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妹妹》 第一章生如蝼蚁 1981年腊月里的一夜,凌晨四点半,冷风停靠在树梢上,发出“呼呼”的声音。 冰天冻地,还是搂着厚厚的被毯舒服啊! 盘龙村的村民们关着门窗,挡住外边呼啸的北风,躺在被窝里沉沉睡去,不时发出梦呓般的话语:“真舒服啊!外面那么冷,不要叫我起来。” 突然,一阵新生儿落地的“哇哇”哭声,从村口一座山脚下的一间瓦屋里传出,打破了整个村庄的静寂。 屋内一男人的声音急促而严厉:“快点动手,再晚了天就亮了,要来人了!” 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妇人的声音传出:“孩她爸,我……我……下不了手啊!” “快!快!用胎盘捂住鼻子就不会留下痕迹了!”男人的声音没有任何的犹豫,间杂着些许不耐烦。 夜色如同一块巨大的黑幕,遮住了村口侧边寒气氤氲、瑟瑟发抖的那片江水。 屋内新生儿的哭声渐渐变得微弱,村子回归平静。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又好像,一切都发生了,了无痕迹。 朱水莲身体的下方,泊泊流出许多鲜红色的液体。 可是她的妈妈和丈夫都无暇顾及她。 她听到新生儿的哭声,张口想问一下是男孩还是女孩,一阵重度疲倦和困意袭来,她昏死了过去。 等她醒来,天已大亮了。 家门口传来鸡“咯咯吱吱”的讨食声,猪在猪圈里“嗷嗷”地叫,屋后面的菜园里,狗不停地“汪汪”吠。 却唯独听不到孩子的哭声,甚至连孩子睡觉的鼻息音也听不见。 朱水莲用双手撑住chuang板,想直起身子,坐起来看一眼孩子,刚一用力,下边一阵温暖,红色的液体又涌了出来。 “别动!婴儿太大了,你那里撕裂得很厉害,大出血呢!我刚用草药帮你敷了伤口,好不容易止住了血,草药这会又被染红了,我等回再帮你换吧!这是鸡汤,你先喝点补补身体。” 妈妈覃凤英端着一碗鸡汤,走过来,把鸡汤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坐到被褥上,搂着她的脖子准备喂她喝。 “孩子呢?男孩还是女孩?”朱水莲软软地靠在覃凤英的臂弯里,语气着急地问。 “生的又是女儿。” 覃凤英抬起一只手抹了一下眼泪。 搂着朱水莲的那只手,端着鸡汤,手微微颤抖,碗里的鸡汤溅落,滴了几滴在枕头上。 听到“女儿”两个字,朱水莲用手拨开覃凤英的手,头一歪,颓然躺下,身体直挺挺地,好像死了一般,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 她小学没念毕业,只读到三年级。 因为长得好看,20岁时被同村的张昌文看上,找了媒人上门提亲。 父母一看是张昌文来提亲,头点得像鸡啄食,立马同意了这门亲事。 她家徒四壁,全家人在生产队干活,虽然手脚勤快,日起而出,日落而归,辛辛苦苦地操劳,然而凭挣到的工分领取粮食,根本吃不饱,经常饿肚子。 听说张昌文在单位每个月都有粮票领,可以用粮票到镇上领粮食:木薯、米、面条、肉。 她爸妈乐不可支。 再说张昌文长得一表人才,虽然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二愣子“,性格木纳,半天也放不出一个响屁,可是村里又有几个闺女能嫁给有粮票领的人呢? 嫁给他,至少温饱问题得到解决啊! 于是两家一拍即合,很快为两个年轻人张罗起婚事。 朱水莲在最美丽的年华里,在村里其他姑娘羡慕的眼神中,穿着一身红色的新娘套装,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伞,跟在穿着一身黑色的新郎装,手里同样拿着一把伞的张昌文身后。 从娘家走到婆家。 新郎新娘后边,是一排挑着箩筐、吹吶弹唱、边走边放鞭炮的迎亲的人。 她嫁过去后接连给他生了三个闺女,就是生不出儿子。 张昌文思想顽固:“生不了儿子,根就传不下去,我不能让我家在我这一代断了根,一定要生一个儿子!” 生了两个女儿时,本来他在单位被提拔升职的速度犹如火箭升天,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做了领导,如果不是因为想生儿子,他强烈要求转业返乡,未来的官衔升迁不可量。 转业后,张昌文先在县城的一所高中做了一年的后勤工作,之后,县某局一张调令,把他调进局里去了。 1979年,转业返乡后的第二年,三女儿张湖出生。 1981年,朱水莲又怀孕了。 村长来了几次,苦口婆心地劝张昌文带朱水莲去医院流产:“张同志,你若再生一个出来啦,要是被人举报,你的工作可就要丢啰!” 张昌文英俊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表现出来的只有执着。 他眉头深锁,眼睛紧盯着地上刚扔下去的烟蒂,烟蒂余烟袅袅,恰似他不愿屈服的心境:“没有儿子,要工作有何用?” 村长见劝说无效,悻悻离去。 朱水莲作为一个没有文化、没有知识的农村妇女,对丈夫简直是唯命是从。 张昌文是一个有单位,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把她和女儿还有娘家人从饥饿的困境中拉出来的神人。 这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丈夫就是她的天,她的地,他说要生到带把的孩子为止,那么她就给他生。 他说三个女儿足够了,再生是女娃娃就送人,不要了,那就不要了。 只是她哪里知道,她差点丢了命生出的女儿,被丈夫命令自己的母亲,覃凤英,夺命了。 然后,走半个小时的山路,抱到邻村的一个小树林里,掩埋。 那时,天已有点蒙蒙亮,树影婆娑,覃凤英心里有鬼,匆忙行事,并未注意到,溪边的草丛里,有一双懵懂的眼睛,注视着阴影中发生的这一切。 原本静谧的树林,溪水呜咽,早起的虫儿展翅鸣啼。 鸟儿在树梢跳上跳下,唱一曲幽歌,唤醒了树林里更多的小动物。 鱼虾在溪流中蹦哒,黑夜过去,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第二章 事情败露 第二天,盘龙村的村民们在睡梦中惊醒,村落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叫声和呼啸的风声呼应,寒冬腊月,躲在家里就好,真的不想出门啊! 与张昌文家遥遥相望的一家朱姓主人,起chuang后掏掏耳窝,跟自家的婆娘说:“你昨晚半夜有听到对面婴儿的哭声吗?” 他婆娘捂着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说:“没有啊!你听到了?” “嗯,只哭了一小会,后面没有再听着了。” 朱家女主人从矮凳子上站起来,伸伸懒腰:“不会是生了吧?”言罢,用手指了指对面张昌文家。 朱家男主人点上一根旱烟,抽上一口,沉默不语。 真的被人举报了。 五天之后,县某局的领导带着医生和警察走进了张昌文和朱水莲家。 覃凤英看到身着警服,英姿飒爽的几个警察从屋后门走进来,浑身上下禁不住瑟瑟发抖。 带队的领导看到伤口已经发炎溃烂、血水依旧往外冒的朱水莲,招手叫医生过来帮忙检查身体,吩咐其他人暂时退下。 等医生帮朱水莲检查完身体,处理好伤口,敷上药,并交代覃凤英怎么护理之后,几个警察走进来,其中一个个高的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钢笔,开始了像审问犯人般的问话:“孩子什么时候生下来的?” “五天前。”朱水莲躺在被窝里,强挺着精神回话。 “孩子呢?” “我也不知道,孩子她爸抱走了。” 朱水莲生下孩子就昏死了过去,她是真的不知道孩子到底怎么了。 根据怀孕初期她和张昌文的协商,所谓的协商,应该说是张昌文的安排:“如果还是女儿,就送人吧!” 朱水莲一直认为孩子应该是被送人了。 这几天她昏昏沉沉的,精神低落得不得了,也没细问覃凤英孩子被送给谁了。 警察把屋外的张昌文叫进来:“有人举报你重男轻女,把刚出生的女婴丢弃了,是否属实?” “谁举报的?我怎么会舍得遗弃自己的亲生骨肉?我要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丢弃了,我还是人吗?”张昌文言语铮铮,掷地有声。 “张同志,你先别急。现在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丢弃女婴,只要你把事情的经过老实交代,组织上会查明原委,还你一个公道的。不过在事情明朗前,你先停职吧!”局领导拍着张昌文的后背,让他不要太激动。 警察的问话继续:“既然你没有丢弃自己的亲生骨肉,那么,现在这个女婴在哪里呢?” 朱水莲悬着心躺在被窝里竖起耳朵听丈夫和来人的对话,她也很想知道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现在在哪里了。 孩子生下来,她还没得看过一眼呢! “孩子生下来就没气了,是个死婴,我让人处理掉了。”张昌文面不改色,语气平淡。 “什么?”朱水莲听闻此言,身体一直、双眼一闭,再次昏死了过去。 等她醒来,屋里的来人已经走光了,覃凤英手里端着鸡汤,神情慌乱。 “妈,你老实告诉我吧,你们把那孩子怎么了?” “用胎盘捂死了。你说孩子会不会变成了怨灵来找我?我也不想的啊!可是你对象他,他非逼着我下手,你说我能怎么办?” 覃凤英用手抹了一把鼻涕,把鸡汤递到朱水莲跟前,“喝吧!喝吧!养好身子再说。” 朱水莲一把拨开碗,眼神空洞地瞪着天花板,头脑一阵晕眩。 失血过多的脸蛋惨白惨白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妈,你,你,你们,怎么下得了手?”半晌之后,朱水莲嘴唇微微抖动,无力地问。 牙齿因为寒冷,“咯咯”地上下打颤碰撞。 “你难道不知道你那对象什么脾性吗?只要没生出儿子,你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覃凤英抹着眼泪说。 朱水莲痛苦地闭上双眼。 她觉得现在她应该担心的是张昌文会不会被抓走,判刑,判重刑。 毕竟,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是吗? 明明说好的送人,怎么变成了谋杀? 以前丈夫是她的天,她的地,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着他转的。 为他生孩子,带孩子,去生产队白天黑夜地干活,挣工分换粮食。 丈夫的那点工资和粮票虽然能解决一点温饱问题,可是养三个女儿,还是远远不够。 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和家婆还有大伯一家住在一起。 丈夫在外地上班,一年顶多有那么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家。 当然还有一个月她可以带着女儿去他单位探亲。 那是她最快乐的日子了,在单位里想吃肉就有肉吃。 丈夫的下属见到她都喊她:“嫂子好!” 多带劲多拉风多有尊严哪! 张昌文高兴时,偶尔还会带着她和女儿上街,难得地给女儿一人买一件衣服。 家婆看她接二连三地生女儿,生第一个时还装出点笑脸帮忙带孩子,生第二个时连骂她扫把星,倒霉货,要害张家断根了。 生第三个时彻底把家婆给惹毛了,指桑骂槐、跳起脚天天在窗外骂她。 有一次朱水莲实在被骂得忍无可忍,站在窗边跟家婆顶了几句嘴。 第二天起来吓了一跳:家婆让孩大伯把她的房间用栅栏围起来了,不让她出去。 “看你那么逞能,有本事出来啊!我要把你困死在里面!”家婆掂着脚,扒开她的木窗,眼神凶狠地在窗外挑衅。 大女儿二女儿齐声大哭,三女儿鼻涕眼泪噼里啪啦流。 朱水莲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叫身形相对瘦小一点的二女儿从栅栏挤出去喊舅舅。 朱水莲哥哥拿着斧子过来把栅栏砍了,把朱水莲和她的三个女儿放了出来。 张昌文回家探亲,婆婆搬口弄舌地说她的坏话,丈夫不问清红皂白就打了她一顿。 她也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隔天早上,依然强忍着疼痛起来替丈夫端好洗脸水,挤好牙膏。 煮好早餐,让三个女儿吃饱了,然后急急忙忙赶到生产队报到,穿着长衫长裤遮住被打的淤青。 说到底,她就是一个可悲可怜又可恨的女人。 她恨自己没本事,保护不了自己亲生的骨肉,恨自己挣不了更多的工分,让女儿吃得更饱,穿得更暖。 第三章 重男轻女 从去年开始,盘龙村的家家户户有了自留地和自留田。 朱水莲满心欢喜。 尽管分到的地有些离家实在太远,田除了三个连在一起的大田,其它的都是小小的一奎,零零星星散布在各个山冲旮瘩处。 她还是忍不住心里雀跃。 她终于不用丢下孩子起早贪黑去生产队争工分换粮食,可以自己耕田种地、自己养鸡、鸭,养各种家禽了。 全村人的劳作耕种积极性空前绝后地高。 大家都忙着自种自收。 朱水莲带着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到远处的山脚下种木薯、红薯。 近一点的地里种上花生、豆子。 家前后的荒地被她开垦了一小块,种菜。 还挖了一个小池塘,养鸭。 三女儿才两岁,干活时也得把她带去田地里,让她自己在一边玩儿。 张昌文厌倦了每次探亲回家跟媳妇被窝还没睡暖,就得听自己的妈妈嚼舌根、搬是非,说自己媳妇、女儿的不是。 他打也打够打累了,骂对他这种寡言少语的人来说,难度有点大,所以一般上来说,他能动手的,绝不动口。 惜语如金的意思。 再说他好歹也是知识分子,刚开始听到自个儿的妈妈说自己的媳妇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年轻气盛,肝火燥旺,挥手便打;打多几次,媳妇眼眶含泪,既不反抗也不说婆婆的不是,不替自己辩解,自觉没趣。 后来每次回来发现妈妈的说辞都一致,小到鸡皮蒜毛的一件小事也被她说得惊天动地,不说得他动手打人不眠不休。 他渐渐怀疑自己的妈妈故意为难媳妇。 媳妇一个人在家拉扯几个女儿,还要干活养家,确实不易。 再住一起怕是直到自己把自个儿的媳妇打死才能令母亲大人满意。 打死媳妇他可不舍得,他还要她帮忙生儿子呢! 所以在1980年,张昌文决定和母亲、哥哥分家。 妈妈偏爱哥哥。 分家时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分到,仅分得大人孩子每个人一只碗、一张凳子。 他拿出仅剩的一点工资,买了泥砖青瓦,趁着探亲假的一个月,上山砍木头,建房子。 请人帮忙砌墙。 朱水莲的哥哥和爸爸妈妈在张昌文回单位上班后,继续忙前忙后地帮忙,几个月后终于建好了房子。 朱水莲仿佛看到了生活的曙光,以为辛苦熬着的日子终于要熬到头啦,只要她肚子里怀着的孩子是儿子,那么,到时候她的男人,张昌文该有多高兴啊! 有自己的屋子,有三个乖巧的女儿,还有一个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的儿子,日子多有奔头! 尽管新建的房子离村子所有的人家,即使是对面的屋子,也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在一座山脚下,周围都是荒山野岭,山上零落安置着几个墓穴,山的另一面是整条村子的坟地。 这里是分地时,全村人都不愿意领取的荒地。 家婆痛恨她们,根本不让张昌文把房子建在村子里离父家近的地方,朱水莲依旧不怨不恨。 她带着女儿住在新房子里,晚上依稀还能听见山上好像是狼嚎一样的声音哩。 “那是动物在唱歌呢!”她安慰自己的三个女儿。 睡觉时,三女儿躺在她怀里,大女儿、二女儿紧紧挨着她。 她心里也会怕,不过住久了,习惯了就好。 可谁想到她冒着丈夫丢工作,自己丢命的风险生下的第四个孩子,竟然还是个女儿! 孩子你为什么就不能命好点变成男孩身来到我的肚子里呢? 要不然你爹也不会痛下杀手要了你的命啊! 很快上边就会来人,把你爹抓走了。 一命偿一命。 孩子,不要怨你的爹爹。 张昌文停职的半年里,没事就上山砍柴,开荒劈地。 屋子四周很快被他开垦成了平地,山上竹子四周的杂草都被他铲除了。 他用心地给每一颗竹子的竹根都培上了厚厚的土,等来年春天笋芽冒尖时,就有了呵护它们茁壮成长的土壤了。 竹子长大后,朱水莲就可以把它们卖掉,挣一点钱养家。 他还把山地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买来幼小的果苗种上,等果树长大结果,也能有一点收益。 更多的被张昌文开发出来的平地,预留种菜。青菜不值钱,现在农村里,基本上都是自种自足,那也没关系,如果没钱买肉,将来他走了,妻儿青菜总要吃得上吧? 山上砍下来的木头,被他拖回屋后面,一根根锯断,用斧头劈好,堆满整个柴房。 “如果警察把我抓走了,你带着孩子能改嫁就改嫁吧!家里没个男人,你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女儿日子难过啊!” 张昌文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是假若我没被抓,我一定要和你生一个儿子,我,不甘心哪!” 朱水莲本来听着他说前面的话,心里满满的感动,待听到后面的那一句时,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 能不能不要生儿子呢?她已经大难不死过一次了,再生一次,万一没命了怎么办? 她的女儿们谁来养,谁来照顾? 尽管她明白,在农村生不出儿子,村民们会怎么看她。 看不起呗! 在她被大伙同化、愚昧的意识里,女人的任务不就是为丈夫传宗接代吗?生不出儿子就是女人的错! 男人呢?没有儿子在村子里根本抬不起头。 干重活要不要男人?女人虽然也有力气大的时候,但是,说到干活,还是男人才有劲啊! 这些年,她一个女的,在村子里拉扯着几个女儿,深深体会到没个男人搭把手的悲凉。 警察又来了几次。 同样的问话被不停地重复。 最后一次,他们问出了婴儿掩埋的地方,由覃凤英带路,去到了现场。 扒开泥土,对着埋在土里的婴儿拍了很多照片。 这个过程,覃凤英的身体一直抖过不停。 好在大伙都把注意力放在婴儿身上,没人留意到她的异常举动。 法医戴着手套对尸体进行检验,拿着检验单写写画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婴儿身上并无伤痕,符合生下来就已经没有气息的特征。 一个月后,一张令状下来,张昌文恢复原职了。 第四章 为母则刚 时间一晃,两年过去。 1983年八月份的一个清晨,盘龙村公墓背面的山脚下,再次传来响亮的新生儿的哭声。 “妈妈,这次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啊?”朱水莲虚弱地躺着,问帮她接生的覃凤英。 “女儿。” “为什么啊?为什么又是女儿?老天爷,你可怜可怜我吧!我什么时候才能生出个儿子啊?”朱水莲满头大汗,眼泪汪汪,疲弱又绝望。 “你刚生完孩子,别哭坏了身子。孩啊,要我说这就算了吧!别折腾啦!看看这孩子,粉头粉脸的多漂亮啊!你和他命中无子啊!得亏这回他不在家,要不然还不知道他又要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覃凤英帮朱水莲盖好被子,把孩子送到女儿跟前:“你歇会给孩子喂奶吧!你看看,你女儿长得白白胖胖,眼睛大大,多水灵啊!” 说完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一口婴儿的脸蛋。 “上次那个孩子呢?”朱水莲到底心有千千结,睁开眼看了一眼宝宝,脑海里却在虚构幻想四女儿的脸型。 “跟五儿一样的水灵,脸是瓜子型的。五儿体重多点,脸稍圆些。” 听到这,朱水莲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她觉得又累又困,闭上眼睛睡着了。 “别,别把我的孩儿抢走!快还给我!”睡着了的朱水莲做了一个恶梦,梦里一个男人把她的孩子抱走了。 她双脚拼命地蹬着,要追上抢走她孩子的人。 双手疯狂地乱抓,在梦里争抢孩子。 嘴不停地呼救:“救命啊!救命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快醒醒!孩子在这呢!”覃凤英听到哭喊声,从厨房里跑过来,摇醒朱水莲,把还在熟睡中的女儿抱过来送进她怀里。 似乎是感受到了妈妈的怀抱,睡梦中的宝宝动了一下,小手乱晃。 朱水莲握住她的小手,把她慢慢地往自己的怀里挪得更紧一些,喂她喝奶。 小家伙用力阭吸起来。 那段时间,张昌文单位事多,特别忙,整整过了五个月才终于得以休假。 这时他的五女儿已经能够熟练的翻身,并尝试着依靠自己的力量,独立地坐立起来了。 她长得粉嘟嘟的,大大的眼睛不时地忽闪一下,皮肤白里透红,小小的嘴巴嘟起来就像一只可爱的樱桃。 因为刚喝过奶,朱水莲竖抱着她,用手轻轻地帮她打背。 孩子一脸幸福、安详地伏在妈妈的肩头。 这就是五个月未踏进家门一步,回来后,张昌文看到的一幕。 他眉头深锁,面无表情,大步流星地从后门走过来。 脚上的皮鞋发出沉闷的“踏踏”声。 宝宝突然被惊动,等张昌文走到跟前时,“哇”的一声,张开樱桃小嘴大哭起来。 “抱走抱走!”张昌文烦躁地挥着手。 看到宝宝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又是一个自己不想要的孩子。 朱水莲赶紧抱着她到屋外遛弯。 晚上吃饭时,张昌文板着脸、皱着眉,一副深思熟虑过后的决绝:“要不把她送人吧?现在各家各户忙着耕种,没人有空理会谁家生孩子,所以才没人举报我。如果万一被人想起这事,又像上次那样,举报我,我又得停职在家了。如果把孩子养在跟前,想撒谎说没有生都圆不了谎。” “我不!你休想!村里谁没见我怀孕?谁不知道我生了女儿,让他们举报去!” 朱水莲一听到“送人”,立马来了情绪:“我还想告诉你,以后我都不要再生孩子了!之前的孩子你当初怎么说的,说好送人,可是你怎么就把她……” 朱水莲丢下筷子,双眼圆瞪,又恨又委屈地望向张昌文。 “你说什么?你?你难道想让我断了根吗?”张昌文气急败坏地吼叫。 “你想把她送人,除非我死了!什么根不根的,谁稀罕!”朱水莲撂下这句话后,抱起女儿冲出了家门。 心怦怦直跳。 她害怕张昌文会追出来打她,等了一下见没有动静,就抱着女儿去了屋子后边的菜园子。 张昌文当初开辟出来的一小块一小块平地,被她用栅栏围了起来,建成了一个绿意盎然的菜园子。 婚后第一次顶撞自己的丈夫,朱水莲这会想起来还是觉得有点后怕。 但又很爽。 之前她一直隐忍,婆婆的尖刻刁钻、大伯的盛气凌人以及丈夫的粗暴专横,是因为她穷怕了、饿怕了,谁给她一口饭吃,谁就是她的天神下凡。 可是她一直那么努力那么勤劳,为什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自己凭什么要委曲求全,听从丈夫的命令呢? 反正现在家里有田有地了,屋子四周又开荒出来那么多地,她比村里任何人家的地都要多,只要她努力劳作,她和女儿绝对不会挨饿。 天上的月光从山上茂密的树林缝隙倾洒下来,树影斑驳陆离,星光点点跌落菜园。 油菜花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 四周一片寂静,狼嚎声听不见了。 怀里的孩子虽然很安静地躺着,眼睛却不安分地时而睁开,时而闭合。 一副机警的小模样。 好像生怕她会抛下她一样。 朱水莲,你怕什么啊!大不了同归于尽。 如果他要把孩子送人,他说的“送人”,送人…… 只要一想到“送人”这两个字,她就浑身痉挛颤栗。 不,绝不能让他得逞。 如果他再敢那么做,她会亲自去揭发他的! 她再也不相信他说的“送人”了! 刚才朱水莲激烈地反抗他的姿势,让张昌文大为震撼。 她还是一直以来对他千依百顺的那个美丽的妻子吗? 张昌文在桌子前木然地坐着,等了好久也没等到朱水莲抱着孩子回来。 他点上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屋里的油灯灯芯在风中摇摆,火光忽明忽暗。 做为一名公职人员,不惜以身试法,命令岳母夺走自己亲生女儿的生命。 弄走一个,还想把黑手伸向另一个。 难怪妻子对自己有这么大的对抗情绪。 怀胎十月,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啊!可是没有儿子,他张昌文就没有下一代,张家传宗接代的任务他就完成不了啊! 村里人也会小瞧他。 烟雾缭绕中,张昌文拿烟的手居然微微发抖。 这哪像他啊!之前那个临危不惧的他呢? 如果他这么容易慌神,他早就到了他应该去的地方了。 他想了很多,唯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朱水莲对他态度的突然转变。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强势了呢? 又是什么,让之前一直对他唯唯诺诺的妻子,有了与自己抗衡的底气?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自己太残忍了? 把最后一根烟头扔到地上踩灭,张昌文走进房间,面色铁青地“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第五章 保护妹妹 爸爸张昌文和妈妈朱水莲吵架的时候,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本来就怕爸爸,从下午张昌文回来的那一刻起,家里其乐融融的气氛立马变了样,几个孩子好像瘪了气的气球,蔫蔫的。 妈妈音量一拔高,几个孩子吓了一跳,均低着头机械地扒饭,连伸筷子夹菜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妈妈丢筷子,抱起妹妹走了,三姐妹见状,也跟着丢下筷子,自觉退回房间里躲着,不敢出来。 “妈妈和妹妹去哪了呢?”二女儿张洲坐在窗边的木长凳上,透过木窗间隙,看着屋子庭院外边的黄皮树问大姐张渝。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洒落的光线也特别的亮,她甚至能看清楚,停在黄皮树其中一张清绿的叶子上的那只虫儿,是一只竖起两扇翅膀的白色蝴蝶。 “她们应该躲在屋后边的菜地里吧!”姐姐张渝也坐在凳子上看院子外边的一颗果树。 她看的是一颗龙眼树。 龙眼树的叶子没有黄皮书那么青绿,叶子边缘有点枯黄,毕竟现在是冬天。 不知道躲在菜园里的妈妈和妹妹冷不冷。 “妹妹不会被送走吧?“张洲呆呆地看着黄皮书树。 叶子上蝴蝶动了一下,等一下该飞走了吧。 “妈妈不是说绝不给爸爸送走吗?“大姐张渝答道。 “可是爸爸把那个妹妹送走了。“张洲收回视线,眨巴着眼睛问。 “别乱说话,小心爸爸听到。妈妈不是让咋们不要乱说那个妹妹的事吗?“张渝警觉地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客厅外面的动静。 客厅里静悄悄的,呛鼻的烟味透过门缝扑过来,张渝禁不住想打喷嚏,赶紧用手捂住嘴,退回原先她坐着的地方。 妈妈和妹妹还没有回来。 四岁的三女儿张湖用小手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三妹,你困了啊?赶紧睡觉去吧!“张渝铺好被子,帮张湖脱了鞋子和外套,把她抱到被窝里。 这时,她们听到张昌文“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 张洲轻轻地推开房门,探头看了一眼爸爸的房间,确信张昌文已经把房间的灯吹灭了,他本人估计已经躺下睡觉了,才敢悄悄地溜出屋子,到菜园里找妈妈和妹妹。 她很快找到了抱着妹妹,蹲在油菜花后面的妈妈。 “妈妈,爸爸睡觉去了,你赶紧带妹妹回家吧!这儿可冷了。”她拉拉朱水莲的衣角。 朱水莲擦掉脸上的泪,一手拉着张洲,一手抱着睡熟了的张泽,蹑手蹑脚地走回屋子。 五女儿出生时,张昌文并未在场,当然不可能帮她取名字了。 朱水莲参照伟大人物的名字,自己帮五女儿取了个她最崇拜的一位伟人的名字。 虽然这名字,听起来有点像男人名。 朱水莲当然知道,这是一个男孩子的名字,可是,她就想任性一回,既然不管怎么努力,都生不出儿子,干脆给她取个男孩名,就当寄托一份自己的念想吧! 那个晚上,她们娘儿五个挤在一张宽厚的棉被里,抱团取暖。 朱水莲哪敢睡着,她时不时伸出手,摸摸身边熟睡的张泽,把手放到她的鼻孔处,试探她的呼吸。 生怕张昌文半夜跑进来,趁着她睡着了对她下手。 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张昌文右手腋窝下夹着一只公文包,左手拎着一袋米,到江边的岸口乘渡船走了。 要是以往,朱水莲会早早起来,烧好热水盛到桶里,在桶里一块干净的毛巾;挤好牙膏,用杯子接一杯温水,送到厅堂的桌子上伺候张昌文刷牙洗脸。 等他洗漱完毕后,朱水莲把脏水倒掉,把桌子擦干净,再到厨房把做好的早餐端出来,一家子吃早饭。 吃完早餐后,帮张昌文把他需要携带的东西搬运到渡船上,看着渡船走远了,才回家屋里屋外地忙活。 可是那天早上朱水莲一直躺在被窝里,听着张昌文自己洗漱,自己把米盛进蛇皮袋,自己收拾行李。 他走之前,没有吃早餐。 自结婚以来,在家里他从不动手做过一顿饭菜。 等到他从后门走出去,重重地关上门,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终于听不到了,朱水莲才起来,大声地叫几个女儿:“快起来啦!太阳都要晒进来了!“ “爸爸走了吗?”大女儿张渝揉了揉眼睛问。 “早走了”。二女儿张洲摸摸张泽的脸蛋,“妈妈,爸爸不送走妹妹了吧?” “爸爸为什么要送走妹妹?”张湖也醒了,睁着一双大眼睛巴巴地问。 “因为爸爸不喜欢女孩子。”张渝手脚利索地穿好衣服,帮妹妹张湖穿上外套。 张洲早就穿戴整齐了:“妈妈,咱们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妹妹,不让爸爸将她送人。” “嗯。”朱水莲应了一声,开心又难过。 开心的是女儿长大了,能帮手了,难过的是四个女儿一直讨不到爸爸的欢心。 大女儿张渝干活手脚麻利,做什么事都井井有条;二女儿张洲力气大,干活像个男孩子,又快又好。 张洲对妹妹张泽十分疼爱,一有空就过来逗妹妹玩,她干活忙不过来时,都是二女儿带张泽,喂妹妹吃饭,哄妹妹睡觉。 当然,张渝对这个小妹妹也不赖。 三女儿张湖年纪虽小,却乖巧得很,从不给她添乱。 朱水莲望着几个懂事的女儿,再次确认即使张昌文不把工资交给她,最多她没钱买化肥、农药,种出来的农产品收成没那么高,用家禽排泄物淋菜、浇灌果树也一样可行。 就是稻谷可能会歉收,她得上山多砍点木头,种多点木薯,找多点草药,挣多点钱才行。 这样她就有钱买化肥和农药了。 山水养人,她和女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就不相信,她不能独自一人把四个水灵灵的女儿拉扯大。 母爱的本能使她挺直了腰杆,她亲了亲张泽,抱了抱张湖,拉开房门,像往常一样,心情愉快地到厨房生火做饭去了。 第六章 三妹去哪 这天是星期日,八岁读二年级的张渝和六岁刚上一年级的张洲不用上学,爸爸走了之后,家里阴霾的气氛烟消云散。 女孩子们活络起来,就连尚在襁褓中的张泽,似乎也能感应到妈妈和姐姐们的快乐。 三姐张湖拿出一个竹制玩具,把菜叶塞进小小的竹筒里,插一根竹枝进去,用力一推,菜叶离开竹筒的那一刻,发出“兵兵”的清脆的声音,张泽只要一听到叶子爆破的声音,就咧开嘴,“咯咯”地笑个不停。 张湖发现妹妹这么喜欢她的这个小把戏,叶子打得越发起劲了。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女孩子们热火朝天地帮妈妈做家务。 张渝去菜园摘猪吃的红薯藤,张洲拿扫把扫地。 张湖和五妹妹玩了一会,发现妈妈忘记打开鸡栏的门了,被关在里面的鸡在起劲地唱歌,转头跟张泽说:“妹妹,你先歇会,我一会再跟你玩”,跑到鸡栏边打开门。 十几只鸡重获自由,争先恐后地从鸡栏里跳了出来。 围着张湖“咯咯”地叫。 “你们是不是饿了?”张湖跑回到杂物间,学着妈妈的样子盛了满满一大勺米糠,捧着勺子跌跌撞撞地走向庭院。 “哟,湖儿,你要帮妈妈喂鸡啊!”朱水莲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走路不稳的张湖,赶紧跑过来接过三女儿手里的大勺子。 “湖儿乖,跟妹妹玩吧!” 多懂事的人儿啊! 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不想要女儿? 朱水莲一阵心酸,要是她的四女儿也在的话,该多好! 在菜园摘菜的张渝,一边忙活,一边想:爸爸这么讨厌我和妹妹们,真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 为什么有了妈妈,还要有爸爸?她只要有妈妈就足够了! 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勤劳、最坚强、最美丽的人了。 她从未看见妈妈有过一刻的闲暇时光。 妈妈不是在田里忙活,就是在菜地里操劳:种菜、施肥、除草。 要不就是在果园里、在山上、在厨房里手脚不停歇地各种做工。 以前和奶奶、大伯一起住的时候,妈妈白天去生产队干活,晚上回来生火煮饭、打扫卫生、帮她和妹妹洗澡、缝补衣服;除此以外,还要伺候奶奶的吃喝拉撒。 每天天未亮妈妈就要起来,拎着水桶,到附近的池塘里洗一家老小的衣服。 煮一大家子的早餐,喂妹妹吃饭。 等忙完这一切后,自己才能匆匆忙忙地吃上几口木薯粥,然后三步拼两步飞奔到生产队里领任务干活。 每次下大雨,别人都躲进家里,只有妈妈带着她,披着用白色胶纸打个简单的结做成的“雨衣”,手里拿着竹筒,背上扛着锄头,风里来雨里去,去田里疏通水流。 怕大雨滂沱,水堵在田里把禾苗淹死;或者担心水太大,田埂崩塌,禾苗被冲走了。 小时候奶奶不让她和妹妹张洲摘树上的石榴吃,看到她们站在一旁,嘴馋的样子,故意把树上的石榴摘了,扔到池塘里。 妈妈从生产队回来看到她们哭鼻子,二话不说穿上水鞋就下池塘摸石榴,最后终于把奶奶丢下去的石榴全部摸起来,洗干净了给她们吃。 石榴真甜啊!她和妹妹吃完了含着舌头还想吃。 妈妈看着她们吃得那么甜,脸上一直挂着笑,哪怕奶奶在一旁不停地用言语羞辱她。 即使被奶奶骂、大伯围起栅栏拦着不让出门、爸爸回来打,妈妈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她从未看见妈妈哭过。 妈妈长得可好看了。 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额头,一笑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和一双深酒窝。 她也想要一双像妈妈那样的深酒窝,遗憾的是,她长得不是很像妈妈,自然也就继承不到妈妈的深酒窝啦! 家里的三个妹妹里面,只有四妹张泽遗传了妈妈的长相,一笑起来,酒窝浮现,别提有多好看了。 爸爸对她而言,犹如噩梦里的魔鬼。 她和妹妹喊爸爸,他从未答应过一声;她不知道,自己小的时候,爸爸有没有抱过她,自她懂事以来,从没见爸爸抱过妹妹。 爸爸从未对她们笑过,哪怕一次。 爸爸不知道她上几年级。 只要他对她们讲话,包括对妈妈讲话,那副神态,好像她们是犯人,而他,是警察。 她记得有一次,大妹张洲没有看好二妹张湖,让她在爸爸的大衣里拉了一泡尿。 被爸爸张昌文发现了,二话不说,一巴掌打过来,打得大妹张洲一阵眩晕,两脚站不稳,一个趔趄,额头撞到墙角上,破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 他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仅仅皱了一下眉头,双眼一瞪,走了。 看到这一幕的她,被吓到了。 不敢大声喊妈妈,她抖着身子走到菜园,找见妈妈,告诉朱水莲,大妹受伤了。 妈妈赶紧去找臭草,将臭草揉搓出汁,敷到大妹额头的伤口上,这才将血止住了。 这件事在她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以至于后来,只要一看到爸爸,她的双脚就会发软。 有那么十几秒的时间,迈不开步子。 只能站在原地,等张昌文从她身边走过,走远了,她才恢复正常。 当然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她六岁时,妈妈生下来的那个妹妹,一夜之间,不见了。 她明明记得妈妈那段时间肚子鼓了起来,她还问过妈妈,“妈妈,你是不是又要生宝宝啦?” 妈妈摸着肚子,笑着跟她说:“是啊!妈妈给你生个小弟弟,好不好?” 她用稚嫩的童音回答:“好啊!好啊!我喜欢弟弟!” “不想要妹妹啦?”妈妈笑着问她。 “妹妹我也想要,可是,我现在已经有两个妹妹了,妈妈,你先生一个弟弟,再生妹妹吧!”她天真地回答。 “行啊!那妈妈就生一个弟弟。” 后来的后来,她听妈妈说,那时,她生下来的还是个妹妹。 她曾经问过妈妈,三妹去哪了? 妈妈先是告诉她,三妹被爸爸送人了。 “送到哪了?我想去看看她。” 她再追问,妈妈朱水莲不高兴了:“小孩子,管这么多事干嘛?” 第七章 我的桃树 三妹不见了。 有一阵子张渝睡醒了就闹着要出门找妹妹,朱水莲只能装着一肚子苦水,私下拉着覃凤英倒。 覃凤英也是一脸愧疚:“闺女,你就甭说了,行不?为这事,我也天天睡不好觉呢!总梦见那孩子,从土里爬起,跌跌撞撞地跑到我跟前,问我们为什么不要她。” 要是旁人,听覃凤英这么一说,肯定起鸡皮疙瘩,浑身毛孔都竖起来。 朱水莲却听得痴迷,还有些神往:“要是她真的能爬起来,就好了。” 母女俩偷着哭了一轮,也不敢在孩子们面前声张。 所以张渝自然不知道三妹已命葬黄泉,一直吵着妈妈带她去找妹妹。 直到妈妈的肚子又鼓起来,她才渐渐地把这事抛诸脑后,虽然偶尔想起,还会闹点小脾气,被妈妈一吆喝,也就不敢再提了。 她对四妹的出生充满了憧憬:“妈妈,妈妈,这次你肚子里的宝宝如果还是女孩的话,可不能让爸爸送人了啊!爸爸不要,我要!” 朱水莲失去了一个女孩,魂牵梦绕,受够了良心和悔恨的折磨,当然不想再失去第二次,这是为什么她拼死保护张泽,不让张昌文伤害她的原因。 渐渐长大的张泽她出生前所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她在妈妈的庇护和姐姐们的爱护下幸福快乐地长大。 她不曾有过姐姐们饿肚子的经历;也没有过眼巴巴看着奶奶和大伯家的孩子吃香喝辣,自己馋得直流口水,可是奶奶和大伯就是不给吃的心酸;更没有体会过姐姐们因为目睹爸爸打骂妈妈,吓得浑身发抖而尿裤子的经历。 因为自从爸爸第一次见到她,和妈妈说要把她送走的那一刻起,妈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强硬起来,敢于直面反抗爸爸的旨意,和爸爸对骂、甚至对打。 就像母鸡护小鸡,虽然在强敌面前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打颤,羽毛竖起,鸡冠变色,也依旧把小鸡护在羽翼之下,四脚稳扎在地上,鸡嘴张开,发出“咯咯咯“的叫声,随时准备好和对方拼死一战。 张昌文再也不敢在妻子朱水莲面前提出要把张泽送人的话,后来甚至连说要生儿子的话也不再提起。 朱水莲终于可以不生了。 张昌文也再也没敢打过她。 因为只要他扬起手,她就仰起头,伸着长长的脖子,把脸送过去:“你打啊!打啊!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反正你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她不知道妈妈说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指的是什么,但是每次一听到这话,爸爸就像漏气的轮胎,颓然失色。 扬起的手在半空中骤然停顿,像翘着尾巴的狗被主人骂了一下,伸着舌头,眼睛含泪,尾巴耷拉。 他阴郁的脸上乌云密布,眉头皱得可以夹住一根铅笔。 他看着满屋子的女儿,威严的眼睛似一把砍在石头上的利剑,“哧哧”地喷着火。 见她们都低着头不搭理他,自己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后走向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幽灵般地呆在房间里不再出来。 第二天一早他就走了。 张泽等他走远后,迅速从炕上爬起,三下五除二地穿衣服、刷牙,扒几口粥,飞一般地冲出门。 她最爱做的事就是光着脚漫山遍野地跑。 尽管屋子后面的那座山荆棘密布,蚊虫多多,可是她一点都不怕。 春天,山花漫山遍野地开。 含苞欲放的茶花,红的、粉的、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包裹在一起,让人忍不住在心里想象着她们盛开的模样。 仙人掌罕见地在掌与掌交接处开出几朵小小的红花。 小红花长在高大威猛的仙人掌树上,远远看去就像镶嵌在树上的红宝石。 矮矮的午时花(太阳花)顽强地撑开花瓣,热烈地迎接阳光的照耀。 玫红色的海棠花笑吟吟地挺立枝头,露出娇憨的花蕊。 桃花朵朵,巧笑倩兮。 含羞草身上花团锦簇,是不是只有拼命开花才能掩饰住内心的羞涩?那一团团的花球,在风中挤挤挨挨,就像她和姐姐们一样,相亲相爱。 如果你把含羞草的花球握在手心里仔细地查看,你会发现,其实它是由一朵朵的小花密密地长在一起,紧紧相抱搂成一团的。 张泽最喜欢用手拨弄含羞草的叶柄了,一张、两张、三张,每一张的叶片都在慢慢合拢,像一个个害羞的小姑娘,低着头,搓着手。 含羞草的叶柄下垂,叶片收拢,最后整棵树叶都被她弄得蔫蔫地。 可是等她玩了一圈回来,看到刚刚被她整蔫的含羞草,片片叶子又都重新伸展开了。 像一个个含羞的小姑娘,挺直了腰杆,随风晃着脑袋冲她耀武扬威呢! 清风徐来,树影婆娑,落英缤纷,她仿佛听到了漫山遍野花草树木的欢声笑语。 她把一棵仙人掌,一棵海棠,还有一棵桃花移植到菜园里。 虽然她很喜欢含羞草,但是含羞草满山遍地都是,就不用移植了。 桃花在园子里长得比在山上好多了。 含苞待放的花蕾似骄傲的公主傲立枝头,已经怒放的花朵像穿着粉白衣裙的仙子,翩然地随风起舞。 惹来一只只的蝴蝶,在树枝上飞。 仙人掌和海棠也长得很好。 张泽每天都来菜园里观赏她的种植的花。 桃花芬芳,海棠争艳,仙人掌屹立不倒,仙人掌的小红花娇滴滴的。 她一会摸摸掉到地上的桃花瓣,一会踮起脚闻闻仙人掌的小花,看着艳丽的海棠花想象着自己就像花海里的一朵小花,穿着漂亮的花裙傲立枝头,冠压群芳。 有一天她从山上回来,发现菜园里的桃花被连根拔起,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海棠和仙人掌也不见了。 她跑回家,看见张昌文回来了。 妈妈在厨房里忙活。 “妈妈,我的海棠花和仙人掌呢?”她拉着妈妈的衣角,小声地问。 “你爸爸把它们移到菜园门口了,桃花被他挖起来了。他嫌花儿占地呢!”妈妈答道。 “可是园子那么大,有那么多空方,我才只种了三棵花而已。” 张泽眼泪汪汪地朝张昌文呆着的房间看了一眼。 她不敢跑去质问爸爸。 上学时,课文里有一篇文章,写的是“我的小桃树”,她每天晨读都带着强烈的感情大声朗读那篇课文。 读到坐在她前后桌的同学每次见到她,都冲着她挤眉弄眼地叫:“我的小桃树啊!” 他们怎么会知道,她内心的伤悲呢! 第八章 夏日之喜 夏天到来的时候,张泽往外跑得更欢了。 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她几乎不着家。 屋子侧面的那条大河,河水真清澈啊! 清晨,妈妈挑着两个水桶去河里洗衣服,回来时一个桶装着干净的衣服,另一个桶装着清水家用。 当然一桶水是不可能够用,所以妈妈洗完衣服后会继续到河里挑水,直到家里的水缸装满了水为止。 每当这时,张泽就会跟着妈妈到河里“帮忙”。 妈妈洗衣服的河岸,浅水处的石缝里总是有许多小鱼在游来游去。 温润的石头上面长着些许水草、苔藓,成了石螺、田螺和河蚬的栖息地。 张泽挽起裤腿在石块间追鱼,追来追去总也抓不到一条。 倒是那些螺,随手就能摸到一大把,还有河蚬,也能把它们从石头上掰下来。 她把它们装在她带来的小桶里,拎回家等妈妈给她们做螺肉粥吃。 粥熟的时候,撒上葱花,加入油盐,别提有多鲜甜了。 吃过早饭后,她喜欢到屋子前面的小溪玩。 两个大草坪把她的家和对面的家隔开,草坪中间有一条溪流。溪流的水是从深山的泉眼冒出的泉水。 小溪流从遥远的山脚蜿蜒而下,一路流淌,漫过村民的家门口,流过大草坪,最后和村口测面的大河汇合。 溪水比河水更清更凉。 小溪里的鱼虾比河里的小,水虽然很浅,张泽不管怎么费劲,还是抓不到那些鱼和虾。 她光着脚在溪流里的石头上走来走去,和水里的鱼虾追逐嬉戏,玩得不亦乐乎。 如果不是妈妈喊她回家,肚子“咕咕”叫,溪水那么清凉,她可以在溪流中从早上玩到下午,从泉水的源头处走到小溪与大河的交接处。 河里、小溪的鱼虾她抓不到,草坪上的笋子虫她倒能抓着。 五月份的时候,草坪上的竹笋已经长得比她高出许多了。 有些竹笋被笋子虫吃得秃了顶。 张泽把竹笋从她够得到的最高处折断,掰开破损的笋芽,总能看见吃得满身都是油脂的笋子虫。 她把笋子虫抓住,放在她带来的布袋里,绑好绳子。 如果草坪上有未被村民们采摘的蕨菜,她也会把它们摘了一起带回家去。 笋尖虫被她放在火炭上烤熟,放嘴里一咬,虫子肚子里的油脂热乎乎地流进嘴里,牙齿咀嚼过的地方,香味犹存,虚空的胃突然变得充实起来,满身心的舒畅啊! 蕨菜等妈妈有空的时候焯水,放凉水里浸泡去毛,再淋上热油,倒上醋,撒上白糖和盐,腌泡一个小时后吃,又脆又爽口。 除了河溪、草坪上的美食,田里也有很多美食呢! 禾虾就是其中一味美食。 八月稻谷成熟时,妈妈和姐姐们去割禾,张泽也跟着去。 谷穗随着妈妈和姐姐挥动镰刀,应声倒下。 停驻于谷穗上偷食的禾虾扑棱着翅膀,惊慌失措地乱飞。 姐姐和妈妈眼疾手快,把它们一个个抓住,夹在竹帽上,等夹满整个帽子,递给张泽。 张泽拿着帽子跑回家继续放火炭上烤熟了吃。 田里的水渠偶尔会有水蛇或黄鳝出没。 有一次,妈妈叫张泽去田里看水。 她经过水渠时,看到一条足足有三个手指大小的黄色的水“蛇”。 那时她年纪小,还不知道那只是一条黄鳝,无毒,不咬人。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决心,她决定把这条“蛇”捕获带回家。 不敢用手抓,她先在“蛇”周围堆起石块,把“蛇”拦住。 再用树叉把它叉住,然后用草绳把它绑起来。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那条“蛇”被她整得奄奄一息,无力反抗。 她扎好草绳,提着绳子把它带回家。 那天是星期六,正好张昌文在家。 他一看张泽手里的“蛇”,两眼放光:“怎么抓到这么大一条黄鳝!” “爸爸,这是黄鳝啊?” “不是黄鳝是什么?你连黄鳝都不认识?”张昌文一脸愠怒,接过黄鳝,开肠破肚处理完毕后,下油锅煎炒,倒了二两酒啜饮。 一边吃一边夸:“味道真好啊!” 张泽吞吞口水,虽然没吃上一口,看着爸爸吃得那么开心,比吃在自己嘴里还要觉得欢乐。 盛夏的晚上,月光倾泻如水。 蚊虫早被妈妈从野外找回来的一种树枝,点火烟熏散发出的特殊气味赶走了。 妈妈、姐姐们和张泽把长凳端到院子外边,每人手里拿着一把扇子,躺在果树下乘凉。 妈妈心情好的时候,会领着她们唱歌:“月光光,照地堂……”。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妈妈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大字不认得几个,自然歌也唱不了几首啦。 张泽记得妈妈经常跟她们讲的一个故事:“以前,有一家子,男主人经常要出海捕鱼挣钱,十天半个月也不回一趟家。 有一次,这男人出门后,过了有半年的时间吧,一个黑灯瞎火的夜晚,屋里摸进来一个男人。 这家女主人觉得男人身上的体味跟自己的男人不一样,就问他‘你是不是我男人啊?怎么我闻着你身上的味道不对?’ 那男人搂着女人说,自己身上的味道是咸鱼的味道,''这些日子捕到的鱼太多了,卖不完剩下的就腌制了,咸鱼嘛,身上肯定味道重啦!’……” 三姐张湖每次听妈妈讲到这里时,都会忍不住插嘴问:“难道听声音听不出来吗?” 张洲问的却是:“妈妈,你说的那家主人,跟爸爸一样,总是十天半个月不在家。妈,你是不是想爸爸啦?” “打死你个小兔崽子的!”妈妈拿起扇子,做势要打张洲,母女几个笑成一团。 张泽似懂非懂,也跟着乐呵。 星稀月明。 不知道被爸爸送走的四姐,是否也像她们一样,和收养她的爸爸妈妈享受着天伦之乐呢? 张泽在妈妈和姐姐们的笑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四姐在梦里,温柔地对着她笑呢! 好像告诉她,她过得很好。 让她不用惦记她。 第九章 家里有矿 秋天,爸爸之前种下的橘子树,长大后结过一两年的果,后来,因为家里人手不够,疏于管理,后来只剩下一些枯枝烂叶。 院子外面的龙眼树,花开得虽然很多,却从不结果。 黄皮树倒是稀稀落落地挂了一些果,可是果还没熟就被小鸟吃光了。 园子里种的果是吃不到了。 妈妈当初想种果创收的愿望,几乎年年落空。 不过,这难不倒张泽,她可不缺果子吃。 草坪上、田野里、山坡上,到处硕果累累。 每年的七、八、九月份,是山捻子、地捻子、茅莓、万寿果、野柿子、杜梨、金樱子、龙葵、灯笼果、锥栗等野果成熟的季节。 草坪上、田野里长满了地捻子、茅莓和龙葵。 地捻子每次吃完饭舌头都黑黑的。 茅莓身上有刺,吃的时候需要小心翼翼地避开旁边的刺。小小的果实圆圆的,通体透红。 吃的时候,酸酸甜甜的果汁流进口里,在余热未散的秋日,别提有多爽了。 龙葵虽然能吃,张泽却不爱吃。只拿它的果汁当墨水玩。 山捻子漫山遍野都是。 每次跟着妈妈、姐姐去割禾,妈妈、姐姐都会绕路从山上去田里,把熟透了的山捻子摘下,装进布袋里,带到田里吃。 回来时张泽不用挑谷子,自己一个人绕到山上采摘,带回家吃。 万寿果、野柿子和杜梨要到荒山里找。 采摘后都要放置一段时间才能吃。 要不然味道会很涩,尤其是野枣。 杜梨需要放糖和盐腌制好几天才能吃呢。 浑身长满了毛刺的金樱子同样长在荒山野岭上,想吃它可得费一番功夫了。 要小心翼翼地把它身上的刺和毛像刮鱼鳞一样刮干净,才能安心地放进嘴里,用力咀嚼它,一股独特的甜味流出来,让人欲罢不能。 灯笼果比较少见。 但是如果你认真地在山上找,还是能到的。 只是灯笼果的外表看上去干巴巴的,让人提不起食欲。 锥栗,是张泽最爱吃的野果了。 姐姐张洲忙完农活,会带着她去深山里找锥栗。 成熟了的栗核裂开,饱满的锥栗直接从树上掉到了地上。 姐妹俩像捡到宝贝一样,一颗颗捡起,放进手提布袋里。 树上那些还包在满身是刺的果核里的锥栗,如果她们布袋已经满了的话,她们是不会再费力气爬到树上去采摘的它们。 但若是地上捡的不够装满袋子,姐姐张洲就会砍一些树枝下来,先把那些准备裂开的锥栗取出收好。 那些没裂开口子的锥栗,如果实在难以取出,她们就不要了。 锥栗可生吃。 生吃的话最好取那些没有爆裂开口过的锥栗吃,它们水分充足,吃起来有一股清甜的味道。 也可以拿回家水煮,煮熟了吃,又粉又甜。 如果想吃起来口感更佳,可以将它们煮熟后再用慢火炒。 吃遍漫山遍野的野果后,冬天来了。 稻谷收割完毕,村民们终于可以歇息一阵子,准备过年了。 村子里放影视剧的次数多了起来。 孩子们最爱看的电视剧是《射雕英雄传》和《济公》。 姐姐张湖可喜欢看《射雕英雄传》了。 只要放这部剧,她逢场必去。 剧场设在村子中央的晒谷场,到那里去,必须经过一条山路。 张湖胆小,一个人不敢走夜路,每次都叫张泽陪着她去。 张泽要张湖一路背着她才肯走。 于是每次放剧,张湖就背着张泽去看。 到了晒谷场那里,张泽遇见好些跟着大人来看影视剧的小伙伴们。 几岁的孩子哪坐得定?一个孩子站起来:“这电视剧不好看,咱们去玩捉迷藏吧!” 一呼百应。 十几二十多个小伙伴们满村子疯跑,躲草坪上、果园里、村庙中。 负责找人的那几个孩子,可遭罪了,无论如何努力,总找不全一起玩耍的孩子。 有一个晚上,张泽和几个朋友躲到一个果园里。 果园成熟的柑橘散发出诱人的香甜味。 月光照在果树上,一个个柑橘又红又大,晶莹剔透,果壳里面的肉无比饱满,似乎要破壳而出。 他们忍不住偷摘了许多,藏在口袋里,每个人的口袋都塞得圆鼓鼓的。 突然的狗叫声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小伙伴们不约而同地四散逃窜。 张泽跑出果园,躲到学校操场旁边,一间装体育用品的小仓库里不敢出来。 电影结束后,姐姐张湖四处找不到她,慌了神,顾不得害怕跑回家搬救兵。 后来妈妈、姐姐张渝、张洲跟在张湖的带领下,找了大半夜终于在小仓库里找到了她。 “看你以后还敢偷东西不?自己知道做坏事见不得光,躲起来啦?”妈妈看到她口袋里的柑橘,觉得又好气又可笑。 “我再也不敢了。”张泽挠着身上被蚊虫叮咬的包,可怜兮兮地说。 “明天记得去跟人家道歉啊!把果送回去。”姐拍拍她的头说道。 “来,姐姐背你回家。”张湖蹲到地上,弓着腰。 累坏了的张泽,趴在三姐张湖的背上,很快睡着了。 好像是,又梦到四姐了。 四姐在梦里告诉她,其实,她过得也没那么好,不过,她很快就会来找她和妈妈、还有姐姐们啦! “那你记得哦!一定要来找我们啊!”张泽在梦里对她说,“还有爸爸。” “好,一言为定!” 梦里,四姐伸出瘦长的小手指,和她拉了拉勾。 和林娜认识之前,张泽以为,每个人的童年,都应该是天真浪漫、无忧无虑地在吃喝玩乐中,在家人的爱护下度过的。 认识林娜之后,假若她跟林娜说,春天的花开得真美啊!夏天溪流里的水真清凉啊! 你看到了吗?你有没有到山里、田野中、溪流边、草坪上赏玩浸泡过? 林娜会抬起头,瞥着半眯的眼睛,努着嘴,用不屑一顾的语气狠狠地怼她:“你吃饱了撑着啊?没事赏什么花?泡什么溪水?不用干活吗?家里有矿啊?” “那不是家里有妈妈和姐姐吗?”张泽不解。 “我没有姐姐,妈妈也不在了。”她冷冷地回答,神情寡淡。 “那哥哥和爸爸呢?” “也没有哥哥。” 第十章 悲惨童年 与张泽快乐无忧无虑的童年相比,隔壁村林娜的童年,简直可以用凄惨无比来形容。 六岁那年,林娜的妈妈在生第四个弟弟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去世了。 镇上的工作人员本来要上门来罚款,搬东西、抓鸡鸭的,看到瘦小的林娜和她的三个弟弟大冬天里连鞋都没有得穿,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单衫,裤子上满是破洞,站在屋门口冷得瑟瑟发抖。 屋里用木板搭起来的炕上只有一张薄薄的脏兮兮的棉被,下面垫着禾草。 厨房饭桌上一点荤腥都没有,只有粗盐和萝卜干。 萝卜干上一滴油也不见。 锅里熬着一大锅稀粥。 工作人员眼里闪着泪花,扔下两块钱,叮嘱林娜爸爸好好安葬他的女人,带好孩子,就走了。 妈妈出殡那天,爸爸紧跟在妈妈的灵柩后面,手里捧着妻子的牌位。 林娜背着两岁的三弟,拉着三岁的二弟,四岁半的大弟紧紧扯着她的衣角,跟在她身后。 大弟、二弟和三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呜咽着,已经懂事的他们明白自己终将永远地失去妈妈了。 刚出生几天的四弟没人管,一个人在家里睡觉。 林娜没哭。 六岁以前有妈妈在的日子是怎么样的,她几乎已经全部忘记了。 有妈妈在的日子,总能感觉到一丝温暖。 妈妈走了之后,她头脑里记得的都是,春天来了,田地里的秧苗长长了,该拔起来插到田里了。 只是田里的泥土怎么那么硬,她和四岁半的大弟使劲地踩啊踏啊却怎么也踩不烂,泥土搅和不成浆怎么插秧苗? 爸爸老是借不到牛来使耙。 他们只好用锄头、用手和脚把田里的泥巴捣鼓成泥浆匀平。 装秧苗的簸箕怎么那么高?她根本挑不动,只能用手拖着走,还要防着秧苗别让它们掉到地上。 中午的太阳怎么那么毒?晒得她头好晕啊! 别人家插秧为什么能插得那么快?她和爸爸、大弟手脚不停地干了大半天,两分田还没插得一半。 爸爸说今天必须把这两分田插完了才能休息。 她的肚子怎么这么饿? 早上天还没亮就被爸爸喊起来熬粥。 家里没有菜,只能喝稀粥。 肯定容易饿了。 对了,临近中午,家里的那头猪还没有人喂呢!它肯定也饿了吧? 她早上煮了一锅菜叶和米糠,她的力气不够,只拎得动小半桶的猪食。 倒进猪圈里。 本来还想回去再舀一些的,爸爸喊她出发去拔秧苗,她只好打住不舀了。 那猪饿坏了,她倒的猪食还没倒进盆里已经被它用嘴接着吃掉一半了。 可是现在,她比猪还饿。 大弟的肚子老早就咕咕叫了。 二弟和三弟在田边一直嚷嚷,吵着肚子饿了要吃东西。 睡在田边的四弟哭了有一个时辰了吧? 用口盅带来的粥早就被他们吃光了…… 春天插完秧苗后,还要去地里种菜、种萝卜、花生、红薯和木薯。 种下的青菜要过一两个月才能采摘。 摘回家洗了,炒着吃,如果油吃没了,就放点盐,好歹比单喝白粥强,没有那么快感觉到饥饿。 萝卜长大后可以晒萝卜干。 种花生就有油吃了。 红薯要多种点,大弟、二弟、三弟和四弟都在长身体,每天总是喝粥怎么行呢? 红薯藤和叶子可以拿来喂猪。 木薯种得多的话,家里养的猪吃不完,就可以拿去卖了。 卖了就有钱买肉吃了。 想到吃肉,林娜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她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得吃过任何的肉食了。 家里养的三只母鸡最近老是不下蛋,他们家连鸡蛋都吃不上。 夏天,稻谷成熟了。 田里的稻穗怎么长得那么高? 足足比她高出半个头。 她和爸爸、大弟挥动着镰刀,要在短短的十几二十天之内把三亩田的稻谷收割完毕、然后把稻穗烧了,把田里的土翻过来。 再放水进去,像春天时那样把泥土用脚踩成泥浆,再赶着把第二季的秧苗插下去。 夏天的太阳比春天是毒辣多了,晒得人睁不开眼。 每天早上踏着晨露出发,晚上伴着星光回家。 中午晒谷、喂猪、洗衣服。 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去干活,这样才能养活自己和四个弟弟。 沉重的扁担压弯了她的腰,毒辣的阳光晒黑了她的皮肤,没日没夜的劳作让她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孩子,本应躲在爸爸妈妈的怀里撒娇耍赖。 田地里的辛苦她不怕,她最怕的就是几个弟弟拉着她的衣角,用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她:“姐姐,我饿,我好想吃肉。” 她到哪里找肉给他们吃呢?木薯还没到成熟的季节,唯一能卖了换钱买肉的就是家门前种的几棵甜笋,现时长出的笋芽了。 稻谷收割完之后,有一两天的时间闲暇,她扛着锄头,拿着簸箕去挖笋。 有些笋的根长在很深的泥土里,要很小心地把笋芽周边的泥土拨开,一直往下挖,直到看到笋芽的根部,才用锄头把笋连根挖起。 长得越深的笋芽越肥,埋在泥土的那一大截最嫩了。 如果挖不到底,单单拔露出泥土的一截,不但卖不得价钱,还没人要。 因为露出泥土的那一截又老又干,称重时根本没几两重。 一斤甜笋可以卖得五分钱,猪肉一斤要一块钱。 只要挖得二十斤就可以买一斤肉了。 她挖啊挖,足足挖了几个小时,终于挖到了五根竹笋。 她本来想再挖多一个的,可是放了两个大的进袋子后,她用手拎了一下,觉得已经很重了,担心自己挑不动就没有再挖。 三根小一点的,被她放进另一个袋子里,装好后用绳子绑好,拿扁担挑着。 走路去镇上卖。 镇子离村子有些远。 要先搭渡船过河,走一段很长的山路才能到达。 她在渡口那等了半个多小时,船夫才慢悠悠地把渡船撑过来。 上船时挑着扁担有些站不稳,脚晃了一下差点掉到水里。 船夫见状,赶紧上前扶了她一把:“这么点高,又瘦,挑的啥东西啊?” “竹笋。” “哟,那可重着呢!” 说话间,船夫用长长的竹竿把船划到了对面。 林娜挑着装着竹笋的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滩上。 中午的阳光照在她的头顶上,火辣火辣的。 衣服很快被汗水浸透了。 她走了十几二十分钟才艰难地走出了那个沙滩。 通往镇上的山路比沙滩好走多了。 肩膀痛是肯定的了。 最近农忙,经常要挑东西。 她肩膀上的皮早被磨起了茧子,两只手掌也长起了厚厚的茧。 等她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把竹笋挑到镇上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的一点钟了。 赶集的人急着往家赶,住在镇上的人也早已回家吃午饭,歇息去了。 第十一章 有肉吃了 街上行人渐少,担心自己的竹笋卖不出去的林娜,提高音量吆喝:“卖竹笋啦!新鲜的竹笋,今天早上刚挖的哩!” 有一个中年妇女走上来,问她要多少钱一斤。 “五分钱一斤,阿姨您买一个吧!”林娜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中年妇女。 那人看看竹笋,又看看她:“你个小屁孩,骗钱哩!哪卖得这么贵,别人才卖三分钱一斤!” “三分钱俺不卖!”林娜断然拒绝。 “那你就在这里守着啦!我看你卖到天黑也不一定卖得出去呢!”中年妇女被拒,生气地诅咒她。 林娜偏过头,不再搭理她。 “卖竹笋啦!新鲜的竹笋,今天早上刚挖的哩!”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 中年妇女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林娜袋子里的竹笋,虽然想买,却也不肯按林娜卖的价钱买。 林娜继续吆喝。 偶尔有一两个人被她的吆喝声吸引,走过来问问,要么嫌贵,要么嫌竹笋长得太长了。 就是不买。 “这竹笋是有点长,可是嫩着哩!不信你用指甲掐一下看看。”林娜拿起大的那根竹笋,让嫌竹笋老的人用手指甲掐一下试试。 没诚意买的人摆摆手,连试都不肯试一下,走了。 到了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林娜的吆喝声已经从清脆变成沙哑。 街上的行人越发稀少。 她一根竹笋也没有卖出去。 好渴好饿好累啊! 卖不出竹笋,弟弟们就吃不上肉,想到猪肉的美味,她越发觉得饿了。 天上飘来一朵乌云。 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五岁多的大弟一个人带着二弟、三弟和四弟在家晒谷。 万一突然下雨,弟弟们来不及收谷子,谷子被雨淋了怎么办? 守到四点多钟时,天上又飘来了第二朵乌云。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竹笋依旧一根也没卖出去。 怎么办?怎么办? 她吆喝的声音开始带着哭腔:“卖竹笋啦!新鲜的竹笋!今天早上刚挖的哩。” 一个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衣的年轻男子走过来,看她好像快要哭了的样子,关切地问:“小姑娘,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卖竹笋啊?你的爸爸妈妈呢?” “爸爸在田里干活,妈妈去天上了。”林娜用干巴巴的声音回答,一副想哭却又哭不出来的模样。 她的喉咙好像要冒火。 “可怜的娃!多少钱一斤?”年轻男子看着眼前这个个子小小,穿着破烂的小姑娘,心里涌起了一股怜悯。 “五分钱,你要吗?要多少根?”林娜着急地问他。 “我全要了。”中年男人弯下腰,用双手掂量了一下她装竹笋的两个袋子。 他其实并不想买竹笋,他只是刚好路过,看到了她,并觉得她可怜兮兮的。 总共25斤竹笋,那人给了林娜一块三毛钱。 林娜扎好袋子,把两袋竹笋递给这个买她竹笋的好心人,急忙忙地跑到猪肉档,用一块钱买了一斤猪肉。 剩下的三毛钱她没舍得花,小心地放在口袋里收好。 再饿再渴也不能乱买东西。 那一斤猪肉被她放在布袋里,像宝贝一样用一只手拿着,捂在心口处。 另一只手拿着扁担,拔腿就往家的方向跑。 天上又飘来了几朵乌云。 她跑得差点踹不过气来,光着的脚踩到了一颗尖利的石头,好像出血了。 然而,她哪有时间停下来,查看伤口。 偏偏跑到半路的时候,迎面走来几个十几二十岁的小混混。 他们流里流气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啧啧!你看看,你看看!这小姑娘跑得多快啊!”一个染着金色头发的瘦高个小痞子堵在她面前,“过来,跟哥哥说,你要去哪里啊?手里拿的是什么宝贝?” 林娜把拿着猪肉的那只手藏到身后:“什么也没拿,快走开!我要回家!” 另一只手把扁担往路上一立,一副不怕死,要跟对方大打一架的架势。 “啧啧!啧啧!小姑娘,看不出来啊,挺有骨气的嘛!去,看看她手里拿的是什么?”堵在林娜面前的小混混使个眼色,另外一个小痞子走到她身后,伸出手就要抢她的猪肉。 “嘿嘿!你们是谁?想干什么?”正在这时,住在林娜隔壁的李立哥哥和他的爸爸、几个哥哥从后面快步跑上来。 原来,他们今天也到镇上赶集了。 几个小混混看着李立哥哥家里的几个牛高马壮的男子汉,气势马上怂了,不敢再逞强,乖乖地闪到路边给他们让路。 “谢谢啦!”林娜冲着李立哥哥喊了一声,心里依然惦记着家里的谷子她顾不了那么多了,拔腿就跑。 老天爷你可千万别那么快下雨啊! “哎,你跑那么快干嘛呢?”李立哥哥在她身后喊。 她没时间跟他解释啦!她得赶紧跑回家收稻谷啊! 跑到河滩时,她摔了一跤。 一骨碌爬起来,看看怀里的猪肉还在,舒了一口气。 船夫正准备搬锚,她一个鲤鱼打挺,跳上船。 本来要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被她用不到一个小时就跑到了。 李立哥哥和他的爸爸、哥哥们还没见影子哩,估计他们家里留有人看着晒谷场,不用赶回家去收稻谷,所以可以慢慢地走。 乌云越积越多,天黑得像一块大黑幕,从天上压下来。 没有一丝风。 “快点啊!快点啊!”林娜一直盯着船夫的双手,希望他划得快些、更快些。 船一到岸,还没抛锚,她就一拔腿跳上了岸。 “小不点,你不要命啦!”船夫在她身后喊。 刚跑到家,雨呼啦啦地滴下来。 “叫你晒谷,你死哪去了?”爸爸拿着扫把,不由分说要往她身上打,“幸好我回来的早,要不,谷子肯定被雨淋了。” “姐姐到镇上卖竹笋给我们买肉呢。不要打姐姐!”大弟跑上前,用身体挡在她前面。 爸爸只好放下举起的扫把。 “吃!吃!吃!满脑子就想着吃!下次再这样,看我不打死你!” 扔掉扫把,爸爸骂骂咧咧地走了。 “姐姐,你卖完竹笋啦?买到肉了吗?”三岁的三弟跑过来问她。 “嗯。”她抱起四弟,点点头,从怀里拿出装肉的布袋。 二弟和三弟高兴坏了:”姐姐买到肉啦!我们有肉吃啦!” 第十二章 上学去了 弟弟们吃过那一顿肉之后,晒谷,耕田插秧,种菜除草,林娜再也抽不出时间去砍竹笋卖钱买肉了。 地里的竹笋长老了,变成了竹子。 弟弟们馋肉吃,她其实也很想吃啊! 没东西吃的时候,林娜会想起这些竹笋,拔一根,去壳,切片,炒水,缺油炒出来的笋片,一点也不好吃。 完全没有新鲜食材带来的鲜甜味,有的只有苦涩味。 整个夏天都在忙碌劳累中度过。 伴随她的,是挥之不散的饥肠辘辘,还有饥饿带给她的痛觉。 秋天,爸爸种的三华李成熟了,可以采摘下来卖了。 一颗颗红通通的李子挂在树上,像一只只透亮的红灯笼。 “姐姐,你看那李子咬开了是不是像瘦肉一样啊?”大弟背着四弟,站在李子树下问。 “你又想吃肉了?” “嗯嗯。”大第和四弟异口同声地回答。 “姐姐,你什么时候又去给我们买肉吃?”三弟听到“肉”字,特兴奋。 “要卖了果才有钱买肉哩!” 林娜一边回答,一边爬上树去摘果。 弟弟听说卖果能买肉吃,一个个雀跃着帮忙摘果。 李子树相对于他们的身高来说,长得太高了。 姐弟几个摘一天也没能摘下多少斤李子来。 爸爸忙完田地里的活,也会过来帮忙。 挂在高处的李子,爸爸用长的竹竿做了一个叉子,用叉子把树枝夹住,拧断,李子随着树枝一起掉到地上。 林娜带着弟弟们在树下捡,去掉多余的枝桠,把李子放进箩筐里。 每扔进一个果,就像闻到了猪肉的香味,弟弟们干得可带劲了。 一个秋天,他们卖了大概有两三百斤三华李。 一斤八分钱,几百斤算下来也不过二三十块。 那段时间,爸爸每隔四五天就会拿钱去给他们买肉吃。 一斤猪肉切片生炒,端上桌,不到两分钟就被弟弟们吃光了。 林娜看着弟弟们吃完了还咂嘴的样子,心里酸酸的。 她几乎没动过筷子去和弟弟们抢吃碗里的肉。 如果妈妈还在就好了。 她就不用每天晚上带着弟弟们睡觉,不用每天早早起来煮粥、割红薯藤、摘菜、喂猪、洗衣服。 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 爸爸种的三华李要到村子里拾粪用来做肥料,地里种的菜也要用粪水淋。 每天做完家务,林娜都要到村子的草坪上、各家各户家门口拾粪,一天两次。 比她小的孩子跟在她身后喊她“猪屎妹”。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爸爸没钱买肥料呢? 谁叫全村就他们家种那么多果树呢?没有果树,秋天她和爸爸卖什么来挣钱给弟弟们买肉吃啊? 冬天,地里的木薯成熟了。 她和爸爸、大弟拿着簸箕去挖木薯。 木薯长得比夏天里的稻穗、秋天里的李子树还要高,她和弟弟们根本拔不动。 爸爸负责拔。 有些拔不出来断在泥土里的,要去锄头挖出来。 她和弟弟们负责去皮。 用削尖的竹片一根根地木薯的皮去掉。 这也是一项辛苦的活儿。 木薯去皮后晒干,留一些出来,用碾米机碾碎成粉喂猪。 另外多余的卖掉。 一年四季,春天她无心欣赏百花盛开、鸟语花香。 夏天没有机会去聆听小溪流里,泉水叮咚响弹奏出来的大自然的乐章。 秋天来不及到野外去摘果。 冬天,更没有时间去看电影、跟小伙伴们玩捉迷藏。 她的整个童年都在做家务、干农活、带弟弟中度过。 因为没有人带弟弟,她一直到了九岁半才上小学一年级。 如果不是李立哥哥在她她九岁半那年的八月底,带着校长和村长找上门来,爸爸可能压根就不想让她上学。 在这之前,每次李立哥哥看见她,都回逮着她问:“小娜,你怎么还不去学校读书啊?” “我要带弟弟啊!”林娜每次都这样回答。 “可是,你已经快七岁半啦!”李立哥哥读完小学,考上初中了。 第二年开学季,林娜八岁半。 还是每天忙着带弟弟,做家务。 李立哥哥在村口碰到她:“小娜啊,今年你该上学了吧?” 林娜屹然不动:“我上学了,谁带弟弟呢?” “哎呀,我说小娜,不读书就不识字啦!不识字那不是文盲吗?”李立循循诱导。 “我……” 其实,她也很想去上学的。 在每个汗流浃背的午后,每个弟弟们哭闹的夜晚,和每次看到村子的小伙伴们,背着书包上学,而她背着的,却弟弟的时候。 李立哥哥见说不动她,直接跑到她家里跟她爸爸谈判。 “叔叔,你还记得吗,你说过,会照顾好她的。”他双眼清亮地看着林娜爸爸。 “滚蛋,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没照顾好她了?”林娜爸爸记忆中的某处地方被触动,立马下逐客令。 李立寸步不让:“她都八岁半了,你还不让她上学。” “我也没让我的儿子上学呢!”林娜爸爸双眼圆瞪,快要喷出火来。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说小子,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别再来多管我的家事,快滚!”林娜爸爸连拉带推,把李立哥哥赶出家门。 第三年,林娜九岁半。 李立哥哥发现林娜还是没有准备要上学的迹象,急了。 他一开始想让自己的爸妈去和林娜爸爸对质,想方设法说服林娜爸爸让林娜上学,可是,他爸妈还没进门呢,又被林娜爸爸赶出来了。 没辙了,不见棺材不落泪? 哼!我就不信了,我现在就去把村里的大人物搬出来。 看你服不服! 李立哥哥转身去找村小学的校长。 校长对他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考上镇初中的优秀生,印象超好,也对林娜爸爸不让孩子上学的行为,深感厌恶,带着李立,又去把村长叫上了。 几个人杀气腾腾地冲到林娜家,软硬兼施,直说得林娜爸爸无言以对,骂得他狗血淋头,不得不同意将九岁半的林娜和八岁的大弟,七岁的二弟送上学。 就这样,林娜终于在九岁半的时候,背起破书包,上学了。 第十三章 机缘巧合 小学一年级、二年级和三年级,她和大弟、二弟都是上完课就回家做家务,干农活。 三弟后来也在七岁时上了一年级。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等林娜和大弟、二弟读三年级时,最小的四弟转眼间也满七岁了,读一年级了。 几个弟弟长得都比林娜高大,当然了,长姐如母,平时有什么好吃的,她都舍不得吃,全让给弟弟们吃了。 班里年龄最大的那个,是她;长得最矮小的,也是她。 她就像石缝里的一根野草,歪歪斜斜,青黄不接地长到了十二岁。 十二岁之前,她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吃饱过一顿饭。 每天每夜都在饿肚子中度过。 哪怕她每年的夏天,都挑着竹笋到镇上卖,买回一斤或半斤的猪肉。 秋天的时候,爸爸卖了三华李,隔几天给他们买肉回来吃。 饭桌上的肉还是永远都少得可怜,永远都不够吃。 往往她炒了肉放桌子上,回头去盛粥,为了节省米,除了个别晚上,家里煮饭以外,一家人白天黑夜都喝粥,还没转过身来,肉已经被抢光了。 童年记忆中,唯一吃饱的一次,是她遇见张泽,在张泽家吃的那一餐饭。 那是她读三年级时,过六一节的那天。 每年过六一节,他们村学校的孩子,和其他邻村学校的孩子,都要到盘龙村小学过节。 盘龙村小学是附近几个村小学的中心学校。 因为盘龙村面积最大,学生人数最多,师资力量当然也是最好的。 她所在的山口村小学只设有一到三年级三个班,那里的学生读完三年级,四年级、五年级和六年级都要到盘龙村中心小学读。 离得远的村子,学生读四、五、六年级要留宿,周末才能回家。 幸好林娜所在的村子离盘龙村不远,座落在一个小树林的后面,从盘龙村走到山口村,只需走半个小时就到了。 到时候放学了,她可以跟大弟、二弟一起走路回家,还能从爸爸那里抢点活干哩。 六一节那天,他们一清早就出发了,三个班的学生稀稀拉拉地在老师的带领下,走路走到了盘龙村中心小学。 盘龙村中心小学比他们学校大多啦!学校里边种满了芭蕉树,几棵高大的榕树把舞台遮得滴水不漏。 舞台上悬挂着五颜六色的彩色丝带,和一闪一闪发着亮丽光芒的彩灯相互映照,节日氛围浓烈。 孩子们个个都兴高采烈,沉浸在这个属于自己的节日庆祝活动中。 台上的节目小主持人,正是张泽。 她穿着一身漂亮的白色连衣裙,右手手腕上带着闪闪发光的手表。 嘴唇上涂着红色的唇膏。 脸上抹着白里透红的粉底。 站在讲台上,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报送节目。 台下的每个孩子都幻想着自己摇身一变,成为张泽,该多好。 她不但成绩好,年年都是几个村学校里,总成绩第一名的那个学生。 连续两年参加全国作文竞赛,都获得全国三等奖。 全国三等奖啊! 林娜听说,连镇中心小学,获奖的人也没几个。 张泽的爸爸还是附近几个村子里,唯一一个有固定单位,稳定工作的人,家境好。 那时有手表带、有单车骑,是有钱人的标志。 张泽两样都有。 听说她每天上下学,都骑着一辆漂亮的红色单车。 穿上漂亮的连衣裙,现在舞台上,光芒万丈,万人仰慕。 即使是林娜,卑微如她,也梦想着自己,像张泽那样,成为一个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家境优渥,人见人爱的白雪公主。 听说很多人给张泽写信,问她怎么写作文,希望可以跟她交朋友。 坐在台下的林娜,叹一口气,低头默默地看了一下自己的穿着打扮。 那天,她穿了一件妈妈在世时穿着的颜色暗淡的长袖衬衫,这可是她在为数不多的衣服里面,找到的一件补丁打得最少的衣服了。 她总是穿着不合时宜,又大又肥的衣服。 她穿过的衣服,改改后,给弟弟们穿。 弟弟们穿得比她还要破烂。 她和她的同学们拼音都学不好。 因为教他们的老师,自己都不会说普通话。 老师们上课要么用土话,要么用白话(粤语)。 她听李立哥哥说,读书一定要学好普通话,语文考试,很多都是考拼音的啦! 再者,以后普通话肯定是统一的通用语言,会说普通话,走遍天下都不怕啦! 走遍天下,李立哥哥的志向就是那么远大,她,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着,哪有那么高大尚的理想。 “今天的文艺汇演节目到此为止,感谢各位的莅临!”六一节上午的节目在张泽清脆优美的嗓音中结束。 林娜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因为下午还要举行体育运动会,有些村离盘龙村较远,所以那些村的孩子中午就不回去了。 盘龙村中心小学统一安排这些孩子到本校学生的家里吃饭。 盘龙村小学的学生每人带一个或几个外校的学生到自己家里吃午饭。 十二岁的林娜被安排到十岁的张泽家里吃午饭。 “嗨,我是张泽,你叫什么名字啊?” 林娜正在神游,没注意到张泽已经从舞台上走到她跟前,吓了一跳。 “我……我叫林娜!很高兴认识你!”她怯怯地朝张泽伸出手。 张泽笑容灿烂,脸上露出两个深酒窝:“刚才老师叫我下来邀请你到我家吃午饭,你愿意到我家吃午饭吗?” “我……我愿意!”林娜看着自己的偶像,站在面前,一时惊慌失措,说话也不利索了。 “你好像有点害羞啊!”张泽笑吟吟地伸出手,挽过林娜的臂弯,领着她往一颗大榕树根走去。 那里,放着她上下学踩的自行车。 “你不要害怕啦!我家里现在只有我妈妈、二姐和三姐在家,她们都是很好的人啦!”张泽一边走,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挽着的林娜的那只手。 林娜窘迫地笑着,有点害羞,有点担忧,听张泽这么一说,又有点期待和感动。 第十四章 初次相见 张泽骑着单车载着林娜回家。 山路有些崎岖,张泽把单车骑得飞快。 她连衣裙的裙摆被风吹起,掠过林娜的脸颊,带来丝丝凉风,还有她身上好闻的体味。 周边花草树木的芬芳、地上泥土的清香扑鼻而来。 坐在单车后边的林娜甚是享受。 六月迷人的气息。 让人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大地母亲的怀抱。 舒适惬意。 “我妈妈今天杀了一只鸡庆祝六一节呢!”张泽用悦耳的声音跟林娜说。 她银铃般的欢声笑语在风中婉转飞扬。 林娜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没吃过鸡肉了。 家里养的几只母鸡,一直不舍得杀,等着她们下蛋给弟弟们补身子。 此时的她只觉得饥肠辘辘,肚子里有无数的馋虫在跳动。 面前飘过的张泽的裙摆变成了一大块香气四溢的鸡肉。 红色漂亮的自行车在一座山的山脚下嘎然停下,一座错落有致的泥砖瓦屋出现在林娜眼前。 屋子很宽敞,大概有四五间房子,庭院里一群鸡鸭在吃食,每一只都被养得肥肥的。 “宝贝,你回来啦!饿了吧?快洗手吃饭吧!”一个高大俊朗的妇女从厨房里走出来,双手在衣服外边的围裙上擦了一下。 林娜看着她,明明自己从未见过她,为什么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二姐呢?”张泽跟二姐的感情极好,进屋就找她。 “你二姐去镇上了,说要给你买六一节礼物呢!” 中年妇女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林娜:“这是你同年级的邻村同学吧?叫什么名字啊?” 朱水莲上下瞅了一遍林娜,似乎觉得有些疑惑,接着又把她从头到尾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我说张泽,她跟你长得可真像呢!这世上怎么有一个长得跟你这么像的人呢?”朱水莲颇为震撼地笑了一下,脸颊处露出一对跟张泽一模一样的深酒窝。 “是吗?妈妈。刚才给我们拍照的摄影师也这么说呢!”张泽走到院子里,从天井的大水缸舀了一瓢水,招呼林娜过来洗手。 临离开学校时,负责拍照的摄影师刚好从榕树下走过,张泽亲热地拉着林娜的手叫摄影师帮她们拍了一张照片。 “头靠近一点,好了!一,二,三!” “咔嚓”一声,闪光灯一闪:“拍好了!”摄影师摁下快门,笑着跟她们说,“看你们俩个,长得多像啊!是姐姐跟妹妹吧?” “不是啊!我今天才刚认识她。”张泽摇头否认。 摄影师叹了口气:“长得这么像,说不定上辈子是一家人呢!”并告诉她们,要过一个星期,相片才能洗出来。 “到时候我把相片放在镇上的’姐妹照相馆’,等你妈妈赶集的时候过来取就好了。”摄影师认识张泽,转过头交代她怎么取照片。 “好的,麻烦您洗两张,给她也拿一张做留念吧!”张泽指了指林娜,嘱咐摄影师。 “好的。” 张泽家里,朱水莲这会还盯着林娜看呢! “摄影师怎么说的?”边看边问张泽。 “就说我和她长得像姐妹啊!”张泽把勺子里的水倒到林娜手上。 “哦,哦。”朱水莲顿了一下,思维混沌,眼神游离,回忆好像缺堤的洪水,泛滥汹涌。 “妈妈,你怎么了?”张泽已经和林娜洗干净手了,抬头看见妈妈神情恍惚。 “啊,没,没什么,长得像是好事啊,好事!洗好手了吧?快进来吃饭吧!” 朱水莲回过神,一手拉着张泽,一手拉着林娜,把她们拉进厨房里的餐桌前坐下。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子的?今年几岁了?”朱水莲一边帮她们盛饭,一边问。 “阿姨,我叫林娜,是山口村的。我今年十二岁了。”林娜老老实实地回答。 “十二岁?十二岁。十二岁,十二岁好啊,好啊!”朱水莲又开始混乱了,手里捧着饭,却忘了要把饭放到桌子上。 “妈,你今天是怎么了嘛?”张泽终于觉察出了妈妈的反常。 “你刚问我什么来着?”朱水莲沉浸在一种潜意识里的假设中出不来,双手还端着碗。 张泽有点不耐烦了:“妈妈,你到底给不给我们吃饭嘛?” “啊?好好,你们快吃吧!”被张泽这么一呛,朱水莲算是有点清醒过来了,她把饭放到林娜坐的桌子上:“孩子,你多吃点啊!你这身子骨长得怎么这么单薄?你爸爸妈妈都在家吧?” “我爸爸在家,我妈妈已经不在了。”林娜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穿着的断了一根绑带的凉鞋答道。 这是她能找到的唯一一双能穿的鞋子了。 朱水莲身上,有她记忆中的母亲的味道。 虽然林娜已经差不多忘记自己去世六年的妈妈的模样,看到朱水莲的一刹那,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妈妈又活过来了。 原来妈妈并没有死,她一直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隔壁的另一个村子里守护着另一群孩子呢。 这样的想法让林娜心生诡异。 “妈妈,这是爸爸上次带回来的蘑菇吧?”张泽等了半天,也不见妈妈像平常那样帮她盛饭,只好站起身,自己给自己盛了一碗饭。 妈妈只记得给林娜盛饭了,忘了她的。 妈妈今天这是怎么了嘛?绝对不正常。 “嗯,这是你爸爸带回来的蘑菇。”朱水莲机械地回答。 “林……林娜,小娜,你还记得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吗?”朱水莲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头脑也越来越混沌。 “我爸爸说我在冬天出生,好像是腊月初八吧!”林娜看着桌上的美食,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对朱水莲的异常表现,她跟她不是很熟,所以没有像张泽那样敏感,立马觉得不对劲。 她还以为,她本来就这样呢! 对张泽的同学都很感兴趣,是因为爱屋及乌嘛! 爱自己的孩子,自然对接近孩子的人感兴趣了。 至于自己觉得她像自己母亲的想法,大概是因为,今天自己过得太开心了,来到张泽家,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 第十五章 容颜一致 听到林娜说“腊月初八”,朱水莲的心“咯噔”响了一下,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大胆的推测,不过当着两个孩子的面,不好声张。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递给林娜一双筷子,接着拿起另一双筷子递给张泽,招呼她们趁热吃。 林娜刚把筷子伸进碗里,读五年级的张湖回来了。 看到林娜,怔了怔,扭头对张泽说:“妹妹,这是谁啊?怎么跟你长得这么像?” 她也带了一个邻村的同学一起回来吃饭。 那个同学闻言,认真地打量打量张泽和林娜后,跟着附和:“是啊!是啊!她们俩长得好像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朱水莲闻声,又是一阵心蹦乱跳。 或许…… 大概…… 万一。 思绪纷繁复杂,得不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结论来。 林娜倒很镇定。 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张泽。 她比张泽大两岁,个子却比张泽还要矮整整一个头,长期营养不良,整个人瘦干瘦干的。 李立哥哥经常说她:“小娜啊!你要多吃点,知道吗?不要把什么好吃的都让给你弟弟们吃。看你,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小脸蛋也是,比我的手臂还要细,我一只掌心就能把它盖住。” 像一棵细小的竹子,因为长期躲在暗处,得不到阳光的照耀,雨水的滋润,而全无颜色。 张泽长得多漂亮啊! 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遮住一双大大的会说话的眼睛,笑起来,脸上那对深深的酒窝简直能把人迷死。 而且,张泽长得一点也不瘦,脸微圆。 她的脸,整个下巴尖尖的,像李立哥哥说的那样,一点肉也没有。 如果说像,至多是眼睛,鼻子,五官长得像? 她手里没有镜子,家里也没有像样的镜子,平时她想知道自己长啥样,只能到河边,或者小溪的清水照一照。 再说,大家为什么老盯着她跟张泽长得相似不放呢? 这个时候,在六一节这个美好的中午,不是该美美地吃上一顿饱饭吗? 她肚子里的蛔虫都快要饿死了。 桌子上飘来浓香的香菇味,黄灿灿的鸡肉在碗里滴着油,好饿好饿! “哎呀,怎么我的裙子有水啊?” 张泽接过朱水莲递给她的筷子,扶着裙子的后摆想坐下来吃饭时,突然发现裙子后面有一大片水迹。 林娜面红耳赤,恨不得告诉张泽,刚才她搭自行车回来的路上,听说中午有鸡吃,把张泽的裙摆当成鸡肉啃了。 可是,当着大伙的面,她说不出口。 这多丢人啊! 哎呀,可以吃饭了嘛? 好在大家对她和张泽外表的相似度惊叹过后,很快被桌子上的饭菜吸引住了。 张泽拿手擦拭几下裙摆,也不再对此事进行追究。 “吃饭!吃饭吧!”朱水莲见大家都饿了,暂时压住内心的波涛汹涌,拿起筷子给林娜夾了一块鸡肉。 林娜迫不及待地干掉朱水莲夾给她的那块鸡肉,看大家都伸长了筷子夹菜,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了,放开怀大吃起来。 她本来也不是什么淑女,一个在温饱线上挣扎的贫困生,讲究什么淑女形象嘛? 吃才是正道! 她那天足足吃了两大碗米饭,鸡肉和香菇也夾了不少。 至于青菜,她才不吃呢! 有肉吃,吃什么青菜! 在家天天吃青菜,吃得自己脸都成菜色了! 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不用顾着弟弟们,到别人家里蹭饭,而且桌子上的鸡肉,管够,不吃白不吃! 十二年来,吃得最爽最饱的一餐饭。 放下筷子,林娜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长舒一口气。 吃过饭后,稍微歇息了一会,张泽搭着林娜返回了学校。 相比起林娜的舒坦,朱水莲那一餐饭可就吃得相当的不是滋味了。 她不时地偷偷抬起头,观察着林娜的一举一动。 看她那馋嘴的样子,平时估计在家里没什么可吃的。 再看她这一副弱不禁风的身板子,只有长期吃不饱饭的孩子才长长这样。 朱水莲想起自己未出闺的时候,也是经常吃不饱,那滋味,她懂得。 可是,自己吃不饱,却没耽误长个子啊! 林娜这孩子,为什么长这么矮小? 她刚才说自己比张泽大两岁。 四女儿,如果她还活着,也该十二岁了吧? 朱水莲从见到林娜的那一刻起,心神就没定过。 待张湖带着同学、张泽搭着林娜走了之后,她急急忙忙地跑回娘家。 拉住正在地里干活的妈妈覃凤英,如此这般把中午见到的那个女孩子,她的相貌、生辰还有家庭境况,跟覃凤英唠嗑了一遍。 “妈,你说,会不会是那个孩子……真的像你做的梦那样,从土里爬起,活过来了?” 她神情慌乱,语无伦次。 直说得正在地里干活的覃凤英汗毛竖起,头皮发麻。 无心干活。 “别胡说!后面我不是带着警察去挖,还拍照了吗?”覃凤英圆眼一瞪,佯怒道。 她仔细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确保没出任何差池。 “不可能的!”回忆完毕,覃凤英立起锄头,头靠在握着锄头的那只手,眼神幽幽,信誓旦旦地跟自己的女儿朱水莲说。 朱水莲还是没能从恐慌中走出来:“可是,妈,你说,这世上哪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同样的生辰,长相又这么像。那孩子也在那个村子里,就是,就是那个小树林后面的村子啊!” 覃凤英听到小树林,心也跟着慌张了一会,不过很快恢复镇定。 “别胡说八道!可千万别让人知道这件事。要不,你男人的命,你一家大小还过活不?” 她抬起另一只手,抹了抹快要滴到地上的鼻涕。 “妈,咱们改天去那村子里打听打听,问问那家人,这孩子是不是他家的亲生女儿,不就知道了吗?”朱水莲仍不死心。 “你可别打草惊蛇,牵出旧年往事,好不容易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覃凤英怒视着女儿,弯腰锄了几把地,未了,语气幽幽地说,“要去,也得让我去问吧!” 第十六章 没有意外 翌日,覃凤英真的到了那片小树林后面的村子,山口村,打听消息。 她问到林娜的家,特意去瞄了瞄,林家破财的房子让她唏嘘不已。 而后挑了个村民们打牌聊天的地方落脚,和大伙闲聊。 有意或无意,拐弯抹角地把话题绕到林娜身上。 问那个孩子怎么身高与年龄一点也不相符。 一个手里握着一副牌的中年妇女悠闲地昂起头来,看向她:“大婶,你外村来的吧?怎么认识那个可怜的孩子的?” 覃凤英连忙说,是因为昨天六一节,林娜被老师安排到她家里吃午饭了,所以认识的。 她今天过来,是那孩子昨天把东西拉在她家里了,她帮忙把东西送回来。 中年妇女这回不看她了,认真地看着手里的牌,“嗯呢”应了一声,接道:“那你还挺好心的。这孩子自幼丧母,家里缺穿少吃的,自己还是个孩子,还得照顾几个比她更小的孩子,能长个吗?” 覃凤英闻言,感叹了几声,不知怎么开口,眼睛骨碌转了一圈,还是忍不住问道:“这孩子,是他家亲生的女儿吧?” 打牌的人听她这么一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嗤之以鼻,个个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 一个小个子男人扬起黑瘦的脸:“大婶,你不带这么玩的吧?送东西就送东西,怎么能怀疑别人家的女儿不是亲生的?” 刚开始跟覃凤英搭腔的妇女跟着附和:“就是啊!怀胎十月,我亲眼看着孩子母亲怀着她时还下地干活呢!后来听说是大半夜生的她,孩子爸爸自己接生的。” 覃凤英见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解了心中的疑惑,也不再纠缠,捂着嘴“嘿嘿”地笑了几声,装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是看这孩子长得也太瘦小了,以为不是亲生的呢!” “呸!呸!可不能拿这种事开玩笑!”打牌的人听她这么一说,皆不再介怀,大家嘻哈笑了一阵子,只当这是一个小插曲,没人当回事。 覃凤英如释重负。 是亲生的就好,亲生的好啊! 回来的路上,经过那片小树林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当初掩埋孩子的地方。 小树林还是老样子,青草萋萋,落英缤纷,泉水叮咚响。 只是,她当初选择的隐蔽处,长出了几棵高大的白杨树。 “孩子啊!你莫要怪我,我当初也是迫不得已。” 覃凤英捂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口,“你要真的想投胎转世,就找一户好的人家。绝对不要找林家那样的,否则,你即使活过来了,一辈子也被拖累坏了啊!” 树林里风声鹤唳,像是回应她的祈祷。 覃凤英不敢久留,一路小跑跑到了女儿家。 “妈,你去问了吗?”朱水莲一夜未眠,鼓着两个熊猫眼,见到覃凤英急忙拉着她问。 覃凤英跌坐到木椅上,一只手捂住心口,气喘吁吁,朝朱水莲伸出另一只手:“快给我倒碗水喝。” 朱水莲慌忙走到厨房,盛了一碗稀粥出来,递给覃凤英。 覃凤英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抹了一把嘴:“闺女啊!那孩子确实是林家亲生的女儿。” 朱水莲愣了一下,颓然坐落门槛上:“怎么会这样?我还以为是……” 覃凤英颤巍巍地举着手,指着自己的女儿:“孩子啊,听着,甭想那事了,你好好过日子吧!我看泽儿挺聪明的,长大后必有出息!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过去的事,能忘就忘了吧!” 她顿了顿,像是对朱水莲,又像是对自己说:“那事,不怨咱。” 朱水莲眨眨眼,眼里的泪花溢出眼眶,她抬手擦了擦。 想到张泽,嘴角禁不住上扬。 张泽确实是她的骄傲呢! 孩子聪明又懂事,每个学期都拿第一名。 一直是班上的班长。 还是镇乐鼓队的鼓手呢! 班里只有她一个学生被选派去培训了,有演出任务时,女儿穿着漂亮的衣服,敲着好听的鼓乐,那神情,一个字,帅! 三好学生、成绩优秀、各种竞赛奖项,拿回不少。 连张昌文,这个一直不想要女儿,只想生儿子的人,看到张泽,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不少呢! 她一点都不后悔当初留下张泽,坚决不让张昌文把她送人的决定。 只是四女儿,那个她怀胎十月生下来,却连看都没来得及看过一眼的女儿,一直是她的心头痛啊! 她一直觉得,自己欠四女儿一条命。 没有保护好她,是她这个当母亲的失职。 第十七章 小学同学 大人们的心思,孩子们怎么猜得透? 张泽六一节中午的时候,高高兴兴地带着林娜回家吃午饭,下午带着林娜这个小跟班回学校参加校运会。 中午在家时的小插曲,妈妈奇怪的表现,旁人说她和林娜长得像,都随着下午的活动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毕竟,她梦里的四姐,在外表上,可是继承爸爸妈妈的优良传统:高大俊朗。 林娜这样的,根本沾不着边。 那天下午的体育比赛项目中,张泽一鼓作气拿下全校女子五十米短跑第一名,长跑第二名,跳远第一名。 林娜站在旁边拼命地给她喊:“加油!加油!” 仿佛参加比赛的人是她自己。 吃了张泽家的鸡腿就是不同,喊加油也喊得格外带劲,格外有力。 声音当然也是格外的洪亮。 想起家里想吃肉想得发疯的弟弟们,林娜恨不得把桌子上吃剩的鸡块藏进上衣的口袋里,带回家分给弟弟们吃。 张泽那天大出风头,心情好的不得了,对林娜这个年纪比她长身材却比她瘦小的小跟班特别满意。 “下个学期咱们可就是同学了哦!咋俩拉个勾吧!发誓一辈子都要做好朋友好姐妹。” 张泽先伸出手,林娜接着也伸出手。 她们用小指拉了勾:“好朋友,好姐妹,一百年不变!” 三年级的“六一”儿童节过后,下学期九月份开学,林娜如约而至,真的成了张泽的同学。 她的拼音学得一塌糊涂,汉字写不好,作文更是写得一塌糊涂。 “你写的这是什么玩意嘛?错别字一大堆,词语乱用,词不达意,简直狗屁不通!” 有一次上课,语文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批评了林娜一顿。 说她“学习这么差还不努力,懒得要死,以后考上不上初中怎么办?一辈子种田吗?就你这身板子,种田?田里的禾苗长得比你还高哩!”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张泽也很想笑,可是想起她可是跟林娜拉过勾、立过誓要做好朋友好姐妹一百年不变的,哪有好朋友好姐妹相互嘲笑的理? 于是低着头,闷声不响。 课间她拿过林娜的作文本,认认真真地帮她检查了一遍她写的作文。 “我们那村子的语文老师,普通话说得跟我爸差不多。”林娜用手折叠着语文书的一角,说。 “你爸会说普通话啊?”张泽很吃惊。 “不会!” “好你个小鬼头,逗我玩呢!”张泽抓起书要打林娜。 林娜跑开了。 “哎,我说,要不你每天中午来我家吃饭吧!我顺便帮你补习一下功课啊!反正我妈妈自从见到你,就好像失了魂,天天追着我问你的境况。恨不得让你来我家做她的女儿,把我赶出家门。” 张泽边追边说。 林娜天天干农活,论力气,她是比得过张泽的,可是论跑步,她就不一定比得过整天疯跑的张泽了。 她很快被张泽抓住了。 林娜望着张泽,双眼氤氲。 她何尝不想像张泽那样,回到家就写作业、看书、学习。 可是,菜地里长满了草,她不去拔的话,刚种下的芥菜和菜心就长不好,他们家连青菜都没得吃了。 田里的水稻含着苞,该打药了。 果园里的橘子树接着果,她该去拾猪粪给它们施肥了。 猪栏里的猪等着她去地里拔红薯藤叶回来煮喂食;三弟和四弟们等着她放学回去煮饭、炒菜。 虽然大多数时候她最多只能炒点青菜萝卜干,熬些木薯粥,或者煮几条红薯,没有肉吃,那活儿,也总得有人干啊! 做不完的家务活,填不饱的肚子。 她总是觉得饿啊!上课还没放学,她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为了掩饰肚子发出的叫声,她只好不停地喝水,水喝多了,尿急,老想上厕所。 老师上课讲了点啥,她哪里知道?压根没听进去。 爸爸恨不得让她辍学回家干活:“女孩子,认几个字就行了。读那么多书干嘛?弟弟没人管,读完这个学期,下个学期别去了!又远,耽误功夫!” 支撑着林娜继续读下去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她碰到了张泽。 张泽简直就是她人生的楷模、学习的榜样! 张泽那么优秀,那么完美,那么幸福,每天只需看着她,也觉得人生充满了希翼。 有时候,她觉得张泽是另一个她,她和她长得那么像,她的生活这么狼狈,这么辛苦,而张泽却过得这么幸福快乐,她们本来是两个世界的人,却不知缘何有了交集, 是上天的安排吧?让她知道,生活中除了悲苦,还有温饱,有精神层次的追求。 去张泽家吃午饭,让张泽帮她补习功课,她梦寐以求、求之不得啊! 可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爸爸之所以还能容忍她来盘龙村中心小学读书,就是看在她大中午还带着大弟、二弟跑回家争分夺秒帮他干活的份上。 在夹缝中求生存,在种种阻碍中求学,让林娜这么的第二个原因,是李立哥哥。 第十八章 李立哥哥 进入山口村,首先要经过村口的一片小树林。 小树林里密密麻麻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 树林中间,凹下去的地方,一条小溪蜿蜒盘旋。 山上涌出来的泉水在这里汇集,欢快地从溪流中的石块上淌过,奔向村口那条宽广的河流。 山泉水从山上掉落溪流时,与溪流里的大石头碰撞,发出叮叮咚咚的撞击声。 李立的家,就在离小树林两三百米远的地方,和林娜家正好相邻。 从他家的方向,可以看见小树林里的莺飞草长,溪边杨柳。 偶尔还能听见溪流中,山泉水与石块撞击发出的叮咚声。 和张泽一样,他也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排行老七。 他有五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因为兄弟姐妹多,他也有吃不饱饭,偶尔饿肚子的经历。 好在家里劳动力多,他又是最小的一个,爸妈宠爱他,哥哥姐姐维护他,他不用像林娜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家里的活儿,最轻松的就是看牛啦! 这项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他身上。 童年时光,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看牛。 看牛也是要早早起来的,特别是牛饿了的话。 吃过早饭,带上帽子,抓紧牛绳,挥动鞭子,装上一壶白粥。 到牛圈里把绳子套到牛脖子上,牵着牛头走出牛圈,将它赶到草坪上、田野里、山脚下、树林里吃草就万事大吉啰。 赶的次数多了,牛和他之间竟然有了默契。 每天早上只要他一打开牛圈的门,扬一扬手里的鞭子,冲着牛喊一声:“走了,吃草去啦!” 牛提起蹄子就走。 以前走过庄稼地,它会张嘴吃村民们的蔬菜、秧苗,被李立扬起鞭子打过几次后,经过庄稼地,牛目不斜视,低着头只管往前走。 如果头天晚上,李立放的草少了,或者忘记割草放进牛圈里,第二天牛饿了,一打开门它会扬起四腿就跑。 一直跑到李立往日赶它所到之处,停下,在那安静地吃草。 这个时候,是李立每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了。 他喜欢把牛赶到村口的小树林里,那里的草长得又肥美又青绿,牛即便吃上一天也吃不完。 牛找到自己的最爱,他就可以放心去耍了。 春天野花盛开,红的、绿的、黄的、紫的、白的,五颜六色,品种繁多。 他最爱采一种叫炸酱草的花了。 这种花的茎像水晶一样晶莹碧透。 摘下来后拿山泉水洗干净,放进嘴里吃,味道酸甜酸甜的。 炸酱草的根部到了夏天,会长出形状像小型版的白萝卜模样的果实。 果实也能吃,味道跟茎柄相似。 夏天,除了挖杂酱草根,他最爱做的事就是到河里和小溪里摸鱼捉虾。 他常常早上一睁眼爬起来,将牛赶到小树林,然后拎着水桶拿着抄网和鱼叉去抓鱼捞虾。 小溪里有一些小鱼小虾,如果手脚够快的话用抄网会捞得一些。 偶尔他会碰到一两条大一点的鲤鱼或草鱼,这时用抄网肯定拦不住,要用鱼叉。 抓鱼抓得多了,只要他在小溪里发现大鱼,他准能将它们叉住,放水桶里拿回家煎了吃。 河水干涸的时节,哥哥们会带着他划着小艇拿着四角渔网去树林外边,河道狭窄的地方堵鱼。 他们把整张渔网横扎在河道里,水可以流过渔网,但是鱼却过不去。 第二天收网时,总能收获几斤被截留在网中的鱼虾。 如果发洪水,哥哥们会用竹子、木头做一个大的筝网,人守在堤岸上,每隔十几二十分钟起一次网。 秋天,像张泽一样,李立也喜欢在小树林里用柴刀、棍子四处辟荒找野果吃。 冬天,忙完农活的哥哥们空闲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他们带着李立,终日守在小树林侧边的河岸:钓鱼。 李立十二岁那年的冬天,临近中午时分,哥哥们起网时吊到了一条十多斤重的鲤鱼,可把全家人高兴坏了。 那鱼大得根本装不进水桶里,哥哥们把它敲晕了抱回家。 这么大一条鱼,他们一家人吃不完。 大哥切了一大块鱼肉,叫李立给林娜家送去。 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大家隔离邻舍,互相照应,理所当然。 知道林娜妈妈又怀孕了,家里劳动力少了,更是吃了上一顿没下一顿的。 如果抓到的鱼虾多了,父亲母亲总叫哥哥们分点叫李立拿到林娜家。 那天,他去林娜家时,发现她正用小手一个劲地擦着自己腊黄腊黄的脸蛋。 那小手黑乎乎的,明明是刚刚在用柴火烧开水呢。 锅里的水已经沸腾开来。 她也不去管, 她脸上淌着的,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亦或是,开水沸腾时,蒸发的水汽冲到了她的小脸上。 脸颊处一缕黑色,一缕肤色,无论她用手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几个弟弟站在院子里,徒然哭着,要妈妈。 林娜爸爸木然坐在屋檐下方的长凳上,干巴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立把鱼放在厨房灶台上放着的,没有清洗过的一只大碗里,问林娜发生什么事啦? 可是无论他怎么问,林娜就是不说,无奈他只好回家了。 后来他听妈妈说,就是那天,他给林娜送鱼的几个小时前,林娜的妈妈,难产去世了。 第十九章 诗和远方 等林娜即将到盘龙村中心小学读四年级的时候,李立以全县第五名的成绩,考进了外省的一所重点大学。 这件事引起了一场轰动。 在那个中专生包分配的年代里,农村几乎百分之九十五及以上的孩子都会选择初中毕业后直接报读中专。 读三年中专,毕业后,等着分配工作,就可以吃“皇粮”,端“铁饭碗”,一辈子无忧无虑,过上人上人的生活了。 谁还会费那破劲砍柴卖挣学费读高中再考大学啊!那还得读多少年才能毕业,才有工资领? 李立初中毕业,没有报考中专,坚持读高中,让几个哥哥,一个姐姐勒紧腰带,起早摸黑,上山打柴、下河摸鱼挣学费供他上学。 让村子里的不少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毕竟这么多年,山口村甚至连盘龙村那么大一个村子,还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哩! 大家只看见中专毕业的学生工作稳定,吃喝不愁,不知道读大学毕业,再自己找工作到底有什么好? “花那么多钱上大学,得工作几十年才能回本吧?”村里的人嘀咕。 李立像一头他每天放的牛,性子倔起来怎么拉也拉不住,铁了心要考高中读大学。 好在几个哥哥,一个姐姐宠着他,他要读高中,上大学,大家二话没说,全家同心协力,宁愿半年不吃肉也要挤出学费供他上学。 这不,李立终于在他十八岁那年,梦想成真,轰轰烈烈地考上了一所大城市里的大学。 八月末,临走前,他捧着一大堆他看过的课外书,记过的笔记本和学习资料,来到林娜家。 “小娜,我要去读大学啦!以后恐怕不能来你家帮你分担家务和教你学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他把手里的一摞资料递给林娜:“这些书,笔记本还有学习资料,你拿着吧!下学期去盘龙村读四年级,你可要用功点了啊!别整天忙着做家务照顾弟弟,也要抽出时间来学习。多疼自己一点,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其实,你不必要,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去照看你的那几个“弟弟”。 李立把快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心底涌起一丝痛楚,一抹心酸。 林娜伸出双手去接,书和笔记本太多太重,李立放手时她没接住,东西撒了一地。 “看你,谁叫你……” 李立本想说:“谁叫你不多吃点饭,连接几本书的力气都没有。真不知道平时你是怎么用单薄的身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和这个家的重担的。” 后来一想,林娜不多吃饭的原因,难道他不晓得吗?还不是因为她家里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供她填饱肚子啊! 那些叫她照顾好自己,少干点农活、多抽出时间来学习的话,说了也是白说。 他又不是不知道,林娜家的境况。 李立第一次发现,语言的苍白无力。 “小娜,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吧?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书中自有黄金屋哦!” “其实我这么努力,执意要读高中,考大学,也是因为,我想拥有更大的能力,来保护你啊!” 后面的那句话,李立没有说出来,林娜自然什么也不知道。 如果不是因为记住了李立哥哥跟她说过的“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这句话,也许她早就坚持不下去,收拾书包回家了。 为了上学,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得起来了,煮好一天要喝的粥,炒上一大碗青菜和一小碗萝卜干。 熬好猪食喂猪,用清水拌米糠喂鸡。 然后,自己胡乱吃上一碗稀粥。 收拾书包,带着两个弟弟,一路小跑,赶到盘龙村中心小学上课。 中午一放学,还是小跑回家,喝上一俩碗粥,抓紧时间干活,约莫着还差半个小时就要上课了,继续小跑回学校。 晚上本来是要上自修的,可是她和弟弟都没有住校,所以,霸王硬上弓,就是不去上,老师们也奈何不了他们。 在家呆着的她和弟弟们,依旧是有干不完的活儿。 根本就没有时间学习! 饥饿和劳累,伴随着她在盘龙村小学读书的整个生涯。 每当她快撑不住的时候,她都会想起李立哥哥,想起他跟她说过的话“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书中自有黄金屋”,美好的生活即将到来。 吃饱穿暖,人生最大的奢求啊! 如果还能在闲暇时,得到一点精神的食粮补充,岂不美哉? 想起他在家的时候,帮过她干的每一次活,拿给她吃过的每一份食物。 记得他给她带来的每一丝温暖和感动。 她多么的希望,自己也能像张泽那样,成绩优异,德智体全面发展,这样她就有希望像李立哥哥那样,考上大学了。 大学和远方,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李立哥哥去的大城市,好不好?大不大?是不是灯红酒绿,妖娆繁华? 大城市里的人,白天穿着得体的服装,坐在办公室里上班。 夜里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吃夜宵,聊人生。 或者整夜跳舞。 那里肯定不像山口村和盘龙村,放眼望去,尽是大山。 绵延起伏,没有尽头。 第二十章 恋恋风尘 当然,林娜在盘龙村小学上学的日子,除了饿肚子,学不会,累得像只狗,还是有很多让她念念不忘,心里充满了喜悦和留恋的事件的。 比如说,每当下课铃声一响,张泽都会拉着她去操场上玩。 她们玩跳绳。 几个小伙伴趁着课余时间去田间找打掉谷子的稻穗,编成长长的绳子。 两人站一边晃动绳子,一堆人跳进半圈里跳啊跳,一直跳到上课铃响还不愿意停下来。 或者拿两根绳子,交叉摇动成一个月亮湾,站在月亮湾里的人需要一定的技术才能跟上节奏,保证自己不被绳子绊住,踩到绳子。 也可以拿一根短绳,自己一个人跳。 还可以拿绳子进行跳高比赛,翻跟斗,看谁能从绳子的这一端,翻到另一端。 一根小小的绳子,带给她们无限的欢乐与笑声。 除了绳子,她们还会玩老鹰捉小鸡。 丢手帕。 捉迷藏。 那时候的张泽,虽然比林娜高半个头,在同班同学里,她的个子算中等。 却是玩得最疯最嗨的那个。 做游戏她从来没输过,跳高永远是跳得最高的那个。 跳绳也是跳得最快最好最熟练的那个。 个子小小的林娜就像是张泽的影子,一直陪护在张泽身边,替她递水拿衣服。 当然,有时候她也会加入游戏中。 可是饥饿让她玩不了太久,一会就退下来站在旁边看着张泽玩。 张泽玩得开心的时候,也会招手叫林娜参加,可是林娜总是冲她摆摆手,笑着说:“你玩吧,我看着你玩就好啦!” 她很少注意到林娜的窘境。 只是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老师讲着讲着停了下来。 她听到坐在她旁边的林娜,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 “你是不是饿了?” 很多年以后,她回忆起来,总是会问自己,为什么当时自己这么粗心,这么大意? 家里有吃的。 她如果知道林娜天天饿肚子,哪怕在口袋里放一块红薯,一个米团,带给林娜,可怜的林娜,也许就不会瘦成那样了。 大课间,疯跑惯了的张泽,会拉着林娜到山间或草坪上玩。 那里总是充满了惊喜。 春天里的花确实很美。 但是,如果这些花能够变成秋天的果实,那么,林娜会感到更加高兴。 花又不能吃,果实却可以充饥。 张泽在花丛中走来走去,不停地摆弄着山上的含羞草。 夏天,张泽带着林娜到田野里捉禾虾,到草坪上抓笋尖虫。 她们把捉到的禾虾和笋尖虫用荷叶包好,张泽告诉林娜,她可以带回家烤着吃。 林娜几乎是马上爱上了这些意外收获的野味。 恨不得老师赶紧下课,她好跟着张泽去找吃的。 找不到野味的时候,张泽光着脚走在小溪里,一边用溪水洗脸,一边喊林娜下去玩。 “小娜,快来呀!溪水好凉快啊!” 林娜眯着眼睛,嘴角闪过一抹微笑:“我不下去啦!你快点上来哦,一会要上课了。” 等到离上课还有五六分钟的时候,张泽上来了,拉着林娜就跑。 在跟着张泽四处游荡的四季里,林娜最喜欢秋天了。 张泽总是能带着她找到各种各样可以吃的野果。 有一次,张泽要带她去找锥栗,因为林娜说这么多野果里,她最喜欢吃锥栗了。 锥栗最能挑饱肚子啊! 可是附近的山,并没有锥栗。 她们跑远了,每人捡了差不多有大半斤的锥栗,忘了时间。 上课当然迟到了。 那天大课间后的课是语文课。 上语文课的老师是她们的班主任。 就是之前在课堂上数落林娜的那个李老师。 李老师正讲得带劲,突然被林娜和张泽的“报告”声打断,非常的恼火。 “你们干啥?干啥去了?为什么迟到?” 李老师挥动着手里细长的竹鞭,愠怒的脸上,冒火的眼睛似乎要把她们生吞了。 “没……没……干啥”,林娜声音低得像蚊子嗡嗡叫。 林娜怯懦的表情更加激怒了李老师,李老师扬手一挥,细长的竹鞭眼看着就要打到林娜身上了。 张泽往前一步,鞭子落在她的身上。 “哟,姐妹情深?别来给我演这一套!迟到就要受到处罚!”李老师又扬起了手里的鞭子。 “老师,是我课间的时候发现我没带笔记本,张泽说她家里有,然后带着林娜回她家取才迟到的。”班上一个个子高高,皮肤有点黝黑的男同学站了起来。 他是跟林娜同一个村,名字叫郭建。 “是吗?这是同学情深了?”李老师放平了手中扬起的鞭子,用另一只手拍打着它。 “笔记本在哪啊?拿出来给我瞅瞅?” 张泽当然拿不出来。 “在兜里?”李老师走近林娜,发现她卷起上衣,怀里明显兜着东西。 “笔记本在这?”他一把拉开林娜抓着上衣角的手。 林娜怀里的锥栗撒落,滚了教室一地。 “好啊!去拿笔记本!不但迟到,还撒谎!”他再次扬起手中的鞭子。 郭建箭一般地从座位冲了上来,挡住了班主任如雨点般的鞭打。 倔强的脸上,有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英勇气概。 第二十一章 小跟屁虫 林娜当然不会注意到郭建脸上的坚毅,她一心想的是撒落一地的锥栗。 她和张泽在山里捡锥栗的时候,已经想好了中午放学回家,把捡到的锥栗放锅里炒着吃,这样她和弟弟们今天都不会饿肚子了。 可是,现在锥栗被老师打落地上,这就意味着她和弟弟们中午只能继续喝白粥和咸菜了。 下午又得饿着肚子上课了。 好可恶! 李老师把竹鞭打断之后,一手扶着桌角,一手捂着心口,气喘吁吁地嚷嚷:“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一抬头,碰上林娜愤怒的双眼,怔了怔:“你还不服?” 林娜不说话,小脸僵持着,和郭建脸上的表情一样,倔。 不过,李老师这么一折腾,也累着了,再无多余的精力去管林娜到底服不服。 与林娜不同,张泽在这场问罪中一直很淡定。 一来她兜里的锥栗还在,二者,有了郭建的庇护,李老师也才打了她一鞭子而已。 郭建今天遭的殃可就大了:他上上下下被李老师打了有十几鞭子吧,脸上拉下了好几处鞭痕,有些地方渗出血来。 身上也挨打了,虽然穿着衣服看不出伤势,但是,肯定很疼。 张泽挨打的那一鞭子,正好落在她的前面,竹鞭细细的那一端打到了她的手,泛起了一缕红印。 这也让她疼了一两天呢! 看来以后再也不能带着林娜跑那么远去找野味了。 郭建脸上的伤过了一个多星期才好。 “喂,你们去那里找的锥栗,带上我呗!” 等他全好了,有一天,大课间,张泽正拉着林娜的手,准备到学校附近的山上摘万寿果和茅莓,郭建在学校门口把她俩给堵住了。 张泽急着往山上跑,没功夫跟他纠缠:“我们今天不去找锥栗,我们只是出去瞎逛的。” “那我跟着你们一起逛吧!”郭建一点也没打算让开。 “行吧!那你就跟着我们跑吧!”张泽担心再跟他扯下去,会迟到,干脆让他跟着算了。 自此以后,二人行变成了三人转。 郭建成了张泽和林娜的“跟屁虫”。 不管她俩课间做什么,疯跑到哪,身后总有一个郭建跟着。 有一个个子高大的男生跟着的好处就是,平时张泽和林娜不敢做的事,有了郭建在,她们就能随心所欲地去做了。 比如,在野外,发现了一颗野石榴,上面结的果成熟了,可是树太高了,张泽和林娜摘不到。 要是平时,没有郭建的话,张泽既担心上课会迟到,又担心爬上去会掉下来,不安全。 顶多到附近找一条长竹竿或树枝,把果敲下来,要不然就用最原始的方法:使劲摇树。 长熟的果会随之掉落,她们挑好的吃、或装袋子里带回学校。 现在,郭建跟来了,那么,爬树摘果这一项光荣的任务,自然落在他身上啦! 爬上去摘的果,不会烂,当然比敲下来和揺下来的好。 又比如说,在草坪的沟渠里出现一条不知是黄鳝亦或水蛇的爬行动物。 要是只有张泽和林娜在,张泽记得之前抓黄鳝被妈妈训斥所说的话:“你分不清蛇和黄鳝,别乱抓!被蛇咬了怎么办?” 之后,再也没敢抓过。 郭建会分辨啊!他把水蛇和黄鳝抓住,放在随身带来的布袋里,搁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等下课后再来取。 自从跟了张泽和林娜,他养成了随身携带布袋的习惯。 每次游荡,必有收获。 下午他叫林娜和张泽早点来学校,把烤好的美味带到校门口,三人悄悄躲到某个没人看见的角落偷偷吃完。 如果有剩余,林娜会把她的两个弟弟也带上分吃。 总之,林娜是非常中意郭建充当她们的跟屁虫的。 有了他,美食也多起来啦! 冬天天气寒冷,张泽想到小溪对面的草坪去挖野菜,可是又不是很想脱鞋下水。 郭建自告奋勇,脱了鞋,冒着刺骨的寒冷,踩到水里,要背她过去。 “男女授受不亲,如果你背了一个女孩子过河,将来你可是要娶她的哦!” 张泽一本正经地说。 “行啊!没问题!上来吧!” 张泽万万没想到,郭建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她只不过想逗一下他而已。 “要不,你先背她过去吧!”她用手指了指林娜。 “这……”郭建直起腰,不乐意了。 “干嘛?你要不背她过去,我就不去啦!”张泽拔起一根枯黄的野草,丢到溪流中。 “那好吧!你上来吧!”郭建弯下腰。 林娜趴到他背上。 他毫不费力地背着她过去了。 “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哟!”张泽脱了鞋,一手提着袜子,一手提着鞋,自己走过去了。 “喂!你……”郭建一脸无奈。 “哈哈!我逗你玩的啦!”张泽挥动着手里的袜子,清脆的笑声在风中飞扬。 第二十二章 小学报考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 饥饿、劳累、但却有小姐妹和跟屁虫陪伴的林娜的最后两年小学生活,在痛并快乐中悄悄走到了尽头。 1996年,十三岁的张泽和15岁的林娜到灵云镇参加了全镇统考的数学和语文小学毕业考试。 李老师在考试后,学生们填报志愿之时,嘱咐大家要实事求是、诚实做人。 不要好高骛远地去报考灵云镇那所新开的县级重点初中。 理由是:“就你们这样的水平,你们觉得自己能考上最好的那所初中?别痴心妄想了!” “我们这样的水平,还不是您教出来的!”低着头、皱着眉,正为报考哪里抓破头皮的林娜,小声嘟囔了一声。 偏偏李老师耳尖,听到了:“你说什么?你给我站起来,再说一遍你刚才说过的话!大声点!” 李老师火冒三丈,当场发威。 眼前这个一年四季总穿着不合时宜、宽大破烂衣服的学生,还有她那两个拖油瓶一般的弟弟,一向是他发自内心厌恶的对象。 “我......我.....我是说”,林娜本来一开始还有点畏惧,无奈脑子转得不受控制地快。 闪现出来的,全都是这老师平时责骂打击学生,为了达到效果,不惜人身攻击。 用长长的竹枝抽打她和班上其他学生的画面。 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我们这样的水平,还不是您教出来的!” 声音洪亮,震耳欲聋。 全班同学先是一怔,接着很多学生开始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压抑却畅快淋漓。 知音啊! “什么?你说什么?” 李老师气得浑身发抖,手一扬,眼看竹鞭又要抽落林娜身上。 张泽急忙站了起来:“老师,对不起!林娜她今天脑抽筋了。居然敢顶撞您。我替她赔不是,您消消气,消消气!我们听您的,您让俺们报哪,俺们就报哪。” 班上的同学听她这么一讲,马上“咳咳”咳了两声,止住笑。 很多同学看向张泽的眼神,带着鄙夷。 李老师盛怒之下,也用十分不快的眼光瞥了一眼张泽。 引起众怒了啊! 什么情况嘛!明明作威作福的人不是我…… 张泽也跟着“咳咳”咳了两声,低眉垂眼不再吭声。 李老师手里的竹鞭在空中停留。 细小的枝尖在空中颤动不已。 有那么一瞬间,李老师怀疑自己才脑抽筋了。 等等……他的学生里有张泽。 张泽……张泽……张泽…… 作文竞赛差不多年年获奖……语文、数学考试次次全校第一……体育测试成绩好得像男生…… 这样的学生考不上那所新开的重点初中,谁能考上? 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岂有收回来的理? 再者,在学生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是需要勇气的。 更何况,自己可是一个在学生面前非常有“威信”的老师。 这么一想,李老师头脑马上不抽筋,恢复正常了。 习惯了在学生面前耀武扬威的他,是不会,也不可能承认自己说错话的。 而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改正错误的那一刻,觉得自己才说错话的张泽,已经把第一志愿从县级重点初中,改成了灵云镇普通的一所初中。 林娜则在李老师怨大仇深的眼神中,把镇上最差的那所初中,填在了第一志愿那里。 对不起了,李立哥哥,让你失望了。 我也想好好学习、努力学习、拼命学习的。 可是我,太笨太不争气了。 每次干完农活,忙完家务,拿起书本我就睡着了…… 七月初,李立放暑假,从大省城回到山口村。 一回来,放下行李,马上去隔壁家看望林娜。 看到正在猪圈门口,弯着腰从一股馊味的木桶里,舀猪潲水喂猪的林娜,李立走上前,问:“小娜,你在喂猪呢?” 他看着瘦小的她舀啊舀,很快就要把满满一桶潲水舀完。 然后,当她踮起脚,想把桶里所剩下的三分之一猪食,整个倒进猪槽里的时候,却因力气不够,试了几次都没倒成功。 “我帮你吧!” 他赶紧走上前,拎起桶帮她倒掉桶里所剩的猪食。 “好了!” 倒完后,李立拍了拍手,又往两边前前后后地甩了几次手,终于把沾在手心里,黏糊糊的猪食甩掉了。 看着他在外求学两年,个子丝毫不见长的林娜,李立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剐了一下。 疼啊! 很想摸摸她的头,可是用鼻子闻了闻手,还是罢了。 这猪食,怎么这么臭? 第二十三章 一起升学 李立的这个动作,林娜看到了。 沾在木桶上的猪食,弄脏了李立哥哥的手,她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一个学期没见,李立哥哥又变帅了呢! 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读了三年的大学,变得有点像城里人的了,皮肤真白啊。 穿着干净的牛仔裤、洁白的短袖衬衫,个子高高的李立哥哥,男神一般降落在林娜面前,让她越发觉得自惭形秽。 想到自己矮小的身材,黑黑的皮肤,黄黄的不整齐的牙齿,林娜几乎不敢抬头看他。 世上为什么会有像李立哥哥长得这么帅还这么善良的大男孩呢? 林娜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略一抬眸,表示感谢:“李立哥哥,谢谢你啦!” “几个月不见,学会跟我客气啦?你小升初考试考得怎么样啊?” 李立哥哥看向林娜的眼神温和无比,柔光似乎能把被他注视着的人整个融化掉。 “应该考得不好吧?”林娜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李立,又迅速挪开望向他的视线,低头垂眸,不自在地揉搓着自己脏兮兮的双手。 “只要考得上,就要去读,知道吗?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吧?知识改变命运啊!” 李立一脸真诚地看着这个站在他面前,个头好像从没变过的矮小女孩。 心里又是一阵怜惜。 “好,好吧!”林娜柔柔弱弱、毫无底气地犹豫着回答。 “不能回答得这么勉强哦!”李立伸出右手,在林娜面前张开手掌,“来,givemefive!加油!” 林娜自然不懂“givemefive”是什么意思,看李立哥哥那阵势,是要跟她击掌吧? 她喏喏地张开自己黏糊糊的右手手掌,弱弱地和李立哥哥张开的大手掌击了一下。 李立笑得很灿烂:“记得你可答应我了,一定会坚持读书的,无论有多么困难。” “哦。”林娜低低地应了一声。 父亲已经跟她强调很多次了,除非她能考上灵云镇一中,即张泽后面改的,第一志愿报考的那所学校,否则就乖乖地给他呆在家里干农活,照顾弟弟们。 去盘龙村读书的三年,她能坚持下来,完全是跟父亲斗智斗勇的三年。 试过无数次,父亲带着四弟到学校去找她,让她别上学了,回来带弟弟做家务,说他那天忙,没空看四弟。 “我把四弟交给你了!你给我看好他,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看我怎么收拾你!” 父亲把四弟往她身边一推,不管不顾地走了。 好在四弟乖,她让四弟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叮嘱他不要发出声音,愣是坚持着把那天的课听完了才急急忙忙地和大弟、二弟带着四弟回家。 这无疑让李老师对她的嫌弃又增长了几分。 无数次父亲在家里指桑骂槐地骂她不懂事,死皮赖脸去学校读书,不帮衬家里,让三弟和四弟没人照顾。 她只能默默地忍受着,用做更多的活来交换一个读书的机会。 读六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她的成绩慢慢地有了一点提高。 这得益于张泽在小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减少甚至完全停止了课间带着她和郭建四处游荡的这一项爱好,帮她补习功课。 “要是我考上了,你没考上,我一个人去镇上读书,多没劲啊!你和郭建也必须考上。” 张泽下定决心带她和郭建一起到镇上读初中。 “可是,我基础那么差,行吗?”林娜对考上初中一点信心也没有。 “我说行就行,快点,学习啦!”张泽打开语文课本,教她念生字,帮她和郭建听写完四到六年级语文书上所有的生字。 郭建不用张泽催促,狠下心用功学习,听说那厮住在学校给他和几个别村的孩子腾出的一个临时宿舍里,天天晚上打开手电筒学到半夜三更才睡觉。 林娜没有那么多时间学习,可是也比平时发奋不少,在家催着弟弟们赶紧做完家务,然后趁着父亲睡着了,爬起来看书。 可是她根本没报一中啊,按父亲的要求,她是没书读了。 报了也不一定能考上吧? 那天李立哥哥来看过她后,晚上睡不着,林娜默默地在心里盘算着。 为了填报志愿这事,张泽还跟她急眼了。 “你怎么不报一中啊?你不是说考不上一中的话,你爸爸就不让你读书了吗?” 李老师前脚刚迈出教室门口,张泽就抢过她的志愿表跟她说。 林娜瞄瞄教室门口,盯着李老师的背影朝张泽努努嘴。 “你怕他干啥?”张泽拿起一支钢笔,要帮她改志愿。 “你不怕他,你干嘛把自己的志愿改了?”林娜顶了一句,夺回志愿表,死死护住:“别改啦!我怕万一考不上,连最差的学校也进不了呢!” “我不是怕他啦!我寻思着他说的也有点道理,我可能并没有那么厉害,考得上县级初中。好啦好啦,我不改你的,你给我吧,等下我帮你一起交。” 张泽伸出手,等着林娜把志愿表交给她。 第二十四章 未来计划 “记得啊!无论如何你都要继续读书,咱们到时候继续是同学哦!” 过了一会,张泽交表回来,向林娜伸出尾指:“拉勾,不许反悔!” 林娜也伸出自己的尾指:“拉勾,不反悔!” 等等,刚才张泽说什么来着?即使自己继续读初中,她俩也不可能是同学了吧? 一个读的是原来镇上最好的学校,如果自己能考上的话,也只是读最差的那所学校。 哎,张泽也有糊涂的时候哩。 林娜跟张泽拉了勾,又答应了李立哥哥会坚持求学,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跟爸爸再争取一下。 哪怕到时她考上的是最差的那所初中。 弟弟们也长大了,不是吗?最小的四弟,都九岁啦! 长姐如母,把他们四个拉扯大,林娜我,容易吗? 爸爸最近喝醉酒的次数可是越来越多了啊!打牌下的注也越来越大了…… 可是,爸爸清醒的时候,偶尔还是讲道理的,说不定,跟他再讲讲,多磨一下嘴皮子,他也许、大概、可能就会同意自己的升学要求了。 如果连初中都不读,自己跟李立哥哥的距离,会越来越大的。 她盘算过了,只要她能考上初中,到时候不用每天回家,没有那么多家务活干,她就能抽出时间狠狠地拼命地学习。 事在人为,努力了,这成绩自然也就能提上来啦。 至于学费,她打听过了,每个学期只需给学校一担谷子就行了。 谷子她可以领着弟弟们种出来,上交的。 每周的粮票怎么办? 问爸爸给钱,是不可能的,天方夜谭啊! 她得趁着这个暑假,砍柴,找草药,砍扫帚芒去卖。 果园里的果树,也结了一些果,她还可以卖果子挣些钱。 打定主意的林娜,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每天早早起来,给弟弟们做好早饭,洗好衣服,急急忙忙上山去找能卖到钱的宝贝。 李立时不时抽空过来看她,只要白天来,必然扑空。 林娜要么上山去了,要么在果园里、菜园里忙活。 她黑瘦的脸上带着希翼和喜悦,看上去竟然有些颜色和生动。 水稻收割的那些天,林娜更是忙得连他走到她跟前,也没觉察到自己面前,站了一个差不多一米八的帅小伙。 “嘿,小不点,你悠着点啊!叫你弟弟们多帮衬着点,还有你爸爸,他怎么不来帮忙?听说他今天输钱啦?” 李立带上袖套,抱起一捆稻穗,向打谷机走去,边走边问领着几个弟弟割禾的林娜。 “啊,我不知道呢,我今天没看见他,他输了很多钱吗?”林娜舀出打谷机仓里的谷子,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 心里想的却是:夏日的阳光这么辣这么毒,为什么李立哥哥就是晒不黑呢? “听说他输了50块钱呢!” “什么?”林娜差点跳了起来,一刹那怀疑自己听错了。 50块,够她读初中,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了。 她早就跟村里那个在镇上读书的小姐姐打听过了,一个星期如果省着花的话,伙食费最少要七块钱。 她起早贪黑劳碌了一个多月,砍了差不多有两百多斤的柴、一百斤的扫帚芒、十来斤的草药;摘了几十斤的石榴和青梨拿去卖。 除去给弟弟们买肉吃的钱,好不容易攒了三十多四十块钱,打算收割完水稻,再上山去找点草药拿去卖。 草药的价格比木柴和扫帚芒贵,就是不好找,要走很长的路,到很深的山里才有。 听说爸爸一下子输了五十块,她惊得浑身拔凉拔凉的。 面前站着她最珍惜的人,李立哥哥,他会怎么看待她的爸爸? 好丢脸啊!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李立察觉出她的异常:“他是不是输了钱就找你要?” “嗯。”林娜眨了一下眼,眼泪聚拢,弥漫飘散,挡住了她那双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因为对未来有了期盼,而清亮起来的眼睛。 阳光很大很刺眼,为什么她的眼睛这么模糊,她快要看不清李立哥哥的模样了。 为什么她的头那么晕,天昏地暗,满目苍痍,田里的稻谷变成了废墟。 好像看不见的,她的未来。 李立本来还想问问,林娜爸爸是什么时候开始下注下得这么大的,看到林娜就快要崩溃痛哭的模样,打住了。 “要是他为难你,你就来找我。”最后他伸出手,重重地按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了。 他走了之后,林娜机械性地拿起勺子继续盛谷子,弟弟们轮流抓着稻穗打谷子。 打谷机的轴轮在飞快地转动。 “姐,你注意点,别被轴轮刮到手啊!” 几个弟弟不停地提醒她注意安全,林娜也只是机械性地应着。 等弟弟们打完谷子,她挑起装着半箩筐的谷子,机械性地迈步向家里走去。 那天晚上,李立在家吃过晚饭,始终放心不下林娜,竖起耳朵一直在留意聆听林娜家里的动静。 他隐隐听到林娜带着弟弟们挑着谷子回家的声音,随后就听到林娜爸爸推门进屋的动作。 然后是林父诅咒毒骂的声音。 接着是东西砸到地上,破碎发出的声音传来。 他再也忍不住了,抬脚往林娜家冲。 “爸爸,求你了,别找了,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我一分钱也没有了!” ”小娘们,你骗谁呢?我都看见你卖柴,卖草药,卖果子了。快点告诉我,你把钱藏哪了?” 李立冲进林家院子时,一袋衣服正好从林娜房里被扔了出来。 接着是一个小板凳。 小板凳差点砸到李立的脚,他迅速避开。 大踏步迈进林娜的房间。 气急败坏的林娜爸爸把整个房间翻了个遍。 房间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地在地上躺着,衣服、书本、被褥乱得让人不忍直视。 破旧的衣柜里的东西,已经被全部翻出来。 空空如也。 露出木板原本的面目,材质粗糙、色调暗淡。 林娜苍白着一张小脸,站在乱哄哄的黑暗的房间里,倦怠、无助。 第二十五章 我考上啦 “叔叔,小娜不是说了吗?家里没钱。您先去外面歇息歇息吧!”李立大踏步走进林娜的房间,正想把蹲在地上乱翻乱扔东西的林父拉开。 这时,林父从杂乱的衣服堆里翻出了一个用塑料袋缠缠绕绕、重重叠叠包裹着的一小捆钱。 “哈哈哈哈!天无绝人之路啊!我的好女儿,果然藏有钱。”林父抓着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突破李立的阻拦,跑了。 状态癫狂。 “爸爸!你还给我啊!那是我的伙食费啊!”林娜追到门口,哪还有父亲的影子。 李立也想追出去的,脚拌到衣服堆里一张硬硬的纸,拿起来一看,是一张照片。 他捡起照片,张泽那张长得几乎和林娜一模一样的脸映入眼帘。 “这是谁啊?怎么跟你长得这么像?”李立一边端详着照片,一边追到门口问。 “她是我盘龙村的同学,爸爸叫张昌文。”林娜倚在院子门口,看着黑黑的路口,茫然答道。 “张昌文的小女儿张泽?”他听说过她的大名,据说此女文采斐然,胆识过人,成绩优异,张父深以其为傲。 “李立哥哥,怎么办啊?我攒的钱都被我爸爸抢走了。”林娜泪眼婆娑。 “小娜,不要急,让我想想办法吧!这张照片我先拿着保管几天,怎么样?”李立冲林娜扬了扬手中的相片。 “可以的。到时你记得还给我啊。”林娜弱弱地说。 那是她和她唯一的好闺蜜,好姐妹张泽唯一的一张合影,她挺珍惜的。 只不过,现在她有更忧心的事烦恼,所以说起话来也是软绵绵的。 她辛苦了一个多月的劳动成果啊! 明天录取结果就出来了,即使她考上初中,没钱可怎么读啊? 第二天,班主任通知张泽和林娜到学校领录取通知书。 全班考上初中的只有四人。 张泽,林娜,郭建和林娜的大弟林宏。 除了林宏,前面三人考上的都是镇一中。 最好的县四中,因为没人报,没人敢报,自然没人考上。 如果按分数录取的话,张泽的成绩毫无疑问可以考上县四中。 可是她被班主任坑啦! 语文和数学总成绩,全镇排名第七,她考不上,第七名之后的人还读不读? 班主任给张泽颁发录取通知书时,脸上不免有些尴尬:“听说有一道题,全镇只有你一个人写对了。” “是啊?是哪道题呢,老师?”张泽暗暗地在心里骂了无数遍娘,脸上却装得云淡风轻。 “就是那道让你们写出一个顺着念让人欢喜,倒着念让人惊慌的词语题啊!你是写了故事两个字吧?” “对啊!” “所以说全镇只有你一个人写对了。” 写对又怎么样,还不是因为你,去不了我心仪的学校? 张泽又暗暗地在心里骂了一声。 不过,她的小伙伴们都考上了,这可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连林娜的弟弟居然也能考上。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嘿嘿,潜移默化,到时又可以一起去初中浪啰! 张泽面露喜色,偷偷瞥了一眼站在她旁边跟她一起领通知书的林娜和她的弟弟林宏。 却发现,这两人,面如土色,一点欢乐的神情也没有。 “喂,你怎么了?”她用手肘碰了碰林娜。 “家里出了点事。”林娜眼睛空洞地小声回答,连接录取通知书的手,也显得非常的柔弱无力。 她的弟弟跟她一样,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不时拿眼睛瞄瞄他的姐姐林娜。 班主任颁发完录取通知书,跟他们打哈哈:“有点出乎意料啊!祝你们初中生活顺利,哈!” 郭建今天倒是高兴异常:“谢谢老师!谢谢!” 他光顾着观察张泽的脸色,发现她并没有因为考上县四中却没有报考导致落榜而特别不开心,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初中三年,又可以和自己的女神一起逍遥学习了! 当然没注意到林娜那张快要哭的脸。 第二十六章 她不是她 1996年八月中旬的一天早上,太阳宝宝刚刚露出个头,21岁的李立,在极度过惊魂不安中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后,毅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和怀疑与事实真相的重合度有几成,却不得不去冒一下这个险。 林娜读初中的生活费被她爸爸挥霍一空,他总得帮帮她啊! 他家里同样不富裕,没有多余的闲钱供给林娜和她弟弟林宏读书的生活费,但是,他笃定,照片上张泽的爸爸,有钱。 只是,这事能成吗?万一他猜错了,怎么办? 世间长相相似的人千千万万,林娜与张泽,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真相只有一个。 如果他承认了,那么,林娜的生活费该有着落了吧? 如果他不承认,那么,小娜怎么办呢? 万一真的是自己猜错了呢? 怎么办? 他拿着林娜和张泽的合影,仓促走向着盘龙村,张昌文的家。 一路上心情忐忑不已。 那天是星期六。 在家闲暇时,他偶尔会到村口那里凑凑热闹,听听四邻的八卦。 他知道,几乎每个周末,盘龙村那个端铁饭碗的冷面张昌文,都会回来。 看望他乡下的妻女。 林娜和张泽的合照勾起了李立久远的记忆,如泛滥的洪水,汹涌而至。 点点滴滴,李立心中的秘密,那个他曾经和林娜父亲拉过勾,答应他永远都不会和人说起的秘密,突然之间,有了就快要破土而出的缺口和理由。 六岁的他,以为拉拉勾就能将怀里小小的她,托付他人,却发现,他一不小心就将她送进了龙潭虎穴,让她过上了几乎是炼狱般的生活。 清晨的阳光,本应柔和瑰丽,洒落在李立眼里,却耀眼得很,让他有一种睁不开眼的错觉。 背着四弟在菜园里摘菜的林娜;踮起脚倒猪食的林娜;放学后飞奔回家煮饭的林娜;冬天里光着脚丫子,穿着单薄衣衫,冷得瑟瑟发抖的林娜。 养母出殡那天,背着三弟、拉着四弟、领着大弟的林娜,坐在厨房门槛哭得分不清鼻涕眼泪的林娜…… 他当初为什么那样轻易地将她交给了别人? 可是,林娜的苦,始作俑者,是谁? 一路走一路想的李立,悲愤不已。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的那个人,心里又有些茫然。 当他走到张昌文家绿油油的菜园,打开木门的时候,在山花烂漫,灌木丛生的半山腰,一处盛开的野菊花丛中,映出的一张对他来说无比熟悉的脸。 “小娜!你怎么在这里?”李立吓了一跳,以为林娜从她家跑到这里来了。 “你叫谁林娜呢?林娜在哪里?”闻声而动的张泽,迅速从花丛中闪现。 李立揉揉自己的眼睛,这才看清半山腰,那个长相及其像林娜的少女的模样。 她的脸型、五官长得太像林娜了,可是,她却不是她。 少女身材窈窕,个子比林娜要高出一个头吧!脸蛋圆润光亮,肤色红粉娇艳。 站在花丛中,宛如仙子,出尘脱俗。 李立一时看呆。 好像自己,在人世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 “你,叫张泽?”他试探性地询问。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张泽缓缓从山腰上走下来。 她穿着一条粉色的绣花连衣裙,如绸缎般的青丝散落腰间。 双手提着裙摆,缓缓走向李立。 袅袅婷婷,步态生姿。 她每走一步,李立的心就“怦”地跳动一声。 “我叫李立,山口村的!你看,我这还有你的照片呢!”李立急忙从裤袋掏出那张林娜和张泽的合照。 “李立,山口村……”说话间,张泽已经走到李立面前,伸手夺过他手里的照片。 李立方才看清她的容姿。 怪不得她走下山时走得那么慢,原来她没有穿鞋! 看着面前穿着长裙,却光着脚丫的少女,李立突然觉得很滑稽,想笑又笑不出来。 “哦,你随身携带林娜的照片,说吧,是不是暗恋她?” 张泽一眼看出那张照片,是她几年前第一次见林娜时,和她站在 学校榕树下,叫摄影师帮她们拍的那张。 她和林娜的照片,为什么会落在面前这个大男孩的手上呢? 想到站在她对面的小伙子,气宇轩昂,气质非凡,又跟林娜同村,自然是喜欢林娜了,要不然谁会随身携带别人的照片呢! 就像她喜欢黄日华,喜欢马景涛,非得缠着妈妈给零花钱,到镇上买他们的照片,贴满笔记本和房间整幅墙壁一样。 “林娜,我喜欢她?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拿着照片,是想……” 想给你爸爸看的。 想跟他证实一件事。 后面的那两句,李立没有说出口。 “我刚看到你偷偷摸摸的,打算走进我家菜园子,你想干嘛?不会是想偷东西吧?” 张泽一脸质疑地看着他。 眼前的少女,已差不多长到他的肩膀处。 明眸皓齿,青眉如黛,丹唇外朗,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李立再次沉沦。 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似乎都聚集于她身上。 如果她说他偷东西,那他就是偷东西了。 只不过,他想偷的,不在园子里。 就站在他的对面。 “偷菜没意思啊!不跟你聊了,我得去看望我外婆了。你悠着点啊,小心我爸喊人把你逮住。” 张泽把照片还给李立,转身要向对岸走去。 “等等,你刚说要去看望哪个?”李立关上木门,紧紧跟上张泽。 “我外婆啊!她生病了。” 第二十七章 看望外婆 “你外婆?”李立脑海闪过多年以前,他六岁的时候,在小树林里看到的那个老婆婆的面容。 “是啊!就是我外婆啊!她病了,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张泽看出李立的异样,认真端详了一会他的脸问。 他的嘴唇薄如蝉翼,鼻梁很高,眼睛深邃,刚才她说外婆的时候,脸明明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没……没事。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想去看看你外婆。” 李立从回忆中清醒,脚下意识地跟着张泽走。 他只想确认一下,他看到的老妇人,是不是真的是张泽的外婆,那个人他要找的人的丈母娘。 “这,不大好吧?”张泽停住脚,转过身认真地打量李立,“我外婆要是问起你是谁,我怎么说呢?我跟你又不熟。” “你就说,我是你同学啊!” “我外婆才不会相信呢!你比我大多了吧?看着也不像是同学嘛!”张泽收回视线,站着不动。 “我只不过比你大八岁而已,你就说我是你的学长,行吧?走吧走吧!我喜欢和老人聊天啦!再说,你外婆病了,我去开导一下她不是更好?” 李立神情诚恳,有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味道。 “那好吧!反正不管我说什么,外婆生疑是肯定的。” 张泽扬起手中的一束花:“看,这是我刚才采摘的野花,漂亮吧?外婆一定喜欢!” “嗯,她会喜欢的。”李立答道,“多一个人探望你外婆是好事啊!如果我生病了,我就希望有很多人来看我,才不管他是谁呢!” “你这是给自己非要跟在我后边,去看望一个陌生人,找一个借口吧?”张泽甩了甩及腰的青丝。 长长的发丝间夾着些许野花的香气,飘到李立脸上。 他吸了吸鼻子,有点恍惚,又有点沉醉。 “是啊!小样的,这都被你猜到了?智商挺高啊!” 他们边走边聊,不一会就走到了一间泥砖瓦屋前。 外婆家离张泽家并不远,走过她家屋子前面的大草坪,跨过草坪中间的小溪,再往对面山坳上走上几十米。 走到半山腰,外婆家就到了。 门没有上锁。 张泽轻轻一推,开了。 屋子静悄悄的。 “外婆!外婆!你在吗?我是张泽啊!我来看你了。”张泽一进门就提着嗓子问。 “是泽儿吗?”侧房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浑浊的声音。 “外婆,你在睡觉吗?你哪里不舒服?”张泽走进房间。 房间黑黑的,不通风不透气。 空气中发出一股发霉的味道。 她走到窗台,找到一盏煤油灯,用火柴点亮,端着灯走到炕边。 外婆挣扎着从躺着的炕上坐起来。 跟在张泽身后的李立见状,把连忙走过来搀扶着覃凤英。 一阵强烈的咳嗽过后,外婆喘着气,哆哆嗦嗦地靠在李立身上。 她头发凌乱,眼窝深陷,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挨在心口上方。 即使这样,李立还是立即认出了这张多年前,他蹲在小树林里的草丛中,惊鸿一瞥,却让他刻骨铭心的脸。 “你妈妈最近在忙什么?有空叫她过来帮我拾掇拾掇,我想洗个澡。”她说话也不利索了。 “好的。外婆,你看医生没有?吃药了吗?”张泽含着泪问。 “没用的了,泽儿啊!外婆没多少天活头了。外婆最后悔的事,就是……” 覃凤英嘴唇哆嗦,上下牙不停地打架,还没说完,一阵紧促的咳嗽声接着响起,紧紧扶着她的李立抽出一只手帮她拍背。 覃凤英努力地抬起眼睛,想看清楚眼前这个扶着她的年轻人。 无奈屋里的灯光对她来说,实在太暗,咳嗽耗费了她大半的力气。 实在是有心无力。 李立看她快坐不住了,赶紧扶着她躺下去。 “泽儿,这是谁啊?是你表哥吗?” 覃凤英躺下后,哆嗦着要去拉李立的手。 李立接过她的手,紧紧握住。 十五年前的他见过的那张脸,印在他心中,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想忘,却忘不掉。 那张脸,现在就在他面前,只不过,它已形容枯槁,油灯将尽。 张泽的外婆,将要走到人生的尽头了。 “外婆,舅舅呢?”张泽还想多和覃凤英多聊几句。 “张泽,让你外婆歇一会吧!别让她说太多话了。回家叫你妈妈来照顾她。” 李立帮覃凤英盖好被子,看着她气息游离,似睡非睡的样子,心里一阵难过,“咱们回去吧!” 张泽点点头,把灯放到桌子上,跟着李立走出了外婆的房间。 两人默默走出那间屋子。 张泽吸了吸鼻子:“我外婆是不是快不行了?” “嗯,怎么屋里没个照顾的人呢?” “我舅父在栋县印刷厂上班,舅妈跟我外婆关系不好。我小舅舅耳背,一直娶不上媳妇,他可能出门干活去了。我外公也耳背,大概干活去了吧。我妈妈说她今天早上来过了。我现在就回去叫她过来。刚才谢谢你了。” 张泽看李立扶着外婆的样子,一点也不嫌弃,对他的印象,竟莫名好了起来。 “嗨,小事一桩。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就告诉我,说不定我还会再跟你一起来看望你外婆呢!” “啊?你还要来?” 第二十八章 始作俑者 确定了数年前他在小树林里窥见的那个人是谁,李立有了直面张昌文的底气和跟他谈判的资本。 从六岁到二十一岁,从出生到长大,从险遭送人到差一点考上重点初中。 李立,林娜和张泽,每一个人的命运际遇,在这十几年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而李立要去找的那个人,林娜凄惨命运的始作俑者,张泽的爸爸,变化最大。 起初,张昌文因为弃婴事件,仕途一直不顺。 不过那会他一门心思扑在追生儿子上,丝毫不在意。 抱着事业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和尚敲钟,得过且过。 反正他又没有儿子,那么努力干嘛?即使有钱有权又有什么用?没后人继承啊! 两年后,张泽出生。 依旧是个没带把子的,张昌文想死的心都有了。 一开始,他担心再次被人举报。 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年半载之后,没人举报的张昌文,渐渐放松了警惕。 单位里的同事只知道他有三个女儿,第四个女儿生下来就没了。 知道他追仔心切,然天不遂人愿。科室的同事对他生出恻隐之心,对他倦怠的工作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昌文不想要女儿,但是随着张泽一天天长大,性格开朗活泼,样貌出众,读书总比别人胜一筹,而自己一年年老,妻子不愿意再给他生孩子。 恐怕今世要子无望了,女儿好歹也是自己的亲骨肉不是? 很多人知道他想要儿子,给他送养儿子的人络绎不绝,都被他拒绝了。 不是自己的,养大了跑回原生家庭怎么办?他可不想替别人养儿子。 也有一些老板,要给他送女人,帮他生儿子,不行,违背伦理道德的事他不屑于做。 妻子朱水莲虽然没生出半个儿子,饱读诗书的他,对生物学上的xy染色体还是有点了解的,不至于把生不出儿子的罪责都怪到妻子头上。 再说,妻子可是村里的一枝花,是他亲自点名道姓央着媒人去说媒、求着岳父岳母把她嫁给他的。 离婚另娶他也不乐意啊! 思前想后,追子的路已绝,怎么办?是继续蹉跎岁月,还是奋发向上? 小女儿张泽五岁那年,他隔了段时间没回家。 发现小女儿出落得更加活泼可爱了。 大大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看到他有一刹那的怯懦,可是很快就恢复自如,站着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 九岁的张湖,十一岁的张洲和十三岁的张渝,知道喊他“爸爸”,他也不会应后,见到他,早就当他是空气,低着头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了。 只有最小的这个女儿,天生牛犊不怕虎啊!他有多久没听过几个女儿喊他爸爸了? 自从迈进四十岁,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今世都不可能再有儿子了,女儿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己亲生的,想清楚这个理之后,张昌文倒是试着跟女儿拉进一点距离。 比如说吃饭的时候不再板着脸,回家偶尔买点零食给女儿吃。 可是大的几个孩子,早已习惯了跟他保持距离,任他再怎么暗暗使招,硬是离他远远的。 只有小女儿,依旧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见到他,上杆子似的会叫他一声“爸爸”。 抓到黄鳝,知道拿回家给他吃。 抓的时候,甚至还不知道那是一条黄鳝!万一是蛇怎么办? 他炒了黄鳝,就着小酒品尝之际,明明看见那个小丫头馋着呢,见自己迟得高兴,却一脸的兴奋。 他坚硬的心,慢慢软化。 那个时候,兴起办理农转非户口的浪潮,他局里的同事,只要妻子,孩子还在乡下的,都争先恐后的给妻子,孩子甚至亲戚办了农转非户口,把妻子,孩子接到城里,安排工作,让孩子在城里读书。 只有他坚定不移,抵死不动摇,没给朱水莲及四个女儿上农转非户口。 张泽是绝对上不了的,一个连户口都没有的孩子,怎么转? 为此,性格强悍的朱水莲,跟他闹了好几回。 张洲读到五年级时,考虑到家里活儿太多,张渝又跟着他去了县城读初中,朱水莲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去学校强行把她带回了家,叫她辍学务农。 张洲被迫离开她心爱的学校,在家起早摸黑地跟着朱水莲干农活,心有不甘却迫于他的威严不敢哭闹声张。 患上了精神病。 见人便打,谁靠近她冲谁吐口水,满嘴胡言乱语。 张昌文好不懊恼,早知道就让她继续读书了。 第二十九章 事业高升 可是,世上并没有后悔药。 一念之差,害了又一个女儿。 看着平时最勤快,最是朱水莲得力助手的二女儿成了这副模样,张昌文心有愧疚之余,坚决拦截了文盲妻子朱水莲请赤脚大仙念经拜佛医治女儿的荒唐行径,把张洲送到了专业的精神医院救治。 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朱水莲好像失去了左臂右膀,很多活儿无法开展。 在县城读初中的张渝,不得不请了一个月的假去精神病院照顾妹妹。 这时,盘龙村发生了一起命案。 李八和他的三个哥哥为了争夺收购竹子的权利,跟朱家的的几个儿子起了冲突。 争斗中,竹子不长眼,重敲朱家小儿子后脑勺。 可怜的年轻人捂着脑袋倒地,一命呜呼。 李八是村里一个略懂医术的游医的小儿子,时年十五岁。 他三个哥哥里面,有两个是双胞胎。 几兄弟的母亲,是一个精神异常的女人。 年轻时患有癫痫病,到处乱跑。 游医把她带回家后医治了一段时间,把她治得稍懂一点人事,至少会自理,会干活,不乱跑了。 然后照理成章娶了她当他的妻子。 生了一堆儿子。 但是孩子们绝对是得不到正常的母爱及照料的。 兄弟几个在光着脚丫和没衣服穿的环境中悄然长大。 书,自然读不了几年。 兄弟几个凭着人多力量大,在村里到处横行霸道,惹事生非。 张泽小的时候,看到他们就绕路远走,怕和他们正面接触。 万一跟这帮村霸起冲突,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妈妈朱水莲早教过她,见到他们,躲就对啦! 案子到了张昌文所在单位的科室,游医带着几包烟,和一把皱巴巴的血汗银钱,找同村的案子经办人,张昌文帮忙“疏通疏通”。 张昌文回到办公室,翻出此案件的档案,大笔一挥,把诉讼文件里的故意杀人改成过失杀人。 翌日开会讨论案情,他据理力争,说服大伙同意了这个结论。 案件本就扑簌迷离。 两家兄弟又多,起争执的时候,一哄而上,混乱中一起动的手。 打斗中有人赔命了。 失手,似乎比故意更符合场景。 于是,游医的四个儿子,小儿子李八尚未成年,很快被释放了。 另外两个儿子,被关押几个月后也被放出来了,只有双胞胎中的一个,被判了十四年。 张昌文收了那几包烟,没有接那堆破旧的银钱,提出的条件是:游医家儿子多,劳动力充足,希望农忙时节或家里有重活的时候,他家的儿子们可以到自家帮一下忙。 游医哪有不点头同意之理? 自此之后,李八和他的两个哥哥成了朱水莲家的常客。 家里只要有重活,必然有他们的身影。 有了他们的帮忙,朱水莲一个人带着几个女儿,在乡下的生活也轻松了许多。 有村霸罩着她们,村里连在背后敢说她们闲话的人都没有了。 张洲不久后病愈,回到家后没有继续上学。 依旧被爸爸张昌文安排在家帮忙干农活。 不过,李八和他的两个哥哥经常过来串门,帮忙,家里热热闹闹的,暂时缓解了张洲因为没能继续读书而抑郁的心情。 她的病一直没有再复发过。 和李八,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在劳作中,日久生情,颇有些青梅竹马的感觉。 张昌文,却从这件事中尝到了权力带来的甜头。 只要动动笔,就能改掉判决结果,让别人对他感恩戴德,对自己提出的要求跪拜答应,这样的好事,再来一打,多多益善。 生儿子的路被堵死,啥心思都派不上用场,思前想后,他开始在事业上开动脑筋了,把仕途升迁当成人生唯一的追求和慰藉。 怎么说呢,其实张同志除了重男轻女,传宗接代思想深入骨髓这个毛病以外,还是挺有才干的。 写诗写对联,不在话下,又写得一手好字,额外加分。 处事雷厉风行、有一股狠劲。 正因为如此,转业返乡的张昌文,痴迷不悟追生儿子失败后,蹉跎岁月几载。 待同事渐渐把他的“弃婴”事件遗忘,他自己稍作努力,暗暗使劲。 他身上的才华个性,就如埋在灰烬中的宝石,开始灼灼生辉,发出璀璨的光芒。 只要操作得当,他日高升,水到渠成,不在话下。 第二十九章 一切都好 单位里有一领导,快到退休年龄了。 他本是张昌文的直属上司,后来升职了,做了局里的二把手。 在他升职之前,本打算提拔张昌文做科室主任的,可是就在那节眼上,张昌文做出了“弃婴”这么一老什蛾子。 升职是吹了。 停职,更瘆人。 直属上司只能一声叹息,放下对张昌文的赏识与怜惜,走马上任去了。 一晃十年过去,二把手变成了一把手,临退休的他,又心心念念地想起先前这个得力下属来。 而万念俱灰、唯拼事业可宽心的张昌文,追忆往昔,望着稚气未脱的张泽,被自己逼疯过的张洲,产生了要在事业上出人头地,为自己,也为妻女,撑起一片天的念头。 要往上爬,首先,得改变工作态度啊! 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之后的张昌文,一改往日倦怠的工作态度,每天早上第一个到办公室,打扫卫生,烧水泡茶,接收报纸,传送文件…… 在其他同事到达办公室之前,他早把一切收拾妥当。 大家来了,万事俱备,只等开工,完成自己份内之事便可。 科室同事对他的改变暗暗吃惊,但是念在他多年以来,少言寡语,为家庭抑郁不得志,也没人主动去问他为什么。 这样过了差不多两年。 同事渐渐习惯了张昌文的变化,每天最早一个来,最后一个走。 大家乐得有人收拾妥当,舍己为人,无私奉献。 两年后,张昌文如愿以偿,升职做了科室主任。 同事们无话可说,一把手直接提拔的,谁敢反驳? 张昌文本来就感恩之前的直属上司对他的赏识,上司升职做了一把手后,逢年过节,他都会带着大女儿和二女儿去给他拜年。 从乡下朱水莲收获的土货中,杂七杂八地捡上一袋,再抓一只土鸡,带着女儿上门拜访。 三女儿张湖小,他嫌吵,基本上不带她去。 张泽没有户口,单位几乎不晓得他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当然更不可能带出县城。 直属上司年轻时也是农村出来的,对张昌文带去的土货情有独钟。 想在事业上出人头地的张昌文,越到后头,去领导家去得更勤。 升了科室主任后,张昌文又申请离开预审科,去刑侦队,那里活儿更多,更有干劲,当然,升职也更快。 因为去领导家去得勤快,张昌文和领导的关系从上司和下属,变成了朋友,又从朋友变成了兄弟。 张昌文调离预审科到刑侦队的申请,没有遇到任何的障碍。 刑侦队比每天坐办公室喝茶、看报纸,有新案子才需查阅一下资料,到监狱提审一下犯人的预审科,忙多了。 半夜三更,一个电话打来,就得起来,随队出去抓人。 张昌文,似乎更适合在刑侦队工作。 两年后,栋县治安管理前所未有的良好,张昌文因为表现出色,很快被提拔当队长。 短短四年,从默默无闻的科员,一下升职当队长,张昌文内心的激昂澎湃,难以言表。 又过了三年,单位一把手退休前,成功地把心心念念的得意下属张昌文,从队长提拔到了单位二把手的位置。 这时,张泽小学毕业,考上了镇一中。 张昌文已经知晓了一直让他引以自豪的小女报考风波,正考虑要不要帮她走走关系,让她上县四中。 大女儿张渝,此时已经20岁了。 中考发挥失常,英语考试时,漏写了一版试卷的题目,以两分之差,无缘中专。 复读一年,考得更糟糕,差十分没上中专线。 张昌文本来想让她去读一所民办中专,机械维修专业。 抱着被褥、背着书包去学校报到后的张渝,偷偷去了一趟岭北市,拜访那位居住在岭北市的贵夫人,张昌文的妹妹,姑姑张梅。 姑父时任岭北市外贸公司董事长。 张梅听说张渝要读机械维修专业,十分不解:“你爸爸这是什么榆木脑袋啊?一个女孩子读什么机械专业?以后天天跟机械打交道,满手油垢,污七八糟的,谈对象人家还嫌弃呢!” 责令张渝马上退学,交了的学费要不回来就拉倒了,交代张渝“来岭北跟着我做生意吧!” 张渝十分听话地回学校收拾好行李,投奔姑姑。 此后跟着姑姑边打工边上学,自己修了中专文凭,拿到会计证,又去夜校读成人大专。 她的人生,过得也还不赖。 18岁的张洲的童年,是在带妹妹中度过的,青春则是在带妹妹和做家务,干农活中度过的。 唯一的乐趣,大概是生病后,每天都在身边相伴干活的那个大男孩。 别人眼中的恶魔,她面前的乖乖仔。 他待她,一向温柔,不管她叫他做什么,他从没说过“不”字。 干活当中,相视一笑,便知对方心意的默契。 张渝投奔姑姑后,张洲也得到了姑姑的提携,动用各种关系,直接把她调进栋县一家工厂上班。 张洲干活勤快,细心又认真,听说厂领导很是看重她。 16岁的张湖,即将读中专。 张昌文找了一点关系,把复读一年考不上的张湖,送到岭北市的一间卫校学习护理专业。 届时岭北市有大姐张渝,姑姑张梅看着她,张昌文不用操心。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女儿渐渐长大,事业高升,家庭和谐。 即便没有儿子,也可以过得很好。 第三十章 找到靠山 从外婆家出来,张泽沿着原路回家。 李立依然紧跟着张泽,一点也没有要和她告别,分道扬镳的意思。 直到他跟着她走下半山腰,跨过溪流上的独木桥,又跟着她走到家里的菜园门口。 张泽推开木门往里走,李立神情泰然自若,随后迈步。 “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她猛地掉头,猝不及防地问。 李立正在脑海里飞快地寻找应答的语言,有人替他解了围。 “张泽,你回来啦?外婆怎么样啊?”朱水莲在半山腰的果树下除草,听到声响提高音量问。 “不是很好,妈妈,你得去照顾她。”张泽带着疑惑不解,瞄了瞄跟在她身后的李立,朝妈妈走去。 母女俩嘀咕几句后,朱水莲放下锄头,带着张泽,仓促走了。 李立给自己打打气,整理一下衣裳,摸平头顶上竖立起来的发丝,大踏步从后门走进张昌文家的厅堂。 张昌文坐在长方形的木桌子前边的躺椅上。 桌子上放着白色圆弧茶壶。 四十多岁,事业有成,岁月好像不曾在他身上停留的张昌文,左手中指和食指夹着一根香烟,右手拿着一张报纸,双腿交叉,眼睛落在报纸上。 桌子上的茶杯袅袅升起几缕烟雾,和他手里的香烟余火交织缠绕,久久逗留,不肯离去。 空气中,有着茶水的清香,香烟的浑浊和男人静穆时的冷峻。 李立脚步轻,进来时没有惊动张昌文。 因此,张昌文的眼睛,还落在报纸上。 李立站在厅堂中间,稍做停顿,等自己的心跳平复,呼吸均匀之后,才迈开步伐,走到张昌文跟前。 “那个,张叔叔,您好!我,我是山口村的,我叫李立。” 想过无数次见面时的措辞,演练过却依然说的磕磕巴巴。 “你刚说你叫什么?”张昌文一抬头,看到站在面前,一脸灿烂的李立,短暂的愣神过后,看向李立的眼神,无比凌厉。 他抬起左手,在烟灰缸里弹了一下夹在手里的烟灰,把右手拿着的报纸放下,双腿的姿势没变。 “我叫李立,木子李,立正的立。”李立终于不紧张了,一字一顿地重报着自己的名字,声音爽朗。 张昌文用凌厉的眼神打量打量了一番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发现对方长得一表人才,干净俊朗。 “山口村的大学生吧?我听说过你。坐,找我有什么事吗?”语气缓缓地。 指了指边上的木沙发,示意李立坐下。 接着举起茶壶,给李立倒了一杯茶。 李立坐下来,清了清嗓子后说:“十五年前,我那时刚好六岁。有一天早上,天很冷,我起得特别早……” 他一股脑儿把十五年以来,他看到的和知道的事都讲给了张昌文听。 张昌文的表情,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经历了错愕、迟疑、愤怒到冷漠的转变。 夹在手里的香烟,一口也没有再吸,直到手指被烫着了才急忙把它丢到烟灰缸里。 等李立说完,张昌文站起来,急急地从口袋摸出另一根烟,重新点上,狠吸几口。 烟雾缭绕中,那张瞬息万变的脸,恢复平静。 李立讲完,看到张昌文从躺椅上站起来,也急忙跟着站了起来。 “小伙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我家里,告诉我这些事,你认为它们跟我有关系吗?” 他把手里的烟蒂狠狠掐灭在烟灰缸里,望向李立的眼神,带着嘲讽。 “叔叔,我……我……”没经过什么世事变迁,风浪打击的李立,万万没想到是这种结局,慌乱间又开始凌乱了。 头上密密地渗出细细的汗珠。 “听着,年轻人,如果你来找我,是寻求我的帮助,我可以对你们伸出援手,但是,仅仅是为了帮助那个可怜的孩子,并无其他含意。以后我会定期给你寄生活费,你只需转交给她,并告诉她是你们家看她可怜,资助她即可。下个星期周末你再来一趟,我先给你第一笔钱。” 张昌文拍拍上衣,抖落沾在衣服上的烟灰,没再看李立一眼,拂尘而去。 李立呆立片刻,反应过来张昌文会接管林娜后,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一瞬间竟恨不得跳起来,高歌一曲。 他得赶紧回去告诉林娜,他帮她找到靠山了。 第三十一章 心事未了 张泽带着朱水莲来到外婆家,烧水帮覃凤英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把炕上臭烘烘的被褥换掉。 外婆覃凤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说话断断续续。 拉着朱水莲的手说胡话,喊张泽“四儿,四儿!” 朱水莲找来村里的医生问情况,村医把完脉后摇摇头:“准备后事吧!” 外婆东西也吃不下了。 吊着一口气,躺在席子上时不时全身抽搐一下。 朱水莲守了一阵,惦记着家里没干完的农活,看覃凤英一时半会还不会走,交代张泽好生看着,自己先回家忙活,有事喊她。 张泽点头答应了。 外婆偶尔清醒,张开嘴说的总是那句一直说不完整的话:“是泽儿吗?你外婆最后悔的事,就是……”然后是急促的咳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外婆得的病,也许是肺痨,妈妈和小舅、舅舅父都没有送外婆到镇上的医院看病。 听妈妈说,外婆病情刚开始严重的时候,曾经闹过要去大医院看病,可是舅父说他没钱。 小舅舅更加穷。 妈妈说她一个出嫁女做不了主,舅父说不去,她也不好自己一个人带外婆去:“我一个人也承担不起大医院的医疗费啊!” 张泽问她为什么不找爸爸要钱,妈妈答:“你爸爸那个冷面铁公鸡,想跟他要钱,门都没有。他最近好像在栋县买了一块地,估计也没什么钱剩。” “买地?爸爸是要在栋县建房子吗?” “不知道他,没儿子他哪有心思建房子?买地是因为开发商要局里罩着,半卖半送给那些得力警员每人一块地,你爸爸不好不要啊。” 张泽急着带妈妈回去看外婆的一个原因,还在于她实在很想听到外婆说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她在外婆边上守着的时候,外婆有过短暂的神志清醒,抓着她的手说:“泽儿,你爸爸他……当年……” 一阵咳嗽来袭,外婆直着上半身半躺着咳了很久很久,咳得好像时间快要停滞了。 等她缓过来了,张泽好不容易喂她喝了一点粥水,外婆眉毛紧锁,布满皱纹的双脸,因为痛苦狰狞,看着有些瘆人。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守了半天的张泽,有些疲倦,闭上眼睛打算假寐一会。 突然被外婆拼尽力气厉声说的话惊醒:“你,你是谁?为什么变了模样?别,别来找我!是……是泽儿她爸爸……真的不能怪我啊!” 外婆干枯的双手在空中乱举乱动,浑浊的眼里闪着恐惧。 张泽有些害怕,伸出一只手握着外婆乱晃的双手。 外婆的手那么瘦,那么小,她用一只手就能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另一只手把外婆零乱的刘海拨到一边,抚摸着她枯瘦的脸,“外婆,不怕,泽儿在这呢!” 经过一阵情绪大起大落,本来就气若游丝的外婆渐渐陷入昏迷。 被外婆一连串的举动搞蒙的张泽,坐在边上,疑惑不解地思忖着一向善良质朴的外婆,到底有什么样的心结,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表现。 那天午后,惦记着母亲病情的朱水莲,到底没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劳作当中,在地忙活了一小会后,又跑回覃凤英家里。 此时覃凤英仍处于昏迷中,张泽握着她的手,坐在边上,一脸的忧虑。 “妈妈,外婆好像有什么心事未了。”看见妈妈走进来,张泽轻轻地把外婆的手放在炕上。 朱水莲心跳了一下,脸颊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怕女儿看出异样,赶紧别过头,假装打量房子:“她没说啥吧?” “没有,我一直守在这,听着呢,可是每次外婆快要说出来时,她就没力气了。” “你也累了吧?回家休息一下,我在这看着。”朱水莲催着张泽回家。 “我没事啊,我就在这守着吧!” “听话,回去啊!” 妈妈催了好多次,张泽只好极其不情愿地回家了。 爸爸坐在躺椅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心事重重。 为什么大人们总是有那么多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 张泽想起今天早上在自家菜园门口碰见的李立,他是不是也有很多秘密呢? 他为什么会拿着林娜和她的合照出现在她家的菜园里?为什么要跟着她去看望外婆?又跟着她回家? 还说他会再来看望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