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八尺》 第一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 梧桐大道,一身紫色法袍的汉子在驱马赶车,不时翻开一本“精怪志异”读物钻研。正好看到狐女幻化人形,想报答当年的书生救命之恩这一章节。 车上一男一女,兄长名细凤,妹妹名清秋。 马车后面,还紧紧跟着一个好像整日笑嘻嘻的跛脚男孩,也不知是真傻假傻,竹竿似的身板却背着小山一样的行李,每当停车歇息时,他一坐下,便真的像靠着一座山。 清秋是个没心眼儿的,对修行不感兴趣,基础的吐纳术都做的马马虎虎。不一会儿就累了,慵懒起来就斜趴着,再斜眼向上盯着哥哥的光头。兴许是觉得这样就算是又坐正了? 女子向上不断吹起刘海,天生一副美人胚子的清秋,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美目流转不定。就是爱吃的原因,导致腮帮有些鼓起,倒是更显可爱。 细风借助玉盒专心吐纳,汲取精华流转于人身三十六主脉,自鼻窍而入,先上行,走天宫问灵台,再下潜,顺胸腔灌心室,最后蔓延至四肢十指。 修行之事,万万不可懈怠。更何况有这样的重宝相助。细密的汗水渗出。生的好俊俏,大颜王朝一代女儒红雀夫人著诗赞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但他的眼中却透露着不可一世的王霸之气。 见兄长完成一个小周天,清秋立即递出早早准备好的绵巾,帮忙收起玉盒,端坐一旁,显得格外懂事。 细凤犹豫片刻,还是接过这张已经被妹妹在等待过程中擦过两遍脚汗的绵巾,“一块红草酥,歇息片刻。”清秋雀跃而起,欢呼着去翻找百宝箱里的小酥,等打开箱子,看着琳琳琅琅的各色小吃食,又变得小心翼翼。 细凤擦完汗水,递还绵巾的手就这样尴尬悬在半空。 细凤拨开前帘,对那位实力强大的紫衣汉子行礼,“前辈,可否停车休息片刻,半个时辰即可”。 汉子正读得津津有味,只觉得那个书生太愚昧,怎么还不把佳人请上床去,彻夜长谈。 人高马大的他一下子受了惊吓,慌忙将手上那本聊斋野集收入怀中。“咳咳小意思,正好人有三急,我去跟路边那颗松树结个善缘。”说罢,拉绳御马。 这匹已经通灵的汗血宝驹一个激灵不敢乱动。 会死的。 汉子走出去没多远便觉得自己应该更加君子风采一些,便朝着马车清清嗓子,“清秋妹子也可以出来透透气,要是想方便什么的,有一哥在,看谁敢把眼皮子抬一下?啊?” 见车里久久没动静,只便能道一声可惜,摇头晃脑地走开了。摸着略带胡渣的下巴,想着真可惜了一身武艺,自己这帅气样貌可是让很多仙子恋恋不忘的啊。 细凤看着边蹦跶边解裤腰带的汉子,心里不是滋味,这种始终被他人“钳制”的感觉真不好受。 —————— 四个月前,这名汉子在碧海朝阳阁的爪牙和大颜王朝鹰犬的围攻下轻松救下兄妹二人及仆人竹竿。 他先是以仿佛山河万里的手段迅速来到细凤身旁,以雄浑体魄硬憾四名“力士”,任你千钧之力我不动如昆仑,然后,四个大汉便被“震”死了,就是这样莫名其妙。 也不使用兵器,面对剩余炼体士,被细凤杀得只剩一半的碧海六剑奴,寥寥两位却无比珍贵的符箓师,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紫衣汉子摊开双手手,袒露胸膛,双手齐齐上摇,莫不是叫人一起上? 捕猎者权衡片刻,知道碰上硬茬子了,但是有多硬,还是得……试上一试! 一名身上赫然挂有五枚铜钱的符箓师率先出手,丢出两张分别名为,白羽沉塘符和太岳镇龟符的镇压符箓。 前一张符对纯粹体魄施压,使人行动滞缓,境界越高者画此符效果越发显著。相传大梁州的那位地牛道士以八钱的修为画出此符,直接将一尊号称肉身成圣的金身菩萨压得不可动弹,浑身金色血液流淌不止。 后一张符则直攻人心魄,叫人心神动荡如入幻境,神情恍惚不能自已。此符非入六钱不可书就。 这名修士也是下了血本,竟然以五钱的修为强行催动太岳镇龟符。其实他确有自己的考量,只要汉子接下,他直接跑路!而且直觉告诉他,不一定跑得掉。 外人看似随意的手段却让自己耗费了大半气力,灵台直接暗淡下来。 应该接不住的吧? 一白一灰两道长虹掠向紫衣,那家伙不知是躲不开还是不愿躲开,就这样直直中招,然后愣住,随后躺地哀嚎。 出手之后,名为陆诩的年轻符箓修士抽抽嘴角,低声骂了一句娘。 在短暂寂静后,趁着其余一众人等围攻汉子,自己赶忙祭出流白符逃遁到数里开外,边跑边吐血还边骂,“既然是个爷干嘛装孙子,他娘的,哪有人被这两张符压了还能满地打滚的?” 陆诩胸前串联的五枚铜钱漂荡不已,铜钱均为圆形方孔状,自下而上分别铭有“佳世通宝”,“顺治右道”,“淳化太平”,“厚德载物”,“祥符当济”。 是一位正儿八经的五钱天师。 那边的战场,一个瞬间,紫衣身边凭空卷起罡风,削人皮肉分人筋骨,任你术法任你兵器全都化为齑粉。 待到一片寂静,紫衣反手叉腰原地以胯画圈,左手还抓有几枚黑色钉子。 “唐门暗器碎骨钉,长三寸三,专钉人经脉,锁人穴道。好歹也是个杀字,怎么,不出来是认为自己名不副实,还是觉得我……太强?” 一处斜坡上草丛有细细簌簌声,看来是知难而退了。不过为时已晚,紫衣一笑,丢出三枚原本就带有麻痹毒物的碎骨钉,也不去追查生死如何。因为没必要。 可怜那位已达杀字境的灵修高手,本来是清场的轻松事务却受了无妄之灾。 紫衣转身去往马车边。那里躺着被吓晕的清秋和拼命保护女子被力士锤晕的瘦小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细凤以为是再入虎口,拔剑相向,却被那人两指随意捻住。汉子先是打量着自己,随后更多的眼光落在清秋身上,然后咧嘴一笑,“我叫武一,朋友都敬称我一哥”。 然后便一路护道,走过三州十二城,除开一些贪图清秋美色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混混,再无外患。 可这内忧…… 那自称一哥的高人当真无甚所求?如今兄妹二人又有何可求?就连兄妹二人疗伤用的灵丹妙药,修炼用的辅佐物都是那位从别家宗门,官府仓储,美名其曰“结个善缘”顺来的,前天还有一伙山贼被他劫了。 东西都在竹竿的“小山”里呢。 也不知是临近“目的”,还是已经认命,心境渐趋平稳豁然,杀字的修为已能够稳固,而且更上一层楼,有望登高成人字小天人。 隐约有破境迹象。只差一丝契机。 —————— 这边的清秋听武一没了声响,又等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从车上摸下,溜到后面找竹竿。 怀里还揣着一块红草酥和一块大雅斋。 细凤视之不见,观摩梧桐山脉地势去了。 来到小山下的竹竿面前,清秋解开包装,猛吸一口喷香,砸吧砸吧小嘴。“可好吃,也给你一块”。竹竿没接,摇摇头,只是举起手上的水袋,然后一如既往地傻笑。 这莫不是书上讲的“秀色可餐”? 不过清秋还是丢到了竹竿怀里。然后开始倒豆子一样谈天说地,抱怨六哥无趣的很,没好多好吃的,还时不时问竹竿一些书上道理,比如那“落落梧桐树,何年作凤鸣”作何解,等听到“可以听小姐讲讲的”,便开始卖弄一些自己的文章墨水。 直到远远听见“爽哉爽哉,日后松树老哥可不得不长个千八百丈高的”,清秋急忙钻回马车。 竹竿则只能眼巴巴看着小姐。等完全没了身形,再低头摸摸脑袋,傻笑着将大雅斋放进随身的一个小包裹,那里面还有天香一口酥,廊桥麻婆饼,糖卷脆心仁…… 可怜武一,又自怜起来,清秋妹子还是太害羞了哦,身段不好没关系嘛。没事没事,才一十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另一边的细凤沉浸于这奇异山脉中。 青州近海,此地地势属于“来龙”中的“水龙”,以一州中部的泰岳为始祖,梧桐山脉绵延不绝,照应了那句千里来龙千里结作。 再就是穴地,来龙怎么来,它的气就会聚在什么地方,此集聚之地就是穴场。有那“众望所归”之大意。 接下来是消砂和水,人常说“砂主人丁,水主财”,消砂出问题往往是和人的贵贱甚至性命相关,纳水则对财运重要。这里虽山脉绵延,空气却不干燥,有温润之感,路旁亦多有草木花卉。 大福之地。此地确有龙脉,丝丝缕缕不断溢出的纯正龙气。 怎么说他也曾是一朝皇子。 武一递来一壶酒,细凤亦不拒绝,小酌一口。 自小不闻酒香的他,也在途中苦不堪言,那晚武一硬是灌了他一大口。一边往细凤嘴里倒一边肉疼,“这可是我与梁州青霞宗的仙子比拼诗词好不容易赢来的,省着点”。 当晚不省人事。好在自己没事。不然真要有什么,还不知道谁占谁的便宜呢。 即便酒不可解愁,但喝过了酒,有些事情便不再是事情了。 “前辈究竟有何所求,或者有晚辈能代劳之事?”李细凤又问出了这个得不到答案始终不能心安的问题。 “你说当皇子是啥感觉?是不是连拉屎都不用自己来?”武一答非所问。 “前辈,还是要自己来的。即将入梧桐关,多谢前辈护道之恩。” “那宫里面的妃子佳丽是不是个个赛天仙,比如该突突,该翘翘?”武一眼放精光。 “前辈,其实也还一般。更比不得民间的妇人自在。没什么事小子先回马车了。” …… 重归平静的李细凤坐立不安。是近乡情更怯?想起皇宫密诏上的语句。细凤又取出一壶“日下酒”,对于炼气士的灵力稳固和丹田调息有助力。小酌二两,壮胆耶? —————— 三年前,豫州中部外方山,六皇子携皇妹小十三求见大相国寺住持,法号圆隐。 主持吟唱一句佛号,等到细凤剃度结束,才双手奉上那道建国以来便搁放在相国寺的先帝密诏。 先帝曾有言,“非国之将覆,不可见”。 可现在一国都要改主人了,他这个侥幸出猎在外,刚回长安城想要拜见母后却听闻四哥被乱箭扎死在西华门前,七妹被悬于祈年殿上的六皇子能怎么办? 密诏以一种辟水翻纹蛟的兽皮制成,不惧水火,本身就是一件宝物。上有先秦小篆言: 青州梧桐见君开,千里逶迤迎客来。 一夫当关不可谓,三福开泰即为贵。 不见青山不落泪,一更别我二更回。 第二章 青州梧桐见君开 实际上,细凤也不是很清楚到底那个“故乡”位于何处,或者说历经这么多年,早已不复存在。 典籍记载,青州东部,那临海之滨,有片名气极大的梧桐山脉。《秋水篇》,“南方有鸟,名鹓雏,子知之乎?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 从天下九州的分布来看,自南向北分别为梁州,扬州,徐州,青州,和被人戏称为弹丸之地的兖州,最后才是那被人当作饭后谈资第二的冀州。 说来可笑,大出兖州四倍有余的冀州守不住沿海一线,反被对方抢来当作水兵的操练场地,贸易出海港口,渔民出海口。 冀州多才俊不尚武,即使想要夺回沿海也无可奈何。 既然马背战刀比不得,那冀州文人有笔杆子一支,士大夫有唾沫一缸!冀州所著文章一半都是嘲讽兖州是蛮夷,夺地不商量,烧杀不皱眉。 这无非是给天下人做谈笑之资。兖州偶尔听听犬吠也感觉不赖,用来佐酒滋味儿最为合适。 民风彪悍的兖州百姓有相当信奉的一句话,也就是兖州辛夷王朝,那位御驾亲征拿下冀州沿海的先皇所言。他当时御马停在驰援的冀州虎贲军前,直言一句,“来都来了,那就干吧”。 冀州上将潘凤勒马,纹丝不动,只字不言。抽抽嘴角,我上了,你把我砍死。我退了,皇上把我砍死。大家都是讲究人,我不退,你也别攻。 不愧是冀州,武将都流露出一股酸味,以后打仗干脆马刀换笔墨。 至于为何是谈资第二嘛,因为根本没有第一,纯粹恶心冀州的。 —————— 密诏上,开篇便是青州梧桐,而梧桐山脉亦有千里之秀。 风光旖旎的美景。可是在那山脉尽头的接海口,有处关卡禁制。 在那尽头,民间百姓说鬼打墙,江湖修士说阎王堂。倒不是因为那里明摆着有多大危机,寻常百姓走过去,不知怎的就会幻像丛生,迷失自我。至于修士,更会因为忌惮神秘的海族而望而却步。 那些修为顶尖的人物,仿佛得了共同敕令,均不会去尝试破解一二。 李细凤看完密诏,毫无犹豫,直奔梧桐山脉这边。那位武一前辈一直听细凤的主意赶车,简直没有一丝高手风范。 夜晚降至,是紫衣汉子和竹竿最开心的时候,原因都一样。 竹竿早早拾来干柴,从小山中取出武一前辈“顺来”的粮食,准备煮些让小姐提精神的熟食。萝卜汤,通气暖胃。萝卜丝,生津解百毒。就萝卜了! 紫衣一天中难得正经一回,正襟危坐,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马车。 可怜那匹通灵的汗血宝马浑身颤抖,心想这汉子忍了这么久,他终于要下口了! 细凤边调息边想着密卷,汉子觉得实在无趣,慵懒的来了一句,“想破脑袋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放一放,看见的又不一定是真的”。细凤对汉子执礼,“晚辈还是一直相信眼见为实。前辈对密卷之语有何见解?” 武一欲言又止,不过马上就挺正脊背。 清秋蹲在哥哥身边,左边竹竿递来一碗肉粥。纵然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的武一也不禁感慨,今晚的月色分外美,分外饱满圆润啊。接下来竹竿盛给公子,最后才是汉子。 “竹竿,想不想修大道?一哥还是有点本事的。”对于这名汉子竹竿是打心眼儿里感激和佩服,感激是因为救命之恩,没他小姐和自己就死了,佩服是因为本事大拳头硬。对于一哥经常偷瞄小姐的行为,只认为是想收徒的念头。 “一哥,说笑了。我哪有那命。再说了,我有师傅。走之前把做菜绝活儿和压箱底的菜谱都交我了。”竹竿依旧傻笑着,看得出是绝对的真诚。 不过要是给雍州的山巅人知道一个穷小子拒绝了这样的邀请,是真的会认为,他傻。 对于竹竿的拒绝武一倒没什么意外。清秋则始终沉默,眼里只有晚餐。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完再跑路。 “小秋啊,慢点吃。吃完了一哥再去顺,额,顺路买”。见清秋呛着了,武一赶忙出声提醒道。 对于汉子的好意清秋破天荒“嗯”了一声。得嘞,这下有的聊了。 “清秋啊,你看这篝火变化无常,明明是凶相却能让人心生安稳,可要是不在黑夜里,却让人白日见火,心惧火。所以,还是得先修心啊,心境稳了修为什么的自然水到渠成……” 清秋越吃越快,武一见状越说越快,最后等清秋丢下碗筷,汉子也只能把没说完的话跟米饭一起咽下去。 一直安安静静的细凤已经见怪不怪,自从四人同行,武一每天晚上就和妹妹说些怪话,听起来很玄妙又让人不知所云的事情。边上两人觉得是想收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想哄骗拐卖。 清秋始终唯唯诺诺,不敢和他对视。一开始还觉得有意思,后来愈发反感,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修行之于清秋,无甚吸引力,毕竟万事有兄长。 也不知怎得,在梧桐山脉这段路程,武一谈吐更频繁了,清秋只觉得愈发烦躁。 当然,只是对于清秋而言,细凤其实很想请教修行之事。 汉子看向细凤,一言不发。 后者去往车上将妹妹扛下,随后识趣离去。清秋不敢作声,蹲在地上薅草。接着汉子又看向竹竿,竹竿心虽不舍,还是想着再去多摘些花草回来吧。 等到万籁俱寂,这边干柴烈火,孤男寡女。 “哇哇……!”清秋终究忍不住哭了出来,话都讲不清楚。汉子略显尴尬,也不去劝阻,等到哭声小了些,开口说道,“清秋,你愿不愿意修习符箓一道?我可以保证你能走的很远,站的很高,高到不受天道折寿之苦。” 清秋只是抿着嘴唇,不说话,我修行干嘛,又苦又累,吃肉不香吗?再说了有哥哥在身边,我怕什么。 见清秋没反应武一也不好再说什么,强扭的瓜不甜。 但是能解渴啊! 还是不死心的汉子摸出一枚玉简,“没关系,现在你还小懂的不多,什么时候想通了或者遇到危险就捏碎玉简,一哥马上就能来。没事的时候摸摸这玩意儿,天宗的这些东西还是可以学学的。” 见清秋不去接玉简也不作声,真的无可奈何了。放下玉简,转身离去,这时却传来柔弱声音,而且一开口就不同凡响,“你要死了吗,别跟我交代遗言啊。” 汉子一口老血上喉,硬是憋住。走了,走了。 去而复返的竹竿躲在一旁,要是紫衣汉子真想行不轨之事,大不了自己再舍了一条腿不要,也要挡住他片刻。细凤亦是于暗处按住凌虚剑柄,随时可以出鞘。 紫衣,一去不返。 三人重聚,两两无言,一地篝火映彻本就寂静的荒野。 真的走了。 —————— 倏忽间,武一飞跃至梧桐山脉的一处俏峰。登高望远。今晚月色确实美。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一缕青烟在武一身边环绕,最终凝聚成一个矮小老者。不再遮掩强横气息的武一视之不见,笑言一句,“如何?”矮小老者点点头,“凑合,就是太年轻。” 武一催促着赶紧开始,家乡的仙子等着哥哥我呢。 老者挥手间,月被云遮,火被雾绕。清秋竹竿不知不觉已经入眠。 细凤这边,现身于一处村落。村名十三村。村前有黄狗。 细凤不知所措,想开口询问是否有人,却惊悚发现自己无法言语! 经历大风大浪的六皇子迅速沉浸下心神,这时原本平淡无奇的黄色土狗蓦然变大,双目铜铃大,精光外放似大日,面部进而呈现凶残状貌,四足缓缓向前踏步,口水直下腥臭无比,巨大的喘息声轰鸣在耳畔。 似要吞食眼前人。 细凤无可作为,想要运气转身逃离,灵力无法调动。最后一件事让细凤头皮发麻。“所为何来?”这狗竟口吐人言,必已成精!自己还有何依仗? 密诏。只剩这个了。 先前已至梧桐山脉,幻境见君开。这里是……一夫当关,恶犬当道;不可谓,不能说话;不可畏,不能害怕。细凤直面恶犬,立正本心,尽量不去颤抖,内心默念。 来寻故乡 明明是内心默念,这四个字却响如洪钟充斥在周遭。 那大狗只是直勾勾盯着眼前人,却不再往前移动。转而又恢复原貌,摇着尾巴进入了村落。 细凤汗水淋漓,瘫坐在地,大口喘气。村落很奇怪,没有炊烟,得进去! 静养片刻,细凤起身向村落三做稽。跨步走过那块书有“十三村”三字的木牌。上面的文字亦是先秦小篆书就,可秦国早已是历史。 行行复停停,没有一个人影,没有鸡鸣,没有犬吠。 当细凤茫然时,现身至大山,山上青草离离,前方出现两只欢快蹦跶的山羊,身后遥遥跟着一位脚步蹒跚的老羊。小羊们突然“咩咩”地围在老羊身边,进而跪下,羊有跪乳之恩。 画面一转,细凤看到了自己。那是在父皇离世后的第二年,自从知晓昔日谦恭有礼的四哥以雷霆之势登基成为新帝,细凤就放出消息,失明。自己诞辰那天都未大张旗鼓,却被新皇传召入宫。 在奴仆的搀扶下,一切都无恙,不过是四哥简单的试探罢了,御医把脉,修士诊断皆无果,最后皇兄笑言一句,“罢了罢了,可惜六弟如此才俊竟不见光明。来,尝尝为兄钓上来的鱼是否鲜美。” 两人对坐于一座宫苑行亭,名“监守亭”。今日皇帝,昔日四皇子抬手作势。接着隐约有挣扎声音出现,竟是一位被捆绑的中年妇女。细凤向右微斜,“这鱼还挺大,想必皇兄手气上佳。” 实则细凤“表里不一”,内心万般苦楚不可言。那是细凤儿时的乳娘! 新皇李守约察言观色,再抬手,那位妇女已被押至河水石畔。此时鱼汤已经置于桌案。 最后,李守约猛然按下左手,妇女沉河。亲眼看着弟弟镇定喝下一碗鱼汤。 此时细凤看着彼时细凤,心如刀绞,掩目而泣,跪坐当场。忘记身份贵为皇子,忘记修行境界已达杀字。 见三羊当跪,今已见青山。 幻象消失,细凤回到营地。他惊醒,浑身湿透,眼角挂泪仍然止不住。现在二更天。原来万般总总都只在一更间而已。有些道理,不是亲身体会,根本做不到感同身受。 梧桐山脉这条未到尽头的路消失,一堵山体横在身前,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第三章 世外桃源十三村 看到亮光的同时,细凤便晕了过去。 山巅上,矮小老者有些遗憾,“还是太嫩了,修心不够啊。”武一默不作声只是抽抽嘴角,你不满意倒是把笑脸拉下去啊。 马上老者又愁眉苦脸起来,疑虑重重,“真的行吗,毕竟你都失败了。现在时间也不多了。”只有风声呼啸作答。 武一看着清秋的脸,仿佛多少年前,自己年轻时看着心爱的女子。 —————— 朝阳东升,曙光打在昏睡的三人脸上。 修习紫阳心经的缘故,细凤最先醒来。他缕清思绪看着前方的山间缝隙,急忙先去清洗面部,再来叫醒二人。 绝不可以露出不堪的一面。 在二人短暂惊讶后,细凤并未解释自己身受幻境之事,只是吩咐他们在外守着,自己孤身先行。那里面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目的地。可能存在复国希望的先祖故乡。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前有小溪,漂有桃花瓣。两岸俱是桃花树,落英缤纷可谓极美。 前有屋舍,是村落。 细凤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没有狗,没有羊。但那块用先秦小篆写就的木牌“十三村”依旧在。“公子,你没事吧?”。身后传来竹竿的询问。细凤刚要责备他的不听劝,转身却发现山间缝隙已经消失。 山体无痕。溪流被撞碎,湍流回转。 “呦,哪来的俊哥儿,快让姐姐稀罕稀罕。”酥到骨子里的声音传来,一袭绿袍无声无息滑到细凤身旁,柔弱无骨的手指轻佻面前白衣男子的下巴。一双柳叶眉,媚眼勾人心魂。 后者哪里敢动,只能对着眼前美人强作镇定。 果真是媚者红颜。 此刻有些想念武一前辈了。 簌簌声在两岸桃林响起,一道道残影于高高低低的桃树间划过,行至所至,桃子被摘。最后各方黑影汇聚,一个手臂修长,脸颊围了一圈金黄毛发的男子现出身形。 他蹲在桃花树枝桠上,怀里是一个个饱满红艳的白桃,满眼新奇地盯着被“打洞仙”施展神通请入秘境的两人。准确的说,眼光是落在那个明知没有用还要护住女子的跛脚男孩身上。 “别吓着客人,这么自讨没趣,今晚吃蛇羹开开荤。”远处雄厚的声音响起,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绿袍女子面露不屑,果真松了手指,伸展了一个极能体现凹凸身段的懒腰。扭动着水蛇腰肢,边走边嘀咕着,哪有你的牛鞭大补。 金毛男子倒是对警告无动于衷,却也不愿继续久留。接着竟直接化作金色长虹去往一处隐蔽山谷。 去看看呆子醒了没有。 “有朋自远方来,有失远迎啊。”一位矮小的麻衣老者移步前来,搓起双手,笑容灿烂。 细凤拱手,执晚辈礼。 这个地方古怪越大,离自己所想所需就越接近。竹竿则人如其名一样站在那儿,大脑空白。清秋躲在后面使劲攥住竹竿的衣服,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老人也不急于向三人解释,只是领着几人,向村落更深处走去。 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清秋竹竿不敢言语,紧紧跟在细凤身后。那老人抬起一只十分干枯的手,凭空浮现出细凤随身携带的密诏。细凤提醒自己见怪不怪。 “这信物,是我交给人族。当初给了不少出去,能归还的倒真不多。不过你身上的黄龙之气未散,甚至很浓郁。王朝应该不曾没落。为何来此?”。 听到此处,细凤咬牙切齿,“有贼子窃国,杀我皇室宗亲。特来拜谒,求救国之法!” 国之将覆我欲复。 老人也不直面这个开门见山的请求,自顾自讲到,“这里叫十三村。里面……没有人。只有你们凡人口中所言的妖怪精魅。好久没来客人,让我们好好款待一下各位。已经为你们准备了房间,歇息一下吧”,老人停步,“这里就是了。有事喊我就行。对了,我是村长,名‘子’。” 老人踱步远去,已神通手段化作一缕烟丝不见。留下欲言又止的细凤。 说是房间,外貌竟然是一棵树。三棵相邻的大树,粗大有十人合抱之宽。树内桌椅,床铺,被褥皆齐全。 在公子点头授意后,竹竿将小山包放在靠南的一棵树旁,开始打理行李。 清秋慢悠悠进入中间一颗苍树,一步三回头,苦兮兮看着六哥。树上刻字“深院”,其实她更想三人一块住,胆小。 无奈被那位村长带来此处,明摆着就是要他们形单不可聚。竹竿靠南,他那颗槐树刻字“冷落”。细凤偏北居于梧桐,上有“扶桑”。 细凤若有所思,这里的文字,全是先秦小篆。与秦国必有联系。只是自己并不太了解那个流传中,马踏八荒开一统,剑指蛮夷镇东海的大秦帝国。 —————— 十三村说是村落,却包含三座青山,五口大湖,绿被植物葳蕤,水光粼粼潋滟。有鸟兽飞禽依云游,有虫蚁鹿兔傍地走,举目可见青山多妩媚,两耳可闻鸢鸟婉转鸣,亦有繁茂花草扑鼻香。 好个人间世外地,好个桃源十三村。 三山之一的虎牢山。 不久前还在数里开外的矮小老者捻须而笑,“帝气内敛,恭而有礼,心思又重。是个做明君的料。可惜要陪我们这几个老骨头枯守大门喽。” 一道凝练的神魂飘出,强横的气息让人心生俱意。 猛虎模样的魂魄以心念传音,“你怎么确保他会留下,会甘愿枯守?” 麻衣老者浑身阴暗,唯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我将助他为百姓复国,为宗亲复仇。豫州一地不受七州一蹄之祸。而他将为人间苍生受寂寥之苦千年,或者,作为乱世到来的第一位战死者。” 那缕神魂消散隐退,它实在太虚弱了。当年那一战,对方惨败,这边惨胜。 十三村充斥着浓郁的灵气,对于灵修而言简直就是圣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气可助长修为,开拓灵海。 细凤对二人明言,既来之则安之。 细凤于“扶桑”安心修炼,躲在树洞里的清秋和守在“深院”外的竹竿说话。 一众小精怪和动物来此叽叽喳喳。九州遍地的人族在此倒是成了异类,这里的动物不知道“久在樊笼里”的滋味。 扑棱到竹竿怀里的白兔叼走了两块糕点,竹竿叫苦不迭也不去追,心想要是在外面肯定给你整一桌美味兔肴,咱师傅的“芦根煮兔肉”可是一绝! 不知怎么回事,那兔子竟停下来了,回头盯着竹竿不放,难不成给它看出来心中所想了? 然后兔子……就在他面前咬开包装大快朵颐。 里面的清秋牙根痒痒,也只敢对着竹竿脑袋上敲板栗,“叫你不吃,叫你不吃,这下好了吧!你不吃不会收起来晚点给我呀,我又饿了,怎么跟竹竿一样笨。哎,你说,兔子红烧会不会好一点?” 那边的白兔愣住,一溜烟跑远了。一路无敢当道者,自动分开两侧,也没谁去往吃剩的糕点处。 百无聊赖的清秋想起那枚翠绿色的长条玉简,她按照六阿哥的吩咐随身带着了。 照竹竿的话说就是,要动手早就动手了,咱们又不是圈里的猪,养肥了再开刀,既然一哥好心好意给了宝贝咱就收着嘛,走得这么急肯定有急事,没工夫跟咱蜜糖水里扯咸淡。 实际上,竹竿还真说对了,武一正是赶着回去,“清理门户”。 一想到这边,清秋又叹气,好久没安安静静的住下来了,竹竿上次做一桌菜,没吃几口就被埋伏的谍子掀了桌子。 摸出那枚入手微凉的玉简,呈方形,形制古朴,内藏光晕,外显碧透。 清秋使劲盯着玉简,没看出门道,思想千奇百怪的清秋又放在嘴里咬,呦,还挺硬!要给竹竿“掌掌眼”。后者却说小姐的东西小姐看,我看了是以下犯上。 有时候清秋真感觉竹竿忠心地过分了,要是他以后一个人那怎么办?会笑得更开心吗?能做更好吃的菜吗? 思考太累了,清秋躺下。清凉的玉简一端搁放在挺翘的鼻梁上,一端点在额头上,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人小睡,玉简闪出澄澈微光。 梦境里,清秋现身于一方空旷小天地。 她漂荡在空中,四周是一道道飞快移动的符纸,隐约有记号文字浮现在上。有虚幻的人影分布各处,或以手凌空虚画写就字符,或运气调理经络血脉,或催动符箓施展神通…… 琳琅各色,复杂的操作令人眼花缭乱。清秋对这些谈不上感兴趣,只是觉得不反感。 天赋使然。 只一个念头,清秋又醒了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昏沉的脑袋里多了些前所未有的记忆。 —————— 临近夜晚时候,竹竿询问村长是否需要自己帮忙,饭菜自己还是拿得出手的。村长只是吩咐他好生休息,你将来拿得出手的东西多着呢。 竹竿也只能迷迷糊糊地走开了,是说将来会做更多菜的意思? 三人被村长齐聚,晚饭地点竟然在“村口”的桃林内,在绿意盎然的草地上,都不好意思踩脏桃花瓣。 一张四仙桌搁放于空地,其上摆满了菜肴醇酒,色香味齐全,却都有一个共同点——素食。 清秋从开始的兴奋变成了苦瓜脸,可怜兮兮地望向竹竿,后者却一个劲儿地瞅饭菜。 厨子嘛。 食材生长在灵气丰沛的十三村,有滋养体魄,养人神魂的功效。 —————— 三人各有所得,桌外妙趣更多。 一只趴在地上,懒洋洋的土狗被嘲笑模样不够吓人,连个半吊子杀字的皇族子嗣都镇不住。 一条弯弯绕绕的青蛇口吐人言,自夸自多窈窕,那雏儿根本把持不住。 一头白白胖胖的肥猪被一位金毛男子压在身下,嘴里塞满桃子,尽管肚子已经圆滚滚,但嘴里还都是满满当当的红桃。欲哭无泪。 子,不言语,那堪更被明月。他仰望天上明月下垂,银辉落在三山之一上,好个“阙月挂疏桐”。最后一座山,名梧桐山。 “大圣,你莫不是对那个小厨子感兴趣?不是要收徒吧?当年武一小子你都没看上眼。”老人还是多嘴一句,虽然愿意收谁为徒自己管不着,但就是好奇啊。凡夫俗子不说,还是个瘸子,强处也就是性格坚韧一些,心志强横一些,饭菜烧得好一些。 金毛男子抬头,眉宇间透露着英气,自带一股王者之气,披靡之风。 他不说话,但手中塞桃的动作不停。歪着脑袋,一脸疑惑望着老人,似乎在说,关你屁事。 —————— 吃饭的间隙,白日里那只调皮的兔子窜到竹竿的腿上,翻到他怀里叼出了随身的糕点。然后蹲坐在他腿上开吃。竹竿也时不时夹几筷子萝卜下去。 细凤感受到现在难得的安逸,喟然长叹。 本来就是一行人逃难,却没想到这样惨烈。从豫州中部外方山出逃,一路向西直奔徐州,光是自家州内的围杀就损失了三名校尉,过半禁林军,死士更是无一幸免。 车马劳顿,终于来到豫徐两州边境线上,又有徐州本地修士和边军拦截。 看来早就计划好了,竟然布局到这里,竟然这么谨慎。季老儿,你怎么这样该死! 也就是那场绝杀,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聚集了杀字高手一名,炼体武者四位,玄字六位。这玄字修为的六剑奴配合默契,寻常杀字都未必能轻易脱身,另外六位是被戏称为假武者的“力士”。最后是负责压阵的符箓修士,还是两位五钱天师。 自己这边,仅剩的禁林军,四名校尉,一名先皇钦此“当为我朝将才”褒奖的天宝将军,皆死战,皆战死。 悬殊的场面,面对负隅顽抗拼尽全力的细凤一众,猎人一方尚未尽全力。 就在细凤打算自尽带着小十三一起离世之际,便有了紫衣出场。最后才发现,竟还有一名唐门杀字暗中盯梢,负责杀尽知情人。 细凤戚戚然。 细凤抬头,父王,今年已是开元二十年了。月亮很远。但今晚的月亮,真的好圆。 第四章 九州中土名大颜 大颜王朝。 位于中土豫州的一个大王朝。准确的说,是唯一一个王朝。大颜就是豫州,大颜就是中土。 豫州地域面积不大,却依仗天然的地理优势,北接冀州,东北兖州,东接徐州,东南扬州,正南荆州,西部更是天下第一大州,大梁州!甚至与那西北绵延地势的雍州都有所接壤。贸易往来,商交络绎,自古便是昌盛之地。 不过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字身旁带把刀。豫州的摩擦纷争从未断,兵械斗殴不绝。 直到大颜王朝的中兴,以雷霆手段肃清各州谍报细作,设立严苛法律,广纳贤才,文武俱兴。 当朝宰相杜子易谏言治国十二策,礼部尚书周家洁谏言重商九文书,兵部尚书沈永超谏言强兵六部稿,刑部尚书韩不为谏言扶法三铁律,户部尚书陈毅博谏言科举两条路,一朝天子亲言一州一国姓。 短短四十载,历经两朝君王,大颜王朝于一州独占鳌头,创开元盛世。 为了在八方的夹缝中生存,大颜王朝必须有足够强横的实力去立足,却不能成为极端的兖州。 杜子易与韩不为联合提出“法之天下,儒之教化”。 大颜王侯白亦非领兵辖境,胯下青鹿马,肩上白袍衣,枪下亡魂无数,枪尖所指,锋芒所至,太平世道一十三年矣。 可惜人间君王不长命,一代繁荣一朝廷。 开元十七年,天子李重光驾崩。 当晚,嫡长子被府中丫鬟投毒。 本应在摇篮中的嫡长孙竟变成了一只狸猫。谁都知道是偷梁换栋,但都出奇一致地保持沉默。 长安城大乱。 自从换了皇帝,应该说是定光二年了。经历了整整一年的九子夺嫡,最后以平日里默默无名的四皇子李有为胜出收篇。 —————— 六皇子李细凤携十三妹李清秋出逃两年了。 先出豫州,穿过徐州,来到青州。 既是寻求安身之所,亦是找寻复国之法。否则,仅靠细凤这虚虚实实的杀字修为,怎么杀那桃老儿? 细凤在总角之年开始修习术法,有帮助父皇压胜太平世道之雄志。修行一路顺畅。顺利破开入门三境,开了灵台。进黄字,进玄字,后得先帝龙气赏赐,进杀字。 修行一途,皇族有天然的优势——气运加身。 又有国库珍藏的典籍,有大内高手指点,踏入修行一途并逐渐渐登高这件事对皇族来说,易如反掌。可恰恰相反,大多皇子会选择享受作乐,公主愿意修行的更是寥寥。 我要修行干什么,大内侍卫俸禄白拿的?府中门客吃干饭的? 人间君王,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说的就是君王纵享富贵命,到头都是短命鬼。但凡是身为皇亲国戚,不会很长寿,修炼者更会折寿。而且,皇族修行到上三境,从人字,地字到天字,越往后难度越比登天。 细凤一心为国,不去理会生命长短之事,却不想如今是对自己国家刀剑相向。 紫衣在陪伴期间,对细凤有过一番指点。 细凤当时欲言又止,汉子勉为其难道,“你从国库的勇武阁挑选的三本书都不错,可以支撑你走完杀字。内功心法‘紫阳心经’,炼化朝阳之气融入灵力,激发男子的刚猛,真难得你还保持着童子身,啧啧。所成气象大有‘紫气东来’之意蕴;步法‘沾衣十八跌’是现存上三境以下最好的轻功……之一,尤其适合以一敌众的逃跑,有那‘抽身换影,脱化移行’之说;最后的剑经嘛,《避水》,太女子,太墨迹。你拿的可是九州名剑第十,凌虚。剑不错,可也不适合你,修长的剑身不能有效配合身形,还浪费内力来驱使长剑。” 说到这儿,武一戛然而止,挺了挺腰背。细凤顿时了然,来到汉子身边捶背。 武一这才继续说道,“暂时不用去管兵器和兵书的事情,借助王族特有的强大内力练好紫霞功才是当务之急。内力越深,打出的紫气就越多越强。兵器,可以试试这个。”武一丢出一个扁平方状的盒子,手掌大小。细凤赶忙双手捧过,匣子样式平平。打开,是个,不,应该说是片……羽毛? “一个朋友的。叫‘羽刃’,由沼泥铁制成,锋利无匹,人字以下不可摧。却如羽翼般轻薄。收于袖间,伤人无形。你暂时用不着,可以先收着。”说这话的时候,武一眼神复杂,又有释怀。 细凤赶忙就要起身拜谢,武一赶忙打住,然后让他滚。 —————— 来到十三村的第三天,村长正式与三人会面谈话。 首先是细凤坦言寻求帮助,讲述一路颠簸,至于武一的存在自然不会隐瞒。出乎意料的是,村长并不对武一的存在感到惊讶,反倒笑骂一句,“有色心没色胆的小子”。 接着村长提出三个问题。 第一,我为什么帮你;第二,你想要我怎么帮你;第三,你拿什么回报我。 细凤闻言,心里一惊,果然有希望!脱口而出,“我等来此十三村是缘,密诏是前辈种下之因,若是前辈施以援手,便是我承下一份天大人情。我想要修行高深法术,王族寿命折损在所不惜,我要亲自回豫州复国。待到完事结束,全听前辈差遣。” 堂堂六皇子将腰弯得极低,但态度很是决绝。 村长闻言,哈哈大笑,可惜腰背还是直不起来,“高深法术?要多高,齐天高的,要不要?比东海深的,要不要?” 接下来就是久久的沉默,老人不说话,皇子不起身。大概有了一炷香,此时细凤已经浑身湿透,自然是村长对其施压的缘故,相当于一个凡人弯腰背起一块巨石。 老人挥手,两人置身于梧桐山山巅。在这里,有了一场密谈。 本来就是三人一起来的。在细凤被带走的时候,清秋就已经趴在竹竿背上昏昏欲睡,纤细的手臂勾住对方脖子,现在口水不停。那只玉兔趴在竹竿脑袋上小憩,两只胜似雪的耳朵耷拉下来,身子蜷缩一团。 竹竿是没心思睡觉,总感觉有谁盯着自己。 但是这都不重要,要紧的是自己要赶着去给小苗浇水啊。 昨天上午,闲不下来的竹竿就和村长商量种一些果蔬,就在自己那颗“冷落”前面开垦了一块田垄,村长笑眯眯地送来种子,也不多说什么,指明了水源溪涧和森林肥沃之地。 竹竿想着有几块特别好的土都没来得及运回来呢。哎,早知道就连夜搬了,现在好了,猪都下锅了才想着剃毛。 背后的清秋。梦境中,那些“仙人”的动作愈发清楚,符纸上的纹路愈发清晰,不知不觉间,清秋“通了窍”。腰上悬着的玉简闪烁不定,似在欢悦。 细凤被村长带回,前者脸色阴晴不定,双手攥拳。后者云淡风轻。 “清秋,醒醒。”村长笑道。清秋揉揉眼睛,笑哈哈地挪步前来,两个小酒窝浅浅的,盛满了阳光。 这时,村长和清秋并行,细凤跟在身后不语。 “清秋,觉得这里怎么样,住得可还习惯?”后者肯定点头频频。 “你兄长一心复国,想要跟随我修行,你呢,有何打算?”后者挠挠头表示疑惑。 “你们先在这边住下。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帮他。不着急答应。”停步,老人转身看着已经落下两个个身形的清秋。“帮我送一封信。就是有点远。” 清秋双手揪着裙子褶子,哥哥不说话肯定是默认了。最讨厌漂泊无依却一直流浪的她抬起头,鼓起勇气问到,“有多远啊?”村长直截了当,雍州,合黎山。 清秋双手一下子生了汗水,眼睛都要出水,一向不与人争辩,一直听话的清秋觉得有些委屈,不是抱怨,只是委屈。逃了两年,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虽然没肉吃但是睡得安心啊,怎么现在又要…… “别急着回答,你们在这边先住三年。到时候再拒绝或者接受。”村长也是怕了女子这副模样,只得提前结束会话。本来就没打算让一个十四岁的女娃娃去。至少也要等到有了自保之力。 说罢,便又消失不见。 清秋哭不出来,也不回头看细凤,捂着脸一路向前,朝林子里冲去。细凤远远跟在后面,一声不吭, 最后是竹竿,村长来到这边,一句话而已。“有只本事很大的猴子想做你师父。”摸不着头脑的竹竿愣住。想询问是哪儿的猴子,为什么收我为徒,他的厨艺是不是很好?村长不再言语,只留下意味深长的笑脸。 竹竿习惯性地摸摸脑袋,不小心把兔子拍了下来,后者甩甩头,满脸不可思议,盯着竹竿不放,已经打算摇“人”把菜园子里的种子全刨出来了。 竹竿尴尬一笑,重新帮它“上位”。摸着绒绒的兔毛,想着小姐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还是把那些好土搬回来,水先浇上,肥也不能落下,树林里果子也挺多,可以多弄两个菜。 玉兔又安息下来,打算下次再叫打手。 不知跑了多远的清秋终于停下来。实在跑不动了。找了条小溪,抓起石头就往里面扔,嘴里还在碎碎念。 密林里那些野兽,精魅,飞禽,都得了这方天地的“老天爷”授意,不得对三人出手,但好奇围观还是少不得的。 清秋低头瞧着有些磨损的绣花鞋。鞋面有金丝勾联,以“镶嵌”手法,贴在出自梁州蜀地的丝帛上。平时都不舍得穿。实际上清秋跟随兄长逃亡时也才十二岁,也还是个孩子。 现在依然是。 清秋坐在临水两尺高的石台之上,褪下鞋袜。水嫩洁白的脚腕,局部还是有淤青和未消退的红肿。浸入水中,脚丫乱扑棱,鱼群离乱。这下是清净了,不知不觉间,心大的清秋就这样躺下。 睡着了。 细凤在远处看守,眼神坚定,沉默无言。 —————— 黄昏已至,红霞垂天。 阙月山。 矮小老人双手拢袖,此刻江河日下,其身影被拉得越来越长,仿佛一尊石像始终伫立在此地,守护着一地众生,百年,千年,万万年。 一道气势澎湃的长虹划破长空,轰然落地。是当初三人进村时看见的那位金毛男子。 金毛男子恶狠狠地朝村长呼气。 村长旁边肥头大耳的一头猪哈哈大笑,眼泪都溢出来,“哈哈哈,哪儿的猴子做菜这么好,猴哥快给他露一手,哎呀不行了我……”这猪竟然也是口吐人言,但不等话说完就被金发男子一脚踹开,直直坠入五湖之一的洪泽湖。掀起波涛数十丈,水下生物躲避不及,惊起鸥鹭一片。 老人笑着,也不理会身边这位曾经只身冲入敌阵,棍碎天庭旧址的猴子。 你老大不小了,该找个接班人了。 第五章 深院清秋符箓修 清秋醒来时候已经身处苍树“深院”。 白嫩如藕的双手扯开玉蚕丝被褥,清秋又瞬间红了脸,扯回被褥大叫起来。 原来,清秋初具规模的胸膛袒露,白似凝霜雪,红似熟樱桃,颜色相间分明,一丝不挂的她蜷缩在被子里,看向房间里唯一的“外人”——青袍女子。 从清秋大叫的同时,青衣便推开房门进入,樱桃嘴角上翘,眉眼精光四射,仿佛搜寻到了猎物。 正在槐树前辛勤耕作的竹竿听见了,不禁对刚才路过的美丽女子心怀敬意,竟然可以未卜先知。 当时竹竿挥舞锄头,准备埋下几粒向阳花种,一名身上自带浓香的女子路过。弯腰向土里的竹竿好心建议,“等会儿啊,清秋妹子会大喊大叫,你可别去触霉头,交给姐姐来处理,知道吗?” 由于青衣女子丰腴的身材,加上弯腰的动作,那一对沉甸甸硕果实在让小厨子大饱眼福,咽了一大口唾沫,只顾着点头。 被竹竿擅自取名“滚滚”的白兔趴在巍峨的槐树枝干上,直翻白眼。 —————— 清秋紧张的说不出话,清白要没了? 又要哭。 青衣也不再调戏,“怕你染风寒,就顺路带回来了,放心吧,我脱的衣服。那小瘸子有色心没色胆儿。你除了那儿小了些,身材都还可以嘛。有姐姐当年的风范。以后三年就在十三村过了,就住在这儿。那边是新准备的衣服。”顺着兰花指望去,是角落的衣柜。 最后美艳女子离开的时候,又突然回头,吓得清秋一激灵,“哦还有,我叫巳,你也可以叫我小青姐姐。” 被青衣抛了一个媚眼儿的清秋直起鸡皮疙瘩,低头看了一下胸脯,嘀咕两句“大就了不起啊,迟早比你大。” 内衬衣物均是由这块“福地”里木沐蚕蚕丝编造,贴身舒适可保肌肤常润,还能护身不惧严寒酷暑。 外披裙子更是以春雷蚕的蚕丝编织,此蚕九州内闻名,数量稀少。只食霄雷桑叶,极难养殖,且只在春日雷声轰鸣时吐下蚕丝。蚕丝尤为柔韧,寻常刀剑不可留痕。 绣花鞋,还是那双。 清秋悬好玉简,慵慵懒懒地出门。阳光好得不像话,却不炎热。眯眼望去,太阳好像活物一般,似乎里面有鸟类在振翅。 竹竿率先挺身而起,高举手臂道早安。 清秋抽抽嘴角,早屁咧,中午了都。 清秋吃完竹竿准备的早饭和中饭,就在村里瞎逛荡。期间得知六哥已经在梧桐山一处洞府开始修行,便愈发失魂落魄。 一双简单朴素的布鞋出现在低头的清秋视野中,是村长。 清秋不愿意抬头,就这样不动弹。 村长依旧笑眯眯,只是说,“别怨你兄长,是我提的要求,只要你送完信件,我就帮你皇兄复国。到时候我们两不相欠,天高地远任你三人何去何从,如何?” 清秋眼前一亮。 看出清秋心中所想的子只是摇头,“现在不行,你的本事不高,那个小厨子也没境界,现在去就是给山贼送拜年礼。” 清秋心想,那就是境界够了,本事差不多就行了呗。清秋抬起螓首,水汪汪的大眼盯着老人不放,“那,那我需要修炼吗?要到,要,哪个境界?”清秋怯生生的问出来又低头了。 老人点点头,抚须而笑,“你只管修行符箓术,境界什么的,不重要。等我觉得差不多,就真的差不多了。据我算起来,三年足以,但要是你更努力一些,说不定会更快。” —————— 清秋在错杂的泥路上飞奔,方向是梧桐山。脸上挂满了笑意,真的像一朵向阳花。 刚才村长说了,自己暂时就通过玉简修习符箓术,不懂的问他就行,最多三年就够了。那只要自己每天多努力一点点,一点点,很快就能出去了,到时候送完信件,我就能带着哥哥一起走了,还有小厨子。到时候我本事大了,开一个饭馆,小厨子变大厨子,哥哥你就当个掌柜,我就负责试吃菜品,好日子不就来了吗? 哥哥你等等啊,我这就来告诉你。 梧桐山下,清秋气喘吁吁,看着高耸的峻峭青山,稍作休息,还是继续上前。 百步九折萦岩峦,溪涧跳转。 清秋在攀爬一处乱石时,脚踝再次擦伤,摔倒在地。但是她一直笑意盈盈,没有哭。 清秋双手搭在巨石上,想要撑起身子,这时一只布满伤痕的大手伸来,清秋抬头只见白衣大袖飘忽不定,“六哥哥!”清秋高兴地大叫,完全不记得身上多处擦伤。 细凤早就在洞府前站着,面前是子施展镜像山河所展现的景象,清秋一路的行为尽在眼中。细凤背着清秋,施展身法,直奔修行洞府“烛梁”。 路上清秋开心地讲述自己与村长的对话,细凤只是安静听着,不时地嗯一声。 “烛梁”身处山腰,洞口外,钟灵毓秀,树木阴翳。只是望向里面,黑蒙蒙,想要在里面看见,真得点支蜡烛吧? 清秋终于说完了,然后直直看着细凤。两年以来,多少次死里逃生,清秋都是被安置在最后方的人物,在细凤看来没什么理由,只是一种理所应当。细凤点头,说自己跟随村长和几位大人修行,等复国结束,自己也不去当君王,就在市井里过烟火日子。 清秋酒窝又起,体力不支,倒在细凤怀里。 村长又出现,点点头,面露笑意,总算处理完了。 跟随在后的还有一位英俊异常的男子,摇着一把紫檀木制折扇,以千年纸作扇面,万年墨绘竹林七贤图,题诗“愿把瑶池不老泉,换作人间酒水钱”。 俊俏男子看热闹不嫌事大,“打洞仙,你咋不催催小光头,早一些去,这妹子也能少受点苦啊,唉,你这村长不称职啊。”子也不废话,一个挥袖直接把这头故作风雅的肥猪打回原形,后者直直坠入五湖之一的洞庭湖。 一旁的细凤咂舌,村长示意无妨,它皮糙肉厚得很。 而洞庭湖那边,隐约听见女子声音,“好啊你这死猪,早知道你本性难移。还明目张胆的看我洗澡。看我拔了你一身猪毛。”洞庭湖上,青色长虹不停,洁白月光之下,不是美景胜似美景。好个“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 —————— 三人总算在十三村真正落脚。 细凤跟随几位“大人”修行,长居梧桐山洞府“烛梁”。不顾皇族寿命折损,直指天,地,人登天三境。 清秋依靠武一留下的玉简,修行符箓术,村长从旁解惑。不问境界,只管攀高。 竹竿种地。从此,十三村多了一个每天挥舞钉耙的小厨子。 —————— “深院”里,村长与清秋对坐,讲述修习符箓的要点。 符箓师,最重三样,所承载“符”的符纸,绘制“符”的墨,画符的手法。前两者是外物,至于手法,归根究底也是心法。画符讲究一气呵成,心不稳笔画就乱,符胆就没有灵光。 讲到这里,清秋神情略带尴尬,自己的字好丑的。 村长微笑,说无妨,只管尝试。 接着就拿出一叠黄色符纸,一块黑色砚台,一杆青色小锥。 至于怎么画嘛,简单,照着玉简里的,临摹就好! 村长抚须而笑,其实自己并未说全。比如九州里的符箓修行两家独大,天宗和人宗。 天宗讲究先天禀赋,既然能修习符箓的人那么少,就应当让有天赋的人学习。人宗讲究众生平等,符箓修行难,没关系,只要想学都可以教。至于能学多少,在自己。 说来也巧,两宗的祖地和宗门都在雍州,且一直有那三十年一大比的规矩。关于两宗的跟脚秘闻,子当然知道,很早之前,两宗是一门同脉。 眼前这个小女子,有着极高的符箓天赋,若身处天宗,必定悉心栽培,奉为下一任天师子也无不可。 至于境界划分,那“一境加一钱”的规矩,对她来说,没必要!要不然将来出去,女孩子身上叮叮当当挂五六颗铜钱,多不像话。 那些符纸确实是入门而已。但砚台可是从洞庭湖下底层河床挖取。磨出的墨水经久不褪色,凝实厚重,最能帮助符箓修士完成“行散骨不散,笔画可断神意不断”的文字书写。 那根青锥更是巳的千年炼化之物。取南海观音泉旁的柳枝为笔杆,炼化当年真龙遗蜕的须毛为硬毫,有那“策目穿如札,毫锋锐如锥”之感。 等到清秋开灵台,正式跨过修行门槛,才是她一鸣惊人的时候。 —————— 不知大福临头的竹竿勤勤恳恳种地,好生照料那匹被武一掳掠的赤色宝驹。他取名“红红”。 日常还会步行,乘马去往更远处游历观景。他在虎牢山上观旭日东升,看那朝霞云雾。他在阙月山颠赏玉盘高挂,看那皓月圆缺。他在鄱阳湖边惊孤鹜一片,看那长天一色…… 对无暇,近乎纯粹的竹竿来说,活着,就只是活着。活在当下是人生不能更改的方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他不会因为公子能修大道,长相英俊就心生羡慕,只顾溜须拍马。他也不会因为小姐清丽可人,但自己出身低贱就觉得自怨自艾,只顾埋头自卑。照师傅的话来讲,“别管是哪位客人,吃饭菜的时候,不一样得低着头?” 竹竿忙忙碌碌,走走停停,做着那些芸芸众生平日里也会做的琐事。 他也会有爱好,比如做菜,村里的动物都会是他的客官。还有那块被开垦的草地,村长说,归他了! 竹竿不知道有位金毛男子始终“尾随”自己。而自己“清清白白”的行为,心境,都被瞧了个精光。 现在竹竿赤足,将裤子卷提至膝盖,双手持叉站在洞庭湖里。 远处,被金毛男子戏称为“打洞仙”的村长开口,“差不多了,可以收徒了。我这边礼都准备好了。”金毛男子没有移开视线,没好气道,“关你屁事”,随后说道,“再等等。” 竹竿猛然落叉,是一尾鲤鱼。 —————— “烛梁”内的细凤正在积蓄灵力,丹田里的气息不断翻滚,坐等破开杀字瓶颈。现在的他,照子的话来讲,就是那,“梁木暗室,一烛将明”。 细凤对于同父异母的十三妹关照有加,清秋对细凤百依百顺,源于儿时的一个细凤自认为“天经地义”的行为。 小十三在她四岁时,母亲便病逝。母亲陪嫁入宫的侍女对她没有好气,很简单,没靠山了。仅剩的一位孤女,又不是男子,没有尽心尽责的必要。更有甚者,将清秋母亲的珠宝首饰,偷出进献给权贵,去谋好差事。 一个小女孩儿被孤立,在宫中,是比妃嫔失宠还要无助的。 即便她是公主。由于皇上很是重男轻女,并未深究清秋生活状况,因为她的母亲不是很得宠。 当时细凤拦下几位皇子的雪球,从积雪中拉出脸蛋被冻得通红的清秋,带着她去了自己府邸。吃食,净水,舞乐,炉火,棉袄,烟花……清秋在那里过上了温暖的冬日,暖在人心。 那一年,清秋七岁。 第六章 拜师斜月三星洞 黎明即起,打扫庭除。 秋风拂落竹竿额头的汗水。这个太过脚踏实地的小厨子,看着自南向北的“冷落”“深院”“扶桑”,方圆二十丈有脏物就算我不认真! 竹竿单手撑腰,看着落叶缱绻而下,仿佛疲倦的蝴蝶。他不禁感慨一声,都快一年了。 即便细凤大多数时间都在梧桐山,但这个跛脚小厨子还是日复一日地打扫“扶桑”里外。 耕地,打扫,游历村落,练习师傅留下的菜谱,他一丝不苟,好像真的很忙。 “竹竿儿……”悠悠的声音飘出。竹竿叹气,从小姐开始修行后,自己就成了那些符箓的“试验品”。不过小姐的进步还是很明显的。开始的那些,简直让自己……惨不忍睹。 比如让男子精力旺盛的盛阳符,自己绕着洞庭湖跑了足足三圈才软下去。再有那堪堪入门的障目符,把自己搞的晕头转向,还吐了滚滚一身。 总之,没啥好事就对了。至于那种让人翱翔在天,遁地数十里的行符还是别想了,画了咱也不敢用啊。 还好,这几天小姐倒腾的是一种短距离移动的符。十步以内还算稳,就是有时候头着地。 正要移步深院的竹竿被村长拦住,示意自个儿忙去。竹竿如释重担,不失礼数地谢过。扛起村长给的六齿钉耙锄地去了,边走还嘀咕,这钉耙结实是真结实,就是重了些。 村长看着离去的背影,点点头。微笑,“两件神兵,能不结实吗。” 子转身去往清秋住处。 想起这个天赋异禀的女娃娃,就让人开心,比那个山上的榆木脑袋可爱多了。 清秋抬头,面露笑容,反手将画好的一张缩地符藏到身后,“村长爷爷!”后者点点头,然后伸手。清秋挠挠脑袋,有些汗颜。畏畏缩缩地把这张“鬼画符”交了出去。 村长当初听清秋坦白自己的字不好看,还在想一个姑娘家家的,字能丑到哪儿去?现在知道了,好比那头肥猪照镜子吧。 对于一名符箓师而言,写字是为了把“天道法则”过起来,再通过符纸这种好的媒介发挥威势。这些字,可以是各自国家的语言文字,因为那些天地间的“法则”只有与修士产生共鸣才能“现出真身”,文字的不同,不过是每个人的呼应方式不同。 而无法与天道法则共鸣,呼应的,便无法修习符箓一道。所以,符箓修士又被称为,天师。 在村长的要求下,清秋不使用大颜王朝的字体,只能用先秦小篆。 现在的清秋,将要跨过修行的开门三境。 来到十三村的时候,清秋刚刚突破黄叶境,入了枯枝境。就在上个月,当清秋画出相当于三钱天师修为的“银月昼夜符”时,成功破开瓶颈,位列生根境。就连修士根基的灵台也开了,而且十分明亮。 暂时,在清秋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内心深处。有一面“镜子”。它会映彻每个人的内心。清秋的镜子,是双面。 无论是细凤的灵境修士身份,还是清秋的符箓天师身份,都要有灵台。其明暗程度体现修士本身的体魄,神魂,修为等状况。这座灵台会在修士的灵海中,“落地生根”。所以,开山三境的最后一境,叫做,生根境。 子也不点评什么,字丑没关系,姑娘家家的,贤惠就行。 于是夸了个大赞,叫她再接再厉。 后者点头频频,说让村长赶紧试一试他手上拿的这张缩地符。 —————— 身在“烛梁”的细凤气息翻涌,洞**沙砾纷飞。他双腿盘坐腾空,衣袂飘飞,一股煞气溢出。正式修行的三境瓶颈,杀字境,将破不破。实在是心念太重,怨念太深。 这样下去利弊参半。 现在的煞气就是在细凤心底“挖坑”,挖得越深,未来登天三境就能走得越远。但要是填不上,物极必反。 最开始细凤踏足杀字境,是因为得到先皇龙气赏赐,强行拔高境界,所以“杀”字不够纯粹,不够凶。那些宫中带刀侍卫哪个敢对六皇子动真手段。而想要进入登天三境,必须“杀身成人”。 天地人三境,使人变得更近于“天道”。因为在杀字境瓶颈,修士会与自己亲近的“天道法则”对面而立,战胜了,便会得到天道的认可,获得那些法则的力量。 而一旦踏入登天三境,修士的寿命虽会增加,但施展法则之力时会被限制。毕竟你是在“替天行道”。所以那些高修为的山巅人,会变得越来越“清心寡欲”。这些人,会将自己视为最大的敌人,将天道视为目标。 在这一方面,道门做的不如佛门。可那些敲木鱼的秃驴终究不如云游天下,四海传道的道士惹人青睐。 在逃难途中,连续的战斗迫使细凤跌境不断。 直至有了武一出手,自己有了稳固修为的时间,有了辅助修习的药物,宝物,最终得以重回杀字。但细凤总觉得,自己的杀意缺少了什么。 自小生活在锦官城内的皇子,缺乏历练,实战厮杀不足罢了。子坦言,这处洞穴曾经是他的修炼地,里面幻境不少,对战幻象尤为不缺,大可施展拳脚,反正够结实。 “烛梁”内部,常年不进人兽,阴气重,与细凤本身修炼的紫阳心经相悖,用以磨砺最为合适。 现在的细凤属于厚积薄发,待到村长觉得合适了,便会安排一场对战厮杀,助其破境。至于对手嘛,反正细凤打不过就对了。 竹竿每次过来看望细凤,都不敢太靠近洞穴。这自然是不可抗力了。没办法,自己又不是神仙,没有修行嘛。 —————— 正在刨地的竹竿被村长叫住,说那方寸山上有一处洞穴需要打扫,请他帮个忙。 竹竿犯起迷糊,这儿不就三座山吗,咋还有个方寸山? 村长笑眯眯道,就是那座大瀑布,你路过一次的。仔细找找,周围有很多桃树的,指不定还有几撮猴毛。还不等竹竿询问对方咋知道自己路过瀑布的,村长又打着哈哈说去看看清秋。 当还有些犹豫的竹竿听到“打扫干净了,一套新厨具”,立刻准备招呼“红红”。只是不知为何,今儿竟然不见踪影。哎呀,算了,麻溜儿的。竹竿背起竹筐,一瘸一拐地向方寸山瀑布前进。 正准备找竹竿试验符箓的清秋东张西望,雪白的脖颈伸了又伸,却只盼来了一位灰衣老人。 村长笑道,“给他找了个好差事,去打扫斜月三星洞了。”这回轮到清秋迷糊了,斜月三星洞?听起来像个字谜啊,不是个“心”字吗? 跌跌撞撞来到这座瀑布下面,只见大水飞流直下,奔流不息,真似个滚瓜涌溅。 可也没看见什么洞啊? 瀑布对面是座“小山”,竹竿不停歇,准备登高远眺。 实际上,那座“小山”的山巅,才到瀑布腰部而已。但这座“山”的形状特别,是斜向瀑布的,所以“山尖”与瀑布的距离到不显得多远。 竹竿逐渐登高。 瀑布之巅有位金毛男子神色冷漠。 在竹竿即将到达山巅的时候,他一勾手,对面那位竟打滑摔倒,手中竹筐直直飞向瀑布,而在竹竿目瞪口呆之下,竹筐进了瀑布,然后……没出来? 这下手忙脚乱的竹竿原地转圈,直挠头。他咬咬牙,后退几步,向着瀑布直直冲刺! “哗哗哗……” 竹竿被湍急的水流打下。他从水潭里爬出,甩甩头颅,望向瀑布腰部。又开始登高。 一遍遍,一遍遍,一遍遍。 瀑布顶端那位,不动如山,冷眼旁观。 而在他脚边,有只白兔不停地撕咬男子衣物,丢小石头,扯毛发。不过对方毛发根本没掉,也不疼罢了。任由她发脾气。想到这儿,金发男子又有了些火气,你跟他才认识春夏秋三季吧,咱都认识三千年了,就算你以前的记忆丢了不少,也不带这样的吧? 第十五次,竹竿一个纵跃,“嗤嗤……”。 竹竿摔倒在瀑布之后的泥土上,旁边是他湿漉漉的竹筐。 是一个洞穴。石洞里明亮通彻,只见翠藓堆蓝,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烟霞。再回看洞口两侧石壁,有先秦小篆刻字对联,左侧“花果山福地”,右侧“水帘洞洞天”。 在这三个季度里,三人都被要求学习先秦小篆。细凤早有所涉猎,清秋靠领悟,竹竿好在记性不错,纯粹死记硬背。 竹竿战战兢兢进入,心里疑惑,这里就是斜月三星洞?倒是真心漂亮。刮风降雨好藏身,电闪雷声全无俱,松竹奇花日日新。霎那间,几道金色长虹闪烁,最终汇聚而成一个俊逸非凡的男子。巍巍然有睥睨之气概。 只见两根长长翎羽斜竖在紫金冠上,冠上镶金嵌玉呈帝王相,两根金丝带于下颚收束。再有锁子黄金宝甲熠熠生辉,好似人间琉璃瓦,精华流转尽显仙人相。脚下又踩藕丝步云履,上有祥云蒸腾,浮动不定。 竹竿使劲眨眨眼,认出是那位金毛男子,刚准备跪拜,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金光消散。 只余下竹竿与俊逸男子相对而立。 男子开口,略带清冷,“你跟随他们兄妹二人,就没想过修大道,求长生?” 竹竿尽量立正疲惫的双腿,诚心诚意,“回前辈。当然想,谁不想做神仙。可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能做多少菜,能挑多重的扁担。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听小姐说过这些书上道理。” 对于这个小厨子来讲,他最难能可贵的就是这样。可对修士来讲,这也是最要不得的。 太过认命。 当初武一询问他是否要修行,他摇头。一方面是提防汉子,以退为进,另一方面是他真的不认为自己有这天赋,有这福气。 男子又开口,“你知道的,将来你需要陪那女娃子走远路。你这样,不觉得拖后腿?或者,干脆叫她一个人走?” 小厨子不言语。 男子接着说,“你认为自己每天忙东忙西,就是真的有事做了?还是这样能让你觉得自己,和另外二人,不至于差别太大?” 小厨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腿。 男子最后摇头道,“不应该这样的。不论是人是妖,都不应当如此‘随遇而安’。想要什么,就该去争上一争,不开口,真当别人是神仙知道你心中所想?那你知不知道,神仙都不愿意看你一眼,更别说窥心。你苛求自己的厨艺,是真的,借此逃避,也是真的。” 小厨子身躯有些颤抖,地面愈发模糊。即便是跌落潭水十四次,都未曾如此。 世间多少人都是这样。生怕自己并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辛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于是渐渐有了“避世”“离尘”心理。结果呢?是任由愤懑与羞愤日益助长怯懦的自尊心。或许人生最可悲的就是,明明庸庸碌碌却又不甘庸庸碌碌的一生。 生活拒绝的不是平凡,而是平庸。 在这个水帘洞洞天内,一位高高在上的金甲男子,俯视一位普普通通的男孩儿。 不久,这个仿佛定格的场景变化。金甲男子敛去燕翎穿金甲的光晕,端坐于石椅。跛脚男孩儿左膝跪服头点地。 “师父在上,受弟子张扬三拜!”,铿锵有力的磕头声回转不绝,经久不息。 “起身。以后,就不准向别人跪了。” 立刻,洞穴里叽叽喳喳,一众猴子蹦跳而出。围绕张扬欢呼。 张扬仿佛还在梦里,对身边的种种狐疑不定。心里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要不要打扫了?高坐在上的猴王难得面露笑意。 打扫个屁! 心如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第七章 初识炼体离筋境 方寸山。 瀑布这边,多了一个消瘦,面容坚毅的少年。 少年名张扬,这年,一十七。 张扬在水帘洞洞天内拜得申为师,遵循师命,横练体魄,踏入武者行列。 武者,又名炼体士。不同于依赖灵气支撑术法的灵境修士,异于天道垂青的符箓天师,而是以自身体魄为小天地。筋骨,肌肤,经脉,都可以作为修炼的对象。 但是很苦。尤其是人族武者。 在民间,有那武举人的功名。 大多王朝的武状元直封都统,再不济也是提督,领兵打仗都是好手。 大颜王朝的血衣候手下便有两位武科状元郎。皆为六境“真我意”武者。这不是意味着一国的巅峰战力止步于此,只是武状元需要掌兵,不能只是莽夫,故而对敌谋略,排兵布阵皆要有所通晓。 若真想踏足修行,民间选择灵境修行的占据大半。 灵境的修行不太苛责条件。开门三境,攀高三境的修炼,需要灵气丰沛一些,自带些天赋,后天的努力,再拜一位良师,绰绰有余。但倘若志在登天三境,辅佐物,灵药或上等药材,实在……烧钱。 要想修符箓嘛,就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了。 对于武者这个行当,褒贬不一。 毕竟很是让人觉得,“不风流倜傥”,太过粗鄙。 最后是武者的“正宗”一说。 真正的武者需要进行“正筋修骨”。那些扎马步打拳桩的武把式,耍剑花挥刀片的侠客,统称为“假武夫”。想突破“真我意”的六境瓶颈,也就是想想了。要不然,你让那些江湖武馆的高手御气飞上九天试试?要不单凭自身的“气势”断开一江大河试试? 张扬被要求修行日,步行到方寸山,在瀑布下坚持大水冲刷一炷香,再登高对面那座小山堆,跳到水帘洞洞天。 开始的时候,张扬都撑不住瀑布水流的“大势所趋”。费尽力气游到瀑布之下的石台边,却上不去。秋日的水流,沁凉入骨,泡久了更是身体打颤。 一天下来,才勉强做完一次。 更加要命的是他断掉的右腿。简直是刺入灵魂的痛。 临近傍晚,张扬总算完成了任务。 燃烧的太阳落于洪泽湖,艳丽红光排开在地平线上。但它没有张扬面前的火堆温暖。 申一手贴在张扬后背,热气腾腾。 申开口道,“你身上隐疾颇多,来十三村时颠簸不断。现在需要借泉水将身体‘凝练’起来。之后我会指导你离筋合骨。呃,也就是江湖上的开任督二脉一说。” 此处花果泉大有来头。 泉水均来自东海傲来国本土,被那位当时还是“正法明如来”的女子以大神通移来。 张扬一声闷哼,大口瘀血吐出。 先前好不容易跳过去,高兴之下,一个后仰又摔下去。本来想露一手,不成想露了个屁股。 申开始为少年讲解武者境界。同样是分九境,三境一层。张扬想问九境之后是不是“神仙境”,被一脚踹下水潭。 “一般是入门进离筋境,接着再进合骨境。看你这么努力,就一起好了。分筋错骨而已,咱们张大厨还不是信手拈来?”申淡淡道。 至于为何是一般,因为有些异类先天体魄强横,没有必要修正筋骨。比如它自己。 张扬吞下口水,暗想,那我拈的也是鸡鸭鱼肉啊,动手和被动手能一样吗?不过做徒弟的还是挤出一个笑脸,“谢谢师父厚爱,那能不能把我敲晕啊,我煮鱼的时候都先拍晕的。” 做师父的笑笑。 其实张扬也就开个玩笑。练功太苦了,以前学厨也学会了苦中作乐。 —————— 有一个九岁少年逃荒来到复绿寿讨生活。 在店门口,少年没有去向掌柜的讨要剩饭。少年说自己会帮忙,换取粮食。 掌柜的一天不知要打发多少叫花子,穿着这么落魄还能有骨气的,少见,少见。 可是…… 在掌柜犹豫不决的时候,店里掌勺的洪师傅在掌柜的耳边低语一阵。将少年领去了后厨,给了一碗樟茶鸭脯炒饭。 少年痴痴望着炒饭,咽下口水,看向洪师傅。后者点点头,“以后留在后面打杂”。 少年跟随洪师傅打下手。 每天两个时辰刀工。三大缸清水。等人高木柴。雷打不动。三伏盛夏,三九隆冬,少年的坚毅得了洪师傅的赏识。少年被亲传厨艺,不出意外会是这家“复绿寿”的下任掌勺者。 偏偏有意外。 那晚,一伙腰佩锦刀,身披鱼龙服的高手潜入,杀尽店内人。洪师傅将一本菜谱塞给张扬怀里,让张扬自己藏身灶膛,两人泪流不止。洪师傅自己抄起菜刀冲了出去。 张扬掩面而泣,却不敢出声。直至听见闯入者的哀嚎。 张扬当是官兵来了。 拖着一身灰冲到大堂,只见一位白衣男子持剑,将最后一位“凶手”胸膛刺穿。张扬认得,他是今日入住的。只见那位白衣抖搂一手亮丽剑花,凌虚入鞘。 “我们在逃难,这伙人想设伏杀我。此店受了无妄之灾,抱歉。但你若留下必被灭口。”白衣男子言下之意,就是一起走了。张扬刹那间恸哭,冲向洪师傅的尸体。 翌日,张扬埋下师傅和店里的伙计,跟随细凤开始流亡。 —————— 回过神的张扬甩甩脑袋,脱下脚上那双铁鞋,卸下小腿上的两块铅条,将红肿出血的脚浸入这处泉水。 “爽……” 看着这个瘦小子扑棱着水花,申难得嘴角翘起。当初自己当初刚学会“千变万化”,变成一只青蛙藏身水底,等师父泡脚就现出真身。 当然了,自己哈哈大笑过后就是轮到师父笑了。 仿佛昨日。 此处的方寸山,自然不是当初学艺的方寸山。早已不见烟霞散彩,日月摇光的美景。 —————— 清秋正趴在一张“落云符”上。 飞。 村长抬头看着清秋,摩挲着苍老消瘦的耳廓,也不管后者的求救声,只是暗自打算,“还是得教教控制灵力的法门呐”。 现在的清秋,已经能熟练画出二钱天师品秩的符箓,三钱的符能画是真的,没有足够的灵力支持也是真的。 之前帮助破境的“银月昼夜符”只是在品秩上相当于三品,可作用实在……尴尬。照竹竿的话讲,就是鸡肋,吃起来肉不多,扔了又可惜。 现在清秋研究的“落云符”,可以短暂扩大符纸面积,使之轻如鸿毛,却可承载施符者飞天。当初村长极力吹捧,说“翱翔九天,岂不快哉?”符是好符,可控制符纸的方向和速度时就不美了。 村长停止思考,单手微托,隔空稳住从天而降的清秋。 落地后,清秋本就白净的脸蛋更显苍白,不停地摇头,“不画这个,不画这个,还没飞到雍州我就先晕了”。 呵呵,村长在旁不言语。 看看你到现在画的都什么,障目符,遁地符,缩地符。怎么滴,胆儿这么小啊? 无奈之下,才旁敲侧击地想让清秋学一些御敌对战的“实在玩意儿”。难不成打架的时候,亮出一张“银月昼夜符”亮瞎敌人? 几粒雪白跟随落云符缓缓飘下,左左右右,摆摆悠悠。 村长抬头,今年的冬,来得有些早啊。 —————— 远处梧桐山阵势颇大,好似地牛翻身。 “好家伙,劲儿够大”。一位身着素衣的英俊男子揉着手腕,将折扇抵在下巴,笑眯眯道,“但杀意还是不够。” 细凤如疯魔一般出拳,淬炼杀意,赤手赤足,单凭灵气附着全身。 只想一件事,杀眼前人! 开始对战时,细凤犹豫不决。只听亥道,“你没有把我当作对手,又怎么能战胜我这个对手?” 其实一般的灵境修士晋升人字,多是对战天道,杀意对敌。 但细凤想追求更高的纯粹,他要“杀人杀己”。他最在意的只是复国复仇。为了这件事,甚至愿意将某些“真情”杀掉,譬如对清秋的亲情。这样,会被天道赏赐更多。 确实,不少登天三境的高人都会如此作为。但这样的话,越接近天字境,就会越没有“人味儿”。 也就是所谓的高处不胜寒。 巧了,十三村的“老天爷”,就是村长。 子一步跨出,凭空消失,好似这偌大的十三村只有咫尺之宽。 村长离开十三村,来到梧桐山脉,挑选一处高峰而立。 在子离开的一瞬间,村长里的几位“大人”心有感应,但都不去深究缘由,虽然规矩不允许出去,但规矩是谁定的? 子低头看着绵延不绝的山脉,雪纷纷。 有些怅惘,更多的是追忆。 老人思华年。 千山落尽平遥雪,秦时又见此明月。 —————— 张扬伸手托住几粒初雪,晶莹未化。 “师父,我存了一些槐花。明天我生日咧,我做槐花饼给你吃?”这个小厨子试探性地问道。 “怎么,想偷懒?”申皱起眉头。当然,自己想吃也是真的,整天桃子香蕉,都不是滋味了。这小子资质差了些火候,厨艺倒还凑合。 “可不敢可不敢,这不是让师父吃得饱一点,训我有劲儿嘛!” 做师父的点点头。嗯,看来这几天下手太轻了。 其实还是清秋念叨不停,嚷嚷着要吃,说那小青姐姐不会做菜,只会让自己吃水果。还时不时喂她喝一些苦不拉几的药。 结束一天的练习,回家这件事就不用自己来了。 申一个响指,少年只感觉晕眩,睁眼便身处“冷落”。出奇的,师父今天留下来了。说想看自己露一手。 张扬迅速去往角落,那个陶罐里存着槐花。知道张扬爱做菜,村长给了不少小玩意儿,这个陶罐可保食材三季的新鲜。 张扬将新鲜的槐花择洗干净,去除花梗,捡出树叶。边做事情边讲出声,“最好是那种还没完全开放的。这样的香喷喷。”后知后觉的张扬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是村里会说话的动物太少。 一团白色“滚”了进来,窜到申的头上薅毛。弟子自顾自忙活没看见,师父不在意。 等到张扬回头准备去炉灶生火,滚滚立刻跳到他头上。 申抽抽嘴角。不过还是施展手段,指尖一朵明火跳跃闪烁,弹指入灶膛,无根而燃。 张扬将洗净的槐花入锅焯水,三十息左右等到变绿即可。捞出过凉水。几个动作极为抢眼,唯手熟尔。 挤干水分,将焯烫后的槐花加入少许盐,打入一个鸡蛋,放入适量面粉,最后倒入花果山泉搅拌。最后这一下看得申眼皮子直跳。 才上眉头,又下眉头。 张扬将槐花面糊倒进锅内均匀摊平。盖上锅盖,半炷香后将这张饼翻身,将金黄的一面抹上自制的果酱。再等半炷香,照做即可。待到将出锅的时候,香味溢出,申想要上前一睹为快,屁股刚离开板凳,清秋循着味道推门而入,径直冲向炉灶。双手直搓,双脚直踏步,尤其双眼发光的时候,简直与申的一门神通相近。 做师父的只好坐下,咳嗽两声。可惜只有自家徒弟尴尬转头,女娃子没听见,只是直勾勾盯着锅盖,简直要把头伸进锅里。 在这处别样“人间”,亦有灯火人家。 第八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张扬当家知晓油米贵,却不知那处花果泉更贵。 每次练功结束腰酸背痛,只要将身子浸入其中,伤消淤散,翌日绝对生龙活虎。同时可以淬炼筋骨。 张扬哪里知道这泉水的珍贵,价可比千金,而且有价无市。 这小厨子竟然用来做槐花饼。 倘若让他知道这水的珍贵,怕是会觉得鼎盛时期的“复绿寿”也不敢这样。 申略带微笑地接过盘子,被切成扇形的饼叠放两层,边上的摆盘是一线排开的三朵雏菊,热气袅袅,极有看相。 清秋才不顾什么看相,去抓锅里的半张饼,才上手便被烫得直呼气,左右手互换。腰上挂着的青色小锥和玉简飘荡不停。难以想象,这是一位公主。 但是现在笑起来的模样,直教张扬如醉如梦。 申没有久坐,只是吩咐后天按时来方寸山。张扬弯腰拱手作别。 桌上撕咬槐花饼的玉兔翻个白眼,继续埋头吃。 对于张扬的修行,申采用“一张一弛”之道。练一天,休息一天。 虽说经过花果泉浸泡的身体无大碍,但张扬这身板也撑不起次次伤筋动骨,即便从儿时起吃苦无数,但也仅仅是“苦”而已,不是“难”。 哪家的儿女没有苦,豪绅富甲,贫农乡里,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当然了,对于张扬来说,休息的场所是那块田,抑或是“冷落”的厨房。 他总会去抄起钉耙,即使沃土被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忍不住扒拉两下。被清秋嚷嚷着去做菜或者实验符箓也是有可能的。 申并未离去,此刻在虎牢山山巅,一缕灰气围绕周围。村长的声音传出,“他还没有提出医治右腿的事情?”申没好气,冷哼一下,却并未回话,这屁大个小洞天,什么事情你不知道? 两者都不说话,但心照不宣。 张扬这样其实很好。 倘若一个人有了大靠山,可以轻易得权得势。以后更是觉得“我想要如何,便是如何”,“我背后靠山的拳头就是我的道理”之类,那他真的没有栽培的必要。张扬这样的表现,就是所谓的“知足”。至于利弊大小,谁能权衡? 我即是我。活着便是活着。 尤其是对经历生死的人来讲。 申并未期待这个孩子能站得多高,走得多远,也不去想收徒一事正确与否。只是觉得,他不应该只是这样。也许这就是世俗所谓的“贵人”。也许真的有朝一日,张扬会一鸣惊人?会天下谁人不识君? 临近傍晚,张扬扛起那根模样奇怪的钉耙。 手柄直长,暗黑透红,略带粗糙,像是裹了一层米糠。钉耙头部宽大,上面闪烁着锃亮的六根尖刺,间隔却不整齐,好像有三根断掉了。 但够结实,够分量! 张扬哼着故乡小曲,披上晚霞彩衣,头上的滚滚流着口水。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那个软,呀呼嘿……想那个筷子呀,手腕那个呦,呀呼嘿……你当我的婆姨,我当你的汉呦……” 一年多的打磨,张扬的体魄很是雄厚,气息更是绵长。现在已经习惯性地按申传教的呼吸法吐纳。在这座“小洞天”的威压之下,张扬已能真正行动自如。 其实在三人进入十三村的同时,子便施展神通,将清秋和张扬的压力抵消去。否则,真会气血翻涌逆行。 远胜于外界的灵气,使得三人身体均得以淬炼,尤其是张扬。 在花果泉的冲刷下,他的成长与蛇类的蜕皮有“异曲同工”之妙。最明显的体现便是,力气大了。当时在复绿寿,可肩挑四斗米稳步。现在,更是能够负一担行于山林。 但是张扬也奇怪啊,这儿的石头,树木啥的,重是真重,自个儿也能搬起来了。可肩头的这个钉耙更怪啊,当初拿的时候就这么重,现在还是一样重。真邪门儿了。 有儿郎种苗南树下,戴月荷锄归。 张扬正是年轻气盛时,这天下风景,应当有所觊觎。少年郎嘛,好胜心哪个不强?这当然是好事,做人做妖做精怪,就要心比天高才行。 只要不那么命比纸薄就行。 —————— 村长已经开始为细凤着手准备破境事宜。马上会有一场前无古人的破境,一人对战两天地天道。十三村的小洞天天道,九州的大天道。若是成了,细凤的人字境会远超同境。 寿命也会变得更短。 大颜王朝的大权人物十之五六都被换成了李守约的人。那个在背后策划窃国的桃老儿,被当朝皇上尊为亚父,朝堂之上可不行跪拜礼,站位又在王侯之前。 好个认贼作父! 先皇的旧臣,那些欣赏自己的官员,拥护太子的户部一脉,均被压得喘不过气。户部尚书陈毅博多次被兵部弹劾。这位三朝遗老可谓是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当真是要死而后已? 现在大颜王朝,或者说整个豫州都是李守约的谍子,各处布满眼线。想复国,真要徐徐图之? 没可能了,只能直接杀了季老儿,直接杀了四哥李有为! 让清秋去往雍州,不过是与村长的约定之一。送信是其次,让清秋远离纷争是真。 —————— 春去秋来阔叶黄,寒来暑往梅花香。 冬季末。 张扬身处花果泉,只有一颗脑袋露出,此处已经结冰。在极寒温度下已经两个时辰了,张扬瑟瑟发抖。岸上,站着申,蹲着清秋,趴着滚滚。有八根铅条,一双铁鞋整齐摆放岸上,均陷入土里。 申自传道之日起便传授了一门气息的流转法门。人身经脉错杂交织,若是能够控制体内气息的流动,可使得体魄愈发雄厚,各感官愈发灵敏。行动也会愈发敏捷。 这与灵境修士的灵气流动相似,但作用不同。 灵境修士除关元穴,中脘穴等大穴位,无法存储大量灵气。若是与人对敌,灵气缺失无法及时补充,只能为人鱼肉了。 武者的经脉中会蕴养“气”,生于气血,反哺脉络,日益壮大。武者五境“纳不平”,便能外放那些“气”,气势可让武者稳立于江河涛涛,不动于风雨飘摇。 “啊……”张扬的身体临近极限,肉体仿佛在撕裂,这一年下来积攒的气正在体内沸腾。 申皱眉,“教给你的忘了?气息不能乱,即便你现在能破境,根基却不扎实。” 张扬其实也奇怪,平时已经能够在泉水里泡三个时辰了,今儿咋回事嘛。还有心神也不稳了,小时候练习刀工的时候就能做到的冷静不灵了,今天怎么回事。刚才村长都给我姜汤了身子骨也暖了呀! 当时下水之前,村长一脸关怀,说喝碗姜汤暖暖身子,临了还来一句,加油。 自己好像还重重点了头。 还是在瀑布之巅。 村长笑眯眯地俯视。手托一碗,碗中有水渍,几片生姜静静躺。“傻小子,还姜汤。那可是五弟当年留下的苦胆。磨成了胆汁,能得多少,看你造化了。到昨天,我都没舍得给小六啊。” 村长身后,一条青蛇蜿蜒而来,化为人形。巳。一脸无奈地望向空碗,多少留点儿啊。就算我化龙无望了,修为不还是能大涨一段?就这么留在小厨子体内,用来磨砺体魄,我都替五哥心肝儿疼。 现在的张扬,得了大补之物。体内有两股气息疯狂逃窜。 张扬只当是自己的气太盛,不停地运转吐纳之法,将那些“气”尽快流转于全身。只要是经脉所在,便有气之所至。骨骼都躁动起来,血液的快速流动使得张扬面部通红。 岸上,清秋不知所措,拉扯住申的尾巴不敢言语。滚滚静静观察片刻,毫不犹豫地跳向张扬。在少年的头顶,这只白兔浑身散发白色荧光,世间最纯粹的月华如花粉一样洒下,融入少年的体内。 张扬趋于平静。 申终于松口气,你再不出手我都要忍不住了。 也不知道打洞仙怎么想的,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将龙胆尽数吞下。还是说他早知道月兔会出手? 老家伙,谁都算计到了。 张扬终于压制住暴乱的气息,不过有一大团气无法炼化。只能先放在丹田,日日蚕食。 “咯,嘣”清脆的骨骼声传出。方才自己分筋错骨,现在需要正筋修骨。一道道罡风自张扬为圆心炸开,泉水飞溅。申心思微动,护住清秋。 冰块碎开,张扬浑身散发着热气,喘息不停。 离筋境,合骨境,只差一步便可入聚神境。 此时,张扬终于注意到滚滚在头上。嗯……睡着了?抱着滚滚,在上岸的一刻,张扬昏倒在地,身上热气腾腾。清秋正要请求申大人救命,响如雷的呼噜声却传出。 不知觉来到十三村两年了,一起大睡去? —————— 在张扬完成破境之时。 十三村秘境外,有三队人马已至。 “扬州,隗友王朝,太子隗御东,七公主隗向阳,前来拜谒”。一男一女并立在前,男子面相和善,静静等候,余光不经意地打量周围,胸中心思千万。女子跋扈惯了,举止轻浮,口中不停咀嚼,手中捻着一根沾血金钗凌空乱舞。“哼!不长眼的东西,剥荔枝都能把壳儿溅到本公主的鞋上。这可是荆州上个月才上供的。把你命抵了都赔不起。哦,对了,你已经死了。哈哈哈……”随行仆从正在清理血渍。见怪不怪。 “梁州,大梁王朝,国师沈永超,五公主陆欢欢,九皇子陆不悔,前来拜谒”。两女在前,男子在后。一位女子头戴帷帽,不见容颜,但身姿卓越。另外一位女子端庄贤淑,脸色微白,很是柔弱之相。男子巍严而立,肃立在后,不苟言笑。 等到扬州一行人,听到后者的来地,均默然,闭口,不敢直视。就连那位嚣张气焰的女子也是收敛神色。 九州中,梁州一家独大。 最强。 —————— 张扬跟随细凤一行逃难。于一处深林遇袭。一凶徒持棍砸下,竹竿推开小姐,右腿断裂。 对于细凤的收留之恩,竹竿不忘,对细凤引来灭店之恨,竹竿更不忘。 但对于清秋,竹竿很是“情不得已”,偏偏在亡命天涯的路上有这样一位女子相伴。小厨子有了新的念头去寄托。 有相思,有盼头,是很美好的事。 救下清秋后,竹竿并不觉得这样会获得一位公主的青睐。但若是还有机会,自己的选择仍然不会变。 选择修行武者,有自保之力是一方面。能护小姐平安到达雍州才是初衷。 羡美慕贤之心人人有之,有人见贤思齐改过自新?有人见色起意表里不一?没有经历过和我一样的千般苦楚,万种辛酸,就别来指正我的前行方向。 我们的道理不一样。 不论努力的结果,谁都有资格说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九章 梁州霸道天下知 村长来到秘境入口。 扬州一行,位于队伍之前的二人先行作揖。村长点头致意。 梁州一行,不失礼数地行礼,但一身傲气不容质疑。村长抚须而笑,不愧是能镇守西凉关千年的陆家。 最后,村长看向两队人马身后。眯眼,笑而不语。 一位黄衣的女子现出身形,无声无息,众人皆惊。 那女子一直跟着! 只有那位大梁随行的国师镇定如常。沈永超不经意瞥向扬州那位太子,隗御东。后者报之一笑,真是翩翩公子一位。 沈永超收回视线。他感觉到,在身后那位至少五钱天师的女子现身时,隗御东在极短时间内就完成运气,但真气流动十分细微,若非自己修炼的功法特别,还真察觉不出。 隗御东是位武者。至少气势做不得假。 不过就是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以此混淆视听,又如何?对大梁来讲,麻烦就仅仅是麻烦罢了。 落在两州人马之后的那位女子,便是第三者。 身着亮色黄衣,裙摆垂至脚踝,是北方较流行的直裙,更显女子的婀娜身段。女子腰身很细,胸脯真算不得小了,看得扬州那位七公主心痒痒。明明是位女子,左手却持一把长剑,剑身修长,剑鞘不着华丽,锋芒内敛。背负紫檀木匣。 面缠黄巾,不见面容。 村长点头。 抬手间,三队人马并排而立。黄衣女子站立中心,眼神不悦。梁州来者短暂失神后,由国师率先出手,以一柄内嵌金色祥云的玉如意画出一圈青云,笼罩众人,腰间黄龙玉佩闪烁不定。 沈永超,天字境修为。 扬州,隐藏队伍中的两位奴仆及时反应,迅速出手护主。先是一人伸出两指,施展剑阵护住太子,七公主,另一人袖间滑出符箓洪流,冲向剑阵,每张符箓皆依附一柄细剑。多余符箓落入剑阵周围土地,不见踪影。剑阵金华流转不定。 一位七钱天师,一位地字境灵境修士。 黄衣女子不见动作。只是盯着老人。但手中长剑却忍不住颤鸣。 大梁的九皇子陆不悔收回扬州剑阵的视线,看向黄衣女子的长剑。两者视线交会。针尖对麦芒。 明明是女儿身,却总爱自称“本皇子”的陆不悔掀开帷帽,扶住五姐。她不再纠结黄衣女子手中长剑的古怪,转而看向老者。 村长不继续故弄玄虚,无视两队人马的防范手段,再次施展神通。 这次竟直接将众人带入村落。 “不用着急使出换命的招数,你赢不了,我本来也就死不了。”村长对众人安心。 —————— 以村口的桃花林为东。十三村日从西升,也在西落。三座青山南北竖列,将村落一分东西。张扬平时爱去的洞庭湖就在中部梧桐山的西部。平时修行的水帘洞洞天就在最西边的洪泽湖,洞庭湖之间。 三队人马被安排在细凤一行住处附近。 村子真是有了些人气了。 清秋躲在“冷落”里,看到村长和那些陌生人后,赶忙去准备传音符,迅速丢出门外。黄衣女子瞥见那金光一闪,只觉得这张“神似形不似”的符箓有点意思,对“冷落”留下了心眼。至于符箓所传话语,她根本没有兴趣。 正骑乘“红红”在阙月山收集食材的张扬一个鹞子翻身,稳步站立,手中抓着一张皱巴巴的符纸。张扬一个愣神,看到上面游如龙蛇的字符,犹豫再三还是拍在了脑门上。 尖锐急促的女子声音传出,“小厨子快来救我,有好多厉害的高高高高……手!村长都被挟持了,可能会被杀掉啊!快去找我皇兄……” 张扬拍拍快被震聋的耳朵,愣了片刻。立即策马赶回鄱阳湖。 一只白兔趴在马头,双爪攥住两只马耳朵,迎风而卧,显得尤为兴奋。 她才不信那死丫头的鬼话,当今天下,能对子构成威胁的人物屈指可数,洪泽湖底下压着的算半个,东海里边有一个,梁州西边有一个,天上有一个,合道整个十三村,就连天外的那个也不虚。再说了,老头子本来就不算活着。 来的是哪个?哪个能来? 张扬匆匆忙忙赶到,却只看见几位美若天仙的姑娘,恭而有礼的男子。 说好的长矛剑戟,斧钺刀叉呢?也没看见哪个浓眉大眼,黄牙凶光啊? 不过那位黄衣女子胸倒是挺凶的。 黄衣一双柳叶眉轻挑,张扬识趣退去。乖乖守在“冷落”外。 —————— 细凤一行人的到来确实属于意外。当然,若非武一的刻意牵引,保护,他们三人也到不了十三村。 扬州,梁州的到来是约定。 扬州接东海。 扬州航运,渔业皆繁盛,其中又以隗友王朝最为昌盛,存在也最为久远。它最早的名字已经鲜为人知。不过,它也有子留存的密卷。 最为昌盛至极的隗友王朝,其造船业不可谓不先进。前些年,一队探索未知海域的隗友避水船队遇袭。相应的,发现了危机。 前所未有的危机。 隗友王朝王室召开秘密会晤,遵循祖训,请出密卷。按照卷宗所示,联络到了村长。 梁州接西凉黄土。 西凉有两大势力,图谋中原久矣。一是西凉国,西部偏北,拥兵自重,最善骑战,兵强马壮。二是妖族,西部偏南,神出鬼没,坚韧体魄,尤善妖法。 梁州,西凉,妖族。三足鼎立。 但各自的纷争都不断。 其实历史上,西凉国与妖族合作过三次,计划一齐攻下西凉关,进入梁州后,对半儿分。 但他们都失败了。 第一次,初次合作,心怀鬼胎,当双方兵马集合,还未行至西凉关外,便因为双方将士的冲突而大打出手。 第二次,各打各的,但同时进攻。梁州绵长的边境确实有些麻烦,双方为了保存实力,避免破城后的过河拆桥,都打得很含蓄。最后,反倒被大梁高手打了反冲锋。溃不成军。 第三次,最惨烈的一次。西凉与妖族集结了最精锐的军士为一支“杀木军”,作为主攻;西凉派出十万铁骑配合妖族十五万陆地猛禽将梁州外城驻军驱逐进城;再由西凉选派能工巧匠前往妖族,指导建造大型攻城器具,冶炼铁器道具;妖族集合了大批地妖,向大梁长城墙挖进,这简直丧心病狂!不谈被梁州长城弓弩手射杀和符箓师寻到的地道,光挖到长城根下的就有四百九十多道!大战持续三月有余,从鸟语花香打到冰天雪地,打到血流长城。 天下人都认为梁州气数尽了,守不住了。 但梁州守住了。 守住了! 梁州不仅撑到了冬季,让西凉和妖族疲于应对寒冷,并且出奇兵,截断了西凉的辎重粮草。同时,隐藏在西凉的梁州谍子成功挑起同盟国的矛盾,双方在烽火狼烟间,再战。最终,梁州放出了那支在此次大战中多次城破都未曾动用的一万陆家精骑。深入西凉腹地一百里,斩杀凉兵六千余人,再南下,插旌旗于妖族圣山,割下妖族头颅四千余颗。最终一万精骑在三天后杀回梁州西凉关,只剩下四百余骑。 梁州之霸道,举世皆知。 就连按兵不动,迟迟不增援的荆州都迅速撤军。 梁州,大粱州! —————— 村长先会面扬州一行。 “与你们船只碰面的那些异族,一直都在觊觎东海之滨,早些年攻打过的,本就是你的祖辈带领人族打走的,按照你们航程的距离,不该碰到它们。不过既然它们提前了,你们也可以准备了。隗友王朝的皇上,你说呢?” 那位“太子”惊讶之后,便立即稳住心神,难掩激动之情。单膝跪地,“它们实力强横,我朝再无先祖之威势能够号令群雄,应该如何准备,请先生救我隗友!” 一旁的七公主隗向阳规规矩矩地趴倒在地。 村长笑眯眯地看着这位人间君王,“我也没让你准备作战啊,我是让你准备逃跑。等它们水淹东岸,你就跑不掉喽。” 一位人间君主,高高在上的权贵之首,匍匐在地。 我为国跪。 村长再会梁州一行。 梁州尚武,亦是佩服强者。对于老者的高深手段,诸位都很钦佩。众人再作揖,然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村长忍不住笑意,天下都知道你们能耐,看到我一个老头还不客气让座? 五公主沈永超体态孱弱,却最先出声,端庄有礼,“请老先生坐下谈,如何?” 看到笑语盈盈的小姑娘,村长也是有些替梁州伤感。梁州对西的第三次大战,大梁王朝的皇子,亲王,死得太多了。后来的子嗣竟然也多是女子。唉。 村长摆摆手,“你们远道而来,也辛苦了,不必先行客套。” 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的陆不悔恨恨道,“没什么辛苦的,不如中原过的辛苦。荆州战马的肥膘都赶上猪了,也不知道骑上它打仗是什么个光景,甲胄都薄得跟纸糊一样,我梁州八岁孩童都能一杆木枪戳穿。豫州倒还像点样,边境上碰见了白亦非,还真有点我们大梁王侯的样子。兖州才是梁州的兄弟,性子豪爽,当年第一个派兵过来,要不然第三场大战,还真有点悬。徐州我都没脸看,遇见那帮秀才,我都想让他们看看我手上大刀的道理!” 村长有些为难,这女子,真……实诚,“还是先谈谈将来的第四次‘西梁战’吧。” 三人皆悚然。 陆欢欢先行跪地,“请先生教我,助大梁,度过此劫。” 一个求“救”,一个请“教”。 两州,两个态度。 最后,是黄衣女子。 “答应一件事,我帮梁州守住北边。” 看到老人疑惑不定的眼神,女子展开背后木匣。 无尽的符箓瞬间充斥房间,八道符箓接连飘出,结出一个八卦模样的阵法,再有最后一张威势更大的符纸落于阵法中枢。 这是木匣里的一部分。 老人语愈发奇怪,天宗竟然先伸出援手? 第十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 在九州,有那“烟花三月下扬州”之说。 扬州最不缺的就是庸脂俗粉,纸醉金迷,那些烟花柳巷是佳人才子吟诗作对的红粉帐,十里秦淮的红灯笼照亮的是骚客文人的两心房。最美不过杨柳岸边,晓风残月的酒醒。 安逸太久了。 扬州可是当年击退海族的主战场。铭刻于东海之滨“临碣石”上的那句,“居安思危”竟然成了商女隔江献唱的词文。 扬州虽是多朝并立,但隗友王朝一家独大。使得另外六国不得不低头。 但打仗的纷争是被尽量避免的。 隗友王朝的宗旨便是我可以动手,但你不可以还手。 八年前,隗友王朝生出大变故。 皇上告病,至今不在朝堂露面。只由皇帝亲领的决策机构天玑阁,代为传达圣旨。 皇室宗亲,皇后,均无异议。 原来皇上早就驾崩。只是顾及六国的沆瀣一气,提防西北的豫州,北方的徐州。西边的荆州就算了,软柿子一个。就在多国生疑,不断有谍报传出宫墙之外时,扬州的探险船只竟然发现了大敌当前。 不能再拖了。 隗御东这个只差昭告天下的一朝君王,却不能服众。被宗亲质疑排挤,被别有用心之人散布莫须有的劣行,弑父抢龙位的猜忌都出来了…… 为保本朝江山社稷,为保扬州海岸,隗御东涉险来到密诏联系之地。 至于本国的那些“自己人”,恨不得自己早些离开。别国的杀手,暗桩更是急不可耐。 —————— 梁州近年来的休养生息,根本弥补不足第三次大战的牺牲。 长城的修筑,甲胄武器的补给,马匹草场的维护,最难的是人丁。现在偌大的梁州,正规的在籍骑军不过四十万。其余的步兵,工兵,器械兵,粮草后勤等等,也不超过三十万。 西北,西凉,地广,武器精良,上马皆兵。可上战场的,百万记。 西南,妖族,一生生一窝,生的多,还生的快。当然,由于天生的暴烈性格,内部争斗,死的也多。都能上战场,数百万计。 虽说梁州号称全民皆兵,但爷们儿没死,哪儿有让女人孩子扛刀枪的道理。 梁州有大梁。 国师挑大梁。 沈永超,曾在西梁第三次大战担任谋士。多次帮助梁朝化险为夷。最后西凉与妖族的矛盾,便是他暗中布局挑起。好个年轻有为。忠心耿耿的他,将自己的未来,全部交付梁朝。 不知不觉,距离大战,四十年矣。 可就在前些年,梁州出派的几圈先锋斥候,不断被斩杀于西凉边境。本来这是很平常的,不打明面上大仗的太平世道,那就是暗流谍报的对决。三边的小冲突常有。 梁州的斥候,被称为“圈子”。尤其擅长围杀消耗。对付皮糙肉厚的妖族,装备重甲的凉骑,十分有效。 西凉的探子,被称为“黄鼠”。擅长隐藏,瞬杀,突击。尤其在黄沙漫天,视野不明的西部,得心应手。 妖族,没有明确的暗手,反正妖族数量多的是。骚扰都是明目张胆。但妖族那位大祭司的手下却有一标“走马”。打探消息,秘密刺杀,均是一把好手。 这些年的暗桩对决,有些不对劲。 太过激烈。 梁州就连西凉的外围部署情况都无法得知。 妖族更反常,都多久没有中小规模的袭扰了? 就在三个月前,潜伏在西凉腹地的一位梁州探子拖着满身伤痕,一脸青肿地赶回西凉关。马匹早就累死,他拖着背后的两只西凉白翎剑,徒步数十里回到故乡。他双手鲜血,爬至城下。 没人知道这个男子的来历,行进路线。梁州的城外探子竟然一个都没察觉。 男子只说了两句话。 “我受命于国师。” 待到沈永超匆忙御风赶到,将其怀抱在胸膛,侧耳至满脸鲜血的男子嘴边,“西凉联合妖族准备死战西凉关。” 沈永超抚手闭合男子双眼,隐晦地收起男子递出的一节竹管。近乎无声地喃喃,“我儿大丈夫。” 梁州在商讨对敌策略之时,一向柔弱却有“算计公”之称的五公主陆欢欢出面。带着国师,带着一张密卷。 梁州自然也是联系到了村长,但奇怪的是,当陆欢欢提出请求之后,村长却不直言承诺,只说再等等。 再等等。 —————— 黄衣。 不请自来的黄衣女子在没头脑的说出帮助梁州守北边后,又施展了一门符箓术。子当然看出来那紫檀木匣的传承,是天宗的宗主象征。女子展示的实力,是五钱,实际上…… 子屈指,弹出一道真气,真气击打黄衣的左肩。 “叮……”一串铜钱垂下。 六枚。比当时围杀细凤一行人的陆诩还要多出一枚,“常毅三清”。 子还是感到奇怪,天宗一向不与世争,就连宗门选址都是高山云海。对除魔卫道的说法,根本不搭理。与人宗“入世济世”的追求截然不同。现在竟然率先提出,愿意帮助梁州? 那么相应的条件,想必尤为苛刻。 其实子对于梁州的战事,并不是没有想法。有了天宗的加入,确实能有不小胜算。 本来准备迎接震撼的子,听到黄衣的条件后,愣了半天,乖乖隆地冬,这臭猴子,可以呀。 “嗯,我可以去问问。不过,他答应与否,我不会强求。” —————— 村长来到“冷落”前。看着张扬头上的玉兔,若有所思。 已经能够做到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的张扬没有发现异常,继续盘腿调息,经脉内部的真气流转急促,或如激浪直撞崖壁,或如溪涧湍流回转,张弛有度。丹田处,有一大团真气形成的气团,不时散出几丝气流。但每次,都是对张扬身躯的大修补,大考验。 当时那群人中,有个男子有意无意地看了自己一眼。 真奇怪,我又不是漂亮姑娘,瞅我作甚?咋个跟一哥偷瞄黄花闺女似的。 在张扬的修行中,申并未给予高深功法,反而去磨砺他的心性,筋骨,皮肉。张扬也不去主动求什么,因为在他看来,这些基础的历练,就像当年在后厨做事一样。 得慢慢磨。 现在的张扬双腿,分别依附了一张“拘泥符”。是清秋画的,每张的分量是二十斤。 玉兔看着眼前的老人,意态阑珊。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玉兔,走了也好。都交代在这儿也不算个事儿。 —————— 细凤以佛门打禅式悬于半空,大袖飘飘。天有不测风云,雷云交织不散。 杀字破境在即。 现在细凤的境界可谓玄妙至极,分明不是登天三境,却能运气飞空。 身处十三村,自然先与此地天道对战。 跻身登天三境,需要在自己的“心镜”中显现大道。并与天道化身展开对决。 这里的老天爷,村长,并拢右手双指朝向太阳,一道鲜红从太阳中落下,化为一只模糊不清的……鸟?再坠入细凤身体,落在细凤心中那面“镜子”上。 飞鸟在“水面”上振翅停留,缓缓融入。 “极为纯粹的火,以凤凰的涅槃之火凝聚,打赢她。”村长淡淡的声音传出。 细凤在心镜中演化出另一个自己。 虽对“凤凰”这个字眼震惊不已,但还是疯狂催动紫阳心经,朝着那只鸟冲去。杀字的破境,是天道对修士的考验,只能单独迎战,若有旁人插手相助,会被更强大的天道力量打压。 一白一红两色交错,或于“水中”碰撞,或于“镜面”疾驰。 火凤的力量逐渐减,但攻势愈发猛烈,细凤衣袍残破,以沾衣十八跌身法尽量躲开致命攻击,不时游击消耗对手。他必须留着体力对战九州的天道考验。 村长将身法十八跌改进,上三境之下亦可借用深厚灵力御空。紫阳心经亦是被删减,村长传授少阳经,与之相辅相成。 高亢嘹亮的叫声传遍细凤的人身天地,火凤被一记掌印拍散,精粹的灵力融入细凤体内。细凤拿下了第一战。一炷香,可谓速战速决了,略显狼狈的细凤不去整理衣装,急忙调理体内疯狂乱窜的灵力。 没有歇息,细凤已经被村长移出十三村,现身梧桐山脉。 九州的天道察觉到异样,短暂风雷动作后,竟是四位金甲神人从天而降,身上黄色火焰跳动不停,围住白衣男子。 恶战。死战。 但这次不比当初的围杀,注定只能逃。 细凤的眼眸渐渐淡化,变得灰暗。 村长当初坦言了“魔”一字。 实际上,到现在为止的魔道之说,还是肤浅了。练功的走火入魔会使人癫狂,但修为与战力却急速提升。这与灵修的登天破境是异曲同工的,只是“魔”更快捷地帮修士摒弃情感,或者说蒙蔽表象,它直接激发修士内心的欲望。 现存的部分“正统魔教”便能够合理利用这一点,势力亦是十分庞大。有些魔道功法甚至能够换以命换修为。 细凤不多言,求一部魔道功法。 紧接着村长便丢来一本“宫阙经”。 这本功法,开篇便是那“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真能练到最后,修为确实能高,但神智怕是不能一直保全了。 细凤闻言,默不作声,只是接过经书,回去“烛梁”修炼。 与此同时,青州的山巅人抬头,人间又有登天客? —————— 金毛男子这边。 申背对村长,不理会笑意古怪的村长,只是淡淡说道,“那姑娘有难,我就顺手救了。没有过孩子。“ 村长不说话,还是看着他。 申不耐烦了,“她大限已至,我不也半死了。不如不见。” 其实申很生气。 当初自己都说了不会回去见她了,让她自己找个汉子嫁了,好好过日子。最后生几窝大胖小子,女儿可以少生几个,不然宠不过来,儿子长大了还能帮着干活儿,符箓修不了就不用勉强,女孩子家家的,要那么能耐干嘛?你不有男人嘛。爱打扮可以开家胭脂店,对了,你不是喜欢玉吗?开家玉器店也行啊,首饰和钱不够我去抢…… 但他真的没有回来。其实是回不来了。 她却一直等着。她没嫁人。 傻娘们儿,竟然还冰封了身躯,设下了绝命咒术,是妄图再见一面,来个后会有期?可就算醒了,你也没多少活头了的。 黄衣还在等。 她作为天宗的未来,肩负宗门重任。这次却是私自外出,为了那位祖师姐姐的请求。 黄衣第一次见到祖师堂上的那副女子画像,便喃喃了一句,“这姐姐真好看,笑起来估计更好看。” 在后来宗门的比试,修炼中,黄衣凭借出色的表现获得宗门长辈的青睐。黄衣被允许进入内堂,为祖师敬香。 当黄衣在为她上香的时候,一缕残魂从画像飘出,凝聚成一位温婉如玉的女子。 黄衣与这位口中的“祖师姐姐”结下善缘。 为了“祖师姐姐”的愿景,黄衣来到十三村。求那位去看看祖师姐姐。 她很想他。 真的很想他。 申沉默许久。回头时,一双金色眼眸熠熠生辉。此时看向黄衣的他,“交代给张扬好了,带着我剩下的一魄。” 子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久留。 申怔怔看着黄衣,出了神,“长得真像。” —————— 当年的当年。 雍州的一处深林。 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瘫软在地,眼神绝望,好像只有背后的大树才是最后的依靠了。 她身前围着的是一圈恶匪,看着白色长裙上的鲜血,尤为兴奋。 在她捻出最后那张“西天”符箓,准备自尽时,懒散的声音从头顶传出,“这妹妹真好看,笑起来估计更好看。” 一位金毛男子扔出半颗桃子,恶狠狠地朝一圈手持长兵短剑的劫匪说道,“这妞儿是老子的,滚!” 劫匪骂了回去。 双方大打出手。 夕阳下山时。劫匪各个死无全尸,他重伤。 当时还紧紧攥着符箓,几近绝望的女子,看着那个明明赢了却离自己远去的男子,心思复杂。不算伟岸的后背,被斜阳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好像人世间最遥远的路途,遥不可及。 男子没走多远,晕倒在地。女子的宗门来人,将他一齐带走了。 在男子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是那位女子。那时候他就觉得那位女子啊,真是人间四月天里最美的花儿。 他和她相遇在四月。 他和她生活了四年。 那天他说要出去闯出一番天下! 她说,我等你! 第十一章 只愿梁州不悲凉 大劫过后的张扬还在床上。 月兔和张扬隔着一条被子共眠。 清秋从厨房里逃出来,一脸灰。身材绝艳的青衣女子捂着额头,你会做菜猪都会上树了,然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骂咧咧地走开了。 张扬嗅到焦糊的味道一个挺身起床,接着被惊吓,差点一拳砸向黑脸。好在清秋的味道没被完全掩盖过去。 清秋天生有着体香,就连沐浴后的水都会夹杂香气。这种少女体质,别名“百花枝”,是为男子的心头好,尤其男女行鱼水之欢时香气更胜。朝夕相处,男女益处多多。 张扬嗅觉,味觉灵敏。这也是他在复绿寿学习厨艺的优势所在。 当初洪师傅把鲤鱼肉碾碎,塞在面条中,又佐以鲈鱼汤,黄酒下锅,各色配菜更不用提。大火烹煮之下,吩咐张扬先闻,再试吃出食材,小厨子一一答之,无误也。 二八年华的清秋,身姿婀娜,柳眉桃花眼,皮肤在身上绿袍的映衬下更显白嫩。 有女美姿容,倾国又倾城。 张扬把滚滚放进被窝,覆上被子。起身对小姐行礼,后者摆摆手,让小厨子赶紧尝尝她的手艺。 张扬看着平底锅中冒泡的……浆糊?欲言又止。清秋瞪眼,“我废了好大劲儿做的,你敢说不好吃!”张扬连忙摇头,“可不敢,可不敢。” 好在村长出现。 “三年之约将至,清秋的修行在我意料之中,顺利无阻,懂了不少符箓。小厨子,最后半年时间里,猴子会教你一些特别的本领,好好学,路上你可得出力。”村长依旧笑眯眯,仿佛只有一个表情。 两者点头频频,精神奕奕。 到现在为止,张扬的修行还处于夯实基础的地步,武技,术法,心诀,一概未曾提及。少年也没问,但心里总会有些憧憬的,好像在后厨打杂时,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当上二厨,甚至是主厨。 清秋的修行实在是不讲道理,以“钱数”来划分她的境界,没实际意义。若把符箓一途比作向老天爷讨饭吃,别人是有上顿可能没下顿,清秋则是看着一桌菜肴,她还得看心情下筷。 步入三钱的清秋需要去感悟符箓,感悟法则的力量。就算是独创一张符箓,开创一门符箓术,亦不是没有可能。当她画出自己的本命符箓,才是大道可期。 得了村长敕令的张扬开始负重符箓,去往方寸山。 看着墙角乌金锃亮的钉耙,张扬不仅可惜。今儿的地还没整呢。 在去往方寸山的路上,有一位隗公子相随。他说自己要去北边的虎牢山,把张扬吓个半死。 那地儿我都不敢去,好几次我听见老虎叫。 不过张扬没说出口,他礼貌寒暄之后就不再言语。不是每一次都能遇到武一前辈那样的好人。 嗯,武一前辈姑且算半个好人先。 隗御东瞥向这个瘸子双腿所附的二十斤拘泥符,若有所思。待到张扬领先一个身位,隗御东猛然运气,左腿滑出,抵住张扬健全的左脚踝,扎出一个马步,紧接着右手握拳直直递出,直冲张扬后脑。 左脚被突然下绊子的张扬一个踉跄,身子前倾,恰好跟拳头的前进“顺势而为”。待到隗御东右臂伸直,拳风却不减威势。张扬不惊不慌,刚刚稳住的左腿保持弯曲,突然绷直完成一个前空翻。 张扬空翻时,瘸掉的右腿自然弯曲,碰撞开隗御东的直拳。 双双站定。张扬展开一个外行的拳架,眼神冷漠。 隗御东笑呵呵地摆摆手,“没别的意思,看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有一身横练的筋骨。想着切磋一番。别介意,别介意。” 张扬依然不为所动,保持拳架。武一前辈说过,劫后逢生,可能才是杀招的开始。 隗御东见对方不做答应,也不强求。只是奇怪与兴趣罢了。随即发出邀请,“吾乃扬州隗友王朝的君王,以后有机会,可以来扬州赏花,如果……我还在的话,必定好生款待。” 随后,在张扬的注视中,这位“皇上”御风而起,去往虎牢山。 这君王竟然还是一位灵修。 真是嫌自己命长。 张扬松了口气,回想起刚才凉飕飕的后颈,依然后怕。 但让他真正放心的是,他的直觉,他感觉这个男子没有杀心,没有那种,杀意。 申在山巅目睹这一场交锋。 沉默许久,骂了一句,打他呀!怕毛啊!他能打你个半死,我就不能打他个半死了? —————— 村长与隗御东讲述了那些海族,隗友王朝的历史。 交易的条件是等价的。至少对于村长来说是的。反正你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虎牢山,有一桩传承,看你自己的福源深浅了。 言下之意,就是看你的本事大小了。而且村长说了,可能会死的。 虎牢山的那只”寅虎“已经是风烛残年的光景。但蜡烛在没有燃尽之前,都是能散光发热的。 更别提这位曾经跻身大同境的妖王。 —————— 在张扬到达洞庭湖的时候,发现有一位黄衣在湖边等候。 张扬一阵头大,就要绕道。 一个长得帅的,一个生得漂亮的,你俩凑一块儿去啊,跟我在这儿墨迹啥呀? 也不见黄衣动作,张扬仿佛被施展了定身法,活生生停在了奔跑的动作上。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她也会师父的招儿?” 不得了,不得了。 黄衣挪步来到张扬身后,以“摘花”手法取下一张“拘泥符”打量。 “姑娘,对不住啊。我不该偷偷瞧你。实在是你太好看了,我一个没忍住。”张扬学着武一平时跟大家闺秀搭茬的样子解围。 黄衣闻言,眼神怪异,感到一阵恶寒,收起符箓。深深鄙视了一眼这个浪荡子。 “一副老实人的外表,还瘸腿博取同情,想必不少姐妹着了你的道。哼,你就是书上说的那种‘采花贼’‘伪君子’,是也不是?” 张扬愕然。 武一前辈每次说完可不是这样啊。再说了,咱连黄花闺女的小手都没牵过咧! “可不敢,可不敢。我不是,我不是啊!”张扬见到那位女子又捻出一枚符箓,连忙解释道。 黄衣沉默片刻,还是收起“弱水三千”。“算了,看你还小,就罚你这么站着好了。‘泗水凝四符’的效果会保持四柱香。以后别祸害良家妇女。” 张扬周身地面有四处闪烁不定。不知何时,黄衣便已经布下了阵法。 暂时无碍的张扬给了个白眼。我小?行,就你大,就你大。 不可谓是张扬的真心话。 看来今天得迟到了,又要挨训喽。 走远的黄衣掂量着清秋所画的“拘泥符”。黄衣已经“摘”掉了符箓的灵光,现在的重量就只是符纸本身。 “有点意思。应该是三钱的修为了。是那个平胸的女子吗?”黄衣想起那个放出传音符的女子。 —————— 梁州一行。 村长与那位“算计公”陆欢欢商榷大战重点。 其实,对于骑战,步卒的交锋,梁州不惧任何天下一方。哪怕是西凉。 梁州雄骑甲天下是公认的。 但那妖族…… 对人族而言,终究是异类。妖族的种类,数量波动太大,梁州的了解始终不够的。而且,没办法派遣卧底,暗桩。 以往的“对妖”大规模对战,梁州都是不占优势的。 一波骑军,需要在冲锋过后重整队形,以发挥“浪潮”的视觉冲击力和骑军杀伤力。这种一线潮的冲刷式进攻,对人是极为有效的,但面对密集悍勇,源源不断的妖族,就显得尤为不堪。 西凉的重甲骑兵在这一方面,没有非议,确实是对战妖族的一把利器。 西凉的那位“双鞭”将军,呼延灼,麾下有重甲兵。他演化出一套“铁马连环阵”。 马带马甲,人披铁铠。马带甲,只露四蹄悬地;人披铠,只露着一对眼睛。再以铁索相连马匹,排排列开。威风凛凛。 战场上,横冲直撞,无敢当道者。 除开大型妖兵,一次冲撞,最后便是马匹铁索悬尸,将士长枪渗血的局面。 现在的妖族是五分天下。 一家是主和,从未参战。一家是权衡,毕竟前几次都没能打下来。最后是三家同盟,也就是这次第四次大战的主战者。 所以,严格来讲,是西凉与妖族的“积云”“谷风”“磐石”三家并肩作战。 “积云”一家,妖兵数量最庞大,种类最多。但巅峰战力不强,胜在以量取胜,善打消耗战。多次攻打西凉关,“积云”一家蚁附攻城,很是棘手。 “谷风”一家,妖兵多轻巧奇特,速度最快。但坚韧程度与持久度太差,胜在速战速决,善打突击战,遭遇战。这一家与梁州的“圈子”,是边境常客。遇到了,往往不死不休。 妖族内部同盟的大祭司,旗下那支“走马”成员,多是挑选“谷风”一家。 “磐石”一家,妖兵多庞大坚实,无坚不摧。但多移动不便且调动繁重,胜在不动如山,善于阵前抵御远攻箭矢,防御战。这一家,是西梁两家的头号冤家,使得骑军无法充分发挥杀力。 至于西凉那边,就算他们只余下二十万精锐留守,派出八十万。梁州也不是不能打,历史上又不是没有饮马大凉河的先例。 但这次若是真打起来…… 不! 是一定会打过来! 梁州需要做一回账房先生,精打细算地分散兵力。排兵布阵需要谨慎考量绵长的梁州长城线。 兵力,还是兵力的问题。 远远不够。 村长表示自己可以帮忙,随即伸出三根手指。 兵力,可以借。不只是兖州。 西凉,可以让他们只派出五十万。 妖族,可以拖延它们的大军进攻,而且五家分化严重,内部矛盾可以激化。 这次谈话的最后,村长对梁州一行人说了一番话。 “梁州死了很多人了,将来会死更多。” “梁州守了西凉关这么久,有没有想过争一争辽阔的中原,回头看看?” “你们都可以活。” 第十二章 江湖山水路迢迢 洞庭湖边。 张扬费尽力气,终于在第三柱香,运气强行挣开束缚。 大汗淋漓的少年瘫软在地上。左腿已经抽经了。 张扬稍作休息,不敢耽误,警惕了一下四周,还是决定绕路去方寸山。 瀑布下,申已经等候多时。 姗姗来迟的张扬就像当年第一次做菜时忘记放盐一般,低头,局促不安。 申并未责怪,也不多说。就算他都知道刚才两次的拦路。 “传你一套棍法,一册清心诀,一招遁术。”申不多言,也不让少年继续跳崖的必修课,开始教习功夫术法。 张扬情绪激动,有些迫不及待。 申摆摆手,同时取下张扬腿上的另外一张“拘泥符”。 “棍法,名齐天。用棍,力如千钧压顶,劲如利剑穿甲,运劲在身,用劲在心。所谓,意到,气到,力到,聚气成力,以气移力,后气发力。” 瀑布下,少年顶着千钧之力,艰难的拨动长棍。 真他娘的重。张扬内心呐喊。 长棍材质是梧桐山的祖宗树的枝桠。持棍在手,本身就是诸邪莫侵,驱使棍棒,更能够打鬼镇魔。 申皱眉,“稳住!双手握拳坐四平,前弓后站千斤力。” 申瞬间闪入瀑布,撞出张扬。 只见申抬手紧握长棍中路,青色棍棒双尾震颤不停。瀑布下,金毛男子挥舞长棍,“棍门齐肩,心棍合一,力透棍稍。这招叫‘湘子吹箫’,左遮拦,右插花……” 兼具威势与观赏的棍法,叫张扬眼花缭乱。他尽可能地强记,去记住技巧,位置,挥舞时机…… 申的棍法,真可谓收发自如,如意如来。 最后申一个翻身,棍棒由上而下直击张扬头顶,最后猛然悬停。 棍尾颤动,留下残影不断。 张扬定睛而立,冷汗直流。 “传你一册清心诀。那牛鼻子老道连自个儿道门都没留下完整的,总想着什么狗屁‘清净自然’和‘顺势而为’。现在搞得道门乌烟瘴气,秃驴那边都有三位‘真佛’了,道门也就一个半吊子的‘逍遥子’。” 申的一番话听得张扬心神动。一边求着三清五老君大量,一边求着菩萨佛祖宽恕。 “天地长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申在“传道”之时,却是一丝不苟。 张扬在“悟道”之时,心神沉浸,不自觉地,虔诚而寐。 在张扬的“心镜”之上,有一位朦朦胧胧的少年影像,缓缓凝聚身形。行道门打坐姿,头戴莲花冠,系逍遥巾,身着道袍“天仙洞衣”,隐隐有一派高人气象。 在那虚无空洞之中,一位淳雅老人的虚影出现。注视着这名少年,浮现笑意。随即一闪而逝。 “遁术,名咫尺天涯。最适宜不善灵力的武者。但只能自己瞬移,要是多加一人,那你就必须承担双人的威压。” 张扬觉着不错,总比小姐的什么“缩地符”实用些。 申一次性将三奇技传授。 可以好好练着,也没指望你三年就能掌握。 申倒挂在树上,看着瀑布下努力却不断摔倒的少年。 似曾相识。 —————— “冷落”中传出爆裂声。 随即惹人怜的女子啼哭传出。 清秋左手提着小锥“竹叶青”,披头散发地小跑而出,腰间一枚青色玉佩和一只铃铛响当当。哇哇哭声不停。 在外蹲点久久的隗向阳眼睛都直了。还以为让哪个不长眼的捷足先登了。 跑了很久,清秋终于瘫坐在地上,撕扯掉粘在身上的一半“星火符”,边撕边哭。自然而然地接过一方镶金丝的芳香手绢。 短暂愣神之后,清秋木讷地转过小脑袋,只见一张笑吟吟的女子脸庞。 “哇……” 清秋哭得更大声了。 这下搞得一向刁蛮任性的七公主手足无措。 我也不懂怎么哄女孩子啊? 于是只能一声不吭地蹲在旁边,也示意不让仆人靠近。 她要一个人陪着她。 乌云积压,沉闷的雷声阵阵。 七公主要来一把江南“七色阁”的精工油纸伞。 她为她撑伞,看着眼前的她。这位见惯了盛世富贵的七公主觉得,觉得什么都比不上眼前的她好看,更有吸引力。 如果可以,别下完这场雨。 —————— 虎牢山上,虎声威威不弱于雷声滚滚。 锦绣华袍沾湿的男子艰难站立,面前是一匹猛虎,头额有王字。 是残留的虎魄。 隗御东吐出一口血水,第十六次冲向了猛虎。 隗御东灵武双休。 灵境相比细凤低了一境,是那玄字。但武者一途,他却是六境“真我意”。 先前御风,是借助宝物。 现在的这位隗友王朝君主,手段,宝物尽出,尚且不能近身猛虎。 方才三次被虎爪按倒在地,距死只一瞬。倘若不是自己准备了一张傀儡替身符,拼掉了一件贴身的金丝玉鳞甲,舍得半条手臂脱臼。 怕是就没了。 —————— 梁州一行。 最后,陆欢欢带着村长赠送的三个锦囊离开了。 当初村长的三问。陆欢欢代梁州做了三答。 “梁州从来都是死人多过活人。” “我们会一直守住西凉关大门,一直。” “谁说活不了。” 村长在高处看着远去的梁州车马。在了无人烟的大道上,这队人马显得尤为孤独,如此陌路。 它们早已经在一条不归路。 但梁州不会回头。更不会后悔替中原百姓守住西凉关近千年。 即便冀州的书呆子写出那些贬低梁州的文章,说什么“西凉与西梁早已经是一家,要图谋华美中原”,“梁州平日霸道的很,打起仗来,怎的连蛮夷都不敌”“换我冀州的将士,必要让那妖物退避百里”总总的话语。 梁州的很多故事,注定不会流传到九州,不会流传得很广。不及那些圣人,夫子的书籍语录,私塾教诲来得“近”。 孩童可以每日与先生诵读,“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一日之际在于晨,一年之际在于春”,“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但他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理解,何为“性本恶”。 因为战场上,没有善恶,没有对错。只有生死!人与妖的武功技艺,动作习惯,都会在“车水马龙”中被吞没。凉刀很锋利,妖身很坚实,梁州打得很艰难。 但它们恐怕永远不会理解,梁州的大季是秋季,不是中原“东风又绿江南岸”的春季,不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夏天。 因为西南边的戈壁滩,沙漠,会变得极度恶劣,妖族会凶残至极;西北的大凉,会迎来一年中最昌盛的时节,草盛马壮,马蹄腾腾! 但他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理解,想当梁州军的先生,必须身体力行。 因为只有掌握梁州过往所有中大规模骑战,熟谙兵法,气候,环境,同时亲自上过战场并活下来的谋士,才能成为军师,去掌握一营,一军的兵力调度,去布置边境警戒。 东边的他们,大多都不会懂。 最早的时候,有陆一梁率二十万轻骑杀穿西凉腹地十里,十里营帐火光冲天,如若白昼。西凉边境收缩二十里,凉王下诏,陆一梁在世一天,西凉不可举兵过境。 再后来,有亲王陆去病,陆青兵分两路,首次大规模进攻妖族领地。 先是陆青分兵十万轻骑,于“积云”一族东西侧穿***得半数妖物向北逃窜,并出动梁州长城八成的箭手,灵修善远攻者,在北方必经出路设伏。密集的“积云”一族,死伤惨重。梁州大胜。 陆去病,带着三万轻骑,一万重骑,坚实体魄的两千武者,两百符箓师,在“谷风”驰援的两条路上分别设伏。重骑设障,武者在符箓师的阵法协助下挡住漏网之鱼,轻骑收割大好头颅。不拥有坚韧身躯的“谷风”一族,大败,逃而不得。梁州大胜。 待到厚重的“磐石”一族,姗姗来迟,也只有打扫战场的份儿了。 有太多太多的精彩。 有陆家女将陆桂英挂帅,七退妖潮。 有梁州最有名的九队“圈子”吓退五千凉军截粮。 有一位外姓营长,领三千亲军,面对四万西凉攻城先遣军,守住常德城整整一月。 最近的,就是沈永超所参与的第三次“西梁”大战。 东边的恐怕以后也没有机会懂了。 没关系。 因为没必要。 —————— 一具赤裸雪白的躯体在洪泽湖游动。青丝三千,真是柔情似水。 动人心魄。 岸上是一团黄衣。木匣静静躺。 衣物周围有隐约有黄光闪烁,是已经布下的符箓阵法。 浮在水面的黄衣鼓起腮帮,略有怒气。竟然还要跟那个下流之人一齐走?还得再等他一段时间? 黄衣越想越气,如凝霜雪的皓腕拍打水面,惊走鱼儿一片。 本来是帮祖师姐姐传话的。按照指示,帮助梁州只是祖师姐姐的吩咐而已。 我又不懂个啥子。 但是不带他一起又不行。老爷爷说东西在那小子身上呢。对了,得提醒那个姑娘,别被这个瘸子的外表骗了! 第十三章 春寒料峭肃杀时 黄衣与村长达成了协议,会再等待一段时间,届时会与张扬,清秋同去雍州。 也就是黄衣的家乡。 那是个灵修最多,武者最多,符箓天师最多的大州。也是最为特殊,没有王朝割据的地方。 那里,强者为尊。 其实不论在哪里,弱者都是被剥削的对象。上位者,下位者都是平衡一个大局的必要条件。倘若没了盗贼奸雄,那么官差捕快的饭碗就空喽。 细想之下,试问谁人不是风雨漂泊客? 原来谁都会有浮萍无根的时候。 —————— 隗御东在虎牢山的一座石台,静静躺。 他赢了。 但是半边脸庞挨了一记虎爪,可怖的抓痕深深烙在一位九五至尊的面部。恐怕灵丹妙药都不一定治愈的了。 隗御东笑了。 心镜之上。猛虎模样的幻影冲向隗御东的心神显像,与之融为一体。 澎湃的力量汹涌不已,从“镜面”散发而出,充斥在隗御东的周身。同时,一些功法,心法亦是传入他的脑海。 “这就是力量吗!”隗御东不自觉地说出。 一猪一狗在一旁匍匐,隐匿身形。肥猪摇晃着蒲扇大的肥耳,“这小傻子,对力量一无所知。”黄狗点头频频,竟是破天荒地不去反驳。 随即,它们看着即将消逝的虎影,闭口不语。 在获得传承之后,隗御东与子碰面。后者不多言语,给出两张卷轴,一把破败的伞剑。伞剑的长柄之上,有不在九州之内的文字。 “那是五个名字。”村长也不讲述那些文字的来历,或是具体的名字。 面对这位人皇的疑惑,老人只是微笑。 隗御东作揖,致谢。 隗御东跟随村长一路走向村口桃花溪。在“深院”外,看到了一直蹲点的隗向阳。当隗向阳看到哥哥后,先是惊恐,再是遗憾。 没办法,人生中有很多经历,都会成为不为人所道的故事。这些故事,就是记忆被遗忘的最终归宿。 天高路远,谁知道呢? 梁州与扬州,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 村口溪流。 几瓣早春的桃花缓缓漂流。粉嫩的花芯,向着花瓣的边缘逐渐转白。 像极了初长成的少女,明明春心萌动,眉眼燕燕,却又含蓄怯步。 一行三人。 清秋还是一袭青衣。唇红齿白,长发飘柔。腰间有一枚古朴玉简,和张扬在山林捡到的一只金色铃铛,悦耳之声沁人心脾。清秋笑意盈盈,正和一头肥猪斗草。 张扬位于清秋左侧。和来时一样,背着一座“小山”。个子竟是如春笋般窜得高高,真是有些少年郎的风采了。头别一根青玉发簪,着灰白长袍,脚下一双道门样式的布鞋。头顶是蜷缩成一团的滚滚。 黄衣位于清秋右侧。腰间系着那把秋鹂,双手环胸,饱满愈发突出。还是那副冷冷的样子。她不愿靠近那个已经外貌清秀的少年,这个清秋妹妹倒是有趣。 村长毫无征兆地现身。还是令人心安且熟悉的笑意。 三人肃然。 子先是看向清秋,早已起身执礼的后者,拍拍腰间的一只锦囊。里面有一封送往雍州合黎山的书信。以及信物。 然后是黄衣。后者不多言语,轻拍下秋鹂,“有我在”三字而已。 最后是那位个子最高的少年。张扬向村长执礼,眼神坚毅,只是勒紧背包肩带。 村长也不多话,该交代的都已经嘱咐。挥手间,桃花溪倒转回流,一道圆拱门显出,前方就是梧桐大道。 蹦蹦跳跳的红红早已在外等待多时。 黄衣最先离去。 清秋看向了梧桐山的方向,挥手与村长,村口的亥猪与黄狗道别。张扬刚迈出几步边又回头,也不摘下包袱,竟是在二人离开后无声而泣,朝着方寸山跪地三叩首,“师父您保重,徒儿一定早日回来,到时候指定给您整一桌复绿寿全席!” 在瀑布之巅,申沉默无言。扯扯嘴角,都说了以后不准跪下。 张扬猛然起身,向着新世界一瘸一拐地奔去。 在少年的后脑,有三根金毛隐约闪现。 村口的肥猪现出英俊的男子人形,还是摇着那把折扇,“再也听不见清秋妹子的声音喽,可惜了老牛哥的那对儿铃铛了。” 终日懒洋洋的黄狗,此时忍不住翻个白眼,你这骚猪,两个铃铛是二哥的,关你屁事。 蜿蜒而来的青蛇缠绕于桃枝,猩红的信子进进出出,“小光头隐约有入魔的迹象了。煞气还不弱。” 无人答话。 因为此时所有在场者的眼神都异常怪异。 方才,子打开“大门”的时候,有几位擅长隐匿的“高手”施展手段进入了十三村。直到张扬离开,那些人都安静潜伏在各处。就在青蛇口吐人言的时候,这几位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村长微微驼背,打着哈哈消失了。“大门”自然也消失,其中几位来者,夺门而出不得,竟是直接向手摇折扇的男子冲去。 青蛇能口吐人言,必定是一位妖王。不管是下乘还是上乘,我们必定都不是对手。 再不济也要拿住人质!这玉面书生瞧着就挺弱。 亥合上翠云扇,两指捻住鬓边长发,微笑道,“很好”。 被白衣男子轻踹一脚的黄狗,不情不愿地起身,去往剩余的来人藏身处。 —————— 出来秘境的三人,置身于梧桐大道中途。 只是停顿片刻,张扬便转向东边,首先沉声,“有人。” 黄衣略作诧异,自己也是刚刚察觉,这小子现在是武者几境了? 正和滚滚骑乘红红的清秋一个紧张。但及时反应,已经摸向玉简和锦囊。 张扬放下包袱,摘下背后斜挎的青色长棍。 首先是一道黑色长虹滑来,直奔清秋。张扬一跃而起,长棍戳向符箓,将其钉死在地面。不愧是驱魔辟邪的梧桐枝,简直是符箓天师的克星。 黄衣分心四周,留意到少年敏锐的眼力,准确的判断力,果断的出棍。 随后两道黑色人影闪烁,交叉着向张扬袭来。张扬不慌忙,舞动长棍,由自身而起,卷起一圈旋风。竟是与当初武一的“无风起浪”有些形似。黑影犹豫不决之时,两道青色长虹飞速冲向二人。 是清秋的山峦三嶂符。 二人被短暂定身之际,张扬毫不犹豫托起棍棒,敲向对方。 就在第二人倒地之时,于他身上迸发出一道黑光,融入张扬的身体。张扬支起身子,但并不是回到清秋身边,像是被麻痹了一样。 “哈哈,空有蛮力,这可是四钱天师画的雨云软筋符,在它面前你就是个屁,快说点好听的,爷爷我就把你放了。”张扬前方,来了一位身着黑衣的矮小老人,但一点都比不上村长的和蔼可亲。 两位女子那边,当张扬敲下第一棍的时候,便又有六位策马而来的汉子现身。 大刀长矛。 清秋一手攥住缰绳,一手停留玉简,准备再次出手。 黄衣不愿浪费时间,都不等对面冲锋,便以剑柄轻敲背后剑匣,六道虹光闪出。 随后,六具尸体静静躺。 等待那位矮小老人惊讶之时,张扬猛然起身,长棍干脆利落,顺带着老人后方的四位也一并敲晕。“啥玩意儿啊,让我一哆嗦。”张扬撇撇嘴角。 随即迅速回到二女身边。看着一地的尸体,张扬陷入了沉默。 即便修行了这么久,对于死人这件事情,还是很抵触。 看到一地的尸体,血流,武器,那晚的刀光剑影就浮现眼前。挥之不去。 黄衣倒是不在乎。她是另一种纯粹。求的便是一个,“我觉得”。 张扬倒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收拾行李准备继续赶路。就在拿起包裹时,一根黑中透红的钉耙掉出。张扬略带滞缓,奇怪,不是留在“冷落”了吗,咋回事? 看到钉耙的一刻,黄衣忍不住笑出了声。但想到方才少年快速的身形,还是止住了笑声。 大概是觉得,这个家伙还可以? 张扬来不及多想,带着罢了。 “小厨子,我刚才表现咋样,有没有一点女侠风范?对了,腿上的拘泥符要不要帮你摘下来呀,村长爷爷可是又让我加了二十斤。”清秋尽力不去看地上的六具死尸,强作镇定地跟张扬答话。 少年竖起来大拇指,连连夸好,但符纸就不用了。 趴在马头上的滚滚翻个白眼,拍拍宝马,示意无碍,又接着睡去。 方才冷不丁就要逃跑的红马镇定下来。村儿里环境是好,但个顶个的凶啊,这下好了,没了那对猪朋狗友骑我,倒是一堆人要砍我。 大难过后。 黄衣轻吐四字,清风化煞。随即有微风徐来,微风似水流形,于平地起涟漪,清风“冲刷”走地面的血渍,连同尸体都一并丢到了草丛。 是符箓天师的本命符箓术。 二人对黄衣的神通视之不见。 非礼勿视,非礼勿问。 就在三人一马准备前进时,张扬微微皱眉,侧耳闻声,猛地一个转身跃起,一记腿鞭甩向黄衣。 不等两女反应,有一黑衣从黄衣后方土地裂土而出,一记袖刀掠向黄衣女子的雪白脖颈。 后者来不及反应,呆呆站立,看着倒地不起的刺客。 她大怒,秋鹂剑出鞘,作鹂鸣声,狠狠刺向黑衣。 一番风波过后。 三人做了约法三章。不得有显露实力的行为,这样会招来眼线;不得外露兵器,否则惹出是非;不得招摇符箓师的身份,叫人起疑生歹心。 都没有异议,反正清秋巴不得安安静静的,那枚青色玉简本来就是一件川物,可用来储藏物品。黄衣要求留下佩剑,其他的好说。黄衣右手腕的黄绳,也是一件川物,但是品秩比青色玉简要高。 张扬走在最前方牵马,不时地回头望去。 什么都没有。 因为路在前方。 第十四章 真可叹时无英雄 张扬一行跋涉在茂林中。 已经临近青州边界,按照向西去的路径,马上会到达兖州。 张扬不经意地瞥向黄衣,但是一想到刚才那两伙山贼的遭遇,便欲言又止。 正悠悠哉哉乘坐“扶摇符”的黄衣对少年的表现视而不见。算你识相,要不然,把你一起吊起来。 为了躲开豫州的谍子,密探,三人为人避开麻烦才选择了山林。没想到恰逢战乱,山贼乱窜。 有人的地方都不太平啊。 清秋在马背上已经和滚滚打起瞌睡。万事有小厨子。 张扬停下气息的流转,盯着前方。一支红羽箭矢迅猛来袭,少年也不去刻意回避,只是牵住缰绳。黄衣极快地收起符箓,只是持一把紫色长剑,眯眼看向前方。 草丛簌簌,有三位身披破败铠甲的士兵慌忙冲来。一人慌乱中倒地,鼻青脸肿的,看得出已经精疲力竭。其余二人手中铁剑已无剑鞘。只是看到张扬一行便停步,准备绕路。 就在二人与最外侧的黄衣擦身之时,其中一人被红箭穿胸而过。另一人停步,满脸惊恐,已经挪不动步。 马蹄阵阵。 铁甲森森。 一队装备有锃亮甲胄的轻骑瞬间来到。当看到张扬一行,随即摆开扇形阵容,阵前甲士挺长矛,偏后的两翼持弓弩,扇中的领将长剑出鞘。 严阵以待。 从未见到这样阵仗的张扬有些紧张。如此训练有素的军队,少年还是第一次见。 领略过几次宫中御林军校场演练的清秋倒是镇定,还认出了骑军的鲜红旗帜。单一个“王”字。 黄衣没什么兴趣跟这些兖州蛮子计较,但已经准备出手了。 原来,那名眼看逃离无望的士兵向黄衣冲来,想要挟持人质。 可不等黄衣出手,又一只箭矢驰来,钉入男子头颅。两人静静躺。 循着箭迹看去,是那位浓眉大眼的扇中领军。他手中那把铭有“劲柏松”的大弓已经收回。看着倒地的昔日同僚,眼神冷漠。 第一个摔倒在地的男子对着领军所在,只管磕头。“王统领,我真不想做逃兵啊。家里就我一个儿了,老娘还等着我回去呢!王统领!” 汉子不言语。举弓而起。 张扬有些动摇。不论面前这个士兵的解释真假,他都认为,可以活的。责罚重一些也可以啊,为什么一定要处死?万一是真的呢,家中还有老人,还剩田地呢? 久经沙场的汉子察觉到少年的异样,弓箭却不偏移。径直一箭递出。 张扬眼眸一缩,还是抽棍拨开箭矢。 “哒!” 弓弩手齐刷刷地瞄准少年。蓄势待发。 “愚蠢。”黄衣冷冷地训斥少年的鲁莽行径。清秋其实也想救下那个甲士,但听到黄衣的教训,又闭口不语。 这就是,恻隐之心?人之常情吧。也许很多人都过得不如意,但也见不得他人疾苦。 张扬有些不知所措。 “各位,这是我们兖州军中事务!”男子名为王子璇,负责战场督军一职。 前方便是兖州边界,战火还未停歇。 兖州军能打仗,善治军,那是举世皆知的事情。按军纪,身负督战之职的王子璇,有权对这种擅离战场的逃兵,斩立决。 在家,子尽孝。 在军,士尽忠。 规矩是用来守的,谁乱谁死。 那名逃兵爬到张扬身前,扯住他的右腿,恳求救命。什么尊严,气概,于他而言,在性命面前,不值一提。 张扬怔住,连忙后退,此时,没有弯曲表现的右腿使得地上的男子愣住。 瘸子。 “林家耀,你给老子站起来!老李头怎么会救你这种废物!他到现在还躺在营帐,怕是这辈子都站起不来,拿不起盾剑了!”王子璇面目狰狞地吼道。 那名甲士瘫坐在地。 大苦无言。大恨无声。 我只是不想死。 冒然救下林家耀的张扬有些手足无措,慢慢后退,随时准备与对面的甲士对决。 此时有三位士卒已经下马,持长矛围住稍前的张扬。成围笼之势。此时张扬身上已无行李,他压下身子,反手斜持青棍于背后。长棍一端点地,一端齐眉。 那三位普通士卒在得到统领授意后,开始动作。当中一人戳向张扬左脚,一人横扫,一人压顶。配合默契,出手狠辣,绝对是上过战场刀口舔过血的角色。 张扬不退反进,一棍挑开下盘攻势,顺势趟地翻身,以拳砸向中位,一记腿鞭踢倒另一人,最后一招浪子吹箫收尾。行云流水。 当初,申教学棍法,便是以自己演化对战,一根毫毛,一化二,再生四,又演八。 三人晕死过去,但那些轻骑并没有动摇的意思。 黄衣不再看戏,如果再耽搁,恐怕就是骑兵的冲锋了。她对着王子璇抱拳,以兖州官话说道,“我们只是路过,不会插手军事。既然前方动乱,我们绕道便是。” 话语间,黄衣已经拉着傻小子后退。 变故再生。 数十支粗糙的箭矢从林中而来。一波接一波。但准头极差,似徒增声势。现场的形势不容乐观。 大量的山贼涌出,大部分冲向小队轻骑,一部分准备拿下张扬一行。 慌乱中,红红中箭,嘶鸣着向轻骑来处方向狂奔。黄衣砍杀几人后,急忙追赶过去。张扬被五人拖住,离不得身。 “小姐,黄姑娘,你们先跑,我能找过去的!” 骚乱中,张扬身着两箭,已有四处刀伤,棍棒加身无数。林家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拉着张扬就跑,他仿佛把战场上没使出的气力全部用出,向着战场以外的地方跑去。 只要远离战场,哪里都好。回家最好。 最后时刻,张扬记得那队轻骑向天空射出了求援号箭,尖锐鸣声下,张扬使出了遁术,咫尺天涯。 剧烈的疼痛使张扬清醒过来。 是一处山洞,有细密水流静静淌。火堆旁的林家耀正在烘烤衣物。“他娘的,摔进坑来了,等爬上去,那帮绺子也该跑光了吧?老娘啊,儿马上就回来了。” 觉察到动静的林家耀来到张扬身边,“这是我带的金疮药,还有内服的,马上就好。” 看着这个眼神真诚的男子,张扬不敢放松警惕。但他救下自己这件事也做不得假,“你一个当兵的,不随身带兵器,带药?” 火堆边上,还有许多一些瓶瓶罐罐。 林家耀汗颜。主要怕死。 张扬还是没有接过药膏,转而运气吞吐,清心诀默念不停。头顶有烟气袅袅腾起。身上的淤青红肿明显减轻。林家耀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少年丹田处的那股凶猛“气团”,不断滋养着体魄。无形中,又是“炼体”。 张扬心中开始复盘。 是自己鲁莽了。但不后悔。实在是自己这半吊子的武者三境,聚神境,拿不出手啊。需要早日找到小姐,好在自己有这对铃铛,可以知晓方位。 “你可真厉害,当时你两指并拢,也听不清说了啥,咱俩就瞬移到这儿了。” “唉。你是不是也认为我这个逃兵很差劲,很没出息?我知道自己给兖州军丢人了。但,但我就是怕啊,我就是不想死啊。” “冲锋的时候,天上的箭雨一波一波,铠甲盾牌也挡不住。身边的马,人,都倒了。就那么一下子!说没就没了。” “我本来是为了参军赏来的。没想着这么快交代了啊。我真有个老娘!” …… 张扬虽然没见过战场,但当年在复绿寿的时候,听大江南北的客官谈过。 只说那兖州军猛的很,除了梁州之外,最能打。可惜见过梁州打仗的客人不多,说得也少。 原来不是所有士卒都会齐心,都会勇敢,也会害怕的。张扬没什么江湖侠客梦,没什么英雄将军梦,但在潜意识里,兖州军应该会是很潇洒,牛气的样子才对。 尤其是在这个乱世。 但这第一次碰面,就…… 难道是时无英雄? 静养两日的张扬不能再等了。他拎起长棍,舒展下筋骨,看向了山崖溪涧之顶。林家耀见对方准备离开,却也不急着走,只是请求对方,如果上面没人,就发个信号。 张扬无语。这个家伙真是怕死到一种境界了。 不过随即张扬沉默了,毕竟他没有过林家耀的惨烈遭遇,也就没什么资格说他的不是。 张扬握着铃铛,随着轻微的颤鸣声,去往感应方向。已经换下一身军装的林家耀跟在身后,说出了林子,就大路朝天了。 大难过后。 偏偏有意外。 零零星星的山贼现身,口中黄牙大咧,手中刀片闪闪。领头一人脚步稳健,眼神凌厉,与那王子璇如出一辙。 大伤未愈的张扬紧张起来。 这时,林家耀却只身来到前方,搞得张扬一头雾水。这孙子转性了? 只见林家耀一脸谄媚,“候吾,这是新来的芽儿,还不懂道上的规矩。我们是北边三只眼的人,这些银子权当结个把儿,给几位去库果窑儿消遣了。” 说罢,还真拿出一些碎银两。竟然还夹杂着一小片金叶子。 领头的摸着胡渣,眯眼瞧了会儿,还是收下了。客套话少不了,“三爷的面儿,还是得给的。不知道能不能也给咱个面儿,改天拜拜山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臭子点啊。” 林家耀搓着手,彼此彼此,好说好说。“这位当家的身强力壮,瞧着武艺不俗,搁在江湖上,定是位英雄。到我们三爷那儿,指定能拿一把交椅。” 风波微平。 一位同行山贼猥琐道,“当家的,那瘸子虽说少条腿,瞧着还盘儿摄。咱为啥不动手?到时候银子不都是咱的?兄弟们也能爽爽啊。” 雷横轻轻一脚踹去,笑骂道,“你懂个屁!扯呼。” 后者讪讪离去。 雷横看着远去的二人,摩挲着怀中的长刀,不自觉地喃喃,英雄?这世道,能好好活着的就算英雄喽。 被自己无心之言救下的林家耀拍拍胸脯,好险。 张扬奇怪道,“候吾啥意思?我是芽儿又是啥意思?我耳朵尖,刚才走过去一段,我听见有个家伙说我盘儿摄,咋个意思?” 林家耀听到最后一句话,后怕之余,吞下口水,又是拍拍胸脯。“候吾是让对方停手,自己人。芽儿说得就是你不懂规矩,刚入行。最后那个,我也不懂,哈。” 张扬不再提问,比如为什么林家耀懂黑话,为什么懂得山贼势力,明明之前说穷,却能随手掏出那些金银。 每个人都有不可触碰的底线。无论多么表面和善的人,也经不起随意试探。 忽然有些想念武一前辈。当初一路走去十三村,麻烦都会绕道而行。原来总有人,会叫人一想到,就心安。 又有些想念清秋,张扬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原来总有人,会叫人一想起,就甜甜蜜蜜。 最后有些想念洪师傅,十三村,村长,师父,小青姐姐,猪哥…… 簌簌声传出。 一位浑身浴血的男子滚落下来。 王子璇。 他缓缓柱刀而起,看来受伤不轻。冷冷看着眼前二人,“知道在这荒野的好处是什么吗?没有目击者,没有援军。” 张扬撩起青棍,缓缓道,“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