嘈杂混乱的人群缩小成一片朦胧的雾,茫茫天地间,他们的视线轻而易举地触碰,随即交缠不清。 符泠遥遥仰望,只见萧承佑那深邃的眸中泛着幽暗不明的光,凛然一片森寒,仿佛淌过尸山血海从修罗场搏杀而出。 那份沉重的情绪瞬间穿透了她的身体,符泠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重重往下一坠,一种说不清的悲怆和苍凉瞬间笼罩了她。 萧承佑很快到了众人面前,皇帝见得胜者是他,有些诧异,但还是嘉奖了一番。 萧承佑什么也没说,只是迎风静静站着,仿若一尊肃穆的神像。 他回京城没多久,本宜藏拙观望,以免漏出破绽,可当看见那红绸下的玉瑗时,他的心像是被放在烈火中炙烤,那深深埋藏在骨头里的、激烈的仇恨疯狂地生长,撕裂了他的血肉,刺痛着他的灵魂。 罪人死物罢了。 他的父母族人无辜流淌的鲜血,在皇帝眼里,不过是上位者脚下白骨垒成的阶梯,功成名就后炫耀的战利品。 随后赶来的世家子弟们或是窃窃私语,或是捶胸顿足,可谁也没有异议—— 方才赛马场上,萧承佑像是疯了一般,纵马疾驰,将所有人甩了一大截,第二名甚至连他的身影都看不到。 战场上搏命拼杀、真刀真枪练出的本领,和世家子弟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玩闹活动相比,几乎是碾压性的胜利。 这头筹赢得令所有人心服口服,不禁又对他肃然起敬,世子殿下的威名霎时在人群中流传开来。 赛马不过是春狩的开胃菜,没过多久,便是围猎环节,皇帝率众人鱼贯而入。 萧承佑的手轻轻搭在佩剑上,面无表情地看向远处,临入围场时,眸光低低朝符泠看去,轻描淡写地一扫,随即迅捷如风地远去了。 符泠不会骑射,便与其他女眷一同等在边缘。 远处山林中野兽的嚎叫随风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她冷不丁身上发寒。 萧承佑方才得了皇帝嘉赏,符泠被一众女眷团团围住,殷勤问切,一旁的符欢还想招惹于她,可她位置太末,连挤入人群中都费劲,只能愤懑地打消了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堆满晚霞,月影已渐渐点缀而上,昏暗的暮霭低低压了下来。 按理围猎早该结束,却迟迟不见皇帝身影,周围的人群渐渐有些异动,符泠心中也略有些警觉,隐隐觉得发生了些什么。 她方站起身,忽然一阵马蹄声从山林间传出,径直朝人群而来。 紧接着,无数皇家护卫不过短短片刻便将猎场团团包围,辽阔的草场顿时仿佛密不透风的监牢。 “皇上猎场遇刺,所有人不可离开!” 符泠闻言惊愕不已,四周议论声如锅中烧开了的沸水,不绝于耳。 仿佛预料到什么,她心中惶惶,认出将军府的侍卫,连忙上前询问情况。 即便暮色渐沉,那些侍卫脸上也是明显的慌急之色。 嘈杂中她听到议论声。 “世子殿下为保护皇上受了伤……” 仿佛一道惊雷贯穿身体,符泠脸色煞白,五脏六腑的血液顿时凝固起来。 皇帝亲临京郊猎场,几乎所有精锐护卫都随身跟着,能威胁到他安全的行刺,定是非同小可,她根本不敢去想伤亡如何…… “快带我去看看!”符泠随手拉过一个侍从,命令道。 她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妃,马匹向猎场中疾驰,没有任何人拦她。 冷冽疾风呼啸着掠过耳畔,符泠的神情有些怔忪,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声音—— 她所拥有的一切,荣辱皆系于萧承佑一身。 她不能失去他。 马匹停在猎场边驻扎的帐篷里,刺鼻的药味顿时涌入鼻腔,帐篷内昏黄的烛灯映照出里面来来往往匆忙的人影。 符泠焦急地撩开门帘,看见床榻上昏迷不醒、几乎半个身子被鲜血浸满的萧承佑时,双眸中蓄的泪光“唰”地落了下来。 “世子殿下怎么了?”她拉住一边的太医询问道。 太医摇摇头,叹道:“世子殿下为救驾中了箭,虽已拔出,可刺客在那箭尖涂了剧毒,若没人将殿下伤口上的毒液吸出,兴许不出二日,人便……” 符泠一怔,三两步走到床前,果然看见萧承佑肩头中箭的位置已然透出毒液的暗紫,如蛛网般向四周扩散着,而他寡冷的眉微皱着,薄唇泛着异样的青白。 符泠看清伤处,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一眼便看出,太医所言的“二日”其实已是安慰,若不立刻将毒液吸出,恐怕萧承佑根本熬不过今夜。 符泠的视线环顾帐篷内,太医贪生怕死,低着头不做声,而其他宫人更是避之不及,恨不得立刻掘地三尺躲起来。 谁都惜命,那毒液吸到口中,但凡咽下一点兴许便要撒手人寰,世子殿下固然身份尊贵、救驾有功,却不值得他们搏命相救。 一股孤立无援的绝望之感瞬间攥住了她。 符泠闯入时,床榻上萧承佑便听到了她的声音,他的意识在混沌中挣扎,渐渐恢复了清醒,勉强睁开眼朝她看去。 浸了毒药的箭与一般不同,剧烈的痛楚如无数把利刃在他的身体游走,每根神经都在用力叫嚣着,犹如烈火焚身,几乎令人失去神智。 但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仿佛那些痛苦只是自然地从他的身体上流淌过去。 人影幢幢中,他的视线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符泠,以及她通红的眼尾。 她眼底水雾朦胧,随着话音不受控制地浮起一层又一层的泪光,那泪水再接连不断地从她的脸颊滑过,摔在地面。 萧承佑眉心微蹙,他生平很少见人为他而落泪,可符泠此刻的模样却深深烙在他脑海中。 他想抬起手为符泠拭去眼尾泪痕,却没有一点力气。 萧承佑意识逐渐昏沉,只看见符泠纤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兀自倔强地站在人群中央。 她苍白的唇瓣动了动。 “我来。” 第三十一章 笑面虎 符泠说罢,淡灰色眸中闪过一丝坚定。 脑海中一瞬间涌来很多画面,母亲在府中受尽欺凌、滴滴答答淌下来的血,沈晖肮脏的手,符欢骄纵地威胁她的模样…… 这么多年辛苦爬出深渊,若萧承佑如今撒手人寰,她千辛万苦得来的世子妃之位,她拥有的一切,便什么都不算了。 她决不能承受失败,不能落回从前泥沼般暗无天日的境地里。 萧承佑决不能死。 符泠不愿再耽误救治的时间,径直俯下身,唇朝萧承佑的伤处碰去。 她学医多年,对此心中有掂量,虽然行为凶险,但只要稳当些,自己并不会出事。 周围太医和侍从不知内情,没想到符泠这般勇敢,纷纷露出钦佩的目光,想不到世子妃才成婚不久,竟这般重情重义。 符泠的唇瓣在萧承佑身前悬停,微凉的指尖轻轻抵住了她的面颊。 萧承佑的下颌线紧绷着,粗重的呼吸声倾洒在她耳畔。 “不要……”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沙哑得厉害。 他们离得太近,符泠清晰地感受到萧承佑身上散发的森然寒意,那双平日里古井般毫无波澜的眸子此刻怔怔地望着她,其下翻涌着隐晦的情绪。 萧承佑已然太过虚弱,他的拒绝并不能阻碍符泠,她有些焦急地打开他的手,温热的唇下一刻便贴在他肌肤之上。 好凉。 他的身体冷得像坚冰,一股凛冽的寒意顺着脊背攀缘而上。 符泠顾不上那么多,很快便将毒液尽数吸出,随即周围太医一哄而上,将余萧承佑身上的余毒清干净。 符泠漱了口回来,不过多久,萧承佑的状态已经稳定了下来,体温也渐渐回升,她走上前查看他的状态,周围的太医都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道来。 忽然,帐篷外传来小太监的一声高呼:“皇上驾到——” 皇帝走入帐篷内,身后一众随从密不透风地将他保护着。 符泠随着众人跪下请安,床榻上的萧承佑已然恢复了神智,撑着身子起身要行礼,被皇帝拦下。 “爱卿替朕挡下那贼人一箭,当真英勇无比!”皇帝的视线在萧承佑身上扫过,似有片刻动容,随即偏头向太医询问他的状况。 得知符泠将他体内的毒液吸出,皇帝的目光在符泠身上停顿住。 符泠眼尾的红晕还未褪去,浑然是情深义重,担心至极的模样。 “爱卿救驾有功,朕定会给爱卿一个交代,”皇帝看向符泠的语气中添了一丝赞赏,“世子妃放心就是。” 话音一落,门外匆匆走来一个太监:“禀皇上,刺客已经抓住了。” 闻言,皇帝脸色倏地一沉,起身离开,临出帐篷时,他在随从中身穿东厂制服的男子身前停下,低声吩咐了一番。 皇帝走后,偌大的帐篷人影渐少,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太医给萧承佑喂了安神止痛的药,见他睡下,符泠这才放下心来,注意到身边缓缓走来的男子的身影。 那抹出挑的飞鱼服,令符泠顿时认出他的身份—— 东厂厂公乔植,皇帝亲信的权宦,此次京郊猎场便是交给东厂清肃的。 乔植径直走上前,垂眸看向萧承佑,左手食指指节无意识地在床沿上叩击着。 不似符泠以为的宦官模样,乔植身姿高挑,面容俊秀,笑得十分温和,看上去一副书卷之气,丝毫没有架子。 “皇帝嘱咐咱家给世子殿下送些东西,都是上好的皇室珍藏,世子妃且收下罢。”乔植一挥手,身后的小太监便将许多补品和其他东西鱼贯送入。 “谢厂公大人。”符泠礼貌回应。 她的目光触碰到乔植那双微微上挑的双眸时,其下缠绕的邪气缓缓涌出,仿佛戴了伪善面具的狐狸,一种被窥伺的感觉瞬间打入身体,让她忍不住有些抗拒,霎时收回了视线。 乔植似乎没在意她细微的举动,有些阴柔的音调回荡在她耳边:“皇上口谕,世子殿下留下养伤,您便在此陪护。” 说罢,乔植转身要走,符泠忍不住跟上前,小声道:“妾身实在担忧,冒昧询问,厂公大人可知道这刺客是什么身份?” 乔植眸色忽地一沉,长眉微挑:“行刺一事,自有东厂定夺,世子妃还是照顾好殿下吧,其余之事,少问为好。” 他没再停留,快步离去。 月明星稀,帐篷外是浓重的夜色,远方山脉的暗影连绵成一片,仿佛蛰伏在暗处的野兽。 “厂公大人,”一旁乔植的徒弟玄安走上前,压低声音道,“京郊猎场东厂已派人清肃了不下十次,此番出事属实不对劲,只怕……皇上会怪罪于您。” 乔植沉默不语,用力按着手上的玉扳指,深黯的眸底泛起凌厉之色。 “派人盯紧这帐篷,”乔植吩咐道,沉默片刻,又补充一句,“包括那个女子。” 他自然知道出事蹊跷,刺客行踪如鬼魅,若不是萧承佑挺身而出将皇帝推开,恐怕今日吸吮毒液之人便是他自己,可即便皇帝无事,他首当其冲,回宫后亦少不了一番责罚。 思绪沉沉之间,符泠的面容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跟着皇帝许多年,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妖娆妩媚、样貌绝佳者如烧不尽的野草在宫中一茬又一茬地轮回,早已没了新鲜感,可不知为何,符泠却让他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他想起符泠通红的眼尾和未褪的泪痕,这样一个娇怯的女子,真的如此情深义重,敢为世子殿下挺身而出吗?还是她早有打算…… 与符泠短暂的对视在他脑海中重现,她淡灰色眸中闪烁着冷冽的光,如同钝刀割向磐石,那种蕴含在骨子里的执着和力量,扯着他的记忆恍惚了一瞬,是隐约的熟悉之感。 第三十二章 喜欢就好 皎洁月色柔和似絮,淡淡倾洒在帐篷内,万物静默无声。 萧承佑的箭伤不算重,余毒清理之后,裹上了厚厚的纱布,人也逐渐恢复了许多,温沉的呼吸声如宁静的夜露滴进耳朵里。 空气被夜色润透,虫鸣声依稀可闻,符泠在床榻边,撑着头打量了他许久。 萧承佑的眉梢是桀骜凌厉的,眼尾却微微有些垂,许是因为疼痛的余韵,他的长睫在睡梦中也轻轻颤抖着,忽明忽暗的烛光间,露出些破碎之意。 符泠看着,不由得伸手将萧承佑眉心那抹厉色轻轻抚开,像是感受到她的触碰,他平日里冷淡的轮廓此时显得朦胧而温和。 符泠哪儿也没去,始终安静地候在萧承佑的床榻边,像一只小龙目不转睛地看守着自己收纳的财宝。 但她终究熬不过时间,没过多久便昏昏沉沉睡了下去。 符泠醒来时,天光大亮。 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这才看见床榻上已经坐起身的萧承佑。 他不知何时醒来,黑瞳定定地落在她面容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眸中闪烁着黑曜石般的光泽。 符泠笑起来,关心问道:“夫君好些了吗?” 萧承佑薄唇微抿,接过符泠递来的汤药,一饮而尽。 “谢谢。”他低哑的声音暧昧不清,不知是说这碗汤药,还是昨日她近乎牺牲的举动。 见符泠不以为意,萧承佑顿了顿,嘱咐道:“下次若有这样的事……你不要再冒险。” 话音刚落,符泠的眸中瞬间又蓄起泪花,透出一股绝望之意:“……还有下次?” 没想到她关注的角度奇怪,萧承佑沉默不语。 从十八年前那场夺嫡之争起,他便清楚自己一生都无法置之事外。 父母族人的仇他一定要报,腥风血雨的生活是他应当承受的命运,他从未觉得委屈。 可符泠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了解,被莫名被牵扯到他身边,可她的担心和惊惶也都是真的,为他的付出也是真的。 是他辜负了她。 “不会。”萧承佑垂眸,几乎有些违心地安慰道。 符泠咬着下唇,怔怔看着他,听见这句话如蒙大赦,顿时扑进萧承佑怀里,毛绒绒的发轻拂在他身上。 “你是我的夫君,无论如何,我都要同夫君在一起。”符泠郑重的表情仿佛在宣誓,又自作主张地拉起萧承佑的手,轻轻地倚靠着他,留心避开他的伤处。 她指尖微微有些用力地捏了捏萧承佑,像是受了委屈,认真地命令道:“夫君不许再出事了。” 甜腻柔软的语调,轻柔得像羽毛,在心间缓缓拂动。 像是落入了漩涡,萧承佑感觉到自己方恢复清明的头脑又开始堕入晕沉。 “嗯。”萧承佑抬起手,鬼使神差般抚上符泠柔软的发,轻轻安抚道,“我答应你。” 符泠这才满意,粲然笑起来,向萧承佑眨了眨眼,示意他看向一边:“夫君英勇,妾身也跟着沾光,昨夜送来不少好东西呢。” 萧承佑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况且送来的东西虽名贵,却也算不上珍稀。 但他看着符泠亮晶晶的眼眸,还是淡淡笑了笑:“喜欢就好。” 许是在边疆磨炼惯了,萧承佑的身子恢复速度极快,只是休养了几日便能活动如常。 猎场的狩猎竞技因刺客被搅得一团乱,不得已取消,但投壶和舞姬献技、春日祭祀等活动都并未停止。 符泠听着外面热闹,忍不住想出去瞧看,可次数一多,她便发现自己无论出去做什么,身后都仿佛有一道目光在暗中跟随,甚至想外出到离帐篷远一些的距离,都会有面生的小太监出面阻止。 这样若有若无的阻碍,她很快便联想到乔植身上。 皇帝三番四次来问询,对萧承佑都是赞扬褒奖不已,珍贵补品流水般往帐篷里送,可乔植却借着照料,对她二人屡次三番横生阻碍。 符泠并不觉得乔植小肚鸡肠至此,将京郊猎场出现刺客的怨气撒在萧承佑身上,深思之下,此举更像是……在隐隐提防着他们。 而那畔,乔植虽疑心于萧承佑,但萧承佑到底救驾有功,皇帝嘱咐他照顾,他便也只能隔些时间上前送些好东西,假装关怀一番。 好在萧承佑时常沉默寡言,他也无需劳心费神,与他说些漂亮话敷衍,活干得还算轻松。 乔植又一次送完了东西,方走出帐篷,便看见符泠百无聊赖地坐在不远处,手中持一个浅绿双鹤图团扇。 乌木雕花柄在她纤细的指尖摇摇晃晃,扇面精致的仙鹤展翅欲飞之际,符泠指尖忽地一顿,偏过头来,那双潋滟的杏眼便落在乔植身上。 “厂公大人,外边宴席好生热闹,妾身也想去看。” 符泠规矩地行了礼,未等乔植反应过来便询问道:“刺客既已抓到,大人又何必将我们夫妇拘在此处呢?” 乔植眉心微蹙,路过他身旁的太医脸色却唰地白了下去—— 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九千岁,人看着随和,手段却极其阴狠毒辣,连宫里的皇后娘娘都要给他几分薄面,她一个世子妃不知内情,敢当面顶撞,实在有些冒失。 太医没留神,脚步一个踉跄,险些将手中药碗撒出去,随即逃也似的走远了。 “世子妃也知道京郊猎场遇了刺客,咱家此举,自然是为了世子殿下的安全考虑。” 乔植似乎并不恼,笑吟吟道:“不瞒世子妃说,东厂抓到那刺客时,他已经咬牙自尽,这线索断了,一时查不下去,谁也保不准往后无事发生,世子殿下伤还未养好,若再遇险,咱家也是担待不起。” 乔植说着,眸色愈深。 刺客突袭时,他亦伴在皇帝身侧,猎场山林中本就地势崎岖,一时防备不住,叫那藏在暗中的刺客险些得手。 如今时局动荡,皇帝不是头一次遇刺,可他执掌东厂多年,几乎从未经手过这样难缠的案子,自那刺客服毒自尽后,所有证据都仿佛烟消云散,找不出半点踪迹。 查案受阻,他苦思冥想了许久,终于从回忆深处挖出一个细节:刺客中为首的那人,在放出沾染毒液的那枚冷箭时,视线隐隐瞄准之人其实不是皇帝……而是不知何时来到皇帝身边的萧承佑。 乔植看着符泠,眼底杀意一闪而过,很快便恢复了温和亲切的模样。 第三十三章 背叛 乔植一番话滴水不漏,符泠忌惮他身份,也不敢再多打探,只得道是。 符泠与乔植交谈的位置离帐篷并不远,一番对话悉数传入萧承佑耳中。 萧承佑眸中透出一丝冷意。 乔植不愧为东厂厂公,心细如发,他果然是对自己起了疑心。 待脚步声散去,萧承佑从床上站起身来,眸光在不远处铜壶上轻轻一瞥。 “殿下有何吩咐?”阿书始终关注着萧承佑的动静,询问道。 他表面是萧承佑身边憨厚老实的书童,实则是大将军指派给萧承佑的侍从,自小跟随在他身边,手段干净利落,也最懂萧承佑心思。 “去烫壶热姜汤来,”萧承佑神色平淡,又补充道,“路上尽量避着些人。” 阿书立即应下,提着铜壶走出去。 守卫的小太监将那铜壶翻来翻去地检查了一番,看不出什么大碍,还是放阿书去了不远处的小厨房。 膳房内比平日里人少了些,一个厨娘接过阿书手中的铜壶。 她两鬓半白,普通得过分,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却以极快的速度在铜壶交接时将一张纸条塞入底座隔层之中。 “姜汤热好了,”厨娘笑着将铜壶递回阿书手中,像是无意地催促道,“快给世子殿下送去吧。” 阿书接下,快步往回走,可还未到帐篷边,便看见四周的守卫愈发戒严了。 “什么东西?拿来检查。”为首的小太监伸手便要抢下那铜壶。 阿书并不递出去,思索着如何逃脱盘查,握着铜壶的手用力得泛白。 僵持之际,身边帐篷的门帘“哗”的一声被撩开。 符泠走出帐篷,一眼便看到眼前对峙的场景。 “给我吧。”符泠似乎察觉到阿书的紧张,伸手将铜壶接下。 乔植临走前眼中透出的猜忌,让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萧承佑救驾有功,却被拘禁于此,符泠虽不知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如何都要与萧承佑站在一道。 小太监见到符泠,客气了几分,上前作揖道:“厂公大人吩咐,行刺之案未定,世子殿下一切饮食用度都要先由东厂检查。” 毫不退让的态度显然印证了符泠的担忧,她顿时猜出这铜壶有蹊跷,更是不能给出去。 “东厂查案,缘何不去排查刺客,反而盯着世子殿下不放?” 符泠话语平淡,却散发出一股令人心生敬畏的威仪。 小太监没料到符泠这般强硬,脖子一缩,语气顿时虚浮了几分:“厂公大人自有安排。” 话音方落,却听见头顶传来符泠的一声冷笑,她淡灰色眸中无端地散发出慑人的气场,质问道:“世子殿下救驾有功,皇上对殿下慰问有加,你们却当他如同犯人。” 符泠顿了顿,声音抬高了些:“还不快退下,非要待我禀明了皇上吗?” 周围看守的小太监闻之一怵,随即面面相觑。 他们虽听命东厂,惧怕于乔植的雷霆手段,但皇帝屡次亲临早已表明了对萧承佑的亲近,若此事真的惊动皇帝,头一个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阉人的脑袋。 为首的小太监踌躇许久,终是败下阵来,陪笑道:“是小的不懂事,冲撞了世子妃,还望世子妃莫要怪罪。” 说罢,他急忙朝后方招手,一众人迅速退下了。 符泠将铜壶带入帐篷,萧承佑显然听见了她方才呵斥小太监的声音,骤然对视,二人都微怔了一瞬。 符泠向来是温和而娇柔的,蓦然为他出头,不知道她是否察觉到了什么。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信任他,甚至不惜与东厂之人作对…… 萧承佑垂眸,视线从符泠身上错开,低声道:“放在这吧。” 符泠识趣地点点头,视线在一旁松了一口气的阿书身上一晃而过,随即退了出去。 符泠走远后,萧承佑才从铜壶底拿出那张字条,阅读起来。 刺客被抓时当即自尽,一切线索都被抹平,可昨夜城中暗卫却查出刺客的妻儿皆被人杀害,箭尖涂抹的毒药也查不出来源。 字条在烛火上燃成一团灰,萧承佑将铜壶内的姜汤饮尽,声音沉稳冷淡:“安排几个人趁夜离开,让厨娘切断与李副将所有联系,所有往来都清除干净。” “李副将?”阿书一愣。 李副将是大将军从前的旧属,称得上左膀右臂,此事便是他在京城配合萧承佑所为。 阿书惊愕片刻,回过神来,声音压得很低:“殿下是猜测,李副将明面上为大将军做事,实际想借机取您的性命?可李副将跟着大将军这么多年……” “李副将跟着大将军,多少年没有晋升了?”萧承佑眉眼淡淡压下来,看不出情绪。 “他府中的儿孙可不似沈晖昏庸,正因他受大将军重用,若我因救驾而死,大将军归京后,兵权便顺其自然旁落他手。” “此事我会办好。”阿书消解着李副将叛变的震惊,脸色有些苍白,又问道:“那世子妃……” 纸条余烬的白色烟雾弥漫过萧承佑凌厉的下颌,模糊了他的神情。 “她是个聪明人。”半晌,萧承佑开口,周身萦绕的气息略有些沉郁。 阿书听出他话里的包庇,念及符泠方才维护他的画面,亦有些许动容:“无论如何,我定会护好殿下。” 符泠本想在帐篷外偷听,但还是觉得不适,既然萧承佑不打算告诉她,她便也无心窥探,径自在帐篷外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从她自告奋勇救了萧承佑一回起,她明显能感觉到萧承佑身上冷淡疏离的气息少了许多。 他总是独自默然不语,可那凌厉的眉眼却时常若有若无地注视着她,仿佛藏匿着晦涩的暗潮,临她刻意接近,又冰冷地避开。 想起不久后即将入府的那位女子,符泠心底不由得生出些焦急,眼看着太医拿着药走来,她将那太医叫住。 “我来给殿下上药吧。” 第三十四章 情靡的深渊 萧承佑的伤已好了大半,涂药并不繁琐,太医便也放心交给符泠照顾。 符泠踏入帐篷时,萧承佑正背对着她坐在床榻上,借着身侧烛光捧着一本典籍翻阅着。 床尾处悬挂着他的佩剑和戎装,威风凛凛的银铠在灯烛的照耀下散发着月华般清澈的光晕。 符泠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宁静的氛围让她连呼吸声都放轻了些。 许是知道太医将来,萧承佑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衣衫褪了半边,肩臂硬朗的肌肉轮廓被纱布勾勒着,结实健硕的线条仿佛雕刻而成,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符泠方在床沿坐下,便被那男子蓬勃的气息扑了满面。 炙热的温度瞬间拉近,仿佛被丢在火海里炙烤,浑身都莫名地燥热起来。 然而下一刻,面前萧承佑忽然转过身来,她手腕被他用力攥住。 “怎么是你?” 萧承佑视线与符泠对上,眸中似有一瞬惊慌闪过。 他手背青筋隐约暴起,符泠指尖一松,手中药瓶跌在床榻上,咕噜噜滚进了内侧被褥之间,而他面前的书页也散到一边。 “妾身……来给夫君上药。” 许是被吓到了,符泠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也细弱,只有身上那抹浅淡的香气止不住地往萧承佑鼻尖钻去,仿佛刹那间坠入无边无际的花海,令人忍不住耽溺其中。 萧承佑很快放开了符泠,深邃的眸光在她眉眼间缓缓浮动,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妾身自诩懂些医术,见太医事务繁忙,便主动代劳。”符泠的唇角漾出一抹清甜笑意,“况且妾身也曾为夫君清过箭毒,夫君放心便是。” 说到这儿,符泠邀功似的扬了扬下巴。 模样是乖巧的,眼尾却不自主淌过一丝狡黠,像毛绒绒的小狐狸喜气洋洋地炫耀自己新猎的食物。 听到箭毒之事,萧承佑眸光颤动了片刻,耳根霎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不用仔细回忆,他也记得符泠温热的唇瓣覆上来时柔软的触感。 伤口处的肌肤在隐隐发烫,从血管里渗出一股骚动的痒意,似乎随着脉搏冲撞着他的身体。 正欲开口,符泠的声音忽然回荡在耳畔:“夫君不会要赶妾身走吧?” 含着委屈的音调,牵着他的声音绕了个弯。 “这次便算了,”萧承佑微沉的声线夹杂着些许无奈,“以后这种事,让太医来做便是。” 符泠心满意足地应了句是。 药瓶滚到深处,符泠不由得探出身子去拿,床榻宽敞,她索性径直上了床,在萧承佑对面坐下,随即便要解萧承佑肩上的纱布。 指尖被攥住,符泠有些恼火:“不解纱布怎么上药?” “……我来就好。”萧承佑喉结滚动了一下,熟稔地解开纱布。 符泠从未与男子这般亲近过,即便他们有着夫妻名分,她仍是有些不适应,眼睁睁看着萧承佑袒露出那近在咫尺的健硕的肌肉,面上一时泛起红晕。 她睫羽闪烁着,低下头,指尖蘸了些许瓷瓶内的金疮药。 这药是皇帝特意赏赐的,不仅药材极其珍贵,制作的工艺也极高。 符泠忍不住心生感慨,将药材碾匀,打量了片刻,方抬眸便撞上萧承佑低低垂落的目光。 烛火掩映间,他眼底的冰寒似乎消融了些,眼角凌厉的线条微微有些颤动,一闪而过的温柔像转瞬消释的雪。 二人离得这样近,身上的气息不分彼此地纠缠着,连呼吸都暧昧不清地交织在一起。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在隐约闪烁的烛光下静静地对视了片刻,随即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眼神。 符泠半跪在萧承佑身前,身子微微向前倾斜着,将金疮药抹在他伤口处。 萧承佑中箭时她心里焦急,没有这样仔细看过他的身子,如今一见,那皮肤之下隐藏的道道伤痕却无比清晰地袒露在她眼前。 符泠是习医之人,认得出他身上那些刀伤、箭伤、乃至暗器留下的伤疤,亦清楚这些伤疤代表着怎样的疼痛——可萧承佑却仿佛早已习惯于此,连呼吸都是沉稳的。 愣怔的瞬间,她上药的手指偏移了分毫,不经意在他伤处轻轻一按。 一声沉闷的低喘落在空气中,莫名添了几分情欲的稠。 “妾身一时分心,”符泠的耳垂霎时红了,怯生生看着萧承佑,“夫君疼吗?” “……无妨。”萧承佑的声线有些哑。 符泠抿了下唇,随即又低下头,乌黑的发丝在萧承佑颈间不断扫动着。 她上药的技术很好,轻得像一根羽毛柔软地拂过,短暂的触摸好似轻巧划过夜空的流萤,随着她指尖的弧度无声地撩拨,细细密密泛起的痒令他半个身子都酥麻起来。 短暂的时间像是被无限延长,缠绵得没有尽头。 萧承佑冷硬的下颌线条带着沉默的隐忍,克制地压抑住呼吸。 他仔细不去看符泠认真的神情,亦不注意她身上柔和的花香,好像那是动情的迷药,稍不留神便会令人不受控制地陷落进去。 他开始后悔纵容她上药的决定。 “可以了。”萧承佑终是忍不住,掣住符泠不断滑动的手,“药放在这儿吧,去叫阿书来。” 符泠蓦然被打断,有些无措,一双灰眸水雾朦胧地望着他。 “是妾身哪里做得不好吗?”她问道,但听出萧承佑语气中的不容置疑,还是将药瓶递到他手中。 “与你无关。”萧承佑一时没反应过来接,二人的手不可避免地触碰了一下,随即瓷瓶落在掌心,微凉的、小巧的,带着她指尖的余温。 听着符泠脚步渐渐远去,他一直没有转回身。 肌肤上残存着金疮药渗出的凉意,可胸膛中的欲念却愈发滚烫了,沉默中翻涌着焦灼的炽热。 符泠撩起门帘,鬼使神差般,回头望了萧承佑一眼。 他宽阔的背影被烛光打亮,依旧是伤痕纵横的,符泠脑海中却忽然闪过老夫人曾说过的话。 殿下小时贪玩,后背有一道被石头割出的长长的疤痕…… 符泠的睫毛闪了闪。 她找不到那道疤。 第三十五章 嫉妒之心 阿书擦身而过进了帐篷,门帘被阖上,符泠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许是她匆忙中眼花了,抑或时过境迁,老夫人记错了事。 符泠疑惑心想。 第二日是春狩的最后一天,皇帝设宴款待,萧承佑恢复得基本如常,皇帝便遣人请他参宴。 符泠落座后,意外地发现符欢正坐在离自己不远处。 察觉到符泠的目光,符欢骄傲一笑,扬起挑衅的眼神。 符泠并不理会,默默打量着身旁的萧承佑。 他颀长的身姿掩在石青锦袍下,那枚赛马得来的玉瑗系在腰间,双眉如刀裁般英挺,浑然是清雅俊逸的模样。 周围不少世家贵女的视线纷纷聚在萧承佑身上,低声议论起来。 符泠的视线在萧承佑肩周萦绕,本是关心他伤情,可注视得久了,视线似乎能穿透衣衫,看见昨夜烛光下他半裸着上身的轮廓。 想起那肌肉下喷薄欲发的力量,一阵莫名的晕红顺着脸颊浮起,她忙垂下视线。 “怎么了?”萧承佑偏过头,一枚桃花酥静静落在她面前的瓷盘里。 符泠默默夹起盘中桃花酥,摇摇头:“没什么。” 萧承佑在身边,符欢并未太过嚣张,只是时不时恶狠狠瞪她一眼。 “那是你的嫡姐?”萧承佑亦察觉到符欢向她投来的敌意,想起曾在归宁时见过符欢,询问道,“我记得她还未出阁,如何能来?” 说起符欢,符泠心中便沉郁了几分,声音也恹恹的。 “她要嫁给御史大夫林清了。”她回答道。 萧承佑微愣,显然也知道林清如今在朝中的势力,有些诧异。 口中桃花酥的余韵让符泠念起归宁那日符欢嚣张的作为,顿时失了食欲,眉心微拧起来。 “无妨。”萧承佑的声音有几分认真,“有我在,她伤不到你。” 将军府这些年虽失势,可他在春狩中得了皇帝的信任,往后在京城中谋事会顺利许多。 再者林清与皇帝交往甚密,他早在林清府中安插了许多眼线,想了解符欢的一举一动、护住符泠和她母亲,也并非难事。 符泠不解其中内情,只当萧承佑是凭空宽慰,但心情也好了些许。 至少归宁那一日,萧承佑是真真切切护住了她。 “那妾身便先谢过夫君了。”符泠扬唇浅笑,眸光温澈,让他有一瞬间的恍神。 还未来得及回应,忽然上座中,被众臣簇拥的皇帝站起了身,四周顿时一片肃静。 “皇上。”乔植站在皇帝身后,俯首与他耳语了几句,视线若有若无地从萧承佑身上滑过。 不过片刻,乔植站定在前,开始手中名册,宣读春狩中各项赛事中出众者。 丰厚的嘉赏抬上宴席周围,户部侍郎的面色又惨白了半分。 名册念到末尾,乔植眼底含了几分冷戾,沉吟片刻道:“皇上口谕,大将军世子救驾有功,赏金万两,赦封大理寺少卿——钦此。” 他尾调拖得有些长,声音久久回荡在寂静的人群之中。 皇帝遇刺一事并未大张旗鼓,众人虽知晓出事,却不知是萧承佑将皇帝救下。 萧承佑方回京城,竟这样快便得了圣上青眼,领受这样一个实权在握的四品官职,顿时令众臣和世家子弟们羡艳不已。 萧承佑似乎并不惊诧,迎着四周各怀心思的目光,规矩地领旨谢恩。 待皇帝起身离去,四面止不住的奉承声令符泠应接不暇,而那黄灿灿的赏金更是令她倒吸一口凉气。 喜讯来得太快,她心里有些不踏实,目光不由得追随着萧承佑的身影,而萧承佑也恰好偏过头,平静的视线向她投来,像是轻柔的安抚。 而符泠对面,符欢却死死咬着唇,气得脸色发青。 她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场景,满心愤愤不平。 自小她在族中便受冷落,即便母亲宁夫人出身尊贵,可表姐妹也当她是个边缘人,她见识浅薄,无论如何努力都挤不进她们的话题。 再长大了些,表姐妹各个嫁入高门,她却因父亲是个无能的七品小官,婚事屡屡受阻。 嫉妒之心如野草般疯涨,以不可控之势将她的欲念拉入深渊。 符欢很早便下定决心,即便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她也决不会像母亲一样嫁与无能之辈。 那御史大夫林清上了年纪,多年奢靡无度的生活让他早衰发福,毫无男子的魅力,她设计怀孕倚身于林清,不过是不服气地争权夺利,企图压过其他姐妹一头。 符欢本以为,自己终于成功了一次、扬眉吐气一回,可听着那道封官的圣旨,看着符泠和萧承佑对视的场面,刹那间,仿佛一道惊雷从她身体中劈落,剧烈的恨意几乎撕裂了她。 她万万不能接受,符泠这出身卑贱、自小随她摆弄的庶女,能有机会踩在她头上。 总有一天,她会让符泠知道自己的厉害。 萧承佑得了官职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将军府。 符泠与他一道回来,刚下了马车,便看见陈语笑站在门口笑得灿烂。 沈晖无能,令她终日忧心,如今萧承佑得了四品官位,若是打点好关系,沈晖身为他庶弟,未必没有机会谋个职位傍身。 入了府,便看见下人们奔走设宴。 “我特意叮嘱厨房做了全宴,可还合殿下口味?”陈语笑一副殷勤之态,像是将他们从前的过节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老夫人听闻喜讯,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夸赞道:“昭儿自小便聪慧机敏,如今你成家立业,老身这颗心,也终于能放下了。” 萧承佑眸光微动,还是淡淡应下,几句话哄得老夫人喜笑颜开。 “晖儿也要加把劲,莫要整日寻花问柳,不思进取。” 有萧承佑的喜讯对比,老夫人愈不满沈晖庸懦无能,教训道。 沈晖从小便在将军府中备受瞩目,头一次众人目光都聚在萧承佑身上,心中本就憋屈不已。 再加上他方才几次想插嘴都被老夫人忽视,如今更是生着气故意不应,满腹怨怼地看着萧承佑,任凭陈语笑在一旁使劲碰他胳膊,也咬牙不做声。 老夫人脸色果然暗下来,斥责道:“没有半点你父亲的模样。” “不过是运气比我好些,”沈晖怨气冲天,猛地拍案而起。 “我若是世子,未必会不如他!” 第三十六章 我一定会来 沈晖愤怒得额角青筋都突出,话音落下,热闹的宴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老夫人的脸色十分不悦,陈语笑更是难堪不已,正要朝萧承佑陪笑,却听见他低低冷哼一声。 “想不到二弟竟这般有志气。”他唇角挑起一抹冷笑,沉静的黑眸注视着沈晖。 “二弟不甘人下,大可自己打拼出一番作为,光耀门楣。” 陈语笑听出萧承佑不愿提携之意,忙解释道:“晖儿年纪还小,不懂事,殿下莫要介怀。” “到底是一家兄弟,总要互相帮扶才是。”她有些焦急,图穷匕见道。 没想到,最先不同意的是一旁的沈晖。 “我才不要他帮我!” 沈晖才忍不了屈居萧承佑之下,更受不了向来肆行无忌的母亲对萧承佑这般和颜悦色,立刻跳脚道。 陈语笑的殷勤当即僵在了面上:“你这……” “逆子”二字咬在口中,她看着沈晖脸上横肉都颤抖起来的模样,血液蹭蹭往脑袋上涌,恨不得当场上手捂住沈晖乱叫的嘴。 她陈语笑全凭一身精心算计在将军府立足,谁知生出的孩子,竟是这般愚蠢。 真是随了他父亲。 “闹什么,”老夫人终是看不下去,打岔道,“一家人最重要的是和和气气。” 沈晖撒了通气,在陈语笑的威胁下终是愤愤不平地坐下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没有为难沈晖,视线移到一旁始终不曾说话的符泠身上,眼皮微微耷下。 世子在边疆从军时,婚事难议,这才让符泠这出身低微的女子有了可乘之机。 原本见她才艺冠绝,为人也算机敏听话,老夫人还算属意于她。 可如今,世子得了炙手可热的官位,来将军府说亲之人络绎不绝,多的是比符泠出身门第高的世家贵女,就是做妾也要削尖脑门往将军府里嫁。 符泠身为嫡妻,入府这么久却不得丈夫欢心,连圆房都未曾有过,抱上嫡长孙更是遥遥无期。 此时再看符泠,老夫人愈发不喜。 “你身为世子妃,亦要履行起责任,照顾好世子。”老夫人脸色微沉,提点道。 “是。”符泠桌下的指尖蜷起,温顺应道,“妾身定谨遵老夫人教训。” 老夫人半分的动摇,声音更加严厉,训斥道:“口说容易,更重要是得做到。” 符泠低着头,嘴唇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说话。 她岂能不知老夫人心中所想,这些时日她也百般琢磨着与萧承佑亲近,可他却总是那般冷淡疏离,她又能如何作为? 得不到萧承佑的喜爱,叫老夫人生厌,她母亲需要的那株千金草又该如何…… 符泠咽下心中委屈,答应道:“妾身知错了。” 老夫人还未发话,却见一边萧承佑开口:“祖母有所不知。” 他语气平和,却透出淡淡的维护之意:“春狩时孙儿中箭受伤,那刺客在箭端涂了剧毒,若非符泠挺身而出,将孙儿体内的毒液及时吸出,恐怕孙儿早已命丧黄泉,没机会向您敬孝了。” 听了他的话,老夫人面上顿时透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竟不知那箭上有毒,”老夫人从惊愕中回神,忙关切道,“你身子可还好?” “有符泠照顾,孙儿一切都好。” 老夫人一时语塞,半晌,看向符泠的目光温和了不少:“你对将军府有功,老身不会亏待你。” 符泠忙笑道:“都是妾身应做的。” 纵使她谦逊,老夫人仍命侍女送了许多好东西去她院中。 似乎想起什么,老夫人又道:“你入府有些时日,也该掌管事务了,不久后是我寿宴,你帮语笑安排试试。” 符泠有些诧异,陈语笑更是脸色一凝,不愿她插手将军府中事务。 可沈晖方惹恼了老夫人,符泠救下萧承佑一事又出人意料,她踌躇半晌,还是憋了下去。 蓦地,一旁赶来个小丫鬟,怯怯向老夫人问:“张管家命奴婢来询问,王姨娘的丧事怎么办?” 她声音不大,在场众人却个个都听清了,符泠心中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小丫鬟。 上回去沈重处,王姨娘虽看上去有些孱弱,却不至于这么快撒手人寰,春狩这些天,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一边,老夫人烦躁地摆摆手,显然是被这事惹恼了兴致,陈语笑见状,更是冷笑一声。 “把将军府院子烧了给她留全尸葬进坟就不错了,还想所有人为她守丧不成?”陈语笑的声音尖锐,像一把刀扎进符泠的耳朵里。 小丫鬟被吓得魂不守舍,立刻识趣地退了下去。 符泠满心震惊,却不能开口询问,脑海中闪过王姨娘的脸,略带疲惫却满是善意的,一股悲哀在心底蔓延开来。 虽只是短暂的一面之缘,王姨娘对沈重关心的模样却让符泠想起自己在府里的母亲——无权无势、备受欺辱,却百般护着自己的孩子。 环顾周围,府中众人皆是面色冰冷,王姨娘殒命的消息仿佛丢进汹涌大海的一颗石子,连细小的浪花都翻不起来。 她忍不住去想,若始终得不到那株千金草,母亲不久后的命运是否也像王姨娘一般,悄无声息地散去,留不下一点痕迹。 念及此,浓烈的酸涩之意冲上鼻尖,她连忙低下头掩饰,才没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叫人察觉。 宴席草草终了,萧承佑转身要走,符泠回过神来,忙跟上前,唤他:“夫君。” 萧承佑转过身,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视线落在她脸上:“嗯?” “夫君的伤还没完全好,不如今夜歇在文韵堂,妾身也方便照顾一二。”符泠满脸诚挚,悄声道。 萧承佑愣了一下。 他身经百战,受伤是常事,如今毒液已清,肩上这点小伤对他而言并不碍事,更无需他人照料。 萧承佑沉默了片刻,却并未立刻回绝符泠。 见萧承佑面露犹豫,符泠似乎了然他心思,说道:“妾身只是担忧夫君的身体。” 她眼底的水光未褪,湿漉漉的眼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显得分外惹人怜爱。 符泠顿了顿,又补充道:“夫君就像上回那般,歇在小榻上便是。” 她知道萧承佑不愿与她亲近,可即便如此,先哄着他与自己共处一室,夜深人静时想要得手也容易许多。 萧承佑果然有些动摇,半晌道:“那我先回书房一趟,用完晚膳后去你那。” 行刺一事他需快些递信与大将军商议,因此不能立刻动身。 “你在文韵堂等我便是。”似乎怕符泠像上回那样自作主张跑到书房寻他,萧承佑唇边浮起一抹温存,看向符泠的目光带了几分哄劝的意味,温和的嗓音藏着抚慰。 “放心,我一定会来。” 第三十七章 殿下对世子妃很好 符泠回了文韵堂,立刻吩咐香岚打听王姨娘之事。 这并不是府里的秘密,很快香岚便回来了,窗门都阖上,香岚的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有些凝重。 “下人们说,王姨娘本就身子弱,夫人走了没两日,王姨娘突然犯了心疾,浑身发冷,便在屋子里烧起火来,结果昏迷之中,一个没留神,竟将屋子给烧了,王姨娘也因此葬送了性命。” 闻言,符泠既惊愕又心酸:“这样大的动静,没人发现吗?” 香岚神色哀恸:“三公子正准备科举,当日去书院学习了,夫人也知道,三公子和王姨娘住的那地方……哪有什么丫鬟。” 说到这,她忍不住心绪,愤懑不已:“怪不得那陈姨娘和宁夫人沆瀣一气!她不过是嫉妒当年王姨娘入府时占了她的宠爱,便肆无忌惮苛待她这么多年,好歹是大将军的妾室,竟受着这般冷待!” 香岚这番话实属冒犯,可符泠却没有制止她。 她愣了一会儿,突然摇摇头:“不对。” “上回我们送去的银炭几个月都用不完,王姨娘若是发冷,何苦要燃火取暖呢?” 香岚一惊,很快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夫人言之有理,王姨娘出事时赶巧府中大多人都不在,这样巧合的时机,难不成是人有意为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室内转眼陷入了寂静。 符泠的唇抿得有些泛白,一股阴寒之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令她顿时如坠冰窟。 这看似荣华的宅院,实则却是吃人的龙潭虎穴。 自小到大承受的经历无数次地提醒着她,在这高门府邸中,不受宠、不筹谋,温顺至此的人就是这个下场…… 淡淡的愁绪弥漫在心间,她吩咐香岚道:“你暗中留意些陈姨娘和张管家的动静,一旦有什么线索,立刻与我说。” “奴婢正有此意。”香岚的手指用力攥成拳,愤慨道,“若真是被人谋算,王姨娘死的太冤,定要那些恶毒之人付出代价!” 符泠方和香岚耳语几句,门外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符泠示意香岚打开门,倩儿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边。 “禀夫人,方才张管家传话,说大将军部下之女杨小姐不日便要入府,烦请夫人尽快安排相关事宜。” 倩儿假装恭敬地低着头,唇边却暗暗沁着一抹幸灾乐祸的笑。 “知道了。”符泠脸色有些差,正要转回身,却听倩儿又道,“据说杨小姐自小在边疆长大,与世子殿下情分不一般呢。” 她其实并不知杨小姐与世子有何过往,但老夫人对这位即将到来的女子的期盼,府中人有目共睹,皆认为这位杨小姐将是世子殿下纳的头一个妾室。 倩儿自作主张来传话,就是想借机让符泠心中不快,以平心中之愤。 果然,符泠眉梢添了丝不易察觉的愁绪。 但很快,符泠抬起眼来,凝视着倩儿,声音藏着令人畏惧的冷戾:“你想与我说什么?” 倩儿忙扬起笑脸,怯怯道:“奴婢多嘴了。” 然而符泠却不给她机会,冷笑一声:“看来是上次罚得轻了,没让你长记性。” 闻言,倩儿心底一怵。 上回在厨房惹恼了符泠,香岚的巴掌是实实在在打在她脸上,那浮起的红痕许多天都未消退,若不是张管家及时送来了药,恐怕要留下疤痕破相,再无向上爬的机会。 “奴婢再也不敢了,”念及此,倩儿忙跪下求饶,“还望夫人开恩,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符泠知晓倩儿平日里兴风作浪,若放过她这一回,她往后只会愈发大胆。 符泠的嘴角微微上扬,少顷,忽然道:“好啊。” 倩儿如蒙大赦,忙要退下,忽地听见符泠道:“你既有鸿鹄之志,文韵堂这小地方也留不住你,不如便安排你不日去杨小姐那做事?” 倩儿一愣,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奴婢的衷心天地可鉴,夫人莫要赶奴婢走啊!” 符泠此言,便是将她赶出文韵堂,往后纵使有张管家帮扶,她也再回不了文韵堂这种人人羡艳的清闲之地做事。 那杨小姐只是在府中借住,能被世子殿下收做妾室倒罢了,若只是借住,等杨小姐一走,她便会沦为府中最末等的、人人都可使唤的奴婢。 “离开文韵堂和受罚,你自己选吧。”符泠淡淡道。 倩儿牙齿都快咬碎,憋了许久,才道:“奴婢愿意领罚。” 符泠没有做声,一旁的香岚立刻上前捉住倩儿的胳膊,转眼间院中便响起了倩儿哀嚎的声音。 隔着薄薄的房门,符泠的思绪不禁有些沉郁。 她想不出边疆长大的女子是何等模样,但那杨小姐当是有独特的魅力,能令萧承佑为她守身,连与她的通信都藏着不愿其他人瞧见。 门外的声音渐渐消了,符泠若有所思,打开门道:“香岚,我有事嘱咐你。” 萧承佑从书房中走出时,天色已渐渐有些黑了。 他身边只带了阿书一个人,一路静默之间,阿书突然开了口。 “殿下对世子妃很好。” 仿佛闲聊般,阿书的声音并不大,可语气却是肯定的。 他自小跟在萧承佑身边,知道他身份,那声“世子妃”仿佛淡淡的提醒,萦绕在萧承佑耳畔。 萧承佑没有反驳。 月华当空,地面流转着亮银,湛然的光晕让他想起符泠的眸子,澄澈而柔软的,倒映着他的影子。 阿书也并未追问,二人一路沉默地走到文韵堂中,却不见符泠如往日般迎上来的身影。 快走到寝房,才看见香岚匆忙的步履,她手中端着沸腾的药罐,萧承佑免了她的礼。 “符泠在哪儿?”他问道。 香岚眸中闪过一丝踌躇:“夫人在沐浴,烦请殿下稍候。” 萧承佑似有些不自然,转身欲行。 “殿下留步,”香岚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奴婢忙着给殿下煎药,一时疏忽,将夫人的亵衣落在寝房了。” 没等萧承佑回话,香岚便问道:“殿下若是方便,能否代奴婢送去?” 萧承佑正要拒绝,却听香岚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免得夫人着凉。” 第三十八章 夫君帮我揉揉 亵衣是女子贴身私密之物,除了香岚其余下人去送都不合适,萧承佑正犹豫着,却见香岚不知何时已经一溜烟跑没影了。 夜风乍起,院中树影随风婆娑,萧承佑素来一丝不苟的鬓发也被吹得乱了些。 他的视线顺着廊中灯烛往浴堂方向眺去,沉黑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烁着微光。 符泠看着那般娇弱,若真着凉受了风,恐怕要病一场。 念及此,萧承佑无奈叹了口气,进寝房将柜子下层的抽屉打开。 淡紫色薄纱的衣料软而轻,方拿出来,便有一股清幽的香气扑鼻。 仿佛置身于烟波浩渺的水面,缭绕林间花木甜香随风荡漾而来,如梦似幻。 符泠的亵衣挂在萧承佑的胳膊上,单薄的纱在他玄色衣衫的底衬下散出清凌凌的光晕。 隐约的痒不断挑逗着他的神经,明明几乎没有重量,萧承佑的胳膊却不由自主地僵硬,肌肉绷紧了些,那软纱便显得格外柔靡。 他将亵衣叠好,用布包裹,一路择了文韵堂中隐蔽的路径走,几乎没碰上什么人。 四周静谧无声,浴堂并不远,只是他的脚步踌躇,那道路便走得有些漫长。 房门“吱”的一声轻响,萧承佑迈步而入,袅袅水汽在他靴侧的银扣氤氲缭绕,缓缓向上蔓延,不过片刻便裹满了他一身,像是无声的邀请。 整个浴堂潮湿而温暖,似乎与门外萧萧寒风全然隔绝开来。 迎面是一个宽大的屏风,其上绣着精致的山水图案,山峦连绵起伏,草木葳蕤,金丝琉璃点缀其间,仿佛坠入熠熠生辉的梦境之中,一切都朦胧而缠绵。 而那屏风背后,隐约倒映着符泠沐浴的身影。 乌黑的长发肆意垂散,若隐若现的轮廓透着柔媚,令人忍不住想要探寻那隐秘的春色,靡靡香气在半空中绽开,萧承佑微微怔忪,随即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很快回过神,将布袋放在门边的案台上。 迟疑了片刻,萧承佑开口道:“衣裳我放在门边了。” 低沉的嗓音落在宁静的空气中,分外清晰。 似乎讶异于男子的声音出现于此,符泠匆急扭头,半个身子都探出水面,浴桶中惊起一片湿淋淋的水声,似乎还有磕碰之音。 像是听出了他的声音,符泠柔声询问:“夫君,是你吗?” 萧承佑微怔,随即便看见她玲珑身姿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纤腰盈盈一握,修长玉颈下一片肌肤如凝脂白玉,隔着屏风若隐若现的模样愈发勾人心魄,如燎原之火在人心底烧起熊熊欲念。 “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随即立刻转身要离去。 许是心绪繁乱,萧承佑的脚步声匆急,眼看着到了门边,忽然听见背后一声短促的轻叫,随即像是吃痛般“嘶”了一声。 萧承佑几乎是下意识驻足。 门内门外冷热的空气交替,像是飓风掠过竹林,他的皮肤起了一层寒颤。 半晌,他才问道:“……怎么了?” “方才动得急,脚腕磕伤了。” 符泠的声音又清又娇,像化开的雪水,听得他背后一酥。 “许是不能走路了……”她似乎有些委屈,试探道,“夫君给我揉揉好吗?” 萧承佑的呼吸滞涩在胸膛中,理智在头脑中燃烧,勒令他不可踏入那满是诱惑的地界,可他的身子却不受控制地转了回去。 符泠是因他而受伤……他该照顾她的。 许是听出萧承佑的迟疑,符泠的语气中带了几分低落:“夫君受了箭伤时,妾身日夜毫无怨言地照顾夫君,可夫君如今却连这点小忙都不愿帮妾身,真叫妾身伤心极了。” 她拿腔拿调,显得委屈不已,话语的尾调都添了哭腔。 这番挟恩图报显然有了成效,萧承佑眸光微暗,声音沙哑,妥协道:“你转过身去。” 只是还她的恩情而已……萧承佑心中默念。 他缓步绕过屏风,符泠已听话地将整个身子都藏匿在水中,乌黑的发丝如滴入水中的墨,盈盈漂浮着,她微微仰起头,怯生生看着他,露出被水汽蒸得有些泛红的面庞,白皙中透出的红晕像诱人采撷的桃花。 “伤得厉害吗?”萧承佑搬了矮凳在她浴桶边坐下,低声问道。 他低着头不看符泠,只有余光能瞥见水面不断颤动着的玫瑰花瓣,些许沾在她鬓角,红滟滟的颜色衬得她的肌肤愈显白皙柔腻。 “……疼。”符泠咬着唇,纤细的小腿随之划出水面,半搭在浴桶边缘。 溅起的水珠在半空中轻巧晃过,随即淅沥沥撒在萧承佑的衣襟和袖口。 萧承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符泠,却见水面随着她的动作漾起层层波撷,花瓣散开,隐约透出其下朦胧的春色。 萧承佑有片刻的恍神,随即仓促地垂下眼眸。 一丝异样的悸动迅速从心底涌起,仿佛破土而出的藤蔓,将他的心脏微微一勒,令他短暂屏息,片刻后血液逆流而上,随着心跳轰鸣不止。 “夫君。”见他不动作,符泠蹙着眉催促道。 萧承佑这才回神,眸光微沉,打量起符泠受伤的脚腕。 应是慌乱中磕碰到了,一片淤青浮于其上,在白皙肌肤的衬托下尤为显眼。 这点磕碰在萧承佑眼中几乎算不上伤,可看着符泠泫然欲泣的模样,却蓦然泛起些心疼。 他默不作声地将手置于她脚腕上,仔细揉捏起来。 浴水而出的肌肤摸上去一片水润,滑软细腻的过分。 她的脚腕纤细的一只手毫不费力便可环绕住,萧承佑的拇指抵在她清润的腕骨上,缓缓揉过她伤处,他指腹有着常年练兵的粗粝的茧,为免将她划伤,他动作轻柔得过分。 月华透过窗棂的缝隙,倾洒在萧承佑认真的眉眼上。 符泠唇瓣微抿,抬眼打量着他,安静的浴堂内,只有二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第三十九章 他错的太多了 萧承佑的视线淡淡地垂在符泠的脚腕上,眸中倒映着水面粼粼的波光。 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被白雾萦绕,眉尾那道细小的伤疤随着他的动作隐约颤动着,平日里铮然冷冽的气息在此刻显得朦胧而温存。 他耐心地给她揉着伤处,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将她的脚腕微微拢住,粗粝指腹从肌肤上缓缓擦过。 奇异的触感和伤处隐约的微痛糅杂在一起,一阵酥麻的战栗顺着符泠的小腿一路蔓延到身体,他轻柔的摩挲像是引诱般的轻抚,显得亲昵无间。 若不是他身上还有伤,今夜这么好的机会,实在难得。 符泠似乎想到什么,颊边不禁泛起些羞赧的晕红,浑身都微微发烫。 准备好的撩拨的话萦绕在嗓中,却始终说不出口,她咬着唇,掩饰般信手拨弄着水面的玫瑰花瓣,一会儿向萧承佑拂去,一会儿又徐徐拢在胸前。 仿佛隐秘的撩拨,即便萧承佑始终低头垂眸,随着符泠的动作,她水中若隐若现的身体的轮廓还是不可避免地闯入余光之中。 旖旎的场景让萧承佑的头脑有一瞬间的晕眩,仿佛坠入漩涡之中,不知名的情绪在他眼底迭起,一股热气从小腹升腾起来,身体里积攒的迫切的欲念如岩浆般滚烫,仿佛下一秒便要破体而出。 可萧承佑只是低着头,纤长的睫毛在眼底落下淡淡的阴影,敛着隐忍的颤动,除了克制不住的滚烫而急促的呼吸,几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破绽。 “水有些凉了。”不知过了多久,符泠忽然道。 萧承佑喉间发出轻轻的咳嗽声,随即低声道:“我扶你起身。” 符泠从水面站起的时候,萧承佑毫不犹豫地闭上了眼。 他循着记忆的路径,半扶着她往门边去,耳边传来她擦身时窸窸窣窣的动响。 “夫君,”忽然,符泠的声音回响在他耳畔,柔软又娇俏,“你不敢看我吗?” 萧承佑的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没有回答,也没有睁开眼。 “……换好衣裳了吗?”半晌,他才问道。 耳边没有传来符泠的回应,她只是轻轻倚靠着他,不知准备做些什么。 近在咫尺的距离,温热而湿润的呼吸都纠缠在一起,他感觉到那抹温热更近了,似乎要抱住他的身子贴上来。 澎湃汹涌的血液往头脑直冲而上,额角的跳动仿佛隐约的提醒,让他不要误入歧途。 萧承佑下颌线紧绷着,若符泠真抱上来,他定会转身就走。 然而等了半晌,她也没有靠得更近。 “夫君,我换好了。”符泠语气中似有笑意。 萧承佑身上带伤,今夜既做不了什么,能有这样机会与他亲近已是足够,她只是点到为止,并不急于一时。 萧承佑缓缓睁开眼,视线向下垂落着,见她的确已将衣衫穿整齐,才抬眸注视着她。 “脚腕没那么疼了,”符泠颊边含着乖巧的笑意,看向他的眼眸向春风拂过湖面,闪着清澈的亮光,“妾身谢过夫君。” 符泠笑吟吟的面容呈现在眼前,娇俏依人,仿佛全心全意信赖着他。 这般模样,一时令萧承佑有些无措,半晌没有回应于她。 方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离她而去的念头,让他忍不住心生歉疚。 符泠的发还湿着,萧承佑怔了怔神,修长的指尖捻起一抹凌乱的发丝,缓缓挽到她耳后。 似乎又想起什么,萧承佑解下身上外衫,从符泠肩头环绕过去给她披上。 男子宽大的衣衫顿时将她完全笼罩住,温暖而干燥的气息传遍全身。 “把发擦干再走。” 萧承佑伸手拾起一旁干燥的毛巾,拢起符泠发尾,静静擦拭着,将水分吸干,熟稔的动作仿佛他们已做过千百遍同样的事。 符泠一动不动地站着任他摆弄,发丝被萧承佑托举住,她那白皙的脖颈便露在他眼前,纤细而柔弱,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发几乎全然干了,萧承佑才放开她,说道:“走吧。” “嗯。”符泠应道。 她受伤的脚吃不下力,便扶着萧承佑没受伤的胳膊,微微倚靠在他身上。 她穿的纱衣太过轻薄柔软,随着步伐颠簸,她上身柔软细腻的触觉明晃晃落在他的手臂上,温热的肌肤有意无意地刮蹭碾压,萧承佑方踏出门槛,身体里那汹涌的火焰便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终是受不住,压抑着呼吸道:“夜深风大,这样走容易着凉。” 符泠还未说话,他声音微顿,又道:“我背你回去吧。” “夫君身上还有伤,岂能……” 符泠正要推拒,可随着说话,她胸口起伏的柔软的弧度又一次烙在萧承佑手臂之上,他几乎有些无措地打断她的话,强硬道:“不碍事。” 说罢,他没给符泠回绝的机会,纵身将她背起,身子腾空的一瞬,符泠下意识地搂住萧承佑的脖颈,双手交叠在他脖颈,身子也紧紧依偎在他背上。 无处可逃的、她身体柔软的触感,如柔软的浮云落在他背上。 伤口处传来隐约的疼,但他像是几乎察觉不到,径直背着符泠往寝房走去。 萧承佑眸色沉沉,步伐很快,一路上侍从纷纷退避。 符泠有些急促的呼吸倾洒在他耳根,炙热的感觉撩起一阵令人晕眩的酥麻,他知道自己的耳垂已经不可避免地烧红了起来,却来不及顾及,只望趁着夜色掩饰。 明澈的月华流淌在静谧的空气中,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们二人,紧紧依偎在一处。 他感觉自己犯了错。 远远地看见寝房的轮廓,萧承佑的脑海中恍然闪过阿书对他说的话。 “殿下对世子妃很好。” 萧承佑沉默着将符泠背进房内,几乎是半搂着她将她置于床榻之上。 袅袅幽香环绕着,房内烛光昏暗,符泠微张的唇瓣被涂上一抹潋滟的水光。 他的身子倾覆在床边,将她娇小的身子整个压在身下,呼吸交错之间,一种吻上去的冲动毫无征兆地迅速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错的太多了。 萧承佑心想。 第四十章 悠然自得 头脑中一阵阵眩晕,像是有什么一触即发。 可忽然符泠那殷红的唇瓣忽然动了动,眸中闪过慌乱:“夫君,你流血了。” 萧承佑猛然回神,这才低下头看,他伤口不知何时崩裂了些许,深红的鲜血透过玄色衣衫隐隐渗出来,在烛光的倒映下显得有些渗人。 “香岚!”符泠朝屋外喊道。 香岚闻言立刻推门而入,看见萧承佑的身上的血时亦是一惊,忙叫下人备了药品送进来。 “我来给夫君上药吧。”符泠站起身,有些着急地向萧承佑的衣襟伸出手,要解开他的衣衫。 萧承佑的脑中“嗡”的一响。 伤口传来的痛楚提醒着他,那一闪而过的罪恶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 理智的弦绷到最紧,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令他骤然冷静下来。 “不必。”他几乎有些焦躁地推开符泠的手,身子也退后离她远些,随后背过身去解开了上身的衣衫,“我自己来就好。” 萧承佑的动作几乎有些粗暴,止血的药粉有些凌乱地和血液混杂在一起,又从他的胸前蜿蜒淌下。 他似乎早已习惯了处理伤处,用毛巾信手一擦,不过片刻他已穿好衣衫,整齐如常。 他不再看向符泠,眉眼间浮动着浓浓的戾气。 他清楚这抹无端的愤怒是朝向他自己的。 符泠似乎被眼前场景吓到,脸色微微泛白,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将那染血的毛巾送出房去。 再回身时,萧承佑已背对着她在小榻上躺下。 他周身气息冷如寒夜,令人心生畏惧,符泠抿了下唇,并未惊扰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床上睡下。 她侧过身,隔着昏暗的烛光,只能看见不远处萧承佑玄色的衣角。 柔软的床幔在夜风中轻扬,与他身上凌厉的线条交织在一处,他身体投下的阴影恰好将她遮挡其中。 仿佛倚靠着坚硬的磐石,昏暗光影之间,符泠渐渐也起了睡意。 本想着夜中照料他的伤,可不知不觉间,竟一觉睡到了晌午。 符泠打了个哈欠,环顾四周,房间内已不见萧承佑的踪影。 天光大亮,温暖和煦的日光涂抹在寝殿内,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清晰可见。 “殿下一早便去大理寺任职了。”香岚走进来,服侍符泠洗漱。 像是察觉到符泠心中所想,香岚又道:“殿下特意嘱咐,夫人前些日子劳累,让我们不要叫您。” 符泠点了点头,用完膳食,便朝着陈语笑的院落去了。 老夫人昨日安排她帮陈语笑安排寿宴,可一整天也没有消息,符泠便主动去寻她。 到了地方,却见四处大门紧闭,人烟寥寥。 符泠寻了个院中洒扫的下人传唤,过了一会儿,回来的却是陈语笑的贴身侍女晚樱。 这院中的侍女都打扮得十分简朴,唯有晚樱一身张扬颜色,十分艳丽。 晚樱皮笑肉不笑道:“我们主子累了,眼下正睡着,暂不见客。” 符泠早有预料,说道:“我是来与陈姨娘商议老夫人寿宴一事的。” 晚樱鼻子里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夫人恐怕来迟了,寿宴昨夜已准备得差不多了,还请回吧。” “毕竟是老夫人提议,我不敢不从。”符泠也不恼,“纵是准备好了,我也需过目一番。” 她知晓陈语笑不愿自己夺权,便将老夫人搬出来。 “可我们主子眼下正……”晚樱仍是犹豫,眼神闪烁。 “无妨,”符泠出言打断,气定神闲在院中凉椅上一坐,“正好我闲来无事,在此处候着便是。” 周围侍从皆不敢招惹于她,晚樱瘪了瘪嘴,忙往房内走去,急匆匆将情况与陈语笑说了。 “老夫人一句话,她便能狗仗人势?”陈语笑在房内踱步,气得太阳穴冒火,茶水都喝干了一壶。 她自是明白,若此事让符泠插手,往后管家的大权便要旁落于人,可符泠仗着老夫人之命,在她院中耗着不走,亦不是个解决之策。 “可不是,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陈语笑一旁的莫氏捂着肚子,嗤声附和道。 她从前是院中服侍的侍女,因姿色尚好被沈晖收做了通房,她虽厌恶沈晖酒囊饭袋的模样,可到底人往高处走,没多久便怀了身孕被抬为妾室,更因察言观色被陈语笑视作心腹。 “这是世子妃在向您施压呢,”莫氏眸中闪过一丝凶芒,“不过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罢了,能有多少耐心,咱们切不可输给了她。” 陈语笑闻言,心绪方定了几分,冷哼一声,视线朝院中恶狠狠一瞥:“那就让她等着吧。” 然而没想到,符泠不仅没有知难而退,反倒在陈语笑院中自得其乐。 她来时早叫香岚备好了瓜果茶水,径自在院中看着话本乘凉。 不仅如此,随她一同前来的侍女也在院中毫不客气地坐下打起牌来,嬉笑声扰得周围侍从纷纷无心做事,频频出错,院中很快闹得一团乱。 陈语笑想管教却不能出门,在房间内焦急兜圈,听着她们悠闲自得的声音,又气得火冒三丈。 精美的花瓶被陈语笑砸在地面,四分五裂的声音令莫氏发怵,她扬着笑脸宽慰,却见陈语笑愤然道:“她若不走,我总不能永远在这房里躲着她,叫人以为我是个缩头乌龟!” “姨娘不必忧心……”莫氏正要说什么,可陈语笑却没了耐心,气急败坏地打断她的话。 “叫嬷嬷把寿宴的安排拿给她看便是,往年都这么过来了,就不信她能看出什么来!” 第四十一章 又把她弄丢了 符泠正好看完话本,便见嬷嬷将老夫人寿宴的安排表送了过来。 “那便谢过陈姨娘了。”没想到这般容易,她毫不客气地收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文韵堂。 符泠拿出安排表,在案前静静地看了起来。 她执意插手老夫人寿宴一事,不仅是为了管家之权,更多的是想借机博得老夫人的喜爱。 届时那杨小姐入府,即便她失了世子殿下的心,仍能凭靠着老夫人在府中立足,更重要的是……那株不可多得的千金草,还要全凭老夫人松口才行。 寿宴的安排很是平常,总桌宴虽没有差池,可开头安排了唱戏,中间安排了丝乐,最后点燃冲天炮庆贺,没有半分新意。 香岚有些忧心忡忡:“这安排得一应俱全,咱们也不好插手改动。” “把事做好是基本,如何叫老夫人喜欢,才是难事。”符泠并不着急。 她思索了片刻,似乎想起什么:“我记得师傅游历中曾见过一种特殊的焰火,可绽开成字体,届时寻些特殊的有吉祥长寿意头的炮火让老夫人亲自点燃,她必然感兴趣。” 香岚眼中一亮,但随即皱起眉:“这焰火珍贵,定然价格不菲,若是写在账面上,只怕陈姨娘知道了,又要插手其中……” “那便先不必知会陈姨娘。”符泠掐算了一下,“我还有些积蓄,先自己垫上,届时若得了老夫人欢心,再走将军府的公账也不迟。” 说罢,她吩咐香岚道:“时辰还早,你随我出府一趟,将前些日子做的鬼工球带去。” 香岚立刻应下,二人不一会儿便乔装成平凡人家,到了从前一直有往来的商铺门前,说明来意,老板亲自出门相迎。 “姑娘有段时间没来了,”见符泠带来的鬼工球,老板顿时喜笑颜开,“怎得做了这样多?” 这鬼工球手艺极其复杂,各个玲珑剔透,光彩夺目,卖价相当可观。 只奈何从前符泠抽不出时间制作,只送来寥寥几个,老板想寻工匠模仿,却谁也复刻不出原样,只是照猫画虎各有各的拙劣。 如今看着符泠带来这一框鬼工球,老板仿佛看到了满满一筐黄金,马不停蹄地盛情招待。 符泠从未将真实身份说与老板,只是淡然一笑:“近来时间多了些。” 老板生怕符泠这到手的鸭子飞了,立刻数了银两,将符泠带来的鬼工球尽数收下。 “怎么多了一些?”香岚数了银钱,发现比平日的价格多给半倍。 老板满脸堆笑:“姑娘这些年照顾小店的生意,这是我的一番心意。” 符泠正想着买完焰火后捉襟见肘,便也没有推辞,收下离开。 老板喜气洋洋,立刻吩咐手下将前些日子预定鬼工球的单尽数结了,剩余几个摆在店门口当吸引顾客的门面。 而不远处路上,一辆华贵无比的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车幰被一双修长而清瘦的手掀起,马车内,乔植目不转睛地看着店门口摆放的鬼工球,那双向来藏匿着精明的狐狸眼此时微微怔忪着,似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流淌出来。 这么多年都没有寻到她的消息,这里又怎么会有…… 他呼吸微滞,生怕自己身处梦中,下一刻眼前场景就会消失不见。 “大人有何吩咐?”玄安难得见乔植神情恍惚,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问道。 “那家店的鬼工球做得甚好,”乔植回过神来,命令道,“去问问那老板卖不卖。” 他声音一顿,蓦地添了几分惆怅和憧憬:“还有,这是谁做的。” 玄安办事麻利,很快回来,将门口摆着的鬼工球尽数买了下来,递给乔植。 乔植垂眸打量着,捧着鬼工球的手都不敢用力。 繁复的雕饰缀于其上,莹润的光彩缓缓流淌着,与记忆里一般无二。 “是谁?”他讷讷问道。 “店老板只说是一女子做的,不知底细,也不知下次何时再来。”玄安回答。 见乔植脸色沉郁,他忙补充:“不过小的给了那老板足够的银两,若下次那女子再来,定会立刻知会厂公大人。” 乔植像是没听见,静静地打量着手中的鬼工球,往日里一丝不苟的面容像被戳出了破绽,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闷闷“嗯”了一声。 他果真是坏事做尽、遭了报应—— 又把她弄丢了。 收到了意外之余的银两,符泠甚是高兴,拉着香岚在街上买了些吃食。 “时辰还早,咱们去洪堂药铺看看吧。”符泠提议道。 香岚笑起来:“夫人是想许神医了?” 洪堂药铺明明是只是京中一普通药铺,可背后的药铺持有者却是符泠的师傅,神医许容。 许容多年来游历四方治病救人,方回京中不久,符泠便得了消息。 “嗯,好久没见到师傅了。”符泠回忆着和师傅相处的点滴,颊边不禁浮起笑意。 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眸光微动:“还有上回,你与我说的,世子殿下的事……” 香岚脸有点红,憋了半晌:“是、是该问问。” 洪堂药铺有许容坐镇,往来之人络绎不绝。 看见不远处正抓药的许容,符泠几乎快变成刚从笼里放出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进她怀里。 “师傅。”符泠将头埋在许容肩窝,呢喃撒娇道,“好久不见,还以为师傅将我忘了。” “都嫁人了,还这般闹腾。”许容摸着符泠的发,哄了半天,笑意愈发深了。 二人到了房中,好生一番叙旧,提到郑氏的病情,许容神色微黯。 “郑氏眼下的状况,我用药调理的好,”许容叹了口气,又道,“然而没有千金草,任凭是我,也除不掉病根,拖得时间愈久,那毒药爆发时只会更厉害。” “我倒是寻到千金草了,可是……”说道这,符泠难免有几分哽咽。 许是终于找到了慰藉,她将这些时日的难处一股脑说给许容。 老夫人的催促、陈语笑的刁难,提起萧承佑,她怔了片刻,不禁添了愁绪,将自己的猜测娓娓道来。 “我瞧着世子殿下这般,不像是不行。”许容听罢,淡淡道,“恐怕真如你所想,他是为那杨小姐守着身。” 眼看着符泠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许容急符泠之所急,说道:“若只是要个孩子,便能拿到这千金草,不是没有其他法子。” 见符泠若有所思,许容提点道:“那东西你自己也会做,不用我教你。” 符泠恍然大悟,脸骤然红了。 她咬着唇思索了一会儿,忐忑道:“我不是没想过如此,只怕殿下会怪罪……” 第四十二章 无法回应的苦涩 “他既打定主意为其他女子守贞,却娶你过门,不见得安了什么好心思。” 想到符泠在将军府中受的冷待,许容眉心皱起,显然不悦:“更何况,这和你母亲的性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许容似乎想起头一次见到符泠时,她为母亲求她下山时执着而狼狈的模样,一时动容。 “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一切安好。”许容抬起手,为符泠拭去眼尾水痕。 符泠在洪堂药铺驻留许久,又询问了许容焰火一事,临入夜时,才和香岚回到府中。 “这些吃食,挑些好的给三公子送去吧。”她看向沈重住的方向,吩咐道。 王姨娘方下葬,不知他往后在将军府如何自处,她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力接济。 香岚应下,身影很快消失在远处。 符泠便回到文韵堂,制作鬼工球的台面上,如今只剩下她准备送给萧承佑的那枚。 她做得最是用心,凝神雕刻着,精致的鬼工球内点燃一枚小小的烛火,宛如划过夜空的流星般璀璨夺目。 制作完成时,香岚携着一身夜色回来。 “三公子闭门不出,奴婢敲了许久门都没有应,只得将那些东西放在院门外了。”香岚叹了口气。 “王姨娘事出突然,他心里肯定不好受。”符泠神色略显惆怅,“给他些时日吧。” 说着,香岚的目光看见符泠案台上做好的鬼工球,眼底闪过惊艳。 “夫人的手艺又精进了,”香岚笑道,“世子殿下见了,定然喜欢。” “若真是如此,也没白花心思,”符泠笑得有些勉强,“只是不知……殿下是否会领我的情。” 那杨姑娘的一封书信便被他宝贝成那般,而她耗费了好几个夜晚才完成的鬼工球,许都入不了萧承佑的眼,最后只成无用功。 脑海中闪过许容的话语,符泠眸光渐深,白皙的手指从鬼工球的边缘滑过,被烛光照得忽明忽暗。 只是要个孩子而已…… 事情既成,她心愿了解,萧承佑便是要和他那心上人双宿双飞,也与她没有干系。 香岚似乎察觉到她的心绪,亦有些低沉:“不知殿下今晚还来不来。” 话音方落,却听见不远处略急的脚步声,阿书的身影出现在廊庑下。 “禀夫人,杨小姐已到府上了,老夫人请您到正厅去。” 全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住了,符泠怔怔地点了点头,衣袖下手指不安地蜷缩起来。 “知道了,我随后就去。”她强颜欢笑道。 竟这样快……符泠心绪沉沉,匆匆到了正厅。 她一眼便看见萧承佑身边的女子,她穿着一身显眼而华丽的边疆服饰,生得明艳动人。 而萧承佑还未换下官服,端坐着低头品茶,似乎与她并不十分亲昵。 “这是大将军部下之女杨月开,在府上借住一段时间。”老夫人介绍道。 符泠已调整好情绪,主动朝她一笑,还未来得及说些客套话,却见杨月开偏过头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眸蓦地睁大:“你就是世子妃吗?” “正是。”符泠温和应道,杨月开却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甜美的颊边漾起微笑。 “姐姐,你生得真美。”杨月开眉眼弯弯地看着她,随即旁若无人地捂住胸口作感慨状。 “简直像天仙一般!” 袖口忽然传来力度,符泠微怔,不知她是真心还是奉承。 而杨月开并不在意她的疏离,又打量起符泠腰间的香囊来。 杨月开用手指拨弄了一下,歪头问道:“这荷花的纹样真是绣得栩栩如生,我在边疆从未见过这般精致的玩意,可以给我瞧瞧吗?” 符泠有些诧异,她来到将军府后,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关心她的香囊。 “妹妹谬赞了,”虽心中仍怀着警惕,符泠还是温柔地将香囊递了出去,“妹妹若是喜欢,这香囊便当作我送你的见面礼吧。” “真的吗?”杨月开激动得似乎要跳起来,接下香囊稀罕地打量了半天,旁若无人地捧在鼻子前深嗅了一下,“好香啊!” 这般不羁的举动,顿时令周围众人神色各异,老夫人眼神微动,却也没有阻止。 纵是符泠待人持重,也不禁红了脸。 边疆长大的女子果真是行事无拘,天真烂漫,看着杨月开友好的笑容,她心间不禁融化了些许。 可转念一想,连她都忍不住心生好感的女子,萧承佑又岂能不喜欢呢? “姐姐,今晚我住哪儿呀?”杨月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符泠垂眸凝思,一时并未回答,余光打量着萧承佑的表情。 不同于她从前的设想,萧承佑看向杨月开的神色平淡如常,冷冽的模样如天穹中一轮皎洁的皓月,高高悬挂于天际,似乎不会为任何人坠落。 只是少顷出神,符泠试探问道:“殿下觉得,杨小姐住在哪儿比较好?” 萧承佑的视线静静地落在符泠面庞上,她耳垂还带着些微红,微抿的唇瓣和眼底闪烁的光芒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的心情。 萧承佑的脑海中骤然荡过符泠抱着他低声啜泣的模样。 符泠说她害怕杨小姐抢走她的夫君,怕他会不要她…… 殊不知,他和杨月开在边疆时实际没有任何交集,只因她是大将军部下的女儿,如今才照顾几分。 符泠察觉到的,他的疏离和冷待,一切令她担忧的根源都是因为——他不能够。 他不是符泠的夫君,这是他最沉痛的、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是他永远无法回应的苦涩。 “你来安排便是。”像是宽慰,萧承佑的声音带了几分轻柔。 “我在边疆野惯了,姐姐随意安排便是,”似乎看出符泠的拘谨,杨月开笑道,“我不挑地方的。” 符泠隐约松了口气:“那妹妹便住在明光堂可好?” 说罢,她视线瞥向老夫人。 明光堂是府中接待宾客最好的院落,称得上厚待于杨小姐,但同时,也离萧承佑的书房有些脚程。 老夫人并未在乎这点小事,点点头:“也好。” “那便谢过姐姐了。”杨月开眼神亮亮的,像摇尾巴撒欢的小狗。 正说着,她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不大不小的声音在正厅内尤为清晰。 第四十三章 夫君一定要来哦 “哈哈哈,我肚子饿了。” 不像一般小姐对此感到羞赧,杨月开反倒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 见她毫不顾忌的模样,老夫人有些许不悦,但还是叫人传膳。 晚膳端上桌,符泠才察觉到与平日的不同。 许是为了杨月开适应,膳房做了几样边疆特有的美食。 “是我叫膳房安排的,”萧承佑朝老夫人道,“杨小姐初来乍到,恐怕吃不惯京城中的饮食。” 杨将军在边疆随大将军征战多年、忠心耿耿,大将军既嘱托他照顾杨月开,他也不能薄待了她。 “你有心了。”老夫人淡淡一笑,杨月开亦兴高采烈地夸赞萧承佑贴心。 不仅有边疆美食,没过多久,膳房还送来了特有的烈酒。 杨月开两眼放光,率先尝了一口,直呼过瘾,随后用力地与萧承佑碰了个杯:“多谢世子殿下款待!” 萧承佑举着酒杯微愣,但还是一饮而尽,随着她的话题谈论起边疆的风土人情。 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模样,符泠的脸色白了几分。 萧承佑那般冷漠之人,竟也会关心杨小姐的饮食是否习惯。 她与萧承佑不过是表面相敬如宾的夫妻,可在她不曾了解萧承佑的二十余年中,他们曾有多少次像这般相对酌饮,她自以为用心的那些举动,怎么比得上互相依偎的情分…… 一股莫名的恐慌从心底流淌而过。 像是将一缕不知何时会散的风抓在手心,不安的感受无孔不入地穿透她的身体。 符泠眉心微敛,几乎没有多想,顺势将手边的酒饮尽。 辛辣的感觉穿过口腔,在咽喉滞留片刻,迅速抵达胸膛,烧起烈烈一团火焰。 她平生从未饮过这样烈的酒,酒液落入胃中的一瞬,她半个脸颊都腾起红晕。 符泠没有做声,又饮下一杯。 整个晚膳她几乎没有多言,也没让人看出端倪。 临结束时,酒意达到最盛,晕眩的感觉排山倒海般冲入脑海,一个浪头打下来,像是能忘却人世间一切烦忧,可她心里仍是惴惴不安的。 仿佛许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和你母亲的性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和她从前忍受的那一切比起来,手段卑劣又算得了什么? 她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她太怕自己辛苦一场,到头来都是梦幻泡影。 即便萧承佑喜欢的人不是她,她也要强求。 符泠暗下决心。 老夫人最先离开,符泠紧随其后,毫不犹豫地拦住萧承佑的脚步。 “夫君,我给你做了鬼工球,今晚要不要来文韵堂看看?” 像是被烈酒壮胆,她笑得比平日更放松些,微眯着眼睛歪头看他,声音有种酥到人骨子里的缠绵。 说罢,她又看向杨月开:“时候不早了,妹妹路途劳累,不妨早些回房休息吧。” 少了清醒时的端方,符泠一声柔腻的“妹妹”险些将杨月开的魂都勾没了。 “悉听姐姐安排!”杨月开激动不已,连连应是。 随着人群的脚步声消失在不远处,偌大的室内,转眼只剩下符泠和萧承佑二人。 他垂下眼睫,沉黑的眸子注视着符泠,如幽深的湖水倒映着她微醺的面容。 “鬼工球是什么?”萧承佑不解道。 “可以作灯,还可以……”符泠皱了下眉,似在思索,但很快她眉梢微扬,拉着萧承佑的袖子浅笑盈盈,“夫君到了文韵堂不就知道了。” 她靠得他十分近,活像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 似乎还有些不耐烦,符泠娇蛮地补充道:“不然我不告诉你的。” 她白皙如玉的面颊此刻酒意蒸腾,泛着桃花般迷醉的晕红,纤长的睫毛忽闪着,潋滟眸光和旖旎春夜融合在一起,有种摄人目的美。 萧承佑一时有些发怔,她身上的花香酒香纠缠成一团,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随着呼吸缓缓沁入他的身体里,似乎也被那酒意浸染,他头脑渐渐变得昏沉。 “嗯。”萧承佑低声应道,由着符泠牵着他衣袖,“我随你去便是。” 她眼里的期待和恳切太明显,他一时不忍,只怕悖了她的意,那双眸中便要掉下晶莹的泪滴来。 他头一天上任,还有许多大理寺的卷宗没看完,但此刻有些顾不上,只得示意阿书带去文韵堂中。 符泠本没想到萧承佑会抛下杨月开,答应她的邀约,一时有些窃喜,唇角忍不住含了笑意。 院中春色深深,花香馥郁,美人笑靥如花。 符泠柔和似水的眸子毫不避讳地凝望着他,眼底流淌的喜悦如一根轻飘飘的羽毛,随着流淌其上的粼粼月光,在萧承佑心尖扫来扫去,细细密密的酥麻贯穿四肢百骸。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若能一生耽溺于此,也未尝不可。 文韵堂并不远,符泠方落脚,便兴致冲冲地吩咐香岚,将那枚鬼工球拿出来给萧承佑看。 萧承佑纵是见过许多稀世珍品,也难免惊异于这巧夺天工的手艺。 “怎么样?”符泠浅笑着,看向鬼工球中那枚小小的烛火,“这是我特意装进去的,这样夫君便可用它照明了,深夜批阅公文,也不至于寂寞。” 萧承佑心底咀嚼着她口中“寂寞”的意味,指尖从鬼工球表面繁复而精美的花纹上滑过。 “做的很好。”他由衷称赞道,眸中映着那小小的烛焰,跳动着不知名的情愫。 “那是自然,”符泠眼尾淌过一丝得意,许是酒意之下口无遮拦,又道,“夫君有所不知,我做的鬼工球,带到外面去卖,能拿这个数!” 她像是邀功般伸手比了个数,随即狡黠地望着萧承佑,没留意到一旁的香岚正使劲使着眼色。 萧承佑闻言,不禁有些诧异:“你平日里靠此赚钱?” 符泠“嗯”了一声,有些发懵,随即又摇了摇头:“夫君,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一旁的香岚心中叹了口气,萧承佑很快反应过来,神色愈沉。 “我从前竟未考虑到此,”他有些愧疚,声音低沉道,“圣上赠的礼和往后我的俸禄,都存在你库房中便是,此事我会去和老夫人说,不必经陈姨娘之手。” 符泠没料到这意外之喜,连推辞都没有,径自笑道:“谢谢夫君。” 她声音很甜,像柔软而缠绵的花雾,回荡在萧承佑的耳畔。 他有些不适应符泠这样热情的亲昵,略微踌躇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你先歇息罢。” 阿书将卷宗摆在案上,符泠没有打扰,拉着香岚避让:“那妾身先回房了。” 临走时,她忽然停下脚步,朝他眨了眨眼:“夫君一定要来哦。” 第四十四章 做她这一夜的夫君 符泠回到房间等候,香岚递来解酒汤,她醉意消散了些,便从抽屉底取出一些药粉,开始调配。 暖情的熏香点燃,满屋暖意朦胧。 符泠穿得单薄,半拢进被子里,隔着窗棂向外望,皎洁月华如琉璃般倾洒在玉兰树上,整个世界都像是被一层薄纱覆盖着,令她头脑中有一瞬间的怅惘。 她怔怔看了半晌,起身将窗阖上,没有徐徐送来的夜风,房间内氤氲的香气更浓了。 今夜事情若成,她早些怀上孩子,也不必再纠缠于萧承佑,从此各生安好。 萧承佑回房时,闻见空气中淡淡的香味,与平日里符泠身上清新的花香不同,今夜的房间内,格外添了一丝柔靡。 屋内只燃了一盏灯,符泠正背对着他,玉葱般的手指正轻轻勾着灯罩,将燃了过半的烛芯剪去。 她穿了一身粉色薄衫,摇曳烛光将她的身姿在青瓷砖上拉出一道冶艳的阴影,瀑布般飘逸的墨发,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似有几分卖弄风情的韵味。 “来了?”她转头望来,那双眼眸如缓缓张开的水墨画,温婉而妩媚。 萧承佑有些诧异,问道:“这么晚了,还没睡?” 符泠笑了起来,随着他走至小榻前,仰起头看他,莹润唇瓣微动。 “夫君,我在等你。” 她坐在了萧承佑身边,声音轻软得像梦。 萧承佑没有赶她走,只觉得丝丝缕缕的香气溢入鼻尖。 身体里毫无征兆地撩起了火,令他猝不及防,下意识想要压抑,可符泠却不由分说地朝他靠近,些许不听话的发丝落在他身上,像猫爪在心脏上挠了一下,短暂的愣怔,那横生的欲念便以燎原之势在他身体里熊熊燃起,再难以遏制。 念着她喝醉,萧承佑一时没有回避符泠出格的举动。 “夫君的伤好些了吗?”她忽然问道。 没等萧承佑反应过来,符泠那双绵软的柔荑便调皮地伸进了他的衣袍里,替他轻轻按起肩来。 许是符泠穿得薄,她的手泛着微凉,可抚过的每一处肌肤却都泛起滚烫。 萧承佑呼吸微滞,低声答道:“好些了。” “老夫人先前说,今年是龙年,是生子的好年头。”符泠湿润温软的气息环绕在他耳边,话语若有所指,“夫君若是好些了,不如……” 即便房间内昏暗,她也清晰地看见萧承佑表面波澜不惊的冷淡下,耳根却已泛起了红晕。 她知道他已中了那熏香,只是那药虽暖情,却只能将人心中欲念放大,若需成事,还需稍加引诱。 符泠向萧承佑又靠近了些,身子几乎软绵绵贴在他身上。 她手中揉捏的动作渐渐变了味,从他胸前脖颈间挑逗似地滑过,掠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滚烫得厉害。 “妾身仰慕夫君已久……夫君难道就对妾身没有半分感情吗?” 符泠的气息倾洒在萧承佑的颈侧,似有若无地吹气,逐渐向上,撩起一层薄薄的战栗。 萧承佑眉眼低敛,这样过分的亲密,他本可以推开她的,本不应该容许。 那点卑劣的私心不知何时已牢牢长在他心里,以不可挽回之势生根发芽,他甚至没有办法回答她的话。 只是放任着,仿佛堕入深渊,头脑中为数不多的清明也要溺死在那柔靡的香气里。 是不能够,还是不想? 然而下一刻,符泠不安分的手已放纵地向他身下摸去。 萧承佑几乎是下意识钳制住她,没有分毫犹豫,反客为主便将符泠压在那张小榻上。 昏暗的烛光映在符泠精致的面庞上,那双眸子闪烁着惑人的情欲,她像是有些紧张地咬着下唇,那殷红的唇瓣便泛起湿润的水光,像是诱人采撷的毒苹果。 萧承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不受控制地摩挲着她的脸颊。 他只觉得呼吸急促,头脑混乱,恍惚之中,他不受控制地向她俯下身。 符泠醉了,或许明日就会忘记这一切。 而他……已经习惯怀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唇瓣相接的一瞬,脑海中仿佛掀起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整个世界骤然安静下来,似乎一切都远去不见,天地之间,只有这张狭小的小榻,摇曳不止的烛光,和耳边符泠动情的嘤咛。 她身上太香,让他晕眩欲醉。 “夫君……”符泠眸中湿漉漉的,仰头柔柔唤他。 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回荡在耳边,萧承佑缠绵缱绻的吻逐渐变得暴烈,吮吸缠吻着,仿佛再也看不见明早的日光,在最后一个浓重的夜色里肆意宣泄。 他的大手从符泠颈后绕过,青筋紧绷,热切地将她与自己贴近,直到感受到身下人动情的战栗才稍微放开些许,呼吸还未平稳,他又贪婪地吻住她的唇。 他几乎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失控,一种毫无征兆的占有欲瞬间侵袭着心脏。 他想拥有她,不止是与她相敬如宾,而是彻彻底底的占有。 符泠几乎被萧承佑揉进了怀里,仿佛在海浪中颠簸,她下意识地攀上他宽阔的后背。 她单薄的衣衫轻而易举便被他扯开,露出其下勾人心魄的春光。 萧承佑再也忍耐不住,单手便将她抱起,往床榻上走去。 白皙柔腻的身躯毫无保留地贴在他身上,符泠散乱衣衫拉扯间逶迤至地面。 就这一次……萧承佑心想。 就做她这一夜的夫君也好。 第四十五章 不属于他的爱 “从前夫君信里道女子穿粉色柔媚,”看着床边被剥落的衣衫,符泠笑意朦胧,调笑问道,“夫君,如今我这粉色内衫可好看?” 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闪过,萧承佑动作猛地一顿。 他不可置信地符泠盈盈泛着水色的唇,和自己动情地抚在她腰间,隐约向下滑动的手。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令他瞬间清醒过来。 “我想起还有些事,先走了。”萧承佑的声音也沙哑着,几乎是刻意地拉开与她的距离。 说罢,他大跨步离开,险些撞到不远处守夜的香岚。 直到疾步走出文韵堂,阿书急匆匆追上来,焦急问道:“殿下怎么了?” 萧承佑脚步顿住,半晌才道:“没事,回书房吧。” 夜色太深,清凉的风徐徐拂过面颊。 萧承佑浑身的炙热渐渐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烦躁的心绪。 符泠的身影重现在记忆里,她的每一句话、动人的一颦一笑,他都那么想拥有。 可这些本就不属于他。 沉甸甸的思绪纠缠在脑海中,萧承佑沉默着,黑沉的眸底泛着寒光。 幼时历经浩劫,一夜之间他所拥有的一切全部消失不见。 初到边疆时,他孤立无援,也曾羡慕过沈昭有父亲陪伴,但随着年岁渐长,这点念头很快消隐在巨大的复仇的念头之中,再未侵扰过他。 可如今,他心底却对沈昭莫名涌起一瞬的羡艳之意。 比曾经更激烈,也更酸涩。 萧承佑心底忍不住自嘲了一声,踏着漫长的夜色走远了。 次日清晨,杨月开的声音回荡在文韵堂中。 “姐姐,我们一道去老夫人那用早膳吧!” 符泠有些睡眼惺忪,很快应了下来。 昨夜本是天时地利人和,熏香也起了效用,却不知萧承佑为何骤然转变,无端弃她而去。 思索了大半夜,除了她提到了从前往来的信件,别无其他思绪。 订婚后他们的书信往来其实并不多,大部分是互相问候,少许有他感情倾向的内容都被她牢牢记住,准备入府后借此与他培养感情。 可谁知几回下来,不仅没起什么作用,反倒令他阴晴不定。 符泠在眼底敷了些粉,将少眠的疲态掩饰下去,无意之间,抬手从自己的唇上轻轻滑过。 昨夜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即便有暖情的熏香,萧承佑的吻却那般激烈而缠绵,浓浓的情意流淌其上,侵略之意像是快要将她拆吃入腹。 符泠有些费解,但很快被杨月开的声音吸引,二人一道往老夫人处走去。 没想到到了地方,却看见姜浅打扮得花哨,高坐上首,看见符泠和杨月开并肩走来,眼中满是张扬的挑衅之意。 将军府中原本有个不受宠的符泠便罢了,眼下又来了个杨小姐,据说与世子殿下在边疆情分非常,多了个这样厉害的竞争对手,姜浅瞪着杨月开,恨不得将眼神化作刀子,在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这位姑奶奶是何方神圣?”杨月开被姜浅投来的目光吓了一跳,皱眉道。 “姜小姐的母亲是世子殿下的姨母,”符泠思索片刻,又道,“今日是上巳节,府中所有女眷一并要去香山寺上香祈福,她前来也是为此吧。” 果不其然,方用完膳,老夫人便将此事吩咐下去,将军府中顿时忙碌起来。 香山寺素有灵验之名,符泠早为此准备了一个刻有“福”字的鬼工球,悬挂在马车中,打算带到寺中与油灯一同供奉,以求母亲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她和杨月开共乘一辆马车,马车正要启动时,姜浅也提着裙角匆匆上来。 三人相顾无言,车厢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只有滚滚车轱辘声回荡着。 杨月开性子活泼,拉着符泠一路兴奋地聊着边疆的风土人情,不知过了多久,姜浅有些耐不住了。 符泠不得萧承佑喜爱已不是什么秘密,而杨月开则和她一样没有身份,于是姜浅率先发难于她。 “怪不得别人都说边疆破败,我瞧你这身打扮,真是怪异的很。” 姜浅的视线自上而下打量了几遍杨月开的服饰,随即不屑地嗤了一声,像是嫌弃非常。 “狗眼看人低!”没想到,杨月开不是任人欺凌的性子,立刻回嘴道,“我瞧着你头上这簪花更是俗不可耐,显得你的脸比月饼还圆!” 姜浅没料到杨月开说话这般毒辣无拘,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长胖了,顿时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她咬牙憋了半晌,只能柿子挑软的捏,转头看向符泠:“世子妃这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又闷又懦弱,怪不得世子殿下不喜欢你!” 符泠心中淌过一丝无语,正要反击,却见一旁杨月开率先开口,比姜浅攻击她时更义愤填膺:“你算什么东西,敢置喙世子妃?” “我可是——”姜浅梗着脖子正要说话,忽地被杨月开打断,“你嘴真臭,快闭上。” 姜浅下意识屏住呼吸。 意识到被杨月开戏弄,姜浅怒气直冲脑门,可杨月开还在向她扮着嘲讽的鬼脸,一时间姜浅气得满脸通红。 她想如平日般捂着胸口装心疾,可手方抬起,又想起符泠上回的戏弄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更是羞愤难当,大叫一声:“快停车!” 马车一震,姜浅立刻气愤地冲出马车,坐在马车檐透气。 可马车急停,她脚步一个踉跄,险些直接摔下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可头还是不小心磕了一下。 “你们怎么驾车的!”姜浅将怒火宣泄在马车夫身上。 可还未等到回答,蓦地听见背后传来一道高声训斥的声音:“你们是何人?不知道马车上是我们厂公大人替皇上祈福吗?” 符泠听出是玄安的声音,心中一惊,立刻探头看去。 官道上,被冲撞的那辆马车十分华贵,半掩的车幰内,浑然是乔植微微皱着眉的侧脸,那张向来佯装和蔼的面容此刻显出几分阴鸷,但很快恢复自然。 “玄安,不得无礼。”乔植似乎察觉到符泠的目光,微微挑唇,“让马车夫先退下便是。” 而一边的姜浅正捂着自己被撞得晕乎乎的脑袋,连来人都没看清,径直怒骂道:“如今什么人都敢抢将军府马车的道了!长没长眼睛?” 此话一出,四周骤然安静无声。 乔植的眼底猛然闪过一丝阴冷,看了姜浅片刻,吩咐道:“去将她拖下来。” “敢在厂公大人面前撒野,不想活了?”玄安亦是气愤,三两下便将姜浅按住,令她跪在马车前。 “咱家是奉皇上之命办事,”乔植缓缓开口,脸上笑意全无,“姑娘觉得你比皇上重要,是吗?” 隐约听见“皇上”二字,姜浅迷糊的头脑这才反应过来乔植的身份,一抬眼对上乔植阴冷如毒蛇的目光,只觉得不寒而栗。 “小女不知是厂公大人……”她哆哆嗦嗦地开口。 被无端冒犯,乔植没给姜浅求饶的机会,冷哼道:“毫无礼数。” 第四十六章 和他一样令人厌恶 东厂厂公残忍狠辣的大名如雷贯耳,姜浅害怕受到惩罚,慌急之中连忙道:“小女是随将军府一同前来,为老夫人上香祈福的,还望厂公大人开恩。” “伶牙俐齿,”听见姜浅搬出将军府推脱,乔植的神色愈发沉了,质问道,“贵府就是这么教你的?” 眼看着姜浅攀咬将军府,符泠不得已下了马车,朝乔植微微欠身。 “厂公大人息怒,姜小姐礼数不周,冲撞了大人,尽由大人管教。” 符泠态度和缓,随即赔罪道:“只是将军府门风森严,还望大人莫要迁怒。” 乔植敛眸,视线低低垂落在符泠的脸上。 他还未借机与将军府计较,她倒是聪明,先来堵他的话。 春狩时的过节还未从他记忆里消失,乔植看着符泠,愈发不喜。 工于心计、表里不一之人,和他一般……都这样令人厌恶。 “罢了,就算给咱家积德了。”沉郁片刻,他还是摆摆手放过了姜浅。 香岚闻言,忙皱着眉将吓得瘫软的姜浅带上了马车,姜浅魂不守舍地大喘了几口气,才发觉杨月开横眉冷对,马车边符泠平淡的目光中也藏不住对她的厌恶之意。 姜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若不是她们逞口舌之快,将她气得要下马车透气,也不至于招惹了厂公大人。 明明是她们的问题,符泠却不愿保她,真是小气至极。 心想着,姜浅愤懑地一掌打在符泠悬挂在马车中的鬼工球上,她十分用力,那鬼工球当即便被拍落,咕噜噜滚落在地面,正巧拦住了乔植正要启行的马车。 “你们有完没完了,胆敢——” 玄安怒而骂道,正要问罪,忽地听见乔植的声音从背后幽幽响起。 “等等。” 乔植怔了片刻,几乎是不顾仪态地下了马车,将周围众人推开,拾起地上那颗沾了尘土的鬼工球。 姜浅没料到自己能将那鬼工球打飞,感受到乔植投来的目光,吓得小脸煞白,连忙推诿道:“这东西是世子妃的,与我无关啊!” 乔植按捺住诧异,朝符泠询问的声音软和了许多:“敢问世子妃,这鬼工球从何而来?” 符泠微愣,不知乔植为何问起,可众目睽睽之下,若说是自己做的,难免显得将军府苛待自己。 她踌躇片刻,答道:“是我买来的。” 乔植没有疑心,只是定睛瞧着那枚鬼工球,神色晦暗不明。 这鬼工球和他在商铺处买的十分相似,唯一不同的便是其上刻了个小小的福字,与当年那女子送给她的几乎一模一样。 乔植这样看着,似有些恍惚,问道:“可以给我吗?” 他声音很轻,有几分服软的意味,周围人听了皆是一愣,符泠亦然。 她本不愿将自己辛苦做的鬼工球给出,可奈何乔植权势滔天,方才又小有得罪,无奈答应下来。 “厂公大人若喜欢,便拿去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乔植唇边似淌过一丝笑意:“咱家收下了。” 符泠方回到马车内,玄安的声音便传来:“厂公大人说不能白拿世子妃东西,这是一点心意。” 撩起车幰,一枚沉甸甸的金子被玄安递了进来,随即一行人远去了。 不仅符泠惊诧,一旁的姜浅更是掩不住羡艳,满口酸意道:“若不是我,你也得不到这金子。” 符泠看着姜浅那没脑子的模样,脸色一沉:“你攀咬将军府一事,我会原原本本告诉老夫人听。” 说罢,她不愿惯着姜浅再妄言,掏出些致痒的药粉,不经意似地洒在她身侧。 姜浅正要辩驳,忽然身上奇痒难耐,脸颊也胀痛起来。 她连忙吆喝着,令下人拿来铜镜,却见自己原本白皙的脸不知何时已肿胀变红。 “啊啊啊!”姜浅被刺激得不清,慌乱地用面帘覆盖不说话,才彻底停了闹剧。 没了姜浅折腾,符泠很顺利地上完香。 路上她特意吩咐下人绕了些路,往许容说的卖焰火的那家店去。 “我去买些糕点,你们不必跟着了。”看那店旁有家糕点店,符泠推脱道,带着香岚步行下车。 老板见只有她和香岚二人,有些犹豫道:“姑娘说的那焰火是从西域传来的,十分贵重。” “无妨,都拿出来便是。”符泠平淡道。 如今萧承佑将春狩的赏赐和俸禄都交由她掌管,账面上十分可观,她没费什么力气便买够了焰火。 方踏出店铺,香岚忽然小声唤她:“夫人,您看那边!” 符泠随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对面是一座繁华的酒楼。 二层半掩的窗边,萧承佑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远远望去,清俊的侧脸轮廓清晰,隔着汹涌人流,也看得出他神情一如既往的疏淡。 “殿下怎么会在这儿?”符泠有些不解。 萧承佑敏锐,符泠话音还未落,那沉黑如墨的视线便自上而下地垂落,静静与她对视上。 冷淡的目光带着天生的压迫感,令符泠的呼吸骤然一紧。 酒楼之上,萧承佑对面的男子正侃侃而谈。 无数棘手案件的细节他熟稔于心,对萧承佑一股脑倾诉出来。 他是当朝大理寺卿刘祎,不惑的年纪已是三品高官,亦是萧承佑的顶头上司。 原知道少卿官位落到萧承佑头上时,刘祎心中十分不悦—— 大理寺是何等重要之地,皇帝突然安排个从军作战的世子进来,岂不是儿戏? 萧承佑上任后,他本只给他安排些清闲事做,权当养个闲人,可谁知萧承佑的表现却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办事竟比许多老臣还熟练利落。 刘祎许久没见人才,兴奋不已,休沐之日都忍不住拉着萧承佑来酒楼谈论案子。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见萧承佑没有答话,刘祎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上,一个女子正仰头朝这边看来。 她浓艳瑰丽的样貌实在太过夺目,令他一时忍不住屏息。 怔神片刻,刘祎才调笑萧承佑道:“怎么新官上任,就瞅准了对面的美人呢?” 刘祎虽位高权重,为人却诙谐豁达,没什么架子,惧内的名号在朝中更是广为流传。 他叹了口气,笑道:“可惜弟妹没准还在家里等你呢。” 第四十七章 与她共堕贪欢 萧承佑这才回过神来,正要解释,包房的门却被叩响,刘祎拉开门,迎面款款走来一个少女。 “菜上齐了,二位客官慢用。”那女子径直略过刘祎,端着菜上前,纤腰似有若无地扭动着。 “小女秦氏,是这酒楼老板家的庶女,今日人手不够,便来帮忙。”看出萧承佑眼中疑惑,秦氏解释道,声音勾人的甜,“客官若有什么吩咐,尽可与小女说。” 萧承佑方踏入酒楼时,她便已留意到了他。 在酒楼长大,秦氏也算识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般光风霁月的男子,纵是穿得素简,可周身矜贵傲然的气场却未消减分毫,颀长的身姿如同鹤立鸡群,令人移不开眼。 秦氏仗着在自家地盘,送菜时忍不住凑近了些,更觉得他身上气息如雪山之巅,一时间心驰神往。 “客官是第一次来吧,”秦氏言笑晏晏,“咱家有上好的女儿红,送一瓶给客官品鉴如何?” 说着,她半个身子都倚下来,像是在萧承佑身侧耳语。 “不必了。”萧承佑正推辞,忽见那半阖的门边闪过一道身影。 淡蓝烟罗绮云裙随符泠走动的步伐摇曳生姿,见到秦氏,那双杏眼顿时盛着嗔怪。 “这两个美人倒是大胆,”认出符泠是方才街边的女子,刘祎笑着调侃,“你艳福不浅啊。” 萧承佑微愣,看着符泠挑眼睨来的目光,无端生出一种心虚。 “刘大人说笑了,”他忙起身向符泠走去,解释道,“这是我夫人。” 那声“夫人”落在符泠耳畔,她心中蓦然升起一阵酸涩。 昨夜萧承佑突然离她而去,她心里本就含着些委屈,如今又撞见这酒楼老板的女儿与他打情骂俏,念起自己兢兢业业的筹谋,只觉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符泠瞪着萧承佑,不由得说话也难听了几分:“夫君享受,看来是我来的不巧。” 秦氏才反应过来萧承佑是有家室之人,自觉冒犯,红着脸退了下去。 “唉,姑娘误会了。”一旁刘祎见状也有些尴尬,只得拍了拍萧承佑的肩,打圆场道,“夫妻哪有隔夜仇,我和你嫂子就经常吵架,很快就过去了。” 说着,他给萧承佑使了个眼色,留给他解释的空间:“我正巧想起有些事没办完,先走了。” 房门关上,萧承佑和符泠一时相顾无言。 望着符泠泫然欲泣的模样,萧承佑心间不可遏制地升起一阵怜惜。 他走上前,想将符泠拢在怀里安抚,想毫无顾忌地向她靠近,可踌躇片刻,却还是停住了脚步。 萧承佑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声音低沉问道:“上香劳累,你午膳吃了吗?” 本为安抚,可符泠却不说话,突然落下泪来。 她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可那片水痕却更多了,示弱的眼泪,夹杂着半真半假的情绪,珠串一般流淌下来,滴滴答答砸进萧承佑心间。 “不是你看到的那样。”萧承佑有些慌了,古井般幽深的眸中仿佛激起了细密的涟漪,“方才在对面做什么,要不要我陪你?” 他忍不住向符泠靠近,可她却倒退一步,满怀伤心地看着他。 “我忙着替祖母寻寿宴放的烟火,”符泠不情不愿地开口,声音像是委屈极了,“夫君倒好,府里有杨妹妹,府外有其他女子,看样子比我好多了。” 萧承佑一时百口莫辩:“不是这样……” 然而下一刻,符泠精致的眉眼占据视线,唇角突然传来温润的触感。 她吻上来了。 带着娇嗔的不满,虎牙轻轻地啃咬在他的唇上,泄愤似的刺了一下。 萧承佑的思绪有一瞬间的空白,昨夜的记忆骤然扑入脑海。 那抹柔腻的香气、符泠含羞带怯的模样……和他放纵的、卑劣的想法和行为。 想把她据为己有。 怕她踮着脚摔倒,萧承佑不由自主地环住了她的身子,手臂微紧,她的身影整个被他遮蔽住。 符泠有些呼吸急促,唇瓣微张,他便顺势侵略进去,舌尖的温度炙热得发烫。 “公子?”门外传来阿书的声音。 萧承佑骤然一怔,抽身而出。 阿书似乎被拦住,声音很快不见了,温热的湿润停留在唇边,微风拂过,转眼留下淡淡的凉意。 仿佛在浩瀚无边的海浪中掷入一枚石子,表面掀不起波澜,却深深驻留在了最底部。 “夫君?”见萧承佑神色大变,符泠终于掩不住内心诧异,不解道,“你为何如此抗拒于我?” 萧承佑愣了一下,迟迟没有回答。 “我提起边疆之事,你总是抗拒,甚至不愿称我为娘子。”符泠的声音很笃定。 她一鼓作气地问道:“难道在你心里——我不是你的娘子吗?” 这样直白的质问,像一双手揪着他的心脏,重重往下一扯。 “我……” 有那么一瞬间,萧承佑浑身燃烧着炽烈的情愫,甚至想要将一切坦言说给她听。 每一次推开她,他的心都在孤寂里坠落,而每一次向她靠近,理智便在烈火中焚烧。 “其实我……”萧承佑呼吸慌乱。 符泠仰起头望着他,双唇还带着湿润的光,眼神澄澈而认真。 萧承佑忽然败下阵来。 他无法承受她得知一切的后果,更无法面对,符泠那真挚的泪水是在为沈昭而流。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让符泠心心念念仰慕着的夫君,不是他,而是将军府光风霁月的世子。 沈昭会与她雪夜赏梅、吟诗作对,会与她书信传情,对她的舞技大加赞叹、惊为天人。 而不是像他一样,永远活在复仇的阴影里,不识情趣、也永远无法给她回应。 他的身份是借来的,她对他的情,也是偷来的。 如果他不是沈昭,他便不能当她的夫君。 一种阴暗的情绪在心底莫名滋长,萧承佑眸色昏沉,低头用力衔住符泠的唇瓣。 她猝不及防的神情在他眼前无限放大,他抵住她的身子,毫不留情地缠吻着她,直到符泠面色全然泛红,唇齿间露出遏制不住的嘤咛。 十八年间,无数檄文,青史典籍,道道说他是罪人。 那便让他再做一次罪人,与她共堕贪欢。 第四十八章 言行无状 直到天色昏暗,二人才并行回到将军府。 晚霞缀在湛蓝的天幕上,符泠纤长的睫毛忽闪着,侧脸似乎也被染红,有种含羞带怯的娇媚。 方走进府中,远远便听见一阵喧嚣声传来,符泠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陈语笑尖锐的嗓音率先闯入耳畔:“老夫人您瞧瞧,这杨小姐是要将我们将军府掀翻天啊!” 隔着簇拥的人群,符泠顿时瞧见地上屁滚尿流的沈晖,还有跟在他身后不断叫骂的杨月开。 “死胖子,不给你点教训,看你还敢不敢猥亵本姑奶奶!” 杨月开挥着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沈晖身上,陈语笑心痛不已却无力阻挡,只能在一旁哀嚎求老太太做主,整个将军府乱作一团。 “姑奶奶饶了我吧,我不知道你是新来的杨小姐啊啊啊——” 沈晖被抽得毫无尊严地在地上翻滚着,涕泗横流。 眼看着四周聚集的下人越来越多,老夫人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杨月开:“别闹了。” 杨月开闷闷不乐地收起鞭子,凌厉的目光瞪在沈晖脸上,他顿时吓得恨不得钻回陈语笑肚子里。 老夫人对沈晖从小疼到大,他调戏美人又不是头一次,自是想包庇。 可刚要发话,却见一旁萧承佑站出身来,平淡道:“沈晖这般言行无状,依孙儿之见,不如罚他跪于祠堂,反省忏悔。” 他何尝不知老夫人轻轻揭过之意,可上回沈晖对符泠的轻薄他还铭记于心。 他们毕竟是叔嫂的关系,陈语笑那张嘴又惯会搬弄是非,当初符泠初入府邸,怕捅出去对她名声有碍,可如今沈晖的把柄当场被他拿住,他非要让沈晖栽个跟头、长长记性才是。 “这怎么行?”沈晖还未反应过来,陈语笑先跳脚道,“这杨小姐不过是一个外人,分明是她整日在府里打扮的花枝招展,才叫小晖犯了错,我看你就是存心与你弟弟过不去!” “你嘴巴放干净点!”杨月开闻言,气得脸色通红,紧紧攥住鞭子才没往陈语笑身上抽。 “杨小姐是父亲部下之女,若得知她在将军府受了这般欺负,恐怕陈姨娘也担待不起吧。”萧承佑冷眼看着气急败坏的陈语笑母子,沉声向老夫人说道。 此事与大将军关系密切,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孙子,老夫人顿时犹豫了起来。 片刻后,她艰难朝陈语笑道:“小晖是过分了些,需好好管教。” 陈语笑登时哭嚎诉苦起来,可老夫人心意已决,打断道:“别哭了,我看小晖就是被你惯坏的!” 她叹了口气,看向沈晖的眼神还是有几分恻隐:“明日我寿宴,将你放出来便是。” 说罢,老夫人看向杨月开,虽不喜她这般豪放,但仍作势安抚了几句。 事情已定,陈语笑纵使万般不愿,也只能咽下这口气,无奈离去。 寥落人群之中,符泠半抿着唇,眉眼间仿佛蕴着朦胧雾气,看不出情绪。 沈晖这登徒子受到惩罚,她自然也感到解气,可想起当初沈晖对她的无礼,又看着萧承佑对杨月开的维护,一种莫名的低落缠绕在心头。 “今夜……”萧承佑偏头看向符泠,犹豫着是否要像前些日子一般在文韵堂歇下。 与她共处一室,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煎熬,可他却不愿离她而去,使那明媚的容颜添上忧愁之色。 “我还有些事,今夜夫君不必来了。”符泠却答的干脆。 明日老夫人寿宴,排场浩大,不少世家前来拜访,着装礼节、还有那讨巧的焰火皆需仔细注意,她腾不出时间来与萧承佑周旋。 “好。”萧承佑一时有些茫然,看着符泠转身离去的背影,许久才回过神来。 第二日清晨,将军府中宾客络绎不绝。 符泠到底代表着将军府的颜面,难得盛装打扮出席。 她身上百褶蝴蝶裙随步伐摇荡,头上倭堕髻斜插碧玉钗,朱唇皓齿,一颦一笑夺人心魄。 不少宾客头一次见世子妃,皆惊艳不已。 安排好坐席,符泠忽然看见角落里熟悉的身影。 沈重竟也出席了,只是他比上回见时显得又瘦弱了些,一身旧衣衫洗得发白,简朴得过分。 似乎察觉到符泠的目光,他眺目望过来,脸上神情沉郁,没有半分血色。 香岚见状,不由得可怜道:“听说三公子自掏腰包报了开春的科举,如今看来,是彻底没钱了。” 话音方落,便听见陈语笑高昂的吆喝声,似乎有些刻意地,摆出当家主母的模样在人群中主持起来。 循声望去,萧承佑穿了件淡青色暗纹的直裰,被世家贵女围在其中,金灿灿的日光透过云层斜洒下来,落在他肩膀上,他姿态仍是疏离冷淡,修长的身姿浑然出挑。 姜浅和她的父母都来了,仗着一层亲缘关系挤得格外前,姜浅更是宣誓主权般要拉住他的胳膊,却被萧承佑默不作声地推开,不一会儿,便黑着脸到宾客处落座。 陈语笑为了搪塞符泠,急匆匆安排的节目和往年没什么两样,毫无出彩之处。 老夫人看着,不一会儿便觉得无趣又吵闹,揉了揉太阳穴,叹道:“我有些累了,回屋休息。” 符泠见状,忙迎上前来,行了一礼:“还请老夫人留步。” 老夫人正不解,便看见香岚带人呈上一幅画来。 与平常祝寿图不同,那是一个由数条盘龙组成的“寿”字,而正中最气势磅礴的那条龙少了眼珠,符泠笑道:“还请老夫人为龙点睛,方成吉祥寓意。” 说着,便让人呈上笔墨来。 老夫人觉得十分新奇,便也没有推诿,在众人的簇拥下为那寿图上的盘龙点了睛,她年轻时擅长书画,呈现的效果十分不错,四周宾客小辈奉承声不断,一时间令老夫人开心不已。 陈语笑没料到符泠出其不意讨老夫人欢喜,而她被冷落在边上,顿时脸黑得像锅底。 “妾身还准备了焰火,请老夫人亲自点燃。”符泠又命人将准备好的焰火送来。 老夫人正要应,一旁的陈语笑却坐不住了,打断道:“大胆!” 陈语笑拦在老夫人身前,挑衅地看向符泠,质问道:“焰火危险,若伤了老夫人,可如何是好?” 第四十九章 他不是沈昭 “这有何妨,”老夫人正在兴头上,不满陈语笑阻拦,脸上一沉,“我年轻时常跟随父亲骑马驰骋,身为将门之后,点个烟火算得了什么?” 说罢,她不顾陈语笑阻拦,径直接过符泠递来的火把,俯身将焰火点燃。 陈语笑咬了下唇,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服软道:“老夫人说的是。” 众人初以为只是寻常焰火,可看着那火星徐徐升空,不稍片刻,天幕上却有了变化。 焰火绽开的瞬间,“吉祥长寿”四个字出现在半空中,光彩夺目。 这般稀奇的焰火,令众人忍不住屏息观赏,随即交口称赞起来。 一道道焰火被点燃,皆饱含着祝贺之意,老夫人惊喜不已,开怀大笑起来。 “不愧是我将军府的媳妇,做得好。”她心情大悦,对符泠不吝夸赞。 “老夫人谬赞了。”符泠浅笑道,抬起眼时,骤然对上向她望来的萧承佑。 他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她对面,那双黑沉如墨的眸中似有赞赏之意,倒映着焰火明亮的光辉,柔和地落在符泠微红的面颊上。 人头攒动、焰火璀璨之中,四周仿佛骤然安静下来。 二人的眼神隔着人群缓缓触碰在一起,像是细得看不清的风筝线,在半空中缓缓纠缠。 符泠愣了一下,随即朝他粲然一笑。 微暖的光晕映照下,她的面容美得惊人,雪肤娇嫩如初剥荔枝,柳眉之下双瞳剪水,顾盼生姿。 萧承佑的心脏像是停顿了片刻,随即不可遏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头脑一阵恍惚,刹那沦陷。 老夫人欣赏完焰火,满意不已,高兴地看向符泠:“送老身回房吧。” 符泠微怔,立刻应下:“是。” 二人并肩走远,独留下陈语笑盛着勉强笑意,仍如常般招待,可宾客们自是眼尖,看出她不得老夫人重用,顿时周围阿谀奉承之人少了许多,令陈语笑气得咬牙切齿。 回去路上,老夫人经此一事,对符泠多了不少好感,嘉奖道:“老身一把年纪了,什么人什么事也都见过,难得你今日有心。” “老夫人若喜欢,妾身便心满意足了。”符泠乖顺应道。 “好、好。”老夫人点点头,正逢寿宴,难免有些感怀,“得你这个贴心的妻子,也是昭儿的福气。” “昭儿也不容易……娘在他不大时就死了。”老夫人凝眉,似乎想起往事,叹道:“男娃莽撞,小时候贪玩,后背、大腿都受了伤,跌跌撞撞长大,大了又从军。” 说着,她绘声绘色讲起沈昭小时候受伤的事来。 符泠脑海中闪过春狩时为萧承佑上药的场景,他身上的那些伤,和老夫人说的似乎不尽相同。 “他长在那刀枪无眼的地方,心思不如平常京中公子细腻,看着冷淡些,但为人是好的。”说罢,老夫人叮嘱符泠,“身为夫妻,需相互扶持,你若有心,也多照料他些。” 符泠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应是。 回到文韵堂时,符泠仍回忆着老夫人的话,心中疑惑不已。 问到萧承佑正在沐浴,符泠想着正去求证一番,便屏退下人,拿了帕子独自进去。 水雾氤氲之间,萧承佑的背影明晃晃呈现在她眼前。 符泠睫毛闪烁着,并未立刻上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打量着萧承佑的背影。 宽阔的肩背轮廓硬朗、肌肉虬结,仿佛蓄满了危险的、蓬勃的力量,冷硬的线条蕴藏着淡淡的戾气,令人不敢直视。 她怔怔看了片刻,心蓦地沉了几分。 萧承佑的后背,根本没有老夫人提的那处伤。 正要走近些仔细查看,萧承佑却转过身来:“站在门边做什么?” 以为来人是阿书,萧承佑冷淡的眉眼间有些不耐,看清符泠的身形时,倏地一怔。 “……你怎么来了?”他声音有些慌乱,水汽蒸腾间,呼吸也急促起来。 符泠垂下眉眼,按捺住心中疑惑,解释道:“妾身来为夫君擦拭吧。” 说着,她便要走上前去。 “别过来。” 萧承佑的声音顿时添了几分凌厉。 森冷寒意透出来,令符泠脚步一顿。 萧承佑阴晴不定,她不愿招惹于他,只是定定又看了几眼。 “夫君不愿,妾身便退下了。”少顷,符泠的声音柔和地散布在空气中,随后门被阖上了。 萧承佑难得地松了一口气。 夜深,二人熟稔地睡下,偌大的房间内,唯有绵长的呼吸声回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符泠仍毫无睡意。 疑心的种子在心底扎根,她思虑不明,辗转反侧。 “夫君?”半晌,她试探问道。 萧承佑也没睡,听她询问,便应了一声。 符泠沉默了片刻,仿佛回忆过去,声音清软:“妾身睡不着,便想起从前与夫君互相往来的书信。” 提到那书信,萧承佑心中不免沉闷,但他并未发作,只是安静地由着她诉说。 “夫君可还记得,我从前在书信中提到,爱吃鸿善堂的酸枣仁糕?” 符泠像是不经意地提起,语气满是憧憬,又轻轻一叹:“可惜,如今京中已经没卖的了。” “嗯。”萧承佑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你若爱吃,改日我吩咐人去他处买便是。” 宁静之中,他的嗓音听起来别样的温柔,可符泠的心却重重一坠,半晌没说出话来。 那鸿善堂的酸枣仁糕不过是她随口试探,实际上,她从未在写给沈昭的信中提到过自己的喜好,更别说贪吃之物。 “……谢夫君。”符泠勉强应道,可头脑却冷静不下来。 她从前不解萧承佑为何总在提到书信时避而不谈,可如今想来,却疑窦重重。 难道他根本就不知情,只是在搪塞敷衍? 老夫人的话和萧承佑的背影又回荡在脑海中,分明是温暖的暮春,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却顺着脚底猛地蹿上来,她压抑着惊惧的呼吸,浑身如坠冰窟、动弹不得。 难不成,他根本就不是沈昭,不是她的夫君? 第五十章 世子妃满意了吗 符泠的视线穿透朦胧床幔,静静凝视着不远处小榻上萧承佑的背影。 像是被自己贸然萌生的想法惊到,她久久没有回神。 他若不是沈昭,那他是谁,又是怎么瞒过这么多人,李代桃僵的? 将军府内外这么多人,边关到京城无数道检查的手续,若只是冒名顶替,又如何藏得住? 疑窦徘徊在心间,可符泠怎么也想不明白,思索许久,只觉得自己多心。 老夫人上了年纪,十数年前的事记错了也正常,萧承佑素来对她冷淡,那些信件上的往事,许是他根本就不在意,搪塞敷衍她,已是仁慈。 符泠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正要收回眼神,萧承佑却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询问道:“怎么了?” “无事,”符泠的语气有些不自在,推诿道,“只是筹办寿宴有些累了。” 萧承佑并未疑心,沉吟了片刻,似乎想起什么,问道:“你许久没回门探望母亲了吧。” 想起母亲的病,符泠有些急切:“夫君的意思是……” “近来府里也没什么事,你选定好日子,我让阿书安排好礼物送你回去。”萧承佑淡淡道。 “好啊,”夜色中,符泠眼神亮了起来,清润的声音也带了几分甜:“谢夫君。” 符泠有些心急,收拾打点好东西,隔日便回到了家中。 她来时并未知会符家,一下马车,便径自往郑氏的住处走去。 “世子妃且慢。”方走两步,一个眼熟的侍女拦住了她,符泠认出这是宁夫人身边做事的人。 侍女脸色有些踌躇,低头道:“奴婢领您去吧。” “我在自己家,还要人领路?”符泠冷笑一声,心底却泛起隐约不安。 侍女声音怯怯:“郑姨娘染了风寒,宁夫人做主,安排到他处住了。” 闻言,符泠顿时心中一惊:“快带我去。” 眼见着侍女将路越引越偏,直到后院柴房改造的小屋,符泠脸色彻底黑了下去。 她推门而入,只见郑氏蜷缩在狭小的床榻上,她身子比上回见时又瘦了一些,苍白的脸上是掩饰不去的病容,见到符泠,她那双黯淡无光的美丽眼眸骤然掀起波澜。 “母亲……”符泠扑上前去,鼻尖蓦地发酸,心中腾起熊熊怒火。 郑氏体内本就有余毒未清,又染病被赶到这简陋地方来,宁夫人未免欺人太甚! 她搀着郑氏喂了药,立刻要去寻宁夫人,却见她被一群侍从簇拥着,已徐徐来了跟前。 “世子妃省亲,怎都不知会一声?” 宁夫人正想率先发难,可符泠却没给她客气颜色,径直道:“我若提前派人通传,又怎会知道,母亲在府中被你苛待至此?” 生长在符家十数年,符泠几乎从未有过这般毫无顾忌对宁夫人挑衅的模样,宁夫人脸色顿时黑了下去,周围的侍从纷纷噤声。 “你母亲感染风寒,我身为一家主母,若不将她隔离此处,难不成由着她传染府中之人吗?”宁夫人强词夺理。 “宁夫人若是真心想隔离,这府中有的是空房予我母亲住,”符泠愈发生气,不假辞色质问道,“如今叫我母亲住在这下人房都不如的地方,大夫也不请、半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是存心要害死她性命吗?” 她声音不小,四周众人皆听得清,宁夫人没料到她这般不留情面,有些着急地反驳:“我日夜为家中操劳,哪有功夫管……” “无论如何,”符泠打断她,声音透着警告,“我今日是真心实意带着世子殿下准备的礼物来,宁夫人这般对我母亲,可想过殿下知道了,该如何收场?” 宁夫人狡辩的声音顿时遏在了喉咙里。 京城里时下正议论得沸沸扬扬,将军府世子本是受皇上厌弃、恨不得处之而后快,谁知他春狩时救驾有功,突然得了正四品官职,连符欢从春狩回来时,都为此事抱着她哭诉了许久。 本以为符泠出嫁后不得世子欢心,几个年头回不来也是常事,她才放心大胆地磋磨郑氏,届时人死草席一裹,还不由着她随意编排? 可谁知世子殿下竟这样轻易就准许她回府省亲,还吩咐着贴身的侍从送她前来,赠礼之厚重令她都眼红不已。 符泠这黑心眼的小丫头……不会真是得了宠吧? 想起陈语笑也许久没有消息传来,宁夫人不得不忌惮于心。 符欢虽嫁入高门,但到底是做妾,再得宠也比不得符泠是个明媒正娶的正妻,而世子殿下眼下正是炙手可热,实权在握,若得罪了他,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世子妃莫要介怀,”宁夫人难得服软道,“是我近来忙,待你娘疏忽了。” 见符泠并不满意,她又作势责怪下人:“你们怎么安排的,还不快把郑姨娘的东西搬到正屋里去?” “郑姨娘病得这样重,还不快请郎中来瞧?”宁夫人装作热心,推诿道,“郑姨娘这事都是春婵安排的,下人们办事不力,往后我定会留意。” “是吗?”符泠唇边淌过一丝冷冽,“既然办事不利,宁夫人身为当家主母,何不当场惩治?” “这……”宁夫人有些迟疑。 春婵是宁夫人的贴身侍女,颇得宁夫人宠爱,多年来在府中横行霸道,在符泠还小时,更是狗仗人势对她们母女百般为难,符泠对她可谓是恨之入骨。 察觉到宁夫人的犹豫,符泠趁热打铁道:“宁夫人这回若放过春婵,届时下人们都该有样学样,个个都以为能欺负到主子头上了。” “夫人饶了奴婢吧!”春婵吓得脸色煞白,当即跪下求饶,“奴婢都是听您的使唤做事,断不敢肆意妄为啊!” 宁夫人本还念着多年主仆情谊,想保下春婵,可听她口无遮拦地将自己供出来,顿时气愤不已。 她长叹一声:“拉下去,打二十大板。” “奴婢跟了夫人数十年,夫人岂能冷血至此!”春婵不可置信地看着宁夫人,眸中满是恨意,“分明是你叫我将郑姨娘带到柴房……呜!” 春婵的嘴被堵住,只有一双眼目眦欲裂地看着宁夫人。 很快,春婵的哀嚎便传到众人耳中,侍从们纷纷害怕不已,符泠的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仿佛聆听着什么天籁。 哀嚎声停了,宁夫人不忍地偏过头,看向符泠的眸中早没了从前气焰。 “世子妃满意了吗?” 第五十一章 一只胖猫 符泠没有回答,睨着宁夫人的脸,看那张向来高高在上的面容写满警惕和担忧。 她知道,宁夫人肯牺牲春婵示弱,忌惮的是世子殿下的权位,若不是萧承佑今日许她带阿书和厚礼省亲,令她能仗他的势,恐怕再来时,只能看见母亲羸弱的尸骨。 莫名的,心底淌过一丝暖流。 符泠很快收回思绪,警告道:“宁夫人往后还是选些得力之人做事,若再苛待我母亲,恐怕就不能这么轻轻揭过了。” 春婵的血还涂抹在不远处的地面,周围侍从听着这句“轻轻揭过”,心中不由得都升起一丝敬畏之意—— 昔日那对任人欺凌的母女,如今是不一样了。 “是啊,”宁夫人紧攥着拳,指甲陷进肉里,但想起不日便要嫁人的符欢,还是奉承道,“世子殿下有勇有谋,你姐夫和你夫君两个姑爷,若有时间,要多走动些才好。” 宁夫人为人圆滑,很快看开了些,见符泠不应,眼珠一转,又道:“往后郑姨娘在府中,我会留心看顾着,世子妃尽可放心。” 柴房内,本毫无反应的郑氏听见这话,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符泠心知宁夫人这是在拿她母亲要挟,可如今要将母亲接入将军府照料还是天方夜谭,只得点了点头,虚与委蛇道:“自然是要相互关照。” 府里下人眼尖手快,不一会儿郑氏便换到了敞亮舒适的屋内。 好在郑氏只是虚弱,风寒并不严重,符泠在府中照顾了许久,暮色渐深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回府的路上,正巧路过从前萧承佑给她买糕点的那家酒楼,那糕点味道甚好,符泠忍不住下了马车,准备买些回去。 方到酒楼边,却见不远处一道倩丽的身影格外熟悉。 “杨小姐!”符泠轻唤道。 杨月开穿的是边疆独特的服饰,腰上系了一根马鞭,正是用来抽沈晖的那一条,整个人英气而明艳,站在街上格外显眼。 杨月开正和路边卖荷叶饼的商贩有来有回地讲价,一扭头,便看见符泠笑盈盈地和她招手。 “姐姐!”看见符泠,杨月开不由得喜笑颜开。 “不用找了。”杨月开顾不上买饼,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掷在摊上。 符泠向杨月开走去,眼看着到了她跟前,不知何处却突然窜出一辆—— 一只胖猫。 那小猫与寻常不同,眼睛湛蓝,通体雪白的长毛随着一颠一颠的步伐晃动,撒欢似地横穿街道,如一朵巨大的蒲公英在到处溜达,顿时吸引了符泠的目光。 然而下一刻,街上却冲出一辆疾驰的马车,径直朝小猫的方向驶去。 眼看着车轮向那蹦跶的小猫压去,杨月开眼疾手快,立刻挥鞭朝马车轮子打去。 马车被鞭子拉得急停了一瞬,符泠顺势冲上前去,将那小猫一把捞起抱在怀中。 那小猫似乎也被吓着了,在符泠怀里一动不动地缩着,和她大眼瞪小眼。 “这位姑娘!”男子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符泠循声望去,是一个样貌清润俊秀的男子,急匆匆往这处跑来。 他浑身打扮华贵,头上浮着薄汗,身后一大批追得气喘吁吁的侍从。 “我叫卫词见,谢谢你救了我的猫。” 卫词见从符泠怀中接下小猫,礼貌地连连道谢。 小猫如一团棉花摔蹦到卫词见身上,闻到主人的气味,像挖矿一样往他怀里钻。 躺平之后,小猫才抻着脖子,发出“喵呜”一声劫后余生的长啸。 不知是与符泠站得有些近,还是方才为了追猫跑了太久,卫词见脸颊莫名有些红。 “你的猫是杨小姐救的……”符泠正要解释,一边杨月开已叉着腰走来,朝卫词见斥责道,“你这人怎么养猫的,一点都不负责任!” 一旁卫词见的侍从连忙阻拦:“大胆!” 杨月开才不理会,反而被激起了怒气,骂卫词见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就差没上手撕他。 卫词见生平没被几个人这样劈头盖脸地斥责过,顿时整个脸都涨得发红,可他素来学的是儒雅规矩,面对杨月开的话根本反驳不出两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走吧。”不知卫词见是哪家公子,符泠不愿在外招惹是非,拉着杨月开上了马车。 杨月开骂得爽了,直到上马车还在对卫词见嘲讽。 马车远去,卫词见气急败坏地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抱着猫的胳膊开始发酸,才闷闷不乐地离去。 符泠和杨月开回到将军府,顿时觉得气氛有些怪异。 陈语笑站在门边,与萧承佑上任后,她平日表面的温和不同,满脸是挑衅之色。 她方从符家回来不久,即便宁夫人有怨怼也不可能这么快传达,见陈语笑的模样,倒像是……将军府出事了。 “发生什么了?”符泠心中一沉,问道。 “你倒是聪明,就是运道不好。”陈语笑“呵”地笑了一声,脸上兴奋的神采快要溢出来。 “方才大理寺传人来说,近日京中匪徒蜗居虎山,很是猖獗,世子殿下身为大理寺少卿夜行,一天一夜都渺无音讯。”陈语笑说罢,又添油加醋一句,“多半是身先士卒、有去无回了。” 沉甸甸的思绪如一枚重石压在心头,符泠掩住担忧眸光,朝陈语笑道:“世子殿下办案,自有他做事的方法,陈姨娘无端诅咒殿下,若是被老夫人听到了,可不好吧。” 陈语笑脸色一凝,但鼻子里立刻哼出气来:“你也就能逞一时口舌之快。” 多少年来,她心心念念想让世子埋骨边疆,都未能成功,如今眼看着萧承佑遇险,自己的孩子要当上将军府未来的主人,扬眉吐气,自然是欣喜不已,对符泠也不再客气。 “世子殿下下落不明,将军府中可已经传遍了,看世子没了,老夫人能不能为你做主?” 话音方落,不远处传来一阵哭嚎声,紧接着是侍从们慌急的脚步声。 第五十二章 你好香啊 来人是老夫人身边的侍女,她满脸泪痕地拉着符泠:“老夫人担忧世子,犯了头风,您快来瞧瞧吧!” 老夫人的头疾是老毛病了,当初符泠正是医治老夫人得了青眼,才能有资格入选世子妃。 符泠熟悉老夫人的病,轻车熟路使老夫人稳定下来,沉沉睡下。 偌大的室内寂寥幽暗,唯有沉重的檀香萦绕在符泠周身。 隔着门窗,屋外侍从们议论的声音仍然窸窸窣窣传进耳朵里。 世子殿下不知所踪,难保是死是活…… 整个人像是浸在凉水里,冷得发僵,又像被丢在烈火中炙烤,每一刻时间的流逝都成了折磨。 即便无数次劝说自己,萧承佑不是莽撞之人,可春狩时他被血浸透半个身子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让符泠的心惴惴不安。 香炉里的白烟燃尽了,符泠才回到文韵堂。 杨月开等在她屋里,有些焦急地踱步,见到她来,才安心了些。 派出去的侍从四处打探,也没什么萧承佑的消息,符泠便吩咐香岚先传膳。 半壶茶饮完,香岚才愤愤不平地回来,面色有些凝滞。 “怎么这样久?”符泠连忙问道。 香岚义愤填膺,“方才张管家过来传话,说什么府内厉行节俭,我们文韵堂上下,从今往后只能吃冷食,连夫人您都不能例外,还有衣食住行乃至所有用度,都要减半。” “殿下如今生死未卜,这样一来,文韵堂里更是人心惶惶……”香岚急得眉头紧锁。 “真是欺人太甚!”杨月开率先站起身,“那陈姨娘真是小人之心,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来耀武扬威!” 说着,她拉起符泠的手道:“姐姐先去我那儿吃吧,料她胆子再大,也是不敢为难我的。” 符泠点点头,只觉得一轮愁绪从喉间滑过,应道:“我衣裳方才沾了些药,换件便来。” 方走出文韵堂不远,却见一道眼熟的身影,鬼鬼祟祟在不远处假山后出没。 符泠按下不表,径直往前走去。 果不其然,沈晖耐不住性子,一脸色眯眯地跳了出来。 “哥哥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死了也便罢了,嫂嫂若是跟了我,你以后还住在文韵堂,我保证母亲不会苛待于你!” 说着,沈晖便要向符泠的发尾摸去。 嫂嫂身上好香好香,这样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让他几个夜晚都没睡好觉,从现实到梦里都求之不得。 符泠唇边含着若有若无的冷笑,在沈晖那双色眯眯的手伸出来时,立刻反手将他胳膊一拧。 “啊——” 符泠未出阁时总被罚劳作,锻炼出来力气不小,顿时听得沈晖大叫一声,满脸横肉都皱起来。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晖胳膊上的疼还未散去,屁股便被杨月开从背后重重抽了一鞭子。 裤子被抽开了缝,露出花花绿绿的亵裤,沈辉还来不及捂,亵裤又被抽开了缝,露出白花花的肉。 “死胖子,我就知道你贼心不死!” “我早在这里蹲你半天了!” 杨月开越打越来劲,毫不忌惮地发泄着心中怒意,直叫沈晖滚在地上嗷嗷乱叫才止。 符泠到了明光堂,果然陈语笑的手伸不到此处,一切如常。 唤人传膳,满桌山珍海味,嚼在口中却没有味道,她囫囵吃了些东西,便将筷子一放,食不下咽。 萧承佑下落不明,陈语笑便敢如此明着发泄心中怨恨,若她真成了寡妇,且不说往后的日子,今日碍于权势服软的宁夫人,恐怕根本不会手下留情…… “世子殿下不会有事的。”香岚似乎看出符泠心事,正安慰着,却听见符泠说道,“你吩咐下去,帮我备好马车。” 香岚顿时察觉出她的意图:“虎山险峻,夫人断不可前去啊!” “我若不去,才是真的危险。”符泠眉心微蹙,斩钉截铁道。 整个府中没人拦她,符泠备了许多应急和避险的药,马车停驻在虎山脚下的一个客栈边。 符泠掏出一叠银票,向客栈老板询问萧承佑的踪迹。 “你有所不知,虎山四处都是野兽流匪,朝廷不止一次派人清缴,都没什么成效,”老板摇摇头,没有收钱,“简而言之,上山的人一夜没下来,不是被流匪砍死,便是被老虎吃了。” 符泠的睫毛颤了颤,闻言心中更凉了几分。 但她到底没有放弃,执意让香岚等在客栈,备好了物品独自上山。 小时初拜许容为师,她常常便带母亲找隐居山林的许容看病,一得空便上山学医,数年如一日,因此对山中环境还算熟悉。 符泠并未立刻深入山林,而是一路用药粉标记位置,夜深山中温度比外面低很多,寒风刺骨。 半晌都没发现人影,符泠正愁眉不展,忽地瞥见不远处几只松鼠蹦跶着跳过灌木丛。 山中寒冷,而松鼠所住之处却是温暖的山洞,或许能借此找到萧承佑的踪迹。 念及此,符泠忙跟随着松鼠,悄然穿越重重夜色,来到一处杂草堆满的山坡。 越过胡乱倒伏的杂草,里面竟然是个窄小的山洞。 符泠心中一喜,脚踏上去,山洞前枯萎的杂草却忽然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符泠霎时屏住呼吸,可为时已晚。 不远处闪烁起油灯的亮光,隐约看得出是两个粗犷高大的劫匪。 似乎瞥见符泠的身影,他们异常兴奋,扬起色眯眯的笑意,疾步朝这处冲来。 符泠捏紧了袖中致人昏迷的药粉,随即钻入山洞中藏匿身形。 山洞口虽小,内部却别有洞天,符泠环顾四周,突然发现不远处墙壁有个奇怪的凹槽,再仰头向上看,一片窄小的空间呈现在视野中。 符泠见状,立刻踩着石块爬上去钻入,看清内部情况,不由得惊异。 这处空间内,竟放着水壶和薄被,还有武器药品,一应俱全,看样子是有人曾来过。 还未回过神来,忽地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刀刃相接激烈的打斗声。 符泠不知发生了什么,心跳极快地在胸腔撞击起来。 捏着药粉的手捏得发青,她害怕地闭上眼,听见那打斗声很快随着几声哀嚎熄了。 寂静的夜色中,只有一道脚步声沉重地落在地面,随着横冲直撞的心跳,离她越来越近。 第五十三章 这一刻的温存 脚步声停在面前,符泠颤抖着睫毛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男子手中血淋淋的长剑,再往上看,是熟悉的剑眉薄唇,略带冷意的一双黑眸被长睫毛的阴影敛住,可她还是察觉到其中惊愕之意。 “你怎么会……”萧承佑的话还没说完,符泠的泪便滑落下来,径直哭诉道,“夫君!” 萧承佑虽不知她为何会来此,但还是向符泠伸出手:“外面安全了,下来吧。” 符泠点点头,萧承佑一只胳膊便将她托举住,安稳落在地面。 方一落地,符泠便紧紧抱住了萧承佑,怯生生的声音传出来:“夫君,你还好吗?” 她倒是能对付两个劫匪,却不知山洞外的打斗声是发生了什么,方才属实被吓了一跳。 幸而来的人是萧承佑,若是其他情况,她也没有把握自己能对付得了的。 “无事。”萧承佑由着她像攀着一棵大树般,胳膊紧紧环绕着自己。 少顷,他抬起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似有安抚之意。 “那就好。”符泠借着未消的情绪,在萧承佑肩膀上抽噎了一会儿。 仰起头时,她声音里带了委屈:“夫君,我没你不行的。” 这话说得不假,若非萧承佑是她一定要保住的救命稻草,她才不会连夜到这样危险的山上来寻他。 可落在萧承佑耳中,便是符泠爱极了他,甚至到了不顾性命的地步。 他虽心有疑虑,可见她不顾安危寻到此处的模样,顿时心软下来。 萧承佑微仰起头,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温柔:“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我已找到劫匪老巢,放了信号弹,御林军很快就会来。”萧承佑宽慰道。 符泠有些不情不愿地松开他:“夫君,方才我真的很担心你……” 方才打斗的热血还未在身体里消散,萧承佑看着符泠微红的眉眼,只觉得像是有一道箭骤然穿透身体,全身的血液都呼啸着沸腾起来,他抿了下唇,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无措。 东宫那场劫难之后,他仿佛永远处在暗无天日之中,手足同胞为了争权夺利彼此相残,浴血沙场的战友随时会背刺出卖……只有符泠,一次次义无反顾地为他赴汤蹈火。 萧承佑眸中蕴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符泠为何会对他用情至深,他为人古板冷淡,什么也给不了她,思来想去,萧承佑唇边不由得沁了一丝苦涩。 他唯一能给她的,是沈昭还活着的希望…… “冷吗?”萧承佑心中默叹,揉了揉符泠的发。 “这山洞后面有片乳石林洞,会温暖些,我生火给你取暖吧。” 说罢,他解下身上的大麾,轻轻搭在符泠肩上。 萧承佑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火堆便架起来。 符泠抱膝而坐,男子宽大的大麾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温暖的气息透过肌肤渗进身体里。 噼啪作响的焰火倒映着符泠微红的侧脸,她乌黑的发在浓稠夜色中浮动如影。 “好些了吗?”萧承佑在她身边坐下,想擦拭长剑上染的血,又怕吓到符泠,只得背过身去,囫囵将血迹抹去。 方转回身,萧承佑的衣角被符泠扯住。 她明媚的杏眼此刻微微垂着,委屈之余,添了几分惆怅:“夫君,你答应过我的。” 虽见萧承佑准备得充分,不是莽撞而来,可一整晚上她惊心动魄的心境却是真真切切的。 萧承佑一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他不会再陷入险境一事。 “虎山劫匪行踪不定,若带着大批人马前来,只会是无功而返。”他解释道,“况且我征战多年,这点打斗,不会有事的。” 见符泠仍愁眉不展,萧承佑呼吸乱了几分,半晌才低沉道:“以后若有这样的事,我都先同你说,断不会叫你担心,好吗?” 他态度十分缓和,似在服软,甚至不顾大理寺办案的细节不可倾诉于人。 符泠的心绪这才平复许多,随手拢了拢身上的大麾,小声道:“夫君以后不要抛下我了。” 她声音又软又轻,像一根毛茸茸的蒲苇,撩得人心头微痒。 任谁铁石心肠,都无法抗拒她此刻的请求。 “嗯。”抬起眼看,萧承佑眸中倒映着火焰,像是翻涌起无声的浪潮。 以为符泠还冷,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男子身上炽热的温度霎时传来,他坐着也比她高一个头,宽大而温暖的阴影完全将她笼罩在其下,像是鹰隼为一只幼鸟张开羽翼。 离得近些,才看见萧承佑的耳根有些红,薄凉的唇边不再冷漠地微绷着,似乎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耳边呢喃:“我答应你。” 萧承佑这副模样,令符泠有一瞬间的怔忪。 山洞内自成天地,干燥而宁静的空气漂浮在周身,仿佛天然将外界隔绝开来。 偌大的天地之间,唯有他们二人相互依偎、半拥着取暖。 符泠仰起头,萧承佑那温热而略显沉重的呼吸便倾洒在她耳畔。 “夫君……”她睫毛闪了闪,劫后余生的惶恐从眸底散去,唯留下水雾朦胧,如一面灰镜倒映着萧承佑凌厉深刻的容颜。 视线纠缠不清,呼吸声也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场诱人迷醉的、再也醒不过来的梦。 萧承佑的神情动了动,左眉那道冷戾的伤疤被火光照亮,此刻也显得温存起来。 分明是寒冷的天气,他脑海里却莫名燃起了一团火,灼烧着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御林军来得很快,似乎能听见山脚轰隆隆的马蹄声。 他没有再犹豫,大手托起符泠的下巴,在她被迫仰起的、微翘而润泽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不带任何情欲的,柔软而缠绵的吻。 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萧承佑常年持兵器的、带有薄茧的指腹缓缓滑过符泠的面颊,动作轻柔,没有留下一丝红痕。 符泠的手环在他脖子上,绵软而微烫,随着他吻她的节奏而摇晃着。 一种糅杂着情愫的刺痛骤然袭击了他的心脏,萧承佑压抑着呼吸,紧闭的眼底忽地泛起一阵水光,转瞬即逝,没有让她发觉。 若能留住这一刻的温存,或许也足够温暖他余生没有尽头的黑夜。 只要这一刻便好。 第五十四章 夫人好厉害 御林军很快上了山,萧承佑灭了火,将长剑装配在腰间,带着符泠走了出去。 一阵厮杀之后,流匪尽数被缴获,押至狱中送审。 虎山地势险峻,流匪行踪诡谲,数年来蛰伏在京郊,实乃皇帝心头大患,交给东厂处理数年都未有大成效,刚转手给大理寺,便轻易被萧承佑破了局。 来人之中亦有东厂的人,符泠看见乔植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不由得往萧承佑身边靠近了些。 火把星星点点的光照亮了萧承佑的侧脸,方才一晃而过的柔情已不再,他轮廓冷硬,凌厉的眉骨藏着深不可测的情绪,安静地抬眼望向乔植。 “世子殿下真是有勇有谋,前途不可限量。”乔植被抢了功劳,眸底有些阴沉,但转瞬而逝。 他微微拱手,假意奉承:“咱家往后还要殿下提挈一二呢。” “不过是分内之事,厂公大人谬赞了。”萧承佑的态度有些不冷不热。 乔植敷衍一番,转身时,视线在符泠脸上驻留了片刻。 他怎么也没想到萧承佑为了探出劫匪老巢,竟敢只身前往虎山,更讶异的是符泠亦在此处。 他们夫妻还真是……不可小觑。 乔植凝眉,心中默叹着走远了。 事情平息,符泠便和萧承佑一道上了回府的马车。 踩在脚踏上时,符泠的小腿蓦地抽了一下,疼痛顺着膝盖游走上来,令她下意识蹙眉。 “无妨,”萧承佑还未发问,她便道,“只是走了太久山路,腿脚不适罢了。” 她膝盖的隐疾是老毛病了,打小动辄被罚跪,求许容下山的那回更是陷在冷雨泥泞中一路跪上了山,这些年虽用药调理好了许多,但方才在寒风中走了那样远的山路,又有了复发的征兆。 萧承佑的眸色微沉,车门阖上,他视线缓缓垂落。 她的裙摆被山中荆棘划破了几道口子,隐约露出其下白皙的肌肤,怔目看去,她腿上似有些许红肿。 “伤得怎么样?”犹豫片刻,他低声问道。 察觉到萧承佑的视线,符泠面色一红,但还是撩起了裙摆。 她笔直的双腿如润玉雕成,在烛火的照耀下盈盈泛着光,而近膝的位置满是红晕,肌肤微微肿起来。 他虽不精于医术,却一眼看出这伤不是新成的。 萧承佑似乎想到什么,神色微黯,正想给符泠揉揉伤处缓解,却见她已从随身带的包裹中轻车熟路地掏出膏药来。 符泠抿着笑望着他:“夫君给我贴上吧。” 这副熟稔的模样,令萧承佑沉黑的眼眸又暗了几分,折射出清冷幽光。 他接过药膏,一股香味顺着鼻尖溢入,与符泠身上的气息竟有几分相似。 他指尖轻轻地搭在符泠膝盖边缘,随即将那药膏不留缝隙地覆盖在她温热的肌肤上。 抬起头时,符泠明媚娇俏的笑顿时映入眼帘:“夫君可知道?这药膏是我自己做的。” 符泠仰着头,眸中倒映着亮晶晶的烛光,邀功般盛着期待。 窗外是宁静的深夜,清冷月光顺着窗缝倾泻下来,铺满了狭小的空间。 萧承佑神情微动,喉结滚动了一下,生硬地夸赞道:“夫人好厉害。” 符泠没料到他会唤她“夫人”,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朝他扬起笑意,清浅的梨涡格外动人:“谢夫君夸赞。” 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口。 符泠的膝盖虽仍隐隐作痛,可心情却一片大好,出府前被陈语笑刁难的阴翳浑然消散。 萧承佑不仅没有出事,反倒一夜之间又立了功,而且对她的态度似乎也温柔了许多。 想到这,符泠不由得抿唇,似乎还能回想起方才的那个吻,和萧承佑唇齿间温存的缠绵。 符泠正要下马车,身子却忽然腾空而起,落入萧承佑温暖而宽阔的怀抱中。 呼吸间的空气骤然被萧承佑周身的香气填满,仿佛柔和的海风扑面而来,又似雪山般清洌而微凉。 隔着衣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肌肉蓬勃的走势,微仰起头,恰好撞上萧承佑垂下的视线。 他神色冷淡疏离,倾洒在符泠耳畔的音调却朦胧而柔和:“你腿脚不适,我抱着你回去便是。” 说着,萧承佑禁锢着她的胳膊紧了紧,径直将她抱下马车。 他的玄色大麾将符泠裙摆的破损全然遮住,萧承佑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像怀中捧着个轻巧且易碎的瓷娃娃一般,大跨步往文韵堂走去。 萧承佑和符泠一道有官兵护送,驿站中香岚得了消息,乘马车出发,比他们先行到达府邸。 还未靠近文韵堂,远远便听见一片嘈杂之声。 香岚探头往里瞧,只见张管家正站在院落正中央,凶神恶煞地大声吆喝着。 “手脚麻利点,全给我搬出来!” 分明是深夜,文韵堂中却灯火通明,闹得不可开交。 房中值钱物件正一个个往外搬,有忠心的侍从想拦着,却被张管家身边的打手立刻制止。 “世子殿下生死难料,你们主子也不知死活独自前去虎山,一个弱女子去那种地方,不是送死是什么?” 张管家斩钉截铁,脸上露出一抹逞威风的奸笑:“文韵堂往后散了,你们还要指着我安排差事,若不想去打扫茅房,便老实待着!”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随即低眉顺眼,不敢阻拦。 “放肆!”香岚见状怒气攻心,顿时上前骂道,“世子妃还安好,你们岂敢妄议?” 张管家没想到香岚还能回来,有些惊讶,但一扭头,发现香岚身后并没有符泠人影,顿时又放心下来。 “安好?”张管家显然不信,面上浮现出挑衅的笑意,“世子妃若是安好,怎会是你一个人回来?” 香岚来不及解释,眼看着下人们将符泠房中的珍贵之物一样样往外搬,连忙上前阻止。 张管家眼神一动,他身旁的打手立刻到了香岚面前,眼看着就要趁其不备将她推倒。 “张管家夜闯文韵堂,真将自己当成将军府的主人了?” 忽的,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第五十五章 虽沈昭已死 张管家闻言心中一怵,循声转过头,对上萧承佑那双冷戾的黑眸,顿时吓软了腿。 世子遇险在将军府传遍了,陈语笑曾对他信誓旦旦保证,虎山那种凶险地方,任凭萧承佑长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世子倒台,老夫人病中昏迷,整个将军府还不是他们说的算。 陈语笑多年来的怨气,也在这一刻彻底地爆发出来,令张管家肆意折腾文韵堂上下。 谁能想到,世子殿下这么快便安然无恙地回了府,而殿下怀中抱着的,正是他方才毫无顾忌冒犯的世子妃。 正要暗害香岚的打手停住了动作,张管家的脸色更是惨白如纸,凄冷月光下,整个文韵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言语。 眼尖的侍从搬来了太师椅,萧承佑将符泠缓缓放下,视线静静落在张管家脸上。 香岚被推了个踉跄,原本就愤愤不平的心情如今更是怒不可遏,指责道: “殿下明察,张管家言语不尊,诅咒您和夫人在先,刻意苛待文韵堂上下在后。” 说着,她示意膳房的厨娘将饭菜端出来:“张管家亲口吩咐,文韵堂以后只能送冷食,这便是今晚呈给夫人用的晚膳,文韵堂所有人皆可见证。” 萧承佑低头一瞧,顿时皱起眉来。 不用尝也看得出,那餐盘中的饭菜冷得发硬,仔细嗅闻,一股变质发馊的酸味直冲鼻腔。 连喂牲口的泔水都不如,这样的饭菜,竟端上世子妃的餐桌,其刻意为难、毫无顾忌之心昭然若揭。 他不由自主地想象,今夜若他真是不幸折损在了虎山,符泠独身一人在这将军府中,不知要受他们多少这样惨无人道的虐待。 他们怎么能、怎么敢这样对符泠? 看着这些饭菜,萧承佑心中不禁腾起一阵强烈的怒意。 纵是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如今也遏制不住对张管家的杀意,眸中冷光如刀。 “老奴知错了!”张管家见势不妙,顿时跪下身来,狡辩道,“老夫人素来厉行节俭之风,我这也是为将军府考虑,绝不是故意苛待世子妃!” “厉行节俭,怎不从你的膳食用度先扣起?”萧承佑唇边滑过一丝冷笑,“从今往后,张管家的饮食便依此规格安排,若有人敢不从,私下给他食物,便和他一个待遇。” 闻言,张管家神色大变,那馊饭连他养的狗都不吃,他习惯了锦衣玉食,若往后都吃这种饭食,和杀了他有何区别? 即便是清凉的夜晚,他额头上还是不由自主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汇成一团淌到地面上。 “殿下,老奴真的不是故意为之啊!”张管家没了平日横行霸道的体面,纵使周围一圈看热闹的侍从,他还是不顾尊严地匍匐上前,颤颤巍巍地抓住萧承佑的衣角。 张管家声音颤抖,快要哭出来:“我在将军府兢兢业业服侍,这些年来从未有过差错,殿下念在我这些年的苦劳上,就饶了我这一回吧,老奴以后是万万不敢了!” 符泠听闻,不由得觉得发笑,张管家不愧是与陈语笑互通有无,联手把持将军府十数年,连求饶的话术都如此相像。 “张管家的意思是,你入府早,便要山珍海味的招待,我入府晚,就该吃些冷食馊饭吗?”符泠眉梢微扬,声音虽不大,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顿时压迫下来,令张管家小腿发软。 她看着张管家,视线又移到萧承佑身上,唇角似带了笑意:“文韵堂中的物件,许多都是老夫人亲自挑选送给我的,代表的是将军府正室的体面,张管家如今急着搬走,难不成是着急做将军府的主子了?” “老奴绝无此意啊!”张管家恨不得将自己方才嚣张的嘴打烂。 萧承佑眼中闪过浓重的厌烦之意,一脚踹开张管家的手,力度之大,连骨骼碎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张管家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手像面条般无力地耷拉下来,牙齿磕在地上崩裂了几个,四处飞溅。 哀嚎声顿时响彻文韵堂,四周众人见状,皆畏惧不已。 世子殿下平日里看着疏离冷淡,谁也没想到他发起怒来竟这般令人胆战心惊。 夜风似乎也因他的存在而变得凛冽,威慑的空气压迫而下,连空气都凝滞起来。 “打三十大板,即刻行刑。”萧承佑冷沉的声音落下,再没给张管家转圜的余地。 “殿下……饶……饶命!” 张管家像个破抹布一般,一路被拖着走,满嘴的血腥令他连话都说不清,只能如丧家之犬一般凄凉呜咽。 他想求饶于老夫人,可老夫人昏迷撒手管不了事,他想让陈语笑出面帮他,可陈语笑只是吩咐他动手,泄了心中怒意,眼下只怕早已安然入睡,才不会管、也管不了他的死活。 张管家心中霎时绝望万分,他自以为天时地利人和、可以作威作福的局面,却以这么快的速度反噬到了他自己身上。 “啊啊啊——” 下一刻,凄厉的哀嚎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久久回荡才消失。 萧承佑吩咐侍从们清理好院中血迹,将方才被搬出的物件一样样摆回原位。 符泠站起身来,膝上药物已渗透进皮肤之下,不再泛疼,但她还是朝萧承佑伸出胳膊:“夫君,我想去沐浴。” 萧承佑看着符泠娇滴滴的模样,眸中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看着文韵堂凌乱的模样,他问道:“书房安静些,我送你去可好?” 符泠点点头,萧承佑便自然地走上前,将符泠一把抱起,步行穿过道道廊庑。 他手掌托着的位置正是她大腿根,掌心微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符泠的手轻柔地抱着他的脖子,柔若无骨地躺在他怀中,萧承佑平稳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书房并不远,徐徐夜风袭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充斥着符泠的心脏。 这一夜的惊心动魄,若能让萧承佑敞开心扉,她因祸得福,也算是值得了。 看着萧承佑棱角分明的轮廓,符泠的面颊不由得烧起来,小巧的耳垂坠着微红,睫羽轻轻扑闪着,在温软的灯烛下显得十分妩媚。 “夫君今夜留下来陪我吗?”她笑起来,轻巧的小指在萧承佑的脖颈边轻轻撩拨着。 萧承佑并未回答,只是颈边的肌肉微微绷紧,肌肤烫得厉害。 眼看着入了书房,却见阿书匆匆赶来,禀告道:“皇上有令,命殿下今夜加急入宫一趟。” 萧承佑的眉心微蹙,应道:“知道了。” 他快步抱着符泠到了浴池,安顿好她,视线驻留了片刻。 “我先走了。”萧承佑薄唇微动。 微妙的氛围被打破,符泠有些不悦,可拗不过皇帝旨意,只得点了点头。 符泠的膝盖本就好了许多,由香岚伺候沐浴完,躺在书房中大床上。 温厚的书墨香氤氲在空气中,不知是不是换了环境,半晌她都毫无睡意。 左右睡不着,符泠坐起身,浏览起萧承佑书架中的藏书,想着借此安神入眠。 正选好一本,伸手去拿时,却听见“咔哒”一声。 似乎触动了暗格,一封书信出乎意料地掉落下来。 符泠一时犹豫,正要放回,视线却瞥见那信件的落款——是大将军的名字。 和大将军的通信,为何要藏在这样隐蔽的地方? 不久前回荡在脑海中的,对萧承佑身世的怀疑又一次浮现出来。 萧承佑在边疆十八年,大将军应是最了解他的人,看了这封信,也许能回答她脑海中徘徊的疑惑。 冥冥之中,一股莫名的力量牵着符泠的手,拆开了信件的一角。 大将军的笔迹显露在眼前,符泠垂眸看去,一眼便瞧见了几个字。 “虽阿昭已死。” 第五十六章 告诉全天下人 仿佛一道惊雷劈落,符泠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随着血液的轰鸣嗡嗡作响。 她愕然失色地看着那几个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昭已死,与她日夜相对的那个男人,真的不是她的夫君…… 符泠愣在原地,刹那间,无数记忆汹涌而来。 萧承佑对她的刻意疏远,记不清的书信往来中的内容、老夫人口中世子身上的疤痕、被遗忘的醋鱼……乃至上回萧承佑被她看到信件时不同寻常的态度。 她想错了。 他的愤怒不是为了杨月开,而是怕她发现,他的秘密。 恐惧的冰冷霎时穿透了她的身体,符泠打了个寒战,手指再没有力气,那封信件悠悠荡在了地面。 萧承佑回来时,天色已近破晓。 望着空空荡荡的院落,他问道:“世子妃呢?” “世子妃来了没多久,便回文韵堂了。”下人恭敬回答。 萧承佑的眉心倏地蹙起,似乎意识到什么,他脚步匆匆踏入书房。 没有半个人影,他的视线下意识落在书架的暗格上,却倏地顿住了。 那暗格不知何时已被人打开。 萧承佑脸色陡然一变,冷戾和无措同时浮现在眉眼间。 大将军曾说,他的身份若是被发现,无论此人是谁,都要立刻斩草除根。 他身上背负的不止是自己一条人命,还有东宫和边疆无数人倾洒的鲜血。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牺牲符泠。 “殿下?”阿书正要服侍他歇息,却见萧承佑大跨步走出书房,冷声吩咐,“你留在此处,严加看守,不许任何人进来。” 阿书不解:“殿下要去哪儿?” 萧承佑头也不回往文韵堂去,话音方落地,已不见他的身影。 昨夜还向他敞开的大门,此时紧闭着,敲门也不应。 萧承佑在大门边候着,不知过了多久,香岚的身影才出现在门边。 “我有事想与世子妃单独谈谈。”他声音近乎恳切。 香岚神情似乎欲言又止,但还是什么也没说,一路沉默地,带着他往房中走去。 昏暗室内,符泠的神情少见地显出阴郁。 她坐在屏风背后,脸色苍白如纸,像是彻夜未眠,原本潋滟的眉眼间呈现出憔悴之意。 萧承佑的呼吸停了片刻,薄唇间落下的声音轻不可闻:“符泠。” 符泠一动不动,只是睫毛眨了眨,像只单薄的魂魄,安静地望着窗外。 一片死寂间,萧承佑的心脏沉甸甸往下坠。 若说来时他还怀着一点渺茫的期待,符泠也许并不知道他顶替沈昭身份的事,一切还能如昨夜一般,她还会扑进他的怀里诉说思念之情,可如今见到符泠这副模样,他清楚,事情再没了转圜的余地。 不可言说的苦涩击中了萧承佑的身体。 他不可置信地察觉到,那苦涩中还夹杂着一丝隐秘的坦然,一种游走于黑暗之中的自嘲和破坏欲,复杂的情绪穿梭在血管中,随着血液的轰鸣流淌全身。 他再也不用在符泠面前假装了。 她可以直面他的爱,从他真实的心里流露出来的,而不是假装成别人的。 她可以顺其自然地厌恶他,再也不用在他面前强颜欢笑、曲意逢迎。 她可以放肆地做她自己,他也可以做他自己了。 “……你不是沈昭,对吗?”符泠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 萧承佑喉间泛起阻塞之意,他默然点头,半晌才道:“我不是他。” 符泠没料到他这样轻易就承认,一阵怒意腾升而起,她蓦地站起身来,转身看向萧承佑的一刻,忿忿的泪水就掉下来。 “怪不得……”她紧咬着牙关,堪堪止住眼泪,艰涩的声音像从喉咙里逼出来。 这么多年,她所求的全错了。 她的视线落在萧承佑冷峻的面容上,他眉眼间浮动的戾气,顿时令她回想起新婚之夜心底的恐惧。 比费尽心思嫁给了一个死人更可怕的是,她嫁给了一个陌生人。 “沈昭死了,你是谁?”她声音不再是平日故作姿态的娇弱,反倒透着一股凌厉,她凝视着萧承佑的眼眸,质问道,“假扮成他,你到底所图为何?” 萧承佑沉默地望着她,许久才摇摇头,眉眼低敛:“我不能告诉你。” 符泠袖口下的手因害怕而微微颤抖着,她迅速抹掉了眼尾淌下的那行泪,声音仍是不输气势,甚至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凶狠:“你若不告诉我,我便去告诉老夫人,告诉陈姨娘,告诉全天下人!” 话音一落,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回想起萧承佑那柄长剑上淋漓的鲜血,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 这里是将军府……即便她威胁于他,他不能对她做什么的。 符泠心中安慰自己,可萧承佑上前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浑身发僵。 “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萧承佑似乎并未因她的话生气,眸中闪过一丝无奈,“我从前是孤儿,为大将军所救,作为沈昭的副将,与他一同长大。” 他声音低沉,似乎回想起往事:“老夫人年事已高,沈昭在边疆那场大战中死后,大将军为了将军府内外稳定,安排我代替沈昭回来。” 看出符泠眼底隐匿的惊惧,萧承佑语气温和下来,他话语真诚,似乎并未有隐瞒之意:“一切都是为将军府好,我不会碰你,你也不要害怕我。” 他所言不假,只是状若无意地隐瞒了自己真实的身份。 符泠闻言微怔,可很快便相信了萧承佑的话。 若非如此,他绝不可能瞒过这样多人,甚至与大将军保持着书信往来。 但即便萧承佑没有恶意,那句“我不会碰你”也生生阻断了她的前程、她的命脉。 符泠微红的眼尾泛起不甘,但很快陷入绝望。 胸口像被一团棉絮堵塞住,悲凉之意从心底漫出来,搅着血肉翻滚。 “符泠。”随着萧承佑他的靠近,符泠不由自主地踉跄着退了一步。 小腿一阵酸软,她下意识扶在身旁古铜香炉上。 掌心传来烫意,白雾从指缝泄出来,她恍若未觉,只是低头喃喃:“完了……全完了。” “你走吧。”符泠的声音带着细微的沙哑,莫名显得单薄,“我不想再看见你。” 第五十七章 我叫萧承佑 萧承佑走后,符泠在房中闷坐了许久,终是抵不过困意,昏沉沉睡下了。 这一睡便到了晌午,符泠胃口恹恹,随意填了肚子便去看老夫人的病情,回来后又紧闭大门不出。 据下人说张管家被打得丢了半条命,陈语笑本想问罪,不知萧承佑与她说了什么,终未前来招惹。 符泠没将萧承佑的身份与任何人说,香岚自昨日便诧异她异乎寻常的举动,不知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可看着符泠虚弱苍白的模样,又心疼不已。 她试着宽慰符泠:“世子殿下剿匪有功,皇上嘉奖,赏赐无数,宣您明日与殿下一道入宫受赏呢。” 然而这话落在符泠耳畔,却异样刺耳。 她脑子里像是缠绕着一团乱麻,知晓萧承佑身份后,她不知道该如何再与他相处。 但圣意不可违,第二日,她还是按时前往马车处。 暮春的草木蓬勃生长,湿润的空气中透着清净的芳香,短暂的花季转瞬而过,一场小雨后满地落红。 “你来了。”萧承佑似乎在此等了许久,肩上落了一层槐花。 他朝符泠伸出手,想拉她上马车,但符泠却避开了。 萧承佑已意料到,只是低眉不语,车门关上,又问她:“膝盖好些了吗?” 符泠抬眼睨着他,似乎生怕他到了皇宫也抱着她下马车,忙道:“已经全好了。” “……无事便好。”萧承佑看出她的不耐,便没再多言。 符泠一道上垂着眼眸,睫毛将那雾蒙蒙的灰眸挡住大半,她玉葱般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在腕间玉镯上抚弄着,像是专注地打发着时间,又仿佛放空思考着什么。 那纤细而白皙的手腕,蓦然勾起萧承佑许多的回忆。 看着符泠瘦削的脊背挺,萧承佑不由得回想起她数次在这狭小的马车间倚靠着自己的模样。 小鸟依人的姿态,终究不是她真实的模样,萧承佑有些出神,眸光渐暗。 他偏过头去,让她不那么拘束。 车幰外,京城繁华的景色掠过眼帘,一片热闹之中,他却觉得自己仿若一个空荡荡的风箱,凉风肆意地从他身上穿堂而过,他知道自己再没有资格打扰符泠了。 马车愈往皇城里开,一种不安的预感便如扯不清的蛛网般在他心里缠绕,皇帝心思缜密,他害怕符泠异样的举止触犯皇上敏感的神经。 萧承佑压低了声音,在符泠即将出马车的片刻,靠近她耳边嘱咐道:“皇上多疑,你行事小心些。” 符泠睁大了眼,似乎惊愕于他妄议皇帝,但迅速那灰眸中又蒙起几分厌烦。 她就算再生他的气,也懂得如今他们是吊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左右不会不顾脑袋地当朝说错话。 符泠直视着萧承佑略带担忧的眼眸,挑了挑眉:“殿下把心放肚子里吧,我不会揭露你的。” 那声“殿下”带着些生气,略咬的重了些,她温润的呼吸倾洒在萧承佑耳边。 萧承佑略一怔忪,便见符泠已下了马车。 符泠虽不愿与他接近,但众人目光下,不得已还是站在萧承佑身侧。 正有些出神,手忽然被萧承佑拉住,微用了些力,男子掌心炙热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 她略有不满地望向萧承佑,他只是目视前方,神色淡然,只有眉梢藏了些辨不出的情绪。 符泠的手指动了动,怕周围人看出端倪,很快还是放弃了,二人同行来到大殿,萧承佑才放开她。 她惯是会演戏的,对当日的情景对答如流,没叫皇帝察觉出什么。 上了马车,符泠才假装不经意似的瞪了萧承佑一眼。 她虽不愿被迫与他待在一处,但方才皇帝的赏赐是实打实的丰厚,想到这些银两财宝如今都进了自己的小库房,符泠勉强消了气,只是不搭理他。 “我叫萧承佑。”忽然,身侧传来男子略微粗重的呼吸声。 萧承佑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滚滚车轴声中。 他的神色仍是冷淡的,像是与她提起午膳用什么一样自然,只有那双黑眸里微微闪烁着光。 符泠愣了一下,随后“哦”地应了一声。 “你脸色不是很好。”萧承佑似乎察觉到她妆容下的苍白,“要不要找郎中看看?” “不必了。”想起让自己脸色不佳的原因,符泠神色愈发颓废,“你还是多关注些自己的事情吧。” 她说完便扭过头去,再不理会萧承佑。 回到文韵堂,不一会儿杨月开便来寻她。 杨月开先是关切地问了她当日在山中的经历,随即又从自己身上掏出许多小玩意。 “姐姐你看,我昨日在街上买的,好生新奇!” 杨月开生长在边疆,对京城里的新鲜玩意乐此不疲,兴奋地滔滔不绝,符泠虽心情沉闷,但陪杨月开玩乐了一会儿,也纾解了不少。 香岚叩门,走进来道:“有个丞相府送来的请帖,在欢饮楼约见夫人。” 符泠一惊,不知自己在丞相府中有什么认识的人物,连忙问道:“请帖是谁递来的?” 香岚摇摇头:“来人只是传信,并未说是谁邀请的夫人。” 杨月开闻言十分欣喜,朝符泠道:“许是丞相府家的贵女相邀,想结识姐姐呢。” “求你了姐姐,我们一同出去热闹热闹吧,”符泠还在犹豫,杨月开便拉着她的手晃啊晃,“总是待在将军府里要闷死了。” 符泠见状只得点了点头:“左右是别人诚心邀请,也不好推辞。” 杨月开得令,像撒了欢的小狗,匆匆忙忙去准备出府带的东西了。 二人一同前去欢饮楼,等了不到片刻,便看见一队人浩浩荡荡前来。 人群前呼后拥着一位男子,宛如众星捧月。 男子叫停了侍从,朝她们缓步走来。 看清他的脸,符泠愣了一下,杨月开更是瞠目结舌,仿佛一天的好心情被毁了个精光。 “好啊,原来是你!” 杨月开拍案而起。 第五十八章 他也想拥有她 卫词见今日不似当时追猫的狼狈,打扮得十分用心,一身镶金锦袍,名贵皂靴踩在脚下,手中一柄折扇时不时晃动着,扇面上名家绘制的山水也随之摇荡起来。 符泠赴约,卫词见原本喜不自胜,他一路翩翩走来,可看见杨月开的一瞬,像是兜头被浇了一大盆冷水,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还没说话,便见杨月开质问道:“你打探出我们身份,居心何在?” 卫词见不耐烦地瞅了眼杨月开,当日他与符泠一见便惊艳不已,派人悄悄跟着,看着她们乘坐的马车一路进了将军府,于是连夜筹备赠礼相邀。 符泠见来人是卫词见,亦是惊讶不已,本料到他是出身名门的公子哥,没想到竟是丞相府家子弟。 怕杨月开再出言得罪,符泠忙道:卫公子盛情相邀,可是有什么事吗?” 闻言,卫词见连忙向符泠扬起笑意:“当日姑娘救下我的猫,我实在感谢。” “我准备了些赠礼,不便送到府上,便自作主张请姑娘来此一览。” 说着,他便吩咐下人将赠礼抬上来。 卫词见是丞相老来得子,自小被捧在掌心长大,府里好东西也是数不胜数。 符泠见此,摇了摇头道:“卫公子好意,我心领了,你的猫是这位姑娘救下的,并不是我。” 卫词见看她示意杨月开,丝毫不信:“您不必替她说话,那日是您抱起的猫,我看到了。” 符泠一时语塞,杨月开闻言是怒不可遏,以为卫词见针对她:“呆子,你故意的是不是!” 丞相身居高位,卫词见打小便是京城里公子哥中众星捧月之人,连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丞相老儿回府都对他柔声细语,周围人的态度更不用说,各个一等一的尊敬。 他平生从未见过杨月开这种生长在边疆民风不拘之地,性格泼辣不羁的女子,上回被杨月开一阵劈头盖脸地骂吃了瘪,回府之后好一阵学与人对骂的本领。 如今虽小有所成,却碍于符泠在场,卫词见憋的不行,整张脸都红起来。 好容易按下愤怒,卫词见正要说话,却见杨月开一把拉起符泠。 “姐姐,我们走!”杨月开瞪了他一眼,“和他在一起吃东西没胃口。” 说着,她拉起符泠,转身就走。 眼看着二人就要离开欢饮楼,卫词见连忙去追,欢饮楼是京中出名的酒楼,本就热闹非凡,加之卫词见带了一大批侍从,顿时四周拥挤不堪,喧闹的声音引起不少人围观。 萧承佑缴获劫匪,大理寺正春风得意,一众官员正在欢饮楼聚餐,蓦然也被这闹腾声吸引。 “诶,那不是弟妹吗?”刘祎定睛一看,连忙拍了拍萧承佑的肩膀,“有缘分啊,我老是碰到弟妹,改日将我夫人也叫上,咱们一道聚个餐……” 正说着,刘祎眼睛倏地瞪大。 符泠正被一个身着边疆服饰的女子拉着,在酒楼中穿梭,一个少年在不远处匆匆跑着追赶她们,屁股后边像尾巴似的连了一大批侍从。 “不对,”越看这少年越熟悉,刘祎一拍脑门,“追她的那不是丞相老头的宝贝小儿子吗?” 刘祎吃惊地转过头,可身旁的萧承佑已不见身影。 杨月开体力太好,不禁符泠有些跟不上脚步,卫词见更是追得满头大汗:“姑娘你生气,别走啊!” 杨月开一直拉着符泠到欢饮楼门口停的马车边,让她上了马车,随即转回身拦住卫词见的路,与他你一言我一语交锋起来,二人都毫不逊色,只是叫欢饮楼门口变得热闹非凡。 符泠眼看事态要闹大,忙要下去阻拦杨月开,可身子刚探出马车,视野内突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看见萧承佑,符泠心中一沉,正要避开,可手臂却被他一把握住,却叫她逃脱不掉。 “放开我。”符泠皱眉,抬眼时萧承佑果然松了力。 他眉眼间凌厉的气息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无措,仿佛雪山之巅骤然消融,深深掩埋其下的种子暴露出来,随着他微重的呼吸生根发芽:“发生什么了?” 符泠以为他是在意自己与卫词见的关系,略带不满地解释道:“不过是因一面之缘,杨小姐救了卫公子的猫,他设宴感谢罢了。” 杨月开和卫词见争执的声音隐约从不远处飘过来,萧承佑半信半疑,但符泠不打算与他过多解释。 萧承佑想起方才杨月开带符泠逃跑的模样,视线有些不安地从符泠身上晃过,询问道:“他言行莽撞,可有伤到你?” 他的声音很轻,带了哄劝的意味,低沉的声线带着些许沙哑,听上去分外撩人。 符泠知道萧承佑是好意关心,可知晓他身份的不自然还是徘徊于心,于是偏开头道:“没有。” 萧承佑本就不擅表达感情,见她态度疏离,一时也只能低下头,半晌才缓缓开口:“没事就好。” 二人一个在马车内,一个在外,隔着狭小的车门对峙着,整个视野都被对方的身影填满,视线彼此交织,但很快都不约而同地移开,仿佛中间隔着一个无形的纱帘。 空气中回荡着寂静的冷淡,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他们过去的一切,那些拥抱和吻、所有的亲昵和接近都是不能提起的一场错误,连彼此的对话都令人避之不及。 卫词见吵架的本领到底是临时突击,很快便比不过杨月开,只能悻悻而归,被气跑时下定决心,回府后要当做备考科举一般刻苦练习。 杨月开则是春风满面地朝马车走来,正要招呼符泠,却倏地看见萧承佑正站在马车外:“世子殿下怎么来了,一起回府吗?” 萧承佑点点头,随着杨月开坐上马车。 他与符泠隔着一段距离,符泠自顾自和杨月开说话,仿佛他只是空气的一部分,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在他身上落下。 萧承佑心中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从胸口一直翻涌到咽喉处。 本就该如此的。 萧承佑一贯寡冷的眉眼间隐约添了几分苦涩。 他不是沈昭,符泠自然不会像往常一般亲近他,能不怪罪于他,已是她最大的宽容。 可即便这样想着,浓重的失落之情仍在心间徘徊不去,随着马车的颠簸,他隐约品尝到一种奇异的嫉妒之心,似乎身体里某种隐匿的黑暗的力量骤然增大,比曾经他感受过的都要强烈。 符泠和沈昭从未见过,那些所谓的书信,他也可以写给她很多,她喜欢什么样的都行。 为什么她就不能是他的? 第五十九章 当殿下的侍妾 符泠回府后便径直甩开萧承佑,回了文韵堂。 暮色渐沉,雕花窗外烟霞夭袅,一缕细细的凉风湿漉漉抚在颊边,有一丝梨花清香。 入将军府以来,她从未对文韵堂有过这样强烈的归属感,仿佛这是她独自栖居之地,只要待在里面,便能躲避什么不愿面对的事情似的。 这些天过去,她心里被这个秘密憋得发慌,却不敢同任何人提起。 世子是假的,她这个世子妃也将不复存在。 她本就出身低微,若将此事闹出去和离,这辈子也找不到比将军府更高的门第了。 可就由着萧承佑日夜顶替着沈昭的身份在她面前晃荡,符泠又觉得异常刺眼,仿佛终日提醒着她这场婚姻只是在悬崖上放置的丝绳,只由他们最后一点利益捆绑的默契维系着,稍有不慎便会落下万丈深渊。 不过好在,她如今也算拿捏了萧承佑的把柄,知道他没有伤她之意,便无需像往日那般假意逢迎,时不时甩点脸色给他瞧,料他也拿她没办法。 正想着,香岚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个鎏金珐琅首饰盒,盒上镶嵌的绿松石在烛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世子殿下遣人送来的。” 打开来看,盒内静静躺着一个玉镯,上好的玉料泛着摄人目的莹润光辉,如雨露洒满半个寝殿房,符泠视线稍稍一定,拾起来在腕上一比,玉料触手生温,恰好是合适她的尺寸。 香岚从未见过这样精致贵重的礼物,不免感叹道:“殿下对夫人真是大方。” 符泠鸦青色长睫微敛,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萧承佑那精瘦腰间的蹀躞上,时常缀着的那枚春狩赛马时得来的姣好无暇的玉瑗,想到这,她顿时又念起他那漆黑幽邃的眸,想到他骑着高头大马逆光而来,低低垂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符泠到底不是清心寡欲之人,得了好东西也稀罕了一会儿,才卸下身上其余首饰,一并都放在梳妆奁中,准备更衣用膳。 正要阖上梳妆奁,符泠蓦地视线微顿,突然皱起眉,声音染了惶惶:“母亲送我的钗子不见了。” 香岚闻言也是一惊,符泠梳妆奁正中原本摆放着一个银钗,虽是不起眼的平凡首饰,却是她订婚后,郑氏私下攒了许久银两为她添置的嫁妆,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符泠的寝房平日里看守森严,轻易不让下人进出,香岚回过神来,忙去院中问道:“今日是谁打扫夫人寝房的?” “好像是、是倩儿姐姐。”一个侍女想起来,禀告道。 听见“倩儿”二字,符泠不由得皱眉,但还是不动声色吩咐,“立刻去她屋子里寻,不要打草惊蛇。” 下人们动作麻利,很快在倩儿房内搜出了那枚银簪。 符泠下巴微扬,香岚便将正偷懒耍滑不愿干活的倩儿抓了出来,押到院中按住。 “你可知错?”符泠声音添了几分狠厉。 倩儿看着那枚银簪,自知抵赖不得,却怎么也想不出符泠是怎么这么快便察觉出此事的。 明明她梳妆奁里有那么多珍贵的首饰,她拿的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倩儿嘴唇忍不住颤抖着,“奴婢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夫人饶了奴婢吧!” 符泠全然不理,冷声道:“偷盗财务本就不为家法容许,你也不是第一次犯错,往后便离开文韵堂,去膳房伺候卫生吧。” 说着,下人们又在倩儿房中搜出了更多可疑的物品,一一呈上前来。 “奴婢不是故意的!夫人相信奴婢……” 倩儿原本狡辩不止的神情随着证物越来越多,渐渐陷入灰败。 她无望地抬起头,视线恰好落在符泠袖口漏出的一截腕上,那里戴的玉镯比这银簪要好上不知多少,精美莹润令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刹那间,倩儿心底浮现出强烈的憎恨之意。 张管家被公然罚板子的那一日,她也在文韵堂中围观,威风凛凛的张管家,因着世子殿下的一句话便被打的惨烈不成人形。 她蓦然意识到,身为下人,即便是最尊贵的身份,生死也不过由着主子心意,在这府中想要出头,唯一的方法便是爬萧承佑的床,当他的侍妾。 将军府世子和世子妃感情不和睦已不是什么秘密,别说他们从未圆房,这些天萧承佑甚至都不踏足文韵堂,她这才生了乘机而入的心思,准备用这首饰精心打扮一番,好叫世子殿下瞧得上自己。 若不是符泠横生阻拦,她很快就能当上将军府中体面的侍妾,再不用过这种被人压一头的日子。 符泠不得世子殿下欢心,凭什么敢为难于她?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眼看着被拖出文韵堂,倩儿心中崩溃不已,朝符泠大声叫骂道:“身为娘子笼络不住夫君的心,再好的东西给你戴也是浪费!” 周围侍从立刻反应过来,拿破布堵上倩儿的嘴,但倩儿却像是发了疯一般,用力撕咬甩头,声音从喉咙里逼出来:“狗仗人势,离了世子殿下,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呜呜!” 倩儿的嘴还是被堵住,一路嘶吼着被拖出了文韵堂。 符泠站在檐下,看着掌心那枚银簪,一阵冷风席卷着衣袂而上,她忍不住有些发愣。 “看什么热闹,还不快干活?”香岚手一挥,很快文韵堂便恢复了安静。 符泠胃口不佳,用了些腾着白雾的热羹,却见香岚回来时脸色有些凝滞。 “怎么了?”符泠手中白瓷勺一落。 香岚嘴角动了动,叹道:“是符家的请帖。” “林大人为二小姐进门摆了宴席,广邀亲朋,请您和世子殿下赴宴。” 第六十章 唯一的温暖,也离他而去了 “林大人竟这般宠她?”符泠闻言,脸色微变。 香岚压低声音,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林大人的正妻阮夫人出身名门,可就在上个月阮大人却撒手人寰,家产叫庶出的叔父占去了,阮夫人如今是孤立无援,纵是林大人给刚入门的妾室这般待遇,也无能为力了。” 符泠皱眉看着那请帖,本想找理由推拒了,却蓦地发现其上竟写了母亲的名字。 此举不外乎是宁夫人胁迫她的手段,让她带着萧承佑一道去给符欢撑场面。 她若不应,不知母亲届时是否会被为难…… 符泠沉思半晌,还是决定去书房寻萧承佑。 方走进院中,倏地望见婆娑树影之下萧承佑的背影。 萧承佑正在运气练功,上身未着衣物,明澈的月光顺着他的肩背倾洒而下,将他的轮廓映照得格外清晰。 他屏气凝神,正想着大将军来信中提到的事—— 拓跋异族在边疆蠢蠢欲动,为避免节外生枝,还需加快查案进度,尽早拿到当年太子一案的证据。 当年夺嫡的激流勇进之下,太子太傅这不忠不义之人叛变出卖先太子,这太傅正是如今扬州知府的叔父,若能借职务之便下扬州走一趟,许能查出些踪迹。 萧承佑思绪沉沉,符泠走近时才察觉到她的脚步声。 回过身来,瞥见来人是符泠,萧承佑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些不易察觉的窘态,很快换好衣裳,邀符泠入房内。 符泠微一踌躇,还是将请帖递给萧承佑,向他说明了:“宁夫人相邀,殿下可有时间随我赴宴?” 原想答应符泠,可萧承佑看到请帖上的时间却犯了难。 “你二姐婚宴的时间,正巧皇上召我入宫,讨论扬州克扣盐税的案件,不知是否来得及。”萧承佑低声解释,符泠却以为他是借口推拒,不由得有些灰心,声音冷硬,“那便罢了,我自己去。” 说罢,她一把将请帖从萧承佑手中抽出,随即走了出去。 昏黄的灯烛下,符泠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廊庑拐角处。 萧承佑神情有些凝滞,拿出卷宗翻阅起来,那些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似乎能短暂地占据他的头脑,让他无暇去回忆符泠方才失落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文韵堂的灯烛已全然熄灭了,他无意识地伏在案前入了梦。 梦境与现实重叠,记忆中那场浩劫仿佛又重现在眼前。 御林军包围东宫,诬陷父亲勾结权臣、谋逆夺位,父亲带党羽持刀拼杀,却寡不敌众,重伤被押入刑狱,没了守卫,东宫女眷孩童如待宰的羔羊,被毫不留情地四处搜刮屠杀。 耳畔被一道道凄厉的尖叫声填满,浓重的血腥之气直冲鼻腔。 御林军密密麻麻的火把在暗夜中燃烧,也照亮了母亲满是痛苦泪痕的脸,她再没了太子妃往日的尊容,带着他凄惶逃窜。 东宫上下族人侍从陆续倒在长刀乱箭之中,靠着族人的鲜血铺路,他们母子躲避了重重关卡,往地道方向逃去。 眼看着即将逃出生天,远处檐下却突然闪过御林军的身影,染血的长刀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背上传来重重一股力,是母亲将他推入了地道之中。 他无助地拍打着缓缓落下的沉重的石门,却只看见母亲含泪殷切的目光,和她反方向离开的身影。 那道石门仿佛阻隔生死、跨越阴阳的界限,偌大东宫上下,转眼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他躲在暗无天日的地道中,整整五天五夜,剧烈的痛苦和仇恨侵袭着他的神经,血腥味叫人昏沉欲眩。 仿佛溺入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挣扎的呼吸变成置人于死地的利器,裹挟着巨大的绝望深深扎进他的身体,牵着人往下坠。 恍惚之间,他看见远处走来一道熟悉的倩丽身影,向他缓缓伸出手来,仿佛带人脱离苦海的救赎。 “夫君……我不会离开你。” 他听见符泠的轻唤,忍不住想握住那双手,可就在即将触碰到她的一瞬间,她却倏地变了脸色。 符泠定定地看着他,温柔的目光忽然变得冷戾:“你不是他,你是谁?” 萧承佑骤然从梦境中惊醒,额头未散去的冷汗被晚风一吹,一阵凉意自上而下穿透他的身体。 漫长而永无尽头的冰冷寒夜里,那唯一降落在他生命中的温暖,终是被他弄丢了。 寂寥无声之中,萧承佑独自沉郁许久,垂眸敛住眉眼间苦涩。 符欢成亲当日,符泠很早便醒了。 萧承佑的银钱都掌握在她手中,不似初入府邸时拮据,也无需装作贤惠温婉博得他的喜欢,符泠花心思盛装打扮了一番,很快上了马车。 林府不大,处处是精巧的叠山理水,彰显着奢华派头。 宁夫人迎上前来,身旁果然跟着微微瑟缩的郑氏,见符泠下了马车,兴奋地伸头往里瞧。 林府正妻阮氏家中孤立无援,而萧承佑如今在京城里风头正盛,若将他这妹夫请来给符欢撑场面,往后这林府大权落在谁手中还不一定呢。 可看了好几眼,也没寻见萧承佑的身影,宁夫人顿时拉下脸来,眉心像被揉皱的纸团。 “我不止邀请了你一个吧!”符泠走近,宁夫人压低声音,愤愤道。 符泠置若罔闻,只打量着一旁母亲,见郑氏状态尚好,身上没了病色,才松了一口气。 “世子殿下进宫述职,不便前来。”符泠用萧承佑的话搪塞宁夫人,但她显然不信。 可事已至此,宁夫人无奈督促道:“好好表现,别给你二姐丢面子!” 来了堂上,远远便看见符欢一身粉红嫁衣,满脸喜悦笑意,整个人几乎快贴在林清身上,而另一边身着月白色长裙,神情肃穆端坐的女子,赫然是林府正室阮夫人。 看见符泠,符欢喜不自胜的神色倏地顿住了。 昂贵珠翠缀于符泠墨发之间,她身穿雾蓝轻罗裙,皎洁精美的缭绫是京城里最时新的样子,熠熠生辉,走动之间,珍珠点缀的裙摆如潺潺流水般灵动。 她腕上那隐见的玉镯更泛着华美的柔光,伫立于人群之中,如山间明月,顿时将自己精心准备的一身风头压了下去。 符欢念起自己缠着林清买首饰时狼狈又讨好的模样,再看向今日一身艳俗装扮,顿时心情落入谷底。 “妾身给夫人敬茶。”符欢很快回过神来,扭着腰跪在阮氏身前,将茶水不情不愿递上。 谁料阮氏只是冷淡地扫了她一眼,并未动作。 “还不快接下!”林清不耐催促。 但阮氏仍旧没有动静,半晌,朝符欢冷笑一声:“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大着肚子进门,真是玷污门楣。” 话音一落,霎时间宾客中议论纷纷。 符欢自小在家受着宁夫人的娇宠,岂能容忍阮氏在人群面前这样毫不留情地揭穿她,一时间火冒三丈,手中茶杯一歪,那茶水便立刻泼到了阮氏身上。 阮氏惊叫出声,白雾升腾,人们这才发现她敬的茶水滚烫。 “放肆!”阮氏手背被烫红了一片,气急攻心,“啪”的一巴掌就打在符欢脸上。 符欢不可置信地捂着脸,向林清求救:“夫君,你看她!” 宾客们还未回过神来,林清已率先拍案而起维护符欢。 众目睽睽之下,林清径直将阮氏推倒在地上。 “咚”的一声重响,四周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第六十一章 假装他是真的也好 周围宾客一片哗然,林清脸上有些挂不住,未等阮氏撑着身子站起来,便低声斥责道:“不愿意就滚回后院去,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阮氏被他推倒,眼泪本就已在眼眶中打转,如今听着林清这凶横的话,两行清泪“唰”地就从眼中淌出来,愤恨的视线死死盯着他,大喝道:“无情无义之人!” “你忘了,当年是我父亲怎样将你一手提携至高位,你又是如何承诺一辈子待我好的吗?”阮氏呲目欲裂,愤恨的声音叫众人全能听清,“如今我父亲逝世,你便急不可耐迎新人进门,这般忘恩负义,真叫我作呕!” 林清没料到阮氏竟敢在这么多同僚宾客面前明晃晃落他的面子,气得脸红脖子粗,但她所言句句属实,林清支支吾吾,一时又说不出辩解之言。 “你这个泼妇!”林清气急,顿时一巴掌往阮氏脸上扇去。 人群中,符泠看着眼前场景,衣袖下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一股无端的恐惧瞬间在心底蔓延,阮氏当年是京城中最负盛名的名门贵女,如今没了娘家依靠和夫君疼爱尚且如此,而她相比于阮氏,更是毫无根基…… 倩儿被拉走前的话莫名浮现在脑海中,符泠不由自主地联想,即便萧承佑不是她真的夫君,可若自己真的冷落离开了他,又会面临着怎样的结局? 堂前剑拔弩张,符欢又端了盏新茶递上,婉言道:“姐姐就算怨我,也念着我腹中这三月大的孩子,将这茶接了吧,千万别因我伤了夫妻间和气。” 符欢一番话状似识大体的安慰,可落在阮氏耳畔,不外乎明晃晃的挑衅。 掐算着三月的时间,符欢怀孕的时候,不正是自己生辰的月份? 阮氏赫然回想起来,自己生辰宴上林清和符欢曾一道消失了一阵子,本没在意的细节如今却像锋利的刀一样割向她,让她无法回避,他们竟是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公然苟且,珠胎暗结的。 阮氏嘴唇颤抖着,巨大的愤恨在心底汹涌涨潮,看着符欢故作无辜的模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起来,下一刻,一股剧烈的刺痛从心脏蔓延开来,她脸色霎时白了,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夫人是犯心疾了,快叫郎中啊!”阮氏的侍女见状,忙焦急喊道。 阮氏已力不能支地倒在座椅上,符泠看着阮氏的模样,顿时有些着急。 她与姜浅那故作姿态的病全然不同,真切的心疾要人命,半刻也耽误不得。 然而站在阮氏身旁的林清却丝毫不见焦急,脸上反而添着一种报复的快意,暗中朝寻郎中的侍从递了个眼神,那人是林清心腹,即刻会意,脚步慢了下来。 这样不听话、不识大体的正妻,于他而言只剩阻碍,若是就这样撒手人寰了,只能怪她命不好。 宾客们骚动不已,眼看着阮氏已要栽倒下去,郎中也迟迟没有请来。 符泠见不得阮氏眼睁睁在自己面前死去,立刻想上前帮忙,可方踏出一步,胳膊却被一边宁夫人紧紧攥住:“你疯了!” “你不想管你娘了吗?”宁夫人的眼神凶恶阴冷,像毒蛇缠绕在符泠身上,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瞬间弥漫全身,“世子殿下都不陪你来此,你觉得你和那个女人有什么两样?” 符泠随着她的目光望向阮氏,那惨白虚弱的模样,深深刺痛着她的神经。 刹那间,符泠心中恍然—— 即便萧承佑是假的,可沈昭死了,自己如果不想失去一切,就必须假装他是真的。 母亲的安危还维系在宁夫人手中,她一时迟疑,焦急得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蓦地,身边传来熟悉而微小的声音:“想帮人就帮吧,小泠。” 符泠骤然转头,郑氏从宁夫人的遮挡下抬起头与她对视,轻轻眨了眨眼安慰。 不再是往日的小心翼翼,郑氏略带病色的面容显现出一种坦然的快意。 她从前已经耽误符泠太多了,左右没多少活头了,又何必至死都成为她的阻碍? 眼看着阮氏的病情来不及,符泠心中一横,不顾宁夫人的威胁,甩开她的手。 “我会些医术,林大人若不介意,便让我先为阮夫人诊脉救急吧。”说罢,她不顾林清和符欢黑得像锅底的脸色,径直上前替阮氏按压穴位,挺过突犯的心疾。 医者仁心,她再心有忌惮,也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死去。 符泠医术精湛,很快阮氏虽还昏迷着,但呼吸显然平顺下来。 林清扼腕叹息,可无奈众目睽睽之下也无法阻止符泠,只得假装好心,唤人带符泠和阮氏进屋诊治,很快郎中也赶到了,阮氏有惊无险地徐徐转醒。 符泠叮嘱了郎中几句,随即走回了院中。 喜气洋洋的婚宴顿时被搅成一锅粥,宾客们看了这样一场大戏,满院是议论纷纷。 “你是不是故意对付你二姐?”宁夫人上前,一把拉住符泠的手,质问道。 符欢正得宠,若阮氏没了,符欢一举生下男孩,这林府夫人的位置何尝不是唾手可得? 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宁夫人气得火冒三丈:“你今天必须给我个交代!” “治病救人天经地义,我有什么好交代?”符泠既已出手,并不受宁夫人的恐吓威胁,顿时低声呵斥道,“放开我!” 谁知宁夫人气急攻心,握住她的手用力得像铁钳,符泠用力抽出手,手背传来一阵剧痛,低头看去,竟被拽出一道明显的红痕。 宁夫人不依不饶,还要上手抓符泠,可胳膊方伸出来,斜后方却传来一道鞭子凌空的响声。 萧承佑淡然挥鞭,“啪”的一声,宁夫人抱着胳膊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 “你敢打我!”宁夫人疼得涕泗横流,不见半分仪态,凄厉的声音满是歇斯底里。 萧承佑冷眉微挑,身上满是阴沉的杀伐之气,令人胆寒的气势自上而下压迫下来:“有何不敢?” 第六十二章 我是你夫君 萧承佑自从皇宫回来便快马加鞭赶来,方入院中便看见宁夫人对符泠放肆的举动,顾不上那么多,即便当着众人面前,也毫不犹豫地抽下那一鞭。 见状,符泠有些诧异,仰目望向萧承佑。 他穿着一身官服,青金石佩于冠上,玄色长衫用金线缕出云雁纹,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眸光幽深似潭,还凝聚着方才那使人胆寒的阴鸷,触碰到她目光的一瞬,却倏地散开,仿佛被一阵春风吹得融化的寒冰。 “我来迟了。”萧承佑眉眼微敛,垂眸望向符泠手背的红痕,眼底晃过一瞬心疼。 他对一旁宁夫人咬牙切齿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转过身,轻柔地捧起符泠的手,低声问道:“疼吗?” 他指腹在符泠手背轻柔地摩挲了一下,像是无言的安抚,略带粗糙的触感激起一阵酥麻。 “不疼……”这样突然的亲昵,倒令符泠有种光天化日之下做了错事的不自然。 她面颊微红,鸦羽般长睫轻抬,话语里有种娇嗔的意味,问道:“你怎么来了?” 萧承佑沉默了片刻,视线在符泠微红的面颊上轻轻扫过。 若他今日没能及时赶到,宁夫人不知要怎么为难符泠母女,而以她的脾性,即便受了伤,回去后也是不会和他说的。 “我是你夫君,自然能来。”萧承佑声线沉郁,面不改色将“夫君”二字咬得重了些。 符泠咬着唇,正想抽回手,他却反手一扣,将她的手自然地笼罩在自己的掌心中。 萧承佑如今在京城中风头正盛,连林清都要敬他几分,更别说宁夫人,虽有显赫的母家,但到底得罪不起他,只能捂着伤口咽下这口恶气,追悔莫及。 原本给将军府发请帖,只是出于虚荣想让萧承佑前来为符欢撑撑场面,顺势让符泠目睹符欢嫁入高门,挫挫她的锐气,可没想到如今不仅没起成效,还被符泠毁了这样好的让阮氏下台的机会,又被萧承佑公然羞辱。 念及此,宁夫人脸都要气歪了,围观的一道道灼热视线投来,又恨不得掘地三尺将自己埋起来。 林清为官多年,自是拎得清女人和仕途的重要性,忙吩咐人盛情招待于萧承佑。 “不知阮夫人如何了?”符泠见他这样快出来,不由得问道。 林清神色一顿,旋即脸上笑意自然:“我夫人生性骄纵,方才故意闹脾气,世子妃不必在意。” 说罢,他转身去招呼其他宾客,符泠还想再问些什么,声音却滞在喉咙里。 阮氏险些没了命,在林清口中,却只是轻飘飘一句“闹脾气”便揭过。 糟糠之妻,扶持之恩,一朝失势便都如浮云缥缈无踪影。 看着林清走远的背影,符泠心中百感交集。 萧承佑亦从周围人窸窣议论声中了解到了方才的经过,感受到符泠的手逐渐发冷,心底微沉,不由得微微用力回握。 男子炽热的体温随着力度嵌进肌肤里,像是注入了某种力量,随着血液的流动扩散蔓延至全身。 他身上浅淡的冷松香味将她缓缓包裹起来,分明身处于嘈杂喧闹之中,符泠的心却一点点变得安静。 没了阮氏的阻碍,婚事很顺利地进行下去。 符欢一身喜服,被送入新房前,几乎是下意识地朝身后望了一眼。 庭院中一片生机盎然,四处绿荫如幄,花木扶疏。 雕栏缭绕之间,符泠和萧承佑牵着手并肩而立,他们身姿样貌都出挑,鹤立于人群之中,活生生一对璧人。 梧桐翠盖亭亭,日光透过叶缝倾洒下来,在他们身边撒下一片清辉,整个世界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梦幻的光晕。 酸涩的情绪溢满心间,符欢有一瞬间的恍神,不知是委屈还是不忿,她鼻尖突然红了。 婚宴步入尾声,符泠自知方才那番行径将宁夫人得罪的不小,视线牵挂在怯弱地站在一边的郑氏身上,生怕宁夫人为难于她。 “随我来。”似乎看出符泠忧心忡忡,萧承佑沉声道。 他带着符泠一路向不远处宴席上走去,符成身为亲眷,难得受邀参与此等宴席,正兴高采烈地和各位高官们把酒言欢。 “小婿想向岳父请求一件事。” 看见萧承佑,符成面上浮出逢迎的笑意:“贤婿尽可道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我定会尽心。” 萧承佑顿了顿,薄唇轻启:“我夫人时常思念母亲,夜不能寐,不知可否邀郑夫人来将军府上小住一阵子?” 闻言,不仅符泠诧异不已,符成的脸色更是有一瞬间的凝固。 “夫君三思!”匆匆赶来的宁夫人立刻用力攥紧他胳膊,显然不愿放人。 “此、此事可能还需从长计议……”符成眼神闪烁了一下,寻词推诿。 萧承佑却不松口,说道:“将军府定会好生招待郑夫人,还请符大人放心。” 符成虽惧内,但到底他只是一个七品小官,拗不过萧承佑,只得抬手擦了把脸上的汗:“世子殿下盛情相邀,我自然答允。” 话音一落,宁夫人掐着他的手用力得几乎使他昏厥过去。 萧承佑不顾宁夫人极度不悦的脸色,径直走向郑氏作揖,将此事明言。 得知母亲能逃离符家的牢笼,符泠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待四周无人,符泠的手轻轻捏了捏萧承佑,抬起头看他。 “夫君,你真好。”与过去的小意逢迎不同,符泠此刻眸中闪烁着纯粹的喜悦。 温软的呼吸倾洒在萧承佑耳边,她那轻盈的姿态像一只扑棱着翅膀飞出笼子的小鸟。 萧承佑垂眸看着符泠忍不住上扬的唇角,那抹发自胸臆的纯真难得地出现在她脸上,竟令他忍不住怔神铭记,生怕那笑意转瞬即逝。 符泠又踮起脚,靠近萧承佑的耳边,轻声道:“谢谢夫君。” 萧承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间,仿佛他自己的心也随之雀跃了起来,在胸腔中用力地撞击着。 这种难言的欣喜对他而言太过陌生,仿佛常年覆雪的山巅生长出一株翠绿的小草,稚嫩微小,却足够引人注意。 第六十三章 嫁错了人 回府的一道,萧承佑特意安排符泠与郑氏同坐一辆马车,方便她们母女叙旧。 符泠关切询问了好一番,得知上回她走后宁夫人没再为难母亲,才放下心来,给郑氏诊脉。 这一诊,符泠的唇瓣骤然抿紧,眸中淌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郑氏的脉象表面虽还稳健,可仔细探寻,便能看出其中虚弱和损伤之重。 许容说的没错,若寻不到药,母亲的寿命恐怕只剩下不到三年,也许甚至更短。 派出外面寻千金草的探子迟迟没有回音,而分明那救命的药就在将军府的库房之中,她却怎么都得不到……符泠不由得思绪沉沉。 郑氏见符泠面色不善,询问道:“如何了?” “无妨,我先开些方子给您调理便是。”符泠垂下头,不让郑氏瞧见她眼底的水光,“改日我带您去找师傅再问问。” 郑氏点点头,似有安抚之意:“能陪在你身边,我便心满意足了。” 郑氏来得急,将军府中还未打扫出合适的院落,她便先与符泠一道宿在文韵堂中。 皇上赏赐萧承佑的大多珍贵之物如今都放置在文韵堂中,郑氏平生没见过那么多好东西,心底不禁惊诧不已。 夜色昏沉,四周陷入宁静,唯有窗外窸窣虫鸣回荡着。 郑氏看着符泠的背影,心中泛起些许欣慰。 这么多年,她们母女终有一日能逃离苦厄,即便只是转瞬的幸福,她亦心中动容。 宁夫人曾不少在她面前故意提符泠与世子殿下感情不合,想以此扰乱她心神,因而郑氏也没询问萧承佑为何不来文韵堂,只是念起婚宴上萧承佑维护符泠的一幕,不由得心中感叹。 “世子殿下是个值得依靠的夫君,”郑氏的声音静静撒在房间内,符泠微愣,便听她又道,“你没嫁错人,为娘就放心了。” 符泠微愣,半晌才低声应道:“母亲早些睡吧。” 郑氏终究是身体虚乏,不过多时屋内便响起了她匀长的呼吸声。 可符泠却始终难以入眠,“嫁错人”几个字像一把小锤子在她心头猛叩了一下,心脏像是被重重扯住,混搅着一种莫名的情绪。 若母亲知道萧承佑并非真正的将军府世子,是否还会如此认为? 正想着,却听见一旁郑氏的呼吸急促起来,像是陷入了噩梦之中,昏暗烛光照耀下,她清丽的眉心紧紧皱着。 “西凉绝……” 符泠听见郑氏喃喃自语。 西凉氏是拓跋异族的名讳,母亲怎会提起这个名字? 符泠心底倏地一惊,立刻竖起耳朵听,可郑氏却不再多言,她只能怀着忧心入睡。 第二日清晨,符泠从浅眠中醒来,等郑氏迷蒙地睁眼,立刻向她询问:“母亲可知道一个人?” “什么人?”郑氏初醒没有防备,却听见符泠郑重其事问道:“西凉绝。” 郑氏纵想掩饰,听见此名那一瞬间的惊诧却被符泠尽收眼底。 “……我不认识他。”郑氏的语气添了几分慌乱,僵硬地绕开话题,“问这些做什么,你还未用早膳吧?” 符泠并未过多追问,只暗暗压下心中疑虑:“没什么。” 用完早膳,符泠正想带着郑氏出府找许容查看病情,没想到人未出府邸,便被老夫人急匆匆唤去。 “丞相府设春宴,送了请帖来。”老夫人若有所思。 “我派人打探过,此番大多是京城中年轻的女眷,多半是为着丞相幼子选妻一事。”老夫人嘱咐道,“大姐儿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若能嫁入煊赫的丞相府,往后也算有个好归宿。” 提到丞相府,符泠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卫词见和杨月开闹得厉害的场面,不由得头痛。 可还未想出托词,老夫人便紧接着道:“愣着干什么?你带大姐儿和杨小姐一道去,莫失了将军府的体面。” 老夫人斩钉截铁,符泠不得不应下:“是。” 符泠收拾打点一番,很快便将二人唤来。 听闻去丞相府,杨月开眼中闪烁着恶作剧般的亮光,沈宁虽仍是娴静模样,可难得能出府游玩,眸中雀跃之情掩饰不去。 符泠唯独放不下心的便是郑氏的病情,临行前好生一番嘱托,正准备上马车,却遥遥望见萧承佑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廊庑下。 “夫君怎么来了?”她有些诧异,迎上前问道。 “今日休沐无事,”萧承佑淡淡扫视她身后众人,了然道,“我和你一道去罢。” 符泠愣了一下,萧承佑下颌微扬,示意郑氏一道上了马车,车门关上,状若无意道:“眼下时辰还早。” 符泠反应过来他带上郑氏的用意,唇角不由得添了抹感激的笑意:“夫君,不如先送我母亲去问诊可好?” 说着,符泠轻轻扯了扯萧承佑的衣袖,许是碍着郑氏在场,她的态度有些亲昵,令萧承佑有一瞬间的恍神。 “嗯。”他自然应下,沉黑的眼眸微敛,视线垂落在符泠脸上,像是捕捉着她笑意中微不可见的真情流露。 马车绕了些路,将郑氏送至洪堂药铺后,又快马加鞭兜回,与杨月开二人一同抵达丞相府。 远远看见府前停了半条街的华贵马车,符泠递了请帖,门口侍从忙热情招待。 方入院中,符泠便被这花团锦簇的模样惊得瞪大了眼,到处都是打扮精致的年轻女子,和她们身边想往丞相府里塞人的贵妇。 院中众人瞥见萧承佑的身影,不约而同热情地聚上前来。 世子殿下如今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红人,成婚已有些时日,若能入将军府做个妾室,往后的日子也算是飞黄腾达了。 符泠站在萧承佑身边,四周恭维声不绝于耳,连丞相夫人都被这畔热闹的景象吸引,前来与萧承佑寒暄了几句,又拉着沈宁的手一通夸赞,引得羡艳目光频频。 “大哥真厉害,”沈宁难得被这样热情招待,拉起符泠的手,在她身侧小声耳语道,“从前大哥在边疆的时候,陈姨娘总说些有去无回的丧气话,没想到大哥回来不过多时,便这般有出息,我们真是运气好!” 第六十四章 你的夫君对你好吗? 看着沈宁激动的目光,符泠却有些高兴不起来。 陈语笑没说错,去的人是沈昭,回来的却是萧承佑。 这不可言说的秘密坠在她心底,符泠被人群簇拥着,只觉得胸口像压了块沉甸甸的巨石。 “日头有些闷,我去湖边透透气。”符泠抿了下唇,看向沈宁和探头探脑搜寻卫词见身影的杨月开,低声道,“不必跟着我。” 她信步朝湖边走去,感觉到一道炙热的视线落在自己后背。符泠知道是萧承佑在看她,但脚步却不停顿。 萧承佑也只是轻描淡写一瞥,没有出言留她,很快便移开了眼神。 院中草木苍翠,湛蓝天幕下日头渐盛,符泠掏出手帕拭去额角薄汗,心中烦闷消减许多。 远远快走到湖畔,却见驳岸边树下站着几个打扮精致的女子,交谈的声音窸窸窣窣随风传来。 “就凭她,怎么配得上世子殿下?” 那些贵女背对着她,声音并未收敛,片刻后,另一人奉承道:“可不是吗,一个七品小官家的庶女,这出身给姐姐提鞋都不配。” “哼,”那女子显然得意起来,“也不知世子殿下看上她什么了?” “可不,她就是运气好些,瞎猫碰上死耗子……” 尖酸刻薄的声音如一道箭,将符泠的脚步钉在了地面。 自小到大,她被嘲讽出身已是惯常,可无论听过多少次,心中还是忍不住升起一团无名之火。 “几位妹妹背后议论世子妃,当心隔墙有耳。”符泠走上前去,缓缓开口道。 “你是什么人,也敢——”为首的女子皱眉扭头,面上浑然是不悦,视线触及符泠的刹那,声音却顿住了。 杨柳树下,迎面款款走来的女子身着淡紫色长裙,点缀着奢华宝石的衣摆逶迤至地,贵气和威严赫然铺展开来。 她面容白皙如瓷似玉,娇美的眉眼虽是年轻,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在她周身萦绕,远山眉微挑,令人不由得屏息。 为首女子顿时变了脸色,看出符泠这身装扮非寻常高门,忙笑意相迎:“不知这位姐姐是……” 符泠并无与之纠缠的心思,淡然一笑道:“一个好运之人罢了。” 话音既落,她便擦身而过,留下几人面面相觑,那为首女子半晌才回过神来,疑惑开口:“京中贵女可有这般容貌气质之人?” 良久,才有一个怯弱的声音答话:“她、她好像就是世子妃……” 霎时间,众人皆沉默不语。 而另一边,符泠朝不远处矗立的高楼去,这里位置偏僻,刻着“明月楼”的牌匾已有些落灰了。 符泠心道正好,快步登上去想在高处散散心,可到了顶上那层,一道身影却倏地闯入视野中。 月白色长衫染上浓墨重彩的颜料,男子独坐高楼之上,脊背挺得板正笔直。 她立刻认出那是不久前才见的卫词见,揣着疑惑走近些,见他正面朝着远处风景,手持毛笔,正斟酌着落笔作画。 “……卫公子?”符泠盯着卫词见,愣了片刻,随即无意识地看向他面前的画布。 看清上面内容,符泠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卫词见画工精湛,工笔精描的画面惟妙惟肖,然而符泠却惊愕地察觉,画作上抱着猫浅笑着的女子,赫然是自己的容颜。 仿佛一道惊雷落下,二人面面相觑,在那幅画作面前,沉默的遮羞布摇摇欲坠。 符泠的睫毛不可置信地闪了闪,还未开口,却见面前卫词见抿着嘴唇,满面通红,像枝头熟透了的苹果。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话语间满是羞涩:“姑娘怎么在这儿?” “是我唐突了,公子莫怪。”符泠像是意识到什么,下意识拔腿想逃,“想起还有些事,先行一步。” 她的话语有些慌急,然而方走了两步,却听见卫词见的声音从背后清晰传来。 “符姑娘。”卫词见的声音微颤,像是盛在琉璃杯里的憧憬被骤然打碎,显出些固执的无措。 “世子殿下待你好吗?” 符泠脚步一顿,似乎预感到什么,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凝固起来。 “卫公子,你这是……” “姑娘有所不知!”卫词见神色激动,突然上前一步,坦言道,“我自初见便对姑娘一见钟情,这些天来,姑娘的身影总在我心中徘徊不去,冒昧作画也只是为……为解相思之情。” 卫词见说着,脸色已如红透了的柿子,不等符泠回答,迅速说道:“我知姑娘已嫁入将军府,我也并非唐突鲁莽之人,将军府那些传言我也有所耳闻,若姑娘愿意改嫁于我,我愿许姑娘正妻之位,一生一世绝不纳妾!” 符泠听罢,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萧承佑冒名顶替之事如一道悬在头顶、随时可能炸开的惊雷,而卫词见则是丞相府中最受宠爱的嫡子,方才他那一番剖白字字恳切,若说她心中毫无迟疑,也是虚构。 只是转瞬之间,符泠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萧承佑身份造假是真,可如今权势正盛,又有大将军代为遮掩,对她并无威胁,反而是她能拿捏住的把柄,而卫词见与她不过数面之缘,这样轻易便许诺终身,天真如此,又如何能护住改嫁的自己,诺言轻率,谁保不会变心? 见符泠片刻迟疑,卫词见大胆上前,郑重道:“我今日所言,句句出自真心。” “公子误会了,当日救你猫之人确是杨小姐,没有她那一鞭拦住马车,我也无能为力。”符泠下意识倒退半步,解释道。 少年的感情天真而单纯,却又突兀如潮水,她抿了下唇,琢磨着如何婉拒能保存颜面、不伤人心。 “我不在乎。”卫词见显然不信,顿了片刻,执拗问道,“我只想知道,姑娘的真心。” 她的真心? 符泠有一瞬间的怔忪。 ……她的心? 刹那间,一道回忆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 不知为何,符泠倏地想起那日深山寒夜,萧承佑独身将她护住的场景。 她想起狭小栖身的山洞,朦胧的篝火,萧承佑映着火光的黑曜石般的眸子。 还有那个如梦似幻的、轻柔缠绵的吻。 没有任何征兆的,她的心仿佛从陡峭的悬崖骤然落入无边无际的温热汤泉之中,被朦胧水雾包裹着,每一寸不安都被温柔抚平。 那些充斥脑海的利益谋算、权衡掂量,骤然如缥缈云雾般消散无踪影,只剩下一抹绸缎般温柔的情愫在胸膛涤荡。 这感觉太过陌生,却让她忍不住想哭。 第六十五章 终于看透了她 符泠后退半步,沉吟片刻道:“我对公子并无男女之情,今日之事,还请公子留在心里,往后莫要再提。” 卫词见听了,半晌没有答话,只是怔怔看着她,眸中神采像被摔碎的琉璃,顿时熄了。 良久,他嘴唇翕动了一下,试图挽留:“这并不是玩笑话,姑娘若愿意和离……” 符泠眉眼微敛,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既已嫁入将军府,便再无——” 话还没说完,蓦地却被一道声音打断:“好啊你小子!” 说时迟那时快,杨月开一鞭打在卫词见身前,这一鞭极重,地上瓷砖倏地崩出裂缝,生生将他们二人的距离分开。 “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凭什么怂恿世子妃和离改嫁?”杨月开义愤填膺,朝卫词见骂道。 见此情此景,一种不好的预感在符泠心中浮起,她几乎是下意识转过身,向杨月开身后望去。 不远处阶梯之上,萧承佑长身玉立,正冷眼睨着她。 湖风徐徐透过窗棂袭来,将他衣袂吹得翻飞如波涛,可他的眸中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冷沉。 视线骤然撞上,惊觉其下暗流涌动,仿佛蛰伏在暗处的野兽蓦然伸出利爪,他只是静默地站着,便令符泠脊背生寒。 方才混乱之中无心观察四周,不知萧承佑已在此处多久了,她和卫词见的对话又有多少落入他耳中。 只是瞬间的不安,符泠很快调整好心情—— 即便萧承佑听到又如何,左右她问心无愧,更何况他并非沈昭,逢场作戏而已,何必在意。 符泠快步下了楼,四处环视一番,好在望月楼偏僻,四周无人。 杨月开和卫词见争执的声音远了,符泠走到萧承佑跟前,扬起盈盈笑意:“夫君怎么来了?” 萧承佑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低敛的眉眼陷进阴影里,神情莫测。 方才卫词见那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语字字如同重锤落在他心中,余震的钝痛仍在他心底蔓延。 他安静地看着符泠娇俏的笑意,浑身的血液尽数往头脑里涌去,他清楚符泠有过一瞬间的犹疑,他不敢去想,若杨月开没有打断卫词见的挽留,符泠是否会被他开出的条件所吸引,她那样聪明的人,岂会不择木而栖? 见萧承佑沉默,符泠咬了下唇,转移话题道:“我到底是客人,离席这样久也不好。” 说罢,她便转身要回宴席上去。 然而方走了两步,她的手却忽然被萧承佑紧紧握住,霎时间那股力几乎要将她的骨骼捏碎。 “做什么?”符泠眸中因疼痛霎时泛起泪花,她有些不耐地扭过头,呵斥道,“今日之事是那卫公子一厢情愿,你何必与我置气?” 萧承佑握着她的手顿时卸了力,却没有松开。 “随我来。”他俯身低语,并没给符泠选择的机会,几乎有些失态地拉着她,一路绕过后院湖边走出丞相府。 他心中憋着一股无名之火,步子也迈得大些,符泠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上了马车,萧承佑才将她放开。 萧承佑素来行事持重,蓦然如此行径,不禁令符泠心中有些惶惶。 “夫君有所不知,这一切都是误会……”她正要辩解,却听萧承佑打断道,“我将你母亲送去京城最好的药铺了。” 他已然冷静下来,头脑中只剩下情绪烧灼后淡淡的余烬,安然垂眸看着符泠扑闪的睫羽。 符泠骤然被拉扯进马车,如扑入花丛的蝴蝶,整个人轻飘飘跌进他的怀里,她身上幽然的香气弥散在狭小的空间内,令他脑海中忍不住泛起一阵微醺的迷醉,几乎不受控制地向她倾俯下身,本能地想要攫取更多。 “……谢夫君?” 符泠被这骤然转变的话题惹得有些茫然,思索了片刻,才瞪大了眼,急匆匆问道:“我母亲不是送去洪堂药铺吗,怎地换了地方?” “我认识些京中名医,本想着时辰还早,顺便带郑夫人瞧看一眼。” 萧承佑沉吟片刻,接着说道:“谁知竟检出,郑夫人体内有余毒,已然不浅……” 他话语渐渐放轻,眸光安抚似地打量着符泠的眉眼。 符泠显然慌急起来,可听闻讯息的瞬间,刹那的松懈还是落入了他眼底。 “你早知此事?”他眉心蒙了层雾霭,不等符泠回答,便追问道,“这奇毒连京畿最有名的医者都束手无策,你准备怎么解?” 念起符泠嫁入将军府后的举动,萧承佑心中一沉,过去使他困惑的事件轮廓在他心中恍然变得清晰。 “你嫁入将军府、往日故意同我亲近……是否与此事有关?” 在符泠未对他身份存疑之时,她便口口声声是情根深种、蓄意引诱,可得知沈昭身死之后,却无半点伤神之色,反倒行事比往日愈乖张起来,不禁令他存疑,一桩桩事如珠串一般在他心中连接起来。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的心究竟属于谁…… 亦或是,符泠到底有没有心? 见萧承佑猜出,符泠便也不装了,心中略叹口气,坦白道:“确实有关。” “宁夫人妒忌我母亲,曾给她下了一种西域奇毒,中毒者……药石罔医。”只是陈述详情,却令符泠的声音忍不住哽咽起来,“我师从许神医,这些年母亲靠师傅的妙手吊着一口气,但也只是拖延,仍撑不了多久。” “若要解我母亲身上的毒,世间唯有千金草这一奇珍方可挽回,”说到此处,符泠不禁激动起来,“这千金草我眼睁睁看着便在将军府的库房之中,可此物乃先皇后亲赐予老夫人,若无她准许,我也……” 漫长的沉默回荡在马车厢中,萧承佑心道果然。 他注视着符泠微红的眼眶,耳畔回荡着她尽力压抑的轻浅的啜泣声,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用力攥住。 她是那样狡猾,仿佛风筝随时脱手而飞,又那般简单,像单薄的纸张一触即碎。 这一瞬间,萧承佑惊觉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符泠,走入过她的世界,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如飓风一般在他近乎荒芜的心原席卷开来。 过去符泠的那些虚与委蛇、在他面前薄得如透明纱帘般被遮掩的往事被骤然揭开。 他的面前,只剩下符泠漾着澄澈光晕的,如破碎波撷般的淡灰色眼眸。 第六十六章 他不行,别人就可以? 随着符泠的声音消散,她眼眶中那颗悬而未滴的泪珠骤然沿着面颊淌下来,直直落在萧承佑的手背上,激得他心头一紧。 猝然的触觉是冰凉的,沿着他手背的轮廓一路滑落,沿途每一寸肌肤都烧灼起来。 湿润的泪洇在掌心,萧承佑几乎是下意识地攥了攥手,像落魄的渔民珍惜地藏起海边拾出的珍珠。 符泠自是意识到有些失态,鼻尖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柔软的闷哼,随即偏开头要掏手帕,不想叫他瞧见自己这狼狈之态。 然而下一刻,略微粗粝的触感轻抚在下颌。 “我答应你,此物我会为你寻来。” 萧承佑的手一触即逝,抹去了她面上残留的泪痕。 宽大袖口下,他情不自禁地捻了下指尖,一种不知是难过还是心疼的情愫在胸膛里翻涌着。 “真的吗?”符泠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如湖面的雾霭被一阵清风拂去,透彻的眸底满是他的身影。 萧承佑怔忪片刻:“嗯。” 若老夫人不同意,他亦不会轻言放弃。 无论多么名贵的药材,哪怕翻遍这世间的河山,他也能为她寻来。 他给不了符泠什么,唯一能做的,便是默默守护在背后,成为她坚强的后盾。 或许,他的生命也因此有了意义。 “拉钩,”符泠认真地凝视着萧承佑,突然朝他靠近,一把将他的手握起,“夫君不许反悔哦。” 来不及反应,棉花般温软的感觉便落在了萧承佑手心,符泠唤“夫君”的嗓音清甜如泉水,随着距离骤然拉近,他耳畔泛起一阵湿热的痒意。 萧承佑的眉心不自主地松懈了些许,仿若寒冰被一缕春风吹融。 手指缠绕,萧承佑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半空中。 “不会反悔。” 马车内的空气无端地发闷,隔着车幰,窗外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除了窸窣的蝉鸣和嘈杂交错的脚步声,整个世界只剩下二人略微压抑的、温热的呼吸。 二人之间距离太近,符泠每一寸的变化都能尽收眼底,萧承佑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张灼若芙蕖的小脸以极快的速度挂上了那抹他熟悉的、不达眼底的笑意。 她好像知道自己这样是足够美、足够惑人的,颊边的梨涡抿得深了些,便端是令他移不开眼。 “夫君你真好。”鼻尖那抹符泠身上的幽香又近了些。 然而萧承佑的眉眼却逐渐覆上了一层寒霜。 “符泠。”他声音顿了顿,带了几分郑重之意,“往后在我面前,不必强颜欢笑。” 在他面前,做她自己便是。 符泠咬了咬唇,似乎有些不解。 这表情她对着铜镜练习了许多遍,教习嬷嬷也说,世间绝无男子可以抵挡这样的诱惑,不知为何惹了萧承佑不喜。 不过见萧承佑神情认真、并无责怪之意,她便也懵懂地点了点头:“哦。” 不知不觉间,萧承佑唇边罕见地浮出一丝浅笑。 他凝视着符泠被戳穿的怔忪模样,只觉得这点不经意间暴露出来的真实也无比的可爱,甚至比那迷蒙诱人的神态更令他欲罢不能的喜欢。 像是无意间打开了隐秘的重锁,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冰寒刺骨的雪山骤然消融,坍塌的冲击力令萧承佑胸膛一震,随即千丝万缕暖流向四肢百骸涌去。 无论如何躲避,他都无法忽略,自己对符泠的喜欢。 他想让她那张时常盛着假笑的面庞绽放出自然的神色,想将她的一颦一笑全部攫取,统统归为己有。 萧承佑眉心蹙起,不可避免地想到方才那卫公子情深意切的模样,还有他面前那幅画、符泠抱着猫的身影、她察觉自己前来时不可自抑的惊慌的目光…… 一幕幕场景如荆棘深深扎入他的心窝,伤口并不大,鲜血却淋漓不止。 卫词见和沈昭一般,他们都出身高门、家世清白,亦是才情洋溢、喜好吟诗作赋的公子哥,能给她无限的温柔呵护。 而他却是在千疮百孔和黑暗的泥泞中走出来的战士,是檄文里无数字句抨击的罪臣之后,复仇的信念如悬在头顶寒光闪闪的利剑,儿女情长不过是一种奢望,他不应该、也不能够靠近符泠。 可是…… 不远处有些嘈杂的脚步声徐徐落入耳畔,似乎是丞相府的人发现他们离席,在四处寻找。 符泠不愿给丞相府的人添麻烦,偏过头正要抬手拉开车幰回应,手腕上却忽然落了道力,下一刻,萧承佑宽阔的身影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起来。 马车厢本就狭小,她已经避无可避。 二人距离不过咫尺,似乎她只需再微仰起些头,便能轻而易举地触碰到萧承佑的唇。 符泠不知萧承佑为何阻拦,却感觉他似乎有话要说,浓黑如墨砚的眸中翻涌着无数她看不懂的情绪,如同潜藏着惊涛骇浪的暗潮不断冲袭着一堵坚硬高筑的堤坝。 呼吸如潮水弥散在半空中,紊乱地交缠着。 萧承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极为艰难地开口。 “方才……你想和他在一起吗?” 声音已经竭力平静、不带恳求之意了,却还是隐藏不住颤抖。 话音落下,他几乎刹那间错开视线,不敢看符泠的眼睛。 仿佛罪孽罄竹难书的囚犯等待着命运的宣判,短暂的时间流逝,却如同千万年不见天日的暗夜一般难挨。 从前符泠言之凿凿对沈昭的爱意,他还能以婚嫁之名蒙蔽自己的内心,可如今萧承佑却无法面对,符泠在得知真相后依旧对他毫无情意,更无法抉择,自己能否自然地放她离开,眼睁睁看着自己求之不得的女子欢欣雀跃地投入他人的怀抱。 符泠几乎从未见过萧承佑这般失态,睫毛颤抖了一下,只是片刻的踌躇,面前萧承佑的神色便难以遏制地沉郁了下去。 “我不是沈昭,那么其他人就可以吗,譬如那位丞相之子?他有权势、对你仰慕已久……” 萧承佑几乎有些口不择言,踉跄地收住,停顿片刻,他抬眸直视着符泠的眼睛:“只要你不说出我的身份,权势、荣光、不纳妾的后院,我都可以给你。” “你还想要什么?千金草、诰命夫人,如果你想要我都……” 声音像一本书被撕破了尾页,随着萧承佑胸口激烈的起伏,戛然而止。 强烈的情绪溢满了胸膛,这样无所顾忌的剖白,令他的心仿佛衣不蔽体的旅人,四顾茫然、无所栖身。 雪山融化后破土而出的不是嫩绿的翠芽,而是不知压抑了多久、乃至于阴暗扭曲的带刺的藤蔓。 他的心是地狱,却想拉着符泠一道驶向无法挽回的堕落。 第六十七章 假借沈昭之名隐瞒私心 话已至此,纵使符泠在情爱方面有些迟钝,也无法再忽略眼前萧承佑暴露的情绪。 他这模样,看着倒像是……变相地在向她告白。 刹那间,这样突兀的想法骤然闯入脑海,符泠有一瞬间的恍惚。 况且方才萧承佑那句“诰命夫人”,实在太过离奇,顿时令她有种被从天而降的大饼砸中了头脑的晕眩感。 若能被赐封诰命,便是将权势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她何尝没有奢望过? 只是她出身卑微,唯一护着母亲的方式便是竭尽所能嫁入高门,前些时日为与萧承佑的感情和府中无休止的争斗殚精竭虑,连做梦都抽不出空来拓展一下想象力。 萧承佑向来端肃,瞧着不是谎话连篇的人,若真能实现…… 念及此,符泠唇角不禁扬起细微的笑意,险些将萧承佑方才那一番质问抛之脑后。 “你……是如何想的?”萧承佑冷冽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将符泠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有些出神地“啊”了一声,随即迅速回答:“我自然不会答应那卫公子!” 那卫公子不过是丞相府里被娇养的幼苗,如何能担大任?萧承佑虽出身不显,但对她还算真心实意,回京不久便深得圣心,只要这世子之名端的稳,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岂是那卫公子能相提并论的? 似乎生怕萧承佑反悔,符泠忙微蹙起眉,挤出几滴恳切的泪花,抬手扯了扯萧承佑的袖子。 “夫君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人。” 她言之凿凿,若不是萧承佑见惯了她这种装腔作态的模样,险些为之动容。 符泠果然没将他方才的话听进去。 萧承佑默叹了口气,沉声道:“嗯。” 不知是不是因符泠这般笃定的话语,他心中涌动的那些不安与躁动渐渐平复了下去。 他与符泠之间的空间实在太过逼仄,萧承佑神色渐冷,正想抽身而出,忽的听见符泠迟疑的声音:“夫君……为何答应给我这些?” 惊喜的浪潮在头脑里褪去之后,符泠才沉下心来思索,萧承佑方才异样的神色和举动是出于何种原因。 害怕她被卫词见那些花言巧语所打动,改嫁丞相府暴露他的秘密,所以情急之下威逼利诱一番? 果不其然,她问出这个问题后,萧承佑原本冷峻的面容骤然惊起波澜,即使他迅速按捺住了心神,符泠还是看出了瞬间他的犹豫和挣扎。 “是因为……”萧承佑只觉得煎熬无比,仿佛那些字词是烧红的炭烫在咽喉一般。 方才他一时冲动,对符泠不顾一切地表露心迹,可冷静下来后,却无法再向她坦露丝毫。 萧承佑深吸一口气,艰难开口:“当然是为了沈……世子殿下。” 似乎怕符泠起疑,他又严肃补充道:“我既代替世子殿下回京,自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定会认真看牢你,绝不会让你有改嫁的可能。” 说罢,萧承佑便起身偏过头去,与符泠的距离不自然地拉开,似乎并不想从符泠口中听到任何关于沈昭的字词。 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顿时在他心里激起一阵自我厌恶的情绪。 可不稍片刻,他却莫名觉得,以沈昭的名义将他那些不可言说的隐秘心思倾吐而出,竟有种异样的舒适和平静。 “原是如此。”好在这番话似乎打动了符泠,她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们离席这样久,也没和丞相夫人知会一声。” 说着,她便准备下马车,方有动作,便被萧承佑拦住:“不必了。” 想起丞相府一行卫词见的目的和他方才那副情深意切的模样,萧承佑打心底不悦。 “回府吧。”他斩钉截铁道,“丞相夫人那边,我自会解释。” 萧承佑很快安排好了另一辆马车接杨月开与沈宁,一行人回到将军府时,已然过了午时。 老夫人虽诧异他们这样快便回来,但也没有起疑,正好聚在一处用午膳。 陈语笑称病不出席,一顿饭用得异样的轻松。 杨月开在丞相府与卫词见大吵了一架,此时有些恹恹,很快不见外地拉着沈宁回院中小憩了。 转眼人影寥寥,老夫人正要离席,萧承佑却唤住了她:“祖母,孙儿有一事相求。” 萧承佑在边疆多年,与府中之人并不熟络,再加上近来官运亨通,难得有主动求上门的事情,老夫人不由得挑了挑眉,好奇问道:“何事啊?” “孙儿斗胆询问,府中药房里可是有一味千金草?”萧承佑沉吟片刻,直言道,“此药对孙儿十分重要,不知祖母能否开恩赐给孙儿。” 闻言,老夫人的神色有些僵硬。 符泠没料到萧承佑答应了她,竟真将此事放在心上,这样快便询问于老夫人,只是这药材珍稀,老夫人岂会轻易松口…… 事关母亲性命,她无意识地微抿住了唇,淡灰色的眸底徘徊着忐忑的情绪。 “这……”千金草能解百毒、甚至有起死回生之效,老夫人这把年纪,瞧着眼前场景,很快便看穿萧承佑是替符泠那个看着便虚弱无比的母亲郑氏询问的。 他们二人感情不合,在她心中始终是难解之忧,甚至已经无奈为世子相看起京中适合做良妾的贵女了。 如今萧承佑既主动问起,想来借机推上一把,也许还有转圜余地。 “你也知道,这千金草世间少有,乃是先皇后所赐,极为贵重。”老夫人状作无奈,“不过这些年你在边疆受的苦祖母也都疼在心里,你既开口,我便绝不吝惜。” 说罢,她突然而话锋一转:“只是这将军府后继无人,我始终放不下心来,若世子妃能生下嫡长孙,别说千金草了,无论什么珍宝,只要将军府库房里有,你们二人尽管开口!” 话音一落,萧承佑和符泠的视线不约而同地在半空中相触,二人眸中皆是复杂神色。 萧承佑早也料到老夫人会以此为胁,正准备迂回,却听见符泠清脆的声音蓦地在耳畔响起。 “好。” 第六十八章 为了沈昭,与她同房 萧承佑正要开口,听闻此言,不由得一愣,声音被呛了回去。 符泠似已下定了决心,答应得干脆:“孙媳定不负老夫人嘱托。” “好,好!”老夫人脸上的笑意掩饰不住,“那此事便说定了。” 萧承佑凝眉睨着符泠坚定的神色,沉吟了片刻,还是没有辩驳,只是眉眼间蒙上一层冷冽寒霜。 她分明知道他不会与她同房,为何又做出承诺?还是说她准备…… 老夫人离席,转眼空旷的房间内显得有些寂寥。 符泠抬起眼,忽然对上萧承佑直直投射过来的视线,忙抿着唇低下头去。 “夫君,”她自知方才无所顾忌的举动招惹了萧承佑,因而声音放得极轻,像是在服软,“这里人多,我们回屋说嘛。” 萧承佑既然答应了为她得到千金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如借此机会将话说穿了,往后也少许多麻烦。 无论如何……她是有着他的把柄的。 萧承佑面上情绪不显,二人一道往文韵堂去。 午后暑气渐起,庭院中草木葳蕤,浅金色日光透过玉兰宽大叶片的缝隙,徐徐洒落在萧承佑的肩膀上。 分明是温和朦胧的颜色,符泠却觉得周身空气莫名都低了些,甚至心中都打起冷颤来。 屋门“吱呀”一声关了。 还没到放冰的时节,屋内空气逐渐浮起燥热,这样一闷,符泠的脸又不由自主地潮热起来,颊边泛着微红。 事关母亲的性命,这回无论如何,她决计不会再妥协了。 屋内安静得过分,萧承佑没有质问,符泠便也耐着性子不开口,信手给他沏了杯茶。 “我这儿只备了君山银针,夫君不会介意吧。”符泠说着,白皙的手指握着琉璃杯伸到萧承佑面前,“喏。” 她神情姿态无一不是殷勤的,可萧承佑还是察觉出那背后敷衍的意味。 想起她初入府时按沈昭喜好讨好自己的模样,一股无名之火又从他心底烧了起来。 萧承佑的视线在符泠泛红的面颊上打量了片刻,又垂眸望着那杯中漂浮的茶叶,沉默半晌道:“无妨。” 纵使如此说,他还是将那琉璃杯放置在一边,再没有投去半分眼神。 “方才你为何答应老夫人?”萧承佑声音不徐不疾,却比往日沉些。 “夫君答应过我的,怎得这样快就忘了?”符泠郑重道,“夫君既派人查看过我母亲的病情,便知道情况之紧急……” 她声音停顿片刻,渐渐含了委屈:“于我而言,这世间什么都不会比我母亲更重要。” 萧承佑并不诧异,只是心中叹了口气。 老夫人这处行不通,他自会派人去其他地方寻,哪怕掘地三尺也能将这千金草找出来。 可他真正的身份、背后的势力,怎能轻易让符泠得知,又该如何向她解释? “我既许下承诺,便绝不会食言。”萧承佑沉吟片刻,无奈撇开头,“只是你不该轻易答应老夫人这要求……” “我知道不该,知道你不愿,可我也是无路可走!”听见萧承佑话中拒绝之意,符泠心中焦急,眸中顿时盈起了一层水雾。 “你方才还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毫不客气地质问,“你既顶替了他的身份,便也有义务为将军府绵延子嗣,守住将军府百年的荣光。” “纵使你不喜我,可时日一长,老夫人也必定起疑,”见萧承佑犹豫,符泠趁热打铁道,“我身为世子妃,有应尽的义务,你既占了世子之名,自然也摆脱不去,此事无关情爱,而是关乎将军府未来和我母亲性命的!” 她心绪激动,随着话音落下,淡灰色的眼眸像被风吹袭的湖水,蓄起的泪“唰”地落了下来,被她迅速抹去。 “况且……与我拜堂的是你,成亲的也是你,我又不是半路嫁给你的,如何不是你的娘子?” 符泠抬起湿润杏眸,纤长的睫毛如蝉翼般脆弱地微颤,原本妩媚上挑的眼尾此刻满是鲜明红痕。 她上前一步,白玉似的指节轻轻勾住了萧承佑衣袖下的手,无意识地挠了一下他的掌心。 “夫君……” 萧承佑的心脏倏地一跳,愣怔地看着眼前之人。 日光隔着窗棂在她身上落下一层清润的薄纱,数不清的情绪如同夜幕中细碎的繁星,交织闪烁在符泠那张欺霜赛雪的面庞上。 不忿、委屈、祈求…… 刹那间,一阵尖锐的疼痛如利刃贯穿了他的胸膛,血肉被毫不留情地搅动,不为人知的疼痛使他的呼吸都几乎停滞下来。 明知她不过是在装腔作势,试图以这些说辞动摇他的原则,可眼睁睁看见符泠这般模样,却还是忍不住泛起怜惜。 萧承佑心底泛起一阵奚嘲—— 他当真是无药可救。 二十余年来,他运筹帷幄、刚毅果决,自以为戒断了一切情绪,却没想到那些被压抑在深处的情愫自有磅礴之力,只需一个微不足道的火苗,便会以燎原之势弥散开来。 无论是多么简陋的谎言的大网,只要是符泠亲手编织的,他便会不受控制、心甘情愿地跌落进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了符泠的后颈,将她的身子整个压向自己。 双唇接触的刹那,萧承佑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 耳边响起符泠短促的惊呼,他听见唇齿撬动间自己粗重的呼吸,极迅速地与那抹清甜交织在一起。 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在头脑中轰然炸开,四散的碎片割出一道道伤痕,如同令人欲罢不能的罂粟,刺痛下隐藏着血液的腥甜。 他肆无忌惮地攫取着符泠的甜和暖,仿佛饥肠辘辘的孩童在玻璃碎片中寻找出一块无法果腹的糖。 令人无法抵抗的诱惑。 还想要更多…… 第六十九章 玩火自焚 萧承佑的吻太过激烈,符泠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迅速被他强硬的举动攻城略地。 小兽般无意识的呜咽从唇齿间泄出,符泠头脑晕眩,脚步也随之踉跄了一下,却见萧承佑忽地俯下身来,一下将她从膝弯处抄抱了起来。 骤然的腾空使符泠不由自主地搂住了萧承佑的脖颈,他身上雪松般的微寒迅速包裹住了她。 那抹清冽的气息随着并未间断的唇齿纠缠而逐渐升腾,一直蔓延到身体深处,倏地燎起一把大火。 炙热的感觉烧遍全身,一种无法言喻的干渴从咽喉中烧灼而上,符泠搂着萧承佑的胳膊用了力,近乎渴求地将他向自己拉近,不知满足地向他索取。 从萧承佑臂弯落下之时,符泠的脊背已然抵在床榻之间。 她的衣襟在激烈的拥吻中逐渐散乱不堪,其下雪白如玉的肌肤不知何时已染上情欲的红痕,每一处都是萧承佑肆意作恶的罪证。 “符泠……”萧承佑的声音有些闷,身子毫不留情地倾压下来。 他的眉眼是成年男子才有的坚毅冷峻,数年的边关厮杀又为那黑沉的眸子增添了一层肃杀之意,端是叫人不敢直视的,可此刻他的视线却因情欲而敛住了锋芒,如同收剑入鞘的利刃,浓墨般的眼底涌动着缠绵的温情。 隔着单薄的衣料,肌肤毫无保留地炽热相贴,他强悍的身躯如同拉满的弓弦,蓬勃之力一触即发。 符泠的话语回荡在脑海中,不断蛊惑着他。 她是他的妻子,名正言顺的,他一个人的妻子。 骤然间,一股阴暗的情绪如毒蛇般迅速缠绕住了他,如深不见底的深渊沼泽般,他清楚自己的理智早已落了下风。 “夫君,就试一试……”符泠抬起迷蒙的双眸,软声相劝。 他转瞬的犹豫似乎激起了她顽劣的本性,趁萧承佑松懈的片刻,符泠翻身而上,狡黠眼尾微挑。 他腰间一丝不苟的束带被她的手指轻轻勾起,转瞬间衣衫便松乱了。 她温软的指腹如灵活的鱼般乘机滑入,在他腰腹间挑逗般地游走起来,激起一片战栗。 柔和的耳语如一阵风吹进萧承佑耳畔:“夫君,你也不想秘密被人知道吧?” 符泠居高临下望着他,睫毛忽闪间,眼底的神情恶劣极了,仿佛胜券在握张牙舞爪的小狐狸。 “只要夫君帮帮我,往后我一定守口如瓶……” 她的唇在激烈纠缠间被他凶狠地咬破了些,那抹嫣若丹果的鲜红被刮擦至唇角,犹如荒漠中诱惑着迷途之人采撷的苹果。 “嗯。”萧承佑喉结滚动,反客为主地吻在那抹血痕之上,冷冽的眉眼间满是柔光,如同束手就擒,“……都听你的便是。” 说罢,符泠肩头那本就摇摇欲坠的衣衫霎时被他灵巧的指节拨开。 灼热的吻一路往下,每一寸被撩拨的肌肤都仿佛狂风席卷过的竹林,细细密密的痒从身体深处透出来,她的身体忍不住轻轻战栗。 直到萧承佑温热而粗重的呼吸撩起腿根难耐的酥麻时,符泠才从情欲的颠簸中恍然意识到,她一直所求之事真的要水到渠成了。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看着温良贤淑,骨子里却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的。 只是这样的举止,难免惹火烧身。 瞥见符泠眼底的朦胧水光,萧承佑似乎了然她心意,低声道:“别怕。” 他指尖粗粝的茧毫无保留地摩挲着符泠的柔软之处,动作是极轻柔的,仿佛把玩枕边一触即碎的玉。 呼吸随着声音打在肌肤上,符泠下意识地仰起身子,纤细的指节陷进萧承佑墨黑的发间,呢喃道:“夫君……” 她眼睫挂着晶莹泪光,白皙肌肤上道道肆虐的红痕鲜明夺目,像是无声的邀请。 萧承佑有力的胳膊将符泠纤细的腰肢环起,垂眸注视着面前被潮红染满的双颊,电光火石之际,唇在半空中悬停。 “你……愿意吗?”他忽然沉声问道。 符泠有些费解地睁大眼,随着睫毛轻闪,眸底的湖泊也随之漾起波撷。 “自然是愿——”她正要回答,唇瓣却被他的指骨抵住,“是你自己。” 萧承佑眉心微蹙起来,声音带了几分乞求:“如果没有千金草,你也不是世子妃,甚至如果没有沈昭,你愿意和我……” 声音颤动得太厉害,以至于末尾的音节淹没在急促的呼吸声间。 他不想、也不敢问出那个问题。 符泠究竟有没有心? 如果有,她的心会偏向谁,又有几分位置是装着他的? 这问题太不切实际、也太奢望了。 他不愿与符泠的情事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若她只是将自己视作交易的筹码,如果她并不打心底情愿…… 这样强迫施加于她的行为,只会令他感到无尽的惭愧。 符泠的神色闪过刹那的茫然,了然萧承佑话中之意后,似乎停滞了起来,不过多时,她清润的眉眼间浮上一层挣扎之色。 长久以来,她早习惯了假以辞色,似乎明哲保身、乃至不择手段地博取名利是她所求的一切。 可她自己的心,却好像沉寂在火山灰烬中,永远不见天日。 萧承佑的问话,却倏地撬动了一个边角,只是淌出少许熔岩,便能以排山倒海之势使她的整颗心被滚烫灼热侵袭。 符泠咬着唇,几乎不可遏制地回想起小时目睹的一切—— 父亲的冷漠旁观、自私残忍,母亲的曲意逢迎、苟且求存,还有她在其中努力周旋却无甚作用的小小身影。 自小到大,她从不相信在话本之外会存在什么真挚的感情,她不屑、甚至有些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拥有感情。 她太害怕受伤。 母亲身上流淌的无数的血泪是符泠启蒙的课业,她惯是融会贯通,早已领悟真谛。 可如今,符泠望着萧承佑诚挚的眉眼,刹那间,无数记忆涌入脑海,嘈杂叫嚣着,混乱不堪。 他为她毫不留情将欺辱她的符家侍从斩于刀下的冷冽目光、春狩纵马疾驰向她奔来时恣意张扬的神采,山洞里他被火光映得温情脉脉的眼眸,他无数次拭去她眼角泪滴的指节、还有那双时而冰冷如霜、时而热情似火的双唇…… 似有什么在那灰烬中萌芽,挣扎着焕发出勃勃生机。 符泠眸光闪动着,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仰起头,如悬崖边啄吻野花的雀儿,小心翼翼地衔住了萧承佑的唇角。 第七十章 温柔小意 符泠脑海中的一幕幕过往如点点繁星汇聚成浩瀚银河,随着唇齿交缠相抵,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在心底肆意流淌开来。 也许……她对萧承佑,也是有情意在的。 只是那情意还太微小,以至于太多时候她几乎察觉不到,可骤然被点破,汹涌的情愫却又使她的心不可遏制地震颤起来。 萧承佑低头回应着她,缠绵的吻逐渐变得柔和而珍重。 符泠头脑泛着晕眩,只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湖面的一叶扁舟,任凭他掌控着风向。 坚硬和炙热的触觉从柔软处传来,符泠有些不安地抿着唇,心底又隐隐泛着期待。 倏地,萧承佑的动作停顿了一刹。 “怎么了?”符泠有些疑惑地朝他视线所至的方向看去。 她身下淡紫色的丝绸床单上,赫然有一道血色痕迹。 符泠皱起眉,迅速回想着教习嬷嬷传授的本领,迟疑了片刻,才恍然了悟,是她葵水提前来了。 “我、我……”意识到这点,符泠不免有些惊慌,颊边霎时升起绯红的浮云。 她正要起身处理,却听见萧承佑淡淡开口:“我来吧。” 他起身站在床边,迅速将凌乱的床幔之间整理了一下,符泠半褪的衣衫也被他拢起,不过多时,室内已不见旖旎踪迹。 “我帮你更衣?”倏地,萧承佑问道。 符泠愣了一下,想到那般场景,浑身血液顿时往头脑中涌去,立刻回绝道:“叫香岚来就是了。” 她今日本就强词夺理借萧承佑的承诺要挟于他,虽天不遂人愿,但让他做小伏低服侍自己,符泠还是有些不习惯。 “也好。”萧承佑以为符泠是害羞,便也没再强求。 他望了眼床榻间的符泠,见她已将被褥拉至颈边盖好,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望着他,才放心打开房门唤香岚进来。 “世子殿下?您……”见萧承佑一人开门,香岚有些疑惑。 “她在里面。”萧承佑猜到她所想,向床榻处看了眼,停顿片刻,又吩咐道:“给世子妃备水沐浴。” 闻言,香岚瞪大了眼,沉吟了片刻,似乎明白什么,立即低头答道:“是。” 不久前他们二人回文韵堂时还神色各异,走路都隔得远远的像是闹了矛盾,本以为会迎来一场风波,却没想到这样快就床头打架床尾和。 可这也太快了些吧…… 香岚若有所思地朝床榻处走去,看见被窝里衣冠整齐、却面色潮红的符泠后,心中的疑惑更大了。 “我这个月的葵水提前来了。”看着香岚有些无措的目光,符泠解释道。 “……原是如此。”知晓符泠心愿未成,香岚心中刚燃气的小火苗顿时又熄灭了。 她思索片刻,问道:“世子殿下没为难您吧?” “没。”想起方才在这间卧室中发生的种种,符泠刚冷静下来的血液又沸腾起来,耳根烧得通红,转移话题道,“先更衣罢。” 文韵堂中的下人动作迅速,很快符泠便收拾沐浴好。 她浑身蒸腾着温热的朦胧水汽,方躺回柔软的大床上,倏地小腹传来一阵微弱的绞痛。 符泠下意识皱起眉,只觉得那痛楚愈演愈烈,乃至无法忽视。 “夫人可是又腹痛了?”香岚察觉符泠的异样,关切询问。 符泠沉默片刻:“只是少许疼痛,不打紧。” 她小时常被苛待,体寒虚弱,每当来葵水时便会乏力疼痛,这些年虽有师傅帮着调理好了,但到底是落下了病根。 许是在山洞那夜凉气侵体,这回才会又痛了起来。 “夫人快饮些热茶吧。”不远处被萧承佑随意置在案上的君山银针已凉透被倒掉了,香岚端着温热的红糖姜茶递给符泠。 符泠接过姜茶,仰头小口饮尽,顿时一股热流顺着咽喉落入腹中,浑身仿佛都被熨帖妥当,漾起些许暖意。 她信手将茶碗递回,却没如预料般被香岚接下,而是落入萧承佑宽阔的掌心。 偌大的房间内,不知何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将那茶碗稳当地放在一边,随即在符泠床边坐了下来,垂眸静静地望着她。 窗外天色已然渐沉,夕阳藏匿在云层之间,将雪白的云团逐渐映成了温暖的橘色。 方才符泠折腾半晌,以为萧承佑早已离开,没想到他的身影还会出现在文韵堂。 她不禁有些诧异:“夫君怎么还没走?” 萧承佑沉默片刻,那句“我想留下来陪你”在唇边硬生生转了个弯。 “晚膳快做好了,我留在文韵堂用膳。” 许是迎着日影朦胧,他眉眼间的态度不似往日冰冷,反倒显得温和而深情。 “哦。”符泠点点头,并未在意,只是闷闷不乐道,“我便不去了,没胃口。” 许是将萧承佑的把柄拿在手上,再加上她腹痛的厉害,一时间难以维持平日里表面的精致作风,行事不由得变得放肆。 倏地,萧承佑的身影朝她靠近,垂落的阴影将她整个笼罩起来。 “是哪里痛?”他轻声问道。 许是方才那番激烈的缠绵消融了他身上冷冽的气息,萧承佑与她离得很近,高挺的鼻梁近在咫尺,仿佛在耳鬓厮磨。 温热的呼吸倾洒在耳畔,酥麻之意顺着耳根一路滑至脊椎,符泠难以自抑地咬住了下唇。 “这儿。”被褥掀起了一个角,符泠白皙得仿佛泛着柔光的手轻轻握住了萧承佑的手腕。 他的手从那被褥的缝隙间滑入,沿着衣摆向上游走,贴于小腹之上。 萧承佑常年习武,掌心炙热得发烫,符泠只觉得那双大手覆盖上来时,犹如寒冬中温暖的汤婆子,温度霎时穿透肌肤向内渗透,连疼痛都似乎减轻了不少。 “夫君给我揉揉。”她动了动身子,压着萧承佑的手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倚靠在他身上,即便他没有任何松开的意思。 萧承佑微愣,随即手自然地在她温软光滑的肌肤上缓缓抚摸,似乎怕指腹粗粝的茧将符泠弄疼,他的力收得极轻。 “每次都这样疼吗?”他声音略沉,似糅杂了些心疼。 “也不是,”符泠鸦羽般的长睫闪了闪,神色有些无赖,强词夺理地嘟囔道,“都怪你,明明答应我,又不愿守诺言。” “……都是被你气的。” 她这般率性无礼的姿态,倒使萧承佑心中喜欢得紧,随着手上动作,那向来含着冷肃的唇也不自觉地浮起浅淡的笑意。 “怪我,夫人莫要气坏了身子。” 几日前他们之间还有些剑拔弩张,眼下却仿佛熟稔的夫妻般倚靠在一起。 符泠腹部疼痛轻了,便有些撑不住睡意,依着萧承佑的肩膀打起了盹。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一片静谧祥和的氛围之中,萧承佑恍然垂下眉眼。 这一刻,他仿佛忘记了一切。 他全部的世界里,只有怀中符泠柔软的身体,和耳边轻浅的呼吸声。 若时间可以在这一刻静止,他便能永远像这般将符泠搂在怀中,度过漫长余生。 只是这短暂的温情……到底是他的错误。 刹那间,萧承佑心中闪过些许怅惘。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被香岚叩响。 “何事?”符泠迷糊地揉了揉眼,问道。 隔着房门,香岚的声音显得有几分踌躇。 “禀夫人,三公子在院外求见。” 第七十一章 她与沈重早就认识? 闻言,符泠不禁有些讶异。 自打王姨娘逝世后,沈重终日不见人影,也没有消息传来,符泠也只能遣人时不时送些物件关照一二,希望他尽快走出来。 不知眼下他突然主动寻过来,是所为何事。 “知道了,我这就来。”符泠的视线落在一旁神色不明的萧承佑身上,唤他,“夫君要随我一起吗?” 萧承佑本无意参与,本想回绝,脑海中却忽然闪过那夜他在文韵堂处拿走的那把桐油伞。 兴许那不是巧合,而是他们早就有接触…… 心底淌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他正要答应,却见阿书步履匆匆地出现在不远处屋门前。 “殿下,宫中传唤。”阿书悄声禀告。 萧承佑眸色一暗,似乎意识到什么,立刻起身。 “我还有些事,便不去了。”他淡淡撂下一句,身影很快消失在远处假山廊庑之间。 没有萧承佑跟着,符泠不知为何心底松了一口气,将身上衣衫整理好,墨发简单用白玉嵌珠发簪挽起,踏着月光出了门。 走出院外不久,便在亭子和树林的茬口处望见沈重高挑的身影。 这些天不见,他似乎又瘦了些,远远望去,颇有些形销骨立的意味。 “你找我何事?”符泠走上前,视线在沈重身上打量了片刻。 他穿了一身月白色长衫,整个人陷进头顶那棵苦楝树的阴影中,不知已在此等候多久了,清绝的面容与四周静谧的暗夜融为一体。 “我……想求您帮我一件事。”沈重垂下眼睫,犹豫了片刻,面庞似浮现出些窘迫。 读书的少年郎总有些傲骨,卑微低头求人时,屈辱和羞赧之意不可避免地从沈重心底腾升而起。 沈重这踟蹰的样子落在符泠眼中,也大概猜出几分,问道:“是与不久后的科举有关吗?” “正是。”被符泠点破,沈重原本苍白的双颊不自觉地燃起些红晕,在银白月光的照耀下十分显眼,“科考事宜还需准备些银两,前阵子我操办母亲的丧事,如今手头上已没什么银钱,万般无奈下只得求助您……” 他声音渐渐小了,说到末尾又突然激动起来,言辞恳切道:“您对我的恩情,我来日定当涌泉相报,绝不食言!” 沈重说着,面色已全然涨红,几乎恨不得将自己的清白之心剖出来给她看。 “不过是一些小事,何至于此?”符泠忙安慰道,心中不由得感慨陈语笑管家之苛刻。 沈重好歹也是将军府少爷,不说没有锦衣玉食,如今竟落到连科考的银子都要向她求援的地步。 “你需要多少,叫香岚去我库房里取便是。”符泠笑起来,停顿片刻,又道,“不必回报于我。” 此话一出,面前沈重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惊愕了起来,支吾了片刻,似乎更不好意思了,细挑的眼尾泛起红晕,像燃着一团火:“您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着,他便要跪地感谢,被符泠眼疾手快地扶住:“三公子言重了。时候不早了,快请回吧。” 沈重怔怔地望着符泠,烛灯澄黄的光朦胧地映在她的侧脸,像是涂抹了一层柔腻的胭脂,在夜幕中美得惊心动魄。 他眼底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像一簇跳动的火苗,很快敛住了:“是。” 符泠目送着沈重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的夜色中,回过神来,朝香岚道:“回去吧。” 她自然不是什么慈悲圣人,只是她知道沈重刻苦,去他院中曾无意间瞥到他惊才绝艳的策论,便赌一把这知遇之恩。 与沈重未来的作为和落魄时真挚的感激相比,接济他的银子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夫人,三公子动用库房银子,可要知会世子殿下一声?”香岚抬眸看向符泠,迟疑问道。 “不必。”符泠若有所思,“我自己还有些银钱,足够他用了。” 浓重夜色中,一辆马车徐徐驶出宫门。 萧承佑正襟危坐在马车中,寡冷的眼尾微垂着,神情阴郁不明。 扬州盐税一案愈演愈烈,捅到了皇帝面前,因而他被急召入宫,准备下一趟扬州亲自查案。 奏折上书,如今扬州运盐一半走官家陆运,税费上缴朝廷,另一半则偷偷走私家船运,私盐税费统统进了扬州知府口袋,扬州是富甲之地,数年来以此行径包藏的金额巨大无比。 而这位扬州知府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无非是因为——他的叔父是昔日的太子太傅宋永康。 当年宫变,正是宋永康带头揭露了先太子贪污赈灾款,暗中收买私兵预谋策反,治了重罪,如今皇帝才有机会登上九五之尊。 如今虽宋永康已告老致仕,可到底皇帝顾虑他从龙之功,思忖许久,只觉得萧承佑这个将军府世子、大理寺少卿最为合适,因而下了急诏将他派去扬州查案。 方才殿上萧承佑故作犹豫,实则低敛的眉眼间浑然翻涌着滔天的巨浪。 只要有正当的机会接触宋永康,即便他藏得再深,萧承佑也能不择手段将令真相浮出水面。 复仇的血刃一触即发,为了这个机会,他早已筹谋多时。 当年他被大将军随军送往边疆,新即位的皇帝清点东宫尸首时得知太子遗孤仍存于世,近乎疯狂地搜遍了整个京城,甚至只要是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男童便格杀勿论,以至于群情激奋险些闹出逼宫起义,才碍于皇室颜面没再深究。 整个京畿、乃至全天下都是皇家所有,世道不动荡不安,一个稚子即便逃跑,也无处藏匿,早晚会如秋风席卷的落叶般零落成泥。 十八年来,全天下的人都当他早已死了,背叛父亲的宋永康一世享乐、高枕无忧,皇帝亦然。 他们不知道,做过的孽,终有一日会彻底清剿。 第七十二章 我愿意,做你一辈子的夫君 回到将军府时,夜已渐深了,偌大的府邸人影寥落,只有困倦的守卫还在轮番值班,隔着憧幢树影遥望去,文韵堂屋内的烛火已全然熄了,只有檐下朦胧的灯笼还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殿下,行李都打点好了,咱们连夜出发,还赶得上明早去江南的官船。”阿书上前,禀告道。 所谓行李,不过是简单两三个包裹,回京这样久,萧承佑身边的物什却少得过分,仿佛随时准备着离开、不愿留下任何痕迹似的。 阿书知道,在萧承佑心里,将军府不过是栖身之地。 或许这茫茫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他真正的家。 “案边那个鬼工球,也拿上了?”萧承佑沉吟片刻,突然问起来。 “拿上了。”想起那鬼工球的由来,阿书唇边不由得浮起了一丝笑意,试探着问道,“殿下可要去文韵堂与世子妃告个别?” “不必了。”想着符泠多半睡下了,萧承佑不愿惊扰她,沉默半晌,许是被那朦胧的灯影晃得得心旌摇曳,他语气不自主地添了几分柔和,“我远远看一眼就行。” 说罢,他便朝那静谧的院落靠近,阿书立刻跟上。 不知过了多久,萧承佑低沉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寂静的夜色:“阿书。” “殿下有何吩咐?”阿书以为他要吩咐扬州一案的细节,骤然打起精神来,屏息凝神。 可等了片刻,却听见萧承佑问道:“世子妃和沈重……相熟吗?” 临入宫前,他曾远远看见沈重在亭边等待的身影,气定神闲的,好像知道符泠一定会来。 他们早就结识了吗?沈重找符泠究竟所为何事? 那把挥之不去的桐油伞如同鬼魅之影,又一次的在萧承佑的头脑中回荡。 眼见着萧承佑的神情愈发阴鸷,阿书连忙答道:“府中的眼线曾看见,香岚去膳房时,多给了三公子一些食物,平日里也送些添补去,许是……三公子特地前来感激吧。” 话音落下,萧承佑却半晌没有回应。 阿书熟稔地将身影退回到黑暗中去,直到二人快走近文韵堂时,才听见萧承佑淡淡应了声“嗯”。 文韵堂中,符泠点着盏小油灯,捧了册话本在读。 分明白纸黑字都识得,进入脑海的字句却如同被打碎的散沙,不成连贯。 萧承佑被皇上急召入宫,至今还没有消息传来,符泠不禁心中担忧是否出什么事了,还是他的身份没瞒住…… 冒名顶替这样大的罪名,是否会连累她? 符泠丢掉了话本,执了香箸又去拨弄那错金博山炉里的熏香,没留神直对着那丝丝缕缕上浮的烟气闻了一会儿,又呛的咳嗽起来。 “香岚,我想去书房寻世子殿下。”符泠终是坐不住了,自己身家性命系于萧承佑一身,准备出去一探究竟。 夜深风凉,符泠随意挽了泥金帔帛便出了去,谁知那偶色绣花鞋方踏出文韵堂的门槛,视线触及不远处凉亭下被灯烛照亮的玄色身影时,倏地顿住了。 “夫君!”符泠心中又喜又气,忍不住三两步跑上前,“你回来,怎么不知会一声?” 蓦然见符泠如放出笼的雀儿一般扑棱棱飞出来,萧承佑不禁怔了一瞬。 片刻的功夫,符泠白皙的手已攥成拳,在他肩上用力一锤,面前妩媚的眼尾顿时红了:“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符泠到底是女子,即便用了八九成力,打在萧承佑身上也如同被炸毛的小猫挠了一抓般,心底泛起细细密密的痒。 见她这般张牙舞爪的模样,他不禁心神一动,下意识便顺势将符泠拢在了怀中。 耳边断断续续的嗔怪声骤然停了,符泠柔软的身体和他身上清幽的花香一并被收拢在萧承佑宽阔的怀抱中。 她胸膛轻轻起伏着,急促而温热的呼吸毫无保留的打在了他的颈侧,将那一片肌肤撩的泛红。 “我今夜便要走了。”似有些不忍,萧承佑的手臂稍用了些力,像是要将符泠揉进他怀中似的。 又怕伤着她,只一下便放开,抬手揉了揉她垂落的墨发。 “皇上吩咐我下扬州查案。”眼看着符泠眸中浮起惊惶不安,萧承佑忙解释道。 停顿片刻,有些不自然地补充:“我会尽快回来……陪着你。” 即便是这样微小的坦露情感,都让萧承佑心底泛起一阵异样的不适应,他下意识去捕捉符泠的神情,似乎在斟酌着。 然而下一刻,符泠却踮起了脚,柔软的唇瓣倏地覆盖在他唇上。 弥散的清香令萧承佑刹那间恍惚不已,毫无保留地加重了回吻的力度。 宁静的暗夜中,他的心在唇齿厮磨间渐渐融化,变得如一般柔软。 无限的情愫在胸腔中蒸腾发酵,浓重得令他无法承受的情绪几乎快爆裂而出。 他无路可走,只能在这仅剩的吻中缠绵不休,仿佛这夜晚永无尽头似的。 “夫君要保护好自己。”即便知道萧承佑武艺精湛,这样的分别还是让符泠心里泛起些空落落的情绪。 眼看着萧承佑要转过身,符泠忽然叫住他:“夫君。” 扬州繁华多美人,她忍不住朝他寻求确认,以免自己的心绪总如半空中被风吹拂的云一般飘忽不定。 面前萧承佑停下步伐,回头望向她,垂落的眉眼间隐约闪烁着微光,似乎在极力藏匿着什么。 符泠走上前,凑近他耳边。 “你愿意……永远做我的夫君吗?” 她那一瞬间鼓起了勇气,以至于心脏随着起伏不定的颤音而砰砰作响。 这话的意思,他们二人心里都清楚。 做她的夫君,不是名义上的,而是真正的、相守一生的夫君。 心脏像是被什么用力撞了一下,萧承佑极轻微地吸了口气。仿佛骤然跌落进巨大的漩涡之中,四周都是旋转的风暴,他无法靠岸,只能永无止境地耽溺进去。 他的表情依旧沉稳,只是微微闭了闭眼,试图平复那如狂风骤雨般的情感,可睁开眼时,眼底翻涌的情愫却愈发激烈,如潮水般在瞳孔深处涌动着,几乎掩饰不住了。 “我愿意。” 萧承佑的声音很低,若不是二人离得极近,几乎快听不清那破碎的语调。 像在掩饰内心的不安,又似乎在残忍地向她剖白。 什么原则、道德,硬生生从他理智的头脑里挖了出去,留下锐利的伤痕,刺痛而清晰地提醒着他所违背、放弃的一切。 “……都依你。” 第七十三章 泼天的富贵 符泠怔怔望着萧承佑,看见那双黑沉如铁的眸中忽然闪出些许水光,晚风将檐下的影子吹得摇摇晃晃,那一闪而过的泪也如梦中虚晃一荡,只映着符泠的影子,在她心底淡淡留下些印痕,转眼便消散了。 不知为何,看见萧承佑这副模样,符泠心中首先浮起的不是得胜的快意、也没有如蒙大赦的轻松,她只觉得自己的胸腔像涨潮的水被堤坝阻拦,梗塞得厉害,不知名的情绪满的快要溢出来。 这种复杂的感觉,名唤留恋。 “嗯,夫君早些回来。”符泠鼻尖骤然一酸,低下头去。 她知道该放萧承佑走了,却不由自主地想朝他靠近、再靠近一些。 分明他们还未有夫妻之实,符泠却恍然觉得,这偌大的将军府离了萧承佑,仿佛变了模样。 淌到颊边的泪被萧承佑俯身轻轻吻去,下一滴却在他抽身而去的瞬间在眼眶里蓄满,毫无阻拦地沿着面颊滑落到唇缝间。 温热潮湿,又咸又涩。 直到萧承佑离去的身影全然看不见,符泠才恍若从梦中抽离般抬袖擦净了脸。 调整了呼吸,她正要回文韵堂,面前却忽然出现了阿书的身影。 “殿下嘱咐奴才留在府中照顾您。”阿书郑重道,“您的衣食住行皆可在殿下私库中随意取用,切莫苛待了自己,若遇难解之事,便由奴才代为传信,隔日必传达到殿下手中,殿下虽不在府中,也定会为您做主。” 符泠愣了一会儿,眸中神采顿时闪烁起来,有些迟疑道:“殿下……私库?” 萧承佑由她接手的库房中堆满了宫中赏赐,按时还有俸禄充盈,覆盖她衣食住行早绰绰有余,突然提起他私库,符泠不禁心生好奇,问道:“有多少?” 这问话难免图穷匕见,符泠抿了下唇,辩驳道:“我这不是怕,不小心用多了……” “殿下在边疆有些产业,收益颇丰,世子妃不必忧心此事。”阿书面色平静得毫无波澜,“您只要不想着将皇城买下来,其余一应用度,都是负担得起的。” 阿书顿了顿,坦言道:“殿下说,舍不得您受半分委屈。” 话音落下,符泠袖子底下的手紧攥起来,指甲陷进肉里,明晰的疼痛让她清楚知道自己不是在梦中。 “知道了,你退下吧。”符泠佯装不在意,心里已经迫不及待地盘算着,明日出府如何将自己心仪已久的首饰衣衫通通拿下了。 不知是不是泼天富贵迷人眼,与萧承佑分别的伤感已不翼而飞,符泠回文韵堂的脚步忍不住都轻快起来。 翌日,符泠顶着兴奋得一整夜没睡好的黑眼圈,神采奕奕地拉着香岚上街大肆采购了一番。 符泠年少时虽常有出府的机会,可奈何囊中羞涩,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被父亲带着采购一番,纵是如此,那些上好的衣料和香粉也统统落入宁夫人和符欢手中,她只能眼巴巴瞧着,在梦里奢想一番。 而如今,她几乎带着香岚将京畿最繁华的街道整个都逛了个遍,像在补偿过去的自己似的,只要有瞧上眼的便肆无忌惮收入囊中,好生畅快。 阿书只是默默跟在她们身后,毫无存在感似地,默默在账本中记下一笔又一笔,随后抬头浅笑:“世子妃尽兴便是,库房中还绰绰有余。” 直到晌午时分,符泠的唇角都没落下来。 萧承佑既心悦于她,又有把柄拿在她手中,在朝中的权势亦炙手可热,如今只要他真实的身份不为外人所知,这日子过得指定是潇洒快意。 符泠看着堆满马车的金银珠宝、绸缎瓷器,眼都快被这璀璨万千晃花了,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掐着指头盘算起来。 萧承佑不再避讳与她同房,只可惜生下嫡长孙还需等他回来,虽说母亲的病情还算稳定,但她心里仍担忧着,想再快一些…… 说时迟那时快,马车方停在将军府门前,忽的看见一个男子从旁窜出来,将车拦停。 马车夫正要开口叫骂,符泠却认出这男子曾在洪堂药铺见过,便拦了下来:“可是师傅有事唤我?” 那男子看着神情别扭极了,半天才开口:“您亲自去瞧一眼吧,许掌柜她……” 今日不是母亲例行看病的日子,符泠似乎察觉到什么,脸色倏地白了。 “立刻去洪堂药铺。”她吩咐道。 马车疾行穿过繁华的街道,远远地看见洪堂药铺熟悉的牌匾。 昔日门庭若市的药铺,如今大门紧紧锁着,乌鸦在门檐上停歇片刻,被马车惊扰飞走了,异常的冷清中透着一种不详的预兆。 符泠脚步几乎未停,下了马车一路便从后门匆匆闯入许容房间,看见床榻上许容惨白的面色时,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唰”地淌了下来。 “师傅,您怎么了?” 符泠抱着许容,声音都颤得不成样子。 许容身上没有外伤,这副模样便只能是中了毒,连师傅都解不掉的奇毒……恐怕是药石罔医。 符泠强压着心中恐惧,伸出手轻轻理顺了许容鬓角沾着冷汗的、散乱的发。 “你医术精湛,我也不瞒你,我实在是时日无多了。”许容倒是看淡生死的模样,并未显得焦急,垂眸看着符泠半晌,眼底闪过些不舍。 “前些天我向东行游历,发现一处奇山,在这盛夏炎热之地,却终日蒙雪,我好奇踏足其中,竟在一个岩缝中寻到了千金草……” 许容神色平静,像是在讲述他人的故事,又道:“能生长这等奇草之地,想必非同凡响,我便多留了几日,果真发现了无数奇珍,只是……只是我医术不精,到底行差踏错,误食了一株毒草。” 那毒草的毒性瞬间浸透四肢百骸,若不是她持着将千金草给符泠送回来的执念,反复施针强行阻止毒性蔓延,或许都撑不过回京城。 临终前能见到符泠一面,她已然安心知足、别无所求了。 巨大的冲击使符泠的脑海如同闪过一道惊雷,她紧咬着牙,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那毒师傅可以解的对不对,师傅您的医术举世无双,不可能……” 说着,她有些病急乱投医地握住许容的手强行给她把脉。 许容并未抵抗,只是由着符泠折腾了无数次,看着那双淡灰色眸底如破碎的浮冰般一次次蓄满泪,最终吃力地抬起手,在符泠头上摸了摸。 “没用的,傻孩子。”许容唇角似乎浮出了些笑意,“这一生我游历山川、治病救人,并无遗憾。” “唯一亏欠之事……”她声音忽地哽咽了一下,“便是没有早些遇到你,救你于水火之中。” “不过小符泠如今长大了,没有师傅也可以过得很好,也可以保护好自己,对不对?” 符泠动了动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剧烈的悲恸使胸腔像堵了一块巨石,她强压着情绪不在师傅面前崩溃,只有无尽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流一般倾泻不尽。 “师傅……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第七十四章 蛊虫礼物 符泠再也忍不住心中浓重的悲伤,伏在许容床畔痛哭起来。 仔细描摹的妆花被泪水打湿得零散,她那张姣好的面容此刻布满了愁云,剧烈的愧疚感使她整颗心都震颤起来。 “师傅对不起,都怪我……” 符泠泣不成声。 若不是为她寻千金草,师傅也不会身涉险境,不会吃下那株毒草,不会像这般…… 符泠的下唇不知不觉间已被咬出血了,腥甜在唇齿间蔓延,她却浑然不知。 “怎会怪你。”许容眸光划过一丝不忍,定定地望着符泠,似要将她的面容深深镌刻进脑海中,眼底渐渐泛起泪光。 “好孩子……下辈子,师傅护着你。” 许容的声线越来越弱,直至全然消散,那双向来坚定而温柔的眼眸才无力地合上。 余震回荡在符泠的耳畔,她紧紧攥着许容垂落在床边的手,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颊滑落,抽噎的声音堵在喉咙间,剧烈的心痛使她几乎快要窒息。 “走水了!快来人啊!” 倏地,房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符泠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察觉到从屋门底弥漫进来的白烟,隐约能听见烈火燃烧的噼啪作响。 来不及细想,符泠立刻冲至门前,用力一推—— 果然,来时半掩的房门,如今却如同一块烧红的铁板,纹丝不动。 符泠咬着牙,将许容背在身上,随后推开了西面书架后一个狭小的暗门。 这道门只有她和许容知道,沿着暗道可一直通到不远处的街道上。 嘈杂人声和大火渐渐被甩在身后,符泠面颊的眼泪逐渐干涸,灰蒙蒙的眼底只剩下坚定的光,沉静和痛楚徘徊其中。 师傅方撒手人寰,洪堂药铺便起火,门也锁得严实,显然是有人存心要害她的性命。 若房中没有这道暗门,即便她今日有幸没葬身火海之中,师傅的尸身也难以保全。 只是可恨……这洪堂药铺是师傅半生的心血,如今眼看着就要毁了去。 暗道渐渐走到了尽头,符泠推开隐蔽的木板,迎着刺眼的亮光眯着眼望去,只见街道上也是喧闹一片,远远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阮夫人?”看见熟悉的身影,符泠惊愕不已,“你怎会在此?” 自从林清与符欢那场婚事后,符泠再未见过阮氏,也不知她病情如何了。 如今一打眼,她骑着高头大马,昔日柔弱的身姿显得飒爽许多,想必是有好转。 阮氏勒紧缰绳,面露急色:“我先去救火,一会儿与你细说。” 符泠这才发现,街道上,许多林家家丁正在阮氏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搬水救火。 眺眼望去,本以为燃起熊熊大火的药铺方向,如今只有些许白烟,显然未能成势。 符泠忙匆匆跟过去,众人努力下,火很快便被扑灭,绝大部分的药材也都得以保全。 “夫人今日之恩,我定当涌泉相报!”符泠感动不已,朝阮氏郑重道。 “世子妃何必言谢!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阮氏面容似有些羞赧,“我病情初愈,还未来得及登门致谢,谁知便出了这等事……” 说起这场大火,符泠忙问道:“夫人来得这般及时,可是知晓些什么?” 阮氏点点头,叹息道:“我知你二姐与你不对付,怕她为婚宴之事报复于你,便遣人时刻盯着她的动静。” “她平日里终日在府上养胎,今日却频繁出入府邸,我便悄悄带了人跟着她,没想到竟能派上用场。” 闻言,符泠不由得鼻尖发酸,好不容易消退的泪水又在眼眶中打转。 她继承了许容的手艺,方能救阮氏于水火之中,却没想到,今日洪堂药铺又反过来为阮氏所救。 即便师傅已然陨命,她亦会将师傅的仁心传承下去,渡无数人驶过苦厄的海。 符泠垂眸将眼泪憋回去,暗自下定决心。 “来得这样快,我真是小瞧你了。”突然,一道熟悉的女子声线传来。 符泠蓦地回过头,不远处走来的正是符欢。 她闲庭信步地打量着乱作一团的药铺,手无意识地捂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向符泠和阮氏投来高傲的一瞥。 符欢几乎丝毫不掩饰眸中的恶意,仿佛这把火是如小时候般可以轻轻揭过的恶作剧。 然而她却不知,时过境迁,如今宁夫人也罩不住她。 “是你?”符泠心中谋算着,按捺住心绪,走上前道,“二姐,不如借一步说话?” “算你识趣。”符欢鼻子里冷哼一声,得意扬扬随着符泠的脚步入了室内。 门栓“啪嗒”一声锁上。 符欢转过头来,视线倏地与符泠沉甸甸的目光相撞。 那眸底猝了冰似的冷沉,顿时令符欢脊背生寒,笑容僵在了脸上。 符泠信步绕过博古架,低着头神色莫测。 “二姐来药铺做客,我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不如送你些礼物吧。”她声音淡淡的,眼底却腾升着滔天的恨意。 “什么礼物?”看见符泠这般模样,符欢心里也没底,装腔作势道,“这把火不过是意外,你可想清楚了,如今我怀着林大人的骨肉,你若是敢伤我分毫,林大人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符泠置若罔闻,手在那博古架中随意一探,忽然偏头望向符欢,挑唇一笑:“是吗?” 话音方落,符泠手中忽然出现几只蛊虫,深黑而扭曲的蛊虫在她洁白如玉的指尖蜿蜒缠绕着,如同地狱中走出来的鬼魅。 “你、你要做什么?”符欢看着她唇边渗人的冷笑,大惊失色,腿脚都软了下来。 “不过区区一个药铺,何至于此?”眼看着符泠步步紧逼,符欢颤巍巍扶着桌边,失态大叫道,“林大人一定会为我报仇的……呜呜!” 声音的末端被尖锐的哀嚎声刺穿,符泠强硬地将手中蛊虫塞入符欢的嘴里,动作麻利地在她颈侧一揉,那蛊虫便毫无障碍地滑落进她肚子里。 符欢满脸冷汗,几乎是发疯一般挠着自己的脖子,崩溃地试图将蛊虫吐出,却丝毫不起作用。 而符泠只是沉静地站在她对面,冷眼睨着符欢声嘶力竭挣扎的丑态,冷淡的声音居高临下落下来。 “这个礼物,二姐可喜欢?” 第七十五章 罪孽的清算 “呜……呜哇!”符欢激烈地呕吐起来,却丝毫不见那蛊虫的踪迹。 “这蛊虫的滋味,二姐似乎不太享受呢。”符泠厌恶地倒退一步。 “只是让你乖乖听话的一些小玩意罢了,何必如此害怕?”她装作无奈,“不过你若是不乖……不仅你自己会被蚕食得千疮百孔、生不如死,这腹中的胎儿,恐怕也难保了。” “你——” 符欢断是知晓符泠医术精湛,只是未曾料到,从前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卑微庶女,如今竟真能狠下心来、甚至胆大至此敢拿林大人的子嗣相要挟。 “你这个贱人!”符欢情绪彻底崩溃,冲上前便要撕扯符泠,却被她稳稳闪开,自己的脚步踉跄没收稳,跌落在地面。 “你疯了,林大人绝不会放过你的!”符欢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怒骂着。 稚子无辜,符泠下的这蛊虫其实并不会危害到胎儿,可符欢自恃母凭子贵,将这个孩子视做保命符,这般恐吓于她而言有用极了。 “那我便拭目以待了,”符泠神色依旧平静,垂眸望着符欢丧家之犬般的模样,语气中透出些许轻蔑,“林大人膝下子嗣繁盛,不知他是更看重你腹中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还是朝堂上与我夫君的关系?” 符欢愣怔了许久,仿佛看见恶鬼般,她战战兢兢地望着符泠,苍白的嘴唇蠕动:“你到底……想要什么?” “很简单。”符泠从一旁抽屉中拾出笔墨,转眼便写好一份认罪书,“二姐若想安然无恙,在这上签字画押便是。” 符欢看着眼前的认罪书,那上面罗列的罪名如同冰冷的锁链,将她紧紧束缚。一想到那牢狱中的黑暗与折磨,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不……我不能签!”她惊恐地后退,声音中充满了绝望,“这罪名……谋害世子妃,乃是重罪。你的夫君,又在大理寺身居高位,我若是认罪,岂有活路?” 符欢泪眼婆娑,声音颤抖:“我不是故意放火的……小泠,你念在姐妹情分上,饶我这一次吧!” 房间内,只有符欢害怕得颤抖的声音回荡着,符泠清润的指节在认罪书上叩了叩,似乎极为不耐:“你以为,你还有的选吗?” “二姐,你自找的苦头,便自己承受吧。” “对不起……”心知没有转圜余地,符欢脸色全然惨败下去。 她猛地磕了几个头,随即又颤巍巍扯着符泠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真的知道错了!小时候我不该欺负你和你母亲,一切都是我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原谅我最后一次,我发誓,再也不敢了……” 符欢的声音中满是忏悔与哀求,那哭声仿佛撕裂了寂静的空气,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 然而符泠的神色却毫无怜悯,随着哭泣声逐渐减弱,绝望与悲怆如潮水般涌上符欢的心头,她的身形渐渐无力地歪倒,最终像一滩失去生机的烂泥,彻底瘫软在地。 符泠推开门时,那封染血的认罪书已然被她收好。 房间内的一切仿佛都凝固在了这一刻,只留下符欢的悔恨与绝望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那些悲哀求告的话,符泠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她不需要恶人迟来的忏悔。 下人们手脚麻利,穿梭在洪堂药铺的每一个角落。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原本杂乱无章的药铺便被他们收拾得井井有条,整洁如初。 四周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和秩序,仿佛先前的一切纷扰都未曾发生过。 可当目光不经意地扫向师傅常在之处,却望见一片空落落的静谧,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 原本熟稔的陈设,此刻都显得那么冰冷而陌生,符泠怔目望着,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苦涩。 她默然站了半晌,一切都变了。 符泠安排好师傅的后事,又将药铺仔细清点了一番,随即带上千金草,与阮氏告别。 马车驶过街角,立刻转了方向,一刻不停地朝符家去了。 偌大的正厅内鸦雀无声,暮色沉沉掩下来,莹莹烛火映着宁夫人凄惶苍白的神色。 “烦请宁夫人予我母亲自由身。”符泠与之对峙着,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榷之意,“否则这封认罪书立刻便会昭告天下。” “小泠啊,你听我说……”宁夫人咬紧牙关,气得几乎快晕厥过去,却不得不软声相劝,“到底是家丑不外扬,你二姐犯事被捉,对你又有何好处呢?” “岂有此理!这般给她脸做什么?”符成没有耐心,抡圆了胳膊,怒斥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个不孝女!” 符成的巴掌还未落下,符泠身旁的阿书便上前一步,轻而易举便将他胳膊制住。 “保护世子妃安全是我的职责,符大人,得罪了。”阿书面无表情道。 他腰侧明晃晃的佩剑闪烁着骇人的冷光,顿时令符成想起萧承佑回门那日令府中血流成河的场面。 “好,好!你就是这样回报符家的养育之恩的!” 符成气得整张脸涨得通红,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呈口舌之快:“早知如此,我绝不会让你与将军府议亲,一个卑贱婢女生的白眼狼,不如把你赶出府去喂野狗!” “父亲许我议亲,不也是贪图将军府的权势和荣华吗,有何恩情可言?”符泠毫不留情揭穿符成。 “快别说了!你是忘了小欢的把柄在她手上吗?”宁夫人忍不住上前阻拦,却被符成用力甩开。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妒忌成性的女人!”符成怒不可遏,多年的怨气积攒而发,朝宁夫人发泄道,“你自恃出身高门,看不起我这白衣,任性妄为至极!这些年你对付郑氏和符泠的手段,以为我不管,就从不知晓吗?” “你还好意思说!”符成这副嘴脸,更令宁夫人崩溃,她近乎声嘶力竭,“没有我父亲的提携,就凭你这个目不识丁的样子也能混上官职?这符家所有的荣华,还不是通通依仗于我!你有胆纳妾便罢了,还敢置喙我妒忌成性,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谁叫你和你父亲当年贪慕权贵,才能这般轻易叫我给骗了,难道你嫁给我就没存任何私心吗?” “是!这又如何……” 那张认罪书仿佛一根引线,轻而易举便解开了符家表面的和睦,那些在暗处滋生了无数年的不忿、怨念终于在这一刻爆发而出,符泠冷眼看着面前热闹的场面,只觉得异常可笑。 “若是实在不愿也罢。”符泠眉梢微扬,沉声道,“毕竟我和二姐姐妹一场,二姐养尊处优惯了,恐怕不习惯狱中生活,我会嘱咐世子殿下多留心、关照她一二的,宁夫人倒也不必忧心。” 符泠面上是皮笑肉不笑的关切,却暗暗将“关照”二字咬得稍重了些。 窗外是一轮弯钩似的寒月,冷光倾洒在她幽深的眸底,不禁透出一股渗人的寒意,争执不休的场面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顿时熄灭成烬。 第七十六章 她向别人投怀送抱? “小泠,咱们到底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宁夫人彻底卸下了所有的傲气,扬了扬手,下人便将一个古朴木盒呈上来。 “这是你母亲的卖身契,”宁夫人颤抖着手打开,递给符泠,“算我求求你,你拿了它,放过小欢吧。” 往昔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在宁夫人身上已荡然无存,望着符泠的眼眸只剩下无尽的哀求。 她已上了年岁,那气势骤然消失的瞬间,眼尾眉梢颓败的沟壑便异常明显。 符泠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拾起木盒中的纸张。 过了这样漫长的时光,那卖身契的边缘已然打卷泛黄,可就是这样薄薄一张字据,却如同枷锁般束缚了母亲数十年的青春和自由,将她的命运推入这残忍的地狱。 “宁夫人往后若识趣些,我自然也会顾上半分情面,”符泠敛下眸底湿润,沉了沉心神道,“二姐的未来,可都掌握在您手中。” 宁夫人匆忙点头:“是……” 踏出符家门槛,符泠轻步走向马车。几乎在登上车厢前的瞬间,她不由自主地回首,目光落在那块雕刻着岁月痕迹的牌匾上。 刹那间,符泠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怅然—— 承载了她十余年记忆的府邸,她终于能带着母亲彻底离开了。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辘辘的声音渐渐淹没了身后的喧嚣。 符泠抿着唇,目光坚定而决绝。 窗外风景渐远,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些过往的悲伤记忆,如同被车轮碾起的尘埃一般,永远被抛却在身后。 符泠回到将军府时,已是夜幕沉沉,华灯初上。 她急匆匆将千金草熬成药,随即步履匆匆地穿越曲折的回廊。 符泠被灯烛拉长的影子摇曳着掠过灯火阑珊的庭院,仿佛所有的恐惧与不安都被踩碎在脚下。 只要治好母亲的病,便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郑氏住的院落有些偏,遥遥望去,门半掩着,透出微弱的烛光。 符泠推门而入,只见郑氏虚弱地倚在床榻之上。将军府的生活衣食无忧,她的状态似乎比在符家时好些,但面色仍是掩饰不住的苍白,仿佛伶仃吊在枝头的花,正随着秋风渐渐凋零。 “娘亲。”符泠轻声唤道。 “小泠来了?”见符泠贸然闯进来,郑氏也不恼,转头问道,“娘亲给你绣的,好看吗?” 视线触及床榻边那绣了一半的手帕,符泠原本压着的眼泪倏地又在眼眶蓄起,视线模糊得厉害。 “这些活您交给下人做便是,别累着了。”符泠背过身去不经意地将眼泪抹去,随即将药端来。 “娘亲……师傅寻到千金草了。”符泠半跪在床边,紧紧握住郑氏的手,声音颤抖,“娘亲快喝了吧。” 郑氏眸中闪过惊诧之色,由着符泠将她搀起。 随着汤药入喉,郑氏的气息逐渐变得平稳,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红润。 符泠始终焦急地观察着郑氏的反应,随即伸手去探她的脉象,察觉到与往日全然不同的有力的脉搏,她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踏实地落在了地面。 “娘亲,毒解了。”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溢出。 符泠抽噎着抱住郑氏,将下巴抵在她瘦削但坚实的肩膀上,低头嗅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怎么了?”郑氏敏锐地察觉出符泠神情的异样,想起方才她眼底残存的悲恸,似乎猜到什么,“是许神医……出了什么事吗?” “娘亲,师傅她……”符泠再也忍不住,扑进郑氏的怀中抽噎起来。 心底的悲伤断断续续倾吐而出,漫长而寂静的深夜中,唯有这偏僻小院中的一盏灯烛足以安抚人心。 多年来压抑着的委屈和心结在这一刻骤然破溃,仿佛暴雨夜踽踽独行的旅人找到了遮蔽的树荫,符泠在郑氏怀中泣不成声,像个婴儿回到了宁静的摇篮之中,心头所有沉甸甸的悲伤在这一刻都被全然抚平。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的功夫,小院中秋风渐起,黄叶随风打着转,零落成泥。 郑氏床边的那张帕子已绣成了,身体日渐好起来,符泠坐拥萧承佑的私库,生活的亦是自在,直到阿书的消息将平静的日子骤然打破。 “世子殿下在江南破了大案,功勋显赫,不日便会回京。” 闻言,符泠不由得心生雀跃,还未仔细询问,便听见前厅一阵嘈杂的声音,侍从们往来的脚步急切。 香岚从外进来,解释道:“今日是科举放榜,二少爷和三少爷都参加了,老夫人极重视,夫人若是无事,不如一同去前厅候着?” “我这就去。”符泠亦好奇科考的结果,忙随着香岚出了院。 偌大的前厅内人头熙攘,空气却静谧得仿佛凝固下来,只有众人焦急等待的心跳声回荡着。 老夫人坐在上首,往日的威严像是裂了缝,衣袖下的手紧攥着,似在默默祈祷,不时又探头朝外张望。 “怎么办事的,竟这样慢?”老夫人身旁,陈语笑和沈晖并肩而坐,面上满是急切的期待。 陈语笑遣人去催了,又转头朝老夫人笑起来:“晖儿近来读书十分刻苦,又请了京城中最好的夫子来府中教导,定是有望高中的!” 老夫人闻言,忐忑的心情不由得放松了许多,一道期盼起来:“若真能高中,也算光耀门楣了。” 符泠的视线在厅内逡巡片刻,才找到人群中角落里默然端坐的沈重。 许久不见,他的身高似乎又抽条了些,仍是清瘦的,但似乎因着手头宽裕了些,面容上那颓靡的病色少了些许,相比于沈晖那畔的兴致勃勃,他所处的角落算得上极为冷清,与平日里一般无人问津。 去看揭榜的侍从几乎是小跑着回来的,进了正厅朝老夫人行礼,被陈语笑忙拉起来:“快说结果如何啊!” 那侍从抬眼看向陈语笑,面色骤然凝重起来。 “说罢。”老夫人亦催促。 侍从战战兢兢抬头,支吾了片刻道:“府中一人中了……一人没中。” “是不是我儿高中了!”陈语笑激动得快要跳起来。 她平日里苛待沈重,更是为了这秋闱断了他月供,最是知晓那沈重绝无可能高中。 萧承佑安然无恙回京,沈晖平日里散惰,又无望接手将军府,往后仕途定是艰难,这一回陈语笑几乎是孤注一掷,花了压箱底的重金请来最好的夫子,只盼望沈晖中举,他们母子二人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想着,陈语笑心底忍不住腾起兴奋。 然而下一刻,侍从的话却让她满怀憧憬的心刹那间跌落谷底。 “是三少爷,三少爷高中解元,”侍从看着陈语笑的目光踌躇而恐慌,“二少爷……没考上。” 如同晴天霹雳!陈语笑满脸的喜悦霎时僵住了。 “这绝不可能!”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拉着侍从逼问道,“是不是看错了,你这个不长眼睛的奴才!” 陈语笑激愤至极,说着便要抬手打在那侍从身上。 “闹够了没有!” 满府众人都看着,老夫人脸色黑如锅底,怒瞪着陈语笑和沈晖,呵道:“学不如人就罢了,还在这丢人现眼。” “老夫人……这不可能啊,不可能!” 陈语笑淤堵在心,张着口要辩驳,却蓦地吐出一口血来,随即当场昏厥过去。 正厅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众人手忙脚乱地将陈语笑抬了下去,沈晖脸上带着几分不甘与愤怒,瞪了沈重一眼,最终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转眼间,正厅内再次恢复了静默。 符泠的目光朝沈重望去,他得知喜讯后,面上依旧平静着,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抬眸朝她淡淡一笑。 “好重儿,想不到你竟有如此才学。”老夫人虽心中欢喜,声音却也有几分尴尬。 往日里她从未给过沈重什么关注与期望,本以为他不过是今日热闹的陪衬,却没料到他竟夺得了第一。 只是踌躇片刻,老夫人的目光很快充满了慈爱:“一会儿我遣人给你院里送些好东西去,往后若缺什么短什么,尽管与祖母开口。” “谢祖母。”沈重的神情稳重而疏离,只是淡淡道了句谢。 老夫人讪笑一声,又嘘寒问暖一番、夸赞了几句,随即一行人便远远离去了。 “三公子,恭喜啊。”符泠脚步落在后面,绕过院中槐荫当庭,转头朝沈重贺喜。 “谢世子妃好意。”那清脆如玉的声音洒落在沈重耳畔,沈重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头郑重开口,“从前恩情,我……感激不尽。” “都是我应该做的,谈何言谢。”符泠知道自己赌对了,颊边酒窝不自主深了几分。 沈重抬眸,符泠明艳动人的眉眼霎时落入视线,沈重眸中闪过一瞬间的恍惚。 似又回到了那破败的院落中,少女的身影如蝴蝶蹁跹,毫无预兆的闯入彻底打乱了他的生活。 她捂着他的唇命他不许出声时狡黠的目光,他生病卧床不起时耳边轻柔的低语、和她搭在他腕上的柔软得近乎缱卷的指腹…… 似有什么在胸腔里蓬勃发芽,沈重的耳根不知不觉间已染上了晕红。 他下意识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匆急间便要朝符泠跪下:“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您尽管开口,我定赴汤蹈火!” “你先快起来。”符泠没料到他突然的激动,忙低下身搀住沈重,他模样看着清瘦,力气却骇人的大。 沈重执拗不起,符泠一时没拉扯住,倏地没站稳,纠缠之中反被拽着跌了下去。 “我、我不是故意……”沈重浑身绷紧,整个脸都浮上了一层绯红。 片刻的错愕,符泠正要起身,却倏地被一股力扯住,定睛去看,原是方才那一撞间,她盘发的鎏金钗子与沈重腰间玉佩的流苏不小心勾缠在了一起。 人丁寥落的院中不知何时会闯入不速之客,若叫人目睹此番景象,便怎的也解释不清了。 符泠心生焦急,她连忙俯身去解,惊慌间却越解越乱,两个人近乎紧紧倚靠在了一起,呼吸都咫尺相接。 隔着庭院中错落的假山和葳蕤草木,远远看去,便像是符泠被沈重拢在怀中,二人亲密无间。 “香岚!”符泠好容易才解开勾缠之处,慌急地招呼不远处的香岚扶她起来。 可话音方落,一道高大的玄色身影便骤然挡住了视线。 “符泠?” 仰头望去,是萧承佑坚毅冷峻的面容,他寡冷的眉微蹙着,垂眸望着眼前场景。 隐蔽的假山背后,金钗跌落在地,符泠整个身子都跌进沈重怀里,她呼吸急促、眸含水光,凌乱的发丝逸散在颊边,而沈重更是满面溢着红晕,即便不刻意遐想,也难免得知此处正发生着何等荒唐之事。 萧承佑的身形被墨色的大麾笼罩着,可周身凛冽的锋芒却全然散开,那铺天盖地涌来的气势不禁令人胆寒。 他薄唇微动:“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第七十七章 她与沈重并不清白 “夫君!” “大哥!” 符泠和沈重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的,不约而同的糅杂了惊惶,骤然同时停顿,那静默又像含了引人深思的意味,萧承佑本就凌厉的眼神刹那间浮起了阴鸷。 解决江南一案后,他几乎马不停蹄赶往京城,将宋知节贪污受贿牵连的官员名单呈给皇上。 如意料之中,龙颜大悦,萧承佑备受嘉奖,被升任为锦衣卫指挥使,得了职权能够正大光明彻查宋知节亲属一脉的罪行,是深入虎穴揭开太子太傅背后隐秘的绝佳契机。 升官立功,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符泠,匆匆从皇宫述职回府,却打眼便瞧见了这番暧昧旖旎的场景。 纵使他再不愿承认,也无法忽略符泠向沈重投怀送抱的事实。 萧承佑深邃的眉眼微敛,心底瞬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看着符泠微红的面颊,浑身又仿佛如坠冰窟,冷涩之意堵在胸膛,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才离开这些天,她便这般按捺不住,与沈重搅在了一起,甚至急不可耐地躲到假山背后苟且? 她素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想要孩子,是以为只要生下了沈家的血脉,便足以成事? 萧承佑愣怔站在原地,望着符泠的沉黑眸光深切如利刃,复杂难辨的情绪在心中涨潮。 愤怒、嫉妒……亦或是深深的失落与不解。 在扬州的日夜,他无时无刻地挂念着符泠,渡过了无数凶险才得来的功勋,只盼她能为之粲然一笑。 可谁知,符泠给他的,却是这样一份“惊喜”。 “大哥有所不知,世子妃曾于我有恩,今日我高中解元,单独相处是为表感谢。”眼看着萧承佑周身环绕着骇人的怒意,沈重上前一步解释道,“方才之事……不过是误会。” “感谢?”萧承佑唇边淌过一丝寒意,“三弟有事与我说便是,身为兄长,我自会帮忙,何须麻烦你嫂子?” 他声音已是竭力客气,可背后的威压仍落在沈重身上。 “是。”沈重眸中敛着隐忍之意,颔首道,“从前是我做的不对,只希望大哥……莫要迁怒于世子妃。” 说罢,他行了一礼,余光在符泠身上一晃而过,随即退了下去。 空寂的院落只剩下萧承佑和符泠二人对峙而立,秋风浮荡间,满园草木簌簌作响。 “夫君……这真是个误会。”符泠上前一步,抬手拉住萧承佑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他素来是吃她这一套的,符泠仰着头,泛着柔光的淡灰色眼眸盈盈望着萧承佑,悄声道:“好不容易才回来,生这样大的气做什么。” 分明是撒娇的语气,落在萧承佑耳畔,却是她在责怪自己对沈重严厉的质问。 片刻沉默,萧承佑喉结滚动了一下,方平静些许的心绪骤然又被怀疑的火苗点燃,止不住升腾起来。 她这样讨巧娇柔的神情,是为了给沈重求饶吗? 他离开的这些时日里,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他再晚来一阵子,事情是不是就不可遏制…… 符泠却没有察觉萧承佑平静之下的异样,他既未追问与沈重之事,便算是将那解释听进去了。 谁知到会闹出这样的乌龙,左右她问心无愧,符泠心中坦然,歪着头问道:“夫君还未用膳吧,不如到文韵堂一起?” “嗯。”半晌,萧承佑才按下心神。 符泠如今手头上宽裕,便遣香岚到厨房中好生打点了一番,几个厨子都牟足了劲要将自己的手艺展示一番。 许是郑氏的身子已然见好,符泠没了后顾之忧,与萧承佑的相处也变得自然了不少,许是因着这段时日花了萧承佑私库不少银子,符泠的态度也殷勤了些。 “听闻夫君在江南立了功,可没有受什么伤吧?”符泠夹了块桃花酥,随口问道。 “没有。”萧承佑以为符泠想确认自己能否人事,不免呛了一下,沉声补充道,“我很好。” 符泠并未领会他话中深意,“哦”了一声,随即专心品尝起桃花酥来。 方用完晚膳,院外便传来了贺喜的声音,原是萧承佑升官的圣旨传进了府里,霎时间,将军府又热闹起来。 符泠和萧承佑并肩朝外走去,远远看见传话的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圣旨,站在门槛前。 “恭喜世子殿下,擢升官职,荣耀非凡。”太监躬身行礼,眼中闪烁着恭维之意。 萧承佑面色仍是沉静,规矩接旨,太监朝身后挥挥手,流水般的金银珠宝便一箱箱往府里抬,“皇恩浩荡,这些都是赏赐下来的物件。” 宫中的赏赐十分丰厚,符泠折腾了一个时辰才堪堪安顿好,文韵堂的库房已然装不下,便吩咐着腾挪到萧承佑的书房中去。 安顿好一切,深黑天幕中已是月色清微。 书房位置略偏些,四面竹里通幽,松寮隐僻,清爽秋风掠过,惊起一片涛声。 萧承佑独沾在案台边上,高挺的身姿如松柏般清俊,他的视线遥遥穿过窗牖,牵挂在符泠身上,看着她步履轻盈地朝自己走来。 符泠到这个时辰也没说要留下来歇息,萧承佑心底闪过一丝疑虑,但冷静下来的头脑很快将其按捺住了。 符泠说得对,他好不容易才赶回来,没必要因些小事动怒,惹了她的兴致。 她既说与沈重之间是误会,他信了便是,左右他自己的身份也不清白,往后符泠收了心与他琴瑟和鸣便是,无谓纠缠。 然而,眼看着符泠即将离去,萧承佑还是忍不住上前,试探道:“可要备水沐浴?” 时辰这样晚了,以符泠的性子早该耐不住痴缠他……今日为何如此蹊跷? 闻言,符泠脚步微顿。 她再迟钝也听出了萧承佑话中深意,似乎想起什么,她无意识咬着唇,耳根瞬间红了个透彻。 如今没了寻千金草的急迫,符泠再想到圆房之事,心底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 行伍之人力道太甚,她终究是要做些准备,免得被弄伤…… 犹豫踌躇、心绪纠缠之间,符泠却没看到,身旁萧承佑的神色越来越沉。 他眉眼间腾起森然寒意,垂落的黑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汹涌戾气,似乎下一刻便会卷起狂风骤雨。 第七十八章 你的身体属于我 “要不……我还是回文韵堂歇息吧。”符泠思索片刻道。 从秋闱放榜到如今打点好宫中赏赐,她几乎一刻也没好好歇息过,眼下夜深,符泠不由得有些困乏,连看着书房中摇曳的烛光都觉得有些晕沉沉的恍惚。 再者萧承佑回府突然,她既不急着要孩子,不如择日再准备…… 符泠正想着,倏地身旁那烛火“啪嗒”跳动一声,燃尽熄了。 她仓促回过头,视线与黑暗中萧承佑的碰上,倏地心头一惊,脑海中那点困意顿时消隐无踪。 夜色如墨,月光也被浓重的云层遮蔽,偌大的书房霎时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暗色之中,一切都静谧无息。 一步之遥处,是萧承佑孤冷而深邃的身影,他下颌线紧绷着,静默地凝视着符泠。 直到符泠拒绝的话说出口的前一刻,他心底都隐约抱有一丝期待,试图蒙骗自己符泠与沈重毫无关系。 可她不需要他了,这无疑证明了一切。 纵使竭力忽略,萧承佑也无法压抑心底的怒气,他占了沈昭之名,自认亏欠,可沈重哪里比他好? 白日里符泠与沈重拉扯在一处的画面又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回荡着,如烈火灼烧着他残存的理智。 沈重比他年轻,可那般瘦弱的身体能满足符泠吗? 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给她所渴望的依靠吗? 萧承佑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可与之相反的,他那锋利的眉眼却不知何时已缠满了浓重戾气,眸底翻涌着幽暗怒涛,如同暗处窥伺猎物的猛兽。 被这眼神瞧着,符泠只觉得一阵不寒而栗沿着脊椎窜上脑海,浑身都被这肃杀之意吓得软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被萧承佑逼退到书架前,檀木的凉意轻而易举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肌肤,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如同无声的束缚。 二人之间只剩咫尺距离,似乎空气都凝滞起来,符泠头微微后仰地望着萧承佑,莹泛着水润光泽的唇瓣不自主地微张,又惶然咬住,摄人心魄的潋滟。 “我今日真是累了,其实……” 知道萧承佑许是误会了什么,符泠正要将找到千金草一事告诉萧承佑,可倏地,腰上却被萧承佑的大手紧紧一箍。 那几乎凶悍的力道带着她整个人跌进了萧承佑怀里,随后突如其来的吻如暴风雨般攫取了所有呼吸。 萧承佑粗粝的指腹从符泠的面颊碾过,一阵刺刺的麻。 唇瓣间近乎侵略似地辗转厮磨,牙关被径直撬开,极富攻击性地掠夺。 激烈缠吻间,符泠的身子轻而易举便被萧承佑腾空抱起,随即牢牢地被束缚在床榻之上。 他几乎没有刻意用力,可那坚实如铁的手臂和胸膛却将她禁锢,随着他毫无收敛的力气,几乎快要将她碾碎。 急促的呼吸间,头脑渐渐晕眩起来。 整个人像是被高高抛上了云端,光怪陆离的景象打着旋在眼前晃荡。 “夫君……”符泠面颊潮红,湿漉漉的眼神染着微醺的迷醉。 飘逸着书卷香气的房内渐渐被她破碎的娇声填满,暧昧旖旎的哭哼和萧承佑低沉粗重的喘息声糅杂在一起。 “沈重、沈重与我……”狂风骤雨的间隙,符泠试图向萧承佑辩解,可本就颠簸的字句却倏地被打断,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入唇齿间,将辩驳哀告的声音全然阻绝。 萧承佑眉间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鸷,听见符泠破碎的言语,蓦然染上几分悲怆之意。 符泠听见他冷冷开口:“在我床上,也要叫着他的名字吗?” “不、不是……”看着萧承佑眸中盛满的阴翳,符泠哭求不得。 她愈是挣扎,却愈被他当做为沈重守贞的证据,盈盈一握的腰肢被萧承佑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控住,桎梏得逃脱不得。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雨了,秋雨绵绵,淅淅沥沥地打在半掩的窗牖上。 一阵风将窗吹开,泼洒进来的雨水便沿着细窄窗缝,滴滴答答缠绵而落,打湿了凌乱的床榻。 书房外栽了棵栾树,一簇簇细小而稠密的花缀枝头。盛放的黄花如同精巧的小灯笼,风雨一吹便摇曳不止,瑟缩着伶仃坠在枝上,像在颠簸的海浪中攀住桅杆似的。 骤然,天空中一道惊雷劈下,闪烁的白光照亮了半个室内。 小灯笼被骤雨打落地面,无声地翻滚着,随后又被飓风吹到半空中,在云端打着旋浮荡。 “呜……”符泠几乎是下意识带了哭腔,将萧承佑宽阔的肩膀攀得愈紧。 那淡灰色眸中悬而未滴的泪骤然破溃而出,蜿蜒着顺着他结实肌肉的走向淌落,黑暗中那泪痕如一条亮晶晶的小蛇,霎时令萧承佑心生怜悯,动作也渐渐柔缓了下去。 即便心中翻涌的情绪快要冲破胸膛,他还是忍住了下意识的举动,柔和地拭去了符泠眼角的泪。 萧承佑将符泠抱得很紧,几乎快要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沉重的呼吸声打在符泠发烫的肌肤上,渴盼着彻底地将她的身心统统占为己有。 这一刻,萧承佑清楚自己在犯什么错误。 他违背了自己所受的教诲、所秉持的信念,甚至于自己极端厌憎的恶站在了一道。 “夫君……”身下符泠抽噎的声音小了,化成一滩水般柔软,呼吸间夹杂着暧昧欢愉,怯盈盈地向萧承佑求告。 他已然顾不上那么多了。 “你要什么都给你,都可以。”萧承佑声音沙哑,逸散在空气中,低得几乎听不清,“……小泠,别不要我。” 符泠从天空上跌落下来,又被滔天巨浪打进海底。 仿佛置身于火海,浪潮席卷全身,她几乎从未领略过萧承佑这般放肆的一面,像一条在海中濒临溺亡的鱼,心神颤动着,在那汹涌的海浪中越陷越深。 云歇雨收时,天色已蒙蒙破晓了。 符泠本就疲乏的身子显然经不起萧承佑彻夜的抵死折腾,只是下床的动作腿便软得不行。 她芙蕖般明艳的面颊满是潮红,眼尾挂着泪滴,鼻尖也染上了红晕,仿佛靡艳的海棠被暴雨肆意蹂躏过,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萧承佑垂眸凝视了片刻,心底不由得涌起几分愧疚——符泠这身子实在娇弱,他到底是没控住力,险些令她受伤。 “我抱你去沐浴,好不好?”萧承佑俯下身,语气是轻柔的哄劝。 第七十九章 荒唐的痕迹 “嗯……”符泠半阖着眼,有些迷糊地呢喃。 薄薄晨雾从窗棂涌出,带着一缕微光缓缓探进书房。 面前萧承佑的身影逆着光,朝她倾俯下来,抬手将她身上凌乱的衣衫拢好,墨色长发垂落在她颈侧,如微风扫过林稍,肌肤泛起轻微的战栗。 萧承佑由着她慢悠悠地将那藕白的双臂勾缠在他肩背上,随即将她搂住在怀,几乎没怎么用力便将她整个身子稳当当抱在怀中了。 符泠本就困乏,又经历这样一番肆无忌惮的折腾,腾空而起时,脑海中像吃了酒般晕眩迷醉着。 抬眼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萧承佑棱角分明的下颌,符泠呆望了一会儿,抬手点了点:“……扎人。” 萧承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他的胡茬。 从江南回来一路刻不容缓,入府又紧接着看见她与沈重那番模样,他来不及整理,许是方才动作激烈时无意间扎到了她,反倒叫符泠记在心里。 “记着了。”萧承佑有些无奈,眼看着怀中之人不耐烦被他一路抱着,那双腿也开始悬空晃荡起来,他又低下头,指尖在符泠颊边轻抚了下,“别动……乖些。” 浴室里雾气弥漫,符泠几乎是半点力气也不剩了,懒洋洋靠在浴桶中,由着萧承佑摆弄梳洗。 萧承佑在战场上雷厉风行惯了,好一阵子才适应这样轻柔的动作。 像是在侍弄一件珍贵的瓷器,那清瘦的骨节如琉璃杯一般易碎,萧承佑的呼吸都不自主地放轻。 符泠柔腻如玉的肌肤上满是动人的痕迹,大腿内侧被掐得用力了,浮起些许淤青,她肤色白皙,那遍布全身的交叠的红痕便被衬得格外显眼。 萧承佑默不作声地在柜中找出药膏,倾身为她细细擦拭,低敛的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曾极力回避的错误,如今这样明晃晃地袒露在他面前,令他的罪行无处遁藏——无论符泠与沈重是何等关系,他都不该碰她的。 兄弟阋墙是他最不齿、憎恨的行径,甚至与他复仇的信念背道而驰,可萧承佑却只觉得有一种冲破桎梏的欢愉爆裂地充斥着他的胸膛。 犯错让他觉得自己正在活着,有勇气直视自己的欲望,而不是被复仇的枷锁捆绑的傀儡。 被这朦胧水汽蒸腾着,符泠的头昏沉沉地枕着臂弯,快要迷蒙入睡。 她面若桃夭,浮出水面的那一截脖颈瓷白而青涩。 娇艳欲滴的眉眼盛着皎洁的微光,纤长的睫羽在面颊上投落淡淡的阴影,颊边那道若隐若现的酒窝不笑时只有浅浅的痕,落在那精致如工笔勾勒的红唇边,冷艳而柔靡。 她是那样脆弱,如悬崖边执固执生长的野草,渺小又青翠。 那具娇小的身体里仿佛裹挟着燃不尽的生命的热浪,只是随手撒下的一点微光,便足以照耀他漫长而了无生趣的暗夜,即便是虚与委蛇的神情,在他心中都无比动人。 他当真是无药可救了。 晨露湿润的气息裹着符泠身上馥郁的香气涌入鼻尖,萧承佑指腹缓缓拂过她身上每一处狼藉的痕迹,从颈侧细密的吻痕一直到脚踝边被紧握的淤青,无一不是他恶劣的作品。 他不可遏制地回想起符泠动情时柔媚欲滴的模样,刹那间,心底仿佛生长出潮湿的苔藓,阴暗的情绪不可遏制地滋生起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符泠与他,不过是苦涩的海中同舟共济之人,颤巍巍掌着桅杆。 他没有办法带符泠上岸,但将她拉下水总是可以的。 他可以拥有符泠。 片刻的出神,萧承佑的力道不禁重了些,符泠的脚腕骤然吃痛,下意识踢在他胸膛上。 湿漉漉的一撞,萧承佑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几乎没有犹豫,他反手将符泠的脚腕握住,另一只手随即覆在她后颈上,半强迫地落下一个吻。 符泠被惊醒,呜咽着回应他,萧承佑轻柔而确然地啮咬她柔软的唇瓣,缠绵间力道逐渐加深。 直到浴桶中水温渐凉,萧承佑才放开符泠,抱着她安然入睡。 柔软馨香在怀,十数年间,他几乎从未睡过这样安稳的一觉。 符泠睁开眼时,已然天光大亮。 不远处案前是萧承佑颀长的身姿,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倾洒在他玄色锦袍之上,奢靡的金线云纹闪烁着熠熠的辉光,他的窄腰被玉带一丝不苟地束起,挥墨的大手中持着的正是符泠送给他的那支笔。 稳重矜傲,仿佛昨夜的荒唐无度不过是一场幻梦。 符泠忍不住揉了揉眼,抬手撩起床幔时,胳膊还是软得发酸。 “醒了?”萧承佑转回身,柔和的眉眼带了几分愧疚,“若是累就再歇会儿,我遣人把午膳送进来。” “不必麻烦。”符泠接过萧承佑递来的温茶,小口啜饮尽,忽然想起什么,“夫君不去任职吗?” 萧承佑的神色沉郁了一瞬,但很快调整好,答道:“这几日不过是些交接工作,调任没那么快。” “哦,”符泠似懂非懂点点头,忽然加重语气,补充道,“我只是问问……不是在赶你走。” 昨夜萧承佑那荒唐劲令她心有余悸,想起来又忍不住嗔怪:“我与三公子不是你想的那般!” 符泠垂了下床,怒气冲冲瞪着萧承佑,“混蛋”二字碍着矜持才没有脱口而出。 闻言,萧承佑的喉结迅速滚动了一下。 昨夜那冲动又疑神疑鬼的模样令他自己都嗤之以鼻,今日问了阿书话,才得知符泠寻到千金草一事,顿觉是误会了她,不禁歉疚于心。 “是为夫错了。”沉默片刻,萧承佑语气不自主添了几分宠溺,“想要什么,都依你。” “我才不要你的——”符泠在气头上,话到一半又顿住了,“给我母亲买栋宅子。” 她脸颊泛着柔光,眼尾眉梢皆是骄纵之意,眸光似比春日还亮:“要好的、大的,依山傍水,足征市隐。” 京畿地价昂贵,符泠自觉有些过分了,但仍不落气势,声音清脆:“我不与你商量的。” “城南漪澜园好吗?京城在卖的最大的宅子,引水于础山,园址在你师傅的药铺附近,也方便走动。” 萧承佑望着符泠这副模样,只觉得喜欢得紧,忍不住伸手抚平她那微微蹙起的眉心:“还有什么?想起来,就与我说。” 第八十章 我爱你 符泠没想到萧承佑出手这般大方,当即一口咬定:“好啊。” 说着,她又抬眼轻瞥了萧承佑一眼,生怕他反悔似的,思索片刻道:“其他的……先欠着,等我想到了与你说。” “嗯。”萧承佑只是安然伫立在床边,微垂的眉眼匿着柔光,“都依你。” 炽碎的光芒透过窗棂筛进书房内,他那墨色眸底也仿佛倒映着斑驳光影,仿佛蕴藏着无数淡金色的星辰。 书房内燃着淡淡的熏香,松竹的幽然冷息萦绕鼻尖,霎时令符泠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那冷香侵袭时裹挟的汹涌炙热,不由得面颊一红。 萧承佑虽不是她真正的夫君,但为人也算大方识趣。 昨夜虽力道骇人,但他照顾得仔细,倒也不像她想象中那般受折磨,反倒是…… 符泠抿了下唇,将思绪打断,正想着往后要与他约法三章过日子,忽的面前萧承佑俯下身来,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小泠。”他半跪在床榻边,面容被飘逸的床幔遮挡了些,凌厉冷肃的眉眼此刻也显得温和。 虽看不出情绪起伏,可那一丝不苟的鎏金领口边,从耳根到颈侧一片都升起绯色。 似乎察觉到什么,符泠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潋滟的眸中含着一汪春水,声音下意识地轻了:“……嗯?” “我……”萧承佑深邃的眸色渐深,似乎竭力控制着翻涌的情愫,却掩不住近乎喷薄而出的灼热,几乎快将人烫伤。 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然而迟疑片刻,低沉的嗓音轻轻落在符泠耳畔,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 “我爱你。” 仿佛被炙热的海浪抛到半空中,符泠怔怔望着萧承佑的眼眸,呼吸骤然一滞。 刹那间,他那素来沉稳的外表仿佛裂了一道缝,如同火山骤然喷发,逸散出的磅礴情绪几乎令她承受不住。 压抑、孤绝、炙热…… 剧烈的心跳敲打着胸膛,符泠只觉得自己仿佛浮在云端,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变得不真实。 然而下一刻,她便被萧承佑拢进了怀中,些微粗粝的大掌抚上她的颊边,随即倾覆下来。 他指腹是微凉的,熟悉的清冽气息如一张大网,将她安稳地承托住。 粗重的呼吸吹拂在符泠耳垂下方的皮肤上,战栗沿着单薄的肌肤蔓延全身,满身血液都无法控制地燃烧起来。 下一刻,炽烈的吻缠绵落于唇瓣之上。 辗转流连,仿佛至死纠缠不休。 符泠眸光颤动着,抬起胳膊回抱住了萧承佑,轻轻回应着他的吻。 萧承佑下意识将她搂得更紧,二人贴得太近了,心跳声都仿佛交织在了一起。 “别离开我……好不好?” 萧承佑声音沙哑。 他睫毛不受控制地颤动着,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眼底闪烁的泪光。 不知纠缠了多久,符泠才喘息着抽身,白皙手指攥住萧承佑的前襟,盈盈抬眸望向他。 “都说了昨日是误会。”她以为萧承佑还在为沈重那事忧心,郑重道,“你是我的夫君,我心里自然只有你一个人。” 话音落下,萧承佑眉眼间阴翳却未散去,反倒愈发幽深。 他迫切地想知道符泠对他的感情,可话到唇边却消隐了。 他清楚符泠并非情深之人,她像是随风蹁跹的蝴蝶,美艳的外表极具欺骗性,引诱着人在花丛中迷失。 可她又是单纯的、脆弱的,金丝的牢笼会折断她的翅膀,太过炽烈的情感也只会将她灼伤。 萧承佑亦清楚,自己背负的仇恨是何等危险而黑暗,他决不会令符泠涉足险境,更别提奢求永远的承诺。 如果他的纵容和庇护能令蝴蝶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一会儿,哪怕稍纵即逝,也足以安慰。 萧承佑低下头,不知沉默了多久,忽然问道:“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会与我在一起吗?” 那语气太过悲凉,其下浓浓的绝望之意几乎瞬间击中了符泠的心脏。 脑海中像是闪过一道惊雷,刹那间空白一片,随即不可遏制地翻腾起来。 过去的年月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在萧承佑身上留下这般深刻的痕迹? 他身上的那些伤、眼底挥之不去的深沉寒意,萧承佑几乎从未主动与她提起过。 他所说的“离开”和“不论发生什么”,又是何意? 符泠的胸腔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呼吸不畅,眉心微蹙起来。 理智在脑海中回荡,萧承佑是个体贴尽责的好丈夫、前途无量的好世子,若不出意外,未来便会主掌将军府,成为她孩子的好父亲。 然而过去多年战战兢兢生活养成的直觉却告诉她,看似平静的海面下似乎潜藏着什么她无法触碰的秘密,恐怖、危险……她无力抵抗。 符泠想向萧承佑露出往日一般妩媚的笑容,可此刻唇边却是乏力,方修养好的精神绷紧如弦,此刻也有些昏沉。 “夫君……我头有些晕。”她的颊边恰到好处地浮起微红,眼神也逐渐迷离。 只是刹那的功夫,萧承佑眼底那片波涛便沉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心疼和怜惜之意。 “再休息一会儿。”他扶着符泠躺下,仔细掖好被角,看着符泠像小鹿一样眨巴着的眼睛,唇角不自主浮起浅笑,安抚道,“在我这里,没人会打扰你。” 书房的床榻不比文韵堂的柔软,可符泠周身都陷在萧承佑熟悉的气息之中,浑身仿佛被柔软的温水抵挡而过,心绪渐渐平稳下来。 萧承佑定定地凝视着符泠,随即准备为她落下床幔遮光,还未起身,衣袖却被符泠探出被子的指尖扯了扯,被迫俯下身去。 “夫君。”符泠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抬起头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她的声音很软,带着微酣的鼻音,如梦似幻地从萧承佑心底淌过。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第八十一章 仗势救人 符泠的吻很轻,像一只雀儿啄着悬崖边的野花,可余韵却是悠然绵长的。 如同沙漠中疲乏干渴的行人尝到一缕甘醇的清泉,萧承佑的整颗心倏地往下一坠,随即俯首衔住了她的唇。 温存流连,不染任何情欲的吻。 窗外天光大亮,炽烈的金色日光涂满了整个书房,时间仿佛漫长得永无尽头。 城南的漪澜园很快收拾重整好,郑氏体内毒素解了,身子骨在符泠细致妥帖的照顾下也调养得与常人一般无二。 符泠作为许容唯一的传人接手了洪堂药铺,今日新业务开张,她便带着郑氏一道乘了辆简朴的马车过去。 还未走进,便瞧见药铺四周围满了人,将马车围得水泄不通。 提着鸡蛋篮子的大娘吆喝声最高:“符掌柜,您帮我瞧瞧,这胳膊扭了之后总是使不上力……” “咳咳,符掌柜!”伴随着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一个老汉上前,“前些天下雨我染了风寒,喘不上气……” 老汉周围人闻言,皆作鸟兽散,恰好给符泠让出一道路。 “我今日一直在此,不必着急。”符泠接过香岚递过来的账册,穿过一排排高大的货架,打量着新到的药材。 视线落在许容常在的位子上,符泠心中叹了口气,随即将带来的鬼工球悬挂在边上。 做鬼工球的手艺最初是许容教给她的,如今挂在此处,也算缅怀。 “姐姐,这个东西好漂亮啊,是姐姐自己做的吗?”柜台边,一个小女孩踮着脚往里瞧。 她打扮得干净精致,胳膊上贴着厚厚的膏药,满眼却盛着亮光。 “是啊,若是喜欢,下次来我做个送给你。”符泠见了心里喜欢得紧,俯下身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但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小女孩高兴得快跳起来,用力点了点头:“我一定乖乖听话,好好看病!” “乖。”符泠笑起来,一旁衣衫褴褛的妇人匆匆挤上前来,陪笑道,“小孩贪玩,给掌柜的添麻烦了。” “无妨,随香岚去抓药吧。”符泠道。 师傅医者仁心,药铺常年接待许多贫苦病人的疑难杂症,符泠手头上宽裕,便只维系着药铺基本的生计,将价格又压了一番。 她医术精湛,不过多时,这洪堂药铺新掌柜的名声般流传在外,每日慕名而来者无数。 符泠也不得已忙起招揽人手、稳定秩序的工作,加上收纳采买,一整日下来几乎脚不离地。 两个时辰转瞬即逝,符泠总算抽出空档,一边掏出帕子擦拭着额角的薄汗,一边推开郑氏休息的房门。 “娘亲,香岚说漪澜园中您的院子都打点好了,咱们一会儿直接过去——” 符泠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方才还影影绰绰浮动着人影的房间内,如今空荡无人。 “娘亲?”符泠心头骤然一紧,忙追出去寻。 药铺内四处人头攒动,她慌急地在人群中穿梭着,却始终不见郑氏的身影。 浑身血液霎时全往头顶冲去,符泠急得快哭了出来。 倏地,她手背落下了一片凉意。 “方才去外面透了透气。”郑氏不知何时出现在符泠身边,将她的手握住,轻轻拍了拍。“让你担心了。” “娘亲没事就好!”符泠见郑氏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可郑氏的手却凉得吓人,定睛一看,脸色也苍白得厉害。 符泠有些疑惑:“方才发生了什么吗?” 闻言,郑氏眉间霎时闪过一片阴影,语速很快:“没什么。” 符泠隐约觉得不对,回头朝郑氏来时的方向望去。 药铺门口,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身影蓦然映入眼帘. 微风从街角席卷而来,掀开了他额前凌乱的长发,深邃眼窝中赫然是一双淡灰色的眼眸,散发着如同冰湖底沉静的光。 “小泠,看什么呢?”郑氏的身子挡住了符泠的视线,只是一个恍神的功夫,那道身影便彻底消失在了人群中。 符泠按捺下心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夫人,您快来瞧瞧!”倏地,香岚步履匆匆跑过来,眉头紧皱,“方才我正抓药,忽然外面有个人翻墙过来,鲜血淋漓的……” 符泠点点头,朝郑氏道:“我先去看看,母亲你回屋歇着吧。” 说罢,她随着香岚指的方向匆匆赶过去。 还未走到药房,空气中便闻见一股浓郁的血腥气,隐约还能听见低低的哀嚎声。 符泠推开门,药房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男子身影立刻落入视线。 他穿了一身夜行衣,浑身浴血,腹部受了极重的伤,鲜血汩汩涌出,若不及时救治,恐怕要命绝于此。 “救……救我。”瞥见人影,那男子哀声求救,似动了气,又吐出一口血来,随即昏迷不醒。 “去将纱布和金疮药拿来。”符泠吩咐道。 “此人来路不明,夫人千万小心。”香岚捏了把汗,低声劝道。 “无妨,行医者救病治人,不看来历。”符泠迅速检查了那男子的伤口,思忖片刻又道,“再说了,我夫君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使,什么危险摆不平?” 这话不免带了恃宠而骄的意味,符泠手中动作不停,耳根却泛起薄薄的微红。 香岚将纱布递过来,笑道:“这世道能有夫人这般仗势救人者,真是难得。” 那男子的伤口包扎好,很快便转醒了,只是唇还有些失血的苍白。 他似乎有些不安,低低行了一礼,从怀中掏出一大锭银子搁在身旁案台上:“我身上只有这些,多谢姑娘。” 未等符泠回话,男子转身便一跃而起,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后墙背面。 “这样就走了?”香岚有些忧心,给符泠递上手帕擦拭额角的薄汗,“他瞧着行踪诡谲,咱们不会招惹上什么事端吧?” “到时候就知道了。”符泠喝了口茶安神,吩咐道,“药铺打点的差不多就可以关门了,我带娘亲到漪澜园转转,看看有什么需要添补的东西。” 说着,她径直往外走去,快走到门口时,突然听见不远处街道上一阵骚动,聚集的人群如惊弓之鸟般迅速散开。 一片嘈杂中,符泠听见人群的惊呼。 “快跑啊,东厂的人来了!” 第八十二章 小神仙和疯狗 符泠和香岚对视一眼,正要将药铺门关上,却见不远处数匹骏马疾驰而来,瞬间将整条街围堵得水泄不通。 打头的太监吆喝的声音很长:“东厂查案,所有人退避!” 符泠眉心微皱,大抵猜出是与方才那受伤男人有关。 很快,街道正中央乔植翻身下马,不知所为何事,那张平日里徜着和蔼假笑的脸此刻也板了起来。 乔植大踏步走来,目光瞥见药铺中的符泠,倏地一顿。 “世子妃?”他声音很低,几乎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随意挥了挥手,四周随行的太监立刻清理出一片清净。 “不知厂公大驾光临,所为何事?”符泠沉了沉气,扬起笑应对。 不知是不是错觉,乔植的视线落在她微挑的酒窝上时,眸中神色又沉了几分。 “缉拿逃犯。”乔植的声音斩钉截铁,“东厂之人重伤了他,沿着血迹查到了这条街,正巧,这药铺是街上唯一一个。” “是吗?”符泠不以为意,“那还真是巧。” 即便萧承佑没有刻意将朝堂之事告知于她,数次和乔植会面也容易看出,他们二人并不是什么和睦的盟友,反倒针锋相对得厉害。 符泠虽不知方才那男子缘何得罪了乔植,令他如此动怒,但牵扯了东厂,还是告知萧承佑让他决定为好。 “我劝你别跟我装傻!”倏地,乔植上前一步,将符泠抵在药柜前。 他声音沉郁,带着隐约的威胁之意:“若不是你身为世子妃,我今日就算拆了这个药铺、掘地三尺也不为过。” “厂公大人威风。”符泠丝毫不惧,仰起头看他,“可谁叫我是世子妃呢?” 她眼神真诚,笑意也挂在唇角,可乔植却无端听出一种讽刺的意味。 他执掌东厂这么多年,世人无非是畏惧他、奚嘲他,却从未有过这般女子,顶着一副温柔无害的面庞强硬地与他对着干。 若符泠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家的庶女,他动动手指便可以捏死,可“世子妃”三个字却如一座大山落在他的头上,令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如今萧承佑深得帝心,数次将他压得喘不过来气,如今又调任锦衣卫,若此时与世子妃交恶,往后他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想不明白萧承佑是使了何种手段,面对当今这个连他都难以应付的、喜怒无常的圣上,几乎处处都滴水不漏,仿佛与之常年打过交道似的,但乔植清楚这不可能。 可今日这罪犯实在重要,掌控天下情报的军机阁是皇帝心头大患,他筹谋数月才终于成功截住那暗探,这是立功最好的机会…… 乔植怒不可遏,攥成拳的手重重捶在柜台上,浑身愠火翻涌而出。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以为我不敢查你吗?” 他丝毫没有收敛力道,柜台骤然被撞得“砰”的一响,药材稀稀落落地掉下来。 那被符泠挂在架子上的鬼工球也随之跌落,摔在地面发出清脆响声。 乔植这般模样着实将符泠吓了一跳,匆忙抬眼观察他的反应,却见那眸中滔天的怒火倏地变了样。 “这东西是哪来的?”他问道。 符泠一时语塞,可乔植却毫不犹豫地逼身向前,语气几乎将人吓得腿软:“我问你这东西是哪来的!” 门外候着的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符泠鬓边不可遏制地渗出了冷汗,正准备敷衍过去,突然却看见身后那药柜底下钻出来一个小女孩的身影。 “坏人,你放开姐姐!”一直躲藏着的小女孩再也忍不住,顾不上胳膊缠绕的药贴,小手用力地打在乔植身上。 符泠心中大惊,正要捂住小女孩的嘴,那清脆的童音却从指缝中露了出来:“这是姐姐自己做的,她还说要送我一个呢!” 小女孩心疼地捡起地上的鬼工球,看见被摔坏的一角,心疼得眼里霎时泛起泪光:“坏人、你这个大坏蛋!” 门外的太监立刻冲上前来,要将小女孩擒住,可乔植却立刻抬手制止,由着那小女孩缠着他打来打去。 这模样太过反常,符泠有些怯怯地抬眼看向他。 错愕、费解、狂热…… 极为复杂的情绪在乔植眼中交织闪烁着,不知过了多久,他那双唇才微微动了动。 “那人……是你?” 乔植的声音格外的轻,微微颤抖,像是冬天落在林稍的一片雪花。 模糊得快要记不清的往事骤然闯入他的脑海中。 深山、大雪,濒死的自己和伸到面前的、笼罩着救世主光晕的柔软的手。 那时他家贫苦寒,被父母以两筐碳的价格卖给了个老太监。 老太监看中他样貌瑰丽,将他净了身后准备卖给达官贵人享受,他连夜挣扎着从老太监的魔掌中逃出,却发起了高烧昏厥在茫茫雪地里。 女孩的援助之手从天而降时,他还以为自己肉身陨灭、魂魄飞升了。 那时她医术还不精湛,缝伤口时粗糙的手法痛得他欲仙欲死,哀嚎不止。 “这个送给你吧,不哭了。” 女孩胡乱抹掉他脸上泪痕,不太情愿地从随身的竹篮里掏出个鬼工球递过来,语气认真地嘱咐:“苟富贵,勿相忘。” 他懵懂地接下鬼工球,还未来得及询问女孩的名字,便看她身影已然消失在远处,只有淡淡的回声拂在耳畔。 “唉,该怎么跟师傅交代呢?” “就说路上遇到个疯狗,把鬼工球抢走了!” “不行,师傅肯定不信,再编一个……” 记忆的碎片扑面而来,如同涨潮的浪,几乎快要将乔植淹没。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符泠娇俏的面庞,淡灰色的眼眸渐渐和回忆重叠,那方才还气得他火冒三丈之人,如今正警惕地盯着他。 像在盯一只疯狗。 第八十三章 骗你的哦 乔植愣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 自己苦苦找寻了这么多年的救命恩人,居然早已在他身边这样之久,而他却愚钝至此,从未察觉。 不知多少个日夜,他总在幻想那女孩长大后的模样,他本以为她会是个温柔又善良的女子,才会有那令人心驰神往的温柔芬芳。 可如今转念一想,那时东厂式微、宦官备受歧视,除了符泠这般女子,谁敢救一个快死了的阉人呢? 乔植转过头,朝不远处守卫的东厂众人比了个撤退的手势,很快四周便陷入了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你若不愿,就不查了。”乔植俯下身,捡起那枚鬼工球捧在手心,细细拭去其上沾染的灰尘。 他凌厉的目光恍然变得柔和起来,拂过那鬼工球的手指也似乎隐隐颤动着。 “……谢厂公大人体恤。”符泠不知他这番阴晴不定,卖的是什么关子,看向他的眼神依旧带着些许戒备。 然而对面的乔植却蓦然垂下眼睫,落在阴影中的眉眼糅杂着几分罕见的脆弱。 “对不起。”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将拂拭干净的鬼工球递还给符泠,默然片刻,问道,“方才……吓到你了吧?” 符泠惊愕地咬着唇,似乎惊讶于“对不起”三个字是从乔植口中说出来的。 她下意识觉得他态度的转变与这鬼工球有关,可她救过的人太多,送了鬼工球的人也不少,愣是没有回想起来与他有过什么前缘。 见符泠这般模样,乔植哑然自嘲地笑了一声:“无妨,不记得我也好。” 话音方落,却见符泠凝眉认真地看着他,半晌,才试探地开口:“苟富贵,勿相忘?” 乔植轻笑了一声:“嗯。” 不等符泠回答,他又撇过头去,似乎羞赧于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景下与符泠相认,耳畔泛起隐约的微红。 记忆里那个爱哭又怕疼的、雪地里奄奄一息的小太监模样,与如今面前雷厉风行的东厂厂公的面容重叠在一起,符泠心中满是震惊。 东厂虽近些天被萧承佑打压得厉害,但根基深厚、势力遍野。 这岂止是富贵,简直是泼天的富贵。 “我今日出行急,身上没带什么东西。”乔植眉心微蹙,在身上翻找了一阵,从那携带满身的利器中翻找出一个玉牌,递给符泠,“这个你先收下,若遇到什么麻烦事,尽管来找我。” 符泠点点头,接过玉牌收好,随即扬起笑意:“那就谢过厂公大人了。” 乔植看着符泠颊边如初月般升起的那一轮酒窝,半晌没说出话来。 从前他只觉得符泠这笑虚假得厉害,如今却恍然,他厌恶于这假笑,是因为与自己太像了。 明面上奉承迎合,背地里宁折不弯。 “不必言谢,倒是我……欠你恩情在先。” 乔植深深看了符泠一眼,随后转身迈步离开了药铺。 东厂一行使街上众人都闭门不出,符泠迅速关了铺子,带郑氏前往不远处的漪澜苑安顿。 等回到文韵堂时,已是暮色沉沉。 欲坠的夕阳悬在玉兰枝头,天边的云也被涂抹上橙红颜色,幽然如梦。 穿过幽折曲径,开满茑萝的花架之下,萧承佑长身玉立。 月白色长衫的衣袂迎风缱卷,银线绣的云纹仿佛流动的星河,熠熠闪烁着光辉。 “怎么这样晚才回来?”萧承佑拢住朝他奔来的符泠,凌厉的眉眼流淌着温和情意。 符泠将头埋在萧承佑肩上,冷冽气息将她全然包裹住,每一寸惶然和不安都被妥帖地熨烫好。 萧承佑由着符泠在他怀中耽溺,听见她鼻息间哼哼了几声,似有不满。 “本来要关门的,谁知赶上东厂查案,耽误了些时辰。” 说话间,符泠的呼吸倾洒在萧承佑脖颈处,激起一片温热的战栗。 “东厂办案查到你头上去了?”萧承佑寡冷的眉梢微挑,眸色骤然沉下来。 刹那间,他周身阴鸷的气息翻涌而泄,冷得符泠心头发怵,她站直了身子,思忖片刻。 “好像是查个受伤的暗探。”符泠试探着询问,“夫君知道这回事吗?” “刚才听说,不知他去你那儿了。”面前,萧承佑沉郁的神色似乎闪动了片刻。 他眉眼间覆了层阴翳,喉结滚了下,半晌才问:“东厂找到人了吗?乔植……可有伤着你?” “都没有。”符泠摇了摇头,看见萧承佑似松懈了口气,便也放下心来。 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放在袖口中的玉牌,踌躇了半晌,还是没有说与萧承佑听。 萧承佑眸中闪过一瞬间的狐疑,但很快平息下来,摸了摸符泠的头,安抚道:“那就好,若他再寻衅于你,尽管说给我。” “嗯。”符泠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夫君与我一道去用膳吧。” 小厨房许是被萧承佑打点过,晚膳几乎都是她喜欢的饭菜,符泠忙了一整天,不免胃口大开。 萧承佑面对满桌甜食倒是没什么兴致,只在一旁默默为符泠斟了些梅子酒,骨节分明的手举着琉璃杯递过来。 符泠一饮而尽,歪着头看他,萧承佑解释道:“你不胜酒力,我便让厨房将那些烈性的酒统统撤了。” “夫君你真好。”符泠笑着接过,饮至半酣,便觉得有些燥热。叫香岚推开窗还不够,便提着裙摆跑到院中去。 四周都被萧承佑打点过,寂静的院落中不见下人的踪迹,唯有漫天星辰透过墨黑的天幕闪烁着莹莹微光。 “过来呀。”符泠坐在院中秋千上,朝萧承佑招手,隐约瞥见他唇边清浅的笑意。 身子腾空而起,她脑海中晃荡着微醺的醉意,只觉得自己轻盈得像是要跃出林间的鸟儿,愈发来了兴致,催着萧承佑:“再高些!” 萧承佑自觉轻易能护住符泠,便由着她闹腾。 不一会儿,秋千高高扬起的刹那,却听见她柔软的声音:“慢点,头晕啦!” 萧承佑倏地一惊,手中立刻收住了力,秋千晃荡着飘下来,他忙俯身去看符泠的状态。 然而下一刻,却见符泠悠然转过身来,胳膊环住他的脖颈。 如梦似幻的、轻盈的吻落在唇瓣之上。 “骗你的哦。” 第八十四章 沈昭回来了 萧承佑的手不自主地落在符泠的后颈上,将她朝自己拉近,直到整个人陷入他的怀里。 符泠的唇齿间还荡漾着甜软的梅子酒香气,仿佛整个人轻飘飘跌进了柔软花丛之中,周身氤氲着缠绵的香气,令人无法自控地陷入柔软编织的大网中。 符泠本只想逗逗萧承佑,谁知他贪得无厌,她近乎喘不过来气时才将她松开。 澄澈的月光洒落在院中,她脸颊的晕红被柔光照耀得朦胧似雾。 “小混蛋。”萧承佑轻声斥责,将她鬓间凌乱的碎发拢到耳后,“夜深风重,我抱你回屋可好?” “嗯。”符泠乐得自在,环着萧承佑的胳膊搂紧了些,随即身子被整个抱起来。 萧承佑动作实在太稳,符泠便松了力气,指尖如一条灵活的小鱼,从他的胸膛轻轻抚过,又勾到束着他精瘦腰间的鞶革上。 紧接着,不安分地往下滑去。 “还在外面……别闹。”萧承佑浑身肌肉绷紧了一瞬,腾出手制止了她出格的举动。 他这副严肃古板的模样,反倒令符泠起了恶劣的兴致,指尖偏要躲着他的桎梏,四处游走点火。 倏地,她腕上的镯子无意间磕碰到了萧承佑腰间束的玉佩,泠泠一声脆响,清晰地荡在静谧无声的夜色中。 “这玉佩你每天都带在身上。”符泠信口说道,却见萧承佑深沉的眉眼淌过冷肃之意。 他沉默了许久,脚步却未停顿,低声道:“这是沈昭临死前交给我的。” “……哦。”符泠自觉说错了话,屏息噤声不语,手也乖巧地揣回了胸前。 暧昧的氛围仿佛被泼了冷水,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静默却压得人分外难挨。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吧。”既然触犯了萧承佑的逆鳞,符泠索性一鼓作气问他。 “尚可。”萧承佑沉吟了许久,忽然话锋一转,“那你呢?” “他才是你真正的夫君,你与他常年通信往来,就没有半分情意?”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气息,却又如同露出了獠牙的猛兽,透出些渗人寒意。 符泠愣怔了片刻,却不知如何回答。 她与沈昭订婚许久才成亲,中间过程,她也憧憬过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何模样,将这婚事当做脱离苦海的渡舟。 可那信件中样样哄他的温柔小意,却也算不得是她的真心。 如今想来,那信件中的字句风流畅意、又不时抱怨边疆苦寒,的确与萧承佑沉默内敛的风格大相径庭。 只是她从前太过着急于母亲的病情,才疏忽大意。 “就算曾经有些,但也是过去了,如今我喜欢的人是你。”符泠斟酌了一会儿,认真地答道。 “是吗?”萧承佑的声音已然平静下来,却忽然问道,“那如果他重新回到你身边,你会选择他,还是我?” 这饱含醋意的话太过语出惊人,符泠费解地看着他,脑海中少许晕眩的酒意也霎时散去了。 “你这是不愿相信我?”符泠有些不悦,发狠似地捶了他一下,答道,“无论是谁,我都要当世子妃。” 这话算是她半个心声,也十分符合她平日里作风,反倒打消了萧承佑的疑虑。 刹那间,他心底庆幸符泠是这般模样,她想要的很多,可刚好他给得起。 只是希望……他能永远满足她的贪得无厌,叫她缠上自己一辈子,不要去骗别人才好。 房门轻轻“吱呀”一声敞开,萧承佑抬手落下繁复的床幔,符泠的身子落下,陷进柔软的被褥里。 “放心,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萧承佑的声音很轻,在幽然静谧的房间内却十分清晰。 摇曳的烛光映得他棱角分明的面容愈发深邃,香炉里袅袅白花香气与萧承佑身上冷冽的松竹气息糅杂在一起,徐徐闯入鼻尖。 “那夫君想要什么呢?”符泠仰起头望着他。 似对萧承佑的回答心满意足,她纤长睫羽忽闪着,如无形的蒲苇在他心底挠着痒。 萧承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大手覆上她那撩人的眼睛。 符泠视线陷入黑暗里,随即唇瓣被人轻巧地衔住,男子低醇的嗓音回荡在耳畔,绵延彻夜不绝。 “想要……你。” 微风将落叶簌簌吹落枝头的时节,洪堂药铺愈发红火起来。 不知乔植回去交代了什么,自那天以后东厂之人便再未出现在周围,药铺的名声也随着口口相传愈发响亮。 新招买的人手办事麻利,又承下了周边几个小铺子接纳络绎不绝来看病的人。 符泠择日便去瞧看一眼,顺便到漪澜苑小坐看望母亲。 郑氏身体里余毒已清,整个人如抽条的新枝,迅速变得容光焕发起来,符泠手中掌握着符欢的罪证,符府也从未派人来骚扰过。 秋高气爽,惬意宁静的日子仿佛永远望不到尽头。 杨月开不日便要返回边疆,符泠便留意着抽出时间多陪她在京城里闲逛。 杨月开是习武之人,体力甚好,一整日下来,马车里堆满采买的大包小裹,符泠饮了好几杯茶,气喘吁吁的疲乏才平息下来。 马车快要驶到将军府,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音。 “将军府重地,闲杂人等不许闯入!” 胆敢擅闯将军府之人实属罕见,符泠心头一惊,立刻掀起车幰看去。 台阶之下,是一个男子高挑的身影,门槛边的守卫正呵斥他离去:“没有名帖,不得求见世子殿下!” “发生什么了?”符泠蹙眉问道,那男子见到将军府的马车,忙走上前来。 “在下乃是殿下曾经的副将,特请求见世子殿下。”男子眉宇清朗,语气略有些着急。 听见“副将”二字,符泠心中下意识地“咯噔”一响。 似乎察觉到什么,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男子,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一阵不寒而栗的冷颤霎时从脊背攀缘而上,在头脑中炸成惊雷。 萧承佑身份被发现时,曾对她解释,自己是沈昭的副将。 那眼前这人……又是谁? 第八十五章 我不在,你们做了什么 “姑娘若是不信,只劳烦让守卫带我入府见世子一面便是。”男子有些急迫地说道。 “你先上马车吧。”符泠怕他情急之下再说出什么来,忙招手让他上来,“我带你入府。” 香岚上前与府门口的守卫交谈几句,大门很快便徐徐敞开了。 符泠又唤她上前,悄声道:“去通政司找世子殿下,告诉他,他的副将来府中求见。” 说罢,她眉心微凝,又添了一句:“快些去,务必亲口传达于他。” 香岚领命,很快匆匆离去。 符泠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一旁男子惊愕的神情上。 他似乎没料到符泠竟这样爽快应下,有些拘谨地上了马车,仰头看向将军府,一时间面露怅惘。 “你真是习武之人?”杨月开突然问。 她满腹狐疑地看着男子,未等他回答,她便上手掐了一下他的肩。 男子面色一僵,还是忍住没叫出声来。 “啧啧。”杨月开掂量了一番,在他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撇了撇嘴。 “确实是习武之人,但比本小姐还是略逊一筹,”杨月开叹气道,又摇了摇头,“有你这个副将在身边,怪不得世子武艺那般精湛,都受了许多伤。” 马车里谁也没说话,只有淡淡的寂静绵延着。 男子喉结滚了滚,掩住唇低低咳了两声,视线落到一旁始终观察着他的符泠身上,拱手道:“多谢姑娘,不知您是……” “她是世子妃。”杨月开回答得很快,还透着一丝同情。 “你远道而来连个信物拜帖都没有,若不是遇上姐姐,说不定眼下已经被守卫赶出十里地了。” 男子闻言没有生气,只是浑身骤然一僵。 “原来如此,那在下便多谢世子妃了。”他偏头去看符泠,眸中恍然划过一丝惊艳,目光多停留了片刻。 “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符泠心中顿时升腾起一种别扭,仿佛昔日那令她显赫的“世子妃”身份如今见不得光似的,几乎是下意识垂下眉眼。 她心里慌得厉害,沉吟片刻,又朝男子挑起讪讪笑意,温声道:“世子还不在府中,你既与他相识,不如先到我院中小坐,晚些谴人拨间厢房,打理好给你安置落脚。” 男子愣了一下,声音有些不自然:“是……有劳世子妃替在下安排了。” 马车很快停下,杨月开并未太在意这一段小插曲,抱着采购的大包小裹兴奋地回院子里安置了。 符泠谴退了四周侍从,抬步朝文韵堂去,视线静静落到一旁男子脸上。 他眉眼疏朗,鬓角碎发迎风微扬,其下琥珀色的瞳眸迎着日光闪烁着,浑然倜傥。 竹青色常服下的身形看得出是行伍之人的体格,却不同于萧承佑身上那骇人的杀伐之感,反倒是糅杂了些许书墨气,让符泠不自主地想起沈重来。 符泠积攒着满腔疑惑,终是忍不住挑明,问道:“你是沈昭?” 男子原本平静的面容上骤然腾起波澜,似乎砥砺挣扎了一会儿,试探道:“萧兄……他与你说了?” “……嗯。”符泠认命似地点点头,只觉得脸上的笑意变得摇摇欲坠。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前些时日,萧承佑那句“他重新回到你身边”的话。 仿佛一语成谶。 沈昭以为符泠是在感伤,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已知晓,那我便也不瞒着你了。” 他有些如释负重,解释道:“那日我以为自己要葬身雪山之中,便嘱咐萧兄拿了我的玉佩,代我回京。” “可谁知我受了那样重的伤,竟没有死,而是被救下来了……” 说到这,他语气添了几分闪烁,紧接着又道:“过了些时日,我身子养好了,便偷偷回了京城、回到府中。” 沈昭的垂下眼睫,若有所思地盘算了一瞬,说道:“过些时日我的身份也会换回来,你不必为此忧心。” “换回来?”符泠骤然抬眼,看着眼前陌生又隐有熟悉之感的沈昭,霎时心脏猛地一跳。 方才她还沉浸在沈昭没死的震惊之中,如今忽然从他口中听到这话,既觉得合理,又忍不住惶恐。 沈昭要换回身份,萧承佑的存在必然暴露。 这可是欺君之罪,哪怕他如今再得圣上欢心都难辞其咎。 纵使萧承佑能将功赎过,可与他相交甚密的自己,不过是一介女子,既无母家撑腰、又无夫君庇佑…… 若她做不成世子妃,便只能堕入真正的地狱。 符泠这样想着,只觉得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透了。 秋风从袖口衣角灌进来,她怔然站着,浑身上下如坠冰窟,无端生出一股森然寒意。 “是啊。”沈昭没做多想,只是瞧着符泠的表情似有几分不自然,问道,“你脸色怎的这样差,可是身子有些不舒服?” 这声音落在符泠耳畔,顿时令她回过神来,仓惶神色一晃而过,取而代之的是颊边清浅的酒窝。 “我没事。”声音停顿了片刻,似乎隐藏了颤抖,符泠低下头,欠了欠身。 “……谢夫君关心。” “夫君”二字脱口而出的瞬间,符泠下意识敛下眉眼。 这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骤然变得如琉璃一般坚硬,像是寒风中被冻僵。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聚集起来,随着剧烈的心跳声轰鸣不止,那琉璃便不知不觉间裂了道缝。 似乎有什么东西梗在胸膛处。 隐秘的、不能宣之于口的疼痛。 “对我不必如此客气。”沈昭被符泠这温软的声线一唤,脸色有些不自然的微红。 他脚步顿住,垂眸望向眼眶微红的符泠,低声道:“只是这些天我不在,委屈你了。” “妾身不觉得委屈,”符泠的神色早已恢复自然,微仰着头看向沈昭,“只要夫君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便心满意足了。” 符泠带着沈昭从后院无人的小门进了文韵堂,清丽的繁花沿着廊庑的柱子盘旋而下,蜂蝶被脚步声惊扰,转瞬飞起不知所踪。 房门关上,四周陷入了寂静。 沈昭坐在太师椅上,打量着符泠房中装饰,视线在不远处那被下垂床幔遮掩的床榻边微微一顿,但又迅速收回。 他沉吟了片刻,似乎若有所思,艰难开口,声音很低很沉。 “这些天你和他……都做了什么?” 第八十六章 看见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 符泠心下并不诧异,只是略有些哑然,背过身去。 长睫在眼底扑下一层薄灰色的阴影,似乎有些微妙的情绪从眸底淌过去。 “不过是些平常事罢了……”符泠将手中茶杯搁在桌上,清冽的茶汤还冒着丝丝缕缕雾气。 “夫君路途劳累,饮些茶水歇息罢,这些天发生的事,醒来再问家仆们也不迟。” 自从入府以来,萧承佑有意无意在侯府各院中调换人手,她也略有所知,尤其是书房那畔,更如同铜墙铁壁,纵使沈昭打探,也无碍于事,若能使他安心便再好不过。 符泠心中叹了口气,只见面前沈昭轻轻应了一声,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眉宇间浮上诧异之色。 “这茶……你竟还记得?”他声音很轻,听起来有种恍惚的不真实。 符泠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那白毫银针,心间不由得浮起怅然。 方才她思忖着如何回应沈昭,想着泡茶拖延些时间,却阴差阳错递对了东西。 记得前几日萧承佑在她房中还不满这茶汤滋味,她本想将这茶叶赏赐下人,但到底吝惜这是自己从前好容易攒下银两买的东西,便又放回橱柜里,暂且存着当初那一份殷殷期盼又忐忑的心情。 如今想来,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夫君的喜好,我自然是牢记在心里的。”符泠挑起一抹笑,回应道。 似不放心自己话中显出了几分真诚,又抬眸看向面前沈昭。 他眸色浅淡,浑然是清风朗月的模样,唇角含笑朝她望来,周身都是温和谦儒的姿态…… 那些如同沧海遗珠般潜藏在记忆里的,曾经于他往来信件中的词句,不禁又浮现在符泠的脑海中。 曾被她悉心熟背的一字一句,墨迹刹那间幻化成模糊的轮廓,与面前沈昭的脸渐渐重叠。 不知为何,符泠鼻尖骤然发酸,倏地有些想哭。 垂眸掩饰片刻,又泄了气,由着那泪珠从微红的眼眶中滑落,在抬头时已是梨花带雨的娇怯之态。 “我以为夫君不会回来了。”符泠声音有些哽咽着委屈,不知是怕他听穿,还是怕他听不穿。 “私心里想着,那些记忆……在我身边若能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面前沈昭半晌没有回应,但呼吸明显的急促起来。 忽然,他站起身,语气虽然有些疏离,但难掩热切:“如今我回来了,便不会再走,定会好好补偿于你。” 说着,他倏地上前一步,没有犹豫地握住符泠的手。 “这些时日,你受苦了。”沈昭微叹了口气,清朗的眉眼间浮现出一层惆怅。 沈昭的手是暖的,相比于萧承佑微凉的掌心常年练武的粗糙,眼前之人怎么看都更像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这种差别更清晰地提醒着符泠事情的真相,她定定地看着沈昭,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自从那句夫君开口后,一切仿佛泄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不可收拾地一泻千里。 她惊讶地察觉自己在编织谎话时是这样的自然,许是在萧承佑那畔早已有了经验,当初布下的种种谋算,鬼使神差兜了个大圈,又绕到原点。 这一刻,她只觉得物是人非,感慨造化弄人。 蓦地,房门外传来一阵响动,那脚步声顿时让符泠察觉出是萧承佑的,只是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 “沈兄,好久不见。” 低沉的嗓音自背后传来,符泠下意识想把手从沈昭手中抽出来,只是瞬间又觉得不对,愣愣地僵在半空中。 萧承佑又说话了,语气平淡地仿佛凝结出冰的古井,只有她才能听出其中细微的波澜。 “别来无恙啊。” 一种奇异的情愫刹那间裹了符泠满身,她的呼吸不知何时已经屏住了,孤注一掷似的扭过头望向萧承佑。 而他只是淡然的、似乎毫无情绪地看着她。 目光轻而易举地略过她仓惶的面容,和她与沈昭握在一起的手。 萧承佑只向沈昭走来,脸上扬起淡淡的笑意。 在符泠掌心的薄汗险些被沈昭察觉时,他默契地松开了她的手,展臂勾上了萧承佑的脖子。 “萧兄!”沈昭见到萧承佑的激动远胜方才面对着符泠,“想不到我真的还能见到你!” 萧承佑神情莫测:“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哎,你我此番相见,怎么也要去酒楼中喝上一天一夜,才能相叙旧情。”沈昭带着萧承佑往门外走去。 符泠在其中仿佛一团空气,怔怔地驻足在原地,看着面前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还未入京,便早听说外边都在传你的盛名,把你传得神乎其神,不过我和你一起长大的嘛,自然懂得你的厉害,做得不错啊。”沈昭滔滔不绝。 “谬赞了。” “不过这般大动干戈,倒不像是你的作风啊,还以为你要养精蓄锐一阵子,没想到这样快就崭露头角,不怕生出事端吗?” 二人已并肩踏出门槛,空气中有一瞬间的沉默。 萧承佑的声音已经很远了,落在耳畔有种隔着层纱帘的不真实感。 “只怕夜长梦多。” 自始至终,萧承佑的视线都几乎没有在符泠身上停留。 仿佛他毫不费力便能置身事外,而心中翻腾如沸水的只有符泠自己一个。 回过神来,符泠才想起要呼吸,大口喘息着,胸膛起伏不止,如一条溺水的鱼。 “夫人……”香岚走上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只是愣愣地和她对视着。 “我累了,想自己歇一会儿,你先出去。”符泠的声音很冷。 她如同抛一个铅球似的将自己甩在床榻上,信手扯落帘子,幽暗密闭的环境使她颤抖不止的心房渐渐回暖了些,唯有头脑中方才那些画面还如烟花般绽放着。 符泠拉着被子蒙过头。 她知道萧承佑会处理好一切,只是不敢相信这骇人听闻的事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嫁给了自己夫君的好友,依靠他、勾引他,甚至还……睡了他。 方才过度的警惕很快使符泠的头脑陷入昏沉,即将坠入睡梦的前一刻,耳畔似乎回响起萧承佑呢喃的安慰。 “没事的,都交给我吧。” 她想这是方才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第八十七章 想将她据为己有的念头 符泠醒来时,天幕上已点缀起稀疏的星子,月色暗淡的光辉从窗棂缓缓淌入。 发生了这样几乎影响她整个人生的大事,却意味地令符泠睡了个深沉的好觉。 “香岚。”她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睡眼惺忪的朦胧。 香岚似乎一直忧心忡忡地守在门外,听见她的声音没有半分犹豫便进来了。 “夫人……还好吗?”香岚试探着问。 符泠点点头,感觉到自己胸膛中心脏跳得沉稳有力。 方才那些事仿佛骤然掀起的巨浪,猛地拍下来令人晕头转向,可退潮后除了淡淡的余悸,也没留下什么。 “世子和萧大人……去哪儿了?”符泠询问道。 她很快便将他们二人区分开,只是那声“萧大人”读在口中有些陌生,喉咙间并不习惯于这样的称谓。 但符泠心想,自己很快就能适应了。 “萧大人请世子到书房去了,二人似乎闲谈了许久。这事萧大人在府中有心隐瞒,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奴婢一直留心打听,眼下他们似是到演武场去了,说要切磋一番。”香岚答得很快。 “知道了。” 萧承佑的手段符泠倒是放心的,能传到她耳中的消息,自然是萧承佑想让她听见的。 香岚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没想到竟出了这样大的事……夫人往后在这府中,该如何自处啊?” 符泠沉默了片刻:“无论如何,我现在还是世子妃。” 起初她还对沈昭虚与委蛇时内心惶惶,可见了萧承佑对她的态度,脑海中便明晰了许多。 他足够了解自己,知道她的脾性是不会妄加拆穿、惹祸上身的,而方才萧承佑冷淡的表现,亦证实了他也不打算这样快把真相告知于沈昭。 萧承佑有足以堵住全府上下悠悠众口的能力,那些曾经的暧昧温存,便也逐渐分不清真假。 也许就这样沉寂在记忆里,于他们而言都是最好的自保方式,也许某天再也掩饰不住破土而出,闹得天翻地覆—— 可不到最后这一日,符泠自认为是没有勇气飞蛾扑火的。 念及此,她低低叹了口气:“往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香岚闻言,不禁有些哽咽,但还是应了句“是”。 符泠向来是深谋远虑,且心性隐忍,能令她说出这样的话,想必也没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香岚的视线落在符泠身上,只见她眼神愣怔地注视着跳动的烛火,明亮的烛光倒映在她那浅淡的灰色眸子中,像是被水浇熄了光彩,显出几分自暴自弃的黯然意味。 香岚正要走出房门,忽的又像想起什么,驻足问道:“夫人有没有觉得,世子对萧大人的态度有些奇怪?” “嗯?”符泠似乎从未往这个方向想,“哪里奇怪?” “按理说,萧大人在边疆数十年都是世子的副将,虽说感情甚笃,可今日一见,却觉得他们亲如兄弟。”香岚的神色有些纠结,斟酌着语句。 香岚沉默半晌,说道:“许是奴婢身为下人,深知主子待我们再好,也该守着规矩本分,可萧大人与世子谈笑间的模样,倒……仿佛世子更尊敬他些似的。” 闻言,符泠不由得也回想起方才的一幕幕。 不容置喙的是,萧承佑周身的气度浑然矜贵,的确不像是沈昭的属下。 他自称是个孤儿,她且半信半疑,可边疆那苦寒之地又能藏匿些什么? 再猜测下去,他应当是何身份,又有什么不为她所知的秘密潜藏在暗流涌动之中呢? 符泠只觉得自己方恢复清醒的头脑又开始昏沉发晕。 而另一边,香岚似乎自己想通了答案。 “奴婢倒是忘了,萧大人如今在朝中的地位非同小可,世子自然不会将他当寻常属下看待。” 她说着,上前轻轻帮符泠按揉着略微酸痛的太阳穴。 “夫人不必忧心,无论发生什么,奴婢都会陪着夫人一同面对的。” 空旷的演武场上,只有萧承佑和沈昭两个人笔挺的身影。 他们手持木剑,可凌厉的剑气却如同身临腥风血雨的战场,每一招都没有花哨的装饰,皆是夺人性命的凶式,木剑相撞的闷响如擂鼓震动着空气,可不过片刻,萧承佑手中的剑便已抵在沈昭颈前。 “好好好,萧兄这些时日武艺又有精进。”沈昭也不恼,信手将木剑一撇,在树影下盘坐,打开一旁的水壶咕咚咕咚地饮了几口。 萧承佑缓步走上前,黑暗中眸光莫测地打量着沈昭的身形,随后也坐在他身边。 “你如今连的招式与从前略有不同了,”沈昭望着天上明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道,“好几次我都没反应过来,父亲总说剑如其人,我才和你分别不久,你倒像是变了许多。” 萧承佑眼睫微垂,沉默了半晌,唇角淌过一丝轻笑。 “人总会变的,不是吗?” 沈昭侧过头来看着他,萧承佑那棱角分明的侧脸掩在一片黑暗下,看不出情绪。 他没有如往常一般打趣,或是调笑着说些“总归我们的感情不会变的”这番话,呼吸不知不觉间浅了些。 “当初伤得那样重,如今恢复的如何了?”萧承佑忽然问道。 沈昭思索了一会儿,答道:“大抵都好全了,大病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嘴唇微动,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突然话锋一转。 “符泠的医术似乎很不错,我与她定亲那时候,老夫人总在信里夸她来着。” 萧承佑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良久,才“嗯”了一声,似乎不感兴趣。 他怎么会没想到符泠的妙手,只是心有挂碍,不想将她拱手让人罢了。 “对了。”沈昭似乎并未察觉到他周身渐冷的气息,“这些时日你都是顶着我世子的身份在府里,许多事也比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人看得清楚些。” 他自顾自又开口,可说出的话却令萧承佑更不愿回答。 “你觉得,符泠她怎么样?” 第八十八章 爱不能分享 话音落下,却听见萧承佑浅浅地笑了一声。 冷冽的眉梢微微挑起,眉峰处那浅淡的刀疤在视野中变得清晰起来,像是藏匿着一道阴影。 时间凝固般慢了下来,一种复杂的情绪无声地从萧承佑的心间流淌过去。 符泠是什么样的? 她是被掐断翅膀放飞的蝴蝶,瓷瓶底沤着没蒸干的花露,一把折旧却锋利的刀。 她是屏风里没剪断线头的鸟雀,苍绿山林里零落成泥的落叶和松果,她是深黑天幕下半圆半缺,波光粼粼的月。 她的虚伪和真诚,精明算计和野心勃勃,没有一样是沈昭可以把握得住的。 符泠是他的。 她的温暖、善意和爱,都是他的。 他一个人的。 萧承佑的心头泛起针扎般细密的刺痛,却又毫不避讳地与沈昭探寻的目光对视。 脑海中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放下挂碍,承认自己早已堕落成当初他心中最唾弃的、兄弟阋墙的混账,带着符泠远走高飞。 可令萧承佑无法接受的是,那牺牲了无数鲜血、跨越漫长时间的复仇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他能承担自己的罪孽,却无法放下肩头的责任。 他不能令沈昭这个变故在此时横生枝节,更不能让符泠得知这潜藏已久的秘密。 半晌,萧承佑只是声音暗哑地说了句:“她与你,应当是很合适的。” 即便刻意控制了情绪,那恍如从灵魂深处散发出的疼痛却没有消减半分。 自从得知沈昭回府的消息后,萧承佑几乎是有意识地让自己陷入极端冷静的状态里。 十八年前,他能独自面对全家惨死时浓烈的冲击,现在应当也一样。 可沈昭的问题却像是忽然打碎了那过犹不及的庞大理智表面的浮冰,符泠的身影从脑海中呈现之后,便再也挥之不去。 萧承佑不可遏制地想起了她和沈昭牵在一起的手,她对别人脱口而出的那声“夫君”。 心脏像是被割了一刀,浓稠的鲜血混合着铁锈的气息缓缓地淌了出来。 他自诩了解符泠的脾性,亲眼看见那一幕时心底甚至还冒出过“果然如此”的哂笑。 可除此之外,剩下的只有苦涩。 他知道,沈昭回府不过是个开始,这样的事以后也许还会更多、更进一步。 而他再没有立场去干涉。 沈昭闻言,若有所思地点头,扬起笑:“萧兄是最懂我之人,你觉得合适,那自然是好的。” 天幕上那轮明月不知何时已从乌云的阴翳中脱身而出,如梦似幻的银白光辉铺撒在二人面前。 不知多少次他们曾在打了胜仗后坐在皎洁的月光下举杯畅饮,这种历经鲜血洗礼的、出生入死的情谊比等闲狐朋狗友更为牢固。 可如今,本该满载着失而复得的重逢喜悦却被无形阻隔。 “时辰不早了。”萧承佑率先起身,搀了沈昭一把,沈昭也毫不客气地将头懒洋洋地耷在他肩上。 分明没有喝酒,沈昭的声音却含了几分醉意。 “我与你从小打到大,刚才比试我却真有些怕了,”沈昭的话说得像调侃,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阴翳,“还以为你真要杀了我似的。” “想什么呢。”萧承佑苦笑一声,作势打了下沈昭,淡淡道,“走,回去睡觉。” 沈昭唇角微微扬了扬,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都听萧兄安排。” 而文韵堂内,沐浴后再次安寝的符泠却满心惶惶。 不知是已经过了困劲儿,还是没有萧承佑卧于身侧的不安,她睡得极浅,恍然间到天蒙蒙亮才入梦。 “香岚!”不知第几次在半梦半醒中惊起,符泠彻底没了睡意,静静呆坐在床边。 香岚快步走入房内,手脚麻利地服侍符泠洗漱,不等她问,便开口道: “昨夜世子和萧大人在演武场比试一番后,世子便在书房边的厢房中睡下了,清晨一道去见了老夫人,几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快晌午才出来,没过多久,前院就传来消息,说老夫人身子不适,打算去寺庙中清修了。” 符泠的头脑还有些混沌,愣了半晌才消化完这些信息。 “清修?想来是他的手笔吧。”符泠喃喃自语。 萧承佑的手段,她自然是了解且信任,可不知为何,符泠总觉得这件事不似表面那般简单。 萧承佑真的只是沈昭的副将吗?戍守边关的一介粗人,如何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在京城中掀起风浪? 而沈昭,他在边关又经历了什么,为何在这样的节点没有丝毫预兆地闯入了她的生活? 老夫人身体尚且康健,为何又自请离府,她往后在府邸中又要如何自处? 符泠眉心凝重如霜,无数猜测的踪迹在脑海中缠成一团乱麻。 “夫人别太忧心了,千万保重身体啊。”香岚见她愁眉不展,心疼地上前帮符泠揉着酸痛的太阳穴。 符泠有些心不在焉,点了点头,沉默片刻道:“你继续派人留意着世子和萧大人的行踪,若寻得时机,我必要亲自去向萧大人问清这些事。” “夫人要去找萧大人?”香岚的手劲倏地顿了一下,不安问道,“世子方回府,您与萧大人私下会面,若不慎被他得知,恐怕是要留下嫌疑的祸根。” “你说的我岂能不知?”符泠叹了口气,“可这事我想着实在蹊跷,若不能让他亲口解释,我还是安不下心来,你且帮我先瞧着吧。” 香岚愣了片刻,欲言又止地低下头:“是。” 到底在府中有了些眼线势力,香岚的动作很快。 沐浴完不久,符泠方换了轻薄衣裳,斜靠在榻上枕着手臂看书时,门外便响起了香岚轻轻的声音。 “夫人,眼下萧大人正一个人在书房,世子已经睡下了。” 闻言,符泠猛地醒了神。 她如一只飞出林间的雀儿轻飘飘地下了床,掠过绣着海棠春鸭图的缂丝屏风,和燃着幽幽栀子清香的银香炉,来到衣柜前取了个宽大的靛蓝色长袍披在身上挡风,随即推门出了去。 “来了。”符泠轻声朝门外提着一盏小灯的香岚唤道,“咱们快去快回。” “嗯。”香岚认真地点头。 溶溶月色之间,符泠娇小的身影几乎隐匿在黑暗中,小灯虚晃一荡,只剩下摇曳的影子。 书房内,萧承佑伏于案前,深沉的眉眼藏匿在烛光阴影的斜角里,修长手指握着狼豪笔挥洒,遒劲落笔时骨节微微泛青。 叫任何人看了都没有破绽的姿态,只在落笔一顿的力度里暴露些许内心冲突的破绽。 屋外不知何时刮起了一阵风,书房的门被吹得轻轻作响,木板相撞的浑厚声音中,似乎又夹杂了一道清脆而急促的响声。 萧承佑极为迅速而敏锐地察觉了这道异响。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深沉黑眸谨慎地朝外观望时,倏地听见了那道熟悉而飘渺的清澈女声。 “萧大人!是我,符泠。” 第八十九章 她的心在游移 闻言,萧承佑眸光猛地一闪,迅速站起身,又彷徨地滞在原地深吸了口气。 他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走上前将门打开。 书房外的抄手游廊下,竹影斑驳,幽暗的天地之间,只有丝绸般皎洁的月色和符泠手中那莹亮的一盏灯烛。 橘黄色的光晕弥散开,涂抹在符泠光洁细腻如羊脂玉的肌肤上,随着面颊流畅的弧度滑落,收拢在她那精巧的小尖下巴上,而那双半掩在纤长睫毛下的淡灰色的眸子更是被照得亮闪闪的,活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萧承佑的视线只是在符泠身上轻描淡写的一瞥,随后朝四周环视片刻,看见香岚鬼鬼祟祟的身影藏在不远处昏暗的树影下,显然专心在为符泠望着风。 书房本就不宽敞,萧承佑抵在门边,符泠便无法进入书房内。 “你让一让呀。”符泠有些紧张,伸手拢着领口边的衣袍,朝萧承佑催促道。 萧承佑却不退让,反而微俯下身靠近符泠,薄唇噙着一丝寒意:“你刚刚叫我什么?” 符泠愣怔片刻,小声道:“萧大人。” 萧承佑没有反驳,只是垂眸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周身的空气仿佛略微凝滞起来。 符泠急着进书房,抬手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推了一下,用了七八分力,可萧承佑却纹丝不动。 符泠又气又恼,雪白的双颊泛起些微粉红。 夜晚清凉的微风掠过竹林,裹挟着符泠身上悠然馥郁的白花香气,铺天盖地朝萧承佑袭来。 他鬓角的墨发被吹得微微凌乱,仿佛能穿透那冷肃的神情,显露出某种繁乱而晦涩的情绪。 萧承佑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符泠面前的冷风尽数挡下,随即语气更沉了:“你叫我什么?” 符泠抿了下唇,还未回答,萧承佑的手便已抚上她的脸颊。 温热拇指在唇角游弋,指腹粗糙的茧子在柔软的肌肤上摩挲而过,顿时令符泠回忆起这人在床榻上的肆意与疯狂。 她的脸愈发红了,却仍咬着牙不愿松口。 而萧承佑的气息也逐渐逼近,仿佛她不能做出令他满意的回答,下一刻他便要吻上来似的。 不远处游廊边上路过巡逻的府丁,憧憧暗影和窸窣的脚步声顿时使符泠警觉起来。 紧张的神经如绷紧的弦,符泠眸中透着些许倔强,强调道:“我说,萧大人——” 话音还未落,唇上便覆了一层温热的湿意,萧承佑吻住了她。 激荡的情绪犹如烟花在头脑中炸开,符泠霎时瞪大了眼睛。 “唔……”她下意识想挣脱,可萧承佑揽在身后的手臂又如硬铁般牢固。 符泠被迫仰起头,萧承佑棱角分明的脸近在咫尺。 他旁若无人地衔着她的唇瓣,缠绵灼热的呼吸倾洒下来,她的心也仿佛悬在半空中受烈火炙烤。 不远处似乎又传来了脚步声,符泠慌极了,挣扎着从萧承佑的禁锢中抽身。 眼看着他愈不罢休,她终究败下阵来,不满地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吟:“夫君!” 符泠的语气带了不少埋怨,却听见上方传来萧承佑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侧身让开,符泠立刻眼疾手快地进了书房,回身“砰”地一把推严了门。 周身陷入寂静,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洒落在萦绕着墨香的空气里。 符泠胸膛中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总算平静些许,毫不客气地在萧承佑的案前坐下,揉了揉发烫的双颊,随即抬眼嗔怪地看着他。 萧承佑站在一旁,颀长身姿如挺拔青松,低下头看她时眸中似乎盛着宠溺。 符泠等了半晌,也不见萧承佑开口问她的来意,只得拐弯抹角问他:“夫君,事到如今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夫君”二字被她咬得很重,像是责怪又像警告。 萧承佑并不恼,声线低沉而温和:“……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符泠一时语塞,半晌才沉甸甸地说了句,“你知道的,我是世子妃。” 萧承佑的眉心不自主地一皱,脑海中似乎又回想起她与沈昭紧握在一起的手。 即便早已知道符泠的态度,可这样的话被她亲口说出来时,他心中还是不可遏制地浮现出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然而符泠看着萧承佑仿佛若无其事的表现,心中愈发盛着难言的酸涩。 “你如今是天子近臣,不少军功政绩傍身,又曾有救驾之功……” 符泠咬了下唇:“你有恃无恐,自是觉得我薄情,可你想过我吗?我与你的关系若是被他们追究起来,恐怕连保下性命都不易吧!” 她一句话说得有些激动,眼尾泛起些许红晕,哽咽了片刻,又问,“还有,老夫人是怎么回事?” 符泠的这些话,萧承佑似乎早有预料,他缓步朝她走近了些,几乎是将她整个人拢进了怀里,清洌的雪松香气溢入鼻尖。 “小泠,这些事情,你不用想,你不用怕。” 萧承佑宽大的手掌一下下轻抚着符泠绸缎般柔软的墨发,声音带着哄劝的意味,“你不会有事。” 符泠整个人快要跌入萧承佑的气息笼罩成的大网中,即便不知他为何如此断言,可那熟悉的怀抱和气味再次袭来时,这些天心里紧绷的忧虑、不安,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顿时令她眼眶中泛起水光。 “我会不会有事,你又知道?”符泠嗔怒地打了萧承佑一下,而萧承佑则更用力地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 “你只用相信我。”萧承佑的手滑落到她颈间,灼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肌肤渗进血管里。 他低垂的眼眸仍是浓墨似的黑沉,辨不出情绪,符泠怔怔凝视着,却读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爱怜。 她知道,男子的承诺是最不可信,若是从前的符泠,早就急不可耐地与他撇清关系。 沈昭比她想象之中还要好上许多,他与她的情谊比与萧承佑来得更早,她可以迷途知返的。 就当她与萧承佑只是露水的情缘,天一亮,就如薄雾般散了,从此以后,她做她的世子妃,他当他的萧大人。 爱情可以重来,可前途和命运呢? 符泠咬着唇,声音却像是梗在了喉咙里。 “你害怕的不会失去,你想要的,我一定会给你。”耳畔传来萧承佑低沉的嗓音。 这样近的距离,几乎像是蛊惑。诱着她失去理智,堕入深渊。 “小泠,你信我吗?” 符泠骤然抬眸看他,长睫闪烁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滑落又被萧承佑拭去。 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了下来,难挨的沉默像是过了一个漫长的人生。 半晌,符泠呼吸清浅,声音颤抖:“我不知道。” 话音一落,眼泪又扑簌簌掉下来。 她恍然察觉,她的心在游移。 第九十章 接吻被撞见 听到符泠模棱两可的回答,萧承佑并不气恼,反倒心底蔓延起一种踏实的感受。 他知道,要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多么的强人所难,符泠已然让渡了她能给他的最多。 只要一点点信任,一点点希望便够了,除此之外的所有事,他都会挡在她身前,扫平一切阻碍。 他会成功复仇,也会让符泠得偿所愿。 “我知道你不会对我说谎。”符泠忧心忡忡,眼眶红红的,显得分外委屈,“可我想不明白,这件事还能如何解决?沈昭迟早要做回世子的!” “我说了,这件事交给我,你不用去想。”萧承佑喉结滚动了一下,将符泠抱得更紧,像是要将她融进身体里。 符泠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忖着什么,少顷,开口道:“如果要我信你,那你也要对我坦诚。” 她声音有几分犹疑,清丽的眉眼仿佛蒙了一层尘埃:“你实话和我说,你与沈昭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是不是在暗中谋划着什么?老夫人的事也与此有关吧?” 话音既落,萧承佑的眼神微不可见的闪动了一下,复杂的情愫像是在砥砺挣扎,半晌,他叹了口气:“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小泠,我也有我的苦衷。” 符泠敏锐地察觉到萧承佑周身的气息愈发深沉,几乎显现出一种她从未领略过的肃杀之气,令人心生寒意。 “别问这件事,也别好奇。”萧承佑声音微哑,“除了这件事,其他我都可以告诉你,你要知道……我现在做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 符泠仰起头,凝视着萧承佑的眼眸,不知过了多久,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她像只毛茸茸的小鹿,安心地倚在他的怀里,渐渐放松下来,鸦羽似的睫毛翕动着,温热的脸颊在萧承佑胸膛上磨蹭,透过衣衫激起一阵薄薄的战栗。 符泠记挂着时间,轻轻推了推萧承佑的手,道:“不早了,我该回文韵堂去了。” 萧承佑自是不愿意放开符泠,禁锢着她的力道似乎又收紧些,见她皱眉又迅速松懈。 符泠披上了袍子,转身欲行,忽然听见背后萧承佑的声音。 “小泠。”萧承佑顿了顿,问她,“能不能给我一个吻?” 他的声音太轻,落在耳边有种幻梦般的不真实,又如同水面涟漪,久久萦绕在脑海中。 像是被蛊惑了一般,符泠唇边扬起了一抹浅笑,伸出手揽住萧承佑的脖颈,身子亲昵地靠过去,随后轻轻吻住了他。 下一刻,萧承佑的身影便倾俯下来。 他的吻不似符泠的浅尝辄止,只是轻微的试探后便是毫不留情的掠夺与侵占。 符泠的灰眸蒙上一层暧昧的水汽,迷蒙而湿漉漉地望着萧承佑。 她只觉得那双素来波澜不惊的眼眸中似乎承载了太多的情绪,混乱得令她忍不住屏息,许久她才从他的眼眸中读出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专心些。”萧承佑的大手抚上了她的眼。 视野被遮挡,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呼吸交缠之间,符泠的呼吸逐渐被掠夺,微微窒息的感觉涌上来,脑海也渐渐陷入迷醉的眩晕。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内渐弱的烛光已有些颤动,符泠才喘着气从萧承佑的桎梏中脱身。 她的双颊早已涂满红晕,甚至蔓延到了耳后,如同枝头熟透了的鲜桃子,似乎掐一把便会溢出鲜甜的汁水似的。 而萧承佑却一反常态地贪婪无度,按着符泠的后颈又加重了吻,唇瓣流连忘返。 他们吻得太激烈,以至于谁也没有注意到门外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咚咚咚。” 直到书房门被叩响,符泠才从那如梦似幻的吻中骤然清醒过来,而萧承佑的神情也骤然一沉,似乎预料到什么,警惕地压抑着喘息。 “萧兄,是我。” 他们不约而同地愣了片刻——门外是沈昭的声音。 符泠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奔涌着往头脑里冲,她脊背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一瞬。 若是沈昭发现她深更半夜在萧承佑的房间里,任凭她再巧舌如簧都想不出辩驳的词句。 符泠立刻从萧承佑怀中抽身,可环顾四周,书房空间狭小,几乎没有位置可以藏人。 她懊恼不已,只恨自己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能不被人察觉地来去自如,而不是困兽般被拘在绝境之中。 “这里。”忽然,耳边响起了萧承佑极轻的声音。 符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是窗棂边那樽紫檀雕花案几,其下空间足以令她整个身子躲藏进去,绝大部分视野又被一旁的高大书架遮挡。 虽不算完美的藏身之地,但只要不刻意查看,倒也勉强能糊弄过去。 门外的沈昭迟迟等不到回应,似有些疑惑,抬高了声音:“现在可以进来吗?” 符泠再来不及细想,脑子一热便迅速钻进了那案几之下。 萧承佑的视线在她身上驻留片刻,确认躲藏好了,便举步朝门边走去。 “吱呀”一声轻响,夜晚的凉风徐徐吹进书房,而符泠躲在逼仄的空间内,却只觉得浑身紧张得发烫。 而那畔,萧承佑的神情自然平静,并未与沈昭解释耽搁的原因,只是淡然道:“进来吧。” 沈昭并未起疑,眉宇间看上去反倒像是藏着什么心事。 “不是说要早些歇息吗,来我这做什么?”萧承佑问他。 “半夜难寐,便想着来寻你对弈。”沈昭耸了耸肩,向萧承佑展示自己手中装满琉璃棋子的瓷瓶。 “这副棋是当年先帝赏给祖父的,藏在库房许久都蒙了尘,不如拿来与你共赏。” “只是对弈?”萧承佑信手接下瓷瓶,“我认识的你,纵有闲情逸致,也不至于夜半来寻我。” 他波澜不惊地走至案前,身形将符泠全然遮挡起来,又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沈昭的心思被揭穿,叹着气摇了摇头,随即又郑重起来:“我是有些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第九十一章 案下抚弄她潋滟的唇 沈昭在萧承佑对面坐下,近在咫尺的距离,符泠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只希望这一切是自己做的噩梦,眼睛一闭一睁便揭过去,而非像现在这般,时间如同凝固的河流, 棋盘迅速码好,清脆的落子声接连在头顶响起。 “萧兄,我先前还以为你变了,可如今知晓京城中的局势,才觉出原来是我自己停留在原地了。” 沈昭的声音很淡,透露出些许愁绪,顿了顿又道:“上次逃跑的那个人,还没有消息吗?” “你初回京城,许多事都要谋定而后动。”萧承佑语气不容置疑,轻轻落下一子,“那个人的事,都交给我便是。” 沈昭似还有些不放心:“可你现在是风口浪尖,恐怕——” 话音未落,倏地被萧承佑打断:“我说了,你回京城的首要任务是养好身体,我的事你不用插手。” 他声音冷戾,无端显出几分硝烟味。 棋子落下的声响还在接连响起,可案下的符泠却皱着眉一头雾水,只觉得眼下的信息逐渐逼近那个萧承佑不愿告诉她的真相。 如今时局动荡,势力林立,可像她这般不入朝政之人难以琢磨其中关键,脑海中唯一联想到的所谓“逃跑之人”就是前些天药铺里救下的那个满身鲜血的黑衣人。 东厂与萧承佑向来不对付,令乔植这般上心去抓的人,会是他们所谈论之人吗? 沈昭的话被打断,自觉也没有接下去讲,反倒话锋一转:“我的伤其实已经养得差不多了,行动如常,但恐怕还是伤到了根本,阴雨天气常觉得骨头缝里渗着疼。” 他无意似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挑起笑:“不过好在,符泠的医术似乎是不错的,能将老夫人那头痛的顽疾解个七八分,想必也能治好我身上这伤,我倒是娶了个好妻子。” “正好,不过多时便是花灯节,届时我带上符泠,与萧兄你一道出府游玩可好?” 话音和棋子一道落下,沈昭旋即抬起头,视线在萧承佑微绷的唇角轻轻扫过。 他的眉眼深邃而冷峻,眸色深黑,大多时间是藏敛着锋芒的,然而此刻,那波澜不惊的表面之下却闪烁着锐利的光,如同蛰伏在暗处的野兽。 “花灯节那样的日子,锦衣卫可有的忙的,想必……”萧承佑正要推拒,沈昭却显得十分热情,“再怎么忙,到假日也是要休沐的,萧兄何须拿这个借口搪塞我。” “你若执意,我与你们一道去也未尝不可,”萧承佑神情莫测,似乎正斟酌着手中棋子的落点,半晌忽然皱眉道,“不过,你方才这一步,走得并不好。” 沈昭讶异,视线垂落在棋盘之上,恍然觉察出不对。 方才他落下的那一子,看似不经意地从旁包围,可拨开表层的佯装,便可轻而易举拆穿他的布局,甚至能以此为突破口,借力打力,令他全盘皆输。 “是我疏忽了。”沈昭唇角又挂起清润的笑意,“不知萧兄能否给我一个面子,让我这个大病初愈之人悔一步棋呢?” 萧承佑淡然点了点头,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符泠听着他们二人刀光剑影的对话,只觉得脑海中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猜测隐藏在迷雾之下。 然而,那层迷雾拨不开,挥不去,纠缠间反而越来越浓。 思绪繁乱间,忽然唇瓣上传来粗粝的触感,惊得符泠险些尖叫出声。 萧承佑的手不知何时伸向了案底,精准地寻到了她,指腹从她那还残留着些许水光的唇上碾了过去。 起初只是轻柔地摩挲,须臾便转而带有些许挑逗意味,手指探入她的唇齿之间,缠绵抚弄,感受到身下之人控制不住的颤抖,他似又起了恶劣的心思,毫不留情地侵占与掠夺,浓浓的占有欲肆无忌惮地宣泄而出。 符泠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却不敢叫、不敢动,只能任由他的手指肆意逡巡。 “我想到了,下这里。”沈昭的语气轻快,似乎完全不知近在咫尺的案下正在发生什么。 可符泠还是被这一句吓得浑身一颤,极度紧张下浑身血液都叫嚣着往头脑上涌,睫毛扑闪着,眼眶中迅速蓄起泪光,若是此刻对着铜镜打量,定能发现眼尾那惑人的绯红一片。 “嗯,”萧承佑的神情看不出丝毫不自然,寡冷眉梢微挑,沉声道,“放松些。” 不知是说给沈昭,还是说给符泠听。 到底是深夜,沈昭下了两盘棋便匆匆告别离去了,然而对符泠来说,却像是度过了大半辈子那样漫长。 “你、你太过分了!”从案底起身的瞬间,符泠红着眼,拳头重重地往萧承佑胸口砸去。 而萧承佑似乎早已预料,躲都没躲,眉眼间淌过一闪而过的愉悦,大手顺势将符泠的双手一拢,随即将她腾身抱起,俯下身衔住了那思念已久的符泠柔软的唇,辗转厮磨。 不知纠缠了多久,他才舍得将符泠放开,唇齿间低沉地呢喃:“嗯……我的错。” 符泠又想打他,可想到自己那点力气对常年习武的萧承佑而言不过是毛毛雨,再回想起方才他唇边那道暗爽似的神情,一时间无可奈何,只得气狠狠地瞪了萧承佑一眼,随即在萧承佑的注视下掩门离去了。 “夫人怎么去了这样久?”廊庑下,香岚可谓是忧心如焚,见到符泠才松了口气,“方才我见世子匆匆进去,又追不上先去报信,吓得三魂七魄都要散了,生怕书房里闹起来。” 符泠低着头,两鬓墨发散乱,任由浓重夜色遮挡着面上不自然的嫣红:“到底是找到地方躲起来了,以后我不会再这样草率行事了。” 脑海中不自主又想起了自己“草率”的后果,符泠下意识咬住唇,男子身上冷冽的雪松香气似乎还萦绕在周身,她不等香岚回应,绛唇一抿,劝道:“快些回去吧。” 幽暗烛火一晃,文韵堂的柔软床榻上,符泠枕着染满萧承佑气息的衣袍入眠,难得地做了个好梦。 第九十二章 暗中窥探他们的幸福 许是与萧承佑的一番对话打消了符泠心中些许不安,次日她起得很早,难得有心思在铜镜前打扮一番。 萧承佑性情虽不是讨女子喜欢的八面玲珑,可金钱方面却从未有半分吝啬,梳妆奁里从原本稀稀落落的不值钱嫁妆到如今溢满了豪奢珠翠,不过转瞬功夫。 许是珠光宝气真的养人,符泠头上倭堕髻斜插一根镶嵌宝石的镂空金簪,耳下坠着莹润紫玉,对镜妆点时,眸含春水清波流盼,浑然是粉腻酥融娇欲滴的味道。 符泠本是俗人,对镜打量了好一番鬓间垂坠下来的长长珠饰,心间滋味满意极了。 忽然,身后传来香岚略显急促的声音:“夫人,世、世子来了。” 还未等话音落下,沈昭的脚步声便在门外响起,符泠骤然回过神来,抿了下唇角酒窝,将门打开。 “夫君,你来做什么?”她唤的很是自然,轻柔的声音像小鸟的羽毛从人心间扑腾过去。 沈昭的唇角也挂着笑,双眸含情,抬手将一个锦布包裹着的花灯递到符泠面前。 “你我见面后也未曾叙叙旧情,若你愿意,趁花灯节与我出府一道游玩可好?” 符泠早知此事,但面上还是显出几分惊喜:“夫君相邀,我自然是愿意的。” 看着符泠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模样,沈昭出神了片刻,面上透出几分羞赧,轻声道:“这花灯是我请人特意定制的,内壁刻了你与我的名字,你瞧瞧。” 符泠眼眸一亮,接下花灯。 果然如沈昭所言,那花灯内侧,不仅二人的名字亲昵地依靠着,更是用金箔镂刻了一朵惟妙惟肖的小兰花,每一片花瓣都精巧动人,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绽放。 心里像是被突然丢进了一颗小石子,猝不及防地轻轻撞了一下,漾起层层涟漪。 她唇角勾了一下,却觉得笑不出来。 与沈昭的信件中她曾提过自己喜欢兰花。几乎是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碎片,骤然被提起。 刹那间,曾经那些忐忑的期待和心间紧绷着的不安,随着眼前之人真挚的眼神,如潮水一般袭来。 沈昭的情是真的,可她是假的。 她并不喜兰花,却懂得如何在言语间将自己塑造成贤妻良母的形象,她会揣测、附和,可这终究不是真的。 兰花高洁傲立的美,并非她所爱,符泠喜欢的是宅院墙角下的棣棠。 金黄色的璀璨小花压满枝头,拱垂的细枝暗藏棱角,精致互生的叶片上是刀刻般清晰而整齐的纹路。 如同她的生命一样,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开出一团燃烧的火焰。 “喜欢吗?”沈昭的语气里带着憧憬。 符泠扬起眉眼注视着沈昭,他琥珀色的眼眸清澈透亮,然而她却唯独看不见自己的倒影。 “我很喜欢,”符泠的声音像是堵在一团棉花里,睫毛微不可见地颤了颤,“谢谢夫君。” 沈昭并未起疑,轻柔地将她鬓角的碎发抚到耳后,细碎的触感传来,符泠心中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她恍然察觉,自己与沈昭的错,不是从某个节点开始偏移轨道,而是从最开始就注定。 * 花灯节那夜,符泠很早便妆点完毕,然而街上行人摩肩擦踵,将军府的马车很快就无法前行了。 她与沈昭并肩走在人群之中,四周皆是喧嚣的交谈声,本没有留意,却零星有几句落入耳畔。 “你听说了吗,西山那儿聚集了一帮匪徒,好似是要趁着花灯节闹事,若真兴起风浪,恐怕今夜要死不少人。” “锦衣卫那样大的阵仗,谁人不知?我还听隔壁卖狗肉的老万说,押送俘虏时他瞅见,指挥使大人怕是负了伤,衣衫都红了……” 指挥使大人? 听到萧承佑的消息,符泠的脚步下意识顿了一下。 “怎么了?”见她神情凝重,沈昭偏过头,不解问道。 身边太过嘈杂,他不得已倾覆下身子靠近。 “你脸色怎么这样差,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 沈昭的话还未说完,符泠鬓边那馥郁的花香便溢满了鼻尖,令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只是昨夜睡得晚,身子有些乏力,”符泠很快调整好了神情,不动声色地拉住沈昭的衣袖,“不妨事的。” 沈昭并未疑心,体贴地带着她继续往人群中去:“走罢,若有不适便同我说。” 如今时局正乱,不久前洒满鲜血的街道如今已是金鼓管弦、衣香鬓影,岸边画舫更是充斥着繁华璀璨。 放眼望去,仿佛一场颓靡而永不停息的狂欢盛宴。 符泠登上画舫时,时辰已完全入了夜,唯一轮皎洁的明月悬挂在天穹之间。 她微微仰起头,视线掠过人声鼎沸眺望着漆黑天幕,忽然人群中散发出一阵喧闹的骚动—— 璀璨的烟花在视野中骤然炸开,旋即弥散如万千星辰缓缓洒落,将天穹染得耀眼。 符泠淡灰色的眸中晃荡着潋滟色彩,倏地,视野里闯入一个熟悉的身影。 隔着微波荡漾的河水,萧承佑站在对岸街道上,沉默的视线穿透人群,静静地停驻在她的身上。 他已换下锦衣卫的服饰,内敛的玄色衣袍下,他的右臂还缠着绷带,鲜血丝丝缕缕渗透出来,蜿蜒淌到那修长的指尖。 边疆征战这些年,他早已满身伤痕,疼痛熟悉得如同呼吸,然而视线触及符泠的那一刻,所有感觉仿佛都柔和平静了下来。 面前,波光粼粼的河面倒映着盛大的烟火,绚烂迷离的色彩如一道利刃,毫无征兆地横冲而来,划开他暗夜般永无尽头的世界。 西山那批人对外称是匪徒,实则是他设下的圈套,假传密信引精锐禁军出动,在陡峭的地形中埋伏了重兵,将其一举歼灭。 皇帝昏庸,可乔植手底下的东厂却精明得很,他带着锦衣卫从中斡旋,为了掩人耳目不惜受了伤。 如今宫城内外都已是混乱不堪,只差情报阁的那封信件,他便能里应外合,杀入金銮殿。 跨越十余年的计划,从他回京的那一刻便开始收网,如今的局势如同箭在弦上,容不得任何差错和变数。 烟花很快逝去,萧承佑的视线定格在符泠与沈昭并肩的身影上。 “啪嗒”一声,他指尖的血轻轻淌落,跌在地面,鲜红碎裂绽开。 如同一场无人观赏的烟火。 第九十四章 沈昭的秘密 萧承佑还未收回眼神,忽然一个穿着青色百花裙的少女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边。 “您是将军府的世子吗?”那少女声音有些急切,似怕被人流冲散,伸手去抓萧承佑的手臂。 伤口处被牵动,又淌出血来。 萧承佑不动声色地倒退半步,挥手让暗处的锦衣卫不要轻举妄动,随后垂眸看向面前的少女。 少女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墨发明眸,脸颊晒得有些红,着急的模样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 她浑身打扮价值不菲,口音却并不像京城中人,掌心粗糙,方才拉着他的力气更大得不似那娇滴滴养在闺阁里的小姐。 萧承佑皱眉:“你是从边疆来的。” 斩钉截铁的语气,令少女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她更激动了:“世子,明澄他是不是与你说起我了?” “明澄”两个字霎时令萧承佑的眸光颤动了一下。 这是沈昭的小字。 “你跟我来。”萧承佑眼眸一暗,没有犹豫,迅速拉着她在人群中隐没了身形。 他将少女带到无人能听清他们交谈的角落,严肃问道:“你是谁,来找我做什么?” “我、我叫乌茉。”少女像是被萧承佑沉郁的语气吓到,身形有些瑟缩。 “我本是猎户家的女儿,数月前,在林子里打野时,偶然遇到了受伤的明澄,我将他带回家,给他治病……” 说起沈昭,乌茉显然增添了几分勇气,喋喋不休起来。 “他在我那木屋里养到伤好,说自己是沈家旁系,临走前还给了我不少银钱,与我一别两宽,可我放不下他,便偷偷跟着他进京。” 乌茉脸颊微微泛红:“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个粗野女子,攀不上沈家的高枝,可到底我与明澄相处许久,想……想凭这情与恩,讨个名分。” “是吗?”萧承佑沉默片刻,眼神带着探寻,沉甸甸落在乌茉身上,犹如千钧之重。 “世子,我对明澄的感情是真的!”似乎预料到萧承佑所思,乌茉语速很快地补充道,“我知道他有家室,只是,若能许我个妾室的身份,我便也知足了。” 她神态虽矫饰,却难掩欲望。 “你想做他的妾室,你何不自去寻他,找我说这做什么?”萧承佑毫不留情地道破。 乌茉的脸色渐渐泛白,有些口不择言起来:“我、我何尝未与明澄说过,只是他常常推诿敷衍,又是银钱又是恩情的,实在纠缠不清,我便想着若能由世子您来做这个主,也算安了我这份心意。” 话音既落,萧承佑沉默了许久。 倏地,他唇边挑起凉薄的笑,眉眼间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和也不复存在。 “让我为你做主?”他向前一步,那铺天盖地的威压便倾洒下来,直叫乌茉喘不过气,“谁告诉你,我是这么好心的人?” “世子,我、我……” 乌茉脸色大变,双腿发软,险些跪下来。 她嘴唇嗫嚅着,断断续续说不出话,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瞥见萧承佑指缝间深红血迹,不寒而栗的感觉顺着脊背蔓延开来。 她不是第一日来京城,自是听说过萧承佑的手段和狠戾,手中染满鲜血,连皇帝都要给他几分薄面,说是活阎王也不为过。 方才她被贪欲冲昏了头脑——将军府何其鼎盛,权柄在握,手指缝里露出的银子便够她家十代衣食无忧,这样的幸运之事,饶是谁都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可她仍想要更多。 可如今看来,自以为的另辟蹊径,浑然是自寻死路。 “是、是草民见识短浅,世子您千万莫要怪罪……”乌茉如临大敌,战战兢兢仰着头,语气已经开始颤抖起来。 萧承佑垂眸,神情莫测,若有所思。 乌茉所言,不仅没有说谎的痕迹,每一个细节更是与沈昭所言对得上。 往来边疆的书信最快也要小半月,他遣去调查此事的探子还未回信,但如今看来,此事八九不离十。 沈昭说他被一猎户所救,却没告诉他这猎户是个妙龄少女,如今,还眼巴巴追到京城里来了。 若说沈昭与乌茉无情,他却又刻意隐瞒,若是有情,那他对乌茉、对符泠…… “回去吧。”萧承佑面色冷静,“若有消息,我会给你个答复。” 乌茉一愣,如蒙大赦。 “谢、谢世子大恩……” 萧承佑轻描淡写地瞥了眼乌茉纤细的脖颈,又朝那无人可见的暗处一望,转身离开。 玄色衣衫融入了暗暗黑夜之中,鎏金的衣角在半空中纷飞,倒映着凛冽的光。 乌茉以为的消息,是能否嫁入将军府飞上枝头,可实际上,是生与死的分别。 萧承佑的脚步很沉,眸色晦暗。几乎是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觅符泠的身影。 宽大衣袖之下,手渐渐攥成拳,掌心滑腻的血液被拢住,沿着指缝滴滴答答落下。 放出的花灯渐渐飘远,符泠已有些疲惫了,抬手揉了揉眼。 方才她分明没有移开视线,但只是一晃神的功夫,萧承佑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视野中。 若不是那道沉甸甸的目光太深刻,符泠几乎怀疑方才的一瞥是自己太过忧虑而产生的幻影。 即便只有这样短暂的相见,看到萧承佑安然无恙,也使她的心平静了许多。 沈昭许是在边疆憋久了,很是喜欢这来之不易的繁华,牵着符泠在街边商铺中流连忘返。 他的视线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逡巡片刻,信手拾起了个精巧典雅的梅花簪子,也没问价格,丢下一锭金子。 “这个簪子,我瞧着很是配你。”沈昭掀眸看她,眼中满是欣赏。 符泠正要道谢,忽然眼前沈昭的身影倾俯下来,那小巧的梅花簪子稳稳地斜插入她的发髻。 距离骤然拉近,沈昭身上浅淡的草木清香萦绕在空气中,符泠有些仓惶地仰起头,面前是他润玉般的面容。 沈昭长睫微垂,目光徘徊在符泠眉眼之间,停顿片刻,由衷地感叹:“夫人,你好美。”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春末融雪。 分明没有过分的亲昵,符泠的心脏却砰砰地跳动起来。 愧疚、不安、忐忑和悸动,拥挤地杂糅在一起,最后化成淡淡的愁绪。 第九十五章 破碎的梅花簪子 符泠与沈昭相伴回到文韵堂时已是深夜,院子里寂寥无人,唯有漆黑天幕上伶仃挂着一轮弯月。 “今日辛苦你了。”沈昭垂眸看向她,唇角噙着浅笑,眼神专注得近乎显出深情。 “能与夫君相伴同游,是妾身的福气,谈何辛苦?”符泠身子虽疲乏,颊边微抿的酒窝依旧笑得甜美。 她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沈昭那盛着情意的眼眸。既没有挽留,也不露出半分烦厌,温软而柔顺如同平静澄澈的湖泊,无端的让人想要靠近。 倏地,门廊下那一抹的玄色身影骤然闯入二人的视野中。 皎洁月光被房檐和树影遮挡了大半,微弱的亮光不足以将眼前之人完整的面庞照亮,但符泠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萧承佑。 他整个人几乎都匿在阴影里,浓墨似的,愈显得他身形高大颀长。 “我有话与你说。”萧承佑开口,符泠几乎是下意识心惊了一瞬,才意识到他看向的是自己身旁的沈昭。 “萧兄?”沈昭有些诧异,“这么晚了,若不是什么重要事,不如明天……” “是有关你那位救命恩人的事。”萧承佑似乎耐心并不足,声音沉郁道,“来我书房,现在。” 他向前半步,冷峻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被月光照亮,视线不经意似地在符泠面上轻轻一扫。 气质仍是克制持重的,可那黑眸之下盛满了阴鸷,鲜少地露出了破绽。 符泠惊诧于萧承佑的变化,然而沈昭在身边,她也只能三缄其口,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 听到那句“救命恩人”,沈昭的脸色陡然一变,但皱起的眉心很快舒展开。 “好……”沈昭朝符泠望来,语气像是安抚,“今日你也累着了,晚些我让小厨房送碗安神汤到你屋里。” 于边疆之事有关,符泠心道估计又是要商议那不能为她得知的秘辛,于是含笑点头。 “那我先去了。”沈昭说罢,提步便行,略显匆忙的步伐很快掠过了门槛,背影陷入暗色里。 而萧承佑却不着急离开,玄色的身影朝符泠靠近了几分。 符泠睫羽微颤,方仰起头来,便见萧承佑抬起手环过她颈侧,动作极快地取下了那枚梅花簪子。 修长指节夹着簪子轻巧晃了晃,随即只听见“啪嗒”一声,那簪子已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符泠顿时一惊,却见萧承佑俯下身靠近她耳边,冷冽的气息将她整个笼罩住。 萧承佑神情莫测,薄唇轻启:“早些歇息。” 沉郁的嗓音如朦胧的薄雾,轻飘飘从耳畔荡过去。 符泠还没回过神来,萧承佑已抽身离开,身影随沈昭一道淹没在了无边夜色之中。 她静静地怔了一会儿,蹲下身,视线落在那簪子上。 小巧的梅花花瓣已然七零八碎,仿佛刚在枝头绽放便已被采撷蹂躏。 符泠拾起一片,乘着清冷月色,隐约可见其上暗红的血迹,染亮了梅花瓣尖,显得鲜妍瑰丽。 她下意识攥起了手心,再抬头朝远处望,已经悄然无人。 * 书房内,萧承佑取了药包扎伤处,这样的伤对他们常年上战场的人而言已是稀松平常。 明亮的灯烛燃烧着,烛芯不时发出“噼啪”响声,然而案前对坐的二人间却是寂静蔓延。 “乌茉来找你了?”终于,沈昭忍不住开口,声音按捺不住烦躁,“我早就说与她断干净,谁知道她利欲熏心。” 他有些激动:“我留给她的银两她几辈子都花不完,就算这样,她还要来纠缠我!” 萧承佑沉默了一会儿,见沈昭面上不耐的微红消失,才缓缓道:“急什么,我还什么都没说。” “萧兄,我的意思是,你切莫听她胡言乱语,”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沈昭眼神闪烁片刻,笑意勉强。 “我是亏欠于她,可绝不会做出那种休妻另娶的行为,更何况,乌茉她根本不配与符泠相比。” 乌茉的用意,沈昭显然也知晓,只是没猜到她甘愿为妾。 萧承佑眸色渐暗,若有所思道:“你对世子妃倒是评价很高。” 沈昭愣了一下,面色不自主缓和了许多:“符泠除了家世,外貌才情都是无可挑剔的,性情也是温和柔顺,就连老夫人对她都称赞有加。” 萧承佑点了点头,示意沈昭接着往下说。 “我既把你当兄弟,此事也不瞒你说,乌茉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曾与她是有几分情愫,可那时我以为她淳朴善良,谁知后来……” “后来她就变了,”沈昭语气中带了几分嫌恶的愠火,“你是不知道,她为了几两银子斤斤计较那模样,一个姑娘家在集市上与人争执不休,连院子里的鸡跑到隔壁被人宰了都扯着嗓子骂。临我走时,又暴露出她那贪婪本性,要银子不说,还要名分!” 他一口气说完,随即低低叹息一声:“她一个猎户之女,无论是风度容量,还是气质仪态,哪个当得起将军府的主母之位?” “如果不是呢?”萧承佑沉默片刻,忽然挑眉,“若她只要妾室之位呢?” 话音既落,室内如潮水褪去后窒息的平静。 沈昭的神情从错愕到挣扎,仿佛陷入了巨大的困窘之中。 “现在时局那么乱,不是谈男女情爱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避,见萧承佑不语,半晌又自言自语,“她找个好人家嫁了不就是,手里那么多银子一辈子吃喝不愁,为何要如此这般……” 声音越来越轻,如柳絮被吹散在风中。 萧承佑眉眼沉郁,听着沈昭的话,涌动的戾气在浑身蔓延。 良久,沈昭神情颓丧:“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枚梅花簪子又浮现在萧承佑的脑海中,袖子下的手紧攥成拳。 他与沈昭自小一同长大,即便他嘴上逞强,他又岂能看不出乌茉在沈昭心里的分量? 既然心里有别人,为何又招惹符泠? 或者说,是天道作祟,撮合成无数理不清的孽缘。 萧承佑低头瞥了眼纱布上渗出来的血,问道:“集市上买来的菜,你吃了吗?” “自然是吃了。”沈昭不解。 “院子里的鸡,为何她那般重视?” “因为……”沈昭顿了顿,似乎陷入了回忆,声音放轻,“那时我大病初愈,她说要给我补补身子。” 下一刻,语气中的烦躁又席卷而来:“但这种俗物——” “说到底,乌茉做这些都是为了你。”话音未落,被萧承佑打断,“而你却因此厌恶她。” 萧承佑眉梢轻挑,冷淡的语气中添了质问:“沈昭,你爱的究竟是人,还是你的想象?” “什么意思?”沈昭面上闪过瞬间的疑惑。 强烈的难堪涌上来,他嘴唇动了动,似有什么话要说,但还是遏制住了。 “如果符泠不是你想的那样呢?”萧承佑阴鸷的黑眸倒映着跳跃的烛光,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愠火骤然迸发而出。 他薄唇微动:“如果不是,你会休了她吗?” 第九十六章 夜半旖旎 “怎么可能?”沈昭像是被吓了一跳,“萧兄,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开玩笑了?” “你回京才多久,便这样笃定?”萧承佑垂眸,看不出情绪。 “符泠与我自订婚便书信往来,虽不能说有十成把握,但在我心里她是极好的。”沈昭像是在思索什么,迟疑着,“若真叫乌茉做个妾室,想必符泠的气度也是能容得下她的。” 萧承佑心底冷笑,符泠的气度? 若不在意,她的气度自然是大的。 他设想着,符泠或许还会假模假样在沈昭面前掉几滴眼泪,借此谋些好处。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影像如烈火炙烤着萧承佑的神经,他竭力按下心头缠绕的杂念,起身送客。 “乌茉我已经派人控制起来,你尽早想清楚。” * 符泠与沈昭出游一趟,身子本是极为乏累,然而在床上翻来覆去,熬到了半夜却仍未阖眼。 回忆着萧承佑那句“早些歇息”,他低沉的嗓音如梦魇,徘徊在昏胀的头脑中。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又簌簌下起雪来,骤凉的气温令身上的锦衾愈显单薄。 符泠起身撩起床幔,愣怔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梳妆奁。 那被她收拢的簪子碎片静静地躺在精致的小木盒中,她忍不住拾起那枚染血的花瓣,指尖从早已干涸的血迹上摩挲过去。 断裂之处突兀而尖锐的触感,令手指泛起细细密密的刺痛,然而她置若罔闻。 屋内的烛火早就灭了,面前的铜镜隐约映出符泠略显苍白的面颊,淡灰色眸子显得暗沉而幽深。 倏地,镜中闯入男子颀长的身影,浓墨似的一片,险些吓得符泠惊呼出声。 “是你?”借着窗棂筛落的稀疏月光,她望见萧承佑棱角分明的轮廓。 下一刻,他染着寒意的微凉的怀抱便覆盖住了她,清冽的雪松气息糅杂了些许铁锈味,丝丝缕缕萦绕周身。 “打扰你把玩簪子,生气了?”萧承佑的视线垂下,落在符泠手中微微捏紧的碎片上。 符泠一时哑然,便听见他隐含深意的语气:“明日我叫人,给它镶个圆润的金边。” 萧承佑的气息愈发靠近,大手轻轻拢住她的手背,修长指节一转,将那碎片拾走:“别割伤你的手了。” “你从哪里来的?这样悄无声息,倒是吓我不轻。”符泠蹙眉。 耳畔传来萧承佑一声轻笑:“文韵堂不欢迎我,自然是走窗子。” “登徒子!”符泠瞥了眼那半掩的窗棂,似比方才敞开了些许,语气嗔怪。 她仍是放心不下,想着那血迹,问道:“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即便四周一片昏暗,符泠也感觉得到萧承佑在笑:“还会心疼我了?” 他指尖勾起袖口,露出其下被纱布包裹的伤口,淡然道:“打斗时不慎被刀砍伤了,不过你放心,性命暂时无虞。” 不知是不是错觉,符泠觉得萧承佑今夜行径很不寻常,稳重外表下溢满了未知的波澜。 她轻咬了下唇,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萧承佑沉默了一会儿,沈昭和乌茉的旧情虽令他恼火,可若真叫符泠得知了,以她的性子定是徒增烦忧。 “没什么。”他声音低沉,反手叩住符泠的手腕,将她拉进自己怀中。 近在咫尺的距离,萧承佑喉结滚动,语气艰涩:“你最喜欢我了,对不对?” “最?”符泠迅速捕捉到他言下之意,调侃道,“他送我簪子,叫你吃醋了不成?” 萧承佑不回答,只是将头埋在她颈侧,姿势像是卸下了所有负担,又仿佛承载着千钧。 “我当然喜欢你,而且,只喜欢你。”符泠眼尾带了几分笑意,眸光闪烁如繁星。 话音方落,唇边上便覆盖了雪一般轻柔的凉意。 萧承佑的吻缠绵而漫长,一只手托住她小巧的下颌,时而蜻蜓点水般轻柔,时而又是蛮横无度的掠夺。 悲凉又灼热,积蓄着无数矛盾和不堪的汹涌如潮水般倾泻而出。 颊边恍然感受到些许湿润,符泠着急地推开他,还未平复呼吸:“你流血了?我这儿还有些剩下的药——” 话还没说完,她整个人却腾空而起,陷入那铺天盖地的萧承佑的气息之中。 他沉闷地“嗯”了一声,眉眼低敛,任凭夜色遮住眼尾的浅红。 符泠的身子轻巧跌入床榻里,似乎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她语气染了几分旖旎。 “夫君……” 萧承佑箍着她细腰的手游弋片刻,朝裙摆之下探去。 符泠浑身一软,下意识搂住他。 清冽皎洁的月光包裹着室内的荒唐情靡,符泠断断续续的喘息也淹没在了浓重夜色之中。 次日清晨,符泠醒来时,萧承佑已经不见踪影。 室内凌乱的痕迹早已被他收拾整齐,除了空气中隐约氤氲的清冽气息,昨夜的一切都仿佛是缠绵的幻梦。 符泠几乎从未见过萧承佑这般重欲的一面,浑身都泛着酸痛,衣衫下露出的肌肤上也染满斑驳吻痕。 她自知萧承佑并不是表面的端方君子,可这样仿佛长久地压抑着什么、近乎抵死放纵的一面,还是令她心头浮起疑云。 “夫人,今日上了批新药材,您可要去药铺清点一番?”香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符泠披上锦袍,应下:“用完膳便去。” 锦袍洁白的毛领将颈边红痕尽数遮挡,绒绒地摩挲着肌肤,身上泛起暖意。 而萧承佑那畔,案上已摞起了厚厚的文书和信件。 阿书轻轻叩门:“殿下,情报阁的消息终于传来了。” 萧承佑笔走龙蛇的动作骤然一顿,浓墨在纸张上晕开一片印记。 “拿过来。”萧承佑起身,接下阿书手中染了层层血迹的密信。 拿到证据后的这些时日,他纵横捭阖搅乱京中局势,埋下无数暗针,其中情报阁便是最隐蔽、也是最重要的一环。 宫中的消息有东厂紧锣密鼓地盯梢,前些天那暗探被追杀,本以为得不到消息,谁知他竟真从东厂手下逃出生天了。 有了这封密信,他蛰伏数十年的复仇计划终于得以浮出水面,一触即发。 萧承佑凝眉阅览密信,胸腔中如同燃烧着一团烈火。 半晌,他简书一封交到阿书手中,沉声吩咐:“最快的速度,送到大将军处。” “是。”阿书应的迅速,又道,“那探子自述是被救下,前因后果在第二沓文书中。” “其中涉及的人……”阿书询问。 案前,萧承佑头也没抬,轻飘飘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杀。” 第九十七章 濒死的牵挂 符泠方至药铺,便看见门口已排起了长队。 昨夜流匪虽被萧承佑带人镇压,可到底是众人欢腾的节日,少不了骚乱动荡。 药铺内人手不够,香岚与符泠清点完新到的药材,便去打下手帮着抓药。 许是昨夜被折腾得狠了,符泠接连看了几个疑难杂症的病人便觉得发昏,推门走到院子里透透气。 倏地,不远处墙根后露出了一片黑色的衣角,符泠迅速望去,那人是与之前在药铺救下的黑衣人如出一辙的打扮。 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后颈的穴位便被人击打,随之而来的是迷药在鼻尖逸散的气味。 再醒来时,符泠正身处颠簸的马车之中。 那黑衣人显然谨慎极了,掳走她时用的药量充足,却没料到她自小与药材相伴,体质与寻常人并不相同。 手脚都被粗麻绳绑住,符泠尽力朝外张望,却只是覆盖着大雪的深山,不知身处何方。 恐惧与不安侵袭了全身,她竭力挣脱着身上束缚,前方驾车的黑衣人却异常敏锐,马车“吁”的一声停了下来。 隐约的嘈杂声传入耳畔,似乎在讨论是否要将她拉去更隐蔽的地方,还是就地—— 就地什么? 符泠愣怔片刻,黑衣人已然得出了结论。 车幰被掀开,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询问的声音:“你家人几个,住在何处?” 符泠头脑迅速转动着,不知对方来意,谨慎不语。 黑衣人似没了耐性,怀中不知是利器还是银钱的声响,说道:“我瞧着这处风水不错,你若没有家人,死后我便把银子给药铺。” “死后”二字确确实实交代了来意,符泠忙道:“我是将军府世子妃,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是个大人物,这次收拾后事要认真些。”然而黑衣人却无劫财劫色之意,叹声,“我们只要你的命。” “谁派你们来的?我夫君是锦衣卫指挥使,你们怎敢动我?”符泠语速有些急。 黑衣人沉默片刻,耐心解释:“我们平常都是单线联系,我也不知道阁主是谁,总归,是个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你救了我老大,是个好人,但计划不可出现纰漏,这份恩情只能来世再还了。” 符泠一时语塞,将军府如今也算是如日中天,他们却并不忌惮。 这是何等的权势,他们又在谋划什么惊天举措,只因为她救下了其中一人,便要夺她性命? “这位好汉,我决不会把你们的事情说出去——” “承诺没用,只有死人会永远闭嘴。”话音未落,却被打断,“好啦,若是没有其他问题,我要捉你下来砍了。” 符泠忙道:“若还有问题呢?” 黑衣人沉默片刻:“别问。” 车门骤然被打开,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符泠踉跄下了车。 符泠惊慌不已,余光所至之处,满是寒光凛凛的利刃。 她的心彻底凉了下去。 书房内,萧承佑一刻也不敢松懈,小山一般摞起来的文书迅速湮灭下去。 天色渐渐昏暗,他才打开压在最底下的那页。 密信已交到手中,暗探被救的经历并不重要,但许是求稳的心态作祟,他下意识想避免一切不安的因素。 因此即便疲惫,还是仔细浏览起来,蓦地,他视线停驻在那行漆黑的小字上。 “洪堂药铺”。 惊愕、无措,不寒而栗的感觉刹那间穿透了全身,萧承佑眸光近乎震荡起来。 救下那暗探的、令其躲避东厂追查的人竟然是符泠。 “阿书!”他听见自己语气里难以遏制的颤抖,门外守着的阿书闻声,立刻着急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萧承佑几乎猩红的双眼,素来运筹帷幄之人,此刻周身却回荡着铺天盖地的绝望与不安。 “备马,备马!” 符泠已经有些累了。 她平日里随身都会带些应急的药粉,本想着能借此脱身,可那些黑衣人个个身手矫健,几乎都是顶尖的杀手,无论她使出什么花招,都会轻而易举地攻破。 如今药粉也快用尽了,黑衣人仍耐心十足地与她周旋。 符泠心里清楚,自己今日难逃一死。 心底叹了口气,药粉用尽的一瞬,符泠停下了脚步。 “各位大哥,我输了,别追了!”她气喘吁吁道。 手腕单薄的肌肤已经被麻绳磨出红痕,符泠整个人在逃窜中凌乱不堪。 “嗯。”黑衣人默不作声地上前,将她压跪在地,手中明晃晃的剑径直举起。 恐惧在符泠心底蔓延,她自知无力改变,唇瓣颤抖地请求道:“那个……能不能轻一点。” 话音落下,她眼圈先红了。 小时候跟师傅学针灸,她怕极了那一排排闪烁寒光的银针,每当师傅施针时,她也是这般半眯着眼仿佛大难临头。 躲不过、逃不掉,就只能请师傅轻些。 每次她可怜兮兮做了这样的请求,师傅都会轻声一笑,安抚地摸她的头安慰。 最后落到身上的针,的确又轻又稳,几乎没有太大的感觉。她希望死亡也是。 符泠想起师傅生前的音容笑貌,甚至有那么一刻,盼望着就这样了结,与师傅相聚。 符泠又想起母亲,想起萧承佑,想起香岚和杨月开……但很快,止住了心神。 原来她这一生,真正牵挂的人,只有寥寥几个。 一种莫名的惆怅与哀婉徘徊在心间。 只可惜,来不及与他们告别。 “世子妃别急,”黑衣人闻言,慢条斯理道,“在下这就送您上路,保证一刀毙命。” 说罢,那柄刀再没有丝毫犹豫地举起。 “世子妃这份恩情,阁主和我们都会记在心里、感谢您的。” 生死攸关的时刻,时间仿佛被无限延长,符泠所有的知觉都在一瞬间放大。 她听见利刃落下时裹挟的风声,四周黑衣人交谈的窃窃私语。 符泠无助地闭上眼,甚至能察觉到地面微弱的颤抖,似乎有清脆而嘈杂的马蹄声。 刹那间,她想起春猎时萧承佑拔得头筹,策马朝她奔来时的飒爽英姿。 沉黑眸底闪烁着微光,仿佛倒映了万千星辰,骏马破开人群朝她而来,仿佛独属于她一人的英雄凯旋。 眼眶中悬而未滴的泪,“啪嗒”一声落在了地面。 她这一生谨小慎微,能付出的真心很少,但就是那点微不足道的情意,也快用尽了她全身力气。 长刀即将触及符泠白皙后颈的一瞬,那马蹄声已是极为清晰。 随之而来的,还有她渴盼、惦念着的那道熟悉声音。 “符泠!!” 第九十八章 我的命,都给你 千钧一发之际,刚劲有力的马鞭急速地甩过来,长刀被硬生生截停,在半空中打着旋翻转,重重落在地面。 黑衣人们都是身经百战的顶尖高手,却这样轻而易举被一鞭抽落了刀。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朝那骏马上威风凛凛的挺拔身影望去。 符泠亦随之抬起头,眸中盛满劫后余生的恍惚。 她不可置信地看见,迎面疾驰而来的人,正是萧承佑。 他玄色衣衫上翻涌的云纹烁烁闪着皎光,骤然望去,浑身翻涌着凛冽肃杀之气。 还有藏在那黑曜石般寒眸之下的,几乎破溃而出的无措和惶然。 视线相接的刹那,如同拨动了透明的弦,仿佛身处幻梦,世界都仿佛安静了几分。 “来者何人?”黑衣人显然警惕起来,齐刷刷亮出利刃,是准备死战的前兆。 萧承佑沉吟不语,信手从腰间取下令牌,赫然亮在众人眼前。 死寂回荡在山林间,下一刻,黑衣人们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 “参见阁主!”他们齐声。 符泠站起身,眼神打量着四周众人,无数思绪在脑海中翻涌着。 萧承佑神情阴郁,摆了摆手,那些黑衣人便迅速四散,如同枝头受惊的鸟雀,来去无踪。 空旷的林下,只有符泠和萧承佑缓缓对望着。 “阁主……”她站起身,口中喃喃。 她曾无数次猜测那些黑衣人杀她的用意,却怎么都没想到,背后主使之人是萧承佑。 就在刚才,她险些被他的手下杀了。 无数线索如同细密的针线在脑海中串联起来,如此严苛的保密,似乎有什么石破天惊的猜想即将破水而出—— 萧承佑不能告知她的秘密,他与沈昭错综复杂的身份,隐匿在阳光下有着滔天权势的机构组织。 符泠看着萧承佑那无措、欲言又止的面容,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们在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 如果不是自己无意间牵扯其中,恐怕永远不能得知真相。 然而越是条分缕析,越是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渗入了她的骨髓之中。 那阴谋,她不敢想、不能想。 “你……还好吗?”萧承佑像是试探着走上前,询问道。 她此刻的模样看起来几乎是狼狈而凌乱,眼尾弥漫着晕红,眸中充斥着不安。 萧承佑不敢细想,若是自己再晚来一刻,或是符泠放弃挣扎,恐怕此生都无法走出愧疚与悔恨的漩涡。 他失去的已经够多了。 符泠怔怔看着萧承佑,心一点点凉下去。 她张了张唇,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问出口。 她无比害怕,如今拥有的暂时平静都是空中楼阁,此时再往前一步,便是无尽深渊。 “小泠,对不起。”萧承佑手臂颤抖着,轻轻地将她拢进怀中,“对不起。” 他感受到符泠身上遏制不住的颤抖,旋即肩膀上染了她的一滴泪。 只是短暂的温存,他便被符泠用力推开,那张精致的面容上写满了质问。 “你到底是谁?究竟要做什么?” 只是维持表面镇定,说出这样简短的话,却似乎耗尽了符泠所有心神。 “我……”萧承佑的声音梗住。 得知符泠被追杀时,他几乎不能思考,凭借冲动的本能赶来。 符泠是聪明人,他今日在她面前露了巨大的破绽,她猜到真相只是早晚的事。 他思索着,却迟迟不敢开口。 符泠不会将他的所为宣之于众,可萧承佑清楚她骨子里贯彻的明哲保身,他亦不愿让她卷进这危险的波澜之中。 秘密一旦说出口,他们便再无可能。 “你是要杀了我吗?” 见萧承佑沉郁,符泠不由自主往最坏的方向想去。 许是方才已经经历过一番生死,她只觉得此刻心底有种异样的平静,如同砸向水面的一颗石子,沉寂地凿进了潭底的泥沙之中。 昨夜他们还在床榻上抵死缠绵,如今却充满戒备地针锋相对。 她的身上遍布充满情欲的吻痕,可手腕上却覆盖着粗麻绳勒红的伤。 眼角的泪痕渐渐干涸了,符泠听见萧承佑低沉的嗓音。 “不会的……我绝不会伤害你,”萧承佑的气息很乱,停顿片刻,如同无声的溃败,“我有我的苦衷……” “我不想听苦衷,只想知道真相。”符泠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 她眉眼垂落片刻,像是盛满失望:“你若不愿意说,往后我们便分道扬镳吧。” “不要……”符泠转身欲行,却被萧承佑下意识拽住。 他的神情写满了无措,发现她皓腕上那截刺目的红痕,又霎时松开手。 然而一瞬间的接触,他指腹粗粝的茧子还是磨破了那本就受伤的肌肤,血液淅淅沥沥地渗出来。 巨大的疼痛如同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萧承佑的心脏。 身体里无数的念头咆哮着想要挽留符泠,可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 他是身负黑暗之人,注定要走上一条未知的不归路,而符泠的人生有无限光明的可能。 “小泠,别离开我,好不好?” 萧承佑听见自己语气颤抖,几乎是卑微的恳求。 贪恋这温暖太久,竟不知道该怎么放手。 符泠蹙眉凝思,却看见面前萧承佑从腰侧抽出了短刀。 那柄熟悉的、回门那日保护她不受伤害、为她大开杀戒的短刀。 死亡的阴云还未从心头散去,符泠下意识回避了一瞬,却看见萧承佑将刀刃对向了他自己。 “你若是生我的气,我这条命都可以给你。” 刀柄落在了符泠的手掌心,刀尖正对着萧承佑的心脏。 符泠愕然抬头,看见萧承佑冷峻的面容如同化开的寒冰,终于添了一丝浅薄的笑意。 萧承佑举步走上前想要拥抱符泠,迎着那刀尖,没有分毫退缩。 血液迅速地涌出来,染红了符泠的指尖。 她心神颤抖着,看见萧承佑微微下垂的眼尾藏着蛊惑:“就在这里好不好?在这里杀了我。” 萧承佑的双臂从符泠背后轻轻地环过去,身子前倾去迎她手中的刀。 符泠恍惚间觉得,萧承佑是真心实意地想死在这的。 他浑身的凶悍戾气仿佛一瞬间消失不见,眉眼间覆盖着温和的宁静,以及不易察觉的悲恸。 仿佛卸下了生命中所有沉重的负担,盼望着在心爱之人手中解脱。 鲜血已然染红了符泠整个掌心,滑腻的触感和控制不住的颤抖中,短刀轻轻掉落在地。 而萧承佑也彻彻底底地将她整个人抱在了怀中。 他的声音暗哑,语气却十分温和,哄慰似的轻抚着符泠的发。 “我要谋逆,小泠,我要颠覆这天下。” 第九十九章 融化身体拥抱温度 萧承佑的话,犹如一道惊雷横空劈下来,符泠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僵住了。 脑海中,如乱麻般理不清的无数猜测骤然消失,她没想到萧承佑的答案是所有猜想中,最坏的那一个。 “你……”符泠嘴唇嗫嚅着,只觉得面前萧承佑的模样似乎变得陌生,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错愕袭上心头,甚至比方才濒临死亡时更令人不安。 谋逆是诛九族的重罪,十八年前先太子一案,她虽未目睹,可那屠戮的惨状从街头巷尾窃窃私语的流言中还是可见一斑—— 从头至尾牵连数千人,东宫在大火中烧成灰烬,京城被血洗,宛如人间炼狱。 就连没有实际罪证的大将军,都因与先太子私交甚好而被发配至边疆寒地。 念及此,巨大的费解从符泠心底升起。 将军府如今在萧承佑的把持下如日中天,几乎在朝野上与东厂形成平分秋色的局面,鼎盛至此,即便是萧承佑顶替身份一事被发现,他的卓着功勋也足以抵罪。 若不是血海深仇,缘何要这般殚精竭虑谋划,甚至孤注一掷将自己置于险境? “是因为先太子的事吗?”符泠皱着眉,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镇静,“皇上当年因此忌惮将军府,但如今早已时过境迁,并没有此等困扰了啊……” 似乎自己也没什么底气,她声音越来越轻,而面前萧承佑的神色却逐渐显出阴鸷,眉心凝霜似雪。 “时过境迁?”他掀眸凝视着符泠,那阴沉得快要滴水的目光混杂着空气里浓郁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 “对他来说也许是吧,”萧承佑顿了顿,似在沉思着什么,半晌,声线暗哑道,“但在我心里,从来没有这个词。”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符泠轻而易举地从他身上察觉到了罕见的失控感。 她下意识地垂落视线,无意识地注视着地上那柄带血的短刀,刺眼的猩红染满了视线。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符泠心中升起,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这件事情,你是主谋?” 印证她心中所想一般,萧承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是我。” 语气平静又坚定,连半分惊慌或是冲动都看不出。 脑海中嗡的一响,似乎有什么答案就呼之欲出。 符泠愕然望着他,如同孤身站在礁岛上,狂暴的浪潮兜头浇下来,冰冷与绝望裹满了全身。 “你姓萧,当今天子也姓萧。”符泠低声呢喃。 像是泄了气,她语气中恍然与确凿矛盾地交织在一起:“你不是沈昭的副将,你是谁?与先太子是什么关系?” 萧承佑敛眉片刻,目光中痛苦与愧疚深深的交织在一起。 半晌,他沉声道:“十八年前,我父亲身为太子,却被我叔父、也就是当今圣上,联合太傅设局构陷。” 娓娓道来的语气,其下却是藏不住的悲凉与痛楚。 “先皇暴怒屠戮东宫,族人们以命护我,我躲在密道十数日,为大将军所救,混在军队里与之一道前往边疆,躲过了搜查。” “小泠,你可知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回忆起不愿面对的创伤,萧承佑的语气已经是掩饰不住的颤抖。 他眼尾泛起猩红,黑眸脆弱如碎裂的寒冰,身体里压抑着的极度痛苦随之倾泻而出。 “我隐瞒身份、殚精竭虑筹谋一切,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为我父亲翻案,为东宫无数冤死之人报仇雪恨!” 萧承佑字字泣血,如蛰伏已久的猛兽骤然发出咆哮,在那巍然伫立的身体中迸发出骇人的磅礴力量。 符泠怔怔地望着他,惊愕得几乎已经快要忘记了呼吸。 先太子一案即便过去许久,仍是明面上严令禁止讨论的话题。 在京城这个豪富权贵遍地之处,以她的出身,从没想过这种皇室秘辛有一天离自己这样近,甚至降临在与她同床共枕之人身上。 而让符泠更不可置信的是,她自以为已经足够爱萧承佑,却从未探寻过他苦衷背后的真相,察觉他无时无刻不承受着的巨大的悲恸与创伤。 极度危险的信号穿行在血液里,而符泠却一反常态地平静下来。 她眼尾泛着湿红,沉默片刻,随即上前半步,伸手拢住了萧承佑宽阔的背。 不带任何情欲的、怜悯而安抚的拥抱。 萧承佑胸口溢出的鲜血蔓延开来,温热而潮湿的液体晕染了衣料,她能清晰地听见他砰砰作响的心跳,在二人之中分不清彼此。 “是不是吓到你了?”即便是触及他最隐秘的创伤,萧承佑也下意识地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带着歉意轻轻拍了拍符泠清瘦的肩膀。 “别怕,小泠。”萧承佑的语气充满安抚,“动手之前,我可以帮你安排一场天衣无缝的假死,即便我失败了,此事也绝不会连累、伤害到你。” 他声线染着落寞:“你知道的……我不想再经历任何一场失去了。” 符泠闻言,愣怔了一瞬,紧接着耳畔传来萧承佑的嗓音:“我对你再也没有隐瞒了,不要再说与我分开的话,好不好?” 话音到最后几乎是气声,如阳光下如梦似幻、又转瞬即逝的泡沫。 符泠心弦一动,抬头望去,萧承佑沉敛的神色下是难以掩饰的脆弱。 他的手臂颤抖着箍着她的腰,刹那间使符泠想起新婚那夜,自己乞求他留下时的忐忑。 如今浑然颠倒过来,她心里却并不觉得半分轻松或是畅快。 静默不知持续了多久,符泠才轻声开口。 “我不同意。” 话音落下的瞬间,萧承佑感觉自己的心脏骤然疼痛了一下。 刀刺的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快停止,他却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直击灵魂的巨大的痛楚。 符泠不要他了。 早就推演过的事情,本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早已习惯了别离,可此时此刻,他仍是不堪一击。 萧承佑竭力调整自己的神态,不希望自己的脆弱影响符泠的决断,但面庞上还是显露出难堪。 “没事的,我不会勉强你。”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生生逼出来,“我已派人购置好了产业宅院,新身份的文书也全部都……” “不是的。”符泠清脆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他。 她淡灰色的眸中闪烁着微光,唇边翕动:“我不同意假死。” 符泠的衣襟被萧承佑胸前的血打湿了些,流淌的灼热渗入她的身体,随着血液奔涌,横冲直撞。 她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理智与情感激烈的交锋,头脑昏胀着,语气却异常冷静。 “无论遇到什么,我都会与你一起面对。” 话还没说完,眼泪先落了下来。 符泠几乎没有思考,便仰头吻上了萧承佑温热的唇。 唇瓣相接的刹那,萧承佑的头脑空白了一刹,随即心脏随着符泠的泪软成一片。 仿佛全世界的光都朝他毫无保留地倾洒下来,那样的炽烈,如同幻梦般不真实。 他怎么会没有奢望过,永远地拥有符泠? 这是那微小奢望的浮尘如同沉重巨山一般压在他身上,他太了解符泠的性情,知道这样的决定对她而言意味着怎样的艰难。 萧承佑闭着眼,生怕这一切只是他濒临疯狂时残存的幻梦,只能近乎本能地吮咬,回应加深着那来之不易的吻。 他这种一生都在黑暗泥潭里挣扎的人,也配伸手摘得那天上明月的爱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在四肢百骸蔓延开,似乎有什么在那苍凉底色的内心之中缓缓变化。 他感觉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力量和平静,如同沙漠中肆意生长出参天大树,而符泠是柔韧的藤蔓,将他从绝望与痛苦中拽向爱和光明。 感动和酸涩在心底徘徊,逐渐凝结成眼角那一滴清澈的泪。 天气很冷,鹅毛似的大雪缓缓飘落下来,落在他们肩头、发尾,落在那孤零零染满血迹的短刀上。 而萧承佑与符泠只是毫无顾忌地接吻,仿佛末日前肆意的疯狂。 时间和空间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起来,寒风穿行林间发出呜咽的长鸣,可再冷的风也吹不开拥抱在一起的他们。 在即将到来的未知与天明之前,谁也不想放开彼此的手。 * 柳絮似的浮云之下,飞鸟疾速掠过苍茫的天空。 乌压压的大军包围京城,只是在一个平常的,积雪未融的清晨。 从阴暗潮湿的巷口到富丽堂皇的宫室,无数人从睡梦中被吵醒,随即恐慌地陷入厮杀的混乱与阴霾之中。 跨越漫长时间、由无数鲜血拧成的一股绳,骤然迸发出撼天动地的力量。 阵型最前方,萧承佑横刀立马,银色铠甲闪烁着骇人冷光。 号角与狼烟之中,没有纵横意气,所到之处唯有无尽的鲜血与杀戮。 皇城里内斗与纷争本就接连不断,不过短短几日,城门便已失守,大军如入无人之境。 内斗与纷争本就接连不断,京城沦陷,攻破皇宫指日可待。 将军府中,萧承佑方脱下沉重甲胄,洗净浑身染满的鲜血与疲惫。 还未阖眼,忽然听见门廊处传来一阵嘈杂和骚动。 “殿下!”阿书门都没敲,脚步凌乱、惊慌失措地闯进来。 他嘴唇嗫嚅,面色是悚然惨白:“东厂夜袭,大将军被俘了!” 第一百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大将军早在半月前便已收到传信,避开边疆眼线,率亲军绕路前来与萧承佑率领的锦衣卫精锐汇合,以图集中力量一举攻占皇城。 萧承佑蓦然一怔,立刻着急问道:“怎会如此?” 阿书凝重道:“殿下的计划本是天衣无缝,只是听说,大将军遭军中亲信背叛,走漏了消息,被东厂那狗鼻子一样的嗅觉察觉,我们的人还没来得及赶到,大将军便已被捉拿至东厂地牢。” 萧承佑沉默地听着,冷硬的面容神色紧绷,阴鸷黑眸中酝酿着森然寒意。 “这等立功的机会,东厂绝不会放过!”阿书紧张又担心,语速很快,“那群阉人手段殿下也是知道的,大将军年岁已高,常年征战沙场本就落下了一身顽疾,如今只怕承受不住啊!” “立刻召集军中所有精锐,”萧承佑厉声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大将军救出来。” 他这些时日与乔植争锋不断,比任何人都清楚东厂那群疯狗会做出什么行径。 那层层设防的地牢坚固如同金汤,即便用尽手段,想从中将人救出来,也是希望渺茫。 萧承佑说罢,起身欲行。 阿书连忙劝道:“殿下,您领兵征战从未休息好,再硬朗的身子骨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啊!” 然而萧承佑充耳不闻,眉眼间浮动着浓浓的戾气,横刀向前,不顾阻拦夺门而出。 符泠听闻萧承佑回府,正欲寻他,还未到书房,却瞧见那冷肃的身影已翻身上马。 萧承佑薄唇无意识地紧绷着,银寒兜鍪下是锋利如刃的眉骨,冷冽的目光低低垂落在她身上。 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可他却很快偏过头,攥着缰绳的修长指骨微微凸起,随后如一道离弦的箭离开了视野中。 骏马疾驰而过,呼啸的疾风擦身而过,犹如卷起一场无声的风暴。 明眼人都察觉得出不对劲,符泠茫然一瞬,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忙询问一旁脸色僵硬的阿书。 “大将军被东厂的人捉至地牢,殿下正忙着兵去营救。”阿书的语气低沉得像叹息。 说罢,他视线从符泠身上移开,恭敬道:“在下还有要事处理,恕不奉陪了。” 萧承佑这条路本就险之又险,如今又横生枝节。 阿书匆忙的背影在远处消失,符泠才回过神来。 “香岚。”她有些不安地皱着眉,看向还一脸震惊的香岚,“回文韵堂,帮我找件不显眼的衣衫。” 香岚似乎意识到什么,着急地问:“夫人这是……想救大将军?” “乔植曾给我一个玉牌,称若遇到麻烦事便去找他。”符泠点点头,似在思索什么,神情莫测。 香岚忧心忡忡:“萧大人所为,说到底是谋逆!如今局势不清,若咱们插手此事,届时恐怕怎么都洗不脱干系了。” “谋逆……”符泠叹了口气,眉眼间蒙上一层阴翳,“我身为世子妃,就算袖手旁观,又能免几分罪责?” 停顿片刻,她又吩咐:“将我药箱里的药粉都带上,若乔植不守诺言,我自会趁机逃脱。” 声音渐轻,没说完的半句,是若无法逃脱,便当即自裁于此。 乔植送给她的那枚玉牌,一直收在梳妆奁底层,原以为永远不会派上用场,几乎快蒙了尘。 符泠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那玉牌冰凉的质地,脑海中混乱的思绪纠缠着。 真的值得吗?为了素未谋面的大将军,她甚至有可能将性命交代出去。 “都准备好了。”香岚很快将一切收拾好,抬眸看着符泠,似还有话要说,却很快被她打断。 “我自己去便是,谁也不用跟着。”符泠神色淡然。 面前,香岚的眼眶渐渐泛起湿润的微红,半晌,垂眸道:“是,夫人您千万小心。” 符泠应下,将玉牌收在袖口。 脚步踏出门槛时,轻轻停顿了一瞬,但还是没有回头。 从选择跟随萧承佑的那一刻起,她早已走上了那条未知的不归路。 马车停下时,夜色已沉沉地压下来。 符泠独身站在东厂花纹繁复的大门前,姣好的面容被身侧断壁残垣和燃烧着的火光照亮。 这里似乎经历过一场鏖战,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可东厂的大门仍是严丝合缝地紧闭着。 不难猜出,乔植早做足了准备,萧承佑派来的人并未成功突围。 “什么人在那?”不远处巡逻的太监发觉了符泠的靠近,立刻手持长刀上前。 “我是来寻你们厂公大人的。”符泠声音镇静,亮出玉牌道,“烦请通传一声。” “这是……”面前的太监满腹狐疑,借着火光打量起她手中的玉牌。 而符泠虽保持着镇定,可孤身站在浓重的死亡气息中,心脏也不可遏制地紧张狂跳起来。 那太监眯着眼仔细上前瞧看,忽然惊讶得瞪大眼睛,随即与左右同僚窃声交谈了起来。 “见此玉牌,如见厂公本人。”太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符泠,喃喃道。 “您进去吧,”太监环视一圈,确认并无其他人,眼疾手快地打开大门,“厂公大人正在地牢里。” 符泠松了口气,跟着太监身后走进去。 这是她头一次亲眼目睹东厂内的情况,虽心里有准备,但还是吓得不轻。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回荡着惨叫和凄厉的哀嚎,犹如地府的万千鬼魂在耳畔冤鸣,令人毛骨悚然。 符泠深知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克服着恐惧直面那令人作呕的用刑场景,乘着昏暗的灯烛铭记来时的路线。 小太监一路低头,沉默不语地带着路。 越往深处走,光线便越暗,鼻息间浓郁的血腥气几乎快凝成实体。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停在个半开的铁栅栏前,小太监毕恭毕敬地朝里头禀告:“厂公大人,有个女子带着玉牌寻您。” 说罢,他状似无意地加快了脚步,身形立刻陷入一旁黑暗中去。 “小女子符泠,求见厂公大人。”符泠袖口下的手指紧捏着药粉,冷静道。 抬眼看,不远处太师椅上坐着的正是乔植。 与从前那风光无限的模样不同,他清瘦的脊背仿佛承载了无数荷重,面容也不见昔日假笑,半眯着眼,显得疲惫不堪。 “来了啊。”乔植丝毫不诧异于符泠的到来。 像见老朋友似的,他缓慢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衫,随即亲手将不远处空凳搬过来,示意符泠上前。 “坐吧。”乔植信手将桌面仍散发着香气的糕点向前一推,“咱家这儿招待不周,您别介意。” 符泠怔了一下,心里仍揣着戒备。 可还没开口询问,便见乔植扬了扬手。 倏地,面前那如同一堵墙的暗门缓缓打开,背后是一个宽大而牢固的监牢。 染血的冰凉瓷砖上放着三三两两的刑具,监牢中只有一个男子无力倚坐着。 符泠意识到恐怕这就是大将军本人,忙上前一步查看。 他衣衫染了少许血迹,发须斑白,身形看上去却孔武有力。 “老东西骨头硬着呢,咱家纵使有百般手段,也撬不开他的嘴。”乔植缓步来到她身边,淡然道。 他说的话恐怖,可符泠精通医术,一打眼便看出来,乔植所言不真。 大将军身上伤势虽像是上了刑,可与来时那一路惨状想比,显得不过是小打小闹。 那衣衫上绝大部分的血迹,都是征战时刀剑落下的伤,真正用了刑的寥寥。 “老东西为谋逆蝇营狗苟十数年,可不是流点血就会放弃的。”似乎察觉到符泠心中所想,乔植轻声开口。 “咱家与其将精力用在这个张不开的嘴上,还不如仔细审问那背刺他的心腹,墙头草嘛,自然更容易下手。” “您既知道我来意,我便也不客套了。”见到大将军暂时无虞,符泠的心绪平静了些许。 她定了定神,旋即询问道:“东厂是皇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厂公大人觉得,您能守多久?” 这话说得冒犯,乔植的神色顿时阴郁了几分,但很快平息。 “世子妃有所不知,东厂和锦衣卫素来不合,咱家与他的争纷,可远不止谋逆这一件事。”他语气像是娓娓道来,咱家这辈子就安心当皇帝的走狗,只是没想到,当年先太子之案,竟留下了这样的冤屈和祸端。” 乔植叹息一声:“咱家已然无路可走,因此,即便守不了多久,咱家也要守,问不出情报,咱家亦要审。” 闻言,符泠沉默片刻,忽然抬眸注视着乔植:“你说的不对。” “你不是无路可走。”迎着乔植困惑不解的目光,符泠郑重道,“我可以向你保证,萧承佑识人善用,绝不是睚眦必报之人。” “你保证?”乔植眉心皱起,深深地凝视着符泠,似乎想通了什么,神情又陷入了挣扎。 只是一瞬间的失态,他很快调整好那虚伪的面容,朝符泠扬起个疲惫的笑:“咱家心意已决,世子妃不必再劝了。” 知道乔植已有决断,符泠心里咯噔一响,捏着药粉准备逃逸的指尖用力得泛白。 “别紧张。”面前,乔植像是看穿她心思,低低做了个“请”的手势,吩咐道,“带世子妃原路出去吧。” 符泠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将信将疑朝栅栏外走去,果然没有任何阻拦。 原以为此事再没有任何转机,她即将走出乔植视线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他低低的声音。 “咱家忽然想起个事,烦请世子妃留步。” 符泠脚步倏地一怔,浑身泛起寒意。 第一百零一章 撞破他们缠吻 乔植此人狡猾善变的名声如雷贯耳,符泠心道不妙,回过身,正准备放手一搏时,忽然见他低头浅笑了一下。 “咱家怎得令世子妃如此戒备?”乔植的视线在符泠戒备与错愕的面容上徘徊片刻,缓步上前。 “大将军的事,恕不能如您之愿。”距离被拉近,他略微俯身,靠近她耳边,语气像是漫不经心。 “但如果东厂能挺过这劫,咱家许诺,会想办法帮您逃出去,这诚意可还够?” 符泠闻言,一时间心头感慨万千。 捉拿大将军是东厂眼下最大的杀手锏,她此行本就没报什么希望,能得见大将军一面已是意外之喜。 然而她没想到,乔植这心狠手辣之人,竟愿意做出这样的许诺。 “那便谢过厂公大人了。”符泠眉眼微垂,轻声道了谢,随即便转身离开。 而乔植只是沉默地负手站在原地,注视着符泠离去的背影,眸光中似浮现出微光,但在这阴暗的地牢之中,只是虚晃一荡。 乔植收回视线,瞥向不远处的大将军,随即招呼玄安,耳语几句。 玄安闻言惊愕不已,但很快恭敬应了声“是”,随即退回暗处。 四周是永不停息的惨叫声和漫长无边际的黑暗,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乔植的指节依旧无意识地缓缓抚摸着手中那枚玉牌。 冰凉细腻的润玉质地上,似乎还残留着符泠掌心的温度。 良久,他低低叹息一声,如同自言自语:“咱家这条命,还给世子妃便也罢了。” …… 符泠回府时,天色已全然入夜。 黯淡的繁星沉甸甸缀在夜空上,将军府掩映在婆娑树影之间,庞大黑影如蛰伏的困兽。 檐下挂着一排清幽的灯烛,符泠方下马车,迎面便看见朱红大门前徘徊踱步的香岚。 “夫人!”香岚几乎是从台阶上飞下来的,目光急切地将符泠全身打量了一遍。 “方才萧大人带的队伍死伤惨重,我还以为夫人回不来了……”香岚不知已哭了几遍,眼睛红得像兔子。 像是劫后余生似的,她信手抹了把泪,忽然冲上前抱住了符泠。 怀抱中骤然闯入柔软的温暖,香岚身形微微颤抖着。 香岚身上的气息是与她一般的熟悉的熏香,仿佛无助的婴儿回到了母亲的摇篮之中,符泠的心也像一滩水般缓缓化开。 她们主仆二人自小相伴,香岚见证了她所有的风光和低谷,许是因符泠平日持重,香岚亦表现得老成,平日里总是温婉克制的。 可说到底,她们都才及笄没几年,在这时代巨大变化、生死一线之隔的时刻,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烈火焚烧之后,只剩下灼热的真心。 “奴婢失态了,还请夫人恕罪。”香岚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忙放开符泠。 她低头掩饰眼角泪痕,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方才奴婢实在太担心夫人了。” “无妨,”符泠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暖意,从怀中掏出手帕,细细为香岚擦拭泪痕,“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香岚受宠若惊地点点头,还未来得及谢恩,手腕上便传来符泠柔软掌心的触觉。 “走罢,我都有些饿了,回去叫小厨房烧些夜宵来。” 她们二人并肩朝文韵堂走去,偌大的将军府入夜人影寥寥,只有憧憧灯影随着微风摇荡。 “夫人此去,见到厂公大人了吗?”香岚的语气仍有些担忧的余悸。 “见到了。”符泠正准备与她详谈,忽然听见西南方向传来一阵嘈杂声响,似乎伴随着吵闹。 还没开口询问,香岚便已认出守在厅外的侍从,说道:“多半是世子与萧大人在里面。” 符泠微怔,听着那声音,心底又泛起烦乱来:“我去看看。” 外边的守卫显然防备着,见是符泠,便只放她一人前去。 绕过水榭云墙,远远地便能看见烛光倒映着房内二人的身影,萧承佑坐在桌前,而沈昭正来回不安地踱步。 符泠又往前走了几步,到房外廊下的隐蔽角落处,隐约的争执声清晰落在耳畔。 “你手下不是还有一队精锐吗,为何不去救?”沈昭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哑。 “为何不救,你难道不知吗?”萧承佑的语气带着烦躁的愠火,“东厂四处设防密不透风,方才那战连门都没破开,那队精锐是攻破皇城的最大杀器,自投罗网折在东厂那批人手中,这才是功败垂成,正中了他们下怀。” 他按下心神,向沈昭解释道:“你不了解乔植,我与他交锋许久,他虽狡猾狠辣,但最分得清局势,定是会给自己留后路的。” “是,我是没有你了解乔植,”然而面前沈昭已听不进劝,厉声道,“我只知道他们会用最重的刑罚对付我父亲!他已经老了,能撑到几时?” 话至末尾,声音已带了无助的颤抖。 “你听我说,我已经设局令东厂放下戒备,等时机一到,我定会出兵——” “我不要时机,我只要现在!”萧承佑的声音还未落地,便听见沈昭声嘶力竭的怒吼: “你要为你父亲复仇,那我的父亲呢?别忘了,当年是大将军救你的性命,将你养育长大!萧承佑,如果此刻被抓的是你的父亲,你还能这么淡然处之,跟我谈功败垂成吗!?” 空气静默了一瞬,下一刻,只听见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响,如同惊雷划破暗夜。 萧承佑手中的瓷杯猛地砸向地面,掌心被割破,刺目的鲜红滴滴答答淌到地面。 “你可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随之而来的是萧承佑压抑着暴怒的声线,“在这条路上已经牺牲了太多人命,今日就算被抓的人是我自己,我的选择亦是如此,不会改变!” 说罢,他夺门而出,强硬地结束了话题。 符泠方他们这激烈的争吵中回过神来,下意识便往暗处躲藏,但没走多远,萧承佑那颀长的黑影便覆盖下来。 “小泠。”萧承佑的语气很沉。 符泠仓惶回过头去,看见他身上未卸的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凄冷的寒光,冷峻的面容此刻如同暴雨来临前的天气。 萧承佑眉眼低敛,仿佛有无数冲动而暴烈的情绪积压在他胸口,几乎令人望而胆寒。 “夫君,方才我去过东厂。”符泠斟酌着语气,尽可能平静地看着他,“乔植几乎没有对大将军用刑,但关押得极深,硬闯进去恐怕不是良策。” “你去了东厂?”面前,萧承佑的神色是掩饰不住的惊慌。 他几乎有些冲动地上前,目光颤抖地打量着她,那一瞬间的悲恸如一道箭簇瞬间刺痛了符泠的心。 “他放你离开了?”萧承佑语气中满是错愕,“为什么……小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小时候曾救过他一命,算是有些恩情,”眼看着萧承佑方遏制住的情绪即将崩溃而出,符泠忙解释道,“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 “不是的……”萧承佑怔怔地凝视着她,半晌,哑然失笑,“小泠,你这是在赌命。” 悲伤和痛苦如同铺天盖地的巨浪,刹那间蔓延了全身。 萧承佑不可遏制地抱住了符泠,仿佛从死神之手中抢夺回最珍贵的东西。 “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萧承佑的语气失控地颤抖起来,“对不起…… 他此生再也承受不住别离,因而总是道歉。 “大将军在我心里,早已与我的生身父亲无异,”萧承佑眼眶泛红,“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小泠,这是一条洒满鲜血的不归路。” “所有人都可以冲动,但我不能,我身上肩负了太多的人命和期待,我只能狠心。” 萧承佑身上染血的、坚硬而冰冷的甲胄硌得符泠身上生疼,而他那永远挺拔的铮铮铁骨却仿佛在被击垮的边缘。 符泠颤抖着环抱住了他,而那滴无声的泪也从萧承佑锋利的下颌滑落,轻轻洇湿了符泠的肩。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吻如同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样落在她唇瓣上。 窒息燥热,肆无忌惮地辗转厮磨,连呼吸都被尽数夺去,只有脑海中的热潮如烟花般炸开。 然而远处,一道修长的身影如遭雷击般定定地愣在了原地。 萧承佑走后,沈昭独自沉郁着,不知过了多久,那冲动的头脑才稍许冷静下来。 他知道萧承佑说得在理,可依旧无法面对这样庞大而突如其来的打击。 沈昭思忖许久,才缓缓推开门走入夜色中。 他想和萧承佑道歉,身为挚友,他知道那些话会如同最凶狠的刀刺在萧承佑心底,即使他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表面的镇静。 更多的是,那几乎充斥了他所有心神的无助和脆弱,如卸了闸的大坝,洪水轰然而出,几乎将他淹没。 然而这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沈昭便看见了那树影下,乘着月光紧密相拥的二人。 刹那间,他浑身失力得近乎快要栽倒下去。 他最好的兄弟,与他的妻子,此刻正缠吻在一起。 第一百零二章 真正属于他的港湾 沈昭离开时,只觉得脑海中昏乱一片。 整个人仿佛都浸到了温水里,又热又涨,仿佛方从梦魇中挣脱出来,无力感笼罩了全身。 沉重的靴子踏在地上,咚咚作响,他还是不敢相信方才看见的那一幕。 此番回京,他不是没有思忖过萧承佑与符泠的关系,只是萧承佑身居要职,夙兴夜寐,等着他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 沈昭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萧承佑这不近女色之人会在这等关键时期耽溺于情爱,甚至偏偏与他争夺。 如今一切都浮出水面,过往的踪迹才显得如此清晰,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绕过一座假山,突然迎面撞见等候在附近的香岚,沈昭忧心忡忡地没收住脚步,二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世、世子。”香岚面露惊讶,连忙道歉。 而沈昭只是怔怔地看了她两眼,那声音沉闷得像是隔了一层雾。 “在这里等你们家主子?”得到香岚准确的应答后,沈昭的唇角扬起一丝带着苦涩的笑意。 似乎是出于赌气,他问道:“世子妃刚才去做什么了?” 本想看香岚来会如何包庇符泠的行径,却没想到叫她会错了意,以为是询问符泠方才无故离府的事宜。 香岚神色中带着几分犹豫,但很快还是顺从应道:“世子妃刚才去了东厂。” 如同一道晴天霹雳,骤然使沈昭混沌的脑海清醒了几分。 “符泠去东厂了,什么时候?”沈昭的手指攥成拳,着急询问。 沈昭这副模样着实叫香岚吓了一跳,她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世子妃也是惦记着大将军,事态紧急,没来得及知会世子您,是奴婢的疏忽。” 沈昭神情凝寒:“那人救出来了吗?” “并没有。”香岚语气战战兢兢,“世子妃是独自前去见的厂公大人,他们具体相谈的事宜,奴婢并不清楚,还需劳烦您亲自召世子妃问询。” “知道了。”沈昭失望的声音很沉。 话还没落地,忽然觉得脸上冰冷一片,抬手去抹,竟是落了泪,如融雪一般化开。 “世子,您……”香岚吓得嘴都合不拢,立刻又要请罪,却见沈昭已然转过了身,朝远处走去。 想着方才的对话,巨大的错愕从沈昭心底浮起,那种不知所措的感觉比方才更甚。 东厂是什么吃人的地方,符泠竟敢一个人去?他脑海中仍没有办法,将那娴静得仿佛柔弱不能自理的女子,与悍然独闯东厂的形象联系起来。 沈昭恍然觉得,自己仿佛一直被蒙在鼓里。 从自己撞见他们二人接吻的那一刹那起,藏在迷雾里的暗色的世界便向他掀开了帘幕,而与此同时,他也被从前的温暖和光明彻头彻尾地抛弃了。 泪水划过面颊,最后凝在下颌上,湿湿的发冷,可沈昭几乎察觉不到。 他逃也似地出了将军府,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行走着。 四周是鏖战后留下的断壁残垣,昔日繁盛的京畿,如今过夜人人闭门不出,零星还能听见哀嚎和哭泣。 沈昭茕茕孑立,那种被抛弃感再一次铺天盖地袭来,他愣愣站了半晌,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乌茉。 …… 沈昭推开那藏在深巷中小院的木门时,乌茉正在灶台上烧饭。 噼里啪啦的响声如同欢快的乐曲,袅袅白烟混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饭菜香气,氤氲在她英气的眉眼之间。 仿佛不愿打破这一刻,沈昭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由自主喊了句:“乌茉。” 这样轻的声音,却骤然被她捕捉到。 乌茉从灶台前抬起头,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昭。 手中翻炒的动作都停滞了,被油星溅到,她才“啊”地轻呼一声,回过神来。 “明澄,你怎么来了?”乌茉声音犹带着试探,仿佛眼前场景只是不真实的梦境。 片刻后,她眼神落在沈昭那泪痕未干的面容上,更是大吃一惊:“发生什么了?你还好吗?” 那关心的声音落在沈昭耳畔,如同天籁。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不顾一旁那撩火的灶台将自己身上的锦缎染上烟熏,双臂用力地环绕住了乌茉,将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 “对不起……”沈昭的眼角又落下泪来,而这次是懊悔的。 乌茉愣怔了片刻,轻轻用手拍着沈昭瘦削的后背安慰。 似怕自己手上的油污蹭到他干净的衣服上,很快又停下了动作。 而察觉到这一变化的沈昭,心底的酸涩愈发明显,难以言喻的愧疚之意充斥着他的心。 他在风光轻狂时喜欢符泠的娴婉柔靡,爱与她吟诗作对、畅谈风月,可这样的喜欢如同屏风里振翅欲飞的精巧蝴蝶,随意一戳就破了。 而每一次在他深陷谷底之时,在他无助而绝望的时候,是乌茉独属于猎人的坚实肩膀给了他依靠,她身上脚踏实地的温暖承载了他心头属于家的港湾。 “没事的,没事的……你能来找我就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乌茉的语气很轻,像在哄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儿,循循善诱问道,“出了什么事,能与我说说吗?” 沈昭再也忍不住,眼泪和话语一道决堤而出,而乌墨也如同江海一般,仔细地承接了他源源不断的情绪。 他向她倾诉身为儿子,面对父亲即将遭受酷刑的无能为力,身为最好的兄弟,横遭背叛的痛苦与愕然,情深之处,甚至顾不得那么多,倾诉自己身为丈夫,却从未了解妻子真正的性情。 话至末尾,只剩下低低的哽咽。 “先吃饭吧。”相比于符泠的饱读诗书,乌茉不过是一介粗人,安慰人的车轱辘话也讲不出那么多,“早知你要过来,我多做一人份的好了。” 她想着灶台上的饭快凉了,便盛出两碗,盛情邀请沈昭品尝她的手艺。 “好,都依你。”沈昭的情绪本已经平稳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碗里垒得高、热气腾腾又简单的饭,一时间又心潮跌宕不已。 他恍然想起萧承佑的话来。 乌茉向来对他是好的,只是他向来不在意,甚至自诩高高在上地嫌弃。 “乌茉,经历了这些,如今我才知道你对我的好。”沈昭的眼中全然是含情脉脉,一时间叫乌茉看愣了神儿。 “妾身仰慕您,做这些都是应该的。”乌茉羞赧笑道,忽而又问,“如今发生了这些事,明澄,你准备怎么做?” 第一百零三章 你也可以背叛他们 如今萧承佑起兵讨伐,声势浩荡,新太子旧案被重新翻出来,当年他身为遗孤被大将军带走藏匿身份一事在街头巷尾也传得很开,众人并不忌讳议论。 沈昭显然还未想好,吞咽的动作一顿,沉默之中,垂落的眉眼间仿佛蒙着阴影。 乌茉见他不语,便率先开口:“我瞧着世子妃与萧大人的情意,绝不是一时兴起,恐怕他们二人早就合谋瞒着你,这只是被撞见的冰山一角,背地里不知道还做了多少腌臜事。” 沈昭倒是犹豫,叹道:“我与萧兄是自小一起长大、沙场上并肩作战的情谊,此事也是我濒死前托妻留下的隐患,不能全怪他。” “而符泠,她虽并非我想象中那般模样,可她从未见过大将军,却愿意孤身闯东厂,也算是尽了这一份情谊,我想恨,倒实在是恨不起来。” “你是单纯,尽会把人往好处想。”乌茉听了,心里却很不高兴,“你出生便在世子高位,这人间龌龊你才见了几分?有时候,用真心对别人,指不定别人将你当傻子一样耍弄。” 乌茉这话拱火的意思几乎快放在明面上,而她向来对表露自己的喜恶,是没有避讳和收敛的。 早听说符泠不过是以七品小官家的庶女,与自己相比,她虽然多了个官家出身,可说实在的,差别并不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符泠容貌生得动人,身为世子妃,又与明澄有着夫妻名分,可以日夜相伴,占尽了天时地利,这样的好命是她怎么也盼不来的,谁知符泠却还不珍惜,辜负了她所珍视的明澄的爱。 更何况,她竟还勾搭上了萧大人。 恐怕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世子妃的显赫已经不能满足符泠的虚荣,知道萧承佑起兵若成,是要做皇帝的,便什么道德规矩也不顾,上赶着贴过去。 这样贪婪无度又见风使舵的女人,乌茉向来是唾弃,于是言语上也不会留几分情面:“到底是没将人救出来!世子妃多半是自知背叛了你,于是心里有愧,才去装模作样一番。” 顿了片刻,又道:“那东厂是什么地方?人人避之如蛇蝎,她却不管不顾要往里闯,再细想些,恐怕她这女人是风流无度,与厂公那阉人是否有一腿,都不好说。” 沈昭闻言,像是被乌茉这这话吓了一跳,可确实又想不明白,脑海中像是咕噜噜炖着一锅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又听她继续说下去。 “那萧大人也是,筹谋十数年,隐忍心性,暗中操控那样多势力,他心思深沉似海,岂是你能看透的?要真想将你玩弄于鼓掌之间,定都叫你瞧不出来。” 乌茉对萧承佑的印象亦是不好,上次求到他跟前,以为自己心中所想之事很快便有答复,谁知竟被他派人软禁了起来,将军府的事再渺无音讯。 衣食住行上虽无短缺,可那摇摇欲坠的希望的消失,却是令她心里一片灰蒙蒙,因此也厌恶起萧承佑的口蜜腹剑来。 然而这话却遭沈昭反驳:“你若是这样想萧兄,那便是错了。他这事虽行为不端,但在我心里更多是隐瞒之错。” 声音轻了些,像是在安慰自己:“你有所不知,我与他是过命的交情,那些年在边疆浴血,如果没有萧兄在我身边,恐怕我早已埋骨他乡。” “明澄,你个傻瓜。”乌茉脸色更难看,不满地皱眉,“你惦记着他在战场上救你的情谊,可若不是为了他,大将军何苦会被皇上忌惮,你本该在京中做那风流快活的世子,衣食无忧一世,缘何又落到了苦寒之地渡劫?” “若不是为了先太子那事,大将军又何苦半辈子征战沙场、不得重用,如今还落到东厂那匹豺狼手中受尽折磨?明澄,你太傻了!” 乌茉所言不过是人尽皆知的事,可这话语却如一道无形的银钩,挑开脑海中纠缠一片的迷雾,露出其下森然凉薄。 “是……你说的有理。”沈昭嘴唇颤动着,头深深埋下去,很久都没有回应。 面前那碗饭已经凉了,本就是将军府下人都不稀罕吃的米,泞成一片,令人胃口全无,而沈昭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一点点凉下去,变成铁块,变成寒冰。 他的眉不自主地皱起。犹豫,痛苦和不堪如波浪一样交织其中,扬起狂潮。 沈昭不可遏制地想起过往,他想起在护送萧承佑去边疆的途中,父亲的军队曾遭严苛盘查,为了躲过皇帝的耳目,父亲叫自己与萧承佑换了衣裳,同乘马车。 为此,他左肋受了一道箭伤,年幼的他以为自己要流血而亡,痛的哭泣不绝,而父亲只关心着萧承佑的安危,简略给他包扎后,便不管不顾。 那道伤如今已很淡了,疤痕藏在肋骨的骨缝之间。 是隐秘而不为人所知的,连沈昭自己也从未品味过的痛楚。 “我真不该如何是好了……”沈昭的眼神闪烁着,盛满了挫败与绝望,几乎是下意识地朝乌茉寻求安慰,语气渐渐激烈,“为什么,为什么我从未辜负别人,可上天总是对我如此不公?” 乌茉一如既往地来到沈昭身边,环抱住他,轻声安慰。 这一刻,她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甜蜜的窃喜—— 那高高在上,身为世子而高不可攀的沈昭,与她的差别如同明月与沟渠。 只有这样,只有遍体鳞伤、依偎在他怀中的沈昭,才是触手可及,令她心里温暖而踏实的存在。 “没事的,没事的,还有我陪着你……”乌茉一边说着,心里那股莫名的焰火便熊熊燃烧起来,揉杂了野心,贪婪和不顾一切的莽撞。 “萧大人要成事,少不了大将军和你的力量。如今的局势瞬息万变,你是人中龙凤,未尝没有希望。”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字字铿锵,像自己在林中捕猎,毫不犹豫地将弓箭拉满,一箭射入野兔的心脏时那般。 鲜血奔涌而出时,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刺激的愉悦。 “明澄,是他们先抛弃的你。”乌茉的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异彩,话语中充满蛊惑。 “同样的,你也可以背叛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