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失踪多年的兄长造反成功了》 第1章 一封绝望的信 宫墙之内,看到的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是落在殿顶脊兽背上的仅剩的一点昏黄,深秋萧瑟,最后一抹昏黄划过之后天色便也渐渐暗了下去。 空旷的殿内只有内室书房内燃了两盏灯,其余地方仍是昏暗不明,纵然是锦绣明堂,此刻也不免显得晦暗幽怖,而垂首安静侍立的内侍们在这样的幽暗中,仿若一尊尊惨白着脸雕像,越发显得阴森可怖。 晏琛跪坐在案前,他的前面是推开的两大摞奏札子,他推开时太用力灯烛晃了晃,倒了下来。若非进来送完茶水,正等着听候陛下其他吩咐的内监大总管魏廉眼疾手快扶住了灯烛,怕是得烧了这一桌文书。 而晏琛却似乎什么都没注意到,就连方才一两滴灯油溅到手上都仿若未觉,他目光只盯着方才推开札子面前桌子上空下的那块地方。 那里放着一封信笺,简单的粗麻纸信封加了漆封,却没有落款。 晏琛看着那信封良久,终是伸出手,而在手指触碰到信封的那一刹那,却又顿住。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快,耳中嗡嗡的,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这是他信任的心腹方送来的消息。 这是他的希望…… 而这样的希望近年来无数次送到他的案头,而到最后每次拆开漆封的时候,便是希望破灭的时候。 那一次次的失望,渐渐地堆积,渐渐地往他本就数年如一日背着沉重枷锁的心上再堆下了一座千钧重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好在…… 晏琛垂在袖子里的左手摸上腰间的一个荷包,荷包里是一片长命锁。 晏琛突然觉得喘出一口气来,好在,即便那么多次失望,总还是未到绝望之时。 他伸手拆了信封,打开后照旧是薄薄的一张纸,他将那短短的几句一字字看下来,看到最后,握着信纸的手已然微微颤抖起来。 他以为的希望…… 到最后,终究还是绝望么? “元哀帝末年露月末,宋毅安营粮库失火,营中生乱,娘子与近身老妪孟氏趁乱逃出,流落至永顺。 季冬初八日,宋毅安所属两千人无故屠戮城中富户十二家三千余人口,永顺乱,城中百姓惶惶,涌出城外,孟氏与娘子失散于人群。 初九日,孟氏寻娘子未果,随人群自行出城逃亡。 初九日晚,永顺封城,自此再无消息。至十八日,云旗军入城,永顺已十室九空。” 晏琛将那一字字读了数遍,感觉似乎是一桶冰凉的水自头顶浇下来,在这样深秋的晚上,仿若冻住了他的血肉筋脉,是彻骨的冰寒,甚至每一下呼吸都是痛。 他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只有一腔灼热在冰冷彻骨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仿若要破开自己的身体冲出来。他没有意识,只死死地盯着信中的两个字——永顺,目光中带着寒冷的冰霜,而自那冰霜里又生出凌冽的刀锋,和嗜血的杀意。 一直安静侍立一旁的魏廉,偶一抬头,被他的眼神吓得浑身一颤。 但一向最善察言观色的魏廉此刻也不免看出了自家陛下的不对劲,少不得硬着头皮轻唤了声,“陛下?” 晏琛却顺手拿过桌上的砚台,看也不看便砸了出去。 随着砚台出去的 ,是极怒的一句,“戮宋毅安千刀尤不足也!” 他这一声,吓得魏廉忙跪地叩首,“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切勿动气啊!” 经过一年多的摸索整饬,朝中虽诸事也已经渐渐上了正轨,但近来西南那边又隐隐不安分起来,再加上新朝政改律法税收水利等,还有迁都的事情……都是一团又一团一直未曾彻底解决的棘手问题。 即便有崔寄在,晏琛不免还是忙得上了火,再加上渐渐入冬天气一日凉过一日,他又是个仗着年轻气盛不知保养的,这一来而去不免伤了身体,前天夜里突然就起了高烧,调理了两天才略好些。 太医先头还特地嘱咐莫要动气,也难得魏廉在这时候还能记挂着自家陛下的身体。 奈何晏琛此刻是什么都顾不上的,他将那信纸大力一撕丢了出去,“都出去!” 魏廉颤颤,知道不是自己能再劝的了,忙起身带着后头两个小太监出去,而走到门外回头关门的那一瞬间,他看到跌坐在椅子上的陛下仿佛抽离的魂魄的木偶人,他看到烛光后陛下的脸色惨白,他看到那张惨白的脸上有一行清泪自眼角缓缓流下。 魏廉叹了口气关上门在外殿门口候着,外面的宫灯已经渐次亮起,他不安地看了看内室,想了想还是招呼过一个小太监吩咐了句,“趁着宫门还未下钥,速速出宫去请了卫国公来。” 那小太监领命匆匆离开。 而内殿的晏琛自墙角柜子里翻出了几坛酒,就地坐着,一口一口地喝。 这酒并不太烈,是之前晏琛私藏在这里的,初初建国时,万事繁杂,他与崔寄议事时常常到半夜,二人便小酌两杯用来提神的。 这不算烈的酒,晏琛一口口喝着,他觉得自己要醉了去,仿佛一切都是迷糊不清的,伸出手去拨,却仍旧一团迷雾障目。 他闭了闭眼睛,明明意识昏沉,而不知为何脑子却越发清醒。 这是他登基的第二年,而他还是未曾找到他的幼妹。 这一路行来惨烈,十数年血火中走来的光阴,从最初为父母亲人报仇为家族洗雪污名的执念,到后来担了一份天下存亡救百姓于水火的责任……而到最后,得了天下又有几分是他所愿? 他想要的……也不过就是最后剩下这么一点点执念。 这天下谁想要?!这皇位谁想要?!这高处不胜寒哪里是什么好处所?终不过是一段枷锁罢了…… 原以为坐拥了天下,原以为我站在了最高处了,原以为我有了最好的机会最强大的势力能寻到你了。 可是…… 如今的我连抛下一切义无反顾地去寻你都做不到,每每听到一丝半点关于你的消息,我也不过只能带着焦急与希望等待而已…… 阿璀…… 你可怪阿兄弄丢了你? 阿璀…… 你到底在何处? 第2章 崔寄 披着青灰色大氅的青年步履不停走过檐廊,尽管步伐匆匆,但在旁人看来他却丝毫未见慌乱,还是一贯平定如风的气度。与平素衣冠严谨不同,他大约是方才濯了发,此刻头发半披着,还略带着点湿润,这些微的凌乱里倒更添了几分慵懒温和。 檐廊上的宫灯照下来,照得他影子间错层叠,而他的身影却颀长修美,行动间清雅温和。一点也不带十数年沙场杀伐下来的凌厉,倒像是江南水乡太平盛世里蕴养出来的文人风骨,只是近看时却能发现这人身子骨似乎单薄了些。 一直候在殿门外的魏廉见着崔寄过来,忙迎了上去。他虽是陛下登基后才伺候陛下的,但对这位崔相却早有耳闻,伺候陛下这么久,自然也知道这位崔相与陛下情分非比寻常,故而从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陛下今日收到蜀中那边来的消息,心绪有些不稳,求崔相好生劝慰劝慰陛下……陛下身体为重……”魏廉一边提醒了几句,一边引崔寄进去。 崔寄推门进去内殿时,一眼便瞧见角落里靠着墙瘫坐在地上的晏琛,脚下乱七八糟三两个空酒坛子,手里还抓着一个,坛子里的酒一口口往嘴里送。 他神情颓然,连崔寄推门进来,他都没有抬头,已然是失去了往日的精神气,这是往日里崔寄从未见过的晏琛。 即便十数年前,他二人亲眼见着父母亲人的死亡,亲眼见着晏崔两个家族的覆没,他只是怨怒仇恨;即便是知道他一直在寻自己的妹妹,而一次次无果而终,他也只是失望……但从未有一次见他如今次这般。 “你这几日身体不好,不是早嘱咐你莫要沾酒,你怎的就是不听?” 崔寄上前去,欲去取走他手里的酒坛子,却一眼瞧见桌下散乱的两三张纸片子,也不问晏琛,兀自上前去捡起来,略拼了拼,便一切了然。 看完信上的内容,如晏琛一般,他也有一瞬间的怔忪愤怒,只是略一思索后他忽的又有了几分释然。 他将那皱巴破碎的信纸压了压,然后顺手压在了桌上的一本书下。 “阿琛……” 崔寄看着墙角的晏琛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事实上,自前年晏琛的军队打过新都府之后,中原腹地已然在他掌中的时候,皇帝位已然等着他这位主人的时候,便是在人后,崔寄便也很少唤他的名字了。 好在他们之间自有默契在,二人一起时也无需唤名唤姓,只消一个眼神便能明白相互之间的意思。而偶尔需要的时候崔寄唤他“君上”唤他“陛下”,即便在晏琛看来只当他玩笑,却也终究明白,纵然手足之情可仍旧牢牢占据在自己心里,但君臣之别也是定局了。 在这方面崔寄远比晏琛清醒得多,他的清醒自持,未尝不是也在永久地维系这段十数年相依相伴相互扶持远胜于手足之情的情谊? 而此刻,崔寄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他不是大渊的皇帝,不是他的主君,他是晏琛,是他的手足兄弟。大渊的崔相或许可以劝住大渊的皇帝,而眼前的晏琛,唯有崔寄可以劝住。 “阿琛。”崔寄慢慢走到晏琛跟前,他没有去取走晏琛手里的酒坛子,而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他并未发烧便略放下心来。又欲伸手去探他的脉时,却被他躲过去。 崔寄也不强求,他在晏琛身旁也坐了下来,挨个儿晃了晃身边的酒坛子,地上倒是浪费了不少,坛子里却一滴也不剩了。他无奈一笑,便伸手去抢了晏琛手里的酒坛,很不客气地痛饮了两口。 他入了冬因腿疾一向吃药,酒是忌喝的,今日倒是不管不顾了。 难得晏琛还记得他不能喝酒,抬头瞪他一眼:“你近日一天三顿都要喝药,喝什么酒!冲撞了药性,仔细明大夫知道了骂你。” “你也知道!你自己也是风寒未愈!”崔寄看他一眼,没把酒坛给他,而是顺手搁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 屋内一时静默,晏琛仰着头靠在墙上,目光没有焦距地看着虚空中的某处。 晏琛没有说话,崔寄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许久之后,晏琛终是开了口,只是声音有些暗哑,他道:“阿寄……” “这么多年来,我存着那么一点点些微的希望,我坚信着她还活着,我不停地寻找她,我相信她终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来……” “但是……直到今日我才发现,我往日的那些坚定执着,竟显得那么可笑。她那样小,那样孱弱,即便当初是侥幸逃脱了,但一个双目失明双耳失聪的孩子,如何能在这样的乱世中生存下去?” “阿寄……她怕是到死……都在怨着她这个欠她良多,又不曾好好保护她的阿兄吧?” 晏琛抓起崔寄方才放下的酒坛,举起来便是一阵猛灌,酒水洒了一脸,连衣襟都湿了大半,他却浑不在意,最后猛地将酒坛摔了出去,一声怒吼,“是我混蛋!那年……那年……若不是因为我,她便不会……” 他带着怒意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将头埋在膝上,在崔寄看不见的地方,泪水与酒水已然分不清了。 他声音喃喃,“阿寄,我终是……没有寻到她,我终究还是弄丢了她,我终是……永远找不回她了……,阿耶阿娘在天之灵,怕是也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崔寄看着他的背影,与从前雷厉风行气吞山河的云旗军主君不同,与如今君临天下事事周全的大渊皇帝不同,此刻的他,是脆弱到不堪一击的。 崔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是,怜惜。 晏琛的痛,他感同身受。 那个他亦视之为亲妹的小娘子,那个当年他们还是玉堂金马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便喜欢跟着自己的小娘子,那个后来曾与他们一同逃亡一同风餐露宿一同浴血挣扎相依为命的小娘子…… 她的失踪,也终有几分自己的错…… 第3章 飞鹤云纹佩 “你……”崔寄暗暗叹了口气,他伸出手覆上了晏琛的背,只是一个安抚的动作,他却觉得自己也用了莫大勇气,“阿琛,如何是你的错?局势与阿璀之间的抉择,原是我的坚持……作为你的谋士,当时……是我替你选择了局势。” 我原以为我可以周全,我原以为即便选择了局势,我也可在那之前将她救回来,将她带离局势之外的,只是,一切计划逃不过天命,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 “如何怨你?!”晏琛冷静了许多,他抬起头来,颊上似乎还带着一点未干的酒渍,他看着崔寄,道,“当初的一切抉择在我,你没有错……我曾无数次回想,若还是当初那个境地,我大约还是会那样选择的。” 听他这话,崔寄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钻这个牛角尖,一味沉溺于此处不能自拔?” “你今日如此情状,是因着方才那封信吧?”崔寄看着他,问道。 晏琛不答,崔寄又道,“那信中言辞模糊,即便找到了当年跟在阿璀身边的那个老仆,即便那老仆所说早年便与阿璀失散永顺又如何?除了一个地点,当中所说不过也是猜测,你坚守了这么多年的信念,难道便又因这并不确凿的消息便就此放弃了么?” “阿璀得天之佑,她能从宋毅安的严密防卫中逃出来,又如何逃不出永顺呢?” “我……”晏琛抿了抿唇,“我等了这许久,这本是最接近真相的时候了,我原以为找着这个老仆便能找到阿璀了。如今这人是找到了,但是最终给我竟是这样沉重的一击,七年前的永顺经历了什么,你我都刻骨铭心……” 当年年轻的云旗军以雷霆之势,短短三年便占据了中州至荆楚到蜀中一带,而原本占据黔中的宋毅安被云旗军打到江汉,后来不过借着地利据守着后方两州苟延残喘着罢了。 但就在云旗军打算一鼓作气一举围灭宋毅安残部的时候,因战事危急晏琛担心幼妹安全,便将之安置在蜀中,谁知却被宋毅安安排的细作劫走,并试图以之为筹码威逼晏琛以谋退路。 对于当时的晏琛来说,那是与他血脉相连是他一生愧对的幼妹,这本不该是个困难的抉择,但对于尚未弱冠却肩负着云旗军数万人性命荣辱的云旗军主君来说,他的这个选择无疑是那样艰难。 而始终洞若观火心头明亮的崔寄,始终清醒得近乎冷酷的崔寄,始终周全得让晏琛觉得愧疚心疼的崔寄,却在这时候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冷漠和近乎残酷的手段,与他做了最终的选择。 崔寄是一个合格的谋士,而晏琛又何尝不知道,他替自己的选择,替自己背负的阴暗,不过是全自己仁厚的令名,不过是为着有朝一日自己坐拥天下时,让自己能有一个干干净净让天下人无可指摘的令名。 晏琛从来都明白,他不是个自私的人,有时候却不得不在崔寄的牺牲和背负下前行,但是也正因为他明白,所以他做不到理所当然。 晏琛觉得一口气滞在胸口,消散不去,自己对不住的何止阿璀。 阿寄……即便在旁人看来他再怎样是个清淡到冰冷的性子,但这件事上他怕是比自己自责更深吧。 “阿璀未曾在那场屠城中丧生。” 崔寄清清淡淡一句话,让晏琛睁大了眼睛,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崔寄,“你说什么?你如何确定的?!” 崔寄没回答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个手帕,普通的月白色细麻布的帕子整齐地叠着,里面包裹着小小的一样物事。 晏琛不明所以地看着崔寄递过来的手帕,见他目光示意,便接了过来。 拿在手上的帕子,略有些沉甸甸的,隐约是一块玉。 “打开看看。” 帕子揭开,是一块羊脂白玉佩,飞鹤云纹流畅绝美,只是纹路中有些未曾清理掉的污垢,玉色也略有暗淡,许是经年不见天日早失了羊脂白玉特有的润泽。 “这……这是……”晏琛的手有些颤抖,他觉得自己的泪又要奔涌而出了,这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他伸了手去扯一直配在腰间从未离身的荷包,扯了几下才拿到手里,掏出荷包里的一块长命锁。 长命锁不大,大约也就是那玉佩的一半大小,上面亦是仙鹤云纹。 晏琛抖着手将长命锁和玉佩比到一起,一样的材质,出自于同一工匠之手的一样的纹路。那玉佩自出生起他便带着,随身了整整十五年,而那长命锁他也带在身边七年,上面的每一丝纹路他都清清楚楚。晏琛摸上玉佩后面的一道划痕,那是当年逃亡时留下的。 “你从哪里得来的?”晏琛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在抖了,他不敢问出那句话,“是……” 是找到她了吗? 这两个玉件,当年是出自同一块玉材,是晏琛的祖父所赐。 那块玉材先是被取了大半,请当年玉雕名匠刘子分雕了这件风鹤云纹君子佩,后来他的幼妹出生,剩下的一小块玉材,祖父又命人请刘子分制作了这枚长命锁赐予幼妹生贺。 那年家族倾覆,自己与妹妹逃亡,妹妹年幼惊惶,初初两年若无自己陪着总不能安枕,后来自己又常常得与阿寄各处奔波,不得时时陪着她,便留下这块玉佩给她安枕,只与她说带着这块玉佩便当阿兄时时在身边了。 所以自离散后,这块玉佩便当随着妹妹的,却不想出现在了这里。 对上晏琛探究而急切的目光,崔寄解释道,“这玉佩是上月方到我手上的,原本在还未查到更详尽确切的可佐证阿璀还活着的消息之前,我是并不打算这么快便将之送呈予你的。” 崔寄看他一眼,一点也不在意他不赞同的目光,“你也莫怪我,如今天下初定,而边境却并非长久安稳,更何况朝野内外那么多需要整饬安定的事情,容不得你分太多心神,所以我能查的便替你查了。” 其实崔寄没说的还有个原因,时隔这么多年,他亦怕是最后查到的结局彻底伤他,若真如此,还不如让他永远地带着渺茫的希望。 第4章 阿璀的踪迹 “你还未告诉我,这玉佩你从哪里寻到的?” “在豫州。”崔寄道,“你还记得年中我去河洛一带调查地方税赋一事?” 晏琛点头,当时税赋体制一团乱麻,地方豪强又是态度强硬乱时敛财欺压乡民,豫州一带问题尤为严重,崔寄过去后直接就将目光落定在当地几家大户身上,豫州大户邹家便很不凑巧成了崔寄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邹府查抄之后,除却真金白银当即有用处外,邹家收藏的许多古玩器物奇珍异宝便被暂时锁在府库中,后来我匆匆回金陵也未曾留意太多。只是临走前我特意交代文见舟在河洛一带多留意着些阿璀的消息,其实当时也不过是心念一动,却不想真的有了点收获。” “大约一个月前,文见舟开府库处置这些器物时,便发现了这枚玉佩,即便有我当时留下给他做参考的纹样图纸,但他真看到这玉佩时却并不能确定,只得让人匆匆送到我手中。这玉佩你自幼年便带着,我自然认得的,只消一眼,我便确定是你自幼随身的那枚。” “后来我便将目光锁定在了豫州,我前后派了三波人去调查,最后算是理清了这玉佩一路颠簸流离的路径。邹家有个女儿嫁在湘楚潭州刘姓人家,这玉佩约莫四年前刘家在当地一个古玩店购买,作为节礼送到邹家的。后来便又查到刘家查到那个古玩铺子,最后才知道,这玉佩是那古玩铺从一家当铺手里收到的。” “而那当铺……”崔寄顿了顿,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极尽平稳似乎毫无波澜的语调,“那当铺在潇湘……六年前的初春,暖风来的晚些,三月里的天气依然寒凉刺骨,一个衣衫褴褛双目失明双耳失聪的小娘子推开了那当铺的门。” “据那当铺掌柜的回忆,那小娘子将玉佩搁在柜台上,他看了一眼便知价值不菲,又见她一身破旧,还多留了个心眼问了两句,却都没有得到回复。在他想拒绝这一单生意的时候,那小娘子却开口了,‘我双目失明双耳失聪,这玉佩本是我之性命,但乱世人命不比草芥,是我唯一可救命之物了。我阿姐重病,我只望用这个玉佩换十两银子。’” “是阿璀……是她!对不对?!”晏琛睁大的眼睛,眼中是希望的神采,他一把抓住崔寄的手,追问道,“六年前的春天……所以她是躲过了七年前冬天永顺的那场屠城了,对不对?!” 崔寄点头,“是,她那样聪慧,既然连当年那样惨烈的屠城都躲过了,没道理在我们彻底占领黔中湘楚一带后,她反而不能活下去。” “那当铺掌柜也算是个好心人,最后留下的那个玉佩,称了二十两银子给了阿璀,还怕她一个小娘子独自在外整银不便,特地都算成了碎银。你看,她这一路也当会遇着些好心人的,我也相信,她还活着,还在等我们寻她回家。” 晏琛心头阴翳散去,只余喜悦憧憬,今日那封信中关于当年晏璀与带着她逃亡的老仆失散于惨遭屠城的永顺的消息,也因崔寄这一消息彻底击碎了。 阿璀自幼聪慧知事,她逃脱了宋毅安的围困,躲过了永顺的屠城,她定然还是活着的。 “湘楚么,我想……” “不行。”未等晏琛说完,崔寄便打断了他,“你离不得金陵,我去。” “那更不行!”晏琛站起来,也不客气地否决他的想法,“接下来天气渐冷,湘楚一带温度虽比北方好些,但你的腿疾,实在不宜奔波。” “我的腿疾无碍,近一年多在金陵,除去年中那一次,也很少要我各处奔波的时候了,有明大夫为我调养,近来身体已然好了许多,你大可放心。”未等晏琛再说什么拒绝的话,崔寄又道,“我想亲自去湘楚一趟并非只为阿璀。” 对上晏琛疑惑的目光,他继续道,“怀阙先生隐居蜀中,我想顺道再去一趟蜀中。” “你想请怀阙先生出山?”晏琛当即便明白了他的打算,问,“但是当年咱们打黔中一片的时候,当时四面楚歌,可用的能才少之又少,只得你处处兼顾,也是那时……拖累得你身体如此。但那时候你却不同意请怀阙先生出山,怎么如今天下大定,反而这个时候想请先生出山了?” 未待崔寄回答,他转而一想,却明白其中意义,“当年你未曾与我明说,所以……怀阙先生本就是你特意留待天下大定再相请启用的?” 崔寄微笑颔首,他二人心意相通,晏琛能猜到也不足为奇。 “但是……当年局势未明,云旗军又处于劣势,你如何就敢保证最终云旗军能占得天下?”晏琛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兄弟谋略第一,但却不敢想象他能将棋下到这般远。 “哪里有万全的保证,猜测而已。”崔寄语声漫漫,“先生当世鸿儒,也算是前元后这乱世数十年仅存的一丝文脉了,自不当将之拖于乱世,毁伤于战场。” “先生是天下吏事能才第一,无论是修史修律改政改制,先生之才应可尽用。”崔寄笑看晏琛,“陛下,您当真不想为新朝揽如此之大才?” 晏琛自然是要的,崔寄继续道,“你也知我崔氏族脉,当年也是与关氏嫡系有旧的,借着崔氏后人的身份,我不敢十成保证能说动老先生出山,但我想着至少也是可以勉力一试的。” “我自然信你的”晏琛沉吟,微微思索片刻。 “我去一趟,最多三月即返,若是一切顺利的话,也许还能赶在春节回来。阿璀与怀阙先生,我怎么也得给你带回来一人,要是做不到的话……”崔寄语声含笑。 “如何?”晏琛挑眉看他,渐轻松了语气。 “要是做不到的话,陛下便贬我去燕地吧。”崔寄笑意越深。 “做不到还想着我放你回乡四处周游?!”晏琛哼哼两声,愤愤道,“做不到你就等着尽给我压榨着吧!” 第5章 皇帝陛下的啰嗦 崔寄既说到这里,晏琛自然明白这也是再好不过的决定了,他朝崔寄谢道,“那此事便拜托你了。” “能为主君分忧解难,是为人臣子的责任……”崔寄一笑,装模作样地朝晏琛弯了弯腰,很是随随便便马马虎虎的一礼。 晏琛失笑,无奈摇了摇头,自然是不将他的随意失礼放在心上的。崔寄的几句话确实让他醒悟过来,到底是自己失了神了,他自去寻了件干净的衣服将身上酒水湿了的衣服换下。 崔寄走到门口吩咐魏廉送了盥洗的热水进来,便拢着袖子一边看旁边架子上的书一边等他。 魏廉原本听着到最后内室没了什么动静了,便知道大约是崔相劝慰住陛下了,又听崔寄吩咐他,忙便让人送水进来。 晏琛自屏风后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魏廉已经带人送了一应盥洗物件候着了。 方才未曾注意,此刻恢复清明,他倒是注意崔寄大约方才是匆匆过来的穿得单薄,如今渐入仲秋,早晚天凉,他又知崔寄素来受不得寒凉,忙又吩咐人去灌了汤婆子来给崔寄暖手。 崔寄也不推辞,一边等他盥洗,一边开口道,“其实我执意想要跑这一趟,还有个原因,是关于迁都一事。” 晏琛听他提及“迁都”二字,目光一亮,抬头看他。 崔寄道,“我知你属意幽州,此行我既北上,我便想着顺道亲自再去查看一番。” “迁都?你不是不赞成迁都的么?”晏琛看他,有些诧异。迁都之事他只与几个心腹提及过,而每次与崔寄提到此事时,他便略有沉默,很少对此发表观点。 以晏琛对崔寄的了解,他这番情状便是很明显地表示不赞成了,但又知道若是崔寄对此不赞成的话,必然是有其他或许自己还未注意到的考量,所以晏琛本还想着何时与他就此事深入谈谈的,谁知他此时竟提到这事。 “迁都一事,我可从未说过‘不赞成’三个字。”崔寄笑道,“只是迁都之事,事关重大,所需考虑的事情甚多,三五年内能完成的已经算是快的了。初初你几番提及时,我未曾置言,不过是因为我还未全面的考量过,尚未仔细权衡便不敢轻易表态,唯恐偶一言辞影响你的判断和想法。” 晏琛了然,其实他自己也是知道崔寄的看法和建议对自己的确实是有极大的影响,有时哪怕是他偶一提及的想法,自己也会下意识地多考量几遍。 不得不说,这是多年来已经成为习惯的依赖了,确实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而崔寄却清醒地注意到这一点,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朝中需要的是吏事之能才,而他作为谋士存在的意义也应当渐渐淡去。 “那你此番提及,是细思之后心中已有决定?”晏琛探问。 “迁都一事我是赞成的,但说实话,幽州并不是我的首选。”崔寄答。 “是么?你的首选是哪里?说来听听。” 崔寄还未回答,却听门外魏廉传话,“皇后娘娘遣了人来给陛下送些茶食小点,顺便问陛下甘泉宫晚上可要给陛下留灯?” 晏琛听了,转头去问崔寄,“你匆忙过来,可用了晚膳不曾?” “午后吃得晚,倒也不饿。”崔寄答。 “你又忙得这样,一日三餐都不好生用过。”晏琛责备一句,又吩咐魏廉,“让膳房煮两碗素馎饦来,若有什么清淡的浇头,也可送些来。” 又指指宫侍提着的食盒,“这个先送偏殿去吧。也派人跟皇后说一声,今晚我宿在这边,不过去了。” 魏廉应声,又亲自带人去准备。 “天色也晚了,你也莫回去了,今夜你我兄弟二人抵足而眠,咱们细细说说迁都一事。”晏琛一边擦手,一边对崔寄道,“我寻几个札子,有些疑难问题想一道与你说说,你且先往偏殿坐坐等我,让宫人给你打些热水泡泡脚。方才摸到你手太凉了,如今天也渐渐冷了,你的腿疾可千万注意些。” “这么些年了,我腿疾无碍,我也知道如何保养,您可别絮叨了。”崔寄很是嫌弃他一入秋就恨不得将自己耳朵念起茧子的啰嗦。 “我倒是不想念叨你。”晏琛瞪他一眼,忽又不怀好意笑道,“说来你就比我小一岁,也该成家了,有个嘘寒问暖的也就用不着我念叨了,要么我让皇后给你挑挑?或者你自己可有喜欢的,我……” “陛下万几宸函,臣的私事,可不敢劳您费心。”崔寄打断他。 “我是你兄长,你的事情我如何操心不得?!”晏琛瞪他一眼。 崔寄只笑,“我的事情暂且不提,倒是您,后宫空置,唯皇后一人,之前群臣所表之事,我也曾与您剖析过利害,还望您早做决断。” 一提到正事,晏琛便不复玩笑神态:“你说的,我明白,也有决断。只是皇后……,虽说当初我与她的成婚不过是个联姻之名,是为局势之利。若为平衡前朝,为朝局安稳,我自然应当如你所说,以后宫安稳前朝。但皇后毕竟是我的发妻,我不能伤她,在那些女子进宫之前,还是希望她能先有个孩子。有嫡长子在先,是安皇后的心,也是安我的心。” 皇后徐萤是荥阳徐家女,徐家是当地大族,且不谈累世财富之大,当年甚至还供养了八千府兵,也算是割据了荥阳一方了。 只是徐家当初并无野心,便是供养府兵,本也只是想着占据一方独善其身的。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财大气粗的徐家不免还是成为各方势力争抢的香饽饽。 而徐家家主徐则通最后也终是明白,独善其身既然做不到,不如就投靠一方保徐家满门。徐则通目光独到,拒绝了各方势力的招揽,从一开始便将橄榄枝抛向了晏琛。 所以当初昆阳之战后云旗军驻扎荥阳,徐则通便亲自登门,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联姻。 “皇后嫂嫂灵慧,可为贤后,您爱重也是应当的。此事暂且不急,略拖些时日到年后也无碍。”崔寄道,“我打算后日一早出发,您若有什么吩咐,今晚便一道交代予我,我离开前也好先安排下去。” 第6章 山上的爷孙 蜀中多山,地势艰险有天堑之称,而风光秀致亦非他处可比,算是一处遁世桃源,故而历来名士大儒若避世而居,大多愿意隐居蜀中。 剑门关所处山南一侧,有明湖望溪,溯溪流而上草木葳蕤,于此林深处,间杂松竹梅,有竹屋小院藏于此中。 布衣短褐老者自旁边的山间小道绕出来,一眼便瞧见坐在小院子里一个石磨旁低头细细挑拣什么的自家孙女儿,微微一笑略带欢喜,将手中走山路借力的竹杖往旁边的山石上敲了敲。 院子不大,离得不远,这声音也不小,寻常人即便再如此专心,也该听到了,但关璀却丝毫未闻,依旧垂头挑着小布袋子里的稻壳石子。 直到手上的小袋子挑的差不多了,方有感应似的抬起头,恰看到自家祖父正就着院子旁缓流而下的溪水浣足,笑道,“祖父是去山下,还是去后山了?” “在后山的。秋收之后地空了,整理了一番,想种些豆子。”关渡看过来,一边擦手一边笑答,又问,“还当你年末才会来看我的,怎的这时候过来了?” 他方才去挂布巾是微微侧了点身,关璀未曾看清他后一句话,便问,“您方才一句说的什么,我未曾看清。” “我是说,你不是与你母亲在阆中住着的么,怎么这时候来我这里?”关渡重复一句,又朝她招手示意到旁边小亭里小坐饮茶。 “我过了中秋就出来了,不过一路多绕了些村镇,所以也走的慢了些。”关璀拎着她随身的大布包坐过去。 大布包里马马虎虎包了一两件换洗衣服,一个装着笔墨纸砚的扁平匣子,匣子下还压了两本书,除此之外便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了。 关璀将那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连同方才在挑的小布袋子搁到面前的小几上,又将布袋子里十来个小布袋子都掏出来,推到自家祖父面前,笑道,“祖父看我带了什么过来。” 关渡一看,每个小袋子用布条扎着,布条下还各压了张小字条,字条抽出一看,上面写着地名。 “我出来的时候恰逢秋收,所以我这一个多月便走访了十来个村镇,分别收了些当地的稻子。”关璀打开一个布袋子把里面的稻子展示给自家祖父看。 关渡一听,倒无惊讶,忙接过细细去看,他看得仔细,又取了一粒碾开稻壳看里面米粒,看完之后又将剩下的布袋子也一一看过来。随后又将那十来个布袋子按着稻米色泽大小饱满程度等分了三等,排排放到桌子上。 他似在思索,头也不抬又问了句,“可做记录?” “祖父说什么?”关璀一边问一边又从旁边的笔墨匣子里取出压在下面的厚厚一摞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关渡知道,自家孙女自幼有耳疾,听不清声音,平素交流多靠辨人唇语,抬起头刚想开口,却见关璀已经将那摞记录详尽的纸张递过来,赞许微笑,道,“我便是要这个的。” 关渡原本想要的记录也不过就是她走访的这些乡镇的稻米种植占比,秋收亩产量等,却不想关璀的记录详尽到让他也有些惊讶了。从地势水文的考察,到一年气候雨水的查问,甚至到除虫施肥的时间,方式,次数等等,都一一做了极其详尽细致的记录。 “我每到一处都会亲自去观察当地山势水源,只是有时候因为时间原因,地方若太大便可能走不过来,所以就只能向当地村民打听了解,所以其中或许有些未查证不确定之处,我用了别体记录的,也是方便以后再做证实。”关璀指指关渡翻看的纸张某处,道。 关渡顺着她所指一看,果然原本通篇小楷,偶有些地方却是用的隶书,不由得更是满意自己这个孙女的严谨细腻了。 “你这是过于详尽了,容我慢慢看来。” “祖父细看,若有不清之处,我可为祖父解答。”关璀笑答,往旁边小茶炉子通了通炭,接了一壶水坐上去。 然后伸手往小院那边两只闲踱展翅的鹤招了招手,那两只鹤极通人性,当即便扑棱着翅膀踱步过来。 这院子里曾养过各种山野动物,鹤,野兔,山鹿,狍子,大雁等等,都是在山中受伤被关渡救下,或者自己闯进来的。关渡便是那等散逸的隐士君子之风,来了便养着,伤好了想走了也自去就是,唯有这两只鹤被救下后却一直未走,也在此待得时间最久。 关璀便极爱这两只,有一年见其雪夜起舞,竟唤出一轮明月,其画面之绝美更是让她念念不忘,当真可担“仙鹤”二字了。自此便戏称这两只鹤, 一为“雪神”,一为“月仙”。 关璀一边赏“雪神”“月仙”之姿,一边与祖父讨论自己笔记中所记。因关渡担心关璀有时可能看不明白自己所言,加之二人所谈论时又常延伸更多,后续还要回忆整理,最后便干脆以纸笔代言语了。 于是自午日高悬到夕阳西下,院中唯闻溪水潺潺松风阵阵,间错鹤鸣高亢,只小亭中对坐两人,静默无声,纸笔往来。 及至夕阳消隐山间,关璀落下最后一笔,关渡仔细看过,微笑点头,方整理着比午间更厚了一摞的纸张,一边与关璀闲话,“你母亲可还好?近来族中可有人去扰她?” “阿娘一切安好,只是近来沉迷于法儒两家驳斥论辩,整天便关在书房写文作论,今天以法家之论驳斥儒家某个论点,明天又以儒家之说写篇文章来驳斥先头自己提出的法家之论,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关璀往炉子靠了靠暖手,笑道,“我便是在家,阿娘还嫌弃我在她面前扰她思绪,所以便来祖父这里住些日子。” “我关家世代习儒,唯有你阿耶叛逆崇法家之说,而你母亲是难得的兼顾儒法两家,我与你阿耶尚且不如。”关渡听了笑道,又招呼关璀,“晚间风寒,咱们去屋里说话。” 第7章 儒法之辩 关璀抱着自己的包袱,提着那一袋稻子跟着进了屋,“祖父方才提到阿耶,我倒是想向您求样东西。” “何物?”关渡笑问。 阿璀笑嘻嘻上前两步:“阿娘与我说过,阿耶曾有一箱手稿留下,一直被您收藏封存着,我想讨来研读研读。” 关家一门数代名声显赫,皆因道德才名,算得上天下文脉中的砥柱,原以道德传家,尤尚儒家,数代传承皆从儒道。但偏偏关渡之子关易虽自幼被授以儒学经典,以儒家之说陶冶浸淫,但年长后却偏偏得窥法家之说,弃儒家从法家,一心钻研法家学说。 因这事父子二人在此治学一事上有些分歧,初初还曾父子对辩过多次,只是关渡是真正的治学大家,于学术一道并不狭隘,可算得上是兼收并蓄,博览百家之长了。所以对于以儒家为核心的家续传承下,自己的长子却义无反顾地钻修法家,关渡其后也并未过多阻拦,不过听之而已。只是偶尔教诲两句,希望他虽从法家,但仍应以儒家“仁”为本心,勿要太过激进。 “你父亲走得早,生前也并无长物留下,唯那三十八卷手稿被我留存至今。”关渡笑道,“你母亲虽也钻研法家,但却从未向我提过这些手稿,倒是你,缘何会突然想起来的?” “那日看了阿娘自辩自驳的文章中的一篇,其中有提到法家的一个观点,‘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我就此与阿娘谈论了几句,阿娘便提及阿耶从前于法家学说的思想主张,我有些兴趣,便欲讨来阿耶手稿研读一二。” “你虽从未见过你父亲,但你父亲的东西归于你也算名正言顺。”关渡道,“只是给你之前,我想听听你于儒法两家之争的看法?” 关璀笑道:“祖父问我看法,莫不是怕我同父亲一般,一心钻研法家之说去了?” “你只管说便是。”关渡笑道。 在天下人眼中关渡是儒家集大成者,但阿璀却觉得自家祖父格局之大不止于一家,她略想想,开口:“祖父以为‘儒’之一字,真义在何?” “中庸。”关渡倒也配合,答道。 “庸,常也,中和可常行之道。”阿璀笑道,“这是祖父曾经教给我的。” “关家世代以儒传家,祖父更是当今儒家的代表人物。”阿璀举起方才放在一旁的装着稻谷的袋子,“但祖父您看,耕种读书,常劝农桑,我们所做的这些,却是农家的主张。” 又指指一侧引山泉入院子的小水车:“我承祖父教诲,深知儒家真义,以六艺为法,尚礼乐仁义。但是除了习儒,我们研究粮食的增产,我也常爱做些小东西,使百姓耕种更加省力。这未尝不是墨家‘强本节用’的主张。” 她看向关渡:“祖父难道没有发现,您与我做的,本就是儒墨农三家相承的事情?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关渡听她此言,微微一愣,忽然明悟,大有朗然之意。 他看向阿璀,露出十分赞许,击案而赞:“此儒之中庸也!” 阿璀也笑:“所以,咱们持礼乐仁义,既然能相成百家,为何独独不能包容法家呢?” “言之虽易,行之却难。况纷争于朝堂乎?”关渡并未赞同,而是反问了一句。 阿璀明白自家祖父说的也是事实,墨家农家是为实事者,可兴百姓富家国,但真说到政治上,大约也只得法家儒家能争得一席之地。 “祖父只问我儒法之争,但百家争鸣之盛世,距今也不过数百年而已,儒家,道家,法家,墨家,杂家,名家,兵家,阴阳家,纵横家等等,皆传承至今,并未消亡。而为何百余年来,却只提儒法之争呢?”关璀对上自家祖父目光,自问自答,道,“因为儒法之争,其迹虽可循百年,但最终矛盾却还是在庙堂。” “那如你所见,儒法之争,如何终结?”关渡略带赞许,笑问。 “大渊立国不过两年,陛下还未有明显扶持某一家的动作,但若想国祚长久,尊儒尊法,总必有一家为国学。当初前元建国初期尊法为上,制严苛刑法,可称暴虐,后各地起义反抗暴政,还是前元光孝帝一力推行变法,废严刑苛法,逐渐尊儒复礼,才使得前元国祚二百余年,不至三世而亡。先前见师兄们清谈辩论,我也隐约知道当今朝中儒法之争激烈,若非陛下自有手段,恐生异变。但看当今行事,却并不像优柔寡断之人,儒法之用,抉择而已,何必迟迟不得定论?” “治大国,并非只是抉择。”关渡道,“建国之初,陛下或许只求‘平衡’二字。” “既求平衡,何不皆取其精华而用?” “你这……倒是两不得罪。”关渡失笑。 她道:“我并不是两不得罪的圆滑。如祖父所言,陛下要的从不是为了扶持一家,两着皆用,不废一家,是斟酌平衡,也是互为掣肘。” “乱世,法之用。治世,礼之用。”阿璀道,“如今大渊初立,国内渐渐安稳,百废待兴,边境之乱也在眉睫。如此国情,虽算不上乱世,却也远远谈不上治世。” 迎着灯烛,阿璀的眸子照出灼灼的光,仿佛带着通透时局的力量,关渡看着她,隐约觉得,那是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天生的敏锐。 也不知怎的,竟渐渐生出几分惋惜来。 阿璀却未曾留意自家祖父此刻的惋惜神色,她的观点照旧清晰:“所以我觉得,若以儒为国本,可称上善。但法家之用,也可共存。以儒礼治民,以法理治国。二者接受并蓄,儒以教百姓可为之事,法以教百姓不可为之事。” 关渡称善:“此一言已然大观,已非纯粹的学术之说,而是彻彻底底的政治主张了,我原先还当你过于清醒不知世故,至今日才觉得,阿璀若是男子,朝堂之上也该有你一席之地。” 第8章 有客将至 阿璀扬了扬头,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自家祖父的称赞。 关渡倒也喜欢她这般小女儿神色,笑着指指东边屋子:“那边你原先住的小房间,被我辟做了一个小书房用来存放书卷,靠墙的书柜子你打开,下边有个樟木的箱子便是,你自去翻翻吧。” “多谢祖父。”关璀喜滋滋地应了,也不急着便去找,这一闲下来才突想起他二人午间太过沉迷农桑之事的研论,连午膳都没想起来用。 四顾找寻一眼,问,“会景不在?” “因缺些纸笔日用,他午后便下山采买去了。”关渡看看天色,“约莫会回来晚些吧。” “那我亲自为祖父煮汤调羹。”关璀一笑,起身欲去厨间。 关渡听她说要去做饭,甚是一僵,忙拦住她,“会景午间留了些蒸饼与肉羹的,你生了火热一热便罢了。” “好,祖父稍等。”关璀笑道。 看着关璀出门的背影,关渡一瞬间思绪甚远,良久之后唯余一声叹息。而摸到方才搁在案上的关璀的手稿时,不由得又心生劝慰,赞许一笑。 复又起身将那厚厚的一叠手稿归档,妥善地收在后面书架上的一个匣子里。 关渡于农桑之事也颇费了些心力去研究,除去计划着整理一本农桑纪要外,最大的目的是希望以自己的研究发现,来帮助靠天吃饭的百姓增产。此时造福百姓之事,但却并不容易,非经年呕心沥血不可,除却书山籍海,更多的是得亲自实地探访才可,阿璀如此年纪能承继自己此番心志实是难得了,也足以让自己欣慰了。 次日一早,关璀起来后便窝在床榻旁的小窗子边看昨夜翻出来的她阿耶的手稿,会景见她总不出来,便送了热气腾腾的早饭进来。 会景如今也不过十八岁年纪,原本是江汉人,当年饥荒他家举家逃难,而他被父兄卖给了关家为奴。 当年她随她祖父游历时,恰遇着会景父兄卖他,当时他坐在草垛子里,瘦弱得很,看起来约莫是好久未曾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关璀当时瞧到他,也不知为何,只觉得仿佛与脑中某个自己记不清晰的影子十分相似。 也许因着这点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也许是怜惜同情这家的艰难,便央祖父给了些银钱留下了他。 而后来,关渡觉得这小子也还算有些天赋,便也常教导他一二,也算有些师徒之实了。 直到会景将早饭送到她面前的小案上,关璀这才抬起头来,问道,“祖父在做何?” “先生在书房整理书稿。”会景笑答,“您吃完早饭,先生说想与您说几句话。” 关璀点头,待用过早饭,她祖父仍旧在书房整理书稿。 关璀抱着装着她父亲手稿的箱子走过来,在关渡对面坐下,笑道,“我最爱祖父这处书房,虽不算大,藏书也比不得在阆中多,但极是简素舒适。我每次到祖父这里,便觉得甚是放松。” “无杂事劳神,唯心安才得如此心境。”关渡一边道,一边将整理好的书稿又重新整齐地归置到书柜架子上,“读书,高卧,耕种,品香,弹琴,作文……人生最难得便是闲散而随心。” “祖父说的是,我但望着能如祖父一般,一生治文习学游历躬行,便已不枉死里挣扎又活了一遭。”关璀感叹道。 “你这话……”关渡细瞧关璀神色,敏锐地发觉了什么,便问,“阆中那边可是发生了什么让你不悦的事情?” 关璀略有些犹豫,并不欲祖父为自己烦恼,横竖那些人也奈何不得自己什么,所以本打算遮掩过去的,却又见祖父道,“我知大约还是原先族中折腾出来的事情吧,不然你也不会端午刚回阆中,这刚过中秋便又跑出来。有何事说来祖父听听,既然涉及那边,自然也该祖父出面解决。”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倒也无需祖父出面,我只是对那边厚颜无耻的无赖样,着实有些恶心罢了。”关璀也不遮掩了,对之前阆中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节前那边舔着脸打着走访亲戚的名号打发了三拨人来了府里,但其实却是为着我来的。” 关璀哂笑,“四房堂叔公替他家孙子来府上提亲,五房的堂伯替他侄子来提亲,还有七房是替他家小儿子来的。我倒是不知,我这病体残疾的,怎么就突然入了他们眼的。” 关璀几句话说了事情的情况,至于登门的那些人说的那些阴阳怪气的难听话和贬低之语,她也没说给关渡听。 “自是有利可图!”关渡听得阿璀说来,也着实有些气恼,他爱重异常,欲传之以衣钵的孙女,竟然被这些人如此轻贱贬低? 关璀所说的上门提亲的这几个,四房的那个是个鳏夫,已有两个儿子,一向酗酒嗜赌,先头的妻子是因为规劝他,却被毒打,一气之下投缳自尽的;五房的那个,父母早亡自小寄养在五房的,常受苛待却不知反抗;七房的那个,如今三十多了,幼时烧坏了脑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便是有利可图,竟然还用这些歪瓜裂枣来敷衍,便不是刻意贬低,也实在是够厚颜无耻的了,也难怪连一向修养心性的关渡也有些恼火了。 “终是我当年还是心慈了些……看来这事还是得我最终再做个了结……”关渡道,“往后我不在,他们若是再登门,你直接将人请出去,也莫需委屈自己给他们留什么情面了。” “我自不会委屈了自己的,既让我不痛快了,我自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瞧,况且还有阿娘在呢。”关璀笑道,“他们上门几次,都被阿娘叫人打了出去,后来阿娘不胜其扰便干脆避去庄子上闭门读书了。而我便来寻祖父了,对外只让人假称阿娘与我去了泺邑外祖母那边。想来后面他们见不到人也该回去了。” “此事你做的很好,以德报怨之事,有时候确不能为,当年我还是多为亲缘关系牵绊了。”关渡将手边书稿整理好,也不继续整理上边的了,为了方便与关璀说话,便撩袍在她对面坐了,继续道,“不过说来你也十六了,也该给你相看相看人家了,你母亲可有留意?” “祖父便这般不愿留我?”关璀笑道,“家宅后院,不过小小一方天地。祖父教我学问道理,指引我思考,带我领会过书山籍海,带我游览过世间广博,带我用双脚丈量过人间山川江河,带我以思想纵横过史册上下千年,也带我用双眼看过这个曾经山河破碎而今百废待兴的家国天下……我既有了思想,也渐渐长出了可以飞翔的翅膀,祖父如今为何又想着用小小的一方天地困住我呢?” “那你想如何?”关渡笑问。 “读未读完的书,走未走过的路,赏未赏过的景,看未看过的人世间。”关璀语声浅慢,隐约带着笑意,却有种郑重,她道,“这才该是我的一生。” “但终是世情如此,你如何避开?” “何必避开?”关璀眼中笑意不散,却有灼灼光芒,“直接打破岂不更好?” “如何打破?” “只需要一把斧头和一只执斧的手。”关璀道,“要是我们那位皇帝陛下举起了那只手,那么,我倒是愿意做他手里的那把斧头。” “至于该如何让陛下举起那只手……”关璀笑得更加明丽,“我还在斟酌要不要走出那一步,前朝旧俗糟粕桎梏着天下女子甚多,以至于到最后就连她们自己都觉得自己一生所受的压迫理所当然,而我若执意从外打破,大约也是适得其反。” “如你所说,这便是世情。”关渡道,“破思想之桎梏才是根源,那么你莫非还想做教化天下女子之事?” “教化天下,这是皇帝陛下该做的事情,我凑什么热闹。”关璀嗤笑,“只是如今天下尚未大定,百废待兴之时,咱们新朝的皇帝陛下想必焦头烂额之处不比当初征战时要少,大约也顾及不到此处。” “说到最后,你这不是兜了一个大圈还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关渡瞧着她,又道。 “问题只在我愿与不愿之间,我便不能意气昂扬地将世情踩在脚下么?‘打破’,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若无足够的说服我的理由,我既不在其位置,也不该越俎代庖;而‘避开’莫非得让我寻个山野深林,或寻个未开化的不毛之地,永远避世而居?”关璀言辞间有些与她往日性情不大相符的不羁,她狡黠一笑,又道,“既然绕回了最初的问题,那方才的问题,祖父您再问我一遍。” “世情如此,你如何避开?”关渡一笑,极是配合她了。 “那便不避了。”关璀语气算不上郑重,细听来似乎还有些玩笑意思在里面,“那便请祖父替我寻一个志同道合的男子吧,如祖父一般,如外祖父一般,如父亲一般的。可同游天下踏遍山川,可同览史书共证典籍,亦可各有所专互为良师,往来辩驳可为益友。” 关渡了然,关璀所说也许已无关自己所说的世情了,但细想来,这是最简单也最难得的事情了。 “这……或许不是轻易能寻到的了。” “那便请祖父赐我一双慧眼吧。”关璀笑,“不可强求,只待来日。” 外面风声簌簌,不是风声,是树声,间错着山泉流水声和高亢清越的鹤唳之声,而屋内却有几分闲适的静默。 关渡看向窗外略显晦暗的天空,今日天气不甚明朗,见不到太阳,云雾飘渺,山岚层叠,到此刻都还未散去。 “祖父在瞧什么?”关璀将旁边琴案上的琴推过去,“劳烦祖父替我调下弦。” 关渡接过去,拨了拨弦,“未瞧什么,只是在等一个人罢了。” “祖父有客人将至?”关璀瞧自家祖父神情,便知他口中所说的这位“客人”,大约不是他心里的佳客了,却还是笑问一句,“可需我山下相迎?” “不必,一位不速来客罢了。”关渡几下将弦调好,也略奏了一小段,才又推给关璀,“好了,你试试。” 关璀摸来布巾擦了擦手,试了两下,笑道,“我虽听不见,但祖父这琴弹起来很是顺手。我先头自己制作的那床琴,祖父可还记得?原先调试的时候到还好,但做成上弦之后不知道何故竟有些抗指,枉我还一步步沿着古法精心制作,前后花了三年时间,到最后只得留在家里落灰了。” “你那琴,工艺制作上倒是没什么大差,就是木料略差了点。大约也存放不当,最后有些变形罢了。”关渡道,“这琴,你若喜欢,带了走便是。” “祖父之赐,阿璀敬受。”关璀笑容明媚,眼中光彩夺目。 此时的她,已非七年前的她了。 关渡看着她的笑容只觉得心安,他早年丧妻,并未续娶,若他真如世人眼中所见的梅妻鹤子的孤清隐士,那阿璀便是他如今的红尘温暖了。 “祖父。”关璀突然唤住了关渡,目光看向通向远处的小路尽头的几竿竹子和一棵歪斜的老梅,那里是到此间小院的入口,她一字字道,“乱世之中,名士层出,是时局所成就。但祖父于乱世而避,于治世而出,看起来并不是个好选择。” 关璀如此突然的猜度之言,显然让关渡有些意外了,他显然是没有想到不过十六岁且身有残疾,对外界感知须得旁人传达的关璀,竟能有如此敏锐的直觉和通透的目光。 “先生。” 关渡失神的片刻,待欲开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会景突然叩了叩门进来。 “有客来访。” 关璀虽未曾听到会景说的什么,却已然明了,她一笑,自抱了琴起来,“祖父且待客,我去屋后坐坐。” 又对会景指指旁边的木箱子,“劳烦一会儿引客人进来后,帮我把这个送来,多谢多谢。” 第9章 翘楚 崔寄静静候立于坡下一棵老松下,微微抬头,恰看到二三十来步台阶之上,竹林树木交错中竹屋的一角。 今日山岚不散,他一身青灰衣色,仿佛隐入了林中。 “郎君。” 身后的随侍山泽突然出声唤他,崔寄淡淡应了一声。 “您腿可还好?从山下这一路上来,走了一个多时辰,山上又有些湿冷,您腿脚可有不舒服的?”山泽很是担忧。 “无碍,不必担心。”崔寄将手往袖子里拢了拢。 “今日若再见不到怀阙先生,咱们是继续在蜀中等着,还是先去潇湘?” 他们前两日已经过来一趟,只是很不凑巧怀阙先生不在家,等了一天都没等到人,还当怀阙先生远游去了。 后来打听到先生是到旁边村镇观测水利去了,约莫不会太久便会回来了,所以他们便在山下小镇上住了两日,故而今日才再次上山。 “先生今日在家,不会不见。” 崔寄话音刚落,便听得有脚步声传来,前面台阶上雾气弥散处有渐渐明晰的人影。 会景于五步之外立住,躬身一礼,“先生可是从金陵来?” “是。”崔寄回礼。 “先生可是姓崔?” “是。” “先生祖籍可是燕州?” “是。” 三问三答,干脆利落。 得到回答的会景面色未变,只侧身让开,伸手一引,“先生请。” 会景虽不明白自家先生为何会有这些问题,但崔寄却明白,怀阙先生这是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崔寄拱手道了声谢,便跟着会景上去。 他走得慢,上台阶略有些吃力,山泽欲来扶他,他却摆了摆手。 倒是会景看过来,他是见着崔寄的好风度的,心下倒也欣赏,只是瞧着他似乎身子骨并不强健,不免又暗暗惋惜。 崔寄目不斜视,跟在会景身后进了院子,他并未细打量院中景致,却被两只鹤挡住的去路,便停住了脚步,朝着堂屋郑重一礼。 会景喝开了那两只鹤,便见里头自家先生已经掀开的门帘,朝崔寄道,“客远道而来,内请。” 崔寄见了,匆忙上前两步,又是一礼,“燕州崔寄,见过先生。” “阁下身份贵重,老朽不过一山野村夫,当不得阁下一礼。”关渡立于屋檐下,淡淡看过来,面容和熙,而言辞淡漠。 “先生言重,晚辈何敢克当?”崔寄始终持礼甚恭,不卑不亢。 “阁下请。”关渡伸手一引,请人进去。 及至屋内,崔寄随关渡于席上安坐,抬头间便瞧见堂屋一侧挂着的一幅农耕图,那幅图设色清淡,并未用重彩,但画中自有精神意气,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待看到落款处“琢光”二字,心中略存了些疑惑。 “这农耕图,是吾孙女早年之作,笔法稚嫩,阁下见笑了。”关渡见崔寄自坐下便瞧着那幅画,随口客套了两句。 崔寄既然来延请怀阙先生出山,自然也是多多查过关家利害的,所以也知道怀阙先生有一个孙女的,听他此言表面虽是自谦客气之语,但神色间却俨然爱重异常,便知这“关琢光”便是偶有的传言中关家嫡系那位不甚显名却略显神秘的后人了。 “笔法虽稚嫩,但其间意象,却有大家手笔了。”崔寄之赞誉,也并非客套,他是真的自画中看出,这位关氏女心中自有丘壑。 听他此言,关渡未曾接话,却将面前茶几挪开,复又起身,小心地将那幅画取下来,平铺在二人之间的坐席上。 “阁下所言,画中意象,大家手笔是何处可见?” 崔寄倒是没想到怀阙先生会有此一问,不免也多说了几句:“农桑之事,百姓生存之根基,国家存续之根本,天下安定之基石。此画虽是画农家之生机,而实则绘的是家国天下啊,令孙是胸中有大丘壑之人。” 怀阙先生未置可否,反而话意一转,问的又是另外的话:“那阁下觉得,农桑之重,当从何处做起?百姓之生机,又当于何处求得?新朝初立,各方之事均需顾及,那阁下又觉得陛下能分多少心神于此处?” 崔寄有些诧异于怀阙先生的话题之尖锐凌厉了,不过转而一想,却突然略松了口气。怀阙先生若从头到尾都只与他谈自己孙女,那他倒还要多担忧延请先生出山的可能性了。 既然有此问,那便也不是全无可能了。 “陛下一人,独木难支,便是晚辈,也不过为陛下手中一笔一剑罢了。所以陛下为百姓之生机,为社稷之安定,求贤求能求天下大才。”崔寄道,“先生之才为天下先,晚辈斗胆,请先生出山,助我大渊鼎立,护我百姓长乐。” 崔寄一言已尽,拱手一礼,而关渡却瞧着他未说话,一时屋内有些尴尬的沉寂。 他自然是看出崔寄方才些微的变化,他也并非不知崔寄来意。 只是心中尚有犹疑啊! 似乎好一会儿之后,关渡才慢慢开口,“阁下过于谦虚了,崔盐梅之名,天下谁人不知?你一人可抵千军之势,一人可抵百人之智,也非浪得虚名,陛下有你足矣。老朽年迈,已至迟暮,余生能于山野避世耕读已是幸事了,也不愿卷入官场是非。” 他这话听来已经是最为干脆的拒绝了,崔寄却安坐不动,连面色也丝毫未改。 外面会景敲了敲门,然后送了茶水进来,复又出去。 这一进一出不过片刻,但怀阙先生瞧着崔寄始终面容和熙未见丝毫急躁,不由心下暗许。 他道:“前元时崔家曾有恩于关家,此恩亦不小,关家至今未得相报一二,阁下为崔家嫡系之后,若以当年之恩相挟,吾也不能不应。但你从进来到现在也有半柱香时间了,为何丝毫未曾提及呢?” “晚辈若真以当年故旧之情相挟求报,怕是才会断了最后一丝请得先生入朝的可能。” 崔寄自然看得明白,他有崔家世代的风骨,自然也不愿低看了关家的格局。 怀阙先生有片刻怔忪,看向崔寄的目光也微有变化。 这是年轻一代的翘楚啊! 第10章 献给大渊的第一策 “昨日亦是在此处,我那孙女言道‘以儒礼治民,以法理治国。’,不知阁下对此有何看法指教?” 以儒礼治民,以法理治国?! 崔寄震惊,这样的观点非目光明透者非格局高远者不可得,他只听得这一句便知那是个灵慧大才的女子。 大约也只有关家这样的人家,只有怀阙先生这样的鸿儒才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子。 “关小娘子格局之广,可见一斑。”崔寄丝毫不掩赞叹。 而心下也渐渐开始琢磨起这两句话来。 建国之初择儒择法也在权衡之中,崔寄与皇帝陛下原本也是前朝名门之后,前朝后期尚儒之风不减,他二人自然自幼接受的教育也多是儒家之说。 但在前朝末年国祚混乱,当权者昏庸,不得以严刑峻法压制,而法家在此时异军突起,儒法之争在此时更上了一层台阶。 前元亡国前后数年,天下分崩,各自为政,以儒法两家为首的各家陆续登场,各处宣扬各自的学说,竟在这般乱世中出现了几年百家争鸣的繁荣景象。 当时的晏琛与崔寄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读到了法家的《显学》,这文章批判儒家与墨家之说,弘扬法治的思想与原则。 那是他二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受到法家的思想,只是当时他们思想中多受儒家兵家影响,反而觉得法家的思想过于狭隘了些。 而至后来大渊初立,儒法之争已经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了,他二人也常刻意去寻找些法家学派的书籍来看,试图从了解中寻找到平衡之法。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二人读到《五蠹》一篇。虽然这一文章照旧指斥儒家、纵横家、游侠、近侍之臣和商工之民为五蠹之民而有害于家国社会,但这篇文章中中肯切实地分析了天下纷乱之根由,指出法家学说最符合当时社会变化所需要的方面,更是提倡养耕战之民。 只这一篇,竟让他二人大受震动,虽并未立即有推重法家之心,但自此便也多花了些时间去读法家典籍,了解法家之说了。 故而这二年来渐有并推儒法之心,只是一直未得寻求到最佳的平衡和最合适的方法。 而今日得听这一句,几乎是一言中的,几乎是瞬间让他豁然开朗。 此刻脑中瞬间的翻覆,他已然为大渊往后要走的路又理出了一条明晰的路。 似乎注意到崔寄片刻的思索,怀阙先生也不催促,他知道阿璀这一句话之份量,便是他自己,昨日也是思索良久。 这句话在唇齿间反反复复过了数十遍,在脑中辗辗转转绕了数百遍,后来灯烛燃烧了半夜,怀阙先生几乎用完阿璀先前制作的存纸,一遍遍罗列观点增删框架,直到第一遍鸡鸣起,才落笔成神洋洋洒洒数千字于纸上。 后加封面,上书三字《立国策》。 这文章,是他第一次破除儒家学者身份的禁锢,以最为中直无任何偏见的角度来论述儒法两家的优点缺点,来分析儒法两家于治世治国治民的可用之处。 只是到最后,怀阙先生却将那文章郑重封存,并未打算与此时便传之于世。 崔寄回笼思绪,此一观点,虽明晰透彻,但若要施行,决定却不在自己了。尚需长久斟酌论述,并非一人之言可定,还是待回京后与陛下商讨之后再说。 “儒之仁政,为百姓谋福祉,使天下大同。以德治国以礼治国,本是无可非议,但便是以君子礼要求天下人,又能有多少人能成为所谓君子?且不说其他,单论君臣之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古来多少代,有贤主明君待臣以礼,而佞二之臣却未杜绝;亦有诚臣良相事君以忠,而昏君暴主却未鲜见。妄以德礼约束人性,原也是儒家的一大痴想了。” 崔寄徐徐道来,语气缓而不急,虽是句句批判儒家的观点,但听来却并无驳斥儒家的态度。 怀阙先生却笑了,也不见恼怒,却道:“老夫研学儒家无人不知,崔家也曾是儒家学说的中流砥柱,阁下在老夫面前作此观点,不觉得不合时宜?” “先生之格局,岂会限于此?”崔寄并未觉得怀阙先生会因他一句批判儒学的话而恼怒,淡淡一笑,继续道,“而法之主张‘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不可否认这是能快速稳定动荡局势,集权中央之法。法家之说,确实有优于儒家之说的地方,但也有其远逊于儒家的地方。譬如其主张‘弱民强国’,以国为重,以民为轻,以严刑厉法压制百姓,奴役臣民,这是集权之法,却也是乱国之因。” 儒法共存,这是数朝历代以来都未曾有当权者提出来过的,但不得不说,这许是一个将开先河的观点。 怀阙先生瞧着他,不得不感叹此是后辈之中佼佼者,再少有能出其右的了。 他并未对崔寄所说发表任何态度,只道:“你看,你比老夫明透,大渊新朝如日之升,有你足矣。” 崔寄先是一怔,对上怀阙先生通透淡远的目光,突然反应过来。怀阙先生以孙女的“以儒礼治民,以法理治国”这句话为开端来问自己,并非自矜不愿出山的托词,也并非权衡是否出山的利害,更不是斟酌新朝是否值得襄助的考验。而是真正的想告诉自己这个可为大渊所用的观点,通过他的声名,通过朝廷对他的看重,将这个可治国的良策送到自己耳中,进而送到皇帝陛下案前。 毕竟若真如怀却先生所言,这样的观点良策若只是出自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口中,又能引起多少重视呢? 崔寄跪坐起身,朝怀阙先生拱手一拜:“寄多谢先生指点,但求先生入朝,为吾陛下为天下百姓指引一条坦荡无阻的路。” 怀阙先生却摆摆手:“还是那句话,老夫不过是法家口中一蠹儒罢了,出不出山入不入朝也无甚所谓。陛下若真走儒法并尊的这条路,难道还缺得了法家儒家的人才么?你且去吧……” 怀阙先生这句话显然也说得明白,若是儒法并尊,于陛下而言所需要的是制衡,必不能让法家压了儒家去,也不能让儒家压了法家去。那么像他这样声名在外,也曾弟子广遍天下的儒学大家,若是真入了朝,那陛下又如何寻求制衡呢? 第11章 关小娘子的一封信 崔寄还欲说什么,会景突然敲门进来,关渡看他面带急色,询问道:“何事?” “西山山下有村民来求助,说是摔伤了腿脚,无法动弹,求先生去瞧瞧。”会景拱手道。 “我知道了,你去取我的医箱来。” 关渡起身,朝崔寄致歉:“实在抱歉,今日无法再与阁下深谈。这山间景致不错,阁下若有兴致可赏玩一二,让会景与你带路。” 崔寄也起身回礼,他面色无异,似乎早先便猜到他会是如此回答,只道:“先生自便,救人为重。” 关渡倒是诧异于他的淡定,虽早便听闻这个年轻人运筹帷幄谋定如山的传奇,却还是不免暗自赞叹他的好心境。 接了会景匆匆送来的医箱,关渡匆匆便出门去,见会景也跟上来,不免吩咐道:“你且先替我送客,不必跟来。” 会景应诺,捏捏袖子,见自家先生步履轻松地出了院子,转身便回去送客。 主人家不在,崔寄自然不好在屋子里多待,便自屋内出来,与廊下站着了。 会景忙迎上来,拱手道:“我家先生往西山下一遭,来回约莫也要两三个时辰,不敢留先生空等,便命我送先生下山,您请。” 崔寄原本今日也没想着能再等到关先生回来,况本就做好了再来几次的准备,当下自然也不便多留。 他朝会景道谢便往外走。 会景却叫住了他,“先生且留步。” 崔寄听到这一声略住了住脚步,疑惑看来。 会景从袖子里掏了掏,将折了两折的一张纸递过来,“请先生下山后再打开吧。” 崔寄接过,不解道,“这是……?” “是我家小娘子让我交予先生的。”会景答。 “小娘子?是怀阙先生的孙女?”崔寄问道,他是没想到方才怀阙先生才与他提到的那幅农耕图的主人竟然也在此处。 关家本是晋中关氏一族的嫡系,但因一些缘故,前些年关氏嫡系竟主动舍弃旁支族脉,另起了族谱,举家搬来了阆中,所以这才有了现在的阆中关氏。 关氏绵延百年,本是地方大族,是连前元朝也十分忌惮的几个氏族之一,但朝代更迭十数年战乱,当年这些盘踞一方的世家大族也都元气大伤,渐渐不复从前荣光。而被嫡系一脉舍弃的晋中关氏,在前元亡国后,于乱世之中更是如风中飘萍,虽听起来仍旧有着关氏的名声,但其实早已难支。而如今作为关家嫡系的阆中关氏,有着关氏数代的传承,也掌握着关氏百年来积累的大半财富,但人口却十分简单。 怀阙先生原有两子,但长子早些年病故,虽有妻贺氏,但生前也未得一子一女。而二子年近不惑,至今未婚,长年游历在外,鲜少归家。除此之外,便还有一个孙辈。 据说怀阙先生对这唯一的孙女爱重异常,几乎是亲自教养长大,已然有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的打算。只是对于这唯一孙女的来历,怀阙先生却显得有些讳莫如深。 故而世间对此猜测颇多,有人说怀阙先生的孙女是他游历时路上救下收养的;有人说是怀阙先生故友之女,因遭变故才为关家所养;甚至还有人猜测是是怀阙先生次子与红颜知己所生的女儿…… “正是我家先生的孙女。”会景回答,又礼数周到引他出门。 崔寄捏着手上那张纸看了看,没有打开。 忽起了一阵风,林中风声簌簌,渐有琴声响起,只是曲调看似融滑流畅,但在精通音律的崔寄听来,曲调转承之间却有些说不上的怪异,似有滞涩。而其声清越,偏偏意境是极好的,有山间烟岚之飘杳,有林下皎月之清华,有万壑清风之疏朗。只此意境,便可让人忽略技法了。 “这琴声……” “正是我家小娘子所奏。”会景笑道。 “你家小娘子这琴声,很特别。”崔寄瞧着院后的方向,只看见隐隐的竹林子,他微笑赞道,“着实好意境。” “先生见笑了。”会景一笑,只礼数周到,道,“我家小娘子擅书擅画擅棋擅文亦精擅百家,但因身体上的一些旧疾,故而于音律乐器上其实有些困难。” “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实在抱歉。只是不知是何旧疾?”崔寄疑惑,转念一想又觉唐突,便解释道,“在下身边倒是有个好大夫,若是不嫌唐突,可告予你家先生和小娘子,我改日请他来与小娘子诊诊脉。” “先生好意,会景代我家先生和娘子谢过,定转达予我家先生和小娘子。”会景执礼,“先生请。” 会景送崔寄至山门前,看那两人下了山,便即折返直接去后边林子里见阿璀。 阿璀已经没在弹琴,而是蹲在竹林里看地上竹鞭,似在地上找什么。 会景也蹲在她跟前,问她,“你这是在瞧什么?” 阿璀抬头看他,见他又复述了一遍,才道,“我找找有没有笋子,今年冬天祖父大约是不会在山上了,约莫是吃不到这里的好笋了。” “这时节,还没冷下去呢,怎么会有冬笋?”会景往旁边的石墩子上一坐,见阿璀方才弹琴时候焚的香已经燃尽,香灰被风吹了些落在琴上,忙取了帕子去擦拭干净。 阿璀也站起来,拍了拍手,问他,“祖父的客人,已经送走了?我让你给他的东西给了没有?” “你的吩咐,哪敢不从?”会景嬉笑道,“你知道那人是谁?” “如今能请祖父出山的,除了金陵的那位大渊的开国皇帝,还能有谁?而能代表那位皇帝陛下来请祖父的,除了皇帝陛下身边的那位谋略第一人,还能有谁?”阿璀笼着袖子,看会景擦完香灰又给她把琴装起到琴囊里,不甚在意道。 “你是说,那人就是传言中那年立国时陛下亲口所说的‘今天下十分,七分得自盐梅君’的那位大渊的太师尚书令卫国公崔寄?”会景有些惊讶地瞪着她。 会景的这一长串定语让阿璀撇了撇嘴,算是默认了。 自来少年多崇拜英雄,会景如今这年纪,尚未弱冠,纵然跟在怀阙先生身边数年,养出了些沉稳性子,但到底也是崇敬英雄的少年儿郎,这些年也是听说过不少这位开国重臣的通天手段的。 见阿璀默认,会景倒是叹息了一声,似有些失望,“我原以为传说中使得了谋略手段,亦能沙场纵横的这位传奇人物,该是个身材魁梧的健硕儿郎。今日一瞧,这位崔盐梅确实是难得的好相貌好气度,只是瞧着身子骨单薄些,而且……我瞧他似乎腿脚不大灵便。” 阿璀想那人该还未至而立年纪,若真是病痛缠身,想来要么是战场杀伐受的伤,要么是多年积劳成疾而致的体弱,细想来倒是可敬可叹。 会景见她不答话,也未再多提,只抱了琴起来,想想还是又问,“先前你让我送给那人的纸笺,里头写了什么?你是又背着先生打的什么算盘?” “一篇文章而已,我这是替祖父先砌个台阶出来……”阿璀哈哈一笑,转身去收拾石几上她先前翻阅后散乱的手稿。 会景瞪了瞪眼,没再问,把琴往她怀里一塞,“你去,我来收拾。” 阿璀却往旁边书箱子上一坐,笑道,“这里我自己收拾。快午时了,你该去做饭了,不然便只能请你们尝尝我的手艺了。” 会景听言,脸色一变,抱着琴匆匆离开,那模样仿佛阿璀在背后追他似的。 第12章 有趣的关小娘子 即至山下,早有随扈车马等在山口,山泽扶着崔寄上车坐了。 马车缓缓前行,崔寄从袖囊中摸出妥帖存放的那封信,信封只是普通的粗麻纸,但细看起来却比常用的要精细些,也更有韧性不容易破损。 信封上没有字,崔寄打开,还未将里头的纸笺取出来,便已觉得有淡淡异香扑鼻。 京中也常有富户贵族,极尽奢华,爱用各式香料熏烤用以书写作画的布帛,而纸上这香气却不像是京中时兴的那些香料,倒是有股草木清新的味道,细闻时也能品出些淡淡花香。 山泽见崔寄一上车便倚着车内靠枕,心疼自家主人腿疾,忙取了热水毛巾给他敷腿按摩,崔寄也由得他去。 当下看到崔寄拿在手上的信件,手上不停地换了热毛巾盖到崔寄膝上,嘴上却笑道:“这关家小娘子也是个有趣的人,还未见着郎君,便先送了封信来。想是方才偷偷躲在哪里瞧郎君呢,见着郎君好容貌,便……” “住口!”崔寄面色微变,开口斥道,“关家娘子承关氏门风德才兼备,岂由得你我非议?” 山泽一惊,忙垂首告罪。 崔寄也不再理他,自己将腿上的布巾拿开去,放下裤腿,坐直了身子。 他的注意全在手上的信封里了。 信封里的纸笺取出来,甫一拿到手上,崔寄便有些诧异了。 这纸张触手细腻,全不似寻常粗麻纸的粗糙手感,且整体是均匀的乳白色,实在是少之又少的上上佳品。 如今市面上的纸张,也多是粗糙的麻纸,且产量低下,价格昂贵,故而用来书写的还是竹简居多。当然也有富贵人家爱用绢布的,只是其价格便更不必多说了。 而这纸张精巧细腻之处实在远胜如今市面上的麻纸太多了,也不知是何处得来的造纸的法子?产量又是如何? 崔寄心存疑惑,一边打开纸笺。 纸笺素雅,洇墨均匀,而入目的字迹,称得上铁画银钩,这是少见的笔力。 “实在好字!”崔寄不由赞叹,凭心而论便是自己也比不得她的好字,心下对这位关家娘子是越发好奇了。 而当通篇不长的三段文字落入眼中,崔寄看着那流畅的行文,掩盖住今日这片刻之间的第三次震惊。 他细细读下去,字字品酌,许久之后,才叹道;“世间竟有此灵妙女子。” 一笑又道:“你方才说得没错,这关娘子确实是个有趣的人,只是她的有趣之处,怕不能为凡俗之人所欣赏。” 山泽默默,也不知该不该答话。 崔寄却已经从旁边小匣子里取了纸张笔墨,浅浅写了两行字,将墨迹吹干后,连同关璀的那张纸一同重新封入信中。 “让人送去京中,交予陛下。” 山泽应诺,待到了驿馆,自去安排不提。 今日多走了些山路,崔寄只觉得膝腿疼痛,晚上早早便在卧在榻上,就着床头的油灯翻看各处送来的消息。 十来封信件看完,捡着要紧的做了回复,压在榻旁的小几上,预备明天让人安排送出去。 吹灭油灯,正欲休息,外面山泽却突然叩门:“郎君,有豫州的消息。” 崔寄一听,披衣而起:“进来。” 山泽推门进来,重新燃上油灯,复将加了蜡封的一卷竹简递呈上去:“永州吴刺史的人亲自送来的。” 崔寄接过,去了蜡封,打开来细细看过去。 他早先自金陵出发时便先传了信给永州刺史吴平,命他详查永州境内及潇湘周围,年十六左右耳目有疾的年轻小娘子。 崔寄觉得,既然当初那枚玉佩是在潇湘境内永州的当铺当掉的,那孩子或许极有可能还在那里,毕竟一个失聪失明的孩子,若能活下来,能以一己之力在寻一处安顿下来便已是幸事了,又能跑去多远的地方呢。 当然,也有可能,她幸运地遇见了好心人,被收养被带离永州。或者不幸地遇见了不怀好意的人,将她卖往别处。 但是,每一个可能,都值得一试。 崔寄将那信中排查过的名单一一看过来,都是父母不详失明失聪年龄约莫在十五到十八岁之间的女孩子们。 这名单极其细致,甚至连这些女孩子如今家住哪里都写得一清二楚。 只是那些陌生的名字,那些模模糊糊的年纪,那些似是而非的经历。 每一个都像是,每一个似乎都不是。 未见着人,也没有画像,任是谁也无从判断。 “郎君,我们要准备去永州么?”山泽打量他神色,斟酌询问。 永州他是要去的,只是这里好容易见到了怀阙先生,虽未得应允,但他也是不能轻易丢下这事情的。 但晚些时候再去么? 可是此行的第一目的,不就是为寻找阿璀的么? 崔寄觉得自己终是分身乏术,良久一叹:“先准备着吧,明日再上趟山再说。” 山泽应了,正欲退出去,却又听自家主人道:“永州那边先传个信去吧,就说我最慢十日会到那边,让吴平将名单上的人全部都请到永州府衙,我想都见见。” “是。” 次日一早,崔寄从行李中挑拣的几样孤卷,欲再上山拜访怀阙先生时,作为回礼给那关小娘子的。 却不想方要出门时,有属下来报说是怀阙先生一早便下了山,连怀阙先生的小孙女也不在山上,只有怀阙先生身边那个叫会景的小郎君坐在院子里择菜。 问了才知道,山下有几个村的村民求上门来,说是新下的豆子大片大片地生了虫,有成害的趋势,恐救不活了,请怀阙先生去看看,故而怀阙先生一早便带着自家孙女一道出门下山去了,约莫三五日也是回不来的了。 听得这消息,崔寄反倒像是松了口气,吩咐道:“安排一下,留两个人守在这里,其余人跟我出发先去永州。” “是,奴这便去安排车马。”山泽匆忙应诺。 崔寄却道:“不必安排马车,准备快马,咱们轻车简从,尽量四日内赶到永州。” 第13章 再写一篇《美人赋》 关璀随自家祖父至山下协助百姓治理虫害,田间摸爬了两三日,好容易休息下来,当下靠着一棵大榕树看着不远处袁家村的村民们在调制草木灰。 袁家村的族老带着年幼的小辈们各处送水,看着站在田埂上怀阙先生,忙打了瓢干净水亲自送了来:“先生快喝些水,实在是多谢关先生了,为着我们这点田里的小事,亲自下山来辛苦了这么些天。” “农桑之事,不算小事。”关渡接了袁老翁倒来的那一大瓢水,笑道,“你们且去忙吧,等把最后一点田地都按着先前的法子喷洒上草木灰水便算完成了,我会在这里多待两日看看情况。” 那袁老翁得了关先生的话放下心来,笑应了,便又去旁边帮忙了。 关渡端着那一大瓢水,也没喝,直接递给关璀:“渴了吧,先喝点水。” 关璀摇摇头:“方才袁老翁家的小孙女给我送了水了,我喝过了。” 关渡听言,就着水瓢喝了两口水,在田埂边坐了,又示意关璀坐在对面,方便说话。 “我还需在这里多待两日,观察除虫的效果,你这两日也累得很了,莫跟在我身边了,趁着天色还早先回蜀中去吧,若天黑前赶不及上山,便先在城里住一晚。” “这两个月我可是专来陪伴祖父的,哪里有甚安排,祖父若嫌我跟在这里碍手碍脚,那我就先回去山上了,可不敢在您跟前碍眼。”关璀扁扁嘴,佯做委屈状。 “你这丫头!”关渡笑骂,“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关璀笑嘻嘻往前凑了凑,扯住关渡的袖子,做小儿无赖样:“这还需要学么?为祖父展颜,便是做老莱之言行,也是心甘情愿。” 关渡看着自家孙女一身朴素衣裳,裤脚衣摆袖口都沾了泥,这些年治学严苛一日不怠,又常随自己各地游历,地头田埂摸爬滚打有过,跋山涉水餐风露宿也有过,所以也一向未过几天珠围翠绕朱轮华毂的日子。只是她从来神态怡然,不以外物为重,竟养出如此端然风度,便是粗布麻衣,也自见高贵风骨。 “与你说正事呢。”关渡从怀里摸出一封略显正式的柬帖,递给关璀,“这是你大师兄的婚柬,下月初八在零陵。你也知自前年末我遣散众学生弟子,搬到蜀中山上清修,自此再无联系,这其中目的,聪慧如你不会不知。所以我不方便露面,只是云述毕竟是我首徒,既收到了他的婚柬,你便替我跑一遭吧?” “祖父的用意,我怎么知道?”关璀佯装不知,她可不愿祖父知道了自己先前的小动作。 “你若不知,先前崔寄下山前,你让会景交给他的那封信写了什么?总不至于是我家琢光文兴大发,作了篇华彩璀璨的大赋来赞那位崔盐梅的好容貌吧?”一向严肃端恪的怀阙先生瞧着自家孙女的装模作样,也是没忍住打趣了两句。 其实也怪不得怀阙先生如此打趣她,毕竟她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约莫五年前,怀阙先生新收了个小弟子,原是徽州程家子,只是前元后程家便逐渐败落,战乱中程家氏族旁支四散各方,程家嫡支唯留了这么一个。但此子颖慧,当时怀阙先生故旧老友引荐下,怀阙先生不过就见了他两三次,便受了他的拜师礼,收了他做关家弟子。 那时那个程家小郎君也不过才十五六岁,却着实好相貌,虽家族变故不复往日荣光,又无父母亲人扶持,但却明媚朗然,不见丝毫阴郁。 关璀那时候初初学赋,正是上头的时候,每日里看到园中池子里的锦鲤便要写一篇《绯鲤赋》;看到厨房跑出来的大鹅,她也能写一篇《舒雁赋》;出门路上若是看到两只狗打架,她都要写上一篇《两犬相斗赋》。 所以当这么个好相貌的少年小郎君出现在关璀面前,并十分热情地与她打招呼时,她自然兴致大发,非常愉快地上下打量了海棠花树下的小郎君好几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回了书房。 当晚洋洋洒洒词章隽永的一篇《花下美人赋》便出现在了关渡的案头,关渡在盛赞自家孙女小小年纪这沉博绝丽的好文章好笔力和坚持不懈精益求精的努力的同时,不免对她今日这作为有些哭笑不得。而怀阙先生后来干脆以《美人赋》为模板教导程信修辞赋,便是另话了。 但两年前怀阙先生避世清修,诸弟子皆返乡自立,唯有这程郎君临走前跪拜于怀阙先生跟前,呈上以金丝绣成的《花下美人赋》,求娶关璀。 怀阙先生本就看重这小弟子,觉得自家孙女若年龄到了要成婚,这程慕之倒是个很好的人选。人品才学没得说,人也稳重,脾性也好,虽程家如今小门小户并无余财,但有关家在也并不是什么问题了,况且新朝将立,以程慕之的才学,多沉淀两年,也未尝没有求仕之路。 怀阙先生本是要应的,但毕竟尊重儿媳的看法,便让人去询问,谁知却得到了拒绝的答复。 原因是,阿璀不喜欢。 确实,才十四岁的小娘子,哪里晓得什么成婚不成婚的事情,况且自己这个小孙女,向来与旁人家的小娘子不同,他早生了传之衣钵的想法。 于是最终还是拒绝了程信修。 关璀哪里不知道祖父是在打趣自己什么,脑袋一扬:“我并未见着这盐梅先生,听闻这盐梅先生容貌绝俗气度不凡,若是见了,凭我的笔力,难道就再写不了一篇《美人赋》?” 她自怀阙先生手上接过那婚柬,打开一瞧,又合上,笑问:“祖父人不能至,贺礼总得有吧?” “我房间博古架上有个匣子,你带去。”怀阙先生又提醒了一句,“以你的名义送吧,私下送到便可,不必大张旗鼓。” 关璀应了,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尘,将微微卷起的裤腿放下,一边道:“那我便先回山了,也不知那位盐梅先生这几日上山了几回,若是去了个五六七八次,次次见不到了人存了失望,不再延请祖父了,那祖父这几年的谋划可不就打了水漂。” “你不是早给我在崔盐梅哪里砌了个台阶么,有你的那封信,我还要担心什么?”怀阙先生举起水瓢佯做要打她样,惹得关璀忙往前跑了两步躲开,催促她,“你可快走吧!” 关璀在两步外站住,转过身来,看着自家祖父笑问:“您方才说了什么?” 怀阙先生没回她,只道:“你往日里总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这次便带着会景一道去吧,回头回了阆中,让你母亲给你安排两个随侍的人。” 未等关璀开口,怀阙先生又道:“你莫要拒绝,全当是安我与你母亲的心。如今天下虽初定,但也并不是完全安稳的,往日里我与你母亲一向放你随心,是相信你能自保,但是,你该明白我与你母亲视你为骨血性命。” “我知道了。”关璀恭应。 第14章 请陛下纳妃 关璀回了趟山,略收拾了东西就带着会景下山往永州去了。 会景原先乍一听到关璀说先生让自己随她去零陵时,也是高兴的,当下就十分麻利地收拾妥当。 然而他这兴奋劲儿大约也只持续了两日功夫,原因是关璀太慢了。 会景坐在马上看着自己前头的那匹马,一步三摇,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吃两口草。 而马上那人还时不时走走停停,看看沿路农家收获耕种的情况,有时来了兴致,还下去与人唠个一时半刻的。 零陵在永州境内,离此处快马三五日功夫也就到了,但是他们自蜀中出发已经有五日了,到现在却连十之一二的路程都还没走过。 今日已经是九月二十七了,照关璀这速度,到下月初八也就还有十来日的功夫,能不能赶得过去还是个问题。 “会景,我们多绕一段路,往余溪镇方向去零陵吧?我刚刚与那边农夫攀谈,听说余溪镇那里今年出了两株神稻,稻穗长有半尺,每穗竟能有两三百粒稻子。”关璀转头很是高兴地朝后面有气无力的会景道。 会景还能说什么,难道还能说服她不让她去? 叹了口气,打马上前,凑到关璀跟前,对着她,道:“那咱们速度能快一些么?这会儿已经晚了,要先找个落脚的地方不说。照咱们这么个速度,从余溪镇绕路,您确定初八日前咱们能赶得到零陵?” “唔,你说的也是。” ———————— 白日西沉,渐渐于西边天际幻上灼目绚丽的霞光,层叠的云彩也渐渐将白日染上明丽的红。 崔寄立于江阁之上,临窗远眺,望湘江北去。 有一行白鹤,掠过晚霞尽头,在天际唤出一弯残月。 可怜相江春月夜,落花时节照离觞。 “郎君。” 身后有人走近,出声相唤。 崔寄伸手关上窗户,转过身来,问:“何事?” 山泽见自家主人神色无异,但他毕竟跟随多年,哪里不知道自家主人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但当下这样子已经是不同于往常的了。 他是知道崔寄此次出来是寻人的,也知道要寻的这人似乎与陛下也有着莫大关系,只是他自知身份并不敢多问一句,也就只能做好自家主人吩咐的事情罢了。 崔寄是前两日见了吴刺史名单上的几乎所有人,但只消一眼,他便知道那些人都不是阿璀。 而今日到这里来,是因为原本是前两日名单上余下的两个人,先前州府去接人的时候,一个病了还有一个随家人出门探亲去了,最后并未能到州府去,崔寄没能见到人。他等不及吴刺史再将人接去州府,也不忍别人病中奔波,所以便要了这二人地址,今日亲自寻来一见。 然而没有人知道,当今日最后那个眼目有疾无能视物的小娘子在家人的搀扶下走到自己跟前时,那一瞬间的失望。 即便从未想过会这么容易便找到阿璀,但每一次的否定的结果,总还是失望的。 他自最后一人家中出来时,竟觉得胸口生出几分疼痛,一时恍惚不知身处何处。 于是骑着马漫无目的地行在路上,最后便到了这处临着湘江的江阁。登上江阁远眺许久,看着汤汤湘江水,才觉得慢慢平静下来。 “陛下有消息传过来。”山泽略一躬身,将手中信件呈上来。 “这么快?”崔寄有些疑惑,那日他来永州前才送的信回金陵,到今日也才十来日时间,这一来一回也不应当这么快。 山泽没有回答,往日里往来的文书,他替郎君整理分拣时都是能先粗看过的,但陛下与郎君的书信往来都是加了特殊蜡封的,并不是他能探看一二的。 崔寄拆开信封粗粗一看,才知道这信并不是自己先前所写的那封的回信,而是为着旁的事情。 统共两件事,一件是濮阳侯陈芳与大理寺卿方建德之间的闹剧。 濮阳侯幼子擅杀人命,这本就是该交有司按律审理,不该有什么异议,但偏偏濮阳侯那儿子被有司捉拿到大理寺后不过三日就一命呜呼了。 而满朝皆知那大理寺卿方建德最是看不惯这些无所事事品德败坏无恶不作的勋功子弟,这濮阳侯便当朝控告方建德滥用刑罚夺人姓名。 若说大理寺没有用刑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但若说是方建德故意用重刑在未判决前要濮阳侯那儿子的性命,崔寄也觉得没那个可能。 所以最大的可能无非就是施刑的人手下略失了分寸,而那四肢不勤耽于酒色的富家子一下没挺过去罢了。 陛下虽并未打算压下此事,彻查清楚给满朝交代是必然的,自然也不会听这濮阳侯的一面之词,所以只叫人将他先赶下朝去罢了。 谁知道这濮阳侯不知是是气血上头还是本来脑子就有问题,为着个不成器的儿子,竟然就堵在方建德下朝之后回府衙的路上,众目睽睽之下举着块板砖便将那方建德砸了个头破血流。 这濮阳侯算是老贵族一派,也是当初陛下打天下时便投效的,而这大理寺卿方建德则是新贵族的代表人物。 于是因着这么个事情,原本还在萌芽阶段的新老贵族之间的矛盾一下子就醒了过来,渐有愈发明显的趋势。 好在陛下手段凌厉,以雷霆手段快速解决了这件事情。但这逐渐显现的两方的矛盾如何缓解,却也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第二件事情,皇后已有孕两个多月。 崔寄的目光在皇后有孕几个字上落了落,其实这信上第一件事,本不该浪费皇帝陛下笔墨,在这个可以说得上是给崔寄的私信的这封信中专门提起的。 但这第一件事与皇后有孕这件事情同时出现,崔寄自然明白晏琛了意思。 这是皇帝陛下拿不定主意来寻求他的建议了。 其实就此事而言,他早已跟陛下表明过自己的想法,哪里还需要再多笔墨? 崔寄往一侧茶案前坐下,朝山泽道:“去替我寻笔墨来。” 山泽匆匆下了楼去,很快便送呈了笔墨上来。 崔寄提笔快速写了几个字,然后将纸张递给山泽,吩咐道:“送回回京。” 山泽接过,抬头看到纸上郝然写着五个字。 “请陛下纳妃。” 山泽不敢多问,忙退了下去。 但崔寄忽然一怔,脑中在“纳妃”这两个字上反复,他想起那日给皇帝陛下的书信中的建议,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细想来又不知是哪里不对劲。 第15章 又有消息 回到城中暂时落脚的别院,已经戌时末了。 崔寄刚下了马,便有候在门口的侍从上前来报,说是吴刺史已经等候多时了。 崔寄原本也打算明日再见见吴平的,虽寻找阿璀之事暂时也无旁的线索,但此行既然已经来到了永州,也不是说走便走的。只是倒没想到,吴平今日来见自己竟还等到了现在。 “崔公。” 吴平见崔寄进来,忙上前拜见。 “不必多礼,我回来晚了,倒是累你多等了。”崔寄忙迎上去,与吴平进厅中坐下,又吩咐侍从新治了茶水送进来。 甫一坐下,吴平略探看了番崔寄神色,却没觉察出什么不同,不过找了个话头问了句:“崔公今日一行,可有收获?” 崔寄摇摇头:“暂无。倒是劳你前些日子的那番费神了。” “不敢不敢。” 吴平并不敢居功,他能做到如今永州这么一个上州刺史的位置,除却昔年大渊立国之战中早早追随略有建树的缘故,更多的自然也是得靠自己敏锐的心思。 这卫国公此番离京,朝中并未有什么视察地方的明旨,但卫国公在陛下心中地位如何在朝中位置如何,人尽皆知。 他这样一个人物既然亲自来了永州,虽未曾大张旗鼓地表露出寻人的意思的,就连前些时候给自己要求协助寻人的指令也是私下里送到的,但只要略微想想也该知道,他亲自来寻的这个人,身份上绝对不一般。 至于如何不一般,吴平即便私下里做了再多猜测,也是不敢表露一二的,能做的不过是殷勤得多留意一些消息。 故而他等在此处的缘由,其中之一,便是来给崔寄再送些今日新得到的消息。 “这两日走下来,但见永州富庶,秩序井然,先前陛下也曾听说过永州的令名,还曾与我赞你行事章法。只是陛下有意改革税制,虽还未有具体章程出来,但一旦事定,永州大约会在前列,所以原本明日也是要与你再见一见,只不想你今日便来了。”崔寄亲自给吴平倒了茶,一边道,“你等我到现在,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确实是有两件事想与您说的,其实也并未等多久,因方才自府衙回府时,恰好路过这边,便想着正好可禀告于您,却不想您还未回来,所以便略等了片刻。”吴平接过茶,连声道谢,又道,“其中一件事是关于您要找的那位小娘子,今日有了新的消息。” 崔寄心下有些惊喜,未及多思,便开口问道:“什么消息,你说。” 吴平打量他神色,不敢迟疑,忙将新收到的消息递呈过去,道:“昨日州府得教坊司所报,为修缮前些年被摧毁的古乐谱籍,自潭州征调了乐工乐师十二人。这十二人中,有一女乐工,年约十八岁,精通琵琶。这女子自幼父母双亡,似乎曾生了场大病,才导致的眼疾,而且不记得自己幼年的事情,只说记得自己隐约八九岁时在潇湘这一带也生活了一段时间。但依这女子精通琵琶,想必并无耳疾。” “乐籍……” 崔寄略一迟疑,其实他何曾没有想过,她那样一个残疾的小娘子,在那样的乱世若想存活下来,极大可能被卖到秦楼楚馆。这两年,除了他自己,就连陛下也不是没有让人暗中探查过各地的青楼,只是从无所获。 今日吴平这消息,倒是让他觉得兴许也有这么个可能。 也许当初阿璀的耳疾痊愈了呢?也许她这些年真的沦落到教坊,靠些乐器歌舞的技能才得以生存了吧? 心下主意略定,也许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青楼太多,寻人困难了些,但所有在籍的乐工乐师都归属教坊司,让全国各处教坊司查查籍下的人还是相对容易些的。 “这女子是如何入了乐籍的?”崔寄问。 “这个我也让教坊司核查过,这女子名唤翠娘,据说是父母亡故后跟随舅家生活,但因为有眼疾又帮不得家里什么忙,连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都不行,后来十一二岁的时候被舅舅卖到了青楼,学了些琵琶歌舞,后来因一手好琵琶才入了潭州的教坊司。”吴平道。 “这些乐工现在何处?” “已经从潭州出发了,约莫这两日功夫也就到了。”吴平略估摸了时间,“您莫若在这里再多待两三日,等到了召来见上一见?” 其实也到了这里,多待两日也没什么问题,崔寄点头应了,况且最近恰逢秋税,他本也打算实地看看附近几县的税收情况。 “在乐工到达前这两日我打算在附近州县转转,劳烦你安排一二熟悉路况位置的人为我们引路,其余不必多做安排。”崔寄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腿脚,往凭几上略靠了靠,又问,“你方才说有两件事,还有一件是何事?” 吴平先是应了,见崔寄问,忙又道:“另一件事情确实是有些奇怪了。这一二个月永州城内粮食价格大涨,原本两月前已经涨过一次,我安排人去调查并未发现什么问题,且很快价格又回跌,原以为是未至秋收余粮已尽,所以短暂地涨了几天价,待新粮食下来后便好了。却不想自上个月下旬开始,明明新的粮食已都入库,粮食价格却还是渐渐上涨,很快便又涨回先前的高价。这次我便亲自去粮铺查探,却并未发现大宗的粮食交易,但买粮食的人却多了不少,而且算下来来买粮的人每次购买的量大约也就是一户五口人四五个月的口粮。” “后来守了两天才摸清这些买粮的人,几乎都是周边县郊村户人家。这便更奇怪了,这些村户人家都是自己种粮的,如今这时节新粮刚收,秋税才开始,甚至有些地方秋税还未入库。我便又安排人去这些购粮的人家探查,得到的结果却是,这些人家除了留足秋税的粮食,剩下的几乎卖得一干二净,而且是以高价卖出去的。” 大渊初立,许多政策还是暂时沿用前朝,在卖私粮一事上算不得违法,所以农民们将自家多余的粮食卖出也是无可厚非的。只是这秋收刚过,便几乎卖尽了家里的粮食,这便很奇怪了。 而且还是以高于市价的价格卖出去的,不知收粮的到底是谁?是不是同一拨人?收这么多粮食运往何处去?又是做什么用? “买粮人的身份不知道?” “不知,十分神秘。”吴平回答,“几乎走遍了所有卖出粮食的农户,没有一个人说得清买粮人的来历,只知道是南边来的。” “这么多粮食,运到外地不容易,不可能太远,联系附近几州一道查查吧。”崔寄提醒,“这事情似乎不只是表面的问题,多留意些,我总觉得另有隐情。” “是。” 第16章 奇怪的运粮队伍 关璀与会景两人到达余溪镇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初三的晚上了,好在此处离零陵也不过一日的路程,即便在余溪逗留上一日时间上也是充裕的,所以二人便决定晚间在镇子上宿一晚,第二日再去下面出了神稻的金潭村看看。 金潭村在余溪镇东边的方向,离县里并不远。 第二日二人早起出了门,还未走多远,便瞧见坊间不太宽阔的小道上拥堵十来人。 关璀看着人群堵着的位置,隐约是一家米粮店,有些奇怪:“那里怎么回事儿?” 会景看了看人群,本想另换条路走的,听关璀疑问,便下马过去查探情况。 不多时回转过来,朝关璀比了几个手势。会景与关璀一起跟随怀阙先生生活过两年,初初几年关璀还不能完全识别唇语,怀阙先生有时便以一些简单的手语向关璀表达信息,时间久了会景便也学了些,所以这些年偶尔习惯间还是会用着手语。 “买粮?”关璀更加奇怪,“这时节粮食也收得差不多了,家家户户都有新粮,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一大早来买粮?” 会景上马坐定,偏过头面向关璀,才道:“这边不知道了,我原也问了两句,但那些人都讳莫如深,根本不搭理我的。” 会景看了一眼关璀,再开口时有些迟疑:“这米粮店的价格,似乎比咱们那边贵了许多,我往日里下山买米,也没见着这么贵的价格。” “粮米价格变动也是常有的事情,当地府衙自有调控,总不至于贵到天价去。况且余溪这边也有义仓,价格高了,当地自会开放义仓以低价售粮,这粮食的价格自然也就下去了。”关璀道,“我只是奇怪,这时节,为什么粮食还会涨价?” 会景倒是不以为意,摸摸马鬃略作安抚,不甚在意道:“许是当地粮食今年亩产量少了,以防万一大家只能提前囤些粮。或许是哪里有灾,临时将此处的粮食调走。总之这缘由也多,咱们哪里知道去?” 见关璀还在犹豫观望,会景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又比划了两下,催促道:“快走快走,还去不去金潭了?” 关璀想想也是,这些事情,自有当地府衙操心去,自己还是去金潭看神稻更重要。 那神稻是金潭村一户赵姓人家地里长出来的,关璀二人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那户赵姓人家。 那户人家听说她们是来见神稻的,很是骄傲地给她们讲了好几遍如何发现这两穗稻子,又是如何轰动引得十里八乡都来观看,最后连官府的人也来了等等。 关璀提出想要看看那神稻或者出价买下时,那赵家阿伯却满脸遗憾地表示神稻已经被人买走了,你来晚了。 关璀一听心下可惜,会景见她失望忙又向那赵老伯打听神稻的去向,被谁买走的,购买的人是从哪里过来的。 那赵老伯表示不知道,却很自豪地表示购买他神稻的人出了整整二两金呢。 没了神稻的消息,关璀很失望,但既然神稻已经没了,自然也没必要久留了。 二人重新上路,打算今天再略赶赶路,这样明天便也就能到零陵了。 “要我说,买这所谓神稻的人,兴许就是有钱没处花的人,买回去当个祥瑞供着,也能拿出来当个炫耀的物什。”会景与关璀并排而行,有意安慰她,“前些年你与先生游历南方的时候,不是也带回来一穗稻子,那一穗也足有一百多粒稻子。可见这种祥瑞也不少见,咱们往后多留意着些,不愁找不到的。” 关璀瞥他一眼,越发恼火:“那穗稻子最后去了哪里,你不知道么?” 会景闭了嘴,那穗稻子最后去了哪里他还真的刻骨铭心。 当然刻骨铭心的不是稻子的去处,而是一想温温和和安安静静看起来脾气极好的关小娘子揍起人来是真的疼啊。 会景摸摸自己似乎到现在还隐隐作痛的胳膊腿,试图找个话头转移开去这话题,却见着远处有车马尘烟逐渐靠近。 他忙朝关璀比了个手势提醒道:“前面有运送货物的车马过来,你略往旁边让让,别被冲撞了。” 关璀顺着他的提醒看过去,果然一行十几辆马车,皆鼓鼓囊囊满装了好些大袋子,严严实实地遮着,也不知道是些什么。 待靠近时,越发见得那些车马沉重,关璀觉得不大对劲儿,但那点不对劲儿在哪里一时又说不清楚。 她往会景身侧靠了靠,悄悄道:“你想办法看看他们装的啥?” 会景瞪了瞪眼,目光示意,你确定? 关璀已经不看他了,打马向前,很快便与那队车马擦肩而过。 她在前头路尽转弯处等会景,不多时会景果然赶上来了。 他一看前面优哉游哉的关璀,很是想吐槽两句,但是一向自己就算骂得口干舌燥,那家伙也听不到一句。 “回来了?怎么样?”关璀打马转过身来,闲闲笑问。 会景拍拍衣裤上沾着的泥灰,翻了个白眼。 方才那车马经过时,他佯装没坐稳被马甩下去,这一掉正好掉在经过的车的那些大袋子上。然后暗戳戳将掌心藏着的小钩子钩进旁边隐蔽处的袋子里,待押送那批东西的人忙停下上前查看时,他又一个转身顺势滚落在地上,手里的钩子一勾,恰好将那下面的袋子勾出了个小口子。 那小口子沙沙掉了些许东西出来,但押送的人却没看见。 待得会景表示是自己摔下来,双方无尤,那队人才护着东西离开。 等他们离开后,会景蹲下在地上摸了摸,摸出了一小把净米。 “喏,你要的东西。”会景将那一小把净米递到关璀跟前,“那几大车,应该都是稻米。” 会景将那米接过来,瞧了瞧,又捏了一粒放嘴里嚼了嚼:“是今年的新米。” 她转头往那队人马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心下那不对劲的感觉更甚。 会景观她神色,试探一问:“怎么了?” “说不清。”关璀道,“来的方向应该是永州之下所属的几个州县,良徐、谷高等都有可能,但去的方向却不清楚了。” “方才不是还见着余溪粮价上涨,猜测许是缺粮,这批稻谷说不准就是义仓调去余溪平价的粮食呢?”会景猜测。 “不会。”关璀笃定道,“当地义仓在余溪,就是开放义仓,粮食也不会从零陵方向来,况且那批稻米是新粮。义仓一般都是往年的陈粮,就算一年一换,也不可能这么快。” 第17章 客舍里遇到的乐工 会景不太明白关璀的意思,迟疑问道:“你是发现了什么?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关璀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从粮价上涨到方才见到的运粮队伍,这其中似有关联,我揣摩不透,但是不知怎的,我几乎肯定,这背后有人在操控。只是你我势单力孤,便是想要查,也不知从何查起。还是得去永州州府看看……” 会景撇嘴:“要我说,你就是太想着折腾。咱们这样平头百姓,难道还能见着州官不成?除非你打出先生的名号,或许还能得见,但是……” 其实……也不是不能。 关璀心下盘着自己的小算盘。 怀阙先生的名号天下读书人几乎无人不知,只是关璀知道自祖父避世以来,往来的也只有山下村民和一二故旧老友,也不允许学生族亲家人打着自己的名号在外行事。但关璀却知道,自家祖父并非那等固执私利之人,也并非只重关家声名,他如此行事,自有长远深意。 “算了,我们先去零陵吧。”关璀从袖子里摸了个帕子出来,将那小把净米包好。 至晚,还是照旧先前的计划在沿途找了家客舍暂住了。这么一来,明日一早出发,约莫午后便能到零陵了。 晚间暂住的客旅不大,但也颇有几个房间,要了两个房间住下。 会景喂了马,又去放下随身的行李,才抱着一袋胡饼过来:“咱们的干粮还没吃完,我方才问了店家,他们厨间还有些韭菜,我买了来,一会儿借了他们的灶炒来就着饼吃。” 关璀无甚所谓,推开房间的小窗散散屋内略沉闷的气味,却惊喜地发现窗外开了一小丛黄菊,倚着小段低矮的篱笆墙,甚是清雅。 一时来了兴致,她索性就移了屋内的矮几坐席到窗边来,坐下细赏。 不多时,外面突然喧闹起来,关璀初初还未注意,直到隔着院子里几棵枯树交错的枝丫看到灯火人影重重,约莫十来人抬着零散的箱笼过去,不多时便恢复平静。 关璀原以为这种较为偏僻处的乡旅村店大约也没几个客人,却不想今日竟然住了这么多人。 好一会儿后会景送了餐食过来,将热过后的胡饼递给关璀,又多点了盏油灯放在小几上。 会景在关璀对面坐下,也抓了饼子啃,一边啃一边絮絮叨叨:“方才好些人来,似乎也是住宿的,闹闹腾腾了好一阵子。” 关璀很嫌弃:“你能不能把嘴里咽下去再说话,我看不懂你说什么。” 会景干脆不说话了,一边嚼嚼嚼,一边比划手语,比划不明白的就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写。 于是关璀慢条斯理地撕着饼吃,一边看着那家伙乱七八糟的比划,努力猜他说了些什么,但他本就凌乱的比划中偶尔还要拿起饼咬上一口,也实在有些为难人。 “你意思是那些人是乐工?”关璀咬了口饼子。 “是的。”会景点点头,“他们抬着的箱笼物件,多是些乐器。” “可是这些乐工不是归属当地教坊司么,怎会随意走动?”关璀奇怪。 “这便不晓得了。不过想来是哪里教坊司的调动吧,不然他们这一大群人怎么敢随意走动的?”会景不甚在意,“我只是觉得奇怪,那些人的行事章法不同寻常,不像是寻常乐工。” “怎么说?”关璀来了兴趣。 会景搁下手里的饼子,正色道:“方才他们一行经过时,我透着厨间的窗户多看了两眼。有两个乐师大约是抱着自己的乐器,一琴一琵琶,只是那两人抱琴抱琵琶的姿势怪异。照理说,这些乐器都是乐工吃饭的家伙,日常随身自然爱护,绝不会是那两人随意摆弄的姿态。” “你何时竟然有这么细腻心思了?”关璀哈哈笑起来。 “我何时不细腻的?”会景摆摆手,去端桌上的菜盘子,“还吃么还吃么?不吃我就收拾了?” 关璀往后一靠:“我不吃了。” 又道:“咱们明日一早早点出发,你不要睡懒觉了。” “你又造我谣,我何时睡过懒觉的?” 会景嘀嘀咕咕地收拾了下去,当然他这嘀嘀咕咕关璀是没听到的。 隔日一早,关璀早收拾好了,坐在院里等拖沓着还没出来的会景。 不多时,没等到会景出来,对面住着的乐工一行先出来了。 关璀想到昨日会景提到的话,不免多留意了那一行人,这一看,果然如会景所说。 她的目光突然落在那群人中一个女子身上,那女子一身素白衣裳,打扮清丽,眼神怪异,目光似远眺没有焦距,一手搭着前面同伴的肩膀,一手抱着琵琶。 关璀留意的不是她抱着琵琶的姿势,而是她走路的姿态。 这女子一应表现,都像是个有眼疾无法视物的人,就连行路也都是靠着前面同伴的带领。 但是关璀却敏锐地注意到,方才从院子里那条小路经过时,路上横着板块碎了的砖石。若按着那女子步伐距离,大约正好会踩上,她前面引路的同伴也并未对此做出任何提醒,但她在即将踏上那块砖石的时候,却很自然地迈小了一步,这便恰好避开了那块砖石。 关璀几乎不记得目盲无法视物是什么样的感觉了,但绝对不会像那女子一般行路自然。 她突然对这一行人的身份有了怀疑,但是当下除了猜测他们不是普通乐工外,其他也再不能得知一二了。 关璀往外走了两步,留意这那一行人安置了行李后上了车马,看着他们车马离开的方向微微蹙了蹙眉。 她转身想去敲会景房间的门,却不想那家伙已经站到她身后,这一下子身边多了个人实在是吓了她一跳。 会景也望外面探了探,疑惑问道:“你这一大早在瞧什么呢?” “瞧那只才起来的懒猪赖狗呢。”关璀瞪他一眼。 又道:“昨日你说的那队乐工,去的方向似乎跟咱们一样。” 第18章 路岐人 午后已至零陵县城,会景本想着直接去冯家的,但按着关璀的想法,觉得还是在城中先找个客舍安顿下来,略休整两日,到初七日再登门拜会也不迟。 其实这也是关璀私下的打算,那日觉察到粮价的问题,她便打算着两天跑跑零陵的米粮店探查一二。 涨价的米粮,以及大批量转运的粮食,这其中总该有个联系。 收拾好落脚的地方,第二日一早会景认命地陪同关璀跑了零陵的大小米粮店。 不出意外,这些当地的米粮店多多少少都有涨价,询问了店家才知道,这里米粮涨价的趋势幅度,比之日前在余溪更甚。 “城西还有家米粮店,叫什么大瓦巷和昌米粮店,好像是零陵这边最大的一家了,咱们是今日这会儿赶着去看完,还是明日再去?”会景看着渐渐西去的太阳,估算了下时间,转头问关璀。 “离这边也不远了,顺路看完吧。” 关璀这一日下来,心里是越来越紧绷的,她几乎能感觉到将从永州这一带席卷而出的粮食危机,若再任由发展下去,危害到整个江南道,那么乱的将是整个大渊新朝的根基。 那么粮食到底去了哪里呢?又是谁有那么大的财力,能买空永州这一带的粮食? “看完这最后一家米粮店,明日我要去城外村户看看。”关璀面色严肃,神色端然,也少了几分亲和之态,“也许真的要想办法见见去永州刺史了。” 待转进大瓦巷时因为巷道窄,行人多,二人也没有骑马,会景索性给了几个钱托了巷口一户人家暂时照看马匹,二人步行过去。 及至走进大瓦巷,关璀突然留意到巷子里临街的一处略显齐整的门头前停了一抬软舆,不多时软舆里走出来一个女子,随后有侍女上前去搀扶了她进去。 “你看什么?”会景顺着关璀的目光看过去,疑惑问道。 关璀没听见,但开口的话却很神奇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方才那女子,你看到没有?” 会景狐疑,他确实没注意到。 关璀却根本没在意他有没有说话,继续道:“那女子,是那日我们遇见的那队乐工中的一个人。似乎有眼疾。” 会景略一回忆,也没回忆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只是抓住了她最后一句话:“似乎?为什么是似乎?” “她的眼疾,可能是装的。”关璀答了一句,又道,“只是这里也不像是教坊司所在,这女子为何出现在这里?” 她不过是思索间一问罢了,也没想着得到会景的回答。 而等走到那门口时,关璀才留意到那处似乎是个隐在闹巷里颇为秀致的茶肆。 茶肆闹中取静,偶尔也有一二人进出。 思忖间关璀决定跟进去看看。 那女子进去后便有茶博士上前来招呼,很是殷勤地将人引去二楼单独隔开的小间。 二楼的小茶间一面临着底下的大堂,并无门窗,只有一溜美人靠,而另一侧则以竹帘子隔开走道。 关璀二人跟随而上,看着那女子进去,便挑了她进去的那间隔壁坐了下来。 不多时,有茶博士来问茶水茶点,隔帘掀开的时候,恰瞧见方才那女子进去的小间又进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老一少,装扮普通,抱着二胡器乐。 待得打发了茶博士出去,关璀朝会景撇撇嘴:“你去瞧瞧。” 会景掀开帘子出去,往门口站了站,做出往下探看风景的模样,刻意往旁边那小茶间方向靠了靠。 小茶间内渐有二胡声音传出来,接着便是女子清亮悦耳的小调。 一曲短调结束,又换了另一个调子,一样的悠扬悦耳。 这一看来,似乎只是普通的路岐人得了客人的赏,上来弹唱两曲,并无异常。 会景本以为只是关璀多想了,便欲回去报给关璀,却不想走近门口的时候,听到有女子的声音,隐约是一句:“你说什么?” 然后便是老年男子粗哑的回答声,只是那声音不大,掩盖在二胡声和女子清亮的曲调声下便听得不甚分明了。 会景细听了两声,隐约又听得“不能让谁回京”的字样。 他还欲继续听下去时,却看到那边茶博士送茶水上来,不欲打草惊蛇让人瞧见,会景便忙先进去了。 他进门时便先朝关璀打了个手势,关璀会意,没有开口问什么。 直到跟在后面的茶博士送了茶水糕点之后又退出去,关璀才复开口:“有什么异常么?” “有。”会景晓得这小茶间隔音不好,便压低了声音,比出清晰的口型来,“进去的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个拉二胡一个唱曲儿,乍一看似乎只是普通的路岐人。我原本多等了会儿,也以为没什么异常。却不想听到乐曲声中有人对话的声音,对话的两人,一人是方才进去拉二胡的老翁,年纪约莫在五十左右,另一个应该就是方才我们跟着的女子。这般想来,那二胡声唱曲儿的声音似乎只是为了掩盖他们对谈的声音。既如此缜密心思,倒也能佐证你的猜测,那女子必然不会是普通的乐工。” “他们说了什么?可听到一点?”关璀问。 “几乎没有听到什么,只隐约推测,他们目的似在一人,而那人应该是自金陵来,他们不想让那人回金陵,也是其中是有谋杀的手段。” 会景的推测让关璀惊讶,只是惊讶之余却也生出几分担忧。 “怎么了?”关璀见会景突然往外看了一眼,开口询问。 “乐声停了。”会景仔细一听,似乎隔壁有帘子掀起的声音,又道,“似乎唱曲的那两人离开了。” 关璀突然一笑:“你去问问,请过来给咱们也弹唱两曲。” 会景会意一笑,起来掀开帘子,朝那正准备下楼的两人招呼道:“老翁娘子留步。我家娘子也想请您二人来弹两曲儿。” 那二人对视一眼,还是那老翁反应过来,走近前来作了个揖致歉道:“多谢郎君赏脸,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我家老婆子病卧在床还等着我跟我家孙女回去做饭呢。” “我家娘子难得出来一趟,对你们的小曲儿甚是有兴趣,方才你们在隔壁弹着,我家娘子便说好,一定要请您再弹一曲儿。”会景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又递了小角银子给那老翁,“您受累,略弹一曲也就罢了。” 第19章 你知道相面之术么 那老翁见推辞不及,朝旁边小娘子对了个颜色,便又抱着胡琴上了楼来,满面带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去给小娘子唱上两曲儿。” 会景得了回答也是面带笑意地将人引上来,而走至旁边那隔间的门口时,隐约听到里面有些微的声响。 “请。” 会景面色不变,引二人进了他们那边的隔间。 关璀瞧着人进来,指了指旁边的茶盏,会景会意,忙请了二人坐下,又分别给倒了茶水送过去。 那二人接了茶,连连道谢。 那老翁不知所以,似乎没想到这请自己来唱曲儿的小娘子这么客气,忙喝了两口茶,堆了笑意问道:“多谢娘子赏光,不知娘子想听什么?” 关璀的目光在那老翁皮肤黝黑略有褶皱的脸上落了落,然后移去目光瞧他身侧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一身朴素的赭褐色衣裳,肩上有一二补丁,皮肤却白皙,头发也梳得伶伶俐俐,发间不显山不露水簪了两朵秋海棠。 “小娘子的声音是极好听的。不拘什么都行,我就是极其喜欢收集民间各处小调。”关璀言语和熙。 那老翁抱起胡琴搁在膝上,又暗暗打量了关璀一眼。虽衣着装饰不算华贵,但观其举止风度,推测这女子大约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出来游玩的,便略放下心来。 因为这些日子在外行走,过两日又要去师兄家拜会,关璀这两日难得穿得一身还算利落的衣服,至少不像平日里为了方便做些耕种活计,常常荆钗布裙,甚至打着补丁的也不少。 “不是是一些乡野间的粗糙调子,既然娘子喜欢,那我们便拣着两首唱给娘子听,还望娘子莫要嫌弃了。”那老翁略调了调弦,便开始拉奏了,接着那小娘子也跟着曲调唱起来。 一曲结束,会景看了关璀一眼,很是捧场地鼓起掌,关璀也跟着拍了拍手。 其实会景是当真不晓得关璀要这两个人来唱曲儿目的在何处,等他送走那两人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你知道相面之术么?”关璀看着他,笑问。 “知道。”会景点头,“据说先生便精于相面之术,只观人面相,便能知人来历心思,贵贱安危,吉凶祸福。” 关璀但笑不语,在会景看来似乎有着莫测的意味深长来。 “怎么?”会景关璀跟前凑了凑,悄声道,“莫非您也擅这相面之术?莫非你让我请这二人来就是想见见他们面相,推一推他们的来历?” “真巧……”关璀在他期待的目光下,语气一转,“这所谓相面之术……我还真不会。” 关璀到最后也是没回答他的疑惑,将跟前茶点往他那边推了推:“旁边的人估计已经走了,茶点吃完我们也该走了,最后一家米粮店还得去看看呢。” 二人下楼时经过旁边的小隔间,门前遮挡的帘子已经拉上去,原先里面那位有眼疾的举止奇怪的女子果然已经不在了。 最后一家米粮店就在这茶舍旁边隔了半条街,二人付了差钱略走了片刻便到了。 这会儿天色至晚,米粮店里头也没几个买粮的人了。 关璀戴上幂篱,与会景一道进去,假借买粮询问粮价。 “斗米五十五钱。”柜台前量米的小子打着瞌睡,看也不看来人,随口报了价。 “这么贵?!”会景震惊。 “要买就买,嫌贵就走。”那打瞌睡的坐堂小子依旧趴着,不太耐烦道,“今天还是这个价,明天说不准就不是这个价了。” 那小子语气不好,会景有些生气,本欲呛两句,但转头看见关璀戴着幂篱,知道她不欲闹出大的动静,便悄悄在她眼前比划了两下。 关璀明白,也比了个手势。 会景便往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个荷包,里头还有几百钱散钱,“给我们三斗米吧。” 那小子听言,揉了揉眼睛,坐起来:“自带了米袋子没有?” “没有。”会景摇头,“出来得匆忙,没有带。你们粮店该有多余的袋子吧?” 那小子还是没看他一眼,往下面撤出个布袋子,往会景跟前扬了扬:“一个袋子十个钱,要不要?” “要的要的。”会景看那小子已经弯腰去量米了,便顺口套问:“最近粮价涨得这么快么?为什么?今年附近几州也未逢灾,为何粮食还这么贵?” “这哪里知道?”那小子筛了三斗米倒到布袋子里,直起腰漫不经心道,“反正也怪不得我们,今年粮食似乎就是少了,我们店里存粮食也不多了。” 会景数了一百七十五钱给他,又另外摸了一把十来文塞给他:“多谢小郎君,这十来文小郎君拿着买糖饴吃。” 那小子目光一亮,知道这一把十来文是专门给他的,立时便变了态度,将那布袋子扎好,殷勤地递过来。 “其实说起来,咱们这几州今年确实也算是个丰年,本不该出现缺粮的事情的。”那小子往会景跟前凑了凑,“不过听说是因为村户的新粮都被别人收了,当时是以高价收的,那些种地的农户见着那样的高价怎么忍得住?便几乎把到手的新粮都卖了,然后拿着钱来咱们米粮店买粮,但咱们城里米粮店就那么几家,还得供应着日常的量,哪里能有那么多的粮?这粮食的价格自然而然便就涨上去了,也不知道那些卖了粮的农户,到如今不得不以更贵的价格来买粮果腹后不后悔。” “这么说,那些农户卖出去的粮食也未流入附近几州,而是不知去处?”会景接过粮食袋子,疑惑问道。 “确实。”那小子点点头,“不过按说这么异常的情况,州县也该开义仓了,但是咱们县里还是没什么动静。” 会景听言,含笑道谢:“多谢小郎君,我们其实是外地来这里的,打算暂住几日,只是觉得奇怪才多问了两句,还是多谢小郎君为我们解惑。” “不谢不谢,您二位慢走。” 第20章 此人明珠也 会景扛了米袋子在肩头,关璀伸手去帮他扶了一把,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米粮店。 扛着米袋子走了大半条街,会景突然停住脚步,将米袋子往地上一墩。 “怎么了?”关璀奇怪。 会景没有回答她,而是浑身上下摸了一通,腰上袖子里,甚至连靴子里也挨个摸了一通,朝关璀比划:“方才钱袋子你拿回来了么?” “钱袋不是一直都在你身上的么,我没拿。”关璀将幂篱的纱罗掀开,怀疑道,“你把钱袋弄丢了?” 会景一脸麻木,点点头:“会不会是方才落在米粮店了?你在这等我,我去看看。” 关璀看着他那不怎么健壮的身子骨因为扛了这几十斤大米,此刻正喘着粗气的模样,甚是嫌弃道:“还是你在这歇会儿吧,我回头去找找看。” 她向来说一不二,会景自然也不会在这小事儿上与她争执,便将米袋子往旁边挪了挪,坐在路边等她。 原还想着提醒她沿路也仔细找找的,却不想抬头间,人已经走了十来步去了。 关璀到了米粮店,没费多大力气,一眼便瞧见了还在柜台上摆着的钱袋子。 取了钱袋,转身正欲离开时,却见门口处站了身形颀长的年轻郎君。 那年轻郎君容貌清隽,气度不凡。 隔着幂篱的纱罗,关璀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那人原本看着里面关璀出来,还甚为有礼地往旁边让了两步,请她先行。 而这一动间,关璀的目光落在了那人沉黑而深邃的眼睛。 此人非凡品也,明珠也。 这是关璀那一瞬间脑中划过的最为清明的思绪,而那片刻之后,她突然觉得思绪斩断,不知陷入了怎样的迷蒙混沌中。 她努力地想了想,但眼前这人明明不是她认识的人,也不是她熟悉的面容。 但是为何还是觉得熟悉的?是哪种熟悉? 关璀觉得脑壳想得都疼了,还是未曾想出丝毫零落片段。 而那人似乎敏锐地感觉到面前这个戴着幂篱的女子,隔着纱罗投射到自己脸上的目光,他微一侧首,也看过来。 他没有看到她的眼睛,而她却觉得那双眼睛隔着纱罗与自己对视上了。 关璀感觉自己的头更疼了,好像有哪处大开的门,门外灼目的天光照进来,有人自天光中徐徐走进来。 似乎是个挺拔的少年的身影,映着那天光,渐渐明晰了模糊的容貌,不待仔细看去,那容貌却又慢慢隐入门内的黑暗中。只记得那是如古木上长出的琪花瑶草,如苍冥之上明月扶清朗的夜色而出,于碧落万渊尽头缓缓升起,刹那间驱逐天地晦暗,辉映江河天下万里河山,明丽圣洁里有种雍容高华气度。 是谁?! 关璀有些踉跄,一向混沌不清无法辨声的耳中此刻似有尖锐的鸣破之声。 “娘子无碍?”那人似乎觉察到她的不对劲,立即伸手虚虚扶了她一把。 他的手隔着层叠的衣裳虚虚拖住关璀的胳膊,关璀突然清明,她微微侧身让开了他的搀扶,略平复了心神,朝对面男子微微屈膝,谢了他让路的好意。 “多谢郎君。”又微微屈膝,谢了他关心的搀扶,关璀往后退让了两步,让开了门口狭窄的道路,“郎君先行。” 那人没说什么,目光似乎在关璀身上一定,朝关璀道了句谢,便与身后两个随从一道进了店里。 关璀见他一行人进去,便复转身出门,只是将将出了门,她却又转身朝米粮店里正与人说话的那人的背影瞧了瞧。 会景见关璀取回了钱袋十分开心,回客舍这一路上给关璀买了一包巨胜奴,两块饆饠,三块透花糍,四块海棠糕…… 虽然在关璀看来,这些美其名曰是买给自己吃的,但其实最后都是会进了那家伙的肚子,但她还是很热情地替他分担了半包巨胜奴。 因为她实在是饿了,走了这一天的路,中午吃的那碗饽饦早消耗完了。 打发了会景去做饭,关璀蹲在地上看米袋子里的大米。 抓了一把看看色泽,又捏了两粒在口中尝了尝,很容易便判断出这是陈米。 将今日走过的那几家米粮店的米袋子挨个在面前摆放整齐,关璀又从包袱里掏出一块包叠好的帕子。 帕子打开后里面是小把米粒,那是先前在路上遇到的运粮队伍运送的大米。 关璀有些惆怅,目前能判断的是,现在永州这附近几县大概粮价都在上涨,而上涨的原因是新粮几乎都被买走,导致州府内总体粮食短缺。米粮店卖得都是陈米,估摸着去年的余粮,米粮店大约也是支撑不了多久,但却一直没有新粮补充进去。 所以这些源源不断的新粮到底去了何处?那日那队送粮的队伍到底有没有出永州?若是出了永州是否已经离开了江南道? 会景端了餐食进来,便看见蹲在地上发呆的关璀。 他伸出脚在关璀跟前晃了晃,见她抬头看过来,才道:“你是吃饭还是继续发呆?” 关璀没有说话,站起来轻轻跺了跺有些蹲麻了的脚,非常自觉地端碗吃饭。 就着简单的两道菜,关璀将碗里的米饭吃完便搁下筷子,看着还在狼吞虎咽的会景,再一次对年轻小伙子的饭量表示叹服。 会景见她搁下碗筷不吃了,将嘴里一大口饭咽下:“你就吃那么一点?不多吃点?锅里还有半锅饭呢?我怎么吃的完!” “知道吃不完你不少煮一点?”关璀摸出手帕擦了擦嘴。 会景却瞪大了眼,指指地上的十七八个米袋子,每个袋子里都有三四斗米,算下来也得五六十斗了:“我们在零陵至多不过代上六七日,你确定这么多米咱们吃得完?我这不想着多煮一点也多消耗点嘛。” “谁煮的谁吃,不许浪费,反正我吃饱了。”关璀话毕,不再理会他,已经起身去翻包袱里的书稿了。 会景瞪她一眼,将剩下的不多的菜都扒拉到自己的碗里,吭哧吭哧地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饭。 第21章 梦魇 饭后关璀自己去倒了些水洗漱,然后便靠着床榻看书。 她素来有每日睡前挑灯默读经典的习惯,幼时她阿娘怕她晚上看坏眼睛,但凡入夜都不许她再点灯读书,反倒是后来几年她跟着怀阙先生游历在外,没有贺氏看着,她倒是越发养成了这睡前夜读的习惯。 拿在手里的书才翻读了两页,关璀渐渐有些走神,她的思绪不知怎的竟落到今日米粮店所见的那个男子身上。 那个人,那双眼睛。 好生熟悉啊。 关璀细数了自己所有的记忆,都不曾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但是今日那片刻涌入脑中的一段清晰的片段,到底是否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还是那只是自己思绪作怪,胡乱造出的没有根据的片段? 关璀抱着书躺下去,客舍里提供的不长的蜡烛头子也已经烧尽了,烛光噼啪灭去,渐渐升起越发缭绕的烟气。 黑暗中关璀闭目沉思,渐渐睡去。 有白光照进黑暗,将晦暗天色渐渐明朗。 初升的朝阳破开重叠的层云,照进一个温暖的春季。 是一片平坦草地,青绿浅草被前几日春雨唤起了生机,连躲在草地里的野花们也渐渐绽放。一条蜿蜒的溪水流过草地,缓缓而下,溪边兰草茂盛,连风中也带着兰草的奇香。 远处是俱是三五成群,人们春游踏青,临水宴饮,踏歌起舞,也有小孩儿放着花花绿绿的纸鸢。 正是三月三。 有明丽衣色的小娘子手里抓着精美的纸鸢,偷偷往水边靠近,却被使女阻拦。 那小娘子生气地跺跺脚,委委屈屈地看向溪边。 溪边青衣少年抱着琵琶,也向她看过来,朝使女摆摆手,让带她过去:“无碍,我在这边呢。” 小娘子目光一亮,将纸鸢塞给使女,颠颠地跑过去,乖巧地在那少年跟前坐下。 那少年今日似乎很是高兴,目光中有温和春风,笑道:“我给你弹一曲好不好?” 忽而琵琶声响起,悠扬清越,缥缈婉转。 那小娘子听不出是何曲子,却觉得实在是好听。 一曲结束,忽有一束兰草从天而来,稳稳当当落在她眼前。 朱衣的少年将那束兰草递到小娘子手里,笑道:“兰草灵物,驱邪避讳,愿吾妹常康健。” 小娘子笑嘻嘻接过兰草,抬头看着朱衣少年又笑着打趣那青衣少年:“你这《浔阳曲》弹得着实不错,你就惯爱这些阳春白雪的曲子。琵琶拿来,我给你们来一曲。” 朱衣少年横抱琵琶,指尖弹出的是波澜壮阔。 那小娘子歪着头,似乎听懂了乐曲中的伏兵四起,凌厉杀伐。 少年指下一段“长轮”,带出一阵激昂气势。 而那一刻,春和景明的画面似乎突然龟裂开去,而一片浓密山林的晦暗渐渐拼凑出来。 那琵琶曲声似乎未断,但于其中尖锐的鸣铎之声,刺耳的刀剑之声,喧杂的呼和之声,战马的嘶鸣之声却渐渐清晰。 “我去助你阿兄,你就躲在这里,不要动,千万不要动,等我来接你。” 玄衣劲装的少年将小娘子塞进一处山石后面躲藏,又命一个壮硕的兵士护卫她,这才带着身边仅有的十来人冲入杀伐的人群。 小娘子透过山石的缝隙,看向不远处的刀光剑影。 她很害怕,却又似乎不那么害怕。 她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战场中心的少年,不过数月未见,少年的身影似乎越发宽阔。 突然一支袖箭不知从何处射出来,那小娘子目光一缩,眼睁睁看着那短箭穿透甲胄,没入马上少年的身体。 然后她看着那少年刀起刀落斩杀两人后,却突然力有不逮自马上坠落。 “阿兄!” 她的呼喊声似乎都堵在喉咙里,几乎下意识地便向前冲去,却不想被身侧护卫拉着。 她不知用了何处的力气才躲开了那护卫的阻拦,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地便向滚落地上的少年扑过去。 那一刻,她的力气很大,她的速度也很快。 因为她看到了敌人所驭战马的马蹄即将落下,她看到那马蹄所落的方向便是她的阿兄的头颅。 她用尽全力扑向他,她那几乎力竭的一撞,将那少年撞得偏了偏。 而那马蹄踢踏,却恰恰好好,落在她的后脑。 好疼,怎么那么疼? 怎么感觉有尖锐的声音刺入耳膜?怎么看不清阿兄的脸了? 直到最后,似乎一切归于寂静了。 昏暗的森林似乎一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暖黄的光,灼热,炽烈。 也有甲胄兵戟之声,整齐的步伐声音逐渐逼近,带来的却是无限惊恐。 躲在泔水桶里的一双眼睛,透过缝隙看着不远处被火海卷噬的华堂广厦,恐惧而无措。 火海里似有惊嚎,似有奔走求生的幢幢人影,也似乎有亲人死而不灭的灵魂。 泔水桶孱弱的身体颤抖不休,那双眼睛在极度的悲伤惊惧之中慢慢闭上了。 她昏死过去,失去意识前,感觉不远处的火海也吞噬到自己身上。 灼热,烧尽躯体灵魂的灼热,连呼吸也越发困难了。 忽有一阵冰凉落在自己的口鼻处,那冰凉湿润似乎缓解了呼吸的滞涩。 关璀突然惊醒过来。 她一睁眼看到了半张脸围着湿布巾的会景,他正试图用布巾来捂自己口鼻,另一手又来拉自己。 关璀怔了一瞬,不过片刻便明白过来此刻二人处境。 周围火舌已经卷掠过来,若再有犹疑,逃生无望。 他们今日暂居的客舍不知为何深夜起了火,会景夜里起夜时火势刚起,他也算是警觉的,当下便去唤关璀。 但关璀锁着门,会景推不开,他大声呼喊,关璀也是听不见的。 这个时节气候干燥,火势起来得极猛烈,不多时便已经烧到关璀所居的这间。 会景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将门踹开,随即撕开身上衣服,在院子里水缸中沾了沾水,捂着口鼻便冲进去。 他其实觉得奇怪,即便睡觉时也是一向警醒的关璀,为何今日这样大的火势都未曾醒来。 第22章 火里逃个生 “失火了!快出去!” 会景拉住关璀使她借力起身,而噩梦中惊醒的关璀只觉得头痛欲裂,勉强走出的每一步都似乎踩在云端。 好在客舍房间不大,几步路便已至门口。 但火实在太大了,屋顶的横梁已砸下一半,横亘在唯一的出口。 火烧的烟气实在太大,便是捂着口鼻,此刻也觉得嗓子一阵阵发紧,鼻腔里灼热似火烧,喘不过气来。 “从那边!”关璀拍拍会景的肩膀,指指旁边横梁另一端翘在窗台上支起的一段空间,目测略矮着身体勉强能爬过去。 噼啪火声中,会景勉强听清关璀的声音。 会景护着关璀将她推过去,只是那一下用力未有控制,关璀本就腿软,顿时失了方向撞上烧得摇摇欲坠的门框。 她的肩膀撞得生疼,灼热通红的门框一触及便烧透衣服,烧破肌肤。 关璀勉强坐起来,顾不得肩膀的疼痛,转头去看会景。 但猛烈的火势下,那勉强支撑一半的横梁早已危如累卵。 关璀立刻回头去拉会景,但烟雾太大,她一下并未拉住会景,再伸手去捞时,却连个衣袖也没摸到。 “会景!”关璀着急大喊。 就在此时,横梁突然断裂,一分为二砸在地上。 关璀心下一紧,在四散的浓烟中努力去找会景的身影。 好在会景还算灵活,在横梁砸下的时候往后退了退,并没有被伤到,然后又瞅着时机一鼓作气地冲了出来。 五更天后,关璀和会景蹲在客舍对面的破茶棚下,看着早已烧成灰烬的客舍。 救火的武侯铺的兵士们还在四处搜查,熄灭火芯,杜绝复燃的可能。 “这武侯铺倒是得用,行动也迅速,这样大的火,也只烧了这处客舍,只有下风口挨得最近的一户民居受到了点波及,实在是万幸。”关璀捂着胳膊,对那边忙碌的武侯铺卫士们表示赞赏,只是大约是被火熏着了,她的嗓子有些沙哑。 大渊立朝以来,自京都以下,各州府设武侯铺,卫士、彍骑分守,大城门百人,大铺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铺五人,掌巡警,烽候、道路、水草之宜。 会景也觉得嗓子疼,不想说话,偏头看她一眼,比着手势:“你闭嘴歇歇吧。” 停了停又继续:“咱们的行李盘缠都没了,接下来该怎么办?还有先生要带给冯郎君的贺仪,也没带出来……” “你说这个?”关璀往腰后摸了摸,将缠在腰间的布包解下来。 一打开,里面果然包着一个略大的布袋子和一个小钱袋子。 会景一愣:“你什么时候带出来这么个布包的?我怎么没注意?” 关璀将那小袋子打开,倒出两粒小金块子,得意道:“我跟着祖父在外面走了几年,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便是——除了日用的盘缠,一定还要贴身藏一两块金子。这是以防万一的退路。” 会景将她大喇喇托在手上的小金块子夺过来,收回小钱袋子小心放好,指指那略大一点的布袋子,问:“这是先生的贺仪?” 关璀点点头:“我嫌弃先前那匣子太重,所以就打开换了个布袋子装,也好随身带着。” “先生让带给冯郎君的……你打开瞧了?”会景觉得不好。 “对啊,祖父也没说不让瞧啊。” 其实那匣子里只有一本书和一封信,那本书关璀确实翻看了,不是什么孤本古籍,只是一扎手稿;而那封信是怀阙先生手书,关璀自然不会打开看。 关璀将布袋子重新裹回布包里,丢到会景怀里:“横竖东西没丢就是了。” 会景接住布包,还没说什么,却听关璀抱着胳膊“嘶”了一声。 “怎么了?”会景觉得不对,站起来去看她,上下打量之后才发现她左边胳膊似乎受了伤,受伤处的衣服似乎是火烧破的。 关璀躲开他的查看,扶着身后缺了条腿的小几站起来:“我没事儿,大概是方才出来时撞在门框上了。你又不会治伤,能看出个啥来?” 未等会景开口,关璀看看天色,又道:“这会儿城里的医馆大约也没开门,你知道冯师兄家在何处?咱们直接去投奔冯师兄吧?” 会景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两日若是早早就去了冯郎君家,怕也就没有今日之祸了。 “方才已经敲了晨鼓了,咱们这会儿可以走。” 好在冯云述家离此处并不远,会景先前打听过,离此处只隔着一坊,二人这会儿就算没有牛车马车,慢慢步行也只需半个时辰便到了。 天将明时,二人站在里坊一户人家门口。 关璀看了看门头,有些不敢置信:“你确定是这家?” “是啊,这两日便是冯郎君的婚期,你往上看看,红绸都挂上了,怎会错?” 关璀抬头一看,果然。 她先前隐约知道这冯师兄家祖辈在前朝时是贩马起家,曾是当地富户,也算略有薄财的,所以关璀方才过来时原以为最次也该能看着几进的大瓦房的,却不想这门头看着也不过是最普通的木篱垣墙。 透着一侧低矮的木篱看过去,隐约看到里面是简单的茅屋三合院,院落不大不小,三五间草堂环围,布局看起来比较紧凑。中间前檐敞开,用两柱,两边间隔为室。会景已经去敲门了,不多时里面有人开门出来。 出来的仆夫看着衣衫褴褛的二人,有些错愕,但也算有礼:“二位找谁?” “请见冯郎君。”会景还了礼,道,“我家娘子是冯郎君旧识,原本奉家中长辈之命还为冯郎君婚贺,却不想路遇意外,故来求见冯郎君。” 那仆夫还未说什么,里面已经传出询问的声音。 仆夫回头答了,片刻后便见冯云述匆忙出来。 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子衣着朴素却干净整齐,有种说不出来的书生意气。 冯云述见着关璀先是一惊:“你们怎么弄的这般模样?” “这就说来话长了。”关璀笑嘻嘻上前来,朝冯云述拱手见了儒生礼,“冯师兄有礼,衣衫不齐,冒昧上门,失礼失礼。” “快进来。”冯云述忙请了人进去。 第23章 冯云述 进得院子,关璀这才瞧清楚院内的布局。 三五间草堂不算宽阔,但尤其齐整干净,室前后檐都开窗,窗下墙为编竹抹泥,窗用纸糊,窗外种杂值花木。 关璀一笑,这冯师兄不愧是自家祖父的得意弟子,将自家祖父的别趣审美也学得不差。 “先生没有来吗?”冯云述原本也没想着怀阙先生会过来的,自两三年前先生避居山野之后便再无消息往来,几个月前婚期定下,他犹疑许久终究还是往关家去了封信,附上了婚柬。 终究带着期盼等了这么些时日,方才第一眼刚见到会景的时候,他甚有一瞬惊喜,以为是先生来了。 却不想先生是收到了婚柬,只是却没有亲自过来。 怀阙先生早年潜心治学,并未收弟子,而冯云述却是怀阙先生第一个的弟子。冯云述今年三十有二,曾受教于怀阙先生门下十三年,当年拜入怀阙先生门下时才十七岁。 冯云述幼年丧父,又得怀阙先生十数年精心教导,自然有视怀阙先生如师如父的情义,当下还是有些失望的。 “祖父有事,走脱不开,便命我跑这一趟,来为冯师兄贺。”关璀随意为自家祖父扯了个理由。 但敏慧如冯云述哪里不知道这是个借口,当初先生避居山野之前便已说得很清楚了,当下便也心照不宣,未在深问。 不过关璀能来,也是他的意外之喜了。 当年关璀自眼疾治愈后,渐渐能辨唇语,与人沟通再无大碍后,便也潜心治学。自那后怀阙先生几乎便是将她带在身边教养的,所以关璀与怀阙先生的诸多弟子都有过交集,更是常在一起论学清谈。而这冯云述作为名义上的大师兄,更是常担看护之责,所以向来对关璀更多了几分看顾幼妹的情分。 “先生如今身体如何?” “祖父一向康健,爬山路走野道大气都不带喘一声的。”关璀笑嘻嘻道。 “那便好。” 冯云述想着他们这一夜也不知遇到些什么事情,大抵是没得休息的,便忙让人去准备热水吃食,也好让他们清洗之后吃了东西好生休息。 “劳烦冯郎君再帮忙请个大夫来吧,娘子身上受了点伤。”会景道。 “受伤了?!严不严重?伤到哪里了?”冯云述忙让仆夫去请了大夫来,又转头关切询问,想要查看关璀伤势。 关璀的外衣原有些宽松,虽说先前火势烧透了她的两三层衣服,但外衣宽松的袖子错开恰好挡住伤口,若不仔细瞧倒也没看出来伤口位置。 “没什么大问题,大概先前撞在门框上,撞破了皮,当没什么大碍。”关璀道。 “你们这是遇到什么意外?何时到零陵的?怎么不早些来我这里?”冯云述略松了口气,见他二人这副惨样,还是有些担心。 “我们早几日便到零陵了,但是娘子就是个操心的人,天天神神叨叨到处乱跑,说是待冯郎君婚仪前再来便好,所以这两日便一直住在城中客舍。”会景唠唠叨叨地抱怨,“却不想不知道招惹了什么,我们运气竟然那般差,昨天夜里那客舍着火了,整个客舍二十来间屋子都被烧毁了,要不是我起夜时发现火势将起,咱们恐怕都出不来了。半个时辰前,我们过来时,那火才扑灭了去,衙门的人在清点尸体,据说已经死了十来人了。” “这么严重?!”冯云述震惊。 “是啊。”会景道,“郎君没有出门,所以不知道,不过这会儿城中大约都流传开去了,不过这时估计也要传过来了。” 果不其然,原本匆匆出门请大夫的仆从,甫一回来,便带来了这个消息。 关璀的伤不算重,只是撞到门框右臂青紫了一片,最严重的大概是中间半个手掌大小的一块烧伤。 裹了伤又吃了药,关璀没觉得哪里不适,她原本想着来送上贺礼,也算是报个平安。毕竟冯云述母亲几年前便过世了,如今家里也没个女主人,她若是住下到底不好;况且他这婚期将近,虽听说有族里帮忙,到底忙乱,她也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添乱。 倒是冯云述不放心她,好说歹说让她这两天先在家里住着。 最后关璀也没扭住他,便只得应了。 冯云述很是高兴地让家里的仆夫将西边单独的一间腾出来给关璀居住,又给会景在外屋安置了休息地方。 会景也是高兴,不要在外面跑着,不要担惊受怕着防着意外,况且这些时日实在累了,好容易能安顿两日。 方过午时,小憩之后的关璀恢复的元气,推门出来恰见着冯云述与仆夫在院子里清点婚仪物什。 他如今无父无母,据说与族中关系也不亲近,这婚仪大事,到这会儿竟然也没什么人能帮得上忙,全都得自己亲力亲为。 冯云述注意到她,吩咐了身边仆夫各自忙去,然后走近来,笑问:“休息得可好?” 关璀点点头,看着离开的两个仆夫:“大师兄身边便只有这两个人?若是阿嫂嫁来恐是不便。” “我一个人原先一个人住着,有二仆帮衬着也便够了。你阿嫂嫁来我自然不愿使她委屈,前些时候也买了两婢,已随聘礼一道送至你阿嫂娘家了。”冯云述又道,“午后会有人来置青庐,明日一早……我族里也会来些人,再往后几天恐是人来人往,怕是会扰你清净,还请你多担待。” 关璀摆摆手,笑道:“不敢不敢,原是我打扰师兄。” “其实本想着能帮上师兄些忙,但这两日我怕是还有些事情……”关璀一边道,一边请冯云述屋内同坐,“这一路过来,发现永州几县粮价异常,昨日探查了零陵的几乎所有的米粮店,也是如此,不知师兄可曾注意到?”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冯云述略带思索,“前两日听小仆提到过,说是婚仪在即,恐家中存粮不够,便欲买些备用,却不想城中粮价大涨。但是家里田地里今年的粮食下来,算算倒也不少,所以便也没再买粮。我想着家家户户都有新粮,这粮价再涨怕是也涨不到哪里去,故而也没多关注,怎么?这几日粮价还是居高不下?” 关璀点点头:“我与会景这一路过来,走访数日,也未曾查出缘由,怕还是要再多花些时间探查一番。只是我如今走进了线索尽断的死胡同,实在有心无力,不知该从何处着手了。” 第24章 冯师兄的相助 “若是有办法能见着州府的长官,将此消息上报,也胜过我自己没头苍蝇乱撞。”关璀叹息。 冯云述听言有片刻沉默,似在思索,许久之后才道:“此事我帮你想想办法,你且先将详情细细说与我听。” 冯云述有大才,早先便已有声名在外,纵然这些年也未曾有机会入仕,但一向耕读不辍,在当地文人中也是颇有些令名,若是他能走通些关系或许能省了许多事情。 因遇着客舍火灾,随身的一些记录已然不在了,关璀便将一路所见细细说给他听。 听到最后,冯云述也觉得此事不是小事,却也未能给出什么妥帖的结论。 “此事并不寻常,如你所言,单凭借你我二人,恐无从查起。”冯云述眉头紧蹙,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对关璀道,“我有一旧友,去岁升任永州别驾从事史,我可与他联系,将此事分说,若能得他襄助,请他上报刺史,便容易许多了。” “当真?!”关璀见他如此说,心下略定。 冯云述点头,道:“我此次婚娶,原本只打算延请亲友邻里,并未治帖与往年的一些同窗旧友。若是如此……我得亲书请帖登门了。” 关璀是知道她这位大师兄是有些傲气的,大约他口中的“往年的同窗旧友”皆是如今已有功名官职的人,所以他才刻意保持距离,也是避嫌之意。 这其实也是过分的迂直了。 关璀虽不知道以冯师兄大才,到如今的年岁竟还未求得一官半职原因何在,但这两年从自家祖父的态度和隐晦的言辞中,隐约也猜出两分缘由。 不过他能为百姓抛弃这些所谓高洁自持,这才算贞介之士了。 “能得师兄援手,我便放心了。”关璀笑道。 见说定了,冯云述想去看看外面情况,会景却敲门进来了。 关璀接过会景递过来的布包,转手递给冯云述:“师兄且等等,这是祖父托我送给师兄的贺仪。” 冯云述接过,不算重的小包袱捧在手上,他并未打开,似乎是没想到久未联系的老师还专门记得给自己准备了贺礼。 他心下感动,还未说什么,关璀却从袖子里又掏出个小荷包,她将那荷包放在冯云述手里的包袱上,歪头笑道:“这是我给阿嫂的礼。” “如何能要你的礼物?!”冯云述推辞。 “又不是给师兄的,师兄何必推辞?”关璀笑道,“这是先前阿娘为我置办的,是一对镶玉的金跳脱。‘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作为给阿嫂的添妆最为合适了。” 一旁会景却震惊了,他转头瞪着关璀,直瞪得关璀别扭得回瞪过来,才道:“你身上这是藏了多少东西?!” 关璀一巴掌怼开他:“祖父也曾告诉我,跟拖油瓶一起出门在外,其他东西可少,这金银是越多越好的。” 至于怀阙先生口中的拖油瓶是谁,会景不知道,但他不用想也知道关璀口中的拖油瓶是谁。 “太过贵重,我不能收。”冯云述固辞不受。 会景却撇撇嘴:“冯郎君还是收着吧,这样的好东西若留在她身边,指不定她什么时候没了银钱,直接剪了花用了去,岂不可惜了?” 会景向来是摸得清关璀的心思的,这番话虽是抱怨,倒也说得讨巧。 “师兄莫要多想了。若论情义贵重,这本不必以金银论,我的礼是远比不上祖父的礼的。”关璀指指冯云述手上的包袱,玩笑道,“难道仅仅是因为我的礼是金玉俗物,师兄便嫌弃不受了?” “如何会嫌弃,只是……”冯云述一顿,突然听出了关璀的言外之意,低头看向手里的包袱,觉得越发重了几分。 “那便好了。”关璀玩笑毫不羞赧,“祖父正想着给我议亲呢,以后我要是成婚,师兄有的是机会给我还礼,古籍孤本多多益善,金玉俗物更不嫌弃。” 话说到此,冯云述也不好再推辞,总算收下了。 恰外面仆夫来传,女方家亲友来置青帐,冯云述便出去了。 会景却凑上前来,一脸震惊:“你要嫁人?先生给你选了哪家?” 关璀给了他一个无话可说的眼神,然后又是一巴掌将他推开去。 会景却不依不饶,关璀被他闹得烦了,恶声恶气道:“我成婚不急,倒是年初时听祖父说起,有人来给你说媒呢,说的正是山下的王春娘,二八年华青春靓丽的女子呀,会景你是有大福气的人。” 那王家虽是普通的农家,但那王春娘却也有几分好颜色,据说也是个十分能干的小娘子。 当初怀阙先生听了媒人的话,虽未立刻答允,却也并未拒绝,还曾托人去打探过那户人家的情况。 最后好像是说那王春娘虽说容貌清丽,人也能干,但为人却有几分粗鄙,颇有些嫌贫爱富的意思来。当初王家遣媒人上门,不过是隐约听说山中隐居的是个大儒,又以为一向跟在大儒身边的会景是这位低调的大儒的子孙。为了家里的孙子能读书受教,将来好求得功名,这才打出攀亲的意思来。 不过后来那王家知道了会景的身份,此事便也就不了了之了。 “王家娘子虽是农户女,便是为人上小有瑕疵,也是实实在在的良籍……我配不上。”会景自然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是他自知身份,也不敢多问一字。 其实自当年被关璀买回来,他对关家便多存了一份救命的恩情。若没有关家没有关璀,当年的饥荒中他或许早就饿死,被饥民相食了。 这么些年得关家相护,得先生教导,已是万幸,哪敢再有丝毫奢望? 只望能有机会还报一二,便是一辈子为关家奴,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关璀却不解会景此刻心中纠结,虽说大渊从前朝法律颇多,也有良贱不得通婚的约束。但她却知道祖父一向是视会景为子侄的,总是会为他做打算的,将来若有机会,也定是要放他良籍的。 第25章 别驾从事史 后面两日冯云述家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关璀觉得毕竟男女有别,她在此处住着也是不便。况且她本就是代替祖父来的,祖父不愿人尽皆知,若是有人问起她的身份,终究不好解释。所以昨日一早在关璀的再三坚持下,冯云述问相熟的邻居家租借了两间空屋子给关璀他们暂住。 住到外边来,关璀倒是觉得更加自在了,这两日也多闭门养伤。 两日后便是冯云述的婚仪亲迎的日子,一早冯云述便出门迎亲去了。 冯云述今年三十有二,其实在他二十岁时已在他母亲和族中安排下娶了妻子。 只是他原先那妻子也是个可怜人,不过三年却已亡故,也未曾留下一子一女。冯云述情重,为妻子守了三年,直到二十七岁上,族里又为他说了如今的妻子,也算是门当户对。 只是偏生二人将将议亲时,冯云述的母亲却过世了,守孝又是三年,这一来一去的竟又拖到如今。 如今这李家娘子也有二十五岁了,蹉跎到如今,冯云述觉得很是对不起继妻,于是婚仪上也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做到最好,也是不愿委屈了李家娘子。 婚仪时关璀也没有去观礼,她原本等着亲友散去,第二天拜会一下师兄和新嫂嫂,再问问冯云述关于粮价的事情可否联系上他那位别驾旧友的事情,若这事情能妥帖安排了,她便不再久留,打算告辞回程了。 这婚仪热热闹闹了大半夜,会景还甚是有兴趣地扒着邻居家的墙缝儿往那边看了好几眼,然后来关璀跟前絮絮叨叨。 因为关璀早些便说得了怀阙先生吩咐,不好露面,所以冯云述也不强求,当天早早便让人先送了酒菜来。 关璀一边吃一边看着会景时不时过来说几句“可惜没瞧见新娘子”“冯师兄家平素冷冷清清,今日却来了不少人”“有两个人看着颇为眼熟,好像以前在先生跟前见过”等等一些絮叨的闲话。 关璀才不管他的闲话,吃饱喝足,早早便休息了。她这两日大约是因为胳膊上烧伤的缘故,有些低烧,虽已经吃了几剂药下去,但总觉得有些疲累。 第二日一早,冯云述却上门来。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面容普通,看起来有些严肃,乍然看到开门的关璀有些诧异,许是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小娘子。 “这便是我与周兄说到的同门师妹,与你说的那件事,也是她发觉异常,一路查探过来的。” 冯云述引周从敦进来,又朝关璀介绍道:“这位便是我的旧友,永州的别驾从事史周从敦。” 冯云述并未介绍太多,但观他神色态度,关璀便猜出这位周别驾想必是他十分亲近的朋友。 “周先生。”关璀见了一礼,请人上座。 待得安坐了,周从敦又打量了关璀两眼,关璀不以为意,直入主题道:“想必冯师兄已经与周先生说过事情始末,不知还有什么需要我补充的?” “舒循确实与我说得明白,既有舒循在其中传达,我也自然不会对娘子所说的此事有分毫怀疑。今日求舒循引我来见娘子一面,确实有些话想问。”周从敦说话一贯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人觉得听起来不甚亲近,但关璀却觉得这人许是个靠谱的人。 “您请说。”关璀笑道,“既然有求于先生,自然该事事配合。” 周从敦也未多说其他,也是直入主题地问了关璀一些先前冯云述未曾说清楚的细节。 关璀皆事事详细分说了,又将这两日回忆复写出来的各县米粮和价格情况取出来,递呈给他瞧了。 冯云述一直没怎么说话,只在关璀偶尔没反应过来周从敦的话时,才会开口为关璀再复述一二。 这一来一往,不多时已近午时了,周从敦关璀给他的记录拿在手上,复看了两遍。 “不瞒你们说,米粮价格上涨这事情我前两日也已经注意到了。”周从敦道,“我一个月前受命往附近州县从事,两日前才回到永州,原打算与使君禀告此事查下去的,但使君去乡县视察了,这几日并不在州府。原本是想等刺史回来再做打算,却不想得了舒循的帖子,舒循久不登门,连成婚这样的大事都未送个婚帖来,这突然登门到让我措手不及,坐下一谈,竟然也是为着这件事情。” 周从敦看向关璀:“如今看来,这便不是一件小事情了。” “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粮价上涨,本当有限,但若愈演愈烈,价比黄金,则饥荒将来也。”关璀正色道,“但此时究其根源还在其次,抢救民生当为首位,若粮尽而后不得增补,愿先生竭力劝说州府,开仓放粮。” “义仓粮备,救民护民本是州府本职,你不必多忧。” 周从敦很赞许关璀的谈吐大方不卑不亢,又想起自己妻子这些时日为长子婚事烦忧,不知怎的竟存了些心思,不免来了探究兴致,问道:“敢问小娘子名姓?” “是我的错了,方才忘记介绍清楚。”冯云述笑道,“我的小师妹,关璀,关琢光。” “关?”周从敦狐疑看向冯云述。 他是知道冯云述的师门的,知道他曾拜于关氏门下,师从鸿儒怀阙先生。 冯云述点头算是回答,却并未再多做解释。周从敦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是不愿再多说,故而也知趣地停住话题,不再追问。 而方才一瞬间为自家长子婚事求问的心思,也如同一下子被浇了桶凉水一般熄灭了去。 关氏名声在外,怀阙先生更是天下儒学之础石,怀阙先生之孙女,便是想入宫也是入得的,哪里是自家能肖想的呢? 未有丝毫表露,压下这番心思不提。 周从敦起身道别,更有几分如对旧友的从容意思,道:“关娘子所言所想,吾当尽力而为。待吴使君归来,也会立时报知。使君爱重百姓,必不会坐视不管,关娘子尽管放心。” “多谢周先生。”关璀拜别。 第26章 上门的武侯 关璀初次见周从敦,虽有些忐忑不知道他能做到那种程度,周从敦作为冯云述相交多年的旧友,关璀到底多放心了些。 作为永州的别驾从事史,即便他本人力微做不了什么,但只要能报之州府,对于关璀来说,已经是她能尽的最大的努力了。 当日下午,在院子里吃了午饭,关璀抓着从冯云述那里借来的什么书进去屋子里休息,会景也打算收拾了碗碟再出门打点些行李车马方便后面回蜀中或者阆中的,却不想竟然又来了不速之客。 来敲门的是冯云述家中的一个仆从,身后还跟着两个武侯铺兵士打扮的健硕男子。 会景一开门瞧见这架势有些诧异,他是认得冯云述家中的那个仆从的,还当是冯云述有什么话让他来传:“可是冯郎君有什么事情要与娘子说的?” 那仆从道:“这两位武侯,是来寻你们的,说是为着前几日客舍失火的事情,想来问你们一些情况的。我家郎君方才陪着新夫人一道回门去了,并不在家。所以我便擅自做主,引这两位武侯来见你们了。” “那便请先进来吧。”会景略让开门,让人进来,又道,“我家小娘子身体不适,不便见人,你们有什么话只管问我便是。” 那两个武侯倒也好说话,并没有执意要见关璀,只在院子里站着,与会景说话。 那两人倒也没问什么刁钻的问题,不过是打听了两人那日入住客舍的时间,又问会景当夜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有没有看到火势从哪里起来的云云。 会景仔细地想了想,道:“我们当时要了两个相邻的屋子,恰在那客舍院子北边一排,那北边一排有五个相邻的屋子。我住的最东边临街一间,我家小娘子住在隔壁屋子,仔细一想,那火势大约是从再西边的屋子起来的。” “西边第几间?”其中一人问道。 “就是最西边的那间。”会景再一想,确认没错。 “你确定没记错?”那人还是怀疑。 “没记错,我夜里起来去茅房,茅房在西南角,恰对着北边那排屋子,我还能看错?而且我记得那间屋子西边是个简陋的葡萄架子,那葡萄架子下面就是通向后院的一条小路。”会景肯定道,“我当时看见西边那屋子火起的时候,那火势并不大,我便在院子里叫了几声,提醒客舍里的人。但因为我家小娘子当时还在屋子里,我并没空顾及那许多,只得先去救我们家小娘子出来……” 会景的话突然停住,他想起了一个先前自己并未注意到的异常。 “敢问那日客舍死亡几人?死去的人所住的屋子大约集中在哪几间屋舍?”会景问。 那两人似乎觉得不方便说,并未回答。 会景惯常于察言观色,也没追问,只道:“我并非是刻意想打听些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异常,本想着你们能告知些消息,以佐证我的判断的。” “你想起什么异常?速速说来。”其中一人追问。 “我怀疑我夜里起夜时看到的西边的那处火势并不是最初的起火点。”会景斟酌着言辞,“我在院子中喊人的时候其实已经见了比较大的烟气了,只是当时着急,便只当那些浓烟便是西边的火起带出来的。但是我当时去敲我家小娘子所居的那间屋子时,隔着门便瞧见屋内有浓厚烟气,若是从西边烧过来,隔着两间屋子烟气断然不可能走得那么快。我当时将门撬开之后,屋子里火势已经起来了,我不清楚当时西边两间烧得什么样子,但是我想起来当时我家小娘子住的那间屋子,火是从后面先烧透过来的。” “你说得没错。”其中一个武侯松了话,透露了点消息,“你们所住的那一排屋子北边尚且有五六间房舍,火灾中死去的人也大多是住在那几间的,所以想来,火势该是从后边烧起来的。” “是的,火烧得很快。我进去屋子的时候北面的墙似乎已经烧透,将将烧上屋梁,那两日晚上的风不大不小将那火烧得更旺,屋子里什么也看不清。我将我家小娘子叫起来时,屋梁已经塌了一半,而西边的墙壁还没有烧透。待我们出去时,反而是门框处先着了火。所以西边的那处起火点所带的火势,应该是慢了些的。”会景越想越发觉得笃定。 那两个武侯听言,其中一人略作记录,另一人又问了些细节,方才离开。 会景送了人出去,进去屋子里寻关璀,将方才与那两个武侯的对话一丝不差地说给关璀,将自己的推测也说了。 到最后才迟疑道:“这起火我怎么觉着是冲着咱们俩来的呢?” 关璀难得地没有怼他,虽然一切也只是会景的推测,但是不知怎的她也有这种说不清的感觉。 “但是……若真的想对我们出手,直接放火烧我那屋子不是更快?我那屋子临街,不是更方便么?”会景见她沉默,又说出自己的怀疑。 “你当坊间那些武侯们每天晚上是遛着弯儿玩儿的么?”关璀看他一眼,甚是嫌弃,又道,“自内而起终究方便些,也可略遮掩外面武侯的耳目,所以我推测这起有预谋的放火,放火的人必定当日也是在那间客舍里的。” “对呀。”会景一拍巴掌,“让官府的人去查查当日入住客舍的所有人的记录不就清楚了么?” “你以为官府的人没有想到?”关璀道,“不然你以为今日那两个武侯来见我们是为着什么?” “他们查到我们身上来?”会景震惊,略一想想,又觉得有些担忧,“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能出什么事情?若真是冲着咱们来的,咱们也已经逃过一命,难道在如今这风口下,那些人还能再追着我们放一把火?”关璀倒是没觉得会有什么危险,她又道,“而且我觉得放火的人约莫着也快落网了。” 第27章 皇后在忧虑什么 “你为啥这么笃定?”会景在关璀对面蹲下来,提溜了关璀面前小几上的茶壶晃了晃,好像没有水了,顺手又放下了。 “你方才跟我说到的,客舍里头西边靠近葡萄架子的那个屋舍,那晚有没有人住?”关璀问。 会景想了想,道:“这就不太清楚了。” 关璀搓搓手指,将手里的书丢在一旁席上,道:“要我说那晚那间西边的屋舍是有人住的,官府的人若能追一追,那日入住的人的身份,大概便是真相了。” 未等会景说话,关璀又道:“那两个武侯可有留下什么话,比如暂时不许我们离开零陵,随时配合他们调查火灾事宜之类?” “倒也没有。”会景摇摇头,“不过咱们这两日定是也走不了的,若是要回去,还得置办些日用干粮,还有马匹。” “这些你看着办就是。”关璀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不过你什么时候去东市,我与你一道去看看。” —————— 晚间的风是有些寒凉的,带着夜晚霜气的风透过窗棂帷幔清凌凌地吹来,吹得望春台内烛火晃了又晃,供在窗前案上的一瓶菊花的影子也随之晃了晃。 宫灯渐次亮起,照得东边霜菊和西侧丛竹显得越发清丽。 望春台西侧幽篁青翠竹影参差,这两日金陵的秋雨方停了,夜里又起了风,端的是“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而望春台东边青黄白三色菊花盛放千万:有“十丈垂帘”翻卷喷薄溢彩华芳;有“西湖柳月”明快温雅皓月临水;有“珠帘飞瀑”千溪秀逸清朗天成;有“月涌江流”寒香冷蕊旷远朗阔;有“银丝串珠”玲珑精致尔雅高贵;有“沉香托桂”东篱檐深锦曲华音;有“绿柳垂荫”高情贞幽大节刚介;有“玉蟹冰盘”深涧松寒碧空玄霜…… 晏琛坐在望春台内,只觉得鼻尖清丽的冷香熨帖到心里去了,连方才的心下难以散去的火气也平息了几分。 他今日本就如往常一般在两仪殿理政议事,原本就政务烦劳,原先崔寄在京时他还没觉得怎样,但现在少了个时时在身侧的得力助手,头疼的事情更是一个接一个。 近晚时又听宫人来报,说是皇后不适,原以为是皇后胎像不稳,他匆匆赶过去了。待得太医诊治后,才知道是皇后胃纳不好这几日吃得少了,身体虚弱了些,加之忧思过度,一时血气不足才会晕倒过去,听得太医说只需细细补过,将身体将养得壮实些便也无碍了,他这才放心下来。 皇后醒来,看见晏琛坐在床边,似乎有些惊讶。她摸了摸小腹,并未觉得有什么异常,才放下心来。 宫人送了汤药食物来,晏璀也未假宫人之手,端了汤药试了试温度,然后舀了一勺送到皇后唇边。 皇后看着他,有些神思惘然,惘然神色下似乎藏着些不易察觉的羞赧,她没有说话,顺从张了口。 晏琛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专心地将汤药一勺勺喂给了皇后,直到碗里一滴不剩,他才将药碗递给旁边候立的宫人。 晏琛打量着自己的皇后,他一贯知道自己皇后的面容不算娇丽,只是富家自幼娇养出来的女子总比普通人家的女子更有些好气色,而此时素面朝天的女子,少了往日里精致的妆容精心搭配的衣裙首饰,竟更多了几分天然的清丽形容来。 他的目光落在皇后脸上,久久未曾移开,皇后被看得越发有些不自在,原本苍白的脸色染了些许酡颜,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她也正是青春的年纪,自然也期盼的夫妻恩爱恒久。 皇后往上靠了靠,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打破沉默的气氛,却见晏琛移开了目光去:“皇后在忧虑什么呢?” 这句话落在皇后耳中,皇后突然僵了僵,连面上神色也僵住了,她的脸似乎更白了些。 “孩子很好,皇后不必忧虑的。”晏琛这话似乎只是随口一出。 皇后瞧他神色,并未看明白他此刻心绪,帝王心思一贯是难猜的,而从还他还不是帝王时,她便未曾猜透过他的心思,更何况如今呢? “孩子很好,妾知道的。” 皇后沉默许久后,才哑着嗓子开口。 孩子很好,她能感受到孩子很健康。她这些时日确实忧思,但忧虑的却不只是孩子。 只是她做了皇后,她的忧思并不能宣之于口。 “那便好好休养,不必多想。”晏琛劝慰般拍拍皇后的手,又命宫侍呈上补气血的餐食,才又道,“我还有些事情,你早些休息,明日来陪你一道用早膳。” 晏琛自然是知道皇后忧虑的到底是什么,只是有些事情,于他而言是不得已。 他不知道为暂时平复各方而去走一条轻省的路,于长久而言其间利弊会在何处,此时也是说不清的了,但当前而言却是事半功倍,只是到底有愧于皇后了。 晏琛自皇后宫中出来,便觉得胸中气闷难解,一时间更不想去两仪殿埋头进那些烦心事里去了。 于是沿着宫道走走停停,不多时走到了望春台附近,便被附近盛放的菊花吸引了目光去,当下便干脆坐于台中静心赏菊了。 宫人送了茶水进来,晏琛并不去接,随意敲敲面前小案,宫人会意,将茶水放置在小案上,屏声退出。 晏琛从袖囊里掏出两封信来,一封是今日才送到的,他早先已经打开看过,上面是崔寄的笔迹,赫然几个大字“请陛下纳妃”。 崔寄的意思晏琛自然是明白的,先前京中发生的那件事情虽最终平息了,但到底是彻彻底底牵扯起了新旧两方的矛盾。 如今新朝初立,安民为先,平定地方次之,攘击外敌再次之,断不能让朝中党争在此时愈演愈烈。 虽无法断之于苗头,但平复双方安稳局势,此举算是应急。如今皇后已有身孕,便是没有崔寄的再三力请,晏琛也是会做此打算的。 第28章 关氏女可为赞德 晏琛将那写着“请陛下纳妃”几个字的纸凑近烛火,那火苗卷舐上薄薄的纸片子,倏忽间便将之化为灰烬。 他将另一封信放在案上,那是早半个月便到自己手上的,他早前便已打开看过,甚至于信件中附带的那篇不长的文章,他已经反复品读了不下十遍。 晏琛将那篇文章展开,平放到桌案上,又将灯烛往旁边靠了靠,鸾翔凤翥的笔法映入眼中,这般的好字已不必感叹。 他当时第一眼看到这篇文章还未来得及深读时,便被此笔法吸引。 其实若论字迹笔法,这字是极好的,满朝拎出来一个能有此风骨的也少,但自然比不上当世前列的那些书法大家们,只是晏琛却觉得这书法行笔的方式却是他极其喜欢的。他先前还曾将这字与自己的字对比过,虽字体风格各不相同,但他却瞧出自己的笔法起势与这字略有相似,所以他想着,这大约便是自己第一眼瞧着便喜欢的缘故。 那文章重新拿在手上,晏琛又忍不住从头至尾品读了一遍,次次读来总有感悟。 这文章虽论的是儒家之利弊,但其间微言大义自不必说,甚至还存了些别样的小心思来,只是再读来却照旧觉得难堪其全貌。 作此文者,不光对儒学典籍融会贯通,甚至还有十分深厚的史学功底。 而这篇文章出自崔寄信中所说的那个女子,这女子的笔力,可说得上惊人。 关琢光…… 晏琛的手落在桌案纸面上,手指无意识地叩着桌面,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辗转了两遍。 果真不愧是关家血脉。 “关氏女琢光,可为赞德。” 晏琛突然便想起崔寄信件中的这句话,他忽而一笑,若立关氏为儒家之标杆,那么纳关氏女入宫也不是不可。 只是若怀阙先生应允入朝,那关氏到底与朝中新旧两方势力皆不同,关氏文名不可因党争朝斗有丝毫毁伤。 而关氏女既有这般大才,想是得关氏文脉传承。若只为局势考虑,而将之如普通贵族女子一般困守于后宫,未免可惜了。 晏琛只觉得此事不妥,罢了罢了,此事在后,还是待崔寄回来再商议吧。 晏琛将那篇文章重新妥帖收好,一边问随侍伺候文书的内侍孝年:“除了今日的那封密信,卫国公这两日没有其他消息送来?” 那叫孝年的小内侍,看起来年纪不大,却极是沉稳,上前来恭谨回禀道:“卫国公的一应密信奏报都是即时送来的,不敢耽搁,这两日确实再无其他消息了。” 晏琛没有说话,他想的是,崔寄最近的那封信是从永州送来的,永州在潇湘境内,也不知崔寄在永州停留了多少日了?可否离开永州了?是否查出的一丝半点关于阿璀的消息了? —————— 次日一早,关璀自己给已经结痂的伤口换了药,然后照旧如往常在家时一般将前一日所看的名家典籍抄录默读一番。 “我要去东市,你走不走?昨天不是说想去嘛?”会景捡了块小石头自窗户丢过去,恰丢到关璀面前的小案上,待关璀抬起头来,他才笑嘻嘻道。 “要去。但是我还没吃早饭。”关璀将最后两个字写完,一边道,“你没做早饭么?” “要去就快点,别磨蹭。”会景转进屋内,夺走她的笔,催促道,“咱们去东市转悠去,难道还愁买不到早饭吃?” “你倒是大气。”关璀哼哼,将方写好的批注的墨迹吹干,压在书下,提醒道,“我们统共就剩下上次我随身的那两块小金子,你可省着点花吧。” “这二两金够普通人家生活一二年了,甚至够买一处不错的小宅子了,只要你别看着什么古籍孤本就走不动道,咱们来回蜀中十几趟也够用了。”会景吐槽道。 “我是那样的人么?”关璀起身摘了挂在墙上的幂篱戴上,转身伸手问会景,“你把金子换了几吊钱么?先给我些钱,我一会儿要用。” 会景掏出荷包,将里头小块的金子掏出来递到她手里:“还没去换,你自己换去。” 关璀丢回去:“那一会儿你换好再给我,我只要几百钱就够了。” 待到了东市,会景先去找了家柜坊,用金子换了几吊钱出来。 这几吊钱不算轻,所幸他今天出门的时候背了个箩筐,这会儿将钱藏在箩筐里,又方便又安全。 从柜坊出来,会景一眼便看到蒸饼摊前站着的关璀。 买了几个蒸饼,会景将关璀拉到角落里,从箩筐里掏出一吊钱塞到关璀怀里:“我们回去定是要代步的马匹的,所以我要先去骡马行买两匹马,你要做什么去?” “太重了,只要三五百钱就够了。”关璀将那吊钱解开,抽了几百钱包进自己衣服里,剩下的还塞给会景,“我有点事情,你自己忙去,不必管我,我晚些时候自己回去。” “你一个人没问题么?”会景有些不放心。 前元时对女子颇多桎梏,大街上几乎见不着独身行走的女子,后大渊立,对此倒无太多禁锢,民风较前元也开放了不少,大街上也常见或结伴或独自行走的女子。只是会景觉得关璀到底身体有疾,一个人在外恐遇着意外。 “我能有什么问题?我这两年来往阆中蜀中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关璀不以为意,又道:“这两日用了冯师兄不少纸墨,你回去时候路过纸笔行,记得多买些,我要补还给冯师兄的。市面上的纸质量算不上好,价格却不便宜,要不是出门在外不便,不然应该为冯师兄做些好纸的。” 关璀那一手做纸的好手艺,会景是知道的。她做出来的纸张,那质量是远比如今市面上的惯用的粗麻纸的,只是她琢磨出来的那方法太精,花费的时间也久,量产是断然不可能的,不过少量做些自用或送人罢了。 说完关璀也没等会景回应,便往外坊走去。 第29章 到县衙打探 关璀站在路口,四处瞧瞧,这几日未下雨,路面干燥,时有车马驶过扬起灰尘,往来男女老少小半数皆以幂篱遮面,以挡风沙。 先元时幂篱便在北方盛行,初初是以障风尘之用,后来渐渐为时兴衣饰。到如今乱世将尽,新朝将兴,幂篱一物其避尘之用尚在,而为着饰之用更显,故而时下男女出门时也多爱戴幂篱,也算是一个多元化王朝将起的表现了。 关璀将被风吹开的幂篱压了压,往北边府衙走去。 走了不多时,恰路过那夜他们所居住的着火的客舍。 客舍所在位置的那一圈,已由零陵县衙围挡接管,周围有人看守。 关璀站在路边,瞧了那客舍原本二十来间屋子,几乎都烧成了灰烬,只剩下南边四五间残破的屋子还能看得清形状。 旁边挑着担子的卖货郎瞧着关璀似乎看着废墟发呆,凑近了搭话:“小娘子不知道吧,这里前两日起了一场大火哦,十几间屋子都烧干净了,据说还烧死了十几人,哎,实在可惜了。” 关璀偏头瞧见那十分热心搭话的卖货郎,只是礼貌的应了两声,却不想那卖货郎又道:“不过我听说是有人蓄意纵火嘞,这纵火之人实在可恶,好在老天开眼,官府把这纵火的恶人拿住了,就该判个斩刑才好呢!” “你是说纵火之人被抓住了?”关璀诧异追问。 “是哎,今天一早的事情,我亲眼看着官府抓人的呢。”那卖货郎叹息一声,摇摇头,“也不知这客舍是得罪了谁,遭此大难了。” 果真猜得没错,是有人蓄意纵火,只是这纵火之人是何身份却猜不透了。 关璀有心再问那卖货郎几句,却不想旁边有路人招呼,卖货郎已经挑着自己的货担走开了。 关璀也没再上前追问,这卖货郎走街串巷不过就是消息略微灵通了些,哪里知道更多的消息,若是想多打探还是得往府衙那边走走,或许还能打探到些什么。 县衙就在不远处的别坊,朝南的大门远比不上州府的,但也算得上庄肃气派。门口守着衙役,寻常人也靠近不得。偶有想靠近的路人,也被衙役喝问驱赶。 关璀没有往大门处去,而是绕到府衙后边的侧门。 按着一般县衙的建制,侧门进去后应该是六房所在。 关璀自然也是没打算能有什么办法摸进去的,她叩了叩门,不多时有守在内的杂役出来查看。 “县衙重地,不得靠近,速速离开。” 关璀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一二百钱悄悄塞给那衙役,道:“我想向小哥打听些事情,就是城里那夜着火的客舍,我是那晚死里逃生的住客。当时忙着逃命落了东西在屋子里,不晓得县衙后来收拾废墟,可曾收起些什么物什出来?” 那衙役得了关璀给的一把钱,悄摸摸往怀里塞好,走出来将门虚掩上,笑嘻嘻道:“确实打扫过废墟,我也亲自去的呢,除了烧焦的尸骨,旁的倒也没捡拾出什么来,那么大的火,还能留下什么?!” 那衙役又看一眼关璀,似乎觉得只说这几句话对不起人家给出来的一二百钱,忙又补了两句:“不知娘子想要寻的什么?若是能经得住大火的物什,我可帮你再去打听打听有没有旁人拣着的。” “是一箱书稿,大抵是经不住大火的,不过箱子里有块石材,半个手掌大小,家中祖父爱好金石篆刻,原本是特意寻来的,若是能寻回,必有重谢,还帮忙留意些。” 关璀随意扯了个谎,一些手稿记录是有的,大概率也是被烧毁了,但是印章石材却是没有的,这些衙役们即便将那废墟翻个底朝天,大约也是不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重谢的。 “哎……印章石材倒是还好,只是可惜了我那一箱子书稿,怎么就起了这么大的火呢。”关璀佯装叹息。 那衙役便是透过幂篱的薄纱,也不甚看得清关璀容貌,但只听声音便知是个年轻的小娘子,心中初初的戒备早已烟消云散,况且看着那二百钱的面上,心下更是放松了警惕,不由得打开了话匣子:“娘子还不知道吧?那火,可不是意外,是有人恶意纵火,纵火之人已经抓住了。” 那衙役朝县衙内某个方向努努嘴,悄声道:“人犯就在监里关着呢,此案重大,咱们县令亲自鞫问呢。” “偌大客舍,十数条人命,就此付之一炬,纵火之人目的何在却不得而知,实在让人感慨气愤。”关璀刻意做出感慨模样,然后又佯做释然,笑道,“不过,有明府亲自鞫问,想必很快便能水落石出的。” “那是,咱们县令可是厉害人物。”那衙役更是凑近了两步,“听说已经审问出了大半了,那纵火的两人似乎也是被买凶,隐约是为了杀一两个人,所以才做出这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他说着,又瞧了眼关璀,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又添补了两句:“不过到底谁买凶,为了杀谁,咱也不知道,暂时也不是该咱知道。如今也不过就是白嚼两句舌头,你就当我说个闲话听听,可莫要外传了出去。等案件调查清楚了,自然会张榜于城中以告百姓的。” “自然自然。”关璀笑道,“我与家人能从火里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旁的事情,不过托明府之福,能给我们这些无辜受灾的人一个交代,便是万幸中的万幸了。” 那衙役自然觉得她这话说得悦耳,又寒暄两句,目送这关璀离开,才掂量着口袋里的意外之财心满意足地进去安心关了侧门。 关璀离开县衙这处,原想着顺着来时坊间的路直接回去的,却不想走着走着,她成功地迷了路。 原本还是人来人往的主道宽巷,却不想越走越不见了人影儿。 关璀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往前走了,要是真的再这么走下去,大约就要走出城了。 于是便只得原路再返回到主巷道上去。 第30章 桑翠娘 摸索着不晓得绕了几条街,关璀觉得越走越熟悉,而后一看四周,顿觉眼熟,再仔细一打量,前面不远处郝然是那日她们进去过的那个茶舍。 关璀放下心来,这里离他们暂住的地方也不算远,总不至于再迷了路了。 看看天色还早,关璀便干脆进去茶舍里喝杯茶去。 甫一进去,寻了个角落坐下,刚与茶博士要了茶水小点,抬头间却见着一人。 实在凑巧。 那人正是前几日在米粮店遇着的人。 原本只是一面之缘,甚至未曾说过两句话,本也不该如此留意的。但关璀却觉得,那日一面,有若惊鸿,也不知在哪里留下的痕迹,总觉得这人似是故旧之人,连这两日梦里时常冒出的人影,也与他极其相似。 大约是这种说不出来的似曾相识之感,才让她对这人更多了几分探究吧。 关璀靠着桌子,远远看着那人,若有所思。 对面的崔寄并未留意到此刻角落里坐着的关璀,而是正专心地与自己对面的人交谈。 他对面的人是谁,关璀没有看到,那人的身影恰好被一层帘幕隔开,只是窗外的风偶然吹动帘幕的时候,恰好看到后面似乎是女子身影。 崔寄看着对面在使女搀扶下摸着桌角慢慢坐下的女子,着意看了眼那女子无神的双目,而手指无意识触及到桌案上的茶盏,却被茶博士新倒上的滚热的水烫得缩回手指。 他按了按被烫到的手指,开口问道:“娘子如何称呼?” “妾桑翠娘。”那女子开口,语声曼妙婉转。 “不知桑娘子祖籍何处?” 那桑翠娘似乎一愣,才复答道:“妾早失怙恃,不记得家乡祖籍何处,只隐约记得八九岁时流浪中遇见养母,随养母在永州潇湘一带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养母过世,妾便辗转流落教坊直到现在。” 桑翠娘自然是先前得了吩咐,知道今日所见的郎君是来寻人的,大约也是身份不凡,不免心里存了些忐忑的小心思。当下说完,似乎没听到对面人的动静,她不免更加有些犹疑不定。 “桑娘子近些年在哪里生活?从前可曾去过金陵?”崔寄看着那桑翠娘的面容,仔细打量许久,其实自第一眼起,他便只觉得些许失望。 这不是熟悉的容貌,与印象中的小娘子相去甚远。 只是崔寄存了一点期望,他想着,也许是她长大了,面容身形长开了,容貌变化了也说不准。 “自妾养母去世后便一直在潭州住着,身在乐籍,想离开潭州也十分困难。金陵的话……七八岁前的事情记得不太清楚了,不过猜测应该是没去过的。”桑翠娘温声道。 崔寄松开手指,方才被烫到的指尖的痛感仿佛消散开去,他亲自端了茶盏送到桑翠娘手边:“茶水滚热,桑娘子慢用。” 未等桑翠娘开口道谢,崔寄又问:“冒昧问一句,你的眼疾?” “不大记得清楚了,好像是什么意外,伤到了脑子。”桑翠娘斟酌着言辞,道,“约莫也是七八岁时候的事情,应该是遇见养母之前的事。记得好像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是连声音也听不见的,后来具体什么时候好的也记不甚清楚。” 那桑翠娘凄然一笑:“不过好在耳疾是好了,后来养母去世后也得了机缘学了些词曲琵琶,虽流落乐籍,但也算是有了得以生存果腹的营生。” 她虽然未做刻意娇柔语态,但偏偏极其好听的嗓音自带了几分娇怯女子的柔弱,寻常人听来,大约再怎样铁石心肠也要生出几分怜惜来了。 “耳疾……”崔寄并未注意到桑翠娘说的其他,只敏锐地抓到了这么一个词,“你是说,你从前伤到头,不光导致了眼疾,还有耳疾?” “是的。”桑翠娘点点头,“不过耳疾早年便好了,大约是没怎么治疗自己便好了的。先前遇着一个游方的名医,给我看过,说是可能从前受伤,脑部血块压迫才导致的眼疾和耳疾。或许是什么时候压迫的血块散了些,恰好耳疾便痊愈了,只是眼疾想治却难了。不过好在这么些年也习惯了,也不指望能治好了……” “原来是这样。”崔寄语气淡淡,似乎有忖度之意,片刻又转了语气,“改日我请个好大夫再给你看看。” 那桑翠娘起身道谢,很是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崔寄看着眼前女子,一时间竟有种无力之感涌上心头。 他心里明白,眼前这女子应该不是阿璀,只是他自己无法自制地对几乎有所与阿璀有着同样经历的女子怀着别样的同情。 今日这女子说自己从前眼疾耳疾都有,只是耳疾自愈,他便又不可避免地设想,也许阿璀当真也早治愈了眼疾和耳疾?也许她如今便是完完整整地一个正常人?也许便是如此他从一开始寻找的方向便错了? 若是这样,大海捞针,又该如何去寻找呢? 窗外的风大了些,吹得帘幕更大幅度地晃了晃,关璀伸了伸脖子,还是没看清帘幕后女子的容貌。 好在那女子似乎站起身来,朝崔寄屈了屈膝,然后她身旁使女便掀开帘子扶着她离开。 帘子掀开的瞬间,关璀一眼便认出这女子。 那日在乡间的客舍遇到过,前两日在此处茶舍也见到过。 关璀看着桑翠娘离开的背影,越发疑惑。 而那边崔寄依旧坐在原先的位置上,并没有离开。他似乎发了好大一会儿呆,也不知再想些什么,直到随侍递呈上什么文书,他才伸手接过,低头翻阅。 他这一看便看了有小半个时辰,中途还几次摸了炭笔出来写了些什么。 关璀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偷偷打量他,直到将自己跟前的茶水小点三三两两地吃完,才瞧着那人收起手边翻阅的文书交给旁边随侍,起身欲离开。 眼见着崔寄出门离去,关璀忙唤了茶博士来结了账,也瞅着时机匆匆跟上去。 第31章 敢问娘子名姓? 关璀跟得还算小心,只是才跟了两条路,绕进去一个巷子里,她便跟丢了人。 望着此处安静鲜少人经过的小巷子,关璀倏忽失笑。 不过照面之缘,他人生死祸福与自己有何干系?或许他与那女子本就是一伙儿的呢? 她觉得自己似乎是魔怔了,对这偶然间遇见的一个人,偶然间发现的可能不太寻常的一件事情,竟然生出这般探究的好奇来,实在是不像自己素日所为了。 正欲转身离开去与会景会合,却不想一柄刀锋抵上自己的后背。 关璀一僵,不敢再动。 “阁下何人?”关璀极力稳住自己此刻心下的紧张,尽量平缓了语气。 “你倒是个淡定的,这话该是我问你才是,说吧,跟了我一路所为何事?”崔寄持着匕首的手稳稳当当抵着关璀的后心,开口间的质问却有些冷然。 关璀自然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更不会知道他语气如何。 一直等不到关璀答话,崔寄身边随侍上前去一把扯开了关璀头上的幂篱。 幂篱落下,那侍从看到关璀有些诧异,朝崔寄道:“郎君,是个女子。” 大渊如今风气渐渐开放,在许多繁荣的州府娘子们多时兴做男子装束出行,或头扎幞头、身着长袍、脚穿长靴,完全模仿男性打扮;或头缠抹额、身着袍服、足踏鞋靴,作不拘随意状;或头梳女髻、身着男袍、足穿绣鞋,娇媚中不乏英气;或头戴胡帽、身着胡服、脚踏胡靴,通身模仿胡人。 这些女作男子装束的目的倒也不是在隐藏身份,不过是女子间追求平等的风尚,一时竟成流行。 关璀今日出行为了行动方便,也是做的男子装束,但头上却只是简单地挽了个髻,又罩着幂篱,若不仔细分辨,便还当真像个小子。 当下幂篱被扯去,露出未加修饰的容貌,自然便瞧出她的女子身份。 “那日在米粮店遇见过这位郎君,觉得面善,却不想这么巧今日又在茶馆遇见,故而追上来,想再与郎君说一两句话。”关璀随意扯了个借口,也不管对方信不信了,毕竟她本身并无恶意,当下倒也算坦然。 崔寄略微松开匕首,侧身去瞧她容貌。 年轻的小娘子光洁白皙的侧脸有些许还未长成的稚气,而修长的睫毛飞扬的眉眼却自有少年意气,正是青春美好。 崔寄却突然一怔,想再侧两步看清她的全部容貌,关璀却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他。 这一眼,恰恰好撞进他的眼眸。 晚秋的风吹来坊墙内哪家晚开的桂子的香气,吹得斜逸出的桂枝扑簌簌落了一地的花。 崔寄看着那花落在她的发上肩上,握着匕首的手突然一抖。 “你……” 他觉得自己似乎被灰尘迷了眼睛了,这是好生熟悉的容貌,像极了幼年时的阿璀。 很像,却又似乎不那么像。 眉眼骨相依稀能看出阿璀的影子,但轮廓气质却全然不是了。 崔寄有些不敢相信了,他不敢相信命运这般眷顾自己,让自己这般轻易地便寻到了她。 但是,也许不是呢,也许只是凑巧的略有相似的容貌? 崔寄有些怀疑自己了,他觉得自己或许是早已模糊了关于那个小娘子的记忆,这么多年过去,她该长成了什么样子了呢? “敢问娘子名姓?家住何处?” 崔寄不知道自己该从何处问起,他放下手里的匕首,才努力地问出了这两个问题,只是话一出口,他却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关璀瞧着他突然变化的神色,有些狐疑不解,不过看着这人放下了匕首倒是松了口气。 “我姓贺,闺蜜不足为外人道,家住蜀中,此番来永州是为家中兄长婚贺。” 关璀这句话说得一半真一半假,听起来倒似乎可信度更高了点。 崔寄见她眼眸清亮,与自己对谈间也利落流畅,似乎并未耳疾眼疾,原本期盼的心不免暗淡了些。 “你今年多大了?幼年时可生过什么病?有过什么意外没有?” 他的问题问得着实奇怪,关璀不免猜测他是在寻什么人,但她本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对这不算认识方才还拿匕首对着自己的人更是多了些心眼。 她道:“我今年十六岁了。不瞒这位郎君,我幼年时大约是确实生了场大病的,所以记忆有些混乱,也不记得有没有过什么意外。” 关璀这话倒也不算作假,她确实不甚记得自己幼年的事情,就连自己的年岁也是阿娘告诉自己的。 崔寄却还是有些恍然,眼前这女子,她不曾有过眼疾耳疾…… 当年阿璀失踪的时候已经九岁了,而自己与阿琛的这些年容貌也不曾有太大的变化,她该记得自己的容貌的。 眼前这小娘子,说自己幼年大病记忆混乱,并不意味着她完全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会不会是她混乱的记忆中,隐约捕捉到一个熟悉的面容,而当自己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便觉得自己与她记忆中的人重合,所以她在探究,所以她才会跟着自己? “你今日跟着我……” 崔寄略带期盼地开口,只是还未说完却被关璀打断了。 关璀笑道:“原是事出有因的,这位郎君莫怪。” 她拍了拍肩上落着的桂花:“不瞒你说,今日在茶舍里我便看了你许久,还有与你对谈的那位娘子。我不知道你与那位娘子是何关系,但是不知怎的,我觉得你们似乎不是一路人。郎君风华绝然,虽尔雅清淡却贵气高华,该不是凡俗中人。而那位娘子却心思暗藏,似有所谋,我虽不能断定,却明白知道该远之。而今日见郎君与那位娘子相谈许久,却又不像是相熟的模样。所以一时所感,跟随郎君身后,想做一二提醒。” 她这番回答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只需一琢磨便能发现其中不严谨之处。 崔寄问她:“你怎知那女子心思暗藏?” 关璀见他质疑,自然不会扯出先前与会景所说的什么相面之术,她只提了一点;“那女子没有眼疾,她的眼疾是装的。” 第32章 似是故旧之交 “当真?”崔寄怀疑。 “我不作保证,但据我推测,大约有七八成的可能,那女子的眼疾是装的。”关璀道。 “你如何得知?”崔寄追问。 “在今日之前,我曾见过那女子两次。”关璀道,“一次是在来永州的途中,在一家村舍里,我注意到她的行为动作不像是目盲之人该有的,她会下意识避开前面的障碍避免自己磕碰,故而我猜测她大概是没有眼疾的。后来是前几天,也是在方才的那个茶舍里,我第二次见到她。她与两位路岐人会面,却以胡琴歌声为遮掩,秘密交谈,所谈内容不详。但我的朋友当时在门口隐约听到他们谈及‘不能让谁回金陵’字样,故而我觉得他们别有目的,所以便着意留心了些。” 关璀看了对面这人一眼,又补充道:“今日见你与她走得近,而你二人又不似相熟模样,便疑她目的许是在你,不免心生提醒你一二的想法。若是你不是金陵来的,那他们的目的大约也不在你。” 崔寄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听她言词又句句逻辑顺畅,似乎是可信的。 但多年筹谋杀伐下来的习惯,让他不会这么容易得便去相信一个人,即便这个人只在第一眼便觉得有阿璀的影子,他脑中却刹那间便过了一些揣测。 若她之言为真,那那位桑娘子便是刻意接近自己的,那她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刻意接近自己的目的在何处?冒充阿璀的身份图谋富贵?如这贺娘子所言,是有人设计一个局想要截杀自己,让自己死在永州?那么又是什么人什么势力想要杀自己? 若她之言是假,那此人目的何在?是引自己目光往别处,让自己不再深究追寻桑娘子的身世?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此人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何在?那此人身份是什么?她与阿璀的那几分相似,是不是有人刻意造出来迷惑自己的?她背后是不是有人操纵这一切?操纵的人既然能做出几分相似的人出来,那必然是知道阿璀的身份的,那么他们是不是知道阿璀的下落?那他们最终真实的目的又在何处? 崔寄的目光落在关璀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他问:“你这番话也只是没有实证的揣测,而我与你不过一面之缘,甚至未说上两句话,你为何便用这些并不确定的结论,来提醒我这么一个可以说只是陌生人的一面之交,便不怕我不相信你的话?” “只觉得先生面善,似乎是故旧之交。”关璀笑道,“虽然我记忆中并未有先生这样的人物,但是总不远先生无辜受难,既然窥探其中一二,纵然并无实证,便提醒先生一二,也是安心。若此事不真,或并不是针对先生的,那自然是最好的。若确实与先生有关,那便请先生留意自保,勿入他人杀伐之中。” 她此话坦诚周到,其中真情实意不乏,甚有剖心之感,而崔寄却愣住了,想是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而反复琢磨之间,他却觉得那句“只觉得先生面善,似乎是故旧之交。”戳入心头,先前的那番怀疑淡去几分之后,竟然未眼前人与自己同样的感觉隐隐惊喜怦然。 “多谢贺娘子提醒,贺娘子所说我会让人去查证。若有证实,躲过一劫,必当重礼答谢贺娘子。”崔寄一句“查证”便是没有否认自己来自金陵,没有否认那位桑娘子可能针对的便是自己,但是他心里更加笃定的便是要去查一查关璀的身份背景,他又道,“不知贺娘子住在哪里,我让人送贺娘子回去?” “重礼便不必,随心而已,问心无愧而已。”关璀往后退了一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袖,朝崔寄微微一拜,“也不必劳烦先生的人送我了,我还需等我的朋友一起。” 崔寄也不强求,将先前出鞘的匕首收回刀鞘,再次朝关璀道谢。 关璀再看他一眼,也未再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此处小巷子。 而看着她背影消失在转角的崔寄,给了身边随侍护卫一个眼神,那人会意便匆匆跟了上去。 “郎君怀疑那女子?”随侍山泽上前扶了崔寄到旁边石阶上坐下,一边又道,“这几日颇走了些路,今日也是,这会儿又站了许久,郎君的腿可还受得住?” “无碍,有些酸,并不觉得太难受。”崔寄揉了揉膝盖,并未回答山泽先前那一问。 略沉默了片刻后,才道:“今日见的那桑娘子,先让人去试探一二,看她眼疾是否为真。另外,也安排人去查查,身份背景来历,看看到底有几分真假。” 山泽应诺,自去照吩咐安排不提。 又一阵风吹过去,崔寄伸手接了一把桂花树上吹下来的桂子,有三两颗落在掌心,余下的便从指缝里滑落下去。 他看着掌心的那三两颗桂花,不知道再想些什么,直到更大的一阵风将掌心的桂花也吹去,将空中馥郁的桂花香气也卷散开去,他才回了神来。 山泽拢了拢外衣,又去看自家主子:“郎君,风大了,咱们先回去吧?” 崔寄点点头,借着山泽搀扶的力气起身,以袖掩面挡住风里的灰尘:“这几日大约是要降温了,粮食的事情还未查出个水落石出,好在缺粮的范围到是摸出了七八,降雪之前若不能解决,便要开放平准仓。” “奴觉得这事情自有当地州官操心,吴刺史也不是个尸位素餐的人,难道还不能解决这么件事情?”山泽有些不满自家主子这般操劳,又实在担心自家主子的身体,“如今天快冷下去了,您的腿疾若是发作起来可怎好?奴觉得,咱们还是解决了正事,早些回京才好。再这么消磨下去,咱们许是年前都回不得京了。” 崔寄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走吧,可莫要啰嗦了。” 第33章 梦境很真实 关璀蹲在小院子里,看着墙角那株早落光了叶子的光秃秃的葡萄藤,葡萄根下有一行蚂蚁勤勤恳恳地往上攀爬。顺着那蚂蚁攀爬的方向,可看到中间藤蔓挂着的半个烂柿子,约莫是隔壁家伸过院墙的柿子树上掉下来的,倒是便宜了这些小家伙们。 关璀看了许久,久到她的思绪已渐渐飘远。 会景手里捧着一叠不算薄的纸张手稿,从屋内走出来,也在关璀旁边蹲下。 关璀感觉到会景过来,偏过头去敲了他一眼。 会景伸手在她眼前晃晃:“你在瞅什么呢?蹲这边看了这么久?” “没瞧什么。”关璀蹲得累了,站起来往墙上一靠,目光恰落在会景手上的手稿上。 会景将那手稿往关璀眼前递了递,问:“我瞧着你放在桌上的这摞手稿,写了些零碎的故事,看起来像是传奇,你素来写文章可不爱写什么传奇,我也不知道你这有没有什么用处,不敢私自处理,故来问你一声。冯大郎君的婚仪已经结束了,咱们这两天也该离开零陵了,所以我得提前收拾收拾东西。这东西若是没什么用处,我就给你处理了,省得路上带着麻烦。” 关璀接过来,拿在手上微微一愣,才将那一摞手稿卷起来,本想揣到袖子里,但她今日穿的窄袖,揣了两下没揣进去,便又递回到会景手里:“莫要丢了,先帮我收着吧。” 会景不明所以,却还是接过来,只是见她神色不对,不免追问:“我瞧你这两天神思不宁的样子,似乎有心事?” 关璀看着他,些许惊讶于他的敏锐,本不想说什么,当下却觉得有一人分说也许能得一二排解。 她道:“我这些日子遇见一个人,我确定我不认识他,但是不知怎的又觉得他眼熟,仿佛是曾经交缘不浅的故人。这原本也没什么,毕竟世上缘法,总也说不清,或许只是他合上了我的眼缘,我才会觉得有那一二的熟悉感。” 会景点点头,表示赞同,但是又确定关璀后头的话里,该当是还有旁的转折,便没打断她,只示意她继续说。 “自见了那人之后,我这些时日便开始做梦,梦境很真实,梦里头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但是同样的熟悉。我能感觉到那些人似乎对我很重要,但我不知他们的身份。” “你方才说的这人是谁?”会景好奇。 “偶然碰到的,算是两面之缘吧,第一次见面是在那日的米粮店里头。你还记得当时你丢了钱袋,我回头去取的?便是那会儿在店里第一次打了个照面。”关璀道,“不过细想来,我那次第一眼见着他,脑子里便恍惚过一个画面,画面不甚清晰,我也说不准是什么,只记得一个身影。但是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做的梦,便是好几个片段,零零散散的片段,但是每个片段里似乎都有个那人的影子。” “我们去最后一家米粮店那天的晚上不正是客舍失火的那晚吗?”会景忽然想起什么,“那晚火灾我破门去唤你时,推了你好几下你都没醒,这会儿想着那时候你应该是梦魇住了,我那时着急,没有细想,还以为你时被烟气熏昏过去了。” “对,就是那晚,第一次做这些梦。”关璀道,“本来还不甚在意,但是渐渐地做得多了,我便记录下来,想着看看能不能找出些什么缘故出来。” “所以这手稿里头,记的都是你的梦?”会景将那手稿展开,只看了最上面的一章,隐约记录了什么宫宴的场景,宫宴的场景氛围用词模糊,但却将一个人的视角描绘得极尽详细,仿佛是亲眼所见的一般。 关璀点点头,她指指会景手里头的手稿:“比如你方才看到的那个,梦里的那个宫宴,我确定我有记忆以来便甚少参加什么宴会,随祖父游历也没有去过金陵,我怎么可能参加过什么宫宴?但是那梦境又太真实了,真实到连梦境中人的情绪我似乎都是感同身受的。” “次数多了,时间久了,每每醒来便觉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我感觉梦里的那些场景,似乎都是我曾真实经历过的。我不止一次地怀疑,那些或许不是我的梦,而是确确实实属于我的经历。” “都说常人做梦醒来时能记得十之一二便算多的了,你竟还能将那些梦完完整整地记下来,实在是有些殊异。”会景也不通什么解梦之术,便道,“要么等咱们回阆中去找个解梦的大师算一算,看看你这些梦可有什么说头?” “你说的倒也是。”关璀拍怕衣摆上的灰尘,突然觉得心里开阔了些,“横竖只是多梦罢了,或许是哪里的机缘?要我说什么时候要是这故事连贯起来,倒是不妨我写个传奇本出来,或许还能卖些银钱。” 会景瞧她一会儿一个模样,有些无奈,笑道:“你倒是心大,那先生大约要骂你不务正业了。” 关璀无所谓地耸耸肩,忽然又道:“你还记得那个女乐工么?” “记得。”会景点头,不知道关璀突然提这人有何用意,“就那个装瞎子,后来有跟两个路岐人在茶舍密会暗中谋划什么勾当的那个?” “就是那人。”关璀道,“我昨日又碰见她了,好巧不巧,还是在那个茶舍。” 关璀笑意愈深:“更巧的是,与她会面的人,正是我碰到的这个人。” “什么?!哪个人?让你做梦的那个?”会景突然脑子没转过弯来。 “就是他。”关璀笑意不明,“你说可巧不巧?我几乎都怀疑那女乐工先前密谋想要杀的人或许就是他了,毕竟……那家伙也没否认自己是从金陵来的。” “旁人的事情跟咱有什么关系?这女乐工有什么目的,横竖也落不到咱们头上来。米粮的问题,咱们解决不了,但周别驾既然允了,那自有州府去解决。咱们还是早早收拾一番准备回家去了吧。”会景也拍拍衣摆,“今日冯郎君的新夫人说是要请你吃酒的呢,你快去洗洗手。” 第34章 两条入仕之路 冯云述的新夫人李氏,是个温柔婉丽的女子,仿若春日里开放的迎春花,让人见着便觉得心生亲近之感。 因着先前关璀并未出现在他们的婚宴上,故而李氏今日也是第一次才见到关璀。早先冯云述便特意与她提过关璀,知道这位关小娘子便是冯云述恩师之后,心下更亲近了几分,更不敢怠慢分毫。 李芸娘早早地便治了酒菜,刚过巳时便来请关璀过去。 午膳后,冯云述与关璀在茶室对坐闲谈。 茶室有一扇窗户,窗户不大,却开得低,坐下恰好能看到后边小院里整齐的菜畦和墙角歪斜而出的一棵多年的大杏树,倒是自成一景了。 关璀看着冯云述墙角堆满大半个柜子的竹简古籍,笑道:“冯师兄这茶室虽不大,却是个休闲的好地方,窗外景致也好。” “往日里一个人住着,常爱在这里赏景喝茶看书,时间长了,书房里的书大多被搬到这里了。”冯云述指指外面的杏树,“我搬到这里,也看着这杏花树开了三遭了。” “这树看着有许多年了,想来春日里也是烟烟霞霞好一树风光。”关璀觉得心下舒坦,喝了口茶,朝冯云述道,“今日也向冯师兄道别,我这两日便要回去了,也多谢这些时日冯师兄的照顾。” 冯云述欲再留关璀几天,最终还是被关璀婉拒了,只得作罢。 关璀笑道:“冯师兄往后作何打算?总不能一直居住在零陵闭门读书吧?” “欲求谒先达之门,终无所去。” 冯云述语气里带着显然的玩笑,但是关璀听不出他的语气,观他神色时,却觉得他是所求无门的失意,不免出声安慰两句。 “我不过是玩笑。”冯云述搁下茶盏,从旁边书册里堆里取出一卷,一边道,“许是属于我的机缘未到,且待来日吧。” 关璀看着他将取出的书卷搁在跟前的小案上,书卷翻开后,里面是一封书信。 略扫过书信样式和上面的几笔字,关璀便晓得这书信就是自家祖父让她带过来的那封。书信的封口已经打开过了,看样子冯云述已经看过书信内容了。 冯云述将那封信递给关璀:“直到看过先生这封信,我才明白,当初先生遣散弟子避居深山至今用意何在。” 关璀接过书信拿在手上,有些不解其意。 “先生的信,你打开看看。”冯云述指指她手中的信,道。 关璀也未说什么,低头将那信纸抽出来,打开后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信中内容很短,甚至没有寒暄之语,但关璀顿时却明白了冯云述方才那句话的意思。 她也明白了祖父对自己深爱弟子的由心而发的爱重,不在言词关切,而在筹谋远观。 “先生让我适时入京,但对于先生心中所言其一,我看不甚明白;对于先生自己的打算,我更是看不甚清楚,小师妹常随先生左右,想必能知一二,所以想求教小师妹。”冯云述也没再打什么哑谜,直入主题道。 怀阙先生信中并未写其他内容,而是给冯云述指明了两条入仕之路。 其一,走干谒之路,如前元末至今许多文人求入仕之机一般。信中略多了些笔墨提及朝中局势,并指点他若走干谒之路,当投新贵门下。其二,便是让冯云述略等两年,走科举之路入朝。冯云述不解的便是怀阙先生所提的科举之路。 前元末年数朝,九品中正制重露苗头并以强劲之势兴起,科举逐渐废弃,中央地方职位均为世家控制,集权似乎更胜从前。而新朝未至三载,虽早先也曾听到有过重开科举之议,但后来又因多方阻力不了了之,至今未听得朝中有再议此事的。 故而冯云述对怀阙先生信中似乎科举终将恢复之言充满怀疑与不解。 关璀先时也未解,但下意识却觉得笃定:“科举终将恢复,祖父是支持恢复科举的。” “祖父许是会入朝……”关璀突然想到此,她了解怀阙先生,她甚至觉得以祖父的性子,若祖父同意出山,必然会提出重开科举。而祖父一言之重,在天下文人之中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到那时哪怕那位皇帝陛下从无此打算,他都会因为祖父一言而不得不将重开科举之事提上议程。那位皇帝陛下若想留下祖父,必然得充分尊重祖父的意见,必然不得随意驳斥搁置此事。有祖父的声望在,重开科举几乎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先生要出山?何时的事情?”冯云述听她话里的意思,忙便问道。 关璀方才思绪在外,并未多注意冯云述所言,但观他神色,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出口太快,反将未定只是吐出,不由有些懊恼。 “未定之事,是我妄言了。” 关璀试图描补,冯云述却已了然:“先生目光之远,不在当下,先生的打算也自然不是偶然兴起。” 冯云述将那信件重新封好,又从后边屉中抽出另一个信封,递到关璀手里,道:“先生殷殷切切,学生感念万分,只可惜相距两地不能得见先生当面言谢,而先生此时怕是也不会见我。先生的规劝指引,我会好好考虑的,只劳烦小师妹替我将此信带给先生,并问先生安。” 关璀接过信来收好,笑道:“师兄是祖父最爱重的弟子,祖父亦时时挂念。” 外面李芸娘敲门进来,送了几只嫩嫩的大梨进来,笑道:“方才门外竟然有叫卖梨子的,也不知是个什么品种,竟然这时节还有,还这么鲜嫩模样。我便去买了几只,关娘子快来尝尝可好不好吃。” 冯云述看过去,果然见着自家新妇手中的梨子,忙接过来,又亲自挑了小炉子,将甑子坐上炉子。 时下人吃梨,大多爱蒸梨烧梨,李芸娘见状便知冯云述是想用那甑子蒸梨,上前去欲接手,冯云述却轻轻推开她,笑道:“你且坐着与师妹说说话,让我来。” 第35章 不可久留 李芸娘看起来是个性情温和的人,虽未深交,但不知怎的,关璀却觉得她言词爽利,有种与表面看起来不同的不拘小节的洒脱。 “还未谢过娘子,娘子赠我的双跳脱,我很喜欢呢。”李芸娘微微挽起袖子,给关璀看戴在手上的跳脱,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欢。 “原不算贵重,我还担心礼薄,阿嫂喜欢便好。”关璀笑道。 闲聊几句,又吃了冯云述蒸好的梨,眼见着太阳西斜,关璀正想着早些回去收拾好东西,明早好走的。 却不想将蒸梨的小盏放回小几时,左边胳膊无意间磕上的旁边的矮书架子,关璀疼得倒抽了口气。 “伤口如何了?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看看?”冯云述关切问道。 “无碍了,方才是我不小心,不必再请大夫。”关璀摇摇头,她胳膊上这伤说来倒也不算严重,要是天气热时还担心会感染,如今这天气渐渐冷下去,伤口也早结了痂,倒也还好了。 因着这突然的小插曲,冯云述却突然想起那日客舍火灾的事情来。 昨日他照旧出门去城中书肆,想看看有没有一些新的籍册淘回来,正遇见一位幼年同窗,便闲谈了几句。 冯云述这位旧友如今是府衙里的书办,先前客舍火灾的那件事他多多少少也是经手了的,故而知道些内情,于是闲谈间不免透露出些许消息来。 “昨日在书肆碰见一个旧友,他正是经手了客舍火灾的书办之一,我听他说起火灾之事似乎查出首尾。先前被抓的纵火之人已经招认,说自己是被人买凶,为的是杀了那日入住客舍的一男一女。但问他欲杀之人的身份是什么,那凶手却说不清,只说买凶者只跟他说是一对主仆模样的年轻男女,当夜住在客舍北边一排临街的两间。我听着这几句话,到觉得细节处与你一一对得上,你先前可有留意过此事?可是曾经招惹上什么人?” 关璀仔细分辨了冯云述的话,只觉得心下一沉。她先前还去打探过消息,却不想今日竟然能从冯云述这里得知到一些细节。 这些消息几乎佐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确实是有人要杀自己与会景。但她想了这一路过来,除了那个乐籍女子有些异常外,几乎也没有遇到过其他特别的人。 难道便是那乐籍女子背后的实力?难道他们确实有所谋划,他们注意到自己留意了那乐籍女子,以为自己对他们的谋划有所察觉,怕自己阻了他们的路,便干脆派人来灭口了自己? 或者……也有可能是自己前些时候调查米粮价格的事情,招惹了某些人的眼? 但无论如何,零陵这边是留不得了,得与会景尽快离开才好。 “倒也说不准,我们先前一路行来也算安稳,许是咱们运道不好,遭受了无妄之灾呢。”关璀并不欲告知冯云述自己的猜测,她是要离开的,但万一是针对自己的,那万不能将冯云述拖入其中,所以这事情还是莫要告诉他的好,“横竖我们这两日也就走了,想来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与你们无关自然最好,但你们出门在外还是多注意安全。”冯云述道。 又朝李芸娘看了一眼,李芸娘忙去里头取了个小包袱出来,冯云述接过那包袱递到关璀手里,又道:“我有心备份厚礼请你带给先生,但先生之言在先,不敢违背,况便是你帮我带了回去,先生怕也不会收。这里头是一些耐放的吃食糕点,你们回去这一路若有饭食不便的好歹能垫垫肚子。” 关璀原本看他递来的包袱,以为是冯云述准备的回礼,便欲开口推辞,却不想见他说只是吃食糕点,便很干脆地笑纳了,甚是开心地打开包袱想瞧瞧。 包袱里不光有四大包包裹严实的糕点,还有一个小荷包,关璀奇怪,拿起那荷包在手上,随意掂量了一两下,便知里头是些银两。 她瞪大眼睛看向冯云述和李芸娘,将荷包递还回去:“师兄和阿嫂这是做什么?吃食倒也罢了,要是再多几包我也是不推辞的,但这银钱,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不过是些散碎银子,我听你师兄说你们先去遭遇火灾,随身的物件大多被烧毁了,恐怕银钱也丢了,这一路回去若没些银钱傍身可怎么好?”李芸娘将那荷包又塞回关璀手里。 关璀哭笑不得,固辞不受:“当真不需要,我有钱呢。先前火灾虽丢了随身的财物,但我先前随身还藏了一二两金,足够用了。师兄与阿嫂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是我与你师兄的心意呢。”李芸娘将那荷包放到包袱里,重新包好,直接将包袱塞到关璀怀里,“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多些银钱傍身总是好的。” 她言词利落大方,倒让关璀喜欢,几番推辞之下关璀只得暂且收了。 至傍晚,关璀回到隔壁,会景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 见关璀提溜着一大包吃食回来,很是高兴得凑上来接过去:“冯郎君真是个细心的人,都是咱们爱吃的。” 关璀无语,只道:“我已与师兄告别了,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回去,不能再多留了。” “好。还有你先前交代的给冯郎君的纸笔我一会儿便送过去。”会景道。 关璀有简单与他说了从冯云述那边得来的消息,又分析了自己的猜测,只说安全起见还是早早离开为上。 会景点点头,又道:“还有件事情,今日午后你在冯郎君那边,我独自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候,感觉好像被人跟着。原本我一路过来还是没留意的,但是进门后方关上门,便想起来昨日去纸笔行,为冯郎君订的新纸可以去取了,便复开门出去,想着去取回来。谁知一眼便瞧见巷口处有探头打量的人,那人见我又出来似乎还惊了一下,忙又躲藏起来。” “我只觉得不太对劲,但又摸不准是否是真的来监视咱们的人,便只当没看见,依旧关门出去。我装作并未察觉往纸笔行走,但一路上却刻意留意了一下,确实有一二人随行,只是我取了纸笔回来时,随行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第36章 今日便走 “当真?!”关璀更加觉得心下不安,“不知何方势力?” 会景摇摇头,有些忐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招惹的些什么势力,要不是针对我们的还好,要是针对我们的……” 会景顿住,迟疑看向关璀,试探开口:“我觉得……莫若咱们今日便走?” 关璀略一思索,权衡之后未言其他,当下拍板:“走!” 得了回复,会景点头,匆匆便要去屋内取购买的纸笔,一边道:“您稍等片刻,我先将纸笔送给冯郎君,然后去驿马行牵回昨日预租的马。” 关璀摇摇头,让他速去租马:“纸笔我去送,你速先去驿马行,已经快日落了,咱们得在城门关闭前出城,不能耽搁了。” 此时离城门关闭还有不到一个时辰,若再拖沓片刻,今日怕是走不了了。 —————— 夜幕降下,某处防卫严密的小院内,内屋早早点上的灯烛在窗上拉出一坐一立的两人的影子。 “事情便是这样。那贺娘子并不是永州人,也是近来才到零陵的,只有一仆随从。但似乎与冯云述有旧,这几日暂住的屋舍也是冯云述替她租借的。今日午后她还受冯云述新妇之邀过府用了午膳,至午后仍未回。”站着的人微微躬身,语气恭谨,不敢丝毫懈怠。 “冯云述?”方才初初听到这名字的时候崔寄便觉得耳熟。 “曾经名扬蜀中的才子。”那人回禀道,“十多年前拜于怀阙先生门下,后名声初显,以才名显于文坛,但最近几年却逐渐暗淡。文坛诸多猜测,有人猜测其江郎才尽泯然众人,也有人猜测他是亡于乱世,只是没想到他竟然避居在零陵。” “原来是他……”崔寄似乎想起了这么一个人,当年乱世时这名字确实入耳一二,只是不过以为只是个颇有文名的人,当初也并未多留意。但是这人既然是怀阙先生弟子,能得怀阙先生看重,怎么会落得如今寂寂无名的地步? 崔寄略略沉思,又问,“关于那贺娘子的身份,可有查出丝毫线索?” 那人摇头:“只知道这女子姓贺,但天下贺姓何其之多,一时无从查去。郎君若是需要,我带人再去查探,只是还需郎君多宽限些时日。” “嗯,多留意着些吧。既然不是永州人,她一个小娘子也不可能一直独身在外,总有离开的时候,届时若有必要,你们安排人跟着。”崔寄吩咐道。 那人应诺退出。 不多时山泽叩门进来:“郎君,马武回来了。” “进来。” 外面的人应声而进,见了礼便回禀道:“应郎君之言所探查的桑娘子,已有结果,特来回复。” “那桑娘子确属乐籍,并无异常,身份来历都有依据,在教坊司也有明确记录,并未发现什么错漏。但是,如郎君所推测的,我跟随那桑娘子一日,几乎可断定,那桑娘子眼疾为假。”马武略一思索,便列出几个佐证的细节,“昨日午后,跟随其至居所,至大门有女婢搀扶入内,但至内舍女婢未伴随左右,而其独行入内室行动无阻,遇门槛楼梯行动自如。我于暗中观守至晚间,期间并无女婢奴仆出去其房间,但至晚时分,其屋内却有烛光燃起……” 马武说得详细,几番佐证下来,基本可以断定那桑翠娘确实如关璀所说眼疾为假。 “那桑娘子当真是装瞎?!”山泽顿时觉得此事不对,声音控制不住得有些大了,但看向自家郎君怡然未变的神色,不免揣度自家郎君是否早就信了先前那贺娘子之言。 那马武原本是个军中粗人,建国后调整兵制,他便被收编入了骁卫。此人没有什么身份背景,当年在军中时最多就是个小什长,但却着实好运气,入骁卫后偶然间得了皇帝陛下的眼,如今在骁卫中虽品级不高,但也算得了些重用。 此次崔寄出来,皇帝陛下特地从骁卫中拨了一队人马,随侍护卫崔寄,而这马武就是其中一个。此人最是憨直,忠诚自不必说,只是有时难免有些愣头青般的简单粗暴。 “既然如此,那这桑翠娘必有所图,必不能让她再近您身侧。莫若我直接去……”那马武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架势。 “不用。”崔寄开口,又吩咐道,“你且先去吧。这桑翠娘你们先不必再跟了,莫要打草惊蛇,我有旁的打算。” 那马武看了崔寄一眼,虽有些奇怪,倒没说什么,只是出去前不免给山泽使了个眼色。 山泽装作没看到,上前去给崔寄将灯芯剪了剪。 崔寄手指却轻轻叩了叩桌案,开口道:“吴平还在调查粮价的事情?如今可在州府?” “如今粮食的事情还未分明,吴刺史想来还是在为此事奔波的。”山泽答。 “你替我跑一趟刺史府衙。”这句话之后,崔寄略停了片刻,似乎有所斟酌。 山泽应了一声,略等了一会儿却未等到后面的话,便试探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告诉他两句话。其一,此乐籍女桑氏疑似故人,但暂时无从确定,吾欲带她随行回京,请他代为安排。其二,我在零陵遇刺,刺杀之人不知身份。”崔寄道,“你现在便持令出城,不得耽搁。” 这桑翠娘是经过吴平送到自己跟前的,不管从哪个角度,崔寄也得怀疑上他的。 山泽跟在崔寄身边这许久,自然也不是个愚笨的,多少体会出些其中的意味来,应诺之后便匆匆离开。连守在外头,想与他八卦两句的马武都没理会,立时便持令打马出城去了。 屋内崔寄摸了摸有些酸痛的膝盖,看着那跳了几跳的灯烛,从心底生出些无力的疲乏来。 多年的筹谋养成的敏锐让他隐约觉得,暗地里有场针对自己,或者远远不止是针对自己的谋划。 只是那谋划是谁的筹谋?起始在何处?终局又在何处? 崔寄觉得膝盖越发疼痛了,疼痛中的思绪有些混乱,他突然又想到那个突然出现的贺娘子。 一个未见残疾的,却最像阿璀的人。 第37章 好贵的一顿饭 关璀二人自零陵离开一路急行,不敢有丝毫耽搁,即至次日午前便已至永州城。 城内路上行人多,骑马不便,二人干脆下车牵马步行。 一晚上赶路,只凌晨时分在途中靠着路边小憩的片刻,这会儿不光关璀,就连会景也有些疲累了。 “我们这么赶着到了永州城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这一夜赶路实在累人,咱们莫若找个小客舍休息片刻,午后再走也是一样。” “还不行。”关璀道,“我们今日不走,在永州城住一晚,明早再走。” “啊?”会景不解。 “方才城外农庄,咱们去打探今年的粮食情况,你也看到了,农户十之八九都未余新粮。可见今年永州一州皆有此困,也不知周围道州、邵州、衡州等几州是何情况?再远一点,整个江南道是否会受影响?”关璀面色凝重,“我要再看看城中情况。咱们得再花点时间看看永州城中的粮价如何。” “那你先去客舍休息,我替你去查探。”会景自觉自己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累点没关系,总不能让自家先生心尖尖上的小孙女受累。 “永州城不小,你一个人得花多大功夫?还是咱俩一起吧,两个人也快些。”关璀道,“咱们先去找家客舍,吃了午饭再去。你往城东,我往城西,咱们两个人大半日时间应该也够走过来了。” “那可好!”会景听她这么说,龇起牙,笑嘻嘻,“我想吃水盆羊肉!跑了这一整夜,好累好累的!” 时下百姓肉食都以羊肉为主,水煮、清蒸或炙烤各有风味,而如今天气渐冷了,热热地来碗水盆羊肉,搭配着胡饼吃,实在是驱寒饱腹的好东西。 关璀由着他找了处食肆,随着店里博士流利的食单报出来,会景麻利地点了水盆羊肉,知道关璀一向不大爱羊肉,故又贴心地给她点了碗鱼羹。 谁知一问价格,顿时愣住。 单单一盆水盆羊肉已经六十钱,而往日里便是在阆中蜀中较为热闹的城镇,最多也不过才十来钱,超过二十文便已算是天价了。 “你是说单羊肉便六十钱?还是一共六十钱?”会景不敢置信地又确认了一句。 那茶博士大约已然习惯了此问,依旧脸上堆笑,道:“郎君点了一碗羊肉,一碗鱼羹,一碟菹齑芦菔,两块胡饼,一共一百六十钱。” “这么贵!”会景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那茶博士笑容不变,耐心解释道:“这一碗羊肉六十钱,一碗鱼羹四十钱,一碟芦菔二十钱,两份胡饼四十钱,一共一百六十钱。” “什么样的饼子?竟然要一个要二十钱了?”一旁关璀开口。 “也不怪两位诧异,如今城中粮价涨得厉害,稻、麦、粟都涨了价,最贵的时候是原先价格的五倍不止。这麦子现在倒是还能买到,但是稻米却难买了,您要是现在想在咱们店里点一碗简单的新炊间黄粱,我们也是没有的。所以这价格,我们店里也是没办法,要不亏本,也只能涨了价卖。您没瞧见咱这店里冷冷清清,除了二位便也没旁的客人了么?”那茶博士叹了口气,“照这样下去,咱们这食肆,也不晓得还能坚持几天了。” 会景看了关璀一眼,见她眉头微蹙,只道她心里又在盘算粮价之事,便也没说话。 只有那茶博士看着两人,迟疑问道:“方才点的……您二位还要么?” “要的,劳烦小哥儿快些上菜,鱼羹定要热热烫烫的。”会景答。 吃了这顿天价的午餐,也算是填饱了肚子,二人先寻了住处。 会景在暂住的客舍略收拾一番时,关璀已经沿着客舍附近问了周遭糕点铺子,食肆,酒肆等铺子的物价,果然皆价格异常。 而后二人又一东一西跑了大半日,米粮店也是一样的价格离谱。 近晚回到客舍,关璀便将自己关进了房间,许久未出。 会景也不打扰,中午那顿饭吃得实在是贵,于是他抠抠搜搜地借了客舍的厨房煮了碗羹臛,又将昨日带着的干粮糕点热了些。 当他端着羹臛干粮推开关璀的房门时,原本埋案的关璀恰恰好搁下笔。 她拿起写满字的两张纸在空中晃了晃让墨迹干得再快些,抬头间恰好看到放下吃食的会景,笑道:“你来得正好,这封信,帮我送到永州府衙。” 会景抓着饼子库库啃了两口,接过那两张纸,也没看,在手上叠了两叠,便揣到袖子里去了,然后继续埋头吃饭。 嘬了口菜汤,又咬了口饼子,他突然反应过来,愣愣看向关璀,匆匆忙忙将口中的饼子咽了下去,问道:“您刚说什么?这信送到哪里?” “永州府衙,交给永州刺史吴……”关璀也抓了饼子在手上,略想了想,“叫吴什么来着?哎,反正交给永州刺史便好。” “我该怎么才能见到这永州刺史?你确定我能见到永州刺史?”会景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你这不是在为难我嘛?” “为难么?不为难吧?”关璀掰着饼子吃,一边道,“门口找个门吏,使几个钱,让他们代传进去便好了。” “可是……” 会景还欲说什么,便被关璀打断,她又补充了一句:“抬上祖父的名号吧。” 会景听言倒是沉默了,怀阙先生名声在天下文人之中向来崇高,那永州刺史也是个文人才俊,只要听得那封信是怀阙先生从属送来的,便是不十分相信,也会带着怀疑看一看那封信的。 只要他看到那封信,便行了。 “先生归隐多年,此时打上先生名号,是不是有为先生本意呢?”会景沉默之后,还是开口问道。 “能救一州百姓,祖父若知,也是会执斧在先,不会不允。” 关璀知道自家祖父性情,便是连祖父往后的打算也猜得一些。只是祖父还未应那位金陵来使的出山之请,她唯一忐忑的是此行会过早地将祖父暴露于官场,从而打乱祖父原本的筹划。 “娘子决定了就好。”会景正色,“我明日一早,便将信送到府衙。” 第38章 在下王崔 次日一早,会景便先出门了。关璀在客舍收拾了东西,便打算去城门口等他。 又沿着出城了一路观察了其他行当的物价,到城门口时已经过了巳时了。 好在没等多一会儿,远远地便瞧着会景也打马过来。 “已经送到了。”会景放慢了马,待近前来,才道:“你不知道我遇着了谁?也实在是巧了。” 关璀还没说话,他却已经咋咋呼呼地说来:“我原本早早地到了府衙门口的,想着要是能碰到一早去府衙的吴刺史那也是最好,谁知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着什么人往来。我便去问那两个守门的门吏,才知道那吴刺史大约也是为着如今粮价的事情奔波,已经两日没来衙门了。” “我便想托那门吏等刺史回来转呈你的书信,谁知好说歹说那两门吏都不答应,这一掰扯便拖沓的好些时日。我说自己是先生门下,但那两门吏却丝毫不为所动,只说我胡扯。我正想着许他们多些钱财,再浪费些口水与他们说道说道的。这时府衙里头竟然出来了几个人,为首的那人你也认识的,就是那日在零陵冯郎君引荐的那位周别驾。” “那俩门吏见着周别驾倒是热情招呼,待周别驾看过来时,他们也只顾着推诿。好在那日也是见得周别驾一面的,也认出我来,还问了您。他听说我来意,当下便接了书信,承诺一定会亲自送呈吴刺史,我这才放心离开。” 知道书信是送到周从敦手上的,关璀略放了心:“竟然这么巧。” 那日冯云述向周从敦介绍自己时,着意留意了她的姓氏,那时关璀便知道这周从敦十有八九早就猜到自己是怀阙先生的孙女。不过这样也好,便是不借着祖父的名声,单单看着冯云述的面子,这封信应该也是能到永州刺史手上的。 永州之事,关璀也算做了自己能做的,后面的事情便在她所能为之事之外了,便放心回蜀中了。 —————— 是日,起了风,院子里秋色已尽,小径上渐渐卷聚起的黄叶,铺出一条金黄的地毯。 崔寄推开窗户,抬头看到这不大的小院子里唯一的那株银杏树,金黄的树叶已落了大半,枝头仅稀稀落落还挂着些,一阵风吹来,不免又落了几片。 恰一片叶子随风吹过来,崔寄伸手接了,问一直守卫在门口的马武:“已经四天了,山泽还没回来吗?” “还未有消息。”那马武愣愣回答。 崔寄捻了捻手中的叶子,另一手又执起笔,又道:“你安排一下吧,后日一早,无论山泽有没有回来,我们都要启程返回永州城。若是山泽明日能回来最好,要是至后日我们出发前他还未回来,留一人再此等候,再派几人赶在我们之前去永州寻山泽。” 崔寄倒不至于担心山泽会出什么事情,他先前疑心吴平,但他自认对吴平有几分了解,所以那怀疑若真的说起来也不过只有十之一二罢了,让山泽跑一趟,虽是一份试探,但也可说是为了洗清对吴平的怀疑。 但若是万一的可能,山泽当真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们这一行,怕是没法再去永州了。 “是,我这便去安排。”马武看着崔寄提笔落了几个字,照旧是愣愣的模样,但这个愣头青一般的武夫虽没什么头脑,却一向是令行禁止的。 崔寄点点头,搁下笔,又问:“昨日让你送的帖子,可送到了?” “已经送到了。昨日下午登门时,冯先生家里没人在,所以我今日一早便又去了一趟。今日冯先生倒是在家,他是亲手接了帖子的。我按着您吩咐的说了,冯先生倒是没说其他什么,只说今日有暇,午后在家恭候郎君。”马武道。 崔寄前两日想寻个机会再见一见那日遇见的贺娘子的,却不想派人去问时,才知道那贺娘子已经离开零陵了。既然见不到那位贺娘子,便干脆写了拜帖去见见据说与贺娘子有旧的冯云述。 “那便好。”崔寄合上小案上的文书,吩咐道,“去套个车吧,再准备些登门的薄礼,我去见见这位冯家郎君。” 那马武再次应诺,匆匆离开前去安排。 崔寄起身,想去内间换件衣服,行动间一直夹在指间的那片银杏叶子被衣袖刮蹭到,飘落在小案上。 崔寄低头看去,那灿烂颜色的叶片上,郝然两个明丽的字。 阿璀。 崔寄莫名一笑,那笑意绽在嘴角,忽然又随风而去。 他弯腰将那叶片重新拾起,纳入袖中,然后转身进了内室。 至午后,崔寄登门拜访冯云述,身边只带了马武一人。 冯云述一早收到拜帖,若是寻常陌生人的拜帖,他也是不收不见的,但偏偏来人说他家主人与先生有旧,此番求见是有要事相告,所以他便接了拜帖,后一直在家等着。 奴仆将崔寄引至院中,冯云述也亲自迎到院子里。 甫一见着崔寄,冯云述面露惊异之色,倒也不是其他,只是因为面前这人实在好容貌好气质,单单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这该是个鸿俦鹤侣。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过于失礼了,冯云述忙又迎了两步,拱手见礼:“郎君景星翎凤旬令留香,生平罕见,在下浅薄,实在失礼。” 崔寄不以为意,他少年时也曾苦恼过自己过于清隽的容貌,但十数年风霜过去,这些早已无法在他心里留下丝毫痕迹了。 他含笑还礼:“冯先生阳煦山立,早有耳闻,今日一见,不负盛名。” “先生谬赞。”冯云述再度打量对面之人,确定自己确实从未见过此人,不免愈发揣测其身份,“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当向冯先生致歉,我与怀阙先生其实并无旧交,说到底不过两面之缘,先前假借之名,不过是求得与冯先生一见,今日冒昧之处,还请冯先生勿怪。”崔寄再次拱手致歉,又道,“在下王崔。” 第39章 今日之所得 “原来是王先生。”冯云述寒暄着将人请进书房内屋。 这个名字他没听说过,对于此人的来历他也多存了三分怀疑,但到底是士君子,自来与人相处都是以礼相待。 及至内室,二人相对而坐。 崔寄也未说明真实来意,只说前些时日路过蜀中,偶得了机会遇见怀阙先生。得与怀阙先生探讨过天下势,半日相谈所得,远胜十年苦读。又说路过零陵停留了几日,偶然得知怀阙先生大弟子如今也隐居零陵,几番打听后得知地址,故而上门来拜访,也是求与贤者相识之意。 他这几句话说得半真半假,冯云述观他言谈举止,只觉得听起来却也坦诚,顿时将心中原本的三分怀疑减去了两分。 于是寒暄往来间,也不知是谁起了话头,谈及如今的天下势,谈到新朝内外之忧患,又谈到如今政治主张朝野局势…… 冯云述虽是个普通的读书人,但他得怀阙先生教导,并不是闭门造车只管死读书,向来主张行知相佐,故而也常寻着机会出门游历。即便因身份所限,无法看得更深的朝政局势,但其目光高度便是在崔寄看来,也是少见的了。 而崔寄其人,世人所知的天下谋略第一人,其高度向来少有人能及,便是此刻在冯云述面前刻意隐藏锋芒,然而言辞间所流露的对于天下势的了如指掌,也足够冯云述思之再思了。 此刻相谈所得,对于冯云述来说,已胜过他读百卷书,行千里路了,于是越发欣喜,也越发大开谈吐,不掩才学。 二人相谈甚欢,短短半日竟生相惜之感。 而今日之所得。 于冯云述而言,是往日里未曾触及的家国天下势,心中名为出仕的那颗种子也开始萌芽,渐渐生出少年人的豪气。 而于崔寄而言,是冯云述这个人。 冯云述之才,崔寄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其实来见冯云述之前,崔寄早已让人将他的背景生平调查得彻底,也看过他的文章,了解过他的事迹。只是先前是停留在纸面,以及从旁人口中转述听闻,到底片面。而崔寄是带着先入为主的审视,去了解这么一个人,纵然有怀阙先生首徒之名在前,却也难以让他立时便对一个人推崇备至。 而此半日时间的畅谈,试探有之,揣度有之,评判有之,但以崔寄之敏锐毒辣目光,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大才。 若得机会引之入朝,假以时日可为贤臣。 一时相谈暂止,冯云述心中感慨激荡,就着坐席俯拜,连声音也带着些激动:“幸惟俯谅,天衢广阔,先生鸿渐之仪,岂有量哉。” 崔寄对拜还礼:“冯先生谬赞,实不敢当。” “今日得见冯先生一面,在下亦有所得。”崔寄扶起冯云述,又道,“有一句话想问冯先生,又恐冒昧。” “王先生只管开口。”冯云述道。 “以先生之才避居零陵未免可惜,先生便未曾想过出仕,以一身才学尽数为我大渊新朝所用?” 崔寄此言一出,若在知道他身份的人听来,也知道他是有纳贤之意了。 只是冯云述并不知他身份,虽揣度其身份恐怕殊异,但也未敢多想。 冯云述笑容有些苦涩:“不敢瞒先生,纵有此意,却无此路矣。” “为何如此说?”崔寄不解。 “因为我姓冯,冯家已经堵死了我作为大渊子民的入仕之途。”冯云述语气自嘲中,也带着一丝落寞。 崔寄突然想起先前送来的关于冯云述的背景资料,当中有一小段似乎便是提及冯家没落的缘故。 冯家曾是前元旧臣,前些年诸方势力混战中,冯家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家族在沉浮中折损了大半。原本这也没什么,新朝建立后,只要有才有能的,也未尝不能求个入仕之路。但偏偏冯家先前那个当家人,在最后关头选错了路,站错了队。到最后,眼见着胜败已经分明,云旗军势如破竹攻破金陵时,那冯家主又十分审时度势地向晏琛递了投诚的信号,却被晏琛嗤之以鼻地丢了开去。那冯家家主最后只得缩回了老家,走上了没落的定局,直到最后大渊立国,也没人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家族。 冯云述此言一出,突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妥,而打量崔寄神色时,却见他虽有沉思之色,却未深问,便也表示出不欲深谈的意思来:“这也是过去的事情了。每个人的路都在脚下,谁又知道,我的转机或许就在明日呢?” “冯先生洒脱。”崔寄自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故而也未再继续追问,只盘算着回去后该派人好好查一查冯家如今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窗外天光渐渐下去,冯云述让仆从进来换了茶水,又道:“已见暮色,还请王先生赏光共食?” “不必劳烦。”崔寄道谢,起身正欲告辞,却忽然想到什么,又开口询问:“对了,还有一事,想问先生。” “我在零陵这两日,遇着一位姓贺的小娘子,曾得她相助避险。我本欲登门道谢,辗转打听到她的住所就在先生隔壁,据说还是先生出面替她租下的。今日来拜访先生前,便顺路上门致谢,却不想那贺娘子已经离开零陵了。不知先生可知道她的身份,家住何处?纵我不能亲见言谢,也当派人上门送上谢礼才是。” “贺娘子?”冯云述一愣。 原本说起前几日住在他隔壁的,除了关璀不作他想,况且那屋子也确实是他出面租下的。 只是姓贺? 冯云述突然脑中一线灵光,他想起关璀的母亲便是姓贺的,当下便体味出她的意思来,大约是在外行走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便化用了贺姓。 既然如此,他也不便揭露关璀身份,只道:“确实是长辈故交之后,在下前些时候成婚,她奉长辈之命来观礼的,当下已经回去了。” “哦?原来如此。”崔寄笑问,“不知她是哪里人?” 听得崔寄追问,冯云述一时没想好说辞,又知关璀是不想人寻到她,只得硬着头皮,给了个模糊答案:“她先前在是泺邑住过一段时间,偶尔也会在蜀中。” “洛邑?”崔寄一下子便想起,“洛邑贺氏?” “是。洛邑贺氏的旁支。”冯云述只说到这里,便不再透露。 崔寄得了结果,也不再多留,便告辞离开。 第40章 永州民乱 崔寄回到驿站住所,刚进院子,便有侍从来禀说是山泽已经回来了。 “人在何处?”崔寄边往里走边问。 那侍从还未来得及答,山泽已经从后头跑出来,还不忘将手里的最后一口糕点塞进嘴里。 崔寄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只示意他跟上来。 直进了屋内,原本跟在崔寄身后的马武也想跟进去,却被山泽堵着门一推,使了个眼色,悄声道:“后厨新蒸了热糕呢,你快去尝尝,去晚了可就被他们分吃了。” 那马武虽然是个粗人,但多多少少也能听出这是让自己回避的言外之意,只是没得崔寄发话,他那一根筋还是觉得自己不该擅自离开。 “山泽,进来。其他人且先去休息吧。” 直到内室传来崔寄的声音,马武这才告退离开。 山泽关了门,进去内室时,崔寄已经点了两盏灯,将昏暗的屋内照得亮堂了许多。 “一路奔波,辛苦了。”崔寄开口。 “为郎君分忧,实在算不上辛苦。”山泽道,“原本两三日便能回来的,因为遇着些变故,所以略拖沓了两日,还请郎君勿怪。” “倒也没误着什么事情。”崔寄将小案上的一盏灯往自己跟前移了移,将小案底下上锁的宽匣子抱上来,一边道,“是何情况,你坐下慢慢说。” 山泽依言在对面垫子上跪坐下来,面色有些肃然,道:“之所以晚了几日,是因为我在去永州城的途中遇到了一波流民阻路,甚至引发小规模的民乱,不得已只得折返绕路。” “民乱?”崔寄取了钥匙准备开匣子上的锁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山泽,“怎会有民乱?因何而起?如今情况如何?” “饥民求粮而不得,富户囤积而不出,故而引起的矛盾。我打听过,是永州边县一富户朱家,囤积居奇,粮食压了满满一仓,但不知打着什么算盘却并不售卖。后来周边村民得知了这件事,只道是朱家有粮不出,是为了等粮价不断上涨,最后再卖出吃顿大的。这消息一经传出,民众沸然,后来也许其中还有些煽风点火之辈,那些村民们便一起涌上了朱家。谁知刚到朱家门口,便起了冲突,那朱家护院个个凶神恶煞,冲突间打死了一个村民,于是这冲突便愈演愈烈,终成民变之势。”山泽简单概括了事情的始末,语气中却不无担忧。 “闹到这般地步,吴平没有出面?”崔寄蹙眉,面色也渐凌然。 “怎么会?!说来此事也全靠吴刺史的声望。”山泽看了崔寄一眼,恐崔寄有所误会,忙继续道,“这民乱终未成势,也全靠吴刺史出面,劝抚住了村民。当下便拿了伤人杀人者,又逼着朱家出粮安抚百姓,几番调停之后,朱家也只抠搜地给死伤者赔了点粮。” “这吴平堂堂一州刺史,便这么点手段?”崔寄有些不满,“朱家什么来头?” “只是那朱家仗着财大气粗,本身不是什么有底蕴的家族,只是借着先前乱世发了些不义之财,只是据说在京中有靠山,这才有了为霸一方的底气。”山泽撇撇嘴,有些瞧不上这朱家,“事发了整整一日,即便闹出了人命,那朱家主事的一个也没出来,就连吴刺史亲自带兵过去,也只遣了族里一个小辈子侄露了个面。不过说来吴刺史也是有魄力的,那朱家小辈,仗着京中势力大放厥词,吴刺史竟然直接提刀搁上了那朱家小辈的脖颈。有这挟制在手,吴刺史才得以入朱府,见到了那朱家家主。也不知吴刺史是怎么谈的,反正最后朱家就是赔了点粮食作出了让步。” “吴刺史原还厉指朱家囤积粮食有所图谋,试图逼迫朱家平价卖粮,又言许诺若朱家以平价卖粮,可有府衙出资略作弥补,可算软硬兼施。但那朱家只一口咬定,自家一族的存粮不过千石余,还道看在吴刺史面子上,愿意捐出五百石分发给百姓。但不知何故,吴刺史却没有要,只将朱家赔付的粮食带给了死伤者家,又着实劝抚,许诺会尽快解决粮食之困,整整一日才劝散了百姓。” “这便也是吴平的聪明之处了。朱家出的那五百石够做什么,便是只分发给外头的那千余人也是不够的,更遑论周边那么多村子的百姓。若当真将那五百石分发了,岂不是告诉缺粮的百姓只要找机会闹一闹便能得到些粮食,到那时恐怕民变便不只是说说的了。”崔寄不掩赞许,继续低头去开那匣子,又道,“朱家的护院打手与村民对峙,想必也是武器相向,说来估计也得有两千人了,暴乱之中局势难控,吴平一个文人能亲自入此虎狼之地,也不愧名声了。” 山泽听崔寄之言,刚想附和两句,却听崔寄又道:“只是过于迂直了些,魄力是有,却实在不足。” “所以见了吴刺史之后,吴刺史一直在问您的下落,希望您回去主持一二。”山泽斟酌开口。 “一州事务尽归州官,若要我出手解决,还要他做什么?”崔寄将打开的匣子里一摞又一摞的纸张取出来,语气听不出什么异样情绪,只是话题一转又问,“朱家在京中的靠山是谁?” “这奴便不知道了。”山泽道,“那日奴也问过吴刺史,但是吴刺史并未告知,奴观他神色仿佛欲言又止,并不是不知道的模样,想来是有所顾忌。” “京中势力,能让吴平这一州刺史都有所顾忌的……”崔寄话语一止,嗤笑一声,仿佛对结果了然,又兀自低头去收拾那些纸张手稿。 山泽原本还没反应过来,但方才崔寄最后未说完的半句话,却让他下意识揣度了下去。 自己是郎君心腹,奉郎君之命去见吴刺史,自然代表的是郎君。 那自家郎君是什么人?! 太师尚书令卫国公,哪一个名号砸出去不是连金陵也要抖一抖的?更别提自家郎君与陛下的关系,那是真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在自家郎君这样的身份面前,那吴刺史都要有所顾忌,那便只能是与陛下扯上些关系了。 第41章 不是怀阙先生本人 “郎君,是……”山泽试探开口。 崔寄看他一眼,在他那个猜测将要说出口时,不疾不徐地打断他将要说出口的话:“你往日便是不爱动脑子的,怎么今日这么活络?想到什么猜到什么放在心里。” 山泽偷偷打量自家郎君神色,闭了嘴,不敢再说,大约也是觉得自己的猜测实在胆大。 崔寄见他沉默,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有些不满地看向他:“你没其他要说的了么?继续说。” “啊?还有什么?”山泽一愣,才反应过来,“哦,您是说您交代的那两件事情吧?已经办妥了。” 山泽道:“那桑娘子之事,吴刺史说全凭郎君做主,至于桑娘子的乐籍,他也交代了下去着人安排了,您便是想将人带回金陵也是无碍的。至于另外一件事情,奴也按照您吩咐的一字不落地说了。” “你与吴平说起这两件事情时,他神色如何?”崔寄追问。 “说起桑娘子之事时,吴刺史并无异色,答应得也爽快,丝毫未见有疑难之色,当即便吩咐人去安排了。”山泽仔细想了想,继续道,“至于提及您遇刺一事,吴刺史显示面色惊异,眉目间的担忧神态是丝毫未曾掩饰的。问及您可有受伤、伤势如何、是否需要府衙相助等等关切之言也是面面俱到。拒奴观察,不似作伪。若非如今永州事杂,他怕是会亲自来零陵接您回永州。” “我们明日先去永州。”崔寄将先前从匣子里掏出的那一摞纸张,挑挑拣拣分作两叠,边吩咐道,“把那桑翠娘也带上。” “是。”山泽应诺,又问,“郎君有旁的打算?” 崔寄并未回答他,将手里的手稿整理完后,将其中一叠放回匣子,另一叠卷在手中,只道:“多安排两个人吧。桑娘子既然眼目有疾,自然要好生看顾。” 山泽自觉作为自家郎君合格的狗腿子,少说也揣测出这话里五六分的意思,虽然不知道自家郎君到底有何打算,但是照着郎君的吩咐安排总不会错。 “这两日天冷了,替我烧个火炉子送进来吧。”崔寄起身,宽了外衣往床榻边坐下。 他那膝盖常觉酸痛,跪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十分不适。床榻略高于地面,这般垂足而坐,倒觉得缓解了些。 山泽很快带人送了炉子进来,还甚是贴心地带了盆热热的水给自家郎君泡脚。 崔寄坐在榻上,倚着凭几翻看手里的那卷手稿,越看越觉得心神不宁。 这些手稿是他这些时日各处走访,记录的粮食存量粮价各地粮价,以及当地留在暗中的从属送来的相关消息。消息繁杂凌乱,整理下来颇费时间,往日里有白襄在身边协助些文书整理的工作,倒也还轻松些。 如今永州一州的境况,表面看起来波平浪静,但谁都知道,有旋涡于其下,一触即发。查不清根源,无法釜底抽薪,而若一直拖着只顾着查下去,恐怕下一步便不知要从哪里卷略起吞噬数州的大浪了。 如今最重要,还是先解决永州及周边缺粮的情况。 既然不是旱灾洪灾蝗灾等自然状况引发的灾荒,倒是还好一些。只是粮价上涨导致的粮食流向不明,又因粮食外流而使粮价越发上涨,这样的恶性循环最终导致永州严重缺粮,若要解决粮食问题,最重要的还是得有大批的粮回到永州。 开放平准仓倒是可解当时永州困境,只是平准仓原本便是维持民生之用和预备战争粮草。如今情况不明,不知背后阴谋如何,妄然开放平准仓或许并不明智。 崔寄揉了揉眉心,放下手稿,自己扯了旁边的布巾擦了脚。 上前来收拾水盆的山泽端着水盆正打算出去,突然想到什么,又转过身来,道:“还有件事情,方才忘记说给郎君。” “何事?”崔寄问道。 “奴那日离开永州府衙前隐约听说,怀阙先生前两日让人给永州府衙送了一封信,据说还是要求送到吴刺史手里的。”山泽放下水盆凑近道。 “怀阙先生?当真?”崔寄觉得奇怪,按说怀阙先生一直在蜀中,何时到的永州? “奴走前问过门吏,怀阙先生并未露面,据说来送信是一个年轻的小郎君,那人只说自己是怀阙先生门下。”山泽道,“那人来送信时,也并未强求要见吴刺史,只请门吏转呈,因门吏不肯,双方还在门口略有了些争执。直到碰见当时来府衙办事的一位姓周的别驾从事史,那周别驾似乎认出那送信的小郎君,应允会亲自将信送到吴刺史手中。” “其实原本刺史府衙的往来与咱们也没什么关系,只是郎君先前才去蜀中拜访过怀阙先生,如今在永州竟然出现个怀阙先生门下言受怀阙先生之命给吴刺史送了封信,奴便觉得奇怪,我们也一直未收到蜀中传来怀阙先生离开蜀中的消息,所以便留意了些。” “为事警觉,你做得很好。”崔寄赞许,又问,“那信中内容可知?” 山泽摇摇头,又略思索了片刻,才道:“具体内容不知,但与吴刺史交谈间,隐约露出两句,似乎是解决永州粮价飞涨问题的计策。虽不知计策具体怎样,但后来观吴刺史神色,略见轻松,似乎那计策有可行之处。” 解决粮食问题之计? “有人献计,总是好事。”崔寄心下了然,笑道,“那信恐怕并不是怀阙先生本人的意思,而是有人想借怀阙先生之名,将那计策送到吴刺史手中。” 且不论信中解决粮食问题的计策如何,能否得用,只说安排送信这人,确实是个聪明且大胆的人。 用他人之名,为自己的行动铺路;又借他人之手,为自己的谋划施行。而自己却抽身在外,便是连可能最后可能得功名也毫不留恋地舍弃了。 崔寄心下来了兴致,觉得此次离京一路,虽然有未解决的繁杂事。 但也着实遇到了些有趣的人,那关小娘子是一个,冯云述是一个,如今这未曾谋面的献计之人又是一个。 若是有机会,倒也愿意一见。 第42章 桑娘子扭伤了脚 次日一早,崔寄一行也启程,先回永州。 潇湘这一带,这许多时日,也并未探查到丝毫有关阿璀的踪迹,反而招惹了些未知幕后黑手的麻烦。 如今十月将要过去,他也不能一直蹉跎在永州一带。故而决定自永州略停留后,还是先回蜀中。 怀阙先生那里,总归还是要个结果。 “郎君,茶水滚热,您当心些。”山泽将新煮的茶送到崔寄手边,提醒道。 崔寄放下手中文书,接了茶水在手上。 撩开马车的帘子,恰见着不远处三五成群围在一起小作休息的护卫们。 “大家刚吃了午饭,也修整得差不多了,郎君看什么时候出发?”山泽问崔寄的意思,好做安排。 “今日早晨出发得早,又跑了这大半日,便是人受得了,马匹也累了,再休息两刻吧。” 崔寄略拨了拨帘子,看向对面略小些的马车,那车帘晃动间隐约看到里面坐着的纤瘦人影,又问:“那桑翠娘可有什么异动?” 山泽略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道:“郎君放心,我们安排着人看着呢,没什么异常,一直在马车里没出来,吃饭喝水都是送上去的。” “也不必看太紧,略松一松。”崔寄又看了那马车一眼,以及那马车旁边守着的两人,意有所指,“这会儿好歹也让人下车来透透气。” 山泽应诺,绕到马车后与马武嘀咕了两声,很快又绕回来,说是已经安排好了。 崔寄点点头,将杯中的茶水喝完。 杯子递回到山泽手中时,他想起先前让人去查那贺娘子的事情,一直未有消息来报,便又问了一句:“先前让你们查的那位贺娘子,可有查到什么消息?” 山泽接了杯子过去,回道:“关于贺娘子的身份背景,并未有确切消息,所以未曾向您回禀。” “一丝消息也无?”崔寄追问。 山泽点点头,有些不解为何自家郎君对那个一面之缘的贺娘子那般在意,却还是道:“除却先前得知的消息,那贺娘子确实也是经过永州的,但是自她离开永州后,我们便再未收到其他消息。” 崔寄心下有些不畅,有些后悔先前未曾让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只是确实没想到她那么快便离开零陵。 不过好在从冯云述那边得知,她常住阆中或者蜀中,如今又知道她是经过永州离开的,推测着方向,大约是往蜀中去的。 而自己此行也是去蜀中,若是有机会或许还能得机会再查查她的来历。 崔寄似有所思,山泽略等了等,见他似乎也没有再说话的打算,便打算下去让人先都收拾妥当,好随时出发。 而对面却突然传出些喧闹来,崔寄抬头望去,眼眸愈深。 山泽转头一瞧,恰瞧见那边跌在地上的桑翠娘,正被一护卫搀扶起来。 “去看看怎么回事儿。”崔寄朝山泽示意。 山泽匆匆过去,与守着那马车的两个护卫略交谈了几句,大概是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又关切问了那桑翠娘几句。 知道了大概得情况,山泽又匆匆回来报与崔寄:“桑娘子是在车里待久了,想出来坐坐透透气的,这也是您方才的意思。只是她下车时,护卫虽扶了扶,到底男女有别,她有眼疾又不知车辆高度,这一下没站稳便摔了下去。不过看样子是脚扭伤了些,并未伤到骨头,大约也是要修养几天的。这会儿没有大夫,我让人先送了些跌打损伤的药物过去,等明日到了永州城再安排大夫给她看看。” 崔寄听着山泽的回禀,未置一词,远远瞧了一眼那桑翠娘正被扶着坐在一处树墩上,接了护卫递给她的药膏,正摸索着去揉自己的脚。 崔寄忽而一笑,不知何意。他松了车帘子,自己起身出了马车。 山泽未等到崔寄的话,当下见他下了马车,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忙跟上去。 “桑娘子可还好?” 崔寄站在桑翠娘跟前,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语气温和平静。 那桑翠娘揉着脚踝的手停了停,微微抬头似乎去寻说话人的方向,然后便摸索着想去找身边可供借力的东西站起来。 崔寄看了眼那女子扶着旁边树干的手,不动声色道:“桑娘子不必多礼,桑娘子脚上有伤,且安坐着吧。” 山泽很有眼力见儿地上前去扶那桑翠娘,但那女子似乎并不知道山泽伸过来扶她,想照旧扶着树干坐下去,却不想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又摇摇晃晃地往前扑过去。 她前面正是崔寄。 崔寄也未避让,伸手一托,抓住了她的胳膊,然后往下一压,恰将人按坐到地上。 桑翠娘“嘶”了一声,似乎是扯到了脚伤,有些吃痛。 略缓了缓,伸手摸了摸地面,发现坐回了原来的树桩上。这才十分抱歉道:“是妾失礼了。方才多谢郎君相助。” “无碍。”崔寄道,“桑娘子脚伤如何?如今在途中,也寻不到大夫,得等明日到了永州城才能寻个好大夫,还得辛苦娘子忍耐一日。” “是妾不小心,劳郎君挂念,妾实在愧疚。”那桑翠娘拢了拢面上的幂篱,露出半张脸来,目光无神,没有焦距。 她略迟疑了片刻,继续道:“好在只是扭伤,方才也有人给我送了药了,大约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这会儿实在疼痛,郎君能否容我再休息片刻,略等等再启程?” “桑娘子的脚伤,也是我的护卫保护不当,自然要体恤桑娘子。”崔寄道,“也是我没考虑妥当,先前因桑娘子身边的使女籍契还在乐坊,一时难以调动,便只得先让桑娘子孤身随行。原想着我身边的这几个护卫也是妥当人,想必也能照料桑娘子。只是没考虑到桑娘子毕竟是女儿家,我们又都是男子,到底不便。待到了永州城,还是要给桑娘子安排两个使女才好。” “郎君爱重,事事周到,妾感念万分,来日定报郎君深恩。”那桑翠娘言辞间泫然欲泣模样,实在惹人怜爱。 崔寄却只笑道:“桑娘子极似我一故旧之人,这也是缘分,不必言谢。” 第43章 今夜大约有场好戏 为了照顾桑娘子的脚伤,一行人坐了又多休息了一个时辰,直到未时末才又出发,等到了驿馆时,已经戌时了。 好在驿馆早就安排好了,一行人入住倒也方便。 永州城离此处不过还有差不多一日的功夫,明天若是赶一赶,约莫着也能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城。 只是没想到,次日一早下面人来报说是那桑翠娘脚伤越发严重了,已经下不了床了。问了情况,说是伤处脚踝红肿得厉害,先前的给的伤药也不合用,只觉得皮肤灼烫,红肿处甚至都蔓延到小腿位置了。 “奴去瞧瞧。”山泽一听这情况,有些着急,倒不是担心那桑娘子的伤,而是担心拖延了崔寄的行程。 “等等。”崔寄叫住他,“去请镇上大夫来吧,多请几个,有名望的都请过来。” “这……”山泽不解,“这古水镇虽然不算大,远比不上永州城这样的上州城池,但是要是把镇上有名望的大夫都跑一遍,怕是也颇费时间,咱们今日还得赶路呢。” “不急。若是赶不及了,咱们多逗留一日也是无妨。”崔寄语气淡然,隐有未曾刻意掩饰的哂笑,“怎能让桑娘子带着伤痛随行?” 山泽到底是跟随崔寄多年的,当下便体会出些他话里的意思来,忙一躬身:“奴明白了,郎君放心,奴这便去安排。” 崔寄挥挥手,示意他自去安排,而后却又唤来马武。 “先生有何吩咐?”马武站在门口,朗声问道。 崔寄推开凭几,示意他近前来。 那马武愣愣进来,难得地还随手带起了门。 “有两件事情需要你去安排一下。”崔寄道。 “先生只管吩咐,我一定完成。”马武拍拍胸脯。 他虽然性子大喇喇,脑子也不爱转,但是对于上面的命令一贯是执行得很好的,这一点也是崔寄觉得满意的。 崔寄一笑,命他附耳过来。 不多时,马武推门出去。 崔寄瞧着朝阳的一点点光芒照上廊前,眼中温雅渐渐沉下去,而幽深之中是让人捉摸不透的锋芒。 似乎有将冒出土的苗头了呀。 近午时,镇子里有名气的大夫请了有半数过来,一时间驿馆进进出出竟然有些热闹。 山泽站在驿站的院子里,看到对面桑翠娘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大夫,他就上前去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去。 方送了一个大夫出去,甫一转身进来,却瞧见自家郎君正站在廊下。 山泽忙凑上去,悄声道:“郎君,那桑娘子说想见您呢。” “她说脚伤严重,大夫也给请了;她想休息,我便推迟行程让她休息一日,还要见我做什么?”崔寄笼着袖子,不动声色。 “哎呀,桑娘子说是想亲自向您道谢呢。”山泽一向知道自家主人不解风情,果然到哪儿都是一样,“奴就是传个话,您若不想见,不见便罢了。” “大夫都送走之后,你多留意着些那边。”崔寄并不理会他的话,只吩咐道。 “郎君是担心什么么?” 山泽自然知道崔寄对那桑翠娘有防备,这桑翠娘身份存疑,他自然也知道这防备在何处,只是他觉得如今这桑娘子孤身一人随行,十数护卫围着,她如今又是脚伤行动不便,这么看来应该也没什么需要担忧的。 “在外万事小心着些便是。”崔寄只丢下这一句,便复转身进了屋内。 崔寄虽说不见桑翠娘,但至傍晚天黑下来,山泽却又过来回禀。 “那桑翠娘再三肯请奴替她传报一声,还是说想见郎君一面,当面道谢。还说她身无长物,唯有一曲琵琶还拿得出手,说是郎君不嫌弃,她愿为郎君弹奏两曲以表内心感谢之意。” “既然都能弹曲子了,想必是好得差不多了,明天一早能走了?”崔寄哂笑。 “额……” 狗都没法恢复这么快的吧? 山泽心里嘀咕,但他也实在摸不透那桑娘子的心思,只得正经地回答道:“桑娘子脚伤有些起色了,红肿消退了许多,明日坐马车也是无碍的。” “大约是等不到明日了。”崔寄让山泽推开窗户,“今夜大约便有场好戏上演了。” 而先前一直隐在迷雾之中的阴谋,大约也将破开蒙昧昏暗的一角,照出它的方向,给出自己探查其起因始末的机会。 那么,执棋的手在何处?棋盘中散落的旗子又有多少呢? 山泽不解他话里的意思,只道:“外面凉着呢,这会儿开窗小心风扑进来,您的身体……” “无碍,你打开便是。”崔寄摆摆手示意他莫要啰嗦,然后又探身往榻上撤下来一个薄毯盖在腿上。 山泽去开窗,一手支着窗户,一手正在下面摸索着支撑窗户的叉杆。 忽然一阵玉珠走盘的悦耳曲调传过来,其声悠扬清越自不必说。 山泽支好了窗户,蓦地转头去瞧崔寄:“您要开窗便是为了听曲子?您怎么知道那桑娘子这会儿会弹琵琶的?” “噤声。且听一曲吧。”崔寄微微闭目,似在养神,不理外物。 山泽知道自家郎君是数一数二的琵琶大家,于音律一道上也颇有成就,只是其擅琵琶之名却少有人知。当下见他闭目养神似在认真倾听,还当这桑娘子的琵琶入了自家郎君的耳呢。 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样可算得上一流的琵琶曲,却丝毫未曾入得他耳中分毫。 他的脑中有那么片刻,想起那日蜀中山里,那段转顿滞涩却清华疏朗的琴曲。那曲子,仅靠意境便胜过世间诸多琴曲,大约也是弹奏之人的疏阔心境吧。 不多时,一曲闭。 琵琶声停了一会儿,崔寄睁开眼,看向山泽,问:“有手炉子么?” “啊?”山泽一时没反应过来,忙道:“有,有的。” “帮我寻一个来,这天气确实冷了点。”崔寄揭开毯子,站起身来。 山泽忙去扒拉箱子,翻出个一直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的手炉子出来,然后往门口的茶炉子里挑拣了几块合适的碳:“往日的常用的梅花香饼这会儿是没有的,这普通取暖的碳,郎君且凑合用用。” “取暖而已,不必苛求。”崔寄接了手炉子,便往外头走。 第44章 着实好琵琶 “郎君去哪里?”山泽匆匆忙忙又去里面拿了件崔寄的外衣出来。 对面的琵琶声又响起来,弹的是另外一首曲子。 崔寄一手抱着手炉,另一手将衣领略紧了紧,笑道:“桑娘子以琴曲相邀,咱白听一首曲子,怎能浪费的桑娘子一番心意,总得见见不是?” 山泽欲跟上去,崔寄却叫住他:“你不必跟着我,你去找马武。” 山泽停住脚步,将外衣披到崔寄身上,拱了拱手恭送他离开,心下却更觉得摸不透自家郎君了。 桑翠娘的门口守了两个护卫,见崔寄过来,忙拱手退开两步。 崔寄推门进去,桑翠娘指尖一顿,琵琶声止。 她似乎仔细听了听,循着声音的方向转头去,试探问道:“不知是哪位郎君?我已好了许多,不必再多劳看顾了。” 崔寄瞧她神色宁静,眉间似乎又带着若有若无的愁绪。 “娘子脚伤可好些了?” 崔寄居高临下看她,目光落在她的琵琶上。 那桑翠娘似乎听出了崔寄的声音,露出一丝欢欣的笑意:“原来是郎君,妾脚伤好了许多,倒是不怎么疼了,多谢郎君关心。” 她将琵琶横放在膝上,垂首间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这琴弦,继续道:“先前想见郎君一面,当面言谢,但一直未能如愿,妾还当自己拖累了郎君行程,郎君不愿见妾。” “是我要带你走的,自然要负责你这一路行程,你既然受伤,便好好将养。”崔寄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那桑翠娘跟前,微微俯身去拿她的琵琶。 那桑翠娘也不知是不是知道崔寄在拿琵琶,她的手下意识地按住琵琶,这是很明显的一个护着的动作。 崔寄松了手,改原先拿取的姿态,做抚摸样。他轻轻自琴轴摸至山口,赞道:“着实好琵琶。” “郎君也知琵琶?”桑翠娘精神略松,笑问。 “略知一二。”崔寄道,“你方才那一曲,倒是没有听过。” “那是妾闲来之作,难登大雅之堂,不够自娱自乐罢了。”桑翠娘语气虽谦虚,但不掩自傲。 其实以她的琵琶技艺,确实是有那份自傲的资本。 “原来是这样,不知此琵琶曲何名?”崔寄问。 “也未起什么名字,不过是借了古曲《杨柳枝》的调式。”桑翠娘笑道,“若妾有幸,可请郎君为此曲赐个名字呢。” 崔寄却未如她愿,只道:“确实是佳作,只是曲调似与曲意不符啊。” 未等桑翠娘再开口,崔寄朝她伸手,道:“桑娘子能否借琵琶一用?” 桑翠娘面色笑容似乎一窒息,不过转瞬间已经恢复如常,她将搁在膝盖上的琵琶抱起来,往前面一送,照旧带着三分笑意:“能得郎君指教,是妾的荣幸。” 崔寄接过琵琶,琵琶入手时,他下意识地估摸了重量,然后转身在对面矮榻上坐下了。 琵琶微横于膝,崔寄甚至连弦也未调,起手间已入曲调。 一模一样的调子弹下来,连桑翠娘也震惊了。 倒不是全因他只听一遍便能一丝不差弹下来的好记性,而是此调自崔寄之手,却硬生生弹出朗然疏阔的朝气。 桑翠娘还沉浸于曲调之中,崔寄却突然停住,不再往下。 桑翠娘诧异:“郎君怎么不继续了?” “只记得这半阙了。”崔寄轻轻拨了拨弦,又听得铮然之声。 桑翠娘赞道:“郎君着实好技艺,妾甘拜下风。” 崔寄却没再说话,只瞧着她,似有若无地打量。 许久之后,一直没有等到崔寄说话,桑翠娘轻唤了一声:“郎君?” 崔寄叩了叩琵琶以作回应,然后手指触及琵琶弦,又是轻轻两下弹拨,他指下弦声婉转,渐断渐续,不成曲调,在此刻夜里听来,却更有几分清越。 “你这阙曲子,不全似《杨柳枝》的调式,似乎有几分前元宫廷曲的格律韵味在。” 这话一出,桑翠娘的神色似乎有些微的一僵,不多时却笑道:“郎君好耳力。” 她道:“不瞒郎君,妾早年入教坊司之后,曾经师从一位琵琶大家,那位琵琶大家曾供职于前元宫廷。大约是因着这缘故,妾的琵琶曲风多少都会受些影响。” “原来如此。”崔寄指下又是一二弦鸣,他面带笑意,“可巧,我幼年时曾与几位前元宫中供养的琵琶大家打过交道,甚至有一二还有半师之谊,不是桑娘子说的那位老师姓甚名谁?或许我也曾与他有旧。” 桑翠娘一愣,随即道:“是……钱大家。妾当年师从钱大家时,大元已经亡国了。钱大家这样曾供职于前元宫廷的乐工,或许也曾改名换姓。不知郎君是否认得?” “确实。”崔寄又是一弹琵琶,两三下调子有些尖锐,“若是改名换姓过,那确实无从判断是否是从前认识的人了。” 崔寄手指还是断断续续地拨着琵琶弦,时而轻缓,时而急促,但渐渐的每次琴弦声响起,却让桑翠娘有些心慌。 她觉得自己似乎一直被面前这人牵着鼻子走,似乎连自己的琵琶在那人手中也成了牵制自己情绪的武器,她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是不是在什么时候便暴露了身份。 桑翠娘略缓了缓心神,努力平静下来,状似闲聊开口:“这些日子,一直想问郎君名姓,想问郎君想带我去何处?” “桑娘子不知我身份,不知我带你同行目的在何,为何还要跟我走?”崔寄语气含笑,“你不害怕?” “妾这样的身份,还能有什么选择?一日在乐籍终身在乐籍,府衙文书在前,我不得不跟您走。若是调去其他属地教坊司,于妾这样一生飘零的人来说,也是寻常,照旧演月度日而已。即便被有权有势的纳入府里,要么获得恩宠一生有着,要么红颜薄名,也算解脱。”桑翠娘苦笑道。 崔寄搁下琵琶,不再弹拨,而右手却始终落在琵琶山口的位置,他语气不疾不徐:“桑娘子好性情。” 略停了停,又道:“我带桑娘子随行,本是要去金陵,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情。待确认后,自然要将桑娘子安置妥当的……” 第45章 拿命来! 崔寄搁下琵琶,不再弹拨,而右手却始终落在琵琶山口的位置,他语气不疾不徐:“桑娘子好性情。” 略停了停,又道:“我带桑娘子随行,本是要去金陵,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情。待确认后,自然要将桑娘子安置妥当的……” 他这话还未说完,突然外面一阵喧闹之声,隐约有杂沓凌乱的脚步声,其间似乎还间杂着一二兵器交接的清脆声响。 崔寄微微转头往门外看去。 门虚掩着,看不出外面的情况,只觉得更亮堂了些,大约是有人举了火把出来。 门外原本守着的两人,隔着门回禀:“外围隐约出了点事故,还不知是何情况,郎君且待在屋内莫要出来。” “好,你们也小心。”崔寄应了一声。 “发生了何事?”桑翠娘似乎很敏锐地感受到外面不同寻常的喧闹,有些慌张害怕,她摸索着站起来,试图往崔寄的方向靠近。 崔寄看着她表现出来的害怕,安慰道:“桑娘子不必担心,这里是安全的。” 那桑翠娘又往前踱了两步,连说话声音也结巴了:“可是……我,郎君能不能不要留我一个人,我……我看不见,我害怕……,郎君能不能让我站到您身边?” “我在这里。”崔寄淡淡道,却还是安坐不动的姿态,手指还是始终落在琵琶山口的位置。 桑翠娘循着崔寄的声音,试探着蹒跚两步。 她跟前与崔寄之间有一张实木的锦凳,她似乎没有看到那张锦凳,又往前走了两步。 崔寄看着她一步步靠近自己,看着她虽走得极慢,但每一步都似有章法。 看着她最后一步踢到了锦凳,整个人摇摇晃晃地扑过来。 崔寄下意识伸手去接,而那一瞬间,却见寒光一闪。 而崔寄却也在瞬间改接为劈,她伸手劈向那女子握着匕首自腰间抽出来的右手。 纤丽的女子丝毫不见即将摔倒的惊恐,也一改方才柔媚胆怯神色,于空中扑出义无反顾的气势。 桑翠娘眼见着自己右手的匕首被打落,另一手却于瞬息间又自小腿处抽出另一把短刀,照样恶狠狠的劈过来。 她的目光已非先前无神模样,而是尖锐阴狠昭然,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毒;“拿命来!” 崔寄侧身往后一让,一直放在琵琶上的右手,抓起琵琶便是一砸。 琵琶与桑翠娘将将落下的短刀在空中撞击,只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劈砍木头的声响,以及说不清哪里传出来的金属相击的喀嚓声。 而他方才的一让,又恰好撞上旁边的小案几。 哗啦啦—— 案上的灯烛茶壶杯盏被撞得落了一地。 外面的两个护卫没听得崔寄的声音,反而听见杯壶碎裂的声音,当即推门进来。 崔寄目光扫向桑翠娘的那柄短刀,以及方才蓄力间被劈开一半,却未散架,仍旧看着完整的琵琶。 那短刀固然坚硬,而论理木头制成的琵琶即便再坚硬恐怕也不能与刀剑相抗衡。然而奇怪的是,短刀刀痕嵌入琵琶寸许,却将桑翠娘手里的短刀砸出了一点缺口。 “郎君?!” 外面守着的两人听到里面的打斗声,忙冲进来。 而此同时,“刷刷刷”三声迅疾而出,伴随着三道快到看不清的寒光闪过,当先一人却已应声倒地。 那利器正中那护卫眉心,瞬间便已没了气息。 余下的两道锐利短矢,一道不偏不倚射中的后面进来的那个护卫的胳膊;另一道射向崔寄的时候方向不对歪了些,直直没入崔寄旁边的倾斜的小案几上去了。 桑翠娘原本手里那把刀,刀柄处有暗扣,暗扣弹开便是机关。 她方才挥刀劈砍是一招,若是崔寄没有阻挡住,那便罢了。而偏偏崔寄虽是个文人,但多年来战场上杀伐过来的,即便如今腿脚旧伤难愈,但也比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好很多了。 所以崔寄举琵琶抗衡之下,桑翠娘并未得逞,在那退让开去的同时,便已经旋转刀柄,抓住那刹那的机会,扣动刀柄处的机关试图再次击杀崔寄。却偏偏门外的两个护卫进来得太不凑巧了些,门推开的瞬间,桑翠娘慌了慌,原本对着崔寄的致命杀招,只那纤毫的角度,便只杀了一个护卫。 崔寄方才虽然自那寒光一闪间便觉得不好,下意识便做出避让的反应,也试图以手上琵琶撞开桑翠娘的锐利箭矢,但最终也无法阻挡,眼睁睁看着在自己面前的一伤一死。 眼见着护卫死伤在眼前,崔寄几乎刹那间便已起身,将那被砍了缺口的琵琶往腰间一收,以弹琵琶时的角度将琵琶倾斜过去,而琴头处正正对上试图翻窗躲避的桑翠娘。 崔寄的一手扣住山口位置,另一手将琵琶弦大力一拨。 瞬间也是四道寒光,比方才的箭矢要细一些,隐约是比绣花针更粗一些的钢针。 钢针自琴头位置迅疾而出,似乎比先前的箭矢更加快速,只是重量毕竟轻了些,力道大抵不如。 崔寄眼见着那四道钢针一一没入桑翠娘的双腿双腕,原本正要攀窗而出的人吃痛间应声砸出窗外砸落地面,连手里的刀也无力握住。 外面立刻冒出两个护卫,将躺在廊下动疼痛挣扎的桑翠娘敲晕了,检查了下她身上有没有旁的利器毒药等,并无所获。 那两护卫便起身隔着窗户朝崔寄拱了拱手,然后便将一动不动的桑翠娘拖了下去。 崔寄走到门口,蹲下去探了探躺在地上的护卫的气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果然已无生机。 崔寄叹息一声,十分愧疚。 “郎君?!”山泽从外面奔过来,焦急道,“郎君您可有受伤?可还好?!” “我无碍。”崔寄又问伤了手臂的另一个护卫的情况,忙让山泽安排人去治伤。 山泽安排了那受伤的护卫,见自家郎君并未受伤放心下来,只是转头间看到屋内地上躺着的护卫,当下便也明白这是死了一个人。 “严四郎……”崔寄开口,嗓子有些沙哑,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这许多时日的同行,便是连山泽也已视他们为兄弟,如今兄弟死在眼前,怎能不悲? 第46章 持我手令 “严四郎……”崔寄开口,嗓子有些沙哑,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这许多时日的同行,便是连山泽也已视他们为兄弟,如今兄弟死在眼前,怎能不悲? 崔寄在严四郎身边蹲下,摸出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按上了他的额头,擦了擦他额间冒出的浓稠血液,只是血迹太多,帕子很快便被染红。而他眉心的那支箭矢下,仍然有血污不断冒出。 崔寄的手抖了抖,他将沾满血渍的帕子丢到一边,伸手抓住了严四郎额间的那支箭矢,蓄力间使了大半力气,才将那箭矢拔出来。 “噗嗤——”又带出了四溅的血色。 那些血渍溅了他一身,沾了他满袖,他却丝毫不在意,干脆举袖去擦。 他一点点擦拭去严四郎面上的血迹,渐渐露出年轻男子原本清俊的脸庞。 他原本便是这样年轻的生命啊! 崔寄突然觉得那一瞬间仿佛回到过去的那许多年,四处征伐的云旗军,千百铁骨铮铮的云旗儿郎,也曾被他像如今这般一个个亲手送走。 那么些年看着那些朝夕相伴的战友一个个离开,一次次痛苦到麻木,原以为流血的事情见多了,大约便麻木到底了,却不想至今日,还要看着别人因自己而牺牲。 “妥善处理严四郎的身后事,其所遗家小也当竭力抚恤。”崔寄脱下外衣,轻轻盖上严四郎的尸身,站起身时似乎已一切如常。 而山泽知道崔寄此刻心情,心下也有不忍:“奴明白,奴会好生安置,其家眷亲属皆会有所安置。” 山泽亲自带了人将严四郎抬出去暂且安放,很快便又回来。 “郎君,奴带了盥洗的水盆来,您先洗洗手,换件衣服吧?”山泽捧着水盆上前来。 崔寄没有理会,外面原本的喧闹之声已经停了,他朝外面望去,只见火把光影中有人影攒动,然后便见着马武带着随行的护卫几人绕过月洞门匆匆而来。 “先生。”马武上前见礼,回禀,“外面解决了。” “解决了?解决啥了?”山泽疑惑,先前可没听说郎君有什么布局安排,这又是什么情况? 马武难得地在山泽面前占了上风,十分得意地看了山泽一眼,并没有为他答疑解惑的意思,而是等着崔寄的吩咐。 “那便好,抓到了几个人?”崔寄摆摆手,又问,“可有活口?” “今夜过来的约莫有七八人,其中三人丧命,一人重伤,余下的不敌瞅着机会逃走了。”马武道。 “重伤的那个,能救得下来么?” “断了条腿,胸口处也被刺了一刀,已经给他止血了,这会儿人昏迷着,能不能活下来得看他的命了。”马武偷偷打量了眼崔寄,只觉得一向云淡风轻的崔先生这会儿看着有些不对劲,又试探问道,“要给他请个大夫么?” “找个大夫看看吧,别让他死了。总得从他嘴里再撬出点东西来,才能让他好好死去。”崔寄面色算不上好看,“还有,那个桑翠娘,看严实一点,别让人逃了,也别让她死了。” “先生放心,我们警醒着呢。”马武拍拍胸脯,承诺道。 崔寄并没理会,他挪动了一下酸痛的腿脚,一个不稳往后踉跄了两步,吓得山泽忙丢了手里的水盆去扶他。 谁知崔寄却已经自己扶着门框站稳了身体,他躲开山泽来搀扶的手,指指屋内凌乱地面上躺着的那个已经损毁的琵琶:“那个琵琶替我收起来。” 山泽颠颠儿地去将那琵琶抱起来,看着那已经断了三根弦儿,还裂了个大口子的琵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 崔寄已经扶着门框慢慢走出屋子,走到廊下,回头朝众人吩咐:“半个时辰,大家速去收拾东西,我们继续启程回永州。” “现在?”山泽追上来,一手抱着奇葩,一手托着崔寄方便他借力行走,“现在城门已经关了,咱们出不去的。” “持我手令。”崔寄语气清冷。 手令一出,显然他们一行原本隐藏身份出行的计划已经变了,这是显然是不准备继续隐藏身份的意思了。 众人应诺而去,各自下去安排。 次日一早至永州城门下,恰恰好好赶上了城门大开的时辰,进出城门的百姓来来往往,人群中倒是显得崔寄这一行十来人有些格格不入了。 听闻崔寄回来永州城,原本一早出门公干的吴平又匆匆返回了府衙等着迎接。 也是恰巧,他方回到府衙还未来得及进去内堂,外面门吏便进来报说是崔寄一行已经到府衙门口了。 吴平忙迎出去,原本见了崔寄还未来得及寒暄,便看到后面马车里抬出来两个人。一个重伤垂死被抬在木板上,一个昏迷着被绑在一把交椅上。 “这是?”吴平不解地指指那两人。 “两个刺客而已。”崔寄笑道,“只是要向吴刺史借一借府衙的牢房用用了。” “刺客?!便是他们刺杀您的?”吴平吃了一惊,他突然看向崔寄身旁的山泽,几日前他奉卫国公命来与自己说了两件事情,一件便是这刺客有关,说是卫国公在零陵遇刺,不过好在并未受伤。但是当时他却未提及抓到刺客的事情。 为什么那时候没提呢? 不对,明明卫国公今日便回来的永州,那日为什么又派人专门跑了那一趟呢? 吴平突然觉得一阵冷汗涌上背脊,连四肢都透着寒凉。 他那日事情繁杂未及深想,此刻崔寄当面,他突然反应过来。 卫国公来永州是隐藏身份来的,除了自己和身边一二亲信不会有旁人知道他的身份,若是有针对卫国公的刺杀,那么极有可能嫌疑在自己了。 所以,那日卫国公安排人来见自己,问了那两件事情,其实是试探? 那桑翠娘呢? 吴平目光一扫,突然扫到那个被绑在交椅上昏迷着的女子面上。 这一瞧不要紧,再定睛一瞧,他几乎就要晕过去了。 他既然将桑翠娘送到崔寄跟前,自然也是先见过桑翠娘的,当下怎会不识得桑翠娘的容貌? 只是刺杀卫国公的凶手之一,却是自己亲自送到卫国公跟前的,自己便是九死也难脱嫌疑了。 也难怪卫国公会有先前的试探之举了。 第47章 是巧合吗 “背后另有推手,有人想要我性命。”崔寄往府衙大门走去,走上台阶,然后转身居高临下看向吴平,“吴刺史将那乐籍桑氏女送到我跟前,是巧合吗?” “我……卫国公恕罪,是下官审查不严,而使歹徒冒用身份别有所图。但是,下官是真的不知道那桑翠娘是刺客!”吴平急于辩解,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辩解。 崔寄没有理会他,而是往旁边让了一步,笑请吴平同行。 吴平先是一愣,见崔寄颜色如故,甚至面上笑意也恰到好处,似乎没有人能轻易看出他的心思。 吴平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慢慢走上台阶,随着崔寄的脚步走进府衙内堂。他悄悄打量前方颀长挺拔的身影,觉得自己先前还是小瞧了这位国之础石,这人看似雍容闲雅厚德流光,细看来才发现他笼在温雅里的凌厉。 也是,毕竟天下十分,七分得自崔盐梅。若无十分的手段,如何能助陛下取了这天下? “卫国公?” 吴平随崔寄走到内堂一处略显得偏僻的小院,不知道其打算,故而有些忐忑。 “附近无人?”崔寄转过身来,看向吴平。 吴平四处打量了一番,又往西边跑了几步,绕过月洞门也看了几眼,确定没有人在附近,才道:“这处院子原是堆放历年文书案卷的,两年前有次暴雨屋顶塌了一角,将文书打湿了大半。后来只得将这里的文书案卷移送的东边专门的院子里收放了,这里后来虽然修葺好了,但也没再搬回来,故而废弃了些时日,暂时只用来堆放一些不常用的东西,所以这里几乎没有人来的。” “国公是有什么紧要的话对下官说?”吴平试探开口问道。 崔寄也未否认:“刺杀的事情吴刺史不必再说,我自然相信吴刺史……或者说,我自然是愿意相信吴刺史的,不然先前也不会专门派人来问你那两件事情。吴刺史的行为,给了我很好的答案。” 先前崔寄来问的两件事情,一个是关于带桑翠娘随行之事,一个是预估在前的刺杀之事。 当山泽当面说起这两件事情时,吴平并未有任何异常,他甚至都未曾将这两件事情关联起来。而后更让崔寄笃定的吴平与桑翠娘背后势力无关的,则是那些时日吴平在永州内外奔波,并不可能是作伪的。 “国公信重,下官感激涕零。”吴平拱手长拜下去,起身时,却有些担忧,又继续问道,“但是刺杀一事,背后之人到底是谁,他们对您出手的目的是什么……这些却不得不查。” “确实要查,但不能大张旗鼓,这件事情我会安排人秘密进行,你不必插手。”崔寄道,“我找你说话,是请你相助一二。” “您只管吩咐。” “第一,那两个刺客,先关在牢中,多安排些守卫看守,再请两个大夫救治,务必保住他们的性命。”崔寄道。 吴平应诺,又问:“可要审问?” 审问自然是要的,但是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什么来。崔寄道:“要问,但此事其中内情颇多,你不知前因后果,而且你近来事情也多恐怕顾及不到。我会留两个人在这里,此事可交予他们,你府衙中若擅长讯问的好手,也可请过来协助他们一二。” “是,此事我来安排,您大可放心。”吴平又道,“只是听您话里的意思,您是要离开永州?” “对,我明日一早离开。”崔寄搓了搓被风吹得有些冰凉的手指,“不过我还是会再回来一趟的,只是时间不定,快则十来日,慢则大半月。这边粮价的事情你继续查,解决粮食危机也是当务之急,这些都是你的事情,你继续去做。至于其他……我来。” “其他?您是指刺杀之事的背后势力?”吴平有些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崔寄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耐着性子道:“不只是刺杀一事,还以后这数州粮食短缺粮价暴涨的事情。我怀疑,他们是有牵连的,甚至于这后面的是谁的黑手,我也猜出了些。” “不过这些我自有安排,暂时也未曾得到任何佐证,你知道便好,这些时日也多警醒些,城中治安多留心些。”崔寄想了想还是提醒道,“我知道那日城外民乱之事,朱家有粮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你想用朱家杀鸡儆猴,但是凭借一己之力却无法撬动朱家分毫,所以你便想着激起民愤,借群情之力打开朱家大门。但是你没有想到的是,即便民怨民愤已达鼎沸,甚至将其民变之危,这样的力量也没法撬动朱家这样的地头蛇分毫。” 吴平震惊于崔寄竟然对自己做的事情这般了如指掌,倒也不惮于承认,只道:“朱家有大量存存粮的消息确实是我放出去的,不过这件事情也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若是最后没控制住,终成民变,那死伤之数便是我的罪孽了,我怕是万死也难赎其罪。” “你为百姓求生路,本无可厚非。你能想到这般方法,也是个有手段的人。”崔寄语气褒贬不明,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吴平此人是带着些欣赏的,“虽结果不尽人意,但也不能说全无好处。” “您的意思是?此事还可有后手?”吴平目光一亮,想请崔寄指教一二。 崔寄瞧向他,觉得此人不光有文人标准的忠直,时常竟也透露出些天真来。 这“天真”二字,不是贬义,而是难得的纯粹。 “后手,有。”崔寄很干脆地给了他答案,但是话语一转却又道,“但你怕是做不来。” “如何行事?还请您赐教。”吴平拱手求教。 “永州是上州,按制上州刺史可掌控的兵马可有八千,区区朱家,纵有护卫打手,在你八千兵士之前,能算得了什么?”崔寄语气极淡。 吴平却摸不准他的意思,只是瞧他神色,却毫无玩笑意思。 “可是,这朱家……您难道不知,这朱家虽底蕴不深,却与京中徐家是多年姻亲,向来同气连枝。”吴平顿了顿,继续道,“带兵抄了朱家虽也容易,只是无凭无据,难免有仗势之疑。” 第48章 诛心之言 崔寄却哂然一笑,漫不经心道:“仗势?不是你有仗势之嫌,而是如你所说,是他朱家仗着徐家的势。” “有背景有靠山的地头蛇,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惹得起的。”吴平也是无奈一笑,自然这笑中也藏着心思。 在此事上,吴平确实有些为难。不敢真刀真枪地动朱家,这是他多次权衡之后十分明确的决定。 朱家不算什么,甚至徐家也算不上是什么有底蕴的大家族,但如今的徐家毕竟出了个皇后。国舅府的尊荣且不必说,若是将来中宫嫡子名正言顺地正位,那徐家更上一层也是指日可待。 吴平清楚地知道这样没有靠山没有倚仗的人,战战兢兢地做着一州刺史本就艰难,而他想做得长久更难。所以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差错,他也没有那个底气去动一个朱家,来给自己顺遂的官途上添上一道沟渠。 便是这位卫国公崔寄,且不说他与陛下自幼时一路走来的情谊,便是这大渊江山几乎可以说有一半是出自他手。如此功劳,在当今一朝,荣宠受尽也是应当。但谁又能保证,百十年后会不会有有一半徐家血脉的下一位帝王?谁又能保证下一位大渊皇帝还能如当今一朝对崔氏荣宠不减? 崔寄看向他,目光肃然,略带审视:“不过区区一个朱家,你害怕什么?怕他背后的徐家?” 吴平一窒,只觉得一瞬间脑子有些混沌,开口间便想要辩解,语气有些急促,“我不是怕……” 只是话一出口,他忽而反应过来,急促的语气一顿,突然好似卸了口气:“其实,还是怕的吧。” 吴平的这句话说得有些坦然了,崔寄心中倒是对他又生出两分欣赏,只是开口间却是不带掩饰的诛心的迫问:“是,你怕徐家。你怕动了朱家,引得徐家对你出手。你怕对上徐家,你怕你往后的仕途因着这一件事情不再顺利坦荡,甚至就此中止。” 这句话不可谓不尖锐,只是于当下的吴平而言,却无法开口辩驳一二。 其一,于这件事情上,崔寄所言虽简单,却是一针入血地戳中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其二,却仍旧是问题的根源,他害怕。作为从三品的上州刺史,在大渊官制来看,吴平可以说已是地方最高级别的行政长官了,甚至离入中央位极人臣也只差一个契机罢了。但是没有背景和靠山的他,爬到如今的位置,已经用尽了一生大半的运气。从前乱世尚有可为的契机,而如今治世大渊一统一,朝中官员几乎已经是定下了往后一生的路,自己一个地方官,何敢肖想更上一步?更如何敢与京中高官世家抗衡?而眼前这位崔国公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是他丝毫不能得罪的人。 所以当下的他,便连开口辩解一句也是犹豫再三,终究不敢开口。 这是如此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啊。 对这样一个人,崔寄一时不知该失望,还是该同情。 “你不想说什么?” “下官无话可说。”吴平就着坐席一拜,“此事是下官考虑不周。” 崔寄却叹了口气,徐徐道:“透露出朱家有粮的消息,试图挑起百姓对朱家的愤怒,借此给朱家施压,逼迫朱家放粮,这是很好的一步棋。只是最后虎头蛇尾的收场,确实可惜。说到底,只是因为一个徐家在京中罢了。” “但是……”崔寄看向吴平的目光越发深刻,说出来的话却有久居人上俯视一切的意气,“朱家浅薄,徐家又算什么?你若今日敢带兵抄了朱家,明日我便能将朱家敛财害命的罪证送到陛下案上。” “可是徐家到底是……” 吴平坐起身,诧然看向崔寄,似乎对这个年轻的权臣又有了新的认识,他那句话剩下的半句却没有说下去。 这样一个人,确实无需将区区一个徐家放在心上。 “不过你大约会想着,我说来说去并未易地而处,我能这样做,只是因为我背后有陛下这座靠山。而若换了你,即便凭借着一腔孤勇与徐家对上,也许最终不过是官场之中注定要沉没的那条船。你会觉得,你我之间的天堑便在于此。你甚至会觉得,在官场之中这样的我天真得可怕,若非背后有陛下撑腰,我这样不顾后果的动作只能说一句愚蠢,而若有一日我身后没了陛下这样的靠山,迎接我的只有四面皆敌万劫不复。” 崔寄语气轻松,字字句句却说出了吴平心中揣度。 这样轻轻松松将人心看透,吴平觉得自己脑门上的汗又冒出了一点:“下官不敢这么想。” 崔寄却笑着继续道:“诚然,大抵于为官为臣之道上,我比不得你自前朝而来十数年的摸索经验,我为人臣不过区区两三年。官场上的条条道道,我还未摸清楚,也不想去摸得透透彻彻。自灭元之后,自大渊立后,我只做我自己,我为大渊之官,亦只是百姓之官,不管我的背后有没有陛下撑腰,我都只做我觉得对的。至于后果,花些力气解决了便是。” “我今日与你说这番话,并非苛责什么。为官不易,我能理解,但我虽理解,却不以为然。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无可厚非。每个人有自己的立场和选择,只要你的选择光明,只要你的立场无私,你但可以坚定地走自己选择的路。权衡利弊,仍然能坚守本心,也许才是真正的大道。” 吴平这样的人,有让崔寄欣赏的文人之忠直,却偏偏没有文人的迂腐。他有自己的坚守,也能在官场沉浮中敏锐地寻找自己的路。他可以避开前进途中的深坑巨石,从来不会去选择一个以卵击石的道。这样的人,若持身正,便是更圆滑一些,将来也能走得更远一点。 崔寄突然想到如今朝中那些老贵族出身的御史们,一言不合便想着以死谏逼迫皇帝陛下的嘴脸。而若吴平这样的人为御史,便有政见不合圣人不纳的情况出现,想必也是周全圆融地寻求解决之道,而不是愤而触柱一死求名罢了。 第49章 大胆的法子 崔寄突然想到如今朝中那些老贵族出身的御史们,一言不合便想着以死谏逼迫皇帝陛下的嘴脸。而若吴平这样的人为御史,便有政见不合圣人不纳的情况出现,想必也是周全圆融地寻求解决之道,而不是愤而触柱一死求名罢了。 一块没有棱角的石头,终究是坚硬的石头,而那些遇见些许风吹草动便蜷缩一团的刺猬,不见得比风雨侵蚀出来的圆润的石头更有风骨。 吴平是个做实事的人,圆滑的人有圆滑的做事方法,周全的人有周全的遇事选择。 这样一个人于如今的大渊朝来说,也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秋风吹起落叶卷到廊下,纵然有屏风挡着,却还是有一阵穿堂风将那几片落叶带着灰尘扑簌簌卷到对坐的二人跟前。 崔寄抬起袖子挡了挡灰尘,起身往屏风后又避了避风。低头瞧着始终沉默思索没有说话的吴平,他本也没打算等吴平的什么回复,不过一时兴起之言,觉得此人可用,故而多说了几句话,全看他悟性罢了。 吴平却突然神思清明,仿佛心中往日阴霾一扫而空,往日里所有纠结求存的心思,仿佛在此刻便寻着了合适的解释。 他有些兴奋地抬头看向崔寄,就席拱手而拜:“崔公良言,下官受之匪浅。下官愿投崔公门下,以效犬马之劳。” 崔寄负手看他:“我想你是会错我意了。我今日之言只是崔寄一人之言,甚至连劝告都算不上,你但可听过便忘,照旧走你的路。我给不了你帮助,也不会给你任何帮助,说直白一点,我不会做你的靠山,再说难听一点,三个字——‘不结党’。” 大抵是崔寄这几句说得确实够直白,吴平一时竟然愣住了。 他看着崔寄,只觉得今日内心震动无可言说。 往日里传说中谋略有着不世之略谈笑间便使云雨翻覆的盐梅公子,此刻似乎淡去了原本远在云端触不可及的形象,而是以一种固执而清透,无畏而坦然,孤决而超然的形象走来。 这个世人眼中大渊的能臣,老旧势力心里的权臣,也是朝野上下所知的陛下的纯臣,只需对其稍加了解,便知其实行的却是孤臣之道。 吴平突觉自己往日之浅薄,每每听旁人提及这位开国重臣,所想到的也只是旁人口中渲染出的天纵之才。城中茶舍里头的说书人,说起的开国英雄们的传奇故事中,“大渊双璧”占据了诸多笔墨。而大渊双璧的故事里,卫国公崔寄的形象,似乎比大渊那位开国皇帝的形象更加耀眼。 而至今日,吴平才明白,旁人口中关于他的一切,似乎是他,又似乎都不是他。 吴平毕竟是长袖善舞的一个人,很快便收回心神,神色恭谨:“下官所言莽撞,崔公勿怪。但今日之言虽不合时宜,却皆自肺腑。” 崔寄忽略他语中慷慨期盼之意,未给他答复,只伸手扶起他,问道:“若予你选择,你愿意留在地方,还是去中央?” 吴平目光变化,却未立即回答。 崔寄道:“我随便问问,你也可以随便答答,闲聊而已,并无他意。” 吴平却略退后的半步,拱手道:“下官,谨小慎微,并非为保官途,瞻前顾后也并未独求自保。自保在前,唯存己身,方得为百姓保太平。无论身居何位,我只求能安稳地多做点事情。党争也非我愿,左右逢源也不过是无奈之举。” 他的回答也算坦诚,甚至避重就轻的答复也在崔寄的意料之中,而崔寄并未表露出任何看法。 崔寄转身欲往廊下走,走过他身边时略停了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略带鼓励,道:“永州一城,百姓福祉皆系你一身,望你万事以百姓为先。” “是,下官之责,必不敢忘。”吴平直起身,跟上崔寄步伐,“崔公今日暂居府衙?下官让人去安排。” “不必劳烦,我照旧住馆驿。”崔寄一边走一边道,“朱家这边的事情便照此结束吧,既然已失先机,也不必再做后手,以免旁生枝节。但缺粮一事,立时便要解决,如今已经入冬,待降了雪,百姓的日子便更不好过了。平准仓可开,但需要看准时机,此时全靠你调度安排,按制而行便可。另外需得注意仓中粮食不能全放,毕竟平准仓粮食也充作战时军粮之用,此一方面,不得不顾。” 其实崔寄没有说的是,他对此次永州及附近州县粮食危机等等不同寻常的事件的判断中,隐约有了些推断,只是那些人隐藏得太好,未有实证总不能宣之于口,在此时已不算安定的情况下平添变数,搞得人心惶惶。 但便是如此,有些事情还是得事先安排的。 “是,此事下官已经在做准备了。不过说起解决此次粮食问题的办法……”吴平从袖子里掏了掏,掏出折叠齐整的一封书信,呈送崔寄跟前,“前两日得了封信,是为解决粮食之危的建言,送信之人说是受怀阙先生之命,具体真假与否无从判断,毕竟怀阙先生何等人物,怎会突然至此?但这信中这法子,却实在讨巧,乍一看似是玩笑之言,但细想来却当真是治标治本的好办法。” 崔寄先前便知此事,也怀疑这信自然不可能是怀阙先生让人送来的,甚至对送信之人也有几分好奇。 将信接过来时,粗粗一看,确如吴平所言,这法子有些过于玩笑了。 但看到后面简单的解释,崔寄略陷入沉思,他试图去推断这法子实施的可行性,试图预测这法子若是失败的后果,或者一旦成功的好处。 “是个大胆的法子,倒是可以一试,但是你确定要这么做?”崔寄捏着望向吴平,语中略有试探之意。 吴平笑道:“不瞒崔公,我这两日已经在准备了。” “倒是与你一贯求稳的态度不符合了。”崔寄也笑,不无赞许,只是还是提醒道,“这法子结果如何此时是不能推断,但你一旦试了,无论能不能成功,你怕是要背上一段时间的骂名和朝中御史的弹劾了。而若一旦失败,你这骂名想要洗脱,恐也多费力。” 第50章 猜到写信的人 “您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是既无他法,勉力一试而已。”吴平态度坦然,神色间也丝毫没有一丝试探为难之意。 崔寄对他倒是越发欣赏了,一面圆滑求存,一面无私为民,如此矛盾得理所当然的人。 “那你便好生去试试吧。”崔寄道,“其他的,不必担心。” 其实此事在崔寄看来,成功的可能性倒是很大,但若当真功败垂成,未能取得如预期的那般结果,崔寄也是会为吴平周全善后的。 得了崔寄后一句话,其实吴平暗地里是略放下些心来的,他正想说些感谢之言,却见崔寄突然盯着手里的信件面色有变。 “这信……是谁写的?”崔寄问。 吴平被他这一问问得有些愣住了,下意识道:“怎么?难道不是怀阙先生让人送来的?” 崔寄没有说话,只低头将那信又看了一遍,仔细分辨上面的字迹。 那字迹他是认得的,上个月还曾见过。 蜀中山上,那幅农耕图落款“琢光”的几个字,以及下山之前她让人送来的那封信里的文章。起势落笔几乎与此信中字迹一模一样,惟有不同的地方便是那农耕图上的字笔力不足略显稚嫩,而此信中的字如先前那篇文章的字迹一般的鸾翔凤翥,鸿惊鹤飞,有大家气象。 只是,她为何会出现在永州?何时过来的?怀阙先生是否也与她一道过来的?现下去了何处? 但是自己离开蜀中时有留人在那边,若是怀阙先生离开蜀中,不可能没有消息传到自己这里来。那么便是怀阙先生未曾到永州来,只有关家小娘子自己来了永州。 但是,关小娘子为何会独自来永州呢?也未曾听说关家与永州这边有什么亲故,走亲戚的可能性也不大…… 难道是去的零陵? 怀阙先生的那位大弟子前些时候成婚,这关小娘子若是代替自家祖父来为他的首徒送上贺仪,倒也说得过去。 早先猜测有人借用怀阙先生之名到永州府衙送上这封信的时候,崔寄便对写信之人很有几分兴趣,当下知道写这信的人很有可能便是先前虽未有照面,却因一篇文章让自己推崇备至的关家小娘子。以至于他还曾向皇帝陛下推荐了她,希望陛下考虑纳她入宫。 那时的想法利用居多,一方面是想将关家牢牢绑住,另一方面是觉得这关小娘子不同寻常女子,若她入宫,陛下宫里即便进再多的人,也乱不到哪里去。但此时想来,如此人物,若真被卷挟入朝局,成为他们稳定朝堂后宫的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也未免太可惜了些。 他此番思虑越发远了些,吴平不免奇怪,探问道:“崔公?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什么。”崔寄将信叠起来,也未还给吴平,而是自己收了起来,敷衍道,“这信的字迹看着眼熟,大约是我看错了,你且去忙吧。” “那下官告退,崔公自便,若有需要遣人传我。”吴平拱手告退。 崔寄点点头,在吴平即将出院门的时候,又叫住他,“还有一事,劳烦你帮个忙。” 吴平停住,复转回来:“崔公但请吩咐。” “我明日离开永州,但这件事情,你想办法替我遮掩住,无论用什么法子,务必让所有人知道我一直都在永州,并未出过永州。” 对这样的要求,吴平也猜出了几分缘由:“您是觉得,有人在密切关注您的行踪,是要杀您的那些人?您遇刺的事情或许便是与那些人有关系?” 他想了想又道:“若真如此,那您确实应该隐蔽行踪,这样一来才能保证安全。” 得了崔寄肯定的回答,吴平当下便保证自己会让人安排妥当,请他不必担心。 崔寄没办法说出自己真正的推测,便只默认了吴平的猜测。 于是次日一早,永州刺史吴平的府里贴出百十张告示,告示内容一目了然,重金求城中岐黄高手。 于是在崔寄离开永州城之后,不出一日,城中上下几乎都知道了刺史府中住了大人物,而这大人物突然身染重病无人能治,吴刺史只得全城贴了告示求医。 —————— 自永州去蜀中的途中,崔寄又收到了京中来的消息,除了一封陛下追问寻人情况的亲笔之外,余者皆是京中近来的一些事情。 京中如今还算安稳,但自从前段时间濮阳侯与大理寺卿之间的纷争之后,新老贵族之间的涌动的暗流,几乎开始明晃晃地冒出头来。 这不到一月的时间,又发生了两三件针锋相对的事情,虽然不算严重,但也足够皇帝陛下焦头烂额了。 好在最后都被陛下以雷厉手段压了下去,只是矛盾一显,压是不可能轻易地压下去了,往后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少了去。 如何平衡各方,这是陛下如今需考虑的,而雷厉手段可用,却不能一直用下去。至少在当前开国天子的铁血手腕仍在,严厉些的手段用用,反而事半功倍,而时间久了,怕也是适得其反。 而在看到最后一个消息的时候,崔寄略放了些心。 君王重情,这本是霸主弱点,但晏琛这样的人,终究是明主。 前些时候,陛下应六部所请,许纳妃之事,但废花鸟使寻芳制,命礼部择选朝中四品以上官员家十五岁以上有才德未婚配的女子入宫。 虽说如今人选未定,但崔寄先前与晏琛分析过此事,朝中官员虽多,但影响朝局的大约也就那么几家,所以入宫人选几乎是差不离的,即便礼部采选有出入,但最后还是得陛下点头同意。 此事自由陛下安排,崔寄也无需多追问。 但陛下追问寻找阿璀的事情,崔寄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了。 如今关于阿璀的消息,几乎没有,甚至连先前的线索也断了。 海底捞针,并不容易,更何况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便是当初她侥幸逃生,但谁又能保证这么多年来她没有遇见其他的意外。 所以其实崔寄离京的时候便清楚,此行大约是寻不到什么消息的。 只是这是晏琛的执念,崔寄总得为他留一线希望。 第51章 避开些莫与他碰上 阿璀到蜀中已经是数日之后了,也未在山下停留,便直接回了山。 赶路总是累的,她结结实实睡了两日才休息过来,休息好了却又闲不住了,扛着锄头去山后给她家祖父种的豆子松土去了。 山上的气温总比山下冷了些,但好在这两日天晴,白日里倒还舒适。 利利索索地松了土,阿璀直起身时,都觉得背后起了一层薄汗了。 会景跌跌撞撞地拎着两大桶水过来,一边抱怨道:“这累得我!先前西边引了山泉水过来的,用来浇地最是方便,但是过了汛季,一入深秋这水就小了,今年更是早早便枯竭了。” 阿璀没瞅见他的牢骚,当然瞧着他那气喘吁吁的样子便知道他是在牢骚什么,倚着锄头看他,嫌弃道:“不过就是从前院里拎这两桶水,就累得这样,你也实在没用!” “你行你来!!”会景从水桶里抓起水瓢,朝她砸过去。 “我不行啊,你不是知道的么,挑水这件事情上我比你还没用。”阿璀弯腰捡起丢在自己脚边的水瓢,瞅了一眼,“水瓢都被你砸裂了。” “本来就是破的。”会景拎了水桶下来,从她手里抢过去水瓢,一勺勺浇水去。 阿璀将锄头往地上一横,往上借力坐了坐,看会景浇水,问他:“祖父在做什么?” “先生在书房呢。”会景特意转过头来瞧着她,道,“我们回来两日,先生一直在书房写什么东西。我昨日去给先生洒扫,那书房桌上地上堆满了竹简纸张。” “难道是祖父近来又有什么大作?” 阿璀觉得奇怪,也不休息了,招呼会景一会儿浇完水把锄头拎回去,自己偷偷摸摸往怀阙先生书房去了。 隔着窗户,阿璀见自家祖父并未埋首在案,而是靠着凭几微微闭目养神,而他面前桌案上却堆满了书稿。 阿璀一笑,正想走开,待祖父睡醒了再进去的,却不想里面怀阙先生已经睁开眼,朝窗外看过去,似乎早知道阿璀就站在窗外。 他朝阿璀招招手,示意她进来。 阿璀推门进去,笑道:“还当祖父在休息,不想打扰您的。” 怀阙先生没有搭话,在跟前小案上摸了摸,将一摞手稿递过去,道:“你看看。” “是祖父的新作?”阿璀有些奇怪,接到手上翻看起来。 一字字看完,倒是让她狐疑之外更添震惊。 二十来张纸的手稿,上面的内容大致分为七个部分,从官员选拔到政权体制完善,从律令刑狱制度到军事边防等等,无不详尽细致,可称国策。 她诧异地看向怀阙先生,眼中略带疑惑询问神色。 “你觉得如何?”怀阙先生并未解答她的疑惑,而是问了这么一句。 “祖父笔力,我望尘莫及。”阿璀笑道。 她顿了顿,终究忍不住,还是直接问出口:“只是,祖父不是拒绝了那位崔国公的出山之请么,怎么……” “你是想问我既然拒绝了入朝,为何还写这些?”怀阙先生笑道。 阿璀点点头:“若非建策献言,若不能送呈那位皇帝陛下跟前,那祖父费劲心力写这些东西,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你说的,倒也没什么问题。”怀阙先生笑起来,看向阿璀时是一贯的温和,他问,“阿璀觉得,祖父是否该入朝?” 阿璀将手稿放回案上,用旁边镇纸平展地压好,也笑道:“祖父为什么会这么问我?可是祖父从来都不曾考虑过是否该入朝这个问题啊。” 怀阙先生对她这个回答很有兴趣,表示愿闻其详的意思来,示意她接着说。 阿璀将坐垫往前挪了挪,凑近自家祖父跟前,肯定地道:“祖父有济世安民之怀,这是毋庸怀疑的,不然祖父当初何必在大渊即将立国时便立刻便遣散弟子,甚至于自决出关氏一族?祖父避居山中三年,难道不是为了让世人觉得您是彻底与往日亲缘关系割裂了?这是您顾忌的事情,或许也是以后皇帝陛下会顾忌的事情,所以您需要在入朝之前,将一切未知的不可控扼杀于青萍之末。因为您早知道,大渊立朝之后,总有一日会有人来请您入朝,而您也做好了将一生所学尽数付于百姓天下的打算。所以我说,您不该问我是否该入朝这个问题,您应该问我的是能不能入朝。当然我想着这个问题,即便我回答您不能,你怕是也只一笑而已。因为您早有答案,或许这个答案还更早于大渊立国之前。” “你是当真了解我啊。”怀阙先生觉得老怀大慰,他似乎并未为阿璀的如此回答有丝毫惊讶,只叹道,“便是我的那些相识数十年的老友们,也不如你了解我啊。” “那是自然,我陪在祖父身边这么些年,读过祖父写的所有文章,我若不了解祖父,岂不是要让祖父失望了?”阿璀笑嘻嘻道。 “你啊你啊。”怀阙先生拍拍阿璀的手,甚是觉得心下宽慰熨帖,“我这一生唯有两子,故去的故去,失踪的失踪,也幸亏遇到你,否则我关氏嫡系这一脉,恐怕是后继无人了。” “祖父何必如此说?我既姓了关,便永远是关家人。”怀阙先生甚少提及自己死去和失踪的两个儿子,关璀也从未见自家祖父在自己跟前提及过,她知道的关于自己那两个未曾见过面的父亲和叔父的一点消息,还是从阿娘那边得来的。 “一时慨然而已,祖父是庆幸。”怀阙先生笑道。 然后指了书案一角的一封拜帖,岔开了话题:“今天早些的时候,又收到了崔寄的拜帖,他明日还会上山来。你到时候避开些,莫要与他碰上了。” “为何?”阿璀奇怪,按理来说祖父待客,自己若去打扰确实失礼,况且她也懒得待客,故而若非祖父吩咐她留下待客她都是不会留下的,这是他们祖孙不需宣之于口的默契,但像今日这样祖父特意提醒她明日莫要出来碰到那位崔国公,还是第一次。 怀阙先生看着阿璀,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给阿璀点明,又似乎在斟酌言词。 第52章 你想过入宫吗 怀阙先生看着阿璀,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给阿璀点明,又似乎在斟酌言词。 “祖父有何话不能明白告诉我的?”阿璀不解。 怀阙先生见她目光澄然,眸子里有因忘却旧事而幸运地保有一丝未曾退去的天真明朗,而不管她是不是记得旧事,不管她的记忆如何变化,她从来都是极其坚定的一个人啊。 她胸中有丘壑,虽有难得的天真朗然,却并不是个天真无知的人。 这般想着,心下略感轻松,平淡笑问:“你想过入宫么?” “啊?”阿璀怀疑自己看错了自家祖父的话,“您说什么?您是说入宫?” “你没看错,我也没说错,我是说的入宫。”怀阙先生面色肃然,看向阿璀,“先前你说不想成婚,你说的理由,我自然理解。所以我也知道,我的孙女那般傲气,看不上寻常男子,所以对皇宫富贵大约也是避之不及的。只是你若不想进宫,那位崔国公,能不见便不要见为好。” 阿璀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祖父突然提到的这个话题,许久之后才愣愣问出了两个字:“为何?” 大约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两个字问得太奇怪,又补充了句:“且不说您为什么突然说起入宫这件事,但是为何我若不想入宫便不要见那位崔相?” 阿璀的重点实在有点偏了,但怀阙先生却还是回答了她:“因为他是陛下心腹,他之一言,在陛下那里可重千金,若他开口让陛下纳你,陛下大概不会不允,你如何能拒绝?” 阿璀见自家祖父目光里严肃中带着些忧虑神色,也不由得心下一紧。 “可是,他为何要让陛下纳我?我连见都没见过他……难道他那样一个日理万机的人,还得肩负着帮皇帝陛下选妃的责任?”阿璀追问。 怀阙先生看着自家孙女,又从她眸中读出一丝无措,她是真的不想进宫的。 未曾答她的追问,怀阙先生反倒是问了另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我若是出山,你觉得对于大渊来说,意味着什么?” “祖父是儒学泰斗,可以说是元末乱世后到如今的儒家第一人了。祖父若入朝,必将成为陛下扶持儒家的标杆。”阿璀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略一思索,似有恍然之感,“莫非这位陛下含糊了两年,到最后还是决定选择儒家了?” “这倒也不一定。”怀阙先生语意不明,但似已有论断,只是当下却不必说,只道,“我若出山,必然意味着陛下是要扶持儒家,但并不意味着只用儒家。” 怀阙先生看着阿璀,语重心长道,“你需明白陛下若需要用关家,必然要将关家牢牢绑上,而最容易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姻亲。陛下若纳了你入宫,几乎就是告诉朝野,他要扶持关家,他需要关家这么一个儒学标杆。如此事半功倍的法子,便是皇帝陛下一时想不起来,那位以谋略闻名的崔盐梅怎会想不到?” 原来是这样。 阿璀沉默了。 她原以为祖父已经做好了所有入朝的准备,早早地与关氏决裂,早早地遣散弟子,便是为了自此卷入朝局而无所牵挂,没有任何软肋可为人拿捏。 关氏这么多代道德传家,到如今声名传承全在祖父一人。他既决定为大渊新朝所用,想必也做好了会被利用得彻底的准备。 却不想,终究还有个自己。 “我安排好了所有人,却不知该如何安排你了。”怀阙先生心下对这个孙女到底有些愧疚,“我不忍关家嫡系就此而亡,我也不想妥协地从旁系过继一个孩子,我自私地想要你继承我这一脉,包括我这一身所学,包括关氏数代的传承。只是我既决定入朝,便意味着与我牢牢绑在一起的你,自此也将拖入朝堂乱流之中了。” “所以祖父当初希望我成婚,一方面是为了关家的传承,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了您入朝之后我极有可能会被迫入宫?” “那时其实也并未想得这般远,只是希望能早早地将你安排好,而不至于将来为我所累。但是,你既不愿,我又如何能逼迫你呢?”怀阙先生笑道。 他这一生,只有这么一个孙女,既希望她能得周全,也希望她能从心所愿。 “这么些天来,我仔细想了想,我给你寻了一条退路。关家嫡系传承什么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到如今除了将我一生所学余生残年送予天下百姓,余下的也只有一个你罢了,我望你能平安顺遂,能从心选择。我与你母亲商量了,她愿意与你父亲和离,和离之后你可以跟随你母亲改姓贺,自此你便不是关家嗣,往后便与关家没有任何关系。因我而起的自朝中而来的纷扰,便不会再落到你身上。” “祖父阿娘一心为我谋划,我明白的。”阿璀微微抿唇,她不记得从前事,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甚至不记得自己从前的名姓。她的记忆仿佛是从八年前突然出现的,除了时不时冒出的一些没有前因后果不知来历的零散片段,其他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关于阿娘和祖父。 她知道自己受关家之恩,得阿娘照拂关爱,得祖父悉心教导。 “但是,祖父没有问过我想如何。”阿璀跪直身子,正色道,“我为关家女,我也愿为祖父守住关家,我也愿成为祖父坚实后盾。祖父难道不信我么?” 阿璀的这般回答,怀阙先生似乎未感到意外。 这是他教养长大的孩子,他怎会不知啊。 “所以祖父不必为我忧虑太多,您非神人,未来之事那么多,您怎么算得清呢?我往后如何,总得给我自己去面对去选择的机会吧?”阿璀笑道。 “是祖父浅薄了。”怀阙先生拍拍她肩膀,示意她舒服坐着,“你心里有数,我不必担心。” 阿璀跪坐得累了,干脆往后一靠,盘腿而坐:“但您往后既然要去金陵,他们总会调查关家,总会想起我的存在,我避与不避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但是祖父放心,我这辈子便是不成婚,也不可能选择进宫的,便是到最后真的避不开了,那便走一步算一步吧。” 第53章 天生敏锐 崔寄次日日果然如约上山来见怀阙先生,而阿璀即便先前觉得避不避开崔寄也无甚所谓,但还是一早便躲进后山去了。 山中草植丰美,更多奇珍异材,怀阙先生往常也常来山中采药。 要说阿璀受教于怀阙先生,也该算得上通才,但偏偏岐黄之术上她顶多也就学了些皮毛,连个脉象都摸不清,反倒是对药理更有兴趣,这山中千百种草药,她几乎都能分辨,连各自药性也能详尽地一一说出来。 所以崔寄上山之后,她没地方可去,便干脆背着背篓兴致勃勃采药去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自己这药一采就采了两天。 第三天一早,崔寄自自家祖父那边得知崔寄今日还会上山,阿璀一整个麻木,却死活不想去后山了,毕竟这采药也实在是个体力活儿。 “这位崔相这一连几日都过来,每天不到日落不下山,祖父您便有这么多话与他聊的?”阿璀倚在怀阙先生的书房门口,接了会景递过来的饼子,不解问道。 “既然还未入京,有些话说在前头好。”怀阙先生指指会景已经布在案上的粥羹,示意她坐下吃,“这芹菹不错,你尝尝。” “我不爱吃芹菹,倒是先前吃过祖父腌制的笋菹不错。”阿璀嬉笑道,“可惜会景说笋菹已经没了,所以才做了芹菹来。” 阿璀咬了口饼子,又道,“您说的有些话说在前头,是什么意思?” “所有。我可以以我这么个还有用的名头,成为皇帝陛下扶持儒学的标杆。但是我选择入朝是为百姓谋福祉,这是不变的目的。若是想要达成这样的目的,我必然是要做些事情的。只是若是我的主张,与咱们新朝皇帝的想法并不一致,那必定阻碍重重。”怀阙先生也夹了块饼子在自己碗里,剩下的全推到会景跟前,半大小子吃得多。 “既然要做实事,各方阻碍必不会少,我不在意各方的阻力,我只想知道那位大渊皇帝的态度。所以我不惮于将自己想做的事情,一一与崔寄剖析清楚,并通过他传达给陛下。” “祖父想做的事情?”阿璀想了想,忽然了然,指指内屋书房,道,“是那日您给我看的那几篇文章?” “谏大渊七策。”怀阙先生笑道,“我今年六十有五,若我有幸再活十年,定然要办成这七件事情的。” “皓首花甲子,尚有凌云志。”阿璀抚掌而笑,“祖父功成之时,何有少年儿郎敢仰望哉!” 怀阙先生对自家孙女时不时的玩笑讨巧已经见怪不怪了,根本不想搭理她故作夸张的话,只问道:“你今日作何打算?” “不想去采药了,爬了两天山,我太累了。”阿璀搁下筷子,“我就在屋后坐坐,看看书。” “既然如此,替我写一篇文章吧。”怀阙先生道。 “写什么?”往日里怀阙先生偶然想起来考校阿璀的学问,或者想与她论述某个观点,也常让她写写文章,所以阿璀并未觉得为难。 怀阙先生没立即答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折了两折的纸,那纸张粗糙,远比不上阿璀自用的。 阿璀奇怪,接过来打开一看,粗粗扫了一眼,便知道是什么。 “这个……祖父从哪里得来的。”阿璀有些尴尬地笑。 然后瞪向会景:“是不是你抄给祖父的?” 这纸上的内容,便是阿璀那日写给崔寄的那篇短文章。 见大家都吃完了,已经在一旁收拾碗筷的会景一脸无辜地看过来,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好吧。 “不是会景,是我问崔寄要来的。”怀阙先生指指阿璀手中的纸张,“前天崔寄上山来,我见他之后,他便给了我这篇文章。他问我这篇文中所写,是否皆是我的主张。” “我只看一眼,便知那文章行文遣词是你的习惯,我便问了一句,果然是你给他的。我先前虽知道因我拒绝崔寄,而你担心崔寄受挫放弃,所以私下里做了些什么向崔寄透露我其实有出山之心,只是没想到你写的是这篇文章。”怀阙先生看着阿璀,目光中意味不明,但细看时里头藏着的竟然是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激动,“只是,我从未与你说过我对于新朝的主张,那七策也是前两日才给你看的,而你的这篇文章,虽然文辞简练,观点笼统,并未有细致的剖析,但细看来几乎所有的观点都与我那七策如出一辙。” 怀阙先生避居山中三年,方得整合出他半生积淀而成的治国理念,却不想自己年仅十七的孙女随随便便落笔的短小精悍的文章竟然与自己不谋而合。 这该是多么敏锐地政治直觉啊。 阿璀却淡淡一笑,不好意思道:“我这文章就是随意写写的,那日崔先生要下山我怕赶不及,写得匆匆忙忙,遣词用句什么的都不可深究。祖父说的文章中与您的主张如此相似,想必是我多年受祖父教导,祖父的思想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或者是我曾经读过的祖父的手稿里头,有您留下了一二笔墨?” 怀阙先生摇摇头:“并非如此。这是你天生的敏锐。” 怀阙先生却突然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他是想阿璀传承关家传承儒学,但并不想她接触政治。她是女子,有些路便是她想走,怕是也难如登天。 毕竟这世上对女子向来不公。 只是可惜了,她如此卓然的天赋了。 “这也不必深究由来了。你写出了这篇文章,祖父很满意,也很高兴。”怀阙先生笑道,“我方才说想让你写的文章,还是这个。” “我想让你写一篇序,内容主旨不必更改,但要写得再详尽一些,遣词造句更严谨些。” “祖父要来做什么?”阿璀疑惑,转而反应过来,“祖父是要着书?” 怀阙先生却未答她,只道:“多辛苦些,早点写好,写完拿来给我瞧瞧。” “您都不告诉我用来做什么。”阿璀哼哼,有些不乐意,转身进书房抱了纸笔去了后院。 第54章 又见面了 崔寄今日上山时辰与前两日差不多,照旧与怀阙先生在书房谈了大半日。 而阿璀也是一日都待在屋后,将自家祖父要求作的那篇文章也写了个七七八八了。 及至日落时分,怀阙先生邀请崔寄留下共饮,却不想又有山下百姓来求助,怀阙先生只得请崔寄在山上稍等,自己携会景匆匆而去。 怀阙先生既然是为救人,崔寄自然再三表示无碍。 等在前面的崔寄原本打算往西边走走,恰能看到渐沉的夕阳的,却听得屋后有女子清朗的声音。 “会景!” 一声之后,略停了会儿,又听得她道,“会景,会景!墨用完了,与我再拿些过来!” 崔寄听得这声音,只觉得些许耳熟,略一犹豫,还是往后头走去。 绕过屋子西边一侧种了些果蔬的篱笆墙,入目便见得一处竹林子,林子半环着一处药圃,也用低矮的竹篱围着。 靠近走道一处的竹篱倚伏着一大丛融融冶冶的黄菊,花色明丽,芳熏百草,色艳群英。 而后边空地上,有半隐于菊花丛后的纤细身影,趺坐于地,正埋首于石案,奋笔疾书。那身影,穿着最清淡朴素的苎麻布衣裳,通身上下甚至无一点纹饰,而夕阳照在丛菊上绽出的璀璨的光,带着花色明丽,映上她素色的衣袖,仿佛自带了融融秋色。 阿璀将毛笔在砚台里轻轻蹭了蹭,沾了最后一点墨,皱皱眉,又高声唤,“会景……” 她的声音一顿,微微抬目,却见得不远处地上的影子。 夕阳渐沉,地上那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照在篱菊上。 不是会景的影子! 阿璀顿时清醒了,将意识从方才奋笔疾书万事无关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她提着笔愣愣地抬起头。 西斜的余晖恰恰好好照上阿璀的眼眸,阿璀看不甚清楚来人的容貌。 “你是……”阿璀疑惑开口。 崔寄看着她,先是一怔,随即往前走了两步,心上涌上些许说不明的欢喜和诧异,他问:“怎么是你?” 阿璀挡了挡阳光,没看清他的口型,直到崔寄走近前来。 她看到丰神俊朗的男子,如隐在野水之烟的寒山之月,有种疏离的清冷,而气度无疑是极好的,阿璀觉得自己纵然读了那么多诗书,此刻搜索枯肠却觉得那些清丽卓然华彩璀璨的文字,都远远不能状其形容气度。 阿璀觉得,似乎每次见到崔寄,都觉得有瞬间怦然,那是没有办法控制的情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靠近的熟悉感觉。 似乎是曾经认识的人啊。 “怎么是你?” 这是同样的一问,语气却不甚相同。 阿璀的语气里是不可置信中,夹杂着一丝那日隐藏身份的歉然。 随即她搁下笔,站起来,朝崔寄微微一笑,“想来祖父的客人便是先生了?” 阿璀当下便了然了眼前这人的身份,便是那位与当今共立大渊,享天下盛名的卫国公崔寄。 未得到对面人的回答,她往前院方向看了看,不晓得这人为何突然出现在后院:“祖父不在?怎留先生独自在此?” “原来你便是怀阙先生的孙女。”崔寄回过神来,朝关璀躬手见了一礼,“冒昧打扰,实在歉甚。” 又解释道:“方才又有山民来向怀阙先生求医,先生携会景小童匆匆过去,在下原在前院等候的,听得娘子声音,便循声过来了,不想竟扰了娘子。” “崔先生言重。”关璀请他在石凳上坐了。 崔寄笑答,又问。“娘子既是怀阙先生孙女,为何说自己姓贺?” “在外行走,总得多小心些。”阿璀道,“我阿娘姓贺,那日情形,总不敢直接说自己的真实身份。先前未知先生身份,有所隐瞒,还请先生见谅。” “在外行走,各自隐藏身份也是常理,怎敢见怪?”崔寄笑道。 阿璀未再说话,瞧了瞧一旁的茶炉,“蒙顶茶如何?” “这是蜀地的好茶,错过可惜。”崔寄笑应,并未拒绝。 关璀用旁边未用过的小盏倒了杯茶,心思却在自己将要完结的书稿上,她将那茶盏递给崔寄,又将自己盏中喝剩的茶水倒了一些至砚中,用笔稀释了一下仅存的一些墨色,却道,“崔先生随意,容吾片刻失礼,招待不周。” 崔寄瞧她坐回方才位置沾了墨照旧低头书写,神色平静端然,是心无外物的纯透。 崔寄看不清她写的什么,但他一向守着君子之礼,并未探看询问,只静静坐等她。偶一举杯至唇间,有清爽怡人香气扑鼻而来,他有些疑惑,待浅尝之后,只觉唇齿留香。 “这茶,味道殊异,不似寻常煎煮法?” 崔寄的轻声询问并未得到关璀的回复,甚至未得她半点回应,他疑惑看过去,只瞧见她笔如行云,似乎见着文字中的光明,她的眼角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 崔寄不免心下暗暗赞叹,“目注心凝,此间意志非常人可得。” 不多时,关璀停笔,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抬首间却见得侧目瞧来的崔寄,不由得歉然一笑。 她将书稿压在镇纸下,起身于崔寄对面坐下,“我素来的坏习惯,若全神贯注时,许是不大会留意旁人说话,不知方才崔先生可有与我说什么?” 崔寄便也理解了她这么个解释,也笑道,“无它,只觉此茶清冽味甘,与往日茶味不同。” 关璀瞧了他手中的茶盏,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她往日喝茶的习惯,并未寻常煎茶煮茶之法,不免因慢待客人而生出些许尴尬。 “我惯常喝的,独以山泉泡煮,不加余料。” 崔寄却道,“世人喝茶常以煎煮二法,以盐葱姜枣朱萸薄荷等佐料入茶,谓之煮茶法;用饼茶经炙烤、碾罗成末,侯汤初沸投末,并加以环搅,沸腾则止,谓之煎茶法。煮茶之法,失茶之本味;虽煎茶也可得其味,只是难免繁复。却不想独以水烹茶,反得茶味,倒是品出几分天然雕饰的清冽来。” “此法简单方便不费时,只是用以待客难免不恭。先生为尊客,吾当亲为煎茶。” 第55章 崔先生不下山么 “此法简单方便不费时,只是用以待客难免不恭。先生为尊客,吾当亲为煎茶。” 关璀起身,正欲去前屋中取茶器,却被崔寄拦住,“此茶便很好了,关娘子不必烦劳。” 关璀见他如此也不再坚持,复又坐下,替崔寄新斟了茶水。 对坐着的二人,此时虽算不上陌生人,只是一时相顾,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题。 她想起祖父提醒自己的那些话,虽觉得此人当避则避,但祖父不在,人既已在此处,总不能赶了去,全做待客之意吧。 原先不知道在永州遇到的那个人便是崔寄,那个人她自见了第一面便开始时时梦魇,那些不受控制的莫名其妙的记忆好些天折磨得她身心疲累。 而那些被灌输到自己脑子里的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断断续续的人生的记忆中,总有那么一个影子,像极了眼前这位崔先生。 阿璀不知道今日这人乍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自己是何感觉,仿佛是一瞬间连汗毛都竖起来的季然。 仿佛是米粮店第一次见到他时,便涌入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影子。 是一处大开的门,门外灼目的天光照进来,有人自天光中徐徐走进来。那是个挺拔的少年人的身影,映着天光,看不清楚容貌。而方才他迎着夕阳余晖走近的时候,也看不清容貌,也是那般姿态,似乎连身形也与记忆里莫名出现的那个人影渐渐重合。 阿璀搓了搓拢在袖子里的手指,方才不小心碰在手指上的一点墨汁就这么被她搓掉了,她略带审视的目光观察着崔寄。只觉得他比传说里塑造出来的带着几分神性的风华形象,似乎多了疲乏劳累,想来他每日奔波不停不得闲暇休息,阿璀暗暗一笑,终究凡人而已。 “与娘子两面之缘,还以为不过是萍水相逢,往后大约是不会遇见了,却不想竟然还有这般缘分。”还是崔寄先开的口,他笑问道,“娘子先前去零陵是为何事?” “祖父大弟子成婚,祖父命我为大师兄婚贺而去的。”阿璀笑答。 冯云述在零陵也有才子之名,虽还未入仕,但凡知道他曾受教于怀阙先生门下的学子,大多对他颇有推崇赞誉。阿璀便不相信以崔寄的身份手段查不出冯云述的身份,所以当下也并未隐瞒什么。 况且冯云述与祖父的关系,有多少人知道,想捂嘴也是捂不住的。便是祖父这么些年遣散弟子避居山中,也不过是希望将从前的那些关系淡化开去,将来入朝也少了些牵绊,从未想过能彻底隐瞒住。 “原来如此。”崔寄笑道,“冯先生有才子之名,将来若他能入仕,想也是我大渊新秀人才。” 阿璀含笑未应,只垂首给自己也倒了些茶,茶气氤氲间她突然面色一变。 似乎又是一段模糊的记忆霎那间钻进自己的脑子,是相似的场景。 好像曾经与他也是这般在某个园子里对坐,周围的景致不甚清晰,但面前的桌案上放着的一色精致的茶果点心,而对坐的二人喝的似乎是加了花蜜的牛乳。 阿璀的手一抖,茶水不小心倒到外边去了,她略做掩饰地放下茶壶,朝崔寄歉然一笑。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觉得崔先生面善,如见故旧,不知是不是从前曾见过?” 这话一出,便轮到崔寄愣住了。 他那次巷子里第一次见到阿璀容貌时,便觉得她像极了晏璀,这是这么多年过去,连他自己也生了怀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自己记忆中的容貌了。 她说面善,确实也只能说是面善,毕竟他找不到任何其他更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初见她时的感觉了。 那日崔寄也安排了人去查她的身份,便是因着这似乎熟悉的面善的容貌,便是只有一丝可能得计划,他也是要去查一查的。只是没想到自那之后并未查出她更多的消息,只从冯云述那里知道她大约是洛邑贺氏的旁系,所以他原本打算着此次来蜀中延请怀阙先生出山之后,便再亲自去趟洛邑的。 不论是与不是,总是要当面确认才好。只是没想到,竟让他在此处便见到了她;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是怀阙先生的孙女。 “关娘子今年约莫才十七八岁吧,我想着大约是没见过的。”崔寄含笑开口,却不无试探,“关娘子一直随怀阙先生生活在蜀中吗?” “今年约莫十七岁了吧。”阿璀笑答,“我阿娘居住在阆中,我一年中也有三五个月随阿娘身侧,其余时候或随祖父各处游历,或随祖父在此处住些时日,有时候我也会自己在外面走走看看。” 她这几句描绘出来的自己的日常,落在崔寄耳中,便知她是个不同于寻常养在深闺的小娘子。毕竟得怀阙先生这样的大儒教养,据说她阿娘也曾是贺家少有的以才闻名的女子,这样的女孩子不可能少了格局眼见。这般一想,便更觉得那日信中请陛下纳她入宫的提议未免唐突了。 “为何说约莫十七岁?不知关娘子方辰何时?”崔寄问道。 阿璀愣了一愣,他方才那两个问题问的太快,前一个问题其实没太看得明白。 而崔寄见她愣住并未回答,还当是自己的这问题问得唐突,正想致歉,却不想听得阿璀依旧笑意温和地开口:“崔先生想必知道,我并非祖父的亲孙女,而是关家收养的子嗣。我到关家的时候,年纪尚小,也记不清自己的年岁生辰。” 崔寄听言,先是一愣,阿璀若是活着,今年也十七岁了。 阿璀觉得这崔先生有些奇怪,今日与自己闲聊时问得这些个问题也很奇怪。她感觉他似乎透过自己在看另外一个人,那种落在自己身上的略带探寻的目光,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她站起身,试图避开他的目光,俯身去收拾旁边石几上自己的文章和笔墨。 起身时,又看向崔寄,笑问:“太阳快下去了,不多时天就要黑了,崔先生不着急下山么?” 第56章 崔先生会杀鱼吗 起身时,又看向崔寄,笑问:“太阳快下去了,不多时天就要黑了,崔先生不着急下山么?” “原本得怀阙先生相邀同饮,另有些事情要谈的,只是事发突然先生下山救人,不知何时能归,若不告而走,未免不恭。”崔寄实话实说。 “原来你是要留下吃饭啊。”阿璀笑起来,“山泽随祖父下山了?那你今晚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吃得上饭了。” 大约是觉得,祖父将客人单独丢在山上,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阿璀心中那折腾厨房的心思也蠢蠢欲动起来,十分热情道:“崔先生若是不嫌弃,我为先生调羹制膳食?” 崔寄倒未觉得有什么,心道普通人家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做做饭也是寻常的事情,这关家虽然也是大族,家中也有仆婢伺候,这关娘子即便做不来什么珍馐,家常果腹的吃食总能做做的。于是他便很很客气地表示,若有幸当尝尝关娘子的好手艺。 有人要吃她做的菜! 关璀很是开心,她将石几上的文章笔墨这些收在怀里,一手又去拿跟前的放着茶壶茶盏的小托盘。 那托盘上的一个茶盏没放稳,抖抖嗖嗖地从托盘上落下来,也亏得崔寄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那茶盏。不然这大约又会成了伤亡在阿璀手中的第三十六个茶盏了。 崔寄看着拿在手里的这茶杯,才发现与方才自己和阿璀喝的那个杯子不大一样,都是一样的葵口青瓷小盏,青釉的颜色也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这小盏的沿口略小一点,而葵口的边纹略窄一些,并且靠近杯底的地方也有一圈微微突出的葵花纹。崔寄有些奇怪,这一套的茶具,还能有不成套的? 崔寄也是没问出口,便是他问出口了,阿璀大约也是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的。 确实也是她太能破坏东西,以至于她每次过来,会景都要把自家先生那些成套的珍贵茶具收起来,只翻出橱柜里早先就被她破坏地零零散散的茶具出来给她用。 阿璀看着那落在崔寄手里的小盏,很是歉意地道了谢,又不客气道:“可否劳烦先生帮我将风炉带到前头来?” 崔寄从善如流,起身拎着地上的风炉跟了上去。 原本等在拐角处的山泽,见到出来的阿璀有些惊讶,转头又看到后边拎着风炉的自家主人,也来不及惊讶,忙上前去想帮着拿风炉。 崔寄表示不用他帮忙,山泽便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只是看到前头走着的阿璀,还是忍不住问:“这小娘子不是那日……?” 他话还未说完,自己便反应过来,一拍脑袋,震惊道:“她便是怀阙先生的孙女?她便是关家娘子?” 崔寄不答他,但显然是默认了。 那边阿璀进屋放下手稿笔墨,已经站在厨房门口朝崔寄指指门口的位置,笑道:“劳烦崔先生了,帮我把风炉放在这里便好。请崔先生院子里略坐坐,稍等片刻。” 阿璀在小小的厨房里转了一圈,除了柜子里一些日常的胡饼,竟然还有一大块羊肉,看着甚是新鲜,大约是会景今日才买回来的。但祖父向来少食羊肉,自己也不大爱吃,会景即便自己吃一个人也是吃不了这么许多的,这般一想便知大约是为了招待这个崔先生才买的。 又转到旁边架子上看了看,竟然还有一篮子菠薐菜和茄子。架子下面有个水桶,人走近时,水桶里传出一阵哗啦声响,打开一看,竟是一条肥硕的鲈鱼。 阿璀开心了,将鱼从桶里掏出来,想拎到外边蓄着山泉水的池子旁清洗。谁知那鱼蹦跶得厉害,阿璀逮了两下没逮到,眼见着它一下子蹦跶到橱柜下边去了。 阿璀只得蹲下来往橱柜下面瞧,原本站在门口看着阿璀的崔寄见状想上前来帮忙。 阿璀刚开始并不知道他走近,待感觉到身侧有人时,她吓了一跳,转头去看时,发现是崔寄,有些尴尬笑道:“崔先生会杀鱼吗?” “会。”崔寄也蹲下来,那鱼往外蹦跶了一点,被他一手抓住,“要我帮忙?” 阿璀还未来得及回答,便见他身后山泽有些不满看过来,然后上手去拿崔寄手里的鱼:“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这种事我家郎君怎么能做,交给我便好。” 阿璀没看清山泽说的话,便问崔寄:“他说什么?” 崔寄抓着鱼,并没有给山泽,他并不知她这一问是因为没有听清,还当阿璀生气山泽口中显得有些故作清高的姿态,微微笑道:“他说君子远庖厨。” 又朝山泽轻斥道:“不过略学了些字,听得几句古人言,便作此姿态,还不快出去!” 阿璀倒是不以为意,只是觉得这叫山泽的小子,远没有自家会景实诚可爱,端着姿态实在不讨人喜欢。 遂生了故意怼他的心思:“你说你家先生杀生不忍,那你家先生素日吃肉么?鱼肉?羊肉?豚肉?鸡鸭鹅?若是你家先生一向食素不占荤腥,我只能说声佩服。若是你家先生素日里又是吃肉的,莫非你家先生吃肉时还得捂着眼睛,堵着耳朵?若是你家先生至亲家人需得为了你家先生而牺牲,你家先生是不是也得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只说一句不忍看不忍听?” 山泽一愣,驳道:“你这说的什么话?!这不是一样的事情……” 阿璀原也没想等他的回答与他辩驳,只是说句话堵堵他的口,立马又欢喜地去接崔寄手里的鱼,殷勤笑问:“崔先生爱吃鱼脍吗?这样肥硕的鲈鱼据说做鱼脍最好吃了。” 崔寄方才听着阿璀堵山泽的那句话,其实有些愣住的,当年牺牲阿璀的选择,若放在当下关娘子的语境中,何尝不是伪君子之言行?利用了她舍弃了她,到如今不过是这么多年的愧疚不忍。 直到手里的鱼被阿璀拿走,他才回过神来,笑道:“都好,我不挑。” 第57章 切脍神技 直到手里的鱼被阿璀拿走,他才回过神来,笑道:“都好,我不挑。” 他这个回答,阿璀很满意,笑道:“那可太好了,所以,咱们今晚吃鱼炙吧。” 崔寄听了觉得有趣,也无奈笑问:“你不是问我爱不爱吃鱼脍的么?怎么又说吃鱼炙了?” 阿璀瞥他一眼,提溜着鱼去了厨房外蓄水的小池子旁,理直气壮道:“因为我不爱吃鱼脍啊!” 阿璀与她阿娘都不爱吃鱼脍,怀阙先生虽然会吃,但是他到如今也算有些年纪,有时候也有些胃纳不好,他自己又懂医,故而颇注重养生,这些生冷食物也基本不吃,所以鱼脍这东西向来不会出现在关家的餐桌上。 崔寄站在厨房门口瞧着她微微弯腰低头将鱼按在水池边沿的背影,觉得这关家小娘子竟不似当初他见着的那幅《农耕图》留给自己的印象,真实的她竟然是这样灵动有趣的性子。 “要我帮忙吗?”崔寄开口问。 阿璀没有听见,但好巧不巧,在他开口的瞬间,她转过口来指指厨间的灶台,不客气道:“劳烦,帮我把灶台上的刀子递过来。” 崔寄往后一瞧,果然看到灶台上用来切菜的刀子,他拿了刀子,递到关璀手边。 关璀见递到自己手边的刀柄,觉得此人真是过分细心有礼,遂接过刀子,点头致谢。 刀子甫一拿在手上,阿璀举着刀背咔咔两下就拍晕了那条鱼,然后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便利落地处理了那条鱼。 她这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一旁的山泽都呆住了,哪个大家族娇养着的小娘子,杀鱼都能杀的这般爽快厉害的? 而一直看着她的崔寄,眼中探究之意愈深。 关璀利落地将鱼处理了干净,又以出神入化的刀工秀了秀她的切脍神技,又以苜蓿和蒲公英做“舞梨花”。“舞梨花”其名由来自《斫脍书》,即用刀快切苜蓿根茎,薄片如纸,被起落的快刀卷带而起,旋即飘落到砧板之上,其姿轻盈如梨花飘落之态,故得名“舞梨花”。 关璀之所以有如此刀工,盖因前两年偶然看到了《斫脍书》,其间引喻脱俗言词精美引得她对这烹饪史上的奇绝之作甚有兴趣,于是便自寻了府里的小厨房练习刀工,就是想瞧瞧此书中记录的所谓“小晃白”、“大晃白”、“舞梨花”、“柳叶缕”、“对翻蛱蝶”、“千丈线”等等,究竟是如何精妙的神技。也得亏她自幼习字,为了写得一笔好字着意下了番功夫才练得的好腕力,以至于连她找来指点自己的切脍师傅都惊叹于她砧板上的好天赋。仅仅五六日功夫,她几乎就将那些基础的切脍技法使得出神入化。 以至于即便阿璀的厨艺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甚至还曾经有过两次烧了厨房的不良记录,但是会景还是会允许她在自己的监督下进去厨房,唯一的理由就只有她这切脍的好手艺了。 阿璀将切好的雪白的鱼肉薄片整齐摆放到宽碟中,甚至还拼出了两个栩栩如生的白鹤形状出来,得意地举着盘子朝崔寄显摆。 “你竟然还有这般好手艺!”崔寄不吝夸赞,表现出合理的惊叹的神情,又笑问,“你不是说想吃鱼炙的吗?怎么还是做了鱼脍?” “当然以客人为先。”阿璀自然是没法子说自己并不会做鱼炙的。 而崔寄自然也不会说自己其实也不大爱吃鱼脍的,他甚为有礼地向关璀的贴心看重表达了感谢,而后他看向阿璀的神情,一向从容不变仿佛面具一般的笑容里带上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微微宠溺。 还是忍不住地与她闲话,问她是怎么习得这般的切脍技法的。 “自然是天赋来的。”阿璀大言不惭,端着自己盘子里的两只鹤看了又看,然后十分心满意足地将鱼脍用早先时候存着的干荷叶罩着。 阿璀的目光又落在了院子里的葵菜上,这是惯常吃的菜蔬,她仔细估算了一下自己做成一碗能吃的葵菜汤的概率有几分,当她仔细地想了想会景做汤时的步骤,顿时信心大增,于是提溜着小篮子便想去采两把葵菜回来。 崔寄在园子旁边的草棚下坐着,看阿璀采回来葵菜,十分顺手便接了过来。 于是更顺手地跟阿璀排排蹲在池水旁一片片洗叶子,当然,二人也是无视了在一旁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山泽。 阿璀自然是没觉得让这位尊客帮忙洗菜有什么不妥的,但是洗着洗着,她大约是觉得让客人帮忙一起埋头洗菜,却一句话都不说,放在寻常人的视角里未免有些奇怪。 于是她便只能随便扯个话题来闲聊了:“不知道崔先生与祖父这两日谈得如何了?” “得关先生指点,自然受益匪浅,三日详谈,足够我受益半生了。” 自然也足以为大渊百世永存求立根基,怀阙先生之才惊世,自己所见到的不过一斑,而何以使怀阙先生之才尽用,此非一时之言了。 便是崔寄此时也说不出更多,当然也有更多的原因,比如这三日的时间,从怀阙先生偶尔的言辞中,以及他对这唯一孙女的态度中,他不难看出这位关琢光在怀阙先生心中地位之重,也不难明白怀阙先生偶有的一二提点隐喻,他是知道怀阙先生的态度必然是不愿意这个唯一的孙女入宫的。而若他们想请得怀阙先生出山,想留着怀阙先生在金陵,大约也只能打消先前的那点想法了。 只是她若是不能以赞德的身份入宫,也再无其他途径等将一身才学施展,到底可惜了这样一个可用之才,若是她是男子便好了。 崔寄不免惋惜,想起那日阿璀的书信文章:“那日得娘子文章,甚有所悟,亦感念娘子提醒。我听先生说,娘子那文章中所有的观点并未曾得先生传授提点,皆是自己所悟所感,娘子之才,令在下感佩。” “崔先生过誉。”阿璀将洗干净的葵菜叶子抓在手上抖了抖水,不甚在意道,“我最是懒散的一个人,文思远比不得阿娘,才学更是望不及祖父项背。” 第58章 一起去挖酒 “崔先生过誉。”阿璀将洗干净的葵菜叶子抓在手上抖了抖水,不甚在意道,“我最是懒散的一个人,文思远比不得阿娘,才学更是难以望祖父项背。” 她始终面上带笑,似乎从来都是这样一个温和的人。 崔寄自然知道她是自谦之言,只是这样年岁便如此内敛而不张扬又沉得住气的少年人,显然也是不多的。他除了心下暗赞此人许是天性如此,要么便是关家家风传承如此,而不论是怎样的缘故,总是难得的。 洗好葵菜,天已经渐渐暗下去。 阿璀正想进厨房去端了羊肉出来清洗处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会景忙从她手上抢了东西去,并顺势将她赶出了厨房。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祖父呢?”阿璀瞅着会景,问。 “先生稍后便回来。”会景护崽子一般护着自己今天大早辛苦下山买回来的菜肉们,“先生留崔先生共进晚膳,我先回来做饭的。” 说完又催阿璀躲开,不要挡着自己的路。 阿璀撇撇嘴,也不与他分辨,只朝院子里坐着的崔寄笑道:“看来崔先生今晚是吃不到我的好手艺了。” 那边会景却很不给面子地揭她的老底,也甚有礼地朝崔寄解释道:“崔先生勿怪,我家娘子除了切脍的手艺甚好之外,其他那些厨房灶上的手艺实在一言难尽。崔先生若是不嫌弃,还是我来做些家常吃食吧。我家先生不多时便回来了,今日慢待之处,还请崔先生见谅。” “哪里的话,怀阙先生客气了。”崔寄笑答,不过他听着会景先前那话,大约也是猜出关璀做饭的手艺怕不是一般的差。 只是这关家娘子才学非凡,却自谦自持;但在厨艺之道上明明实在不咋的,却偏偏甚是自信。 他有些好笑地看向关璀,却见她从屋旁墙角扒拉出一把轻便的铁弯锄。 那铁弯锄小巧,用来扒土正好。 崔寄就这么瞧着关璀提溜着小锄头往屋后竹子林里头去了,此时天色已暗,他有些不放心,心下又好奇她要做什么去,便起身跟上去了。 谁知他刚走近,却见关璀又折返回来。 迎面撞上跟过来的崔寄,阿璀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又反应过来,解释道:“我想去林子里挖一坛酒出来的,只是刚走到这里,瞧着林子里有些黑,想点盏灯去。崔先生略坐坐,我稍后便来。” 那边山泽已经问会景要了盏灯送来,崔寄伸手接过,笑道:“我陪你一道。” 林子里虽然黑,但阿璀的胆子向来不算小,也从来没有怕黑的时候,只是当下还是感念崔寄的心细妥帖。她也不推辞,便与崔寄并肩往林子里去了。 屋后这块竹林子其实很大,只是当初建造此处山居时,也是为了安全考虑便圈进来一小片进来院子里。后院的边缘是以竹篱间错山石加固的,几乎完全掩在竹林里,从外边瞧过去,根本看不清院墙。 而在靠近院墙的地方修筑了个小亭,是夏日避暑的好去处,亭子旁边有块突出的巨石,而那石头下面便藏了些酒。 这些酒也都不是什么名贵的酒,多是先前关先生给山下村民帮忙,村民们送的谢礼。 往日里关先生给村民的看病看伤,从来不收诊金,就连药材也都是他贴补了过去;村民们但凡稻谷菜苗等等害了病没法子解决,也多来求关先生帮忙相看解决,每每手到病除。又因关先生从不收银钱,百姓朴实,过意不去,故而常送些菜蔬糖酒等等表达感谢。 关先生不欲伤村民心意,故而这些家常物什大多时候都是让会景收下的。 只是关先生不常饮酒,时间久了这酒就越堆越多,所以会景便寻了这么个好地方来藏酒。 “山中藏酒,甚有意趣。”到了地方,崔寄瞧着关璀在山石旁蹲下去,便将灯烛往关璀跟前送了送,笑道。 关璀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看清他说什么,只瞧见烛光照耀下,他的面容朗然如玉。 也不知怎的心下几分欢喜亲近越发显然,她笑问:“崔先生擅饮酒么?” 崔寄摇摇头,也笑答:“早些年东征西讨,总睡不安稳,那时候常饮些酒,不过这两年倒不太饮酒了。” “那正好。”关璀玩笑道,“那便好骗了。祖父这里大约是没什么名贵好酒的,我还怕崔先生喝惯了名酒,咱们这些粗浊酒水崔先生喝不惯呢。” “我不挑。”崔寄但笑,他看着关璀用锄头扒拉泥土草植的身影,她带给自己的是一直未曾消散的熟悉感觉。 今日之所见,与那日巷子里之所见,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熟悉的。 而那日关家小娘子送到自己手里的那篇文章,永州府衙送到吴平手里的那封信,那些文笔字句那些谋略筹划,那些笔墨里透出来的璀璨,却似乎是陌生的。 这样一个人总让他忍不住去探寻吧。 “还有件事情想问你。”崔寄忍不住开口,“你先前在永州,是不是留了封信给吴平?信的内容是关于解决粮价暴涨危机的计策。” “啊,这坛看起来不错,瞧着似乎有些年份。”关璀吭哧吭哧挖出一坛酒,扒拉掉坛子周围的泥土,小心翼翼捧在手上。突然似乎察觉崔寄说了什么,她轻轻颠了颠酒坛子,偏头去瞧崔寄,笑问:“您方才说了什么?” 崔寄只当她方才过于专注挖酒没听清,便又复述问了一遍。 关璀一愣,大概是没想到这事情崔寄是如何知道的:“崔先生如何知道此事?” 崔寄便简单讲述了来龙去脉,最后道:“说起来,也是件凑巧的事情。” “确实凑巧。”关璀一手托着酒坛,一手提着弯锄,站起身来,她看向崔寄,问道,“不知此计,于当前的永州而言可用处?不知那位吴刺史可否将此法施行了?” “你既借关先生之名提了此法,吴平自然重视。这两日还未收到消息,约莫再过些时日,便会有消息了。”崔寄护着灯烛,与关璀一道往回走。 “我能力有限,能做的事情不多。此法既然吴刺史在做了,说起来也是我的幸运了,但望能于百姓有所裨益吧。”关璀边走边道。 第59章 留宿观星台 会景将几样菜做好,不多时怀阙先生便也回来了。 洗了手换了衣服,便忙招待崔寄屋内去坐。这几日相谈的功夫,关渡是满心推崇这么个年轻人,而今日面谈之后,便算是明确定了他将往金陵一事。甚至于他几乎将自己的主张向崔寄全盘剖析了,其中不乏有与崔寄之主张不谋而合之处。而崔寄作为手握实权的皇帝陛下的代言人,对于关渡的许多主张和国策,这三日相谈深思之后,能允之处,几乎便于当下拍板了。 今日的晚膳算是宾主尽欢,饶是一贯注重养生的怀阙先生也与崔寄多喝了两杯。 关璀瞧着自家祖父,很明显地觉察出,他与往日不同的神情。 往日里的怀阙先生,即便在关璀眼中一直是亲近的长辈模样,但时常也有悠远神色,那似乎是不了解他的人眼中的超然无欲的隐士风度,但关璀却知道那是勃发前的沉寂,是积淀是等待。而今日的怀阙先生,在关璀眼中,却多了丝鲜活气息,连往日里那层似乎笼罩在他身上的所谓大家隐士的壳子也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如山石的安定。 那是为大渊未来数代百年将走的路投出的一块指引的石头,那是未来大渊中兴的基石啊。 关璀抬头透过不大的窗户,看到外面疏阔的夜空,散落着几颗不甚明亮的星子。 关璀将自己杯中剩下的一点酒水也饮尽了,瞧着自家祖父与崔寄仍旧相谈甚欢的模样,也不打扰,只朝会景比了个手势,便兀自挑灯出门往山后去了。 会景吃完饭,见自家先生与那位崔先生仍旧相谈甚欢,一时半会也未有结束的意思,有些无聊,他又看了一眼那位崔先生旁边的侍从,有心跟他搭两句话,但瞧那人一心守着自家主人的要紧模样,想想还是算了。于是抱了册书守着旁边的灯烛,自顾自看起来。 他一贯跟在怀阙先生身边,诗书也是学的,况且怀阙先生一贯也并未视他如家中仆从,更是有些对待小辈子侄的意思来,常常也指导一二。只是这家伙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打算,倒是对做关璀的跟班儿乐在其中,但以他的学识资质,在当年怀阙先生那些弟子中也能排得上中等了。 那边山泽见他旁若无人地自怀阙先生书房取了书来看,竟还有些诧异。 时下书籍珍贵,平民能买得起书的也少,一般富贵人家的仆从能识得几个字的都少。便是山泽能在崔寄身边伺候,纵然谈不上有多高的才学,但至少也是识字的。崔寄对身边的人一向宽和,但即便是这样一个宽和的主子,山泽自问像这样取看主家的书籍,自己是不敢的。 那边怀阙先生与崔寄的对饮相谈已近尾声,会景抬头留意了一番怀阙先生面色,见他神情如故言谈自如,便知道他饮酒并未过量,便放下书想着等一会儿他们结束好收拾了残局。 而怀阙先生恰看向他,朝他指指内屋书房,笑道:“我的书案上有张纸笺,上面写了十几卷书名,你得空帮我找出来。” 会景应了一声,进去书房拿了纸张看了,片刻出来,道:“这上面有几卷书不太记得藏在何处了,我明早好生找找。” “好。”怀阙先生笑道,“这些书册是我赠予崔先生的,务必要找到。” 崔寄听言再次笑着道谢,又四周一瞧,笑问:“怎突然不见了关小娘子?” 怀阙先生听他提起关璀,心下不由想起之前与关璀说起的那个揣测,但即便再不愿意崔寄见关璀,好歹也不能表现在明面上。 他神情如故,看向会景,目光也带询问。 会景略一犹豫,才回答道:“娘子去观星台了。” 怀阙先生听得“观星台”三个字,先是一愣,没有说话。 他低头将杯中剩下的酒水慢慢饮尽了,似乎想清楚了什么,然后朝崔寄微微一抬手,笑道:“今日天色已晚,崔先生想必是下不了山的了,若不嫌弃,不如留宿一晚?” “先生盛情,怎敢推拒?只是打扰先生了。”崔寄道谢,也并未拒绝,其实今日自见到关璀,他便打定主意再寻个机会试探一二,留下住一晚想必也能寻些机会。 会景本想说把自己的屋子腾出来给崔寄二人住一晚,却不想怀阙先生已经开口吩咐:“观星台那边宽敞,里头一应物件也都齐全,你去洒扫一番,莫怠慢了客人。” 崔寄看了眼屋内更漏,估摸着已是戌时末了,便也不再多留,与怀阙先生再三道谢之后,便随会景往观星台去了。 观星台离此处不远,只是所处位置略高,得沿着旁边的山道往上再爬百十来个台阶。 崔寄腿脚不好,在山泽的搀扶下走得缓慢,会景留意到,便放慢了脚步,试探问道:“崔先生腿脚有伤?” “旧疾而已,无甚大碍。”崔寄笑答,又问,“我也曾听闻怀阙先生长擅天文,敢问这观星阁,可是先生夜观星象的所在?” “正是。”会景将灯笼往崔寄跟前提了提,答道,“其实这观星台也不只观星之用……” 会景似乎觉得自己话多了,连忙停住。他跟在怀阙先生身边这么久,观星台最大的作用,算得上是关家不可为外人道的最隐秘的事情,他一清二楚,甚至常也由他经手。只是先生今日让这位朝中来的崔先生在观星台夜宿,实在不是件明智的事情,他也不太摸得清先生的想法了。 不过即便如此,若无先生的吩咐,这些事情在自己这里,也必须是死守的秘密。 崔寄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一丝迟疑,只微微抬头,透过枝丫交错的树影竹林看向夜空,晦暗天幕连月亮也看不到,有些不解道:“今日空中云雾遮蔽,星子不甚明亮,关娘子为何突然去观星台了?” 会景听他此问,顺势回答道:“观星台虽是先生为观星便利所建的一个处所,但布局倒是宽敞,先生藏书颇多,那里地势高,便也专门辟了间小屋子用来存放些籍册。娘子爱书,所学极杂,想是突然想看什么书,便去观星台寻找去了。” “原来是这样。”崔寄笑道。 第60章 观星台内写给陛下的信 闲话间,便已经到了观星台。 观星台建在一处略宽阔的平台,三间朴拙屋舍排开,东侧一间向上挑了一层,屋舍周围无甚遮蔽,视野更加开阔。 崔寄第一眼看到此处建筑,还有些惊讶,虽说这几间屋舍并不大,但显然比前面怀阙先生自住的几间屋子用料更好些,似乎也不是同一时间建造的。 “崔先生这边请。”会景抬头看到西侧屋内果然有灯光,便笑道,“娘子果然在书阁内。” “这便是藏书的一间屋子。”待走到廊下,会景在亮了灯的那间屋子门口停住,又指指旁边相邻的一间,“这处一贯空着,未有他用,多堆着我家娘子的一些新奇玩意儿,且里头也有些杂乱,您也用不到此处,便不引您进去瞧了。” 崔寄往中间那间屋子看了一眼,书阁内的烛火照出里头隐隐绰绰的影子,瞧着确实有些杂乱,也看不出堆放了些什么物件。 他点点头,似乎并不感兴趣,随会景继续往东侧走,另有一处可单独入内的门。 推门进去,会景先将屋内几处灯烛点上,崔寄便见得床榻,几案,橱柜一应俱全,甚至屋角处还有一处台镜,瞧着并不像是一直无人居住的样子。 “往日里天气好时,我家先生彻夜观星便常在这里住上一晚,所以这些寝具我常会清洗晾晒,都是干净的。”会景一边道一边自柜子里头抱出布衾枕头。 “有劳了。”崔寄看向屋角的楼梯,“这边上去便是怀阙先生观星的所在?” “是。”会景道,“上头有些仪器用具,崔先生若有兴趣可以上去瞧瞧。” 会景麻利地将被褥铺好,又给崔寄的随侍山泽指了各处的灯烛和一应物件摆放的位置,让他任意取用,然后便才朝崔寄道:“先生且先休息吧,我稍后给您送些热水来。” 崔寄点点头,却道:“不必多麻烦你,一会儿山泽去前头取。” 会景未置他言,礼数周到,只是出门前却朝西边方向指了指:“我家娘子在书阁里头大约是为近日写的文章找些资料,她一贯写文时不喜欢别人打扰,您……” 会景突然顿住,大约是突然觉得若是说出“您不要去打扰她”之类的话实在有些不礼貌。 反倒是崔寄听言笑道:“多谢小郎君提醒。” 会景离开不多时,山泽便楼上楼下四处看了屋内布置,也是排查异常之故,毕竟自家主人身份贵重,如今身边只有自己跟着,无论如何也都得多注意些。 崔寄自然没管他的小心思,他坐在坐榻上,看着此间屋子与旁边那间堆放杂物的屋子中间的那扇门,那门锁着,但透过门缝隐约还是能看到那边书阁内透过来的点点微微道德光。 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才起身从旁边移了盏灯过来,又在小案上铺了纸笔。 提笔间又是一住,思绪翻涌,竟然一时不知道从何处写起了。 提笔落笔三次,才慢慢在纸上落下墨来。 “……今得见关氏女名琢光者,肖似阿璀,若论性情秉性,相似阿璀三分;若论容貌气度,竟似阿璀四五分;然如今无从求证矣。自怀阙先生处得知其一二消息,无非当初流亡于乱世为关家收养,然天下动乱之时,与阿璀境况相似者何止一人?唯有其与关家结缘年月或可略做佐证,除此外再无更多详尽消息。待此处事了,吾将往阆中见关氏贺娘子,或可有所得……一切皆向光明,请陛下安心,无复忧虑,臣尽此心力气血,愿陛下得偿所愿,此亦臣之所愿,即冥然长辞,如得甘寝,无复恨矣!” 落笔第一个字之后,便洋洋洒洒无有停滞地写了下来。 崔寄甚至没再从头再读一遍,便吹干墨迹封入信封之中,信封压了蜡封,却只落了“崔寄”二字的款。 这封信不会随官方文书通过大内送到陛下手中,而是由崔寄与皇帝陛下的心腹直接传达到陛下手中,所以格式倒是随意些,看来更像是一封家书了。 其实说起来,除了一些需要走走明面的文书之类,崔寄与皇帝陛下之间的信件也多是二人之间的直接往来。所以即便崔寄不在金陵,有时候皇帝陛下得知的崔寄这边的消息,竟是比邮驿传递更快了。 将这封信收在一边,崔寄另铺了纸张,向皇帝陛下禀陈延请怀阙先生一事。 这几日下来,与怀阙先生已经谈妥,只是怀阙先生便已经应允出山,却也不是当即说走便能走的,关家到底是大族,即便关家如今已与关氏一族割裂,但怀阙先生也坦言去金陵之前,还是得先回阆中做些安排。这些事情,具体如何,总得跟皇帝陛下一一说过。况且,既然请怀阙先生入仕,总需要走中书的旨意下来,名正言顺地将怀阙先生请进金陵城。 这封信与方才那封不同,便算是奏表了,崔寄也写得详尽,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总算写完,同样加了密封,收置一旁。 崔寄一边揉了揉因为垂首太久有些酸痛的脖子,一边扶着凭几慢慢站起身来。 隔壁书阁的灯烛还亮着,崔寄往门口走了走,靠着门框往西侧瞧过去,恰见着西侧书阁内的烛光晃动。 崔寄就这么静静瞧了一会儿,突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站直身子,往前走了两步,却突然瞧见那边窗户有人影一闪,紧接着便是灯烛的光更亮了些。 只这一瞬,书阁内似乎恢复了平静。 以崔寄之敏锐,几乎当下便确定方才那屋内不只那位关娘子一人。 山泽提了热水从前面过来,见崔寄站在门口,还有些奇怪。 崔寄问他:“你从前面来,那位会景小郎君可在?” 山泽更奇怪了,却还是答道:“在呢。这热水便是他帮忙一起烧的。” 崔寄皱皱眉,又问:“怀阙先生也在?” “是啊。怀阙先生方才要喝水,还是自己提了茶壶到厨房来要水的。”山泽觉得一头雾水,“您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你先进去吧,”崔寄摆摆手,自己去往西边书阁门口又走近了几步。 第61章 看你的眼神不对劲 书阁内却突然烛火一灭,紧接着关璀抱着几卷书册推门出来,她看见站在门口的崔寄有些惊讶。 “崔先生还未休息么?” “今日神思清明,竟无困意,原想着出来吹吹风,却不想瞧见这书阁还亮着灯。”崔寄笼着袖子,清淡的目光落在关璀身上,“这么晚了,关娘子一个人在此?” 关璀晃了晃手里的几卷书,笑道:“来寻些籍册,这便回前面去了。” 崔寄有些疑虑,怀疑自己先前看到的影子或许只是关娘子移动烛火时光影交错晃动的缘故,当下也不好再多问。 他瞧着关璀双手抱着书册,也没有多余的手提盏灯,想着方才过来时前面一小段山路漆黑狭窄,若没有照明,恐不大安全,便想开口说送她一送,却不想路口处会景已经提了灯来接。 关璀看到会景,朝崔寄微微致礼,笑道:“已是深夜了,崔先生早些休息。”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山风寒凉,夜来恐生霜露,崔先生千万记得闭好门窗,莫着风寒。” 她这话明明只是普通的关切周全之言,但崔寄听来却隐有不明意味,但再细想,似乎却又无甚深意,便回了一礼,含笑致谢。 目送了关璀离开,崔寄转身瞧着门窗紧闭的书阁,目光落在书阁大门的门锁上,再细细一瞧,那门锁只是虚虚扣着,并未上锁。 “郎君,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来泡泡脚好休息。” 山泽在身后的声音唤回了崔寄即将游走的思绪,他的目光从门锁上移开去,纵然有心想进去一探,但终究有所顾忌,总不能私自闯入。 而那边提着灯笼的会景,待走得稍微远了,突然凑到关璀跟前,将灯笼举到自己的脸旁:“我总觉的那位崔先生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劲,你有没有觉得?” 关璀瞪了瞪眼睛,不想理他。但心里却明白,崔寄确实对自己有试探态度,但具体他在试探什么,关璀不得而知。 然而说起来,不只崔寄在试探自己,便是自己又何曾不是想去试探他呢? “祖父说这位崔盐梅有心想让京都的那位皇帝陛下纳我入宫,约莫是试探我够不够格入宫?”关璀将手里的书册往会景怀里一塞,顺手又取过了他提着的灯笼,随便扯了句话敷衍他。 “啊?入宫?!”会景愣了好一阵子,好容易消化了她话里这意思,一抬头却见关璀已经走远了,他忙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你说真的还是假的啊?” 关璀自然没听清他说了啥,等回到自己屋内,会景也跟了上来,不依不饶地问:“你方才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啊?” “假的!逗你玩儿呢。”关璀笑嘻嘻道,伸手将会景抱着的书册接过来,便要关门,“你也早点休息。” 会景得了她这半真半假但看起来丝毫没走心的回答,倒是放下心来,他伸手按着关璀将要关起的门:“且等等,先生今日让我寻几卷书,说是赠予崔先生的。其中有一卷《春秋繁露校注》,你可瞧见在哪里么?我寻了许久没找到。” “在我屋里,我前两日还翻阅过。”关璀道,“祖父说将原册赠送给崔寄?这卷书先前可曾有留存备份的?” “是,先生吩咐要赠给崔先生的,倒也没说是否要原稿孤本,但山上藏书便是有抄录备份的也多留在阆中的,但这卷书我记得这里只有那一卷原稿。”会景答,“而且这卷书是先生近年才自旧友处所得,只是手稿,并未装订成册,一直都是单独放在匣子里保存的。” “哦,你先去休息吧。”关璀道,“这书我还没看完,晚上我再誊抄一份自留,你明早到我屋子里拿,我放在书案上。” “既然要抄录,那我帮你一起抄呀,你一个人得抄到什么时候?” “不用。”关璀推他出去,作势关门,“我自己来。” 关璀今夜本就没打算休息,当下抄抄书倒也能打发时间。 《春秋繁露校注》这本书二十八篇,也不算长。关璀前些时候陆陆续续地翻了些,其内容阐述透彻,确实是难得的观点明细鞭辟入里的好书,但她粗粗看了总觉得这本书并未完全完结,也不够详尽,还想着有空再多花些时间研读一番。而当下祖父却已经将书转赠了崔寄,她自不好多说什么,便只能自己抄录一份自留了。 关璀取了纸笔来,她住的这里原也是一处藏书的屋子收拾出来的,书架书橱占了一大半的地方,只留了角落本就不大的地方安了床榻,再勉强摆上的一张书案也很小。 书案上堆满了关璀的手稿,有今日祖父让她写的那篇文章的几篇初稿,有往日里偶有所感的一些随笔等等。 而书案右上角压在《春秋繁露校注》匣子下的一叠,却是她前些日子开始便记录的那些奇怪的记忆和梦境,如今已记了二十来张纸了,而最新的一笔记录,却是今早。 晨起坐在床边,一瞬间涌入脑中的一小段记忆,她甚至都无法判断这段记忆是不是来自于昨夜的梦境。 关璀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将手稿和随笔以及堆放的一些暂时用不到的书籍都先挪到一旁的书架上去,然后才去拿《春秋繁露校注》的匣子。 匣子拿到跟前,她才发现匣子原先下面还压了一小叠纸张,她也懒得再起身将那二十来张记录的手书往架子上放了,横竖这会儿桌面也是够用的。 挑了几次灯烛,在黎明将来前,关璀便已经将这卷书抄录完成了。只是她没有注意的是,她埋头沉心抄录时,抄录完成的那一张张纸已经慢慢地压上原本桌角处的那二十来张她记录梦境的手书了。 即至最后一页抄完,关璀伸了个懒腰,将原稿和抄录稿一左一右分别收整放在桌面上,只是她却早忘了先前那桌上的二十来张手书也被她压在了她抄录好的那叠书稿下了。 关璀用两个镇尺分别压住两叠书稿,又瞧了眼装原稿的那个匣子,有些过于旧了,便想着去寻个更合适的匣子来。 谁知,窗外忽有烛火一闪,紧接着便是一明一暗交错再三。 关璀一惊,也顾不得去找匣子了,起身披了件衣服便走出去。 第62章 楼上的声音 这些天一日冷似一日,且山上比山下更要冷些,虽然山泽周全昨晚还特地灌了个汤婆子,但崔寄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 至天未明时,他便已经醒了,不过并未起身,而是侧卧榻上闭目养神,思索这些时日的事情。 原本此次出来,一是为阿璀,二是为怀阙先生,再有便是北上一趟再看看都城新址可选定的城池。但此时来看北上一趟大约是不能成行了,好在怀阙先生这里已经算是谈妥,阿璀的事情迷茫不定,终究没有确定的方向,后面得抽空去阆中一趟,见见贺娘子,他必须确定这关娘子的身世。 除此之外,便是永州的事情了。 那边的消息都是实时送来的,昨天早晨得到的消息,永州的粮价已有所抑制,渐渐有回落之态,显然先前关娘子的那法子是有用的,也不枉吴平力排众议推行了下去。 只是粮价上涨背后的问题,终究是一根没有拔出的尖刺,下一刻也不知道将刺向何处…… 山中寂静,此刻外面刚做了黎明最黑暗的时候,连鸟雀声也不闻。而崔寄此刻神思悠远,却不想突然有轻微的啪嗒声响。 崔寄一惊,微靠着枕头坐起来,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矮榻上睡着的山泽,见他似乎没有醒来的迹象,不由地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而不过片刻,又是一阵声响传来,比方才的声音更大一点也更近一点。 崔寄循着声音的方向抬头往上面看去,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他凝神细听,似乎又听见几声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快便又停了。 崔寄当下快速起身,收敛气息,放轻了脚步上了楼。 楼梯上去并没有门,只有一扇屏风隔开视野,崔寄小心地靠着墙壁,慢慢往里探看,只隐约看得屏风那面似乎有个黑色的人影。 而不过一瞬间,突然烛光大亮,那烛光将人影更加清晰地照在屏风上。 崔寄只一眼便放下心来,他认出这是关家小娘子的身影,只是却想不通,这关小娘子大清早的不休息,为何跑到这里来? 而且据他昨夜对此处布局的探查,这观星台的二楼除了从下面上来,应该是没有其他入口了,这关小娘子是怎么冒出来的? 正想着,屏风后面的人已经提着灯转过屏风而来。 关璀绕过屏风,一抬头,正看到站在楼梯处的崔寄,先是一惊,然后倒是快速平静下来。 “原来是关娘子。”崔寄看她面有倦色,但装束整齐,甚至衣服还是昨日穿的那般,有些怀疑她是否是一夜没睡。 关璀看着虚虚拢着外袍,头发微散的崔寄,只觉得此人便是如今这般散淡模样,也自有一种安定众生的气质,似乎只见着他这个人便觉得安心了。她微微抿了抿唇,开口间似有急色,而语气却足够平缓:“冒昧打扰崔先生,实在是有急事相告。” 也不等崔寄反应开口,关璀便将手中一张略显得皱巴的纸张递到崔寄跟前:“永州有异动,我想此时这件事,除了崔先生,旁人无法解决。” 崔寄接过那张纸,一眼扫下去,心下大惊,他抬头看向关璀,不掩震惊之色:“你这是何处得来的消息?是真是假?!” “崔先生以为我祖父是如何避居深山而知天下事的?”关璀语气淡淡,却有种自矜和坦然的矛盾交杂。 “怎么说?”崔寄努力判断她的神色,大抵是因为她背后是怀阙先生,说到底她的话多少都会有怀阙先生的意思,只这一层关系便由不得他不信了。 关璀微微后退让开两步,又将手中烛台微微往上抬了抬,示意崔寄随自己来。 崔寄跟着她身后进去,他昨晚并未亲自到这上面来,只听山泽略微描述了一番此间布局,大约知道是些观星的仪器,但此时亲自一看也不禁大为惊叹。 此处屋内沿墙角排开一应大小仪器竟有十数,崔寄于天文一道并不了解,只瞧着最大的两个仪器是早些时候在钦天监看过的浑仪,只是这两个浑仪形制略有不同,约莫是怀阙先生改制的。而再旁边单独立着的,似乎是一个黄道铜仪,但是侧边却有被零散拆卸的痕迹。除此之外,旁的一些大小仪器,崔寄便不大认得清了。 不过此时的注意力也不在此处,关璀显然也没有给他介绍这些仪器的心思,她直接带着崔寄绕过这些仪器,走到西北角单独辟的一处用作小书房的角落。 这里摆放了一张宽大的桌案,大约是为了绘制图稿方便,桌案上显然还铺着宽大的绢布。而书案后面一排大书柜,也堆满了卷放整齐的布绢或者纸张,大约是一些已经绘制好的星图。 崔寄略扫了一眼,才看到西边墙面上歪斜着一张巨大的紫微垣星图,再仔细一看,那星图后面却是一个半掩的暗门。 关璀将那星图往旁边挪了挪,伸手推开了那道暗门,然后转头朝崔寄道:“我方才便是从这里上来的,先生想进来看看么?” 崔寄看着那道暗门后的一片隐秘漆黑,隐约猜到什么,却没有往前走一步。 关璀的目光在烛火下灼灼生辉,她看着崔寄,片刻不移,这是试探,也是坦陈。 许久之后,崔寄并没有上前探看的意思,关璀才复开口:“崔先生为圣人,为百姓,为天下来请祖父出山,祖父既已做了决定,必将至死不悔。但祖父与我都知道,自祖父走下这座山后,便意味着关家自此之后不能再有秘密。而这里,便是关家唯一未曾为世人所知的秘密,崔先生不想进去看一眼么?” “你如今既已说出来,那这便不是秘密了。”崔寄笑道,似乎毫不在意,他指指手上纸张,“还是与我说说这信中内容的由来吧。” 关璀见他如此态度,也是释然一笑,心下对这崔盐梅也更高看了几分。 她将手里的烛台在桌案上放下,一边道:“前元复辟势力潜伏道州,以我的判断,此事九成为真。” 第63章 关家的秘密 她将手里的烛台在桌案上放下,一边道:“前元复辟势力潜伏道州,以我的判断,此事九成为真。” 关璀指指崔寄手上捏着的字条:“这条消息是关家的消息网送来的。” “关家?消息网?”崔寄这是真的震惊了。 一贯道德传家的关氏,在天下人眼中,是最具风骨最为端方中正的家族,传世以文名以才名以道德之名,从来也未曾有人想过在这样的家族背后,竟然也有此灰色的一处? “是。”关璀目光一瞬不移动地看着他,“这便是我方才说的,关家唯一的秘密。” 关璀见他神色凝重,目带询问之色,却并无半点怀疑,忽而微微一笑,她继续道:“我既然提起此事,便无意隐瞒,这也是祖父的意思。方才请崔先生进去那道门,不可否认,我有一半的试探之意,试探您与陛下对关家对祖父有几分信重。而剩下的那一半,便是呈上关家的一切,以及断绝关家的最后退路,这是祖父献给大渊和陛下的无可替代的忠诚。” “此之言,我感念,亦震动,也定会将其中意一一传达给陛下。”崔寄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这个看起来纤弱娇俏的小娘子了。 明明她的身影看起来这样纤细,而此刻在那不甚明亮的烛光照耀下,却仿佛镀上的一层熠熠清辉,照得她别样风骨。 他道:“只是,你方才话里,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 “是。”关璀神色轻松,“另一层,独独是我的意思。祖父希望关家不留退路的忠诚,能换来陛下此后十数年毫无忌惮的信重,能让祖父毫无顾忌地为百姓做事。而我希望,关家不留退路的忠诚,能保的祖父余生顺遂。” “你这话,我明白。”崔寄有片刻沉默下去,好一会儿才复开口,“关娘子放心,吾必当以此生之力,保怀阙先生一路无碍。” 他此言说得平静,并无指天誓日的激烈言词,但不知怎的,关璀却觉得相信他。 “那便请崔先生记得此刻的话,莫忘记了。”关璀摸着身后的案几,缓缓地在席上坐下来,又示意崔寄也坐,“既说到此处,关于关家的这个组织,我便长话短说了。” 崔寄顺从在她对面坐下,只听她言词简练,语气漫漫。 “关家的这个组织,名叫‘长鹤’,或者也可以说叫‘阊阖’,是楚辞中‘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的‘阊阖’。只是‘阊阖’二字,有天门之意,有宫门之意,有京城之意,也有朝廷之意。后来关氏先祖便改‘阊阖’二字为‘长鹤’。” “祖父并未给我详尽讲过‘长鹤’的来历,只是偶尔提及一二以及我自己在一些记录中翻出来的信息拼凑出来,‘长鹤’是建立一百五十年前的元初。那时候也是朝代更替的乱世,各方势力相斗,那时的关氏若说没有想法也不可能。所以便有了‘长鹤’,也算是那时的关氏在风云动荡中自保的手段和筹码了。也确实,那时关氏凭借‘长鹤’敏锐地消息来源,成功躲过多次各方势力的围剿。” “后来秦氏建立大元朝,各方势力也逐渐落寞,天下安定。而关家到底是文脉传承,此时的‘长鹤’在关家手中,显然用处并不大了。但那时却并未废止,而是暗中静默了近五十年,但奇怪的是,这五十年‘长鹤’的内部更替竟从未停止,反而比原先更具蓬勃生机。直到三四代后,也就是前元开国之后第八十一年,‘长鹤’才算是再次被启用。前元开国之后第八十一年到第九十一年,这十年发生了何事,想必崔先生也是知道的。” “是。”崔寄点头,“那十年先是天灾频发,后又有各方动乱,前元政权不稳。” 关璀继续道:“‘长鹤’的再次出现,最开始便是为了相救被天灾折磨的百姓,‘长鹤’凭借不为人知的强大消息搜集和传递能力,整合各方资源,救助受灾百姓。‘长鹤’虽一向行事低调保密,但那些年仅江南道一带发生的重大天灾每年便有三四次,‘长鹤’疲于奔命难免有露出首尾的地方,因此也被一二势力盯上了,其中便有那时的秦氏皇族。那时的各方势力为争夺‘长鹤’为找到‘长鹤’背后的主家,极尽手段。那时的关家为救助百姓几乎倾囊而出,也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长鹤’的实力溃散了十之七八,而关家也元气大伤无法再维持‘长鹤’这样一个组织。” “自那之后,‘长鹤’的势力分散各方,再次静默。而这一次,却无法像百十年前那样,即便沉寂不出也能在暗中蓬勃发展日益壮大。”关璀道,“不过自那十年动乱之后,秦氏一朝也是日薄西山,只过了三代便到了末年。约莫十七八年前,又是在乱世中,‘长鹤’再次起复。不过如今的‘长鹤’,即便已恢复了十多年,却也不过是从前实力的十之一二罢了。但在前些年诸方势力的乱战中,保得关家未亡,也便够了。” 关璀话音一落,崔寄却没有动,他看到桌案上的烛火突然跳了跳,爆出一两朵灯花,发出细微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一室的静默。 “这‘长鹤’的再次起复,是怀阙先生主导的吗?”好一会儿之后,崔寄才开口问道。 关璀一直盯着他的嘴唇,原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却不想竟问出这么个问题。 “不是。”关璀摇摇头,“祖父曾与我说过,最初是我阿父瞒着他重新启用‘长鹤’的。” “你阿父?便是怀阙先生的长子,有‘十二山君’之称的关扬灵?不是听说……”崔寄观察关璀神色,略放缓了语速。 关璀不以为意,接了他的话头,道:“便是我阿父,我虽从未见过阿父,便也知他文名。” 她顿了顿,继续道:“阿父重新起复‘长鹤’,是为了利用‘长鹤’寻找我叔父。” 第64章 当年的三封信 “我叔父名关扬旌,约莫二十年前失踪,至此再无丝毫踪迹,而具体当年具体发生过何事,叔父因何原因失踪,我无从得知。祖父从未与我讲过,阿娘对此也缄默,便是族中那些人也对此讳莫如深。后来关家找了数年也未找到人,父亲便生了起复‘长鹤’之心,目的便是为了寻找叔父。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关璀语气不明,“只是阿父大约当时未曾想过,元气大伤沉寂了那么多年的‘长鹤’,岂是三五年的功夫便能彻底重生的?阿父花了近六年时间,才将‘长鹤’基本整合起来,但到底没有寻到叔父。” “后来阿父去世,祖父接手了‘长鹤’,那几年乱战,‘长鹤’行的也是救助百姓之事,但却比从前更加谨慎,也更加隐秘。再后来,祖父避居此处,几乎不再离开蜀中,‘长鹤’便成了祖父看外面世界的一双眼睛,让他即便身处山中也能知天下事。” “这便是‘长鹤’的由来和发展。”关璀说完,微微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看向崔寄。 从头听来,崔寄只觉得这算得上是个传奇的故事。 这样一个并未掌握在当权者手里的隐秘组织,如此起起伏伏地存在了百十余年,却从未让天下因此引起半分波澜。甚至还因为它的存在,减少了千万百姓的诸多痛苦,也拯救了无以去计数的性命。 这是关家人的风骨和仁德啊。 崔寄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他低头去看手里的纸张。 这纸张与关璀自用的那样的好纸不一样,但比如今市面上的纸张显然质量也要好很多,虽不过分厚实,但也更均匀也更有韧性。 而这纸…… 崔寄将这纸翻了又翻,然后才发现在纸上所写内容的起始和结束的位置,都有一处与纸张颜色近似的暗纹。若在寻常光线下,或许会只当做是纸张本身的纹理,而当对着阳光或者烛光时,便能清晰地发现那暗纹有细微的光芒。 崔寄将纸张往烛火前移了移,照着光一瞧,果然是熟悉的冕日卷云纹。 三年多前云旗军即将打入新都府时,原本气势高涨的云旗军一路披荆斩棘,却在新都府城下受挫。 原本预估城中势力不足云旗军十之三四,以云旗军的实力顶多三日便可攻下城池,却不想那一场战事打了七日都不曾攻下新都府。 后来两日,城中兵力显然不济,云旗军正欲一鼓作气攻下新都府时,却突然收到三封密信。 以不同的方式送到的三封密信,其中却是一样的内容。 那三封信告知他们新都府大半兵力已经撤退,如今的颓势本身就是个局,而三日后新都府将成为一座空城。而同时已有三股军队势力从各方而来,目的便是为了围剿云旗军。这是那些在诸方乱战中已见颓势的最后苟延残喘的几股势力,破釜沉舟做出的针对云旗军的局。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时的局势下,只要云旗军打过了新都府,那天下,便是晏琛这位云旗军主君的囊中之物了。 也便是因为这三封信,给了他们最重要的提醒,止住了云旗军继续攻城的势头。后来云旗军放弃了攻城,三日时间绕过新都府,绕出了包围圈,同时也完成了最后的反攻。新都府与天下,才最终得以安稳地收到晏琛手中。 而当时那三封信中,首尾处也是一模一样的冕日卷云纹。后来战事结束,崔寄与晏琛还曾想凭借着那纹样去探寻这密信的来源,也是一无所获,甚至都未曾找到丝毫有用的线索。 而至今日,摸着这同样的纸张,看到这同样的冕日卷云纹,崔寄才惊觉,这答案已经送到了自己的眼前。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或许自那时起,天下局势还未彻底分明的时候,怀阙先生便已经选定了主君。 而当他开口问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关璀却笑了。 “您是说,三四年前,新都府城下送到云旗军的那几封信?”关璀略微想了想,才道,“那是我让人送的。” “你?”今日一次又一次,崔寄是彻底颠覆了对这关小娘子的印象了,他面带询问,“愿闻其详。” “我是五年前才知道‘长鹤’的存在的,是祖父亲口告诉我的。不过当时祖父说得笼统,甚至都没有给我详细讲讲‘长鹤’的来历,他只将我带来此山中。”关璀站起来,走到北侧的窗边,拉开帘帷推开窗户。 窗户甫一打开,便有山间清晨冷冽的寒风扑进来,那风扑得关璀眯了眯眼,她抬手微微挡了挡,然后指指窗外,朝崔寄道:“崔先生请看那里。” 崔寄起身走到她身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太阳还没出来,凌晨的天色尚自昏黑,崔寄并未看分明对面有些什么,只隐约瞧见似乎是另一个离此处不远的山头,与此处差不多的高度,也是同样地植被稀少,但不知怎的竟显得有些杂乱。 “那里是什么?”崔寄观察关璀神色。 关璀也不知有没有看清他说的话,反正她接下去的话却恰好回答了这个问题:“那里便曾是‘长鹤’第三次起复时的中枢所在。我在那里待了三个月,便几乎将‘长鹤’了解了透彻,甚至于几乎接手了‘长鹤’。只是那时祖父对‘长鹤’基本算是不过问的状态,而我的出现,纵然不算名正言顺,却也渐渐地让‘长鹤’觉得有了主心骨。那几年是天下动乱最后的几年,祖父看似对天下局势漠不关心,但我却知道,祖父早早便立于云端之上,早早便选定了未来的主君。” “而长在祖父身边这么多年的我,如何能不知道祖父的选择呢?我想劝祖父以‘长鹤’相助他选择的云旗军,或许能早早结束乱世,但祖父却说还不是时候。那时我还想不明白,直到近来,我才知道,祖父说得‘还不是时候’到底是何意。”关璀将窗户关上了半扇,挡住了点外面来的风,转了话题,“不过这话也不必说在现在。” 第65章 崔寄的试探 关璀将窗户关上了半扇,挡住了点外面来的风,转了话题,“不过这话也不必说在现在,咱们说回先前的话题吧。总而言之,那几年我算是渐渐接手了‘长鹤’,我知祖父看重云旗军,所以自然地便对云旗军多了些关注,所以当收到那个可以说是能决定云旗军命运影响整个天下局势的消息之后,纵然知道以您与圣人大渊双璧之才或许尽可解决麻烦,但我还是让人将消息送到了云旗军。” “原来如此……”崔寄已经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了,“时至今日才得真相,原来是这样的缘法。那时多亏了‘长鹤’和关家,多亏了你,终得云旗军长驱直入,未有损伤。” 今日听得关家的这个秘密,知道了“长鹤”始末,崔寄已然明白,关家是想为‘长鹤’寻一个去留的结局。而此事虽从头到尾都是自这位关小娘子口中所说,但崔寄怎会不明白,这其中哪里会没有怀阙先生的意思? 关家态度如此,如今倒是让崔寄进退两难了。 这样大的事情,纵然崔寄与圣人关系亲近若此,但以崔寄向来自持的行事态度,自然不会随意便做了决定,所以此事还是得奏报陛下…… 崔寄心中思忖,而突然间灵台一闪,有一个念头涌上脑中。 事关‘长鹤’这样的大事,怀阙先生却未曾亲自开口又是何意呢? 而这样的念头似乎也只在那么一瞬,当他的目光再次扫落在关璀身上时,他突然便明白了怀阙先生的用意。 不由又是一笑,怀阙先生这是表明态度呢。 事关关家的这样重要的秘事,却能完完本本地由关家小娘子告诉自己,可见怀阙先生对自家孙女的爱重,可见这关小娘子在关家的地位。他知道关家的境况,关家嫡系两子皆不在了,怀阙先生这是在告诉自己,关小娘子将会是关家的传承,是关家最看重的嗣子。 崔寄苦笑,怀阙先生实在心思明透,自己先前请陛下纳关家娘子的建议,也不过是只与陛下的密信里提了一提,旁人再不可能知道。却不想自己的心思,在怀阙先生这里,早已昭然。 天边跃出一缕晨曦,崔寄再向窗外看去时,这才略微看清对面山头的模样。 山头似乎坍塌了一半,在杂乱的山石中隐约还有些建筑的残骸,只是大约经历了几年山林自养,那些断垣残壁上已覆满了郁郁葱葱的草植。 “对面山上怎么是那般景象?”崔寄问道。 “嗯?” 关璀疑惑一声,崔寄方才面对这窗外,说完那句话才目带询问神色朝关璀看过来,以至于关璀只知道他大约是在说话,却无从判断他说了什么。 崔寄一瞬间觉察出了一丝异常,却不知根源在何处,他看向关璀眼睛,见她目光透亮,却带着些微疑惑,便又复述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三四年前,祖父决定到蜀中清修,在来这里之前,他安排了好几件事,遣散弟子、与关氏决裂等等,而同时祖父让我也做了一件事,便是着手裁撤‘长鹤’,于是不到三年的时间,原本便只有从前十之一二实力的‘长鹤’便又斩去了大半实力。而那里作为‘长鹤’的中枢,原本是各处消息传达汇集归档的最重要的地方,便也不再需要了。但里面全国各地百千万的资料信息,却无处处理,总不能防火烧山吧。偏凑巧的是后来某一日,来了场地动,起了两次天雷,那里便彻底坍塌了。好在那之前,关于‘长鹤’的最核心的机密一些便已经转移到此处了。”关璀指指墙面星图后的那扇门,“那扇门后有暗格密道,原本可直接通向对面那处山头的,自那边废弃之后,便让人封了密道,如今便只剩下一个暗格存放了些密档。还有一处通向山下路的密道,这条密道是‘长鹤’仅存的几条线还在与我何祖父联系的方式。” 关璀在说话时,崔寄虽在听着,却暗中一直在观察关璀。 他记得第一回上山见到怀阙先生的那次,临下山前,听得屋后传出来的琴音,曲调有些不同寻常,他觉得奇怪,而那时那位叫会景的小郎君说自家小娘子有些旧疾。然而到今日,崔寄与关璀也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但据他的观察,这关小娘子除了看起来纤瘦些,也并未看出有什么明显的疾病。 崔寄似乎想到什么,在关璀一语已毕,下一句还未开始的时候,以腹语随意说了两句话。 只是很不凑巧的是,他说话的时候,外面恰起了一阵老鸹子嘈杂的叫声。 崔寄始终在观察关璀,而关璀却恍若未闻,继续道:“不过自今日后,此处也将封存,不会再开启,仅余的‘长鹤’众人各有去处,关家也不必再有‘长鹤’的存在了。”关璀又指指他始终捏在手里的那张纸,“那会是‘长鹤’送来的最后一个消息,你不必怀疑它的真伪。” 崔寄未曾探寻到想要的答案,却也未再深究了。因为关璀方才的话,轻轻松松解决了他先前的疑难。关于‘长鹤’,原来怀阙先生早已有了决定,倒是无需他们斟酌去留了。 关璀看了眼崔寄神色,‘长鹤’这样的一个组织,这样的一股不算小的势力,哪个上位者不会觊觎? 但是祖父先前的话,‘长鹤’可以消失,可以像从前百十年前那般蛰伏不用,却不能出现在朝堂,更不能作为上位者控制朝野的工具。要将一切扼杀于青萍之末,‘长鹤’最好的归宿,还是消失。 “既然已知了长鹤的一切,哪里还能不信?”崔寄笑道,“今日多谢你了,也多谢怀阙先生。” “天已经亮了,我也不能久留,我要尽快赶到永州。我到前院拜别怀阙先生便下山了。”崔寄将手里那张纸叠好收到荷包里装好,然后朝关璀插手一礼,“与娘子就此别过,愿来日金陵再见。” “崔先生今日大约是见不到祖父了。”关璀笑道,“祖父一早已经下山回阆中去了。” 第66章 愿崔先生一路顺利 “崔先生今日大约是见不到祖父了。”关璀笑道,“祖父一早已经下山回阆中去了。” 关璀还了一礼:“阆中有些事情,需要祖父回去处理。祖父道,昨晚便当与先生道过别了,既已一切谈妥,那他便在阆中静候中书旨意。” “好。”崔寄并不觉得怀阙先生提前离开有何不妥,“我已上书陛下,用不了多久中书的旨意便会到阆中。如今恰好,怀阙先生也多些便利。” 外面天光已然大亮,关璀将窗户关好,又走至桌前吹灭的烛火,最后关上墙壁上的暗门,将那幅星图重新挪到原来的位置挂好。 起身时朝崔寄笑道:“前面会景大约已经准备好了早食,崔先生且用一些再下山吧。” 她一边说,一边为崔寄带路,做出恭请的姿态。 待走到前厅,崔寄看清了满屋的仪器,忽有所感:“关娘子不下山吗?” “我还需在山上留几日,往后这里祖父大约不会再回来了,这里总得有所安置。旁的倒也罢了,这山上的那些藏书,总得一一带走。”关璀答。 “这里的这些东西呢?”崔寄指指屋内的那浑仪。 “能带的自然要带走,只是有些实在笨重的,大抵暂时要留下了。”关璀有些可惜地看着那些巨大的仪器,大部分都是当初她按着祖父早些年绘制的图纸一点点修改组装出来,此世间独一无二。关璀可以自豪地说,或许就连钦天监的那些仪器都不及她这里的齐全精准。 但离开了此山,这些仪器便是带下山去,也没有更适合的地方安置它们,也无法发挥它最大的效用了。 但好在图纸仍在,日后有更合适的地方,再造出更精密的观星仪器,也不是困难的事情。这般一想,倒也释然不少。 崔寄自然瞧见了关璀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舍,他不禁想起,这位关小娘子自被关家收养后几乎一直是跟在怀阙先生身边的,怀阙先生此番去往金陵,许是多年不能再返乡了。关娘子不舍的大约还有她的祖父,和她跟随在祖父身边这些年的美好时光吧? “关娘子不随关先生去金陵吗?”崔寄试探性地一问。 关璀觉得这崔先生闲话似乎问得有点多了,却还是一如既往耐心周全地回答:“我阿娘在阆中,阿娘独自一人,我自然要陪在阿娘身边的。” “金陵也是个不差的地方,往后关娘子也可以与您阿娘一道往金陵看看的。” “若有机会,自然会的。” …… 待到了前面,小厨房果然有烟火气冒出来。 会景恰从厨房钻出来,看到迎面过来的关璀,便指指里头,朝她道:“刚做好的杂面粥和肉饼,您与崔先生先吃,我去将先生赠予崔先生的书册打包好。” 他说完头也不抬地便往里屋奔。 怀阙先生走得匆忙,一早便离开了,会景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家先生和娘子都不在,一时还有些懵。 直到在屋内扫了一圈看到怀阙先生留下的便笺才知道原委。阆中那边族里似乎又闹出了些幺蛾子,先生回去处理了,而娘子正在观星台处理‘长鹤’之事。 信中先生交代了几件事情,除了昨日所说的赠予崔先生的十几卷书,另有配好的药送到山下昨日求助的村民家,还有些种子器物等需送到各处等等。 会景便也未再多想,只将先生信中交代的事情一一处理好。 赠送给崔先生的十来卷书,会景已经都收拾出来了,除了昨日关璀留下的《春秋繁露校注》。 不过今早自窗外扫了一眼,见关璀房间小案几上恰好压了两叠,显然是已经抄录好了。 他快速跑去关璀房间,将两叠手稿快速收拾好,一叠暂时收到架子上去;另一叠寻了合适的匣子装进去,与外面的十来卷书册一起打包到笈囊里,也方便崔先生下山的时候带着。 只是会景却没注意到,他装到匣子里准备给崔寄的这卷《春秋繁露校注》,最下边压着的二十来张薄薄的纸张,上面却不是这卷书册的内容。 待收拾好了笈囊,会景将笈囊放到屋檐下的小坐几上,与崔先生的随侍山泽交代了,这是自家先生送给崔先生的书册,请他下山的时候莫要忘记云云。 而他忙完这一通,去厨房抓了个饼子,叼着饼子又匆匆忙忙下山去给昨日先生救治的村民送药去了。 崔寄也赶着下山去永州,但也不好拂了关璀好意,便也略用了些。 待朝阳已渐渐上来,催散了山中雾气。 崔寄再三道谢之后,便起身告别:“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这便下山了。关先生那边,还请关娘子代为转达。关先生所赠书册,我必悉心研读,来日还要请关先生赐教的。” “您放心。”关璀见他站起身时脚下蹒跚了两下,而旁边的山泽作势便要来扶时,他却已经站稳了,便又道,“崔先生略等一等。” 关璀回到屋内,从衣箱里翻出两块处理好的皮毛,这还是年初的时候山下百姓送的,杂色的狐狸毛,毛质看起来不算多好,但胜在皮毛丰厚。关璀原本留着想带回阆中让人给阿娘做双保暖的皮靴子冬天穿的,只是耽搁到现在,天已经冷了,这皮毛还只是皮毛。 关璀抱着两块皮毛,又寻了两条缚绳,才出来。 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崔寄,道:“我观崔先生腿疾大约是受不得寒冷,接下来会越发冷了,崔先生各处奔波,还当保重身体。这是先前偶得的两块皮子,不算名贵,先生绑在膝上可以保暖。微末心意,还请先生勿要推辞。” 关璀话说得滴水不漏,倒是让崔寄无法推辞了。 于是他便也没做推辞,再三致谢后便收下了。他抱着那两块皮毛,尤为郑重,甚至山泽想上手来接,都被他让开了。 关璀见他动作,微微一笑,抬头瞧着他迎着朝阳的脸上有些微温暖的光,慢慢道:“道州局势不定,永州却已首当其冲,愿崔先生一路顺利,愿我山河无恙,愿百姓不再颠沛流离。” 第67章 贺槐娘 关璀见他动作,微微一笑,抬头瞧着他迎着朝阳的脸上有些微温暖的光,慢慢道:“道州局势不定,永州却已首当其冲,愿崔先生一路顺利,愿我山河无恙,愿百姓不再颠沛流离。” 崔寄离开后,关璀在山上多待了几天。 会景这几天到处奔波,不见人影。 关璀也不管他,独自一人将祖父书房里头的孤本典籍,和祖父的一些重要的手稿收整起来。 单单祖父书房里的这些便满满收了十二大箱子,等她往后山书阁里头再待了两日,这可观的数量便从原本的十二大箱变成了二十三箱。 这些还只是关璀觉得难得的贵重的手卷孤本,初此之外,余下的约莫还要再装上二三十箱。 好在没两天阆中便来了人,一行十来人,为首的是一个女子。 “奴贺槐娘奉大娘子命来接娘子回阆中的。”贺槐娘显然是知道关璀的耳疾,说话口齿尤为清晰,也可以抬头让关璀在她的角度也能看清她的口型。 阿娘身边的女婢也就那几个人,关璀以前没有见过这贺槐娘,心下盘算着自家阿娘这是从哪里找来的人。 “你也姓贺?”关璀疑惑,以为自己方才是看错了。 “是,奴早两年得大娘子赐,姓了贺。”贺槐娘神色如故,道。 关璀打量她,见她言词通达不卑不亢,更生出几分好感和探究的心思来。 贺槐娘带来的人很快便按着关璀的吩咐,将此处前后山几间屋子收归妥当。除了关璀收拾好的那二十来箱子书,其他的也见着他们利利落落地装了几十箱。 好在阿娘周全,显然是算到了这里,贺槐娘他们来时,便特地带了二三十个空箱子。 关璀坐在院子里的石磨旁,提着缺了口的小茶壶,往不成套的茶盏里倒了茶水,她看着原本堆在院子里的箱子一个个往山下搬,心下也渐渐生出几分惆怅来。 祖父那日清晨走得匆匆,甚至未等得及天亮。 也不知祖父走得那样匆忙,是否也是害怕当看到晨曦照上这处山林,山岚散去,看见林木葱葱山泉潺潺鸟兽聚散,便再舍不得离开了? 她将茶水一杯杯喝完,看到不远处自早晨起便在山门口指挥力工小厮将箱笼往山下抬的贺槐娘,微微皱了皱眉。 会景却突然凑到关璀跟前来。 他前两日在忙着关先生交代的事情,今日也算闲了下来,原本还想着在那边帮忙搭把手,谁知道最后竟然插不上手。 于是在廊下蹲了好一会儿的会景,看到关璀愣愣地坐到石磨旁,便凑上前来:“你觉没觉得那槐娘子有些奇怪?” 关璀瞥了他一眼,懒懒道:“哪里奇怪?干活利落以一当三,比你可有用多了。” “我没用?!我哪里没有用?!!”会景炸起毛,正欲分辨,关璀却撇过头去,根本不瞧他。 会景气恼,却也那她没办法,便噔噔噔也转了方向,又挪到关璀面前,还顺手从身后拖了个小坐几垫在屁股底下:“就是感觉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人啊,大娘子身边这么些年,也未曾见过这么个人。而且照你说得,这人瞧着颇有能力,做事利落,既然这么有用,为啥大娘子从来没带在身边自己用?” “唔……你说的也是哦。”关璀若有所思,却没在说话。 原本等着她后面的话的会景,一抬头,却瞧见她伸手往蓄水的池子旁招了招手。 这两日人多,这“雪神”“月仙”两只鹤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会儿才又出现。 见关璀招手,那两只鹤一如往常一般,十分有灵性地凑上前来,在关璀跟前舒展自己曼妙的身姿,甚至还主动将自己雪白的翅膀蹭上关璀的指间。 “我今日要下山了,往后不见,你们可要活得舒服些。”关璀也伸出手指顺着它们的羽毛轻轻地抚摸,“往后我与祖父会景都不在这里,水池子里也不会有专门给你们放养的小鱼,你们便不要再往这里来了。来得次数多了,却见不到想见的人,难免伤心。山中物产丰饶,鱼虫草果多得是,你们多找些好吃的……以后有机会我还是会回来看你们的。” 她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对着那两只鹤在说,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会景却有些明白,他故作嬉笑神色:“娘子既然放心不下两只鹤,不若将它们也带走。” 关璀摇摇头,纵然因为从前的缘分有这数年的相处,但它们从来是自由的。它们属于山野,不应当因为自己所谓的“舍不得”和“放不下”而被困于不属于它们道德地方。 会景了然,也敛了嬉笑神色,这么多年的相处,他哪里不了解关璀呢? “娘子是不舍得这里了吧?” “是舍不得。”关璀轻轻触了触“雪神”的喙,在“雪神”来啄自己的时候,又迅速地收回手指,见着“雪神”因为未曾报复回来而气恼地引吭大叫,他不由地又笑起来。 舍不得的,何止是这两只鹤?何止是这处山间的几间屋子呢? 舍不得的太多了,舍不得这山间的烟岚;舍不得清晨照上山头的晨曦;舍不得夏日里山间的风和冬日里山谷中的暖阳;舍不得那自山间引出来的泉水;舍不得午后那一丛竹林和伏着竹篱笆的一片菊花;舍不得祖父种在山后的那些果蔬豆苗…… 舍不得的是这些自由无虑的日子啊…… 从今往后,祖父不再仅仅是隐于山中而声传于世的怀阙先生,关家也将因祖父身份之变而生波折,而作为关家子嗣的自己,又如何能避开一切?如何能与帝都金陵的漩涡彻底地划开界限? 到那时,又会有多少的身不由己呢? 她的不舍得里,总是有诸多对未知的害怕。她没有祖父那么多经历,也没有祖父那样的坚定心性,所以才又这么多困扰吧。 “可惜了,今年吃不到这里的笋子了……”关璀伸了个懒腰,慢慢留下这么一句话,然后便起身,往贺槐娘那边走去。 第68章 不早了,我们走吧 贺槐娘见关璀朝自己走过来,忙上前迎了两步:“娘子有何吩咐?” 关璀指指方才从屋内搬出的略小一点的箱子:“这箱子是从我屋子里搬出来的吧?这里头是父亲的遗稿,还有我的一些手稿,我路上要看的,不必与这些箱子一道走了,到时与我随身带着就好。还有祖父的那床琴,也随我一起吧,莫要磕碰了。” 贺槐娘应了一声,见关璀没有其他吩咐,便又去忙开了。 直至傍晚时分,一切已经准备妥当,该搬下山的也都搬下山了,几十个箱子满满装了十二辆车已经先行往阆中去了。 原本喧闹了一天,突然又安静下来。 一时此处便只剩下关璀会景和贺槐娘三人。 关璀打量着将一切都安排好后便始终恭顺侍立一旁的贺槐娘,问她:“你不跟他们一起走?” “奴自然是随侍娘子的。”贺槐娘低眉敛目,又补充了一句,“大娘子命奴来蜀中接娘子,便是让奴往后跟随娘子左右。” “阿娘的意思?阿娘可还有旁的交代?”关璀不太习惯她如此性情,或许也是因为她身边从来没有过随侍的使女。 关璀与寻常人家小娘子不同,因常常跟着祖父天南地北地走,身边带着人不方便;便是在家里也多与阿娘一处住着,也用不着那许多人。 “是。”贺槐娘回道,“大娘子将奴召回关家后,便只让奴往后跟在您身边听从您吩咐便好,其他的未有交代。” “我还是想问一句。”关璀看着她,目光带着审视,“我从前并未见过你,你是如何到母亲身边的?先前在何处?” “奴是三年前在泺邑被娘子买回去的,但娘子并未将奴带回阆中,而是将奴留在了泺邑跟随在老夫人身边。直到前些时候,老夫人问奴愿不愿意去阆中。大娘子救奴脱于苦海,奴自然是愿意到大娘子身边的,故而便去了阆中。然后……便到了娘子这里。” 贺槐娘几句话十分清晰地讲了来龙去脉,但是关璀却知道她话里大约不尽详实,当下却也不想多问,想着反正也要回阆中了,到时候当面问问阿娘便是了。 想到快见到阿娘,关璀眼角也不自觉带上些欢喜雀跃,又生出些许愧疚,阿娘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住在别院,偶尔在祖宅住着也是一个人,平素也没有往来交好的姊妹,而自己又是各处乱跑不着家,也不知道阿娘会不会偶尔也会感到孤独? 阿璀觉得自家阿娘是最朗然大气的女子,虽然隐约自家中仆从口中知道,似乎自阿父去后,阿娘便越发沉迷读书治学,也越发沉寂下去,仿佛余生便只有这么件事情了。故而许多时候,不知道她的人都觉得她就只是个丧夫十数年深入简出的可怜女子,便是家中许多仆从也都以为自家主母便是这般不重外物外事的寂然性子。 但阿璀却知道自家阿娘性情朗阔,常人不及,她的思绪纵横在书山籍海,贯通着古今,她的文思每一时每一刻都灵动得如山间泉水。 而最让阿璀叹为观止的是,阿娘于律学一道的精通,这也是几乎没有人知道的。 贺家数代之前也曾出了位律学大家,便是前朝初期有名文华公贺襄,后来贺家一脉传承几代都以律学见长,以至于前朝末期政律失序,律学没落,几乎再无大家,以至于后来提起律学传承,众人首先想起的便也只是早已没落的贺家。 贺家这两三代以来,似乎除了早早亡故的外祖父便再没出现过精于律学之人,而至如今,似乎只有阿娘一个人在走这条路。 只是阿娘受女子身份所限,被困于家宅后院,即便祖父通达,如今的关家也从不会限制她的脚步,但终究时代之局限,她作为女子又能走多远呢。 所以纵使满腹经纶才略,她却从不想显名,甚至这些年还越发刻意低调了下去,她想要的,只是不被外界所扰的放飞思想着书作文的自由。她甚至都不曾想过她的文章她的理论能给外界多大的影响,她只想走那一条无人所扰的自己的路。 贺槐娘见关璀沉默,也不清楚她还有何打算,便开口询问道:“天色见晚,我们该下山了,娘子还有什么要带走的吗?” 关璀摇摇头,该收的都已经收了,她倒是想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打包带走,但谁能做到呢? 贺槐娘仿佛明白她心里的想法,道:“娘子放心,这里即便没人住也不会破败,会有人定期来洒扫归置的,娘子若有闲时偶尔来住住也是可以的。” 关璀一笑却未分辩。 若想来住,何时不可以?只是心中思绪难平,原因并不在此。 方才跑到屋后去不知道在捯饬什么的会景又冒了出来,他恰听到贺槐娘的话,也凑上来,道:“是啊,我这几天在山下村民家里都走了一遭,我们不在时,请他们代为照看这里。” 关璀没听清他的话,却大约也猜出他说了些啥,指指他抱了满怀的东西,奇怪问道:“你弄这些做啥?” 会景献宝似的将怀里一大把融融冶冶的黄菊怼到关璀跟前,嘿嘿笑道:“快走了,知道你舍不得这里,这不给你摘了一大把菊花带着,我专门挑的最新鲜将将开放的,好歹还能看个一两天。” “辣手催花,非惜花之人。”关璀嫌弃道。 “俺们本来就不是个惜花之人啊,这菊花长在山上咱走了又看不到了,薅一把才不算埋没了人家辛辛苦苦地开了这么一遭。”会景将那把菊花重新抱回怀里,“等下山了我把它们做成菊花茶,这才算真正的不埋没。” “诚哉斯言!”关璀哈哈笑起来,对他决定的菊花的最终归宿表示了赞同。 会景也越发开心,又将手里的另一物什递过去:“我方才还顺手砍了段竹鞭,等回去找个地方种下,过两年就能有笋子吃啦。” 关璀看着他手里还带了些许泥土的一截根茎,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接过来。 许久之后,她眉目间神情越发和熙从容,她道:“不早了,我们走吧。” 第69章 可调配的守军有多少 关璀出发回阆中的时候,崔寄已经到永州两三日了。 前几日快马加鞭一到永州,未能有片刻休整,崔寄立刻便直奔府衙去见吴平。 然而吴平当下却不在府衙内,问了府衙内录事,才知吴平一早收到什么消息出去,到现在也未曾回来。 崔寄的身份,府衙内的人都是知道的,毕竟先前他过来的那几次也实在不算低调,况且到今天整个州府还在流传着吴刺史在疲于处理州县食物,调控粮价的时候,还在满城寻找医术高超的名医。 未见到吴平,崔寄也没有离开,只上人去寻吴平并传了话去,请他速归。 而他却已经了解了如今永州城中的情况。 粮价已经抑制住了,事实证明,关家娘子的那个方法确实奏效,除了最开始吴平背负了一段时间的骂名之外,几乎也没有旁的什么损失。 只是这到底是兵行险着,只是别无他法时的治标之法。 不多时,吴平也匆匆回来,他知道是崔寄回来了,命属下人等退下,独自一人来见了崔寄。 也并无什么客套话,便与崔寄说了这些日子的所为:“前些时候您离开之后,我便按着那法子,不曾去控制粮价,而是暗中使了些手段,推了些助力,让州县内的粮价又往上涨了涨。可是粮价涨上去后多日没有动静,我还当这法子并不能奏效,正急于寻其他法子抑制粮价,谁知道竟然没过几天便有四面八方的粮商涌进永州州县。此后也无需我多做什么,这粮价便慢慢地降下去了。如今州府内虽然粮价并未降到从前丰年的水平,但至少短时间内是不会缺粮了。” 吴平说话时,面上喜色都未掩,又是赞叹怀阙先生提出的这个精妙的法子。 “听说头几日你暗中对粮价推波助澜的事情泄露出去,百姓群情激愤,还曾围了你的官邸?”崔寄自对吴平深入了解之后,便对他越发看重,当下听他只说正事却对自己先前遭遇只字不提,更是心生赞许,“百姓激愤时,若有些挑事的在其中闹腾,难免局势失控伤人,你可无碍?” “百姓不解真相,难免的嘛。”吴平并未放在心上,只笑道,“况且这一遭闹腾出去,倒也佐证了永州官府的不作为,倒是更能让周边州府那些奸猾的粮商们相信永州这粮价一时半会儿是下不去的,他们才会放心地逐利而出,短时间内迅速将大量粮食运往永州。” “确实如此,不过也实在辛苦你了。”崔寄安抚两句,又问起旁的事情。 “你这些时日,除了处理州内粮食的问题之外,可能查到今年粮食异常的原因?” “说起这事情,正是巧呢。”吴平道,“我今日不在府衙便是因为先前派出去调查这件事情的兵吏,传了些消息回来,我去见了他,了解了些情况。并去城外两县走了一趟,想再问问前段时间卖粮的百姓关于买粮人的特征,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你查到了什么?”崔寄追问。 “我派出去的兵吏不少,但一路查探下去却几无所获,只有前两天粮价下来之后,有个名叫‘胡三’的小吏,在惯常到米粮店巡查的时候,发现有人买粮的数量十分异常,便是普通的十口之家也够吃个五年的。他起初也怀疑是自己想多了,大约是某个富户人家,仆从使女多些,需要的粮食也多些。但是他好歹还留了个心眼,暗中跟上去,只想着探探情况,若只是普通富户人家便也罢了。谁知道他越跟越远,知道出城过了两县才反应过来,暗中给府衙递了消息。那胡三胆子也大,就这一个人暗中跟着,最后发现那买粮的车进了道州城。只是城中道路通达,他又不熟悉,结果便跟丢了。” 吴平看了崔寄一眼,补充道:“如今看来这粮价上涨的缘故,倒是极有可能与道州有些关系,只是这关联如何却无从得知,也没有什么更明确证据来佐证。” “道州……” 崔寄听言沉思片刻,其实若关家娘子给自己的消息是真,那今日吴平所言倒是一个佐证了。 “我要去趟道州!”崔寄站起身,也未做什么解释,只朝吴平道,“我这一路自蜀中赶来,车马俱疲,劳烦你替我安排几匹脚力好的马,我需得尽快赶去道州。” “马匹容易,我这便让人去安排。崔公明日一早出发?”吴平见他神色肃然,便知道大约道州的事情为真,只是不知是与何事相关。 “即刻!我马上便走。”崔寄道,“劳烦吴刺史了。” 吴平听言忙一叠声让人去安排,只是回过头来却还是忍不住问:“您是得到了关于道州那边的什么消息?” 崔寄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只问了一句:“永州及下辖县府,可调配的守军共有多少?” “按制永州可留有常备守军八千,但是立国之初因军制未改尚有三千余的兵马留守永州,这三千余人如今都是驻扎在附近的应阳县,加上其余几县少量守军,如今全州我能调动的兵马满打满算也就一万三千余。”吴平虽不解崔寄突然的这个问题,却还是仔细地回答了,“怎么?您何故问起兵马之事?莫非道州之事牵连之处并不寻常?” “你猜得没错。”崔寄示意吴平凑近一些,“道州恐生兵事,有前元余孽暗中布局试图作乱,还需你助我。” “前朝余孽?!”吴平震惊地连旁边小几上放着的茶盏都被他失手打翻了,一时手忙脚乱地也顾不得去擦自己被打湿了的衣袖,忙问:“是哪一个?” “无从判断,但也不排除别有用心之人皆着前元的名头生事。”崔寄倒是淡定,又提醒道,“只是此事目前尚算隐秘,不可宣之于口,平添动乱。” “我明白,我明白的。”吴平连连应诺,只是乍然听闻这样的消息,却免不了还是心中忐忑,略平复片刻之后,才又继续道,“只是此事不小,虽还只是苗头,但也不可不防患未然,您可曾上书京城?” 第70章 卫国公密信 “嗯。”崔寄的密奏自那日下山后便已经立即有人快马加鞭送去金陵,想必这两日陛下也该收到消息了。 只是当时那消息的来源,只是关家的‘长鹤’,即便在关家小娘子口中这消息或许有十成十的真实性,但崔寄当时并无其他消息佐证,况且就连这初次听闻的关家“长鹤”这么个组织,他都不曾有空去调查一二。 所以那时送到陛下手里的密奏,便只是不带一点自己主观推测的叙述。 而今日到永州,既有吴平这边的发现,多多少少也算是一丝佐证了。 “如今事情不算分明,所以我需要尽快去趟道州,永州尚算安稳劳你护持。另外,方才提到的守军,你若便宜,请暗中准备一二,我担心大抵是用得上的。但切记,在确切消息传出来之前,莫要声张,一切照旧。”崔寄朝吴平插手见礼,“百姓安危为重,大渊不可再陷入战乱。我此次离京来此并未有过多安排,到如今尚可助我的人便只有吴刺史你了。” “崔公吩咐,必不敢辞。”吴平还了一礼,“只是不知道州那边情况如何,若真是前元势力复辟,恐怕也是规模不小,我这永州一万余兵力怕是不够。” “这便是我想再请您帮忙的地方。”崔寄道,“自上月开始,永州附近州县便开始有大量的粮食流出,且最开始大多是从秋收之后有余粮的百姓手中直接收购。那些人以略高于市场粮价的价格直接自百姓手里收购,大约也是购粮数量巨大,恐自其他渠道购买露出行迹。却没想到百姓看中他们的高价,贪图多些收益,将存粮尽出,以至于连自家口粮也未留,转而拿着到手的银钱去米粮店购买。谁知买粮的人多了,粮店存粮便也少了,竟引得这番粮价的一涨再涨。” “且不说这个,我想着百姓田地有数,每年的产出基本也都是固定的,所以我想请你帮忙排查一番,附近州县今年有哪些县出现短粮的情况,各个县将粮食卖出的人家有多少,卖出的粮食数量多少。由此大约能推断出卖出的那些粮食的总量,那些人囤粮也是为了充作军粮,只有个数出来,便能大约推测他们有多少兵力,也方便我们早做安排。” “是,这事情便交给下官。”吴平很爽快地应了,“其实自发现粮价上涨的原因是因为百姓存粮尽数卖出时,州里安排人下去调查粮食去向时,为了方便追溯,这些都是有记录的。基本统计一番便能有个大概,纵然有些不算详尽的,再重新摸排一下,不需几日便能有结果的。” “好,你做事向来周全。”崔寄道,“我离开时会留一个人下来,你若有什么消息可让他传达给我,往后你我之间往来通信,皆可用他。” “如此最好,不然崔公去道州,我还怕若是有什么着急的消息联系不上您可怎好。”吴平立马应了,也觉得这么安排比较妥当。 吴平犹豫一番,还是试探问了这么一句,今日乍然听闻这样的消息,他心中没有底,总希望崔寄这边能有什么万全之策:“只是,若当真他们兵强马壮,有数万之军,那该如何?永州的的万余兵力显然是不够看了……” “此事你不必担忧,若道州情况属实,我自有安排。”崔寄虽未曾详细说明,但自蜀中往永州过来的这一路,他心中便已经盘算了数种可能性和应对的办法。 但如果是前元势力复辟,需要镇压,那怎么着都绕不开兵力。 道州是个小州,即便战乱后这几年休养生息,加之有从外州迁来的人,但现在人口也不足三万,所以道州常备的守军甚至比一般的下州还要少些,崔寄估摸着大约也只有千余人。 而周围其他几州,邵州潭州与道州中间都隔了一州,调兵多少有些不方便,衡州连州还有郴州目前情况不明,各地的常备守军多少能用也说不准。 但是崔寄此番去道州之后,却还是要往衡州去一趟的。 大渊即将立国时,云旗军人数已近七十万,建国后,军队大多重改,人数也由原先的七十万人减少到如今的六十万人。 这六十万人除了京师留下的十万兵马,余者皆分散各处为边境军或地方军,其中便有驻扎在衡州隶属江南西道的衡阳军。 衡阳军约莫两万余人,加上永州万余守军,大约也够了。 ———————— 秋日的金陵景色秀丽,宫中这些时日进了不少人,皇后徐氏前些时候身体不好,并未接见。 直到这两天身体好了些,这两日又是顶好的天气,便请各宫来园中小聚赏菊。 晏琛听皇后说了这事情,也没多说什么,只让她自去安排便是。等到午后,皇后那边派人来请了两次,晏琛也不欲拂皇后面子,也过去略坐了坐。 只是他这些时日政务繁忙,园中歌舞实在无趣,新进宫的各家女子也未入他眼,于是便靠着软榻眯了片刻。 皇后瞧着他眼下青黑的模样,有些懊恼自己请他过来,又有些心疼,忙让人撤了歌舞,只让大家低声闲话便是。 晏琛却并未睡沉,听得皇后吩咐下去的话,虽未睁眼,却摆摆手道:“你们不必管我,自在听歌看舞便好。” 而他话音刚落,却有身边近侍孝年匆匆进来,递上加了密封和花押的匣子:“陛下,卫国公密信,加双押。” 晏琛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接过那匣子,他只一瞧匣子上的花押,便知道这是崔寄的急件。 匣子打开后,里面装了三个信封,三个信封一起看起来也是颇厚的一叠了。 最上的一个信封最薄,晏琛打开扫了一眼,复又仔细看下去,他看着看着目光便顿时沉凝下去。 皇后见他脸色不好,正欲开口询问是否出了什么事情,却见晏琛已经起身,她也忙站起来。 “你们自在玩笑,我还有事,便不留了。”晏琛示意皇后安坐,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第71章 三个信封 晏琛坐在案前,面前是一字排开的三封信,都已被一一拆开读过。 三个信封,三条消息。 第一个是道州疑似前朝势力复辟的消息,崔寄送出此封信的时候未有实证,晏琛虽有些震惊,但也相信有崔寄在定能调查出始末来,大抵也是出不了什么乱子的。况且崔寄手中本有调兵之权,那么些地方军还压不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前朝余孽么? 只是晏琛觉得有些恼火的是,若道州真的潜伏了前朝余孽,这样大的事情,为何还是崔寄先发现的?道州那边为何没有丝毫消息传递进京来?道州州官竟然未曾丝毫察觉到什么异常? 而这封信中,还有被崔寄一一带过的“长鹤”一事,晏琛最先看的是这封信,当时看到这二字时有些不解,而看到下一封信时,才明白了始终。 第二封信便是关于关家关于怀阙先生,也是最厚的一封。 崔寄特地放在开头的便是奏报了关于关家的“长鹤”一事,此处笔墨不多,却也算详尽,关璀先前讲述的内容几乎一字不落地都落在纸上了。 晏琛看完几乎与崔寄是同样的感觉,初初是震惊,震惊于关家竟有这样一个存在了百余年却少有人闻的组织。而震惊散去之余,又为关家的选择有所感念。他并非那等阴沉忌惮的君主,并不挂怀为何从前打天下时关家未曾主动带着这股势力投靠,在如今天下稳定时便更不会觊觎势力想要收为己用。 而现在关家能够主动坦诚“长鹤”的存在,可见从无私心;关先生能够在决定出山入朝之前将这“长鹤”,彻底封存,可见怀阙先生高风自持,也选好了关家将来要走的路,怀阙先生这是在告诉自己,他选择做自己的纯臣啊。 况且“长鹤”从前的所作所为,已经是救百姓为危难的大善之事了。 晏琛继续看下去,这封信后面便是崔寄简单回报了延请怀阙先生的过程,怀阙先生既然愿意出山,这些过程倒也不算重要了,只是辛苦阿寄罢了。 而再往后翻看时,却发现后面一大半崔寄都十分细致得记录了那些天与怀阙先生相谈时,怀阙先生的一些观点。纵然不算详尽,但一一罗列出来却也是观点鲜明。 晏琛先是粗粗扫了一遍,越看越觉得惊心动魄。 是的,惊心动魄! 这其中诸多观点设想与他自己早年和崔寄的规划不谋而合,而又有些甚至可以说就连他们都未曾想过或者说不敢去想的方向,也着实让人心惊了,他越看越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激烈昂扬要从血脉里喷薄而出了,这尚且还只是由崔寄转述的写在纸上的条理清晰的观点和主张,却显然是在一笔笔勾画出了大渊未来数十年发展和改革的蓝图了。 天下都知道怀阙先生的大才,晏琛自然也听说了数十年关于怀阙先生的传奇,不然他与崔寄何故在未立国时便心心念念地想要延请怀阙先生出山。 只是怀阙先生之才岂可尽数?往日里也只是从天下百姓口中,从文坛儒生的笔墨中知道这么一个几乎被捧上神坛的儒学泰斗。但那一切似乎塑造出来的也只是那么一个形象,而时至今日,晏琛似乎才由崔寄的这封信中,窥探出怀阙先生如沧海之高才中的区区一瓢,而只这一瓢,便足够他安大渊十数年无虞。 这封信被他反反复复地看了数遍,越看越觉得受益良多,不舍得释卷。 晏琛边看边取了纸笔写些自己的想法批注,如此沉迷下去,直到夕阳落下,魏廉进来替他掌灯,他才回过神来,而手边的批注的手稿也已经叠了一层了。 “已至暮时,圣人可要用膳?”魏廉躬身问请。 晏琛摆摆手,并不理会他。 他将自己的手稿收拾齐整,放置一旁,打算将那封信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时,却看到方才那匣子里还躺着一封信。 晏琛这才想起来,先前看得太过沉迷,竟还有一封忘记看了。 他将那信拿在手上,还未及拆开,只指了指面前铺开的这封信和手稿,吩咐道:“这些放到榻旁,一会儿休息前我要再看看的。” 魏廉应诺而去。 晏琛将灯烛往自己跟前挪了挪,才去拆第三封信。 信纸甫一展开,他第一眼便瞧见“阿璀”字样。还未来得及细看内容,却觉得呼吸已经急促起来,连捏着信纸的手也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这是他这么些年渐渐形成的,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身体的反应。每每收到可能是关于阿璀的消息,他便是如此满怀期待,却又因未知而由内心里生出恐惧来。 他努力地平复下心境,极力控制凌乱的呼吸和颤抖的双手,好不容易才将这不长的一封信看完。 而看完后,他满脑子里却只有信中的那一句话。 今得见关氏女名琢光者,肖似阿璀…… 就连崔寄都觉得的,与阿璀三分相似的性情和四五分相似的容貌气度,那少说也有一半的可能性了吧? 只是,这似乎与设想的并不一样。 他原以为若阿璀还活着,若有一日阿璀走到他们跟前,他们该是第一眼便能认出来的,只是他忘记了他记忆里的阿璀,永远只是旧时模样。他到此时才惊觉,他忘记了也许数年光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和容貌,更何况自始龀至待年,这是一个小娘子变化最大的年岁,他突然便生了怀疑,也许即便此刻阿璀就站在自己面前,仅仅凭借容貌,自己大约也不能笃定地认出她来了。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生无力和懊恼、 而崔寄信中的内容却又让他升起无尽的希望。 他有那么一刻,甚至就想着不管不顾地出宫,往西去,往阆中去,想着立刻去见那位关小娘子一面。 只是崔寄信中的内容太过克制也太过保守,就连给自己一个不管不顾的理由都没有。 晏琛捏着信纸未曾松开,却突然无力靠着凭几仰躺下去,他看着空荡荡的殿顶,祈祷崔寄下一封信的到来,祈祷着下一个希望。 第72章 不要脸面的族人 关璀到阆中后才发现自家阿娘并不在府里,她起初还当阿娘还住在别院一直没回来,还想着最近无甚大事,正好去别院陪阿娘住几天。 问了府里的人才知道,阿娘在祖父回来前回家住过一段日子,只是十来天前,似乎是收到哪里旧友的消息,出门去了。 关璀有些奇怪,自自己到关家这近十年的时间,阿娘除了偶尔出门采风,其余时间便都在家或者在别院待着,也从未说起过有什么旧友啊。 不过她还未来得及多想,便见府里的王翁来请自己,说是祖父要见自己。 “祖父有何事要见我?竟劳王翁亲自来接?” 王翁在关家待了一辈子,自年少时便跟在祖父身边,颇得祖父信重,自祖父避居蜀中后,关家一应琐事打理几乎全靠他了,故而关璀也对他向来执礼以待。 王翁倒也没隐瞒:“还是族里的事情,阿郎那日刚回来族里便又有几家上门来闹腾了,尽说些没根没由的话。阿郎原先还以礼相待,但那些人却蹬鼻子上脸,这几天几乎日日都来,他们也不想着族谱既分,他们关氏与咱们如今的阆中关家还有些什么关系?!也实属不要脸面了。” 只这几句话,关璀倒是明白了阿娘最近出门去想必也不是什么访友,大约也是祖父想让她避开族里那些人的口舌。 “祖父在哪里?”这会儿太阳已经下山,外面有些冷了,关璀起身去里屋换了件厚实点的外衣,一边问。 “正在前厅呢,隆州房这边几乎都来了。”王翁等她自里屋出来才道。 关璀了然,看来祖父今日是想与族中做个了结。 祖父自请除族另开族谱的事情是四年前发生的,当时关璀年纪不大,看事情也看得浅,况且关家从前的事情除了祖父觉得她应该知道的,会刻意讲给她,而其余的她知道的也不算多。除了一些固有的原因,当初只隐约猜到,使得祖父当机立断与关氏割裂的,大抵还有些特别的原因。 每个数代十数代甚至数十代传承下来的大家族,内部总不可避免有些昏暗肮脏的存在,纵然是外人看来一致团结的家族,难免会有些看不得别人好也过分贪婪的臭虫。 祖父当年眼见天下局势逐渐明朗,便已经猜到自己将来或许无法独善其身,毕竟为声名所累,总有无奈之处,将来总要到外面走一遭。只是那时他也无法推断自己的结局,总还对关氏留有情分,也不愿关氏将来或许为自己所累。另一方面,祖父也知道族中总有几房不合,常挑事端,且私德不修,若他出仕,怕是也总有一日被那些人连累。既然出山入仕,总要为百姓做些事情,若自己布局未成,变法初始,便因为这些人而被弹劾被迫身退,岂不是大憾? 所以自那时起,祖父便盘算着与关氏割裂,只是却一直未曾实施,大约也是有所顾忌,不愿伤了族中情分。 然而推动这件事情的最主要的原因,关璀自今日也不曾知道分明。当初也只隐约猜到似乎与阿父阿母有些关系。 待到了前厅,却未曾从正门进去,王翁引着关璀自侧门先进了厢房,王翁朝关璀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先在这里莫要出声。 关璀点点头,便在门扇边站着。 厢房与正厅只一门之隔,隔着门扇,关璀看到正厅幢幢人影,约莫也有二三十号人了。瞧着似乎有几人在激烈争吵,而自家祖父高坐主位一言不发,只冷冷瞧着他们争吵。 关璀有心去看他们唇形,想由此推断他们在争吵什么,但因隔得距离略远,且屋内也不甚明亮,故看得并不清晰。 那边争吵了许久,关璀也看了许久,才隐约判断出,大约是为过继子嗣的事情。 为谁家过继子嗣,想想便知道了。 关家作为关氏嫡系,人口虽少,却掌握着族中七成以上的财产资源,这样大一块肥肉,怎不引得诸方争夺? 那些人是妄想着将自家子侄往嫡系一脉塞,只要被祖父承认了过继了,关家可不就是他们的了么。只是谁都不傻,哪方都想要,所以争吵至今未曾定论。但他们似乎没想过,即便他们争吵出什么结果出来,没有祖父点头也是没用,不知此时浪费那么多口水做什么?有那精神,还不如回家点点自家子侄可有几个拿的上台面的? 关璀越看越觉得好笑。 好一会儿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快速一闪砸到地上,而那群人突然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关璀仔细一看,地面上四分五裂了一个茶盏。 一时正厅大约是静默的,关璀见自家祖父抬抬手,立刻便有候在门口的仆从进来麻利地收拾了茶盏碎片出去。 四房的那个老家伙最是圆滑世故心思深沉的,见祖父摔了茶盏,先是一愣,然后便又打着感情牌上前去说了什么。 因是侧对着的方向,关璀并没有看清。 而随关璀过来,一直侍立她身侧的贺槐娘见她皱眉,忙比划了手势出来? 关璀没空在意她如何这般熟练手语的,只看清楚了她转述的正是四房族老的话。 “江济何故如此?都是一族,本是同根,咱们如今好商好量,也是为了族里着想不是?” 槐娘继续比划:“先前咱们也来了数遭,贺氏不点头,我们也没法子。今你回来了,关璀的婚事自然由你做主,只是我们这几日也来了几趟了,你也不同意,这怎么说?” “到底是为了族里,你既然不同意,总不能将来关家偌大家财便宜了旁人家?所以我们才商量着你从族里过继一个子嗣,将来继承关家,岂不两全其美?” …… 关璀越看越觉得恶心,当初那几房人将主意打到自己的身上,为的便是关家的偌大家财。当时阿娘一一推拒了,关璀还以为他们早歇了心思,却不想还谋划到这里。 关璀挪了挪角度,恰能更好地看到祖父的方向。 她看到祖父面色沉肃然,神情凌厉:“容我提醒诸位一句。我阆中关家与你关氏如今不在一族,我关家即便户绝,也与你关氏没有任何关系。” 第73章 关家旧事 她看到祖父面色沉肃然,神情凌厉:“容我提醒诸位一句。我阆中关家与你关氏如今不在一族,我关家即便户绝,也与你关氏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便眼睁睁看着关家偌大财产埋没,看着关家的传承就此断绝?”那人来来回回就在这几句话,气急败坏之余连声音都大了。 怀阙先生扫了下坐的众人,照旧波澜不惊,说出的话落地有声:“还是那句话,关家是关家,关氏是关氏,从四年前开始便是如此,往后也是如此。” “我关家并非没有传承,吾之孙女,虽为女流,人品才学均不输在座诸位。将来我百年之后,关家家财尽数交予她,关家的传承也有她一肩担之。” 如今的大渊律大多数是沿袭前朝律,并未做多大改变,也算是一个暂用的过渡性律令。 律令中便有一条:“诸户绝财产,尽给在室女。” 仅仅这一条律令摆在前面,若关家二郎未曾回来,那关家往后便名正言顺都是关璀的。 “江济你糊涂啊!那关璀,虽说姓了关,但毕竟不是关家血脉,你……你怎能白白便宜了外人?!”那四房族老不依不饶。 紧接着便是其余各房都附和起来,倒是一改方才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空前地团结起来。 槐娘将那些人的话一句句用手语传达出来给关璀看,关璀越看越气愤,又看着外面处于喧闹之中,几乎被那群人围住的祖父,只觉得一股气滞在心头,恨不得出去给他们一人来上一角。 他们闹闹腾腾了一通,抬眼却见怀阙先生始终不搭他们的话,那等冷厉清淡模样,不知怎的竟让他们生出几分恐惧。 这显然不似以前虽治学严苛坚守自持,但对族人却温和儒雅好脾气的的关江济了。 而怀阙先生显然也是想在离开阆中前,为阿璀母女二人、为关家解决掉这么一个大祸患。 他没有搭理关氏族人的话,直待得他们安静下来,才朝外面问了一声:“可将韩司马请过来了吗?” 外面有仆从答道:“韩司马已经到府门口了,片刻便至。” 怀阙先生听言,只留下一句话:“恰请了人来见证,有些话今日便与诸位分说明白。” 他话毕未等众人反应,便起身迎到正厅门外。 那韩司马来得倒也快,一见怀阙先生便亲亲热热地迎上来寒暄几句。 这隆州司马韩致远原是怀阙先生旧友的族弟,多年前曾随自家族兄见过怀阙先生几次,之后后来怀阙先生的这位旧友亡故后,便少了交集。直到去年他调任隆州司马,还曾递了帖子想上门来拜访怀阙先生,只是那时怀阙先生尚在蜀中,终没见到。 而今日恰逢他休沐在家,乍然听闻怀阙先生相邀,还甚觉欣喜,当下便过来了。 只是在路上听得关家仆从说了些情况,倒是明白了关先生请自己来的用意,不过他倒也未曾觉得唐突,反倒是乐于走这么一遭。 关先生请韩司马上座,又命人奉上了茶水,才歉然道:“今日冒昧请韩司马过来,便请您做个见证。我关家与关氏自四年前起边各起族谱,自此双方无碍,但关氏一族每每纠缠不清,实在让人厌烦。” 那关家众人原本见着怀阙先生带了隆州司马进来,先是面面相觑,渐而内心生出几分不安来,他们曾经做的那些事情,他们自己心里清楚,怎能不忐忑? 只是话说到这里,几乎就要将他们的腌臜事揭露出来了,总还是想开口分辨遮掩。 可怀阙先生怎么给他们留下话头? 顺手又是一个茶盏砸下去,屋内顿时又一阵安静。 “你们一个两个的也不必开口,你们这些人的腌臜事情,敢做便不敢让别人知道吗?”怀阙先生哂笑,“今日我先说两件事。” “吾之长子亡于十余年前,众人皆知,当时隆州疫病横行,那疫病一旦感染便是致命的,只是好在治疗那疫病的药很快便被城中大夫配制出来,那疫病迅速地便被控制住了。然而在城中几无人再染疫病时,吾长子却莫名其妙染上了疫病,原本以为照着治疗疫病的方子多喝几天药也就无碍了。可是那些药一碗碗喝下去,疫病确实未曾伤他性命,却也一步步毁他生机。他的身体一日日衰败下去,终究未曾挺过那年的年关。他亡故的时候,年仅三十七岁。”明明是说着自己长子的死,怀阙先生一句句却显得尤其平静,他看向座下两人,开口间虽是质问,却更有悲凉:“关平演,关平治,他是你们的侄子,他如何故去的,你们难道不知吗?!” 那二人乍然被点到名字,愣得说不出话来,他们自以为行事隐秘,这十来年也未曾有人知道。 只是好歹还有些脑子,那两人立马反应过来,怒声道:“关江济!你莫要血口喷人!你儿子就是疫病死的,人人皆知,何苦扣到我们头上?!” “我当初也以为他只是死于疫病,是因为疫病伤了他根本,让他身体渐弱最终回天无力。当初吾儿染疫时,城中大夫忙碌,还是你想办法自城外请来的大夫救治看护,所以即便吾儿故去后,这么些年我仍旧感念你当初殷殷关切之情,便是后来族中有些什么事情我也都尽量予你便利,每年送去你们府里的年礼也都是最多的。”怀阙先生突然自嘲一笑,“只恨我眼盲心瞎,未曾早些发现异常。直到四年前,府里照看马匹的马夫酒后胡言,吐露了些事情出来,很不巧,那些话还是传到我耳中。我觉得诧异,便让人去查,这一查便查到那马夫的妻子,再查下去,便又查到了当初几乎住在府里看诊的那个大夫。” “你们猜?他们说了什么?”怀阙先生从一旁小案的抽屉里抽出几张叠好的纸,往那两人面上一甩,“好好看看,他们说了什么!” 那一叠纸上记录的是那马夫妻子和那大夫的证词,还画了押。 第74章 划深了划浅了可就不一定了 那马夫的妻子原本是怀阙先生儿子儿媳院子里的使女,当初关平演关平治二人用她幼弟的性命威胁她将外面染疫之人的帕子混进关扬灵衣物中,致使关扬灵染了疫病。而后来关平演关平治他二人请的大夫,也早已被他们收买了,在给关扬灵治疗疫病的药物中混入了其他东西,这才使得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可怜怀阙先生通晓医术,那时却因百姓求助不忍拒绝,日日在外忙碌。又因信任族中兄弟,从始至终未曾查验过长子喝的药,以致最终未曾能留下长子性命。 后来终于得知了真相,但长子已沉眠数载了。 他那时骤然查明真相,直觉崩溃,只是那时大渊未立,政律不明,州府都在军队控制之下,他又能求何方法律将那些人绳之以法?而他的气节和操守,又不允许他动用私刑以恶制恶。 辗转磨折许久,尚未有决定之时,却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这件事迫使怀阙先生当机立断与关氏一族断绝了关系。 “这是……这是胡言乱语!欲加之罪!”关平演抖抖索索地将那证词看完,或许他大概根本没仔细看,只看到些许字眼便心生恐惧了。 “是不是欲加之罪,三叔七叔……你们当知道。”怀阙先生又将矛头指向了关氏隆州房辈分最高的关原直和关原方,关原直年纪大些,瞧着那精气神也是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而关原方虽比怀阙先生年长不了几岁,但按辈分来说却是怀阙先生叔父,关璀的叔祖。 方才那般的几分闹腾,关原直冷眼旁观,关原方闭目养神。 而此时怀阙先生将话头指到他们身上时,关原方睁开眼扫了场中局面依旧老神在在沉默不语,而关原直却仗着年岁大试图以辈分压怀阙先生一头:“江济,你这一脉本是关氏嫡系,同脉相生,何必刀剑相向,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关璀自方才由槐娘的转述明白阿父的死因,只觉满心悲痛,纵然未曾见过自己这位阿父,但与阿娘相处这么多年,早知自己这位阿父该是个光风霁月不世出的俊秀儿郎。他是阿娘一生相互扶持的良人,若他还活着,他与阿娘或许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本是祖父寄予厚望的长子,山河安稳后他本该有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才华,也定然将会有更大的成就,他会带着关家走向另一个巅峰。 而到如今,被他们谋害的一条性命,只换来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 关璀觉得满腔悲愤无处可发,当下也不愿遮掩行迹,她冷笑一声,扫视屋内曲足香案上架着的一把装饰用的短刀,她快速将那短刀抽出拿在手里,然后一把推开了与正厅隔断的门扇。 门扇两侧一边燃着一盏灯,她就站在灯下,烛光自上而下照得她面色明暗不定,她将手里的刀丢了出去,语气阴沉:“你们这话还真是让人恶心到了极点,如诸位所说,我此刻便斩杀几个人,你们也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好?” 关璀丢出去的那刀其实并没有开锋,但那一群人眼见着一把刀砸过来,都呼啦啦跌跌撞撞试图往后躲开,只是人多了些,你一跑我一让的,难免踩了衣摆鞋子,一时间四仰八叉竟滚倒了几个。 “无知小儿,尔敢!”那关原直也被吓得差点摔倒,好在被身旁小辈扶着,勉强稳住了身体,便指着关璀开骂了。 关璀充耳不闻,事实上她也根本听不见。 她对上怀阙先生不赞同的目光,微微点头,表示无碍。 见关原直似乎被关璀的不放在眼里气着了,一旁原本因证词拿在手上有若烫手山芋的关平演,将手里的证词一丢,三两步上前来便指着关璀的鼻子骂道:“尔是何方贱种?乱世流民而已,为我关家收养,不知感恩戴德,竟还如此出言不逊!尔并非关家血脉,我关家族中人皆在此处,说得也是我族中之事,岂有你开口说话的地方?” 他那张嘴一开一合,看得关璀觉得刺眼,关璀伸手一拍打开了他指着自己鼻子的手,另一只手却自袖中一挽,以迅疾之势将一柄匕首送到关原直喉间。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那关原直压根没反应过来,待感觉到颈间皮肤贴着一丝凉意时,才觉得恐惧自后背一层层爬上来。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看向关璀眼睛时,只觉得心中恐惧更甚,有心开口说什么,却连一点声音也发出不来。 一时屋内更加寂静了,关璀更加庆幸方才过来时顺手将会景裁纸的小匕首揣在袖子里了,这不,只有这样,才能让这群人安静。 “我也说一句,我关璀受的是关家的恩,是祖父与阿娘的恩,与你关氏这些狗鼠辈没有丝毫关系。我祖父也说了,关家是关家,关氏是关氏,你们莫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关璀偏头看了自家祖父一眼,见祖父神色未变,似乎也并未因自己的冲动行为有丝毫恼怒,遂放下心来,她朝自家祖父微微一笑,“祖父还有什么咱们尽快说完吧,天色已晚,我已让人治了晚膳,韩司马是祖父旧识,您二人多年未见,也当浅酌一杯才是。” 这话一说完,关璀又扫视众人:“从此刻起,诸位还是莫要吭声的好。但凡有谁打断祖父的话,打断一次,我便在他脖子上划上一道,打断两次,我便划上两刀。我虽片过鱼脍,但却从未划过人脖子,也不知他这脖子上的皮是否跟脸上一样厚,到时候划深了划浅了可就不一定了。” 韩司马虽然今日被怀阙先生请过来,但到此时并未有用到他的地方,故而他方才一直坐在那边喝茶旁观。若非此刻见识到了关家这位小娘子的利落手段,属实也是没想到这关家小娘子竟是这样剽悍的性情。 “今日让韩司马见笑了,还请稍等片刻。”怀阙先生先是朝韩司马致歉,然后才开口说起了第二件事情。 第75章 釜底抽薪 怀阙先生说的第二件事,是关于四年前关家彻底裂族自立的最后一个导火索。 四年前,有一天晚上三房长孙关祥,就是那关原直的孙子,死在了贺氏所居的正屋外的一个使女的房中。 那关祥胸口处插了把剪刀,死得时候衣不蔽体,下身几乎没穿衣服,更是鲜血淋漓,死得着实肮脏。那时他的尸体被发现的同时,在不远处的柴房里也发现了一个自缢,也已经死去多时的使女。 后来查了多日,基本算是查出了结果。那关祥不知怎么看上了贺大娘子身边的使女,想要收入房中,那使女不愿意,贺大娘子自然也不允,谁知关祥色心大发,趁着夜色潜入关家主宅,想要强了那使女。 但那使女也是个烈性女子,坚决不从,眼见着自己的衣服被撕碎,几乎不能蔽体,她满心绝望挣扎间摸到床头做女工用的剪刀,一把插进他胸口,不偏不倚,直入心脏。 很快血尽人亡,那使女将人从自己身上推开,眼看着他咽了气,惊惧之余一时激愤不得缓解,往他的下身狠踹了几脚仍觉不够,举起茶几又拼命地砸了几下。 直到天将明时,她才拖着床单撕扯的绳子进了柴房。 关祥是自作自受,那使女一命换一命,即便三房的人再怎么不甘,又能算到谁头上?这么件见不得光的事情,他们也不愿闹得人尽皆知,最后便刻意遮掩了下去,以急病而亡,保了关祥那可怜的一点体面。 关璀原以为当初祖父如此决绝地跟关氏断绝关系,是因为看透了关氏那几房卑劣的人品,不愿关家将来为他们所累。 但今日祖父再提此事,她才惊觉,关祥那事大约另有隐情。 这事情怀阙先生说得隐晦,大约是有所顾忌,但说到最后,关璀却看明白了。 因为其中牵扯的是自己! 那关祥哪里是因为对那使女色心大起才潜入主宅的,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 关璀突然想起四年前,原本那些日子一直跟阿娘在府里读书,并没有旁的安排的,只是那天午后阿娘兴致大起,写了首诗,诗的内容是由某册中碑文而起。阿娘与自己一道品读时,渐渐地提到了云台山的一处碑林,自己没去过,所以央求阿娘带自己去瞧瞧。 她母女二人那日倒是兴致勃发,便想着去看碑林的话当日也是赶不及的,莫若收拾些东西去云台山的小别院住几日。 贺娘子一贯沉静,不喜人多嘈杂,所以她院中向来冷清,向来也只有随身的使女三人,惯常去别院小住时也都会带着,但那日名叫茵陈的使女着了风寒发着热,贺娘子便留她在府里休息,并未带她去别院。 这便也是导致了她后来的那般悲剧,后来她之死让贺娘子悲痛自责,只是那叫茵陈的使女已无家人,贺娘子能做的便也只能好好安葬了她。 而如今细品来,那日若是自己与阿娘未曾心血来潮突然离府,那他们的刀锋又将如何落在自己或者阿娘的头上? 怀阙先生将这事情平静地讲述完,眼见着一声不敢吭的众人,只觉得关氏已是一潭无法清澈的浑水,已然没有未来了。 “这两件事情发生在大渊立国之前,吾也不会请官府以大渊律制裁于他们。四年前为了脱族,我用这两件事情与他们的交换,我委屈了我死去的长子,委屈长子媳与我的孙女。我关家自己吞了这两枚苦果,不再追究。今日请韩司马来,是为这两件事情做个见证。自今日后关氏之人不得再登我关家门,否则我关渡不会再留任何情面。”怀阙先生转身朝韩司马抬手见了一礼,复又自小案抽屉中抽出一本不算薄的册子,递给韩司马,“至于其他……韩司马不如看看这个,按大渊律是否该追究。” 那册子里是关氏某两房行事不点有违刑律的证据,这些证据还是“长鹤”撤走之前才整理出来的,怀阙先生前些时候匆匆自蜀中回阆中,便是因为这些证据。 那韩司马翻看了下册子,果然面色大变。 “关氏众人,着实大胆!”他猛地一拍桌案,愤然起身。 只是他今日是孤身来此,并未带衙役,若要拿关家相关人等恐怕不行。 而怀阙先生却已经朝他道:“韩司马只管先回州府一趟,我关家府里尚且有些家仆,留住这些人在这里半个时辰还是可以的。” 他话音刚毕,只见门外已经呼啦啦围了二三十人上来,他们也不进来,只将正厅一圈围了个结实。 韩司马插手一拜,连声道谢后才匆匆离开。 而怀阙先生见着众人此时已无早前颐指气使的神情,朝关璀比了个手势:“阿璀,且放开他吧。过来坐。” 关璀依言松开关平演,那关平演还欲上前来冲关璀出手,却被旁边关家的仆役又一下子按到了地上。 “关江济!你当真如此绝情么?!” “关江济!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关江济,你这是要整个关氏为你儿子偿命吗?!” …… 自韩司马离开后,下面那些恶毒的咒骂诋毁,一声接着一声。 而怀阙先生却连一眼都不曾施舍给他们,他拉着关璀在自己身边坐下,便在那样的咒骂声中对关璀道:“四年前他们关祥那事情原本便是冲着你去的,那是三房的谋划。方才有外人在,有些话也不便说得透彻,但你大约也猜到了全部吧。三房想谋划着娶了你,好名正言顺占了我关家。只是你那时才十四岁,三房也并没有与你适龄人选,恰逢我又有意你与我那小弟子程信修,他们便出了这恶毒的主意,想让关祥……,让你不得不嫁到三房去。好在你如此好运气,误打误撞竟然躲开了那样恶毒的谋划。只可惜了那个无辜的使女,碰上了色令智昏的禽兽。关祥那时没找到你,便潜入使女房内想威胁一人说出你的下落,却不想再得知你不在府里时,转而对那使女下了手……” 第76章 道州 “不过,这便也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事情牵扯到你,你可以知道,你也必须看清那些人的嘴脸,那为你挡了一灾的无辜使女,你也得记着。但这样腌臜的事情,往后便不必再提了。” 怀阙先生拍拍她的手,不甚戏谑地指指满堂闹剧:“今日让你过来,让你看这一出,只想告诉你,我百年之后关家一切独属于你。我四年前以此两事与族中交换才得以顺利出族,族人贪婪无德卑鄙无义,纵有血缘也不必顾念。” 关璀犹豫:“可是……” “没有可是,你若不希望看着祖父一生声名被毁,不希望看着关家数代传承被断,不希望我用你阿父的死因换来的如今的关家成了笑话,那便不必有丝毫犹豫。”怀阙先生面色肃然,“往后关家便靠你,还是那句话,你若愿意成婚,便找个愿意入赘关家的,将来到底也是你的一二助力。你若不愿成婚,将来或是收养或是过继一个德才兼备子嗣,或者你身后将整个关家送给朝廷,也都随得你。” “因为祖父相信你,在你手上的关家,即便绝户,也不会没落。即便关家后继无人,也将以文名传承百世。关家血脉可断,而关家文脉不能断。” 关璀微微沉默,良久之后,才郑重点头。 她起身,朝祖父一礼长拜,虽无言词,一诺已成。 怀阙先生满意地扶住她的胳膊,笑道:“你且先去吧,今日刚赶回来,又闹了这么一遭,早些去休息。” 关璀应诺告退,甫一走到门口,却又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祖父。 却见自家祖父已经起身,朝一人走去。 关璀又瞧了一眼,才注意到那人正是今日一直安坐在座位上,从头到尾未发一言,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七房的那位叔公。 关璀印象中,七房的这位叔公算是关家的清流,也是颇有德行的一个人。 当下看祖父似乎与这七叔公有话要谈,她几乎立刻便猜测到,祖父仁德,关氏的这摊烂泥,他大约最后还是想给关氏指个方向。而祖父选中的人,便是这个在族中有话语权,却又不曾同流合污的七叔公了。 ———————— 崔寄到达道州是两日后,道州这地方,他早些年曾路过过两次,但皆未久作停留。 前朝时,帝室显贵多以异于常人者为奴,以示豪阔,攀比成风。而道州因出侏儒而声名在外,便有人以重金道州的侏儒,阉割之后献给皇室,供帝室赏玩,时人称之为“矮奴”。 但区区道州,哪里又有那么多天生侏儒可供进献?后来历任道州刺史便以残忍手段,置幼童于陶罐中,人为制造畸形侏儒。 此恶俗直到前朝末时才得以改善,而至大渊朝时,早早便被晏琛废止了。 如今的道州,与崔寄早年路过时还是有些许不同的,最大的不同便是人口似乎更多了些,看起来也更加繁荣。 他此行过来是暗中探访,甚至永州那边吴平仍旧向外传出他重病难治卧床不起的消息。 而这一路行来毫无异常,但便是这过分的平静,反而透露出一丝不同寻常。 “今天这雨下得真大,也是真的冷。”山泽接过自家主人脱下的蓑衣,顺手挂在门口,又忙催他进屋,“您快进屋去,风雨太大小心风寒,奴替您烧些热水来。” “先不用。”崔寄招呼山泽和他身后几人,“你们先进来。” 屋内没有生火,有些冷,但他们一行租了店家整间小院子,因出手大方,一应物什用具都是齐全的,店家早些时候也送了火炉和足够的木柴煤炭来。 山泽手脚麻利地生了火炉,一行人烤着火围炉叙事。 “我带人自营道县一路过来,并未发现异常,未发现有过大量人群聚集,甚至我们排查过一些村县的百姓居民,都没有说到有异常的情况。” “便是近来附近几州粮价波动,但此几县虽粮价较丰年也有些许上涨,但却并不算多……” …… “唯一可能有些异常的情况,可能就是经永阳县的时候,行路遇到了些麻烦。”马武继续道,“我们经官道至永阳县时,发现必经之路上一处桥梁损毁,却没有人修缮,问了附近百姓,才知道那桥几日前却不知何故坍塌了,虽报了官府,但官府里只派人来看了一眼,只说桥已毁,修是修不起来了,只能等州府拨款下来重新建一座。我们没法只得绕路而行,便想走舂陵县过,谁知又是在将至舂陵县的官道附近出现了塌方,好在塌方的路段并不大,我们几人想着塌方山石堆积路面,往来车马不便,便干脆顺手清理了一番,所以这才晚了两三日到这里。” “桥梁损毁,山地塌方也是寻常,怎么说是异常?”山泽对马武的话感到奇怪。 马武抓抓脖子,又挠挠耳朵:“大概是因为我们先前一路过来都太平静,啥事情都没发生,反而显得这两件事有些异常?” 崔寄方才听马武他们说,一直没有出声,众人说完各自事情,皆将目光落到崔寄身上,等他发话。 “马武的意思大概是,若只遇着桥梁坍塌或是山路塌方倒也寻常,但这两件事碰到一起,未免也太巧合了。”崔寄却换了个姿势坐着,他慢慢将腿上绑着的狐皮解下来,在外面一日淋了半日的雨,虽有蓑衣挡雨这裹在腿上的狐狸毛皮还是打湿了,好在有这狐皮挡着雨和寒气,他的裤腿却没有潮湿,这会儿也好受些。 崔寄将狐皮搭在火炉旁烤着,一边又道:“若是我记得没错的话,自永州过道州南下的话,自永阳县和舂陵县经过是最方便最快的,而这两条路若阻,便只得从炩道县、南平县、齕道县这几县绕路,便会多耽搁几天时间。” “若是这样的话……”崔寄捻了捻手指上沾着的两个狐狸毛,略一停顿,思索片刻才继续开口吩咐道,“今晚你们且早些休息,明日开始重点排查炩道、南平、齕道这三县,不止人口聚集的城镇,郊外村落,包括人烟罕至的山野都要一一去看过。” 第77章 是兵器 次日一早,马武等随扈众人已按前一日崔寄的吩咐各自安排下去,崔寄便只带着山泽在道州城中闲逛。 说闲逛倒也不准确,他二人在道州府衙门口蹲了半日。 山泽不太理解,除了门口大路上往来的行人,那府衙里头连个进出的鬼都没看到。 直到午时崔寄才打算离开,转头问山泽:“饿了吧,我们去吃碗馎饦。” 山泽只得跟上,却不想崔寄带着他绕啊绕,中途还拉了两个人问路,走了有两刻钟的时间,才到了一处颇为繁华的酒楼前,看样子约莫也是道州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了。 只是酒楼对面不远处的隔了约莫一条街的地方,却又起了座三层高的楼,只是那楼被围着,才造了个轮廓出来,约莫又是个酒楼。 “咱们不是还有事要做么,吃馎饦随便找家干净的食肆就好了,为何还专门到这处酒楼来?”山泽觉得自家郎君今日是让自己不理解得彻底了。 “这里也有馎饦。”崔寄以为他只是想吃馎饦,只丢下这句话,便在茶博士的引路下直接上了酒楼的三楼。 山泽没法子,只能跟上。 崔寄一边走一边与那茶博士搭话:“在下是游历路过道州的,才在这里待了两日,但你们这家酒楼几乎是我这两日看到的道州城中数一数二的了。怎么方才瞧着,隔壁那条街也在建楼,规模瞧着还不小,莫不是也要开个酒楼?” “那楼已经建了蛮久了,是不是要开酒楼我们也不知道,便是要开酒楼,开在咱们向云楼附近,也只有亏本的份。”那茶博士语气不无对那可能是新开酒楼的鄙夷,以及对自家酒楼的骄傲,“咱们向云楼可是开了快二十年了,哪里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原来是这样。”崔寄笑道,“我今日从那边经过,看那工匠进进出出的,喧闹得很。” 茶博士道:“可不是,三个月前就开始建了,每日里钉钉哐哐的没个完,我阿叔家就住那附近,前两日还与我诉苦白日里太吵闹了。” 说这话,那茶博士原本想引崔寄去里头坐,但崔寄说想看看外面的街景,便坐在了朝西的窗前。窗外下面便是一条大路,看着大路的方向,再往南便是通向西南方向的城门的,而若是再往西拐一点,恰好又可以到西边的城门。 着实是个四通八达的好位置,也难怪这酒楼日日人流不断,便是这会儿都快过午餐时分了,还是座无虚席。 崔寄朝山泽抬抬手,示意他一起坐,不必那样大喇喇站着,又在茶博士的推荐下随意点了几样菜,还不忘点了碗馎饦。 点的菜和馎饦很快就上来了,山泽埋头在吃,而崔寄虽然也在吃,却吃得很慢,他始终在留意外面的情况。 慢吞吞吃完午饭已经快到未时了,崔寄又带着山泽到对面茶馆坐了一下午。等到晚上回去暂住的客舍时,天已经黑了。 等到第二日,又是如此。 第三日,还是如此。 山泽吃着已经吃了三日的馎饦,终于忍不住问起来:“阿郎这几日日日出来,也不做什么事情,就是到处闲逛,每日还得到这酒楼附近守着,是有什么安排么?” 崔寄“嘘”一声,示意他噤声,目光却落在窗外。 他往后靠了靠,恰能遮掩住大半身子,这角度也能看的更远的小巷子里的情形。 东边坊间几棵老树遮蔽的小路下慢慢行出来几辆驴车,驴车后面还跟了三四辆人拉的板车。 随着那一排十几辆车从小巷子里驶出来转进此处大路,崔寄约莫看清了那驴车和板车上东西,看着像是一些零碎的木头废料或是砖块。乍一看并无异常,大约只是那处正在建造的小楼产生的废物垃圾,没地儿丢,这会儿正往城外运呢。 但崔寄看着那驴车行过的车辙痕迹,以及拉车工匠吃力的表现,便觉得这车上拉着的显然不只是表面上的破砖烂瓦废木料。 那几辆车在此处大路上越行越远,但再往前面时,却拐了个弯往西边去了,看样子是打算从西边城门出城呢。 大约是崔寄看那一排过去的车看得太久,山泽也感觉到不对劲,忙问:“车上的东西有问题?” 崔寄点头。 山泽又问:“既然有问题,要不要我跟上去瞧瞧?” 崔寄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往下看。 山泽往旁边挪了挪,微微往下探了探,瞧见下面原本坐在墙角休息的两个衣着朴素的高大汉子突然起身,四处看了看,也往那队驴车离开的方向跟上去。 他们走得不快,但却时刻在观察四周的情况,显然是在防备有人跟踪。 “你还记得咱们那日进道州城时,便是从西边那个城门进来的,在城门口时也遇到了一队驴车运送物品自城内出来?当时押送驴车为首的一人与城门守卫打了招呼,看他们的交流显然是很熟悉的,那城门守卫未有丝毫查问便放了那几辆装得满满当当的驴车出了城,自那之后,我便着意留意了些。”崔寄解释道,“我根据城中布局情况略做推断,将那驴车在城中的出发地落在了自府衙至西南城门和西城门的这三条大路周围,而这处酒楼地理位置着实优越,几乎将这一片地方尽收眼底。所以这几日我才留意守在这里。” “眼下确实也是有几分确定了。”崔寄端了杯里最后剩下的一口茶喝完,“从明日起,你去西边城门口守着,看看下一次驴车队什么时候经过。若看到了驴车,也不必跟上去,你不知道他们暗中守了多少人。你倒时只大概判断一下他们出城之后的方向便行了。” 山泽听明白了,点点头,见崔寄起身要离开,又匆匆忙忙先去付了账。 等跟上崔寄的时候,山泽又追问道:“我还有个问题,阿郎您推断出那些车里装了些什么么?” 崔寄停住脚步,站在路中央,望着城门的方向,面带忧虑,语声极轻极淡:“是兵器。” 第78章 山中藏兵 崔寄这些日子的探查,确实一步步在靠近真相。 他最初的猜测没有错,关家小娘子给他的“长鹤”送来的那个消息也没有错,道州的异常如今虽不在明面,却已然也在渐渐显露,总有揭开真面目的一天。 而在那天到来之前,总得防患于未然,做好一切准备。 崔寄坐在火炉前的案几旁,放下手里刚收到的消息,微微闭目捏了捏眉心,担忧道:“道州大约终究要生一场兵事了。” 山泽这两日替崔寄整理消息,自然清楚崔寄所说的话是何意思。 那日查探道州城中送到城外的驴车之后,山泽按着崔寄的吩咐在城门口蹲守了几日。 果然每隔两日便又有几辆驴车自西城门出去,他不敢跟得太近,便只能远远瞧着那些驴车出了城门之后便往南边的大路过去,再想细看方向便因高大城墙所阻,看不到了。 不过这几日也算是摸清了驴车出城的规律,基本是每隔两日的下午申时左右,驴车便出来。秋冬时节天色黑得早,等驴车出了城门之后不多时便已经天黑了,这样大约更有利于他们隐藏行踪。 于是后来几天山泽胆子也大了些,便恰好在驴车出城的那一日,早早地扮作卖野味的猎户守在城门口,等到差不多申时驴车快要出城时,他便先行往城外走。 他走的自然也是城外往南的那条路,但却刻意放缓脚步,估摸着时辰等后面的驴车越过自己的时候,差不多正好又是前面岔路的地方。 就这般守了几次,那些驴车最终消失在就是北边层叠的山岭之中。 山中藏兵,这是崔寄的推断。 只是山野茫茫,兵藏何处,却无从判断了。 加之今日早些时候永州那边也送来了消息,是先前刺杀崔寄落网的刺客和桑翠娘的口供。 那桑翠娘这么些日子一直未曾开口,只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有人给了许多银两操控她那么做的。而那落网的刺客原本身受重伤半死不活,醒着的时间都没多久。这样的情况即便崔寄先前留下两个专门问询的人,也是始终没有问出什么话来。 直到崔寄来道州的那几天,那刺客突然清醒了,虽伤没好全但至少也是性命无碍,于是崔寄留下的问询的人也颇使了些手段,终究让那刺客开了口。 那刺客吐出了一个名字——秦洹。 崔寄初初看到送来的密信中的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愣了一下,但好一会儿之后才理清了这个人到底是谁。 这秦洹应该算是前元毅帝十三子安阳王的玄孙辈,比亡国的元哀帝还小一辈的。而陛下生母文德皇后原为前元晋国公主,算起来这人还跟陛下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哩。 只是那安阳王因参与夺嫡,在毅帝驾崩之后,便被新帝清算,安阳王一脉这么些年也没听说还有后人在世,这秦洹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元皇室后人? 然而无论“秦洹”身份真假,但既然他们有到这一步的行事,大约那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姓秦也无关紧要了。 秦氏后人,屯兵道州,企图复国自立。 几乎已经是实证了。 而除此之外,这些天各处送来的消息,即便单看着并无异常,但细微之处,也无一不是在佐证着这件事情。 “郎君?可要去休息会儿?”山泽见崔寄一直在揉捏眉心,以为他是这几天没休息好头疼,欲劝他去休息片刻。 崔寄睁开眼,摆摆手,又去取了案角最后一封未看完的信。 这信中消息也是永州吴平那边送来的。 吴平的速度也算迅速,那日崔寄让他帮忙调查永州各州县粮食运出的情况,只这几日便有了结果。 运出的粮食再多落于纸面上只是一串数字,而这串数字背后隐藏着的却是更多的消息。 崔寄抽出一张写废的纸张,提笔在上面演算了一番,待搁下笔时,心中越发沉重。 “怎么了?”山泽见自家郎君脸色不对。 崔寄将那张演算的纸张揉了揉丢进火盆里,倒也不吝于解释:“按照永州出去的粮食数量判断,那样多的粮食,若是要养兵的话,少说也能养一个三万人的军队三个月。而最近两个月粮价上涨的州府可不止永州一个,即便因为永州往道州运粮更方便些,但其他州府卖出去的粮食加起来再怎么也不会比永州少吧。这么看来,便是保守些估算,叛军大约也该有五万之众。” “五万人?!”山泽震惊,“但是这么多人,他们是怎么不动声色在完全没有惊动州县府衙的情况下聚集起来的?” “这也正是我奇怪的地方。”崔寄沉思,“道州刺史这个人,我没有见过……咱们可还有人手?我想好好查一查他。” “有的,马武那边的事情也差不多了,您若有安排,调两个人过来也方便。”山泽答道。 其实马武等人原本是皇帝陛下安排给崔寄,一路担的是护卫之责,只是出来的时候没想到会遇到这些事情,崔寄也就没带几个自己的人,如今可用的人手不过,马武等人倒是从护卫被用成了斥候了。 好在这些人本就是军队里出来的,况且陛下派给崔寄的也不可能是些无用的人,崔寄倒也用得得心应手。 “那便好,晚点让他们来见我,我与他们细说。”崔寄整理案几上的消息,将看完的重要密件一一丢到火盆里烧毁。 “郎君?”山泽突然迟疑开口,“若真有五万兵马藏于山林,那这道州便是最危险的地方,咱们还是尽早离开道州吧?” “嗯。”崔寄应了一声,却没说什么时候离开,将该烧的消息都烧完,桌案上已经只剩下一本书了。 山泽看着这本书是怀阙先生先前送的一箱书中的一册,当时离开永州的时候,因途中奔波不便,那箱书被暂时放在吴刺史官邸保存,崔寄便只顺手带了这一本路上看。 “是要离开,战事若起,他们的第一步便是要占据道州,我不能被困在道州。”崔寄起身活动了一下坐久了有些酸痛的腿,“但是离开前我还有些事情要安排一下。” 第79章 皇帝陛下的传话 崔寄将道州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的京城,而晏琛得知消息后迅速召集朝中重臣大将,秘密商讨此事。 晏琛其实存了私心,他想隐藏身份,亲自往永州这一带走一趟,但被众臣劝阻。 因此事目前还未昭然揭露,为避免打草惊蛇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出兵。 京都守军轻易调不得,像这种地方叛乱,按大渊制来说,自然该地方军镇压。 好在如今崔寄在道州,晏琛倒也放心不少,直接密令将江南道几州的兵力调动之权给了崔寄。 另又自朝中选了两个中层将领,命他们低调前去道州辅助崔寄。 这些安排看起来随意,似乎对这场可能得叛乱并未太过看重,但晏琛却是几乎参照了崔寄密信中所有的建议安排,他永远是相信崔寄的判断的。 于是当晏琛的诏令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崔寄手中的时候,崔寄捏着这可调动江南道全部兵力的天子诏令,才算放下心来。 他其实并不担心皇帝陛下不会给他兵权,他更担心的是陛下冲动之下自己来了道州。 崔寄将诏令妥善收好,才又问被皇帝陛下派来与尚书省官员一道千里奔波来传诏令的陛下的近前随侍孝年:“陛下既让你来,可是还有什么话与我说的?” 孝年拱手往后退了两步,在场众人见状便都知趣先行避开,崔寄负手看他,等他开口。 “陛下让奴来还有一事,想求您的意见。”孝年拱手道。 “怀阙先生之事?”崔寄不用想也猜到了。 “是。”孝年态度恭敬,继续道,“陛下欲以怀阙先生官中书省,并加太傅衔,但那日看了您记录的关于怀阙先生的一些政论观点之后,又觉得怀阙先生之才若可尽用,当放于地方,只是这样一来,未免有慢待圣贤之嫌。故而陛下有些拿不定主意,所以想问问您的意思。” 关于延请怀阙先生出山之后,授以何官职,当初崔寄离京之前并未与晏琛商谈过,不过当下听孝年这么一说,崔寄细想之后便知陛下犹豫之处。 怀阙先生的七策,有四策是施于地方的,而且这四策涉及民生税赋、增产发展,整军强兵乃至百姓教化等等,其范围之广程度之深不可尽量,若想彻彻底底落实,恐怕得怀阙先生亲自上手,才能安心。 但在崔寄看来,当初想请得怀阙先生出山,其实目的并不在此,甚至连怀阙先生的七策,也只是他见得怀阙先生的意外之喜,若将怀阙先生用在地方,那便与他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陛下未曾得与怀阙先生深谈,不知怀阙先生之才远在其盛名之上,也远远不止他提出的那七策,这样的当世大儒若留于地方,实为憾事。我之看法,怀阙先生当为标杆,陛下当以全幅仪礼延请怀阙先生入京城为上宾。”对于国事,崔寄向来不藏着掖着,当下便对孝年明确的给出了自己的想法,又道,“劳你将我的想法一字不差转述陛下。” 孝年低头应了声“是”,仿佛对崔寄的回答并无意外,又继续道:“还有,陛下说,若接引怀阙先生入朝,当由何人前往隆州,方能体现朝廷对怀阙先生之重视而不至于失礼?陛下说,原本卫公亲自往蜀中延请怀阙先生,也当由卫公亲自引先生回京入朝的。但当下道州事发突然,您怕是一时无法返京,想在满朝中再寻个人,似乎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了。” “所以?”崔寄听着这话里意思,觉得不太好,还是忍不住猜测,“所以陛下想出京来江南西道跑一趟?” 对于卫国公能如此精准地猜到自家陛下的小算盘,孝年似乎默了默,却毫不诧异。 崔寄观他神色,便知道自己是猜到了。 皇帝陛下要去隆州为的是什么,崔寄不用想也知道,一方面大约是放心不下道州可能得战事,另一方面大约是为了怀阙先生,但最重要的还是为了阿璀。他找了那么多年,作为可能是阿璀的怀阙先生的孙女,他怎么可能忍得住不亲自去看一眼? 只是如今道州情况不明,隆州虽与道州有些距离,但崔寄怎么可能放心作为一国之君的晏琛在这个时候涉险? “怀阙先生那边请陛下安心,先生格局宽广,不是心系这等小事的人。我先前与怀阙先生相谈,怀阙先生明确说过有意想往蒲州走一趟。如今大渊税制改革后已渐上了路子,虽短短一二年还看不清楚什么,但前朝留下的盐税制度却照旧混乱。怀阙先生想自盐税入手,先做些实事来。”崔寄道,“若是陛下看重先生,还是当命中书早日将诏令送至隆州,尚书令也好太傅也罢,再多的尊位也当配先生。盐税之乱也当整改,纵不急于当时,也当有人着手推动,怀阙先生之请,是为国之大事。然此事全赖陛下裁决,但陛下若允先生入蒲州,当予怀阙先生便宜身份以利行事。” “这些话也请你转述于陛下。”崔寄道。 孝年依言复述无误,才又照旧应下。 崔寄见话说完了,而孝年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又奇怪问道:“你们今日也当折返回京,此刻天色也不早了,还不走么?” “陛下还有一句话,命奴转述卫公。”孝年始终拱袖垂首,未等崔寄问是什么,他便已经继续面无表情复述道,“冬寒已至,风雪将来,阿兄尤忧心阿寄腿疾,切记添衣保暖。道州之事隆州之事全赖阿寄操持,阿兄远在金陵竟无可相助一二,实在忧虑。阿寄当保重自身,万勿劳累。甚念甚念。” 孝年对自家陛下对卫国公的这般态度也早已经习惯了。 “劳陛下挂念。”崔寄听了孝年这不带丝毫个人情感复述出来的皇帝陛下的这句话,微微一笑。 这样的话,确实已经久违了。当初还在四处征战时,他二人常常各自奔波,分于各处,晏琛也常挂念他的身体,常于军报后夹张纸条询问自己的身体。 但自立国后,他二人忙于朝务,几乎都在京中,崔寄也确实没有像如今这般离京几个月的情况了。 第80章 去见贺娘子 道州这边既然查清了事情的真相,崔寄也另做了些安排,便如山泽说的,这里也不该久留了。 于是待来传诏令的钦使走后,崔寄便也准备离开道州往衡州去一趟。 原本未有陛下诏令的时候,他若想调用衡州军虽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但交涉起来怕还是要有些辗转。当下既有陛下诏令在手上,调用军队反倒是最容易的事情了,只是还得在事发之前与衡州守军将领交涉清楚才好。 于是次日一早,崔寄一行的车马便驶离了道州城,便往衡州方向去了。 出了城,因为担心安阳县的桥梁或许还没修好,到时候进了安阳县内不得通行的话又得绕好远的路,故他们一行便选择了仍旧自舂陵县过。 还还未到舂陵县时,崔寄却突然吩咐要从南平县绕一绕。 等到了南平县城中刚至午间时分,原本若是简单地找家店吃个午饭下午还能继续赶路。但崔寄却吩咐众人先寻个客舍安置下来,今晚在南平县住一晚。 然后他便独自带着山泽离开了。 南平县有处茶楼,据说专供本地特有的好茶,茶点更是一绝,原本名“归元茶庄”,据说大渊立国后,为避嫌便改名成了如今的“归园茶庄”。 崔寄去的便是这个“归园茶庄”。 山泽自然是不觉得自家主人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下,还要专门跑来这里喝茶吃点心的。而当崔寄进了茶庄,直奔着茶庄后院某间单独的小屋舍时,他便更不觉得了。 “你在外面守着,莫要使人靠近。”崔寄留下这句话便进了那间屋舍。 山泽依言守在院中,寸步也不敢离开,事实上这茶庄前面算是热闹的,这后院大约也是早先得了那里的吩咐,几乎没有人进来。 崔寄进去了很久,直到夕阳将要落下,天色已经开始晦暗时,才自那屋舍里出来。 而跟随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身着劲装的高壮男子,只是那人走到门口便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内,屋内昏暗隐约也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那人朝崔寄插手施了一礼,崔寄站在门外朝里面那人也还了一礼算是道别。 从始至终那屋内的人都没有走出门外来。 既是这样,那这人的身份显然不同寻常,本着不该问的坚决不问的原则,山泽也识趣没有探问,横竖自家郎君若有什么要做的自然会吩咐自己的。 “去前面打包一些茶点,我们就回去吧。” 崔寄到南平县也只是为了见这一个人,故而也只是这短短的一晚的停留,次日一早便又继续赶路了。 而在将要到达衡州的时候,崔寄又意外得了个让他欣喜的消息——关家的贺大娘子恰在衡州访友。 崔寄本就有去阆中拜访贺娘子的想法,只是道州之事突然,他到底分身乏术。当下既然有这么巧的事情,崔寄自然要去拜访,于是便让人去打听了贺娘子如今在衡州暂住何处。 贺娘子原本是泺邑贺氏长房独女,二十岁时嫁给了阆中关家长子关扬灵,都是才德兼备的年轻人,他二人纵然婚前未曾谋面,但婚后夫妻和睦婚姻圆满。唯一不顺遂的大抵还是婚后未曾能有一个孩子,不过他们那时也还年轻,夫妻二人相携相伴天南地北地游历了几年,也并未执着于没有孩子这件事情。后来水到渠成终于在婚后七年有了第一个孩子,那孩子养到三四岁时,彼时天下越发乱战,有一次为躲避兵事藏于山中,而便是那时那孩子却因一场风寒无药而亡。贺娘子伤怀久久未能走出来,多年后终于又得了孩子,只是没多久关扬灵身亡,她悲痛之下流产,再不能见一面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后来那些年,天下混战的局势明朗的许多,许多小的割据势力渐渐消亡,局部地区也开始稍显稳定,贺娘子便偶尔也能如从前关扬灵还在时一般往各处走走,采风游历。便是在某次出门的途中,她得遇关璀,才有了后来的这段母女缘分。 崔寄将要到达衡州的时候便得知了贺娘子如今暂居衡州城外的莲华观,很凑巧的是,这莲华观恰好在崔寄他们这一路进城的途中。 于是崔寄便早早亲写了拜帖,让人先快马送莲华观。 时下有女子因慕道追福、延命避世以及夫死舍家等缘由入道为女冠的,倒也不鲜见,这莲华观便是附近一些女冠的住所,而贺娘子访的旧友似乎就是莲华观里的女冠。 崔寄次日到莲华观时正是午后,早有素衣使女等在门口,见崔寄过来便忙迎上来:“敢问可是昨日给我家娘子送来拜帖崔郎君?” “是我。”崔寄颔首还礼,“不知贺娘子在何处?” “我家娘子自接了郎君拜帖,今日便一直等在院内,郎君这边请。”那使女仪态自然,落落大方。 崔寄被引到莲华观后院一处单独的小院子,院子的月洞门掩在一丛竹林里头,倒显得清幽。 只是还未走近,便看到有素衣黄冠的女子自月洞门内飘然而出,看模样装束,倒像是观中女冠。那女冠自院内出来后便转向后头去了,并未瞧见过来的崔寄等人。 “崔郎君,请。”至月洞门前,空青略往后让了一步,请崔寄先行。 崔寄道谢进门,只见院内两株高大的银杏树,树上金黄的叶片已所剩无几了,只见着枝丫舒展入空,显出几分秋日萧条来。 而转至廊下,又见沿窗一排菊花,种在粗陶盆子里确有几分野趣,只是过了菊花的旺盛季节,那些原本该长得旺盛的黄菊们如今渐渐都在盆中枝上抱香凋萎。 院落虽小,但确实是一处清雅的所在。 崔寄站在廊下,只觉得原本天气晴朗的午后,并不觉得冷的,但此时心下生出一点战栗苍凉。 他清楚地知道,那是紧张,对想知道而不敢知道的某些事情的紧张。 廊下正厅的大门开着,有使女站在门口,笑着施了个礼:“我家大娘子在书房,客人这边请。” 第81章 自那之后她便成了我的女儿 书房内贺娘子正垂首伏案,直到使女上前来通禀,告知崔寄已经到了,她才将目光从桌案堆叠的书册中抬起头来。 崔寄原本到书房门口,待使女打开门扇,便瞧见垂首静坐在案前的贺娘子。 一身素衣的贺娘子并未如观中女冠一般束发戴冠,也只是寻常大户人家中年女子的装束,只是发间却未加丝毫装饰,甚至连最朴素的银簪也无。午后的阳光透过大开的窗户照在她身上,映出她端华庄重的身影,明明也四十余岁的年纪,却丝毫不见老态,甚至比昭然热烈年纪的女子更加风度卓然,那是寻常大家女子所没有的意气。 这是宁静而温暖的女子。 崔寄第一眼见着这位贺娘子,便想到那个开了满满融融冶冶的黄菊的竹篱旁,趺坐于地埋首于石案奋笔疾书的关家小娘子。那时关家小娘子也是一样穿着最清淡朴素的苎麻布衣裳,也是通身上下全无一点纹饰,但照旧气度卓然,风华明丽。 崔寄突然便想着,那关小娘子那般的风度,除了多因承教于怀阙先生这样的大儒,大约也有与这贺娘子耳濡目染之缘故吧。 贺蕤抬头看到门外的崔寄,便忙起身相迎。 崔却没有立即进来,而是站在门口,朝贺蕤插手一拜:“在下崔寄,得贺娘子应允一见,实在感念,只是冒昧来访,打扰贺娘子了。” “无碍,您里面请。”贺蕤虽态度不失大家待客之礼数,但实在过于平淡波澜不惊,反而显得有些淡漠了。 崔寄不以为意,含笑道谢。 待使女进来送了茶水,又迅速退回去之后,贺蕤才朝崔寄道:“你姓崔,是燕州崔家的后嗣?” 贺蕤这突然开口的一个问题,问得崔寄一愣,他确实没想到这贺娘子一开口竟然是问这个。 “是。”崔寄笑答。 “哦。”贺蕤淡淡应了一声,好一会儿之后才又问,“你昨日的拜帖中说在家翁处见过神珠,觉得神珠极其肖似你早年走丢的幼妹,不知你说的这肖似,是指容貌么?” “神珠?”崔寄乍然听得这名字还有些奇怪,关家小娘子不是叫关琢光的吗? “神珠是吾女乳名。”当初将阿璀带回关家时,贺蕤越看越喜欢,只觉得这是上天赐给她的,是本该属于神明之灵珠,所以便也带着些期待地给关璀起了这个小名。 “神珠”这个名字,似乎是独属于她们母女之间的,是爱与被爱的证明,是贺娘子的希望,也是关璀的幸运。 “原来是这样。”崔寄了然,寻常大家族里头的女子有颇受重视的,几乎都是幼年时会有乳名,为亲近之人称呼;待开蒙之后,又会有师长或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辈起了学名;再及笄待嫁时,便又会由父母长辈起字。 这么一看,先前所看到的那《农耕图》上落款的“琢光”,与如今贺娘子口中的“神珠”,无一不是关家对这个收养的小娘子的无限的希冀和美好的祝福,若关家小娘子真的是阿璀,该多好啊。 崔寄只愣了一愣,才复回答贺娘子方才的问题:“是,关小娘子的容貌,与吾幼妹幼年时容貌有三四分相似。” “她们这样年岁的小娘子,都是这样青春美丽的,但凡骨相相似的,容貌乍一看也都能看出几分熟悉的感觉来。你说你家幼妹与吾女容貌相似,不知可有她幼年的画像做对比?还是这只是你凭多年前记忆的揣测?”贺蕤问这话一方面是因为她自关璀到关家后,每一年都会给关璀描一幅像,若是崔寄有关璀幼年的画像,两相对比一番也算是个佐证。 另一方面,这话里表现出来的不甚明显的咄咄逼人,其实是贺蕤刻意压住的内心的不愉。她与阿璀相处了这么多年,早将阿璀当做自己的女儿,如今这莫名其妙出现可能是阿璀兄长的人来寻阿璀……若阿璀真是他的幼妹,他想带走阿璀的话,自己到底是舍不得的。 “虽没有画像,但我如何能不记得我家幼妹幼年时的模样呢?”崔寄似乎也看出了贺娘子的透出的那点不愉,只稍加思索便也猜出缘由。 贺蕤为崔寄煎了茶,并没有答他的话,照旧神色平静:“记忆,不见得是靠谱的。” 略停了停,她又开口:“我当年与神珠相遇的情形,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 “多谢贺娘子。”崔寄就着坐席拱手一拜,待复坐下时,他才斟酌着问起当年的事情。 “贺娘子当初与关小娘子是六年前的春天在潇湘一带遇见的吗?” “是,六年前的初春在祁阳县,时间上若说得具体一点,应该是二月十六日之后的一两天,但具体到是哪一日,我便无从判断了。”贺蕤略一思索便开口回答了他。 崔寄有一丝诧然:“为何这么说?” “那些人到处都有大小兵事,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二月十六日祁阳县起的那场兵事,那场兵事最后能被压下,还是因为旗军。只是在云旗军到来之前,祁阳县城中已有乱战,城中百姓颇受磨折,甚至有相当一部分的普通百姓因受无差别攻击而亡。我当时路过祁阳县的我,便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贺蕤慢慢回忆起当年的事情,只是叙述出来的语气却是淡淡的,甚至也只说大概,连细节处也懒得回忆。 “二月十六,我最后的记忆是被砍一刀,身受重伤昏死在路上。然而我再醒来时,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地是在一处废弃破旧的道观。那时,我身边便只有神珠。后来才知道,是她碰到昏死在路边的我,心生不忍,纵然年幼体弱,却还是硬生生将我从路上拖回来的。” “我身上的伤很重,那几日几乎都是半昏迷着,偶尔清醒的时候,会感觉有人在为我治伤,喂我喝药。但那时我们身无分文,神珠是如何请得医士买的药草救我性命的,我至今日仍旧不知,但我却知道,她为了救我定然用尽了我难以想象的全部力气。我们在那处破道观里头藏了七八日,直到家翁派出来的人寻到我,我便将她带回了关家,自那之后,她便成了我的女儿。” 第82章 关小娘子有耳疾 听得贺娘子讲述这些的时候,崔寄已不自然地将阿璀带入那小娘子的角色。 他努力地去想,若贺娘子口中关小娘子的一切正是阿璀所经历的,那她是如何千难万险逃出永顺逃到祁阳的?她又是如何避开祁阳城中的乱战的?她那时目盲耳聋又是如何在乱战之后的废墟中发现贺娘子的?那样一个势单力弱才八九岁的小娘子又是用尽了怎样的力气,经受了怎样的绝望才能救的贺娘子? 崔寄不敢去深想,不敢细思贺娘子粗粗描述背后的可能的更残酷的真相,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希望阿璀不是关家小娘子。 “您带回关小娘子之后,可问过她来历?据我所知关家小娘子到关家的时候也有八九岁了,应该不会不记得自己的家人来历。而关家既然决定收养关小娘子,也不会没有调查过她的身世。”崔寄的语气带了点急促。 贺蕤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继续道:“我们回到关家之后,神珠便病倒了,那次她病了三个月,几乎不曾能救回来。她重病的时候,偶然清醒间我们问她名姓,她只摇头;问她从哪里来的,家在何处,她也不说话。我便当她只是病时不甚清醒,不知道我们在问什么,便想着等她病好了再问也不迟。” “然后呢?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崔寄听贺娘子语气,话中似还有转折之意,不免开口询问。 “大约是那场来势汹汹的病情,伤了她的脑子,她醒来后我们才发现,她听不到我们说话……”贺娘子这些年一直懊恼愧疚,若是当初再多留意些,若是能早点发现她耳朵的问题,那便能早点治疗,是不是她便不会留下这般残疾? 贺蕤每每想起此事,便觉得愧疚如刀,又一次割开皮肉心血,只是她面上神色却未有变化,继续道:“其实早先她病着的时候,我便该发现她似乎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只是她有时不清醒时也有呓语,是会说话的。都说十聋九哑,我见她言辞清晰,便再未往那方面想……” 而崔寄却再未听到贺娘子后边的话,他脑中只觉得有惊雷炸开,炸的他眼前一片黑暗,他耳中似乎只留下贺娘子的那句“她听不到我们说话”。 她听不到我们说话…… 崔寄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的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面前的一切都看不甚清晰了。 贺娘子见他神色不对,唤了他一声。 崔寄恍若未闻,许久之后才突然惊醒,他掩饰般端起茶盏控制着自己不曾失态,只是开口时却显然连喉咙也是沙哑的:“贺娘子是说,关小娘子……有耳疾?” “确实如此,至今未愈。”贺蕤看他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心下略有不解他为何如此激动,却还是回答道。 “可是我与关小娘子见过几面,她与人对答几无迟滞,言辞也清晰利落,并不像是有耳疾的样子。而且我还曾听过她弹得琴,若她真有耳疾,何能有那样的技法……” 崔寄说着说着,突然停住。 他想起那次下山前听到的来自后院的关小娘子的琴声,想到了那次那个叫会景的小郎君说起的那句话——“我家小娘子擅书擅画擅棋擅文亦精擅百家,但因身体上的一些旧疾,故而于音律乐器上其实有些困难。” 他想起自己先前突然生起的一些怀疑和前些日子在山上的那次试探。 原来会景所说的关小娘子的旧疾指的便是耳疾,原来自己的怀疑并没有错。只是一切阴差阳错,只是关小娘子的表现太像一个正常人了,所以自己终究不能发现。 “我家神珠是何等坚毅之人?不过区区耳疾,何能使她衰颓自弃?”贺蕤口中毫不掩饰的骄傲,“她狠花了几年功夫习得手语口语,到如今与人交谈,只观口型与神情便能读出十之八九,几乎交流无碍了。” 崔寄沉默一瞬,若有耳疾之人能做到关小娘子那般对答顺畅交流无碍的,非经年苦练不可得,关小娘子之坚毅确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但是…… “除了耳疾,关小娘子自病愈后可还留下其他病症?”崔寄试探问道,“她的眼睛,没有问题吗?” “你如何知道?”贺娘子先是诧异,转而一想莫非是阿翁先前提过,便解释道,“她的眼睛也不算有问题,也许是受重病的影响,她醒来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看不清楚东西,只是养了两三个月,便渐渐能看得清了。后来阿翁与阆中的诸多名医也都来瞧过,都说眼睛无碍。” 崔寄原本听贺娘子说关小娘子也曾有眼疾,心中一震,只觉得阿璀的身份又被如此确凿地佐证了一份;但转而贺娘子转折的语气,却又说关小娘子那眼疾只是受重病影响,病愈后如今便好了。 当下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失望,当初阿璀被马踢伤才致那般严重的耳疾和眼疾,他们求医问药整整一年都不曾能有丝毫好转,那样顽固的眼疾,怎会这般轻易地便好了呢? 关小娘子……她到底是不是阿璀。 一切似是而非,折磨得崔寄近乎喘不过气来了。 贺蕤却继续道:“若说旁的病症,眼疾或许算不上,但她自醒来后记忆似乎出了问题。问她从前的事情,她几乎不记得;而有些她记得的事情,后来似乎又渐渐地忘记了。直到现在,若再问她与我当初相遇的情形,她也是不记得的,所以到现在,我都不曾知道,她到底是如何以一己之力救下我的。” “后来两年关家也一直尝试着寻找她的亲人,只是因着她记忆的缺失,我们不知道她姓什么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如何流落潇湘。在这般几乎没有一点可用的消息情况下,天下那么大,茫茫人海何处去寻?后来关家便正式收养了她,我自此有了女儿,而神珠颖慧,阿翁更是视若珍宝,亲自教养未曾懈怠。到如今,她便是我阆中关家嗣了。” 第83章 她是阿璀 “不记得从前的事情?在遇见贺娘子之前的事情,关小娘子一丝一毫都不记得了吗?”崔寄追问。 “她将先前十之七八的事情都忘记了,她的记忆受损,余下的十之二三这些年大约也慢慢不甚记得了。”贺娘子道,“当年我们问过她许多事情,问她姓氏家乡她都不曾开口,我却觉得纵然有记忆的问题,但有时候有些问题,她明显是记得的,却不想回答。而后来过了许久,我觉得她该是信任我的,该能告诉我了,再问她时,她的表现却又像完全不记得了。” “怎么说?”崔寄又问。 “当初她醒来后,眼睛还没好的时候,我发现她识字的,便只能靠在她掌中写字与她交流。我问她可有家人,她说有。我又问她家中有些谁,她便闭口不言了。而过段日子我再问她时,她却说不记得有没有家人。像这样的情况,也不止一二。后来我便推断,或许刚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记得一些,也许她原本的身份特别,她不敢告知别人关于自己的消息是为自保。而后来,因为记忆渐渐失去,她连最初记得的事情也慢慢不记得了,她是真的慢慢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从始至终,关于神珠,我们知道的便只有,她曾经出现在祁阳县;她在走失之前家中尚有亲人在世;她到关家的时候未满九岁……还有,她的名字中大约有一个‘璀’字……” 突然“哗啦”一声,打断了贺娘子的话,是杯子的碎裂声。 贺娘子循声看去,只见原本完好的葵口杯在崔寄的手中碎裂开去,瓷器锋利的边缘在他手上划开了细碎的伤口,杯中的茶水带着鲜红的血色沁入了崔寄的衣袖。 他却丝毫未觉疼痛,甚至连失礼也顾及不上,他看向贺娘子,语气中带着显然的不加控制的颤抖:“贺娘子是说……她说过自己叫‘阿璀’?” 贺娘子看向见崔寄如此激动的神态也是大惊,她也有些怀疑,莫非神珠的阿兄真的是他? “是。但具体是‘璀’是‘崔’还是‘萃’,无从判断。当初问她名姓时,她一直不开口,问了几次她才说她叫‘阿璀’,只是那是她久病初起嗓音沙哑,说话不甚清晰,我问她是‘璀’还是‘翠’,她却不开口了。后来还是阿翁说,‘璀’之意,玉光也,光亮也,其意甚佳,以为名甚好,于是便用了关璀这个名字。” “所以……”崔寄掩面,本想说什么,但话语却滞涩在喉咙中,许久之后,他才放下衣袖,继续道,“所以,关小娘子的名字,并不是关琢光,而是关璀?” “是,琢光二字,是年初她及笄时,阿翁给她起的字。”贺娘子见崔寄放下衣袖时,眼中有不曾散去的水泽,她几乎便猜到了,“观你神色,神珠的名字,是否也与你口中幼妹的名字有巧合之处?” “她是阿璀啊!”崔寄觉得自己压下去的泪意还是不自觉地慢慢往上涌来,他想大笑,却又觉得笑不出来,他道,“她就是吾妹,我几乎可以肯定了。” 原来一切竟是这样的巧合,他们想请怀阙先生出山,却意外地找到了阿璀了。 但细想来,也是这样的天意弄人,若是当年天下尚在乱战时便依着晏琛的想法去请怀阙先生相助,是不是便也能早点见到关家娘子,便也能早点找到阿璀了?但是以那时之乱,便是找回了阿璀,她又何能如现在一般在关家护佑下安然长大的可能? 一切的一切,如何说得清,终究在这样的机缘下找到这样的结果,也未尝不能说是天意悯人了。 “仅凭那一点与您记忆中相似的容貌和一个名字,您便如此确定了吗?”贺娘子态度微变,与方才一贯平静的态度不同,她此时显然语气不如方才平和。 “是,我可以断定,她就是阿璀。”崔寄语气坚定,“她叫晏璀,她生于元顺帝升宁四年的金陵;她是七年前在蜀中被人掳走,后流落至永顺,又至潇湘;她的耳疾眼疾并非因为重病高烧所致,而是七岁那一年意外被马踢伤留下的疾症,一直未曾能够治愈。我虽不知为何她到关家重病之后眼疾反而好了,想是得天之佑……” “您看,她们有相似的容貌,她们都叫‘阿璀’,她们都曾有耳疾有眼疾,她的阿兄仍在,她走失的时候也未满九岁……这样多的巧合,怎会只是巧合?天下又怎来这样多的巧合?”崔寄说着说着有些语无伦次了,一贯口舌如刀言词利落,曾令云旗军三军折服的盐梅先生,还从未有如现在这般的。 “虽这般说,但终究没有最明确的证据。”贺娘子虽不愿承认,但却也不可否认,天下确实没有这样多的巧合。 贺娘子当下只想否认,她也不能只听信这人的一面之词,虽然他的身份在那里,他那样身份的人,也不至于说这样的谎言,只为了谋走自己的女儿。 但是…… 贺娘子突然想起什么,开口便问:“你是说他叫晏璀?哪个晏?” 崔寄眼眸一动,还未回答,贺娘子却突然自言自语起来:“还能有哪个晏啊……” 当今大渊皇族便是姓晏,虽然从前并未听闻那位仅十余年便打下天下的年轻的君主还有什么遗失的幼妹,但如今的大渊皇室姓晏的除了皇帝陛下一个,再无其他旁支,当年的广陵晏家早就覆没于前元末年的乱政中。 而当年崔家与晏家结数代之好,也曾有几代有过姻亲往来,如今的陛下与这位崔相据说更是若手足兄弟,所以方才他说“吾妹”倒也说得过去。 贺娘子一笑,似有自嘲之意,但说出的话却也态度分明:“仅凭你的一面之词,便想认走我养了这么多的女儿,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她语气一顿又转:“不过,你不必向我证明她的身份,你若是能让神珠相信你们并愿意跟你们走,那我的态度便无足轻重了。她虽是我的女儿,但她永远是她自己。” 第84章 我有一个要求 “不过,你不必向我证明她的身份,你若是能让神珠相信你们并愿意跟你们走,那我的态度便无足轻重了。她虽是我的女儿,但她永远是她自己。”贺娘子话语一转,“但是,我有一个要求,若最终她真的是……若愿意跟你们回去了,请让我见一见她的兄长。” 贺蕤知道崔寄的身份,自然也知道她要见的人可能是谁。但天子之威在她眼中也远不及她的女儿,若她的女儿真的回去了,有一日他们待她不好了,哪怕拼尽一切,她都会再带她回来。 不过这些也是后话了。 贺娘子说方才那番话时,神色已不似方才清淡温和,而是带着炽烈的灼热,她就那般看着崔寄,等他点头应允。 其实算起来,贺娘子的这要求几乎算不得上是什么要求,寻常人家若是养女的家人寻上门来,想带走别人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怎么可能说带走就带走连面都不见上一次的? “此事我可替她阿兄应你。”崔寄应诺得很干脆。 贺娘子倒是没想到他应承得这么迅速,她原以为阿璀兄长那样的身份,便是崔寄也不可能做得那人的主的:“你无需请京城的意思么?” 崔寄摇摇头,开口间异常郑重:“在此事上,她只是阿璀的兄长。他寻了阿璀这么多年,若真寻到了阿璀,怎么可能不好好感谢抚养阿璀长大的她的养母呢?” 这话中的郑重,似乎让贺娘子略安心了几分。 于她而言,突然得知这样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如何平复心绪?她几乎懒得在应付崔寄了,恨不得立刻赶回阆中确认此事。 而崔寄也瞧出了贺蕤此刻的心不在焉,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于是略又说了几句话,崔寄便起身致谢告辞:“今日已晚不便久留,这边告辞了。今日实在感谢贺娘子,我已解此生最大憾事。我会尽快去阆中见阿璀,也会最终确认她便是阿璀。关于阿璀的许多事从前事,来日可与贺夫人在阆中见时再细说。阿璀身份特殊,为她安全之见,还请夫人暂勿为外人道。” “自然。”贺蕤点头,神珠安全为上,这样的事她怎会轻易说出去? “只是您今天来见我所说之事,阿翁可知?” “还未曾与怀阙先生说过此事。”崔寄道,“先前只是几分浅淡的猜测,几乎不能确认,我也不欲因这样虚无缥缈的揣测却搅扰怀阙先生,便只想着自己暗中查探查探,前两日得知贺夫人在此处,我之行程又恰逢路过,正好一见,却不想,今日之所得,几乎便已经确认了。” 他道:“您若近日便要返回阆中的话,怀阙先生那边,还请您代为转告此事。待我处理完衡州这边的事情,便立刻会去阆中。” “好。”贺娘子应了。突然得知这样的事情,她确实是要禀告阿翁的。 崔寄再次致谢,将出门时却又停住,转身来十分歉然道:“还有一事,我此番出来是因着旁的事情,不能暴露行迹,我来过此处之事,还请贺夫人千万保密。” 贺娘子不明所以,只听得崔寄又道:“衡州非久留之地,恐有变乱,为了您的安全,还请务必早日离开。” —————— 崔寄离开莲华观时这短短一段路只觉得如临云端,直到上了马车都还有恍然之感,仿佛今日一切都在梦境。 今日来见贺娘子,本也只是想多知道些关小娘子的消息以作判断而已,却得到的消息一切都这般巧合,全全然在他意料之外。他不敢相信自己就这般顺利地找到了阿璀,他不敢相信命运何时就这样轻易地偏向了他们。 纵然到如今还只有九成把握,纵然还没有最后的实证,但他几乎便可以确定了。 他相信初次见到阿璀时那样由魂魄里生出的熟悉感觉不是假的,那熟悉的感觉不是因为几分相似的容貌气质,而是因为这样契入灵魂里的人只要见到她,便有灵魂的指引。 他也相信关小娘子曾说过的“觉得崔先生面善,如见故旧,不知是不是从前曾见过?”的话不是空穴来风的。纵然贺娘子说关小娘子记忆出了问题,或许她忘记了从前的人和从前的事,但一个人的感觉,却从来不是靠着记忆的。 也许她遗忘的记忆深处,总还是有从前人的影子和从前所经历的画面的,所以她所说的熟悉是刻在记忆里的本能。若是关小娘子是阿璀,她如何会对只有两面之缘的自己觉得有如故旧之交的? 他想见阿璀,恨不得立刻就往阆中去,但道州之事迫在眉睫,衡州也已在眼前了,这边的事情如何能说丢下就丢下的? 不免再次因身有所负身不由己而感到一丝悲凉,而悲凉之余他突然又生出几分旧事再次覆辙的忧惧来。 当初阿璀之所以被宋毅安掳走失去踪迹,便是他们所谓局势和阿璀之间的选择,若再到那时,若再到那样的境况下,还是需在阿璀与所谓大局之间做个选择,他们又会如何选择? 崔寄觉得心都开始颤抖了,他发现,即便是在这样的假设下,自己似乎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这次选择阿璀。 他想晏琛会怎样选择?曾经作为云旗军的主君,他选择了云旗军;如今作为大渊的皇帝天下的主人,他背负的更多,然而这些年寻找阿璀几近疯魔的他,若再次面临抉择,他会选择丢掉一切,只为保住阿璀么? 这样的设想和选择无异于磨折。 而旧事再这般往复磨折中,直到马车驶进了衡州城,他崔寄似乎才卸下一口气来。 “郎君,天晚了,我们是先在城中找个地方住下,还是直接去驻军营地?”外头驾马的山泽隔着帘子问崔寄示下。 里头片刻沉默之后,才有了回复:“先找个地方住吧,夜晚访营动静太大。明日你先持了我的手令去驻军营地,将驻军的几个将领都请过来,我在外面见他们。” 第85章 陛下诏令在此 前元时在地方设节度使,为军事长官,掌握财政行政之权,大渊立朝初定沿用此制,只是至目前为止大渊三百二十八州,除了陇右道、河北道、关内道、河东道和艰难到五道设节度使,其余州道暂时都是一州刺史掌军政之权。 而此处衡州却又与别州的情况略有些不同,衡州只能算中州,按着原本建制,衡州刺史辖制下的地方军应该有至少三千人,但因衡阳军两万余兵力一贯驻扎衡州,这衡州原本该有的属军存在的意义也就不大了,所以便没有单独设地方军。 这衡阳军原本是云旗军一支,当初云旗军打入新都府时,它作为后备军留守江南西道,待立国后也未整合重组,直接作为地方军驻守当地,因驻扎地为衡州的衡阳县,所以才有了衡阳军之名号。 这衡阳军如今的主官是当初云旗军的一个名叫吕实的副将,曾经在云旗军中也算是晏琛十分信重的一个人,不然当初攻打新都府时也不会将两三万人的后备军全权交予他节制。 如今这吕实职级虽只是兵马使,品级并不算高,但他并不受衡州刺史所辖,甚至可以说一定程度上还压着没有兵权的衡州刺史一头。 之前朝中也有官员就衡州此职权不明之事上表过,但一时未有定论,崔寄观晏琛的意思,大约是想重用吕实。只是吕实此人年轻气盛,虽勇武有余但谋略不足,如今令他节制衡阳军却未给更高的品级,未尝不是晏琛观察磨炼之意。 在崔寄看来,若无意外,这吕实若是能踏踏实实守着,不出三年,他大约会是江南西道第一位节度使。 当然此是后话。 第二日一早,吕实与衡阳军各属官皆按约来见崔寄。 衡阳军有职级的属官十八人,其中有大半数人都是当初云旗军中人,只有四五人是后来因州县人员调动才过去的。 当初崔寄在云旗军中的声望不亚于晏琛这位云旗军的主君,甚至还因其策无遗算被渲染出未卜先知的神性出来,故而吕实这些云旗军中出来的人见到崔寄都很是高兴。 而崔寄说明来意,众人皆震惊在座。衡州与道州相邻,他们这些驻守衡州的衡阳军竟然没有收到丝毫消息。 “崔公所言可有证据?”吕实首先反应过来,问道。 “有实证。”崔寄伸手,山泽立马从袖子里摸出一叠纸递到他手里。 这里面都是最近送来的各处的消息,综合起来看几乎算是道州有乱军屯兵的实证了,崔寄早先快到衡州前便让山泽帮忙整理抄录了几份。 这些记录消息的纸张传递下去,众人一道去看。 “此事真假可知,我此前往道州去过一趟,大约能推断出叛军藏匿的地点,只是范围太广,我身边人手不多未能深查。”崔寄对吕实道,“我此行来见你,一是希望衡阳军备战,兵力军粮务必齐全,以供随侍出征围剿叛军;二是希望能从衡阳军派出一队精锐的斥候,先行前往道州探查。探查目的有三,一是查探清楚叛军驻守的具体位置,我可将大致范围画给你们,也省去你们大半功夫;二是查探出叛军具体人数兵力;以及除叛军主君秦洹之外,叛军之中高阶将领都有哪些人,各自特点如何。” 崔寄压根没与他们说多余的废话,而是直接讲了自己的要求。 吕实听了先是有些犹豫,但却并未立即表态。 其实按着崔寄的身份,若战事在即,他突然来衡州说要接管衡阳军也不是完全不行。但此时道州表面上仍是风平浪静,该发生的事情还未发生,这时崔寄若插手衡阳军军务,实在说不过去,若因此发生些什么,朝中追究下来,这崔国公身份特殊深得圣宠,担干系的还不是自己? 崔寄显然也是看出了吕实的犹豫,他也未做解释之言,只将陛下诏令往案前一放,道:“陛下诏令在此,诸位可查验。” 崔寄丢下陛下圣旨的时候,众人皆震惊起身,吕实上前两步恭谨打开圣旨诏令仔细确认无误,又交予身边副将查看,确认无误后才将诏令重新呈送案上,后带众人跪拜于地,言“谨遵圣意”。 “此已非常之时,他人之箭已在弦上,还请诸位警醒。”崔寄请众人起来,又道,“自今日起,衡阳军由我节制,衡阳军上下官员皆须向我负责,一应军中事务须尽报我处,任何兵力调动也须持我手令,违令者军法从事。” 众人应诺。 崔寄又与众人剖析道州情况,以及细分强调自己需要他们务必立刻去做的事情;又详细与他们说了自己查探到的叛军的大体位置,以及粗略估计的叛军人数。 待吕实照崔寄先前吩咐将所要查探的事情一一细分安排下去,崔寄冷眼看着他调配利落,甚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心下赞许。 待众人受命离开各自行事,崔寄却留下吕实。 “不知崔公还有何吩咐?”吕实原本以为崔寄既然节制衡阳军,当下自然要留在衡州的,便问,“此处客舍人来人往不甚安全,下官给您另安排一个暂住的宅院,不知您可有什么要求?” “宅院不必安排。”崔寄道,“我暂时不会留在衡州,这两日还要往……永州去一趟。” 又道,“留你下来是还有些事情想要交代。我此番离开大约也要十数日,这些时日你操练军队调度军粮不可懈怠。你是云旗军出来的,练兵打仗的手段自不必说,陛下信你,我也信你。我虽奉陛下命节制衡阳军,但一应军队调配还需你经手。此事虽还未显,但乱军若喷薄而出,江南西道之危急关乎我大渊江山,还请吕兵马使与我同勉。” “崔公之言,下官定当谨记。”吕实大约是没想到崔寄留自己下来是与自己说这番话,当下心中颇为感念,连方才因陛下诏令中几乎可以说是暂夺他兵权的一丝不敢说出口不愉也尽数散去。 吕实长拜再三,才复离去。 崔寄看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面上却渐渐带上一丝哂笑。 第86章 去永州吧 处理了衡州这边的事情,崔寄不想再做停留,打算趁着如今这个空当直奔阆中的。 却不想刚出了衡州城,便有永州那边的急信过来。 是吴平的亲笔,加急密送而来的。 崔寄坐在马车里,将信看完。信中内容简单,是吴平在永州各县排查时,发现了一些异常。 在祁阳县郊外,有两个进山砍柴的樵夫,因为突遇山中暴雨,未能及时下山,便在山里寻了个避雨的山洞,打算歇上一晚等第二天雨停了再下山。次日天将明时,雨好容易停了,他们便想趁着不下雨赶紧下山,却不想还未来得及走,便瞧见远处密林里有窸窸窣窣的许多人走动的声音。那两个樵夫也算警觉,怕是什么大型的野兽,便略藏了身形,爬到树上躲避顺便在高处看看是什么。 谁知其中一人吓得差点自树上掉下来,说是看到阴兵借道,为首将领是一赤面罗刹。 但吴平细推那两个樵夫的描述,却觉得大约是那时天色晦暗,山中又有雾岚,才显得雾中行进的人马隐秘可怖,恰如他们口中的阴兵借道之说。但不管怎么说,若他们的所见是真实的,确实看到了一队人马过山林,那这股势力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目的又在何处,是必须得搞清楚的。 “郎君,我们还是去阆中?”山泽打量崔寄面色,问道。 崔寄暗叹一声,好一会儿将才手里的密信慢慢撕碎包进沾了水的湿帕子里,道:“去永州吧。” 这封突然而来的急信,仿若一桶冰冷的雪水从上而下浇灌而来,崔寄只能压下心中快要蓬勃而出的迫切,命车马改道永州。 永州离得近,快马加鞭一二日功夫便到了。 同样是风平浪静百姓怡然自乐,但永州城看起来比道州城要平和许多。永州的平和是表面的,自从粮价危机解决之后,永州一改先前短暂的乱象,倒是越发有欣欣向荣之态;而道州的平和似乎只是一层浮于表面的薄纱,而在其下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涌动暗流。 崔寄刚到永州未及休整,便去见吴平。吴平知道崔寄回来,已经将先前查到的一切消息都准备妥当,连那两个樵夫也都一道带了过来。 那两个樵夫将日前所见所闻又仔仔细细得复述了一遍,而崔寄有些地方问得很细,那两人虽偶需思考之处,但皆回答得十分利落,且两人言词也十分一致。 崔寄又细看了吴平这些时日调查的记录,不清之处也有吴平十分详尽地解释。 几乎可以断定是有一小股军队势力在永州下属祁阳县出现,但很快又无踪迹。崔寄综合所有的消息推理与判断之后,也无头绪。 “据那两个樵夫所说的判断,此队人马约莫也有二百余人,这不算个小数目。即便出了山林,这些人只要出现总会被人瞧见,但是我们排查之后,竟再无一人说看到过,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吴平不太想得明白,他这两日几乎派出了衙里所有得用的州吏,就连永州守军里头也派出了一队精锐斥候前去排查,但均一无所获。 崔寄沉思未言,好一会儿之后才问:“你这里可有江南西道完整的地形图?要详尽些的。” “有,您稍等。”吴平听崔寄说要地图,也不招呼人,直接自己便去里头的地方寻,很快便折返回来。 地图很大,确实各地标注也够详尽,但是铺在桌案上,尤显得不够宽敞,崔寄干脆便让他铺在地面坐席上。 在图上找寻了片刻,很快便找到了像是先前樵夫所述的遇见小股军队的那处山林:“樵夫所述的山林是这里,恰在祁阳县郊外。观他们的行迹应该是可以隐藏行踪,既然之后再无一人遇见过他们,那他们应该是照旧藏迹于山林。” “一队不知身份不知来处的人马出现在永州郊外的山林里,自然是有目的的,不可能只藏于林中而不出,否则他们冒险而为,图什么?”吴平也是皱眉思索。 崔寄的手指顺着祁阳县郊外的那处山林慢慢划过,划到山林边缘时便又顿住,然后便重新换个方向继续滑动,他似乎在想什么,突然又停住手指,抬头问吴平:“永州的驻军一向驻扎在永州城外吗?” “是。”吴平下意识地答,但一停又解释道,“不过按着往年的惯例,入冬之后冬季练兵,会往零陵那边驻扎三个月,直至开春才会返回永州城外原驻地。” 零陵…… 崔寄再次看向地图,微微摇头:“不太对……似乎不是冲着永州军来的。” “想也不该是冲着永州军的。”吴平表示赞同,“除了偶有派出去清剿山匪等用的少量人马,常年驻扎在军营的永州军少说了也有八千,他们那二百人余人能对近万的永州军做什么?” 崔寄没有说话,到目前为止尚未有什么异动,那群人出现在永州的目的定然还没有达成。 而道州数万叛军要是举兵的话,定然要在冬雪来临前,照往年来看,江南西道这一片进入十二月之后便要开始渐渐落雪了。如今已是十一月底了,而这队人马若说是道州叛军派出的先行的斥候军,那他们的行动定然要在近日便要完成。 崔寄的目光继续在地图上逡巡,然后突然落在穿祁阳县那片山林而过的一条河流,他看了看那条河的走向,又指着那河问:“这河宽约莫多少?深度如何?能渡船否?” 吴平看过去,略想了想,才道:“这河穿祁阳县而过,几乎途径永州各县。虽不算宽,但足够两艘大船并行。往道州衡州方向也多有人走此水路的,只是若要进道州得在衡州重新换船。而且过祁阳县之后,不多时便能到达永州城外二十里处,先前州里收粮税,为了方便几乎都是通过这条河来运的。” 崔寄找到那条河最靠近永州城的地方,又往上比了半寸许,指着某处,道:“这里便是永州余溪平准仓的位置?” 第87章 死了的刺客 崔寄找到那条河最靠近永州城的地方,又往上比了半寸许,指着某处,道:“这里便是永州余溪平准仓的位置?” 吴平也估量着大概得位置,点头道:“是,余溪县粮仓正在此处。” “大约有多少存粮?”崔寄问。 吴平答:“此粮仓是前朝遗留下来的,虽经战乱有所损毁,但去年加固修缮后较之先前扩大了不少。现在有四十二座东西成行的缸式地下粮窖,这些粮窖若都装满的话,可储粮达到近六十万石。去年秋收后粮仓中装满了三十九座粮窖,今年无大灾无兵事,粮仓便未开启,除了年中时按例查看粮仓有大约般窖的粮食受潮之外,余下的粮怎么着也还有五十余万石。” “余溪仓与洪州的高安仓两大粮仓供江南西道,一为灾年救济之用,二为战时储备之用。高安仓离永州道州一段尚有距离,若兵事自道州生,那高安仓的粮想调过来时间上会很久,当然有余溪仓的存粮,一时半会儿怎么着也用不到洪州的高安仓。”崔寄重重在地图上的余溪仓的位置点了点,“毁我粮仓,断我粮草供给,他们的目的便在此处!” 崔寄快速道:“立刻加派人手巡查余溪仓!人手不够就从军中调人过去,必要的时候将粮仓离的粮食先运出来一部分!越快越好,那队人马已消失三日,即便为了掩藏踪迹他们的动作不会太快,但这两日估计也已经潜入了余溪了,他们若要动手必在这两日。” 吴平听言大惊,无暇多想,立刻便去安排人手往余溪去。 崔寄又翻看了吴平留下的卷宗,至午后,原本想再去审审先前抓住的桑翠娘和那个刺客的,但吴平却一直没再回来。 直到未时,才有吴平从属过来递了个话,说是吴平往军营点了一队精锐,按理来说有副将带兵过去便罢了,但吴平实在不放心便亲自带了人马往余溪去了。 吴平做事仔细一贯亲力亲为,崔寄自然放心不少。 好在府衙中吴平留有心腹陪同崔寄,听说崔寄想去见先前擒住的两个刺客,吴平那心腹小吏二话不说便去安排了。 待到府衙牢狱门口,还未来得及进去,便见有一人自里面出来。 那人衣着朴素,看起来似乎比吴平年纪还大一点,面容普通,面色严肃,但有种文人的气度。 崔寄听身边引路的小吏朝那人一拜,口称:“周别驾。” 先前来永州时崔寄自京中带来的从属,将永州官员的信息几乎都全面的呈送给他,他也全都翻看过,当下便知道这人应该是永州的别驾从事史周从敦。 这周从敦一贯似乎是个清淡的性情,自与吴平共治永州以来,各有所长各自行事互补,其能力绝不在吴平之下。 周从敦看了崔寄一眼,拱手轻声,道:“崔公。” 崔寄倒是不意外他认出自己,有资料显示外面的人都觉得州刺史吴平与别驾周从敦相互里不太对付,这周从敦大约是不太服气刺史吴平,但崔寄却知道这二人各有信念,私下的关系可称莫逆。 所以虽自己的身份是个不算公开的秘密,但周从敦不可能不曾从吴平那边知道自己的。 崔寄还了礼,却听周从敦又道:“崔公是想去牢中看先前擒获的那一男一女两个刺客?” “是,我有些事情要问他们。”崔寄道。 “那崔公今日大约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周从敦道。 “何意?”崔寄一惊,有些觉得不太对劲。 那周从敦往前走了两步出来,又往门口让了让,便见着牢里有两个狱卒抬着个人走出来。 那两人将抬出来的人往门口空地上一放,崔寄顺势看过去,一眼便认出这死了的人便是先前刺杀自己被擒的那个刺客。 细看去有一枚短箭直直插入这刺客心口,胸前衣服都被血染湿了,一招毙命。 “这是怎么回事?”崔寄蹲下去看刺客胸口的那枚短箭,看力道比寻常弓箭要强很多,且这短箭短而细小,看样子像是不太寻常的带机簧的小弩射出的。 “方才有小吏匆匆来报,说是狱中犯人被人射杀,我便匆匆过来。”周从敦道,“我过来的时候,这人已经死了,而凶手从头到尾都无踪迹,也没有人看到。” “狱中狱卒无人瞧见?你们永州府衙的牢狱里都没人看守的吗?”崔寄从怀里摸出一个帕子,包着那短箭冒出来的一头,微微用力直接将箭从那刺客身上拔出来。 周从敦看了眼崔寄动作,目光也落在了他拔出来的短箭上,道:“狱中每日都有人值守,每一个时辰会有人巡查一次,但我问过今日所有值守和巡查的人,都说没有发现可疑之人潜入。但逐个排查细问之后,可以知道的是,在午时末巡查牢狱的小队狱卒过去后,值守的狱卒因饭后犯困也进去扫了一圈,这时候大约是未时二刻,这刺客那时正侧卧在内睡着。而到未时末的时候,最后一拨巡查的狱卒再进去时,便发现这人已经靠在墙边死了。” “周围没有其他牢犯看到?”崔寄不解。 “这人特殊,刺史特意交代的,与那女犯专门关在最里面的两间牢房。距离外面还是有些距离的,他们周围的几间牢房也都没人住,所以没人看到。”周从敦解释道。 崔寄将那拔出来的短箭拿在手上仔细翻看,才觉得这东西看着又不像是短箭了,也比一般用作武器的箭刃更粗糙些,看起来倒像是临时打磨出来的。 崔寄见周从敦也在朝自己手里的短箭上瞧,便顺手递给他,一边问:“那姓桑的女刺客呢?我看你们只抬出了这一个,剩下的那个没有被杀吗?” 若真有人潜入牢狱里只为杀人灭口,那没道理杀一个放一个吧。 周从敦将那短箭接到手上,低头细看,口中却答:“重伤!也是一枚短箭入胸,但略偏了方向,没有伤到要害。方才已经有大夫进去救治了,这会儿昏迷着,也不知道醒不醒的过来。” 第88章 牢中所查 崔听言略一示意,先前引路的小吏便上前来带他往里走。 沿着牢房昏暗的道路进去,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全靠着墙壁上微弱这一点油灯照明。 走到最里面时,两间牢门大开的牢房,略靠外的一间此刻里面挤挤攘攘了三四个人,本来就狭小拥挤的牢房,显得更加拥挤。崔寄便没有进去,只透过缝隙看过去,只见仰躺在地的桑翠娘瞧着半点生机也无得模样,旁边大夫正在里头忙碌着救人。 崔寄瞧着大夫自桑翠娘胸口前夹出那枚短箭,旁边的小吏倒也有眼力,立刻上前去要了那短箭来,用布巾托着给崔寄瞧。 崔寄接过来对着旁边的灯烛细看,却发现这短箭与外面死了的那刺客胸口的短箭并不相同。这个颜色更淡一点,一头尖锐一头扁平,整体略有些弯曲,材质看起来像是银的。 用银做暗器的还真从来没遇见过,崔寄有些奇怪,也不管上面还带着血污,直接伸出手指去摸粗而扁的那头,果然摸出些粗糙的纹路。 “像是银簪。”不知何时也跟进来的周从敦瞧见崔寄手上摸着的那个短箭,也觉得奇怪,“材质是银没错,这略扁的一头上面的纹路原先应该是银簪上雕刻的花纹,尖的那一头应该是可以打磨过,寻常簪子这头不可能这么尖锐。” “若有人潜入牢中想杀人灭口,哪里没有利刃?怎会用个打磨得这般粗糙的银簪子杀人?”崔寄细思之后给出了个十分大胆的推断,“难道这桑翠娘是想要自杀?” 周从敦却道:“按例这桑翠娘入狱的时候,身上的这些首饰应该不会有留下的,这么多天,但审讯她也审讯了几轮了,也没人发现她藏过簪子。况且她如此费尽心思藏一个银簪子只是为了自戕之用,好像也说不过去?” 崔寄听他之言倒也觉得有几分有理,并未多说什么。 里面大夫已经医治完毕,正收拾了东西出来,看样子这桑翠娘的命暂时是保住了。 崔寄走进牢房里,四处粗粗扫了几眼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只在墙角处看到一些划痕,这牢狱也有很多年了,这些划痕看起来不是近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劳烦两位把她往旁边抬一抬。”崔寄指指旁边地上躺着的桑翠娘,对站在门口的两个小吏道。 这处牢房建造时材料也算上佳,墙壁是砖石垒成的,就连地面也是铺的厚实的砖块。 桑翠娘虽躺在地上,但身下垫着的是一块破席,破席子下面还压着一层稻草。只是她受伤颇重,血流了一地,那破席子都被染红了大半。 门口两个小吏听言忙上前去将桑翠娘连人带席往旁边挪了挪,然后露出下面同样是染了不少血迹的一层稻草。 崔寄伸手去拨那稻草,完全拨开后便见稻草覆盖的地面砖石上一层坑坑洼洼的痕迹,甚至中间很大一块已经凹下去。 “看样子像是用来打磨什么东西的痕迹。”一旁的周从敦看了一眼,突然又看向手里拿着的从两人身上取下来的短箭,惊讶又道,“莫非这桑翠娘便是用这里地面打磨这簪子的?” “显然如此。”崔寄一边细看此处牢房的各个角落,一边道,“别驾手里的另一个短箭,要是我猜的没错的话,应该也是什么铁钉打磨出来的。” “那这么看来,这两人都是自戕?”周从敦说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忙跑去隔壁牢房。 他在隔壁仔细查看一番,上上下下各个角落都看过了,也是除了一些年代久远早些时候遗留下来的划痕,却并未发现瞧见可以打磨物件的痕迹。 周从敦有些失望地返回这边牢房里:“那边没有打磨的痕迹,这两个短箭应该都是这桑翠娘制作的。” 见崔寄没说话,周从敦看过去见他面墙站着,忽然蹲下去从墙角抽出什么来。 崔寄将那东西拿在手上端详,拇指粗细的短短一截木块,但中间却被打磨中空了,中间的洞不算圆润,看起来有些粗糙。 “劳别驾将从刺客尸体上取下来的短箭再给我瞧瞧。” 周从敦依言将两个短箭都递过去,崔寄接过来,将自外面刺客尸体上取下来的短一些的先拿出来,往那短木条中间的洞口比划了一下,恰好能流畅顺利地传过去。然而另一个银簪打磨出来的短箭,却显然因为一头扁而粗,并没有能穿过去。 “再仔细找找,可还有其他不寻常的小东西。” 山泽听言忙四处去看,那两个小吏也一道在寻,几人搜索片刻,果然又发现了些奇怪的细碎物件。 先是那两个小吏在通气的小窗口前和与隔壁间隔的门缝处发现了些碎裂残缺的木块,再就是山泽从那一堆稻草里头翻出了两小段琴弦。 崔寄将那两段琴弦拿在手上细看,那琴弦应该是琵琶弦,两段原本该是一段,只是似乎是因外力所致才从中间断开。这桑翠娘擅弹琵琶,琵琶弦又细,她若偷偷藏在发间或是衣中,寻常也是搜不出来的。 将先前的木条和此处琵琶弦还有碎裂的些许木块摆在一处,崔寄略拨弄了一番,才明白其中关窍,不由地也对这桑翠娘生出几分佩服来。 身处牢狱之中还能用身边仅有的这些材料做出发射短箭的机簧,并用自制的简易小弩射杀了隔壁出卖了秦洹的同伴,这桑翠娘,确实不一般。 先前听吴平说,这桑翠娘被讯问了这么多次,却一直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曾吐露。能让她这般拼死保护,也绝不出卖的人,崔寄倒有些好奇这桑翠娘与秦洹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了。 崔寄没再多留,这里今日这般,死的死伤的伤,那桑翠娘显然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也是没机会能问出些什么来了。 于是便跟周从敦详细说了自己的猜想,又把搜出来的一应证物都转交给周从敦,请他继续调查后便先离开了。 第89章 再等几个消息 为安全之见,也为了后面与吴平碰面方便,崔寄这几日并未住在外面驿馆,而是借住在吴平的官邸。 本来先前为掩人耳目,吴平放出去地风声便是有贵人重病在床,暂住在自己的官邸。对于这个贵人的身份,吴平没有明说,但是该知道的自然都会知道的。毕竟这个说法传出去,一是保证自己在外行路顺畅,不至于突然便来个刺杀,阻挡他的脚步。二也只是为了放松那些人的警惕,便于崔寄暗中调查行事罢了。 当下他人既然已经在永州了,于是贵人遇名医终于痊愈的消息也从刺史府传了出去了。 吴平去余溪三日,亲自将余溪仓各处查探了一番,确保没有任何疏漏,又加强了防守,一切妥当之后却未有如崔寄所说的异常动作。他又守了两日,又实在丢不开永州诸多的政务,便只得留了得用的心腹从属在那里,自己先回了永州城。 吴平回来后见了崔寄,说了余溪诸事,崔寄相信他的能力,也觉得妥当。 “目前能做的似乎都做了,若道州一直没有动静该如何?”吴平这一路过来,一直想不明白的是这件事情。因为现在虽然说关于道州叛军之事也有证据证明,但一切未揭露到明面上,事端若起总得要有个契机。不然总不能就等着道中叛军揭旗而起,然后咱们再去镇压吧?若是他们一直没有动作,难道咱们便要一直拖着? 这时间拉得太久,所有人的精神紧绷着,总不是个好事。 “不急,再等几个消息。”崔寄正伏案在地图上圈画什么。 他今日一直在书房看那江南西道的地形图,依着那地形图又自己另描画了一幅更细致的永州道州这一带的地形,有些先前地图上没有标注的,但他近来各处走动所发现记录的,也都一一标注上去。 “您是有旁的什么打算?” 吴平听他这么一说,想他有旁的什么计划,有心追问他透露两句。 若真起战事,崔寄需要永州相助,怎会绕过吴平?当下自然也没打算隐藏自己的计划。 “我去道州时已收到陛下密旨,江南西道所有军队归我调动,所以离开道州后,我便先往衡州交接衡阳军,并派了一些精锐斥候深入道州探查,我在等他们的消息。”崔寄道,“有了他们的消息,我便能更详尽地分析道州叛军的布局,从而更利于我们先发制人的排兵布阵。” “原来崔公早有安排。” 崔寄继续道:“衡阳军驻扎之处离道州不远,但有河道或山路阻拦,我先前一路过去道州,便遇到过山体塌方和跨河的大桥损毁的情况,如今看来不得不怀疑,这是叛军为设路障先行做的尝试。” 崔寄又指向地图中道州的位置,朝吴平解释道:“若我带领叛军,藏于山林之中到底行动不便,若想起兵,第一步自然是要先攻占道州的。道州位置虽不算顶好,但作为一时之守的据点,再合适不过了。占领了道州之后,他们必将会想尽办法阻断衡州往道州去的路,以防止衡阳军举兵围剿。一旦衡阳军不得近道州,那他们便退可守道州,进可通永州,待拿下永州之后,便可举全力围剿衡阳军。一旦衡阳军覆亡,到那时,整个江南西道危矣。” 吴平听言,自然也知崔寄所说并不是危言耸听,顺着崔寄手指的方向,细琢磨了片刻,又指向道州东边两州:“战事若起,这连州与郴州怕也是会受牵连。这两州离岭南道更近些,是否要知会岭南道节度使?” “庄行?他如今应该是驻守在梧州的吧?”崔寄略想了想,想起这么个人。 岭南道节度使本该有四位,但如今在任上只有庄行这一个,前元时曾以三十二岁之龄任剑南道节度使,成为历代以来最年轻的节度使,后来又被调任岭南道,只是他到任岭南没多久,前元就彻底亡了。后他在岭南守了几年,云旗军以雷霆之势占领新都府建大渊之后,他便很干脆地投效了大渊,照旧是岭南道节度使。但这人与崔寄不太对付,应该说是这人单方面与崔寄不大对付,但其实崔寄压根没与这人打过太多交道,这不对付怎么来的,连崔寄自己也不知道。 “是,正是庄节度使。”吴平道,“我曾因公与庄节度使见过一面,庄节度使实在是忠义之人。江南道若有灾,他守着岭南道也是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理的。” “自然,江南西道已在局中,纵然暂时战火也不一定会蔓延至岭南,但提醒一二也好让岭南早做准备。”崔寄道,“此事劳烦你,安排个妥帖的人。” 吴平没有立刻应答,而是略有犹豫,崔寄见他神情,便问:“可有什么问题么?” “这事情还是得您出面,若只是传个消息倒也罢了,但若往后当真有需要庄节度使调兵增援的时候……所以还是得您写个手书。” 吴平此言说得倒也不差,崔寄便应了,取了纸笔一气呵成写了封手书。吴平接过,忙让人安排去了。 已至暮时,崔寄将地图卷起来收到一旁。 想站起来活动下腿脚的时候,却碰到了装着怀阙先生赠送的书籍的箱子。先前在路上随身带着的一册书已经看完了,只觉得怀阙先生赠的书册,且不说孤本与否价值多少,但内容却是精挑细选过的。 崔寄当下便有了兴致,遂在书箱旁坐下,去翻里头的书籍。山泽见天色渐暗去燃了油灯来,刚送到崔寄的跟前,便见他从书箱里又掏出了个小匣子。 崔寄还觉得奇怪:“怎么这里头还有个小匣子?” 山泽看了一眼,道:“哦,先前那会景小郎君与我说过,里头也是一卷书稿,只是未曾装订,用匣子装着是防止搞乱了。” 崔寄打开一瞧,果然厚厚一叠纸张,但他细看时,却发现这纸上笔迹竟然是关小娘子的。 想起关璀,那个十之八九便是阿璀的小娘子,崔寄只觉得又是心中烦闷焦虑,有心趁着如今尚且安稳的间隙往隆州跑一趟。 第90章 她就是我们的阿璀啊 匣子里装的这本书正是《春秋繁露校注》,只是很不凑巧,那日会景太匆忙将关璀放在几案上原稿和抄录稿弄混了。 崔寄倒并不在意这书是不是原稿,对他而言,纵然是千金难买的原稿孤本,也比不上阿璀的手书一字。 因着这本书是关璀抄录,崔寄想着既然是能让她通篇抄录下来的一本书,想来内容不俗,倒是来了兴致,便干脆将这本《春秋繁露校注》拿出来翻看。 这书确实是好书,也难怪关璀与怀阙先生都十分推荐了,崔寄看着看着便沉迷其中,简单吃了几口山泽送来的晚饭,便继续挑灯阅读,直至夜深睡去。 次日一早,崔寄梳洗完毕打算去与吴平再说说后面的事情,顺便再问问那桑翠娘如今情况如何的。但大约是早间山泽开了门窗通风的,忽然一阵风穿堂而过,直接卷进屋内来了。崔寄昨晚看了一半搁在小几上的那叠《春秋繁露校注》因为没有压着镇纸,便被这风吹得哗啦啦散开去,飞得满屋都是。 崔寄恐书稿被风卷到窗外去,忙伸手关了窗。 门窗关上,寒风顿止,崔寄忙满屋里将散落的书稿捡起来。好在关璀对待书稿一向仔细,像这种未曾装订的,为了防止后面装订的时候搞错顺序,她每抄录一页都会在页眉处标注上序号。 等将四散的书稿都捡回来时,崔寄心疼手稿,怕被压出褶皱,便立即在桌案旁坐下整理。将被不小心压折的页角重新抹平,又细致的一页页吹去上面粘着的灰,最后再按着顺序排好。 突然发现两页页眉处没有标注序号的纸张,崔寄先未曾细看内容,还想着怎么有漏下的,等再扫一眼时,却发现内容并不是《春秋繁露校注》的内容。 “德明二年十月十八日,更深时分,入梦。梦及上元节长街,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有一女子容姿不凡笑颜如花,余长街之中赠余螃蟹花灯,余一手牵住其手,另一手提花灯,目光所见螃蟹灯灵动如真,长街之上一页鱼龙舞。此记,有感:仿佛曾亲历其中,长街、女子、螃蟹灯等皆有熟悉之感,但众思历年上元节,无非蜀中阆中,但街景皆与梦中不同。此梦中女子为何人?上元长街又在何处?” 崔寄原本看了一两句,先是一愣,还以为是关璀记事日录,猜想约莫是她抄录的时候不小心混进来的,还想着自己若是擅自看了有违君子之道,便想着给她收好,下次再见时带给她。谁知就这么一犹豫间,后面的几行字已经不由自主地跳进了他的眼中,他这才明白,这些大约不是记事的日录,而是记录她自己梦境的。 第一页的纸张似乎记录了两个梦境,崔寄看了她的第一个梦境,未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唯一奇怪的便是关璀为何要记下自己的梦境,于是鬼使神差地他有继续往下看去。 “德明二年十月十九日,午憩,半睡半醒,该是未曾入梦。有一段记忆涌入脑中,村舍小屋雪寒风紧,虽有火炉但柴少火小,便抱衾于炉前。似起高热,头疼难忍,甚是哭闹。有一人自屋外走进来,风雪满肩,吾见其甚是欢喜。那人掸去肩上雪,自怀里掏出一包糖饴抠出一块塞进吾口中,吾似顿止哭意。此记,有感:醒来不知此为梦为真,不似梦中景象,仿若记忆突入脑中,难辨梦境显示。唯惜未曾见得屋外走近之人容貌,不知是谁,但有亲近之感。” 崔寄看完第一张纸,心下突然便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发现,自己拿着纸张的手在轻轻的抖起来。 他迫不及待地去看下一张纸,下一张纸记录的是同一天梦到的事情,也是关璀这些日子所有奇怪梦境最开始的那天。 “德明二年十月初五日,零陵米粮店中见一男子,容貌出尘,有熟悉之感,但并无有关此人的记忆。然与其对视时,却有魂魄消散之感,如在云端,有短短情景进入记忆,无根无缘不知来历。有一处大开的高而阔的门,门外有灼目的天光照进来,有人自天光中徐徐走进来,在地面上拉开长长的影子。似是个挺拔的少年郎,自天光中而入,渐隐入黑暗,不见其貌,唯记其气度卓绝雍容高华如琪花瑶草。此记,有感:因米粮店中所遇之人而起,不知缘故,但渐生幽怖,来日若再见,当细究根源。” 崔寄看着看着已经颤抖起来,不只是双手颤抖,他的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这个场景,纵然没有更多记忆点的情境,但崔寄却永远记得,他怎会忘记呢?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的场景啊。 那时阿父被调离京三年之后第一次回京述职,他也恰好随行回京,恰逢宫中的春日宴,长公主殿下知道自己回来了,趁着宴前特地召见了自己。 便是在宫里的一处宫室,那时他初进门时,便瞧见坐在长公主怀里粉妆玉琢的小透花糍,很是精致可爱。看着进来的自己,那双大大的眼睛滴溜溜盯着自己,是不同于寻常人家小娘子的精神气。 长公主逗着她:“这是你阿兄的兄弟,你也要叫阿兄,快,叫声阿兄。” 那小丫头并不开口,他还以为两三岁的年纪,说话没有那么利落,不愿意开口也是有的。 谁知带他走近时,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着实惊人。 崔寄至今想来都为那时自己过薄的脸皮感到懊恼,她那是不过三岁,但偏偏天生颖慧,连路都没走得稳当的年纪里,已经学了诸多诗词佳句在腹中。 那自一个三岁小娘子口中出来的一句话,“萧萧肃肃,朗然清举,好一株琪花瑶草呀。”成功地让那时尚且年轻的自己微红了脸。 以至于后来好几年,晏琛还用这事情来打趣自己,以“琪花瑶草”戏称。 思绪回笼落于纸上,崔寄再也忍不住心头悲痛。 阿璀……关璀…… 她就是我们的阿璀啊! 第91章 落笔难成稿 恍然经年一梦,醒来真假难分。 崔寄已不知盼着这一日盼了多久了,久到往日里晏琛失望崩溃之时他都能压抑情绪温言劝慰;久到他以为自己可以欢地去接阿璀回家;久到他已经忘了多年前的那日,乍然得知阿璀被掳失踪时,是怎样的的惊雷落于头顶,炸得他痛彻心扉;久到这些年日日难安夜夜难眠,那些已近绝望的麻木,让他连心里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但是,怎会有这样的理所当然呢? 抛弃了她的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见她,去认回她? 崔寄继续看下去 “德明二年十月初五日,夜,入梦。梦及春日、朝阳、草地、溪流,游人不绝,踏歌起舞,临水宴饮,正是上巳节。有明丽衣色的小娘子,与二兄溪边游赏,得大兄所赠幽兰香草,甚喜。观二兄同演琵琶,《浔阳曲》罢,《破阵曲》起。” “春和景明之景散去,渐又起金戈杀伐之气,鸣铎刀剑之声,喧杂呼和与战马嘶鸣之声不绝于耳,越发靠近。玄衣少年将小娘子藏于山石缝隙之中,转身冲入杀伐人群。刀光剑影,利刃破空,马上少年中箭坠地。有马蹄将落,小娘子义无反顾扑身相护,马蹄撞上后脑。此情景消散,坠入黑暗,唯余疼痛,但疼痛之感却恍若亲历,如此真实。” “又是甲胄兵戟之声,杂沓步伐逼近,恐惧席卷而来,无限惊恐。于肮脏逼仄处破开的极小的缝隙望出去,昔年熟悉的华堂广厦被火海卷噬……” “此记,有感:三处场景,无甚关联,皆有一小娘子,不由自主以已身代入,仿若亲身所历,此梦甚异也。” 崔寄被纸上的字刺痛双眼,原来阿璀即便记忆渐渐失去,也总能在某些时候想起某些片段。只是她怀疑自己的记忆,她不知道那些是她真实的人生,她甚至不曾去想过这些或许是她到关家之前的经历,她以为一切都是自己梦中的臆想。 崔寄往后微微一靠,没放好的凭几撞上了小案,撞得那小案晃了晃,上面的笔架没立稳倒下去,哗啦啦掉了一地的毛笔。崔寄却突然想起来什么,忙往桌上堆着的手稿里头翻找。 外面去厨房送了食盒回来的山泽,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屋里哗啦啦一阵物件四落的声音,他还以为崔寄腿疾复发走路时疼痛难忍撞上了柜子,便忙冲进去。谁知一进去便看到满地的纸笔,而崔寄正在散了满席的手稿里头一张张地翻看。 “郎君在找什么?我帮您找?”山泽上前去收拾了落在地上的笔架毛笔等,问道。 崔寄却没回答他,他将所有的纸一张张翻看过来,最后找出了二十余张页眉没有标记序号的。 他将那二十余张纸放在桌案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字字看下去,他看得极其认真,仿佛已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在何处,唯恐落下哪怕一字。 只是,他每看一句,便觉得血脉冰冷了一分;每看一页,便觉得呼吸也停滞了一分。 直到二十页都看完,他已觉得眼前迷茫,血液凝固,这具躯体,仿佛已然不是自己的了。 山泽觉得自家郎君神情不对,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某处,但细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连脸色也比寻常时候惨白了许多。 山泽想起这些时候气温的变化,还当崔寄是不是受了风寒病了,或是这些日子四处奔波累着了,便想问一句,再劝他这两日好生休息一番。 然而他还未开口,却见崔寄眼中滚下两行泪来。 “郎君?”山泽大惊,他自到崔寄身边这么多年,从来都只见得自家郎君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模样,便是他重病缠身之时,腿疾疼痛难忍之时,也是浮云淡薄模样,何曾有今日之态? 崔寄突然惊醒,他也没有去擦脸上的泪迹,而是快速伸手去取纸笔,口中只迅速吩咐道:“去备马,我要去阆中!” “现在吗?您不是说要去府衙的吗?”山泽不解,却见崔寄已经在磨墨了。 “对,立刻!”崔寄语气与往日不同,而其中焦急期盼显而易见。 山泽不敢再多问什么,便依着崔寄的吩咐忙先下去安排了。 而崔寄埋首伏案,提笔沾墨时连手都在颤抖,几乎便握不住笔了。 好在,待笔尖落于纸上时,他也总算略平复下来。 他在纸上,画下的是关璀的容貌,只是几次落笔几次重来,都未能成稿。 纵然他少年时也得名家教导,且于书画音律一道也有卓绝天赋,但这些年于晏琛东征西讨,建国后甚至比从前更忙,更少有闲暇去做这些了,故而早将少年时所学落下了许多。但他即便如今比不得少年时工于书画,到底笔力还在的,若只是简单地画个像,又怎会画不成? 只是,他想起所见的关璀,想起那屈指可数的几次照面。 那样一个灵动的人,那样华彩璀丽的小娘子,她被关家养得很好,渊博的学识,轩然的气度,大气的性情,早已不是这些年一笔笔刻在脑海里的那个胆小瘦弱却明媚天真的小晏璀了。自己的笔力,可以不假思索地便能描绘的出她幼年时的模样,只是又如何生动地描绘出她如今的容貌风骨呢? 崔寄搁下笔,又提起笔,复又再三,地上的废纸已成了小堆。 终于还是不能再纠结细节之处,他将描好的绘像压到一旁,等待墨迹干透。又另取了纸笔,快速地提笔写信,此事笔下已无迟滞,几乎一气呵成了。 “郎君,马已经准备好了。” 山泽进来时,正见崔寄将信封装好,又加了密印花押。 他将信封递到山泽手里,语气严肃:“八百里加急,送到金陵!” 送到金陵,自然是送到陛下手里的。只是这样急,不知是何等重要的消息了。 山泽接过密信,未及多想,应诺离开,匆匆而去。 及至安排好折回时,却得知自家郎君已经自己先行上马离开了,山泽无法,只得匆匆略收拾了常用的东西,立马便向城门口赶过去。 第92章 是为你而来 自那日族中之人闹了一通被赶走之后,关璀便一直在家里待着,未曾出过门,就连祖父也是日日在书房里待着,几乎未曾出来过。 关璀花了几日功夫,收拾了山上运回来的几大车书卷,余下时间便一个人看看书,写写文章,倒也自在,唯一觉得不满的是阿娘出去那么多天都还没回来。 这日午后,吃了午饭小憩醒来,关璀便在屋内翻看先前自山上带回来的阿父的手稿,又有贺槐娘送进来的热热的乳茶,觉得人间之闲适,莫过于此了。 贺槐娘一贯是安静少言的人,关璀先前初次见她时觉的此人脾气怪异,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只觉得她实在是事事周到,比起会景那不靠谱的,贺槐娘一人能顶他三个。 “娘子,门下递了话来,有客人求见阿郎与娘子。” “拜帖送祖父那里便是,想来祖父大约也不会见。”关璀喝了口乳茶,道。 “没有拜帖,那人姓崔,匆忙上门,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模样,瞧着像是有什么急事登门的。”贺槐娘解释道。 关璀搁下正喝着的乳茶,有些诧异:“你是说那人姓崔?” 提起崔姓,关璀见过的认识的也就是一个崔寄,但是这人不是因为道州之事匆匆离开了吗?他这会儿不在道州运筹帷幄,怎又跑到阆中来了? “人还在门口?”关璀问。 贺槐娘答道:“还在。那人只说通报了阿郎,阿郎必然会见他的,但是阿郎那边早先便说过闭门不见人,也无人敢去打扰,所以才来请示您的意思。” “那便请崔先生到前厅吧,上些好茶和点心,务必尽心,莫要慢待贵客,我换了衣服便过去。”关璀道。 换了件还算能见客的家常衣服,关璀未有耽搁,便匆匆往前厅去了。 崔寄在前厅坐着,虽面上不显,还是一贯的从容之态,但其实他心中忐忑紧张已经快要溢出来了,他只觉得脑子乱糟糟地,已经快没有办法思考了。 几日的疾驰而来,他明明很累,却不知怎的又很亢奋。即便自早晨至现在,为了赶路一口水未喝一粒米未吃,但关家送来的精致的茶水糕点,却也未能勾得他丝毫兴趣。他满心满脑里只有阿璀,唯有阿璀能解其疲乏。 等到外面终于有人过来的声音,崔寄看着门帘被掀开的瞬间,笑容明丽的女子自今日的艳阳中走进来,披着一身璀璨的光。崔寄看着渐渐走近的人影,本想站起来迎两步,却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等他终于能顺畅思考时,关璀已经走到跟前来。 关璀看着崔寄,面上始终带着温雅却疏离的笑,这笑不算不真诚,只是大家出来的儿郎娘子,见外人时总是会有这么一层完美的礼数周到的面具,又有多少是由心而发的呢? “崔先生这时候不是该在道州么?”关璀语气略带玩笑道,“莫非朝廷延请我祖父的旨意已经到了?莫非这旨意经中书下达了,还得从劳烦崔相您亲自登门?” 崔寄站起来,宾主相让一番,才各自坐下。 而崔寄的目光,始终未能从关璀脸上移开,从前只觉得三四分相似的容貌,如今越看越觉得这便是阿璀长大后该有的样子。 关璀被他灼热坦然却不带丝毫狎昵意思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又见他一身风尘,大约是这两日赶路着急,不曾有空收拾,便又道:“祖父这两日闭关读书,不见旁人,您可是有什么着急的事要见祖父?” “我此番来,并非是为见怀阙先生,是为你而来。”崔寄略收回灼热的目光,开口嗓子有些沙哑。 “为我?”关璀因他这话觉得有些诧异,但还是不动声色笑问,“不知我有何事可相助于您的?” 崔寄先是一愣,一下子竟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问出口:“我想问关于娘子的身世……” 关璀只看他这一句话,倒也不觉得冒昧,她是关家养女,这本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这些年旁人有问出口的,有没有问出口的,但都从未有人像崔寄问得这般小心翼翼。 只是让关璀奇怪的是,这人如此快马加鞭赶到阆中,只是为了问自己这么些问题?以崔寄的势力若是真的想查自己,恐怕查到的东西都不一定比自己知道的少,他这般岂不是多此一举? 关璀照旧微笑,甚至都没有问他问这些做什么,只道:“我的身世,我记得的很少,您只管问,我能不能回答上来便不知道了。” 崔寄听言,却问不下去了,他自贺夫人处便知道,她的记忆出了问题,这些年渐渐忘记从前的事情,自己还能问什么呢? 关璀始终瞧着他,在等他开口,而崔寄突然想起来贺夫人说过,她耳疾未愈,如此神态大约也只是为了看清自己说话。 “你……”崔寄不忍提她耳朵的事情,终究没问他如今还能听见什么,只是也是在此刻,他好像组织好了所有的语言。 崔寄端了跟前的茶盏,喝了两口水,干哑的嗓子顿时觉得好受了许多。 他道:“其实,见关娘子第一面时,便觉得熟悉,那种熟悉的感觉,并非因耳目口鼻等五官之感,而是自魂魄里奔涌而出的。后来在蜀中山上后院中,再次得见关娘子,听得关娘子之言‘觉得崔先生面善,如见故旧,不知是不是从前曾见过?’,我觉得惊讶却也欢喜,原来这熟悉之感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 他说得很慢,唯恐关璀漏过了他的哪句话没有看清楚,唯恐关璀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他道:“我与陛下也曾有一幼妹,因我们的过失而致目盲耳聋,后来更是因为我们的错误,导致她被人掳走,下落不明。她丢失之后,我们找了许久,几乎将整个江南西道都翻遍了,大渊立国后,全国上下都有秘密派出去寻她的探子,但所获不多。直到后来我们查到她曾流落永顺,躲过了永顺七年前的屠城;后又到了潇湘,而之后却再无踪迹……元末帝三年至如今德明二年,我们寻了她七年有余,皆不得其踪迹。” 第93章 崔先生想是认错人了 关璀瞧着他口中一字字说出来的话,初初还不觉得什么,但越看越觉得心惊。 他口中的幼妹,与自己的经历何其相似? 幼年流落不知来处,也曾耳聋目盲,只是幸运的是,如今自己的眼疾已经好了,除了夜晚时偶尔太昏暗的地方视物不清,几乎与常人无异了。 关璀几乎立刻便明白,为何崔寄今日自进门时瞧着自己时的神色便不太对,他看向自己时的目光之灼热分明早有笃定的意思。 但是,他是什么意思呢? 她又想起,当初在蜀中的山上,他似乎也是在不经意间瞧向自己时的目光,分明便是透过自己在瞧另一个人。 所以……他是在看她的幼妹么? 所以……他以为自己是她的幼妹么? “原来是这样……”关璀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却也不愿表露自己的态度,她照旧神色淡淡,却还是语带宽慰,“不过既寻了这么久都不曾有消息,或许也不是坏事。想来令妹吉人天相,纵不能归,但必正安居于某处,幸福圆满,一生无忧。若是如此,您寻到寻不到她又有何关系呢?” “不,我已经找到她了。”崔寄看着她,近乎执拗地想要看清她掩盖在浅淡笑容面具下的真实情绪,但终究一无所获。 得知自己在找这样一个与她经历极其相似的人,但她好似从没有怀疑,又好似完全不在乎,崔寄此刻神思烦乱,竟然摸不透她的想法。 好久之后,未得到半点反馈的崔寄苦笑,他道:“一个多月前在潇湘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见你眉眼与吾妹有三四分相似,我只觉得熟悉,但这些年与吾妹相似的人何其之多,终究都不是她。但我还是有了几分怀疑了,我便让人去查过你身份,但所获不多,我那些时日另有要事,便略搁置下来,想着以后总要多花些时间查查她的身份的。即便不是,也总要确认了才好。直到后来,我再次去蜀中,竟然幸运地在蜀中山上,在怀阙先生处又遇到了你。再次瞧见你,也许是因为已经生了怀疑,也许是你给我的感觉太过熟悉亲近了,那种在心里的怀疑便越发生根。只是怀疑终归是怀疑,我暗中也有试探,但终究不曾向怀阙先生求证。直到前些时候……才有了切实的证据……” 崔寄慢慢讲述,但说着说着,却发现他连理直气壮地将“你便是吾妹”这样的话说出口都不行。 他顿了顿,转而问道:“关娘子当初与贺娘子在潇湘相遇,可还记得在那之前你从何处到潇湘的?关娘子在到关家之前,身上应该有一块玉佩的,关娘子可还记得它的样式,可还记得那玉佩去了何处?……” 崔寄问了好几个问题,是他热切想要知道的真相,他明知道关璀可能不记得,但终究难以控制住自己。 关璀原先因他的问题有些疑惑,她甚至已经试图去找找记忆里是否残留了相关的碎片,但一无所获。而当崔寄提到一个玉佩时,她的脸突然白了白,仿佛有什么不受控制地进入了她的脑海。 似乎是在什么时候,是有这么个玉佩的。玉质细腻,有仙鹤云纹。仿佛那玉佩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还曾日日被自己握在手里。但是再细想那玉佩从何处得来,最后又去了何处,却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了。 关璀未动声色:“我不太明白崔先生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在流落到潇湘一带之后,在祁阳县遇到了重伤的贺夫人,你要救她,但那时你势单力孤,又有耳目有疾,除了用银子请人帮忙看顾医治,又能有其他什么办法呢?你将随身的那枚玉佩送到了当铺,换了二十两银子。你那时与当铺掌柜说‘我双目失明双耳失聪,这玉佩本是我之性命,但乱世人命不比草芥,是我唯一可救命之物了。我阿姐重病,我只望用这个玉佩换十两银子。’,你口中的阿姐,便是贺夫人是不是?” 随着崔寄的话,关璀突然觉得脑中像是有什么炸开了一样,又那么一段记忆就这么又涌入了她的脑中了。 关璀捏着茶盏的手一抖,杯中明明只剩下的小半盏茶,却泼了自己一身。她故作镇定地将茶盏放到小几上,用衣角慢慢擦了擦裙上的水渍,那水渍本就不多,早已经顺着衣服的纹理渗进去了,这会儿擦与不擦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了。 关璀放下衣袖,仿佛自己便只是一个局外人,她道:“崔先生想是认错人了。” 她如此淡漠的表现,让崔寄越发觉得愧疚,也越发地手足无措。 终归是他们欠着她的…… 崔寄略平复了心情,他起身往关璀的方向走近了两步,却有在两臂的距离外停住,慢慢道:“我那日路过衡州,恰好有机会去见了贺娘子。贺娘子与我说了很多,说了她记忆里的她与你的初见,说了你初到关家时的模样,说了你的眼疾是如何治愈的,说了你的记忆是怎样慢慢丢失的……我因她的描述,一点点地拼凑出了你那时的经历,几乎便确定了你便是她。” “我不会认错人。”崔寄斩钉截铁,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一字字道,“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的名字,关璀之‘璀’是从何处而来?贺娘子与我说,当初关家决定收养你的时候,怀阙先生想给你起个正式的名字,但是你告诉他,你叫‘阿璀’。纵然模样性情可以巧合,但又是什么样的巧合,能让你们的名字也一模一样?” 关璀没有回答,事实上她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关家养女,但她不知道关家是否寻过自己的父母亲人,然而她也不在意,她有母亲与祖父,这么些年,关家于她而言,已经是唯一的家。她也从未想过去寻找自己的曾经,当年如何有那么重要么?她是走丢的还是被抛弃的,有那么重要么? 只是,当此刻,有人带着真相走近自己的时候,有人带着从前的身份试图打乱她如今的生活的时候,她未免还是觉得抗拒而无措。 第94章 吾妹晏璀 崔寄却显然捕捉到了她眼中的那一点抗拒遮掩,但仅仅是这样的一点情绪,却也足以让他感到欣慰了。 她道:“吾妹晏璀,天清日晏之晏,丹华璀错之璀。阿璀,你是当真一丝一毫都不记得了吗?” “是,我不记得。”关璀终于开了口,她道,“你再怎么列举出你所有的猜测,但一切都只是你拼凑出来的以为的真相。以早先将我带入到我便是你口中的晏璀的角色中去,然后去寻着那些所谓的线索再来佐证,到最后得出的总是你想要的答案。我阿娘研究律学,她曾说过,‘诛赏之慎焉,故与其杀不辜也,宁失于有罪也。故夫罪也者,疑则附之去已;……疑罪从去,仁也。’。您看以刑律之中论,都当以‘疑罪从无从轻’,若有疑案,而疑其有罪,那刑吏自然想尽一切办法去找所谓的证据来证明其罪,那又会造成多少冤假错案?” 关璀这话其实算是有些强词夺理了,但崔寄此刻却不能深思,不知该从何处辩驳,他没想到自己有一日竟也能被别人堵得哑口无言。 但转而一想,他又有些想笑了,这样的阿璀,即便身有旧疾,却是从未蒙尘的明珠,是一直悬于青冥的满月啊。 见崔寄没有再说话,关璀自以为占了上风,继续道:“您若真有可定真相的证据,便拿出来给我瞧瞧,给我阿娘瞧瞧,给我祖父瞧瞧!又何必在此处与我多费口舌?您说着费力,我看着更费力!” 崔寄觉着她如此神情,竟少了些平素里过于疏离的礼数周到,反而带着些小儿女的可怜可爱,他想着若是阿璀在他们身边长大,纵然比不得她如今的优秀,但也该是如此娇俏明媚的吧。 他摸了摸袖囊,从里头掏出一叠用帕子包好的手稿,慢慢走到关璀跟前,放到她旁边的几案上。 他道:“那日翻看关先生赠予我的《春秋繁露校注》,里面便夹杂着这一叠手稿,这你自己的笔迹,想来你也该是认得的。” 关璀觉着奇怪,还真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拿出了什么证据来,伸手挑开上面的帕子,果然里头的手稿便露出来,确实是自己的字迹。 她先还当是会景那日拿书时不小心混入了自己之前的什么手稿,但当看清纸上的内容的时候,她不由得面色微变。 那上面是自己记录的,自到零陵以来的所有的来历不明的记忆片段。而这些时日自蜀中回来隆州,也不知何故便未曾再有这些奇怪的梦境,所以她便未曾再有新的记录,故而一时也就没想起来先前记录的手稿收在了何处。却不想此刻竟然出现在了崔寄手中,她想了想,大概是那晚抄录《春秋繁露校注》的时候,不小心将抄录的稿纸压上了自己的手稿,而会景去拿的时候并未留意原稿和抄录稿,更没有发现抄录稿下边还还压着自己的这些手稿。 她其实早先便已经觉得她的那些奇怪梦境和记忆,或许便是与崔寄有关,因为每一次与他见面之后,便会有连绵不断的梦境;而有时交谈时他无意识的某句话,也总会让自己冒出一段无头无尾的记忆。这样的次数多了之后,她便也曾疑心过,那些梦境或者突然出现在脑中的记忆,或许便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而她梦境里总出现的两个少年或者青年,似乎总有一个与崔寄极其相似,现在想来,或许便就是他吧? “这些只是我闲来时的手稿……”关璀原本还想用那日与会景玩笑所说的“写个传奇话本出来,或许还能卖些银钱”之类的话来怼他,但细一想不免又觉得太过骄矜,也甚是无趣了。 她将那一叠手稿连同包着的帕子一道拿在手上,只见那一叠整整齐齐的纸张,突然生出些无力之感来,好似卸了一些力气。 那些纸上一笔笔记录的每一个片段,在未知全貌的情况下,都能延伸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那些故事的前后因果又是怎样的呢? 她抬起头,看向崔寄,她看到他眼中的期盼和执着,她看到眼前这人与梦中的少年郎那般相似,又好像完全不像。 她好像有那么一刻,想要去探寻从前的真相。 她道:“这些你都看过了吗?” “对,我都看过,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崔寄道。 “那么,我记录的这些,是什么?”关璀照旧微微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是你口中的那个‘晏璀’的过去吗?” “是。”崔寄深吸了口气,慢慢露出一丝笑意,“是晏璀的过去,是你的过去。” “原来,还真是真实的记忆啊。”关璀暗叹一声,有些说不清的如释重负,至少自己前些时候被这些梦境所扰,常不能安眠,还以为自己精神出了什么问题。 “那日自贺夫人处回来,我便已经有十之八九地确认,但正如你所说,一切都是我刻意朝着怀疑地方向去找了无数证据来佐证,说到底都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然而那日看到这叠手稿,看到里面你记录的一个个记忆的片段,余下的十之一二疑虑,便也就不需要旁的佐证了。你若不是晏璀,如何会有晏璀的记忆?即便这些记忆片段不是完整的,但有半数我都能一一给你补充完整。” 崔寄见她神色平静,似无最初的抗拒之意,便慢慢开口道:“你我米粮店初见的那次,你突然涌入脑中的记忆。说是有一处高阔的门,有一少年自门外走进来。那场景,是你和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相见,那时我十二岁,而你只有三岁。” “后来你梦里的那个上巳节,临水宴饮,同演琵琶,弹奏《浔阳曲》的是我,弹奏《破阵曲》的是你阿兄,而抱着幽兰香草的正是你,那年我十四岁,而你只有五岁……” “再有,那场山林里的刀光剑影,战马嘶鸣……” 崔寄将她记录的那些他也曾参与其中的故事,一个个说与她,他说得其实不算详细,但却简练地说出了所有关璀想知道的内容。 第95章 给你带个好消息呀 崔寄恨不得从她金尊玉贵的幼年时,讲到颠沛流离的总角时,恨不得将从她与他们朝夕相处的那几年的点点滴滴都讲给她。 但是只这区区一时,何能讲得清楚呢? 直到他说完了关璀记录的那些梦境,一时屋内安静下来。崔寄在看关璀的反应,在看她神色惘然,似在追忆。然而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却不得而知了。 冬天的时间仿佛过得极快,外面的天已经渐渐有些昏沉了,厅外院子里也点上了两盏灯,防止晚上行走的使女仆役们看不清路。 贺槐娘久等关璀未出,既然是在待客,也没有出来要添茶水,还觉得有些奇怪。因怕关璀有什么事情,便往窗口处站了站,略朝里看了一眼。 她看到厅内一坐一立的两个人影,二人相对,但此刻却没有说话。 似乎察觉到窗外站着的贺槐娘,关璀偏头往外看了一眼,便见贺槐娘目带询问。 关璀站起身,自方才崔寄说完那许多后,她便未再说一句话。她想了很多,用他的描述,慢慢地补齐那些记忆的片段。但即便她知道了那些片段的前后因果,但仿佛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那种感觉好像是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的开始或是结尾,在他的描述里补齐的故事,却好像续上了旁人的细节。 “多谢崔先生告诉我这些。”关璀照旧礼数周到,却从始至终未再表态,她继续道,“崔先生一路辛苦,若不嫌弃,今晚便在寒舍暂住一晚吧。” 她话毕,未等崔寄说话,便已经转身往外走了,等走到门口时,还能听到她吩咐使女的声音:“将旁边松风馆收拾出来请客人安住,火炉热水供应不可断。” 崔寄看着关璀离开,明明她的步伐平定如常,但崔寄却觉得她像是在逃避。 不过找到了她,便已经是此生莫大的幸运了,往后日月长久,总有希望。 关璀离开前厅后,头也不回地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她虽心情沉闷,却到底也没忘了给祖父那里递个话。 关璀一回来,便有使女送了晚膳来,她坐下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然后便进了书房。嫌弃屋里的灯太暗,自己又点了两盏,然后打开书橱挑书。 槐娘见她在书橱前站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有拿,正想上去去问她想找什么,关璀却已经随手抽了一卷书出来,然后往软榻上一靠,开始翻看那书卷。 只是她看着看着,那卷书便停留在某页,后一直再未动过。许久之后,那卷拿在手里的书突然便掉在了地上,关璀一怔弯腰捡起来,掸了掸书上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就势往后闭目一仰。 槐娘看她这样有些摸不准是何情况,也不知今日她与那位上门拜访的崔先生说了什么。她恐关璀在书房这么躺着容易风寒,便想着进去劝她去里屋休息,谁知还未走近,关璀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贺槐娘,倒不惊讶,只道:“帮我去祖父那里看看,祖父可休息了没有,若是还没有休息,我想见见他。” 贺槐娘应诺,匆匆离开,不多时便又回来了。不止有贺槐娘,还有自回来之后便一直跟在祖父身边忙碌的会景。 他们带来的消息是祖父还未休息,但是此刻无暇见关璀,因为崔寄正在祖父书房与祖父相谈。 关璀沉默,崔寄此时能与祖父说什么,她不用想也知道。 她有些害怕,若祖父知道了真相,若以后自己不能留在关家了,祖父会是怎样的伤心。 此刻脑中纷扰杂乱,她已经不能理智地思考,不能清醒地分析了。 会景方才正在屋内读书,贺槐娘传了话回来时会景恰看到她,想着好几天没看到关璀,便想问两句。谁知却自贺槐娘口中得知关璀今日情绪不对,似乎心情不太好,所以便一道过来瞧瞧她。 “你怎么来了?”关璀看到会景,随口问了一句。 “我来给你带个好消息呀。”会景笑嘻嘻道,“大娘子明天要回来了。” “何时的消息?我怎么不知道?”关璀惊讶。 “方才传过来的话,只是先生正和崔先生说话呢,传话的人也不便打扰,便先跟我说了。” 十八九岁的年纪,会景的面容看起来尚且稚嫩,这样笑起来更加亲和明朗,让人看起来舒心。 他边说着,边又把手里的一叠子书卷堆到案上,献宝似的一卷卷铺开放好:“今日帮先生收拾书房,发现了些孤本古卷,先生说你定然喜欢,让我给你送来。” 说着又将最上边两卷单独拿出来:“只是这两卷有些损坏了,实在可惜,先生说你修书的手法一流,让你得暇时修一修。” 关璀瞧了一眼,果然是些老旧孤本,看样子实在有些年代了,没想到祖父那里竟然还藏着这样几卷孤本,往日里竟然没有发现。 关璀一向爱书如命,遇着这样的名贵孤本,纵然今日心绪受到影响,方才看书也看不进去,但此时不免还是多看了两眼。 她有些爱不释手,连方才沉郁在心的事情也稍稍抛却了:“这样的孤本实在难得,我一定好好修,只是近日心头杂乱,恐怕要有些时日了。” 会景见她略微展颜,也稍稍放下心来,自在席上找了个垫子坐下,看样子还不打算走。 关璀看他,问:“话也带到了,书也送到了,你怎么还不走?” “反正无事啊,来唠唠嗑。”会景有些忧郁,“我这几日写了两篇文章,先生帮我瞧了,结果被批得一文不值,说这样狗屁不通的东西,若是在他年轻的时候怕是看也不愿意看一眼,更别提给我讲解了。结果先生还是花了半日时间给我讲文,但他讲了半日,也骂了我半日,我实在委屈啊。” 会景恨不得声泪俱下,但关璀瞧他模样有点腻歪,他还从不知道自家祖父骂人是个什么模样。祖父虽严肃,治学甚是严苛,但对可教的弟子,从来都是极其耐心的。祖父既然愿意教会景,自然也是觉得他是可教的。 而这会儿会景在自己跟前的诉苦,关璀哪里不知道他这是刻意玩笑之言? 第96章 你不是一个人 会景与关璀之间,有数年相伴的情谊。而会景也是个情重的人,他感念当年关璀买下了他,让他未曾殒命于那个人相食的饥年。他亦感念先生的教诲,让他虽名义为关家奴,却也懂得自尊和气节;让他读书识字,给了他从前所不敢想象的绝大的自由,甚至是可以期许的未来向上的路。 他已知此生无以为报,这一身上下皆来自于关家,唯有以满腔热血尽付关家,以此生性命护佑关璀。 他是性情跳脱的人,却也有细腻心思。他虽不知今日关璀何故如此,那位突然出现在家里的崔先生与先生相谈时,自己无意间听到的几句话,便也有了些大概的猜测。纵然有些事情他不便多问,纵然他其实并不善言辞的劝慰,但他也不愿关璀多生忧虑。 “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的,刚来的那几年不敢问,这几年却觉得没必要问,但有时候还是想知道答案。”会景端坐席上,难得的严肃正经。 “什么问题,值得这么纠结?”关璀问道。 “当年我到关家之后,发现关家虽不像诸多豪贵之家蓄奴成风,但家中使女仆役井然有序,并不缺人使唤。且那时候,你与先生还在游历途中,为何便让先生买下我呢?”会景如今已经不再执着于这个答案,但问出口之后反而带了些期待了。 “为何这么问呢?既然遇见,便是你与我之间的缘分。”关璀没想到这么多年,会景竟然心中还存了这么个疑惑。 其实若说这个问题,关璀也答不上来,因为确实只在一念之间。当时一眼瞧见他,便觉得他该有个旁的结局。 关璀又道:“况且你那时倒在草垛之中,瘦弱得几乎便要断气了,我若不带你回来,你怕是也坚持不下去了。” “但那时那处街巷卖妻鬻子的何其之多,若说将要断气的何止我一个……” 关璀自坐塌上站起来,也在会景对面跪坐下来,恰好与他平视的角度:“你问的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然而你若一定要我给个答案,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当时想要带你回来确实只是一眼的缘法,但是那一眼是因为,我觉得那时的你像极了一个人。” 会景诧异,不甚明白她的意思:“你说的是……像谁?” 关璀看着他,带出一丝笑意来:“像我。” 她道:“你应该知道的,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几乎将我到关家之前的事情忘了一干二净。但那日看到你的时候,那一瞬间有一些片段涌入脑中,就如同近来我的那些梦境一般。那时我看着你的模样,觉得是熟悉的感觉,好像我曾经也是这般濒死挣扎过。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时的熟悉感觉是因何而来,那时一瞬间进入脑中的片段,好像也只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所以我说,那是你我之间的缘分。” 关璀的答案落在会景的耳中,好像又有了不同的意义。 “我很庆幸,这样的缘分。”会景面色肃然,“若您那时没有带我回来,我怕是……尸骨也无了。” 他道:“那年兄长将我卖了之后我便再未得到他们的消息,后来前两年偶遇家乡旧邻,我才知道,我父兄他们根本没有躲过那场饥荒。我阿耶未曾能等到卖我的银子换成粮食便饿死了,我阿嫂死后竟被人抢夺分食,两个侄儿是被他们的父亲……” 会景不忍再说下去,此刻的他,毫无往日跳脱神色,连声音都带着些微哽咽,他继续道:“我不止一次地庆幸,那样轻易地遇见了一生的贵人,将我从地狱里拉了回来。” 会景说完,就着坐席郑重拜下去,他的态度如此虔诚,以至于关璀都有些担忧他是否是遇着了什么事情了。 关璀伸手扶起他,目带关切,今日郁结在心的那件事也渐抛却在脑后了。 “我今日与您说这些,并无他意。我不知您今日何故不豫,也不会试图去探究,我只想告诉您,无论何时,您总不是一个人。您有关家,还有我。我虽势单,但尽一土一砖之力,也是我的幸运。若往后您前方有沟渠纵横,请您踩着我的身体,跨过去。” 这些是会景从未说过的话,今日的会景好像不是往日里的会景,关璀觉得自己好似不认识他了。 这样的会景,不是关璀愿意看到的会景。她希望他自由随心,希望他有可以自己选择的一生,这才是她带回他来最愿意看到的结局。 “何至于此?”关璀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但很显然,会景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跑来与自己说这些话,也许他是从祖父那边知道了些什么。 会景见她显然是将自己的话记到心里去了,便笑起来,语气轻松:“这样的话,我便只说这么一遍了,往后再不会说了。” 他似乎又恢复往日性情,连那几分沉稳也皆一扫而空。 “你今日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关璀看着他,问。 会景倒也不掩饰,直接道:“今日那崔先生与先生相谈时,我进去送茶水,走到门口恰好听到了几句话。是关于你的身世的……” “原来如此,我说你今天这么晚为何还跑到我这里来……”关璀又问,“那你知道了多少?” 会景摇摇头:“我只知道大约是与那位崔先生有关的。” 他似乎想了想,又道:“你先前总说做了一些奇怪的梦,还将那些梦记录下来的。我仔细想了想,好像你开始做梦便是自与那崔先生照面之后才有的。所以……你的那些梦,当真是你从前的记忆吗?” “或许吧。”关璀语焉不详,她道,“你早些回去吧,早些休息。我的这些事情,本也无需你来为我烦忧。但无论如何,终究感念你的心意。” 会景走后,关璀起身关窗,槐娘也送了洗漱的热水来。洗漱完毕,若按着寻常时候的习惯,她还要看上一两刻钟的书,但此刻纵然没有睡意,恍然间也已经于榻上躺下了。 今日所知道的一切,仿若梦中。 第97章 我的神珠原该是天之贵女的 关璀这一夜辗转难眠,她将崔寄的那些话想了一遍又一遍。时间久了,那些崔寄以言辞描述的话,竟然真的好似形成了清晰的画面,与她原有的记忆片段,一点点契合起来。 她突然觉得,她最初的抗拒与不接受,或许只是因为这个乍然揭露在自己面前的真相,出现得太过突然。就好像在自己一向平静的生活里投出了一枚不小的石子,那石子就那样打得自己措手不及。 然而当她终于确定这是件真真实实的事情,不是自己蒙上眼睛便可以当做不存在的,那逃避又能有什么用呢? 有那么一刻,她试图劝说自己去接受,毕竟,他说他们寻了自己那么多年。崔寄其人,纵然只见过区区数面,但他有君子之风,是连祖父也赞赏的人,想必也不会在这里撒谎。 但她的那个阿兄,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崔寄即便一口一个“吾妹”地称呼晏璀,但自他的那些话语中,关璀也不难知道他说的晏璀的那位阿兄是谁。 那些梦境里的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玩乐,一起相互扶持的两个少年,除了崔寄,另一个便是那位大渊的皇帝陛下了吧? 自己也曾参与到他们人生的好几年,幸福圆满的幼年和颠沛流离的童年里几乎都有他们的影子。 那个上巳节塞给自己带着美好祝愿的香兰的少年,却又十分不合时宜地在欢声笑语中弹奏带有杀伐之气的《破阵曲》的少年;还有雪夜村屋里负雪而入,却给自己塞了糖饴的青年…… 若记忆不曾作伪,那么那位阿兄,想必从前也是尤其疼爱他的幼妹吧? 只是祖父终究是要入朝的,他们那样是身份,若自己真的被认回去,关家与祖父又如何自处? 关璀在这样说辗转反侧中等来了天明,也等到了她刚回来的阿娘。 贺蕤原本那日在崔寄离开后便也立刻就决定返回阆中,谁知途中遇着了些意外,便拖沓了几日,以至于到今日才回到家里。 关璀拖着疲惫的身体起来的时候,贺蕤也恰好过来瞧她。看到自家已经数月不曾见过的阿娘,关璀很是高兴,只是瞧见贺蕤也是一样的疲惫神色,她又有些心疼了。 “这会儿才过卯时,城门才开了多久,阿娘便到家了,想必是这几日日日赶路,昨晚又没能赶得及入城,所以只得一大早进城的吧?”关璀一边说着,一边将她阿娘往自己床榻上拖,“阿娘快去休息,等睡醒了咱们再说话。” 贺蕤顺着她在床榻旁坐下,却没依她的意思躺下去,她摸了摸关璀的脸:“我外衣还穿着呢,从外面回来的不干净。况且多日未归,你祖父回来时我也不在,我今日回来总要去拜见才是。” “祖父这会儿怕是没空……”关璀一早便得了关渡那边是消息,他昨晚与崔寄相谈半夜,但今日一早竟然又去见崔寄了。 也不知谈了些什么,竟然要这么长时间。 “我刚回来便听说崔寄在家里。” 贺蕤观察关璀神色,似乎自己提到崔寄的时候,她便有片刻的不自在,心下便知道,她应该是已经知道此事了。 她拉着关璀一道坐下,让使女将带回来的箱子搬进来,笑道:“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呢?快打开看看。” 关璀顺势看过去,贺蕤身边的使女百部已经将箱子打开来。箱子里面是几匹绢,绢丝细腻,色泽温润,看样子是已经矾好的。 “这几匹画绢,是我在衡州认识的一个纺织娘所赠,她专以制画绢为生,出自她手的绢布质量上乘,能换上好几匹寻常的绢。你摸摸,是不是比寻常店里卖的可好太多了?” “确实是难得的好绢。”关璀上手摸了摸,也觉得往日里好像也不常能买到,只是这些绢在自己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便推拒道,“只是我又不善作画,这样的好绢落在我手里也是浪费。阿娘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贺蕤倒也没说什么,横竖这些东西放在那,关璀若是要用,也就自己去取了。 但她却又从箱子里掏出了个小匣子,匣子里是块难得的端石兰亭砚,是大块石料制成的高台砚,砚池沉雕曲水样,池上有小桥,背部刻有《兰亭集序》全文。 “还有这砚,是我途中偶然碰到买下的,我看着像是件百年前的物件。不光这个石料难得,上头雕刻的工艺也是大家手法,只是可惜未曾找到落款,也不知出自谁手。” 关璀接过一看,果然爱不释手,她一向的兴趣不算多,爱藏书算一个,爱收藏各式各样的砚也算一个。 只是她哪里不知道今日阿娘一回来便来瞧自己是为着什么,但从进门到现在,她却未曾问出口,说到底还是顾忌着自己的情绪。 “这两日虽然闭门不出,我竟然还能收到了这好些好东西。昨晚祖父还让会景来给我送了好些珍贵的孤本古籍。”关璀收了砚台,看向阿娘,主动提起了那个话头,她笑道,“阿娘想说什么,不必顾忌,我想了一夜,好像也想通了些什么。” “我的神珠,原来该是天之贵女的。”贺蕤好像是在玩笑的语气,她看着关璀眼中有极深极深的笑意和满心满眼的疼爱。 贺蕤是个安静冷淡的性子,甚至于在别人眼中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但是自遇到了关璀,她便将这些年全部的温情都给关璀。 自关扬灵去世后,她一日日沉寂闭门读书,有时候一天到晚连一句话都没有,就连她身边的几个使女都忧心。然而后来,她会因关璀说想看云台山的碑林,立刻便会收拾东西带她去云台山小住;她也会因关璀想看西山的雪,什么都不会说便与她出门徒步而上……她真的陪着关璀做了好些事情。 关璀看着自家阿娘:“可是如今的我,便活得很好,我从未想过要更多,我更没有想到来寻我的亲人,会是他们。” “但是,无论如何,你总该见一见你的那位阿兄的。”贺蕤笑道,“那日崔寄与我谈了很多,言谈中他所有的情绪都因你而牵动,他非你亲兄亦都如此,你的阿兄想必爱重你更甚。” 第98章 你愿意去金陵吗 “他们寻了这么多年,此间情重不可辜负。无论你最后愿不愿意认他们跟他们回去,你的决定总得有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吧?总不能因随意的猜想怀疑,便将血脉亲缘彻底否定。”贺蕤郑重道,“你便不想知道你的从前?不想清楚地知道你当年是如何与他们分开的?不想知道他们又是怎样地寻了你们这么多年的?” “那些发生过的事情,那些你虽忘记了但却确确实实经历过的事情,所有的这一切,才完美地塑造了如今的你。你缺失的记忆,不论重要与否,那些都是属于你的一部分。” 关璀看着自家阿娘,她喜欢阿娘藏在深处的轻易未曾显露的如此透然的性情,许是天生如此,也许是这么多年蕴养出来的,但那是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拥有的。 她笑道:“阿娘说的,我明白。事之根由在何处,我总该去知道的。” “而我自己,无论是阿娘的神珠,还是祖父的琢光,亦或者是他们的阿璀,但我永远只是我自己。我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我永远不可能只是谁的谁。阿娘与祖父不会给我束缚,而我也永远不会给他们束缚我的机会。” 关璀好似突然脑中灵光一现,一瞬间想明白了所有的辗转犹豫。 若此心持中,不因外物而移转,不乱不困,不畏惧过往与将来,那又何必执念于身在何处? 贺蕤好像那一瞬间突然看到了她眼中的光,已不是初时那样的迷茫不定,这是贺蕤愿意看到的她的模样。 外面贺槐娘突然叩门进来,她立在门口,朝贺蕤和关璀屈了屈膝,然后道:“阿郎那边来人传话,那位客人想再见小娘子一面,阿郎让小娘子去外花园里一见。” 关璀看向贺蕤,见自家阿娘只含笑看着自己,却未曾说话。 她又问槐娘:“祖父也在吗?” “阿郎不在,会景说阿郎昨夜未得休息,这会儿怕是要小憩。”贺槐娘道,“那位客人好像着急离开,这会儿已经在园子里等着了,娘子若要去见便要快些了;若不想见,我便立刻去回了他。” “那便去见见吧。”关璀起身穿了外衣,走前又来抱了抱自家阿娘的胳膊,“祖父这会儿在休息,阿娘晚点再去拜见也罢。阿娘且换洗了衣裳,好好休息,等我回来再跟阿娘说话。” “好。”贺蕤笑应了,看着她离开后,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散去了。 —————— 外院的花园子不大,里头只有一处亭子和一个小阁,关璀到那边的时候,并未瞧见亭子里有人,便往小阁里去。 果然至门口时,透过窗户瞧见里面对炉而坐的崔寄。他一手拢着袖子,另一手却在慢慢按压着膝盖的位置。 关璀在门前踟蹰片刻,最后还是举步而入。 看到关璀进来的崔寄,面上露出一丝欢喜,他起身做出相迎的姿态,却显然比昨日更加克制,这是让人觉得亲近而尊重的距离。 关璀往前走了两步,停住,朝崔寄微微见了一礼:“崔先生。” 崔寄还礼,他看着关璀,笑道:“我立刻便要赶回永州,走前还是想再见你一见。” 关璀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好久才说出一句:“道州危急,永州也不遑多让,这时候你其实不该来阆中的。” “我知道,但国事重要,你也同样重要。”崔寄倒是没想到她第一句话说的是这个,“只是这样的话由你说出来,反让我愧疚更深,阿璀,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出现得不是时候。如你阿兄曾经所说,他若寻着你,他愿意给你他的一切。但是真的到了这样的时候,仿佛这句话也只是个空话了。” “阿璀,我很抱歉,我虽迫切地想要带你回京,想将所有的事情一一告诉你,你在我们心中比比你自已想象的要重要得多,但是我到底没办法放下所有的事情,我必须回永州去。正如你阿兄那样看重你,他这些年找你找得几乎疯魔,但如今的他也无法放下一切立刻来到你身边。” 崔寄的话一字一句十分平和,但却又于其中透出未曾掩饰的内疚不安,明明是他们如此热切期盼,但却连将期盼之情热切地展示给阿璀都做不到,这样的无可奈何啊。 “崔先生不必与我说这些,你们自然有你们该做的事情,若当真因旁事而置百姓于不顾,那你们与前元乱世的掌权者又有什么区别呢?”每个人各自身在其位,自然有在其位理所当然应该去做的事情,关璀并不觉得因着这一层身份,他们就该抛下一切围着自己转。 崔寄感叹于她这样豁达的性子,却又无奈她站在那样的高度来看这件事:“你愿意去金陵吗?去见一见你阿兄,无论你最后愿不愿意留在金陵,总归还是要见一面的吧……” 关璀未曾说话,见一面也是应该的。只是她潜意识里似乎抗拒金陵那个地方,在她脑中的一些关于金陵的零星片段,好像那里是座火光冲天的人间炼狱。 关璀摇摇头:“等你解决了道州的事情再说吧。祖父也将去金陵,将来我也总会去的。金陵于如今的我而言,只是一个陌生的故土。” 未等崔寄继续说什么,关璀却已经又道:“您走之前我也想问您一件事情。” 崔寄示意她但说无妨。 关璀便道:“你先前之言,晏璀的失踪是因为你们的缘故,也曾说过晏璀是被宋毅安掳走的,这其中有何因果联系?” 崔寄听她此问,虽无意隐瞒却也难免有些踟蹰。他害怕阿璀若知道了他们当年的选择,知道他们选择了局势而放弃了她,该是何等抗拒? 关璀见他神色微带犹豫,却反而一笑:“若崔先生觉得此事说来话长,那便以后再说也好。” 她如此看似善解人意的话里,却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嘲讽。 她又笑道:“这会儿也不早了,您还要赶路,我送您出去吧。” “好。”崔寄当真便未曾说下去,给阿璀的有些解释,或许还得她的亲兄当面才算完整。 第99章 你若见着必定欢喜 随着关璀走到大门口,一路无话。 “你当真不想去金陵见见你兄长?”崔寄停下脚步看着她,“他在等你。” “金陵么?”关璀瞧着他,哂笑一声,“我不喜欢金陵。” 也是…… 他也不喜欢…… 金陵,那个曾经载满了他们美好喜乐幸福圆满的地方,最终也打破了他们所有的美好喜乐幸福圆满,而以毕生的噩梦加注于他们此身难担的沉痛。 当年有多喜欢,如今便有多想逃避。 迁都许是必然,但却并非当前能成,金陵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崔寄却未再说要不要去金陵的话,只道:“我日前已经送了信往金陵去了,我估摸你阿兄不多时便要到隆州了。他是九五之尊本不该立危墙之下,但我给他的信中却未曾劝他不要来。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既然你不想去金陵,那请你给他点时间等他过来,无论如何,请你务必见他一见。” 关璀沉默,未曾回答。 “你近来的记忆里,可曾有过秣陵湖边的桃花吗?”崔寄并未因她的一言不发而有丝毫不满,相反占据他心里更多的情绪是愧疚,她在关家生活了这么多年,突然出现的所谓的亲人闯进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她怎能不心生抗拒呢? 崔寄倚着门框,继续道:“还记得那个温风细雨杨柳烟的春天,你兄长与我约了去秣陵湖游船垂钓,被你知道,便闹着要一起去。秣陵湖北面有一处小坞,沿着地势长了百十来株桃花,风送着这些桃花瓣飘飘洒洒一阵香花雨,也有些落满了那片湖面。你见着便不想走,说喜欢这里的桃花,你说你也想要一大片桃花林,春天可以看桃花,做桃花糕,夏天就可以吃桃子了。” 崔寄的声音轻而慢,关璀虽听不见,但在她看来定然是平静而悠长的。 “不记得了。” 关璀的回答显得冷淡,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脑中已然不自觉地跟着崔寄的述说,努力地去寻找记忆里关于此事留下的一点点破碎的片段。 隐约想起那片湖面,有朦胧的烟雨水汽…… 隐约想起烟雨水汽中,有一片清淡而明丽的桃花色泽…… 隐约想起兄长抱着自己,去够水面漂浮的桃花瓣…… 隐约想起自己不安分地把鱼竿勾住一个少年的衣襟,少年冷着脸揉乱了躲在兄长怀里的自己的发髻…… 隐约想起,那日他们,并没有吃到自己钓的鱼吧…… “也对……那时你才多大点,能记得多少事情?”崔寄笑而解释道,“前些年金陵之乱,秣陵湖北边至城墙一带尽皆被毁,只余一片荒地,后来这些年这片地方便一直荒着,直到去年那片荒地被种上了九万株桃花树,这是你兄长为你准备的礼物。他只望着有一日你能回来,亲眼看一看他送你的这片盛景。去年春天我去瞧时那些树长得甚好,想必今年更甚,再过几个月便是花开的时候,那时的秣陵湖北郊该是一片烟烟霞霞的壮丽景色,你若见着,必定欢喜。” 关璀再次沉默了,她早已忘在记忆深处的幼年时的小小心愿,却不想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人珍而重之地替她记着。 她的沉默,崔寄看在眼里,他伸出手想如少年时一般想去摸她的头,还未触及,却于半空中顿住。 他瞧着自己的手,自嘲一笑,又作不经意地慢慢收回,好在关璀神思不属并未发觉。 “我这便要去永州了,阆中蜀中目前都算安全,你这些日子便莫要往南边去了。”许久之后,崔寄又道,“你既不愿去金陵,我也不会勉强。只希望你莫要刻意躲开我们,你兄长这么些年不易,即便你不回去,好歹也让他时时知道你的行踪。等道州事毕,我再来见你,到那时,你阿兄也定然会来见你的。” “若是有一日永州也被战火裹挟……”崔寄又笑道,“虽不应该说这样的丧气话,但我还是想交代你一句,若是永州失守,江南西道怕是要重入战火,到那时你便带着你阿娘去金陵。金陵皇都,守卫森严,总是比别处要安全些。我的府邸在皇城东边东华门外延龄坊,你若去金陵了,可去那边寻求帮助。” 崔寄在腰间还有袖子里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他惯常不爱带配饰,也是因这些年东征西讨的,早没了玉堂金马意气飞扬的少年时所养成的处处精雅的情致了。 摸了两下,才在腰间摸出一把匕首,“这把匕首你收着,权当信物,我届时会交代上下,予你方便。” 关璀瞧见递到自己眼前的匕首,上面并无太多纹饰,古朴大方的样式,倒像是件古物。再细细一看,仿佛那天永州的巷子里,崔寄抵着自己的那把匕首便是这个。 她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过来,轻轻道了声谢。 送走崔寄,关璀握着那把匕首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会景走到她跟前来,她才回过神。 “这门口的穿堂风冷得很,你站这儿发什么呆,小心冒了风。”会景一头说着,一头又伸手去拉她进来,关了门。 “我不冷,今日衣服穿得多。”关璀道,又问,“祖父在做什么?” “先生在抄录先头的一些手稿。”会景玩笑道,“我瞧着您这许久都没回来,怕您这是被拐带走了,所以来瞧瞧。” 关璀没有理会他后一句的玩笑,实际是她压根就没听到,她低头瞧着手里的匕首,轻轻抽开鞘,才发现外观瞧着似乎只是个可做装饰的古物,而藏在鞘里的刃却是尤其锋利的,仿佛略靠近些便会被刃气所伤。 “会景,祖父是决定要去金陵了。”关璀道,“往后朝堂沉浮,不知祸福。我若不去的话……你千万替我照顾好祖父。” “您不与先生同去?”会景诧异,他原以为先生此去金陵必当是要带着关璀的,毕竟即便没有如今她身份的这回事儿。关璀年纪也是到了择婿的时候了,金陵世家云集青年才俊自然远比山野,若去了金陵先生该是会好好为她择一位良人的。 “不去。”关璀干脆地收好匕首,纳入袖中,淡淡道,“一个杀人的地方,是什么好去处。” 第100章 我其实……有些害怕 会景诧异,觉着自家小娘子太刁钻,笑问,“都说金陵繁华,有秦淮夜泊之风流,有龙虎盘踞之华盛,还有秣陵湖,白鹭洲,钟山,鸡鸣寺,栖霞寺……都是风景秀致的好去处……到你口中倒成了杀人的地方?” “金陵确实是步步锦绣,但也是步步杀机啊。”阿璀拢着袖子,大渊如何立国,她那位皇帝阿兄如何坐上如今九五之尊的位置,哪里少得了手段呢? 一切都是未知,但一切都有源头。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要我说,你就是想太多,以先生之才,何必多思?便是将来朝中不顺,难道先生的能力,还不能全身而退么?到那时,照旧山野余生,也很快活!”会景倒也有些疏阔气度,笑道:“在那之前,我也是见识了金陵的盛景的人!” “那你去了便好生游赏游赏,祖父此一去金陵,少说也得数年,足够你时间好生游玩了。”关璀兴致缺缺,自顾往内进书房去,再不看他了,也就忽视了他的叽叽歪歪。 关渡似乎早知道阿璀会过来,此刻也并没有如会景所说在抄录什么,只拿了本书在斜坐在榻上翻看。 抬头恰见了阿璀过来,便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坐。 “祖父……”关璀走上前去,在他对面坐下,斟酌开口,“我想问您一些事情。”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关渡倒显得一切如故,并未有什么异于寻常的神色,只是再浅淡平静的语气,还是带出了一点叹息,“你的身世……我也确实未曾想过会与他有关啊……” “这么些年,祖父便一丝一毫都未曾查过我的身世?”关璀虽从不执着于自己的身世,她这么些年也没有问过,但他不相信祖父和阿娘不曾查过。 “初初是想替你找到家人的,那时你阿娘带你回来,不知你身世来历,我们便是想收养你,也不可能不去查的。但那几年天下动乱未平,如何是件容易事?就连‘长鹤’也没查到关于你的太多消息。况当时你病弱,还有什么比养好你的身体治好你的眼疾和耳疾更重要?‘长鹤’寻了两年,也只查到斜蛛丝马迹,却也难以探查出你的身份。后来你身体渐好,眼疾也治愈了,只是对从前的事情有些记不分明了,我便一心只当你是我孙女,只当你是我关家孙辈唯一的嫡系,便再未执着于去寻过你的身世了。”关渡想起那时关璀病瘦孱弱的模样,又想起后来她日渐出色日渐璀璨的模样,他没说的是,后来未曾再去寻她的身世,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些私心在的,他想为关家留住这么一个出色的后辈。 “祖父当年为我起名关璀……这个‘璀’字……”按说关璀遇见关渡的时候已经九岁了,也该记得许多事情,至少自己原先家住何方父母姓名都该能记得的。但许是当年重伤,她这些年总有许多事情会渐渐忘记,就连当年遇见关渡的情形也都不大记得了。 关渡知道她这句所问,大约是质疑为何自己给她起名字还是用了她从前的名字;质疑自己为何知道她的名字;质疑自己若是从她口中得知她的姓名,没道理不循着她的姓氏去寻她的身世。 关璀之心思细腻,关渡一直都是晓得的,但她此问也越发让关渡怜惜,她记忆上的毛病……大约是当年事情又忘记了许多。 “当年我们问你姓名,你只说你叫阿璀,我问你姓什么家住哪里,你却摇头,怎么也不肯说,问了几次之后你便干脆沉默。我只当你年纪小受了惊吓,或者早年几年便独自流浪在外因年纪小确实不记得也说不定,便未再追问。及至后来正式收养你,便直接以你的名字冠了关姓。”关渡道。 此时说来,关渡大约才明白,许是当年她逃亡在外,确实机敏地防备着所有人,不能说自己姓什么来自哪里。而后来也许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因为记忆上的毛病,确实又将自己姓什么祖籍何处忘了个干净。 关璀沉默,她努力地在回想当年的事情,却只剩下些微不甚连贯的片段,那些记忆有些遥远得像覆盖了一层浓厚的云,怎么也拨不开,而有些却仿佛只是一些单薄的雾气,明明感觉抓住了影子,但再仔细瞧时却什么都没有。 但关璀却知道,她的这些记忆是渐渐失去的,有的是早些年,有的是近几年才忘记的;而有时候或许只需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契机,她便又能想起来。 就像原先她早忘了与兄长逃亡奔波的那几年,但当日一见着崔寄,便撬动了她脑中沉眠的那处记忆,所以才有了零陵馆舍里那夜她绵长反复的梦境片段。后来几次见面,她不断地追溯着那些那时她自己并不能判断真假的记忆,但不可否认,那些记忆确实是越来越清晰的,也渐渐地又想起了更多。 关渡瞧着她沉默,便问,“那么你做何打算呢?” “我不知道……”关璀瞧着自己祖父,毫不掩饰自己的犹豫,“我其实有些……害怕。” “我庆幸当年遇见母亲,遇见您,这是我一生里莫大的幸运了。血脉亲缘,本该是我最珍重渴求的,但我不知道,一旦牵扯到最高的那处,我到底还该不该坦然地去接受。虽然当年的事情如今我还记得的不过一二了,但是我也隐隐知道,当年我大约是被抛弃的那个,若是有一日,他们需再做个选择,那我……” 关璀顿一顿,道,“他是我的兄长,但也不再只是我的兄长了。” 关璀这句话的深意,关渡如何听不出来。他知道她的犹豫,知道她对那位如今已处高位的兄长充满了疑虑和担忧,知道她害怕得知当年自己走失的真相。 但关渡却不知从何安慰她了,便是想说义无反顾地留下她的话,但心里也终究明白,她若是真的姓晏,那便是关家也留不住她了。 第101章 关家为你后盾 “此事祖父替你做不了决定,所有的选择都在你手中,你无论做何选择,祖父都支持你。你养在祖父膝下这么多年,祖父早视你为关氏嫡孙,也确实存了传你衣钵的想法。此间情重,你是个通透的孩子,怎会不明白?即便你回去了,难道我们之间的祖孙情分,你与你母亲这些年相伴的母女情分便就此消散了么?”关渡语气中虽是劝导宽慰,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件事情在他这里更难处理,他既然已经答应去金陵,那这事也确实是轮不到自己做主了。 关璀摇摇头,但终还是犹豫,关渡却晓得她在犹豫什么,“你放心,祖父不会为难。况且即便你原先的身份只是寻常人家,难道你的父母亲人寻来,我还能强留着,不让你们相认么?” 关璀沉默,许久之后,才慢慢叹出一口气来,“祖父说的我都明白,容我自己慢慢想想吧。” 关璀也知这样的事情,因为那位皇帝陛下的身份,便是祖父也是为难。她不欲祖父为自己忧虑,便转了话题,问道,“祖父打算何时动身去金陵?” “约莫也就这些时日吧。”关渡见她神色已近坦然,便知道她不会一直在牛角尖里钻着了,定然会好好思考再做决定的,便也略放下心来,顺着她的话题道,“不过我那日崔寄提过,想先去趟蒲州,今日崔寄来见我也提过此事,陛下大约会应允。所以去金陵之前,我还是要先去做些事情的。” “蒲州?祖父是想改革盐税?”关璀想起祖父那七策中,就有提及税收的,而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便是关于盐税,这蒲州便是最大的产盐之州,盐政也是最乱的。 “正是。我想从蒲州开始改革全国盐税,一旦蒲州改革顺利那便可以就此推动全国,循序渐进也不至于短时间内掀起大的波澜。”关璀解释道,“只是我便是已经成竹在胸,计划好了盐税改革的每一步,但总是要时间,短则三个月,多则一年,恐怕才能成事,所以一时半会儿大概也是去不了金陵的。但是虽如此说,一切还是要等京中的消息。” “朝中会有钦使来迎祖父?”关璀注意到自家祖父口中“等京中的消息”应该就是中书的旨意。 关渡瞧她一眼,也没隐瞒,“其实,最早的时候我是做好了准备随崔寄一道去金陵的,想去蒲州也是那日山中与崔寄相谈之后才有的决定。后来又没想到会发生道州的事情,如今又顾忌着你,我倒觉得晚几个月再去金陵也是好的了。至于京中会派谁来,不那么重要。” “祖父是天下文坛巨擘,那位……皇帝陛下,既然想要延请祖父出山,怎的也得全副礼仪,恨不得敲锣打鼓轰轰动动地将祖父迎进金陵城,以求全他的礼重名士之名,也借着祖父的声名让天下才能之士看明白,他是值得效忠的主君。”关璀一笑,“或许还想借着关氏的名儿,正一正他在那些老贵族口中得位不正的名声。” 先不谈关老先生之才可辅佐治国安邦,只说他在天下名士之中的声望地位,皇帝陛下只请了这一人,便是个立于文坛中的活招牌了,这对于新朝初立亟需治国能才治事的皇帝陛下来说,便等于向天下才学之士大开了招揽之门,他只需门口坐着,便能将天下能才招收麾下。 况且关氏是十数代传承的清贵世家,虽近两代并未出入朝堂,但根基之深比朝中那些老贵族不遑多让,借着关氏的名声,也足以影响那些一直中立的世家的态度了。 “你这话似乎带了些情绪。”关渡笑看她。 关璀知道若是寻常时候,她说这些祖父大约要斥自己偏颇,违背他往日中庸之道的教导,但她却还是继续道,“难道不是么?他只招揽祖父一人,便是一石数鸟,便可解决自己许多麻烦,带来许多好处。” 关渡也不恼她此番略带主观猜度的反驳,只笑道,“这些话以后莫说了,我既决定出世,便是认了主君,不当再以山野之士自以为的清醒,孤高地去点评主君与朝局了。” 阿璀抿抿唇,祖父这一句,是自省,也是提醒,她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不知怎的,总觉得心中压着一团火气,只得嗡嗡道,“我明白的……” 关渡见她如此神情,哪里不知道她心里的踌躇。 这孩子命运坎坷,这些年忘记从前事,于她而言,或许本也算得上是件幸运事,然而一朝翻覆,从前的人欲将从前的事一一铺陈到她面前,如何不让她惊惶? 他伸手去摸那孩子的肩头,突然又道,“琢光,你告诉我,你的犹豫,除了对几乎忘记的从前旧事的惊恐,除了对未来陛下态度如何的犹疑,是不是还因为祖父?” “你是否还担心,祖父去了金陵,自此关家为晏氏皇族之臣,若你认回了晏姓,届时你我祖孙二人,你与关氏该如何自处?” “是。”阿璀承认得坦然,祖父从来都是明白她的。 “傻孩子……”关渡笑道,“那你便没想过,他们既然寻到了你,若你不认回自己的身份,祖父还去得了金陵么?” 阿璀猛然惊醒,而一瞬间眸子里的光却暗淡了下去。 “既然还未曾做好决定,不如出去走走吧,前些时候,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往山南东道那边看看的么?”关渡笑道,“你下的决定,无论何时都不迟,你走的每一步都不会让祖父失望的。但祖父也想告诉你的是,关氏嫡系,唯你一人,你注定是要传承我衣钵的,若你不回金陵,你便仍旧是关璀关琢光仍旧是我关家嗣;你若选择回去,关氏可为你师门,关家是你永生之退路与后盾,你的梦想追求,祖父都可为你铺一条最宽阔的路,哪怕你想以女子之身入朝。” 关渡这几句话说得平静却似乎字字落地有声,阿璀默默看着自他唇齿间出来的那些字语,陷入良久的沉思。 许久之后,她直起身,朝关渡一拜,“是我自扰了,多谢祖父。” 第102章 不要小瞧了崔盐梅 “你只管沿着你的决定走下去,其余的,什么都不必害怕。”关渡照旧语带平和劝慰。 “多谢祖父宽慰。”关璀笑道,“他今日匆匆离开,倒是给了我喘息的机会,也恰好趁着这些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 “如此,最好了。”关渡见她依然如寻常神色,仿佛已有释然之色,他自然也相信关璀能处理好自己的这件事,相信她自己终会做一个不会让自己失望的决定,于是也便笑道,“你阿娘刚回来吧,你们娘儿俩也是许久不见了,还不好好去说说话,不必在我这里待着了。” 关璀笑应了,朝祖父告退,便去陪自家阿娘去了。 而看着关璀离开之后的关渡,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不忍关璀在此事中钻入死胡同,便只能自己可以最轻松的语气将此事剖析与她,未尝不能说是另一种劝解。这是这么多年的亲缘,哪里能说出一句舍得呢? 世间阴差阳错的巧合也真的如此之多,不顺人意的无可奈何也如此之多。 关璀回到自己的住处就,将崔寄赠送给自己的那柄匕首拿在手上摩挲端详了片刻。恰至午膳时分她便去寻自家阿娘共进午膳去了。 此后几天贺蕤几乎每日都陪着她,或看书作文,或相谈论辩,或诗茶赏景,也过得十分顺遂愉快。仿佛一切都如同从前这几年,她们自在随性平凡而又普通的日常。 忽有一日,天阴沉将雪,关璀晨起时便觉得眼皮跳了跳,也不知是何故,总觉得将有事情发生。 而果然如她所想,至午后自祖父那里得知了消息,是关于永州和道州的消息。 永州余溪义平仓起火,火势蔓延不熄,余溪仓数十个粮仓尽皆被毁。而此同时,道州城外三十里处有三万兵马自山中迅疾而出,以雷厉之势迅速占领了道州城。自三万兵马出,至兵临城下而后攻城而入,不过区区三日时间。 关璀乍一听闻这个消息时还有些愣神。虽早先有些便已经知道永州至道州一带并不安稳,叛军随时便有可能举兵而出,但真到了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关璀不得不承认,她内心之担忧无可缓解。纵有可 她虽知道崔寄其人,作为曾经带着云旗军杀遍四方的第一谋士,他有足够的能力和手段,但是如今他独自一人面对的是数万军队,纵有可撼国础的一人之力,恐怕也需要殚精竭虑的筹谋。 而他要的是护江南西道百姓免遭战火荼毒,还要拿回失去的道州,这样的时候,以他一人之力,怕是更加艰难。 “道州生乱原本就在意料之中的,但是都这么多天过去了,那崔先生也去过道州衡州查探过,以他的筹谋不可能不做什么安排,为什么道州还是失守了?”关璀其实隐隐担心的是崔寄是因为自己奔波来阆中,而导致这么多日的耽搁,所以才未能妥善处理道州之事。 关渡却微笑道:“道州失守许是一步棋,你不要太小瞧了这位崔盐梅。” 关璀倒不是小瞧崔寄,只是事发突然,她难免有些担忧。 “那在祖父看来,如今江南西道俱在那位崔先生的掌控之中了?”关璀道。 关渡并未曾明确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以当前局势而言,叛军纵有万人之力,而崔寄可不是赤手单拳,江南西道数万兵马估计也已在他的调度之中了。” “以我对崔寄的了解,此人行事一切都是做在前面的,他做好第一步,必定会想好后面的百十步。甚至有时事发隐晦,他都能觉于先机。” “道州与永州之事发生得如此突然,但偏偏崔寄此时又在永州,而他人在永州却全无先机之预料,这就不是件合理的事情。最大的可能便是,崔寄对此已有安排。而如今永州粮仓如此轻易被毁,道州偌大城池又如此轻易被攻占,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关渡之言是对崔寄十分的信任了,关璀也不知道自家祖父何时对崔寄有这些了解,竟然有这样高的评价。 她也不曾说什么,只含笑思索,她虽只见过崔寄那几面,但抛却那些旁的原因,关璀也不得不承认崔寄的这人表面之下隐藏的太多东西,寻常是看不清的。 “那祖父猜到了什么?能否解惑?” 关渡却笑着打发她:“棋局在崔盐梅手中,我们这些局外人怎么猜得透彻?看到的不过是些皮毛趋势罢了。你且等着看看吧,纵然有局势偶尔之波动,然千里一线,终究还在崔寄手中。” “祖父总爱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明明自己心里都猜得清楚,却偏偏做出故作高深的模样,也不肯与我透露一二。”关璀语气中带着玩笑的抱怨。 关渡笑着摇摇头:“你啊你啊,明明自己也是思绪通达,偏偏故作这等模样。” 他看着关璀,忽然觉得她如今这样敏感的身份,有些事情似乎还是得提醒提醒她,便又道:“你一向也是目光通达,有些时候你已经比许多朝中青年官员要看得深远。但许多时候,你看待问题太过细腻也太过保守,所以你会将一件大的事情看在眼里,却又偏偏将那大事一点点剖开,从里面往外看。这样你纵然可以比寻常人看得更细更远更深刻,但却少了些看待问题的自信,以至于你解决问题往往可以提出许多解决办法,却无法立刻便拍板而定。” “所以,往后你大可以大胆一点,你但可以相信自己能看到的一切,你也但可以相信自己提出的所有的解决问题的办法都是奏效的,哪怕一个个去试,但你唯有需要去做的便是,保证所有的问题立于它们该有的高度。” 关璀见自己祖父之言,沉思良久,她自然明白这是祖父的提点,好久之后,她才起身朝关渡长拜:“我明白祖父的爱重提点,往后定当深思。只是祖父深意,却让我思之惶恐。” 关渡扶起她,却神色如常,笑道:“闲话之言,阿璀不必思之太过。” 第103章 亲征之事我意已决 冬日的金陵宫里,褪去往日里富丽高迩的庄严精致,因着近来阴沉欲雪的天气,仿佛笼罩着一层比往日更加肃杀的气氛。 而方从小朝会上与众臣议事尚未结束便匆匆下来的晏琛,显然比往日里更加沉肃,而在紧紧跟在他背后魏廉眼中,陛下阴沉面色里似乎有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期盼。 至后殿内,晏琛拿到崔寄密信的时候,只看了花押和落款便觉得心跳得越发猛烈。 只是自送信人口中得知崔寄写下这封信的日期的时候,晏琛还是蹙眉,语气中有些不满:“如何耽误了这许久才送来?” 送信之人忙请罪道:“陛下恕罪。崔相原本是命身边近卫八百里加急将此信送来陛下手里的,按理来说只需六七日功夫便到了,但那两个送信之人途中遇意外一死一伤,那受伤之人硬是拖着重伤跑了三百里到下一个驿站,才得以寻着人将信再次送出,故而才耽搁至今日。” 晏琛好似也没有听到他的解释,他随意摆摆手命人下去,自己却快速将信封打开。 打开的信封里有不厚的几张纸叠在一起,他将那几张纸单独抽出来的时候,却不想疏忽又掉出一张薄薄的纸。 晏琛弯腰去捡那纸张,却透过纸背印出来的痕迹看出这纸上似乎画了什么,并没有写字。 他只觉得心里跳得更厉害,头也有点眩晕之感,于是捡起那纸张的时候,他却未曾站起来,而是顺势往地上一坐。 坐在地上上,他好似愣了很久,捏着那些纸张的手却很久未曾去打开。直到手没那么抖了,直到心跳好像平缓了很多,晏琛才将那地上捡起来是那张纸缓缓展开。 那纸折了两叠,第一折展开时可见着似乎是一个画像,而只这一个猜测,晏琛几乎立马以最敏锐的直觉猜出了这画像中人大约是谁。 于是他是手更加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不小心便要撕破那纸了。 当最后一折展开时,韶颜稚齿有林下风气的女子映入他的眼中。 晏琛觉得自己好似不能动了,全身的血液好像就这么凝固了。 那是如此熟悉而陌生的一张脸,又是如此熟悉而深刻的一双眼睛啊! 那张脸那双眼睛就这么刀刻斧凿般映入了他的眼中,为何会有这样的疼痛涌上了心头呢?一下一下地疼痛好像带着一刀一刀淋漓的血。 阿璀…… 我的阿璀…… 晏琛觉得眼前渐渐地模糊,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觉得有两滴泪落下来,落在手里的纸上,“嘀嗒”两下又快速晕染开去。 晏琛忙将纸张拿开去,怕自己的泪模糊了那纸上的画像。 这样明明与从前不算相似的容貌神情,但是,就这么看着画像上的一眼,好像就是她了。崔寄明明不算精于画工,但偏偏这幅人物像仅仅简单流畅的笔法,却勾勒出如此出神入化的形象,眉眼间竟有顾盼神飞之色。 晏琛趺坐在地上,将那画像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到闭眼时仍然能够将那画中的每一笔都在脑中一一描绘出来,他才好像觉得灵魂归了躯壳。 晏琛睁开眼睛,举袖擦干了眼角的泪,这才打开崔寄的信去看上面的内容。 上面的内容写得很简单,就是崔寄去见贺蕤的经过,以及他最后到阆中见了关璀和关渡并最近推断关璀身份的经过。 他在崔寄的字里行间,一点点推断出阿璀如今的性情模样,他在心中将那画中图像一点点添加了血肉,仿若此时一个灵灵动动的小娘子就这样立于自己的眼前了。 阿璀,我是这样地幸运。 我原以为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消息,即便不是生死两隔,那此生也是相见无望了。 原来上天还是这样地眷顾我,给了我这样的惊喜,让我余生不再带着愧疚夜夜难眠艰难磨折,让我死后不至于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阿耶阿娘。 阿璀,我要去见你,我要……带你回家。 外面小朝会上等着的大臣们已经请魏廉来催请了三四次,今日朝会为着的便是永州与道州之事。 今晨晏琛还未起来的时候,便有永州八百里加急的消息送过来,他看过消息之后,便立刻召了朝中三品以上大臣立刻入宫来见。 永州之事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按理来说有崔寄在,朝中最多只需要安排几个领兵的将领过去协助崔寄便也罢了,但晏琛却提出想要亲征。 他的这个想法自然遭到了朝臣们的反对,尽管他一再坚持,却也未能说服众臣。于是僵持之中,又有八百里加急的消息送来,这才打破了一时难以进行下去的小朝会。 晏琛自朝上下来之后,已经小半日时间,就这么将众臣丢在前殿,也确实说不过去。 于是魏廉便只得来过来传话,只是至内殿门口问询了几次,却始终未得答复。又等了好一会儿,晏琛却忽然自己开门出来。 站在门口的晏琛,面色比寻常时候更冷冽,连气息也与寻常时候不太一样了。 魏廉不敢再看自家陛下的脸色,更深地弯下腰去,将话又传了一遍。晏琛却没看他,举步出门便往前殿去了。 前殿众人原本闹闹腾腾议论了好一会儿,但一直没有等到陛下回来,不免又安静地面面相觑了。 而等晏琛再次回来的时候,众人原本以为要继续前面的话题又要争论上许久。谁知安坐在上位的陛下,却未发一言,而面色沉肃较之之前更甚。 许久之后,正在兵部侍郎方游想要开口时,晏琛抬手止住他。 “亲征之事我意已决,不会更改,此事不必再议。兵部今日便拟定随军将领参军等,交由相关部门审议。”晏琛语气肃然不容更改,“朕离京后三省诸长官共同监理国事,有不能议决者再快马送予朕裁决。” 晏琛没有再说过多的话,大约是他的语气过于冷厉,以至于等他站起来也未曾有人能开口。 他之积威日重,到如今也很少有人能轻试其锋芒了。 第104章 小神珠,快来这里坐 阆中的第一场雪终于下了下来,等了两日也未曾停歇。 关璀看着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心里有些忧虑。一方面是因为江南西道至今不明的态势;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外祖母。 自昨日贺蕤收到来自泺邑关于母亲病重的消息,信中内容外祖母的病情不甚乐观,恐挺不过年关。关璀眼见着自家阿娘着急着收拾东西准备前往泺邑,但雪势却未有减小的样子,再这么下下去,阿娘怕是要冒大雪前往泺邑了。 只是自阆中往泺邑,这一路上难免有山路,若遇着大雪封山被困山路,那也实在危险。 好在当日到午后的时候,雪势已经小了,渐而有停下的趋势。关璀去辞别了祖父,打算陪阿娘往泺邑去探望外祖母。 其实原本贺蕤是不想带关璀同去泺邑的,一方面是一路跋涉又逢风雪,实在辛苦;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贺家,贺家已经没落,却仍旧自视甚高,当年她第一次带关璀去贺家时,贺家的那群人瞧不起阿璀孤女的身份,甚是说了些难听的话。后来贺蕤便再也不曾让关璀与贺家人打过照面,只有偶尔带她一起去看看自己的母亲。 贺蕤的母亲林氏虽性格冷淡笃信佛教,但她却与关璀十分投缘,自第一次见着关璀便十分喜欢,连自己佛堂前供奉多年的一匣子供珠都赠给了关璀。 往日里因着贺家的关系,林氏也不想关璀受委屈,所以每次关璀随贺蕤来探望她的时候,林氏都会去外面别院,在那里与她们住些时日。 关璀也喜欢这位外祖母,虽不曾见过几面,但却知道她虽性情冷淡一向严肃不爱说话,但对自己是毫不掩饰的喜爱。这份喜爱,也许最初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但人之相处向来也是有个缘由的。 所以这次即便贺蕤不想带关璀同去,但关璀说什么也是要去看看外祖母的。于是趁着雪停,关璀便与自家阿娘一同往泺邑去了。 泺邑离这里寻常也只几日的功夫,但因为下了雪,路上前进遇阻,于是颇耽误了几日功夫。 贺家在泺邑是有名的大家,靠着先祖积累下来的名声财富,至今也还算活得自在。但即便这样,在如今那些世家眼中,贺家基本就是个排不上号的末流世家。 特别是自贺家先家主也就是贺蕤的父亲去世后,贺家几乎已是摧崩之态。 如今的贺家家主是贺蕤的堂兄贺蔷,这人才学有限,为人也实在算不上好,可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且不说为国为民做些什么,便是贺家律学的传承也几乎断绝,除了旁支好像还有几个贤能之人,如今京中做官的,贺蔷的那些子孙辈却没听说过有哪几个才能显露的。 贺家老夫人自夫郎去世之后,便一个人搬到了贺家西院独住。这贺蔷作为家主,自然不可能苛待老夫人,便是明面上装装样子也是装得极好的,时常过去请安陪膳。 但贺蔷的那位夫人却实在算不上贤德,便是不避人之处也常用咒骂之言,她的那些儿女们对这位伯祖母也不算多尊敬。好在林氏性子冷淡,常年避居不出,对这些人的小动作也不怎么看在眼里。 但是对于贺蕤这位出嫁时带走了贺家半数家财的先家主之女,贺蕤如今每次回门看望母亲,贺家这群人几乎是没什么好脸色的。 所以当关璀和她阿娘到了泺邑的时候,别提贺家派人到城门前相迎了,就连她二人已经到了贺家门口,也只有一个贺家老夫人身边的老仆在门口等着。 那老仆见了贺蕤,抹着眼睛迎上来:“娘子你可算回来了,夫人一直念叨着您呢。” “阿娘如何了。”贺蕤着急迎上前去,心中担忧。 “老夫人病了许久了,虽说家里面也常请大夫来瞧,但是瞧了这么久也没什么用处,老夫人如今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是有近十个时辰都在榻上躺着,余下的几个时辰也只能略靠着坐坐,人倒是清醒的,但看着实在难受得很。”那老仆一五一十地讲了,神情中不无哀戚之色。 贺蕤听着老仆的话,心中焦急,脚下步伐更快。关璀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家阿娘,也加快了脚步跟上去。 至林老夫人居住是西院,还未来得及进去,便看到有使女引着大夫自屋内出来。那老仆便解释道:“因府里请的大夫看了几遭实在没什么用处,开的药反而都是些虎狼药,老夫人吃了也不太经受得住,常常说难受。所以老奴便擅自做主到外面又请了别的大夫来瞧,这会儿大夫大约是去开药方,娘子您要不要看看?” “那便请大夫先坐坐,我一会儿与大夫说几句话。”贺蕤留下这一句,便往屋内走去,甚至都没理会一旁的关璀。 至屋内,老夫人正坐靠在床榻上,大约是方才大夫来诊脉,她恰好醒着,这会儿人看着也稍微有了点精神。 林老夫人转头瞧见进来的贺蕤和紧跟在后的关璀,一向不苟言笑的她竟然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她朝着关璀招招手,好像如对老友般自在:“小神珠,快来这里坐。” 关璀很乖顺地往前走了几步,沿着林老夫人的床榻旁坐下,小心地去观察她的面色。 林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表示自己无碍,让她不必担忧,但收回手时却又抓着帕子捂着嘴咳嗽起来。 贺蕤见状忙上前去给林老夫人拍着背,一边问道:“阿娘可要再躺会儿?” “不躺了,躺下咳嗽得更厉害。”老夫人咳嗽终于停了,有些没有力气,却还是伸手拉着自己女儿也在身旁坐下。 未等贺蕤再开口说话,她便又道:“这次既然来了就陪我多住几日,我也想神珠呢。不过有些话却还是想跟你先说了,不然,我怕有些什么意外……” “阿娘说的哪里话,您怎么……”贺蕤听林老夫人这话有些不祥,心里觉得难受。 “你不必说这些。”林老夫人打断她,指指对面临窗的书橱,“下面有两个大箱子,你去瞧瞧。” 第105章 失去了第一个亲人 有使女上前去打开了书橱,从书橱里抬出来两只大箱子放到床榻前来。 箱子打开的时候,关璀好奇地看过去,原以为这里面是外祖母这么些年的积蓄或者是她从前保留下来的嫁妆之类,却不想竟然是满满两大箱书稿,有堆叠的竹简,也有一摞摞的纸稿。纸稿有些泛黄了,看样子是颇有些年头了。 “这些都是你阿父曾经留下的,这里面是他毕生的心血。我收了这么多年,一直未曾打开过,今日便把它们都给你了。”林夫人指指那两个箱子,大喘了几口气,才得开口。 贺蕤忙俯身去拍抚她的后背,等她略歇了一会儿,又听她继续道:“你父亲的心血不应蒙尘,你若有那个心力,便把它们整理成册,若能传之后世,便也不算辜负贺家百年数代的传承了。” “我这一生无子,好在还有一个你;而你一生无子无女,却幸运地得了一个神珠。我们这一生都不算顺遂,却也能称得上圆满了。你阿父的手稿给你也便是给了神珠了,你若此生无法完成你阿父之愿,我还是希望神珠能继续下去。” “这是你阿父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更是贺家仅剩的传承了……”林夫人伸手推她们,“你们去看看,去看看……” 她说完便靠着靠背微微地喘,脸色已经是很不好了。关璀心里难受,却又不敢去问阿娘。 贺蕤扶着林夫人躺下,小心地给她盖好了被子,笑着劝道:“阿娘放心。阿娘从前未曾与我说过这些,但阿父遗忘,我从来不曾忘记的。这么些年闭门读书,也有小成。我此生自然要完成一部可传之于世的律学着作的,便是不能刊行于当下,也望我死后能得长存于世。” 直到林夫人平静下来,靠着枕头微微闭目养神。贺蕤又转头看向关璀,道:“这些是你外祖父的手稿,你收着,好好看看。你虽自幼承儒学之教导,但我知道你是个广博的性子,法家、道家、农家、墨家甚至于纵横家兵家等等之学说你应该都有所涉猎的。虽然律学之地位,不比经学,但你好好看进去了总没有坏处的。” 关璀看向那满满两大箱子的竹简书稿,虽心中喜爱,却又有感于外祖母今日说的话,好像是特意是关照之言了。况且,她如今身份不明,纵然到现在她还是关家嗣,还是阿娘的女儿,但那柄一直悬挂在头顶的关于她真实身份的那柄剑,却始终没有落下。 她怎么能去以未定的身份,去接贺家的传承呢? “这是外祖父留下给阿娘的,阿娘怎好给我?” 贺蕤却不以为意,她看着关璀微微地笑:“我的东西,到最后总还是你的。无论你往后选择什么样的路,无论你以后遇到什么样的人,你有你祖父阿父一脉的传承,也该有阿娘这一脉的传承。” 这好像是一句最落地有声的承诺了,无论你以后去哪里,是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妹妹,你总是我的女儿,是我关家与贺家之后。 她继续道:“就当你替我先保管着吧。我如今所学,虽传承自你外祖父,但近二十年我自己钻研所学已经是另一个方向,但一脉相承,各自行路,最终殊途同归。你祖父的遗愿也是我毕生愿望,将来我的律学专着成稿时,总要将你外祖父是手稿也一一整理出来的。” 关璀见自家阿娘如此说,也不再推拒,而是郑重地保证:“我承祖父教导,却也得阿娘指导。阿娘所言我必不敢忘,将来纵然我不能以已身将律学传承下去,也必然不会使得外祖父与阿娘之学断绝。” 贺蕤拍拍她的肩膀,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我要去见见今日来看诊的大夫。让人先带了你去后面休息吧,晚些时候你再来陪陪你外祖母,她是愿意看着你,这些时日你若有暇,便常来陪着她,与她谁说话也好。把这两箱书稿也抬走,莫要让贺家人瞧见了这些,你祖父的心血,他们不配。” 关璀这几日与阿娘陪着外祖母,过得平静自在。每日里不是陪着外祖母说说话,就是研读他家外祖父留下的那两箱手稿。当然这样的平静生活取决于贺家人没一个出现的。 自那日进了贺府大门,贺家有点身份的一个都没有出现过,据说都去别庄小住避寒去了。就这样家里有个年纪大病着的没人看顾,有嫁出的娘子回门也没有迎接招待,贺家人行事也就如此了。 虽说贺家人做的这样不地道,但林夫人也不在意,自己一个人住了这么多年,也不稀罕贺家的虚伪的关心了。而贺蕤与关璀更加不在意了,这样也好,省得与他们照面多生了口舌。 只是这些日子,林夫人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好了。贺蕤日日陪着林夫人,请医问药不假人手,甚至于晚上都只在屋内支了小榻,夜夜陪护。 然而即便是这样,林夫人的生命还是逐渐地走到了尽头。 这日一早停了几日的雪,又开始飘飘落落地下了,关璀跪坐在床榻旁,一点点喂林夫人喝蜜梨羹。而她身后的贺蕤,脸色却一点点沉暗下去,她这几日日日不敢安寝,本就劳累,如今这副模样倒是更好似失了魂魄。 “神珠……”林夫人微微摇了摇头,不想再喝了,她闭了闭眼睛,好似恢复了些精神,口中呢呢喃喃,“你要……好好的,好好……看顾你阿娘……” 过了许久之后,她又再次挣扎着呢喃开口:“贺家……你也,不必再回来了。” 关璀看不清她外祖母的唇形,正想侧首去询问自家阿娘,却见贺蕤已经跪到床前来,她握着林夫人的手,连连答应:“您放心,我与神珠……我们都会好好的。贺家以后有他们自己的缘法,我也不会再带着神珠回来了……先前答应您的事情,我也不会忘记……” 德明二年十二月初九日,小寒,关家的阿璀失去了她的第一个亲人。 第106章 你与秦洹是什么关系 永州府衙西北角处原有存放机要文书的小院子,一向有兵吏严密看守。 院子西边单独的一间原本是为兵吏看守夜宿准备的屋子,如今门窗皆被自外以木板钉死,只留门上碗口大小的洞,方便外面看守的人随时查看里面的情况。 而自前几日起,这里的守卫又多了几人。且除了日常守卫的人,连巡视的队伍也从原先的一个时辰一趟,增加为半个时辰一趟。 这样防卫严密的屋子里,如今关着的正是那位桑翠娘。 前些时候她重伤垂死,即便有好大夫医治,也几乎去了半条命,近来天寒地冻,大牢里头更是阴冷潮湿。吴平恐她好容易救回来的命,又因一场风寒丢了,那实在得不偿失,毕竟该问的还没从她口中问出来。所以吴平便做主将人从大牢里提出来暂时关到了这里。 崔寄对此并未多说什么,只问了关押的位置和周围的防卫,便也默认了。 因余溪仓被毁,而嘈杂忙碌了好几日的永州府衙,今日稍微有些安静了下来。 昨日又下了一天的雪,府衙前院的雪早已被杂役清扫了干净,唯有后院这处因寻常不允许闲人涉足,除了兵吏巡视的道路上有几排杂乱的脚印,其他的地方到现在还是白茫茫的一片。 崔寄到这里来的时候,守卫的兵士将关押桑翠娘的这处屋子密封的大门打开,余下的人却又更严密地围上来了一圈了,将这屋子周围堵得严严实实。 大门大开,有天光带着雪色照进去,照进屋内蜷缩在角落的人身上。 门一开又关,屋内那人却连却从头到尾连头也不曾抬起来过。 “你与秦洹是什么关系?” 崔寄拢着袖子站在门口,看着角落的女子,淡淡问了一句。 那桑翠娘仍旧当做没听到,照旧是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崔寄丝毫不恼火,反而又往里走了几步,在离她几步距离之外的一张长久未有人使用,已落了一层薄灰的垂足高椅上坐下。 “秦洹命数不久了,你可知道?”崔寄照旧是语气淡淡的一句。 那桑翠娘听了这句话,好似身体僵了僵,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崔寄。 她迷茫的目光中好似带着死气,却偏偏一瞬间又涌上迫切激动,好似濒死的鱼,翻白的眼睛突然间亮了亮,有种诡异的瘆人。 “你说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桑翠娘开口,嗓音嘶哑难听,完全不似从前琵琶弹唱婉转宜人带着天然的媚态。 “便是字面的意思,很难理解么?”崔寄不动声色地反问了一句,甚至故意带着几分鄙夷不屑。 “不会……不会的,他那样的人,怎么会轻易地死呢?”大抵是崔寄的言辞神色太过平静寻常,自然更多了几分可信度,桑翠娘原本还带着几分怀疑,越思索时便越发相信了几分,“你对他做了什么?” 当她再次看向崔寄的眼睛时,又觉得心抖了抖。这个人,明明始终带着笑意的,但那未达眼底的笑,却好像带了曾凌厉的刀锋,一刀刀将自己伪装剖开,仿佛一下子便达到了自己最深的心底。 “我能对他做什么呢?其实也无需我做什么。”崔寄抚了抚膝盖,慢条斯理道,“秦洹是如何被王镜亭找到的,又是如何被王镜亭利用,借助其前元皇室遗脉的身份招兵买马的,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他这两句话一出,桑翠娘面色一白,更加地沉默了下去。 崔寄却看了她一眼,又问出了句让她胆战心惊的话:“你是王镜亭的女儿吧?或者可以说……外室女?你原先叫什么名字的?” “你……你是如何知道的?!”桑翠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方才她眼中的迷茫死气因着这样突然的惊讶神色,反而添了几分鲜活来。 崔寄却只看着她,并不曾回答,他身边自然不乏有刺探消息的好手。虽说查到桑翠娘这样的身份也实属偶然,但有些事情也自有关联。 “也是……”桑翠娘突然“嗤”地冷笑一声,听来似乎是自嘲,“可谋万事于掌中盐梅先生,又有何事不知呢?我问出这话实在可笑了;更可笑的是他们,他们竟然还觉得区区似是而非的掩饰,便以为能瞒住你。” 她这话里,“他们”二字,显然便是以王镜亭为首的一干叛军首领了,至于那位被推上台的前朝遗脉能不能说得上几句话就不知道了。 而她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显然又是对她那位名义上的父亲不屑一顾。 桑翠娘原名王其桑,她的母亲桑苇绡原本是名倾淮左的青楼女子,有才气有名声有地位,时有“淮左新李”之称,深受时下诸多男子追捧,不少男子甚至不惜花费重金只为求得她一笑相顾。 只是才气斐然的女子,难免心高气傲,面对那样多的追求者,她从来不屑一顾。甚至有传言,当年有当地富户,以千金求得桑新李一见。但桑苇绡却嫌弃那人才华浅薄为人粗鄙,对他不屑一顾,连那送呈到手边的千两金,也被她伸手一挥,拂落进了旁边的锦鲤池中。 只是这样傲气的女子,突然有一日便好似消失了一般,再未出现在人前。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何处,只有往日同在青楼的姐妹,偶尔闲聊间说起她似乎是被谁赎了身带走了。至于她后来如何,却没有人知道了。 而崔寄能查到这些也是偶然,很久很久之前的当年,王镜亭还只是大都督府长史兼任郴州刺史,因长官大都督一般由亲王遥领,这王镜亭那时几乎掌握着江南西道几州的主事之权,也算得上权倾一方了。而当年王镜亭赴任郴州的路上,崔寄曾随他父亲见过这王镜亭一面。 而那时王镜亭身边跟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边还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只是那女子以幂篱覆面,看不清容貌,且那时的崔寄年少守礼,刻意避开还来不及,又怎会对父亲友人的妻女多加注目呢? 只是到如今细查来,才觉得,那女子和那女子身边的小娘子应该就是那位桑苇绡和眼前这个桑翠娘。 第107章 桑翠娘的故事 崔寄观她神色,便知道自己所调查到的消息并无出入,“这么说来倒也说得通了。” 而崔寄方才的那句话却让桑翠娘疑惑,她虽有些疑惑,却未开口询问,又听崔寄继续说下去:“你以桑翠娘的身份出现,试图接近我,也是王镜亭的安排吧?他是如何知道,我在寻人的?给你用的化名,还是这么一个‘翠’字?” 崔寄出京来找阿璀的事情,除了晏琛并没有其他人知道,便是当初他离京的理由也只是去蜀中延请怀阙先生。便是曾经阿璀的存在,这么多年过去,大约也没几个人知道了。那他们又是从何处得知晏琛与自己在寻人,又如何得知他们所寻之人的身份的呢? 其实对于这些问题,崔寄自己是有些猜测的,只是他还是想从桑翠娘口中再做一番确认。 秦洹作为前元秦氏皇族的旁支,稍微论一论与晏琛阿璀他们的母亲也算五服里的关系。 即便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动乱,但当年晋国公主生了几个孩子,以及晏家的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旁人不知道这秦洹多少也会知道些。再去稍微一查,多少也能查出些隐隐绰绰的消息出来。 于是后来再在王镜亭的手段下,将各处零散的消息一拼凑,便做出了这么个虽然有些错漏,最后结果也不尽人意,却还算完整的局。 桑翠娘看他一眼,好似在斟酌该不该开口,不过片刻却还是回答了他:“这个问题你莫要问我,我还当真是不知道。他这么多年对我只有利用,因着我阿娘的缘故,他便是利用我,也不敢告诉我太多。” “当时他给我安排了桑翠娘的名字和身份,让我以与你寻找的人相似的名字相似的容貌相似的旧疾,合理地出现在你眼前,便是你一时无法确定我到底是不是她,但只要我有机会靠近你身边,便总有机会击杀你。” “无论成与不成,总归只有两个结果。若是失败了,不过死了我这个没什么用的女儿罢了,于他而言也并没有什么损失;而若是成功了,那你,这位大渊之柱石死在江南道,那时大渊或多或少皆会有所动荡,于他而言便是趁乱行事的最好的机会。况且,你声名在外那么多年,他如何不忌惮你呢?“大渊双璧”一旦少了你这么一个,他怕是做梦也都会笑醒了。” “所以他还是更想要你死的,所以我虽一个人按着他的安排到了永州,但后来他又给我安排了一些刺杀好手帮忙,于是才有了那次客舍驿馆里对你的里应外合的劫杀。” “这些,我都知道。”崔寄既然能查到其一,怎会不将细枝末节都查了个透彻? “先前在零陵那家茶馆,与你见面的那两个人唱曲儿的路岐人,便是王镜亭给你留在零陵的联络的人?” “你竟然连这都知道?”桑翠娘自嘲一笑,继续道,“确实是他们,他们的身份不能暴露,所以我与他们只见了那一面,他们给我留下可以协助于我的那些刺客杀手的联络方式。” 崔寄依然拢袖端坐,他已然留意到桑翠娘越见清静平和的神色,不疾不徐再次询问:“零陵客舍的那场大火,十数人姓名葬于火海,也是你们做的手脚?” 桑翠娘没有否认:“那场大火,他们的目的只在两人。” “谁?” “不知道。”桑翠娘道,“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像是兄妹模样,又像是主仆模样。杀他们倒也没什么具体的理由,而是他们觉得这两人遇见我们也遇见得太频繁了些。他们不放心那两人,不相信那只是巧合,所以便干脆以失火的意外杀了那两人,也是为了解决一切可疑。” 先前关璀与会景在客舍里遇到的乐工队伍,以及在零陵茶馆里她怀疑那两个路岐人,还曾故意请他们上来唱了两曲借机探查,却不想关璀她们在怀疑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已经带着怀疑将杀机对准了她们。 晏琛那日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即便知道那场客舍的大火并没有真的害到阿璀,却还是心里一揪,有些后怕,但最终也还是庆幸阿璀身边的那个会景小子机敏,庆幸他们未曾伤到性命。 “原来是这样……”崔寄看着她,突然又道,“你在牢中坚守了那么多日,甚至还因为那个刺客开口招认,你觉得他是个叛徒,而费尽心思设杀机杀了他。直到被关到这里来也是一言不发。为何今日见了我,反而说了这么多?” 桑翠娘沉默了片刻,她突然挣扎着想站起来,大约是胸前的伤口还疼着,她一手捂着胸前,一手扶着墙,待站直了之后便靠着墙缓了缓。 她看着崔寄,在崔寄的目光下不避不闪,她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些事情,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但方才你进来的那两句话,却让我醍醐灌顶,我是想明白了。” “先前我顾忌很多,阿娘在他的挟制软禁之下,他与安阳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若背叛了他,使得他起事失败丢了性命,那便等于将安阳与母亲也推进了深渊,所以我不能说。” “我没有当初母亲的大义气节,和后来因此与王镜亭反目的决绝,我想要我的母亲平安,想要安阳挣脱束缚如愿以偿。”桑翠娘道,“但是我的母亲和安阳都受制于他,所以我不得不为他所用,但是因你方才之言,我突然明白,他本就是个心思深沉野心蓬勃的人,若我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他如何会善待阿娘?若他得了机会上位,又如何会放过安阳?” “当初大元时地方兵变四起,他治下的郴州也被乱军围困,但他作为一州之长官,却置城中千万百姓性命于不顾,弃城而逃。母亲劝说无望,不愿与他同走,最终砸碎他曾经赠的定情的玉钗,自此与他决绝反目。许是因为阿娘的言行让他觉得颜面受损,他竟不顾多年恩爱情分,一剑斩去了阿娘的右臂……这样的人,当真凉薄得可怕。” 崔寄听了她说起她母亲曾经的事情,也不由得赞叹:“你的母亲是有大气节的女子。” 第108章 皇后小产了 “你的母亲是有大气节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有满腔才情,也有一身傲骨,竟被王镜亭那样的人所毁,也实在可惜了。 靠着墙站着的桑翠娘慢慢缓了过来,她往前走了两步,到崔寄跟前时突然跪了下来,她恭敬地稽首一礼,却未曾起身,道:“今日与您说这些,是想求得您的帮助。” 崔寄微微垂首看着伏跪于地的女子,并没有说话。 而桑翠娘显然也没有等他开口的意思,她继续,一字字落地有声道:“我愿意用我的性命和我知道的一切,换得您救我阿娘自由,给她余生平安。” 她这句话只求了她阿娘的未来,甚至从头到尾都不曾提及她放在心里的秦安阳。 她明明那样在意秦洹的,甚至因为那个被俘的刺客招认了秦洹的存在,在大牢那样的地方都能想尽办法自制了简易的弓弩射杀了他。然后又害怕自己坚持不下去,选择了自杀。 “你用自己作为筹码来换你母亲的自由?那秦洹呢?在你的心里,他便不值得你为他一求?”崔寄笑问。 桑翠娘抬起头,苦笑道:“我自己这个筹码有几斤几两重,我还是知道的。而他秦安阳若需要踩着我的身体活下去,那他也不配我去喜欢他了。” “你是个清醒的人。”崔寄站起来,对这样一个女子也算生出两分赞许,他指指旁边小案上的一叠纸,“我许你这个交换,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桑翠娘转头去瞧了眼崔寄手指的方向,小案上笔墨纸砚都已经准备了齐全,她道:“崔公放心,我虽知道的并不多,但我会将我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 崔寄转身正欲离开时,还是丢下了一句话:“秦洹这人,有所图谋,他或许并不是你以为的良善可欺。” 秦洹既然被推上了首领的位置,如何不会对那至尊职位有所觊觎?他既然受制于王静亭,又如何会对自己忌惮之人的女儿生了心思?除了别有心思的筹算,和虚与委蛇的周旋利用之外,也不作其他解释了。 桑翠娘显然是没有想到崔寄会告诉自己这句话,她第一反应是不能相信。 前两年王镜亭刚组了一支小队,势力与如今并不能相比,他迫切地渴求拉拢各方人马,当时大渊还未立国,他便趁着乱势想拉拢一个年近四十已丧两妻的副将到麾下,便盘算着将桑翠娘嫁给他。这样一个人如何是良配?桑翠娘自然不愿意,她寻机欲逃出,却被王镜亭以她的母亲相要挟,她几乎便要认命了。 便在这时,王镜亭竟然寻到了秦洹这个前朝血脉。秦洹初次见到桑翠娘时,便对她产生了隐晦的心思。但他那心思既然表现出来了,再怎么隐晦还是被王镜亭看出来了。于是王镜亭权衡再三,觉得当下的还是靠着秦洹这位前朝遗脉招买兵马更加重要些,便很是干脆地将自己的女儿给了秦洹,甚至未曾有嫁娶之言,仿佛自己的女儿只是个可以随意赠送的玩意儿。 而那时的秦洹,却表现得很像一个谦谦君子,他从始至终都对桑翠娘表现出合理地尊重。他赠送她珠钗,却不曾刻意与她亲近;他闲时带她去街市闲逛,却连想牵她的手都表现得唯唯诺诺……某一日晚上不知何故,他喝得酩酊大醉,却拉着她的手求她嫁给他…… 他在她跟前所有的言行,都表现得好像一个渴求心仪之人倾心的痴情儿郎。 这样的人,怎会不是自己所见的良善模样? 他明明曾经与自己说过,他不愿做什么随风军的头领,他不愿意顶着秦氏血脉这个名头为人利用不得解脱,他只想陪着自己,泥涂曳尾一生,也是自在而满足的。 这样的人,纵然有所图谋,那他图谋的又怎是名利呢? 但是崔寄那样的人……那好似提醒的一句话,说的又是什么意思呢? 桑翠娘陷入了自己不断的怀疑之中,而最终也不得答案。 —————— 晏琛离京时,另安排了左威卫三十府约两万五千人随时听令等待调遣,却只带了左卫五府约五千余人随行,先行出发。 因而这一行人行军速度倒也颇快,只几日时间便已经到了申州。 这日至晚正要安营扎寨时,原本护卫在外围的左卫将崔时书却突然带了一人上前来求见晏琛。 这人是京中的来使,带来的是京中的消息。 晏琛自马上下来,接了那人呈上来的信折,打开一看便变了脸色。 皇后小产了。 这消息对于崔寄而来不异于噩耗,他成婚也有几年了,却始终未得一子,他虽表面上不甚在意,也未曾给过皇后压力。但处在他如今的位置上,若他这一生一直无子,即便他再怎么努力去建立一个安定和平海晏河清的大渊王朝,到最后仅仅因他后继无人这一个原因,也会是的大渊再入战火动乱,那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原本皇后有孕,无论男女他都是极为开心的,如今乍然听闻这一噩耗,若说不伤心也是不可能的。 “可查了,是什么原因?”晏琛努力压下心中的躁郁。 “太医院的当值太医都诊断了,说是先天不足,并无其他外在的原因。”送信传话那人回答得直白。 孩子流产只是因为胎里不足,并没有旁的人使什么手脚。其实自皇后有孕之后,他明里暗里派去看护皇后的人并不少,能在他的严密保护之下做手脚显然也不太可能。 晏琛怔然良久,他想起前些年征战途中重伤垂死,缺医少药,身边的从属也没有办法,就在那时有一青年道士求见说是能治。从属没有办法,只能将人请来救治。那道士果然妙手,很快就将他治好了。但晏琛问他名号,他却缄口不言,临走前却给了他一句批命之言:“你这一生寿数不定,子息艰难,子女或将借你气运而生。” 这句话在从前意气风发的晏琛心里只觉得好笑,随着年年月月地过去好似就这么风流云散了,他几乎便要将它忘记了。 而今日皇后流产这件事,却突然触动了他的那段记忆,他不得不怀疑那句所谓的批命之言了。 晏琛叹息一声:“也是我的原因,并非皇后之过,你替我带个话,请她不要自责,安心养好身体为上。” 第109章 有些事情也不要只看表象 十二月十四日时,已占据道州多日的随风军,莫名地沉寂了下来,崔寄原本预估的随风军占据道州之后,或许将继续北上攻打永州的情况并没有到来。一时间道州与其余各州之间,竟然陷入了短暂的安定局面。 而唯一的异动大约就只是前两日刚传来的道州那边的消息,道州原刺史熊仓被杀,道州长史参军徐晃带着道州的几千守军归顺了随风军。 “这道州长史参军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山泽听自家主人说起这消息,听到耳里便觉得十分气恼,忍不住痛骂了几句,“道州沦陷,连道州刺史都被杀了,这徐长史竟然为了保命投了敌,小人!小人!!” “你也莫要骂了,有些事情也不要只看表象。”崔寄将看完的密信往火炉里烧了,问他,“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明天一早便可以出发。”山泽道,早些时候他便按着崔寄的吩咐准备好了马匹干粮等物。 崔寄这几日已经将永州这边该做的安排都做好了,永州有吴平在,又有他的提前布局,完全可以略放下手来。所以崔寄便打算趁着下一场大雪还没下来的时候,迅速赶往衡阳军。衡阳军将会是与随风军正面对抗的主力,他若不亲自守在军中,实在放心不下。况且如今道州的随风军冒出头来的只有三万人马,比他最初预估的五万余数少了近半数,这绝对不可能是他们调查预估的差异,这其中至少还有两万余随风军不知去向。 这不知藏于何处的两万余人,显然便是随风军留着的后手,也是不知道何时会突然落下来的惊雷。 以崔寄的推断,这剩余的两万余人,若非照旧藏于山中等待时机,便是化零为整分散在连州、郴州或者衡州。而早些时候前往道州的斥候暗中送来的消息中,便有提到随风军除了占了道州城的三万人马,他们曾驻守的那片深山周围已并无其他军队兵马的踪迹。所以余下的两万余人,并不会在道州。而王静亭显然也不会是傻的,只用三万人马便能攻下道州城,那他绝不可能直接就将自己的所有兵力暴露出来,为以防万一,他所有的鸡蛋也不会放在一个篮子里。 所以据此推断,余下的两万余人分散藏于周围州县的可能性最大。连州、郴州或者衡州都会是王镜亭的选择,但仔细推断下来,连州在下方,后续若想攻永州,连州略远了点,况且将分散的兵力整合需要时间。而衡州驻守着衡阳军,王镜亭也不可能将自己的人马直接放到衡阳军控制的范围之内。那么便只有可能是郴州,王镜亭在前元时曾做了几年郴州刺史,他对郴州可以说再熟悉不过,若想寻些可藏兵之处虽不说轻而易举,想来也是极其容易的。且郴州临着衡州道州,离永州也十分近。上可以随时观察衡阳军动向,又可随时与道州的随风军汇合,若攻打永州又能随时补充兵力。所以郴州是最合适的地方。 前两日得了消息,晏琛已经过了复州,如今大约已经到岳州了。按着崔寄收到的消息,晏琛应该会带兵暂时驻扎在邵州。 崔寄知道晏琛其实原本是想自己先去隆州见阿璀的,但前些时候,听说阿璀她养母的母亲病重,阿璀随她阿娘去泺邑探望去了。泺邑路途遥遥,晏琛既然已经到了江南西道,若再想折返去泺邑也是不可能了。所以当前之事还当以战事为要,恐怕要等处理了这里的事情,他才能得空去见阿璀了。 “既然准备好了,那我这里也没什么事情要你做的了,你去休息吧。”崔寄自案台上又取了一叠手稿,恰是今日一早桑翠娘那边让人送来的,他忙了这一日还没得空瞧。 桑翠娘写得很细致,几乎将她能想到的一切都一笔笔记录下来。大到王镜亭要求她做的每一件事情,小到近来每次见王镜亭时他说的每句话,包括他曾见过哪些人等等,记录得无不详尽。 崔寄从头到尾看过来,另取了纸笔,偶尔低头将其中一两条记录下来。 待看到最后两张纸快要结束的时候,崔寄突然停住,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又确认了一遍。 他原以为秦洹是后来才被王镜亭寻到的,却不想竟然是有人将秦洹送到王镜亭手里的。但这秦洹或许还真的就是安阳王的玄孙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桑翠娘口中秦洹恰好便是字安阳,当然也有可能当初他那个名字中“洹”这个字便是从安阳王“安阳”二字来的。 原来除了王镜亭,别有心思的还有其他人。而且或许早在大渊立国之前,这随风军便已经存在了。或许当时乱世,他们也想等个好的机会出山,却不想这一等,就错过了最好的时候,云旗军捷足先登了,大渊既立他们便再无机会了,只得暗藏了这两年等下一个机会。 随风军,云旗军,这名字细细品读来都觉得别有深意。 只是有时候一旦错过了机会,便再也没有可能了。大渊初立政权不稳时他们不曾能抓住机会拼上一拼,到如今大渊之成长迅疾已如庞然之物不可撼动,千选万选竟然选了现在这么个时机。 崔寄甚至为他们感到有些惋惜了,良机已失不可再来,无需细想也知道,王镜亭是没有旁的选择了。大渊立国后,他未舍得就此散去兵众,更不曾有那个魄力直接举兵对上大渊,便只能将数万大军藏于山岭。两年时间已经拖延得疲惫不堪,即便他再想藏,也是藏不下去的了。他如今已经是进退不得,权衡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出这第一步了。 崔寄脑中思索不停,他的手指最后在“秦洹”的名字上点了点,最后停住,将秦洹送到王镜亭手里的人…… 崔寄微微一笑已是了然,突然生出些兴趣来。 这秦洹还真是个别有心思的人啊。 他二人互相利用,也不知最终是谁棋高一着。 第110章 将欲取之,必姑予之。 崔寄一早出发去衡州之前,吴平又匆匆过来与他见了一面,除了与崔寄最后再商议了一番后面在永州的布局之外,便是关于先前余溪仓粮食的事情。 “余溪仓的存粮现在被分散存于三处,两处在城内,一处在城外近郊。城外那处也做好预备为军粮,若战事起,这些粮食随时可调动,运往前线去。”吴平道,“除此之外,您看看还有别的要安排的?” 那日余溪仓大火早在崔寄的意料之中,在起火之前,便早已安排人趁夜将仓中粮食尽数调出来另有安置。而余溪仓中大火烧了两日,烧掉的不过是些糠皮杂物。 “其他的照先前所说的便好。”崔寄又问,“先前潜入余溪烧毁粮仓的那些人呢?” “先前那些人行踪隐藏得太好,我们也只能摸着些痕迹,总是难以追踪到他们实际的藏身之所。不过自那些人出现烧毁粮仓之后,他们的行迹便暴露出来,只要这一暴露便方便了我们盯紧他们的行踪。如今那些人一直在我们的监视之中,但照您的意思,并未打草惊蛇。”吴平行事也十分周密,他派出去的人都是好手,甚至怕有意外还分了两队人马一起去。 他略顿了顿,又道:“这队人马自进入余溪后便化整为零,分散开去,不过大概他们是为了方便汇集,并没有分得太散,基本是聚集在四个地方,范围不算大,这样一来也算方便了我们监视。先前余溪仓他们得手后,有一队约二三十人已经暗中离开了永州,往道州方向去了,看样子是要回去传递消息的。余下的人照旧分散躲藏,暂时并没有什么异动。估计是为了潜伏打探永州城的消息,好随时传递出去。不过若是说为了打探消息传递消息,这余下的人也不在少数,实在多了些,也不利于他们潜伏隐藏。” “恐怕他们是还有别的计划,我先前担心的便是这个,只是我想来许久,也未能想通这余下的一二百人,留在如今已经守卫森严的永州还能做什么。如你所说,搜集消息传递消息,只需要十余精锐便够了,人少还更利于掩藏身份,不至于轻易被人发现察觉。”崔寄昨日将最近的消息翻看了一遍又一遍,也还是没有推理出来什么。 不过就在方才,他突然脑中灵光一现,好像昨日重新复盘消息时看到了其中一则。在余溪仓被烧毁的前几天,永州城有几个商队分别押着几车粗盐从不同的城门进城。虽如今朝廷有意改革盐税,但到底还没有真正落实,这些运盐贩盐的小商贩倒卖些粗盐也不算有违律法,有贩卖的量大些的稍微使些银钱通通便也过去了。原本那每个商贩的几车盐虽说多,但也不算太过,现在一合这些粗盐的量加起来也有十几车了,永州城何时这么缺盐的,竟然同时有这么多盐进城?况且即便有贩盐的进城来,也不至于这前后几批盐都几乎在一两天内同时间就进了城。 “先前有个消息好像都被我们略过了。你还记得前几日提到的那些进城的盐车?当时你还抱怨这样的消息混杂在重要的消息里头送过来,下边的人做事实在不妥当。但这会儿我细想来,觉得这十几车盐出现得有些不合时宜。况且这些盐自从进城后可就都没了消息,去向如何也丝毫不知。”崔寄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为杜绝一切意外之事,我觉得还是查查比较好。那些盐车进城后去往了何处,是暂存在了哪里?还是分送到不同的地方?还有……盐车里藏着的,到底是不是只有盐?” 崔寄显然已经想得很远了,他说出的话也很显然得带着大胆的猜测。而吴平毕竟不是寻常人,当下也明白过来,崔寄话里猜测的意思,觉得不敢置信。 “这事情您放心,我去安排。”吴平忙道,“城中的巡查,我也会加备人手,不会有丝毫错漏的。” “原本因为怕打草惊蛇,所以即便发现了那些人中有些异常动作的或者欲出城传递消息的,也不过是多跟紧了些,并未出手。但如今永州城已经封城,情况已与先前不同,若那些人当真想要对城中百姓出手,那便不必留了,有异动的,有一个算一个,除了了事。”崔寄很干净利落地下令,“但记得不要杀得太干净,得留几个传消息的。” “我明白。”吴平应诺而去。 如今的永州城,崔寄布了一张还不算太大的网,但暂时大约也够用了,而真正的局还没有开始。 道州失守,也不算是计划之外。 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予之。 用一个早就怀有二心的道州刺史的命,换一个最显眼却又藏得最深的钉子,不亏,甚至还算赚了。而若想要彻底拔出这么一个所谓的随风军的势力,将数万叛军一网打尽,先舍一个道州城也不算什么,毕竟也总有一天叫他们怎么吞进去的,再怎么吐出来。 崔寄虽然已经将这一盘棋想到了后面的几十步,但终归人非神人,不可能算无遗策,如今的他最担心的还是道州城的百姓。 其实先前道州刺史熊仓早已与王镜亭有所往来,不然数万人马就算藏在山野也不可能这么久都没有被发现。还有先前道州城中,借着建造酒楼的声响,打造兵器,又一批批运到城外去。自立国后,限铁令颁发,大渊境内铁矿收归朝廷所有,百姓不得私自开采。就连冶炼精铁的铺子,打造兵器的铺子也都要在官府登记造册。寻常人便是要多买了些铁器,被发现了也是会被盘问一番的。所有那一车车运到道州城外的兵器箭矢,若没有官府的掩护,断然不可能做到那般理直气壮,甚至看到的那些出城的驴车,只要出现那些守城的兵士便自动放行了,显然是早就知道的。 这些若熊仓的暗中许可,那些守城兵士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 第111章 那颗人头,便是熊仓。 还有道州城如此轻易被攻破,也是熊仓的手笔,那随风军攻城之前,他故意调出了大半守城军和一向不太与他对付的长史徐晃,而留下的小半人马皆是他的亲信。于是当随风军攻城的时候,熊仓的那千余人马也就是装装样子,一来二去,这道州城就被随风军探囊取物一半占据了。 唯一的好处便是,道州城虽被占领,但因说到底几乎没怎么攻城,所以城中百姓并没有什么伤亡。 而据崔寄先前查到的消息,熊仓其实早已通敌,约莫也就是大渊初立的那时候,熊仓无意间发现了山中的异常,后来一来二去也不知怎么便与王镜亭联系上了,也早早就表示出愿与他共谋大事的意思。只是王镜亭这一二年纵然与他常有往来,却并不怎么信任他。 直到今年中的时候,王镜亭为巨大的箭矢需求而发愁。直接买现成的兵器显然是不现实的,且不说有没有那么多铁器铺子能买到他们需要的兵器的数量。就是能买到,估计不出两天便会被人盯上了。所以王镜亭便想到了自己冶铁打造兵器,但是他们藏身的那处山野,虽周围群山环绕,但都不怎么高,也没有什么铁矿煤矿,况且他便是有钱想买回来煤铁自造兵器,也没有路子去买到那样大批量的煤铁。 就是在这时候熊仓却主动找到他,表示愿意为他提供购买煤铁的路子,甚至是冶炼兵器的场所。 王镜亭也算谨慎,试探几次之后也是实在别无他法,便就此有了与熊仓的第一次正式合作。熊仓对王镜亭也是足够坦诚,从帮助他们购买生铁没料,到冶炼铁器,再到最后将冶炼好的兵器送出城,全城几乎都倾尽全力在帮忙。只是王镜亭这人不信任任何人,就连熊仓曾试图问他共有多少兵马,以方便提前确定备料的数量用来制作与人数相匹配的兵器,王镜亭却缄口不言,从头到尾未曾吐露过一句,只说兵器箭矢越多越好,其余的竟然一句也不肯多说。 帮他做了这样多,却如此不被信任,熊仓自然有些恼火,但他自认已经上了王镜亭的船,虽然恼火却也没办法就此一拍两散,还是一如既往尽心尽力。以至于后来王镜亭率军攻城,熊仓都按着他的意思配合得十分默契。 熊仓原以为只要王镜亭进了城,他们的共举大事的约定便算真正达成了,却从来没想过,他是小瞧了王镜亭,也高看了自己。 王镜亭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跟他合作过,因为他根本瞧不上熊仓这个破落户出身却因为运气好才混上了这一州刺史位置的草包。 既然进了城,这熊仓的作用便也不大了,就在王镜亭还在考虑怎么处理熊仓的时候,几封密信和一颗人头便已经被人送到了王镜亭的案上。 那颗人头,便是熊仓。 而杀了熊仓的人,正是道州长史徐晃。 这徐晃是当今皇后徐萤的族兄,虽与皇后不在一枝,但也在五服之内,而且这人算是徐氏一族少有文武兼备的青年才俊。 当时王镜亭刚刚攻下道州的时候,得知这徐晃早先时候被熊仓借口调出,如今道州城既然已经被自己占领,徐晃得知消息大约是不会再回来的。与熊仓这样的人相比,王镜亭其实是有些欣赏徐晃的,除此之外,当然也有利用的意思。自徐氏先家主去世之后,如今的徐氏一族已经不是当时安守族地的模样的,如今的徐家家主正是皇后徐萤的胞兄,这也不是个安分的人,所以王镜亭其实是想借着徐晃与徐家联系上。这徐家虽比不上那些百年大族,但也算是新贵中数一数二的了。 所以王镜亭当时便给徐晃写了封信,信中言词恳切,一点也没表露出招揽的意思来,但却一直没有收到徐晃的回复。王镜亭倒是有些耐心地又让人送了两封信,但也同先前的那封信一样,有去无回,从头到尾未得徐晃只字片语的回复。就在王镜亭恼怒此人油盐不进,还在盘算不能得到的助力干脆让人杀了才算不留后患时,他便收到了徐晃的回复。 与徐晃回复一起送到的便是那几封密信和熊仓的人头。 徐晃的回复是很似是而非的寒暄之语,甚至根本就没有给王镜亭任何回答和许诺。但王镜亭只是看到了那颗人头和那几封密信的内容之后,便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是已经得到了徐晃的回答。 因为那封密信的内容,正是熊仓与京中联系的部分信件往来,虽然信中的内容不算详尽,但其中也不乏熊仓与王镜亭联系沟通时的细节始末。 至于这几封密信的真假,王镜亭便是想查证也没有那个机会了,毕竟这信的主人的人头已经在自己跟前放着了。 只这两样东西便给了王镜亭太大的冲击,他甚至当下便将徐晃认同了三四分。 只是即便熊仓当初是故意投靠,然后为朝廷打探消息,但当时他也并不能完全相信徐晃,况且他手里还有几千人马呢。但他既然有心利用徐晃,又不能直接将人丢在城外连见都不见一面。所以他原本试探性地提出想让徐晃带着他的人进城来,也是有将人留在眼皮子底下的意思。 但徐晃却又来了信,只说自己身份尴尬,此时进城恐怕多生口舌,更是坦言王镜亭此刻大约不能完全信任自己,不如等自己再立几样功劳也算投名状才好。况且自己留在城外,一来可做先军防守之用,二来若有对方兵马攻城,自己这几千人马也好呈夹抄之势。所以此时留在城外,更有一举多得的好处。 王镜亭闻言连呼大善,虽然觉得徐晃脾气有些古怪,好像有些傲气在,但心下倒是把对的信任又增加的三五分。脾气再怎么古怪,愿意帮自己便好。 至于傲气……哪个青年才俊没有些傲气的?这样有点傲气的人,一旦真的顺从了,那便轻易不会再反了去,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第112章 你的未来不在阿娘身边 十二月十七日,在贺家停灵七日之后,关璀与贺蕤扶林夫人灵柩归葬贺家祖坟。 贺家宗祠祖坟并不在泺邑,而是在江南道与淮南道交界的岳州。前元时岳州发生过几次大的天灾,贺家为避灾祸,才暂时将族人暂时迁往泺邑的。 原本已近年关,也不该这么匆忙的,但是贺家终归不是以前的那个贺家了。更何况林夫人过世,在贺家人看来,贺蕤这个外嫁女就更不该留下碍眼了。 于是在那位贺蕤那位堂兄故作大度的劝慰之下,在那些伯娘姑嫂的阴阳怪气之下,关璀她们母女二人也不愿多留,便早早地收拾好了一切准备扶灵返乡。 好在林夫人这些年常在郊外自己的别院住着,她的大多数物件也都慢慢地搬过去了,因此留在贺家的除了些常用物件也没什么了。但无论什么,都是外祖母的遗物,关璀一丝一毫也不愿留给贺家,所幸外祖母的老仆黄四娘一向忠心妥帖,纵然这几日因主人逝世,悲伤至极,但也十分周全地收拾好了一切。 十七日一早出发时,那位贺家家主,象征性地露了个面,还装作愧疚神情说什么临近年关家里太忙没怎么帮得上忙之类的话,关璀有些愤恨他的伪善,但贺蕤却不在意。 确实也无需在意,毕竟自今日踏出贺家这扇门之后,她这一生也不会回来了。往后阿娘与阿父合葬于祖坟,凡祭祀之仪,她也只需往岳州去便好了。 到最后还是贺蕤的侄子贺桐桦多问了几句是否需要他帮忙再安排几个人押车护送。贺蕤此行过来时便做了打算,带的人手已足够用了,况且还有林夫人留下的些旧人,所以便拒绝了他。 贺桐桦虽被拒绝,却并未做他想,仍旧礼数周到地将她们一行送至城门口,又以全礼拜别,直到她们的马车队伍远远消失在官道上,他才转身离开。 马车于官道上转了个弯,视线被山石挡住,便看不见远处城门了。 贺蕤将车帘子放下压好,转身瞧向关璀,道:“这重林,也算是贺家难得的清流了,只是可惜明珠暗投,不知何日才能出头。” 贺桐桦的母亲是贺蔷的原配方氏,只是方氏红颜薄命,生了贺桐桦之后没几年便过世了。后来没多久,贺蔷便续娶了如今的妻子钱氏。钱氏并不贤德,许是因她从中挑拨之故,贺蔷那本就对子女没多少慈爱的人,对这个长子更加不甚亲近了。 这么多年下来,他父子隔阂更深,贺桐桦在贺家也多艰难。只是这样的环境竟然未曾养出他尖锐刻薄的性子,他反而长出几分忠直君子的品性来,对贺家那些人的行为也更加看不上了。 “桐桦堂兄品性忠直,是良善之人,自有其前路可行。他的才德,贺家留不住他的。”关璀开口,已有些预言之意。 “你这话倒也没错。”贺蕤话毕,也不再说什么了。她倚着车壁,闭目开始诵经。 阿娘并不是个笃信佛教的人,但自外祖母去世,这几天除了操持一应丧仪,余下的时间她几乎不眠不休守着灵前诵经不停。 关璀瞧着阿娘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青黑,又因穿着素服,更加显得衰弱颓败,实在是有些心疼了。 她有心劝阿娘小憩片刻,却更加不知从何处说起,阿娘内心之痛,她如何不知呢? 少年丧父,青年丧子,中年丧夫,到如今连唯一与她最亲近的母亲也去世了。她这样的人生,明明看起来大家出身,在父母婚姻美满家庭和谐的氛围里长大,又嫁得端方的夫婿,夫婿一心一意从无二心。明明也该算得圆满的,但到最后又好像一个亲人都不曾留下了。 关璀觉得自己有些想哭了,她的阿娘,到如今好像也只剩下自己了。她突然俯身抱住她的阿娘,埋首于她阿娘的怀中。 贺蕤先是一惊,睁开眼发现拱在自己怀里的脑袋,有些奇怪,却没问什么,只伸手轻轻拍她的背。 关璀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贺蕤观察了她两眼,见她眼中虽无泪泽,但眼角却有些微红。 她伸手捋了捋关璀有些凌乱的头发,温声问道:“怎么了?” 关璀摇摇头,顿了顿,又好似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神情。 贺蕤瞧她此刻犹豫不定的神色,有些担忧,她从来言辞通达,从无期期艾艾之言,从未见得她如此模样,“有什么话不能与阿娘说呢?” “不是不能说,是不知如何说。”关璀苦笑,“方才一瞬间,我几乎想要脱口而出,想承诺阿娘,我这辈子只陪在您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您。可是也只那一瞬间的停顿,我仿佛觉得,这话若一出口,似乎便是个不可能实现的虚假的承诺,到最后也只会徒增阿娘的悲伤与失望。所以我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贺蕤大概是没想到她的纠结之处在这里,还只当她是因外祖母过世一直绷着,到此时才一口气卸下来。 贺蕤感慨于关璀如此细腻心思,更加感念于她将自己放在心里如此重要的位置。她伸手抱住了关璀,像是给她支撑和回应,更像是在寻求依靠和温暖。 “我的阿璀……”她也有些想哭出来了,只是如何能让阿璀担忧呢? 贺蕤抱着关璀许久,直到马车颠簸了两下,她才好似反应过来,松开了关璀。 她抚着关璀的肩膀,看着关璀的眼睛,一字字郑重道:“神珠,你得记住,你的未来不在阿娘身边。不是因为你真正的家人,更不是因为你可能的身份,而是因为你有自己的路要走。即便你若想要跟阿娘一处,那也该是阿娘跟随你的脚步,而不是以任何借口任何原因将你绑在我身边。你可明白?” 你可明白? 阿娘的话太过郑重,好似带着回音一般,一下下砸进她的心里,关璀觉得她这一生已经足够幸运了。旁的又何能苛求太多呢? “阿娘,我明白的。”关璀露出一丝极其浅淡的笑,那是最郑重的回应。 第113章 母女二人的新年 从泺邑到岳州,这一路走了六七日。等到了岳州,又是一应丧仪,即便按着林老夫人的遗言,一切从简,等一切都忙完,将林老夫人入土为安之后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 “明日便是除夕了,今年咱们是赶不回去了,怕是只能在岳州多住两天,在这里过了年再回去。你们且去街上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采买,买些回来吧,今年不同往年一切从简。只是今日已经二十九了,怕是大多铺子也关门了。”送走了上门吊唁的贺家远房的一些族亲,一时便好似安静了很多,贺蕤看着旁边安静低头抄写祭文的关璀,也怜惜她这些日子辛劳,便对贺槐娘又吩咐道,“顺便看看可有些什么糖饴果子,买些回来。阿璀这几日食水不规律,有些脾胃不调,东西吃得更少了。买些街市上的新鲜玩意回来,她或许还能多吃两口。” 贺槐娘应诺,带了府里带来的几个仆役一起出门去。 贺蕤往关璀的跟前坐下,见关璀照旧埋头抄录,她也不打扰。直到关璀抄录完手里的一篇,抬头看到对面坐着盯着自己看的阿娘,她才道:“我已将各处送来的祭文抄录好,等年后可供在外祖母灵前。” 关璀说着,又从旁边抽出专门的一篇,还有拆开的信封,她将信封和祭文都递给贺蕤,道:“祖父也来了信了,劝阿娘不要太过伤心,因擅自保养为重,切勿操劳。祖父随信附了这篇祭文,阿娘要瞧瞧吗?” 贺蕤接过手里,却没有立即便看,只问道:“阿翁还在隆州么?” “是。”关璀点了点头,“祖父说朝中已经派了钦使到咱们府上,也带了中书的旨意,祖父顶多在隆州过了年便要往蒲州去了。” “哦这事先前听你提到一二,阿翁去蒲州是为了盐税之事。”贺蕤一边摸索着手里的信纸祭文,迟迟未曾打开,一边道,“只是阿翁这一去也不知要多久,你祖父也舍不得你呢?可惜今年未曾能让你在家陪你祖父过个年。” “祖父旷达,大抵是不在意的。”关璀微微笑道,“若是祖父在蒲州耽搁了一直回不来,那等过了年天暖和起来,我去蒲州探望祖父也是可以的。” 她说完又指指贺蕤手里的祭文:“阿娘不瞧瞧吗?” 贺蕤犹豫间将那祭文打开,但只略看了几行,便已经是泪眼婆娑了。 这篇祭文与关渡素日文风不同,不算华丽的遣词用句,更显得质朴,只以平叙的语气,以旁观者的身份,叙写了一个在别人看起来普通的贵族女子平淡却也波澜壮阔的一生。 贺蕤将通篇看完,明明方才又是悲伤至极,但此时随着祭文看完心绪渐渐平息下来,却发现好似渐有释然之意。 明明祭文里未有一字,慨叹劝慰之言,但读完之后却仿佛这祭文就是在劝她不能一味的沉浸于哀伤之中,要做到“送死有已,复生有节”。 贺蕤心下感激感慨,她道:“阿翁的文笔一向是十分好的,我母亲能得阿翁作此祭文,也是阿翁重视于我之故,这心意我知道。” 她略停了停,又继续道:“只是于我而言,婆母丈夫都已经不在了,碍于身份之别,我纵有心多为阿翁做些什么以全孝意,也是不能的。神珠往后,还是要多陪陪你祖父,也算是替阿娘尽孝了。” “那是自然的。”关璀笑着将书案上抄录的祭文字稿都收拾好,一边道,“这里虽然只是从前族里留下的旧宅子,到如今这么多年也有些破败,总是比不得在家里。但毕竟是过年了,咱们也得略洒扫一番,挂上两个新桃符来。阿娘这两日好生休息,一切有我呢。” 她似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纵然外祖母已经仙去,但活着的人,可以长久思念,却总还要朝前看的。” 德明二年的新年,是在外面别家驱傩的哄闹声,庭燎的噼啪声和元日一早便开始的传座的热闹声中过去的。 除夕那一日,仆役使女们也略打扫了番屋舍,挂了素净的桃符,又准备了些素食汤圆饺子之类。 而关璀与她阿娘整日都是闭门读书,直到晚间勉强与大家一起吃了些素饺子喝了点汤羹,也算是一起过了年,连庭燎都没有烧,她母女二人又照旧扎进书房看书守岁去了。 至元日一早,别家开始热闹的“传座”,街坊邻里开始互相拜年吃喝时,她们暂住的这处屋子仍旧是大门紧闭。 囫囵睡了一觉醒来的关璀,站在廊下看到对面邻居家院子里挑起的长幡,才觉得感受到了些新年的气氛。 而她再转头打算回屋里继续看书打发时间时,却见贺槐娘也带了两个仆役进院子里来。那两个仆役,一人举着长竹竿,一人托着颜色素净不太华丽的幡子。 贺槐娘瞧见站在廊下的关璀,屈膝一拜,笑着说了几句拜年的吉祥话,道:“大娘子让我们也挂个幡子,祈求娘子长命百岁福泽绵长。” 屋内贺蕤也已经起来,她却没有出来,而是站在屋里往外看着。 她看着站在门口往院子瞧仆役们挂幡子的关璀,好像时光过去得总是那么快,当年刚到关家时,她还是那样瘦小的模样,个子也远不如如今这样高挑。但这几年,好似很短暂,又好似很漫长,竟然就在这日日轮转月月更替间将一个人塑造成如今的模样。 这个新年,不在家中,而是在一个陌生不熟悉的地方,明明很安静,也远不如从前热闹。但贺蕤却觉得,她似乎要将这个新年记上一辈子了。 自己还能与阿璀一道过几个新年呢? 关璀转过头来,恰看到自家阿娘站在屋内朝外看着,她郑重行了个礼,笑道:“女关璀为阿娘新年贺,愿阿娘今年胜旧年,年年物候新。” 今天是个很好的天气,外面渐渐起来朝阳,洒下的光芒照在阿璀身上,贺蕤在她的浅淡却真诚的笑意里晃了晃神。 她往前走了几步,确保阿璀能看得清她的神情和言语。 “愿保兹善,千载为常。阿娘愿阿璀,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第114章 是不是有人攻城?! 过了年没两日,贺蕤再次去父母灵前上了香,然后便吩咐收拾物件装车,准备返回阆中。 她要继续自己的律学专着的研究编写,这是一项繁琐的事情,她要花很多时间,便不能在外耽搁太久了。若说从前,她做这些可以说只因兴趣,是因与郎君志同道合的兴趣,而此次之后她所有的努力便又多了父亲的传承,也是余生的守盼,是她自己心之所向迫切地想要去做的事情。 从岳州往隆州去,原本可以走水路的,比走陆路会更轻松些。只是今年的冬天有些冷,已经快要开春了,还未有解冻之象,据说沿途有几段水路都还冻着,恐行船不便耽搁时间。所以权衡之后,还是走陆路快些,便打算绕过洞庭湖,经潭州,再往西边去。 潭州与岳州毗邻,两日时间便已经到了。 初入潭州城,城中一如寻常。又因为恰是初七人日,路上男女皆戴人胜,或剪彩为花,或束丝为人,或镂金箔,或镶螺钿,行人往来皆喜气富丽之色,看起来倒是比前几日更热闹了许多。 因天色渐晚,他们一行晚上便暂时住在潭州城的客舍里,刚进了客舍,便有客舍主人家的小娘子笑着迎上来。那小娘子十四五岁年纪,长得清丽,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很是和善。 大约也是难得见到住自家客舍的有像关璀这样的年轻的女娘,她很高兴地上前来与关璀说话,还十分友善地赠了关璀她亲手剪的花胜。 关璀欢喜地道了谢,转赠了她一只镂空的黄铜葡萄花鸟纹的香球,香球打开,里面可放上香丸,可随身佩戴,十分精美。 这东西还是节前贺槐娘上街采买时看到,想着大娘子说关璀那几日心绪不佳,若遇见些精细的小玩意儿,可买回来的给她把玩。但那日贺槐娘倒是大包小包买回来不少,除了一款还算不错的砚,其余的东西关璀只瞧了一眼,怎么包着买回来的还是怎么包着堆在行李里头。 那小娘子见着这香球,只觉得精美异常,便猜测价值不菲,并不敢要,连连推拒。 关璀却将香球塞进她的手里,笑道:“不值什么钱,留着玩。我有事请你帮忙呢,我与我阿娘的房间,麻烦你晚上多送几盏灯,要亮堂些的。” 那小娘子听言笑应了,朝关璀道谢,托着香球便去朝自己的阿娘炫耀去了。 晚上那小娘子果然多送了几盏灯来,屋内照得十分亮堂,关璀就着两盏灯看书,正看得入迷,无意识间低声诵读,却有人突然抽走了她手里的书。 关璀抬头一看,只见自家阿娘将她的书丢回包袱里,她有些抱怨道:“正好看到好句,您怎么拿走我的书?” “晚上屋内太暗,你这眼睛……我不在你身边,也不知好好保养,你祖父也纵着你。”贺蕤戳戳她的脑袋,“不许再看了,早些休息。” “我这不是让店家多送了几盏灯么?”关璀不是个会撒娇的性子,但在阿娘身边时,她总会无意识地柔软许多。 “那也不行,灯烛之光看久了太伤眼睛了。”贺蕤将她跟前的两盏灯烛移开去,又催促她去泡了脚暖和些,好休息。 关璀泡了脚,便与自家阿娘一起睡下了。 她这一夜睡得不算安稳,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睡醒醒,也不知有没有睡着。 约莫丑时末的时候,她起了个夜,然后便再无睡意,躺在榻上看着屋内黑黢黢一片,脑子里却在想过去几个月发生的诸多事情。 她想得很多很远,想留在阆中与去金陵的所有的可能。 若留在阆中,她可以陪伴在阿娘身边,可以照旧做自己从前做的事情,过自己习惯了的生活。她可以每日里与阿娘看书作文论辩清谈,闲暇时也能各处采风游历,也可以在春日里种下前一年秋天收集的良种,再在秋日里收获,一代代培养出最适合那片土地生长的种子。她可以去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而若是去了金陵,纵然有祖父在身边,但却不得不去接纳至今为止未曾见过的不知性情如何的她的亲人,不得不去顺应京都的繁华,将自己的棱角打磨,去适应一段未知的人生。一切未知,都将伴随着不安甚至恐惧,那是自己无法掌控的过程,那如何是自己愿意的呢? 关璀看着窗户,思绪悠远,却突然惊醒回神。 不知为何,西边的两扇大窗户突然有隐隐的光透进来,那光很淡很柔和,又仿佛是在晃动,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照过来的。原本漆黑的室内伸手不见五指,这会儿竟然连窗户旁翘头案上的花瓶的轮廓都看得清楚。 关璀忙坐起来,怕扰了阿娘休息,便放轻了脚步走到窗前。 窗户推开,远远地瞧出去,外面竟然起了些骚乱,城西靠近西城门的几坊渐起了冲天的火光,因为冬日干燥,又有风来,那火势有渐大的趋势。而附近的百姓都闹哄哄跑出来查看情况,原本宵禁的坊间大路上不该有人行走的,这会儿也有各处奔逃的人。 关璀顿时觉得情况不对,她忙去推贺蕤:“阿娘,城中好似有异变,您快醒醒。” 贺蕤醒来顺着关璀说的方向也至窗前看了看,这会儿外面的喧闹声更大,几乎所有的人都从家里跑出来。 再远处似乎有骏马疾驰而过,远远的瞧不太清晰,但粗略观察隐约像是传递消息的驿夫。 喧闹嘈杂的人群中,隐约有人高喊,“有叛军攻城了!大家快逃啊。” 随后便是更加此起彼伏的惊号声和呼和喧闹声。 “看样子不是小事……”关璀看着起火的方向,靠近西城门,那边火势最大,但偏偏再往南一点的永定门方向也开始有了零星的火点。再定目细瞧,好像远处有铺天盖地的箭矢带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空中飞驰。 有人试图以火攻之法破城?! 关璀大惊,她转头看贺蕤,惊问:“阿娘可听到外面有人喊什么?是不是有人攻城?!” 第115章 阿璀此刻正在潭州 贺蕤点头,也是神色焦急,因屋里没有点灯,她便直接拉过关璀的手,在她掌心匆匆写道:“有叛军攻城,我们在这里不能久留,你快去叫槐娘,把大家都叫起来,我们要立刻出城去。” 贺槐娘那边显然也是察觉到了,还未等关璀去叫,她便已经举着灯烛匆匆敲门进来:“夫人,娘子,好像有叛军攻城了,外面人都在匆忙收拾东西,我方才叫咱们的两个人去外面打探消息去了,如今城中情况不明,我们还是要早点出城才好,这里不能再留了。” “我担心恐怕来不及了。”关璀快速走到门前来,去拿槐娘手里的烛台,一边又快速吩咐道,“咱们的东西也尽快收拾好,紧要的带着,不重要的就丢下。另外多安排两个人保护阿娘,如今外面正乱,趁火打劫的也有,不能不防备着。” 她说完便快速地往外走,贺蕤见她一句话不说就往外跑,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想叫住她又知道她听不清,心下焦急,便只能对贺槐娘道:“快跟上她,莫要让她一个人,出什么意外都不知道!” 槐娘应了,忙匆匆跟上关璀的步子。 此处客舍是城中地势较高的地方,所以方才她们在房间往西瞧也能看到西城门方向,但再远一点便瞧不分明了。但她记得这处客舍好像有一处更高的阁楼,虽在整个潭州城中也算不上太高,但周围大多是民居,建筑都不太高,所以在上面应该也能看到北边的情况。 那处阁楼年久失修,有些楼梯都已经松动了,关璀两次差点摔倒,颇费了些力气才爬上去。 好在阁楼视野不错,往北往东都没什么高楼阻挡视线。只是楼上风大,一上去便将她端着的烛火吹灭了。 关璀只得小心地扶着栏杆,往远处眺望。北边城门方向果然已经涌过去许多人,随着西边的火光越来越大,城中的人潮奔涌越发激烈。 关璀有些着急地四处逡巡,但是此处阁楼虽然比周围的其他建筑都高,但再远处高楼林立,视线也颇受阻碍。况且她对潭州城也不了解,根本不知道城中布局如何。 依关璀的了解,潭州即便算上州,人口不少,但城防军最多也不会超过万人,五千城防军便已经算是多的了。 而此时西边局势如此严峻,城防军兵力无论如何也分散不开去,北城门暂时不会有太多兵力守着。 这时候开不开城门,对于潭州刺史来说就是一个艰难的赌注。打开城门可放得城中百姓及时离开,一旦叛军自西边攻城而入,那这大开的北城门便是百姓的生机。 但谁都不知道,北城门外是否潜伏着另一股叛军的势力?谁都不知道,一旦城门打开,逃亡的百姓奔向的到底是地狱还是生路? 况且城门一旦打开,若当真有叛军潜伏,便是给了他们前后夹击的机会。到那时五千城防军再怎么布局,也是回天无数。 “槐娘?” 关璀是知道贺槐娘跟过来的,她转头唤了一声,道:“你目力如何?过来帮我瞧瞧,北城门那边是不是人群聚集着,出不去?” 贺槐娘听言,也又往上走了两步,到关璀跟前站定。她顺着关璀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北城门口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然而城门好像确实紧闭着,不曾能有人出去的样子。 再细看时,好像有一队人马自长街疾驰而过,迅速便至北城门位置。 因为灯烛被吹灭了,贺槐娘恐关璀看不清她说话,正想着如何表达,却见关璀已经朝她张开了掌心。 贺槐娘会意,伸手在她掌心写道:“百姓聚集在门口,有鼎沸之势。有一队城防军精锐守住了北城门,但城门未开,看样子州府的决定是不开城门。” “这么看来,我们也是出不去的。”关璀又指了指西边方向,“现在叛军的主力应该是在西城门,南边虽有箭雨带火入城,且有迅疾之势,但我推测其目的或许不是在攻破永定门,而是吸引西城门分散兵力。” “而这里……”关璀又指了指北城门,“城门不开是对的。若我是叛军,在此城门外埋伏是最明智的选择,若城门开,他们可直接攻杀进去,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达到目的。而若是此城门不开,那最多便是直接攻城,两处城门同时被强攻,城中几千守城军再怎么悍勇也是疲于应对的。况且,再不济城门一封,若无外援,拖也能拖死一城。” “那我们该怎么办?”贺槐娘又在她掌心写道,“若城能守着还好,若守不住咱们怕是要困在这里了。” 关璀抽回手,她其实一时也没有办法了:“我有点想不通,道州离潭州尚隔了两城,这股叛军的势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原本以为,道州之后,他们的主要目标应该是永州的,如何又越过永州到了这里?” 关璀甚至有些怀疑崔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不然如何他这么个向来料事如神但有谋划从未失手的人,怎么就没料到潭州的情况呢? 关璀这边心下吐槽崔寄,却想不到一城之隔的崔寄,此刻正疲于奔命,带军来援。大军在后,而他却先于大军以最快的速度往潭州城来。 自从知道了关璀的身份,他便在关璀身边留了眼线,虽未曾出现打扰她,也未曾过分靠近窥探更多,顶多就是想知道她的行踪。 所以关璀与她阿娘这一路从阆中到泺邑,又到岳州,再由岳州经潭州的行程,崔寄是知道的。 而当随风军攻潭州城的消息迅速传到他跟前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于自己这么些天的布局,终于逼出来了随风军的另一支队伍;更不是惊讶于随风军竟然将另一股势力藏在了潭州附近,他们的第二目标攻打的是潭州城。 他唯一的情绪是惊恐,是突然涌上心头的无法控制的害怕。 阿璀此刻正在潭州,一旦城破,到那时城中大乱,她势必会卷入战火,那她又如何自保? 第116章 客舍老板的帮助 大概知道了城中的情况,关璀便不再阁楼上多待,匆匆下去寻贺蕤,商量办法。 贺蕤已经与此行的众人一起收拾好了一应物件行李,能不要的几乎就丢下了。 “阿娘。” 关璀下来时,先前出去打探消息的两个人还没回来。 贺蕤见她神色不太好,忙上前去拉住她,焦急问道:“是什么情况?你看到什么了?” “北城门封锁,百姓都堵在门口, 并不让人进出。东边离得远看不到情况如何,但那边临着湘江,地势更加复杂,既然北城门被封锁,那东边的城门定然也不会开放的。”关璀脸色严肃,十分担忧,“我想,我们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的。” 关璀继续道:“我们最好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先躲藏几日,随时观察城中局势,再寻找其他办法出城。” 贺蕤也是能稳住的人,当下盘点了一下自己这边的人。 当时从阆中去泺邑的时候,除了贺蕤和关璀,再有一个贺槐娘,其他随行的便是一个驾车的老仆,还有六个家仆作押车护卫之职。 而从泺邑扶灵回岳州时,林老夫人身边留下的十来人也随同一道去了岳州。但岳州的事情结束后,贺蕤便问他们那些人有何去处,也是想妥善安置的意思。 在林老夫人身边跟随了几十年的两个老嬷嬷,皆因早年战乱夫丧子亡,她们与林老夫人感情甚笃,林老夫人故去后她们更是哀痛异常,当下便发愿要一辈子为老夫人守墓。贺蕤感念异常,亲自为她们治了宅院田产,又给她们留了银钱。而余下的人要么祖籍便是在岳州的,要么父母亲人都还在泺邑的,贺蕤便都放了他们良籍,让他们各寻去处去了。除了这些人外,便只余下了一个年轻的使婢,这人据说以前是贺家大小姐院子里头的,只是某次被欺负得狠了,跑到老夫人院子里躲着,老夫人心善便想了法子留下了她。当贺蕤问她有没有去处时,她只说不愿意再回贺家,愿意跟着娘子去阆中,所以最后便将人带着了。 所以现在他们这边,满打满算也就十一个人,一旦叛军入城攻杀,能得自保已经不容易了。 先前去打探消息的两人也已经回来,简单说了各自打探到的消息。 东边城门也被严密防卫,并不许人进出;而西边南边攻城之势越发猛烈,守城军虽奋力反击护城,但事发突然本就未能得全力,几乎便已见颓势了…… “咱们家在潭州也没什么故交,此时除了照旧在这客舍里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算想另外租个更安全点的宅子,如今这情况,哪里能寻得到租房的地方?”贺蕤越听越觉得担忧,她道。 关璀也在思索,却在这时昨日客舍里那位赠了她花胜的小娘子突然跑过来,也是面带焦急,而远处她的阿娘好像也在焦急地叫她。 那小娘子直直到关璀跟前,连气也没喘匀便道:“城里乱了,这里的住客都逃走了,这边临近街巷,并不安全,你们也快离开吧!我阿父阿娘也要将这里锁了,要去城东老屋躲几天,再看看能不能有办法出城去。” “我们是路过这里的,原本打算住一晚便离开的,没想到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关璀朝那小娘子道,“我们对潭州城也不太熟悉,小娘子可方便给我们指个方向?让我们有个暂住几天的地方便行了。” 那小娘子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只转身去看下面后门处收拾东西的她阿娘,高声问:“阿娘,这位夫人和小娘子没地方可去,如今城门又锁着,您知道哪里有可以让他们暂时落脚又安全些的地方吗?” 那在忙碌的客店的赵娘子听得自家女儿问起,又知道这个客人便是先前赠了自己女儿贵重香球的那小娘子,也乐得卖个人情替她们想个法子。 赵娘子放下手里的包袱,匆匆上前来,道:“我这客舍后院是有几间瓦舍的,原本是给楼里帮工的人暂住的,按说你们没地方住,给你们住也无妨,只是这里临街确实不太安全。我们在城东偏僻一些的老屋旁还有三四间瓦舍,原是我家二郎大兄留下的房产,只是他大兄去年迁居金陵了,便将那处屋子托付给我们看顾。夫人与娘子若不嫌弃,我与我家二郎商量一下,你们与我一同过去如何?” 那赵娘子言词恳切性格利落,显然便是个十分能干大气地女子。 贺蕤听了十分欢喜,连连道谢,又问关璀的意思。 能有这么一处临时落脚之地,自然是很好的。关璀也十分真诚地道了谢,得知他们好像没有马车,便请店家一家三口一同上了马车往城东去。 那店家老板姓杨,身材魁梧其貌不扬,却是个憨直的性子,方才听自家娘子要收留这许多人,什么都没说便点头同意了。 其实也不能说这客舍老板是完全没有自己的考虑和小心思的。 且不说其他,单单她们这一行十来个人,还带着几个仆从护卫,连随便赠送的小物件都是精工细致的上缀着小宝石的,所以这店家夫妇只需想想也知道她们并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况且即便在岳州的时候已经收拾过一番,但关璀他们这一行到潭州的时候还是有三辆马车,另还有五匹骏马。这拉车的,骑行的加起来也是八九匹了。如今这寻常人家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家里能买上一匹马也是不容易的,而她们一行在外便是近十匹马用着,可绝对不是小门小户能买得起养得起的。 不过对赵娘子一家来说,只是举手之劳的相助,纵然没有切实想过求什么回报,那就算求结一份善缘也是好的。 潭州城的城东比其他地方要荒僻一些,住这边的人不多,虽然这会儿大家都试图往城门处跑,等着机会想要出门,但这里却比别处人群涌动要好许多。 马车挑着荒僻的小路走,不多时便到了赵娘子说的在城东的住宅。 此时天边已有一缕晨曦。 第117章 杨娘子熟悉潭州城的布局? 太阳刚刚自东边一点点爬上来,才收拾好了暂住的院子,便有城中的消息过来说攻城停止了。 想来叛军一击未成,也已力竭,只得暂时退回去休整,至于何时会再卷土重来,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城南因叛军的火攻已经烧了大半,据说到此时也未曾完全熄灭。就是此刻站在这里往西南边瞧过去,还能看到有冲天而起遮蔽不散的黑色浓烟。 百姓出城无望,又因叛军暂时停止攻城,一时城内竟然也恢复了片刻相对的安宁。 关璀蹲在院子里的,捏了根树枝在地面泥土上写画。她画的是昨日进城时,看到的潭州城的城墙道路,以及昨日登高时看到的城中北边那一片的布局。但毕竟潭州城不小,除了进城时走过的那条路,许多地方也都未曾走过,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杨家小娘子原本听她阿娘的吩咐来给关璀她们送些吃食的,因她们这边人多,更是提了满满两个大篮子。 站在门口的杨家小娘子,瞧着庭院里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的关璀,觉得有些好奇,便悄悄凑过去。在杨小娘子心目中,关璀这位看起来身份不一般的小娘子,与别的大户人家出身的娘子们实在不一样,很容易让人愿意亲近。 杨小娘子在关璀对面也突然蹲下来,歪着头瞧她画在地上的地图,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她画的是潭州城偏北一片的布局。 她伸手在图上某处点了点,道:“这里不是空地,是一片不太大的湖面。” 关璀原本专心致志地盯着地面,却不想突然有人出现在自己跟前,还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是杨家小娘子,才松口气,露出一丝笑意来。 “你方才是说什么?” 那杨小娘子又指着关璀标注出来的那一块地方,复述了一遍。 原来关璀所画的城北的一块地方,昨夜因在高处远望,看不甚分明,她还以为是一块颇大的空地。却不想竟然是湘水支流汇聚过来的一小片湖面,名叫芳池的。 关璀惊讶于自己这潦草的地图,杨小娘子竟然能看得出来,想来是十分熟悉潭州城的地形布局的。 她带着些期待问道:“杨娘子熟悉潭州城的布局?” 杨娘子扬了扬头,有些骄傲地答:“那是自然,我自幼就在潭州城长大,常随阿耶阿娘在城内城外各处采买。潭州城大大小小的地方我都记得!” 关璀目光一亮,站起来,也拉着杨娘子起来,道:“你随我来,帮我个忙。” 杨娘子被她拉着还不忘去提放在地上的两个篮子:“我阿娘让我来给你们送些吃食呢。你们匆忙过来,想必身边也没备什么吃食。好在我家客舍因常有住客要菜肉米面,阿耶便多备了些,如今这时候也不需要满城去买了。” 关璀感激地接过来,连连道谢。直到里头贺槐娘听到外面的声音出来,关璀将篮子递给槐娘,便直接拉着杨娘子进屋里去了。 关璀直接找了处还算宽大的小案,又去自己包袱里找随身的纸笔,找了许久只找到常用的书写的窄纸,没有更大的了,便只能抽出几张拼出个三尺见方的大小来。 关璀一边研墨,一边道:“我想画一画城中的地形布局,劳烦你将你记得的地方跟我仔细说说,越详细越好。” 杨娘子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还是十分详细的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描述了。直到近午时分,这幅潭州城的地图才算粗糙地完成了。 因未曾亲自踏访,实地求证,关璀对这幅看起来还算详尽的潭州城图其实还是带着一半的质疑的。。 倒是杨娘子看着自关璀笔下一点点画出来的地图,越发地惊讶。待看到关璀最后又写了简单的几个字的题跋,她更是欢喜地笑道:“娘子画得真好,写的字也好看。” 关璀没看到她的称赞,她画图的能力其实是这些年跟在祖父身边走南闯北时锻炼出来的。往年每到一处,若停留得久了,她都会花些时间将走过的地方水文地势山貌等一一记录下来,闲暇时再将记录绘成图册。 这其实也是个习惯了。她有一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愿望,她想走遍所能到达的天下的每一个角落,将目之所及的一切汇编成一部天下册。 关璀笑对杨娘子,道:“今日实在感谢你了,这图对我许有大作用。” “娘子要这潭州的地图做什么?”杨娘子问道。 “我们对潭州城算得上一无所知,有了这图,好歹知道各处位置如何布局如何,一旦出现什么意外,能熟悉路况,也好及时逃脱。”关璀笑着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这样。”杨小娘子托腮看着关璀,神情有些不对,她继续道,“城中如今这样,我有些害怕。昨天叛军攻城,打了一夜没打进来,后面肯定还会继续攻城的,要是城破了……我真的好害怕的。” 其实在关璀看来,按理来说那些叛军攻城只是为了占据城池,还不至于对百姓大加屠戮,毕竟叛军打着复国名号,既然想名正言顺复位,多少还是会在意些名声的。但百姓手无寸铁,若被战争波及,遭受池鱼之灾,想来也无力脱身。 所以,害怕是必然的。 就连阿璀也是害怕的,她前些时候也常有些兵荒马乱的记忆出现,应该也是从前那些年经历过的事情。 但好像这些可怖的记忆出现得越多,她对战争的恐惧,便越发明显。 比如历史记录下来的七年前的那场永顺惨案,她曾经以为自己只是从旁人口中或者从祖父的某个史学家老友的记录中知道的这件事。 但近来她却好似有种她曾经亲历过其中的感觉,只是等她在仔细去想时,好像又没有相关的记忆片段出现过。 “不必担心。守城军若能守住三日,便无大碍了。”关璀安慰她道。 杨娘子擦了擦快要洇出来的眼泪,看着关璀,好奇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关璀指了指潭州城下边东南方向的位置,道:“这里是衡州,有数万衡阳军驻扎,潭州的消息传过去很快,再调衡阳军来援,三日功夫足够了。” 第118章 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关璀所料,叛军在第二日傍晚便攻破了潭州城,潭州城终究未能等得及衡阳军来援。 其实说到底,也是关璀的想当然了,她的先前一切笃定的推测,也只是基于局势看来的最合理的做法。但决策者如何?执行者又如何?这些又岂是她这样一个普通女子能左右得了的呢? 最后的结果,还是潭州城破,外援未至。 叛军进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控制了府衙和各城门,并严密巡视城中,不允许百姓出门走动。所以一时城内除了巡视各处的叛军,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并无人敢走出家门一步。 而自从得了消息,关璀一行十来人也都紧闭院门,好在她们先前赶路时备着的干粮还在,昨日杨家小娘子也送了不少来,这么看来倒也还能坚持几日。 至晚,夜幕降临。今天难得的好天气,虽然晚上照旧很冷,但仰观苍穹,竟然万里无云,一轮半月挂在空中,竟然也显得十分明亮。 因为先前匆忙之间并没有备灯油烛火,所以到了晚上便没有灯烛可用,只得早早地休息了。 关璀与与自家阿娘合衣躺在榻上,城中如此情况,她们这两天夜里休息,连外衣都不敢脱了。 贺蕤突然拉着关璀的手,在她掌心写道:“阿璀,我很担心,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贺蕤也说不清她的预感是什么,她很后悔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便回隆州区,要是在岳州多待几天,等河面彻底开冻,再走水路回去多好。 关璀其实也有些紧张,这种紧张间杂着一丝无能为力的焦虑,但她开口却还是安慰自家阿娘:“阿娘不必担忧,如今不是最坏的情况,江南西道几州要地,朝廷不可能不管,衡阳军也不可能不来……咱们只需要安心等着便是。” 虽如此说,但关璀却知道,如今潭州城为叛军所控制,衡阳军已错失先机。一旦此时衡阳军到达,要想进城,也必须攻城。 大渊的军队,又能如何攻打大渊的城池呢? 无论什么情况,说到底终究要有战火,有牺牲,有无辜的百姓的血。 “叩叩”突然响起。 贺蕤原本还想说什么,当下却警觉地抱着被子坐起来,她不敢说话,只快速拉住关璀的手,做出个噤声的示意。 外面人又轻叩了两下门,悄声唤道:“关娘子?” 贺蕤听到声音,才知道好像是杨家的那位小娘子,昨日上午还来寻阿璀玩耍的。 她起身去开门,门一打开,却瞧见衣着单薄连外衣也没穿,但显然十分焦急的杨小娘子。 贺蕤不知她来意,还没来得及叫她进来说话,却听她快速道:“方才坊里来了一队兵士,挨家挨户搜查,好像是在找什么人。我留意了一番,他们好像是在找一对母女,听他们话里的意思说是这对母女带着仆从使女,从外地而来路过潭州的。我这一听,便觉得与夫人还有关娘子的情况十分相似,我也不知道他们寻的人是不是你们。但是我很害怕,那些人可能就是叛军,你们……我知道该怎么办,我就是偷偷来告诉你们一声……我要走了。” 贺蕤一惊,看向走过来的关璀,又简单复述了杨小娘子的话。 关璀问道:“他们到哪里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是从院子里一个墙洞爬进来的。我家与大伯家原本就是背靠背的,虽略微有些错开,但还是有一段院墙是靠在一起的,早些年院墙角落有些破损也没修缮,只堆了些杂物挡住了,我就是从那破洞里爬过来的。”杨娘子说得很快,很是焦急,“那群人方才已经搜到我们家,这会儿已经离开去旁边邻居家了,怕是还有几户人家便要到这里来了。” “我不知道他们找的人是不是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是我觉得你们是好人。如果他们真的是找你们的话,你们最好还是藏一藏。” 关璀借着半边残月的光亮努力地分辨杨娘子说的话。 她其实也很诧异,杨娘子口中描述的那些人要寻找的人几乎跟自己与阿娘的情况完全契合,但如今满城中能如此大动干戈寻人的,除了叛军的势力还能有谁? 但是自己与阿娘又如何会与随风军扯上关系?他们应该不可能是来寻自己的吧? 难道一切只是巧合? 关璀还没来得及说话,杨小娘子突然冲进里屋,她快速地将墙角的橱柜打开,从橱柜里面掀开一块木板,匆忙道:“这里面有个小地坑,以前我大伯挖了用来藏些菜蔬吃食过冬的,大约能容纳个五六人,你们可以往里面躲藏。你们……我……我要走了。” 杨小娘子说完,便匆匆想要离开,关璀追上她到门口,郑重地朝她施了一礼:“多谢杨娘子,杨娘子与令尊令慈之大义,来日必报。” 她顿了顿,又道:“你既然能得机会到此报信,想必你父母也未曾向搜查的叛军吐露我们的存在,叛军若寻不到人,想必还是会折返。既然如此,为你们安全之故,请务必当做不认识我们。便是他们查到这处宅院与你家的关系,也请死咬你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是我们擅自偷偷借住在这处住宅的。千万千万要记住!” 那杨小娘子应了,看了关璀一眼,便匆匆离开。 关璀见杨娘子从墙洞里爬过去,她又上前去将原本就堆在墙角的几捆柴火堆得更加严实,才匆匆跑回屋内。 屋里贺蕤已经将人都叫过来了。 昨日午后又出去打探消息的两个护卫,或许因为叛军戒严的缘故,没有来得及赶回来。余下的四个护卫,一个老车夫,还有贺槐娘和那个原先老夫人身边叫珍珠的使女,另外便是关璀和贺蕤了。 “虽然叛军搜查的也不一定便是我们,但是我们这些人,从外地来,又与他们的找的人如此相似,看起来太特别了,若是被他们盯上,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贺蕤对关璀道,“咱们还是能避开便避开才好。” 第119章 她们在地窖里! 如今这情况,若说全部撤离显然来不及,也许他们此刻出了门,外面便会被人正好堵上。 所以阿娘的提议,关璀自然是赞同的。况且以她的敏锐,也并非没有感觉到其中的异常。 她也总有那种感觉,那些人似乎确实是针对她们母女而来。但若是当真目的在自己,那又是为了什么? 一个深入简出的大家夫人,一个甚少露面的小娘子,于他们而言,能有什么目的?若非是为了祖父?但祖父如今虽已允诺出仕,做的却是实干之事。那随风军难道还想要祖父去做个谋士不成? 无论怎么想,也觉得不太合理啊。 唯一的可能…… 关璀脑中一现灵光,她突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那个自己都还未曾承认,那个所谓阿兄还未曾正名的身份。 只是一切未定的时候,她的这个身份该还是个秘密,如何能流露出去,而被人利用? 关璀的片刻神思不瞩,贺蕤并未察觉,她迅速而妥善地安排了众人的身份。贺槐娘与珍珠还有两个年轻的护卫扮作两对兄弟妯娌,余下的几个人便一起躲到地窖里去。 外面有短暂的平静,但不多时便又有渐渐靠近的嘈杂。果然如杨娘子所说的,搜查的兵士很快上了门,只是开门晚了些,那些人便直接蛮力几脚将门踹开,然后呼啦啦涌进来。 四五个人举着火把站在院子里,余下的几个人迅速就闯进起几间屋子,将屋里的几人都拖到院子里。 那扮做兄弟俩的护卫,大约因为是男子,并不是这群人寻找的目标,被两个人压制在墙角不允许他们说话走动。 而槐娘与珍珠却被几个人举着火把照了又照,看了又看。后还有个头领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将两幅画像放在二人跟前比划了两下。 “呸!又不是!”那头领一脚将珍珠踹开去,恶声恶气问,“家里就你们几个?没其他人了?” “没……没有。”槐娘看着从各处房间搜到院子里都无所获的这些人,松口气。 好在前日住过来之后便匆忙将马车马匹都处理了,方才也将一些没有打开的行李都塞进了地窖。 “没有最好。”那人将两个画像举到他们几个跟前,“若有看到画像当中的两个女子,务必报到我们随风军,不然……小心你们的小命。” 那人边说着,还边点了点自己闪着银光甚至还挂着些血污的长刀。 “啊!她不在,她们不在!” 贺槐娘原打算作势再表现出合理的害怕神色,将人送走就算了,却没想到这珍珠突然如此惊恐地这般尖叫出来,甚至话里还透出十分敏感的意思来。 那头领一听,也顿时觉得她话里的意思不对,刀尖一挑便抵上了她的下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被压制在墙角的两个护卫,见状本能地想要出手,却在抬起头来对视贺槐娘目光的时候,见她轻轻摇了摇头,立时又停住。 槐娘见珍珠还在颤抖,就怕她下面还要说出什么话来,忙扑过去,抱住她:“珍珠,别怕。这些人咱们不认识,就跟咱们没关系,这些军爷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不要怕。” 贺槐娘试图安抚住珍珠,说的话里一句句都是暗示。 又抬起头朝那头领道:“奴家弟妹胆子小,军爷莫要误会,家里就奴家兄弟妯娌四个人,阿翁去世得早,老娘去年也走了……再没有旁人的。” 那头领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上下打量了贺槐娘,只觉得这女子虽然胆子也不大,但看起来倒不畏缩。当他抬起头看到墙角蹲着的两个到现在也未吭一声的男人,不由嗤笑一声,调笑地又看向贺槐娘:“两位娘子都长得俏,但你们那两个汉子实在窝囊,自己娘子被人为难,也是一个屁都不敢出。” 贺槐娘露出一丝刻意的娇笑来,带足了讨好的模样:“谁说不是呢,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奴以前也就这么点眼界了。要是早些遇到军爷,奴哪里还看得上这样的愣头汉子?” 贺槐娘趁着机会,悄悄朝珍珠使了个眼色,让她起来,不要再说话。 那头领连同手下几人,被贺槐娘这般娇俏知趣的话取悦到,都哈哈大笑起来。又调笑了几句,若不是他们还要去搜查其他地方,怕是这会儿都不打算离开了。 等到头领招呼属下离开时,贺槐娘的心才放下到一半,哪知道惊变竟然就发生在此刻。 原本畏畏缩缩不敢动弹的珍珠,却突然起身拉住那头领,指着他手里的画像,高声道:“你们找人是不是?你们找这画像中的两人是不是?!” 她往后躲了躲,快速指向屋内,继续道:“她们在里面,她们在地窖里!” 这样的惊变,饶是一向贺槐娘一向警醒敏锐,也是愣了片刻。 好在她的反应还算迅速,在那头领下令拿人之前,贺槐娘右手一抬,袖中寒光一闪,嗖嗖射出两支利刃。 一支直接射中了那头领的左肩,一支穿透了那珍珠的咽喉。 那头领被贺槐娘一箭射中,立时便被激怒了,也不顾左肩伤处,挥着刀便向贺槐娘而来。贺槐娘略一弯腰,快速从两边膝侧抽出双刃来,一挡一刺,便躲开了那头领的攻杀。 “拿下他们!” “动手!” 一时院内有刀箭碰撞的锐利声音,但对方有七八人,而贺槐娘她们这边却只有三人,而且那两个护卫先前为了隐藏身份,武器也未曾带在身边。显然地,便落了下风。 藏在地窖里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便知道已经暴露,里面的两个护卫立刻便带着武器冲杀出去,这才略微挽救了下颓势。但那些人都是刀口舔血的,关家的这几个护卫,说是护卫,其实也就是略学了几天拳脚的家仆,哪里打的过那些人? 那头领见从里面出来两人,便知道屋里有藏人的地方,他也顾不得缠斗不休的贺槐娘,等旁边属下拖住贺槐娘的招式的时候,他便直接往里屋冲。 只是他还未迈进门槛,便有不知从何处来的破空的利箭倏忽而至,一下射中他后心,直中心脏。 第120章 崔先生此刻在何处? 那头领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身形一滞,又因惯性往前一扑,就此摔了下去。 一时场中局势突变,叛军几人见头领已死,震惊之余更加奋力冲杀。 而就在此时,自门外闯进来两人,皆行动迅疾,出手利落。看其一招一式都像是从军中来的,显然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头领已死,又有这两人的加入,随风军的那几人显然已经乱了阵脚,不过片刻间都已被砍杀一个都没留。 关璀扶着贺蕤从内室出来的时候,恰好便看到最后一个叛军脖颈冒着鲜血倒了下去。 她一惊,下意识去捂她阿娘的眼睛。 关璀是见过路尽横尸的场面的,前些年与祖父游历时遇见的那场大饥荒饿殍千里的场景也并非只是说说的。如今即便突然看到满院子尸体横陈,血流满地,一下子颇受冲击,她也并未惊恐,只是担心阿娘受到刺激。 贺蕤唯一一次卷入战场,便是那年在潇湘重伤为关璀所救的那次。若说那次没有留下阴影也不可能,寻常人谁被卷入惨烈的战争,亲眼目睹的屠杀之后再见着同样的场景还能神色自如的?但贺蕤这样的女子,天生便有坚毅性情,即便瞧见这样的杀伐场景,哪里便会害怕到要关璀给她捂着眼睛? 她勉强一笑,拉住关璀的手,却被门口躺着的头领的尸体挡住了出去的路。关璀便寻了个座扶着自家阿娘先坐下,这才跨过门口那道尸体走出去。 她的目光落在院中站着的几人身上,除了后来进来的两人,自己这边的护卫几人和槐娘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 好在前两天收拾行李,丢下许多东西,还是留了些伤寒跌打的药物以防万一,便忙让他们先去包扎伤口。 “娘子。”槐娘看着关璀,将手里的双刀往袖子里藏了藏,有些踌躇。她的手腕有些扭伤,背上也被划了一道不小的伤口。 她会功夫这件事情,关璀并不知道,而先前阿娘提过贺槐娘的来历时,好像也并不知道她会功夫。 但此刻关璀却并未深究,她上前去看了眼贺槐娘的伤口,左腕的扭伤倒是还好,只是背部的伤口有些长,好在并不算深,她道:“你快去屋里,把衣服除开,莫要擦到伤口,我一会儿去给你上药。” 贺槐娘抿抿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关璀,她没想着隐瞒自己的会武的事实,只是实在不明白为何关璀在知道之后却如此淡定不动声色。 关璀却未去揣度她在想什么,她转身看向门口站着的突然加入打斗的来历不明的两个人,不免也有些怀疑他们的意图,便问道:“多谢两位出手相助,不知二位来历?” 那两人插手朝关璀行了一礼,一人道:“在下等受命保护娘子,还请娘子务必相信我们。” “受命?受谁的命令?”关璀心念一动,继续追问。 贺槐娘与几个护卫原本看着来历不明的两个人,也有些不放心,只守在关璀身后,并未去处理伤口。当下听到这两人如此说法,也觉得有些诧异。 “我家主人说娘子能猜到的,便是娘子心中所想。”那人倒是不动声色,一板一眼回答。 这样实在似是而非的回答,看起来像是在打哑迷,关璀却更加确定了。 果然是崔寄…… 她继续问:“我们这一路行程不定,便是从潭州经过也是临时决定的。你们又是如何这般准确地知道我们的位置的?” 那人依旧恭谨,并未隐瞒:“自夫人与娘子离开隆州我便奉命保护,娘子一行至泺邑、岳州我们都是一路跟随的。只是到潭州后,因此处变乱,我们要传递些消息出去,多花了些时间,所以到今日才寻到这里,还请娘子恕罪。” “你抬起头。”那人低着头,关璀只瞧得见他的口型,却瞧不清他说话时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崔先生此刻在何处?” 关璀哪里不知道崔寄暗中留着人,或许有保护之意,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更重要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随时探查自己的行踪。 关璀理解他们好容易寻找到亲人之后的患得患失,所以对于崔寄留在暗中的人,保护也好监视也罢,这也无可厚非。但是作为被他们监视的人,关璀却还是因他不曾提前告知而觉得心里有些不适。 但这一点不适也只是偶然冒上心头的,毕竟人家今日也算救了她们一行人,若仅仅因为他未曾提前告知而再有埋怨,也未免太不知好歹了些。 “我们与主人是单线联系,主人行踪不定,我们也无法得知他此时在何处。不过前日叛军刚攻打潭州城的时候,我们最后一次收到消息,主人已经离开衡州往潭州来了。”那人倒是一字一句不曾隐瞒,也不知是不是早先就得了吩咐。 “他来潭州?为何?”关璀有些震惊,“他既然来潭州,是不是因为潭州的乱局?那他为何到此时还没有赶到?” 关璀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有些自以为是的觉得,崔寄那般匆忙来潭州,或许不只是因为潭州的乱局,或许还有一点便是因为自己在潭州吧? 只是这样的揣测也只是那么一瞬,她有些自嘲地一笑,抬头继续等那人的回答。 那人好像也不是很清楚崔寄的计划,略沉默了片刻,才道:“主人的原本计划不在潭州,但结果却反应在潭州。主人来潭州也是必然,只是按着行程,自叛军攻城的消息传过去之后,今日应该也已经到了。” 那人停了停,又道:“不过也许如今潭州城被随风军控制,主人一时无法入城也是可能的。” “潭州危急,他独自过来的?未曾调军来援?”关璀见他话里的意思,好像是崔寄轻车简从独自自衡州奔波而来,有些不可置信。 “潭州既然已经牵涉其中,主人自然有自己的安排,娘子不必担忧。”那人似乎对崔寄有着极大的信任,道。 关璀见他这么说,也不再多问了,指了指满院子是尸体:“这些人失踪,随风军自然会察觉的,估计很快就会查过来,你们能处理吗?” 第121章 赠尔东风第一枝 “娘子放心,此处有我们处理。”那人道,“只是这里不再安全,还请娘子快些收拾东西,天明之前,我们换个住处。” 关璀理解,让贺槐娘和几个护卫尽快去处理伤口,自己进屋与阿娘快速收拾了东西。 东西并不杂乱,很快便收拾好,关璀又想起槐娘伤在后背,自己上药恐是不便,便自包袱里找了好药出来去寻槐娘。 谁知刚至院子里,便瞧见蹲在珍珠尸体旁的贺槐娘:“你的伤口如何?怎么不去休息,蹲在那里做什么?” 贺槐娘听见关璀的声音,忙站起来,道:“伤口无碍,只是皮外伤,我自己够得着,已经上了药了。” 关璀见状也未多说什么,将手里的好药塞过去:“这药是我祖父配的,效果奇好,你拿着,回头也与他们分分。” 槐娘也未假作推辞,默默接到手里,低声了道谢,却又将手里的一个荷包递到关璀跟前:“这是珍珠身上找到的,您看看。” 关璀接过那荷包,打开发现里面是三张字条,有两张字迹还算工整,上面的内容也简单,并没有其他话,只是在询问她的位置当前到了何处云云。看样子是有人在暗中与珍珠联系,一直在掌握着她们一行的行迹。 而另外一张字条字迹歪斜,还有一二错字,一看便知是不擅笔墨也不太识字的人写的,上面写的就是已至潭州所住客栈位置名称,以及预计何时离开等简单的消息,估计便是珍珠还未能送出去的回信。 “你以前也曾在外祖母身边待过,可曾见过这珍珠?她是何时到外祖母身边的,你可知道?”关璀将字条递还给槐娘,示意她看看。 贺槐娘接过那三张字条,摇摇头,道:“我其实未曾在老夫人身边待过太长时间,我在老夫人身边时,这珍珠还未曾来,所以我从前也没有见过她。” 贺槐娘快速将那几张字条扫了一眼,又道:“观她今日言行,又有这几张字条上的内容,这珍珠显然早与随风军有联系,咱们这一行的消息大约时时都被她传递出去。” “显然。”关璀道,“自出泺邑,指岳州,再到潭州,她便是随风军放到我们身上的一双眼睛。只是奇怪了,她与随风军到底是何关系?随风军最早是如何联系上她的?她跟在我们身边这一路几乎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她又是如何与随风军传递消息的?” “前者如今无从得知,但我观这字条中的意思,是让珍珠将回信放到特定的位置。只是他们这位置的词语似乎用的隐语,虽我们无法判断具体是何处,但也可以推断他们有固定的联络方式,珍珠也并不需要与随风军的联络之人直接接触。” 关璀觉得有些懊恼,她这一行,不光被崔寄的人盯着,就连随风军也盯上了她,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而也许是因为珍珠这个隐藏在她们内部的人,与随风军的联系又没有直接的接触,崔寄的那些人竟然也没有察觉。 “那她这身份也是个迷了,如今人都已经死了,也不知从何处查起了。”关璀指指地上珍珠的尸体,“让他们把她也一同处理了吧。” 贺槐娘听了关璀前面的话,有些愧疚道:“是我太着急了,方才出手太快,应该留下她性命好问话的。” “留不留也无所谓了,她大约也是阴差阳错被随风军看中利用,就算留了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关璀并不在意,她对贺槐娘的好奇其实更甚。 于是她也不藏着掖着,而是直接开口问:“我方才其实并未见着你出手,但能同时杀了珍珠,重伤那头领,想来你功夫不俗,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贺槐娘沉默,好像不知从何处说起,好一会儿才十分简洁的一句话:“我是从军队中出来的。” “你?”关璀震惊,“你如何从军的?” 女子从军少之又少,关璀确实因她这一句话摸不着头脑,也更加好奇她从前的经历。 贺槐娘看着关璀这般迫切想要知道的神情,心中竟觉得不忍拒绝,她道:“我其实不算是完全的汉人,我母亲是汉人,我父亲是高句丽人,但我自幼随母亲生活北方,从未见过我父亲。早年母亲病逝,又恰逢天下乱战,我为了活下去做男子装扮,阴差阳错入了曹纶军中。但曹纶被云旗军剿灭之后,我与幸存的一些人成了云旗军的战俘,原以为会被斩杀。却不想只被关押的几月,云旗军彻底剿灭曹纶剩余势力之后,我们这些战俘被放回原籍。后来因为一些差错我没能回得去北方,再后来便遇到了夫人,夫人将我带到了泺邑。” 贺槐娘几句话便交代了自己经历,只是有些地方,她却说得十分简单,大约是不想细说。但只她所说的这些,便足以让关璀震惊了。 也难怪她如此好功夫,难怪她杀个人都如此利落,平素里性情也与寻常女子不同,冷淡里总带着些说不清楚的带着凌厉,原来根源竟然在此。战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自然是以性命相拼的,见多了铁血杀伐,又怎么温和得起来呢? 关璀有些心疼她,但又着实钦佩。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微微侧目间,才瞧见原来院中的那株早梅已经已经长出了密密的花苞。方才院中那么多人打斗,这梅花也难免被刀箭所伤,但却有一枝斜逸向上,张扬热烈地顶着一朵盛开的鲜红。 关璀伸手一够,将那枝红梅花折在手里,在手上微微一捻,笑着将那枝花递过去。 “孤瘦梅格在,尤傍霜雪生。寒冬总会过去,春日即将来临。赠尔东风第一枝,愿尔此生欢愉顺遂,可得三春暖,不遇凛冬寒。” 贺槐娘一愣,大抵是没想到关家这位性情清淡,平素也不怎么爱说话的小娘子,竟然有此举动。 一枝梅花而已…… 这时的贺槐娘并未曾想过,今日这尸体横陈血流满地的院子里,那枝凄艳的梅花,连同那小娘子清淡的笑,会被她记了那许多许多年。 第122章 放心,是我认识的人 先前院子里打斗时只出现了两个人,没想到收拾满院狼藉的时候,竟然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四五个人。那几人十分迅速地将院子里打扫干净,至天明前已经几乎恢复了原先的样子,甚至连一点血迹也未曾留。 他们新找的两处院子也不远,在同一个坊里,与这里只隔了一条街,但离北城门却更近一点。 因随风军满城寻找的虽是一对母女,但实际他们想要的也只是关璀一个人罢了。于是像关璀这样年纪的小娘子便尤其打眼些,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关璀便提出与阿娘分开住,于是她们一行十来个人便分住了两个院子。 关璀带着贺槐娘和两个护卫住在后面的院子里,余下贺蕤几人便在前面两间屋子住了。 这两处宅子不大,一前一后,只以一处隐秘的暗门相连。这后边的院子看起来以前像是个药房,只是大约已经废弃许久,除了堂屋一个旧药柜子和院子里一些杂乱的废弃的药材,也没有其他什么了。也不知道崔寄的那些人是怎么寻到的这么个地方。 那几人将关璀一行在此处安顿好,只说另有其他事情要做,便又迅速消失了。 关璀与她阿娘一起在这里住了一两日,还算安稳,并没有遇见叛军上门。直到第二日的午后,原先出去打探消息,因全城戒严一直未能返回的两个护卫才摸到了此处。 他们在找到这里之前,先去了原先住的那个院子,却不想那里竟然被叛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们原本还担心夫人与娘子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敢冒进,便藏在暗处远远地守了好一会儿,只见那些人进进出出,先是带了邻里的几户人家进去,后来又带了杨娘子一家进去,但很快就又将她们送了出来。我们观察发现娘子与夫人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了,后来在拐角隐秘之处看到娘子留下的记号,便才找到这里来。” “他们找到的那处院子?杨娘子一家如何?”关璀有些担心客舍老板一家,怕叛军查到他们头上,而致他们被自己牵连。 “暂时还好,我们离开时,他们也被放回去了,应该是叛军还没有查到什么。”那护卫道。 得知杨娘子一家无碍,关璀略放下心来,但她还是觉得应该要想法子把他们带走,只是目前如今随风军已经盯上了他们那边,这时候想悄无声息地把人带出来还不会被发现,显然十分困难,而且一旦他们一家人消失了,怕是更加会牵连周围无辜的百姓。 关璀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旁的贺蕤便道:“既然如此,那不如让人找个机会去杨娘子家探探情况,也好问问他们的意思?” “如今那边想必防卫严密,不能打草惊蛇,不能致杨娘子一家于险境。”关璀摇摇头,并不赞同。 到最后也无旁的法子,只能先留了两人暗中观察杨娘子家的情况,再做打算。 然而到晚间的时候,却又收到靠近北城门一带几坊生乱的消息。但这几日城中生乱的事情也不少,搞得人心惶惶,也不知是为着些什么事情。 既然未曾寻到此处,只当不与自己相干,安安分分闭门不出便是了。但有时候能刻意躲开的,反而不是麻烦了。 约莫戌末时分,原本与关璀同居一室和衣而卧的贺槐娘突然坐起来,目光敏锐地看向窗外方向。 她快速燃起床头一盏灯,将灯台拿起在手上,对也醒来的关璀道:“外面好像有动静,您在屋里,莫要出声,我出去瞧瞧。” 槐娘端着灯台出了房门,只听到不远处巷道里似乎有追逐之声音,略等了等,那追逐之声似乎越来越近了。 槐娘觉得不太对劲,想往院门处走走查探情况,旁边屋里住着的两个护卫大约也听得声音出来了。 “留一人守护娘子,切莫有失。” 槐娘略压低了声音朝那两人道,只是开口间忽然一阵风吹过,将她手里的灯烛噗得吹灭了。 而此时再细听时,外面的巷道里的追逐之声好似又越来越远了。 而屋内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之声,贺槐娘一惊,忙奔至屋前,她敲了两下门,又想起关璀大约听不见,便想着直接推门进去。 谁知门方半开,她一眼便瞧见屋内一坐一立的两个人影。因屋内未曾燃灯,她只能确定站着的那人便是关璀,而她身后坐着的人看不清神情容貌,只隐约瞧着身形像是个男子。 贺槐娘顿时有些紧张,以为她被人挟持,正想冲上前去拉开关璀,便听到关璀十分淡定的声音:“我没事,你们先莫要进来。” 停了停,她又加了一句:“劳烦你们替我在院门处守着,若有人要闯金陵,快速给个警示来。” 原本槐娘见关璀无恙,又听到她说话声音平静一如往常,略放下心来,但还是以手势追问了一句:“娘子当真无碍?” 关璀点头:“放心,是我认识的人。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直到门带上,关璀才摸索着点了一盏灯,她举着灯到崔寄身边,暖色的灯光照得他神情温和带笑。 “你怎么进来的?”关璀开口。 “你这院子是我的人帮忙安置的,我自然有能进来的办法。”一向端方的崔寄,此时看着关璀却有种多年未曾有过的少年郎的活跃轻快。 “我不是问你如何进来这里,我是问你怎么进潭州城的。潭州城戒严多日,四周城门皆被控制,这个时候想要入城并非易事。”较之他的轻松神色,关璀显然有些严肃。 崔寄还未曾答她,扶着膝盖想要站起身来,却力有不逮,又跌坐回去。 关璀一瞧,有些担心,忙问:“你受了伤?” 崔寄摇摇头,借着旁边扶手的支撑,勉力站起来,他瞧着关璀,笑道:“我没有受伤,只是膝上的旧疾,天冷了难免有些不适,没什么大碍。” 关璀知道他不是受伤,才放下心,顺势瞧向他的膝盖,便看到掩在袍下露出的一角狐狸毛,微微抿了抿唇。 第123章 你是他们最大的一枚枭棋 “你赠送的皮毛,很暖和很有用,我很喜欢。”崔寄见关璀方才看向自己的膝盖位置,便知她是瞧见自己绑在膝盖上的狐狸皮毛,便笑道。 关璀虽欢喜自己的心意被人珍重,此时心思却不在此事上,她想起方才槐娘说外面有动静,便猜到那些动静应该便与崔寄的出现有关了。 她问:“崔先生过来时,未曾碰到巡查的随风军?” “随风军盘查严密,怎么会碰不到?”崔寄看到关璀尽量往自己跟前举着的灯烛,知道她是要借烛光看清自己说话口型神情。见她举着费力,便十分顺手地接过来。他托着灯烛在自己身前, 继续道:“自入城来,便已经被人跟上了,不过我的人将他们引到了别处,我趁势略做隐藏,便来寻你了。我既然来寻你,自然不能把丝毫危险带过来。” “阿璀,见你无事,我很开心。” “我能有什么事情……”关璀不习惯他此时神色,下意识便想反驳两句缓解此刻气氛,但这话一出,又想起前两日遇到的那件事,若非崔寄留下的人帮忙,她们恐怕也是不能全身而退,于是这反驳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想了想转了话题:“你留下的人救了我与我阿娘,还未曾谢过。” 她说着,朝崔寄抬手拜谢。 崔寄却一把抓住她的小臂:“你莫怪我暗中安排了人跟着你,却未曾提前知会,我便已经很满足了。” “崔先生哪里的话?先生做的是救我性命之事,我若仅仅因为先生未提前告知而恼怒怪罪,岂不是太无理取闹了些?” 关璀言辞恳切,而崔寄却有说不清的失落之感,关家长大的阿璀从来都是甚明事理的人,也不会再如幼时一般随性撒娇了。 “崔先生方才说,自入城便被人追击,不知先生是从那处入城的?”关璀还是想知道在如今全城戒严的情况下崔寄是如何进来的。 “我自北城门而入。”崔寄答。 “可是北城门早就被随风军控制,而且……您既然是从潭州北边绕行,北城门外竟然没有随风军的埋伏吗?”关璀追问。 崔寄却自她的话中觉察到她的敏锐,她似乎在兵道上也有涉猎? 阿璀是块美玉,她的天赋,在幼年时便早早地显露出来,只是因为后来的变乱,她跟随着他们颠沛流离了几年,未曾有名师指导。好在她是自己的老师,她自幼便很擅长利用自己的天赋。 他们四处杀伐征战无法随时带着她的那些年,为了她的安全,她有时独自居住在乡野,那时的她热爱观察天地自然的一切,也迫切渴求着书籍知识。而他们愧疚于无法随时相伴,便只能尽自己所能地搜寻各处古籍孤本送给过去。 只是她到底年幼,书一本本读下去,学的知识越杂,却也更加迷茫。好在她遇到了怀阙先生,也不知怀阙先生是如何将这块本就精美的玉雕琢成如今的天下至宝的。 未得做更多感慨,崔寄道:“我既然要入城,自然也颇使了些手段的。而他们既然想让我入城,不可能尽全力阻拦,也不可能完全不阻拦。” “你慢点,等一下。”关璀看着他说的这两句,好似有些绕口,她没太反应过来,想了一会儿才道,“你的意思是潭州城的随风军原本就是想让你进城来?而且为了让你入城还做出些似是而非的刻意阻拦又刻意放水的动作来?所以他们是希望你入城?他们为什么要让你入城来?” 崔寄听她这几句也有些饶舌的话,笑道:“因为他们想让我进城来,所以他们既要做出潭州防卫严密的样子,又不能太过严密让我进不来;且又不能太过松散,让我察觉到异常,而放弃入城的打算……也实在难为他们了。” “所以,他们的目的还是在你。既然如此,潭州城这么危险,你为何还要过来?”关璀又问。 “怎么能不来呢?”崔寄的笑似乎很寡淡,好像丝毫没有将潭州可能的危险放在心上,随意给了个答案,“我放任了他们这许多日,便是为了逼出他们剩余的势力。既然潭州城已经完成了它的作用,那我怎能不重新将潭州收回呢?” “您要收回潭州,也不必涉险入城的。”关璀不解,“您过来潭州的时候,未曾带衡阳军来援么?” “潭州城已失,若再以衡阳军贸然攻城,所费之力更多,也不利于城中百姓。所以若能以微弱之力,求得最大的胜机,才是最好的。”崔寄先前几句话是很耐心地为关璀解惑,但看向阿璀眼眸中映着的明亮的烛光时,他还是吐露了心声,“但是我入城却也不全是为着此事,而是为了你。” 关璀看到他最后的一句话,沉默了许久,凭心而言,她并未曾想过从他这里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但又不能不说,崔寄给她的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她无措之中又有欢喜。 崔寄却将烛火往自己跟略靠了靠,继续道:“只是潭州危险,我必须要先将你送出去。如今我要做的所有事情开始之前,也必须先保证你的安全。” “随风军有人搜查我与阿娘,是与你要做的事情有关么?”关璀想了想,开口问。 “是。”崔寄答,但他没有说的是王镜亭寻她目的其实还是为了自己,“只是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这样迅速地确定你的身份的。你的身份尚且是绝密,除了我与你阿兄知道,还有怀阙先生与贺夫人,旁人应该无从得知的。” 但崔寄这几句话一出,关璀便已然猜到了大概。随风军想利用自己,将崔寄调到潭州来,而潭州或许也被布了个陷阱正等着他。 “潭州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局,身处在其中的棋子都不得安全可言,阿璀,对于随风军来说,你是他们最大的一枚枭棋。”崔寄再次强调,“我必须将你带离局势之外,有我在,也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将你作为棋子。” “所以,你是用自己,代替了我成为枭棋么?”关璀笑问。 第124章 崔先生为何这样说? 她这般问出来的话是崔寄委实没有想到的,也实在过于直白了些:“崔先生也莫要把我当傻子。即便你最初的目的也只是想要逼出随风军剩余的势力,如今这样的情况,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你本不必来潭州的。” 关璀突然淡淡一笑,继续说出口的话却带了几分冷漠:“虽然崔先生话里的意思,来此一半原因是为着我,我很感谢,也姑且不论真假。但我想,一个我,怕是也无法左右你们的决定。” 一个我,怕是也无法左右你们的决定…… 崔寄突然觉得四肢一僵,好像膝盖隐隐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端着烛台的手仿佛即刻便要失了力道,晃了一晃,直到烛油溅了一两滴到手上,他才回过神来。 阿璀这样的话,是想起了曾经了吗? 但是从前的那么多事情,又怎会仅仅只是一个抉择呢? 我与你阿兄的性命可以换你,你阿兄的皇帝位可以换你,但是天下人的性命当年的云旗军的性命却不能用来换你我三人。 但无论如何……终究是我们对不住你。 “对不起……”崔寄哑着嗓子,很想给她讲清当年的事情。 关璀却笑起来:“崔先生为何这样说?” 她忽然想起自己方才最后的一句话,才意识到什么:“是我说话偏颇了,我并无旁的意思。崔先生若是为当年的事情道歉的,倒也不必,因为我也完全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何事。我方才得意思只是,我这一生有记忆的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想过依靠任何人,也不愿自己成为别人左右摇摆的因素,那不是我的幸事,那只会成为我的牵绊。” 崔寄觉得他见到的每一次的阿璀,都仿佛是不同的她。她说的每一句话,渐渐地拼凑出一个高而远的形象,那是个自由昂扬独立骄傲的形象。 崔寄看着她,想告诉她他们心中对她的在意,想告诉她有些事于你而言是牵绊,但于在意你的人而言,却是甘之如饴啊。 但最终也未能说出口,如何能再用他们的情绪和想法,来将压力加诸她身呢?那不是她所愿的,又怎会是他们所愿? “我明白。”崔寄瞧着她的眉目,她比幼年时长开了许多,但越看却又越发觉得像极了她幼年时,“不管怎么说,潭州你不能久留,我会尽快想办法送你与贺夫人离开。” 他又笑起来:“虽然你说没想过依靠任何人,我自然也信你能自保,但是潭州的事情,唯有将你送出去,我才能无后顾之忧,所以还是希望你莫要拒绝我的帮助。” 他这话显然是将自己放在更低的位置了,恨不得连帮她都要说出请求二字。他们在意她,愿意顾及她的一切。 关璀纵然不知他此刻语气如何,但观他神色笑容,判断他说的话,哪里看不出他话里略带戏谑玩笑的意思呢? 她没有否决,想要出城,本就是她与阿娘最早的打算,但因城中戒严甚严一直不得其法,既然崔寄有办法送她们出城,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关璀却还是有一点没有想通:“且不说随风军是如何知道我的存在的,更不必说他们是如何盯上我的,我有一点想不明白,你方才说随风军的布局在潭州,但我与阿娘经过潭州也是临时起意的,他们又是如何知道我们一定会经过潭州的呢?” 这其实也是崔寄先前疑虑的地方,王镜亭这人比年轻的时为官郴州的时候手段高深得多了,崔寄也觉得自己大约小瞧了他。 “我前日听属下来禀你们先前遇到的随风军搜查的事情,事发时,有一个丫头被你的近侍所杀?若我猜得没错,这丫头应该是跟随你们一路从泺邑到潭州的?”崔寄道。 “崔先生猜得还真准。”关璀点点头,“那女子原是外祖母身边的使婢,外祖母……去世后,我与阿娘送外祖母灵柩回祖坟安葬,外祖母身边的跟随多年的人都一同往岳州去了。但之后我们要回阆中,那些人自然也要各有安置,其他人要么想回泺邑要么想留在岳州的,阿娘都放还了他们的籍契。只有这珍珠,说自己无处可去,想跟我们一起回阆中。母亲心善,且她又是外祖母身边的人,自然没有拒绝,便带了她随行。” 关璀看向崔寄,有些不可置信:“你也知道她是随风军的人?我是从她尸体上搜出来的两三张消息往来的字条上,才知道她大约是随风军早早收买安排在我们身边的人。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也是一些猜测,没想到竟得以佐证。”崔寄道,“所以可以做这样的推测,那叫珍珠的使女或许在你们到达泺邑之后便被人收买,她跟随你们去岳州,又至潭州,这一路一直将你们的行踪暗中透露给随风军,所以随风军能随时掌控你们的动向。至于你方才说的他们如何这般准确地知道你们会从潭州经过,估计也有这丫头的有意无意间的暗示,让你们选择时路线时多多少少受其影响。” 崔寄这么一说,关璀仔细想了想,这一想确实想到了些苗头。 先前在岳州时因贺蕤心绪大伤,关璀陪着她阿娘的时间比较多,所以选择回去路线这事情大多是槐娘安排的。原本打算走水路,又恐今年天气异常,河冻不开,才选择了陆路。但槐娘原本斟酌是从荆州过还是从潭州过时,似乎还是那珍珠提了一句,潭州靠南一点,虽略绕了些路,但可以避开洞庭湖,反而更方便些。 或许也就是这不经意间的一句话,让槐娘听进去了,槐娘来与她们说路线的选择时,也多加了这么一句。所以最后选择从潭州过,好像也成了必然。 “这个解释,好像说得通。”关璀见崔寄手里的灯烛已经没有多少油了,灯烛也不似方才那么亮了,她伸手接过来,往旁边小案上去添灯油。 灯油倒进去,又用小拨子拨了拨灯芯,关璀才复抬起头,又问:“不知道崔先生后面在潭州城有什么安排?” 第125章 您莫不是与我玩笑? 对于关璀,崔寄早知她所知甚多,胸中丘壑远愈他人,并不能以寻常女子来看待,所以许多事情也不会刻意隐瞒不说。 “头一件事情是夺回北城门的控制权,往后的事情便需要援军配合了,夺回北城门时,城外的衡阳军便会立刻进城。”崔寄两句话说得很随意,好像与先前他话里所说的潭州城危急的局势完全不一样。 关璀蹙眉,很不满意他敷衍随意的回答,又问:“进城的衡阳军有多少?” “三百人。” 崔寄照旧清淡随意的语气,甚至还带着轻松的笑。 “您莫不是与我玩笑?您便是不想与我说,倒也没必要这般敷衍于我。”关璀虽情绪内敛,却还是觉得这种时候,他这样的敷衍实在很让人恼火啊。 “并不是玩笑。”崔寄道,“不过这三百人只是先行军,我既然来潭州,怎么会仅仅只带这三百人?” 崔寄这样简单的解释,关璀自然明白了。不过有些事情,好像自己如今的身份再多追问,也有些不合时宜。 她便点点头,适时沉默,不再说话了。 崔寄见她沉默,便知以她的性情大约是不会再问,他也不再多说。 只道:“我的安排会在明日子丑交替时打开北城门,你与贺夫人务必在子时末前赶到北门,城门一开,你们即刻便出城,不要有丝毫逗留。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明日一早,我会安排两个人来接应你们,他们会安排好一切保证你们往北城门去的一路畅通无阻。” “好。”关璀点头,“谢谢崔先生。” “与我,何必言谢?”崔寄微笑。 关璀却未曾注意到他这句话,而是想起来另一件事情,她道,“我想再带几个人走,不知道方不方便?” “什么人?” “我们刚入城时住的那家客舍的一家三口,那户人家的小娘子也帮了我们许多。我们先前住的那个院子也是他们给我们的借住的,先前出来那样的事情,随风军失踪了的七八人,显然已经查到那处院子了。若不带他们一家走,怕是总有一天会查到他们头上。我这我带给他们的隐患,我不能坐视不理。” “自然可以。”崔寄一听,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多带三个人罢了,哪有不允的,他道,“不过这事你不必管,你的人明日也不要出去,我会提前安排人接他们到城门处。” 崔寄这样妥帖的安排,关璀哪里会有什么疑议?感激不尽,道谢再三。 崔寄笑着摇了摇头,再次道:“你不必与我道谢的,你的每一次道谢总让我觉得更加对你不起。” 关璀这次看到了他这句话,她却沉默了。 崔寄也不在意:“我也不能久留了,还有些旁的事情要去做。我明日大约不能送你出城,只能来日再见。你们务必当心,出了城之后……” 崔寄想起邵州,潭州城下去便是邵州,而按照先前收到的晏琛的信件推断,以他们的脚程,应该差不多也快到邵州了。 也不知他们兄妹俩,有没有那个机缘能碰到。 但是邵州与潭州毗邻,如今并不算多安全,他也不能十成十地保证邵州不会被卷入战火。他即便再希望关璀或许能在邵州与晏琛遇上,但此时还是更希望阿璀能避开便避开。 只是有些话,还是很难说啊。 崔寄斟酌一番,才将说了一半的话续上:“若你们在至邵州城之前,遇到什么异常,便往北绕路而行,不要经过邵州了。” “什么异常?”关璀疑惑问起。 “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事情!”崔寄道,“包括潭州过去的让你觉得不对劲的消息。” 关璀想了想,点头表明白。 崔寄见她应下,略放下心,又道:“你早些休息,我要走了。” “你一个人?” 关璀不知道他方才是如何进来的,但显然不是走的大门,唯一的可能便是翻墙爬窗。但看着崔寄这腿上旧疾,连走路也不太便利的样子,若让他自己爬个墙翻个窗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你放心,有人接应。”崔寄朝她拱了拱手,做出个拜别的姿势,笑道,“后会有期。” 他说完,就在关璀以为她要转身开个窗户时,他却已经将堂屋的门打开了。 关璀看着他走出去,她也跟了两步,却见他往小院子靠墙的一棵大树下一绕,不多时便没了身影。 关璀哑然一笑,叫进来一直在门口守着,这会儿也同样看着墙角呆愣住的槐娘。 刚进屋,还未躺下,贺蕤又摸黑敲开了关璀的房门。 “方才听到外面有动静,好像又是从你这边经过的,我有些担心,便来瞧一瞧你。”贺蕤见关璀无恙,才放心,这几日城中时时便有些小动静,几乎人人如惊弓之鸟。 关璀恐阿娘担心多想,便将方才的事情拣着一些与她说了,有些关于她的部分,便刻意隐瞒了。 贺蕤听到是崔寄冒险入城专门来见她,只是为了将她们送出城,一时有些感慨。 “阿娘,明日一早,我们将一切都准备好,随时出发。只是先前为了避人耳目,我们将车马都处理了。如今城中这样,恐怕一时也租买不到车马,况且我们既然要暗中出城,车马也太打眼了。恐怕得出了城才能想办法租到车马了。”关璀道。 “能出城便已经是我们的幸事了,哪里还能苛求更多?”贺蕤摸了摸关璀有些凉的手,“今日天气也不太好了,虽然快立春了,恐怕又有一场大雪。虽然咱们先前为了行动方便,丢了半数行李,但是包袱里还有件梅染色的披袄,你明天记得穿上,莫要伤寒。” “外祖母孝期内,着此颜色,不妥。”关璀拒绝道。 “那件披袄,颜色染得淡,并不艳丽。况且原本就是你外祖母给你做的,是她对你的留恋爱护之意,你如何不受?”贺蕤劝道。 关璀最后也是没说得过她阿娘,又不忍辜负外祖母拳拳爱护的心意,便让槐娘找出来。 谁知第二日一早,果然空中飘起了雪片子。 第126章 提着兔儿灯的崔寄 第二天午后,有两人自后门而入,这两人关璀都见过,就是前几日帮她们解决上门的随风军的两个人。 等到天黑之后,关璀便带着贺蕤与众人,跟随那两人往北城门去,许是因为崔寄提前周密的安排,她们这一路竟然没遇到任何阻碍,甚至都没遇到个什么人。 而至快到城门口时,竟然还妥帖地给她们安排的车马。 “娘子与夫人且在此处稍等,待看到城门处有数十人驾马手持火把而入的时候,娘子一行便直接打马驾车出城,不必有丝毫犹豫,至城门口时不会有人阻拦的。” 关璀道了谢,想起先前请崔寄帮忙带杨娘子一家一同出来的事情,便又多问了一句:“昨日我请崔先生帮忙将苦水巷先前帮助我们的一家人也带出城,崔先生说他会帮忙安排,不知道郎君可知道这事情?那户人家现今在何处?” “此事我知道,主人吩咐过,已安排人去接应了,那户人家会比娘子晚片刻到城外。娘子请放心,您安心出城即可。”那人话毕,又向关璀施了一礼便匆匆离开。 直等到夜色渐深,原本白日里飘飘停停的雪花渐渐得又下得大了点。 已近子时末时,城门处还是没有动静,而苦水巷那边也没有消息送过来。 说不焦急是不可能的,关璀有些忐忑地看向贺蕤,想说几句话缓解心绪:“阿娘,可冷?” “我不冷。”贺蕤拉了拉她的手,发现她的手仍旧是冷得冰块儿一般,诧异道,“你今日穿了这披袄,手怎么还这样冷?” “坐在车里不动,总会冷些。”关璀搓了搓手指,将冰冷的手笼进袖子里,又道,“眼见着快到丑时了,也不知杨娘子一家那边如何。” 其实原本关璀提出想要带杨家人一起走时,还有些犹豫,担心给崔寄带来麻烦,但却并未想过崔寄能那样轻松地就答应了这件事情。原本崔寄这人,关璀觉得他既然没有任何为难便答应下来的事情,应该不至于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从今日一早到现在,却未有任何关于杨家的消息送到自己这边,她觉得不太对劲儿。但转而一想,又觉得或许只是一切顺利,无人来送消息罢了。 然而便是这时,原本还算安静的北城门处突然喧闹起来,贺蕤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关璀的胳膊。 关璀一边拍了拍贺蕤的胳膊略作安抚,掀开车上挡风的帘子往外瞧去。透过狭窄的巷道,看到主街之上有百十人策马朝城门处飞奔,紧接着城楼处好像有火光亮起。 “阿娘,可听到打斗之声?”关璀问。 “有,刀剑之声厮杀之声都有。”贺蕤仔细听辨了一番,在关璀掌心写道,“不过现在似乎声音渐渐小了点了。” 贺蕤刚写完这句话,便瞧见又是一队人马自主巷道飞驰而过。 与方才过去的那些人不同的是,这队人马是往城内的方向去的,而且每两三人手里便持着燃烧的火把,照得他所行之处一片亮堂。 关璀瞧着雪夜之中疾驰而过的一道道火光,有那么刹那好像闻到了空中淡淡的血腥气味。 她摸了摸一直藏在袖子中的那柄匕首,朝外面驾车驾马的人道:“启程,快走!” 马车哒哒哒驶出了小巷子,待转入主巷道时,驾车的马夫也驱马加快了速度。 然而不过才走了百十米,还未至城下,那马夫突然“啊呀”地大叫了一声,好似受了十分的惊吓,连马也受了惊,有些躁动的迹象。 坐在门口的槐娘忙打开帘子查看情况,却见车夫已经呆愣住了,她顺势看过去,便看到不远处城门大开着,而里外躺了百十具尸体,鲜红的血流了满地,空中越下越大的雪片子也盖不住这满地的泥泞污脏。 槐娘将车夫往后一拖,自己坐到驾车的位置,略使力控制,才安稳住了拉车的马匹,马车这才平稳了些。 关璀顺着半开的车帘子看到外面,有几人将城楼下的尸体拖到两边去,在积了雪的地上拖出一道道血迹,又将原本打开的城门合上了些,但却恰恰好好留了可供她们马车经过的位置。 而此时,城楼上却有一盏灯亮起,关璀下意识地抬头去瞧。 她看到了那盏灯,仿若还是个精美的兔子形状的花灯,不由得想起,好像前两日便是上元节,只是城中的变乱,城中的人都只求保命,哪里还有人能安心地过上这个节呢? 提着灯笼的人身形颀长,站在城楼上微微俯视,便只是穿着朴素的灰蓝色衣裳,却更加显得端严遥远如在云端。 关璀虽没能看清他的样貌,却知道那人是崔寄无疑。 他提着那盏与他身份极其不相符的兔儿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下面匆匆行来的马车,直到马车将要驶入城楼下时,他才晃了晃手里的花灯,然后举起右手,朝马车方向比了两个动作。 “等我——” 马车里的关璀一眼便瞧出了那两个动作的意思,关璀心念一动,然而刹那间马车却已经穿过城门,驶进城楼了。 直到穿过城楼出了城,关璀才觉得松了口气,但那一口气却好像又没有散尽,而是滞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阿娘,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今夜总觉得太顺利太安静了些。”关璀道。 “你哪里觉得不太对劲的?”贺蕤拍拍她的手,以为她方才也是看到外面尸体吓着了。 “不知道,我也说不清。”关璀摇摇头。 她知道崔寄定然有自己的安排,今日这一出或许也不止是为了让她们能顺利入城。但是昨日与崔寄谈了那许久,她以为能揣摩出崔寄的计划,至少对他后面的安排也猜到了七七八八,但是今日这一看来,好像自己又完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许是你多想了呢。”贺蕤安抚道,“能出城便是万幸,咱们这一路更加小心些才好。” 关璀点了点头,不欲阿娘担心,也尽力让自己不再多想。 好在出城之后路面还算平整,虽然有积雪,但行路也不算太难。 第127章 她……如何死的? 只是刚走了四五里地,后面却已经有人打马追上来。 追上来的人,便是先前崔寄留在关璀身边接应的人。 关璀见他过来得匆忙,也不知道是何事,瞧他面色神情也看不出什么来。 那人下马上前,先是没有说话,却递上了一样东西。 关璀看着他递来的东西,瞳孔一震,先前说不上来的那种预感更加明显,她的手忽然抖了抖。 她将那镂空葡萄纹的香球拿到手上,觉得手指都僵直了,她不可置信地问:“杨娘子一家,如何了?” “方才收到的消息,随风军屠杀了康乐,平宁两坊二十九户,一百零七人。苦水巷的杨家三口,也在其中。”那人语气中也有悲慨之意,“午后我们的人去接杨家人的时候,发现他们死在院中。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应该已经死去多时,初步推断应该最早在昨日午后,他们便已经被杀了。而且有被刑讯过的模样,但致命伤口却在脖颈,是被一剑毙命的……” 那人说着说着,想起自家主人对这小娘子的在意,觉得自己这话好像说多了。 但想了想还是又加了句:“那杨家小娘子死相惨烈,死的时候手里握着的便是这枚葡萄纹的镂空香球。” 关璀捏着香球的手越发用力,连那纹路也深深地嵌入她的掌心。 “她……如何死的?” 旁边的贺蕤也是一惊,她拉过关璀的手,将那香球从关璀的手里拿过来。 但在听到那人的回答时,方从关璀手里拿回的香球却应声落在地上。她未曾想过,那竟然是个这样惨烈的答案。 那人道:“那小娘子,被凌辱……愤而触柱,未亡,又被一刀斩向脖颈,几乎断裂,仅余皮肉相连……” 关璀不敢相信,前几日还那般明丽快乐,即便那样害怕还偷偷过来给自己报信的小娘子,竟然就这般毫无声息玉殒香消了? 她看着那人说话时变换的口型,几乎便要看不下去了,她恨不能闭上自己的眼睛,便好就当这样的答案不存在了。 但是,怎么会呢?怎么能呢? 这样惨烈的真相! 关璀觉得自己的眼眶几欲裂开,就连呼吸也滞塞在胸腔。 为什么?! 不过是些安守一隅,只求平安的百姓们,他们又碍着谁的路挡了谁的道?都是同一片土地上长出来的血肉,他们怎么下得去手? 是因为自己么? 关璀突然一僵,随风军寻找的人是自己。他们没有找到自己,却意外地在苦水巷折损了数人,那几人先是下落不明,或许随风军先前还不曾查到他们头上。所以多日之前,苦水巷的那些百姓逃过了一劫,连杨家也安全地回了家。 但有些事情,终究是包不住火,许是她们借住杨家的房子的事情被随风军查到。随风军自然怀疑杨家隐匿了她们几人。纵然杨家人为了保命缄口不言,只说那处屋子是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撬门而入偷住的,但也抵不住那些丧心病狂之人难以消去的疑心。军中之人刑讯的手段,哪里是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能承受的? 到最后,也许他们得到了能得到答案,却还是手起刀落将那些在眼中轻贱的人命收割刀下。 “阿娘……”关璀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说话是否发出了声音,这一刻的疼痛是从全身的血脉里冒出来的,“阿娘,我不该躲不该逃的,若是他们最开始便寻到了我,便不会有后面的事情。或许我们从最开始便不该住到他们家那处宅子去的……他们是被我的那个所谓的身份牵连的,是我害得他们遭受的这一切。” 贺蕤轻抚她的背,却未开口安慰。 此时的关璀根本接受不了任何人的安慰,而她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 这是由她们而起的因,却是最终落在杨家人身上的果。就连她自己都心痛欲裂愧悔难当,又如何说得出一句安慰之言呢? 已是黎明前最暗的时候了,雪花还在飘着,偶有大片的雪花落在照明的火把上面,还和立刻跳出热烈的火光,发出噼啪的声响。 过了好久,就在来送消息的那人因还有旁事着急回城,斟酌着想要告退的时候,关璀终于开了口。 “劳烦你,帮我一个忙。”关璀抬起头看着那人,眼中有凌厉的刀锋。 “娘子有事只管吩咐,不敢言‘劳烦’二字。”那人拱手。 关璀转身自堆放在马车角落的包袱里摸了摸,摸出卷得齐整的几张图纸,正是她先前在杨娘子帮助下画的那幅潭州城图。 她将卷的好的图纸还特地找了块布包好,递给那人,语气已不复方才大夫激动,而是带着心丧的淡漠,她道:“这是潭州城的地形布局图,劳烦你将这图带给崔先生。或许崔先生早有安排,身边也不乏对潭州布局了然于心的人。也许这图于崔先生来说,用处并不大,但还是希望,哪怕能帮到他一丝一毫也好。” 她道:“你告诉他,我要潭州城安稳如从前,若潭州城最后毁伤于那些人手里,若那些无辜的百姓最后还得埋骨于一个地狱,若那些人不能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我这辈子,不能安枕!” 她顿了顿,甚至带着些逼迫的语气,仿佛对面便是崔寄:“这一生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回金陵去!” 关璀只觉得满腔的愤懑无法疏解,她不否认她在以言辞逼迫崔寄,但是先前某一瞬间她甚至对他有了一丝怨恨,若他不曾来寻找自己,那自己又与他们金陵有什么关系?随风军又怎会找到自己的头上,而最终牵连了杨家? “这幅图吾一定转交主人,娘子所言,吾也一定一字不落带到。”那人接了图,朝关璀叉手而拜,然后翻身上马便匆匆离开了。 关璀好像才回过了神来,她甚至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旁边照明的火把,让她觉得晃了一晃,眼睛有一瞬间的模糊,但很快又恢复清明。 关璀没再说旁的话,甚至没力气去看贺蕤与槐娘的神情,她闭目躺下去:“阿娘,我们走吧。” 第128章 以身入局 这一夜行程虽慢,但至次日午后便已经过了潭州的地界。因为风雪太大,又赶了许久的路,贺娘子瞧着关璀精神也不好,便想寻个地方休整一番再出发。 关璀心绪不好,要么睡着,要么醒来便在看书,便由得她阿娘安排了。 只是这一路走在官道,这会儿周围实在偏僻,便是想寻个农家歇歇脚也没有瞧见,到下个村子怕是还得小半日的功夫。 眼见着风雪越来越大未有停止的趋势,贺蕤有些着急,这样的天气再继续行路实在不安全。 好在早些时候先去前面探路的护卫已经折返回来,带来的消息说是前方四五十里都没有村落城池,但好在前面不到十里的地方有处别庄,是邵州城某个袁姓富户加的私产。那别庄不大,只有袁家的几个仆役看管。原本护卫上前去交涉,想借个地方歇歇脚的,却不想那些袁家仆役一个个都拒绝了,但后来多许了些金银,他们才勉强同意了借住。 贺蕤听言很是高兴,只道:“劳烦你了,许些金银也是应该的,没道理打扰了人家还不给些好处的。” 于是当晚一行便已经住进了袁家别庄,袁家的在庄上的仆役给她们收拾了三间房,留下了些炭火便没再出现。 只是来送炭火那人临走之前却再三嘱咐他们:“野地里荒僻,雪停之前不要出门,不要到处乱走。” 贺槐娘在门口接过炭火,道谢再三。 而坐在屋内的关璀,无意间抬头恰好看了眼来送炭火的那人,憨厚朴素模样,但眼睛上方有个痦子。 那人看到关璀在瞧他,还有些客气地含笑朝关璀点头致意,才离开。关璀也只当他是个憨厚的庄稼汉,并未多在意。 只是当晚,当大家简单吃了些干粮胡饼都已经各自休息了的时候,原本闭目躺在床上的关璀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微微坐起来,探身去看身侧的阿娘已经睡熟了,才放心地从榻上下来。 屋内好似有一些淡淡的香气,清淡而不浓郁,像是兰香。 关璀想到了什么,觉得不太对劲,忙去往西边的小窗去查探,果然在小窗缝隙处看到了些灰白色的香灰粉末。 她忙打开窗户,窗外的风一下子灌进来。 窗外却连个人影也没有,只隐约看到窗下有些脚印。关璀抬头看了看天,雪花飘得极大,大约没多少时候便能将地上的脚印覆盖了。 她伸手在窗沿下的缝隙处摸了摸,摸出个小指粗细的小竹筒子。将那竹筒收入袖子里,关璀便关了窗户。 待转身时,却见贺蕤已经醒了,坐在床榻上瞧着她,见她转过身来,才问:“怎么了?” “没事,炭火烧久了太闷,我原想着窗户开个小缝透透气的,却不想外面的风这样大。”关璀略做掩饰,道。 “若嫌太闷就将火炉子往门口挪一挪,把南边的窗户开个缝就好。今日风从西北过来,你开西边的窗户,可不就觉得风太大了。” 贺蕤说着便欲起身去提那火炉子,关璀忙拦住她:“我来吧,这会儿醒了睡不着,我去旁边看会儿书,阿娘休息吧。” 贺蕤只当她还未曾从杨家人的事里缓过来,当下听她说想看书,也不阻拦劝说,只让她多点两盏灯,多穿件衣服,看累了早点休息之类的。 关璀点头,将阿娘哄去睡了,自己便在外间找了个地方坐了,掏出包袱里近来看的文章,又点了盏灯来,却并没有看书。 她将袖子里的拇指长短的小竹筒掏出来,将上面加了三鹤共翼纹花押的一层蜡封去了,打开竹筒,里头倒出了一节纸条。 关璀仔细看了上面的消息,顿时脸色大变。 她早先到了潭州之后被随风军追捕,被崔寄安排的人所救之后,她便知道潭州许是一场很大的局。这场局看似针对自己,但实际却不是在自己。随风军的目的,好似是为了潭州城,却又并不是只在潭州城。 而前日见到了崔寄,与他那晚的相谈,她几乎便可以肯定崔寄也已经着手在潭州开始了另一场局。 他的这盘新棋,最初的开始便是对随风军旧棋局的破局,而破局之初,便是将自己这枚枭棋从随风军的棋盘中摘除出来。 关璀原以为,崔寄是以他自己代替她成为旧棋局中的枭棋,目的是为了救出自己,也是为了他能以最中心的身份来更快的破局。却不想,随风军棋盘中的枭棋,竟然从头到尾都是他崔寄。 随风军想抓住自己,是因为自己的那层身份,他们似乎笃定,自己若被困在潭州,崔寄一定会千里奔袭来救自己。他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留住自己来做威胁的筹码,而是以自己作为钓鱼的饵,将崔寄调来潭州城,而目的只是崔寄的性命。 这位大渊开国最大的功臣,也是大渊的北门之寄干城之寄,定然是随风军最为忌惮的对象。 所以随风军想取天下,必然要先除掉皇帝陛下这个最大的臂助。而为了除掉他,他们不惜用一个已经到手的潭州城来做一场专门针对崔寄的局。 不然,为何自己与阿娘又为何能这般轻易地便出了潭州城?即便可以说在城中是因为崔寄的安排,以崔寄的手段或许送自己与阿娘出城不过举重若轻的事儿,但出了城这一日夜的功夫,竟然没有遇到任何异常,甚至随风军连半途刺杀掳劫的动作都没有。 关璀有些恍惚了,她不信崔寄以身入局,独独是为了自己,更不信世人口中传若神人的盐梅先生看不透随风军的打算。 那他亲身入潭州城到底又有些什么旁的打算呢? 此时的关璀,大抵是不相信,纵然没有别的缘由,只是一个自己便足以让崔寄孤身入潭州城。 但崔寄终究还是崔寄,他纵然能以性命相搏,却也能在那之前,将一切做出最完备的设想与安排,为所有人争取最大的活路,也能给大局利益最大的保证。 但信任二字,在关璀那里,崔寄或许还未曾得到那一撇一竖。 第129章 发现了七具尸体 第二日一早,外面的雪还照旧下着,比昨日已经小的很多,但天色还是很暗,瞧着接下去的几天似乎还有场大雪要下。 贺蕤便与关璀商量着莫若在这里再待两日,等雪彻底停了再走不迟,万一大雪再来,到时候若困在路上可就难了。但关璀却建议趁着如今雪小些,先上路,在大雪到来之前即便不能赶到邵州城,好歹也能先到一个村县有人聚居的地方,若遇着事情好歹还安全些。 贺蕤一向都很相信关璀的话,听她这么说,也觉得有些道理,便没再坚持,只让槐娘去找昨日招待她们的这处庄子上的袁家仆役,再买些胡饼蒸饼之类的,以防路上若遇不到客舍食肆的,也好果腹。 贺槐娘应诺而去,但不多时却又匆匆自外面进来。 关璀见她神色焦急,便问道:“发生了何事?” “娘子。”贺槐娘面色惨白,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吹了冻着的,“这庄子上除了我们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关璀拉她到炉子旁,惊讶问道:“昨日不是说庄户也就是袁家的仆役,在这里住着的也有七八人的?” “确实是有好几人的,昨日带我们过来的那人,出来的时候他身后还跟了一个有些跛脚的七八岁小郎君,送了炉子来的,他们走了之后,才有最后送炭火来的人,这么一看少说也有三个人的。但这庄子不大,除了些田地河塘,只有这里的几间屋舍,还有前面隔着那块河塘的一排十来间屋子,我方才去前面敲门,敲了好几户都没人应答,我便直接开门进去,谁知十来间一间间都看了,一个人都没有。” “按理来说这么大雪的天,他们也不可能进山打猎,若是下山出门去,必然要从咱们这边经过的,可是从昨晚到现在咱们都有人轮流守着的,他们若是从这里经过,不可能没有人看到的。而且即便他们要下山采买或者有旁的事情,也不可能在这样大雪未停积雪未散的时候,带着个跛脚的孩子出门的。” “那边门前地上没有脚印么?”关璀皱眉,问她。 槐娘摇摇头:“没有,地上一个脚印也没有,那几个人就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般。” “地上没看到脚印,许是昨夜雪大,脚印被大雪覆盖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昨晚在丑时至寅时雪是最大的,卯时之后雪势就小了很多了,若积雪将脚印覆盖,那他们必然是在丑时之前便已经离开了。但是丑时之前我还未睡,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关璀越发想不通,“最奇怪的是,便是他们有急事要出门,正常来说,对于我们这些借住的客人好歹也该招声呼……” “莫不是还有旁的道路可以出去的?”贺蕤抱着关璀放随身用品的包袱从里屋出来,听她们说的话也觉得奇怪,便插了一嘴。 贺槐娘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很确定,方才只有我一个人,只来得及在那边周围转了一圈,院子里屋子里我虽然也都一一看到,但搜查得却并不仔细,也不确定是否还有旁的遗漏,若不然还是让几位护卫阿兄再仔细搜查看看。” 关璀点点头:“快速再去看看吧,若还没发现什么,咱们也不必等了,直接照计划离开。” 槐娘领命,迅速带着几个人去前面搜查。 关璀等了两刻钟,也未见他们折返,觉得不太对劲,便也穿上外衣出门去看看。 谁知还未走到前面,便看到槐娘匆匆过来。 槐娘瞧见关璀,更加快了脚步到跟前来,关璀正想着问她发现了什么,谁知槐娘却已经道:“娘子莫要过去了……” “发生了何事?”关璀疑惑问。 贺槐娘有些迟疑,但看到关璀坚持的目光,还是道:“屋后的水塘里,发现了七具尸体。” “你说什么?尸体?”关璀脚下一空,险些滑倒,还是贺槐娘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贺槐娘点点头:“不多不少,正好七具。其中两个人正是昨日带我们去那边屋子的老翁和那个跛脚的年轻郎君。” 死了? 关璀有些不敢置信,她甚至都开始有些怀疑这些人的死是不是跟自己有些什么关系了,莫不是又是因为借住这里才给这些庄户招来的麻烦? 但她突然又想到什么,问:“那个送炭火来的人,可在那几个尸体里面?” 贺槐娘一愣,顿时好像也想起什么:“您说那个眼睛上面有个痦子的那人?!” 关璀点头,贺槐娘却斩钉截铁道:“没有!那人不在那几个人里面!” “怎会?!”昨晚一前一后来带路送炉子和送炭火的人,竟然不是一起的?为何那些人死了,只有那个送炭火的人不在里面? 关璀快走了两步:“带我去看看!” 待到了那边一排房子后面,果然见到一个小池塘,几个护卫已经将尸体从池塘里捞出来抬放到岸边了。 关璀看过去这小池塘里有片芦苇,冬日里已经枯了但并没有被清理掉,方才这些尸体便被丢到芦苇丛里面,又被一夜大雪掩盖,所以方才槐娘即便在周围看了一圈,却也没往池塘里多看,自然也就没发现尸体。 关璀朝着那几个尸体一个个看过去,四男三女,四个男尸,除了昨日带路和送炉子的两人,余下的二人都是三四十岁的壮年汉子,果然并没有眼睛上方带痦子的那人。 难道是脸上有痦子的那人杀的人? “这几人要么是被一刀抹了脖子,要么是一刀正中心脏,都是一刀毙命,显然是被人有目的的屠杀。”贺槐娘看关璀盯着那几具尸体沉思,有心劝她离开,“娘子还是莫要再看了,我想咱们还是尽早离开,去前面州县报案,让官府的人来查探才是。” 关璀并没有瞧她说了什么,她觉得事情很奇怪,忽然想到什么:“昨日送炭火的那痦子脸,临走前说的什么?当时你站在门口略挡着他,我并没瞧见他说的完整的话。” “也就是些提醒的话,说这里荒僻,这两日雪又很大,让我们不要出门乱走……”槐娘想着,回答,“不过这会儿细想起来,他好像话里话外有几分警告的意思。” 第130章 山谷里的痕迹 “这个人很奇怪。”关璀道,“这些人的死跟他绝对脱不了关系,但是他应该不是庄子上的人。” 关璀抬头观察了翻周围的地势,又问:“可还有旁的什么发现?” “那边有条小路。”护卫中为首的一人,忽然自旁边的一处山石后面转出来。 他瞧见关璀也在,忙上前来,继续道:“娘子,山石后面的林子里有条小路,还有些未曾被雪覆盖的凌乱的脚印子,脚印很多很乱,少说也有十来人。” “那小路通向哪里,可知道?”关璀问。 那护卫摇摇头:“那林子也不知道多大,我们也不熟悉地势,没敢再往里走。你若是不放心,我便带几人一起,再往林子里面探探。” 关璀点头:“辛苦。略往里面走走便好,沿路留好记号,若实在林深树密,便尽早折返,安全为重。” 其实这事情本与关璀无关,但她觉得这里有一场不同寻常的阴谋,虽然此时她还无法触及,但却忍不住想探寻下去。 除了这潜意识里的感觉,其实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昨日收到的密信。密信里面的几条消息并无关联,反而显得很杂乱。但偏偏就是那些杂乱的消息,让关璀觉得事情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简单。所以即便如今看来,这里的事情与她们一行并不相干,或许照着槐娘所说的,立即离开,报之州县才是最省心的办法。但关璀还是想要查一查的,只是她便是打定了主意,却也不想将阿娘牵涉其中。 当下护卫几人都去林中查探情况,因这一耽搁,怕是立时也走不了。关璀有意劝阿娘先走,便与她说了这里的情况,但贺蕤听了却不同意,只说留她一人不放心,执意要与她一起。 关璀也是无奈,也确实没法子劝说阿娘,毕竟这事说起来也是自己任性。于是便与槐娘一起套好车马,将行李物件都先装上了车,等护卫们探查回来的消息再做决定。 原以为少说也要等上半日功夫,谁知也只不到一个时辰,护卫几人便已经折返回来。 关璀见回来的人神色都有些不对,便忙问:“可是发现了什么?” 为首的护卫忙上前回禀道:“那处密林不算大,我们进去之后走了不多时便已经走到了尽头,但尽头之处是个山崖。我们往山崖边探了探,那山崖并不高,下面是一片山谷。而且山崖有很多凌乱的脚印,山谷里也有很多积雪未曾覆盖完全的痕迹,看样子像是很多人驻扎过的痕迹。” “很多人?有多少?”关璀大惊。 她昨夜收到的密信中,便有一个消息,只是简短的一句话——“有步兵七千余现于邵州潭州交界处,暂未知所属何方。” “粗略算算,少说也有五六千人,不太确定。”那护卫道。 此时一对,莫非昨日消息中所说的不知所属何方的军队,便曾驻扎在旁边的山谷?就这么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擦肩而过了? 这么说来庄上袁家这些仆役的死,或许便是那些军队中人所为,那他们为什么要杀那些仆役? 关璀仔细想了想昨日的情形,又问了昨日先去探路的那个护卫最早到袁家庄求宿时遇到的情形,也只能做出些大胆的推测。 或许那些人早两日便驻扎在山谷之中,只是因大雪被困,或者他们的行动计划尚未开始,所以一直未曾开拔。而山崖上的那些脚印,或许便是军队中担任勘察任务的踏白军,而那个脸上带痦子的人或许便是踏白军中的一员。 昨日前去探路的护卫到这袁家别庄的时候,那些仆役本来在这样的大雪天气里也没什么事情,便如同寻常时候一般,闭门在屋子里烤火闲谈。听来人说要借宿,本来也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直接拒绝了的,但来人又许了不少的银钱,又想着那边反正空着几间屋舍,便同意了。 但或许就在护卫折返与关璀他们汇合的这个时候,不知道哪个仆役发现了林子中有人行过的痕迹,当他们大着胆子进去查探情况的时候,恰好碰到了这些踏白军。这些踏白军自然不愿意暴露驻扎军队的消息,便只能先将他们控制起来。所以才有后面关璀她们到达庄子上时,一前一后两拨来送东西的人。 至于那些人既然要杀袁家的这些仆役,却未曾杀自己这一行几人,关璀的猜测是大约也只是当做自己是哪家富户出门被困的夫人娘子们,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便未曾在意,况且自己也没有发现他们驻扎在附近山谷的这件事。 “你方才说山崖上的脚印和山谷里驻扎的痕迹还能看得到?”关璀忽然想起这一点,问。 “是。”那护卫肯定地回答。 “山中痕迹都未来得及被积雪覆盖,那他们必然是寅时之后才完全离开的。”关璀觉得心突然更加砰砰地跳起来,有点说不上来的紧张。 丑时风雪最大,这支军队的踏白军杀了那些仆役灭口,然后几乎立刻便迅速撤离山谷。他们驻扎了这些时日,或许是为了避风雪,和等待号令,但今日风雪未止,另有一场暴雪即将到来,他们这个时候开拔离开,唯有一种可能,便是收到了前方调军的号令。 而既然临走前要杀了这些仆役掩藏行踪,那这些人绝对不可能是驻扎在外的邵州军,或者绕路而来的衡阳军,唯一的可能便只有另一股一直秘密掩藏不为人知的随风军的势力。 崔寄…… 关璀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意识到什么。 崔寄在潭州城的布局,他先前以身入局的做派,莫非便是为了这支隐藏极深的军队?他早早便知道随风军还有这支游离在外的军队? 若当真如此,关璀对崔寄这个人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词来形容了。 以衡阳军和永州军牵制住道州的随风军势力,却又用一个潭州城引出随风军万余兵力,最后又用自己做饵将随风军最后的底牌也完全引了出来。 第131章 崔寄于大渊而言太重要了 引蛇出洞原来是这样一个引法? 崔寄这人谋略深沉如此,也当真可怕。 自从潭州城出来之后,便未曾收到潭州那边的消息。 但崔寄先前攻占潭州北城门,但他身边不过就只有三百余人,就算各个以一当十,也不可能仅靠着这三百余人就彻底占据潭州城。况且城中有先前的万余随风军兵力,如今这里又将有一股七千余人的随风军势力往潭州北城方向包抄,若崔寄不能及时撤离,这前后夹击的势力显然便是要困死他的打算。 棋局已经开始明朗,但将自己作为棋子的棋手,如何毫发无伤地顺利抽身呢? 关璀有些担忧,但想起那日崔寄说起的那些话时,语气轻松态度随意,显然是早有安排,想必前来增援的衡阳军早已蓄势待发。 这般想来,好像一切都在崔寄的计划之中,自己倒也不必白白操心了。 只是那日临走了崔寄交代的那句话,让她发现任何异常,收到任何不对劲的消息都尽量避开邵州,绕路而行。但此时这样的情况,算不算是异常呢? 关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觉得照崔寄的话行事,大约更保险一些。 于是关璀安排了两人前往州县报知这里几具尸体的情况,请州县过来安置处理,而余下的人便继续上路绕邵州离开。 然而事情并未如关璀想象的那般顺利,她们刚出发没多久,便有人拦住了他们的路。 来人身形挺拔,一人一马挡在官道中间,衣着低调朴素,带着帷帽看不清容貌。 出来查看情况的贺槐娘看到来人有一瞬间的错愕,那人却已经开口:“请见娘子。” 槐娘没说话,进去车里请示,不多时关璀便挑开车帘出来。 看到来人的关璀,似乎没有觉得惊讶,而是道:“昨夜的消息也是你送来的?” 那人点头,连帷帽也不曾摘,迅速地又将另一个加了花押封印的竹筒子递过去。 关璀接到手里,看着他:“你为何还在?” 她这话问得突兀,听起来好像是问他为什么还不走,但那人却知道她的意思。 他也没有说话,甚至连帷帽也没有拿下,而是快速比划了几个手势:“是先生的意思,我只做娘子耳目……如今只剩我。” 关璀确实没想到自家祖父还留着这么一手,但看他话里意思,大概是祖父只为自己留了这一线探听消息的渠道。 她一时感慨,祖父为自己谋划之多。 而那人又指了指关璀手里的消息,继续比划道:“永州危急,恐有大战,我还需立刻赶去永州,请娘子与夫人尽快返回阆中。” 他说完便复匆匆离开。 而关璀方才见他手语里的意思,“永州危急”,不免头皮一麻。 永州有永州军,旁边衡州还有衡阳军,怎会有危急之说?莫非道州的随风军有了什么动作? 关璀迅速拆开竹筒,从里面倒出字条,打开后果然是关于永州的消息。 昨日午后,驻守道州的随风军突然举几乎全部兵力攻打永州,永州军兵力远比不上道州的数万随风军,于是衡阳军主将吕实亲率一半衡阳军兵力前往永州增援。由此,永州军与衡阳军成犄角之势,一时双方势均力敌,各自僵持。 原本以为这样僵持的局势,至少也要坚持个几天才会有分明,毕竟一半的衡阳军的兵力和永州军的兵力加起来,也还不到这队随风军主力的人数。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昨夜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余下的万余衡阳军,竟然从天而降般自随风军后侧方包抄,由此三方夹击。至今晨时,随风军三万人马被打散,近万人被剿被俘,余下的不足两万人不得已只能照旧退居道州。 关璀在字条上“衡阳军援军万余人”几个字上落了许久,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 衡阳军统共就两万余人,除了刚开始与永州军互为犄角的一万余人,剩下的满打满算也就一万人,这这消息上面增援包抄的万余衡阳军,显然便是关璀最初预计的应该虽崔寄出现在潭州的兵力。 但此时这万余人既然增援永州,那便意味着此时身在潭州的崔寄身边除了他带过去的那几百人,根本就没有援军可用。 他这是在做什么?! 关璀一瞬间觉得脸都白了。 潭州的万余随风军,还有刚刚过去的七千余兵力,加起来也有两万人了。他崔寄再怎么被世人渲染得天人之姿,还真当自己是神人了么?妄图以三百人对两万人? 关璀将那字条撕碎,匆匆进了马车。 贺蕤一向不多干涉她的事情,所以方才来人说要见关璀,她便未曾露面未曾出声,但当下见她脸色不好神情不对,便不免关切地问了一两句:“发生了何事了?” “阿娘。”关璀摸了摸膝间藏着的匕首,正色道,“阿娘你们继续绕开邵州,往北,不要停留直接回阆中。我要先离开一段时间,我会尽快赶上你们的。” 贺蕤摸不着头脑:“你要做什么去?” 关璀一边去掏随身的包袱,一边道:“我要去趟邵州。” 贺蕤还未来得及追问她缘由,关璀便又匆匆开口:“衡阳军没有到潭州,而是增援永州去了,如今的潭州城又随风军的两万兵马前后夹击,崔先生被困潭州,若无援军,他纵有通天之力,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可是你能做什么?你要去邵州做什么?”贺蕤也有些焦急,她知道关璀一向主意大,但这种刀兵之事,她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邵州有邵州军。”关璀将包袱里用不着的东西都丢下,只留下些轻便必要的东西,快速背到身上。 关璀只丢下这一句,也未多做解释,但贺蕤却明白,她这是想要将消息送去邵州,调得邵州军支援潭州,相助崔寄。 她不知道关璀是何处来的这般的意气,纵然有心想劝,但想起她的那个身份,却觉得好像自己也没有立场去劝了。 见阿娘欲言又止的神情,关璀却笑道:“阿娘,即便我与他们从无关系,这一趟我也必须得去,崔寄于大渊而言,太重要了。” 第132章 我家主君想请娘子一见 昨夜又是一夜的暴雪,北风也呼呼吹了一夜,及至凌晨雪势略收,不似先前那么大了,只有些细碎雪花飘飘洒洒,但天边乌云不散,黑沉沉压着。 阿璀一路疾驰不敢停歇,甚至没进一口食水,一日一夜便已经到了邵州境内,她早已熬得摇摇欲坠,几乎下一刻便要坠下马去。 刮骨的寒风吹得她的帷帽翻飞,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虚虚地挂在肩上,她也顾不得去扯。 只拼命地想要快些,再快些…… 千里雪色,一骑孤行。 这样的场景在此刻这样荒无人烟的旷野显得尤其显眼。 晏琛已有多日未曾收到崔寄送来的消息,但昨日前方军报,永州危急暂解。他倒是不担心永州的情况,他先于左威卫自京中出发,又是隐藏身份轻车简从,比万余人的军队调动要快很多,但左威卫的三十府两万五千人连日拔营也已经快要到衡州了,左威卫一到,永州的局势基本算是稳了。 唯一担心的是如今的潭州这边。 先前最后收到的消息,是崔寄赶往了潭州,他隐约是知道阿寄的计划的。但是到现在潭州之局并未破解,自永州或者衡州再调兵过去也不是一时片刻能实现的,况且在左威卫没有到达之前,调走永州衡州的任何一处兵力,都是给暂时退避道州的随风军卷土重来的机会。这样的情况下,阿寄若是坚守潭州,那便是等于用自己的性命在赌援军的速度;若是他及时自潭州抽身,暂时放弃已经控制住的潭州北城,那他之前的一切心血便丢去了一半。而晏琛最担心的,便是崔寄宁可死守,也不会退出潭州城半步。 好在晏琛出京之时,另带了左卫五府,也有五千余人了。这五千人并未与左威卫同行,而是一直紧跟晏琛一行的方向,略落后于他们半日的行程,如今差不多也已经过了邵州城了。 晏琛他们是昨夜才到的邵州城,只略作休整,今日一早便自城中出发了,甚至早早得知秘密消息陛下将至邵州的刺史何铭,才得知陛下至邵州的消息匆匆准备前去见驾,却只收到陛下留下的旨意,命邵州地方军即刻征兵,随时待战。 出了邵州城,一路官道,行进得还算顺利。又因为大雪,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行人。 至晚时,恰经过一处地势略高且平坦背风的位置,恰是安营扎寨的好地方,晏琛身边的近卫崔时书亲自到附近查探了,并无异常,便至晏琛车驾前请示是否就此扎营。 “照咱们行进的速度,还有多远?”晏琛放下手中炭笔,偏头看向崔时书。 “以我们这般速度,约莫两日便可至潭州。”崔时书心下略估算了下距离,回答道。 “那便……” 晏琛话还未说出口,便被突然自山路上由远而近的迅疾杂沓的马蹄声打断。 崔时书下意识做出防备之态,又与周围呈护卫之势的卫兵交换了个眼色。 晏琛循声望过去,晦暗天色下,风雪之中,只见一人一骑孤身而来,而且速度极快。及至近前来时,观其装束打扮,穿着梅染色披袄,戴着帷帽,好像也只是个寻常女子。但那人似乎很是焦急,连帷帽歪斜了也不曾在意。只顾打马向前,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她经过时旁边的这百十人。 “是个女子。”崔时书低声回禀,又道,“只是这样的天气,一个女子孤身在此,实在有些怪异。” 晏琛却突然愣住了,好似没有听到崔时书方才说的那句话,风吹开那女子帷帽时,一瞬间露出的女子的容貌,让他觉得好似一块尖冰刺入眉心。冻住了他的思想魂魄,却又瞬间让他清醒, “时书!”眼见着那女子即将消失在山路尽头,晏琛突然惊醒,“方才那女子,拦下她!” 崔时书还当时晏琛发现了什么异常,得令后不敢丝毫耽搁,立刻打马追了上去。 他是军队里历练出来的,骑术自然要比关璀精湛许多,不多时便已经追上了本就已经跑了一日一夜精疲力尽的关璀。 崔时书原本靠近关璀,便已经尽力交涉,想让她自己停下来。但关璀哪里听得到,她虽然已经知道是有人在追着自己,但此时她脑中混沌,甚至都无法去思考是否停下来怎么停下来这件事情了。 崔时书见交涉无果,便再次打马上前,至与关璀并排时,探身一扯,便拉住了关璀的缰绳。那马也是累极了,被这么奋力一拉,立刻便嘶鸣着前脚腾空而止,几乎便要将关璀甩了下去。 好在崔时书武艺不差,自马上飞跃而下,一把便扯住了即将落地的关璀的胳膊。 而将将落地,关璀却迅速拔了发间挽发的簪子,指间一弹,那柄原本瞧着只是普通素银的簪子迅速弹出一抹寒光,那寒光随着关璀挥开的手划向时书左臂。 时书原本一边控马,一边还顾着被他从马上拉下的关璀,一时一心两用却不想被人偷了空子。 其实他也是没想到这瞧着柔柔弱弱的一个小丫头,在方才将将要自马上坠下的电光火石之间,竟然能做此一击,让他这个久经战阵的老将都失了手。 “你是谁?!”阿璀死死握着那带着利刃的簪子,咳喘了两声,抬头看着时书,目光冷厉,“让开!” 时书制了马,看了眼被阿璀划伤的左臂,正汩汩流着血,瞧着伤口不浅。也未在意,抬头恰对上阿璀眼神,他哪里不曾看出这小娘子不过是色厉内荏,未曾说话上前两步便轻易制住了她,夺了她手里的簪子。 上下瞧了两眼,并未看到她还有其他随身兵器利刃,才道,“娘子莫惊,我家主君想请娘子一见。” 话毕,未给阿璀说话的机会,便拖着她过去马车那边。 端坐在车上的晏琛,搓了搓一直握在手里的书,那原本平展的书角被他无意识地搓得微卷,原先握着炭笔手上沾的碳屑也将书角蹭得脏污,而他却丝毫未曾察觉。 第133章 阿璀…… 风吹开车窗的帘子,带着寒意卷进来,晏琛打了个寒颤,连手也抖了抖,那握在手里的书顺势掉了下去。 他仿佛不知道,也不曾去捡起,怔怔地将手缩回了袖子,然后自揭开车帘下了车。 晏琛愣愣倚靠着车辕,瞧着时书将人带过来时,才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放开我!”关璀挣扎怒喝一声,而身后钳制他的时书却恍若未闻。 关璀被时书带过来,那百十来人虽无明显动作,但神情已变,皆隐隐呈警戒状态。关璀一瞧这做游商装扮的百十来人,便知这些人并不是普通的游商。 她有些担心对方来历,担心对方是不是叛军的某处小股势力,更担心被绊住而误了送消息出去的时辰,担心崔寄坚持不到援军过去。 原本便是对上敌军,关璀也可说自己并不害怕的,只是这一时间无数担忧涌来,她只觉得心内杂乱如荒野里被风吹得偃伏又起的草,竟慢慢也生出些忧惧来。 她努力沉静下来,压着被风雪侵入的寒冷,抬起头看向马车旁站着的男子。 积石如玉,列翠如松。 这是映入关璀眼睛的晏琛,这是关璀对他的第一印象。 “你放开她。”晏琛往前走了两步,朝时书道,声音里隐有焦急。 得了吩咐,时书才松开关璀,略退后了两步。 晏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小娘子,大约冒雪疾驰了许久,她满身泥泞,原本梅染色的披风除了上身衣袖领口处还能看出原本的颜色。 晏琛看着她,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风雪染湿的眉目,还有面颊上许是什么时候没留意蹭上的几道泥污,冻得惨白的一张脸,看着都不及自己的手掌大,而那张脸上,那双眼睛却明亮得惊人。 像她,又不像她。 从前的阿璀,温和柔软年幼胆怯,哪里能有这般坚毅凌冽的神情? 也不对…… 当年马蹄下,她义无反顾扑向自己的时候,也是那样无所顾忌的坚定的。 她的眼睛…… 晏琛伸出手,想去摸她的眉眼。 将将触及她眼角的时候,却见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带着森森锋芒抵上了他的脖子,而比那匕首更让他觉得寒意入骨的,是那握着匕首死死压在他颈边的手。 那手好冷,仅仅是触及,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他全身的血脉冻住。不知道那年被掳走孤身在敌营中,她冷不冷?不知道那年永顺的那个惨烈的冬天,她冷不冷? “放我走!”阿璀冷冷道。 “主君!” 见此突变,时书下意识抽出佩剑,轻轻一送也稳稳地搁在阿璀颈边,周遭百十人也立刻从车底从马上从包袱里从行李中抽出先前刻意掩藏的兵器。 一时间,刀光剑影皆向此处。 阿璀不惧,握着匕首的手仍然稳定。 而晏琛微微垂首,丝毫不顾紧紧贴着自己脖颈的刀锋,他目光扫过那柄匕首,扫过上面厚古大方的纹样,扫过靠近手柄处阳刻的一字图文。 随着他那微微的垂首,锋利的匕首在他脖颈上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渐渐沁出鲜艳的血色来。 阿璀瞧着眼前男子,见他看着自己神色惘然,目光中似有追忆疼痛,不知怎的也觉得脑中一痛,握着匕首的手一抖,那血痕也略长了半寸。 旁边时书见此情况,惊惧之下,他竟也留意到阿璀手中的匕首。 那柄匕首随先生多年,他不可能不认识,“这是……这是先生的‘清鉴’!” 时书正欲质问她是从何处得来这匕首,却听晏琛开了口。 “退下!” 时书不解,但见陛下神色如此,也只能先示意众人略收了兵器,而自己却照旧护卫在侧。 而片刻他却又听得陛下极力平静的语气,“你也退下。” 时书这才听出来,陛下的声音里有极力克制颤抖,那是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仿佛要破出血脉的欣喜。 时书收了剑,略退后两步,他看着自家陛下伸出手,慢慢去擦那小娘子脸上的泥污,那手也是颤抖的。 晏琛的手指将将触及阿璀的脸颊,他仿佛找回了所有的情绪,找回了往日所有的记忆,也找回了往后所有的欢喜,只那一瞬间便已泪流满面。 他轻轻擦去关璀脸颊上的一块泥污,想起那年父亲抱着刚出生的阿璀给自己瞧,那样小小的一只很是招人稀罕,自己忍不住去摸了她的脸,却让原本安睡的小丫头突然哭闹起来。他向父亲学了怎么去抱她,怎么哄她,等再睡到自己怀里的时候,小丫头便又安静地睡过去了。 复伸手去擦她鼻尖的泥点,他想起那年逃出金陵,她发着高烧,他摸着她烧得通红的脸,跟她说,“阿璀要快快好起来,阿兄只有阿璀了。”烧得迷迷糊糊的小丫头,抱着他的手,将鼻尖在他掌心蹭了蹭,嗡嗡回应道,“阿璀有阿兄。” 再次伸手抹去她下巴的一点泥点,他想起那年,兵事间歇,他抽空去看留守在燕州的阿璀,原本坐在院子里写字的阿璀,远远地瞧见自己回来,连手边笔墨也顾不得,蹭地窜起来打翻了墨匣,墨水溅了一脸。最后扑向自己时,她那满脸的墨又尽数蹭到自己脸上。而他后来听一直照看阿璀的老仆说,自从收到自己要回来看她的消息,那些日子,她每日连吃饭练字看书都得守在门口,只为着能第一时间瞧见自己。 晏琛抖着手轻轻地拂去她睫毛上挂着的一片雪花,他想起那年,她失明失聪,他日夜守着她,但他不知该如何给她力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不知该如何告诉她不要怕。而某夜她迟迟不肯入睡,她却抱着自己的手,告诉自己,“阿兄别怕。阿兄该去做自己的事。” 晏琛一点点抚过她的脸颊,她的唇角,她的鼻尖,她的眼角,她的眉毛,她的额头……,他将从前的点点滴滴一遍遍回忆,也无所顾忌地一遍遍泪流满面。 “阿璀……” 唇齿间有千钧之力,他似乎费尽了此生所有的力气,才浅浅地唤出了这个名字。 第134章 你莫哭了 阿璀一怔,握着匕首的手松了松。 其实方才她看到时书说的那句话,看着晏琛的神情,她便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这个时候,如此大队人马出现在这里,显然不是寻常身份,而他们认得崔寄的匕首,这是崔寄的信物。 第一眼见着晏琛时,除却一瞬间的惊艳,阿璀其实自心里便生出一种说不清的亲近相熟感觉。她奇怪于晏琛的情绪,奇怪于他看着自己时说出上来的神情。 她是聪明的人,先前自崔寄口中所听说的关于那位数年未曾见过的兄长,即便从前的记忆湮灭凌乱,但她也从崔寄的那些言辞形容中渐渐勾勒出兄长的影子。 当所有的猜测串联起来的时候,她不敢相信命运便这般巧合让他们在此刻遇见了。所以方才她由着他抚上自己的脸,未尝不是她有存着寻求确认的想法,而此刻,那轻轻浅浅的两个字,印入她的眼睛,便是他予她的答案了。 阿璀收了匕首,一直蓄着力的手此刻收了力道才觉得有些酸了。 她看着晏琛,只觉得似乎有一口气松下来,而脑中却顿时如迷雾朦胧,也不知该给个什么表情了,她道,“你莫哭了。” 她道:“衡阳军没有去潭州,而是转而支援永州去了。随风军另有一队人马,约七千余人,已过邵州,不日便至潭州城下。届时随风军两万余人前后夹击,困守潭州城,城中至多还能再坚持两日。” 她道:“崔先生被困潭州,身边只有数百人,你得去救他。” “你……”晏琛听她一字字言辞清晰而语气深刻,这是风雪中长成的女子,这是他的妹妹,虽不是自己记忆里娇软柔弱模样,但这确实是他的妹妹,晏琛伸手用衣袖按了按眼角,“我知道了,你放心。” 见她不知是在风雪中奔波了多久,身上大约也是湿冷,晏琛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她的肩头。 “时书!”晏琛唤崔时书,匆匆吩咐道,“你带两人,持我手令去接应左卫军,三日之内,务必增援潭州。” “纪远道,你带随行这一队人速去永州,以备接应左卫军……” “另,左威卫……” …… 阿璀靠着马车看着不远处的晏琛,看着他似乎十分快速下了几道命令,而随行属下迅速各领命而去,好像早有安排,只觉得这两日一直悬着的心落下来。 她原本是想要调邵州军去增援崔寄的,只是她人微言轻没有崔寄的手令根本没有办法调动邵州军,所以便想持崔寄那枚匕首去见何铭,何铭是崔寄旧部,自然该是识得崔寄这柄匕首的,然后或许可通过何铭想办法调兵支援崔寄。 只是邵州军也不过几千人,对上困守潭州的两万余随风军也是少了点,不过总归是聊胜于无了。 毕竟这是以阿璀的能力或许可能实现的唯一的办法,但是在她收到永州和潭州的消息之后,便敏锐地察觉局势不对,而往邵州寻求这唯一的办法的时候,却也知道,这唯一的办法也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毕竟,便是有崔寄的信物,恐怕也没办法在这样危急的随时可能会波及到邵州的局势之下,说服何铭将邵州军尽数调往潭州。 幸亏得遇晏琛,她觉得,这是自己用尽了半生的好运气了。 阿璀听不到他是如何安排的,但也相信他必能妥善处理,当下一颗心也渐安定下来。许是松了口气,她觉得脑子有些昏沉,想是这两日奔波,实在是累极了。 晏琛安排好一切,转过头来看阿璀,却见她倚着马车看向自己这边,只是目光微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璀。”晏琛唤了一声。 阿璀没有听到,她眼前是虚化的影,脑子嗡嗡地疼。 晏琛往前走了两步,却见原本稳稳倚靠着马车的阿璀似乎失去力气一般,身体慢慢地滑落。 “阿璀!”晏琛大惊,跑了两步,在她即将摔倒的时候才堪堪将人抱住。 晏琛见她脸色着实不好,伸手欲去探她额头,又想起自己手是冷的,便挽起袖子以手腕小臂处去探她额头。 这一探才发觉,她烧得厉害,额头烧火炉似的,明明方才还未烧得这般的。 “余下人,掉头回邵州城!”晏琛将阿璀抱起进了马车。 因晏琛此番是轻车简从,这马车也较小,坐上两三个人已是拥挤,更别提能让人平躺了。车内也只有一个小小的坐垫,他又恐马车行进时,磕碰了阿璀,便半抱着她让她倚着自己也舒服些。 阿璀本就是一时有些头晕,并不是真的昏迷了,上了马车略缓了缓便清醒了过来,睁开眼便看到微微搂着自己的晏琛,觉得心下不适,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没事,累狠了而已。” “累了便睡吧,你小时候……我也常这样抱着你的。”晏琛将披风往她身上又裹了裹,“有什么话,睡醒了再说。” 阿璀终究还挣扎着坐起来,靠着车厢看着晏琛,迷迷糊糊不知说什么。 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去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近午时分了,她睁开眼正瞧见拔步床上精致的雕花,一时摸不清自己此刻在何处,她闭了闭眼,片刻后意识回笼,想起昨日遇见晏琛之事,不免有些惘然无措。 屋内燃着火炉,虽不冷,却有些憋闷,阿璀披衣而起,行至窗前,伸手推开窗户支好。 窗户对着一处园子,园子很小,雪色覆盖下也看不出什么景致,唯那一丛竹子,在雪色中一样清丽出尘。只是昨夜大雪,些许竹子被压弯腰,有不能持者,雪扑簌簌落下来,那弯腰的竹子又依旧挺拔了回去。 阿璀看得专心,窗外的寒气散去了屋内的一点燥意,她觉得心下轻松了几分,却未曾注意外间晏琛挑帘进来。 晏琛原本是以为她还睡着,却又不放心,放轻了手脚独自进来看看,却不想一掀帘子正瞧见临窗而立的阿璀。 他见她看着窗外许久未动,一时却有些踌躇。 她比数年前长高了许多,不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娇娇软软的小娘子了。她的背影清瘦,是一种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挺拔风度。 这是熟悉的,陌生的,他的妹妹。 第135章 关氏关璀,拜见皇帝陛下 “阿璀。”晏琛轻轻唤了一声,慢慢走向她。 阿璀没有听见,而在他将要靠近时,却敏锐地转过头来看向他。她看到他藏在衣领下脖子上的裹伤的纱布,隐隐透出些药汁出来,有些愧疚。 晏琛看着她,伸手欲去探她的额头温度,阿璀却微微侧着身子躲开。 晏琛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慢慢收回,笑问,“你在看什么?” “夜深雪重。”阿璀定定看着他,忽又道,“又想起一些旧事片段。” “你想起了什么旧事?”晏琛看她神色,便知她所说的想起的旧事,约莫是与自己有关的。 阿璀轻轻摇摇头,也没有答他,晏琛也不强求。 “你的耳疾?”晏琛先前从崔寄处知道阿璀的眼睛是好了,但是耳疾未愈,而此时对答间,见她似与常人无异,不由得问道。 “能知道有人说话,但是听不到说什么。”阿璀顿了顿,“但是我能看明白旁人说的话的。” “这也非易事了。”晏琛听她如此轻描淡写一句,只觉得心疼,她能做到如今这般与常人交流近乎无阻该是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力。 “陛下……”阿璀看他一眼,突然开口,“不知崔先生那边是如何安排的?” 陛下……? 晏琛看着她,只觉得有些颤抖,这两个字?! 她这般唤自己?! 她不愿承认自己这个阿兄了…… “不方便说么?”阿璀见他沉默,以为他不愿说,便只一笑,抿抿唇,“那便……” 听得她如此小心翼翼的试探语气,晏琛只觉得心里难受,他盯着她,“你该知道你自己是谁的,你该知道我是谁的,对不对?” 阿璀看着他,忽而一笑,她慢慢退后一步,随即俯身于地,稽首一礼,“关氏,关璀,拜见皇帝陛下。昨日情急,刀锋相向,犯上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关氏,关璀…… 如此,不假思索的回答…… 可你,明明该是姓晏的。 晏琛看着伏跪于地的阿璀,看着她单薄而瘦弱的肩膀,听着她平淡却犹如带着刀锋的言语,只觉得,那真如一把刀,插入了自己的心口,带着森冷的寒,又拔出了淋漓的血。 “你起来……”晏琛说出这三个字,忽又想起她耳疾未愈,是听不见的,忙上前一步,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拉起来。 他看着阿璀的眼睛,也不知此刻自己是何表情了,他道,“我怎会怪你?我哪里配怪你?那把刀,便是插进我的胸口,也是我该有的结局,我也永远不会怪你的。” “陛下千金之躯,此言……我,承受不起。”阿璀避开他有些灼烈的目光,淡淡道。 晏琛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面对失而复得的妹妹,他头次觉得手足无措,他淡淡叹了口气,一时屋内静默。 门外有轻轻的叩门声,“郎君,奴来送餐食汤药。” 这一声打破屋内的静默,晏琛抬起头,应了一声,然后拉过阿璀一同坐到旁边铺了软垫的坐席上。 门外进来的少年身后跟着两个十八九岁的小娘子,那少年亲自端着汤药跪呈上来。 晏琛接过药来,摸了摸碗壁有些烫,便端在手上用汤勺略搅动,一边又问,“可有些糖食蜜饯?” 孝年想是没想到,忙道,“是奴疏忽了,这便让人去寻些来。” “不用糖食。”阿璀看着那汤药,道。 “你小时候,每每喝药都是要蜜饯放到一旁才肯入口的。”晏琛将药碗递到她手里。 阿璀一笑,“这些年药喝习惯了也不觉得苦了。” 晏琛又是心下一痛,却遮掩了神色,想起方才她问崔寄,便答,“阿寄那边你不必担忧,如今局势情形,他其实早有预测,与我的信件中也曾推演到的,所以一切还在掌控中。” “那便好。”阿璀松了口气,抬头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孝年很有眼力地上前接过空碗,复退两步让出身后两个使女,恭声道,“这是何刺史府上送来的两个使女,供娘子驱使的,奴也使人查过,确实是背景干净的良家子。” 那两个女子听言,立即躬身上前,手脚麻利地在面前摆上食案餐食,随后俯跪于地。 晏琛点点头,瞧那两个女子眉目低垂,瞧着倒是安分的,便略放心朝阿璀道,“这两人你看看若是合意便先留在身边,若不合意,我再让人挑合适的。” “我不用使女的……”阿璀抬头,正对上晏琛的目光,那里面有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不知所措的踟蹰,那目光让她不忍拒绝。 “罢了……”阿璀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拒绝,话语一转,便问那两个使女,“你两个叫什么名字?” “回娘子话,奴金樱子。” “奴白芥子。” “抬起头来说话。”晏琛知方才这两人低着头说话,阿璀怕是没看清的,不由皱眉。 那两人忙微抬起头,只是依旧眉目低垂不敢抬眼,又复述一遍。 阿璀这下倒是看清了她们的口型,只是名字于她而言向来难以辨认,她一时也不知道是哪几个字。 晏琛见她微微愣神,解释道,“是两味药的名字,金樱子和白芥子,你若是觉得拗口……” 阿璀摇摇头,没有说话。 晏琛心中千万句话压在舌头下,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来,只得亲自揭开食案上的碗盖,又与她安箸。 阿璀看他一眼,起身欲辞,只是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自随怀阙先生,关家规矩严谨,治学更是严苛,历代以来登朝入相的何可历数?故关家侍君王亦有家规,如何持关家风骨气节,言行有度奏对得宜以奉帝王之威仪,阿璀不知道。 她毕竟是女子,怀阙先生没有教过她朝堂君臣,只教她君子之礼,也不过是希望她传承衣钵,承继关家罢了,又何曾想到她有一日需面君王?况又非以臣子之身,而是以如今未得揭于明面告于天下的尴尬身份。 晏琛却未曾留意,又亲自盛了碗汤递与她。 阿璀没有接,微微垂目,“吾山野之人,不敢再劳陛下……日前,祖父曾言,自此视陛下为主君,往后当全臣子礼,吾为祖父后嗣,亦不敢失仪于殿前。” 第136章 我做不回你晏氏阿璀了 晏琛一怔,端着汤碗的手被碗壁略有些灼热的温度烫到,他才回过神来,将那汤碗搁回食案上。 “孝年,带她二人先出去。” 孝年应诺,忙起身带了那两个使女出去。 晏琛却伸出双手,扶住阿璀的肩膀,让她直视自己,“阿璀,你到底是与我赌气,还是真的不想认我这个阿兄了?” 晏琛不无失望,阿璀听不见他语气中的情绪,但却看出了他眼中的疼痛。 阿璀默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罢了,到如今,我怎能容许自己再逼你分毫?”晏琛看着她许久,还是松开了她,将汤碗连同食案一同送到她跟前,“你吃点东西吧,莫要饿着了。” 阿璀避开他的目光,看着送到眼前的汤羹也未再拒绝,自取了案上汤碗,拿着汤匙一勺勺慢慢喝。 晏琛看着她握着汤匙的手势,再次忍不住眼睛酸涩。 阿璀自幼拿汤匙的手势与旁人不同,如毛笔握笔手势的双钩法。 晏琛想起那年秋初,天气渐凉的午后,他照例于书房中读书习字。家中园子里河塘中挖了新藕,母亲让人做了桂花糖藕羹,连同那只当时才两三岁的小团子一道送到自己书房来。 小团子乖乖软软地趴在案上,自己握着汤匙挖糖藕羹吃,一边瞧着自己写字,“阿兄写的字真好看,阿兄拿着笔也好看。” 一边说,一边还拿着手里的汤匙比划,也欲学出他那般执笔的手势来,只是汤匙柄粗,她那短短胖胖的手指头包不过来,汤匙一次次掉在汤羹里,倒是溅了一身。 晏琛无奈含笑,也不写字了,将她抱到怀里,擦干净她衣上脸上手上的汤水,才取过汤匙比给她看,“阿兄教你。” 自那以后,阿璀每每用汤匙都是如此手势,及至后来开蒙习字,提笔间也多爱双钩法。 这般隐约细微之处的发现,让他几乎不能自抑。 阿璀喝完最后一口汤,却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以为他是在看自己小指,便搁下碗勺,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而她这一动作,晏琛却敏锐地发现了她手指的异常,忙一把捉住了她的右手,“你这手指怎么回事?” 晏琛看着那只手虽纤细瘦长,骨节分明,本该是极其漂亮的,只是如今看来却有些粗糙皲裂,还有许多陈旧的细微伤痕,而最严重的却是其中小指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微微内翻。晏琛细看下才知,那小指应该是曾经自第二节指骨处断裂,但又因不曾得到好的养护,才长成如此模样。 阿璀动了动想要收回手来,却比不得他力气大,只得若无其事道,“许是与阿娘流亡的那年留下的,具体怎么弄的也不记得了,横竖已经好了,也不影响。” “当年……”晏琛松开她的手,看着她,问道,“当年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在遇到怀阙先生之前,你是如何活下去的?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阿璀收回手,慢慢一笑,平静道,“当年的事情,不大记得了。” “不大记得是什么意思?”晏琛怔然,以为她是不想说。 “过去的事情,我想起来的,记得的,也就是些拼凑不出前因后果的零散片段。”阿璀语气平静,“祖父说,我以前该是颅脑受过伤,所以才导致眼疾和耳疾,虽眼疾已愈,但这些年记忆却出了问题。我从前的记忆不是一下子消失的,而是这些年渐渐失去的,但偶尔有些什么契机或者熟悉场景或言辞刺激之下,也能想起些零星的片段。” “是我的错……”晏琛愧然。 阿璀瞧他神色,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印象中天下人口中的大渊开国皇帝,不该是眼前颓然愧悔模样。 “崔先生与我说过些以前的事情,包括我当年如何受伤的,只是我没有记忆,也无从分辨判别。”阿璀语气淡漠,明明是有几分劝慰的话,在晏琛听来却胜如刀锋,“陛下万乘之君,当年亦是人心所向,愿为陛下赴死者何止千万……若不以血缘之亲论,便于当时情境当时立场,如今的我也许还能替当时的自己说一声不后悔。” “阿璀……” 晏琛欲开口,却又被阿璀打断。 “陛下,我知道我从前是姓晏的,我偶尔也能想起来一些很久很久之前与您一起的片段的,比如方才,我看着窗外的雪,看着雪压着竹子。我想起雕梁画栋中似有一处清雅的所在,想起似有个稚嫩的小娘子也是指着窗外的雪色苍竹,问临窗煮茶的少年郎可有听到什么声音,那少年郎笑着抱起那小娘子,指着窗外告诉她,‘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你听到的,该是折竹声。’我甚至都记起来‘折竹声’是怎样的声音了。” “不瞒您说,陛下,自昨日看见你,似乎有无数从前的记忆慢慢破土,但我却无力拼凑,也不可能拼凑出完整的从前。我这个人,我的思想和记忆,如今并不是你记忆中你以为的模样了。” “那年得遇祖父和阿娘是我此生幸运,我已经习惯做关家女了,我做不回你晏氏阿璀了。” 晏琛一窒,如鲠在喉。 他看着那张脸,固执而坚定,但却仍旧带着几分病中的惨白憔悴,便觉得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晏琛叹了一口气,“你我初见,来日方长,你且先养好身体再说吧。” 话毕,他又自怀中摸出一个荷包,倒出荷包里包裹严实的两枚玉件,长命锁玉质温润,探过身去小心地将那枚长命锁挂在阿璀脖子上,“无论如何,血脉亲缘,终不可断。” 他一字字平静而坚定,“我总是你阿兄。” 阿璀抿唇不语,她微微低头,看着胸前的那枚长命锁,努力从记忆里搜索与之相关的片段。 晏琛却又将另一枚玉佩也塞到她手里,“你与它们,于我而言都是失而复得,你替我好好收着,我不想再弄丢了。” 他之一语双关,阿璀看得明白,只是仍旧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137章 替朕先送一人回金陵 手中握着的是与胸前长命锁一样仙鹤云纹的玉佩,阿璀觉得似有一些朦胧的记忆涌上来,“这枚玉佩……似乎有些印象。” “是,你曾用它换了几两银子。”晏琛故意语气轻松,笑道,“往后,你不必再用它换东西,我不会再让你处任何困境,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晏琛其实并不知道崔寄与阿璀说过多少以前的事情,但此刻看到妹妹完好无损地在自己面前,他却觉得从前的事情她记得与否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甚至不希望她想起更多,幼年的往事固然美好,从前兄妹相依的温情固然难以替代,然而家族覆灭父母惨死的记忆也实在痛苦,况还有她被敌军掳走独自流亡独自经历的永顺十一日,那些于她而言惨痛的记忆,他希望她永远不要再想起。 “从前的事情,你记得便记得,若想告诉我我自然是想听的。你不记得的那些经历,便也不必刻意去想了。往事如何,与你相比不那么重要。”晏琛抬手去摸阿璀的脸,“但是,若你想补齐你的记忆,从前的事情,我知道的,我也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这次阿璀没有躲开他触及自己脸颊的手,感受到他指腹薄薄的茧,许久之后,才慢慢开口,“多谢陛下。” 晏琛已经不执着于她的称呼了,没有什么比活生生站在自己跟前的这样一个人更重要。 —————— 这两日暂住的是邵州刺史何铭安排的一处别院,因为下着雪,阿璀连屋子也不愿意出。 晏琛倒是每天几趟地来看她,一日三餐必定要陪她一起的。但是他似乎很忙,每次匆匆过来与她说会儿话,或来问她茶水糕点衣服火炉等,不多时便又要去前面见随行或当地的各级官员。 他似乎知道阿璀很关心潭州和永州那边的事情,也很担忧崔寄的处境,所以每次来见阿璀与她闲聊时,即便阿璀不曾问出口,他也总会有意无意地透露些消息给她,好叫她安心。 但阿璀却知道他这两日这样忙碌,不仅仅是为着永州潭州的战事,还有江南西道这一带今年越发成势的暴雪。 一方面是前方胶着的战事,即便晏琛告诉给她的都是些不算差的消息,但阿璀自然也有自己的判断,这场战事怕是短期内不会结束。 而除此之外,便是这接连几天的大雪,江南西道已有部分地方有成害的趋势,晏琛既然人在邵州,便不可能不管。 这日邵州雪后初晴,竟然是难得的好天气。晏琛几日来的担忧倒是稍微缓解了几分,因恐阿璀这几日在屋子里养病闷着难受,便令抬了桌案罗汉床等出来与阿璀一道赏雪晒太阳,又让人细致的用帘幕围着长廊两侧,烧了两个火盆,倒也暖和得很。 何铭进至院内时,但见廊下陛下正伏案,而旁边罗汉床上似侧卧着一位小娘子。 阿璀朝里侧卧,正睡着,先前晏琛恐日头高,阳光照着雪色太过亮堂扰了阿璀好眠,便取了扇小屏风略挡了她半身,因此何铭走至院内也只瞧得见阿璀裹得严严实实的半身,并未瞧得她容貌。 “臣请陛下圣安。”何铭走至廊下,约是顾忌着屏风后的阿璀,略隔着些距离便行了跪拜之礼。 “莫要多礼,坐。”晏琛抬头看他一眼,手上的笔也未曾放下,复又低头去写什么,“召你过来是有件事情要你去做。” 廊下伺候的白芥子忙自屋内取了坐席来,何铭得赐,复又拜谢,正襟危坐。 “为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请陛下吩咐。” 晏琛匆匆落了最后几字,才搁下笔,道,“朕此番离京至此,原是为道州兵事,此事你知,然而变乱未定,虽有卫国公,但朕此时还回不得京,过两日朕离开时,想让你安排一队妥当周全的人,替朕先送一人回金陵。” “是,臣这便让人去安排。”何铭应道,而后抬头看了眼阿璀的方向,又斟酌了言辞,问,“不知陛下令臣所送的是何人?送去金陵何处安置?” 晏琛对他头一个问题置若罔闻,只道,“送至皇城,交皇后安置,朕会有手令,你……” 晏琛说着,突然想到什么又停住,他有些怅然地偏头过去瞧了瞧阿璀,他坐着的方向正能瞧着阿璀侧卧的后脑勺,只觉得觉得自家妹妹的后脑勺也是可爱的,不由得却是舒心一笑,道,“还是先送去卫国公府吧,阿寄如今也不在府中,届时持吾手令,让卫国公府中人好生安置她。” “是。”何铭忙应下。 那边阿璀却突然坐起来,原本腿脚上盖着的玄色长袍外衣随着她的动作掉在地上。 “阿璀?”晏琛注意到阿璀那边的动静,正欲起身过去看她,却见阿璀已经站起来匆匆便要往屋内走,连掉在地上的衣袍也未留意,直接两脚从上面踏过去。 何铭却留意到,落在地上的那件玄色长袍,虽制作普通低调,并未太多纹式,但于衣袖两侧隐绣龙纹,一瞧便是陛下自己的衣服。 而那女子方才卧着时便以御衣覆腿垫脚,已是不敬,更遑论后竟以足踏之! 何铭是标准的文人,其守一“忠”字已有些迂腐,当下直身而跪便欲加谏言。而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皇帝陛下已经起身随之进去了。 阿璀在屋内绕了一圈,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出来欲问白芥子,却迎头撞上了掀帘进来的皇帝陛下。 晏琛吓得忙伸手去扶她,“你找什么这么匆忙?可撞到哪里没有?疼不疼?” “我没事,里屋的书案呢?我想用些纸笔。”阿璀问他。 晏琛倒是笑了起来,“想是睡糊涂了不成?方才与你赏雪,我让人把书案搬出来,你不也瞧着的么?” “一时迷糊,倒是忘了。”阿璀咧咧嘴,有些尴尬地一笑。 复又出门来寻纸笔,正瞧见跪坐一侧的何铭,她有些惊讶,便是不识也知是晏琛的客人,也未多问,只朝何铭微一颔首,便取了纸笔又进去屏风那边。 晏琛瞧她已埋头奋笔疾书,也不扰她,自还在方才书案前坐下。 第138章 你该去做自己的事情的 “陛下?”何铭出声。 “方才那事,你先让人安排。”晏琛看他一眼,道,“另还有一事,周遭几州郡近来多受雪害,尤以周遭几州为甚,如今暴雪虽已停,但朕观天象,似还有后势,百姓之生存全赖天恩。天若有异变,也非人力可左右,唯能做的便是预灾后,若雪灾成势,也好立时应对。邵州既在你治下,你须得多加费心,不可忽视。” “你是勤恳之人,朕自信得过你的能力,只是雪灾是否成势,后势如何便是朕也不能预估,便只能暂请你一肩担之。”晏琛似不放心,交代再三。 “事关百姓社稷,臣自当勤谨,不敢轻忽。”何铭垂首一拜,神情肃然。 “好。”晏琛颔首,侧首去看阿璀,话却是对何铭说的,“你且先去吧。” 何铭起身拜退,抬头间顺势见到侧身伏案的女子,和那女子脚边沾了尘土的御衣,一眼又扫到侧首的皇帝陛下,一时间有些忧虑,然终是没说什么。 不多时阿璀搁下笔,将自己所写从头开始细读了一遍,偶尔提笔删改几字。 晏琛走过去,于她对面坐下来,见她删改得差不多,便递了盏热茶过去。 阿璀抬头瞧他,面上甚带着些笑意。 晏琛也笑问,“你写什么,这样认真?” 阿璀这会儿得了新文显然是高兴的,她虽不曾说话,却接了递过来的茶水,又将自己的书稿递过去。 “给我瞧的?”晏琛诧异。 阿璀点头,自低头抿了口茶,茶不合胃口,她也未搁下,便捧在手上暖手。 晏琛细看一遍,越看越震惊,此文辩刑名之法,论点明晰言辞老练力透人心,便是自己也远不能发此振聋发聩之言论,若非方才亲眼所见,恐也不能相信这文章竟是眼前这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小丫头所作。 崔寄先前便与晏琛来数封信,他早先便知阿璀为关家收养,更是由怀阙先生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只是若非亲眼所见,他也不能想像,阿璀该如何出色。 这是他第一次见得阿璀之才,她的思想仿若灵鹤纵飞于山水之间,连她的文字也闪着灼灼的光,晏琛一时间五味杂陈,他无数次庆幸关家收养阿璀,但心下长久积累的愧疚却越深了。 “实在是好文。” “先前与阿娘论起刑名之法,我被她辩了下去,方才半梦半醒间竟有所感,这是天赐的灵机,不可辜负,需得立时记下来,否则过后我便要忘了。” 晏琛低头将那文章从头至尾复又看一遍,间或有一二不明之处,又甚有兴致地去问阿璀,阿璀亦言辞精炼答之。 一番往来间,晏琛不得不承认,单论文道,如今的自己是远不如妹妹了,他笑道,“当年你幼时还是我替你开蒙的,如今我是比不得你了。” “那不一样的,陛下多年征战,安定天下之功已是无极。”阿璀微笑。 手上盏中的茶水已经凉了,她遂搁下茶盏,将手缩到袖子里,抬头间却见晏琛身边随侍的那个叫孝年的十七八岁少年,脚步匆匆地过来,于屏风外跪下,呈一急报上前,“陛下,卫国公急报。” 晏琛手下一顿,将那急报接过来,展开匆匆看完便又收起,只道,“朕知道了。” 阿璀瞧他神色,心下狐疑,虽未开口询问,却也知是有事变。早知他如今身份,这两日因自己之急病,他将时间消磨在此处别院,已是不妥。 “潭州永州之乱,您不必去么?”阿璀终还是开了口,她是从战乱中走出来的,这短短的一生里有半数时间都经历着战火,自然深知如今的安定不易,她不想战火初初平息不过两三年百姓便再堕地狱。 “原是要去的,只是我还有些安排要做……”晏琛似有讶异,他将文章递还给阿璀,又道,“这是可传世之好文,若此时传之于世,则文坛便有你名。只是如今我也无暇深读,待回京当再仔细研读。” 晏琛叹一声,抬头正对上阿璀目光,他道,“我此刻无暇看顾你,但又实放心不下你,我让人护送你去金陵可好?” 阿璀摇摇头,“我不去金陵。” 晏琛默然,阿璀忽觉得自己是不是拒绝得太快,她并不是永远不去金陵,只是暂且还有旁的事情要做,暂时还不能去金陵罢了。 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说,这个许多年未见过的兄长,于她而言终究是陌生的。这几日,她醒着的时候,便努力地追索过,但凌乱不清的从前的那些记忆中,她也未曾搜索出太多与眼前这位与她血脉相连的阿兄相关的片段,有的只是一些零碎的她还未曾拼凑出来的碎片而已。 “你该去做自己的事情的……”沉默之后,阿璀开口便只这一句话。 听得她这一句话,晏琛却忽然温和地笑起来。 “你该去做自己的事情的……” “阿兄该去做自己的事。” 从前的记忆再度涌来,如今少女清朗的声音,仿佛与从前稚子稚嫩的声音重叠起来。 “孝年。” 那少年拜应,恭谨垂首听候吩咐。 “朕将往永州,你留此处照看娘子。” 阿璀却拦住他,道,“这两日我也看出来他大约是你的枢密宦官,他在你身边作用远甚于跟随我。” 晏琛却道,“我此次出来匆忙,未曾带亲近宫人,唯孝年随身。可为我传递消息者不乏,但此时若论能妥帖照顾你使我安心的,唯孝年一人。” “崔先生先前与我说过一些陛下过去的这几年,想必崔先生也与陛下说过些许我过去的这几年。祖父视我为关家嫡出,欲使我承关家文脉,纵我是女子,而精心教养之处远高于当世,我可自保自安,您……尽可放心。” 阿璀言辞坚定,她看着晏琛目光清亮温润,明明毫不锐利,却偏偏有种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坚实。 晏琛却笑了。 “也未想得你被养得如今性子,却也是我之幸运了。”他看着阿璀,许久之后才站起身,摸上她的发顶,叹一声,“到如今,我已不允许自己轻易违背你意愿了。但是阿璀,你得记住,如今我这一颗心,若给天下五分,那余下五分便只予你。人存半心不能活,你若不想我丧命,无论何时,便好好护自己周全。” 他话毕,未给阿璀说话的机会,便又命孝年,“方才所言之事,速去安排。另,再召何铭。” 孝年听言,磕了个头,起身时,他看了阿璀一眼,又如来时一般匆匆离开。 第139章 尤娘子 隔日,阿璀早上醒来的时候,估算了一下晏琛的行程,大约不出两日便会到达永州。崔寄那边已经等到了晏琛派过去的援军,后续局势基本可以大定,相信不出半月潭州的局势便可以彻底平息。后面的事情,重点还是在永州,所以在崔寄分身乏术的这个时候,晏琛才要亲自去永州。 昨日晏琛离开前再一次见了何铭,虽未言明阿璀的身份,但却将阿璀的安全全权交予了他,一再强调,命他一定要护卫周全。 晏琛未曾违背阿璀的意愿强行将她送去金陵,阿璀心内是感激的,只是当他说让自己在此处别院好好休养,待江南西道的事情彻底解决之后再来接自己时,阿璀却沉默了。 若如自己的推测,随风军叛乱须得三月或者更久才能彻底平息,那她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的。 何铭之忠直自不必说,纵然对阿璀身份存疑,但既得受命,也是行事周全。况且陛下临走前那样耳提面命的一再强调,他也不敢不重视。 午后何铭之夫人尤氏便搬到此处别院,也是亲自看顾之意。 尤娘子是个爽利女子,她见阿璀第一面,便笑着上前来,毫不掩饰地看着阿璀笑道:“是哪里来的一颗耀眼明珠,竟要灼了我的眼,想来暮色时屋内也无需燃灯了。” 阿璀喜欢她的爽利性子,后来几日她也常来阿璀这边探望作陪。 “我听得我家郎君说,娘子是陛下爱重之人……”尤娘子顿一顿,略斟酌言辞,才道,“我与娘子相见恨晚,不愿娘子涉泥潭而不得出。” 阿璀见她此言,有些不解,瞪着眼睛瞧她,却见她继续道,“且不说陛下与皇后鹣鲽情深,便是朝中世家女也排着队要入宫的,陛下为稳固朝纲,将来纳入宫中的世家贵女也定不会少,小娘子何必……” 她这番话,阿璀倒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震惊诧异之余,倒是有感于这位尤娘子的通透明白,这是个不限于闺阁的女子。 阿璀喜欢如她阿娘一般大气的女子,故而对这尤娘子犹添了几分好感。 “尤娘子误会了。”阿璀笑道,“我与陛下之间的关系,实非尤娘子所想的那样。” “不是最好不是最好……”尤娘子哈哈一笑,倒是不曾因自己错误的猜测而尴尬,反倒是有些庆幸模样,“我初见小娘子便觉得亲切,只望着小娘子将来能得一人所衷,一世安康一世顺心。” “盼如尤娘子所言。”阿璀笑着道谢。 “我有一手帕交,她在城郊有处别院,长得百十来株好梅花,映着雪色尤其夺目,这两日虽雪气又起,但风却缓了许多。我那密友是闲不住的性子,今日方治了帖子邀我去赏梅。我观娘子这两日身体也好了许多,便想邀娘子与我同去。” 阿璀其实不大愿意出门,晏琛大约是知道她好书,恐她这些时日独处时无聊,临走前还特地寻了许多书给她送来。不说别的,这些书也确实是送到阿璀的心坎上,所以这两日在这里,除了尤娘子常来拜访外,剩余的时间她便闭门看书,也算缓解了几分焦虑,得了些趣味来。 然而未待阿璀拒绝,尤娘子又道:“我那姊妹最是个爱好风雅的,到时候少不得吟些诗词对些对子,我是不行的,我看小娘子爱看书,也做得好文章,学识实在是不一般,所以我这是想央着小娘子同去,到时好给我救救场哩。” 尤娘子既然说到这样的话上,阿璀又感念她这几日的照顾,便也没有再拒绝,况且在这处别院也待了好几日了,出去走走也好。 尤娘子见她应了,很是高兴,说好明日一早来接她。 隔日晨起,天色未晴,但雪色极好,阿璀站在窗前看着西边天色,目中闪过一丝忧虑。 白芥子金樱子见她立于窗前久久不动有些奇怪,但她二人也不过才到阿璀身边几日,也是摸不准她的性情。 “娘子。” 白芥子轻唤了一声,见阿璀并未应声,便与金樱子二人又是面面相觑。这样的事情这两日也并不是一次两次了,便也只当阿璀性情古怪,也不敢多说什么,便只得略等了片刻。 不多时,阿璀抬手关了窗,转过身来时,恰瞧见白芥子金樱子二人站在身后,有些诧异:“你们方才,是在与我说什么吗?” 那二人又是面面相觑,阿璀却一笑,毫不掩饰道,“我有耳疾,寻常听不清声音,你们往后若是对我说话到我跟前,让我看到你的嘴唇,我才能明白你们的意思……虽然,我们也不一定会相处多久了……” “是。”二人心下诧异,却低声应了,便道,“大娘子着人来接娘子了,娘子梳洗了咱们好出门。” 尤娘子举办赏梅宴的手帕交是哪家的夫人娘子,阿璀并未多留意,但这举办赏梅宴的别院却着实是个精致的所在。 众家夫人娘子聚在一处宽敞的轩馆内,轩馆三面门窗大开,隔以轻纱,窗台廊下一溜火盆照得屋内暖如仲春。屋外冰天雪地红梅竞放,屋内丝竹管弦娇嬉笑吟唱,往来环佩叮当,好不热闹。 屋内温度一高,那酒菜味道夹杂的脂粉香气,阿璀有些不适,恍惚中,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很早之前也常有。但是阿娘性子寡淡,不爱参加什么花会集会,自己这些年也未曾随阿娘外出访过什么客会过什么宴;而祖父是鸿儒高士,虽也常带自己四处游历,拜访友人,但身边往来谈笑的也都是鸿儒高士。 而此刻自己脑中朦胧遥远的一点片段,莫非便是那个当年?是自己那位兄长先前数次提起又数次欲言又止的那个当年? 记忆不清,让阿璀一时有些惘然。 旁边的尤娘子见她神色有异,担心她是无聊了,碰了碰她的手,本是想着示意她略坐坐便带她走走的。 谁知阿璀一抬头,却正看到屋子当中挂着的一副长联,她便以为这是众人即景联对,恰到了尤娘子,尤娘子一时无所得,碰她手这是向她求救呢。 第140章 脱口而出的长联 阿璀将那长联扫了一眼,只觉得写这长联的人,颇有几分隐士风度。 “江山千里,并成一段风流,何处得窥福地?可直以明山入画,长川载酒,旭日成赋,苍月行歌,林下着书,花间得句。莫使夜长无赖,昼永多闲,徒让那山水风月失其色耳!是非俱谢可得过而不留之耳,物我两忘当怀空而不着之心。独坐楼台,还见琴尊罗图史。竹榻斜眠梦稳,莼鲈秋风一幻。” 她心下读了一篇,几乎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 “十步芳草,求得万世太平,谁人惊问青天!何见得圣人为元,贤臣为星,才识为目,道德为气,四海为盘,万民为子。若续战血枯人,贫地伤民,何必这山崩地摧出霸主矣?《论语》半部需存怀仁治世之心,《南华》一卷莫笑求名入仕之思。不谢壮志,犹似鲲鹏负重霄。持书抱戟民安,河清海晏尤真。” 长联百十余字,一气呵成,毫无滞涩。 她之一言出,满座皆惊。 众人目光聚集之下,阿璀不解,只得看向尤娘子去。 尤娘子到底长袖善舞,惊讶之余也是迅速回过神儿来,忙笑着向主人家,“我这妹子,最是文采斐然,这长联本是绝对,想是阿姊拿出来镇场子的,却不想被我家小娘子一气儿对上,阿姊不拿出些彩头来么?” 尤娘子与杜家娘子原是闺中密友,说话间也并无避讳,反而十分相熟,她原想找个话头岔开先前的那话。 却不想杜家娘子倒像是得了宝贝似的,甚是和善地朝阿璀笑问,“这长联是你自己立时所得?可是怎么想出来的?” 阿璀在众人奇怪的目光中觉得有些不自在,而杜家娘子的话更让她觉得奇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我从前并不知你还有这么个妹子,你是从哪里拐来的?”杜家娘子并不在意,反而是笑像尤娘子道,“我那儿子最是的心高气傲的,想来借着这一联,不过是挡挡我们的催婚,怕是没想到有人能对上……” 杜家娘子甚是开心,甚至打发了身边的使女,“快去,唤了大郎过来,也让他见见这联绝对。” 杜家大郎名叫杜逾湖,是邵州一带近年来名声颇显的青年才俊,且杜家门风清正小有家财,所以这杜家大郎自加冠以来便是邵州适龄娘子的佳婿人选。 而这杜大郎偏是个心思过于清正,一心读书求功名的,对日日上门的媒人不堪其扰,也不甚满意先前杜家娘子给他介绍的两家娘子,所以某日偶得了这半联长句,与兄弟玩笑间说哪家娘子能对出这阙长联便是他理想的妻子人选。哪知这玩笑的话,便传了出去,就连杜家娘子也略当了真,所以才在今日席间挂了这联长句。 杜家大郎确实是翩翩君子,依母命出来拜见诸家夫人娘子也是目不斜视。 倒是杜家娘子说起那对长联时,他十分惊讶,没有想到有人能对上他那一联,而细读之后,却是震惊,且不说对仗之工,单是立意,下联发家国之思为百姓之忧,已远高于他上联直述山水春景。 不由心下赞叹,他甚有些好奇地朝阿璀看了看,见阿璀姿态端宁而神色朗然,不由地竟然有些痴意,朝阿璀叉手一礼,“娘子好文采!” 阿璀起身,神态大方,以平辈礼见之,“杜家郎君谬赞。” 不过寒暄两句,杜逾湖便守礼告退离开,只是临走时还带走了方才使女抄录的那对长联。 杜逾湖走后雅宴一切照旧,只是在座诸家夫人娘子的目光却总有意无意地落在阿璀身上。 阿璀面上神情如故,心下不免觉得有些不适。 尤娘子心思敏锐,自然也是看出了阿璀的不自在,正想着与杜家娘子告别离开,却不想杜家娘子身边的使女来邀她私下说话。 尤娘子便与阿璀交代了两句,请她略等等,这才随使女离开。 尤娘子回来得很快,与周遭相熟的娘子们寒暄了两句,便带着阿璀起身离开。 在引路使女的带引下,踩着渐厚的新雪,自此宴厅至园门一路梅香,尤娘子牵着阿璀的袖子,偶一两句给她介绍园中可看的好景致。 即至园门外,有一小童跺着脚搓着手等着,见二人出来,忙上前问道,“敢问是尤家娘子么?” 尤娘子奇怪应了,那小童忙从怀里掏出一卷书来,恭敬递向阿璀,“仆奉家大郎命来,与小娘子送一卷书稿。此为我家大郎亲手抄录的《平春诗集》,赠予小娘子,是为先前长联谢。” 自来文籍珍贵,文人之间常以赠书为恩事,又以诗书往来为雅事。只是阿璀自觉不算文人,况与这杜家大郎只是初见,当不得此赠书之义。 “书籍珍贵,请你家郎君自留吧。”阿璀拒绝。 那小童显然不是个巧舌的,见阿璀如此干脆地拒绝,倒是一时愣在当地。 至上了马车,尤娘子才对阿璀道,“阿璀觉得杜家大郎如何?” “翩翩君子,青年才俊。”阿璀不解其意。 尤娘子却笑起来,“璀娘可知方才杜家大娘子与我说了什么?” 阿璀看向她,摇了摇头。 “杜家大娘子甚是喜欢你,想求我为她家大郎说媒呢。”尤娘子瞧她面色,细细打量,又道,“我观方才杜家大郎竟然遣人赠你书籍,怕是对你也是有意。你觉得如何?” 阿璀是没想到先前那一遭误会,倒是误打误撞让这几人都动了心思。 她心下不大爽快,却也知尤娘子是好意,便只笑道,“我祖父、母亲,还有……兄长具在。” “实在是我们唐突了。”尤娘子自然是听出她这话里的拒绝,然而片刻间突然惊觉,从自家郎君口中可知此为圣人爱重之人,不论她是何身份,自己今日所提的这话已是十分冒犯了。 她有心描补,又不好再多说,便只得转了话题,笑道,“今日雪大,你独自在别馆也无甚趣味,莫若去我府里一道吃个暖锅吧?” 第141章 寺院里赏赏壁画 尤娘子知道阿璀大约在这里待着也是无趣,所以也并未打算在杜家的别院多留,遣人去与杜家娘子说了声,便带着阿璀先离开了。 杜家别馆在近郊,回城经过一处山道便很快就能到达,但中途却经过一处寺院。 尤娘子是信佛的人,待经过寺院时,见着因连日大雪而少有人迹的寺院,便有心进去拜上一拜,便问阿璀的意思。 阿璀外祖母也是笃信佛教的,当下尤娘子提出这话,她自然不好拒绝。 况且这几日多受尤娘子照拂,阿璀心中感激,只笑道:“愿陪尤娘子同往。” 好在这处寺院也只在山路附近,在路口下了马车步行,只不到半刻钟时间,便已经到了寺院门口。 山中雪色覆压,林木深邃,寒气迫人,而近寺院时却闻得檀香袅袅似有若无。抬头可见飞阁穹隆,高笼云雾。 寺院门额“兰涧寺”字样,庄肃端严。而至步及寺中,便见院中通碧池以养鱼莲,构青山以栖羽族;列植竹果,四面成阴;木禽石兽,交横入出。 高阁,碧池,鱼莲,假山,鸟禽,果木,竹林……这些明丽的元素,竟然为这本该严谨齐整的寺院建筑,增添了几分活泼。 再往里走时,偶尔也可见些许顶着寒风冒雪来礼佛的香客。 这处寺院面积不算大,但也不算小,在邵州附近也算得上香火鼎沸的。阁、殿、塔、厅、堂、房、廊等建筑应有尽有。 将走到主殿时,尤娘子让身边的使女去请了香烛等,她自己则虔诚地一一参拜。阿璀跟在她身后,她虽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神佛之事她也能做到尊重,也能尊重和理解他人的信仰。 所以当尤娘子潜心拜佛时,她便安静于一旁观赏各殿阁所供奉的铜铸佛像、石刻佛经等。 而后来渐渐地走到一处更加庄严的大殿,规格似乎更高一点,殿内竟然未供佛像,而是绘诸佛如来百余,菩萨千余,罗汉、祖僧等百余,又有帝释、梵王,天王、明王、大神等近百。 其像位繁密,金彩华缛,当可叹一句“何庄严显饬之如是”了。 阿璀看着看着,便有些沉迷。且不论这些壁画上佛教故事象征和隐喻的深刻的宗教思想和哲学理念,单看这壁画技法便足以吸引阿璀良久注目了。 旁边的小沙弥看着阿璀看得这般入迷,觉得好奇,出声提醒她与她同行的夫人已经走了云云。 但阿璀没有留意这小沙弥说话,还是旁边的白芥子,朝那小沙弥道谢,又提醒关璀道:“夫人已经往偏厅去了,娘子还要再看吗?娘子若想继续在这处看看壁画的话,那奴便与夫人说一声,咱们就在这里休息片刻等夫人可好?” 阿璀很满意她的周到,点点头表示感谢。 于是尤娘子几人便照旧往前面礼佛去了,金樱子白芥子两人陪着阿璀在这处大殿里慢慢欣赏壁画。 “这壁画整体看起来像是方舟子的笔法……”阿璀喃喃自语,不一会儿又看向某处,“不对……似乎那几处佛像,又是道玄子的手笔……笔法线条几无二致,但这设色的手法好像又有点区别。” 阿璀虽也擅作画,但其笔力怀阙先生曾判言“已是上上,难成大家。” 然而比起她绘画的能力,其鉴赏的眼力还要更高一层。诸多绘画大家都笔力技法,她也曾研习过,也几乎能分辨出他们各自的区别。 “娘子说得不错……”那小沙弥看着这有些奇怪的小娘子许久了,只瞧着她愣愣地看着壁画一动不动,当下听到她念念有词的几句话,便有些惊讶。 阿璀原本不大理解这同一幅壁画为什么出现了两个壁画大家的笔法,还以为是自己判断错误,正想找个殿内的小师傅了解一二,却不想已有个十来岁的小沙弥凑到自己跟前来。 她看着那小沙弥继续说下去的话:“这位娘子方才所说的方舟子和道玄子两位大家,确实都没有错。您往这里看,从西侧数起,第四十二幅如来像,还有您方才瞧的这第三开间的诸多菩萨罗汉,都曾是道玄子大师的线稿只是道玄子在完成那边四幅大壁画,绘至此处时突有所感,言神佛入心恐不能持久,便就此停笔。后来院中便又请了别的画匠师傅来绘此壁画,但奇怪的是前后请了三个人,这三个人要么突然重病,要么突然摔伤,要么家中变故,最终都未曾能来。院中大师傅便想请道玄子大师继续来画,但道玄子说什么也未点头,只说能帮着寺里请一位壁画大家来。于是后来道玄子便出面替寺里请了方大家来,所以这剩下的一半壁画便是方大家补齐的。” 这小沙弥虽有些故作老成,却总有几分掩饰不去的少年气,说话时抑扬顿挫,讲故事一般,连旁边的白芥子和金樱子都听了进去,还饶有兴致地追着那小沙弥多问了几句。 阿璀虽好笑他故事里的故作神秘,但也未曾揭穿,况且神佛之事虚无缥缈,既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存在,也没有证明不存在。 出自两位大家之手的壁画,其艺术性可称妙绝。阿璀从前并不知道邵州城旁边竟然还藏着这样一处只在当地有些名气的庙宇,更不知道这处庙宇里还藏着如此精妙绝伦的壁画。 今日鉴赏良久,她很高兴。正想着去寻尤娘子时,却见那小沙弥又道:“娘子这般喜欢这壁画,想是极其推崇这两位大家的?我们寺中除了这处大殿,另还有一处偏殿也藏着极妙的壁画,只是那殿宇在后山了,要再往上走一走,娘子若有暇,也可去瞧瞧。” 他说完还甚热情地走到大殿门口给阿璀指了方向,阿璀再三道了谢。 因尤娘子身边的人过来说尤娘子那边怕是还需要一会功夫,阿璀只道:“请尤娘子自便,不必着急。我往上面的殿宇中再瞧瞧壁画去,尤娘子好了遣人来与我说一声便好。” 所幸那小沙弥说的殿宇并不太远,只需要从主殿后院的小门过去,沿着小路再往上走几十个台阶,便又是一片还算开阔的建筑群。 第142章 被困山中 小沙弥所说的那处壁画,便是在此处的一间殿宇的配殿里头,也是出自方大家之手,也确实精美。 阿璀从头至尾细细的看过去,待看完时,便也已将至暮色时分。她便打算回去前头等尤娘子了,这时恰好尤娘子身边的使女也已过来寻她。 谁知还未走到大殿门口,便觉得一阵晃动,阿璀还当是自己今日站得太久了有些头晕,却不想一抬头正对上白芥子惊恐的神色。 “地动!是地动!”白芥子惊惶地便要拉着阿璀往殿外跑。 刚出了殿门,果然便见院中有人往来奔逃。原本以为风雪天气寺院中并没有太多的人,这会儿散在各个大殿的香客都涌到院中,才发现原来还有这么许多人。 此时人群都聚集在院中,阿璀也与白芥子金樱子还有那个来寻她的尤娘子身边名叫春华的小丫头,一起站在空旷的地方。 方才的地动好似只那么一瞬间震了震,这会儿半点余震也无了,金樱子觉得奇怪:“好像已经没事了,你确定是地动吗?” 白芥子却目中惊恐不散,坚定道:“是地动,我家里……我祖母还有幼弟,当年就是因为地动没来得及逃出来,所以……我知道的……” 白芥子看向关璀,焦急道:“娘子,我们得快去与夫人会合,我们得尽快下山。” 白芥子的担忧确实在情理之中,这地动方才只是一阵,能感觉到强烈的震感,但谁也不能保证后续会不会有更大的地动。此时唯有在开阔的地面才能安全些,留在山上确实危险。 “快去寻尤娘子,我们尽快下山!” 谁知阿璀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寺院中的僧人出来安抚众人。但那些僧人只说了几句话,却眼见得众人情绪越发焦躁。 原本在院中的人群,这会儿竟然都堵在往前面去的山口处了,山道处人越堵越多,但偏偏人都不曾能过去,阿璀有些奇怪。 “寺中方才那几位僧人说了些什么?为何突然人群越发激动?”关璀偏头问旁边的金樱子。 金樱子也是一脸懵然,方才人群嘈杂,她也不曾能听清楚。好在早先跑出来的春华,年纪虽小,但人足够机灵,已经凑上前去打听了消息回来。 “他们在讨论前面山道被堵住,出不去了呢。”春华道,“大家都十分焦急,唯恐被困山上。” “为何山道被堵?”白芥子惊问。 那春华继续道:“好像就是因为方才的地动,那地动不算小,连旁边的两处厅堂都损毁的。最严重的便是地动导致的山体坍塌,将那条山道堵住了。” “这寺院前后两处,只靠中间一条山道相连,就是方才咱们过来的时候走的那条。听院里僧人说,这塌方甚是严重,况且又有连日的大雪堆积,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清理不掉。”春华显然也有些着急了,“夫人还在前面等着咱们呢,咱们可怎么去寻夫人呢?” “这后山便没有下山的路么?”阿璀问。 春华摇了摇头,这会儿情况太乱,方才她也还没来得及再问太多,院中的僧人便已经更加着急地去安抚别情绪激动的香客了。 好在不多时,有僧人瞧见此处单独站着的四个小娘子,与前面涌在山口焦急的众人不同,这几人虽面上也带忧惧神色,但相较之下尤其平静些。 那僧人便上前来,也是安抚几句:“几位施主,因突发灾变,恐怕暂时无法下山,但寺中会着力解决的。山中风寒雪冷,几位施主莫若去香堂安坐片刻,待寺中大师父们商议妥当,定然会给大家最妥善的解决办法的。” “有劳各位大师父了。”阿璀也知道这是安抚之意,含笑致谢,又问,“想请问您,后山这处,原先除了自被掩埋的那山道走到前面自寺院正门下山之外,这后山便没有可下山的道路的吗?” 阿璀这一问其实也是正常的,毕竟这样大一处寺院,纵然建筑布局独特些,不可能只有一处进出寺院的出入口的。 那僧人很感叹阿璀和善平静的态度,也越发细致地道:“不瞒施主,如今咱们寺中能正常出入的,也就正门这一处。” “我们寺院是靠山而建造的,原本只有前面一半,这后边的几座大殿厅堂,还是后来才建的,恰好在这处比较平缓的矮山。”那僧人指指不远处的山体,继续道,“后面便是主峰了,山势险峻。若想从后面下山必得翻山而过,便是寻常时候没有暴雪覆盖,也得花上好几日功夫。况且即便翻了山过去,也不在邵州境内了,若要再绕回邵州,又得许多时日。况且如今这情况,雪势覆盖不知山中情况,又刚经过了一场小地动,谁也不知道山中可还有路可走,也实在太过危险。” “原来是这样……”阿璀道,“确实太过危险,况且翻山而过,又得再绕山回邵州,这样颇费工夫,还不如在山上等待几日,等山道开了,便能下山了。” “正是此话。”那僧人笑道,“施主如此体恤,贫僧等感激万分。” 阿璀见他一再请自己去香堂小坐休息,要去忙别的事情,又拦住他问道:“我们还有同行的人在前面,当下大约等我们等得焦急,不知道可有什么办法告知外面此处的情况?” “施主见谅,此时确实别无他法。” 那僧人再三致歉后离开。 阿璀看着那僧人再次到前面安抚旁人,虽然相信他说的话应该不会有欺骗之处,但或许也有所隐瞒。 只是此时并无他法,也只能先往香堂里去坐坐,好暖和暖和。 外面确实太冷了些。 阿璀她们坐下没多久,便又有几人被劝进来休息。香堂的门帘开合间,带起来外面的冷气卷进来。 晚间过午不食的僧人们也打破规矩,煮了些热菜汤来给留困的众人,好歹也算饱了腹。 这一夜寺院中喧闹不止,无人能眠,唯一庆幸的是,傍晚的地动只有那一阵,并未再有不断的余震,也未曾造成更大的危害。 第143章 奇怪的声音 及至次日一早,有寺中僧人来说,前面山路上的坍塌,目前看起来,预计要八九日功夫才能清理完,但因为雪未化尽,或许清理过程中遇着别的困难还需要更久。 好在八九日也算是个期限了,困在山中的众人已不似昨日那般激动,当下都自告奋勇想帮忙一二,好早些出去。 果然事情并不如寺院僧人设想得那般顺利,即便有众人齐心协力,但因工具不够,效率实在低,至第三日时,也才挖开不足十之一二。 而更糟糕的是,这寺院的膳堂本就在前面,粮食菜蔬等也都在前面,这后山也只有个小厨房,原本是因为冬天囤粮囤菜多了些临时存放的,本就不多。 如今被困在后山的僧人加上香客,加起来也有二三百人,这么些存粮这么多人吃,怕也坚持不了几日了。 只是这消息寺中并没有叫众人知道,也是怕引起众人的恐慌,到时候人群失控,那边更加难以控制局势了。 阿璀即便也不知道这个消息,但从这两日越发稀的米汤菜汤,以及僧人们的神情中也能看出来一二。 她向来擅观察揣度,此时便知道大约寺中僧人也是无法解决这样的大事了,也不知州县得知此事可否安排人来援救。 这般又过了两日,还是无法得知前面的消息,众人的情绪显然渐渐的也不太对了。 白芥子金樱子几人也渐渐开始忧惧,常常有些胡乱言辞,但顾忌着关璀,却也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得太过。但其实就连阿璀也有些担心了,她思索了两日,觉得不该如此坐以待毙,有心去寻别的办法,但只靠自己的力量,怕是也没有办法。 “后山从前真的没有别的道路下山了吗?哪怕只是废弃的,可以看看是否有通开的可能性,也比前面塌方的巨大山石挡路无法破开要好些,好歹也是有个能尝试的办法。”这日一早,阿璀叫住一个僧人,问道。 大约因连日辛苦,不曾好好休息,这小师父也确实满脸疲惫,但见了关璀相问,也还是十分好性子地给了关璀先前的答案。 阿璀照旧情绪平静地道了谢,她算是这些时日,这么多人里头表现得最为平静的人了,就连寺院中的几个大师父也注意到她,只是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其实也是很慌的。 如今她身边只有白芥子金樱子和春华这三人,虽相处时日不长,便是不论什么情谊,但毕竟同困于此,她也有责任带她们一起安全出去。此时她们已经那样害怕了,若自己再一同表现得忧惧害怕,也是有害无益。 午后阿璀便没有像前两日一样到山口处,而是转到了最北边的一处厅堂后面。 这几日阿璀已经将出处寺院布局还有位置摸得清楚了,这里前两日她也是走过的,也未曾发现什么异常,今日再走一遍也是想看看有没有旁的什么发现。 然而走了一遍仔细地查看了一遍,确实并无所获,阿璀有些失望地靠着一处山石休息。 她对面是山石雕塑的佛像,佛像眉眼微垂面目慈和,肩上覆着未曾化开的雪,更显得庄肃端严。 阿璀坐了一会儿,不多时金樱子便寻了过来。 午膳时关璀只说不想吃了,便未曾与金樱子她们一道去膳堂,所以她们方才在膳堂吃了点东西回来不见关璀,还当她照旧是在前面山口处,谁知寻了许久都未曾寻到,还是金樱子想起她前两日常在各处转悠,怕是又转到山后,这才寻了过来。 “娘子,回去吗?”金樱子虽觉得关璀这两日行为不同寻常人,但并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也不好多问,便只试探问道。 关璀点点头,横竖这里也没查到什么异常的地方,久待着也没旁的法子。 金樱子恐她踩了雪滑倒,便欲上前来扶她,阿璀却摆摆手,表示不必搀扶。 然而就在二人一道往外走时,金樱子却突然略缓了脚步,有些奇怪地往侧后瞧了一眼。 然而除了那几尊石雕的大佛,她自然什么都没看到。 阿璀有些奇怪地瞧向她,问道:“怎么了?” 金樱子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侧首听了好大一会儿,才对阿璀道:“好似听到了些什么声音,叮叮当当的,又不甚清晰,估计是前面开凿山石传过来的声音。” 阿璀见她说起什么声音,立马便觉得不太对劲:“不会是前面传来的。” 她指指方才金樱子过来的道路,道:“你沿着这条路往回走,看看还能不能听到那声音。” 过来这里的那条路恰好是一条经过两座大殿还有三处厅堂的小路,若说金樱子说的那声音是从前面传来的,那她这一路走回去应该听到的声音会越来越清晰。 金樱子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关璀跟在她身边,每走十步便问她:“声音如何?” “与方才同,断断续续,能听到,却不甚清晰。”金樱子答。 又走了十步,关璀又问。 金樱子到:“好似声音远了一点,细听还是能听到。” 然而再走了二三十步,金樱子诧异地发现,方才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见了。 然而关璀并未叫她停止,而是往前又走了百步,直到越过两处厅堂靠近前面的大殿时,金樱子才又听到敲打山石的叮当声。 当下突然便明白了在,她有些震惊地看向阿璀:“方才听到的声音不是在同一处的?那除了前面,还有哪处也在开凿山石?” 阿璀也不知道,她带着金樱子又匆匆回到先前那几处佛像跟前,问道:“你听到的声音是从哪里传过来的?” 金樱子看了眼佛像,走到佛像正前,闭目又细听了片刻,才指了指佛像后面的方向,道:“像是从背后传过来的。” 她想了想又道:“声音好像很远,大概与我方才站在第二个大殿后听到的前面的声音的大小差不多。” 阿璀看向佛像的方向:“这样估算下来,那声音距离此处估计也有一二百米的距离了。” 第144章 有个小道 阿璀有心往前去探一探情况,金樱子却拉住她,有些害怕的模样:“娘子,咱们还是先回去吧,找寺中的师父问问情况,请他们安排几个人来看看。” 按说这里应该也算是寺院的范围,寺里想必更清楚是什么情况。 阿璀点点头,便一道去寻先前十分看顾她们的那位僧人。那僧人听她们描述之后也觉得有怪异之处,便叫了几人一道过来,谁知待他们过来时,先前说的那些声音已经完全没有了。 那些人沿着几处佛像绕了两圈,也没发现什么。前面似乎人群又开始哄闹起来,僧人们朝三人见了个礼便离开了。 阿璀却觉得不太对,但再次让金樱子细听之后,金樱子还是说没有什么声音。她恐自己听错了,便将白芥子也叫来这处,两人一起靠近佛像又细听了好一会儿,对视一眼,均摇了摇头。 阿璀还是想自己再找一找,她绕着那石雕的佛像慢慢地摸索,摸索了许久,也是一无所获。 眼看着天色也要慢慢暗下去,金樱子又劝她先回去,明日再来也好。阿璀本想依她之言,万一天黑时出了什么意外,也是给寺里面添麻烦。 然而这时,白芥子却突然拉住金樱子:“好像有声音,你听听!” 阿璀见她们二人神色,也察觉出什么,忙问:“怎么了?” 金樱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阿璀会意,拉着她二人往佛像下边藏了藏。 过了好一会儿,金樱子压低了声音,却尽量比出口型:“声音与先前不同,不如先前那般有规律的声音,但好似更近了一点。” 阿璀再次抬头去看上方的佛像,除了这几座靠着山石峭壁的石像,另外便只有上方这一排石窟雕像,金樱子所说的声音,难道还能是从石头缝里穿出来的? 扫过上方的一排石窟,再上面百十米处才是另一座山体,阿璀陷入沉。她脑中在着力构画此处地貌形态,然而她到此也才几日,还是一直被困在这里的,哪里能知道得多么详尽,不过也只是沿着能看到的地势做些推断而已。 然而即便她能大概得推断山后的地形地貌,但却不知此山历史如何,不知道是否其他地方也有人力开凿建筑过的痕迹,更不知道此次地动是否也造成了旁的地方的坍塌或者山体变形。 到最后也就只能说一无所获,阿璀有些失望。 又等了好一会儿,直到金樱子二人比划出动作,示意后面的声音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她几人才折返回寺里。 至寺院斋房,一些女性香客们已经在帮膳堂的师父们打下手准备斋饭了。然而多日下来,存粮已经不多,大家的脸上也越见忧虑。 一直在灶台帮忙烧水的春华见她三人过来,忙凑上来问她三人去了何处,金樱子看了阿璀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拉着白芥子也去帮忙了。 阿璀到角落里在洗菜的一个小沙弥,约莫十三四岁模样,长得瘦瘦小小,埋头干活十分认真。阿璀见他一个人洗了满满一大盆菘菜,便上前去帮忙。 那小沙弥抬头看到她,眉眼弯弯十分和善地笑起来。 他见阿璀撸起袖子,蹲下来给他帮忙,忙道:“这水冷哩,施主莫要沾手了,且往旁边坐坐吧,或是往灶台处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阿璀并不在意,一边扒拉过来一颗菘菜,一边道:“这样多的菜蔬,你得洗到什么时候,我帮你一起,也快些。” 那小沙弥见她和善可亲,也不好再说拒绝的话,而是十分客气地道了谢。 “听说方才又闹了一场,可是为着什么事情呢?”阿璀有意地想打听些消息,便有意无意地开口询问。 那小沙弥年纪小,也是实心眼子,并不隐瞒,低声道:“午后挖通了一块大石头,众人原本还高兴呢,谁知道那大石头一动,山上的碎石又坍塌下来,将原先挖开的地方又重新堵上了大半,众人自然失望。当下便有人情绪崩溃,说什么也不愿继续干下去了,一个个闹腾起来,只说这么干下去也无济于事,要等州县里来人来救。” “这情形,根本与外面联系不上,也不知州县何时能安排人过来,若什么都不干就这般等着,无异于等死。”阿璀道,“许是干了几日重活,大家本就累了,又遇着变故,将好容易挖出来的路又给堵上了,大家心绪崩溃也是难免的。” 阿璀前两日也在前头帮了两日忙,但挖凿的工具本就短缺,大多给力壮的青年汉子使用。她们这些女香客与一些老弱只能做些帮忙搬送的活计,后来更是因为山道狭窄容不下那么许多人,她们这些人只能到寺院里帮忙做做饭食烧烧水。 但在前面两日,阿璀也是略微观察了那边的地形,只是坍塌的地方太大,有些埋在山石里头的地方看不清楚什么情况。她即便那时候心里有些小判断,但也过于模糊,只能简单与领头的人提了提,说塌方的地方土软石松,恐怕挖的时候要多注意些,不要造成再次塌方,到时候白费力气先不说,若伤了人可就不好了。 只是那时也只是做出预判的提醒,因为没办法说清楚,那领头的人却欺她年少又是女子,根本没拿她的话当回事儿。 而这塌方的事情一出,几乎可以佐证阿璀先前的推测了。她决定明日一早再去前面看看,有了结果,好歹也让众人开挖时避开容易塌方的地方。 那小沙弥看了关璀一眼,觉得这女子与众人都不同,最重要的是她情绪也实在太过稳定了些。 他心中一动,突然往前凑了凑,悄悄道:“其实咱们后山原本有一处下山的小道的,是我小的时候满山疯玩的时候发现的。只是看起来已经废弃很多年了,有一条与对面山峰勾连的吊索桥,但是已经断了一半……” 他说着似乎还叹息了一声:“唉,要是有个菩萨瞧见咱们这里的情况,帮我们将桥修好就好了……” 第145章 开挖山石的建议 “你是说山后有条小道?!”阿璀震惊,手中的菘菜也顾不上了,她惊讶问道,“是在后面几座佛像那边?” 那小沙弥没想到她猜得这样准,却又见她如此与先前不同的不淡定的神态,有些不明所以地瞧她,却还是回答道:“是的,佛像上面还有一排石窟,那小道就在最左边的石窟。原本有一排石阶可以上去的,但是这么多年被山林植被缠绕覆盖,不仔细瞧也是注意不到的。” 阿璀先前在那边徘徊了半日工夫,注意力全都在那几座石像和石窟上头的,对旁边茂密的植被也只是匆匆扫过,所以并没有留意到。 但是为什么后来她们请过去的那些僧人们,也没有发现那条被植被覆盖的向上的石阶? 这座寺院在那日刚进来时,尤夫人便与阿璀介绍过,说是已经建寺近百年了。若从前当真有过这么一条下山的小路和吊桥,即便已经废弃许多年,但寺中的僧人不可能完全知道,甚至今日他们绕了一圈查探时,也根本没往那边多停留。 他们是刻意隐瞒什么?还是当真完全不知道? “这条小路,寺中别人不知道吗?”阿璀又追问了一句。 那小沙弥摇了摇头,“好像年轻的师兄们都不知道,我自进来寺中,从来没听师兄们说起过。甚至年长一些的师叔也不太清楚,我当年问过小师叔,他只说许是早年废弃的道路,既然废弃了,那应该也是用不到的,不然怎会废弃?所以也没有过问,然后这么多年我就忘了这件事。不过刚才众人喧闹时,我突然便想起这件事情,但是我也不敢跟寺里提,大家都这么忙,万一那条路根本走不通,没道理说出来让大家平白生出希望之后又失望。” “那你为什么与我说呢?”阿璀见他眉目清郎,虽然年轻,但已有些英气,笑问。 “施主性情极好,应该是稳得住的人。”那小沙弥故作成熟,又悄悄道,“我打算明日一早自己先去后面瞧瞧,要是路还能走,桥还能修,总比耗在前面挖了又塌的要好。” 坍塌的吊桥若想修缮起来,可不是几日的功夫。但阿璀也没给他浇凉水,只提醒他小心,注意安全。 她有些怀疑,今日金樱子所听到的声音,很有可能便是从这小沙弥所说的废弃的山道方向传过来的。 既然如此,怕是已有人在着手修缮那条旧时的废弃山道,但若是寺里不知道,那么修缮的人又是谁呢? 关璀也有些好奇,决定明日也去探一探情况。 次日一早,天刚明时,阿璀早早便去前面看了眼再次塌方的地段。然而她还未近前,领头的那位僧人远远看到她过来,便忙迎过来,朝关璀一揖:“那日施主所言,今日再看实在在理,是吾等愚昧,未曾听取施主之言才致使昨日再次塌方。” 阿璀因他如此诚恳的道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当日也怪她并没能说得太清楚,众人焦虑间只顾着开挖山石,怀疑也是有的。 “施主既然擅勘地貌,不如今日帮我们再瞧瞧,到底如何才好?”话毕,那僧人又行了一礼。 阿璀忙还礼,道:“勘察之术,我也只是知道些皮毛,只是往年陪家中长辈在外游历行走时习得的一些经验,也算不得多精通。” “不过今日我也确实是为此事来的。”阿璀从袖囊里掏出一卷图纸,却也没立刻递出去,而是又摸出一节炭笔,对那僧人道:“我昨晚绘制了我所推测的此地塌方后的地形,您且稍等我片刻,我需再观察确认一遍。待确认后,与您细说。” 那僧人见此,忙亲自带她往塌方的地方去。昨日因这再度的塌方伤了众人继续开挖的士气,这会儿除了寺里的几个僧人在此,也还没有旁人来。 阿璀沿着塌方的那片边缘细看了一段,当地以黄壤为主,本该是质地较为粘重的土质,不算松软。然而这山上的土质却混合着山石,孔隙度反而更高,这两日天晴山上的雪化了不少,雪水浸泡下土质更加松软,就更容易导致滑坡。后续若继续开挖的话,还是得避开这一段才好。 好在这片的岩石还算坚硬,并不是结构松散的页岩泥岩或是板岩等,因而那边最初自山上滑下来的几块巨大的山石,虽然落在山道上阻挡住了道路,但也很好地挡住了上面继续坍塌的碎石泥土等。若要继续开挖可沿着掉落的山石挖开泥土碎石层,不必执着于将挡在路上的山石都破开移走。 只是看过去有两块巨大山石已经完全挡住道路,若想清出一条临时可走的路,还是得把那两块山石都破开一半,但也只能开凿靠近悬崖的一边。而近山体的一边阻挡住了大量泥石,是万万动不得的,若再大力开挖,恐怕又致再次塌方。 阿璀将自己的推测和建议都与那几位僧人说了,还将自己改过的图纸交给他们,将图纸上特别标注出来的几个需要注意的地方也跟他们一一详尽地说清楚了。 做完这些,眼见着僧人们已经带了几个开始做起来,阿璀才略放心离开,她想再去后面看看昨日那小沙弥说的那条小路。 才到后面,阿璀便去瞧那小沙弥所说的植被藤蔓覆盖的石阶,只一眼,她便觉得不太对劲。 那石阶下方的一小片灌木丛有人行走经过之后倒伏的痕迹,而且那些岩壁上的植被也有被人攀扯踩踏的痕迹,甚至地上还掉了些许被扯碎的新鲜的野草树叶子。 阿璀瞧了瞧,在金樱子她们的阻拦下还是进了那片灌木丛,她将岩壁上的藤蔓一扒拉,果然瞧见下面露出了长满青苔的石阶。 她顺着藤蔓生长覆盖的地方看上去,估摸着这石阶自此处倾斜往上,自上方凹陷的山壁处一绕,然后便看不清走向了。不过大抵还是能判断出,这石阶是通向山壁上方。 大约越过这处山壁,便能看到昨日那小沙弥所说的废弃坍塌的吊桥。 第146章 程信修 石壁苔痕藤蔓密布,又尚有残雪,若非矫健灵活之人恐难攀爬。 阿璀看着石阶上攀爬的痕迹,猜测可能是昨日那小沙弥爬上去了,她想着略等等看他是否折返。 谁知这一等小半日功夫,没等到那小沙弥,而是等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人没有如之前一般斗笠遮面,看起来头发有些凌乱,面上也有风霜之色,仿佛连日辛劳奔波不曾能有片刻休整。 待看到下面的阿璀的时候,他眼中似有惊异之色,连忙攀着藤蔓三两步便灵活地跳下来。 “你既然在此,我便放心了。”程信修立于关璀面前,面上已是一如往常的平静神色,连话也未曾多说,而是另递了一则加了三鹤共翼纹的密信过来。 “你怎么从上面来的?”阿璀接了密信,问他。 “得知您被困此处,有些担心。辗转寻到这处废弃的小道,寻了些人将这处小道修缮。只是吊桥损毁,一时难以重建,只能拉了条吊索过来,也颇费了些时日。”程信修道。 “原来是这样……那么这几日山那边的声音,都是你们修缮时候发出来的?”阿璀恍然大悟,又问,“今日可有一个小沙弥上去?” 程信修摇摇头,道:“并未有他人。我一早沿着这石阶下来过一趟,是为了探路。” 那这么说,那小沙弥应该是没能上去,阿璀点点头,也没有再多关注这个,她此刻更关心的是陈信修过来的这条路是否能让山上的人都安全地下去:“方才你说自山那边拉了条吊索过来,你既然能过来,想必这条小路现在也是可以走的了?” “不知这里还有多少人?”程信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问了这个问题。 阿璀几乎没有思索,直接答道:“山中僧人连同香客一共二百一十二人。” 阿璀想了想又道:“前面先前再次崩塌,就算现在开始按着我标注的线路开始清理塌方的山石,预计也得要七八日功夫,但据我所知,山上的粮食也顶多只能再坚持二三日了。所以必须尽快想办法寻一条新的路,哪怕不能完全将人送下山去,也要能将山下的粮食送些上来。” “将所有人送下去怕是不行了。”程信修听了他这话,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道,“这条吊索临时而成,并不结实,怕是不安全。不过要是从山下运些菜蔬粮食上来,多运几次,每次少运一些还是可以的。” 阿璀看着满山未化尽的雪色,北边似乎又渐有阴沉之象:“既然如此,那能不能劳烦你帮个忙。” “何必言‘劳烦’二字?”程信修拱手而立,仿佛又恢复往日从容风流神态,他道,“您只管说便是。” “你上来的这条路线,先莫要与山上人知晓。你出现在此处这件事,也莫要与山上人知晓。我想请你帮忙自山下送些粮食菜蔬上来,但是送上来之后也莫要让旁人知道,先藏在某处。等送足了足够的量,便将那吊索销毁。” “为何如此?”程信修不解。 “此时山中众人已至极限,若叫他们知道有这么一处可以下山的方式,即便知道十分危险,怕是也总有人争先恐后的下山,到那时放还是不放?放一个若有更多的人都想下去又该如何?还不如直接先断了这条路,等前面的山路通了,最为安全。” 阿璀最是知道人性,也不惮于以最坏的方式揣测人性,自然要用最周全的打算来为山中的人选一条最安全的路。 “好,我明白。”程信修没有再多问,而是立刻便给了她回答,“我立刻便下山去准备些粮食送上来。” “还有件事,上次与你匆匆一面,未来得及细问,但想想还是想问你。”阿璀将密信上的蜡封拨开,一边道,“你如今做的一切若是祖父授意,‘长鹤’又是什么情况?” 阿璀原以为自祖父离山之后,长鹤便彻底消失,不会再启用。就连她那日在崔寄跟前也已经将这事情完完全全地坦白了,并且信誓旦旦保证长鹤不会再出现。 但如今这几次,程信修送来的消息,上面都加盖了三鹤共翼纹,那原先便是长鹤专用的图腾。况且程信修送来的消息都那般及时且周密,若没有长鹤那般的消息网,以他个人之力如何做到那般? “我与‘长鹤’没有关系。”程信修完全没有否认他知道关家从前这个神秘组织的存在,直接道,“您也不必问我是何时又是如何重新到先生身边的,但有一点您该知道。关家百年传承,自然不乏各处商铺势力人脉等,若想要探查消息即便没有‘长鹤’之力,也不是什么都查不到。” 阿璀哑然,她确实知道关家百年的底蕴,但话虽如此,她想不通的地方是祖父的打算。纵然祖父有意留一条消息线,或许是为往后仕途留一条能知天下的渠道,但为何又让程信修出现在自己身边?为何让陈信修出现在自己身边却又未曾提前给自己任何消息? 阿璀笑起来:“既然是祖父的意思,那我便不问了。” 复又低头去看手里的消息,她甚至都没问程信修知不知道信中的内容,或者他只是个送消息的人? 密信打开匆匆一扫,先是关于岳州的消息,崔寄独守岳州北城几日,终于等到援军的到达。就在几日前已配合永州援军前后夹击,将岳州城西南驻守的随风军,以及试图自城北夹击困死崔寄的随风军援军一网打尽。 崔寄之以已身为饵的谋划,最终以两万余随风军尽数被剿灭,岳州城重新为州府军控制而结局。 而此之后,焦灼的战场,果然如阿璀先前所估计的,再次转向永州城。只是不知何故,驻守永州城的左威卫,如今却与道州的随风军相互对峙,均未有出兵的打算。 阿璀想起如今在永州的晏琛和崔寄,有那么片刻惘然,心里是一丝说不清的忧虑。但细想来,又不知自己在忧虑什么,不过自嘲一笑,又去看下面的消息。 第147章 我想去趟邵阴 然而后面的一个消息,却让阿璀突然愣住,她早先担忧的事情竟然成了真。 她抬头焦急问程信修:“这邵阴县雪灾的事情是真?可严重?” 程信修仿佛早知道她担忧此事,便道:“暴雪已停,但灾后气温异常寒冷,虽与此处只隔几县,但天寒地冻远甚此处。民多艰食,贫民之不能自存者有近三万余。不过日前,已有邵州在内的附近几州已开始调派粮食接济救援。人畜冻死的情况虽也有,但好在控制及时,并未造成大范围的百姓伤亡。” “那便好……”阿璀想起那几日与晏琛一起在邵州别院时,他似乎提到过雪害之事。大约也是早有预估,所以提前交代了下去,这才有邵州刺史等人如此及时的救灾安排。 阿璀其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许是从怀阙先生那边多年的耳濡目染,她其实是个忧心天下的人。但她自己却知道,她之忧虑,许多时候也只是无能为力的忧虑而已。 正如此时,若雪害之后未曾有晏琛的提前安排,未曾有各地州县的及时救灾,她即便提前知道了这件事,能做的又是什么呢? 正如那日知道崔寄被困岳州孤立无援,即便她一日一夜奔波至邵州想寻求帮助,但若是没有那般巧合地遇见晏琛,她自己怕是费尽全力也不一定能见到邵州刺史,更别提调军了。 这样的认知,让阿璀有种自知无能为力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强大自己的挫败感。 但是即便如此,便该什么都不做么?纵然力微,也当尽纤毫之力。结果如何,总不至于比什么都不做更好吧? “我想去趟邵阴!” 阿璀突然觉得,她自己应该也是个任性的人,她似乎一直在寻找自己坚持的路,却从未顾忌过任何人。 好在她的亲人,她的祖父与阿娘,一直都在坚定地尊重着她的一切。但是,自己的那位兄长呢?他能完完全全地包容接纳这样一个独立自由不愿受任何束缚的自己吗? “邵阴此时虽然救灾事宜有条不紊,但到底还是在灾中,情况恶劣。您去做什么?”程信修不解。 “雪害霜冻主要发生在春季和秋季,而今年却恰是在早春。春季的冻害会影响?作物播种的时间,以及后续的拔节、开花和灌浆等,十分容易导致减产甚至绝产。这样一来,明年的春耕便会受到十分严重的影响,粮食减产、百姓少食,那年灾荒人相食的惨剧不能再次上演。” 阿璀这些年在做很多事情,也有很多宏大的愿景,但其中为百姓增产这件事,却是她压在心头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她在阆中自家是田庄上,试验了几年的稻种,一年比一年增产。甚至她还在蜀中也租赁了几亩田地,用来种植对比以做参照。 她这样一个可以算得上百年世家出来的贵女,这些年做着的最寻常的事情,不是每日华服锦衣与各家夫人娘子一起去参加各样的雅宴聚会;而是读书作文,或是走访各处传播儒学搜集良种,或是田地里摸爬亲自耕种收获…… 她做的这些,如今看来,似乎也都是小事,一人之力微,能做的也只是这些小事了。 阿璀看着程信修,道:“我去邵阴或许不能做什么,但如今邵阴情况确实甚少遇到,却恰可以补充我这么多年耕种试验所遇到的情况。若有一日我能培育出在雪害之后低温时也能正常播种出芽拔节的良种来,那该多好。所以我想去看看。” 朝廷的救助不可能一直都在,如今解决的也只是燃眉之急。若是因为雪害稻种不能及时种下去,又因为低温不能顺利抽芽,那几乎便影响到百姓明年一年的生计了,这不是件小事。 阿璀说到这般程度,程信修也没有再劝说她不要去,事实上即便阿璀未曾与他解释这些,他也是不会有丝毫拒绝的意思的。 “您需要我做什么?” 阿璀将信纸一收,先纳进了袖子里,看向他,道:“你说的那条吊索……送我下山。” 程信修听她想通过吊索下山,下意识便要拒绝,他虽是借助吊索过来的,但正是因为如此,却清楚得知道这吊索的危险之处。 “你莫要说什么安全不安全的话。”阿璀笑着便堵住了他的话,“你既然能安全过来,那么同样的方法送我过去,想必也不是不可以的。我知道吊索危险,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冒险一试的。” 她的目光执着,几乎是表达了不容拒绝的态度。程信修自知本无劝阻她的立场,最终还是同意了送她下山。 谁知方才一直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白芥子金樱子二人最后知道关璀要从后面临时建成的吊索下山,虽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但也都表示愿意跟随她一起。 “吊索下山并不安全,你们可在山上再等几日,后面会有粮食送上来,前面的坍塌也很快会清理掉,你们等前面的路通了,从前面走更安全些。”阿璀劝她们,“况且我离开匆忙,你们总得留下替我带个话给尤夫人,莫让她担心。” 金樱子二人却一再请求,几乎都要跪下了:“郎君命我们来照看娘子,不敢违背。夫人那边我们留个话给春华让她代为转达便好,今日娘子下山还是带我们一起吧。” 阿璀无法,最后也只能勉强同意。 于是在成信修的帮助下,三人虽颇费了些力,最后也还是沿着石阶上去了山壁。 站在山头的阿璀往对面瞧了一瞧,百余米外林木交错下果然是一处峭壁,峭壁与对面相连的一座吊桥早已腐朽坍塌。 好在两处山崖相隔并不远,对面的山头要略矮一些。 阿璀掏出随身带着的炭笔和纸,写了几行字,交代给程信修,请他回头寻到机会请寺里的师父转交尤娘子或者春华。 程信修接过去,便去吊索那边做了准备,虽然过程中并不顺利,白芥子几乎被吓得昏过去。甚至轮到关璀时,吊索在中途还曾停住不前,但好在最终还是将她们三人都安全送了过去。 第148章 知道阿璀失踪了 自地动发生之后,寺院后面便与外面失去联系。因联系不上阿璀,最过担忧的莫过于原本与她一道的尤娘子。 因为阿璀之故,尤娘子发现事情不对之后便立刻让人下山去搬救兵,于是邵州府衙的人也确实来得很快。 就在寺院里安排众人一起开挖塌方山道的时候,外面也已经有州府的人来救援了。只是何铭这些时日忙于雪灾救助事宜,又得时刻准备支援永州战事等,这一连几日甚至都不在府衙,所以即便有尤夫人早早送去与阿璀失联的消息,何铭也并未留意到。 何铭虽不知道阿璀的身份,但既然陛下亲自交代,他也自然知道阿璀的安全不容忽视,还特地派了几位功夫不俗的护卫在别院保护。只是因陛下又有言,务必低调行事,暂时尽量莫要让更多人知道阿璀的存在,所以即便对自己的夫人何铭也是有所保留,未曾再三交代。 而等到几日之后坍塌的山道终于被清开,尤夫人带着随从家人亲自来山上接阿璀,却并未找到人时也是一阵惊惶,连忙再次让人去寻何铭,务必请他回来处理此事。 好在有春华送上来的阿璀留下的字条,尤夫人才算略安心些,在未得到何铭回复之前,也立刻先便派了家人去邵阴县寻找阿璀。 而等何铭得知消息时,阿璀已经到达邵阴多日了,尤夫人派出去寻找的人也未曾能寻到阿璀的消息。 何铭没有办法,寻人是应该的,但这事情他也无法隐瞒,只能一纸秘奏送到了永州。 晏琛前些时日亲自指挥布控永州及衡州军队事宜,原本得到岳州的消息,知道崔寄已照计划剿灭围困岳州的两万余随风军并收回岳州之事,也放心了许多。 原本按晏琛的意思,此时岳州已无后顾之忧,全力对付道州并不是最难为之事。最难的是,一旦与随风军主力彻底对上,如何保证两城百姓最小的伤亡? 早先时候岳州为随风军所控制时,他也曾时刻关注岳州那边的情况,自然也知道随风军为寻阿璀屠戮岳州城北数坊百姓的事情。 随风军既然敢做此伤天害理之事,没有上面的授意必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便是晏琛,为了道州百姓性命安全,他也不敢赌随风军的人性。他不敢想象,万一丧心病狂的随风军以道州一城百姓的姓名要挟,他如何尽力保全。 所以到此时,也难免有些束手束脚,双方各自陈兵对峙,却未曾真正开始动手,然局势之紧张,也可以说是一触即发了。 这日一早,一如这些时日,晏琛早早便在大帐内与各将领再次以沙盘推演,商议军情布局,直至近午时各将领才领命各自离开。 “时书,阿寄那边如何说?何时能过来?”晏琛揉了揉眉心,他这几日常常通宵达旦,确实疲累,头痛也常发作。 “先生这两日没有消息送来,不过按着先生前日来的消息看,应该这一二日也就要到了。”崔时书此次随晏琛出来担任的是护卫之职,除了几千左卫护驾,并未亲自领兵,所以一直都是近身随侍的。 晏琛这才想起来,好似前日确实看过崔寄送来的消息,不免失笑,自己这是忙得昏了头了,竟然就忘了。 “邵州呢?”自来永州之后便一直未曾收到邵州的消息,不知道阿璀如何了。 “邵州?先前邵州北以邵阴县为中心附近几州县均受雪害,但邵州何刺史早有安排应对得当,救灾过程也很顺利,如今已经基本控制住了,百姓死伤者不过十数人。另外便是邵州地动之事,只是据报情况并不严重,只造成部分民居倒塌,也略有伤亡,但州府以各有安置。这些也是前日来报过,您知道的。”崔时书不解陛下为何又问邵州事,却还是十分恭谨应答。 “除了雪灾之事……邵州便没有其他消息了?”晏琛又追问了一句。 “其他的消息下臣便不知了。”崔时书一向言行自知,大约也是受崔寄的影响,不在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也不多过问。 晏琛见此也不再问,而这时却有孝年自帐外请见回禀的声音。 “进来。”晏琛叫他进来。 孝年匆匆进来,于近前跪下,呈上奏报消息。 “哪处来的消息?”晏琛一边取过,一边问。 “邵州何刺史送来的急报。”孝年恭谨回禀,“密信加封,加急送来的,奴不敢耽搁,立马便送呈过来了。” “邵州?”晏琛奇怪,方才还问起邵州,这会儿便送来了邵州的消息,也是巧了。 “你起来,先出去吧。”晏琛打开密报信封,低头去瞧。 待看到“邵州地动”几字时,他还只是蹙了蹙眉,这事情前些时候报过来过的,怎么今日又提一遍? 而当他继续往后再看到“山道被阻”“娘子失踪”几个字时,他突然眼前一黑呼吸一停,心口狠狠一痛,宛如刀割般。 “孝年!” 晏琛冲至帐门处,猛地将帐帘掀开,原本守在帐外的孝年听到陛下叫自己,立刻便要进去,却不想刚至门前还未来得及掀开帘子,便险些撞上陛下,吓得他连忙后退一步跪了下去。 “陛下有何吩咐?” 晏琛怒意不减,事实上或许也不是怒意,他是惊惧害怕皆有,却不知从何处发泄出来。 “送信的人在何处?是驿站传驿人员送来的?还是何铭的自己身边的人送来的?” 若说迁怒,大约也只能迁怒到何铭身上,他临走前再三交代何铭务必周密保护好阿璀,却不想竟然还有此闪失? 不过好在据奏报中之言,何铭的夫人尤氏收到阿璀留下的字条,想必阿璀是自己离开的。既然不是因意外或者被人掳掠,那阿璀至少是安全的,他也还算放心了许多。 “来人是何刺史身边近侍,得刺史之命连日加急送来的此消息。”孝年答,又道,“陛下要见此人吗?奴先前让他在营地外附近驿馆休息半日再离开,您若要见他,奴便将人带来?” 第149章 臣为何要拦呢 晏琛深吸了口气,竭力压住胸腔那股急躁盛怒,手中的纸张被他捏得更紧,最终还是冷声道:“不必见,让他带句话给何铭。” 孝年更深得俯伏下去,恭听陛下御令。 等了好久才听得上面传来的陛下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外面有些寒冷,他好像听到陛下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告诉何铭,娘子安全之重堪比泰山,让他务必去寻,若是寻回娘子此事无碍不究;若娘子遇险……”晏琛好像也说不下去后面的话了,看着不远处渐渐失神,连目光都有些虚化。 孝年等了良久,都没等到陛下的后半句话,正想大着胆子再提醒一句,晏琛却又继续开口,“罢了,就这些,你去吧。” 这后半句话虽然没说完,但在孝年心中暗暗揣度自家陛下意思之后,以最平静甚至没带上任何一点自己的情绪的将这句话传达,待再送到何铭耳中时,他自己便已然补齐了后面的话。 “时书!”晏琛立刻又吩咐崔时书,“你现在,立刻便带人往岳州方向去,今日之内务必接回阿寄。告诉他,就说我的话,永州自即日起完全交给他,包括前期这些安排,由他接手。” 他顿了顿,匆匆又道:“另外,安排一队精锐人马给我,我今日离营。” “陛下去何处?臣自当随行保护!”崔时书没敢多问,但始终记得自己职责。 “你不必跟着我。”晏琛道,“你去接阿寄,协助他,保护好他的安全便好。” 崔时书不善言辞,当下即便陛下如此吩咐,不能抗旨,但又实在觉得不妥,有心想再劝谏两句却不知如何开口,不由得也有些焦急起来,只道:“卫公想必今日或明日便要到了,陛下若有别的安排,不如略再等等,等卫公到了,您好歹与卫公交代了再离开。” 晏琛却不再理会他,而是转身自掀开帘子进去了帐子里。 崔时书在门口站了片刻,也没法子,只能匆匆安排了两个靠得住的人先往岳州方向去接先生,自己又立刻便去安排陛下需要的随行人等。 就在崔时书焦头烂额之时,安排去接崔寄的人竟然在驻扎营地外八九里处就接到了崔寄。 崔时书听到下面的人来报卫国公已经到了的时候,还甚是一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先生既然来了,也足以让他安心了。 崔时书安排好陛下需要的精锐人马,匆忙要去前面迎一迎崔寄。倒也巧,没走几步,便就在不远处看到匆匆过来的崔寄,崔时书忙上前去拜见。 崔寄拉起他,只瞧他神情便知道他大约是有什么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崔时书信任崔寄,这些年更是视他如父兄,崔寄既然想问起,他自然没有任何隐瞒地便都与他说了。 又说起:“陛下明旨,他将要离开另有要事,让您接手永州事宜。” “陛下没有说要去哪里?”崔寄其实刚开始是以为晏琛想让他主持永州事,他自己带军往南,自道州西南处布局,配合永州衡州围困道州,但这会儿听崔时书话里意思仿佛也不是为了这事。 崔时书摇头:“陛下没有明说,但方才有邵州消息送过来,大约是为着那位娘子的事情,陛下的神情不太对。” 那位娘子? 崔寄突然反应过来,是阿璀! 晏琛在邵州遇到阿璀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当时收到晏琛亲笔来信说此事,他还震惊半晌,觉得他二人相遇的缘分许是上天的补偿。补偿阿璀前半生的颠沛流离,补偿他们这些年的辗转磨折。 “我知道了。”崔寄问道,“陛下可在章中?” “是。陛下自方才便没再出来,独自一个人,也不让人在内伺候。”崔时书答。 崔寄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便往大帐处走去。 崔时书本想跟着,崔寄却让他自去忙碌,先不必跟过来,崔时书便只得先站住。 他远远得瞧着大帐方向,看着自家先生在门口站了站,隔着帘子似乎拱手说了什么,然而不过片刻功夫,大帐帘子一开,陛下已经出现门口,似乎甚是关切地问了好几句,然后亲自拉着先生进去帐内。 他自然知道先生与陛下的关系,因着这层关系,在群臣的目光之下,先生一向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似乎也就只有在其他人的目光看不到的地方,先生与陛下才能是从前模样。 崔寄被晏琛拉进大帐内,又被引着一同坐下,才又听它追问:“几个月不见,你看起来清瘦了许多,腿疾可有发作?先是江南西道几州粮食之危,又为寻找阿璀几处奔波,现在又有随风军的事情,确实辛苦你了。” “本是我该做的事情,您不必说这些。”崔寄看向晏琛,却又问,“听时书说您今日要离营,是为了何事?” 他观察晏琛的脸色,又问:“可是为了阿璀?阿璀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关于阿璀的事情,晏琛自然也不会瞒着崔寄,他将在邵州遇见阿璀的事情又细说了一遍,以及今日收到何铭让人送来的密报,关于阿璀失踪的事情。 “阿璀留下字条给何铭的夫人尤氏,字条里说她自己要往邵阴一趟。但这字条也只是个消息罢了,说到底如今没办法联系到她,她独自在外,我实在放心不下,我要亲自去趟邵阴。”晏琛道。 崔寄还没说什么,晏琛又道:“永州这边一切已安排妥当,照我原先的计划也可,你自己另有安排也可,总之一切交于你,我很放心。” “您倒是会甩包袱,莫非您千里迢迢领兵亲征还当真只是为了早早来见阿璀的借口?”崔寄难得地与他开了个玩笑。 晏琛听得他的玩笑也不恼,只是他此时确实也没心情与崔寄玩笑,只冷着脸道:“我心意已定,你不许拦我。” “既然陛下自己愿意离开永州这个战事将起的危险之地,臣为何要拦呢?”崔寄笑道。 晏琛听得崔寄这话,突然一滞,竟无法反驳,但又瞧着他那笑得十分‘崔寄’的模样,第一次觉得他有些欠揍。 第150章 能陪我喝两杯酒么 有崔寄在,即便未曾太多义正言辞,最终也还是劝住了晏琛。 永州局势箭在弦上,已经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了,若是晏琛没有亲自过来江南西道,那么自有其他将领全权负责此间事宜。 但他既然已经顶着亲征的名头出来了,若此时彻底撒手不管此间事宜了,那么朝野上下如何交代得过去?陛下突然离开永州总得要有个理由交代下去。 “虽如此说……如今各处皆有乱事,不算安稳,阿璀独自在外,我总是有些担忧。”晏琛叹息一声,给崔寄添了热茶。 崔寄知道这是他对失而复得的幼妹的在意,这么多年好容易寻到她,如今突然又没了她的踪迹,他怎会不心生忧虑? “您倒是不必为阿璀担忧,我曾与怀阙先生聊过许多关于阿璀的事情,她不是寻常闺中女子,她走过很多路,也经历过很多。便是这二三年,怀阙先生隐居蜀中,关家那位贺夫人独居阆中,阿璀便常常独自一人往返两地,甚至身边连一二随侍都不曾有。她是机敏自立的一个人,她不是养在温暖静室里的娇花,她能很好地看顾自己,您其实不必担忧。”崔寄接过晏琛递过来的茶水,道了谢。 “关家那样的大族,竟然家中娘子身边连个使唤看护的人都没人?”晏琛竟然只抓住了这么一句话,有些不满地看向崔寄。 崔寄对他这莫名其妙的注意力也有些无语了,却还是道:“关家处事自然与别家不同,阿璀这些年随怀阙先生走了多少地方,也大多只有她祖孙二人,各自的事情也多亲力亲为,就连怀阙先生身边也没几个伺候的人。” 晏琛也不过就是想到这里突然抱怨的一句,崔寄这般耐心的回答,他也只是哼了一声。 崔寄却又继续道:“只是如今不知阿璀踪迹,如您所说,外面也确实有些乱,到底还是要派些人去邵阴一带寻寻的。” “那便让时书带左卫去寻吧。”晏琛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近身的左卫更得用些,崔时书也是他们十分信重的,有崔时书带着左卫去寻阿璀,他们也更放心些。 崔寄却摇摇头:“不必时书,您身边,时书走不开。让左卫副将带足人马便好,邵阴不大,也不必太多人,百余人便好,寻人绰绰有余,若人多了动静闹大了,对独自在外的阿璀来说反而不安全。” 最后二人商议之下,由左卫副将带着左卫中最擅探查的三个小队约百余人,前往邵阴。 “阿寄……”明明已经派出去了寻找阿璀的精锐,晏琛好像也微微松了口气,但这口气却又好像一直压在心口,阿璀一日不寻回来,他总归还是担心。 崔寄瞧向他,等他后面的话。 晏琛却停了好久,才继续道:“能陪我喝两杯酒么?” 崔寄没想到他突然要喝酒,但只需一想,便知或许还是因为阿璀。寻到阿璀,是他这么多年的心念所在,他自然激动到极致,这是崔寄也能感同身受的。但是这么多年不曾见到的人,如今这样突然回到自己身边,他到底还是会有些仿若梦境般的不真实感的。 正如当初刚开始确认阿璀身份的时候,崔寄连日奔波前往阆中求证的那些时日,他何尝不是日日都觉得如同梦境一般? “您若想喝,我陪您便是……”崔寄笑道,“只是备战怕是禁酒,营中大约也寻不到酒,我让山泽出去买些来?” “罢了罢了……”晏琛却摆摆手,指着他,很有几分无奈,“你若当真愿意陪我喝酒,直接让人去买便是了,何必再多加前一句营中禁酒的话来?” 崔寄笑容清俊,也给他杯盏中添满了热茶:“如今大战在即,随时便可能打起来,这时你我二人若都喝醉,也实在不像话,未免太过儿戏,不然多喝些热茶吧。” 晏琛对他向来没有脾气,将他给自己倒的茶一饮而尽,杯子放下往小案上一搁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沉默一会儿,他道:“寻到阿璀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那日在途中突然看到雪中打马过来的小娘子,一瞬间看到马背上小娘子的容貌,与你画给我的画像那般相似。我几乎便肯定是她了,但是时书将她带到我身边,看到她正脸的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全身都冻住了。” “那时候,我当真以为那是一个梦境,我已经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了。直到你的那柄‘清鉴’被她拿在手上搁在我的脖颈,直到冷冽的锋芒微微划开我的皮肤,我才仿佛清醒过来,才确定这不是梦,我是真的寻到她了……” 崔寄听他说着,抬头去看他的脖颈处,果然看到他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还未消褪的伤痕,大约才掉了痂,露出浅淡的粉。 崔寄笑起来:“果然是阿璀,竟有这样的魄力!倒是您,怎么这样轻易便被人挟持了去,也太有负您从前马背天子的盛名了。” 他顿了顿,又道:“您看这样的阿璀,能被谁欺负了去?” 晏琛被他这一句弄得有些哭笑不得,瞪他一眼,还未说什么,崔寄却已经略收敛了嬉笑之色。 他问晏琛:“阿璀回来了,但您在不安?” 晏琛没有否认,他道:“阿璀回来了,却又没有完全回来。她或许心里并没有认我这个兄长,她也没唤我一句‘阿兄’。我担心她的安全想先送她回金陵,但她却一点也不愿意。” “所以您的不安,是在担心她不认您,不愿意跟您回去?”崔寄看向晏琛,他道:“但是我们得理解她啊。” 晏琛听他这话,明显地一愣。 崔寄又道:“她失去了许多记忆,我们于如今的她而言,是突然闯入她生活的并不熟悉陌生人,对于一个不算熟悉的人,如何能立即便要求她有对亲人的情感?金陵于她而言也是从未去过的地方,如何又能强迫她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道理,我也明白。”晏琛道,“只是明白是一回事,心里却还是觉得难受,大约也是我的患得患失吧。” 第151章 摔倒的老翁 关璀那日下山后,便带着金樱子白芥子二人赶去了邵阴。 前几日倒还好,她们运气颇好,沿路搭了个农户的驴车,很快便快到邵阴。只是那驴车,人家也不去邵阴县,她们只得提前下车。后面两三天的路程,没有车马,连驴车也没有,她们几人几乎是一脚深走去邵阴的。 因为下了许久的雪,天气又冷,这些雪几乎都没有丝毫要化开的迹象,还都结了冰,走起来也很困难。所以往日里阿璀只需一日的路程,如今雪冻的天气下,又带着金樱子她们两个,足足走了近三日的时间才到邵阴县。 好在邵阴县的冻害虽然严重,但州县的安置还算妥当。她们这一路过去邵阴县,路上也不少见官府建立的临时庇护场所,有无处避寒的灾民大多聚于庇护所内,也算有个活命的所在。 而据阿璀一路刻意的打听,附近州县的丰年的存粮以及取暖的燃料等,也都有秩序有规律地送进各处灾情严重的地区。 邵阴县城中阿璀没去得了,为了防止城内城外的灾民各处奔逃而致混乱局势,不利于灾情防控,所以邵阴县城最近一段时间是关闭的,并不许人随意进出。 “娘子,天快黑了,我们还是像前两日一样,尽快先找个善堂求住一晚吧?这天实在是太冷了,夜里还会更冷的。”金樱子扶着旁边挂着冰凌子的树,轻轻跺了跺脚,走了这一日脚上早冻得几乎没有知觉了。 天快黑了,看不太清晰,阿璀微微眯着眼辨认她的话:“方才过来的时候不远处便有官府临时开辟的避难场所,看着虽然人多了些,到底也是个落脚的地方。” 金樱子白芥子二人也是穷苦人家出生,不得已才被家里卖了做了奴仆,也是吃过苦的,所以这几日即便跟着阿璀如此跋涉,她们也并没有什么怨言。 只是刚开始的时候,见阿璀行事随性,吃饭粗糙冰冷的干粮也入得口,晚上随便找个地方便能住,甚至这几日为了取暖借住善堂那样混杂的地方,她连眉头也没皱过。这样的言行举止实在奇怪,不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娘子。但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她们二人也是见怪不怪了,好像本该如此,但心里对这才相处不多时日甚至还不知姓什么的小娘子更多了几分亲近。 正说着她几人便决定折返往回走,去寻方才路过的那个善堂。 然而没走几步,便见迎面一人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也不知是腿脚不好还是神志不清。仔细一看大约五十岁年纪,衣服不算厚实,背上还背了很大一捆柴火。 金樱子恐那人有什么危险的举动,还刻意往前走了半步,与白芥子一道有意无意将阿璀挡在身后。 而对面那人又踉跄着走了好几步,然后不受控制一般侧边一歪,他好像又刻意想控制自己的步子,但却没力气一般,往前一扑,摔倒在地上。 阿璀见状一惊,见那人扑倒在路上,只挣扎了两下,却没有爬得起来,她有些担心立刻便想上去搀扶。 金樱子却拉住她,阻止她去扶对面那倒在地上的老翁:“娘子,这边荒郊野岭的也没个其他人,恐怕有危险,您也莫要去了。” 阿璀却看向那老翁,道:“既然看到了,那么这话便不该说。这样寒冷的天气,那人摔在地上爬不起来,不出两个时辰,便会被冻死成为路边枯骨。而且看他背上背着的柴火,大约是冒着大雪进山去砍的柴,想必他家中仍然有亲人等着他的这些柴火御寒取暖,若他不能送柴火回去,这样寒冷的温度里,他家里的人又如何度过长夜?所以,我们怎能见死不救呢?” 救?如何救? 阿璀没有想过,在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寒夜将临冰天雪地的时候,没有任何支援,仅仅凭借她们三个人该如何救人。 但有时候救人只是下意识的选择,也容不得更多的考虑。 阿璀快步往前走到那老翁身边,先是轻轻拍了拍那老翁的肩膀:“老丈?您怎么了,可还好?” 那老翁听到声音,动了动,显然没有失去意识,他努力地抬了抬手,想撑着地面起身,但试了两下都没成功。 阿璀见状与金樱子白芥子三人颇费了些力气,将那老翁扶得坐起来。 那老翁靠着柴火休息了好一会儿,往旁边雪上抓了一把送到嘴里,才好似彻底清醒过来:“方才头晕,一时没站稳,才摔着的,多谢几位娘子帮助了。” “老丈不必客气,是我家小娘子心善。”白芥子倒也热心,又看了那老翁两眼道,“我看老丈面色不好,可是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才头晕摔倒的?” 那老翁勉强笑道:“不瞒几位娘子,实在是没想到今年春这样大的雪,还下了这许多日,家中去年囤着过冬的柴已经烧完了。我一早便与两个儿子出门去砍柴,谁知雪深难行,竟然耽搁了一日,所以也就不曾有空回去吃些东西……” 白芥子听言,忙从包袱里掏出一块胡饼,塞到那老翁手里:“我们随身的干粮,您快吃些垫垫肚子。” 那老翁感激地接过去,连连道谢。没有再加热烤过的胡饼干冷难咽,那老翁却毫不在意,大口吃起来。 白芥子见他吃得香甜,也很是开心,又问:“那您儿子呢?您不是说一早与两个儿子一同出来砍柴的吗?他们怎么留你一人在这处?” “几位娘子有所不知,这许多日村里人都出去找柴,近一些的地方的干柴都没了,我只能与两个儿子往不同的地方去寻。我是因为走得远了,才回来得这样晚,他们怕是已经回去了……” 那老翁吃了胡饼,又吃了几口雪,终于才是缓过劲儿来,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却发现右脚方才摔倒时不小心扭伤了,只是因为太冷才没留意到。 “不知老丈家在哪里?我们想法子送您回去。”阿璀弯腰去扶那老翁,那老翁才借力站起来。 第152章 阿璀的田野调查 那老翁家离这里也不算远了,约莫还有五六里路。阿璀与金樱子一左一右地扶着老翁往前走,白芥子在后面拖着老翁的砍的那一大捆柴跟着。 好在才走了没多远,那老翁的两个儿子便寻了过来。知道是阿璀等人帮了自家父亲,那两人更是连连道谢。 又得知她几人是外乡来的,暂时还没个落脚处,便十分热情地请她们到自家暂住一晚,明天再走也不迟。 这会儿确实有所耽搁,夜幕降临,外面实在是冷,再回头去寻善堂客舍怕是也不太方便了。况且她们几人又是女子,大晚上的独自在外面也不甚安全。 阿璀便同意了,再三感谢。 等到了附近的村子,阿璀一眼瞧过去,这村子上人家好像也不算多,靠着东边一溜几户人家。对面便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只是如今被冰雪覆盖着,也没看出下面是否种了些什么。 这老翁家姓赵,有两个儿子,下面还有几个孙,原本颇有几亩良田,也有几间避风挡雨的草屋瓦舍,虽算不上富足,但平素一家人吃穿勉强也过得去。 只是原本二月里各地方应该已经开始陆续春种了,但因这一场雪害冰冻,今年春耕还是遥遥无期。原本青黄不接时于贫苦百姓来说最是难捱,当春种之期没有期限地推迟,自然也会影响到后续稻谷的灌浆。所以当地的百姓们几乎已经预料到,今年怕是更难捱的一年了。 不多时便已经到了赵老翁家了,赵老翁家不算大,但也有几间屋子。只是赵家人多,几间屋子几乎都住了人,只有西边一间放杂物的屋子空着。 赵老翁一家感激阿璀她们的相助,原本想着让自家两个孙子把屋子腾出来给阿璀她们住一晚的,但阿璀却拒绝了。 方才到这里,看到那边大片的良田,她便想着留下多住一段时间,一来是看看这边的雪冻何时消退,二来是看雪冻消退之后对春耕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这样一来,她要在这里少说也要待上一个月时间,若是要借住在赵老翁家,即便给些银钱,也不能占人家主人家自住的屋子。 于是阿璀便借口是随家中长辈返乡时走失了,如今雪深难行,怕是一时难以离开,所以想在他家借住一段时间,等冰雪化尽,家里人来接,她便离开云云。 赵家一家也是朴实热心的人家,听她们这么说,又是三个无处可去的小娘子,便很干脆地答应了她们多住些时日。 即便如此赵老翁还是想着将家里干净敞亮的屋子给阿璀住,但却阿璀再次拒绝,只说有间屋子住便行,实在不敢太多打扰。 于是最后阿璀让金樱子给了赵老翁几百钱,租了他家那间放杂物的屋子。这屋子不算大,但只要略收拾一下,阿璀她们三人住也是绰绰有余了。 赵老翁家得了几百钱已是千恩万谢,原本还担忧今年春怕是要饿肚子,有了这几百钱好歹也能买些粮食够全家吃些日子。当下对阿璀她们更是周到,忙让自家两个孙子去将屋子里的杂物都先搬出来,甚至赵家的两位娘子大晚上还帮她们把屋子洒扫擦洗了一遍。 阿璀就这样在这处名叫大斤村的地方住了下来了。这里又冷了些时日,但好在并未再有大雪,先前那些天一直团积在北方天空的乌云也渐渐散去。 一切好似云开月明,春天的希望好像也渐渐来临了。 到二月底的时候,气温有些许回暖的迹象,原本的雪冻也开慢慢化开,只是若要春种怕是还要多些时日。 或许也是因为前段时间这里的雪冻,行路不便,阿璀也很久没有收到外面的消息了。 她不知道永州的事情如何了,想的次数多了,不免又有些担忧。有时候出去捡柴时在路上遇到一二过往的行人,她也会拦住行人问问他们从哪里来的。她很希望能遇到一二从永州或者道州过来的人,好歹带过来些那边的消息。但路上行人本就不多,她也没能遇到永州或者道州那边的消息。 “关家娘子,今日不去田里走走吗?”说话的是村子里一户人家的小娘子,虽智力好像有些障碍,好似幼童,但十分天真坦诚,是个很可爱的女子。 但阿璀因为侧靠着墙根坐着,并没有看到来人,也没有听到她说话。 从前几日开始,阿璀白日里便随身带着纸笔,往田地里去走走,将所见到的都一一记录下来。她记的东西虽然看起来杂乱,但对她来说,却是最真实有效的,待回去后多加整理,便是难得的实地勘察数据。 而自前几日在田埂边遇到蹲在那边扒拉雪冻的阿璀,那位小娘子很有兴趣地追上去,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即便有时候阿璀看不懂她的表述,不能及时回答她,她却很喜欢阿璀,自此后每天都会跟过来。 今日大约是阿璀出门晚了,她没看到阿璀,便干脆跑到这里来寻她了。 “今日不出去玩吗,陪我出去玩吗?我喜欢和你在田地里玩呢?” 那文家娘子说话便常前言不搭后语,言辞之间又是不断重复,所以常常看不懂她表达的意思。好在那文家娘子也并不在意她回不回,或者有没有听懂她的话,似乎只要跟着阿璀各处闲逛,听阿璀偶尔给她讲解什么便很开心了。 当下见阿璀没有回答她,她便上前来拉阿璀的手,阿璀这才瞧见她,笑问:“三娘怎么来了?” “去玩去玩呀。”文三娘笑起来,脏兮兮的脸上却有明媚的神采。 阿璀还没来得及说话,赵老翁家的小孙子已经自屋里冲出来,抓了块冰块子便丢她,一边都还一边大喊着叫她“扫把星,快滚开”之类的话。。 那文三娘先是被砸中了腿,当即松开阿璀,转身朝赵家小子扑过去,已经不是方才天真带笑的神色,而是恶狠狠便要上前去撕咬他。 “怎么了?”阿璀忙上前拦住他们。 第153章 不祥的文三娘 “关娘子,你不知道,这丫头是个扫把星,她出生就克死了她娘;她小的时候掉河里去,他大兄为了救她没上得来死了,她倒是活了下来;前年她二兄好容易娶了妻子,但那新娘子刚到她家没多久,有次上山便失足掉下来摔死了;她阿耶去年初也病死了,定然也是它克死的……她二兄如今也不怎么管她,有她在,她二兄便是想再娶妻,也没有人家敢把女儿嫁过去她家了。”赵家小子指着那文三娘将文家的事情一股脑全倒了出来,看起来也是十分嫌弃:“关娘子,您也莫要与她走得太近,她就是不祥就是个扫把星,去年她摔在田埂里,我大兄恰好经过看到,不忍心就下去帮她爬了出来,谁知道回来得路上踩到石头扭伤了脚,足足歇了一个多月才能走路!” 阿璀倒是不相信这命里不祥,克人性命的话,有时候其实细究起来也不过是些巧合罢了。只是有些事情她未曾亲自看到过,到底不能置喙,所以这会儿她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得先劝抚住赵家小子。 “我知道了,多谢你呢,我一会儿就送她回去,往后也不会再带她往咱们这里来。” 赵家小子见阿璀这样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朝那文三娘恶狠狠瞪了一眼,才回了里屋。 阿璀拉着文三娘,想带她回去,文三娘却突然不动了,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刚从屋里走出来的白芥子。 阿璀顺势看过去,才知道是白芥子将昨日没吃完的胡饼拿出来,大约是想着到厨房用火略烤烤,好简单吃个早饭。 阿璀看着这文三娘咬着手指,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饼子,忽然会意:“三娘是饿了?” 文三娘点点头,伸手便要去抓那饼子,白芥子看她那脏兮兮的手,有些嫌弃,往后一让躲开了。 但这一躲,又觉着自己态度实在不好,便瞧了阿璀一眼,见阿璀神色未改,她才放下心来,只道:“这饼子冷了,不好吃,三娘等等,我去热一热再给你吃。” 白芥子去热胡饼,阿璀瞧着文三娘,问她:“你今日没吃饭吗?” 文三娘先是摇摇头:“阿兄不给,阿兄说他还饿,没我吃的……” 但她这话才说了一半,还未说完,突然不知怎的又停住点了点头:“吃了菘菘,地里的菘菘,冰冰的,不好吃。” 阿璀看她的口型,判断了许久,才勉强看出她的意思。 大概是她那位二兄不管她,因为粮食不够就自私地只顾自己饱腹,也不给她吃的。她没法子,不知道从哪处雪地里挖出了颗菘菜,直接便咬着吃了。 “你阿兄一直都不给你吃的吗?”阿璀倒是有些心疼这命运多舛的小娘子了。 文三娘又是摇摇头再点点头:“阿兄不在家,出去,好久不在家。有时候给,有时候不给。” 又拍拍肚子:“饿。” 阿璀见大约也问不出更多什么来,想着寻个机会去她家看看,又道:“白芥子去热胡饼了,一会儿便有得吃了,你稍微等等,要不要先喝碗热水?” “不要喝水,要吃饼子。”文三娘摇摇头。 阿璀莞尔,等白芥子将热了的胡饼送过来,先递了一块给她。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块,又吃了第二块第三块,才心满意足地摸摸肚子,依旧恋恋不舍地看着盘子里剩下的几块饼子。 白芥子见状给阿璀又留了一个,自己与金樱子各吃了一个,剩下的三块都塞给了文三娘。 待送走了文三娘,阿璀今日也未曾出去,而是躲在屋子里将前几日自己的记录都一一整理出来。 她自有一套详尽的记录方法,这也许只会是她未来农学巨作里极小的一个篇章,但哪怕厚厚的几叠纸汇成最后只是一句话,她都会一丝不苟地去完成。 因为谁都不知道,也许许久之后再遇天灾,或许只是她的文章里的那短短一句话便能救千万人性命。 金樱子白芥子见她今日不出去了,便蹲在门口缝被子。 她们住进来时随身也没有取暖的被褥,赵家人多也不算富裕,本就没几条被子,还是赵家娘子匀了匀,才匀出了条不算厚的布衾给她们。 即便如此,这样的天气还是冷了些,只能白日里多捡些柴火,晚上将火炉子烧得旺些,才堪堪保暖。好在前两日听说县里放行了,阿璀便让她们二人去县里看看,有什么必要的东西买些回来。于是她们便买了些麻布葛布,好歹能缝两条被子出来。 阿璀花大半日时间,将自己前几日的记录整理成册,等到午后赵老翁家两个儿子背着柴火从外面回来,阿璀才刚整理完。 忽然有人敲门要进来,门口的金樱子开了门,瞧见是赵家的大郎站在门口,端着个粗陶碗,道:“我阿娘煮了萝菔汤,让我来给娘子送一碗,天气冷,热热地喝才好呢。” 阿璀起身,道了谢。 这赵家大郎看起来人高马大,那日晚上刚见到他时,阿璀还以为他已经成年,却不想前两日一问才知道,他过了年,今年才十五岁。 虽然长得高大干活也利索,但这赵家大郎其实很是憨厚老实,反倒是他家老二行事比他精明多了。 “你们多喝,锅里还有呢,阿娘做了许多,不够再来盛。”对于阿璀的感谢,赵大郎憨笑地摸摸脑袋,将汤碗放到小案上。 阿璀再次道谢,直道够了,毕竟这一大碗汤她们三人确实也吃不完,不过这寒冷的天气喝碗热汤确实也舒服多了。 谁知那赵大郎放下汤碗时,恰好见到阿璀放在小案一旁的手稿。赵大郎没念过书,也不认得上面的字,但却觉得这字实在是好看。 他有些惊讶地问:“关娘子竟然识字吗?” 阿璀一愣,点点头。 如今这社会,贫民念书识字的便很少,况且寻常人家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就更没有读书识字是机会了,赵大郎如此震惊也是寻常。 阿璀原以为赵大郎要说什么,谁知他却很激动地朝阿璀道:“娘子既然识字,能不能帮我们家写封信呢?” 第154章 写信 “写信?” 阿璀仔细问了才知道,赵老翁家还有个小儿子,前两年据说是跟别人去北边跑买卖去了,但一直没能回来。只有去年末时托人送了封家书回来,一直都还没有机会写封回信去。一来是因为家中无人识字,当初那家书还是找了个路过要水喝的书生念给他们听的;二来这些时日也没有北上熟人亲友能带过去的,本来想着开春之后花点银钱找专门的信客带寄送。 不过举手之劳,阿璀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等他叫来赵家阿翁,按着赵家阿翁的意思很快地便写了封不短的家书。 赵家阿翁得了书信感谢再三,直说等雪化了,便打听打听有没有北上的商队云云。 送走了赵老翁,阿璀看着看着桌上纸笔,再次提笔迅速写了两封信。这两封信都不长,一封是寄到阆中给阿娘报平安的,另一封是寄到如今大约已在蒲州的祖父的。 而这两封信写完,阿璀却没有搁笔,她无意识地轻轻咬着笔杆,有片刻沉思。 好一会儿之后才重新铺了纸张,下笔很快,是比前两封更短的一封信。 待纸上墨迹干了,阿璀才将之糊了信封,递给白芥子:“劳烦你,明日有空去趟县里找找信客,帮我寄几封信出去。这一封是要送到……永州的。” 白芥子接过,她才又将桌上另两封拿起来也递给她:“这两封分别送往蒲州和阆中。” 白芥子认识的字很少,但也能看出几个信封上面都夹着地址,但是似乎除了方才阿璀说的去阆中的那封地址详细些,其他两封都比较模糊,担心送不到:“这两封看着地址不太详尽,若送不到怎么办?” 阿璀好似也不在意,随意道:“就按着这个送吧,送不到就罢了。” 其实这是阿璀自己的纠结之处了,既然辗转到此,总归要报个平安。祖父那边刚到蒲州,没有具体的地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也许祖父已有家书送到阆中,等回去后再写封家书给祖父便是了。至于皇帝陛下那里,她只知道他大约在永州,但是皇帝陛下本人的行踪她如何去探知?既然情况如此,送不送得到也并非自己可左右的事情了。 她如今照旧不知道自己对这位突然出现的阿兄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所以她不愿意随他们去金陵,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在逃避。 但世间之事强求不得,自己的想法也由不得他人左右,既然能拖一时那便多拖着一时也好。 这般想着便也舒心了不少,当下还是做完自己的事情便好了。 第二日白芥子带着阿璀的信去县里寻有没有送信的信客,金樱子照旧在屋里帮着赵家忙活些吃食琐事,而阿璀却往村户家挨个拜访去了。 她从前在阆中时便时常希望往关家的别庄上去住些时日,因为别庄附近一些村子住着许多农户。她喜欢春日里自水中冒出的青葱的稻子,喜欢秋日里空气里氤氲的成熟的稻谷的香气,喜欢夏夜里漫天的繁星和空气里瓜果的甜香……她更喜欢与村上种地的翁媪们聊地里的麦子稻谷灌浆如何,聊长在地里的谷子们是否缺水缺肥如何防虫治虫,聊当年的天气如何收成如何…… 她不知道自己对农学的偏好是从何时开始的,但是她却知道那年亲眼见证的饥荒,是自己不能忘记的噩梦,自那之后仿佛推动农学发展培育高产良种便是自己不可避开的执念了。而后来,那些每一次在别庄从农户们口中知道的了解的一点一滴,他们朴实的目光,粗糙的双手,黝黑的肌肤也一点点加深着她的执念。 她有宏大的理想,自一个女子口中若说出那样宏大的理想,若到世人耳中或许会嗤笑她不自量力。但她最幸运的是她有理解她的阿娘,有支持她的祖父。 所以,与农户打交道阿璀是擅长的,说起种地阿璀也是头头是道。 当下当她沿着村里的路一家家拜访过去的时候,仅仅大半日功夫她便了解到了许多,也都一一记录下来。 比如当地多种植稻谷香米,也有部分种植麦子的,另外还有少量粟、粱、芝麻等作物。而当地气候应该是适宜稻谷的,二三十年前常能有两年三熟,甚至有时能做到一年两熟,只是亩产量却不算高。 阿璀与村北的李家老伯聊了许久,李老伯也深叹每年地里就就产出那么些,这几年大约是因着气候原因,或许也有土地不肥的缘故,亩产量竟然一年不如一年了。于是聊着聊着便聊到堆肥法去了。 阿璀从前也整理了许多堆肥发酵的方法,甚至先前还在自家田庄上亲自试验过多次,有些方法甚有成效。于是她便很热心地将自己从前试验的法子一一与李老伯讨论过。 这李老伯与寻常只知道靠天吃饭按着先辈的老法子埋头种地的普通农民不同,年轻时也读过书,甚有些远见和自己的想法。甚至早年村里穷买不起筒车,还是他当年寻了图纸自己做出来一个,虽然粗糙但也用了许久。 所以当下有这么个年轻的小娘子与他谈论起种地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连堆肥法踏粪法也说得头头是道,他便更生了兴趣,有些阿璀说起来的法子他不知道的,还特地央求阿璀说慢点,好让他记录下来回头慢慢研究。 阿璀见自己往年的汇整记录的东西竟然被这样看重,自然很开心,所以也没有丝毫隐瞒地一点点详细都讲给李老伯。 若自己这些纸上谈兵的法子能有一日被彻底用上,能帮助农民们哪怕多产一斗米,也是有用的了。 这李阿伯也是个有意思的人,与阿璀聊到快天黑,他的注意力只在阿璀讲给他那些东西上。甚至直到阿璀告辞离开时,他也只是起身相送再三感谢,言回头有其他问题再去请教万望赐教云云。 从头到尾都没有问哪怕一句“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看着也不像是会种地的模样,哪里会知道这么些的?”之类的话。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对于阿璀来说,这是不因身份来看的尊重。 第155章 文三娘的二兄 阿璀走出李老伯家院子,看到左边一户人家便是文三娘家。想到日日来寻自己的文三娘,今日好像没来寻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自己在村子里乱转没有遇到她。又想起似乎她那位二兄对她很不好,也不知今日可曾有吃的没有,便想着敲门去看看。 这会儿天有些黑了,文三娘家屋里似乎更黑,也没有点灯,但走近些好像也能看出里面有些微火光,好像是烧着的取暖的炭火。 阿璀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她又敲了两下,屋内有厌烦的声音怒吼:“谁啊!” 然而阿璀是没听到,照旧敲门,不多时有人啪得打开了门:“谁啊!敲敲敲,敲魂呢?!” 然而那人门一打开,看到门口站着的年轻的小娘子,容貌姣好气度不凡,顿时愣了一下,连方才面上的戾气也消散了几分,只是开口还是干巴巴地问:“你找谁?” 阿璀猜测这人大约就是文三娘的那个二哥,便道:“我路过这里,来看看三娘,三娘不在家吗?” 那文二郎一愣,好似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来寻自己家里的那个扫把星:“这位娘子认识我们家三娘?那丫头气运不好,靠近她身边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你还是莫要与她走得太近才好。而且一个傻子,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疯,小心伤了你。” 这下轮到阿璀愣住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样刻薄的言语是从文三娘她血亲的兄长口中说出来的。只因为三娘智力障碍,只因为那些无故加诸于她身的所谓厄运的流言,便能如此去伤害自己的妹妹? 阿璀突然想起晏琛来,那个自己血脉相连的阿兄,从自己第一面见到他,他便表现得那样热切而激动。 但世间的血脉亲情,有时也抵不过人心的险恶。当年的他可曾有一二时刻嫌弃自己这样一个拖油瓶,阻挡他前进的路?如今的他可曾有片刻嫌弃自己是个聋子,是个山野里长大的桀骜固执的人? 但仔细一想,自见他那一面起,她似乎便未曾怀疑过晏琛表现出来的在意,或许也是未曾往那处深想。但此刻再想,那句“无论如何,血脉亲缘,终不可断。我总归是你阿兄”;那句“你与它们,于我而言都是失而复得,你替我好好收着,我不想再弄丢了。”;那句“往事如何,与你相比不那么重要。”;那句“到如今,我已不允许自己轻易违背你意愿了。”…… 那短短几日的相处,那些自他口中而出的一字一句,阿璀慢慢地回忆起来,她几乎能想起他说这些话时的神情。 她不敢想象,若她的那位阿兄,能演出那样的声泪俱下,该是何等心思深沉之人。所以一向干净明透如阿璀,她也不屑于以阴暗来猜想于他,她愿意相信他所表现出来一切真切的情感。 但是,她却固执地不愿意就这样接受他如此热烈的在意,她在观望犹豫,她在揣度权衡……她在所谓血脉亲情和理想自由之间,依旧坚定地站在她的理想与自由之间。 在没有确定将来的选择不会束缚自己之前,她也绝对不会再往前迈一步。 “这位娘子?” 门内站着的文二郎见阿璀好一会儿没说话,觉得很是奇怪。 阿璀留意到他在说话,并未看清他说的什么,只道:“我与三娘相识几日,很喜欢她。” 她又往里探了探,继续问:“在这站了这么久了,也未瞧见三娘出来,三娘不在家吗? “她不在家。”文二郎神色有些不对,眉目间已经有些不耐烦,却还是道:“三娘今日一早便被她外祖母家接过去了,我过几天便要随商队出门去,她一个人怕是活不了几天,送她去她外祖家好歹还有口饭吃……” “去了她外祖家?”阿璀有些奇怪。 这文三娘不是一直被嫌弃命里带煞,专克亲人的吗?她外祖家便不相信这些流言?他们若是不信这个,为什么不早点把文三娘接过去,反而是今日突然就接走了? “是的,如今雪冻虽也要开化了,但家里也没多少粮食了。这死丫头还每天到处说我不给她东西吃,若留她一个人恐怕没几天就要饿死了。”那文二郎继续道,“这位娘子住在哪里?大晚上的,还是早点回去吧。” 阿璀原本觉得他话里的意思越发奇怪,但是细揣摩下来却又不知奇怪在什么地方,便也不好再多打扰,只得道:“那我便不多留了,打扰您了。” 阿璀回去的路上恰遇到金樱子来寻她,这会儿天色刚好全黑了,比白天冷了许多,但还好赵老翁家离这里不算远,借着雪色往回走,不多时便也到了。 晚上简单吃了点东西,阿璀本想着挑灯整理一下白日在村中走访时的记录的,却不想白芥子说今日去县里寻信客时多花了些时间,没有来得及再买些灯油回来,上次买的灯油已经不多了。 阿璀没法子,只能放弃,等着明日白日里再整理也罢了。 第二天,是最近这些时日难得的晴好天气,阿璀上午又去拜访了村中剩余的几家农户,午后便在屋内继续整理先前的记录。往后几日,也皆是如此。 然而某日午后,赵家小子突然来寻阿璀,他的神色有些怪异:“关家娘子,你还记得先前那文三娘吗?” 阿璀点点头:“嗯记得,前几天还见到她二兄,她二兄说她被外祖家接过去了。” “什么被外祖家接过去?!”赵家小子嗤嗤一笑,有些惋惜道:“刚才,就在刚才,有人在那边水塘的芦苇甸子里头发现了她的尸体呢。据说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你说什么?!”阿璀大惊,“文三娘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阿璀有些不敢置信,明明前几天那小丫头还在自己这里吃了胡饼的。 “就刚才的事情啊,有人去田里看看,恰好路过那处水塘,这才发现了……报了官,尸首已经被府衙来的人拖走了。”赵家小子道,“听说很奇怪啊,说她是掉在池塘里头冻死的,但是这段时间湖面上冻得那么厚,怎么掉下去?” 第156章 阿璀也很擅长种地 “王镜亭已是黔驴技穷了,如今你倒是可以松下一口气了。”崔寄怡然地笑,将才收到的军报递给靠坐在小榻上晏琛,又道,“剩下的事情,最多半月便能彻底解决,甚至都无需您再出面,有我便好。” 晏琛挑眉看他,似乎在等他下面的话,但却没见他说下去。 晏琛最讨厌他这说话说一半留一半的恶劣行径,但也没法子,只能自己主动追问:“你这话里的意思未尽,莫要与我打马虎眼。” “臣是说,陛下可以回京了。”崔寄只顾着继续翻小案上堆着的消息军报,头也不抬道。 自从崔寄到达永州后,晏琛几乎又做起了甩手掌柜,一应军事决策皆交予崔寄。其实倒也是不能说晏琛就是什么都没做,其实论起来他似乎也没怎么闲着,比如兵器督造粮草调遣伤员救治等等,都是他在安排人操持忙碌,甚至皇帝陛下偶尔兴致大发还会亲自领兵上阵厮杀一回。 按说从前历朝也有皇帝亲征的,基本就是做个鼓舞士气的吉祥物便是了。而晏琛与从前大部分君主不同,他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本身就是个十分擅长打仗的。即便曾经的云旗军人人都觉得作为谋士的崔寄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就连晏琛也曾说大渊天下有一半是崔寄的功劳,但崔寄却知道即便没有自己相助,以晏琛自己的能力手段拿下江山也是早晚的事情,而自己的存在不过是让晏琛取得江山早了几年罢了。 崔寄有些无奈地瞧着这位从前甚是端稳持重的云旗军主君,如今竟然连做个甩手掌柜都能做得如此跳脱任性,他也是没什么好说的,确实如今永州几成的局势明朗,也确实用不着皇帝陛下亲自出马。 毕竟皇帝陛下最初离京到这里来,明面上说是亲征,但实际上的理由崔寄也是一清二楚。 “这时候回京不妥。”晏琛摇摇头,神色有些懒懒,看起来有些累,“怎么着也得等你收回道州,而且王镜亭和秦洹这两个人一个也没抓到。” “韩充那边据说已经有阿璀的消息了,你可以去寻阿璀,带阿璀回京。”崔寄道。 晏琛一愣,却还是没应,叹息一声:“小丫头如今甚是抗拒我呢,便是我此时去见她,她也是不想随我去金陵的。” “不过说起阿璀,她如今所在的邵阴,正是今年冰雪冻灾最为严重的地方,虽说何铭等州刺史在救灾一事上做得还算及时周到,未造成大范围的百姓因灾伤亡。但你我都知道冻灾之后必会影响今年粮食收成,这几年本就艰难,战后人口锐减,许多地方粮食减,这几州雪灾之后怕是更加艰难,还是早些做好安排。” 想起这事晏琛更加头疼,如今大渊新建,百姓的生活虽然安稳下来,但是也算不上好,对于整个大渊来说缺粮是件亟待解决的事情。况且北方边境??突厥??靺鞨??吐蕃等少数民族也是虎视眈眈,边境不稳,随时都有可能再起战事,而战事若起,粮食便占得很大的地位。 而自前元时关中地区自然灾害便越发频繁,水灾、旱灾和地震等接二连三地袭来,以至于农田水利受损,粮食减产甚至绝收。前几年关中地区的那次旱灾,最终便是导致夏粮颗粒无收,由此引发了近百年来最为严重的一次大饥荒。 晏琛如今既然已在其位,自然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百姓靠天吃饭,确实艰难。若真因此冻灾而致几州之地颗粒无收,怕是调尽江南其他州的余粮去养这几州整整一年也是困难。”崔寄叹息道,“这事情我替你想想办法,颗粒无收大概也不至于。寻些农学大家去当地看看,或可有别的法子解决问题。” “如今进入三月,那边的冻灾已渐缓解,待雪化之后耕种在即,你如今忙着这里的战事,哪里有时间处理这事情?”晏琛道,“这事情还是我去安排人处理吧。” 崔寄听他这么说,自然随他,却取了纸笔写了两个名字来,递给晏琛:“这两个人,您可让人去寻一寻。” 晏琛接过去一瞧,果然上面写了两个名字,名字后面还有这两人如今所在的地方。 “这两人是何人?” “是农家弟子……”崔寄道,“据说很擅长种地。” 晏琛笑起来:“行,我让人去寻。”? 崔寄将手往火炉跟前靠了靠,一边搓手一边道:“陛下您知道吗,其实阿璀也很擅长种地的。” 晏琛一听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有些怀疑:“这怎么说的?关家还让她一个小娘子去种地不成?” “可不是。”崔寄笑道,“初初以为阿璀只是得关家精心教养,见识广些;后来知道怀阙先生欲传之以衣钵,以为她便就是擅长儒家的那些门道,作文写书大约尤其擅长些;而先前与怀阙先生聊了关于阿璀的许多事情,才知道她涉猎之广,非你我想象。儒家法家、经学律学、天文地理、技工农桑等等她均有涉猎,甚至还在关家的别庄辟了些田地,用来研究良种等等。” “竟然还有此事?!”晏琛惊异,叹道:“阿璀阿璀,我对如今的她竟然知道得这样少!” 晏琛的语气中无不骄傲,他的妹妹原来是这样的璀璨。 又忍不住追问了崔寄更多,崔寄将知道的又是一一说与他听。 即便崔寄知道的那些,或许也只是关于阿璀这样一个人的皮毛,但阿璀有多少成就,他二人却从未曾深究,他们骄傲的在意的只是他们的妹妹,只是阿璀这个人,从来都不是阿璀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当时尚且不知道阿璀身份时,你给我的那个建议……”晏琛笑道,“如今看来,她真的不是阿璀,这样一个人,埋没深宫,那才是真的可惜。” 崔寄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是坦然一笑:“若真是那样,但凡她生出些野心,以她的能力,假以时日怕是有吕后之患。这样看来,我的那个建议也实在不妥。” “但是她是阿璀啊!”晏琛目中温和不掩,“幸好她是阿璀啊。” 第157章 找到人了 阿璀在邵阴待了快两个月,期间曾托人往外送的三封信,一封是给阆中的母亲报平安的,一封是给在如今已经去了蒲州的祖父的,最后一封是给晏琛的,只是都未能收到回信。 直到三月末,天气转暖,原本的凛冬寒意已渐渐散去,阿璀瞧着柳树枝头的飞快抽出柳芽,瞧着雪色退去田地里渐渐多了村民赶着春播的忙碌的身影,才觉得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略松了松。 去年冬至今年春这样殊异的天气,部分田地种植的冬小麦长得比往年要缓慢得多,许并不能如往年一般四五月份便会成熟。届时百姓青黄不接的日子会更久于往年,而百姓饥馁终需朝中解决,她得想想办法如何尽早让当地属官意识到此事之重。 “金樱子,你家主君那边……” 阿璀折了枝柳条捏在手上,本想问什么,然而话才说一半便停住了,她愣愣地看着外头涌过来的一队人马。 那群人甲胄齐全,刀戟明亮泛着森森寒光,这样的场景…… 阿璀觉得有什么记忆一瞬间涌上来,那一刻她仿佛能听到马蹄声声,和刀戟碰撞的让人牙酸的声响。 那一瞬间的恍惚,她无意识地退后的两步,差点撞上旁边的破水缸。 然后她看到赵老翁家那个原本坐在门口玩耍的小孙子惊惶地跑进了屋,她看到赵老翁带着两个儿子慌慌忙忙地从屋内出来,看到那群人中为首那人给赵老翁看了幅画像,看到赵老翁看着画像还未及说话为首那人便已经绕过赵老翁向这边走来…… 阿璀看着走近的那人,看着他腰间的佩剑,无意识地又退了一步,恰恰好撞上了身后的破水缸,这一撞让她回过神来。 她仔细看着过来那人,身上甲胄配饰阿璀也看不出他们所属,只觉得看他们气势之凌厉,军纪之俨然,便觉得所属级别应该是不低的。 随着那人走近,身后金樱子却害怕地抓住了阿璀的袖子,她与白芥子是随阿璀从邵州过来的,籍契都还在原先的主家,况且来时情况阿璀的路引上也根本没有她二人的名字。没有任何凭证证明她们的身份,极大的可能便会被当做逃奴对待,那时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的,而此时在金樱子眼中的这些军爷,显然就是来抓她们的。 阿璀拍拍她的手,示意她莫怕。 她抬头看向来人,却见那人端详她两眼,后取出一物呈递上来,凛声道,“属下韩充奉主君之命来接娘子,这是主君亲笔,请娘子过目。” 他面色肃然态度恭敬,倒是让金樱子和赵老翁一家吓了一跳,就连方从里屋跑出来的白芥子也怔吓住。 “你家主君……” 阿璀接过加了封鉴的书信,她先前看过晏琛的字迹,当下一瞧便知是他。 “你家主君如今在何处?”阿璀没有立刻看信,而是看着那人问道。 “永州的事情差不多要结束了,主君与卫国公如今大约在道州。”那人答。 “你家主君让你送我去何处?”阿璀收了书信,看着那人道,“他让你们跟着我,但是我之行事向来随性,你们跟我一道,我不方便,你们也不方便。” “属下等只是随行护送,主君有言,娘子去哪里做什么,我们都不得干涉,娘子有何要求我们都当尽力满足,无论多久,只需将娘子安全送至主君身边。” 阿璀没有说话,低头拆开信封,将那封不算长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其中言辞简练清晰,一看便是历年来行伍中养成的习惯。但阿璀是心思细腻的人,怎会未曾看出字里行间的殷殷切切和小心翼翼? 阿璀不由得有些内疚来,当初即便送了信回去,但谁知那信是过了多久才到他手上的?自己这算得上不告而别,他得知自己遇山崩再次失踪的消息,又该如何着急? “好。”阿璀将那信一收,对韩充道,“我可随你们离开,但有一事……你可否有办法让我见一见当地属官?” “娘子欲见当地属官可是为冻灾后春耕之事?”韩充相问。 “是……你怎知?”阿璀诧异。 “属下前几日,曾得卫国公来信交代,若是娘子因当地后续春耕之事而有烦扰,便告知娘子,陛下已知当地雪后灾况,也会有旨意有所安排,请娘子安心离开。”韩充一板一眼道。 阿璀有些诧异崔寄竟然能知自己之顾忌,觉得这人心眼子也实在多了些,不过到底还是有些钦佩的,而钦佩之余也略放下心来。 既无后顾之忧,阿璀也不必犹疑,她虽心里不愿去金陵,但总归还是该与他们见一面,便是道个别,也是情理之中。 “好。”阿璀点点头,“劳韩中郎稍待,我有些物什略收拾一下。” 阿璀带着金樱子二人进了里屋,将自己这些日子的手稿和收集的留作记录的当地种子一一整理好。 那边金樱子和白芥子很快也收拾完简单的衣物,默默看着阿璀,又看看外边众人,欲言又止。 阿璀并没在意她们神色,待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后,才忽想起什么,抬头问金樱子,“我们还有多少银钱?” 当时与金樱子二人到这边时,也是意外,并没有什么准备,好在阿璀往年与祖父外出游历养成的习惯,不论何时都会始终随身带小块金子。 那日准备来邵阴时,她便将荷包里藏着的一小块金子换了两贯钱,除却这些日子的支出外,应该也还剩下些。 “这些日子一直借住在赵老翁家里,除却最初给了赵老翁五百钱做咱们的伙食费,另买了三两件衣服布料等,旁的也再未花什么钱,所以还有一贯钱未动呢。”金樱子打开包袱将装钱的布袋子给阿璀看。 “便将那未动的一贯钱取出来赠予赵老翁吧,谢他这些日子的关照。”阿璀道。 金樱子应了,将那贯钱单独拿出来,又四处取了块红布包好。 阿璀看着她二人忽想起什么,从随身的荷包里又摸出一块金子,她当初身上只有这么两块金子,小一些的换了两贯钱,余下这一块也有约莫一两重。 第158章 谋杀 她将那一两金子递给金樱子,眉目带笑:“这一两金,你二人分了吧,算是谢你们这些日子的照顾。” 听得她这话,白芥子与金樱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她何意。 阿璀见她二人神色,微微一笑,将那块金子塞到白芥子手中:“离开这里后,我也不确定往后会去哪里了,可能回去阆中,也许……会去金陵了。你们如何打算,是随我走,还是回原籍?” 阿璀见她们神色迟疑,又补充道,“你们若是想回原籍,我便请他们安排人送你们回何府,尤娘子是好人总会护着你们。若是想跟我走,籍契文书一类我自然会想办法替你们解决妥当的,往后你们若是有旁的想法或嫁人或立女户,我也会尽我所能替你们安排。” 其实说来,她二人都是被家人典卖出去的,在哪里不是为奴为婢的,原以为一生也就那样了,却不想跟了阿璀一遭,也算见识了一番外面的景色,也见到了以女子之力的大可为,她们是钦佩阿璀的。 “奴……想跟随娘子。”金樱子试探开口。 白芥子亦不甘落后,“奴也是,娘子去哪里,奴便跟去哪里。” “你们的家人还在邵州的吧,慢慢考虑,不必着急选择的。”阿璀说完拍拍她们的肩,便自己扛着包袱转身出去。 与赵老翁一家道了别,阿璀三人便随韩充出了赵家的院子。 有准备好的马车停在村口的小路上。 谁知刚走到村口,便见到了呼呼喝喝过来的一群人。 一群府衙捕手装束的几人押着一人朝村子里走,不多时待他们走近,阿璀才瞧清楚他们中间押着的那人,正是文三娘的二兄。 那日在外面水塘里发现文三娘的尸体之后,便有府衙的人来查案,但文家二郎却失踪了。 阿璀原本那日见过文二郎,他说要随商队离开的,所以府衙的人前两日来村里调查问询时,阿璀也曾如实说过此事。 而今日这情状,应该是另外的隐情了。 “娘子?”韩充见阿璀站在路边不动,催问了一句。 阿璀没有看到他,只是朝一旁白芥子道:“你去帮我打听打听,是什么情况?” 白芥子依言过去。 那边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她只需稍稍打听便知道了大概。 那文二郎外租家又给他介绍了外村一户人家的女儿,原本也已经开始走六礼了,但女方家不知怎的知道了他家那个傻妹子克亲人的传言,坚决不肯嫁了。 这文二郎好容易又有了成婚的希望,哪里肯就此罢休? 一心将事情怪罪在自己妹妹的头上,又偏执地觉得或许只要自己妹妹死了,这克人的天煞命格应该就破了,那自己的这桩婚事或许还能成。 于是他便将文三娘骗到的那处水塘,捂死了她,又砸破河塘冰面将人推进去。 那几日恰是天寒地冻,砸破的冰面很快便又冻上,所以文三娘的尸体才多日未曾被发现。 随后这文二郎担心事发,便逃离了村里,倒也并没有像他自己所说的跟随游商离开,而是寻了处地方藏了起来。 好在府衙破案迅速,府衙的捕手们也很快就将人抓了回来。 “事情便是这样的……”白芥子道,“当下府衙的捕手正带着他指认现场呢。” “世上竟然有这样狠心之人!连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也下得了手杀害?!实在该死!该死!”说话的是金樱子,语气十分气愤。 只是她才说完却瞧见阿璀沉默若有所思的模样,奇怪地问:“娘子,您怎么了?” 阿璀摇摇头,没有说话。 寻常人家尚有为私利杀害血亲的事情,更遑论历史以来的那些天家贵胄们为了更大的利益,有几个能真正看重血脉亲情的? 秦二世胡亥,为夺取帝位而逼死了自己的长兄扶苏?,而扶苏死后,胡亥却未曾停止对自己手足同胞的残害,在咸阳杜县等地大规模屠杀自己的兄弟,甚至连对皇位没有威胁的姐妹也不曾放过。 汉武帝刘彻,晚年因“巫蛊之祸”,逼死了自己的皇后和太子。 隋炀帝杨广,弑父夺位,随后又假拟文帝诏书,赐死废太子也就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杨勇。 这世上血亲相残的事情何能尽数? 阿璀觉得自己越发害怕,世间凉薄皆因人而起,唯自己也做个凉薄之人,才能不被这世间凉薄所伤。 但如阿璀那样的天性,又如何愿意自己成为凉薄之人呢? 她想避开,她的思想在不断地纠缠撕扯。 “那文二郎是什么下场?府衙可有判决了?”阿璀问。 白芥子答道:“听看热闹的人讨论,说是判了斩刑。” 这是因果。 阿璀没再说话,而是远远地瞧向人群聚集的地方,被捕手们押着,被看热闹的众人丢石头打砸的文二郎,突然情绪激动剧烈地挣扎起来,似乎在高喊什么,但周围众人全部都不曾理会他的话。 大家打砸得越发起劲,就连先前十分厌恶文三娘的赵家小子也跑过去丢了个冰疙瘩。 “娘子,走吧?”金樱子看了眼阿璀,问。 阿璀没再看那边的情况,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韩充带领护军一事默默守在一旁,待看到阿璀上了马车,才下令众人出发。 这几日行程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很慢。 但阿璀每日在马车里坐着,也不常出来,初初两天还想着在马车里无事,正好可以整理整理手稿,但马车颠簸看着字实在难受,于是她便每日晚间到驿馆书写整理,第二日在车上便闭目养神。 韩充忠直,虽不知阿璀身份,但行事周到倒也合宜,若非阿璀有吩咐他并不打扰,也从不多问一句。 阿璀乐得自在,甚至都不曾过问过他们行走的路线。 不过这几日倒是常有道州那边晏琛的消息送过来,大多是晏琛的亲笔,有时也会有些道州当前局势的消息夹在信里给她。 阿璀很满意收到的这些消息,至少能随时知道道州的情况。 第159章 徐晃 三月中旬时,道州城已经被左威卫衡阳军以及永州军围困了近一月。 晏琛与崔寄想以最小的伤亡重新夺回被随风军占领的道州,及至最后,随风军万人被围困道州城,而所伤者也不止随风军而已,还有满城的百姓。 时间好像容不得所有人等下去了。 朝阳初升时,一切便开始走向终局。 “陛下,永州刺史吴平急报!”有兵士匆匆请见,还未近前时,看到大帐内站着的晏琛,便已跪奏,“永州时疫!已有近百人染病身亡,永州驻军中也有少数人出现症状。当前不知时疫成因来源,未有解决之法!” “这时候怎会有时疫?!”晏琛震惊,“何时的事情?” “第一个感染疫病的人是七八日前出现症状的,后来便陆续越来越多的人感染,这疫病一旦感染,初时使人呕吐腹泻,半日之后便头晕目眩,后高烧不起,再两三日后便气绝身亡。”那人答。 竟会如此?! 晏琛忙召随行亲信来见,然而还未等人到,便已经又有兵驿人员来报。 “卫国公奏报,请陛下御览!” 晏琛匆匆接过呈上来的奏报,匆匆翻过奏报里的内容。 崔寄果然也知道了永州时疫的消息,但让晏琛焦急恼火的是,崔寄竟然亲自去了永州,解决时疫。 原本晏琛将江南西道交予崔寄节制,调查时疫这事情崔寄去做本来也是名正言顺,甚至有崔寄出面处理他也应该更加放心的。 但如今战事在即,便没有旁的干实事的官员的吗,如何要他去冒险?! 晏琛越发气恼:“卫国公何时离开衡州的?” “昨日午后,甫一收到消息,卫国公命标下来道州呈报陛下之后便匆匆前往永州了。” 晏琛捏了捏手中的奏报,命他退下。 衡阳军那边崔寄已经安排妥当,先前崔时书也随崔寄去了衡州,所以其实他也无需太过担心。 永州如今情况不明,晏琛担心的倒不是其他。 而是崔寄。 而他的担忧,似乎有预感的一般,竟果然成了真。 三月十九日,永州城中疫病已有控制,感染疫病的人也渐渐减少了,虽还未有感染之后治愈的例子,但有些感染了疫病的虽然病重但拖了近十日还未亡故。 然而原本以为好转的时疫,却突然又在永州军中爆发起来。 三月二十二日,仅仅三日时间永州军中已有六成的人感染了疫病,其中半数危重。 三月二十三日,卫国公染疫病重的消息传到道州。 原本正与左右议事的晏琛,骤然得知这个消息,连桌上的笔被他碰落在地上都未曾留意。 “卫国公如何?”他问来报的信使同一个问题,问了数遍。 然而都是同样的回答。 卫国公病重。 众人原以为发生这样的事情,今日这一时半刻的议事大约是进行不下去了。 然而晏琛却未遣退众人,他独自出了大帐,身边近侍想要跟随,都被他叫退。 大帐内的将领军官们面面相觑,不知陛下此举何意。也有将领自云旗军时就与崔寄相熟的,当下闻此噩耗亦是忧心异常。 然而不过一柱香时间,原本独自出帐的晏琛再次掀开大帐门帘进来。 众人起身,有亲近将领瞧他面色依旧凝重,有心宽慰两句。 但晏琛却止住了他的话,朝众人抬抬手,示意他们坐下,议事继续。 后面的几日,晏琛一如往常,而军中的紧迫却似乎已在眼前。 三月二十五日晨,自东路绕围道州的衡阳军被阻挡在层山之中。衡州至道州数段山道塌陷,桥梁被毁,衡阳大军行进不通。 三月二十五日晚,有斥候来报,有约一万随风军自道州而出,奔袭永州。 三月二十六日午,晏琛所率的左威卫大军临道州城下,做攻城之势。 而道州城墙之上人影幢幢,初时随风军极力抵抗。后有不敌随竟以城中百姓为人盾,无论男女老幼,皆被拉上城头,站做一排,以抵挡城下攻势。 晏琛见状急令停止攻城,对峙半日后无可破之法,便令暂时收兵。 三月二十六日夜,道州城中变乱突起,有千余骑兵护送一人自南边奔逃出城。待左威卫收到消息的时候,立刻派一队人马前往拦截,最终歼灭对方半数人马,余者四散溃逃。 而两个时辰后,道州城东侧三座城门大开,千余人迎出城外。 左威卫见此情状,立刻便列阵做迎敌之势。而对面为首一人却已解除兵器翻身下马,徒步近前。 那人身材高壮,一身利落劲装却未着甲胄,至一射距离之内便停住脚步,随后俯身跪拜叩首,高声道:“臣,道州长史徐晃,求见陛下。” 此言一出,立刻便有兵士进帐通传,不多时便又有人受命而出,迅速上前去缚了徐晃回来。 兵士将徐晃带到帐前时,晏琛已自帐内出来。 周遭将领皆沉寂观望,谁都知道日前道州刺史熊仓被杀,长史徐晃叛附随风军的事情。如今这徐晃解甲来见陛下,也不知陛下会做何处置。 而晏琛看着伏跪于地的徐晃,忽俯身上前将他扶起来,又亲自解了他身上的绳子。 众人诧异,徐晃也有些讶异,还未及开口奏报,晏琛却已经看着他,开口问道:“崔寄曾去见过你?” 徐晃听得此问,先有诧异之色,后转而一想,许是卫国公曾与陛下交代过,当下也安心几分。 禀道:“臣与卫国公曾见于南平县,关于道州有半日详谈,最终议定此计,臣佯做投靠随风军,伺机而动。” 徐晃简单地讲述了与崔寄详谈的始末,并未有丝毫隐瞒之处。 “他一向如此谋划周全。”晏琛听他讲完,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而徐晃听陛下话里这意思,似乎卫国公事先并未提前告知陛下此事?那陛下又是如何知自己投靠随风军之事为假的? 徐晃哪里知道,他二人多年同行,相互知之甚深,几乎可以说是共用了半个脑子。今日知道徐晃了在城中的作为,又细盘了崔寄先前的行程,哪里有猜不到的? 仿佛没看到徐晃的诧异,晏琛拍拍他的肩膀,道:“近来辛苦你了。” 第160章 大战 徐晃又将近来道州城中事情一一禀告。 昨日王镜亭率两万余人离开道州奔袭永州,便是想借着左威卫将至未至之时躲开正面的对阵,而衡阳军又因行路途中屡次遇障碍受阻,恰好也被困在道州附近。 王镜亭此举借道州城据守,又绕开了左威卫和衡阳军两方主力,直接袭击如今已是病中残喘的永州城。 可是王镜亭哪里知道,就在他率军离开道州的第二日,徐晃便已迅速控制了道州城,并将留守在道州城中的秦洹也软禁起来。 然而那秦洹也不只是个傀儡,私下里竟然也有些手段。 在徐晃的控制之下,他竟还能带着两千余人突围,奔逃而去。徐晃派人追击,将他们拦在城门处,但最终只剿灭了他们半数人马,余下的却未曾拦下,那一千余人便护着秦洹逃离了。 而不多时先前晏琛派出去追击的人马也已经回来复命,那千余人死伤过半,余者被打散溃逃,秦洹失踪,不知下落。 “陛下,秦洹此人,不能留!”徐晃得知了秦洹失踪的消息,也有些担忧。 “安排人继续去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晏琛朝来禀之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 那人领命离开。 晏琛又看向徐晃:“朕若将道州城交予你,你可能让朕安心?” 徐晃听言,先是不敢置信之色,然后忽屈膝于地,叩首叩首,说话时已有哽咽之声:“陛下信重,臣感念万分。臣殒身碎首,糜骨喋血,亦不敢有辱使命!” 晏琛扶起他,语气倒是平静:“只是此处事了,你得往金陵一趟。” 晏琛没说什么原因,但徐晃心里明白,当下也是应下。 外面似忽传来铜铎之声,不多时晏琛身边的孝年便来通禀,言左威卫将军侯林求见,请示陛下应对永州事。 晏琛召了人进来。 侯林拜见,却没有直接说话,而是瞧了站在一旁的徐晃一眼。 徐晃明白这是自己不方便在场,他知趣地先告退出去,站在大帐外等候。 帐内隐约有声音传出来,徐晃也不敢细听,往外又走了走。 先前他带出来的道州守军已经暂时先退回了道州城,随同前去的也有千余左威卫。 但此时,徐晃环顾四周,却觉得似有异常。 异常不在其他,而是人似乎少了些。 他以为大军尚藏于山林深处,便又仔细逡巡一番,但以他再怎样的估算,这里顶多也只有三四千人。 先前得到消息,陛下亲率的左威卫军少说也有两万余人,便是先前的一些小战有些折损,再除去方才随同守军回道州的千余人,没道理只剩下这几千人了。 莫非大军不在此处? 直到侯林领令自大帐中出,随后立刻拔营的命令传达下去。 徐晃才打了个寒战,彻底得明白过来,原来先前道州城下轰轰烈烈的围城也只是陛下做出的表象,真正的左威卫主力从始至终都未曾到道州。 至于左威卫主力如今在何处,徐晃怎么也推测不出。 他忽然看向北边永州的方向,但或许很快便会知道了。 晏琛自帐中出来,他看着愣愣看向北边的徐晃,道:“你去吧,道州城朕便不进去了,莫忘记你先前的许诺。” 被突然的声音吓了一下,徐晃忙转身过来拱手而拜,后才告退离开。 —————— 三月三十日,左威卫大将军方简率主力军两万人截王镜亭所率的随风军于永州城外四十里处的麒麟原。 麒麟原是一处平坦的高地,而两侧更有山峦环绕,再不远处便是祁阳县城。 而此时的随风军自然没有预料到原本该在道州的左威卫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这样一来便是近在咫尺的祁阳县也不得进入。而此时对阵双方实力相当,便是恶战一场,也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王镜亭有意寻地势之利占据高处以制左威卫,但方简却似乎一点也没有与之对阵的打算,只守在山口处,不进不退,很明显的拖延时间的态度。 王镜亭不是蠢人,几乎立刻便明白了,他们这是在等后面的衡阳军! 衡阳军一直未能到达道州,确实有随风军的动作,但或许从一开始,衡阳军便未曾想过真的往道州去。 原来一切竟然在这里! 王镜亭大惊,若是衡阳军到达,将随风军前后夹击于此麒麟原,那他们便是插翅难飞,于是当下不敢再做拖延,急令大军折返绕路。 然而他们还未曾出得麒麟原,便又有数千人马自后方奔驰而来,阻断了他们唯一的退路。 来的人正是晏琛身边的那数千人,当下正由侯林率领,没有任何迟滞地冲阵而来。 而前面原本守在那一动不动的左威卫主力也立刻动起来,快速加入战中。 双方人数相当实力相当,也确实如王镜亭所预料的那般。 这场硬碰硬的直接对阵,到最后确实消耗双方元气。 而自午时便开始的大战一直打到太阳西斜时,麒麟原已是血流遍野。 晏琛立于山崖之上,他望着山下,麒麟原上的殊死大战已经接近尾声了。 鼓声大作,战马谙鸣,厮杀震天,呼号不止。 只瞧见战火狼烟里,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扑涌而上,缠斗不休。 忽有铺天盖日的箭雨,如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迅疾地笼罩而下,一根根箭羽刹那间便送进了一个个活生生的胸膛。 风中有浓烈血锈味道,一阵阵扑面而来,那味道十数年军旅生涯的晏琛无比熟悉,已经熟悉到有些麻木了。只是时间久了还是觉得浑身毛孔喷张,涌出的是满满的刺骨的寒冷。 晏琛是厌恶战场的,但这一生走来的路,好像却让他不得不一次次平静地面对沙场杀伐,到最后已经是深入骨髓的坦然和习惯了。 而处于如今的位置,似乎好多事情也由不得自己选择,比如战争。晏琛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往后就该这样地矛盾下去了,厌恶着却又习惯着。 毕竟总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与事,比如百姓家国,比如太平天下。 第161章 天佑大渊,陛下万岁。 只是可怜了这场叛乱中被无辜牵连的那些百姓,可怜了山下对战中瞬息之间死去的成百上千的性命,都是大渊的百姓,因为某些人的私欲,他们不得不用自己的性命去填堵上位者的欲壑。 “陛下,衡阳军来了。”身侧孝年躬身提醒。 晏琛目光落在北边,上万人马呼啸而来,自后方而入,迅速加入战局,左威卫大军与崔寄亲率的衡阳军两方夹击,场中局势突变。 直到此刻,这场战役终归算是有了结局。 晏琛退了两步,但她的目光却始终俯视于战场,未曾移开分毫,他明明姿态俨雅端方如神,但是站在他身侧的孝年却觉得陛下此刻有一丝怅然。 怅然? 明明大战都快结束了,陛下这是在怅然什么?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晏琛转过头去,看到崔寄缓步走来。 崔寄的步子有些慢,在背后夕阳的最后一点点余晖中,他的容貌不甚清明,却偏偏整个人散逸出玉般风采来。 晏琛笑起来:“果然琪花瑶草,阿璀之童言,如此精准。” 崔寄走到他跟前来,有些无奈,也是一笑:“您又说这样的话。” 晏琛瞧他身体康健,并没有感染疫病的症状,更放下心来,只是瞧他走路甚缓,以为他腿疾又犯了。 崔寄却摆摆手,道:“如今天渐转暖了,我的腿好了不少,无碍的。” 先前永州的疫病的事情虽在意料之外,但崔寄去永州之后不多时便已经查出了疫病的源头。 那根本不是什么时疫,而是当初随风军潜入永州的那百十人的斥候队伍的作为。 他们当初的目的有二,一是烧毁永州的粮仓,但因崔寄的提前安排防备,粮仓中的粮食早已被转移,所以那场大火并未伤到根本;而第二个目的,便是当初那几日前后进城的私车,那十几辆盐车运送的并不只是食盐,其中夹杂着不少毒药。 而这是崔寄万万没有想到的,且不说这样欲以一城人为葬的恶毒行径,单说着制毒的技术与成本,便不是个容易得事情,定然需要大量的人力与时间去采集药植提炼毒药,区区一个随风军如何有这样大的能力承担如此大规模使用毒药的负担? 后来一查果然,永州城中各处水源中被投放的也根本不是提纯过的毒药,而只是混入食盐中的一些有毒植物的汁液。 所以到最后确定了毒素,有医者对症下药,便很快就控制住了永州城中百姓的病症,到最后几乎便没有百姓死亡了。 至于永州军所谓大半人马染疫的消息,其实是假。 崔寄特意放出去的,便是为了让道州的随风军以为永州空虚,又因疫病元气大伤,有可乘之机,进而铤而走险奔袭永州。 而崔寄所谓的染疫病重,其实也是以讹传讹,当时消息传出去的时候,他方处理好永州事,正在赶去与衡阳军汇合的路上。而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未在意,甚至觉得自己病重的消息更能让随风军放松警惕。?? 所以从永州之事,到衡阳军被困阻山中,到左威卫大举围攻道州,从头到尾都只是将随风调出道州,困到此处无人的旷野再起战阵。 此举虽繁琐,布局虽长远,却只为保证道州百姓能逃脱随风军的控制,而在战事起时不被刀剑所伤。 这是为上位者该有的殚精竭虑。 月亮慢慢地自山后爬了上来,虽只是一弯残月,但看起来却尤为清晰,那月色不是昏黄朦胧,而是有些清寒的味道,而弯弯残月下风姿天纵的二人,越发似欲羽化而去。 不多时有兵士来报,随风军主将王镜亭已死。 晏琛与崔寄对望一眼,皆知此局终定。 山下万人声音如潮,呼和之声不止。王王镜亭死后,不过短短半个时辰随风军便已彻底溃败,为衡阳军与左威卫所俘。 山下旌旗猎猎,晚间的风更大一些,传来万人激动呼喊的“陛下万岁”之声。 激动如潮的声音一层一层地传过来,崔寄也含笑看向晏琛:“天佑大渊,陛下万岁。” 晏琛回头看他,明明笑意里有些促狭,他也笑道:“并非天佑大渊,而是吾有盐梅之寄。” 这是双关之言,晏琛似乎极其喜欢,也曾不止一次在朝臣面前提及。 而崔寄仿佛已经习惯了,一个“琪花瑶草”,一个“盐梅之寄”,他们这兄妹二人,惯爱给人取别号。 二人轻松玩笑间,衡阳军主将吕实与左威卫大将军方简等人,也已前来复命,同时还带来了王镜亭的头颅。 兵士将覆盖在木托盘上沾了血的白麻布掀开,晏琛只瞧了一眼,便摆摆手。 那兵士便照旧覆上白布匆匆退下去了。 “这王镜亭,也是个奇人。”晏琛语气奇怪,这话里的意思却褒贬不明。 奇人,确实是奇人。 这样一个人看不透时机却又足够心狠,筹谋尚缺却又足够有魄力。 以一己之力收归了数万人的军队,却又错失良机只得将这万人藏于山中数年,而数年后拥军而出却又只能在短短数月内便彻底败亡。 到头来烟消云散,竟仿佛只是拉着这许多人命做了一场笑话。 崔寄知道晏琛的意思,却没有接话,而旁边等着陛下示下的几位将领自然也没有说话。 晏琛简单吩咐了当下事宜,命先整饬军队,打扫战场,收归俘虏等,那几位将领便复又匆匆领命而去。 今日之后,江南西道彻底安稳。 晏琛与崔寄相携下山,一边走一边与崔寄道:“此次牵涉战中的永州道州潭州衡州等几州,百姓无辜,还需再做安抚,旁人我不放心,怕是还得辛苦你。” “嗯,此事交予我,您放心。”崔寄道,“既然此处事定,您还是不要在此多留,早些回京才好。” “回京不急。”晏琛倒是没应下,态度不明。 崔寄也知道他是因为阿璀,便也没再深劝,只道:“还有一事,是为道州徐晃……” 崔寄话没说完,晏琛却止住他:“此事我已知,道州原刺史熊仓已死,我有意使徐晃为道州刺史,你觉得如何?” “此事……” …… 山路两侧有兵士举火把护送,而寂静的山间,似乎此刻只余二人相谈之声。 而天边,弦月高悬。 第162章 你倒是了解她 战事结束之后晏琛在永州也留了两天,见一切井然有序,他便未打算再多留。崔寄因要处理战后对当地安抚事宜,还是得多留几日。 晏琛也并未直接返京,先前收到消息说是已经接到阿璀,这这好几日过去了,阿璀却还未到,他有些着急,担心他们是否是途中遇见了什么意外。 那日阿璀他们自邵阴出来后,因永州几州兵事未安,所以韩充便照陛下先前吩咐,护送阿璀先往北边去。 阿璀初时也没问去处,但到后来再次看到洞庭湖才知道大约已到靠近荆州地界。 在荆州歇了一两日,阿璀原以为会过荆州继续向北或者向东行进时,却突然遇到了一小波自东而来的流民。 韩充派人去打探后才知道,是荆江北岸至洞庭湖堵口处发生决堤,附近州县已被淹。不过好在洪峰过去得很快,并未造成更大范围的灾情。 阿璀知道此事也是震惊,虽然她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近年来灾害频发,她也是经历过不少的。只是没想到这短短几个月,竟然让她从暴雪到地动再到洪水都遇到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运气不好,实在是巧合了。 然而此处洞庭水患阿璀却是知道的,早年经过洞庭湖时,祖父曾与她讲过洞庭的一些历史。 原本在前元之前千百年时间里,平均每二十年才会发生一次洪水,而大洪水更是近百年才会发生一次。 但自前元中期后,因逐年淤填围垸,加之零星纷乱,水流壅塞,致漫溢横流,十年九灾。所以自荆江北岸堵口之后,洞庭湖几乎每一二年便要发生一次水灾,先前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更是一二十年便会发生一次。 元仁宗时期也发现此患,有意整改,原本十年间也已有所缓解,但因仁宗崩逝,继位的元兴宗却并未继续治湖之业,以致于后续乏力,最终不了了之。 所以洞庭湖水患这些年也还是时不时会发生,甚至于有一年,更是一年发生了两次。 因着水灾之事,韩充为安全考虑本想带着众人先折回澧州,等陛下那边的消息的,但阿璀却说要去看看洞庭湖。 因为陛下先前吩咐过这一路上一切可以阿璀的意愿为先,韩充虽觉不妥,但也并未直接反对,只先命人往永州去禀告一声。 阿璀向来有自知之明,她虽关心一切民生事,但也知道这些事情自己不可能插得上手。 她想要做的能做到的,也只是想了解到可以了解的一切,将自己学识拓宽再拓宽,这些无法从书中直观地看到的东西,每遇见一次都是难得。 这说起来也是阿璀的一点痴意了。但便是这点痴意,却非心思澄澈之人所不能有的。 阿璀到荆江北已经过了两三日时,晏琛才收到了韩充的奏报。 他一瞧见奏报中所言,知道阿璀执意要去洞庭湖,也是气急。 前两日也有洞庭湖水灾的消息送呈到他这里,他当时还想着韩充上一封奏报说是刚过朗州,想必快不了,大约不会恰好遇到洪灾。但他实没想到的是,这孩子竟是如此任性的性子,什么热闹都要往去凑。她想知道什么,大可以多派几个人去探探,自然会有详尽的消息送到她手上,哪里需要她去涉险的? 一旁方见了州府官员,回来与晏琛禀报相关事宜的晏琛,当下见他这般神色,笑问:“想是阿璀的消息,这小丫头莫非又跑去哪里了?” “你倒是了解她!”晏琛将那消息丢给崔寄,不由得又叹了口气,“我如今倒是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想顺她心意任她所愿,却又担心她不知轻重让自己受伤……” 崔寄将纸上消息看了一眼,笑道:“我也并不能了解她。她有时行事取中取直,这也并非坏事。你我二人身不由己,阿璀任性些又何妨?难道以你我二人之力,还不能护他周全吗?” 对崔寄这话,晏琛虽未置一言,但心下却也是认同的。 不过略思索片刻,晏琛终究又是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还是先见着人再说吧。 “我观这边事情也处理的差不多了,当下既然已经收到韩充的消息,我决定明日一早启程去岳州。”晏琛复又召来方才送信之人,让他带回自己的意思给韩充,让韩充即刻带阿璀往岳州去。 崔寄倒也没阻止他,只道:“你去岳州倒也好,永州道州这边已经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我明日恰好也要去趟潭州,可同行。潭州那边先前已有安置,大约不会有什么事情,届时您可先行,我再留一两日,待彻底安排好后我再去寻你们。” 如此安排最好,晏琛自然没有异议,便吩咐人速去安排。 于是第二日一早崔时书便领左卫便护送晏琛北上往岳州去,而打出的名头,自然是陛下回京途中,得知荆江水灾,遂临时起意,决定巡视洞庭湖一带。 以目前晏琛收到的关于洞庭湖水灾的奏报来看,此次水灾看起来灾情虽重,但好在受灾范围并不广。 但当他至岳州时,才知道岳州与荆州交界处也有少数地方也受了灾。 晏琛在行馆刚落脚,立刻便召当地府官来见。上下官员得知陛下召见,自然丝毫不敢耽搁。 半日时间,晏琛基本已了解此次水灾事宜。 而原本在潭州的崔寄,在晏琛到达岳州的第三日,也已经赶到了。 当地官员有善治水者呈上治水方略,晏琛与崔寄仔细讨论后,又召主要官员议定治水事宜。 他们这边忙碌的几日,而那边的阿璀终于还是慢慢往岳州来了。 那日韩充收到晏琛旨意的时候,阿璀其实已经决定差不多可以离开了,所以当韩充向阿璀传达陛下之意时,阿璀倒也没有再拖延不走,由得他安排了。 只是他们所在之处往岳州去好几个县都被淹了,只能从荆州绕行,这才又拖了几日,所以他们到岳州时,就连崔寄都已经到岳州有两三日了。 第163章 你到底想如何? 马车匆匆进了城,驶进了一处行馆,晏琛一行便驻扎此处。 韩充安置好了随军,便带着人前往复命,刚进内门,陛下身边的内常侍已经匆匆迎上来。 阿璀认得那人,便是皇帝陛下身边名唤孝年的近侍。 孝年朝阿璀执礼甚恭,“陛下忧心娘子久矣,娘子安然无恙,实是幸事。” 陛下身边这个年轻的内常侍,韩充自然也是见过的,只是往日里他只是替陛下传递消息,甚少与旁人说话,尤显得低调。 但知道的人都晓得,这人是陛下绝对心腹,陛下的许多密令消息传递都靠他。 而这样一个人,如此礼仪周全对眼前这个小娘子,也实在是罕事了。 韩充却不敢多想,只对孝年道,“韩充前来复命,请内常侍通传。” “陛下在内议事,韩中郎与诸位稍待。”孝年不卑不亢,将陛下心腹近侍与外臣之间的分寸拿捏地分毫不差。 而转身却又对阿璀拱手道,“娘子且随奴来。” 阿璀诧异,“你家陛下不是正在议事么?” “陛下旨意,令奴守在门口,娘子无论何时回来,便直接请进来。” 阿璀自然是不能理解这些在旁人眼中可算过分的恩宠的,她点点头,便随孝年过去。 孝年将阿璀安置在一处内室,透过碧纱橱上的隔窗便能看到外厅晏琛和崔寄与几人议事的身影。 阿璀料着他们这一时半会怕也是不得结束,便在于窗前坐席上坐了下来。 席前书案上有几卷竹简,另有笔墨并两三张空白的纸张,阿璀却没注意到,竹简一侧压着几则金陵送来的劄子。 她抬头问在门前垂首静候的孝年,“我可否用这里的纸笔?” 孝年见那几则劄子压在竹简下在书案角落,阿璀也未曾去碰,想着陛下先前交代,便道,“娘子自便。” 砚台里还有些余墨,阿璀便直接提笔沾墨。 她写的是一篇赋——问洞庭水赋,自前些日子见着洞庭湖水灾,心中意气忧思无法排解,这一篇文赋倒也一气呵成,不多时三张空白纸张已经写满,而脑中文字盘旋,尚未完结。 阿璀四处看看,没看到多余的空白纸张,又瞧着那几卷竹简下似乎压着些纸张模样,她便伸手去扒拉了两下。 竹简却突然散开,啪嗒带着下面压着的劄子落在地上,阿璀忙去捡起来,见孝年看过来,甚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歉,“抱歉,是我不小心。” 孝年见散落在书案一旁的那几则劄子,心下一惊,忙上前拦住阿璀,“娘子安坐,奴来便好。” 而起身去捡拾的阿璀却已经无意瞥见一份散落的劄子上的文字,心下一惊,便拿在手上,朝孝年问询道,“这是什么?可以给我看看么?” 阿璀确实是不知道劄子的制式的,方才看到纸上那几句话,原本也只是当做此次水灾的一些成稿记录,所以才提出想看看。若是她知道这内间竟然是皇帝陛下的居所,甚至还随意摆放着各地送来的重要奏疏密报,莫说是提出想要看看了,便是让她进来,她都不会进来半步。 孝年一惊,他实在没想到阿璀竟然能提出如此要求,这一愣竟然立时没想到该如何回答。 而后,却突然有一声自外厅门口传来,“你想看便看,何必问他呢。” 这一声让孝年立即转身朝外跪拜下去。 阿璀见状,随之抬头,恰见着晏琛与崔寄站在门口。 晏琛瞧着阿璀,甚是温和地笑,这些日子担忧的心总算是落回了原地,他重复了一遍,“我的东西,你想看便看,不必问任何人。” 皇帝陛下十分不负责地只顾讨好妹妹,一点也没注意到他身侧一向儒雅端方的卫国公不甚赞同地瞪了他一眼。 阿璀见此,哪里不知这是个重要物什,猜也猜到这是个旁人看到或许要命的玩意儿,便想着递还给孝年收起来。而一低头,见着孝年已经退至角落,一时这劄子拿在手上有如火炭,看也不是,送出去也不是。 阿璀心下吐槽皇帝陛下这也实在是不靠谱,这么些要命的玩意儿随随便便堆在桌子上,放在屋子里,没什么重要的内容还好,要是有些什么密信密报那可怎生是好? 阿璀哪里知道的是,皇帝陛下周围防卫之密,若真说起来,恐怕连只苍蝇都放不进来。 “是我冒昧了,这个……确实不是我能看的。”阿璀将那劄子合起放到桌案上,就着坐席拜下去,“陛下恕罪。” 阿璀其实不知该如何面对晏琛,她未尝不知道晏琛对自己满心满眼的在意,未尝不能理解一个兄长对失而复得的幼妹的愧疚和补偿。 然而,知道和理解是一回事,那些她模糊不清的旧事让她迷茫,这数年分别而致的陌生让她抗拒,他如今的身份更让她忧惧。 原本看着阿璀满眼笑意的晏琛眸色冷了下去,他自然是知道阿璀对自己的抗拒和冷漠的,明明也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来日方长,总有一日她会承认自己这个阿兄的,只是见得她如此态度对自己,终究还是觉得失落。 “孝年退下。” 晏琛上前几步走至阿璀跟前拉起她,“你到底想如何?” 阿璀默然,有些不明白他意思。 “近来江南西道这一片都不大安生,你便不能在那里安生待着么?!我原以为何铭治下的邵州还算安全,你既不想去金陵,留在邵州也算便宜,却没想你一声不吭竟然跑去了下面的邵阴!荆江水灾,你又是……你……你让我……”晏琛越说越有些气恼,“你便不想认我这个阿兄,不愿听我的话,难道怀阙先生便未曾教过你,奉君王之言如奉圭臬的道理么?!” 他最后一句话让阿璀一怔,她看着他,不知怎的,竟觉得心里有些失望涌上来。她也不知道这一丝失望是从哪里来的,明明眼前的可算得陌生的这个人,明明从一开始自己都未曾对这个突然闯入生命中的所谓血亲抱有过分期望的。 第164章 他嘴笨 从前的兄长是兄长,现在的皇帝陛下也只能是皇帝陛下。 “祖父只教过我奉天下百姓为先,若非陛下突然出现在我跟前,我也没得那个好命能侍君王!我也从来不是个安生的人。”阿璀是有些生气的,说话的声音也控制不住得时大时小,她指指自己的脚。脚上的鞋子是最朴素的布鞋,鞋子还算干净只是已经磨损得有些厉害了,“我这双脚走过的路或许比不得陛下您多年征战万里行程,但也是走过了大渊的泰半江山,看过乱世的饿殍千里,也见过治世的山河秀丽。如今天下定,将来我还会去更多的地方。我的天下册,穷极我这一生,都是要一笔笔去填满的。陛下若想要我做个守着方寸天地的闺阁女子,此生永不可能,便是断我手脚,缚我躯体,我的魂魄也是自由的!” “你……我何曾说过要你守着方寸天地,不许你出门的?我又怎么……”晏琛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而看着阿璀模样也知道大概说什么都没用,因为她已经偏过头去,根本不看他说话。 晏琛见她这模样,着急之余的那一丝丝恼怒也消失不见了,只觉得她那故意偏头过去的举动,不免有几分小儿女的可怜可爱。 只是想起她的耳疾,又是一阵心痛,遂沉默了下去。 “你会错他意了。”原本一直站在阿璀身旁的崔寄突然笑起来。他见这二人,一个脸红脖子粗,一个有口不知如何说,便只得上前来一步,轻轻拉住晏琛,朝阿璀道,“他嘴笨,他只是担心你。” 于是往日里朝上常常将一些昏碌朝臣训斥得有口难言的“嘴笨”的皇帝陛下,便只能闭了嘴继续默默站着了。 “先时陛下得知邵州地动而导致的雪崩,而你失踪,他几乎立刻便安排好一切,要丢下永州的战事来寻你了。若非我拦着,去邵阴寻你的也就不是韩充了。后来韩充到邵阴寻了许多日都没有你的消息,他那些时日的忧虑,我一点点都看在眼里。他好不容易寻到你,若是你再出什么意外,可不是再要了他半条命么?” “后来辗转收到你那封信,知道你安然无恙,他才算活过来,若非当时局势……,若非我拦着,他当时恨不得亲自带了人去接你。” 崔寄一遍道,一边打量阿璀神色,见她似有转圜,便知这孩子确实心软。 他继续道:“再后来韩充接到你,他原以为很快便能再见到你了,谁知你们又遇着水灾。抗灾之事,自有当地府衙去管,况我们亦在附近,哪里便须得你去冒险?若水势迅疾,你们一时无查,遇着意外如何是好?若灾中有变民暴伤人,你被卷入其中受伤怎好?若你们灾中被困,水灾后疫病爆发怎么办?……” 这些年在晏琛身边,崔寄从来都知道他的痛苦磨折,如晏琛一般,他自己也是日日辗转难安,那些深夜里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刀锋,一点点割开他的灵魂,剥离出他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个巧笑倩兮温软明媚的小娘子。而他于绝望中伸出手去,那刀锋却以更锋利的寒霜杀伐而来,恨不得将他连同他的记忆一道挫骨扬灰。 那是窒息般的疼痛啊。 “他担心你,他这么多年才寻到你。失而复得原是人间幸运事,若让他再次眼睁睁失去你,于他而言又是何等残忍事?” 对于崔寄的话阿璀没有再做任何解释,她沉默愈久。 崔寄的这番话,她也不惮于以最真实的可能去揣测,只是终究她自己也不是那么坚定罢了。 “我知道了。”阿璀低下头,似乎有些愧疚,她的声音低而沉,“你们……容我好好想想……” 晏琛叹了口气,他最是见不得阿璀如此失落低沉神色,见她如此,晏琛立刻便心疼了,想要上前去安慰两句。 崔寄却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晏琛明白崔寄的意思,这孩子性情看似平和从容,但其实有自己固执的坚守,有些话她能看进心里,只是她需要自己想通。 又看了眼跪坐在席上的阿璀,晏琛与崔寄一同离开,洞庭湖水灾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处理,方才也是会见当地官员间隙,他二人偷空来见阿璀的。 阿璀坐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时,连孝年也已经不在门口,只能远远地瞧见院子里似乎守着一队兵士。 她起身往旁边架子上自己去找了一小摞新纸,提笔慢慢将方才未完的文章收尾。 待落下最后一笔,阿璀将几张纸捏起来,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便又搁回几案。不免想起往日里若有所得,总能得祖父或者阿娘同读,或有赞誉或有指点,而如今竟无一人可读了。 阿璀将那一叠几张纸重新拿到手上,叠了两叠收回袖子里。 外面天色渐渐黑了,有使女进来朝阿璀屈了屈膝,未说一言只进前来挨个上了灯。 不大一会儿又有人来送膳食,同样是礼数周全不发一言。待阿璀独自吃过之后,又那几人过来迅速收走。 屋内灯火通明,实在安静,虽说于阿璀而言,世界永远是安静的,但是此刻的静默,却在心头。 那是一种莫名的孤寂和寒冷,从心头慢慢地涌上来,她所有的记忆中,这么些年似乎从未有过一刻如这般的感受? 为何是似乎呢? 阿璀突然一怔,有什么如潮水一般慢慢涌上脑海。 好像有一年秋天下了好久的雨,自己被独自关在一个破旧的小屋子里,至于为何会被关在那里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潮湿的空气里破旧草席的味道,和那时害怕惊惧中裹挟的一如此刻的孤寂寒冷。 好像又是个很冷的时候,充斥鼻腔的是铁锈一般的血腥气味,她似乎能感觉到寒冷的刀锋即将带着杀意搁上脖颈,跌跌撞撞跑了很远的路,无法辨别方向和寻求帮助的胆战心惊,一不小心跌入沟渠,那时的茫然也有此刻的孤寂。 第165章 人间逆旅,死生行客。 再然后呢…… 好似不太想得起来了…… 阿璀走至门前,抬头看向天边好不容易自云层中露出的新月。 她一时心中躁郁,也不知如何缓解,透过院门看到不远处园子里有小桥流水,海棠斜逸。 阿璀看着门口守着的几个兵士护卫,一时踌躇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去,有些怯怯,轻声问,“我能往园子里走走么?” 那几人听到她声音,抱拳行礼,并未阻拦,甚至还往外让了两步。 但阿璀刚走出来几步,却察觉到后面也有两人默默跟上来,只是那两人离得不近不远并未扰她,所以她便也未在意。 她沿着秀致的园中小路慢慢走了一段,绕过小桥流水,便看到有一处轩馆长廊,长廊前海棠花开得正盛。 阿璀踮起脚攀了枝开得正好的海棠花在手上,透过花枝槎桠的间隙,抬头却见远处有漾漾湖光,湖光里有新月残影。 阿璀靠着长廊立柱看着湖面发呆,她想着崔寄方才说的那些话,自他口讲出的字字关切,她又何尝不知呢? 只是终究未曾想好该如何将陛下视为陛下,将阿兄视为阿兄。 她抗拒他作为帝王的身份,却又下意识想要靠近作为阿兄的他。 阿璀在廊下站了许久,忽而释然一笑,人生抉择甚多,若意志坚定,何在乎歧路纷繁? 唯心而已。 这般一想心下略有释然,她转身欲回去,却瞧见旁边廊柱靠着一架梯子,想来是园工修缮长廊屋顶所用,只是不知为何暂未曾收回去。 阿璀心念一动,生了些许玩心,就着那梯子慢慢爬上长廊顶上去。 远处原本瞧着她的两个护卫,见此状况有些诧异,先前陛下吩咐护着这小娘子安全,但又不得干涉她自由。 只是这小娘子突然爬屋顶这事儿,到底算不算危险呢? 所以那二人,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拦去,而犹豫间见阿璀已经安安稳稳地在屋顶上坐着了。 “有什么好想的呢?”阿璀坐在长轩屋顶上,将方才折的那支海棠花放在膝上,抬头遥遥看向远处湖面,似有烟波水雾,她觉得脑中也起了淡淡涟漪,觉得心情也略疏阔了些,许久之后她又慢慢道,“人间逆旅,死生行客。” 晏琛方才与崔寄议事毕,有些事需得崔寄出面,故而他又匆匆离开出去安排了。 而晏琛到底挂念着阿璀,待崔寄离开后,他便又来寻阿璀。 谁知却被告知阿璀来了园中,便只得又来园子里寻她。 他沿路走过来,谁知一眼就瞧见屋顶坐着的阿璀,顿时觉得气血涌上头,对守着的那两个护卫斥道:“她为何会在上边!你们谁让她上去的!” 那两个护卫大惊之下忙跪地请罪,而微微抬头时,余光里却见陛下步履匆匆往那边长廊过去。 阿璀一直看着远处水色月光,并未注意到后边来人,而当她那八个字自唇齿间而出的时候,恰恰好好落在刚迈入长廊的晏琛的耳中。 人间逆旅,死生行客…… 人间之大不过逆旅客舍,无论生死总是行路不停。 晏琛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阿璀的大志向大风度,他想起先前阿璀说的那句话——“便是断我手脚,缚我躯体,我的魂魄也是自由的!” 这样的旷达心境…… 这便是她所求的自由么? 晏琛忽觉得心下生出一丝说不清的羡慕和……景仰。 他顿时觉得心里那最后一丝恼火也消失不见了,于是在众目睽睽下丝毫不顾忌帝王风度,从身后孝年手中拿过盏灯笼,就着那梯子也爬了上去。 他的突然出现让阿璀吓了一跳,只是她面上的放松和眼底的笑意却未得立即敛尽。 晏琛在她身旁坐下,将手里的灯笼在一旁放好,确保阿璀能就这烛光看到自己说话,才笑问:“何事这么开心?” 阿璀见他神色平静,仿若没有方才的那一番口舌事端,也略放下心来,笑答:“祖父希望我做一个言行有度的君子,这是我第一次爬屋顶,很是高兴。” 她此刻神情柔软,姿态放松,言辞随意,也没有了方才那一口一个“陛下”的针锋相对。 晏琛觉得自己的心也柔软放松了下来,他道:“其实也不是第一次。” “是我的幼年时么?”阿璀诧异问。 “是。”晏琛转头看向她,目光落在她膝上的那一支海棠花上,他语声漫漫,“那时你五岁,我便带你爬过屋顶,也是临河轩馆的屋顶上,我带你踩破过好几片屋瓦,那时你吃着的是桂花糕,看着的是金陵月。膝上放的不是海棠花,而是木樨花。” 说完他抬起头去看半明半昧的新月,今日海棠无香,但他似乎还能闻到那夜阿璀膝上的木樨香。 这些连绵不尽的回忆啊。 “金陵……原来也有美好事的。”阿璀喃喃。 “先前崔先生也隐约与我提起过一二当年事,只是他只言片语中笼统的大概,好像也不是那么美好。”阿璀看向晏琛,“我与您与崔先生也见了数次了,但是你们与我提起的更多是从前金陵事。金陵于你们是深爱的故乡么?” “金陵……曾是父母亲人具在的地方。只是,如今它只是一座坟墓了……” 晏琛话语顿止,他看了一眼阿璀,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阿璀心领神会,或许也是因为她自己都未曾想好要不要去知道从前的事情,然而此刻晏琛的神情,却让她也有了一点心疼。 纵是她不知道当年事情,而既是家族覆没,其中结局因果总是惨烈,于他这样清醒着铭记着的人来说,怎不会是痛苦折磨? 阿璀微微抿了抿唇,她看了眼自己这个血缘上的阿兄,转了话题:“陛下方才说的幼年时带我爬过屋顶,那是我无法想象的从前……若是可以,能再与我说说我幼年时的趣事么?” 晏琛听她此言神色一松,笑意越深,他于回忆中缓缓开口。 他努力地以最简单的语言词句,告诉她明媚温情的当年。 第166章 我随您去金陵吧 他告诉她,有一年除夕下了场大雪,那一年的红梅也开得极好,雪里的红梅花十分好看。花下的小娘子踮着脚去够一支梅花,好容易够着了,却未能折下梅枝来,一不小心梅枝弹回去,惊得满树积雪簌簌落下来。树下的小娘子立时顶了满头满身的雪委屈地哭起来,转身去求安慰时,却见自家阿兄看着自己的囧样笑得开心,当下便哭得更委屈了。屋内与母亲对坐烹茶赏雪的父亲,瞧着小女儿在哭,而自己那不值钱的大儿子却笑得开心,立马上前去抱起女儿,顺手给了儿子一脑瓜子。而在父亲怀里的小娘子,见着阿兄被父亲打了,更加难过了,忙抱住父亲的胳膊。 他告诉她,有个春暖花开的时节,阿娘在家中园子里读书写字,园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极好,烟烟霞霞好一片盛景。她不喜欢阿娘只顾着埋头写字不陪自己,闹闹腾腾地将掉在地上堆积的海棠花一捧一捧地往阿娘案上放,风吹着海棠花瓣沾了案上的墨碟,又哗哗啦啦四散了开去,沾了阿娘一身墨迹。阿娘佯怒伸手去抓她,灵活的小丫头立马跑开去,一瞬间便钻入花林深处去了。谁知一出林子,便正撞上了刚回来的父亲。小丫头心虚地扑进阿父的怀里,却不想被父亲转手又丢回分花拂柳走来的阿娘的怀里。小丫头对上阿娘的带笑的脸,一边挣扎大叫“阿父坏人”,一边又伸手向一旁的阿兄求救。 他告诉她,那年上元节,一家人去街上观灯,街上的花灯很多,人也很多,十分热闹。坐在阿父肩上的小娘子突然看到了什么,坏笑着看了他一眼,挣扎着从阿父身上跳下来,然后蹦蹦跶跶地扯着阿娘的袖子要她弯下腰来说悄悄话。阿娘很顺从地弯下腰去听她说话,她却笑嘻嘻指着旁边的一处灯台下的人,开口时却是故意看着自己,“阿娘你看那是不是吴家姐姐?”他没有见过吴家娘子,却也知道母亲近来正为自己议亲,人选中便有那位据说十分含蓄持重才华出众的吴家娘子。小丫头坏笑地故意引他去看,却被自己一把抗上了肩头,又掏了块糖饴堵了嘴。 他告诉她,有一年燕国公来京,自己要陪崔寄去城外迎接,小丫头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他们要出城,让人从马厩里牵了她的小矮马出来,也要一起出城游玩。她那时刚刚开始学骑马,也就是能稳稳当当坐在马上的程度,况且要出城,那小矮马怕是也跑不了那么远的距离。他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忽悠小丫头留在家里,眼尖的小丫头却已经看见进门来的崔寄,一口一个“阿兄、兄长”地奔过去。崔寄对这小丫头向来心软,于是那日崔寄那匹黑色的骏马上便多了个糯米团子。 他告诉她,有一年的夏天很炎热,一家人去了京郊的别院避暑。别院里假山流水亭台楼阁风景秀美,而她却对隔河而对的农田里大片大片的成熟的金灿灿的麦子感兴趣,对河边顺水而动的水车充满了热情,日日爬到高处的亭子上远远眺望。有一日偷偷摸摸跑了出去,惊动了院子里百十号人寻找,直到傍晚她捏着一株农户家小娘子送给她的麦子欢欢喜喜回别院,却被自家阿兄堵在路上。找疯了的一家人,乍寻到人一颗心终于落下来。后来那天一向被娇宠溺爱的小丫头,挨了人生第一顿揍。 他告诉她,小时候的她爱吃甜食,爱吃别院樱桃树结的樱桃做成的樱桃酪,爱喝阿娘煮的甜甜的饮子,爱吃城西椒笋行卖的蜜饯干果…… 他告诉她,她喜欢阿娘收藏的名画古书,喜欢阿父书房中的那床名琴,喜欢他给她带回来的那只大狸子…… …… 阿璀默默,她借着灯笼的光,努力地辨认晏琛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 她见他眉目温和,毫无传说中开国帝王之庄肃凌厉风度,她见着他瞧着自己时眼角微微的笑意。 许久之后,晚风渐起,晏琛止住话题。 阿璀膝盖上的海棠花枝于不经意间已经滑到手边,他捏起那花枝,笑道,“起风了,天凉,咱们下去吧,莫着了风寒。你若想知道更多,以后总有时间慢慢讲给你。” 阿璀没有动,依旧是那个微微前倾看着他的姿势,只是目光中有点不同于方才的踟蹰,她定定地看着晏琛,好一会儿才道,“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晏琛含笑点头。 阿璀抿抿唇,“若是我当年没有遇着祖父和阿娘,若我未得关氏庇佑,也未能占得丝毫关氏带给我的背景荣光,陛下还会心心念念地想要认回我么?若我仍旧是个瞎子,数年来乞讨求生在泥泞中挣扎出来半条命;若是我是被某个山村贫户捡回去养得无知粗鄙性子;若是我沦落青楼娼馆从身体到灵魂都是肮脏的……那时,我的存在,只会给你晏氏皇族抹黑,陛下你可还会心心念念地认回我?可还会坦坦荡荡地承认我是你妹妹?” 阿璀的最后一字出口,黑暗中,她的目光灼灼,仿佛带着点点星光。 晏琛动动唇,几乎立刻便给了她答案。 只是忽一阵风,“噗”地吹灭了灯笼中的烛火。 阿璀死死地盯着晏琛,试图在黑暗中描绘出对面人的口型,她想知道他会给自己怎样的答案。 “陛下?” 守在下面的侍卫见屋顶烛火灭了,恐陛下看不清路伤到,焦急地唤了一声。 晏琛却不理,他伸手拉过阿璀的手,缓缓在她掌心落下斩钉截铁的一个字。 “会!” 他明明写得缓而慢,而阿璀却感受到他手指在自己掌心那力透纸背般地郑重,她似乎听到了那一个字的落地有声。 阿璀定住,久久未动。 晏琛却似乎恐她不信,握着她的手继续写,“我找了你七年,那是夜夜辗转的七年,我怎能容许自己……” 阿璀却突然收回了手,没让他写下去。 “好……”她的这一个字仿佛一声叹息消失在长风中,她看着渐渐隐于云天的半轮朦胧的月,“待此处事毕,我随您去金陵吧。” 第167章 请您许她最大的自由 陛下离京已经数月,当下也不应在此再多做耽搁了,于是崔寄便劝晏琛先带着阿璀回京,余下之事他暂时接手。 晏琛也觉得如此正好,只是回京之前,他也想陪阿璀再回趟阆中。 一来是阿璀执意要回去见见她阿娘,最好能带阿娘一道回金陵,此事无可非议,晏琛自然不会不允;二来怀阙先生已去了蒲州,晏琛还未得一见,但怎么着也该见见贺夫人,当面感谢关家多年对阿璀的照拂之情。 于是很快,陛下车驾已经先行缓缓入京。 而晏琛却只带了些许近身随侍护卫,暗中与阿璀一同往阆中去。 他这样的安排,崔寄本是不同意的,毕竟随风军虽已战败,势力几乎瓦解,就连首领王镜亭也已死,但随风军打着前元皇族遗脉的那个秦洹还出逃在外,至今未曾被抓获。 但晏琛却觉得车驾先行,自己隐藏身份与阿璀去阆中反而更安全。 他二人讨论争辩的两句,崔寄只得多安排了几个功夫不错的好手随行。 于是赶了几日路,便到了阆中。 贺娘子先前得知阿璀回来很是开心,特地迎到门外。 当初与阿璀分开时已是数月之前了,当时在阿璀的安排下贺娘子虽然先离开了。但她担心阿璀,又不欲阿璀为自己担心,便北上到朗州等了许多日,一边等一边让人四处打听消息,但后来却一直都未曾打听到阿璀的消息。后来还是槐娘劝她说可能阿璀已经先行回来阆中了,可以回阆中看看,于是贺蕤一行才返回阆中。 果然刚回阆中,便收到阿璀辗转送到阆中的信,知道阿璀平安,她才算放下心来。 自马车上下来阿璀,一眼瞧见站在门口的阿娘,很是开心地迎上去:“今天风大,阿娘怎么出来了?” “知道你回来,当然要亲自来接你。”贺娘子牵起阿璀的手,笑道。 一边又上下打量她,见她没有哪里受伤,只是好似又清瘦了些,不免心疼道:“瞧着像是瘦了些,在外头定然吃不好的。阿娘给你烧了鱼汤,咱们进去喝……” 贺蕤的话突然停住,她瞧见后面自马车上下来的青年男子,先是微微诧异。 而当那人抬头看过来时,贺蕤那一瞬间的怔怔似乎突然有了些了然神色。 阿璀先前并未在给贺蕤的信中提到已经见到晏琛这件事情,当下见阿娘这般神色,正思索着该如何开口介绍。 而晏琛已经几步走上前来,他于阶下停住,微微仰头看着门廊处相携站着的母女二人,微微欠身插手一礼,他笑道:“贺夫人。” 贺蕤松开了阿璀的手,走下台阶来,俯身还礼:“不敢当您一礼,您府里请。” 阿璀只这么一瞧,便知道自家阿娘是知道皇帝陛下的身份了,便没再说话,只跟着后面一起进去。 贺蕤亲自引着晏琛一路进去主厅,随后又命贺槐娘去将原本安置在自己院子里给阿璀准备的膳食撤掉,重新置办添加些送到正厅来。 等到了正厅,屏退众人,请晏琛上座,贺蕤欲大礼参拜,却被晏琛扶住。 他道:“您是阿璀的阿娘,养育阿璀至今,对我晏家对我而言已是深恩,吾何敢受您大礼?” 站在一旁的阿璀瞧着他二人,虽然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大抵也是能猜出来的。 她上前去拉住自家阿娘,又拉她一起到旁边坐了。 有使女叩门,送进来茶饮又退出去。 阿璀瞧了眼晏琛,又瞧了眼自家阿娘,然后才把这些时日的事情挑拣挑拣与阿娘说了。 贺蕤听到阿璀说起自己是如何遇到晏琛的事情,心下也是感叹了一番命运之巧合。 等阿璀讲完,贺蕤拍拍她的手:“你啊,向来我行我素,虽然看起来事事周全让我们省心,却不知道其实总是让我们担心。” 她这话很是让晏琛赞同,笑道:“原来阿璀一贯便是这样的性子,这么些年难为您与关先生了。” “妾一生无子,唯有阿璀一人,自然关切,让您见笑了。”贺蕤言辞恭谨却又疏离。 她话毕又转头对阿璀道:“槐娘去准备膳食了,厨房里有我亲自炖煮的鱼汤,你去看看。” 阿璀一瞧,便明白这是阿娘有意遣开自己。她复又看了晏琛一眼,见晏琛也微笑瞧她,便起身告退出去。 “陛下恕罪,遣开阿璀,是妾有些话想与您说。”见阿璀出去,贺蕤才看向晏琛,终究还是就着坐席拜了一礼。 晏琛却温和坦然:“我明白,夫人有什么话只管说,我也有许多事情想问您。” 贺蕤直起身来,冷静而肃然,只是语气却平静得很:“您今日来此,想必是阿璀已经同意随您回京了吧?” “是。”晏琛答。 即便阿璀如今还是未曾唤过自己阿兄,但只她同意随自己回京这一件事,便足以让晏琛多日兴奋难眠了。 但晏琛也知道,对于阿璀而言,贺夫人是难以放弃,他也不愿阿璀难受,他道:“阿璀在意您,怕是离不得您,您若愿意,可以随我们一同回金陵。” “不了,您想必也知道,妾母亲年前刚去世,妾要在家守孝读书,也去不得金陵。”贺蕤却摇摇头,拒绝了。 只是她一顿之后又微微笑起来:“但您怕是还不了解阿璀……她在意妾与她祖父不假,但那个孩子,她的目光之远眼界之广,她已经渐渐长开了翅膀,她永远不可能离不得谁……” “这些日子相处,我也知道,阿璀不是寻常女子。”提起阿璀,晏琛也微带笑意。 “这便是妾想与您说的,她既选择随您回去,想必也是许多时日纠结辗转最后的选择。或许在那孩子心中,将未知的未来,当成了这场抉择的赌注。她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但是她是极其聪明的,当年她是如何与您失散,怕是于她而言也是个结。但她既选择您,便请您莫要让她失望,请您许她最大的自由。”贺蕤看着晏琛,也不在意是否失礼,而是一字字郑重地道:“即便您因身份之故不能给她太多,也请您莫要让她失去她本该有的一切……” 第168章 已胜过世间万千景色 晏琛与贺蕤在屋内相谈许久,阿璀却未曾往厨房去,而是屋外廊下找了个地方坐着。 阿璀等了许久都未曾等到他二人出来,不免有些犹疑。 直到槐娘来传话说是已经准备好餐食,阿璀才欲借着这个借口去敲门。 然而她才站到门口,门却立刻自里面打开了。 见开门的是阿娘,阿璀上前去,也没有开口问什么,而晏琛和贺蕤也很默契地没有提及他们方才相谈的内容。 等到吃了午饭,贺蕤告辞避开,只交代阿璀好生待客。 晏琛并不在意,甚至觉得轻松,对他而言,能看看阿璀长大的地方,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 于是阿璀带着他一路往里面走去,大抵觉得一路沉默有些尴尬,阿璀便一边走一边时不时与他介绍家中一些有些别趣的景致。 走过廊下,远处通向一处亭子,阿璀便与他说起,祖父从前曾在亭中与友人论辩清谈,她那时虽年幼,却也爱寻个角落坐着,看那些当世大儒们意气风发谈吐挥洒。晏琛看那亭子古拙,其实景致倒算一般,但他不由得便想着也许阿璀曾经便靠着那亭子的柱子,看着场中你来我往的鸿儒大家们,自此便不断得滋养起她如今思想的高度。 绕过回廊,是一处小园子,阿璀指指园子角落里的那棵老梅花树,说起那棵老梅树曾死去一年,寻了好些园丁都没能救活,原以为就是救不活了,但不知怎的第二年竟然枯木逢春,满树的梅花开得十分灼丽。晏琛见她神色朗然,去看那墙角已长满了叶子的梅花树,似乎看到曾经的阿璀,正站在那棵老梅下,蹙眉仰头,踮着脚去看一直未曾发芽的梅花枝。 再往前走便是一处小池子,里面养了几只锦鲤。阿璀指着其中一只锦鲤告诉他,这是前些年在庄子里住着,有个当地农户家的大叔送给她的,还是她亲自用木桶装了提回来的。晏琛便又想到,那时阿璀定然是小心地护着木桶回来,将那尾活蹦乱跳的锦鲤送到池子里,说不准还甚有兴致得写了篇锦鲤赋。 绕行过小池,进去月洞门,便是一处单独的小院落,院子不算小,也算不上精致,但细一打量却有觉得自有种疏阔格局。 阿璀引他进去,站在院中一瞧便知又是特意收拾过的,她道:“这处院子是早年阿娘专给我准备的,只是我素来不常在家,在家时也是住在阿娘院中,所以这里便是我在家时读书的地方,您若是不嫌弃这两日便住在这里吧?” 站在小院中央,便见沿着院墙一株高大的杏花树,许是因为今年殊异花开得略晚些,如今正是花期,溶溶滟滟一树盛景。粉白色的花瓣挂满了枝头,明丽秀致,远远瞧着,像是撑开的巨大伞盖。微风吹过时,便是阵阵飘散的杏花雪。 阿璀瞧着晏琛的目光落在那棵杏花树上,笑道:“我这院子,除了阳光,便也只有这一处春景了。” “已胜过世间万千景色了。”晏琛收回目光,瞧着她笑道,又问:“阿璀春日里喜欢在树下读书吗?” 阿璀摇摇头,也露出一丝浅淡笑意:“我喜欢在树下好眠。” 也不知是不是玩笑,晏琛却觉得心下更加熨帖欢喜。 再往里走至廊下,便是最为宽敞的一间厅堂,厅堂的门开着,里面布置也是一样的简洁,透过半开的窗户往里面看,便可以望见两侧厢房内一排排整齐堆叠陈列的竹简古籍,而一贯清贵富户人家喜欢陈设的古玩字画却几乎没有看到。 整个院子向阳,明明很是宽敞明亮,但却透露出一种宁静悠远氛围,似乎只需要在里面略站站,便能沉静下来,连心绪也会平静几分。 “祖父藏书颇多,我也喜好藏书,时间久了收的书便越来越多,所以这里面如今便藏了这许多书。” 阿璀边说着边引晏琛进去后边几间宽敞的厢房,那里晏琛近身的随侍已经将他所住的地方布置妥当,甚至都没有需要关家的使女们插手。 送晏琛进了屋内,阿璀便欲告辞去寻自家阿娘。 她知道阿娘是不会随自己去金陵的,这些时日未见阿娘,往后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到阿娘,她自然有好些体己话要与阿娘说说的。 晏琛看了眼沉默垂首守在门口的孝年,不过一瞬,之后便又笑着看向阿璀:“这几日赶路累人,你早些休息,明日若有精神,便带我在阆中各处逛逛?” 阿璀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出门时也是看了一旁靠门站着的孝年。 直到见着阿璀走远,孝年才躬身上前来,呈上一叠文书。 “只有京中的消息?”晏琛蹙眉,接过文书只瞧了两眼,便问。 孝年垂首,又自袖囊中掏出加盖印鉴的信封递过去:“另有卫国公加急送来的消息,光州那边的消息。” “光州?何事又牵扯到光州?”晏琛奇怪,他将京中的那叠文书先放置一旁,接了崔寄让人送来的这消息先瞧。 这一瞧才知道,先前自道州逃出去的秦洹,似乎行踪出现在的光州。 只是秦洹这人也不知是早有准备还是狡兔三窟,崔寄先前派出去的探子发现他行踪想再追探跟踪时,他却突然又消失不见了,也不知又藏身何处去了。 崔寄担心晏琛的安全,恐他回京路上碰到,便建议他若自阆中回金陵时,可走水路。 其实晏琛原本便打算走水路回京,自阆中回金陵路程颇远,陆路过去虽然快些,但他恐阿璀受累,所以还是觉得水路回去更方便轻松些。 此事不提,纵然随风军几乎已被歼灭,俘虏的叛军也皆有处置,秦洹身边不过也就是些百余人的乌合之众,但这么一个人逍遥法外,总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况且先前崔寄也曾提到过,这秦洹似乎早早便知道阿璀的身份,所以才有当初在潭州城搜寻抓捕阿璀的那一番动静。 那他又是从何处所知呢? 第169章 阿娘的薤菜饼 晏琛处理完京中送来的那些要紧文书,已经很晚了。 而第二日一早,晏琛刚起来,便听孝年进来回禀,说是阿璀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晏琛匆匆洗漱完毕,出门恰瞧见阿璀站在那棵大杏花树下,正微微仰头望着满树的粉白杏花。 此刻朝阳还未高升,也没有明媚的阳光点缀她的神采,但偏偏她只站在那里,便自生了一身的光芒。 而飘散落下的杏花瓣,拂过她的肩,她的发,她的眉眼,她的衣角,卷带起她的一丝光芒,又飘散开去。 晏琛不忍打破这样明丽如画的美好,犹豫着未曾上前去唤她。 而那边阿璀却突然动了,她往前走了两步,摸了摸那棵杏花树,又抬头望了望旁边稍矮的枝干。 晏琛只瞧着她忽然上前去摸摸树干,也不知她在想什么,正欲上前去叫她,却突然看到她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爬了……上去? 晏琛几乎便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眼见着坐在枝干上的阿璀,伸手往前去够一枝更丰满灼丽的杏花时,他忽然又觉得,自己这个妹妹又与自己所知道的不相同了。 这是如此明媚璀璨的一个人啊! 阿璀坐着的那杏花树的枝干虽不太高,但离地面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距离的,晏琛见她折了好大一枝杏花在手上,不太好下来的样子,忙上前去要扶她。 谁知阿璀却一手抓着杏花枝,一手扶着树干,身体往下一滑,便稳稳地落在地上。 晏琛见她往下跳的时候,吓得心都快跳出来,忙三两步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扶着。 阿璀原本还好,但晏琛突然出现在她身侧,着实让她吓了一跳。 然而当她看到晏琛一脸紧张地瞧着自己的时候,她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好意思了:“您何时出来的?我竟不知……” “你爬树上去做什么?好生危险。”晏琛语气略带责备,但他神色平静如常,阿璀也没发现他话里的那点略带不满的责备。 阿璀举起手镯的杏花枝,轻轻摇了摇,笑道:“这枝杏花,枝干秀丽,很有别趣,我折下来给阿娘插瓶呢。阿娘书房里那只白釉莲花尊的瓶子,恰与这杏花颜色相衬,阿娘瞧着定然欢喜。” 晏琛见她仰起头,眉目间已经带上天光,连眼角都是满心的热忱,也不忍再多说什么了。 贺夫人于阿璀而言,终究不同。 “确实很好看。”晏琛也瞧着她微微地笑,又俯身去拍她衣摆的蹭上的脏污,“衣服都蹭脏了,还不去换一件?” 阿璀一瞧,果然衣上蹭了好一块,大约是树干上的泥土青苔,她随手拍了拍,也不在意。 那边槐娘已经安排人送了早膳过来,阿璀瞧见,便对晏琛笑道:“您且用些早膳吧,我们家中人少,阿娘恐招待不周,才命我来瞧瞧,您若有什么吩咐,只管让槐娘去安排。” “你用过早膳不曾?”晏琛伸手拂去落在她肩上的几个花瓣,也没在意她话里的主客之分,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阿璀摇摇头:“我去阿娘那边吃。” 晏琛却拉住她,将她手里的那一大枝杏花接过来:“让使女去送便是,你便在这里一起吃点东西。” 晏琛邀她同食,阿璀也不好拒绝,只当陪膳罢了。 待屋内膳食摆好,阿璀请晏琛先坐,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下。 一瞧才发现大约是阿娘的安排,今日早膳比平日里丰盛太多,枣粥、汤饼配荞麦烧饼薤菜饼荷包鲊等,另还有四样腌制的小菜,最后还有一碟蜜淋。 阿璀瞧了瞧碟中的薤菜饼,只一眼便知是阿娘做的:“我家中人少,厨房里平素做的吃食也简单,您尝尝,若不合胃口,咱们外面吃去。” 她说这话时神色明朗,眼中甚至还带着些期待。 晏琛却没理解她的意思,举起筷子:“这便很好了。” 然而晏琛筷子还未落下,一旁孝年却已经取了干净筷子欲上前尝膳,晏琛摆摆手,让他退下去。 阿璀瞧着这一出,有些不自在,事实上这样的场景昨日已经发生过一次。虽然都是被晏琛拒绝,但这样小的一件事情,却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与所有人隔离开来。 阿璀也理解皇帝陛下的安全为重,在外一饮一食都当注意,但便是这样的小事,却让她有那么一刻,觉得他是那般不可接近,而自内心深处又生出退缩来。 被叫退的孝年又重新守到门口。 晏琛先给阿璀盛了碗枣粥,又自己盛了一碗喝。 阿璀尝了一口,倒也正常,看来这粥不是阿娘做的。 而等看到晏琛去夹那碟子里的薤菜饼时,阿璀却忙叫住他:“您试试其他的吧,这饼子便不要吃了。” 那薤菜饼卖相确实不太好,晏琛以为是这个缘故,阿璀才不让他吃的,便道:“我不挑食,这饼子就是看着火大焦了些,也没什么。” 确实,他往年在外打仗,有时候粮草不济,自然要与将士们共苦,那时候能有口吃的也就不错了。 阿璀的脸色却很怪异,解释道:“这菜饼一瞧便是我阿娘做的,我阿娘在厨房里的天赋比我还不如,偏偏有时候还没有这方面的自知之明,这饼子若只是味道差了便也罢了,有一年她煮的肉糜粥,味道竟然不错,结果我吃完闹了两天肚子……” 阿璀揭自家阿娘的短揭得很不客气,她不知道阿娘为何今日突然起了兴致要亲自下厨做了饼子来,但阿璀是真的怕晏琛吃坏肚子。 “无碍。”晏琛却不在意,他自夹了块薤菜饼,几口便吃完了。 “是我昨日央贺夫人做的。贺夫人说你当初刚到关家的时候,便爱吃她做的这薤菜饼,所以我便想尝尝。”晏琛搁下筷子,笑道。 阿璀一愣,她已经不记得自己那时候是不是爱吃薤菜饼了,更不知道初初到关家时吃的薤菜饼是谁做的了。 但今日晏琛这么一说,她似乎又想起些什么:“昨日……阿娘还与您说了什么吗?” 第170章 阿璀的别庄 晏琛先是摇了摇头,但瞧见阿璀执着的眼神,也仅仅是微微笑道:“贺夫人担心你呢。” 阿璀不知他这话的意思,露出一点疑惑神色。 “她担心你此去金陵,不习惯金陵的气候吃食等等,也担心你受委屈呢。”晏琛回答她的话很简单,但却也很真诚。 贺夫人确实爱重阿璀非常,昨日到最后,她恨不得将阿璀所有的习惯爱好都一一与晏琛讲清楚,唯恐阿璀受了委屈。 阿娘爱护担心自己,阿璀是知道的,所以晏琛说这话时她也没多想,只想着这两日在这里还是多去陪伴阿娘才是。 吃过早饭,原本晏琛打算叫阿璀陪同一道在阆中走走,也好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 但不随人愿的是,京中又有要紧的文书送过来。 晏琛没法,便只能先处理了。 而阿璀本想去陪伴自家阿娘,但阿娘又将自己关在书房着书,阿璀也不欲打扰,便只能套了车马自己去了别庄一趟。 最靠近别庄的十来亩良田是阿璀前几年置办来用作培育良种的,她早年随祖父走访各地,颇收了好些优良的稻种。 只是那些稻种数量却少,并没办法各地推广,后来她查了许多古籍资料,便尝试用那些粮种培育出可广泛种植的更高产的稻种。 所以她才置办了这处田地,又自府中安排了几位擅长耕种的老仆,许以丰厚待遇钱财,请他们来此看顾。 如今她的稻种已经培育了好几轮了,几个春秋下来,她也是渐渐地摸索出一些门道,如今她这块田地上稻谷的亩产可比如今普遍种植的稻子的亩产要高得多。 只是整体看来却未曾达到阿璀的要求,且产量也是不太稳定的,所以她要做的还有许多。 阿璀站在田埂上,望着下面的田地里的稻子。 “今年阆中的气候倒还好些,这稻子长势不错,根苗瞧着也壮了些,再过些时日应该也可以移栽了。” 因今年春种的时候她不在阆中,所以未曾亲眼看着种子下播,但好在帮她种地的这些人都是个中好手,也早早地按着早先阿璀的吩咐,将去年调出的好种播种下去。 “是,约莫再等上几日,便可移栽插秧了。”说话的是个年轻人,叫做华成,这人不是关家的仆役,而是附近一个农户。 这华成是前年寻到阿璀的,他早两年见阿璀这块地方种植的稻子比别处更壮实些,秋收时亩产似乎也比寻常的更多些,他便诚心上门来求教。 当时阿璀并不在庄上,关家仆役便只说是自家娘子弄出来的种子,其他的也不方便说,便打发了他。 但这华成却是个很有毅力的人,后来便隔三差五地来庄上等着,终于有一天等到了阿璀。 阿璀知道了来人是求教怎么种地的,阿璀也是奇怪,但还是见了他。 与华成见面详谈之后,她发现这人应该也是读了些书的,而且只论种地,他应该是比自己更擅长的。 而阿璀虽然读了不少农家典籍,也走访过许多田间地头,知道的东西很多,但到底不是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吃饭的,亲自耕种的经验也是少了些。 但即便华成知道阿璀这几年的培育良种的成果,却十分佩服,后来便常来此帮忙。渐渐的他便几乎成了阿璀在此处最得力的助手,阿璀不在时,他都能按着阿璀教他的一一安排下去,甚至能按照阿璀的习惯做好每个阶段的记录。 自有了这华成,阿璀几乎便放心将此处交给他统筹安排。 “选苗的时候要多注意些,精中选精才好,如今我们要的也不是数量,而是产量。”阿璀道。 其实关于水稻的种植,如今南方地区大家还都是更喜欢直播法,即不做育苗插秧,直接淘净种子,渍经三宿种之。 而前两年阿璀随怀阙先生游历至北方时,却发现当地已有少数人开始使用移植栽种技术,即先做育苗,选苗之后再插秧。 此法据说能养壮苗,能增产。 所以阿璀当时在那里待了两三个月,走访当地农民,将此法学了来。回来之后便尝试用此法育苗,第一年发现果然比直播法亩产提高了些。 后来又试了一两次,才确定此法比直播法更有效。 “您放心,选苗我会亲自按您的要求来选。”华成笑起来,黝黑的脸上有与年龄不符的褶子,“您若不放心,到时候亲自来看看。” 阿璀有些惋惜,她确实想亲自看着,这样才放心。 她道:“我这两日又要离开阆中了,今年怕是到秋收时都不一定能回来,一切还得靠你安排了。” “啊?关娘子要离开阆中?”华成有些奇怪。 “家里有些事情,不得不离开。”阿璀也不欲说太多。 华成如今二十来岁,早年家里有些余钱便读了些书,但父母去世后,又是天下大乱,他为了活下去便只能自己开辟了些荒地耕种。 但这人做事自有章法态度,就算是种地也很有几分天赋。 所以阿璀是极其相信他的:“论种地,我是比不上你的,我所做的不过是纸上谈兵。” 阿璀自槐娘手里接过一袋碎金递过去,又道:“往年你不要金银也罢了,如今我既要离开,往后还得你替我多加看顾,你若不收,我总不能安心。” 华成见阿璀坚持,再三推辞不下,只能再谢收下。 在田地里待了半日,阿璀又往庄上别院里去了一趟。 别院如今也是关家的仆役在这里看管,除了阿璀与贺蕤有时候会来这里住段时间,平常时候都是不开门的。 别院里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有些贺蕤留下的藏书,另外便有两间屋子,一间收藏历年良种记录,一间更大一些的便是阿璀改良农用器具的一些成品半成品或者工具等。 对于阿璀来说,这两间屋子可比别院里任何东西要值钱得多。 阿璀在这处屋子里待了一两个时辰,出来时便抱着个不小的包袱。 里面装着的是她精挑细选的一些良种和一些未曾完成的重要的手稿记录。 这些都是她要带去金陵的。 第171章 回京 城中去别庄一日来回也略赶了些,阿璀回城之后天已经黑了。 好在还未到宵禁的时候,阿璀甚至还能来得及到糕饼铺子买了些毕罗。 等到了府里,知道阿娘还在书房,也不去打扰,便让人送了些毕罗过去,而她自己又提了剩下的毕罗去寻晏琛。 晏琛今日一上午便在处理京中送来的文书,至午时想寻阿璀一起用膳,却被告知阿璀出门了不在府里。 谁知午后,阿璀却还是一直没回来,他也无处可去,便在旁边阿璀的书房里待了半日。 阿璀的书房里自然不光有藏书,还有些往年她积攒的手稿。 手稿内容很多很杂,儒法道墨,天文地理,农工之学,诗词文赋等等,甚至连军事政治也皆有涉及,但都分门别类一一整理好排列在架上的。 晏琛原本并不知道是阿璀的手稿,但瞧着自己像是阿璀的,他还以为是阿璀誊抄的一些孤本古籍,于是便取了一本寻了个位置坐着看下去。 而他看的这本,正是阿璀记录的律学相关的一些想法文章等,这其中大多是阿璀与贺蕤相谈辩论时所得,也有些是翻阅贺蕤的一些孤本手稿所得。 晏琛这一看才知道这应该不是成书,只是阿璀的一些随笔。 然而他快速将这册手稿翻完,仍旧是觉得意犹未尽,便自书橱中将挂着“丙二律”的小牌子的那一格子十来卷都搬了下来,一一研读。 他这一看,便直看到天色渐渐暗沉。 阿璀过来时,发现自己的书房里已经点上了灯,便知道晏琛大约在此处。 她忽然觉得今日阿娘闭门着书未出,而自己又往别院跑了一日,只留晏琛一人在家里,无论是待客还是事君,都是不恭了。 阿璀提着毕罗进去,在门口站住,轻轻地敲了敲门。 晏琛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见是阿璀,笑问:“你今天不在家跑到哪里去的?” 阿璀将毕罗放在外间的小案上,往里面朝他走近了几步,好看清他说话。 “去了别庄一趟,取了些东西。”阿璀道。 又瞧见他正在看的,正是自己的一些手稿,是关于律学的一些随笔。 她于律学的兴趣全来自于阿娘,研究得其实并不深,所以那些随笔手稿说起来其实也比较简单幼稚了。 “我这些不过是些偶然落笔的小文章,实在粗糙简单了些,您可不必当真,当个玩笑便罢了。” 但晏琛却好似真的很认真地在研读,还取了纸笔做了批注和记录来。 “已经不算浅显了,至少比我所知的要多得多。”晏琛笑道,“我看了这半日,也颇有所得,只是还有些不清楚不理解的地方,还需得你帮我讲解讲解。” 阿璀摇摇头:“我不擅律学。” 晏琛只当她过谦,毕竟能写出手稿里这些文章的,可不是个不懂律学的人。 其实阿璀并不是谦虚,她只是不愿与晏琛讨论这些。 若如今当面的是祖父,她大约洋洋洒洒絮絮叨叨地能说上大半夜也不会累,便是说错了也无碍,祖父可为自己指点出来,甚至她祖孙二人还可相互辩驳一二。 但如今问这些的是大渊的皇帝陛下,她并非不会说,而是不能说。 毕竟此言一开,已牵涉政治,儒法之争是在明面上的事情,而经学与律学背后之支持各自为儒家与法家。她若开口论律学,即便只论律学,但难免会论及法家。而大渊的立国之策,却在儒,不然崔寄也不可能费尽周折要请祖父出山入朝。 如今的阿璀,不愿意牵扯到晏琛的政治中去,她只想保留于晏琛那一线血脉相连的关系,其他的东西自然越简单越好。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便是阿璀自觉于律学的猜想只在表面,她不能以自己还未成熟的知识体系去影响晏琛。作为大渊帝王的晏琛,他的一切决定,都应当基于最正确无误的理解。她不敢保证,万一自己某处并不成熟的结论,不经意间影响到晏琛,进而可能影响到他往后关于此处的决定。 阿璀不知道,她的这个想法,曾经崔寄也提过。 但她没说出口的理由,晏琛也纵着她的心意,并没有追问。 “陛下对律学感兴趣?”阿璀看他翻看的都是“丙二”号,律学相关的手稿,有些好奇问道。 “先前朝中有人提出律法大修,但因一些变故,因党派之争有人从中作梗,便暂时被压了下来。而前些日子怀阙先生上的七策中也提及如今的大渊律法之弊,所以修律之事,虽还未提上日程,但我也确实留意了些。”晏琛倒是毫不隐瞒,阿璀问了他便答。 阿璀倒是没想到他直接提及朝中之事,毫不避讳自己,只觉得脑子一僵,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随意几句敷衍过去:“如今大渊律沿用前朝律法,只略做增删修改,确实不太合宜,大改也是必然。” 晏琛笑起来;“确实如此,只是要寻一个合适的能主持修律的人,确实不太容易。” 阿璀沉默,没有接他的话。 晏琛却指指她的那些手稿,笑容不减,而语气中却郑重:“阿璀有此天赋,若深耕此处再多几年,我便不必为此发愁了。” 阿璀瞧着他,分不清他的语气如何,故而也无从判断他这话到底有几分郑重几分戏谑。 “大渊天下,百废待兴,将来定有人才鱼贯而来,为您解忧。” 如此冠冕堂皇的话一出,阿璀恐气氛尴尬,便请晏琛出来尝尝刚买回来的毕罗。 晏琛瞧她神情,便知道她这会儿大约有些不自在,也不戳穿,便收了手稿随她出去。 在阆中待了两日,阿璀见晏琛日日都有收到来自金陵的文书,虽然晏琛未曾有丝毫催促行程,但阿璀也不好再拖延。 这两日阿璀收拾好了一些要随身带着的东西之后,便未打算再多停留。 于是在一个风光正好的暮春的清晨,阿璀与阿娘告了别,离开了残存的记忆中最重要的故乡。 如今的她还不知道,此前人生此后人生,相隔的似乎只是这个春天。 第172章 船上的闲聊 自阆中回金陵,走水路也十分方便。 一艘船东行而去,十数日时间便也到了庐州境内,只需一两日过了和州,金陵便也就要到了。 这日午后,天气很好,阿璀让槐娘在船首安了坐席,十分舒服地坐在船首一边晒太阳,一边遥望远处景色。 晏琛自船舱内走出来,正看到仰面望天的阿璀。 他走上前去,低头瞧着阿璀如此享受的舒坦模样,笑道:“你这些时日就爱在舱里闷着看书,倒是难得出来晒晒太阳,怎么今日这样有兴致?” 阿璀眨了眨眼,转了个身,正对他,还甚是贴心地往坐席旁让了让,给他也让了块地方坐。 晏琛也不客气,在她旁边坐下。 “咱们现在左边应该是庐州的地界吧?”阿璀与他闲话,随意问道。 “是呢,不多时也快至和州了,今晚在和州岸停靠,晚上在和州的驿馆住一晚。”晏琛解释道,“再过最多再过两日咱们便要到金陵了。” “唔……那实在是可惜了。”阿璀道。 “可惜什么?”晏琛不解。 “曾看过一些游记,记载着庐州的好风光,一直便想去瞧瞧。”阿璀淡淡笑道。 “庐州?我记得有个巢湖,两三年前云旗军攻广陵时,曾在那边驻扎过。”晏琛顺着她的话道,“巢湖中心有座姥山岛,据说也是风光秀致,可惜我当年也不曾有机会上去瞧瞧。” 阿璀来了兴致,便真与他讨论起庐州的风光来。 “尧登位三十年,有巨槎浮于西海,槎上有光,夜明昼灭,海人望其光,乍大乍小,若星月之出入矣。槎常浮绕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周而复始,名曰贯月槎,亦谓挂星槎。羽人栖息其上,群仙含露以漱,日月之光则如暝矣。虞夏之季,不复记其出没,游海之人,犹传其神伟也。”阿璀道,“我还想去瞧瞧诸多游记物志中都有记载过的浮槎山,也不知道这传说中可往来于海上至天河的浮槎,与庐州的那座浮槎山到底有没有些关系。” “去岁春,祖父因故也去淮南道一趟,恰能经过庐州,我本想随行,正好来瞧一瞧。却不想临出发时突然病了,终究没来得了。”阿璀原本说话总是清清淡淡,而当下说起自己欢喜的事情,且有些兴奋,也不自然带着些向往。 “既然想去,那咱们便去。”晏琛见她如此向往,言辞里都是毫不掩饰的欢喜,不欲她失望,便忙就要让人去安排,“咱们今日便在庐州靠岸,明日一早我陪你游览庐州,多玩耍一两日也可以。” 阿璀先是一愣,然后却拉住他道德袖子,拦住他。 晏琛疑惑看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阿璀知道他这些时日,每日都有自金陵送来的消息,即便有时不能靠岸,也必有小船自附近口岸跟上来,只为送来京中的要紧文书。 就连晏琛这几日也常在舱中房内不出,偶尔也有人进出,随后乘小舟匆匆离开。 即便阿璀刻意避开,不去关注,也知道大约是京中有些要紧的事情。 况且崔寄自去年离京到如今也快半年了,他这一国之君若一直在外耽搁也是不妥。 “已经过了庐州的岸口了,若要登岸怕是还要折返,实在麻烦,我也不能安心,我们还是先回金陵吧。”阿璀松开他的袖子,然后压了压自己被江风吹乱的衣服,一边道,“庐州离金陵这么近,以后总有机会,不在这一时。” 见她如此坚持,晏琛观她神色,突然觉得她并非是不想去,而是太过谨慎了些。 大约是不欲打扰自己,不想让自己为难。这样的认知,让晏琛忽然觉得有些失落。 但他自寻到阿璀,这些时日竟也没想好到底该如何与阿璀相处,到最后能做的,无非也就是顺着她心意罢了。 好在今日天朗气清,远观也有明山,近看有秀水,只看着这样的风景,闲聊间便也已经过了一日。 等傍晚时分自和州的岸口登上岸,阿璀觉得腿软了软,这几天日日都在船上,即便是适应了些,但一旦下了船还是不习惯。 好在岸口早有安排好的马车来接,上了马车不多时便已经到了驿馆。 甫一进了驿馆,阿璀敏锐得瞧见已有数人恭谨地等在驿馆了。 那几人瞧见晏琛进来,都匆匆迎了上来,欲下拜叩首,却见晏琛伸手一止,那几人便只得停住叉手一礼,然后匆匆跟了上去。 跟在晏琛身旁的阿璀,瞧着那几人,虽未着官服,看不出各自官职,但只一瞧便知道大约是自京中特地赶过来的。 阿璀不欲多留,悄悄扯了扯晏琛的袖子,朝他比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先离开去休息了。 晏琛点点头,与左右吩咐了一声,让驿馆的人好生看顾。 驿馆的人特意安排了个上好的房间给她,阿璀吃了点东西,便在榻上坐着了。 这会儿还不算晚,阿璀倒也不困,便抱出自己的包袱,翻出里头的手稿就着灯烛细看。 “娘子要不要泡泡脚?”金樱子问驿馆要了些热水来,想给阿璀解解乏。 阿璀仍旧不习惯她们如此周到的照顾,这些年独来独往惯了,实在不习惯连吃饭睡觉穿衣身边都跟着人伺候着。 但贺槐娘是阿娘安排的,先前离开阆中时,阿娘又执意要自己带着她。况且槐娘身份特殊,也不只是寻常使女,阿璀便只能带着了。 而金樱子白芥子二人,最后还是执意要跟着阿璀。先前阿璀想留他们在阆中的,但这二人都说想要跟着她,阿璀便只能带着她们了。 “多谢,辛苦你了。”阿璀放下手稿,去接水盆,“你们也去休息吧。” 泡了脚倒也舒服,阿璀自己去院中将洗脚的水倒了,把水盆收到屋内,才又进屋靠着榻看书。 眼见着天色很晚了,阿璀正想熄了灯休息,门外却突然有人提灯过来,照得影子在门框上。 阿璀还原本以为是槐娘她们,正要开口问起她们有什么事, 却见槐娘敲门进来,后面跟着的却是晏琛。 第173章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璀见着晏琛,有些奇怪。 “这么晚了,您怎么还过来我这里?” 按说他方才应该是在与京中来的那些人议事,即便议事结束了,但也这么晚了,早早休息明天好赶路才是。 看他依旧是白日里的衣服,估计也是刚刚才议完事,连衣服都还不曾换便过来了。 “是想跟你说明日的行程的。”晏琛道,“因为一些缘故,我得尽快回京,明日我们怕是不能再走水路了,所以明日一早直接车马过和州,大约晚上便能到广陵界,后日一早渡了江便到金陵了。” “这些行程上的事情,自然以您为先,您安排便是,不必专门亲自来与我说的。”阿璀笑道,“明日要早些出发吗?” “对,所以你今晚要早点休息,明天我们只有早点出发才能保证晚上到广陵。”晏琛也笑道,“也不是专门来跟你说这件事,但是专门来瞧你却是真的。这边驿馆比较小,怕你不习惯,所以来瞧瞧你。”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我在你屋子周围安排了几个护卫,晚上他们会时常巡逻查看,你若夜里起夜时瞧见外面行走巡逻的人影,莫要吓着。另外……” 晏琛又转头看了周围一眼,恰瞧见方才引自己进来后立刻又退避到门口的贺槐娘,想起来这个是贺夫人给阿璀安排的使女,大约也是阿璀信重的人。 他指指贺槐娘道:“晚上让你的使女陪你一起睡吧,若有什么动静,她也能随时发现,你一个人我不太放心。” 阿璀听不清声音,若是夜里发生什么事情,或是有些什么动静,她一时半会儿也是注意不到的,万一危险靠近可怎么好。身边有个使女,好歹还能警醒些,好随时叫人,护卫就在外头,立刻便能进来。 阿璀看着他这几句话,顿生犹疑,试探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晏琛恐阿璀害怕担心,本不想与她细说的,但瞧她神色,才忽又想起来,她并不同寻常,若早告诉她知道,或许真的危险来临时,她还能有办法多避开些。 “先前你在潭州被随风军追踪的那件事,还记得么?”晏琛问起。 阿璀点点头,她自然知道的,也不敢忘记,那时因为她潭州数坊百余人皆被随风军残杀。 “虽然到现在仍然不知道当时你的身份是如何被随风军知晓的,但当时你身份泄露,极大可能便是来自于随风军中的一人,那人便是随风军原先那个首领王镜亭扶持的一个人,那人叫秦洹。可以说王镜亭若是随风军实际的首领,那这秦洹便是随风军名义上的首领……”晏琛一点点给阿璀说起来。 “秦……?什么?”阿璀是知道随风军的首领叫什么王镜亭的,但先前也没怎么关注过其他还有什么人。 “秦洹,洹水之‘洹’。”晏琛简单地又与阿璀复述了一遍,却又道,“不过这名字不重要……” 名字确实不重要,但阿璀却关注到了他的姓。 “秦洹?他姓秦?”阿璀问,“前元的那个秦?” 晏琛点点头,倒是不惊讶她能想到此处。 “随风军的这场叛乱,就是王镜亭借着秦洹的这个姓,做出的一场复辟大元的闹剧。不过好笑的是,王镜亭竟然死得比那秦洹还快些。” 这事情上晏琛倒也没想细说太多,但架不住阿璀有些好奇,免不得多问了好些。 晏琛也是颇有耐心地一一给她解答了。 “唔,原来是这样啊……”阿璀沉思片刻,忽然又问,“所以这事情,跟咱们明日换行程回京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秦洹还没有死……”晏琛道,“当初秦洹弃城逃走,身边的千人又被打散,左威卫追击未能抓到他,但近来却有消息说他出现淮南道一带。我们自西边一路走水路过来,怕是已经被他盯上了,所以为安全起见,只能改变行程,走陆路。水路只有那一条下去,目标太明显一些,若是走陆路好歹方便掩藏。” 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难怪晏琛今日这样紧张自己,大晚上还过来再三交代。 见阿璀有些沉默,没有再说话,晏琛还以为阿璀是知道了此事害怕,正想宽慰两句。 阿璀却突然又问:“那明日我们原先那船还照旧行驶吗?” 晏琛有些没能跟上阿璀这突然的问题转变,还未来得及回答,却已经听得阿璀喃喃自语:“既然要掩藏行踪走陆路,那水路的船自然也是要照旧开着的,若是船就此停在和州,那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一行是改变行程走陆路了……哎,这问题我也是问得傻。” “确实如此,水路行程不变,是掩人耳目。”晏琛瞧她如此模样,很是喜欢,笑道。 “这些也就是提前与你说一声,也不一定秦洹真的便是有所动作,况且即便有什么意外,也还有我呢。你明日便与我一道在车里,莫要出来,也不必太过担心。”晏琛恐她担心,又多劝慰了两句。 “无碍的,我不担心,一切有您安排便是。”阿璀确实并不担心,晏琛既然早就知道这事并也有所安排,况又有左卫这么多人,总不至于这样轻易地就被区区死里逃生逃出来的秦洹暗算了去。 晏琛笑起来:“你早些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阿璀送他至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先前经过荆州时,水灾的迹象几乎已经瞧不见了,不知道崔先生回来了没有?” “他也回来了,我们先前去阆中一趟,一来一回多些时日。所以先时我们到鄂州时,他大约也已经折返了,他走陆路快些,如今算着行程应该也到寿州了。先时若是我们在庐州停留游玩两日,说不准还能恰好在庐州碰到他。” “那崔先生大约要比我们晚一两天才能到金陵了。” “是。”晏琛站在门口,让阿璀不要再送了,又道,“他此行是赶了些,大约也是因为京中的一些事情。” 阿璀没瞧见他这最后一句话,但看了眼院中,确实如晏琛所说的,多了一队巡逻的护卫。 第174章 伏杀 次日一早阿璀早早起来收拾好,准备继续前行。 昨日他们的船依旧沿着既定线路往金陵方向,而阿璀到门口准备上车时,却见门口三队车马等待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哪辆马车?”阿璀站在台阶上,抱着自己的包袱,里面都是些她最为看中的要紧手稿,她看着那几辆马车有些奇怪。 “娘子这边请。”孝年上前来,引阿璀上了其中一辆马车。 阿璀刚在车上坐下,晏琛也上了车。 不多时,三辆马车便朝着三个方向分别离开。 这马车还算宽敞,只是大约是因为要赶路,马车跑得快些,颠簸得有些难受。 阿璀连书也看不下去了,又不想跟晏琛大眼瞪小眼,便靠着坐垫闭目养神。 谁知这神一养,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晏琛觉得好笑,往旁边挪了挪,让了大半位置给她,好让她平躺睡得更舒服些。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阿璀才醒过来。 她醒来时晏琛也不在车上了,正想去处看看,却见槐娘掀开帘子正往车里瞧。 见阿璀醒了正坐着,她才将帘子卷上去,笑道:“娘子醒了,要不要喝点水吃点东西?” 阿璀摇摇头,想下车去活动一下:“咱们这是到哪里了?怎么停在半路了?” 贺槐娘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只道方才好像有哪里的消息送过来,车队便临时停了下来,让大家休整片刻再出发。 阿璀点点头,下了车,靠着车厢站了站,正瞧见不远处身边围着好几个人的晏琛。 他们大约是在说什么话,隐约看着晏琛眉头微微锁起。 好一会儿之后,晏琛身边的几人才各自散去,他抬头瞧见阿璀靠着车厢往自己这边看过来,紧锁的眉头也微微展开些。 “怎么了?”阿璀瞧见晏琛过来,下意识问。 “方才送来的消息,咱们先前乘坐的那艘船,沉了。”晏琛也不瞒她。 “沉了?”阿璀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沉的?” 她原以为晏琛临时弃船改陆路回京,只是为了更快些,其次才是为安全考虑,却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能对他们的船动上手脚。 “今日那船是与我们差不多时间出发的,出发没多久船身便有漏水的迹象,本来还好,堵上漏口便也罢了。但是才行了小半个时辰,竟然有更大的漏口出现了。”晏琛解释道,“但这些漏口倒不至于直接导致沉船,而是因为有一艘对向而来的差不多大小的船,突然失控撞了上来,这才导致的沉船。” 晏琛一边解释,一边拍拍阿璀肩膀上方才蹭到的车上的灰尘,又宽慰道:“不过船上都是熟悉水性的好手,你也不必担心。” “所以真的是随风军那个秦洹的动作吗?他们想杀你?!”阿璀有些担心,这显然是针对晏琛的明晃晃的杀招,若是今日未曾改走陆路,怕是此刻已有危险了。 “自先前查到秦洹的踪迹,我们是早知道他会有杀招,也已提前有所防备,左卫这的好手也不是摆着好看的,秦洹得手的可能十之无二,你大可安心的。”晏琛又拍拍她,劝她上车,“可要再休息片刻?或者喝点水吃点东西?” 阿璀摇摇头,上了车。 后面的这段行程,队伍行进得更快。 晏琛大约是怕阿璀多想,便时不时与她闲话。 “现在已经未时了,今日要赶一赶路,大约戌时便能到广陵的渡口。” “今天晚上便渡江么?”阿璀问。 “夜晚渡江恐怕不便,约莫也要等到明天一早了。”晏琛道。 半日的疾驰,等到傍晚时分,已经近和州沿江一带。 这时候马车行进得速度却突然放缓了,阿璀将车帘子揭开一角往外瞧去。 只见黑暗处一片低矮的山丘,那些山都不高,但一座接着一座,共同构成沿江一列东北至西南走向的弧状小丘。 “这里竟然也有山?”又一想,和州这地方便是山地、丘陵和圩区等构成,有几座山峰也不足为奇。 至此既有山丘,更利于藏身,一应随行护卫也更加谨慎些。阿璀虽不通战阵,但只肖一眼,便知随行的左卫军行动间自有章法。 阿璀瞧着这样的情形,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现,但却不免还是平添了几分忐忑。 然而转头瞧见晏琛神色平静,甚至都未曾往外瞧一眼,阿璀倒又平静了些许。 “这边有些山丘,山上也是林深树茂,他们恐有人设伏,难免紧张了些。”晏琛好似瞧出来她的那点紧张,笑着拍拍她的手,宽慰道,“不必担心,有我呢。若是有什么意外,你只需记得跟紧我。” 阿璀看着他,愣愣地点点头,方才也只是忐忑,猜测前方可能有危险。而他这话的意思怎么就像是几乎便是断定前方有人设伏了? 好在车马很平稳地过去,并未遇到什么异常,过了那片山丘,连马车的速度慢慢提上来。 然而就在阿璀以为不会再发生什么意外,不多时就能到达渡口附近驿站时,马车却突然失控般往前冲。 阿璀反应过来,忙扶住车厢,稳住身体,一抬头却见晏琛也是脸色微变。 晏琛下意识去扶阿璀,只是马车似乎已经失控,就连他一时片刻也只能勉强稳住身形。 细听时外面有嘈杂呼喝之声,而而车帘抖动间,已然看到外面驾车的马夫和随侍在外的孝年已经不在了。 而车上却插了几支利箭,就连右侧的一匹马身上也中了几箭。 那两匹马中箭奔逃,渐渐地又体力不支倒了下去,于是疾驰的马车突然停住。这一停,使得好容易稳住身形的二人又往前俯冲去。 好在晏琛一手抓住阿璀,另一手扶住车窗,这才没让两人滚落下车去。 外面有夺夺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还有逐渐靠近护卫提刀砍杀时,刀箭碰撞的声响。 “趴在马车里,不要抬头!不要出去!”晏琛只来得及呼喝一声,但立刻又想到阿璀听不到,他便拉住阿璀,将她按靠在车上,又比出一个清晰的口型,“躲在这里,不要动!” 第175章 阿兄小心 “陛下可还安好?!” 外面崔时书于箭雨中冲杀过来,好不容易才得靠近马车,眼见着马车倾斜在地,十分担心。 “朕无碍,外面是何情况?”晏琛一边安抚住阿璀,一边细细辨听外面战况。 “有人在山上设伏,此刻以远攻为主,箭雨密集些。不过这一番动作看下来,对方应该人数不多,兵力分散。”崔时书道,“陛下放心,左卫的兵力虽先前为掩人耳目有所分散,但对上这些人应该还是可以的。只是当下,得想办法让您先避开此处。” 此处是青螺山的位置,原本是这片丘陵近江的最后一处略高的山丘了,今日经过的那些丘陵都相安无事,却没想到对方将伏击的地点选在这里。 确实当下位置正在山路上,右侧紧靠的便是青螺山的山体,上面的人占据高处,一切动作都很容易,此刻这里确实不是个安全的所在。 “这会儿山上箭矢少了些,您……” 崔时书的话突然停住,晏琛还未来得及问,却突然听到远处山上有爆破之声。 这声音不寻常,有如惊雷。 晏琛几乎听不清崔时书的声音了。 晏琛突然掀开帘子,循着爆炸的声音方向看过去,这一看便几乎确定了。 前元早期时,便有方士在炼制“仙丹”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火药,后来在高宗永存元年时有炼丹家首创了硫磺伏火法,火药的出现才渐渐为人所知,但直至近来这火药也多用在木偶戏烟火戏或者幻术表演中,还甚少有人将之用于开山或者军事之中。 “是火药!”透过车窗打开的缝隙,阿璀一眼便看到上方山崖之上的火药爆炸。 第一下爆破之后,山体震动。 紧接着便是大小的山石自山上滚动下来,初时还不快,但越靠近山下时便滚动得越发迅疾。 有大块的石头撞上山下持刀拼杀的护卫,便听得一声声痛苦的哀嚎。 “马车虽坚固,一时能挡得住利箭,但却不一定挡得住巨石的冲击,我们得出去!”晏琛去拉阿璀。 他方才观察车外情况,自左侧车窗处出去,可暂时借助马车挡住来自山上的箭雨和碎石的攻势,或可有机会避免受伤。 “时书!到左侧来!”晏琛拉起阿璀,欲将她从左侧车窗处送出去,恰好崔时书可接住她。 然而就在这时,第二下爆炸之声也已经响起来,紧接着又是不间断的第三声。 随着着两声爆炸,山上更多的石块哗啦啦砸下来。 阿璀扶着车厢,惊恐地看到那些砸下来的山石中,有一块不小的石头先是砸向一处凸起的山壁,被弹开去,然后又迅速地滚动过来。 那石头因着山壁的碰撞,速度减缓了些,但滚动的方向却恰恰好好是他们此刻所处的位置。 阿璀那一瞬间,觉得自己连呼吸也停止了,她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石头,快得连说出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阿兄!小心!” 不过脑中有光芒一闪,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思考,便已经撞开晏琛拉着自己往窗外塞的手。 几乎刹那间,阿璀便扑到晏琛身上,将他压在车板上。 而就在同时! 仰面向上的晏琛,还未来得及有任何思考,便看见山石砸破车顶,碎开两半。而其中一半石头,带着车厢的木板砸落下来,砸向了阿璀的后背! 一时间马车尽毁,四分五裂。 而那石头也滚落了下去! “阿璀!” 晏琛在那刹那间,只来得及伸手护着阿璀的后脑脖颈,大小的石块和破碎的木板擦过他的手臂,他却恍若无感。 阿璀喷出一口鲜血来。 那鲜血恰恰好好喷了晏琛一身。 晏琛顶着满脸满身的鲜血,连感觉自己快要看不清了,他抱着陷入昏迷甚至连呼吸都微弱下去的阿璀,一时间惊惧涌上心头,连手都在不停地颤抖。 “阿璀!阿璀……你醒醒!” 周围的护卫围着已经残破的马车,护请晏琛移驾。 而晏琛却恍若未闻,只连声命人将随行的大夫带过来。 只是随行的大夫方才中了箭,虽无碍性命,但实在走不了路,这会儿正在后边林子里坐着呢。 好在山上滚落的山石已经停止,对方的火药大抵也已经用完了,就连箭势也比方才小了很多。 只是转而落下的箭矢上带火,显然对方又欲以火攻。 晏琛摸了摸阿璀的脉象,又见她气息尚在,才略松了口气。 “此处交给你,对方的攻势大约也就到此为止了,不必留活口。”晏琛朝崔时书丢下这一句,便抱着阿璀匆匆去寻大夫。 阿璀伤得很重,随行的大夫又受了伤。 好在大夫随身带着宫里特制的养气的药丸,喂了阿璀吃下,倒也能让她的脉象略平稳些。 但是那大夫只需简单看过,便知道阿璀胸肺受伤,肋骨骨折。此刻荒郊野外的,便是要救治也是没有办法的。 好在场中局势已经大变,崔时书一个人足以应付。 晏琛命人将前面装运行李的马车腾出来,又寻了厚实的衣物垫上,最后才抱了阿璀将她放上去。 “奴为陛下驾车。” 先前滚落下车的孝年见状立刻跟上来,他先前被疾驰的马自车上甩下去,好在除了后背有些擦伤,并未受重伤。 晏琛摆摆手,并未要他帮忙,而是自己坐上前面亲自驾车。 此时离渡口已经很近了,原本的计划已经打乱,晏琛今日是一定要渡江回金陵的。 于是除了协助崔时书解决伏击势力的部分护卫,余下的一队便先护送这晏琛匆匆离开。 至渡口处时,原本安排好准备明日一早渡江的渡船已经在等着了。 等过了江,便已是金陵地界。 晏琛甚至未能等得及宫中的车驾来迎,下了渡船便抱起阿璀往宫城方向赶。 到达宫城时已经是半夜了。 宫中原本已经收到陛下明日返京的消息,但着实没想到此时半夜突然回来,也是一阵手忙脚乱。 德明二年的四月十六日,阿璀于昏睡中进入了金陵的宫城。 第176章 无论如何,阿璀回来了。 崔寄匆匆进宫,还未至含光门,便见魏廉已经匆匆迎了上来。 “卫国公快去看看陛下吧,陛下一人在奉天殿跪了三四个时辰了,也不允旁人进去,连皇后来了也被拒在殿外。” 魏廉急的脑袋上汗直冒,没有晏琛的话,旁人自然是不敢进去的,但崔寄却未有丝毫犹豫,不过于门前站了站,便兀自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自晏琛登基,他谨守君臣之别,饶是晏琛再怎么恼他,也不敢僭越分毫,但至此情况,君臣之别怎抵得过手足之重? 崔寄一眼便看到偏殿中间跪着的晏琛,看到他的身上的衣服还带着干涸的血迹,微躬的脊背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 奉天殿偏殿供着晏琛父母的牌位,崔寄是知道的。 当年金陵被乱军所占,前朝奉先的太庙被乱军焚毁,后立国后,晏琛也没想过重建太庙。他不想自己父母之灵,与秦氏那些先祖们再有丝毫牵扯,所以他在奉天殿偏殿单独辟了一处佛堂供奉父母牌位。 晏琛是分得清崔寄的脚步声的,也知道这时候除了他,是无人敢违逆自己擅闯奉天殿的,只是他依旧跪着,并没有动。 偌大的偏殿静得恐怖,唯有崔寄轻而慢的脚步声。 崔寄于晏琛身后而立,他未见臣子礼,许久之后听得晏琛道,“阿寄……这是第二次了。” 第二次,他的妹妹,为救他命悬一线。 晏琛的声音隐忍中,似乎带着些湿意。 崔寄却未开口,而是上前两步,拈了柱清香,以子侄礼拜了先帝先皇后。 他后于晏琛身侧跪下,仔细打量了他,确定他除了破裂的袖口处露出的些许胳膊上的擦伤之外并无其他伤,才略微松了口气,而目光却又落在晏琛身前盖着黑布的小小牌位上。 那牌位,原先是供在先帝先皇后身侧的,只是牌位无字,唯以黑布覆盖,却享供奉。 崔寄知道,那原是晏琛给阿璀立的牌位。 这是晏琛数年的辗转磨折自伤自苦,他一边固执地相信阿璀未死,天南地北一寸寸找寻,只望着她有一日能回来。一边又深切地害怕,害怕阿璀真的死在数年前敌军之中或是死在永顺十一日,害怕她至死无依,甚至死后也无香火供奉难入轮回。 所以,他在父母身侧供奉了此无字牌位,日日香火不断。 “无论如何,阿璀回来了。”崔寄的声音也有些暗哑,他本来还有两日才能到京的,但得知晏琛座驾被袭击,阿璀重伤,他硬是连夜赶了回来。 “可我……”晏琛面色苍白,声音也越发颤抖,“那时刚寻到她,她不想认我,她口口声声唤我陛下。我虽心里难过,却不忍怪她分毫,心想着来日方长,总有一日她还是会唤我一声‘阿兄’的。而昨日,当巨石砸过来,当她凄厉地唤着‘阿兄’向我扑过来时,我只有惊惧。当巨石砸向马车砸在她身上时,我甚至希望,我从未寻她回来过。” 殿内檀香袅袅,有火烛爆出噼啪的一两声响。 崔寄语声温凉,“陛下想听个故事么?阿璀的故事。” 晏琛慢慢看向他,只见他语调平缓,“我先前见了阿璀的养母贺氏一面,便是阿璀当年典当玉佩时口中的阿姊。我听贺氏说了她与阿璀的相遇的旧事。” “那年永顺十一日后,阿璀有幸逃出来永顺,也不知如何颠沛流离到了潇湘。那时的潇湘也有兵事,但因有兵囤,比周遭几城要安稳些。只是阿璀运道不好,初入潇湘便碰到城内变乱,城中百姓被无辜牵连,其中便有路过潇湘的贺氏。” “贺氏当时背后被砍了一刀,恰倒在藏于街边破箩筐中躲过一劫的阿璀身边。乱军散后,阿璀发现身边的人并没有死,她那时失明失聪,尚未满十岁,又如何救人?” “而贺氏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侧卧在某处破败的土地庙,身边唯有一个瘦弱的小娘子为她摸索着探身上的伤。你可能想象,那个目盲耳聋的孩子,是如何寻到一个容身之所,又是如何将一个重她许多又昏死过去的人搬到那个容身之所?” “那时路尽横尸,昏死的贺氏也不过只剩下一口气罢了,但那时孤立无援的阿璀却未曾有丝毫想过放弃这样一个人的性命,她拼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去救了一个人。” 崔寄于记忆中描画出那个坚毅的孩子的身影,而看向崔寄时语气中甚至带着些笑意,“阿璀举世无双,她救你不仅仅因为你,她怜惜天下人,无论是谁那般情况挺身而出,都是她本能的反应。或许也只是因为是你,因为你是她阿兄,与她血脉相连,她纵然以命相付,也是无悔。” 晏琛沉默了下去,“阿璀……” 外面魏廉突然隔门高声传禀,“陛下,甘露殿传来消息,那位小娘子醒了。” 晏琛抱着牌位的手抖了抖,惊喜抬头便欲起身,只是几个时辰跪下来,他的腿早已没了知觉,整个人直接便往地上砸去。 饶是崔寄眼疾手快去扶他,却不过给他稍微借了些缓冲的力气,晏琛还是一脑袋磕在地上,额角迅速肿出老大的包来。 崔寄欲拉他起来,却见他趴在地上也不动,有些担心他是撞伤了,忙俯身去查看。 晏琛依旧没动,他俯伏于地埋首于牌位之上,忽而慢慢地笑了,那是一颗心突然落地的轻松。而崔寄却看到他,笑着笑着眼角渐有晶莹的泪沁出来,那泪落在裹着牌位的黑色的布上,便又消失不见了。 崔寄的手抚上他的背,他未曾说话,只静静陪着他。许久之后,当眼角湿意散尽,晏琛才抬起头。 他看向崔寄,将手中的牌位递给他,“劳烦你,帮我收起来,往后,总不要再见到它了。” “好。”崔寄接过,又扶他起身。 晏琛跪了这许久,腿脚麻木,哪里起得了身,走得了路? 崔寄见状俯身欲背他,晏琛却推开他,“我缓缓便好,哪里到得了要你背的程度?” “臣为陛下劳,幸甚。”崔寄含笑,去拉他。 第177章 阿璀醒了 “臣为陛下劳,幸甚。”崔寄含笑,去拉他。 晏琛却瞪了他一眼,不动。 崔寄笑着照旧背对他蹲下去,又去架他的胳膊,“阿琛视我为弟,做弟弟的背兄长走几步路有何不可?” 晏琛听言,笑拍了一下他的背,不再拒绝,趴上去,“你惯是会说些好听话来哄我。” 崔寄背着晏琛走出奉天殿,门口守着的魏廉忙迎上来,见是卫国公背着自家陛下,又见着陛下脑袋上那个肿大的包,不由得一慌。 “为陛下传辇。”崔寄吩咐了魏廉一声。 得了吩咐的魏廉忙传了话去。 步辇来得很快,送晏琛上了辇,晏琛却拉着他,“你与我同去。” 崔寄却笑着指了指怀中裹着黑布的牌位,“陛下先去吧,臣出宫一趟,总不能让阿璀见着此物。” 晏琛听言一愣,遂松开他,“那你去吧,晚些时候再过来,阿璀既醒了,你总该来看看她。” “好。”崔寄笑应,复又转身吩咐魏廉,“御医署的御医们尽在乾清宫,让他们给陛下也好好把个脉,再看看额头胳膊和膝盖的伤。” 魏廉恭应。 甘露殿前聚集了太医署几乎全部太医,见陛下辇至,皆俯身跪拜。 晏琛心下着急,在魏廉搀扶下下了辇,只问为首的太医令,“娘子如何了?” “小娘子已苏醒,这几日许是会发烧,需要好生看护,一刻也离不得人。待熬过这几日便于性命无碍了,只是此番伤及肺腑,后续调养也不得轻忽。”太医令恭声道。 “知道了。”晏琛松了口气,“你带几个得用的这几日便守在宫里,其他人便先回吧。” 即至甘露殿内殿,晏琛一眼便瞧见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的阿璀。那缩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越发显得瘦弱,晏琛不由得心下怜惜更甚。 甘露殿众人见晏琛进来,皆已伏地跪迎,就连初次入宫的金樱子白芥子二人也俯伏于地不敢抬头。 “留几个人便好,其他人都出去。”晏琛有些踉跄地走至床前,见阿璀双目紧闭,眉头微蹙,显然是身上疼得很,连睡着也不安稳。 “她方才醒来可有说什么?” 晏琛身边为首的女史黄栌忙回禀道,“娘子醒来时便问陛下,得知陛下无碍才复睡去。” 黄栌想了想,又道,“娘子昏迷中也多呓语,似乎颇唤了几声‘阿兄’。” 阿兄…… 她唤阿兄…… 晏琛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他扶着床榻慢慢坐下来,低头便看到阿璀瘦削惨白的脸。 晏琛伸手摸上她的额头,额头有些烫,显然是开始发热了。他正欲吩咐人取凉水布巾来,却见阿璀突然睁开眼。 “是我扰你了么?”晏琛对上她的眼睛,有些愧疚,“有没有哪里难受的?身上疼不疼?想不想喝水?” 阿璀虽然睁开了眼睛,但意识却照旧混沌,眼前好像也十分模糊。 晏琛又问了一遍,她好像才看清了,摇摇头,没力气说话。 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时,却瞧见晏琛额头肿起的大包。 她也不知在想什么,大约意识也比不上本能,她伸手便想去摸,只是身上到处都疼,手上也没有力气,方举到半空便只得收回,费力地指指自己的额头。 晏琛立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我没有受伤,这是方才不小心撞到了,无碍。” 又摸摸她的脸,“你好好休息好好养伤,我便在这里,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便唤我。” 阿璀又是愣了一愣,也不知道是不是看懂了他的话,好一会儿之后才好像反应过来,乖顺地点点头,与往日里对自己拒之千里的态度实在不一样,晏琛只觉得一颗心都化作了水。 待得阿璀睡过去,魏廉出去请了太医令来为晏琛把脉看伤。 晏琛自觉无碍,不过是些外伤罢了,也没必要把脉,但又恐崔寄事后知道絮叨,便只得宣了太医令进来。 太医令仔细把了脉,确定晏琛并无内伤,又给他处理了胳膊和额头的伤。 “陛下,膝盖的伤……也让太医令看看吧。”恭立一侧的魏廉见太医令处理好陛下手臂与额头的伤便欲退下,而陛下也未开口,作为陛下近身的内侍,为了陛下身体不免大着胆子开口提醒。 “陛下膝上也有伤?” 本欲请退的太医令复又跪下,魏廉也忙上前去伺候皇帝陛下脱靴挽裤。 谁知皇帝陛下却挥挥手,“不必看了,留下些化瘀的膏药便好。” 太医令不敢抗命,只得依言留了药退出内殿。 晏琛自己抹了药,见阿璀渐渐睡得平稳,又恐她再起热,并不能放心,便命人将离京这些时日堆积的政务文书都搬到甘露殿来,打算亲自看护。 至午时有宫人来传话,说是皇后求见。 昨日得知晏琛连夜回宫,皇后原本已经睡下,但还是起来去迎晏琛。 只是昨日实在乱得很,晏琛担忧忙碌之下又是将自己关在奉天殿,根本没有空闲召见皇后。 此时皇后再来拜见,晏琛自然也不会不见。 皇后比晏琛离京前看起来清瘦了些,容色似乎也不如先前鲜亮,大约是先前小产还未曾调养过来。 晏琛扶起她,拍了拍她的手:“这些时日我不在宫中,实在辛苦皇后了。” 晏琛没有去提皇后失去的那个孩子,怕她再伤心,但即便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聪慧如徐萤,不可能不明白。 “妾该做的。”徐萤看着晏琛,有几分欲言又止。 只是她瞧着晏琛手臂和额头的裹着的伤,又十分担心:“听闻陛下回京途中遇袭,可伤得重?” “我无碍,一些皮外伤而已。”晏琛指指坐席让她坐下说话,“倒是你,清瘦了许多,还是要好好将养身体才是。” 晏琛不过一句简单的关切,徐萤便突然觉得心中酸涩。 她慢慢地在对面坐下,瞧着微微低头伏案看文书的晏琛,又看向他身后层叠的屏风帘幕,又觉得那心中的酸涩渐渐涌上眼角了。 “妾近来身体也好了许多……”徐萤努力带上往日雍容的笑意,但说话时却又一点未曾掩饰得住的哽塞。 第178章 皇后的忧虑 而只是这一点点哽塞,晏琛却很敏锐地注意到了。 他搁下笔,抬头看向徐萤,目光中已经不自然地带上了些审视,然而终究怜惜皇后的失子之痛。 晏琛叹息一声,还是语出开解:“这么多时日,你还是未曾能走出来吗?那日让他们带给你的话,并非只是劝慰之言,子嗣天定,不能强求。” 徐萤轻轻摇了摇头,沉默片刻:“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若是还在,如今也快要出生了。” “那孩子先天不足,我亦痛心,未能长成,是与我们无缘。”晏琛往她身侧坐了坐,轻拍她的肩背安慰道,“早有人预言,我这一生子息单薄,我虽不十分相信,但有时事实似乎却让人不得不信。我不信神佛,但却不禁神佛。世间的存在或许自有它的道理,我可以允许他们扎根于我大渊的土地,但我却不会让任何神佛之言论左右我。然而照旧如子息之事,他人的预言从何处而来,可有根据?在我看来不过入耳的笑话罢了,我不信我这一生无子,纵然艰难些,难道我还活不了十年二十年?” 晏琛这番话说的其实很奇怪,徐萤有些听不明白,这话里究竟要表达的意思,只能照旧沉默。 而晏琛见她如此神色,便知自己说的话,她确实没理解。 晏琛又是暗暗叹息一声:“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相信我们终会有孩子,而若命运不护佑大渊,未能赐我一子,那也不是你的过错。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子,你我夫妻敌体,本该患难与共,但我这一生若真有无子嗣,那便是我对你不住。朝中对你无子的诟病,我都会一一为你挡开,你不必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但若还有入你耳中的一二言词,难道你手中的皇后金宝便只是个摆设么?” 晏琛的这几句话已经是说得很明白了,他也无法再说太多了。徐萤是世家里娇养长大的,即便经逢乱世,却未曾真正经历过。她从前温雅大方,却过于单薄些,如今能学着做一个皇后已经很不容易了。 然而皇后即便再不聪明,也知道他方才那些话是给她的底气,心下也渐渐有松快明朗。 “妾明白的,多谢陛下开解。”徐萤也露出一丝笑意来,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妾娘家嫂嫂前些时候想进宫来瞧妾,只是如今宫里人多,那时候陛下又不在宫中,所以妾不敢擅自允见。但前日阿嫂又……” “既是你母家人来探望你,你见一见又何妨?何必专来问我的意思?”晏琛不喜欢她有时过于小心翼翼的试探,却未曾表露。 徐萤听言欢喜,忙又谢恩。 晏琛却摆摆手,忽又问:“你徐家远支有个叫徐晃的,你可记得?” 徐萤先是一愣,然后才想起来:“是妾平辈的一位兄长,虽关系略远些,但也还在五服内。只是听说他一直在地方为官,陛下如何突然提到妾这位族兄?” “此番道州之乱,他功劳不小。”晏琛并没有细说,只道:“过些时日他会回京述职,届时他若请见皇后,皇后不妨见一见。” 徐萤疑惑,却只快速应了下来,正想再多问两句,却见外面宫人来报,说是崔寄求见。 晏琛忙让人请进来。 徐萤便知他们要谈政事,也不好多待,便起身告退。 然而起身时,却仍旧不能自已地看向对面屏风后,终究也未再问一句,屈膝告退。 崔寄到门口时,徐萤恰好出来,便往后退了两步,微微致礼请她先行。 徐萤微笑还礼,又关切询问了两句身体如何奔波劳累辛苦之类的话,才复离开。 崔寄此番来,一是为了阿璀,另外的自然也是因为近来朝中的事情。 崔寄站在内殿门口,屋内有浓重的药味传出来,往里面瞧去,正见着躺在榻上昏睡着的阿璀,隐约见她面色苍白,眉头微微蹙起。 “阿璀方才醒了片刻,这会儿又睡着了,若不再起高烧,大抵也就无碍了。”晏琛榻旁观察了一番阿璀的情况,又给她压了压被子,“幸好……我实在庆幸……但是阿璀总为我受伤,我大约真的不配做她的阿兄……” 崔寄没有应他的话,只靠着门框瞧着他们,好一会儿之后才见晏琛站起来:“时书回来了么?” “已经回来了,青螺山设伏的人基本都已经被剿杀,但并没有抓到秦洹。”崔寄方才进宫前恰遇到带着左卫归营的崔时书,便大约问了两句,约莫不多时崔时书也要来复命了。 “看来秦洹这人,筹谋远胜于王镜亭,终究是一根毒刺,不得不除。”晏琛道。 “大张旗鼓地去抓一个人,恐怕惹下非议,如今朝中党派之争才是最明显的事情。”崔寄道,“秦洹已是无翼之鸟,只凭他一人之力,如今能做的也是有限。抓这样一个人,还用不着动用大军,您若信我,不妨由我来安排。” “有你我自然是轻松不少。”晏琛笑道,又问,“但你哪里来的人手呢?” “您先前赐给我的府兵,几乎未曾用得上,如今也算有些用武之地。”。 前年大渊刚立国时,往日敌对的残余势力针对大渊开国重臣的刺杀越发多起来,其中尤以崔寄遇到的为多,几乎每两三日便要遇上一次。晏琛担忧崔寄的安全,自军中选了五百人专门护卫他,后来政局渐渐稳定,刺杀的事情也少了许多,崔寄多次上表请晏琛收回那些府兵,但晏琛却未允,只让他先留着。 后来这事情便也就未再提。 “既然如此,这事情便劳烦你,你若是没有得用的人,便让时书先回去帮你。”晏琛道。 崔寄也未推辞,应了下来。 “除此事外,便是朝中近来的那些乱事了。”晏琛拉崔寄一同坐下,从案几层叠的劄子还有文书中抽出几份,递给他,“你瞧瞧这几个劄子,我们不过离京数月,竟然闹出了这么许多事情来。” 崔寄接过去,匆匆看过,这些事情他这两日也听说了,这会儿来此,除了见一见阿璀,便是为着这些事情。 第179章 糖食 阿璀前几日又起了一场高烧,好在终究是挺了过来,然后又是昏昏沉沉了几日,再醒来的时候是某日清晨,外面天色才渐渐亮起来。 “娘子醒了?可感觉不舒服?”床前守着两个使女见她醒来忙上前查看,又匆匆出去唤太医令进来。 “我……无事了,多谢两位娘子。”睡了这么些时日,阿璀的嗓子沙哑,好在勉强还能发出声音来。 “奴是陛下御前女使,娘子唤奴黄栌便好。”黄栌扶阿璀略往上靠了靠,笑道。 阿璀按了按有些昏沉的脑袋,又清醒些,点点头,往外看了看,踌躇问道,“陛下……可在?” “陛下在宣政殿听政呢,约莫辰初才会回,娘子且好生休息。”黄栌一边请了太医令进来,又忙出去使人往宣政殿传话。 太医令进来把了脉,问了阿璀醒来时身上感受,又仔细核对了药饮,也算略放了心,复又退至殿外。 阿璀四处看了看屋内布置,宫室宽大,布置却不奢华,朴素之中甚有些清雅,近门处隔开一扇四开屏风。屏风后隐约跪坐了两个小宫人,拿着蒲扇守着药炉慢悠悠扇着风。 方才跟黄栌一道守在榻旁的另一使女自屏风后端了药出来,递到阿璀跟前,笑道,“娘子好福气,陛下这几日日日守在娘子身边,那晚娘子高烧,陛下更是彻夜守在娘子床榻边,喂药擦汗不假人手。也是朝会误不得,才不得不离开,走前还特地交代奴等不得离开半步。先前娘子危重,陛下恐药用供不上,直接令太医院将所有药材分送了来安置偏殿,竟在甘露殿生生另造了个太医院来,半数太医轮流在偏殿候守。就连这熬药,陛下也直接令搬到门口,好随时送进来,平素里陛下这殿内哪里容得……” “绀红!莫要多嘴,娘子面前失了礼数!”黄栌自外殿出来,恰听到绀红这番话,她不知阿璀身份,只觉得不妥,便出声呵斥。 那绀红听言吐了吐舌头,便住了话头。 阿璀身上不甚舒服,自然是没体会出其中意思来,并不在意,她端着药碗,“我似乎睡了许久?” “娘子这几日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有时也会醒来片刻,但是不多时又会睡去……娘子自己可记得?。”黄栌见她端着药,忙催促道,“娘子快喝了药,凉了便不好了。” 阿璀点点头,却没有喝,忽想起什么,又问,“可见到我的一个包袱?青蓝色夏布的,里头有笔墨匣子和我的一些手稿。” “娘子说的这个,奴不曾见到。”黄栌答。 阿璀也没再追问,想着大约是那日急乱中马车损毁,或许便是那时搞丢了吧?旁人不知其价值,慌乱中护着皇帝陛下才算是最大的事情,哪里会有谁注意到一个破旧的包袱? 只是可惜了那里头自己先前的那一番心血,希望着祖父那边留有存稿,不然自己重头整理也实在是麻烦事。 一边想着一边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她睡了这许久精神倒还好,只是身上难受,将碗递给黄栌,便靠坐着想再休息一会儿,却不想眼前送来一匣子蜜饯果脯。 雕花楠木圆匣分了八格,每一格都是一样糖食果脯,饴糖、桃脯、杏脯、李脯、梅脯、枣干等等,瞧着样样新鲜可口。 “谢谢你,我不用糖食。”阿璀轻轻摆手拒绝。 “这是陛下特意交代过的。”黄栌道,“陛下说,无论娘子吃与不吃,每次汤药奉上后,糖食果脯也得奉上。” 阿璀一怔,那日她跟他说过往日里习惯了汤药苦涩,无需糖食压制苦味,那时他的神情,是怜惜还是自责? 所以他是将自己的话记在了心里,他这是告诉自己,往后自己不再需要独自吞咽苦涩,他会将能给自己的所有全都送到自己跟前供自己选择? 可是…… 他是帝王,帝王之心,给予自己的莫大荣宠,又能得多久的坚守呢? 阿璀慢慢一笑,照旧想要拒绝,谁知手指一动却有一荷包滑落到手背。她低头一瞧,伸手握住,知道里头是那枚飞鹤云纹的玉佩。 她一时涩然,终还是伸手自匣中取了一块梅脯含在舌尖。 梅脯入口甜,渐渐又生出满口的酸,而那酸味慢慢退去的时候,又涌上不尽的清甜。 阿璀掏出荷包里的那枚玉佩,又摸了摸胸前摸出那枚长命锁。她将这两枚玉件拿在手上仔细端详,玉锁养护得极好,玉质温清光泽和润,而玉佩却显得色泽暗淡,但同样的云纹流畅飞鹤灵动,传递出来的是同样的气节风度。 一旁将果脯匣子收至一边的黄栌,回头过来正看到阿璀拿着那两枚玉件,她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长命锁上头。 这两日黄栌虽照看在阿璀身侧,也常给她身上擦身换药,但因殿内外忙乱,陛下又一直守着,她也不敢多看,所以一直没注意到阿璀贴身佩戴的这枚长命锁。 而此刻一见,不免震惊讶然。她是跟在陛下身边许久的,自然知道陛下将这枚长命锁视若珍宝,从不许人触碰,就连皇后也不能触及分毫,前些年还在望园的时候,似乎陛下与皇后唯一一次龃龉,便是因着这枚长命锁? 黄栌暗暗又仔细打量了阿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清丽无双却仍旧有些稚气未脱的小娘子,或许便是这枚长命锁的主人了吧? 黄栌一时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想通了什么,好在这小娘子实在是个脾气好的。 外头有宫人送膳至,黄栌开门去接,于阿璀榻前置了小几,安置餐食。 阿璀吃饭不挑,只是不习惯旁人如此精心伺候,况身上也有些难受,实在没什么胃口,略吃了一小盏汤羹便推说饱了。 黄栌欲再劝她多吃点,却听外头有传报声来,“圣人至。” 殿中众人忙至外间迎侯,阿璀一瞧,便知是那位皇帝陛下到了。 她没动,收好了玉佩和玉锁,兀自盯着屋顶发呆。 先前在外面,那些时日的相处,还未曾如此直观的感觉到他身份如何,而如今在宫城之中,好像往日里那个温和的人真的便套上了一层无法忽视的皇帝的躯壳。 第180章 而我为陛下臣 阿璀纵然答应了来金陵一趟,只是她总是未想好自己该以何种方式面对她这位皇帝阿兄。 等了好一会,才见晏琛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崔寄。 晏琛满面和熙,方才这边传了消息去,他知道阿璀醒来便很是放了心,此刻见到阿璀,见她精神尚好,那颗心更是落了地。 晏琛坐在床边,去摸阿璀额头,这次阿璀没有躲开,那手指温凉,是极其熟悉的温度。阿璀突然想起自己夜间昏沉,半梦半醒间时时抚上自己额间脸颊的,似乎也是这样的温度这样的手。 晏琛见她未躲,心下也是欢喜,又见她确实高烧已退,更放下心来,温声问,“身上还疼么。” 阿璀轻轻摇摇头,虽还有些疼痛,但已经好了很多了。 晏琛又回头问随侍的宫人关于阿璀用膳用药的情况,他问得细致,黄栌等人自然不敢懈怠一一答了。 听黄栌说起阿璀吃得少,也知道她大概是身体不适没什么胃口,也不勉强她,只吩咐了下去让膳房随时备着好克化的吃食送来。 又交代了几句,晏琛朝向阿璀,道,“你好好休息,若无聊了,便与阿寄说说话,我有些事情,去去便来。” 阿璀点点头,却有些奇怪,似乎他们方才进来时就在外头略耽搁了一会儿。 “陛下……是有什么急事处理?”阿璀问旁边瞧着她的崔寄。 崔寄于一侧几案前象牙席坐下,“方才皇后宫里来人请他过去,许是有什么事吧?” “皇后?”阿璀突然想起先前崔寄说过,皇帝陛下如今的皇后便是当年与他结发的徐家女。 “据说宫中如今……不只皇后?”阿璀观察崔寄神情,试探开口问道。 “嗯,除皇后外,有一位夫人,三位宣仪;另有承闺承旨等五人。其中半数老世家之女,半数出身新贵之家。”对于宫中的事情,崔寄的身份不方便深说,所以也只是一言带过,“不过,你往后若遇着她们,除了皇后,对旁人也不必给什么脸面,顺心便好。” 前朝初时沿用旧制,除皇后外,后妃品级设置有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后曾改制,以赞德二人代四妃,以宣仪四人代九嫔,以承闺承旨卫仙十六人代二十七世妇,以供奉侍栉等四十八人代八十一御妻。而今后宫规制也未做任何更改,几乎一如前朝,就图一个省事。 阿璀见他提到如今宫中妃嫔半数出自世家,半数出自新贵,便知这是为平衡朝局,不得已的举动。 她看向崔寄,“我还想问你些事情,能让其他人先避开么?” “不能。”崔寄也笑看向她,答得干脆。 “为什么?”阿璀轻轻咳嗽喘了两声,尽力忽略身上的疼痛,问道。 “因为这是陛下宫。”崔寄取过几案上的小茶盏,这是越窑的青瓷,颜色素雅,晏琛素日里也是喜欢的。 他笑道,“而我为陛下臣。” 阿璀自然是明白他这句话的深意的,只是连与皇帝陛下一同长大一同走过来的如此亲近的崔寄,到如今在这般身份下都如此谨慎,她想起自己心里头这些日子所有的纠结,不免更加坚定了些。 然而再抬起头,看着这在“陛下宫”十分随意把玩陛下茶盏的“陛下臣”,于方才的坚定上头又生了些怀疑。 她喃喃道,“你说得对,你我皆是陛下臣子,有些话避之不宜。” “你这话不对。”崔寄听到她这句话,驳道。 阿璀不解看他。 崔寄搁下茶盏,站起身来,走至阿璀榻边坐下,看着她,一字字道:“你须得记住,你不是他的臣子,他若为九天玄龙,你是他唯一逆鳞,他视你为性命。” 阿璀摇头,她并不赞同:“我与他分别数年,我甚至完全忘记了他,纵有血脉亲缘,也抵不过时光荏苒,你说的所谓‘逆鳞’‘性命’,我自知身份,并不敢当。” “为何如此说?”崔寄道,“你许是不了解他,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我看得清他啊。” 崔寄这句话,其实若是旁人说来已是僭越,但阿璀却并未曾注意,只又驳道,“你说我不是他的臣子,那你与他数十年情谊,远胜于我,为何你又说你是他的臣子?” “因为……”崔寄看向阿璀,这孩子,被关家养得太好,只是关家将她养成了士君子,却未曾让她了解过丝毫朝堂阴暗处,“因为我与他都袒露于人前,家国天下,国与天下间,众人目光之下,我只能是他的臣子。而在家中,关上门,一屋之下,他也可以只是我的阿兄。” 崔寄顿一顿,看着她,又道:“你与我不一样,若有一日你能以女子之身走向朝堂,到那时,他才是你的主君。你可明白?” 你可明白? 你可明白? 阿璀觉得自己是不明白的,她对记不分明的从前的真相充满了恐惧,对看不清的未来的变化也充满了恐惧。 崔寄见她如此懵懂神色,有些无奈,他遂抬手问一旁侍立的宫人要了纸笔。 将笔递给阿璀,他道,“你想让殿中众人退避,我做不到,所以你想问什么,便在这纸上写给我看吧。” 阿璀诧异,还能这样? 崔寄展开纸张,于托盘上铺好,轻轻托着与她充当桌案。 阿璀愣住,崔寄见她久未落笔,笑道:“写吧,想问什么不必避讳,你哪怕落笔满纸都是骂他的话,自我手中也只会到达他的手中,不会再有任何第四人知道,而他看到后或许只会抚掌大笑说你骂得好。” “罢了。”阿璀手上没有力气,捏着笔的手也有点抖,犹豫好一会儿之后也没有落下一个字,她最终搁下笔,“我心里犹疑甚多,便是想问,也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崔寄也不勉强,收回纸笔托盘。 但其实崔寄方才说到如今的后妃宫嫔,分别来自于军功起势的新贵族和借家族底蕴投效而来的旧贵族,阿璀便知道朝中党派之争已然显露。 第181章 她的身份您如何打算 所以那些宫中妃嫔几乎同时入宫,应该是为平衡朝局,而除此之外,大约也还有别的布局。 只是这事情在阿璀这边,即便想问个清楚,但一时片刻好像也没有那个立场。 阿璀与崔寄说了几句话,便有些精神不济,身上确实疼痛未消。 崔寄见状也不扰她,看使女扶她躺下,便退至外面。 恰好晏琛回来,见阿璀躺着,便招呼崔寄去外边坐。 “你与阿璀,你们说了什么?”晏琛命人上了茶,虽在闲话,但看起来面色有些不好。 “阿璀新到宫中,环境陌生,难免忐忑,她大约想问宫中事宫中人,但并未问出口。如今阿璀对您的身份,怕是仍旧有犹疑芥蒂,阿璀心扉不开说到底根由还是在此处,您若得空倒是可与她说说她不知道的事情,相信时间会抹平她心中的生分怀疑。”崔寄道。 崔寄说的这些话,晏琛自然是想过的,不过阿璀刚醒来,这些事情往后慢慢再说也无碍,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养好她的身体。 “嗯这些我明白的。”晏琛看了崔寄一眼,“但是不知怎的,明明我陪她一路去阆中,又自阆中回金陵,但我瞧她似乎更信任你……” 其实这确实也不是晏琛的错觉,阿璀最初知道自己身份时见到的是崔寄,后来几次相处,对崔寄有越发感觉熟悉亲切。 而后来见到晏琛,他一下子闯到阿璀世界的,最让阿璀无法忽视的,似乎便是他的身份。 阿璀这样一向明透的人,不知怎的,竟然如此纠结于他的身份,所以这个身份,竟这样成了对她来说的隔阂。 崔寄有些无语,并不理会他,只问:“阿璀既然已经回来,她的身份您如何打算的?” “自然要尽早昭告天下,前些日子阿璀病着,我也未曾顾及到这事,如今确实也该安排了。”晏琛道,“只是阿璀的存在知道的人并不多,这些年寻找阿璀也多是你我信任的人。如今突然找回阿璀,自然也要给朝中一个交代,只是阿璀是我唯一血亲了,我不愿她受丝毫委屈。” 当年得知阿璀自宋毅安大营失踪时,晏琛也曾大张旗鼓派人寻了很久,但都一无所获,他那时几乎有些疯魔,萎靡许久。直到一次敌军的偷袭,差点让他丧命,也差点废了崔寄一条腿,他才清醒过来。 自那后寻找阿璀的事情虽未曾停止,但却也只是在晏琛授意下暗中进行了。 而这么多年过去,朝中有早年便跟随晏琛的,或许还隐约记得陛下曾有个同胞妹妹。 但后来晏琛为了保护阿璀,也尽力抹去她的踪迹,隐藏她的存在。 所以后来才投诚过来的那些老世家,除了当初与晏氏有些关联的,其余的怕是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 毕竟晏氏一族在前元还未亡国时便被灭族,还是晏琛后来挂起云旗军的大旗时,众人才知道当初被灭族的晏家还逃出来了一个。 哪里会再多想到,除了晏琛还有个晏璀呢? “您是担心阿璀的身份一旦昭告,有心人会借此有所图谋,将阿璀牵连进前朝的局势之中?”崔寄道。 “倒也不只是担心这个,难道只是因为担心有可能将她牵扯进来,我便一辈子不认她了吗?况且只要我还是如今的身份,她便不可能永远不被牵扯到朝堂……除非我从来不曾寻回她。”晏琛继续道,“所以我要让她以最璀璨的姿态彻彻底底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大渊之明月已经回来了。” “但是对于不知道阿璀存在的那些人,若突然昭告天下,谁知又会引起什么样的骚乱呢?若只是因此事有一时朝局不稳,便也罢了,我只是不想有人对阿璀的出现有任何诟病。” 崔寄听他这话,更是知道他这是将阿璀放到心坎坎里去了。 这么些年的愧疚且不必说,爱重一个人,自然会为她思虑周全。 崔寄也笑道:“你既有打算,我便不多说了。若有什么需要我去安排的,您尽管吩咐。” “自然,你也是她的阿兄。”晏琛也露出一点笑意来。 只是他那点笑很快便又掩去,崔寄本想问他发生何事,晏琛却递过来一封密折。 “方才自皇后处回来时,正遇到下面送来的加急密信,蒲州来的。” 听到蒲州两个字,崔寄立马便知道事关怀阙先生,忙抽出密信来看。 他这一看,也是震惊:“怀阙先生遇蒲州当地盐商暗袭重伤?怎会如此?!” 又将那密信再翻看了两遍,并未找到想要的内容:“怀阙先生可有大碍?” 晏琛摇摇头:“地方的劄子还未到京,这密信是咱们私下的渠道加急送来的。怀阙先生如何暂时还不知道,大约要等到后面的密信或者劄子,才能知道具体情形。” “看来盐税的变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怀阙先生亲往蒲州,是有先见之明的。”崔寄将那信纸压回信封,“不过自信中的内容来看,大约还有后事。不只是盐商,或许还有当地官府,世家贵族的阻拦。” 崔寄又道:“先前怀阙先生往蒲州去,我也曾派了人护卫。信中描述过于简略些,也不知严重与否,我会立刻让人去追后面的消息。但是怀阙先生被袭这样的消息还是先不要告诉阿璀才好,若让她知晓,怕是多生担忧,不利于她养病。” “嗯,自然要先瞒着阿璀。”晏琛往内殿看了一眼,又道,“怀阙先生安全不容有失,你看看再派些功夫强悍的人往蒲州去,专门护卫怀阙先生。” 崔寄应了。 二人本想再说说朝中近来的那些被他们暂时刻意搁置冷待的头疼事,却有宫人来报说是求见。 蒋国公瞿途塘。 曾是前元的将领,甚至曾经做到了左骁卫大将军、关内讨捕大使等职。但后来云旗军起兵后,他作为潼关守将对上崔寄,兵败被俘虏,后来便投降了云旗军。 晏琛本不想见,但转念一想,还是让人传话叫他到宣政殿等着。 又叫上崔寄:“你也随我一起去见他。” 第182章 一处田地侵占案 “先前朝中那些事情,被压了许久,您原本不在京中,倒也罢了。如今您既然回来,却又是刻意搁置的态度,怕是大家都蠢蠢欲动起来,这蒋国公大约便是被推出来的出头鸟。” 崔寄一笑,自然跟上。 他二人黑脸白脸的配合,向来有效,少了他,皇帝陛下的戏也唱不下去。 “如今看来,我离京这一遭,倒是给足了他们蹦跶的机会,正好也让我瞧瞧水下的波澜。”晏琛走至门口,又不放心阿璀,再三交代宫人内侍好生看顾,若有什么事情立刻便来报。 崔寄也站在一旁耐心等他,等他絮叨交代完,才开口道:“只是再闹下去恐生波折,如今西边北边也都不稳定。” “自然不能让他们闹得太大的,但新贵与老世家之间的争端,向来历朝开国之后都是难以根除的。为天下百姓计,我不愿看到党派之争,更不愿为加强集权而利用党派之争。”晏琛与崔寄同行,边走边道,“既然党派之争无法避免,我便只能尽我所能去压制,如今矛盾初显,倒也是个杀鸡儆猴的机会。” 崔寄听他这样说,自然是明白他的打算的。 先前还未曾回京,收到的那一封封文书奏报,大多便是这半年来闹出来的京中新贵与老世家之间的龃龉,虽然事情都不算大,但积压的矛盾多了,难免威胁京中安定,所以后来晏琛才着急回京。 晏琛回到京中,对那些事情也是搁置的态度,大有冷待之意。 但即便未曾有所处置,只要他在京中,京中便乱不起来。 而如今他大约就是等两方的矛盾再发酵一番,再寻个最合适的机会杀几只鸡,将双方矛盾压制一番,有时雷厉手段下才能寻求一个相对的平衡。 说话间便已至宣政殿。 蒋国公瞿途塘先前得了传话便一直等在偏殿,如今陛下进来,便上前拜见。 瞿途塘当初是因为兵败被俘才有后来投效之事,所以与当初直接投效云旗军的老世家以及从一开始便跟随晏琛挣下军功的新贵们不同,他如今在朝中两边都不太靠得上,甚至有些被孤立的意思来。 老世家的官员们看不上他这个不过是有些运气,才得陛下看重在开国重臣之中占得一席之位的破落户;而军功起家的新贵们,也鄙夷他这个兵败被俘后立刻投效的便没有骨气的前朝将领。 这样两边不靠的尴尬身份,按说若是他看得明白些,不必那么汲汲营营,未尝不是件坏事。 至少对于皇帝陛下而言,如今的局势,这样的人要可用得多。 但是这瞿途塘却偏偏是个勇武有余,但谋划不足的人。他是一直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一个劲儿的往老世家的窝里头钻。 老世家出身的那些人,哪个不是老狐狸? 对他的靠近讨好,一面装作和善可亲想要接纳的模样利用他,一面又在暗地里嘲笑着这个看不清局势连自己身份也看不清的愣头青。 “瞿公不必多礼。” 晏琛大步进去,只嘴上客套了这句,走到他跟前时甚至都未曾停留。 倒是跟在晏琛身后的崔寄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停住脚步,微微弯腰十分客气地装作去扶他的样子。 然而瞿途塘还未起身,抬头看了崔寄一眼,有些诧异,但还是未曾拒绝他的好意。 而崔寄却突然踉跄两步好容易稳住身体,以至于原本借力要起身的瞿途塘差点摔倒。 崔寄十分歉疚道:“抱歉,是我没站稳,瞿兄当心。” 晏琛看了眼崔寄,见他连忽悠人也是神色如故,有些好笑。 然而面上却未曾表露,指指下面坐席,道:“都坐吧。” 崔寄拣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便没再说话。 而瞿途塘正襟危坐,瞧了眼老神在在的崔寄,又看了眼上首的陛下。见二人都没有说话的打算,他不由得有些踌躇了。 瞿途塘来此是为何事,他二人都心知肚明,其实这事情,瞿途塘自然不愿意当着崔寄的面提的。但无奈陛下当面,崔寄又是随陛下进来的,他总不能当面要求崔寄回避吧。 不过卫国公与陛下关系如何,朝中人尽皆知,倒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臣今日冒昧请见陛下,是为日前所表之事。”瞿途塘斟酌言词,将先前奏报的事情又一一说了一遍。 尚书左丞王行谨的妻女,前些时候上巳节出门玩耍时失踪,寻了好些日子都未曾寻到。这王行谨多方走动求告,终于查到了些蛛丝马迹,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再继续追查下去,而是求到瞿途塘门下。 这瞿途塘倒也热心,几乎未曾犹豫,便继续帮他寻找妻女下落,谁知这一查竟然查到京郊的一处田地侵占案。 而这非法侵占田地的事情,查来查去最终竟然与良国公李集有关。 晏琛初收到相关奏报时,尚有些不能相信,毕竟李集此人是早年便跟随晏琛的,这么多年看下来,他的人品晏琛是信得过的。 等到后来回京之后,他当即便翻看了相关卷宗。 确凿的证据之下,他倒是为李集感叹,一生令名,到头来怕是要毁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这侵占良田一案与李集有没有关系,倒是没有什么证据证明,但李集之子李文茂却是实实在在地逃不脱的。 “大理寺前些时候去按制去捉拿李文茂,但良国公却始终阻拦,只说他儿子失踪了,并不在家。大理寺的人想进去搜查,良国公便请出陛下当年赐给他的大金月横刀供在门口,扬言若无陛下旨意,任何人也不得跨进良国公府半步……”瞿途塘道。 晏琛看他一眼,并没有让他说完,便打断他:“所以你今日来是来求朕手令去搜查良国公府邸的?” 按说大理寺的事情自有大理寺卿操持,即便大理寺卿方建德要请旨搜查李集的府邸,也轮不到瞿途塘出面。 “是……臣……” 瞿途塘一愣,他今日求见确实是为着这个目的,但是却没想到陛下竟然直接就提出来了,以至于这片刻间他竟然没想好该如何回答。 第183章 莫被别人当枪使 “李集如今正兼着尚书左仆射的职,这王行谨作为尚书左丞,事情既然牵涉到自己的上官,他自当避开。”晏琛看着瞿途塘,倒是面色如常,只是问出的话也足以让他不安了,“只是,朕不明白的是,作为负责此事的大理寺的主官,方建德都还未曾这般积极地来请旨搜查良国公府,你这兵部的,倒是这般急切?” “臣……都是朝堂中事,况且此事是臣先发现端倪,然后才呈报大理寺的,此事也算因臣而起,臣自然多加关切,也是希望能有个结局。”瞿途塘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况且有晏琛方才那抢先的一问,已经打乱了他今日来此之前心下反复演练的节奏,所以这话其实答得似是而非。 晏琛听了不置可否,甚至都没再继续说话。 这样突然的安静,反而让瞿途塘更加不安。 他本欲再说几句话描补一下,却听到对面一直安静坐着的崔寄突然开口,说的竟是另外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听闻瞿公日前与徐公定下儿女亲家,不知是怎样一桩良缘?” 崔寄这话似乎只是在闲聊缓和气氛,瞿途塘慢慢松了口气,暗暗打量了上首晏琛一眼,见陛下神色如故,才复笑向崔寄道:“是我家长女与徐公家嫡次子的婚事,如今六礼已经过半,等过了五月里便要正式成礼了。” “原来竟是这样一桩好婚事,我这大半年一直在外竟然未曾听闻,来日成礼,我定当登门贺喜,瞿公可莫要不欢迎我啊。” 崔寄说起客套话来还真的很是客套啊。 但瞿途塘却未曾听出丝毫不对劲,还甚是自得地笑道:“当然当然,若得崔公登门,实在是吾女的福气,届时怎敢不亲至府门迎候?” 瞿途塘虽与朝中新贵不对付,但对崔寄这位两边都靠又似乎两边都不靠的朝中第一人,确实有几分想要亲近的心思。 “瞿公既然与徐公将成儿女亲家,想必也多知道徐公家亲族关系,我倒是有件事情想请教您,听闻尚书左丞是徐公嫡妻的族弟,不知道可有这么回事情?” 崔寄既然问出这话来,自然是确定王行谨与徐节的这一层关系,而提起这话,试探有之,提醒有之。 而瞿途塘听了这话,所表现出来的神色,却是显然并不清楚此事的。 但他再怎么不擅筹谋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听不出崔寄话里的意思,很显然若此事为真,徐节明显就是对他有所隐瞒的。 瞿途塘有些愣住了。 而晏琛却已经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了,只留下一句:“你既不在其位,手便不必伸得那么长,莫要被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退下吧!” 崔寄看着瞿途塘神色不宁地告退离开,才道:“这么看来,王行谨最初向瞿途塘求助,就是想借助他的手将侵占囤田一案捅出来,而他自己明明是挑出这件事情的人,到现在反而缩起头藏到后面去了。李集若被拉下来,作为尚书左丞的他,可不就极有可能顶上左仆射的位置?实在好手段,好谋划!” “也未必就只是王行谨一个人的谋算,这徐节,咱们从前倒是小看了他。”晏琛冷哼一声,又道,“只是瞿途塘这人,已经不算是不擅筹谋了,直接可以说是没有脑子了。当初给他国公之封,实在太草率了些。” 崔寄却笑道:“瞿途塘是将才帅才,以他当初的功绩,陛下赐封国公他也当得上,只是这样的人留在金陵不得其用也是可惜。若他有些谋划或许还能自保,但偏偏看不懂局势,糊里糊涂入了局,成为了旁人手中枪,最终不过就是被人推出去挡刀子的结局。” “你这话倒是不掩惜才之意。”晏琛看他。 “陛下求才若渴,臣亦如是。”崔寄照旧不掩笑意,“将帅之才也是难得,陛下不妨再给他安排个合适的位置吧。” 晏琛不再说话了,确实崔寄的建议也是他方才想过的,他也不愿意朝中新旧党派的矛盾争夺,毁了这样一个不擅政治却有军事之才的将帅。 ———————— 这两日阿璀觉得身上的疼痛已经缓解了许多,偶尔也能扶着墙壁家具在屋里走走。 只是偶尔还是觉得气喘不上来,想要咳嗽,又好像咳不出来。 不过太医令一日三次的诊脉,都说没有大碍,按时喝药,好好将养些时日等体内血瘀化开便也就好了。 晏琛听闻也是放心不少。 这日一早晏琛照旧在前朝听政,而阿璀醒来无事,便又问起自己进京时随身的青蓝夏布的包袱。 这包袱前两天陛下身边的孝年送了过来,黄栌想起阿璀先前问过,便让人先收起来了,这会儿阿璀问起来,她自然立刻便从外边取了来。 阿璀接过包袱很是欢喜,先前还以为混乱中已经搞丢了,却不想晏琛竟然让人寻回来了。 刚打开包袱,上面突然有一封信落了下来。 阿璀拿起来一看,没有落款,但是好像密封处先前是有花押的,还加了蜡封。 只是这封口处被人拆过了,大约是已经看过。 “这是什么?”阿璀拿着那信问黄栌。 黄栌也不知道,倒是旁边的另一个叫绀红的宫人看过来,道:“包袱先前放在小案上的,奴收拾的时候,将它从小案上拿起来放到架子上,这信封好像便是从包袱旁掉出来的,奴便将它压在包袱里了。难道不是娘子包袱里掉出来的吗?” 阿璀奇怪,她包袱里确实没有这封信,不过心下还是猜测或许是晏琛转送的祖父的信,便好奇得打开来一瞧。 她信纸展开仔细一瞧,顿时觉得空中有惊雷落下,恰恰好好落在自己头顶,连四肢都麻木了。 祖父遇袭?! 怎会如此?! 阿璀不敢相信,抖着手下意识想叫黄栌去寻晏琛来问个究竟,但突然却觉得气息受阻,天翻地覆地咳喘起来。 黄栌忙上前去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而此时却有宫人来报:“皇后凤驾至。” 第184章 晏琛在哪,我要见他! 为首女子一身算不上华贵的家常素净衣色,妆容虽浅淡却也精致,发间不显山不露水的几朵绒花簇着一支凤钗。 而她身后进来的一女子,年纪略小些,衣着打扮端的是华丽张扬。 “是……皇后吧?”阿璀抬头,恰见着为首那人,她方才咳喘得厉害,勉强猜到来人身份,下意识问了一句。 徐萤一进内殿,便瞧着歪靠着坐在床边晏璀,见她一身轻便衣裳披散着头发,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床沿,虽是素面朝天但容色极好,只是大约病着喘得有些厉害。 徐萤原本以为早先便听说的“陛下将带进宫的女子养在甘露殿内”,不过至少让她住在偏殿罢了,却没想到陛下竟然留她住在自己的寝宫,自己反而退居了偏殿。 此刻一见阿璀此番弱不胜衣的形容,倒是在心里将她往故作柔弱以色侍人的江南瘦马之流靠了靠,心下难免有些鄙夷。 而乍然一见,阿璀抬头瞧着她与她说话时,她一眼瞧进那双清亮的眸子,竟不知为何又觉得这人应当是个极干净的人。 “皇后娘娘面前,你这贱婢如此无礼?!” 说话的是徐萤身侧的那个丽衣宫妃,语气骄矜。 阿璀方才看着徐萤,并未注意到她说话,倒是内殿的宫人,除了一直在给晏璀拍着后背平喘呼吸的黄栌,都呼啦啦跪了一地不敢说话。 “是张宣仪。”黄栌见阿璀疑惑看她,以口型悄声回答,又道,“娘子不必理会,有陛下呢。” 黄栌是皇帝陛下身边得用的大宫女,一向以皇帝陛下之言为重,自然知道轻重利害,虽不知道阿璀身份,但也知以陛下对其的爱重程度,断是容不得旁人折辱的。便起身朝皇后与张宣仪屈膝见了礼,不卑不亢,道,“陛下上朝议事还未回来,皇后娘娘与宣仪娘娘若是有事求见陛下,莫若正殿略坐坐。” 其实甘露殿一向是后妃不得私自踏足的地方,若非今日皇后打着送琴谱的名义过来,单就是张宣仪一个过来,黄栌也能让人把她拦在外头的。 “无碍,你们都起来吧。”皇后似乎并不在意张宣仪的骄矜和阿璀的无礼,在旁边椅子上坐下,道,“既见到这位娘子,不如说说话。” 她又抬了抬手,有宫人送上来一本琴谱,徐萤指了指那琴谱,对黄栌道,“陛下昨儿要的这本琴谱,你收好。” 黄栌想起昨天陛下与这小娘子说起什么琴谱,还说早先在皇后那边看到过,回头借了来看看,想必就是这一本了,于是便上前接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怎么遇见陛下的?”皇后语气温和,端的是一派端方从容的气度。 而自方才读了那封信,阿璀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而眼前却仿佛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压根看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娘子?”黄栌以为阿璀没看到皇后娘娘在说话,忙上前去,提醒了一句,“娘子,娘娘问您名字。” 阿璀难受得紧,哪里有精神应付她们,只是无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手里的信纸捏得更紧。 一旁的张宣仪却冷笑一声,朝皇后阴阳怪气道,“瞧瞧,人家这是不把皇后娘娘您看在眼里呢,这样一个美人儿,可不自矜着美貌,妄图……” 阿璀当然也没听到张宣仪在说话,她隐约感觉喉咙有些腥甜,拉了拉黄栌,勉强开口问道,“陛下呢?” 张宣仪方才说话声音大,黄栌也是没听到晏璀这几个字,忙弯下腰,“您说什么?” “晏琛在哪,我要见他!”她这句话声音不算大,却也算得上落地有声了。 皇后站起来,她一向温婉,便是斥责的话也说得丝毫不凌厉,“陛下的名讳,娘子还是莫要直呼为好。” 而方才被打断的张宣仪却不依不饶,上前一步,“小小年纪,竟是个什么样的狐媚子!陛下的名讳也敢直呼!皇后娘娘统领六宫,莫要轻纵了才是。” 她说着,朝身侧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是她进宫时带进来的,一向唯她命令是从。得了自家主子的示意,又见皇后娘娘也恼了,便上前去欲拉扯晏璀。 谁知还未触到晏璀衣角,却见晏璀突然咳了两声,吐出了一口黑红的血。 皇后吓了一跳,显然是没想到会突发这么个情况,忙上前去查看,又让身边人赶紧去请太医。 饶是一向张扬得有些跋扈的张淑妃也吓着了,连连向皇后解释,“娘娘是看着的,我的人并未碰到她,不关我的事情啊。” “石青,快去叫太医来,齐太医,管太医和章太医都请来。” “紫檀,速去宣政殿看看陛下朝议结束没有,若是还未结束,想办法和魏廉说一声,千万禀告陛下。” “绀红,你快去取些布巾热水来,给娘子漱口、擦拭。” 黄栌一叠声吩咐下去,手上却轻拍着阿璀的背给她顺气,又倒了水给她漱口,扶她在自己身上靠着。她原以为这两日阿璀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也能下床走动了,却不想突然又吐了血,一时竟也有些慌。 她是见着陛下对这位小娘子的看重的,说是眼珠子也不为过,满宫的妃嫔加起来怕是也不见得比得过这位。 前头朝会已经散了,晏琛留了崔寄几人在说先前地方上的事儿。 阿璀身体好了许多,今日朝中还算平顺,晏琛也高兴,还想着中午留崔寄一起跟阿璀吃饭。 却不想魏廉出去一趟,进来却与他说阿璀在甘露殿内突然吐了血。 “阿寄!”他担心着急,也不顾还在侃侃而谈的他的那些肱骨大臣们,只唤了崔寄一声,便往外走。 倒是崔寄朝殿中诸位拱了拱手,道,“今日便到这里吧,咱们该讨论的也都讨论过了,若是诸位还有旁的建议,便可拟个折子送呈陛下。” 他周到地替皇帝陛下打发了众人,却对大家试探的言辞充耳不闻。 待得快步追上晏琛时,已经快到了甘露殿门前了。 第185章 让我给阿璀再摸摸脉吧 “发生了什么事情?”晏琛着急问道。 “回陛下,方才甘露殿来人说是娘子吐了血,但也未曾说清是什么情况,不过得力的几个太医已经过去了。”说话的是跟在晏琛身边的孝年。 “阿寄……”明明已经到了甘露殿门前,方才着急得恨不得立刻飞过来的晏琛,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扶着朱红宫门,朝上前来的崔寄道,“阿寄,我有些害怕……” 这是晏璀病重的这些日子来,崔寄头一次听晏琛说“害怕”二字。 但崔寄却明白他在害怕什么,他知道他害怕好容易寻回的妹妹,最终还是留不住。 而崔寄也害怕,他害怕晏琛最终承受不住失而复得又复失去的痛苦。 “阿璀福厚,不会有事的。”崔寄声音不大,却也坚定,他是在劝慰晏琛,却也是在劝慰自己。 待进了内殿,满殿又是呼啦啦跪了一地,晏琛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看也不看一旁略显得局促的皇后和张淑妃,脚步不停上前去看晏璀情况。 又问方才在床边诊脉的章太医,“如何了?!” “小娘子原本便是伤了心肺,这些日子调养着原本也好了些,只是今日大约是怒急攻心,才激着旧伤又吐了血,不过说来倒也是好事,这口淤血吐出来也好得快些,不然还得用药慢慢化去。只是这一口血吐出来,到底也算急症,根本上的毛病也不是一时片刻能好的,况且幼年的病症也未曾养得个好底子。”章太医原本便是跪坐在脚踏上诊脉的,这下便直接道,“如此原先的方子可停了,微臣与几位太医再一同斟酌斟酌新方子。” 晏琛听了这么一番话,倒是难为他还能压着焦急的情绪体会到话中“阿璀无恙”的意思来。 他放下心来在床边坐下,见着晏璀面色惨白,又是一阵揪心,“朕瞧着她似乎呼吸不甚顺畅,好像有些难受,你看看。” 章太医听了也顾不得失礼,忙探身上前去查看,瞧着晏璀的躺卧姿势,便道,“将后背略垫高些,这几日不要平躺为上。” 晏琛听了,忙让黄栌去取被垫,自己轻轻扶起晏璀靠着自己,听着她略有些急促的呼吸,他才觉得一颗心平静了下来。 “你们也莫都在这边站着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晏琛环顾了内殿一眼,目光落在皇后身上,只淡淡道,“皇后带着宣仪先回宫吧,想想说辞,晚间再来朕这里解释自辩。” 徐萤抿了抿唇,见自己的丈夫怀中躺着别的女子,看着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平静得如无波的古井,只觉得心内涌上些许失望。她转头看了眼着急欲辩言的张宣仪,缓缓摇了摇头,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甘露殿。 一时屋内除了晏琛和晏璀,便只剩下崔寄和侍立一旁的黄栌。 崔寄注意到徐萤神色,“陛下未曾与皇后娘娘说过阿璀的身份么?” “嗯。”晏琛一心在妹妹身上,哪里还顾得上崔寄说什么,只下意识便应了一声。 崔寄却叹了口气,上前道,“让我给阿璀再摸摸脉吧。” 晏琛看了他一眼,心下也明白他意思,便略往外让了让。 崔寄其实于医术上算不上精通,不过战场上跟着军医学来的,他自来聪慧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下也能看些伤病,虽不能开个方子什么的,但于摸脉上也有些心得。 所以他此时提出再给晏璀把把脉,其实是为安晏琛的心,至少他自己说出的话,总比御医们顾忌着身家性命说出来的话,更能让晏琛多信几分。 崔寄斜坐在床边,他手指下的胳膊纤细瘦弱,虽常年游历在外但皮肤却也不算黑,只是比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女子,她的手却显然粗糙了很多。 崔寄一瞬间有些怔然,他也曾牵着这只手看过明和泉的锦鲤,也曾牵着只手于春日和暖的风中放过纸鸢,也曾牵着这只手走过上元节灯火通明一夜鱼龙舞的长街短巷…… 这只手,曾经是那样小而柔软。 而不该是如今,粗糙的手背,长满茧子的手掌,还有大大小小密集细碎的新旧伤口深浅伤痕。 “阿寄?”晏琛见崔寄把着脉却许久没有说话,还以为有什么问题,急道,“可是阿璀身体还有什么问题?” “不是。”崔寄被他一声唤醒,手下顿了顿,慢慢缩回手,笑道,“没什么问题,你别担心。约莫再过个两三个时辰也要醒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晏琛搓搓手,又见阿璀呼吸也略见平稳,一颗心才算定了下来。 他扶着椅子坐下来,转头恰看到垂首而立的黄栌,又想到方才阿璀吐血不知生死的模样,不由得怒气上涌,厉声道,“怎么回事?!” 黄栌颤颤,扑通一声,忙伏跪于地,“陛下恕罪!奴也不知道娘子为何突然吐血昏迷,明明早起还好好的,比前两日还略多用了半碗粥的……” “不知道?!一句不知道便想将自己摘清?朕让你贴身随侍,好好伺候,你便是这样伺候的?!”饶是晏琛平素里也算的上平和冷静的一个人,此刻也不免掩不住怒气了。 崔寄拍拍他的肩,是为安抚,却对黄栌道,“你不必害怕,若不是你的过错自然也不会有责罚落在你头上。今日发生了什么,你详细说来,陛下自有圣断。” “是……”黄栌叩了个头,依旧是伏跪于地的姿势,并不敢动,只道,“娘子晨起用了早膳,便在屋子里看书,后来问奴要她先前随身的包袱,奴便去前头取了来给娘子。娘子拿到包袱先头还好好的,还很开心的模样,也没什么异常。只是后来似乎包袱里掉了封书信出来,娘子犹豫了一会儿才拆开看了,奴瞧着娘子看完书信之后神色便有些不好,又咳喘起来,便想着去请御医来看看,谁知皇后娘娘和宣仪娘娘便过来了。皇后娘娘和宣仪娘娘与娘子略说了几句话,娘子大约身子不适,没看见娘娘说什么,只说想见陛下……大约是提到陛下名讳……宣仪娘娘便说娘子大不敬,指使了手下宫人上前来……娘子突然便吐血了。” 第186章 她唤我……阿兄 黄栌一番前因后果说得还算清楚,只是最后几句却有些模棱两可,不过晏琛二人也算明白了大概。 “你说的那封书信在何处?”崔寄问。 “方才御医给娘子诊脉时,奴收到旁边的桌案上了。”方才一段话交代下来,黄栌倒是略平静了些许。 崔寄转头一看,恰看到桌上镇纸下压着的两张看起来有些皱皱巴巴的纸,他拿在手上方看了两行,目光一沉。 晏琛也上前来抽走了他手里的那几张纸一瞧,才明白过来,正是先前蒲州那边送来的消息,不由得有些懊恼:“这信怎么在这里?!” 转而一想,也猜出原因,更加懊恼:“大约是我的疏忽,先前放在案上未曾收起,大约宫人也不敢乱动,也不知怎的便被混入阿璀的包袱里。” “晏……” 床上昏迷的晏璀突然低声呢喃,晏琛起身扑过去,又问站得稍近的崔寄,“她说什么?!你听到没有?她是不是要什么?” 崔寄摇头,也往前更靠近了两步。 晏琛似乎也没想从他这边得到回答,便自凑近前去仔细听。 这才听清她梦中呓语,好像是在唤怀阙先生。 “祖父……?” 这一声之后,缓了好一会儿,阿璀才又出声。 “兄……兄长……阿兄……” 气若游丝的几个字,于旁人而言不过是病中呢喃。但这无意识的断断续续的字眼,对晏琛来说,却若一声声巨锣砸在他的耳畔,又有千钧之力撞进心脏,他觉得自己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阿寄,你听到了么?她唤我……阿兄。” 崔寄靠着床,他也在微微地笑。 当年那个爱跟在他们身后的小丫头,她唤晏琛“兄长”,却也喜欢唤自己“阿兄”。 阿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边也只剩下一抹夕阳余晖。 皇帝陛下原本守着阿璀在一旁看朝中文书,见她醒了忙上前去:“可有哪里不舒服的?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阿璀摇摇头,略缓了一会儿,觉得意识清明了些,只是看着晏琛,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倒是晏琛扶了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他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我便是。” “我……”晏璀一开口喉咙有些沙哑,晏琛忙倒了杯水递到她唇边。 晏璀却伸手接过来,自己捧着茶杯喝了两口润了润唇才觉得好些,她斟酌着开口,“那封信……祖父如何了?” “那封信的还是前几日送来的。”晏琛伸手去接她的杯子,有些后悔道,“是最早的消息了,当时未曾收到更多消息,我们怕你担心,便未曾与你说。今日刚有最新的消息送过来,先前的消息仓促中有些错误。怀阙先生虽遭遇暗袭,但并未受伤,受伤的是他带在身边的一个弟子,不过据说也无大碍。” “你们应该告诉我的……”晏璀见他说祖父无碍松了口气,但瞧着他时手指搓着身前的薄毯,低声道。 她忽然又想到什么,祖父身边的弟子? “受伤的是会景么?” 这话问的是崔寄,晏琛没有见过会景,但崔寄是知道的。 崔寄点点头:“不过你放心,只是伤了手臂,性命无碍。” “还有旁的想问我的么?”晏琛见她平静下来,仿佛脸色也比先前好了许多,又问,“饿不饿?” “我……”晏璀摇摇头,想问什么,又好像有些迟疑,最后只随意问道,“祖父那边如何了?大约什么时候会来金陵?” 晏琛明明感觉她方才好似要问其他事的,但最后却还是只问了怀阙先生何时回京,便只能答道:“这倒是还未定,蒲州之事并不容易,估计还得要些时日。” 阿璀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晏琛晓得她大约是还未曾完全信任自己的,有许多话还未到问出口的时候,也罢,来日方长,终究是自己的错,他二人之间的天堑深渊终究还是得自己慢慢地弥补。 眼见着天色渐暗,晏琛让人送了清淡膳食来,陪着阿璀吃了几口。 阿璀昏睡到方才才醒来,精神倒还好,用了晚膳之后自然是睡不着的,她只靠坐在榻上看书,晏琛也不看奏疏,也另取了书陪着晏璀看。 二人各看各的书,也不说一句话,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很。 阿璀初初觉得别扭,渐渐看入之后也就不在意屋子里多了个人了,她从来看书都是如此,看到深处几乎就忘了所处何处何时了。 晏璀手上看的是前两日从皇帝陛下书架上,某个压得很深的角落里翻出的一本落灰了的《农桑要术》,这本书内容算不上详尽,甚至许多地方都不算严谨,疏漏也很多,但也有些许可借鉴的地方。 所以刚刚看到某处,晏璀突然想到自己先头手稿里有处地方似乎有些缺漏,便想着去翻自己包袱里的手稿。 晏琛见她动弹着要下床来,忙上前去扶住她,问,“你要什么,我去给你取。” “我没事,我自己可以。”晏璀其实不大习惯晏琛这过度的关心,不过对上他尤为关切的目光,还是心软了下来,“我的手稿,在包袱里,想拿来看看。” “你坐着,我去取。” 因着如今天气渐热,早些时候隔着内外暖阁的碧纱橱已经拆了,换成轻透的纱帘。所以晏琛刚掀开帘子,外面候着的魏廉已经上前来叩问了。 晏琛指指书架,魏廉看到书架上十分格格不入的灰蓝布包和旁边匣子里散着的书稿,忙上前去取了来。 晏琛也不让他进来,自接了包袱匣子来,送到晏璀跟前。 包袱里原先的两件脏污的衣服先头得了阿璀的同意已经被宫人处理了,只有些零散的物件,宫人也不敢私自处理,所以一直好好地在外间放着。 晏璀先翻了翻匣子,将压在最下面的一摞手稿拿出来,快速地翻了一遍便丢下,然后又去翻包袱。 包袱里还有两本书,书下也压着厚厚一叠用油纸包好的手稿,晏璀打开油纸,又是一番快速地翻看,似乎没找到自己想要的。 “可是什么不见了?”晏琛瞧着她似乎在找什么,问道。 “没事,一些手稿而已,许是先前丢在家里了,回头给阿娘去封信的时候,请她找人帮我捎来。”晏璀道。 第187章 许你无人敢阻的自由 家里…… 晏琛注意到这两个字,心头又是一酸,那是阿璀心中的家。 而自己……终还未能占得她心里的家人的位置。 阿璀却没注意到他此刻有些心里的纠结,只从匣子里扒拉了出来一向随身带着的笔墨纸砚,用旁边小几上的茶水磨了些墨,沾笔便写。 晏琛凑上去看,便见她提笔落下的四个字——沤肥之法,四字右下又加了个略小的“补”字。 他是知道自幼由怀阙先生教养长大的阿璀,有着不同于寻常人的目标与追求的,当下倒也未见得多诧异,反而笑问:“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方才看这本《农桑要术》,里面提到两种肥料沤制之法,比之当前普遍所用的一些制肥之法以及用料略有不同,我想着记录下来,回头得空试验试验,若肥效甚好,便可推广出去。” “我之前倒是听说过厩肥堆制之法的,你所说的便是这种?”晏琛来了兴趣。 他从前也是大家出身,自幼的教养学习也多是文史政论各家学说,自然很少涉及到这些的。 及至后来军旅生涯,十年来睁眼闭眼也都是打仗打仗,更不可能有机会了解到这方面的。 不过就是立国后,国家百废待兴,他将目光多放了些在民本农桑上,也才从各个地方略微了解了些。 “嗯,堆肥与沤肥从用料与制法都有不同,您所说的厩肥堆制之法便是一种垫圈同积肥相结合的堆肥法,民间也多称为踏粪法。”啊璀边回答,一边又落笔要继续写。 晏琛却注意到她提笔的手略有些颤抖,大约是身子没好全手上无力,便伸手取过她的笔来,对上晏璀抬头疑惑的目光,笑道:“你说,我来写。” 见阿璀怔然,他又道:“我对这颇有些兴趣,你说给我听,我来记,也算是学到了。” 阿璀倒是没去想他如今作为一国之君,学这些东西做什么,虽说农桑为本,但哪里会需要他亲自去种地的? 却还是道:“这里面提到两种沤肥之法,一是将砻簸下来的稻草谷壳以及腐枝败叶等,积在池子里,再积聚洗碗肥水、淘米泔水或者人畜粪水等进行沤渍,日久便腐烂成肥;其二,是将紫云英、苜蓿、草木樨、柽麻、田菁、苕子、紫穗槐或蚕豆姆等,用河泥拌匀进行堆积沤制,这种办法南方为多,大多称为‘窖草塘泥’,也有地方叫‘窖花草’,‘窖蚕豆姆’等。” 阿璀简单地概述了书中的两种制法,低头瞧见晏琛笔下也写得极快,倒能跟得上自己说话的速度,倒也高兴,于是又将两种方法的各种详细用料、制法、沤制条件、沤制天数,以及自己的一些想法推测更加详细地分说了一遍。 二人一人叙说,一人记录,倒也和谐,及至有不解的地方,晏琛便停下来询问,晏璀细细解释明白了,才又继续。 等到结束时,转眼便是一两个时辰过去,晏琛搁下笔。 阿璀还补充了一句,“您方才说的‘踏粪法’,其实我曾经在《教稼书》中也看到另一种“造粪法”,里面详细介绍了牛、羊、马、骡、驴、猪粪的积制方法,很是具体细致。这种原理和踏粪法相似,也是垫圈同积肥相结合的。我先前也记录过的,只是那批手稿并没有随身带着,不然倒是可以给您看看。不过您若是有兴趣,可以找找这本书来看看……” 晏琛却突然轻笑起来,伸手去理写好的书稿。 倒是阿璀看他笑容,十分不解,“你笑什么呢?” “崔寄初见你那几次,还不十分确定你身份,便曾与我来信说起你,他对你赞誉颇重,说你比当世诸多杰出男子也不差什么了,若非女子身份所限,假以时日恐怕成就是少有人能及了。”晏琛笑道,“但如今我却觉得,便是女子,将来你也可是当世之大才。” 阿璀怔然,倒不是因旁人盛誉所谦,而是因晏琛最后一句话,于她听来,倒像是隐晦的承诺了。 从初初知道自己的身份,到后来自崔寄口中确认,再到拒绝来金陵认回身份,再到最后兜兜转转还是来了金陵。 阿璀的所有犹豫迟疑,其实归根到底不过还是当初与祖父讨论过的世俗之破与避罢了。 她连成婚嫁人困于后院都避之如洪水猛兽,更遑论以天家贵女的身份让无数所谓礼教规范将自己框成没有思想没有魂魄的提线木偶呢。 她想要笔饱墨酣书山籍海,想要竹杖芒鞋塞北江南,想修史注经教化万民,想着书立说扶助农桑,想……饱天下百姓之腹,暖天下百姓之身。 她不知道,如今已为天下主的她曾经的兄长,到底还有几分从前的模样,到底还能给自己几分与世俗对抗的纵容呢?他能不能容忍有着他宗族姓氏的妹妹一时跋山涉水地去搜集良种,一时满身泥泞地去育苗插秧,一时又污秽不堪地去堆粪沤肥?能不能容忍她带着他给的地位荣光,去破世俗规矩破男子独尊的传统,于文坛于史坛挣扎出一片以女子声名写就的历史? 所以从初初知道自己身份时,她想的唯有逃离,求的也只有自由罢了。 晏琛将她垂在鬓边的凌乱头发往后理了理,他看着晏璀的眼睛,那里面早不见了年幼时的惊惶恐惧和天真无措,他读到了里面熊熊燃烧如火的炽烈和折胶堕指如冰的坚定。 他哪里不知道晏璀心中犹疑与逃离,那时与怀阙先生深谈之后,他便知道自己的妹妹是不流于俗的骄傲女子。他看着她的逃避自扰,初时觉得困惑无奈,后来明白过来,她自始至终的逃避都不是因为曾经被他们放弃的经历,她求的,是属于她的天下册啊。 晏琛看着阿璀,慢慢又道:“你与往日男子女子皆不同,你有此生理想有毕生追求,你是怀阙先生的衣钵所承,你也是我将以余生护佑的我的至亲胞妹。” 他道:“无人敢阻拦你前进的脚步,无人敢折你飞翔的羽翼,连我自己,也不行。” 他道:“我以大渊之主的身份许你此生无人敢阻扰的自由,以你兄长的身份,给你一双护佑扶持你前进的手。” 他道:“只望你从心顺遂,平安喜乐。” 第188章 该给阿璀一个什么样的封号 他一字字说来,一字字字正腔圆,阿璀虽听不清,却将他一个个唇形读得仿若刻入了心间。 她没有想哭的,她觉得自己也是在平静地笑的,只是笑着笑着,却还是有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她便真的哭了,不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梨花带雨的哭,不是孩童稚子不受控制的嚎啕大哭,她只看着晏琛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甚至连哭声也没有。 晏琛把她搂入怀中,慢慢拍着她的肩背,如幼时哄她入睡一般。 阿璀却哭得更加不能自已,也不复先头静默无声的哭,渐起抽泣之声,仿佛要把这些时日逐渐想起的记忆里当年被独自留下被人掳掠的害怕惊惶尽数哭去,把被当做人质却被兄长放弃的委屈怨恨哭去,把遭遇屠城时肝惊胆惧死里逃生的绝望惊惧哭去…… 阿璀哭着哭着及至哭累睡去,晏琛始终是那个姿势抱着她。 许久之后他方才慢慢放阿璀躺靠好,亲自拧了魏廉送来的湿毛巾给她擦了擦脸,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的容貌,慢慢地从她脸上找出幼年时的模样,及至最终一点点重合。 晏琛突然笑了,是舒心释怀一身坦荡的笑,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如今日此刻这般欢愉。 “阿璀阿璀,阿兄多么庆幸你心里装着世间广阔,而没有一点地方去容纳对阿兄的怨恨失望……” “阿璀……你终于回来了……” 大抵是他笑得太突然太莫名其妙,一旁侍立的魏廉有些摸不着头脑,免不得大了胆子上前,“陛下?” 晏琛却挥挥手,“你好生照顾公主,不必跟着朕。” “公……公主?”魏廉震惊。 这是晏琛第一次亲口说明阿璀的身份,便是魏廉跟在他身边这许久,多多少少也察觉到陛下对这突然出现的,受陛下爱重异常,几乎是放到心尖尖上的小娘子的感情十分不同,也绝非后宫妃子可比,但却从没想过会是这个情况。 但魏廉好歹也算是有些历练的,即便内心震惊未平,当下却也敛神肃穆,躬身垂首应是。 已近戌时,晏琛无视了魏廉的跪地劝阻,自换了便服想出宫去寻崔寄喝酒,也是最后在魏廉没办法啥都抓来当救命稻草甚至没过脑子的一句“陛下看在公主面上保重自身安全为重”的一句话后,好歹还是带了几个侍卫。 崔寄府上的一处高阁,灯火昏黄,早已治酒以待。 “你倒是算得一手好卦,怎的知道我今晚要来?”晏琛从楼梯上来,一眼便瞧着对窗独坐的崔寄。 崔寄斜靠着坐在罗汉床上,闲闲散散地翻着本书,比之往日严谨端肃,更多了几分散逸风流,随手指指对面,让他自己找地儿坐:“我如何不了解你,况对阿璀我也算有几分了解……便猜你大约今日能解心结,猜你今日能得偿所愿,所以特地起了我先头藏的好酒来,明日休沐,今晚倒是可以与你多喝两杯。” 晏琛自然欢喜他此番如对旧友的形容,而非往日奏对主君的恭谨,大笑一声,上前便自斟自饮了满杯。 他道:“阿寄,我今日是真的高兴。” 想了想又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这两日想着,该给阿璀一个什么样的封号,你帮我想想,也不必循着历朝的旧例以封国郡县名称为公主封号了,我的阿璀值得最好的。” “除了那些,你还能想出个旁的什么来么?”崔寄也饮了一杯酒,漫不经心道,“要我说阿璀大约也不在意这些身外名利,你倒不如送几亩好地给她更能讨她欢心。” 言者无意,听者却有心,晏琛眼前一亮,“说到这个,我给阿璀一块封地如何?将来她若有子,可继承她的封地为王。只是这样一来,将来阿璀的驸马得是入赘了,生的孩子得随我晏姓……” 崔寄端着杯子的手顿在唇边,对他这突然的想法也实是有些无语了,只是却也没有反驳,在他看来,这事情就算有人反对,却也不是什么难解决的事情。 毕竟新朝初立,虽说许多制度法则仍是沿用的旧朝,但其实有些具体之处并不适应当下时局,大动是必然的,只是时间上面也不是说动便能动的,况也需要一个契机。 所以正是因为当前还不算十分严谨的法度局势,即便会有新老贵族的阻拦,在某些制度的重新修订上,晏琛其实有很大的主动权了。 毕竟……比如,你反对给公主封地?为什么? 因为前朝旧例,公主只有食邑千户,从没有封地一说? 那好,既说前朝旧例为又拿到我新朝来说?我新朝便不能有新制了?还是你们栈恋旧朝,对我新朝有异心? “说来,如今中枢体制沿用旧朝,并加以修改增删,也算是步入正轨,即便还有些不如意的地方,往后再动作也可慢慢来,适应时局罢了。但是前朝律法混乱,几乎少有能沿用的地方,我们这两年也不过就是马马虎虎制定了粗浅的法律制度,这一两年集权为重,这些粗浅法度倒还能凑合一段时间,但是可见的也顶多再三五年便会矛盾频发,所以修律,倒是一桩亟待解决的问题。”提到这事崔寄一时想到头疼了许久的问题,道。 说到这话题,晏琛也是皱皱眉,下意识接过话头:“修律修史,甚至宗族后宫制度,都是问题。好在多亏你这两年辛劳,算是把田亩税收制度理清了,如今看来实在是行之有效。修史倒是可略缓缓,至于宗族后宫,如今宗族不过就我与阿璀两人……这些也不急在一时。” 晏琛蹙眉,继续道:“所以最着急的大约还是你说的律法修订,只是人选却是个大问题。” “确实是个大问题。”崔寄也正色道,“初初两年尊儒尊法争论不休,如今看来算是儒家压倒了法家,但偏偏以儒家教化天下,却仍需要借法家治国,所以这人选无论重礼轻法还是重法轻礼都不行。” 第189章 你怕我往后疑心于你? “是啊,若是重礼轻法,难免会以刑律之名拱卫儒家地位,这便违背刑律公允的初衷;若是重法轻礼,以严苛刑律治国,便更加违背我遵儒学与民生息的初衷了。”晏琛叹道,“这是真的难。” “罢了罢了,今日明明是来与你休闲的,没得又说这些头疼事儿。”晏琛又灌了一口酒,大喇喇地瘫在椅子上。 崔寄瞧他喝得动作粗鄙,将面前小几上的一色糕点往他面前推了推:“别喝那么猛,小心胃疼,你那前些年战场上落下的毛病,也不是说好久能好的,好歹自己多注意些……吃些糕点缓缓。” “我可不爱这甜腻腻的东西。”晏琛一边嫌弃,一边还是拿了个往嘴里一丢,恰好一口吃了一个。 “唔,味道竟还不错,你哪里找来的好厨子,回头食方抄来,我回宫让人做给阿璀,想来她会喜欢。” “下面人寻来的厨子,你想要直接把人带了走也罢了。”崔寄摆摆手,无可不可道。 他是晓得刚寻回来晏璀,以如今晏琛对她的宝贝程度,大约是恨不得连天上的星星都要摘下来一一摆放到她面前供她挑选的。 “先前那个问题还是想再问多问你一句,你对阿璀有何打算?或者说……阿璀自己有何打算?” 碍于如今的身份,崔寄本不想过问她们兄妹之间的事情太多,但想想终究他们之间还有情谊在先,也不是说能避开就能避开的了,“她不是安享富贵的寻常女子……” “我知道,所以我给她最大的自由。”晏琛笑道,“我本想在离宫城最近的地方给她新建一座府园,她要治学要游历要常常往乡野民间走访,若觉得住在宫里不方便,也可偶尔在外边住住,但建个园子也不是一时片刻便能好的,况且总归是要迁都的,现在开始建阿璀也不定住得上。” 晏琛这话其实并未直接回答崔寄的担忧,但其间态度崔寄也看得明白,也算是得了答复,不由得也安了心来,倒觉得自己算是多忧了。 对晏琛来说,阿璀还好好地活着,如今能找回她,已经是此生最大的慰藉了,宝贝着还来不及,哪里还会让那些所谓旧例祖制世俗规则不顺她心意呢。 崔寄笑道:“莫若将秣陵湖予了阿璀。秣陵湖原先便是皇家园林,虽说因近年动乱毁伤了些许,但整体还是保存的完好,里面亭台轩馆不算多,但各有别趣,风光是极好的,阿璀一个人住也尽够了。况且占地也够大,阿璀若是想在里面辟几个花园子种地研究她的良种,想来更得她欢心。” “我也是想过,不过秣陵湖离宫城远了些,给她做别院偶尔去玩玩还好,若是长住,我不放心。”晏琛往椅子上一靠,丢了小酒盏,直接拿了小坛子便一口口喝。 远? 崔寄瞧着他,实是有些无语了。 宫城到秣陵湖,骑马过去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这还真是远啊…… 崔寄远远看着天边已渐残却依旧明亮的月,听着晏琛三句话不离阿璀的絮絮叨叨。 此夜月色长风,一如往年无数次二人相饮对酌的情状。 少年时,互吐为贵族世家子虽活得张扬骄傲而实则时局所限有志不得伸的内心苦闷,互吐国运渐衰朝堂腐朽而百姓于天灾人祸中苦苦挣扎求生的家国之忧;青年时,战场杀伐,他们谈阴阳谋略谈排兵布阵谈武器装备谈粮草给养,也对抒胸臆,以激扬言辞憧憬着塑造着也遥想着下一个可自他们手中开拓出来的盛世太平;而后来,新朝初立,他们所有的时间讨论的几乎就是新朝新政,再无暇其他…… 真的确实好久,没有像今日这般,不谈兵事不谈谋略不谈政事不谈民生,仅仅是自在闲聊,只因一人。 崔寄微微一笑,又自饮了一杯,觉得这也算是案牍劳形之外的美好事了。 “你这酒,味道颇有些寡淡,喝着不得劲。”晏琛一边喝,一边还嫌弃道。 “自然比不得陛下您珍藏的琼浆玉液。”崔寄怼了他煞风景的吐槽,道,“不过小酌怡情,喝那么烈的酒做什么?” “我说不过你……”晏琛不恼,他瞧着今日崔寄如此放松,也觉得心下甚为熨帖。 这一熨帖,不免觉得哪哪都舒坦了,这一舒坦,不免又有些忘了形,仿若回归了旧时:“你先前说新朝初立上下规章法度混乱,所以如今很多方面变与不变的主动权都在我手里,为何当年我想予你王爵之封,你却固辞不受呢?” 他这话一出,连自己都一怔,而崔寄却始终瞧着他,带着淡淡的笑。 这其实也是压在晏琛心里许久的问题了,当时崔寄给他的回答是若以开国之时封异姓王,便相当于将此入了新朝法度了,到时大渊后代难免视此为先河,大封异姓王,届时岂不是不利于集权? 晏琛虽也知崔寄一切所虑皆是为着自己,但还是不免觉得自己愧对了崔寄,所以后来也多提了几次,却照旧被以时机未到,法章未定给劝了回去。直到今日他再度提起,也还是觉得自己回报给崔寄的,比之他这一生舍予自己的,实在少了太多太多了。 崔寄也将酒杯随手往小几上一丢,任由它骨碌碌转了两圈,自起身展了展衣袖,然后看着晏琛,笑道:“陛下想不想听个实话?” “你说。”晏琛看着他。 崔寄笑得越发温雅清和,缓缓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 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 晏琛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手下一顿酒坛磕在了椅子的扶手上,流出的酒液浸了一身,他却丝毫未察觉,只有些怒道:“你怕处嫌疑之中?你怕我往后疑心于你?” “陛下可别恼,便是恼了也别砸我这里的东西,我府上穷可经不起您的糟蹋……”崔寄始终语带笑意,听起来像是玩笑。 “你以为我是那等鸟尽弓藏滥杀功臣的昏聩阴毒之主?!我们自幼的情分,二十多年扶持长大的情分,刀山火海血肉尸骨里挣扎过来的情分……你便这么不信我?”晏琛是真的有些恼了,他觉得自己一心待他却被疑,觉得自己的一腔情谊错付。 第190章 我这一生许你相知扶持 只是这一句质问之后,他却突然不想再留下,他竟然有些害怕去听崔寄接下去的话。 晏琛了解他,知道他擅长以最平淡的言辞说出最扎人心的真相,然后再以更平淡的言辞,将那扎入人心的刀子再往里送几分。 往日里看着他如此对敌,只觉得是带着看戏般的欣慰畅快,今日主角变成自己,“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一句话已经是一把插进自己心口的刀了,他害怕崔寄再说出什么,如以往那般将那把刀也往自己心口再送几分。 “生什么气呢。”崔寄上前去,将他手里死死攥着的酒坛拿走,又自旁边架子上拿了干净的布巾给他,他道,“此一句,不过自警。自来最不能猜度的是人心,而我们之间又何须猜度?自来最不可试探的也是人心,而你我之间又何须试探?我害怕怀疑的从来都不是你,而是变化不定的时局啊……” 他后一句话语意不清,却让酒喝得略多了些的晏琛突然清明一醒,他听崔寄继续道:”阿琛,我这一生许你相知扶持,只要你还是晏琛,只要我还是崔寄,无论是何局势,我皆以声名性命相付,只全信任二字。” 晏琛愣住,不过这短短几句话,他却发现崔寄远比他想得更深,自己总想着极尽全力给予崔寄能看到的最大的补偿和答谢,却不想这些补偿与答谢,在不能明白他们真正兄弟情谊的旁观者眼中,不过是太过厚重太过不同寻常的主君对臣下的恩赏罢了。 而若时日渐长,又不知会有多少从四面伸来的刀锋,对着这个陛下恩宠过分的“臣下”,又不知会有多少自以为公允的忠君之臣,以阴谋害他以阳谋逼他。 若真有那时的局势,便是他二人,又能如何周全呢? 而阿寄这些年极力寻求的与自己之间的君臣兄弟的平衡,不过是想要杜绝了往后他们兄弟刀戟相向的所有可能罢了,他是真正的聪敏,却也真的殚精竭虑。 这般一想,越发觉得愧疚,正想说什么,却见崔寄将那布巾往自己膝上一丢,兀自负手转身便往楼下走,只留下一句:“王爵之封我是真不想要,便是如今,也算过了,只望着以后若是想向陛下求个什么,您可不要吝啬。” 晏琛看着他走下去的背影,笑骂了句:“混小子,堵得我一句话说不出来,还想以后问我要东西?!” 说着自拿了方才丢下的布巾随意抹了两下,也欲下楼去,却见一贯跟在崔寄身边的那个叫山泽的侍从带了洒扫侍女上来,躬身请了安才道:“我家郎君说今日晚了,陛下若不想回宫便在这里住一晚,下面也收拾好了客房和换洗衣裳……” “总算还有点良心!”晏琛哼一声,跟随山泽下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的时候,得知崔寄出了城,大约还是为着先前曝出来的良国公府侵占良田之事。 晏琛心里挂着阿璀,连早膳也没用,只带着崔寄让府里人送来的一箱子东西回宫了。 箱子里的东西是崔寄送给阿璀的,里头包了几本农桑水利相关的古本,有些看样子是失传许久的,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搜罗来的。 除了书之外,竟然还有些陶哨,空竹,水车之类的小孩子玩意儿,晏琛失笑,这是将阿璀当作个小孩子了? 又往下扒拉了几下,是个小匣子,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排十二锭香墨,色泽油亮,一看便是好墨。 再扒拉,又有些扇子香包之类的…… 东西是好东西,不过这礼送得,也实是没有什么章法了。 晏琛心内吐槽,却还是让人抬了箱子送去给晏璀。 原以为那满箱子东西,阿璀大约可能会只对那几本书给些面子,而当他自偏殿暖阁换了身衣服再过去时,却见到阿璀正拿着那水车研究,看样子甚有兴趣。 阿璀昨日原是一时激怒,待喝了两剂药今天也好了些许,因如今天也暖和,便也没窝在床上,只披了件薄衣坐在窗前。 今日天气甚好,天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倒像给她镀上了一层暖融的金辉,气色也是好了许多。 晏琛更放心了几分,想上前去与她说话,却见她又对着水车低头细画着什么,便也未打扰她,只在她对面坐了,等她画完。 谁知晏璀抬头瞧见他,很激动地将水车递过去:“这个水车是从何处得来的,太精妙了。” “不过一个小孩子玩意儿,有什么精妙之说?”晏琛瞧着那小水车,不过是仿着田间灌溉用的水车,做得更精巧些罢了,并没什么特别的。 “不一样不一样的。这个若能用于灌溉,可比如今广泛运用的只能依靠水力驱动的筒车更有效用多了。”晏璀忙将自己方才画的图纸推过去,“你看看这个,我还未研究透彻,不过粗浅画了大概,至于内里的精妙设计,需要等我花些时间拆开仔细研究研究。” 晏琛原本还担心她经昨日,虽二人也说清楚了,但到底还未真正交心,今日再见难免还会有些不自在,谁知她却似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一心只扑在了这水车上。 他不免心下感叹,崔寄这小子送礼物送得还真歪打正着了,并再次感叹了下自家妹子这除了自己钻研之事旁的万事不在心的性子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了。 不过晏琛仔细看了她画的那几张图纸,有些看不懂的地方旁边还写了浅显的标注,再还是不懂的地方,晏璀还又与他解释了一番,待薄薄的几张纸看完,他抬起头恰见着她看着自己,她的目光里灼灼生光,是经历黑暗惨痛却依然璀璨不灭的光华。 晏琛突然觉得自己确实是找回来了个宝贝,他妹妹这治学严谨实践真知的性子,哪里会不好,实在是好得太过分了。 若是寻常人,见着这被当做礼物与空竹泥人陶哨之类的孩子玩具一道送来的精致水车玩具,大约也真的就当做了个玩具罢了,但偏偏是阿璀,偏偏她只一眼便瞧见其中常人难发觉的精妙,只一眼便觉得这不是个玩具,而是一个可长久造福百姓之大利用。 这其中也是天赋了,晏琛更加庆幸阿璀当年遇见了怀阙先生,庆幸她的天赋没有被泯灭。 第191章 原是该早些与你说的 “确实是件大事了,只是工部似乎还没有听说有此相关能才……”晏琛将那图纸看了又看,道:“等你身体养好了只管研究去,回头我再给你挑两个人来,只是这事不急,你万不可太过操劳。至于做这水车的工匠,我派人去寻。这图纸且借我半日,我让人再绘制一份,让工部的人也看看。” “您拿去便是,我自己再画一份。”今日的发现让阿璀很高兴,笑起来也少了几分疏离。 晏琛自去前面处理昨日还未看完的文书,到中午与阿璀一起吃了午饭后,才想起来昨日斥了皇后带着宣仪张氏回去之后却一直未曾去见她。 皇后性子温雅,是个标准的贤德温厚女子,尽管初为皇后也算是处处都得摸索着来,如今处理后宫之事上也算公允有条理,也当得一声贤良的称赞了。 晏琛与皇后徐氏之间是利益婚姻,算不上鹣鲽情深,但毕竟也是多年夫妻,称得上爱重,所以哪怕如今后宫妃嫔渐多,徐氏在他心中的地位也是那些后宫女子不可替代的。 况皇后先前落子,也是近两个月才好了些,虽说昨日因阿璀之事恼她,却也是不能太过冷淡了。 “陛下今日怎的来了?”徐萤照旧含笑恭迎,仿佛昨日晏琛的震怒也并不是个什么大事儿。 晏琛拉了她起来:“是有件事,原是该早些与你说的。” 徐萤倒茶的手一顿,抬头来时却已经含笑不变,状似随意问道:“是为着陛下宫里那位小娘子的事情?” “你猜得倒是准。”晏琛接过徐萤递来的茶,指指旁边,“坐,你我之间,不必拘着礼。” 他这话原是温和的亲近之言,徐萤听来虽有欣喜,而心里却又漫上一点酸涩,只不动声色地坐下来,笑道:“陛下若有什么吩咐,唤个人来与妾说一声便好,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这事也当我与你亲自说清楚才放心。”晏琛道,“阿璀往后在宫里住着,得劳皇后多看顾着些,她身子弱又有耳疾,平素不大爱跟旁人说话,你多约束着些后宫,莫要让人去扰了她。” 阿璀? 徐萤一怔,初初是没明白,也不过一瞬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只觉得心下酸涩更深。 她苦笑不言。 阿璀…… 他唤那女子阿璀…… 多么亲近的称呼,曾几何时,他也曾亲昵地唤自己“阿萤”的,只是如今想来那时的亲昵呼唤也不知是带了几分虚情假意,但也总好过如今生冷的一声声“皇后”。 晏琛似乎是察觉了徐萤神色的些微变化,忽然一笑,他道:“你可知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寻一个人?” 徐萤点头,她是隐约知道的,只是寻的人是谁,晏琛未说,她便也未曾问过。 “她是我的胞妹,她唤阿璀,晏璀。” 徐萤猛然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晏琛:“便是陛下寝殿的那位小娘子?” 晏琛点头,继续道,只是声音却渐渐带上了苍凉:“她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当年家族覆没,仅剩我与她逃了出来,后来……失散,到如今才寻到她。我对她,不只是兄妹血缘之情深,还有难赎的愧疚。当年的离散是因为我,她至今未愈的耳疾也是因为我,我是她的阿兄,曾经舍身救我的是她,但因局势舍了她的却是我……” 晏琛一字字说来,不过笼统的几句话,但其间苦痛在徐萤听来已有不忍之意,她没有追问当年发生了些什么事,也……不敢追问。 “陛下爱重公主,公主既已回来,便是最大的幸事了。”徐萤道,“妾不知该如何劝慰陛下,妾不是公主,也断说不出公主定然不会怪罪陛下之类的话来宽陛下的心。不过陛下放心,公主往后……在家,妾定然不会让她委屈了分毫去。” “嗯,朝中事多,我原也担心偶有顾及不到她的地方,若有你看顾,我也略放心些。”晏琛已神色如故,仿佛方才一刹的痛苦苍凉不过一瞬间散去的云雾罢了,他道,“阿璀与往日女子不同,她虽将是我大渊当朝唯一的一位长公主,但却永远只是我的幼妹,我愿纵着她随心自在,皇后……莫要以往日丝毫女子规矩约束了她。” “陛下说的,妾明白了。”徐萤知道陛下此番交代之郑重,只是却无法权衡陛下对他的这个幼妹到底予了多大的分量,便也只先应了下来,又道,“只是昨日见……,公主似乎身子不好?” “她前些时候受了些伤,原本也好了些,昨日不过是因一些事情,一时急怒,也没什么大碍了。”晏琛道。 “先前陛下来妾这边问到那本琴谱,可巧昨儿翻了出来,我恰也无事便想着给陛下送过去,路上遇着张宣仪,她便随妾一道去了,谁知……也是妾的过错。”皇后几句话虽无辩解,却也算是解释了昨日之事。 “嗯。”晏琛靠着小几,一手支颊闭目养神,面色如常,也不知将皇后话听出了几个意思,只道,“张氏那边,以失仪之名禁足两个月吧。” 皇后应了声“是”,见晏琛似有些疲态,便道:“陛下若累了,不若去榻上躺躺?” “不了。”晏琛睁开眼睛,捏了捏额角,起身道,“皇后自去歪歪吧,我回前头去了,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陛下……”皇后起身恭送,略有迟疑地开口。 “皇后有什么话直说便好。”晏琛看了皇后一眼,道。 “陛下这些日子都在偏殿住着么?”皇后起身恭送,状似随意劝道,“甘露殿是陛下寝宫,陛下日常起居皆在此处,公主虽是陛下亲妹,但长居此处到底不便,毕竟总没让陛下退居别宫的规矩。西六宫尚空了许多宫院,妾想着莫若还是给公主另辟一处居所为好。妾瞧着蒹葭宫靠着内花园,景致尤其秀美,地方也大,莫若让人修缮一番给公主安居?” “蒹葭宫不好。”晏琛想也不想,“此事你不必多管,朕心里有数。” 第192章 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徐萤看着晏琛消失在在宫门外的背影,久久未动,直到旁边宫人提醒她,“陛下已经走了”,她才回过神来,淡淡应了一声。 旁边的宫人觉得不对劲,轻声道:“娘娘可是身子不适?” 徐萤并未回答,只是许久之后,淡淡地叹出一口气,“陛下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儿呢。” 这句话旁边的宫人自不敢回答,只静默侍立在侧,徐萤却又突然轻笑一声:“罢了……” 隔了一日,徐皇后带了些精心制作的汤羹糕点,并一些精致玩意儿来探望晏璀,也是存了致歉的意思。 那天猛地吐了一口血之后,晏璀竟奇异地不怎么咳嗽了,只是偶尔还是会有些气喘。 她趺坐在榻上,看着皇后命宫人一一呈了糕饼水果上来,又亲自端了小盏搁在自己跟前的小几上。 徐皇后笑着在她旁边坐下,亲自揭开小盏,道:“我先前不知情,不然早该来看你的。这是枇杷粥,时令的新鲜枇杷并冰糖黍米熬煮的,最是润肺平喘。” 晏璀点点头,礼貌地回了她句:“多谢皇后。” 晏璀处事上算不得圆滑周全,甚至可以说是很有几分随性了,但便是如此见过她的人也大多会赞一声她的礼数周到行止尔雅,原因无他,不过是为着关家累世声名,她擅于伪装出世人愿看到的大家气度罢了。 所以时间久了,真假之外,大约也只有晏璀她祖父与母亲才算真正清楚她真实性情了。 晏璀也不落皇后面子,拿着小匙浅尝了两口。 徐皇后瞧她吃了,倒有几分欢喜她温和的性子,便笑着闲话:“听圣人唤你阿璀……” 忽又想起晏琛说过晏璀有耳疾的话,便刻意放慢的语速:“不知是哪个‘璀’?是璀错之‘璀’吗?” 晏璀略怔了下,点头答道:“是。” 又道,“您正常说话便好,我看得懂的。” 晏璀能顺畅地读懂旁人唇语,能通过说话人的面部神情清楚地辨别他们说话时的语气情绪,也是多年训练出来的结果。 那年治好眼睛后,第一次看清了祖父,看到祖父一开一合的唇间是唤自己的那两个字——“阿璀”,那是清清明明入了自己眼睛的声音。 那时起她便觉得她这一生也是可以与寻常人一样的,于是便开始努力地去辨别身边人说话时的唇形,从开始每句话可能要旁人复述三五遍,到后来一眼便能看懂旁人语意,她是极其坚毅的一个人,到如今与人正常交流无碍,又何尝不是经年的付出? 徐萤一笑,便道:“那我也唤你阿璀,可以么?” 晏璀无可不可,只点点头。 “你从前在哪里生活的?在家都做些什么呢?可读过什么书?” “多数时候在阆中住着,偶尔去蜀中。”晏璀道,“除却与祖父外出游历,在家时便读读书。” 徐萤观她言行举止,端然平静,有箕山之风,与往日女子不同,那是一种书山史海中蕴养出来的君子气质,藏于其内,隐藏而不外露,蕴藉而不张扬。 徐萤有意与阿璀交好,故而交谈时也极尽和善,挖空了心思说些闲聊的话。 只是她虽自幼也是出生大户人家,但徐家对女子的教养更重女德,所以她自幼被教养得贤良淑德温雅和善,虽也略读些诗书学些琴棋,但都不算精通,顶多也就是知道些皮毛罢了。 所以她能聊的话题,不过也就是一些浅显的诗词音律,或是一些出彩的针线绣法,或是一些宫中生活琐事等等。 晏璀虽不大理解,倒也一一应答,很是和善。 徐萤自然也是能看出晏璀除了她说及诗词音律时还答上几句,但提及女儿家该学的针线纺织之类却是多是听她说并不插话。便也体味出来,阿璀其实对这些并无兴致,从前也很少接触,这会儿大约只是历来的好教养,很有耐性地陪着她闲聊而已。 徐萤一时也不知该聊些什么了,只笑道:“你阿兄前头忙,你若有什么事情,尽管来甘泉宫寻我,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想玩的,都与我说。” 阿璀点头,笑得温和:“多谢皇后。” 徐萤离开后并未回自己的甘泉宫,而是远远地守在宣政殿外的重华门。 等了许久,直至近午时,才瞧见宣政殿内一波波走出来的人。 直到看到人群最后走出来的崔寄,徐萤才偏头看了身侧使女一眼:“去请了卫国公来,就说吾有话同他说。” 崔寄先时被使女拦住,听了徐萤的传话远远地看过来,略迟疑片刻还是往重华门走去。 徐萤瞧他过来,也忙往前走了几步。 待近前时,崔寄略停住脚步,拱手见了一礼:“皇后。” 徐萤抿抿唇略有迟疑,心下挣扎片刻才道:“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从前事?”崔寄却仿佛一切了然,笑问,“关于阿璀?关于陛下?” 徐萤点点头,“是。陛下前两日与我说了公主之事,只是他们的从前许多事,却并未与我说。” “既然陛下已与皇后提了公主之事,那您想知道的,为何不亲口问陛下?”崔寄一言一词语气平和,也略有些疏离。 即便当初晏琛与徐萤的联姻,有很大一部分算是他亲手促成,但他与皇后其实并无几分私交,不过因着晏琛的关系,偶尔也以嫂呼之。 而徐萤虽知晏琛与崔寄有着远比手足的情谊,心下里也对崔寄颇有几分看顾,只是这几分看顾到底是自己由心而发,还是希望借此更在晏琛心里挣得几分对自己的看重,怕是连徐萤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对于崔寄这个人,徐萤是知道即便他表面再怎样温雅清和,自己是从未能看透过他分毫的。 毕竟能辅助陛下一步步夺得江山的谋略第一人,哪里是自己这样长于深宫后院的女子所能看透的呢? 徐萤也不羞于在崔寄面前展现自己的懦弱与犹疑,也不愿拿出自己为皇后身份的矜持,“我是害怕……” 第193章 当年事 见崔寄仍旧是含笑的神情,似乎略有谑意:“当年旧事,旁人若有心探问,陛下许会动怒,但您若问了,陛下不会不答……您害怕什么呢?” 徐萤苦笑,害怕自己问出口,得到的却是自己不配探听他从前旧事的回答,她不敢试探自己在晏琛心中的位置。 她道:“我并非害怕陛下会对我探听他私密之事而震怒,我只是害怕……我所问之事,会再伤他一次……” 听得这个回答,崔寄哂笑一声,伸手往旁边一引。 徐萤会意,上前一步,又对身后跟着的宫人道,“你们先去那边候着。” 崔寄袖手,看着她:“有何想问的,只管问吧。” “我想知道……所有。”徐萤抿抿唇,道。 “所有?”崔寄笑道,“那您便是有耐心听,我今日也说不完。” “那你便与我说说,你觉得能告诉我的一些事情吧……”徐萤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想知道什么,她连从何处问起都不知道。 崔寄一笑,淡淡道:“那年陛下与宋毅安争夺黔中,阿璀原本被我们安置在燕州的,只是不知为何行踪败露,阿璀被宋毅安安排在燕州的细作掳走。宋毅安以阿璀性命要挟陛下退军……我们以上万兵士的命打下的黔中,原本是宋毅安据守的天堑,局势怎能允许我们退这一步呢?” “陛下……最终没有退军?”皇后心口一窒,忽又喃喃道,“陛下是对的……” “瞧,连您也觉得当时陛下没有退军是件正确的选择。”崔寄冷笑一声,他看着徐萤的目光意味不明,只是微微透出的凉意,却让徐萤有些不自在。 崔寄想起那年夏天的雨似乎都下在了秋天,秋分之后更是连绵不绝了近一个月的雨,那日除了阴沉的天色,还有云旗军主君大帐内比连绵阴雨更加阴沉的气氛。 晏琛坐在案前,看着面前平铺的那张纸,通篇百十来个字,被他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而手里却死死捏着那块随同这封信一道过来的长命锁。 大帐内沉默死寂,还有种隐于深处的肃杀杀意,以及包裹着杀意的颓然。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不停,而帐内自将军到校尉陆陆续续进来二十七人,已在此跪请整整一日。 自晨光熹微至薄暮冥冥,晏琛在挣扎犹豫,而他们在诤谏逼迫。 直到压在晚来时疾雨中的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天际,晏琛抖着手点燃了一盏灯烛,烛火微光将帐内照亮,他才沙哑着声音道,“诸位……且先回去吧。” 这是他下意识地逃避之言,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决定。 但满帐将校如何便能如此干休,众人也未再有一言,依旧默不作声跪请当地。 这算得上是沉默的对抗了。 大帐那面坠着砂石的粗布帘子突然被人掀开,外面的疾雨带着长风卷进来,帐内的烛光晃了晃。 崔寄将油布伞收了靠放在门口,微微整了整袖子,他自外边过来袍角也沾了泥泞,一步步缓步进来,在还算干净的大帐内留下一行平定的脚印。 晏琛抬头看过来,他的目光冰沉如水,隐有唯独崔寄能看到的无助的哀伤。 崔寄迎着他的目光,给了他一丝微凉又释然的笑意。 他突然站定,撩起已经湿漉了大半的袍子,于诸将之前,俯身跪地。 那是第一次崔寄在他面前跪下,以俯伏于地,低入尘埃的姿态请责。 他道:“宋毅安属下亲信将领袁重率五千余人驻扎山阳是为前锋,我已令时鸣领三千人先行迎击,目前已过泗溪河,将于明晨寅时偷袭敌方驻军。” 他道:“今日晚来疾雨约莫会下到明日午前,而上游暴雨远甚此处,泗溪河水今夜暴涨,明日寅时之后便为天堑,不可再渡。” 他道:“吾私自调兵,已违军令,请主上责罚。” 崔寄这短短三句话,虽是请罪,却是逼迫。 他将三千人送入泗溪河之西偷袭敌军,若是明日寅时前大军未曾渡河,那三千人便是闯入狮虎地盘的瘦弱野兔,是直直送入宋毅安军刀俎上的鱼肉。 比之诸将无奈跪请之逼,他却直直以三千人命逼迫晏琛出兵,也逼迫他放弃阿璀。 “你敢?!你怎么敢!”晏琛拍案而起,他看着伏跪的崔寄,明明该是愤怒,但只这几个字之后,他却突然觉得眼睛酸涩睁不开。 不过片刻,他平静下来,深深地看着崔寄,心中情绪一层层翻涌,他给他做了选择,今日无数次自他心头举棋不定的两个选择,崔寄的选择未尝不是他心中权衡之后占于上风,而却迟迟不忍拍案的那个决定? 后来晏琛一连串军令下去,帐中诸将领命先去的有大半,而当那些将领带着大军渡过泗溪河时,便已然将阿璀的性命彻底地放弃了。 崔寄看着徐萤,永远不变的笑意中是未曾压下的那点寒凉,方才徐萤的那句话是让他有些恼意的,当年他与晏琛牺牲阿璀的艰难抉择,凭什么到了这些享受着阿璀牺牲带来的如今的荣华富贵的旁人口中便成了不值得一点思量犹豫的理所当然? “皇后可曾听说过八年前的永顺十一日?”崔寄慢慢开口,却只问了这么一句。 徐萤点头,永顺屠城十一日在百姓口中渲染出的惨烈,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的她也是听说过的。 “当年永顺人口约五十万,但十一日之后永顺十室九空,最后侥幸活下来的人不过一成,尸骨成山,血流漂杵,并不是夸张之言。”崔寄语气平静,平静得仿若他从未见过那年的惨烈一般,“那您可能想象,一个年仅九岁双目失明双耳失聪的孩子,该如何在那样的惨烈地狱中挣扎出一条生路的?” 徐萤震惊,“那孩子是……” “阿璀。”崔寄突然平静下来,暗暗自嘲一笑,觉得自己狭隘了,于皇后而言,到如今,阿璀也只是个旁人罢了,如何能要求她感同身受呢? 第194章 皇后的心思 空中太阳已经渐渐升高了,初夏正午的阳光,照得人眼睛有些睁不开了。 崔寄突然觉得没有了再细说下去的兴致,他看着照旧目带询问神色的徐萤,只略略道:“后来云旗军踏遍黔中,阿璀也有些运气,趁乱中自宋毅安营逃了出来。只是她势单力孤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人,误打误撞到了永顺,在永顺她与那老仆人失散。宋毅安知永顺不可守,又不愿将这座富裕城池拱手给云旗军,便下令屠城。没有人知道,阿璀是怎样在那场屠城中活下来的。” “自那以后,阿璀彻底失踪,我们虽未真正收到她的死讯,但谁心里都明白,那种情况下她能活下来的概率十中无一,唯有陛下……坚定地相信她还活着,及至后来几乎疯狂地寻找她,阿璀已然是陛下的执念,和此生难愈的痛了。”崔寄淡淡道,“若非后来找到了阿璀……他怕是终生都不得释然。” 原来,竟是如此。 原来,他有这样的执念,这样压在他心底日日反复磨折,夜夜不能安枕的痛。 徐萤慢慢想起许久许久之前,初见晏琛的那一次,那时她只觉得他是个沉郁庄肃的人。 后来她嫁与他,真正相处下来,又觉得他是个周全温和的人。 只是时间久了,却又能感觉到他的周全温和下却包裹着她看不懂的绝望清冷心思,和拒人千里的疏离淡漠。 她想到前年,各方战事初歇,晏琛还未登基的那时候,那时他们还暂居望园。 某日早起晏琛匆忙去前面议事,随身的荷包落在了床边,那荷包晏琛日日佩戴在身上,便是他们大婚那日也未曾取下。 徐萤初初也未觉得什么,只是时间久了难免狐疑好奇,她曾试探地问了两次,晏琛未曾解释。 所以那日当那个荷包拿在手上时,即便知道晏琛或许并不愿自己碰他如此珍而重之隐晦不言的物件,她还是带着好奇和一丝丝探究的兴奋打开了那个荷包。 女子的爱物…… 那是徐萤将那枚长命锁拿在手上时的第一个想法。 她忽然觉得脑子不能转动了,手脚麻木。 原来她以为她的丈夫,本该是最亲近的人,却原来别有怀抱。 但既然如此,当初为何又娶了自己? 她颤抖着手,想要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将那长命锁重新塞进荷包装好,却没想被去而复返的晏琛撞了个正着,只听他厉声道,“谁许你碰它的?!” 那一刹那,她只觉得那句质问的话好似一个明晃晃的耳光狠狠地甩到自己脸上,有种冰冷灌进了身体里,连四肢都是僵硬的。 她僵着身体看向他,只看见万年冰冷的那个人原本对着自己时刻意的那一丝温和也荡然无存了,她只看见他眼中燃烧的怒火,只看到他快步上前自自己手中抢夺一般得拿走了那枚长命锁。 尽管后来几天后,晏琛也曾就此事自己的不善态度来与她致歉劝慰,却始终未曾解释这枚长命锁的来历。 而那以后,似乎一切回到从前的相处,她依旧是笑颜以对,他也依旧温和以待,他们依旧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只是徐萤却知道,他有一段自己不能再轻易触碰的往事。 那是他的禁忌,也是她的心头刺了。 时至今日,终于明白。 徐萤觉得自己竟松了口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口气到底是为陛下,还是为自己。 只是这口释然的气叹出去,她却又觉得有一丝苍凉涌上心头。 明明自己是他的妻子的,明明他可以告诉自己这些事情的…… 崔寄见徐萤沉默下去,也不欲再多说,正想着告退离开。 徐萤却已敛了纷乱的心绪,也没再继续方才的话,而是又问道:“我听陛下与你都提到……公主似有耳疾?这又是何缘故?” “她的耳疾……,当年也是因为陛下。”崔寄看她一眼,本不欲再多说,但转念一想却还是道,“那是更早之前的事情了,当年陛下为主将忌惮欲设计杀害,只得带着自己亲兵五千人叛逃。我去城中接了阿璀与陛下汇合时,却见陛下被人带军伏击。我只得让身边护卫带着阿璀先行躲藏,自己另谋他法相助陛下。谁知陛下与对方将领缠斗间,却被对方阴毒袖箭所伤,那袖箭带毒,陛下当即意识便有些不清自马上坠落。陛下落马之后,敌方将领驭马便踏,那马蹄所落的方向便是陛下的头颅,而最后关头却是阿璀扑过来抱住了陛下。阿璀原本是被护卫拉着藏身在旁边的岩石侧的,也不知那一瞬间,不过七岁年纪的她是如何来那么大的力气,挣脱拉着她的那个五大三粗的护卫的。” 晏琛顿了顿,继续道:“但正是因为阿璀那一下的冲击撞得陛下的头偏了偏,未曾被马蹄踏中,但那马蹄落下又起却直直踢中的阿璀的后脑。后来她昏睡了十数日,醒来之后便失明失聪,看不到一点光亮,也听不到一点声音。后来即便战事频分,我们也是为她四处寻医,但整整两年都未曾治好她。若非这些年她遇见怀阙先生,被怀阙先生收养,怀阙先生为她寻医问药悉心调养治疗,怕是如今也不见得看得见东西。只是耳疾,如今看来怕是难愈了。” 徐萤怔然,她想起自己这平顺的二十多年,不敢想象一个如今才不过十来岁的孩子,竟曾经历了这么许多,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一线飞鸿而过,在阳光照过的宫墙上掠过一段黑色的影子。 崔寄看着徐萤再次沉默茫然神色,慢慢一笑,道,“我还有事,得离开了,皇后娘娘请回宫吧。” “我……” 徐萤出声,却又停住,她不知想问什么。 崔寄却淡淡道:“我只与您说这两件事,但是陛下与我欠着阿璀的又何止这么两件事呢?” 他语气平静深远,似有带着提醒的深意,未得徐萤再说话,便已告退,转身离开。 第195章 前元的规矩?! 晏琛自然很快便知道了这边皇后拦下崔寄说话的事情,他不需问也大约能猜到他们说了些什么。 不过他也没去过问,接了魏廉递过来擦手的湿布巾,一边问:“阿璀这会儿如何?用过晚膳不曾?” “方才黄栌来报过,晚膳前太医给殿下请了脉,已好了许多,咳喘得也没那么频繁了。这会儿已经歇下了,不过说是晚膳略用得少了些。”魏廉道。 晏琛“嗯”一声,道:“既歇下了我便不去了,你吩咐膳房随时备着些好克化的汤羹热食,有需要了好能随时送过去。” 魏廉捧着一脸笑容道:“黄栌是个妥善知事的,最是尽心周到,一早便吩咐下去了。” 晏琛点点头,又吩咐:“这几日吩咐人把东配殿好生收拾出来,一应装饰布置用具器物都拣着最好的来。” 魏廉心下明白这是给甘露殿那位横空出世的长公主准备的,虽说瞧陛下态度这位长公主最是个掌中宝心头肉,但若是往后长居陛下寝宫的偏殿,到底也不合规矩,平白惹人闲话,故而硬着头皮问了句:“殿下往后便长住在甘露殿偏殿?” “暂住一段时日而已,待春和宫修葺好阿璀再搬出去。”晏琛只消瞧一眼魏廉,便晓得这老东西想的什么。 晏琛这前一句本还让魏廉松了口气,这后一句又让他瞪大了眼睛。 春和宫?! 春和宫是个什么地方! 魏廉自前元绍帝时便在宫里,在宫里活了半辈子了,自然知道这春和宫在前元十几朝都是都是皇太子宫,其背后隐藏的政治意义,显然已经不仅仅只是处宫殿居所那么简单了。 但陛下竟然把这有前元太子宫“小朝廷”之称的春和宫,直接给了还未正式册封的公主作为寝宫? “陛……陛下,这……这不合规矩啊!” “哪里的规矩?!”晏琛冷笑一声,斜睨魏廉一眼,淡淡道,“前元的规矩?” 他问的这一句,明明很平静也不见得有什么怒气,魏廉却觉得其中背后立时沁出了一阵冷汗,噗通一声便跪下去,“陛下恕罪!老奴失言!” 当年,前元哀帝南逃时阖宫宫人走的走逃的逃,只剩下十之一二老残幼弱无处可走无处可逃的留了下来等死,魏廉是留下来的人中的一个。云旗军攻破金陵之后,那些宫人并没有迎来他们以为的被杀的结局,而是皆有安置。 魏廉是前朝旧仆,历经了元绍帝元哀帝两朝,身份上本就敏感,只要他有任何恋栈前朝的表现,都有可能给他致命的结局。 而他当初能走到晏琛眼前,不过是因着两个原因,一是当初云旗军进入宫城后,他将余下宫人名字一一登记呈上,并领众人余广场前跪候。 这于他们而言许是保命的破釜沉舟的举动,但晏琛和崔寄得知后,却不免也赞了一声这人的胆气。 二是,后来安置这些宫人时,晏琛查到这个魏廉年少时曾在他母亲身边伺候过几年,后来母亲出嫁后他未曾随母亲出宫,而是留在了宫里的。 所以后来多番试探之后,晏琛觉得这人圆滑周到,做事很有条理,用着也很顺手,便干脆留下了。 “下去吧,让人送些热水来。”晏琛挥挥手。 魏廉听了,忙磕了个头,摸了满头的冷汗退了出去。 ———————— 某日朝后,还未走出宫门的崔寄突然被几个同僚拦住。 崔寄打眼一瞧,这几人半数新贵半数老世家出身。 “诸位有何事?”崔寄停住脚步,袖手看向几人,态度亲和。 众人皆叉手见礼,笑脸相迎。 在众朝臣眼中,这位八公之首的卫国公在朝中地位超然,但又十分特殊。 他既是世家出身,早年的燕州崔氏也不是如今那些老世家能比得上的;若论新贵,又是最早跟随陛下的。所以若说起来,这人在世家和新贵两边都能沾得上,而这两边也自然十分期望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人能偏向自己一方。 只是所有人明眼看着,他是陛下纯臣,两边不靠。 不过也正因这样的身份,他也只能两边不沾。 “实在是方才那一出,我等甚有些疑惑,想请您解惑。”为首的康侯于显也是以军功封侯,前几年曾于崔寄麾下,所以也算熟悉,当下便上前笑请崔寄,“下官在晚眺楼治了席面,请崔公赏脸一叙?” 康侯所说的那一出,正是方才小朝会上发生的事情。 原本议事毕,当日宣政殿听政结束后,除了陛下另有召见的,其余人该各自回自己官署理事。 但偏偏今日,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在八公中居末的理国公在退朝时突然上书,要为早亡的嫡妻和刚找回来的女儿请封。 这理国公袁铮玉出身贫苦,早年实在活不下去便将妻女安置在家乡,自己投军去了。 只是后来天下乱战时,妻女便下落不明,前两年找回了女儿,才知道妻子已经病故。 理国公声泪俱下地讲自己这些年寻找妻女的不容易,讲自己对不起妻子女儿。 又说什么妻子从前跟着自己吃尽了苦,而如今自己得国公之封,妻子却未曾享受到半点尊荣。 而妻子留下的那一个女儿,早年孤苦,还嫁了个恶汉,每日里被那恶汉非打即骂,后来更是借口无子被休弃赶出了门去。 如今寻回女儿,那恶汉又每日里上门骚扰,虽都被打了出去,但还是心疼女儿遭遇云云。 理国公这边说得声泪俱下,那边其余众人皆面面相觑,甚至有御史欲弹劾他不顾法度殿前失仪。 然而那御史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见上首陛下竟然也掩面而泣。 “卿怜爱女,欲欲其所能予之一切,朕忆及已身,亦如是也,” 陛下掩面而泣不是稀罕事,但这话里的意思却甚是奇怪。 然而未再等众人建言,陛下便已令封理国公女为“登平乡君”。 又言:“朕心绪难平,今日便到这里吧。” 至此,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陛下便已匆匆离开,结束了当日朝会。 第196章 陛下仍有血亲在世 “今日府里还有些事情,于公之请,恕吾不能同去了。”崔寄推脱开康侯的延请,但却状似随意地与他们同行。 先前陛下回京遇到袭击的事情,虽有所压制,但朝中的人自然也是知道的。 至于传言里相救陛下被陛下带回来的小娘子,自然也有人隐隐绰绰地听说过。 只是上面明显压制不欲声张的态度在那里,众人也不过私下里悄悄打听着。自然也有御史以各种借口上书,但皆被留中不发。 而今日朝中理国公的这一其实也算不上闹剧的闹剧,竟让众人也不免多想了些。 而晏琛的目的,大约便在此处。 “理国公舐犊情深,不止陛下感同身受,吾亦感慨良久。失去至亲,本是人间悲怆事;但能寻回至亲,也是人间幸运事了啊。” 崔寄眉目清淡,说话时也始终带着疏离的笑,然而过于温和了,反倒是未曾让人觉得疏离。 “您这话,我也更是听不懂了。”康侯追上崔寄的步伐,往崔寄身侧更靠近了两步,略压低了声音,悄悄问道,“近来朝中之事纷杂,但许多事情陛下却又刻意避而不谈,实在奇怪,也是勋国公如今不在朝中,不然……” 不然这几日朝中大约要更热闹,毕竟勋国公可是个脖子十分硬脾气也很硬的主儿。 若说如今朝中敢和陛下正面杠的大约只有两人,一个是卫国公崔寄,一个便是勋国公盛问师。 然而不同的是,卫国公与陛下自幼相伴,熟知陛下脾性,偶尔有些时候虽因观点不同,有所争论,但卫国公每每态度平和据理而言,陛下最后总是会听进去的。而勋国公却是个说话不转弯的,有看不过去的都是直言上谏,有时候就差指着陛下鼻子喷唾沫星子了。好在陛下贤明,纳谏如流,并不会计较。 “陛下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今日事起虽在理国公,但却应在别处。与如今朝中局势无关,与诸位也无关。诸位安于职守,上下有序,便无大事。” 崔寄看起来并没有多说什么,但众人听着却似乎又都不是那个意思,明明这话里还有些别的意思。 说话间已经到了宫门外,崔寄与众人拱手,自上了马车离开。 然而这康侯也是个好事之人,觉得这事情实在不同寻常,便刻意去打听了。 这一打听便隐隐绰绰得知了个消息,乍然得知这消息的康侯还是有些吃惊的,只是如今朝中知道当年晏氏灭门之事的详情的老世家并没几个了,他也无处求证。 况且事关陛下宗族之事,他又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去深究? 当下也只能把那隐隐绰绰的消息埋藏的心头,也不敢在外面乱说一个字。 然而即便他不说,这几日也渐渐得起了些传言。 当年陛下一族不止陛下一个人逃出来,陛下仍有血亲在世。 而这传言先是在最早跟随陛下的新贵中流传出来,然后便有人想起当年黔中一战,自然而然便想起当年被宋毅安军掳走的陛下胞妹。 后来越传越深,有些有女儿在宫中的家族,皆知道了陛下宫中住了位小娘子,于是这事情几乎便成了众人口耳相传间十分确定的一件事情了。 只是也有人试图向崔寄求证,但崔寄暧昧不明的态度,却反而让众人更加确定,于是这件事情便在朝中有些地位门路的世家新贵们中间流传开去。 本来这一切恰好是晏琛与崔寄的计划,便是让世家新贵们知道阿璀的存在。 而在世家新贵们眼中,陛下胞妹,说到底顶了天也不过就是一个长公主,影响不到朝局,故而也未曾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大家自此想起理国公之事,反倒觉得陛下当日真情流露,也是理所当然。 ———————— 五月里,这些时日天气很好。 阿璀休养了些时日,身体也好了许多。 她虽住在偏殿,但因为晏琛的吩咐并没有人来打扰,她是耐得住性子的人,也喜欢一个人窝着看书作文研究旁人看来的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晏琛最近照旧很忙,从早到晚都在前头,饶是阿璀也发现似乎好几日未曾见到他了,这倒是让她有些不习惯。 其实晏琛倒是每晚都来瞧她的,只是她休息得早,每每晏琛也只得来瞧两眼,略站站便走了,所以她并不知道。 黄栌将地上散乱的图纸一一捡起来,看了眼捏着笔坐在象牙席上,却瞧着旁边方才陛下让人送来的新鲜桃子发呆的阿璀,只当她如往常一般在思考。 这些日子,黄栌也算知道了阿璀的身份了,也明白自己如今伺候的这个小主子与旁的女子不同,最是个喜欢读书作文,兼之倒腾些农事工事之类的,虽心里头多不大理解,却也知道这也不是自己该过问的。 黄栌将整理好的那些图纸手稿放到阿璀手边,刚想劝她回屋躺躺,却听她道,“听说宫中有处宫室藏书颇多,不知道在哪里?” “您是说观文殿吧?”黄栌跪坐下来,用干净的湿布巾擦了擦手,然后取了只桃子拿在手上削皮,一边笑道,“不过观文殿算是在外宫了,您若想去还是得与陛下说说。” “嗯。”阿璀应了一声,见那盘子里堆着的五六个桃子长得很是讨喜便搁下笔,伸手拿了只在手上,想起当年随祖父游历时路过奉化,祖父倒是极喜欢那边的桃子。 “这是一早陛下让人送来的,说是秣陵湖那边的桃子林里结的第一遭桃子,个头虽大,数量却不多,咱们这里紧着挑了些最大最好的先送了来的。”黄栌将手里削好的桃子切了小块,在小碟子里放好,又浇了蜂蜜在上头,配了小签子递了过来,“您快尝尝。” “秣陵湖的桃林?”晏璀接过来,想起崔寄之前说过,晏琛在秣陵湖给自己种的桃花树。 “是的,那边近万株桃子树,是前年陛下刚登基的时候让人种的,去年只有半数开了第一遭花也没结什么果子,倒是听说今年春天的时候那边花开得十分好,蔓蔓延延十几亩,红霞似的,很是好看。”黄栌笑道。 “有机会……当去看看。”阿璀微微地笑。 第197章 出宫逛逛 外面有人影经过,无需想也知道是晏琛,阿璀瞧着内间的隔帘,果然不过片刻便见着他掀帘进来。 “今日身上可舒坦?”晏琛一进来便瞧着坐在一堆书册文稿里的阿璀,只见她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太多,也放下心来,凑到她跟前坐了。 阿璀瞧见他,也有几分高兴,将手里的碟子递过去,虽没有说话,但眼角的几分欢喜也未曾遮掩。 “这是今儿送来的桃子?”晏琛用小签子戳了一块尝了,又把碟子递还给她,“味道倒是不错。” “这几日太忙,都没空来瞧你,今儿忙得算是结束了,来陪你用晚膳,明儿倒是能好好过个端午了。”晏琛一边道,一边去翻阿璀的那些手稿。 阿璀抱着小碟子看着晏琛,她能感受到阿兄自接回自己后对自己的事事周到,不想让自己有丝毫不顺心的地方,许是因为多年愧疚。 但除此之外,在自己偶尔想起的些微片段中,她也知道,阿兄全心的在意维护,也远不只是愧疚,那是无法断舍的血脉之情了。 “我很好,没有不舒服的。”阿璀看晏琛在翻看自己的手稿,也不在意,只是有些迟疑开口,“听说文渊阁藏书甚巨,我想去看看,可以么?” 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要求,而阿璀小心翼翼的试探语气,让晏琛觉得心里一戳。 阿璀见他那一瞬间迟疑,以为自己的要求过分了,“不……不可以么?” 晏琛对上她清亮略带失望的眼眸,只觉得心里软了软,哪里舍得让她失望,“怎会,你若想去随时便去,哪里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那边属于外宫,常有校书郎过去查阅史料,莫让他们冲撞了你。你去的时候若不想看到那些人,便让领阁事提前清了人出来。” “谢谢。”阿璀高兴了,眼角的笑意仿若绽开的一朵明媚的花,“文渊阁那许多藏书,比祖父的私藏可多多了,我只是心痒想去看看,也没必要清人,我避开些便是了。” 晏琛早就知道阿璀爱书如痴,别说阿璀只是想去看看书了,便是她想住在那,估摸着晏琛二话不说让人把观文殿改成她的寝宫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儿。 “你欢喜便好。”晏琛宠溺微笑,“等春和宫修缮好,那边离观文殿更近。” 住在哪里,阿璀无所谓,只要她想去哪里时没人拦着,其他的她都不放在心上,毕竟往日里随祖父游历,风餐露宿也是常有的事情。 阿璀戳着桃子慢慢地吃,晏琛翻着她的手稿慢慢地看,间或不明白处询问一两句,倒也和谐,晏琛如今是极贪恋这般与妹妹在一起时熨帖到心里的平和温暖的。 “今日天气极好,恰也闲暇,换身衣裳我带你出去走走如何?”晏琛原本打算来陪阿璀用了午膳后寻崔寄说些事的,又瞧着阿璀今日气色大好,便突然生了带她出门透透气的兴致来。 他说出去,阿璀以为带她逛逛园子什么的,并没什么兴致,“不想去。” 晏琛笑道,“关先生最多三个月,中秋前便能回来了,关宅也差不多修缮好了,你不想去看看?” 怀阙先生人虽未到金陵,但宅子却是早先便赐下去的,修缮了两三个月前几日刚完工,只还差些园林花木,器物布置等便能入住了。 “出宫?”阿璀目光一亮,没等晏琛回答,便站起来往里面走,“我去换身衣服,稍等我片刻。” 晏琛好笑,因他暗中出门去寻崔寄都是骑马的,既要带了阿璀出门,免不得要另安排车轿,便又吩咐魏廉再核查一下出宫事宜。 其实自登基以来,晏琛也没出去多少回,也多是全副仪仗浩浩荡荡数千人,倒是几次白龙鱼服也都是去崔寄那边的。 宅子在光华坊,是处五进的大宅子,进了灰扑扑的坊门,便瞧见很是气派的门头,不过门头上暂无匾额。 晏琛拉着阿璀进去,笑道,“门匾还没有,回头我亲自写个来。” “阿兄信重祖父,也不必做得这般明显。”阿璀道,“祖父并不看重荣宠尊位。” “关老先生君子之风,不重外物,但既为我大国重器,我却不能不礼数周全以待,否则岂不是寒天下士子之心?”晏琛笑答,瞧起来冠冕堂皇,其实心里却在嘀咕,我哪里是在讨好关老先生,分明是在讨好你啊。 进去宅子里绕了一圈,阿璀倒是满意,内里布置清雅朴素,想必是极合祖父心思的。 “这里很好,就是地方大了些,祖父一个人倒是用不到这么大的地方。”阿璀道。 晏琛瞧着阿璀,忽有些迟疑道,“大些没什么不好,便是你我血缘之亲,便是你愿意回来,但也终抵不过数年养育之情,你若来看先生,也可在这边住住。况且你养母还在阆中,若是过来金陵,可住关宅西园,也是方便。” 阿璀感念晏琛的细心周到,只是想想阿娘的性子,却道,“阿娘着书喜静,也习惯一人在住在阆中祖宅了,大约是不愿意来金陵的。” 晏琛拉着她,提醒她注意脚下门槛,又问,“听说你阿娘出身泺邑贺氏?” “嗯。”晏璀点头。 “说来,地方门阀贵族式微,像贺家这些氏族,倒是没前朝那么打眼了,不过如今朝中倒是还有一两个贺家子弟的。”晏琛道。 阿璀侧首瞧着他,瞧着似乎是在判断他的唇形,也不知是想什么,待出了园子,才道,“除了外祖母去世那次,我几乎不曾去过贺家本家,这些年也只是随阿娘去见过几次外祖母。” 晏琛挑眉,似乎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再多问,却笑道,“还早,咱们去阿寄那边坐坐。” 阿璀原以为崔寄的府邸在别坊,约莫要到前门去坐车,谁知晏琛直接带着她自内进后门出了,在坊内略走了几步路便出了西边的坊门。 隔着一条宽阔的石土路,便是延龄坊,阿璀一眼便瞧见崔相家开到坊墙上的大门。 先头的权贵之家,有些几乎占了一坊之地的,便直接将大门开在坊墙上的。 第198章 阿璀身份的流言 崔寄的这处宅子是晏琛赐给他的,原是前元哀帝登基前的一处叫望园的私产,哀帝未登基前偶尔在此处宴请,但后来便一直荒废着。 后来云旗大军进了金陵城之后,晏琛便是暂住此处的,再后来搬进宫城,晏琛觉得这处地段和景致都很不错,便直接给了崔寄。 进了府里,绕过一处小园子,一眼便瞧着坐在廊下的崔寄。 一张长榻安置在廊下,对着开阔的院落,长榻一旁堆叠着两摞文书,崔寄一腿盘着一腿垂在榻下,正伏在小几上写些什么。 因在府中,穿着随意,甚至头发也有些乱了,微风乍过,吹得他垂下的衣摆微动,倒是几分乌衣子弟的风流散逸。 大约是听到外边有人走来的声音,崔寄抬头看过来,有些诧异,忙起身相迎,笑道,“还当您今日不过来的。” 又瞧见跟在晏琛身侧的阿璀,又道,“阿璀也过来了?” “今日闲暇,便带阿璀出来走走。”晏琛拉着阿璀坐下,如到了自己家一般的随意。不过也确实,这“望园”晏琛登基前住过一段时日,也算是旧居了,自然熟悉。 崔寄让人上了茶水糕点,与他兄妹二人闲聊了几句后,他瞧着阿璀笑道,“阿璀近来气色好了许多,陛下于生活上向来随意,我还当您照顾不好阿璀。” 晏琛也不恼,只有些心疼道,“到底伤了元气,这小小年纪的,还是得好生保养。” 阿璀谢了他先前送的那些小玩意儿,表示自己十分喜欢。 崔寄听她说起喜欢自己送她的东西,心下也十分高兴,想着前几日得到的两个孤本,便又对她道,“后头有处一度斋,被我辟做了书房的,那边有前些时候我得的两本失传已久的古籍,也不晓得真假来历,你可去看看。” 阿璀看看崔寄,又看看自家兄长,哪里不明白的,这两人是有事要避开自己说。她自然是个知趣的,笑着点了点头,跟着上前来带路的使女离开。 “你这是……有什么话要避开阿璀与我说的?”晏琛挪到方才阿璀的位置上,恰坐在崔寄对面,说话更方便些。 “一些流言……你在宫中,怕是也没人敢传到你耳中。”崔寄从案上堆叠的文书最下层抽出一叠绢布递给晏琛。 “混账!”晏琛接过那绢布细细瞧去,待看到末后顿生恼意,“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会认不出?” “那可不一定……虽然我们都知道阿璀是真的阿璀,但是除了阿璀自己零星的记忆,除了关先生与贺夫人的对幼年阿璀的记忆,而这些都算不上说服天下的确凿证据,甚至连证明她身份的飞鹤云纹佩都是我寻回来的。若流言广传出去,此事闹大了……”崔寄却语气淡淡,言止而意未尽。 “谁的手笔?”晏琛面色冷肃,他知道崔寄既然跟他说起这事情,自然是更深地去查了,便问。 “卢氏,郑氏,还有……徐氏。”崔寄语气淡淡,只是说起徐氏二字时,却语气微顿。 他看着晏琛,继续道,“他们的目的倒不是在阿璀,而是在关先生,在……” “重开科举!” 当初崔寄亲入蜀中延请关先生入朝,关先生同意出山后,虽未曾立即前往金陵,但让崔寄代呈的《谏大渊七》,其中第一条便是重开科举之议。 当时晏琛命人将《谏大渊七》于朝议中诵读,满朝哗然,纷然不止。 而他二人于后却将此事暂压,凡关于此的上书一律留中,此后至如今也未再提。 但其实,这是他二人在试探世家的态度,也是他们给世家的态度。 晏琛冷笑,“卢氏郑氏也便罢了,这些世家总得抱紧自己的饭碗,但这徐氏竟然也不知轻重地掺和进去?” “毕竟只是商贾出身,想来也少了几分远见。”这句话显然刻薄了些,但从崔寄口中却未听得半点鄙夷,只是在陈述个事实罢了。 “此事还是先压一压吧,但流言之事,得劳你多上些心了。”晏琛道,“我好容易找回阿璀,我想顺遂地认回她,也不想让她卷入这些糟心事中。” ———————— 一度斋前是一处垒石而成的小池塘,里面放养了数十尾锦鲤,粼粼水光中游得灵动。 池塘两侧树影交错,靠近一度斋门前的山石上,晚开的木香花招招摇摇地垂下来,瀑布似得直冲水面。 “这是个好地方。”阿璀瞧着这样的景致,笑道。 “这望园原本便是江南一带数得上的好园子,先前陛下未登基前也在这里住过一两年的。”跟在她身侧的黄栌解释道。 阿璀点点头,抱着书在临窗处坐下,“我略坐坐,你们不必守着我。” 这处窗沿低矮,窗台离地面不过一尺多的高度,即便只是坐在坐席上,也能将窗外景致尽收眼底。 阿璀倚窗坐着,正欲翻看崔寄淘来的孤本,却不想一眼瞧见面前书案上一篇文章,她略扫了两眼,本想让人收起,却不想看到其中有“科举之废”四个字。 “这个,我可以看看吗?”阿璀指指那文章,问方才引路还未及退出去的使女。 那使女大约是得了吩咐,恭谨道,“郎君有言,一度斋一切娘子都可翻看使用。” “谢谢。”阿璀含笑道了谢,自将那文章取来,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这一瞧,却发现不是文章,而是一份初初拟定的奏疏手稿。 她对着那手稿愣了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才将那手稿放回原位,重新取了方才的书籍来看。 阿璀翻开书,头一篇便是昌黎公的《读墨》篇。此文她从前读过,也有思考,忽又读到此文倒是也有几分欢喜。 待得唇齿间读诵了两遍,阿璀渐生笑意,自言自语道,“历代来儒墨之争,随着墨家式微倒不知是有了结果还是没个结果,只是这昌黎公虽高举儒家旗帜,却是个兼纳之人,往日儒士所不及也。” 阿璀话音刚落,窗外突然似有布帛撕破的“刺啦”声,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阿璀自是没听见,倒是后边侍立的黄栌却吓了一跳,立刻上前来查看。 第199章 崔家的小郎君 透过窗户恰看到不远处一棵形状别致的槐树下,花开得正茂密的一片荼蘼花丛中似有动静,还有些微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谁?!”黄栌慌忙叱问,又高声唤外边守着的护卫进来。 阿璀见黄栌这般形容,这才反应过来,问,“发生了何事?” 黄栌指指那边花丛,“那里似乎有人,您且往里避一避,莫要坐在窗边了。” 阿璀倒是不觉得在崔寄府上能发生什么事情,她往黄栌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那边似有动静,然后她瞧见荼靡花丛中站起来一个衣冠不整的年轻小郎君,头上还乱糟糟顶着几片落下的花瓣。 要说衣冠不整倒也不对,他一身素色衣裳倒也朴素清爽,只是右边袖子自手肘处却拉开了一片大口子,那衣服片子可怜兮兮地挂在他胳膊上,隐约瞧见里头的中衣来。 那人却似乎毫不在意,微微蹲下身,自花丛里抱出了一大摞书册。 他就那样抱着那摞书绕出了花丛走到近前来,将那摞书往旁边石墩上一搁,瞧着阿璀笑道,“哪里来的漂亮小娘子?” 阿璀瞧着他衣着虽然简素,但显然并不是府中仆役,只是未曾听说过崔寄府中还有旁的什么人。 方才黄栌高声唤人,外头候守的人匆匆进来,有掌事的卫国公府中人忙上前来,朝阿璀拱了拱手,介绍道,“这是咱们府中小郎君。” 又欲介绍阿璀,只是他不知道阿璀身份,只道,“这位是郎君的客人,因郎君前头尚有些事情,便让奴请了娘子来书房小坐。” 那人听了,点点头,有些好奇略打量着阿璀,又瞧见她手中的孤本,不知在想些什么,“在下崔白襄,今日冒昧,实在失礼。” “崔?你是崔先生从前的族中子弟么?”阿璀得知他也姓崔不免奇怪。 “不是。”崔白襄微一摇头,却并未继续解释自己的身份,显然他的兴趣更在阿璀方才提出的儒墨之争的观点上,他道,“听你方才说起儒墨之争,这观点倒是老练有趣。那你觉得如今陛下以儒家治天下,是否便是佐证了墨家之衰落?” “如今不是儒墨之争,细看来,儒法之争才是主流。”阿璀瞧着他,淡淡道。 “诚然,是我思绪有误。”崔白襄一楞,复又笑道,“便还是那一问,你觉得儒法之争的背景下,陛下重儒之国策,是否就如许多推崇儒术的儒生们所言,无再辩之意义了?是否如其余百家士子所言,往后无发声之通途?” “陛下重儒家而抑百家,并非独存儒家而废百家,是百家相存之意。如今陛下要广开言路,要取士于天下,便绝不可能拒谏饰非,更不可能以强权去堵天下士子的嘴。”阿璀道,“只是于此时而言,是乱世之终,治世之始,推儒家之术,是以与民生息,是必然。” 崔白襄点点头,也不知是赞同还是不赞同,却又问道,“那既以儒治国,为何陛下又要修律?” 他这句话一出,阿璀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法家与儒家可以共存,律学与经学为什么就不能共存?” “法家治国,儒家治天下。经学与律学可共存也必须共存,只是往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经学将主宰律学罢了。” 惊讶之余,阿璀倒是毫无保留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毕竟难得碰到一个可以和自己谈论起这些的人。 “阿璀这句大善。”原本在门外略驻足听他二人对话的晏琛,听着阿璀这一句,与崔寄对视一眼,抚掌而笑,毫不掩饰的赞许骄傲神色。 “陛下安。”崔白襄一惊,显然是认得晏琛的,忙上前去见了礼,又朝崔寄拱手唤了声,“先生。” 阿璀见崔白襄举动,便知外边大约是有人过来,转过身去,果然瞧见那二人过来,未及说话,崔寄却问崔白襄,“你怎么在这里?” “来先生这里翻些书册的。”崔白襄态度恭谨,但言辞间却亲近自然。 阿璀自然是没听得她家阿兄那般骄傲称颂的语气的,她转过头去瞧见二人便温温和和地笑。 靠着门边的崔寄,瞧着愣愣站着的崔白襄,他目光在阿璀身上落了落,复又落到崔白襄撕裂开的袖子上,淡淡开口斥道,“‘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连这也忘了不成?如此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崔寄言辞虽厉,但语气神色却平静得瞧不出一点恼意,但崔白襄听言却恭敬地拱手施下礼去,“弟子知错,先生恕罪。” 崔寄嗯一声,淡淡道,“晚间将《礼记》冠义篇抄上几遍。去吧。” 崔白襄施礼退下,晏琛却朝崔寄道,“你对白襄实是严厉了些。” 崔寄但笑不答,只朝着阿璀笑道,“那孤本可喜欢?要是喜欢的话便赠予你。” 晏璀点头,看了晏琛一眼,也不客气,便收下了。 崔寄见她收下,笑意越深,却瞧着晏琛道,“我还有些事情,不留你们吃饭了,早些回去吧。” 晏琛在崔寄这边惯是随意的,也不要他送,自带着阿璀出去。 “崔先生家那位郎君,是他的弟子么?”阿璀有些好奇,那崔白襄在崔寄面前显然是执弟子礼的,只是观他在卫国公府的用物之随意,能直接到崔寄书房随意翻找书册;观卫国公府中下仆对其态度,以郎君呼之。 阿璀便觉得他在卫国公府中的身份也算特殊了,况且他也姓“崔”。 “你是说白襄?”晏琛不晓得阿璀先头与崔白襄还聊了些什么,确实不曾想到她会问起崔白襄。 见她点头,晏琛便解释道,“阿寄有两位心爱弟子,除了白襄外,还有一个叫崔时书的,便是当初初见时被你刺伤的那位,他如今供职于神策军。只是阿寄其实也比他们大不了多少,所以向来都是当做兄弟看护的。” 晏璀点点头,忽又笑道,“这位崔小郎君是个蛮有意思的人。” “白襄性情跳脱了些,比不得时书稳重,毕竟年轻,也不曾经历许多事。但阿寄教得好,也有大才之质,且看以后吧。” 阿璀眨眨眼,没有说话,扶着晏琛伸出的手上了马车。 第200章 阿璀关于取士的看法 马车颠颠晃晃前行,晏琛靠着车厢闭目养神,脑子里却在想着方才在园中与崔寄说的那些事情。 阿璀以为他是累了本不想打扰,只是好一会儿之后觉得有些无聊,加之一直想着先前看到崔寄书案上的那篇手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阿兄与崔先生是打算废除科举么?” 晏琛听到她这话,睁开眼睛,虽有些讶异她为何突然提及此,但也没有立刻回答,只笑看她,道:“你对此有何看法?” 阿璀摇摇头,有些犹豫,也没有说话。 “在阿兄跟前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晏琛自然知道她的顾忌,笑道,“想说什么只管说。” 阿璀偏头看着他春风和熙的笑容,似乎在做什么判断,却也没有再沉默。 马车轧轧前行,晏琛只听得她道:“阿兄要取士,是为天下计,这是断无可非议的。而天下黎庶,存报国治世平天下之心能称之为士的,也可有千万计。既要取士,当求公允,方不负天下百姓所求新朝永安之心。” 阿璀这短短的几句,让晏琛笑意更深,他微坐直了身子,慢慢道:“你说的,无非‘公允’二字。前朝数朝九品中正制,便是避除了两汉后期为门阀士族所操纵和利用察举制之弊端。以各州郡分别推选在中央任职官员且德名俱高者为大中正,并另设小中正官,以此品评天下士人,亦可采取地方舆论和百姓意见。治国之士当为百姓治天下,亦可出自百姓,这也是所求的公允。” 晏琛的这话说得是前几朝一直沿用的九品中正制,不可否认在前数朝九品中正制的实行一方面解决了选拔官吏无标准的问题,使当时一时间吏治澄清。 另一方面也缓解了中央政府与世家大族的紧张关系,然而如今氏族逐渐凋零,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要彻底破除氏族在地方的势力,却也非经年可成。 “阿兄所说的……‘公允’二字,说来容易,做来却非易事。”阿璀自然知道九品中正制的利弊,她抿抿唇,看着含笑看向自己的晏琛,略斟酌了语言,“阿兄如今对地方氏族是何态度?是彻底取缔……,还是容许共存?” 这个问题,自阿璀口中说出来如此随意,而朝中至今无人敢问。 晏琛却笑看她,没有回答。 “阿兄若想打压氏族,彻底破除氏族的势力影响,九品中正制便不可成为取士的主流制度。”对上晏琛若有所思的目光,阿璀继续道,“中正官何处来?地方;士人何处来?地方;氏族所据何处?还是地方。以中正求取士之公允,又何以保证中正官之公允?地方氏族会借此操纵地方,以挽氏族式微之势,渐而通过中正控制朝廷官吏的任免,再次壮大势力,如此循环往复,到最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九品中正制便成为士族地主操纵政权的工具,到那时中央又该如何集权?” 阿璀又道:“况且……,便不考虑地方氏族之影响,各方争做中正,渐而全国各地人才渐渐集中于中央,地方无可治理之才,而致行政效率低下,文化、思想也渐落后……此后果是地方垮台,行政崩溃,到那时中央如何独存?” 她说完,便目光灼灼地看着晏琛,似乎在打量他的态度。 “你言辞之锐利,目光之独到,也可比崔盐梅了。”晏琛笑起来,他的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只是却又问道,“听你这一番话,倒是坚定地站在科举取士一方了?” 阿璀点点头,忽想到什么,又摇摇头:“其实无论科举制还是九品中正制,这二者往往没有明确的对错与好坏之分,其中关键不过是局势二字。局势如何,制度如何,阿兄站在高处,博览大方,也有治国治世最明确的目标,总归看得更清楚些。” 科举制度以文化控制思想,更能够打破阶级桎梏,对于想要彻底拔除氏族割据地方局面的晏琛而言,哪里不明白其中益处? 只是为国取士迫在眉睫,而重开科举哪里是一朝一夕便能顺利完成的事情?便如阿璀所言,自己能看得清楚,但局势如何瞬息万变,权衡之间也非定数。 而阿璀能看到这些,在晏琛看来,是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他笑着点点头,“此事非一时一刻能定,且不说这个……” 晏琛一句话还未尽,马车突然一顿一停,眼见着阿璀没坐稳往后倒去,他赶紧伸手捞住。 见阿璀并未磕碰到才放下心来,却听外头不远处突然有嘈杂声传来,略掀开车幕,问道,“何事发生?” 随驾的亲卫忙近前来,低声禀道:“回陛下,前面有人当街纵马,伤了人,纵马者想要逃逸,被人拦了去路。这会前面道路上挤了不少人,一时怕是过不去,咱们须得换条路过。” 晏琛点点头,本想说换条路,但一想,却又道:“不急,我去看看。” 晏琛起身便欲下车,又转头交代阿璀道,“你且在车里坐着,我片刻便来。” 阿璀却摇摇头也想跟着他下车去看看,晏琛无奈,只能由着她,也扶着她一同下了马车。 往前走了段距离,果然看到前头围了数十人,中间有一高壮汉子扯住缰绳拉住了略有些躁动的马,一旁摔在地上被两人制住的锦衣男子显然就是纵马者。 而被马冲撞受伤的两人,一人歪倒在地上已经昏迷了过去,另一人摔倒时撞着旁边的牌坊石柱,磕出满头的血,正捂着伤口呼痛。 “你莫要往前了,小心被冲撞了。”晏琛拉住阿璀,将她往身后护了护。 不多时有附近医馆的郎中匆匆过来,挤进人群中去将伤者小心看护起来,一旁人群中也有几个善心人上前搭了把手,将人转移到路边。 晏琛本藏于人群后,有心想看看京兆府的处事速度和手段,便想着略等等再走,却不想先来的反而是神策军。 第201章 与我阿娘不谋而合 崔时书一眼便看到人群后的皇帝陛下,但见他只是寻常衣裳,身边身边随驾的亲卫也未着甲胄,便知陛下今日只是白龙鱼服,并不想暴露身份。 然而心下略斟酌一二,便上前去,叉手一礼:“郎君今日怎会出门来?此处纷杂,还请允我护送郎君回府。” “这便回去了,不劳你。”晏琛对着这位算是自己看着成长起来的年轻将领,倒是一向态度温和。 “在想什么?”晏琛见阿璀似在发呆,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问。 阿璀摇了摇头,她一直在思索什么,没有顾得上说话。 晏琛也没多问,只当她经着方才一出被吓着了,便带着她回车上去,只让跟随的人协助处理此事。 马车略绕了段路回去,不多时便至宫门前,一直沉默未言的阿璀却突然道,“律法须定,当极尽详实。” 她这一句十分突然,晏琛倒是没想到她突然提及律法之事,这也确实是他近来头疼的一桩大事之一,只是他细想想似乎也并未在阿璀面前提及过,不知道她何故突然想到这里。 不过她既然感兴趣,晏琛还是耐心与她谈起:“前朝律法已算详尽,可供借鉴之处甚多,但缺漏之处也不少。如今所行律法,当初建国时匆匆而成,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况既以儒为国策,纵将依法治国,也当定之准乎礼,以礼法合一,律条以礼为准,注疏取证于礼。律条在前不易,注疏在后更是繁杂。” 晏琛似乎从不避讳与阿璀谈论国政,他反而觉得师从关先生的阿璀,于某些方面,有着比她更通透的看法。 而他在阿璀面前,听她提起国政之事,其中成熟老道远比方入朝的年轻官吏们,所以他也是愿意与她谈论这些事的。 只是阿璀素来是心里想什么口中便说什么,言辞之间毫不避讳反见锋芒,她若有一日入朝,想必也是个诤臣。 而晏琛却很欢喜,即便她之言行如此,一概可归之气节风骨,但至少她未曾将自己当做隔着广殿高座的帝王,至少她在自己面前也未曾因着如今的身份有着丝毫的遮掩。 晏琛这般神思久远,阿璀却笑道,“阿兄这说法,倒是与我阿娘不谋而合……” “贺夫人?”晏琛笑问,“我当贺夫人有金石大家之名,原来竟也擅律法?” “我阿娘精通律学。”阿璀语气骄傲,扬起的侧脸有灼灼明丽的光,“我阿娘虽名声不显,虽是女子,但她淡泊名利,若她想扬名,凭我祖父的人脉,这天下早该有她文才远胜于诸多男子的名声了。” 晏琛笑了笑,扶她下车,“早闻贺氏数代之前先文华公是前朝有名的律学大家,后数代贺家一脉传承皆以律学见长,只是这两三代来也算没落,故并未听说有哪个在律学上颇有研究的后生,莫非这贺家数代的传承皆落于你阿娘一人之身了么?” “我阿娘才不是贺家的传承呢!”阿璀声音有些嗡嗡,又有些说不清的骄傲推崇,“我阿娘是天之所钟,精擅百家。” 晏琛听她一口一个阿娘,虽说理解也是因着这几年关家和关贺氏对她精心照拂,才能得她心中如此重要的位置,但还是觉得心中压着一团破散不开的迷蒙的雾气。 阿璀却一向对旁人的心绪变化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她一下子就感受到晏琛的情绪。 她下意识咬了咬唇,看着牵着自己的手略在前头的晏琛的侧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忽然问道,“阿娘……” 阿璀闭了闭眼睛,一字字道,“我是说,我们的阿娘,您还记得么,她是什么样的人?” 晏琛的身形顿了顿,确实没有想到阿璀会问起母亲,也确实没想到阿璀能如此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心思。 他松开手,转身来看着阿璀,慢慢道,“阿璀可曾去过洛阳?可曾见过洛阳的牡丹?” 阿璀点点头,阿娘喜欢洛阳的牡丹,去年牡丹花开的时候还曾与阿娘去过。 “阿璀可曾去过朔北?可曾见过朔北的雪?” 阿璀继续点头,祖父爱极朔方的雪,前年北方初定也曾与祖父一道去过。 晏琛忽然一笑,那笑容里是朦胧而久远的追忆,他道:“我们的阿娘,便是可以在朔北冰雪里长成的白牡丹。她骄傲雍容,却亦坚韧不折。她是明朗高华的一个人,可以是盛世里最耀眼的明珠,也经得住风霜磨难历得住雨雪摧折。” 阿璀张了张口,她努力去寻找记忆里关于六七岁之前母亲的影子,只是许久却无一获。 她有些丧然,“可惜,许多关于阿娘的事在我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了。” “你那时还小,能记得多少事?”晏琛却笑着摸了摸她柔软的发,笑着劝慰,“阿兄也不记得自己五六岁时候的事情。” “咱们的家……当年的家……,还在么?”阿璀捉住他的袖子,追问道。 晏琛摇了摇头,他依旧在笑,“毁于变乱,灭于战火,如今大约能见着的便只是杂草荒芜里一些残破的砖瓦石刻罢了。” “阿兄回到金陵这几年都没有回去看过么?”阿璀有些不解他的语气。 “没有。”晏琛一窒,摇摇头,他是不忍去看,不忍再触及当年惨烈。 阿璀默了默,走进殿内,才又开口,“可是,我想去看看呢。” “为何?”晏琛偏头问她。 “我们都不想去记得那些惨厉痛苦的事情,但是记忆是多宝贵的东西,我却也不想忘记从前的那些温情美好,我想去找找可还有阿耶阿娘的遗迹,想去找找我与阿兄的幼时。”阿璀一字字,慢慢道。 不同于寻常耳疾之人,说话总是下意识很大声,她的语音一如常人,只是始终带着她独有的韵律,温雅清和,是极好听的声音。 而这声音说出的话,也熨帖到晏琛的心里了。 “好。”晏琛笑得越发温和,牵着她走进甘露殿宫门。 一如多年前,清隽的少年牵着幼弱的小娘子走进了那一处的高楼广厦。 第202章 大渊才该是你心志所在 崔时书回了卫国公府里,本欲先去见崔寄的,却不想听使女说崔寄方才出了门,便只得先回了后面疾风院。 疾风院的书房内,只见着崔白襄捧着什么书正沉浸埋首。 “今日陛下来咱们府里了?”崔时书问他。 “你怎知道?消息够灵通的。”崔白襄头也不抬,答。 “哪里是我消息灵便。”崔时书将佩剑解给侍从,又就着使女送来的清水净了手洁了面,一边道,“我是路上遇着陛下了,看方向大约便是从咱们府里来的。想来也是,陛下出宫十次倒是有九次是到咱们府里的。” “说来,倒是有个事儿想问问你。”崔白襄合了书,抬起头来看向崔时书,问道,“陛下与先生之间的关系亲近有如手足,咱们都知道,你跟在先生身边时间久,可曾听说陛下身边除了皇后娘娘还有旁的哪位亲近小娘子的?” “怎会突然问这个?”崔时书仔细想了想,似乎今日路上遇着陛下时,陛下便确实护着一个小娘子在身后,只是陛下看护得严实,他也不敢失礼,便未曾多看。 不过细想来能的陛下如此看护的,大约也只有那位还未昭告天下的神秘的长公主了。 “陛下今日带了位小娘子来咱们府里,就连先生对她也颇为熟稔,先前淘回来的孤本也二话不说便予了他。我是觉得奇怪……先生那般冷淡不好亲近的人,除了对陛下何曾对旁人那般好的?”崔白襄挠挠耳朵十分不解。 “我倒说为何……原来是你没瞧得着的孤本被旁人得了去。”崔时书哈哈一笑,往他对面席上坐下,打趣道。 崔白襄瞧他一眼,正想说什么,崔时书却瞅见他手边压着镇尺的一摞纸,顺手拿起一瞧,又笑起来,“你这是做了什么被先生罚了?” 崔时书是有意想岔开话题的,比之未入朝的崔白襄,他自然有更多机会跟在崔寄身边,也自然是隐约知道陛下寻回来的这位长公主的存在的。 毕竟当初护送陛下西往江南道,在邵州城郊外遇见的那个小娘子,陛下待之态度十分不同寻常,如今想来大约便就是那位长公主了。 只是跟在崔寄身边这么些年,崔时书也是知事的,毕竟还未得陛下明旨昭告天下,他自然也不敢随意透露出去。 崔白襄翻了个白眼,显然知道他这是在岔开话题,便有些不耐烦:“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知道,但未得先生首肯,我不能说。”崔时书一句话堵回去,也不管他恼不恼,伸手拍了拍他脑袋,笑道 ,“你还是好好抄书吧。” 他话毕正欲回去自己卧房休息,却有小侍进来回报:“奴来传郎君的话,郎君说,明日端阳宫宴,二郎也一道参加。” 与如今也算得上官职不低,时常也能跟在崔寄跟前出入宫禁的崔时书不同,崔白襄年纪尚小不过一介白身,年节宫宴什么的自然也都没他的份。 只是因着他的身份因着崔寄的关系,晏琛倒也是有几分将他视为自家子侄的意思来,所以今日崔寄交代明日带他进宫,虽有些奇怪,却也不见得多突兀。 崔白襄一向对崔寄言听计从,也不多问,只向那小侍道,“先生回来了?” 那小侍恭谨道,“郎君刚回来,唤大郎去一度斋见呢。” “好,我这便去。”崔时书应了一声,又朝崔白襄道,“你自己先用晚膳,不必等我,吃完早些休息。” 一度斋虽也是个书房,但顶多算是个读书养性之所,崔寄处理公务多不在此处。 故而崔寄说在一度斋,崔时书便知道先生要见他大约不是为着朝政上什么重要的事情。 “坐。”崔寄瞧着时书进来,指指对面坐席,随意道。 时书正坐,开口问道:“先生有何吩咐?” 崔寄却指指他面前小几上的一张纸:“你先看看。” “这是……陛下的旨意么?”崔时书将那纸上的内容一看,有些惊讶。 “是,不多时中书便有诏令下来。”崔寄看着他道,“我原不想这件差事落在你头上的,你该明白是何缘故。” 其实今日陛下与崔寄提及此事,他原本是心下踌躇的,但讨论之后却觉得,时书是个很好的人选。 崔时书点点头,“先生若觉得不妥,我……” 崔寄却朝他摆摆手,打断他:“也没什么妥不妥的,终归是你的前途,陛下旨意已下,你便好好做就是了。” “是,时书定当恪尽职守,不敢有伤卫国公府令名。”崔时书正色道。 “不,你错了。”崔寄道,“你的背后不是卫国公府,你立于朝中也不是为了我崔寄。你要记住,大渊才该是你心志所在,陛下才该是你忠心所向。” “是……前些时候的流言么?”崔时书小心翼翼地问。 崔寄没有否认,也没有开口。 崔时书有些担心,“莫若……我还是辞了吧?” “流言不过是流言,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崔寄笑道,“陛下信我,我亦信陛下,我与陛下这近三十年的情谊,难道能毁伤于区区流言么?若连你自己挣扎打拼出来的前途,都能让旁人以区区流言劫掠而走,便真当我崔寄是任人可捏的软柿子么?” 崔寄的神色渐而郑重:“不过,还有一句话,你须得记住。” “还请先生训示。”时书肃然。 “无论外间流言如何,你只要记住,你是陛下与我为大渊亲力培养的良将,你不是卫国公府犬牙,而卫国公府可为你后盾。” 崔寄语气甚缓,而说的话竟似裹挟着霜雪。 “是,先生教导,弟子明白。先生为弟子筹谋,弟子亦感念,此生定然不负先生厚望。”崔时书就着坐席长拜下去。 “我是相信你的,也知道你不会让我们失望。”崔寄扶起他,拍拍他的肩膀。 “只是流言也有可畏之处,入了耳便罢了,不必入心。”崔寄往伸手矮架子上将一些竹简收拾出来,一边又问,“倒还没问你,长干坊那边收拾的怎么样了?再两个多月就是你大婚之日,该添置的抓紧着些,若忙不过来让许娘子去帮你,莫委屈了金河乡君。” 崔时书点头笑道:“一切也算妥当,不敢劳先生为我挂心。” 第203章 阿璀端午安康,长命百岁 隔日是端午,一大早,宫里便挂上的五时图,插上了艾草。 阿璀穿着松松散散的家常衣裳,还没有梳头,拿着书靠窗坐着,便见外面宫人比寻常时候走动得多些,想是宫人们正聚在一起包粽子编百索。 不多时黄栌呈了一盏半温的三沸水和蒸梨上来,阿璀吃不惯煎茶的葱姜味,但早上起来后又习惯先喝半盏水。 晏琛自从知道了她这个习惯,便专让人送扬州大明寺水来。 梨子是常山真定梨,去了皮加了少许糖蒸熟,最是平喘润肺,也是晏琛吩咐人时时送了来。 “咱们宫里也自包了各样粽子,菱粽、锥粽、锤粽、益智粽、百索粽、九子粽都有,贵主要不要也去瞧瞧,挑些齐整好看的?按例圣人赐各宫后,皇后殿下也要赐后宫节礼,贵主这边也要准备些回礼才是。”黄栌笑劝道。 “我也不甚懂你们这里的规矩,你瞧着办便好。”阿璀喝了半盏水,又想去翻那些她这两日好容易才从观文殿里找到的古籍,并不想出去走动。 而黄栌先前得了陛下吩咐,是有意劝公主多出去走动走动,不要常闷在屋子里头的,免不得又劝:“那莫若去后头花园子里走走也好,恰逢时节,今日也未多约束着宫人,想来园子里头也有射粉团斗百草的游戏呢。” 阿璀不知是没看清,还是没甚兴趣,压根不搭话,转过头去,恰又瞧见白芥子呈送进来的繁复礼服:“这又是什么?” 先前贺槐娘和白芥子金樱子皆随阿璀回了金陵,但因阿璀伤重近身伺候的还是陛下身边较为信重得黄栌等人,但前两日在阿璀问起她们,晏琛便吩咐让几人又到了阿璀身边。 “刚送来的,今日端午,贵主要穿的正装。”黄栌上前接过,捧到阿璀跟前来,奉予她看。 阿璀一瞧那衣服,看着精致重工,但颜色纹样也算素净,还是摆摆手,不大乐意:“不想穿。” “这是圣人的意思呢。”黄栌将托盘搁在桌上,一边将里衣外衫一一展开铺平挂在大衣架上,防止叠出褶皱来,一边道,“前头在准备端阳宴呢。” 阿璀不解,黄栌上前扶了她坐下,解释道,“圣人说原本四月里就该为公主举行册封礼,正式昭告天下寻回了公主的,只是公主前些时候身子不好,没得折腾得不能好好养病。而如今五月里节气又不好,所以只能等过了五月再办。不过今日端午宴,公主也该出来露露面的……” 又怕阿璀是不习惯与命妇们打交道,便又宽慰道:“不过贵主不必担心,前头有陛下在,至于赴宴的命妇贵女,也有皇后娘娘招待,您若不想多待,便只是露个面罢了,连话也不必说的。” “我倒不是担心什么……”阿璀知道她阿兄的心意,但是她觉得自己既然到最后也是回来了,阿兄也实没必要处处小心周到如此了。 “罢了,那便到时再换吧。”阿璀起身,抱了自己的宝贝图纸手稿便想往书房去。 还未走两步,外头突然有使女娘子们传了话进来:“圣人赐公主续命。” 阿璀一转头,便瞧见一窝蜂进来五六个人,手里捧着各色匣子,当先的捧着一匣子五色长命缕,另有百索粽九子粽,五时图,扇子,并装了草药的香包等,都满满地装了一大匣子。 送到阿璀面前过目的那匣子五色长命缕,她一眼就看到当中那个丑的十分独特的一个,拿起来看了眼,笑了:“这个看着别致,想来你们这里也有的好手艺人。” “还是阿璀眼光好。”晏琛自外边进来,毫不谦虚道。 阿璀笑得开心:“果然,除了阿兄,这里怕也没别人有这手艺了。” 晏琛对她的打趣丝毫不恼,上前去接过那丑的别致的长命缕替她戴在腕上,“阿璀端午安康,长命百岁。” 阿璀看了看手腕上颜色艳丽的长命缕,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情景与从前的某段记忆重合,那伸过来的是十来岁少年白皙修长的手,而戴着长命缕的则是四五岁小娘子柔软娇小的手。 她抿了抿唇,自另一装着香包匣子里挑了个颜色鲜艳的如意形状的香包,在晏琛腰间比划了两下,晏琛身后的使女见了忙上前去接了,替她给晏琛挂上。 阿璀嗅了嗅指尖沾了香包上菖蒲艾叶等草药的香气,偏着头很满意地看着那颜色招摇的香包挂在自家兄长腰间,然后又抽了五色丝线在那香包上又绑了绑,勉强坠出个更加招摇的五色流苏出来。 她笑,“也祝阿兄,长命安康。” 晏琛看着那与自己衣着服色完全不搭的香包,笑得更加高兴。 “可用早膳了不曾?吃粽子了吗?” “还不曾。” 晏琛一边与她闲话,一边在她的书案上打量着,却瞧见书案上笔墨纸砚是齐全,但竟然一本书也没有,倒是散着几把空白绢面的素扇。 “你这里怎的有这么些素扇?看着倒是好料子制的……”晏琛拿了把素扇在手上。 “天热了,黄栌要来扇凉用的。” “各种扇面的可多,花鸟虫鱼山水树石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何必用素扇?是下边没送来?”晏琛奇怪,明明一早下面送来给自己过目的节礼中还有匣子精美扇子的。 “扇子而已,也没必要多精美。”阿璀将那几个匣子都看了眼,正看到那匣子扇子,指了指,“这边呢。” “瞧着你这素扇倒是想起一事。”晏琛转头吩咐魏廉多取了些素扇来,又见阿璀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解释道,“只是历来的习俗,今日端午,总免不得赐几个字下去,提前备着也好。” 说着自己动手研了墨,提笔在那几面素扇上简单落了“鸾”“虬”“蝶”“龙”等字样,待墨迹干了才命人收起来。 抬起头瞧着晏璀饶有兴致看着,晏琛将笔递给她,笑道,“你的字好,来,也写几个字。” “写什么?”晏璀捏着笔,偏头问他。 “我向阿璀讨的端午节礼,自然阿璀做主。” 第204章 池上池上 阿璀看着他看过来的目光,不是传闻中大渊开国帝王该有的神色,那是这么些日子晏璀所见的一如既往的温和,甚至期盼中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阿璀知道,他大约是想用所有的温和宠溺来弥补自己,只是她不愿他一直怀着愧疚,不愿他觉得亏欠自己,因为她从未怨怪过他。 手足之情,天生亲缘,不当困囿于亏欠与偿还之中。 阿璀提着笔,慢慢在一面空白的素扇上落下了四个字,“池上池上。” 池上池上…… 这四个字落于晏琛眼中,一瞬间凝固住了他原本眼角的一丝笑意,渐而神色惘然。 当年王府中有一小湖,名玉池,某次夏日傍晚,晏琛自外边回来,便瞧见阿璀蹲在河边瞧着什么。 他悄悄走过去,谁知阿璀见他来了便笑嘻嘻指着水面:“池上池上,阿兄快看。” “看什么?” 晏琛上前一看,原来是一株并蒂莲。 那时的小晏璀却指着那株并蒂莲笑道:“今日见了吴家姐姐,阿娘说阿兄过两年也该成婚了。阿兄快来瞧瞧这并蒂莲,想来便是阿兄与吴家姐姐。” 吴家大娘子原是当年家里为他定下未婚妻子,虽长他两岁,却极是性情可亲朗朗大方的女子。他虽未曾见过,但听从父母之命并不抗拒。 只是后来,这段婚约夭折于家族变故,而吴家也覆灭于战火动乱。 当时阿璀的打趣让晏琛有些羞恼,却又对天真活泼的幼妹无可奈何,一时也没想到什么话来驳她。 却不想并蒂莲下又游来了一对鸳鸯,阿璀瞧着那对鸳鸯笑得更加开心,指着那鸳鸯对自己道:“鸳鸯也来啦,这也是阿兄与吴家姐姐……” 晏琛可不想被继续打趣,一把上前去捞起了她,将她往旁边山石上一放,捏着她的脸:“池上鸳鸯并蒂莲,可不只是指夫妻恩爱。” 那时,十四岁的少年告诉四岁的幼妹,池上鸳鸯可喻手足情深,池上双生并蒂莲也可指兄弟同根同心,同福同生。 那时,四岁的小娘子听了这话,欢喜地指着那株并蒂莲道,那大的一朵便是阿兄,旁边还未开的便是阿璀。 那日,夕阳落下,鸳鸯凫水同游而去,那株并蒂莲一起在湖风中摇曳生姿。 “你竟记起来了……”晏琛喃喃。 “阿兄。”阿璀搁下笔,第一次主动地拥住了他,她想用自己的温暖,抚慰他数年自责愧疚于黑暗噩梦中挣扎的那颗心。 她道,“鹡鸰于原,棠棣于庭,其兄弟也,殷殷灼灼。” 她道,“鹡鸰已回到熟悉的水泽,棠棣之花也在庭园之中灼灼明丽,过去的已经过去,如今也一切正好。” 她道,“夏日将至,也会有一处池上,有并蒂双生,有鸳鸯凫水。” 她道,“阿兄,我已经回来,我不会离开。” 晏琛伸出手想去回抱这个拥抱,而在空中的手却僵在了那里。 此刻拥着自己的阿璀,已经不再是幼年时自己一只手便能抱在怀里的温温软软的小丫头,而她的头轻轻靠着自己的肩膀,却俨然还是当年怀里的小丫头靠着自己肩膀睡着时一般无二的感觉。 他闭了闭眼睛,有一滴泪落下,僵在空中的手终于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他哑着嗓子,“阿兄知道。” 阿璀放开抱着他的手,突然笑道:“虽没听见阿兄说什么,但我知道,阿兄是明白的。” 她故意没去看晏琛的神色,故意没去看他拭去眼角水泽的动作,只低头又取了笔,在另一素扇面上另写了两个字。 写完后将扇子递给晏琛看,上以汉隶书“白泽”二字。 “何意?”晏琛问。 “王者有德,神兽出于世。”晏璀笑道,“这个给崔家兄长如何?” 黄帝巡于东海,白泽出,能言语,达知万物之精,以戒于民,为除灾害,贤君德及幽遐则出。 白泽是上古瑞兽,能言语,通万物,知鬼神。 唯王者有德才会出现,能辟除人间一切邪气。 阿璀这是以白泽赞崔寄这个贤臣良相,也顺便赞一赞她家阿兄这个明德帝王。 “你这马屁倒是拍得好。”晏琛将那扇子拿起来看了看,又取了自己的私章盖上,“该让那些人学学你这拍马屁的功力。” “可阿兄不见得是爱听这些话的。”阿璀语气带笑,言辞却略有些严肃,“祖父曾说,若将巧言入耳,则将失公谨明辨之能也;若将令色入眼,则将失清正自持之心也。我知阿兄清醒自持,若是旁人这般说来,阿兄听着未必觉得入耳。但我亦望阿兄以明君之言行自处,而勿以明君之声名自居。” 阿璀受教于关先生,心中自有气节大义,所说的也是寻常女子难有的深度,便是这短短时日接触下来,晏琛也觉得自己许多方面未必比得上她。 这样的阿璀,晏琛自然是觉得骄傲而庆幸的,“关先生与阿璀之言,实乃良言,阿兄怎敢不时时记于心间?” ———————— 晏琛来看了阿璀,还未待多留,便有宫人来报卫国公与理国公已经在甘露殿外候着了,晏琛便只得又往外面去了。 阿璀到底还是被几个宫人劝说着出去走走。 她也没旁的地方好走动,便往偏殿后面去了。 她近来住的偏殿后有个人工的小池,叫做春晓池,春晓池是从明珠湖引来的水,里头养着十来尾锦鲤,半塘荷花翠盖擎天,但时节未到还未有花色。 阿璀前两日便借着这极好的地方,架起了自己的水车,水车是内府局根据自己的图纸按着比例制作的略缩小的版本。 只是内府局做了两个式样的送过来,试验之后效果却不如她设想,只是各个细节对过,却又瞧不出来哪里有了问题。 阿璀蹲在小池旁树荫下,低头看铺在地上的图纸,偶尔又抬头瞧瞧岸边的小水车,忽然道,“替我去内府局要些木料来。” “贵主现在就要?”守在一旁的金樱子道,“今日端阳宫宴,想必内府局也忙着呢,况且一会儿要开宴了,便是这会儿让人送来,贵主也是一时用不上的。” 第205章 崔先生说让人捞条鱼上来 方才突然一现的灵感,此刻似乎也没抓住,她怔怔地盯着岸边转得磕磕绊绊的水车,好一会儿也没想起来,有些丧气地靠着岸边石头直接坐了下去,一时百无聊赖地伏在石头上看着水里的锦鲤发呆。 阿璀私下里一向随性,她身边这些人也多习惯了,况也都知陛下对其宠爱程度,自然不敢多舌。 但偏偏这样在世家贵女眼中毫不娴静端庄的姿态,在她身上看来却自有名士气度散逸风骨。 阿璀伸出手,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搅了搅,有几只锦鲤游了过来,欢快地吐着水泡,游动间偶尔碰到她的手指。 她突然一惊,回过神来,瞧着那锦鲤心生了几分欢喜,朝后头金樱子招了招手:“方才见你说哪里有鱼食儿的,取些过来喂喂这些小家伙们。” 金樱子见她这般姿态,猜度她大约是打定了主意到正式端午宴才会露面,当下便也不提醒了,只应了声便去取鱼食了。 她在此处怡然自乐,崔寄过来的时候,恰见着这般美好景色。 青春美好的小娘子,伏靠着石头,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去摸旁边的鱼食。 她身侧一地图纸散乱,微微侧着头,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岸边的水车,摸到鱼食也不看便随意往水里一丢,引得鱼群踊跃,鳞片在阳光下照出绚然的光。 灼灼艳阳透过树荫照下几处光斑,照上女子姣丽的容颜,明暗之下,端的是冰肌玉骨。 偶尔风动影移,那光斑偏了偏,恰照上她的眼睛,她闭了闭眼,略躲了躲,却没躲开,只得伸手去挡。 她这一动,余光正看到后头走来的两人。 “原来你躲在这里偷懒。”崔寄走近,瞧着她笑道。 “你怎么过来?你不是与阿兄一起的么,怎么来我这里?”阿璀略坐直身子,朝崔寄还有他身后的崔白襄点头一笑,话却是对崔寄说的。 “先头的事情解决了。方才皇后来见陛下,我自然得避开,便来你这边讨杯水喝。”崔寄笼着袖子,笑道。 阿璀奇怪,看向黄栌,略带询问。 黄栌见状忙上前道,“方才皇后娘娘来见陛下,大约是为端午宴的事情呢。” 阿璀点头,也未深究,命人取了坐垫来,请崔寄二人坐了,后面的宫人也送了茶水上来。 这会儿来了人,她自己也不好像方才那般随意,便放下手中鱼食端坐了起来。 旁边使女见状端了水盆布巾欲上前来给她盥洗,她嫌麻烦,只接了布巾在手上自己擦了擦。 阿璀抬头瞧见崔寄身后的崔白襄,也笑打招呼道:“崔小郎君今日倒是神采奕奕。” 崔白襄是聪慧之人,原本在府里见到阿璀,又是陛下亲自带过去的,便也猜出她大概身份特殊,但却未敢深想。 然而竟然在宫中再见到,加之她方才与先生的对答,崔白襄不由得对阿璀更加好奇,只是当下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但因为崔寄在前,他又是头次来宫里,也不敢多话,便只叉手行了一礼,也笑道:“问娘子安,娘子安康。” “你在这里这是做什么?”崔寄瞧她衣摆沾了污渍水迹,又问,“你要去换身衣裳不要?” 阿璀摇摇头,拍了拍膝盖上的一点脏污,并不在意,指指水中畅游的锦鲤,笑道:“方才闲来无事在喂鱼呢。” 忽又若有所思:“你说这鱼做成鱼脍好不好吃?” 崔寄也往池中瞧过去,果然看到里面成群的十来只锦鲤,皆长得肥硕。 这锦鲤好不好吃他不知道,但若是阿璀想吃…… “要么让人捞一条上来?” 阿璀眼睛一亮,当真便想去捞鱼了。 后面的黄栌愣了,再三确认,最后便真的让人去寻捞鱼的网兜了。 旁边的崔白襄愕然地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回的两句话,就要从御池中捞鱼吃。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今日的先生,好像比素日里活泼跳脱了些。 阿璀却没留意旁人神色,已经十分得意地让崔寄去看自己的水车:“我让内府局按着我的图纸造了两架水车,但是这两架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不曾达到我的预期,我研究了两天也未曾看出什么问题来,甚是苦恼。阿兄说盐梅先生学识渊博,正好请您帮我看看。” 她与崔寄也算熟稔,说话时眼角有明丽的笑意。 “你阿兄向来太高看我,不过是说些好听话,让我与他跑腿卖命罢了。”崔寄玩笑道,“你莫听他那些不值钱的话。” “还未瞧见人,便听到你在阿璀跟前非议于我。”皇帝陛下从后头过来,不满道。 “白襄也来啦。”晏琛今日似乎很开心,转头瞧见崔白襄一身青衣站在那里,是少年人的风骨,他笑向崔寄道,“如今白襄倒有几分你少年时的风度。” 崔白襄上前跪拜礼毕,晏琛唤了他起来,又对崔寄道,“白襄很好,你往后可常带他走动走动。” 崔寄狐疑看他,晏琛却哈哈一笑,拍拍他肩膀,“你莫如此看我,我还能抢了你心爱弟子不成?” 说着上前去拉阿璀,递了个信封给她,“方才随怀阙先生奏报送来的,先生给你的信。” “祖父说了什么?”阿璀接过,显然很开心。 “不知道,你自己看。”晏琛道。 信件其实并未加印封,这是关渡毫无私意之光明,他给阿璀的信,也只是对孙女的关切而已,并不惮于给晏琛看到内容。而晏琛偏偏也是个正道君子,纵然信件未封,但因是给阿璀的,他却也丝毫未想过窥探一二。 信件并没有多少字,无非是关心阿璀的身体与近况,不多时便已经看完,阿璀扬着信纸,极是开心,对晏琛道,“祖父知道我来金陵了……不过看起来祖父先前遇伏,该是没什么大碍的。” 晏琛点头,“关先生想是担心你呢,怕你在金陵不适应,又怕你知道他遇伏的事情担忧,所以才特地给你写了信。” 见阿璀开心,晏琛也心情极好,笑问:“你们方才说什么呢?” “崔先生说让人捞条鱼上来,做鱼脍吃。”阿璀收了信,很不客气地甩锅崔寄。 晏琛瞠目,一转头,果然瞧见黄栌带着人提着抓鱼的用具过来。 第206章 给你的端午节礼 晏琛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外面孝年便过来传话,先前陛下召见刑部及大理寺的几位主官,人已经到了,当下正候旨呢。 于是他二人便只得又匆匆离开。 临走前,崔寄从袖中掏出一个长匣子,塞给阿璀,笑道:“给你的端午节礼。” 他二人走了,阿璀也没了兴致,最后鱼自然是没吃着的。 她捏着崔寄给她的匣子,打开一瞧,是一串以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珍珠等佛家七宝镶缀而成的璎珞。 其鲜丽璀璨,寓意“无量光明”。 阿璀如今虽不能戴它,却也有几分喜欢,便又小心地收好。 崔白襄原本也是跟着崔寄后头出了这园子的,只是方才晏琛与崔寄说话之余,瞧见他,也笑道:“你也莫跟着你家先生了,让人带着你四处转转去。” 崔白襄听言,忙躬身垂首,连道:“不敢。” “这孩子被你教的也太谨慎了些。”晏琛吐槽了崔寄一句,又朝崔白襄道,“自在逛逛去,有什么需要便找他们要去。” 崔白襄恭敬应诺,待垂首恭送二人离开,他倒是想再回头往阿璀那边去,只是猜度着她的身份,又觉得不便。 宫人原本得了吩咐欲带他在明珠湖附近转一圈,他却拒绝了,毕竟是在宫中,实在不敢言行逾矩,哪里能随便逛逛的? 于是便只让宫人找了个僻静处坐着,等自家先生传唤。 宫人听言,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引他往今日端午宴举办的明珠湖附近去,寻了个僻静处亭子请他坐了。 谁知方坐了一会儿崔白襄却瞧见了他家阿兄。 崔时书自然是知道崔白襄今日随先生入宫的,这会儿在这里瞧见他,倒也不觉得意外。 只是想着到底是在宫里,便上前去想要再交代他几句。 崔白襄应和了两句,忽又拉扯住崔时书打听:“先前说的陛下身边的那位小娘子,我方才又见着她了。我观陛下待她亲近,就连先生待她也很是不一般,实在奇怪。她到底是何身份,我实在好奇啊。” 崔时书瞧他一眼:“你这几日便没听说丝毫朝中传闻?” “什么传闻?”崔白襄有些懵。 他一贯爱读书,常常闭门在府里,对外面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也不大愿意出去走动,自然也不怎么能知道外面的消息。 崔时书有些无奈,这家伙,爱读书本是好事,但是像他这般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朝中事如此迟钝,将来若入朝了可怎么好? “你既然没听说,那便罢了,横竖不多时也就都知道了。”崔时书也不想与他解释,只提醒道,“这位小娘子身份贵重,你敬而远之便是,莫要多想多问。” 崔白襄却很是单纯:“可我觉着她是个很不一般的小娘子呢。先前在府里,虽只谈论了几句,但不知怎的,我就是觉得她的学识渊博该是远胜天下诸多文士的。而今日,方才在那边见她造的水车,没想到她于杂学也这般精通……瞧着柔弱温和的模样,实在不一般……” “这位可不柔弱,你瞧我这道疤就是她划的。”崔时书将自己右手袖子拉至手腕处,露出手腕上一处细长的疤痕。 “当真?竟然还有人能伤到你?”崔白襄震惊,伸手想要去摸他那伤痕。 崔时书却一把敲上了他脑袋,警告道,“宫里不比外头,你注意些,莫要随意走动,招惹事端。先生今日让你也来宫中赴宴,想必是陛下想见你的,你该知道轻重。” “知道知道。”崔白襄连连点头,不满道,“你瞧我是会随便惹事的性子么?” —————————— 这边阿璀回了屋,又被黄栌等人劝了去园子里逛逛。 她虽然在这里也住了好些日子了,但基本都不出甘露殿,所以她对这宫里其实应当是不大熟悉的。 但也不知为何,往往每走一段,她总能看着某个方向,觉得那里该是什么布局,或者那里似乎发生过什么事情。 “贵主在看什么?” 黄栌见阿璀看着内花园旁边的小路某处停住,觉得有些奇怪,试探问道。 “那里原本应该有棵长得甚好的樱桃树的。” 阿璀看着那一条蜿蜒的小路,只有两块人高的假山石造的景,很多年前,那棵樱桃树就靠着山石长着,盛夏时枝叶可遮蔽小路,像一把大张的伞。 阿兄似乎还曾抱着自己站在那树下,去够上边成熟的樱桃。 黄栌不解她是如何笃定地知道那边原先是有一棵樱桃树的,正想问,却听园子里有些微女子玩闹声传来。 今日朝中命妇们也大多带着自家女儿进宫来请安,这会儿命妇们都在皇后那边陪坐聊天,未出嫁的小娘子们都被安置在花园玩赏。 “一些朝中重臣家的贵女们都在园子玩笑,贵主可要去与她们坐坐?”黄栌小心地问她。 阿璀摇摇头,她自幼与书山籍海为伴,先前偶尔与祖父的弟子们还能说话辩论一二,却从来没有同龄的手帕交,当下也不晓得该如何与这些贵女们相处,还是不见的好。 黄栌见她摇头,自然顺着她心意,引着她往小路绕去园子后头。 后头有一处建在土丘上的小亭子,地势略高,站在上头可将前面的内花园尽收眼底,阿璀在亭子里坐下,倒觉得舒服。 “我在这里略坐坐,你们不必守着我。”阿璀掏出袖子里藏着的一册书稿,对一直跟着自己的黄栌几人道。 她向来独来独往,这些日子被这么些人跟着,还是觉得不舒服,好在往日在屋子里她看书时,宫人们都自觉避开去。 只是如今在外头,人来人往的,黄栌也不放心,却也不敢违拗阿璀的意思,只得道,“贵主既不愿人跟着,那婢子等人便守在下头,您若有吩咐可唤婢子们。” 阿璀无可不可,兀自低头看书去。 她前两日从晏琛书房的架子上翻出一册手抄的《山林随记》,这《山林随记》虽名游记,读起来却像是一册田野考查报告,虽详述古迹,也记录农桑风物,读来倒是有趣。 第207章 突然冒出的徐三娘 这书稿不厚,前两日已经读了大半,这会儿专心看完也就花了不到一个时辰。 阿璀抬起头往远处看看放松眼睛,她前些年眼疾好了之后虽平时也正常人无差,但晚间却视物不清,且看久了书便容易疲累,视物也模糊,往远处看看倒能缓解。 下边年轻的女孩子三五成群各自游戏,有吟诗作画的,有闲谈垂钓的,有赏花斗草的,有打秋千粘雀儿嘴的……倒是一幅生机勃勃的少女游春图。 阿璀觉得有趣,便靠着栏杆远远地瞧着。 她却没注意,旁边与花园隔开的一片小竹林子里突然冒出个人来。 那边原是有一条小路的,但是年久失修,被长得甚好的林子覆盖着,不仔细瞧也不会找到这么条路出来。 那小娘子走上来,看到阿璀时还一怔,见她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花园子里的众人,笑问:“这位姊姊,怎么不下去与咱们一道玩耍呢?我们在斗百草,着实有趣,你要不要……” 这两句话,阿璀自然是没听到的,那小娘子觉得奇怪,又往前走了两步到她跟前。 阿璀这才注意到身侧来了人,偏头一瞧,见是个衣着亮丽的娇俏女孩子,正用袖子兜着一堆花草,也在偏头瞧着自己。 “方才与你说话,怎的不理我?”那小娘子在阿璀对面坐下,将袖子上兜着的花草铺到小桌上,笑问,“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抱歉,方才没听到。”阿璀见她面容和善,心无城府,说话有些小女儿家的娇气,却并不讨厌,也问,“你是哪家的?” “我是康宁侯府的,我叫徐良姝,在家中排行第三,你唤我三娘便好。”徐三娘子倒是很好说话,一点未曾遮掩地自报家门。 “康宁侯府?”阿璀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似乎皇后娘家后来便被赐了康宁侯的爵位的,“皇后娘家?” “是呀,皇后娘娘便是我小姑姑。”徐三娘笑道,又问,“你呢,你是哪家的?” “我从蜀中来的,我原本姓关的,我叫……晏璀。” 阿璀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别人介绍自己的身份,若说自己是关家女,但自从兄长认回自己,自从她回到金陵,她便不可能再是关家女;若说自己姓晏,这也确实是自己原本的姓氏,只是自己的身份尚未昭告天下,终究此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那徐三娘大约是真的养在深闺,对朝中各家都不敏感,听得阿璀如此介绍,便以为她姓关,名晏璀,便笑道,“那我便叫你璀娘如何?” 阿璀微微一笑,无可不可,又瞧见她铺在桌上的那些花花草草,瞧了两眼,不说话。 徐三娘见阿璀在瞧自己的花草,以为她感兴趣,忍不住一一展示:“这些是我方才在林子里找到的,是不是很多?一会儿斗草,她们定然是斗不过我的,只是有好些不晓得名字,你帮我瞧瞧这几个,你晓不晓得叫什么?” 阿璀先前常年随祖父在各处地头考察,自然认得各种草植,况且她又是个爱看杂书的,那些《百草经》《草药集》什么的也都爱看,这些寻常见的花儿草儿自然难不到她。 她上前细看了两眼,将那几株花草一一报了名字给徐三娘,连一些别名雅称也都细细告诉了她,惹得徐三娘睁大了眼睛,“你竟然都知道?你真厉害……” 说着又拉着阿璀央求,“方才在下边,我看到还有好几种草植,我不认得,也没采,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阿璀本不想动的,但对这自来熟的徐三娘有些招架不住,便应了。 她站起来,看到守在下边的黄栌等人,本想打声招呼,但想着自己不过去去就回来了,该也不会走远,便没出声。 徐三娘是带着阿璀从那条小路走的,低头穿过那一小片茂密的竹林子,竟然有些豁然开朗。 那条小路正通向明珠池边,旁边是一处楼阁,她们绕出来时正是在楼阁旁边连接不远处明珠池上的亭子的回廊边。 回廊边的小花园里花木也长得很好,徐三娘蹲在地上去找先前看到的野草野花们,阿璀便靠着旁边的假山石瞧着她。 而突然透过密密的花木,有一女子扑蝶而来,阿璀瞧着那女子丽衣轻纱,跑得面色微红,细看却是娇喘微微,实在是天真烂漫娇娇怯怯的一个美人。 那徐三娘似乎也听到了声音,站起来去瞧,阿璀却拉着她往后退了退,避开上头斜过来的树枝,“小心莫要碰到头。” 徐三娘感激一笑,仔细听了听,对阿璀悄声道,“好像有人哎,在回廊那边说话,你听到没有?” 阿璀摇摇头,徐三娘倒是有些好奇,借着花木遮掩,拉着她往靠近明珠池边的那侧回廊处又凑了凑。 谁知方才那扑蝶女子突然掩面自那楼阁处跑了开去,徐三娘觉得奇怪,饶有兴致地伸头去瞧那女子跑开的方向,这一瞧,吓了一跳。 阿璀却并没有注意,她看着明珠池边的某处,那里专门圈出的一块浅水的地方,惯常是用来种荷花的,只是今年水浅,荷花便往深处种了种,那里边裸露出来,为了不显得难看,便规制了一番,河床上搭着竹排遮蔽,摆了百十盆种在缸里的荷花,倒也显得雅致。 方才被徐三娘拉过来时,阿璀便注意到这里,不过吸引她目光的不是满池的荷花,而是旁边一点裸露在外的河床。 那处土壤肥沃近水,若是能围出来一块,蓄水放水该是便宜的,如今到了种第二遭稻子的时候,这里看着倒是不错。 “你在这边,我下去看看。”阿璀来了兴致,与徐三娘说了一声,便踩着碎石青草往下去。 “你……你去哪里?”徐三娘原本看着那边远远地带着几人走过来的晏琛,有些焦急地想要避开,却不想阿璀突然说要看什么,她先是不解,待看清她去的地方,忙焦急拦她,“你……你别……” 第208章 想辟个水田 河床泥泞,阿璀将衣摆略拢了拢,踩着一块石头踏上的竹排。 她蹲下,伸手便去抓下边的塘泥,抓了一把细看了一眼丢下,又往旁边挪了挪,再抓,再看。 如此看了四五处后,阿璀才有些欣喜地站起身来,就着旁边的荷花缸里的水洗了洗手上的泥。 上头徐三娘想大声唤她回来,但瞧着那边人已经过来,又怕被听到。 她看了看阿璀在的那方向,只得靠近回廊这一侧才会看到,正常在回廊中间走是不大看得到的,便略放了心。 只得自己住了声往花木后头藏了藏,想着等那边陛下带着人走过去倒也无碍了。 谁知等了一会儿,倒是有几人过去了,但她透着花木缝隙一瞧,却见陛下与一人竟然便在回廊处坐下闲谈了。 徐三娘一时无措,心慌间不小心踩断了地上的枯树枝,啪嗒一声吸引了回廊上的人的注意。 “谁在后边,出来!” 魏廉上前去朝这边厉声一喝,方才已经有个怀了小心思的女子扰了陛下,这今日这边怎么这么多不识好歹的。 徐三娘被这一喝,惊得退了两步,只得硬着头皮出来请罪,只说是在前面花园子里玩耍,为寻花草误入了这边云云。 魏廉见了徐三娘倒是认出了她的身份,忙道,“陛下,她是皇后娘娘兄长家的女儿,您看……” 晏琛仔细看了一眼,确实有些面善,似乎去年在皇后那边见过一次,便道,“既然如此,你让人送去皇后那边便是,莫为难了她。” 魏廉应诺,徐三娘却有些迟疑,下意识地便往河边瞧去。 晏琛看向崔寄有些无奈笑道,“是我忘记了,今日诸家夫人娘子来宫里拜见皇后,大约便是在内花园处,咱们在这里难免碰到。如今还未开宴,不若照旧去阿璀那边坐坐?” 崔寄自然无所谓,他随晏琛站起身,却突然停住,“阿璀……” “你说什么?”晏琛奇怪,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然见得阿璀正踩着竹排往更远处走。 “来人!”晏琛目光一凝,心下恼火顿生,厉声道,“跟着的人呢?怎么能让她去河边?!” 徐三娘眼见着阿璀被发现,她心下对这个今日偶然遇见的能识百草的小玩伴是有些喜欢的,当然不愿意她被问责,忙跪下请罪,“陛下恕罪,她是与我一道的,方才……” 她话还未说完,却见有些怒气的皇帝陛下已经翻过长廊往下边去了,而旁边宫人内侍们也一连声跟着陛下下去,当下回廊上除了自己,也只剩看着湖边的崔相。 崔寄倒是没有跟过去,横竖有陛下在,也不会让阿璀出什么事情。 况且湖边水浅又有护栏,阿璀也不是无知孩童,陛下是关心则乱。 毕竟皇帝陛下放在心尖尖上看护的妹妹,于他而言虽有少年时的情谊,但到如今也是隔却山海,他便是着急担忧,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徐三娘站起来,先是瞧了眼崔寄,这是她第一次瞧见传说中的卫国公,也确实是如传说中的美好颜色,只是并不是传说中凌厉杀伐模样,明明所有的温和清雅一类的词才适合他。 徐三娘看着看着,觉得最后脑中也只剩下一个想法,果然是个顶顶漂亮的人。 见他并没有想要与自己搭话的意思,徐三娘便收回了偷偷打量的目光,也朝湖边瞧去。 阿璀方才将那一处都看了下来,觉得很满意,又到临河那一侧看看搭圩的可能性,觉得更加满意了,便转身想要回去,却不想上面一窝蜂下来了十来人,当先的便是她家兄长。 阿璀瞧见晏琛过来,露出一丝笑容,正想说什么,却见晏琛冷着脸,“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我下来瞧瞧这里土质……”阿璀道,“您来正好,我恰有事与你商量呢。” 晏琛依旧冷着脸,并不答她的话,拉着她便上去,又瞧着她一手的泥,朝后边跟来的内侍道,“还不快去取了干净水来。” 阿璀却不以为意,摸出方帕子擦了擦手。 抬头间,却见崔寄看着自己。 “你幼年便是个爱干净的,怎么如今倒是喜欢泥塘里打滚了?”崔寄笑着打趣她。 阿璀有些羞赧一笑,她偶尔恢复的记忆中,自然是有少年崔寄的影子的,随着幼年时越来越多的记忆出现,她也渐渐地将记忆里的崔家兄长与如今的崔寄渐渐地重合起来,反而陌生渐去,更觉熟稔。 晏琛却斥道,“那边近着河,多危险,你为何一个人过去?便是想要去看什么,为何不让人跟着?” 只是这两句话说着,晏琛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重了些,怕吓着阿璀,只是一时面上不知该如何转圜。 恰又注意到方才那徐家女还在,便绷着脸斥身后内侍宫人:“方才便让送徐家娘子去皇后那边,怎么还不动?” 徐三娘偷偷看了眼阿璀,有些不解之意,但瞧着阿璀看过来略带安抚的神情,便朝晏琛屈膝告退,随宫人离开了。 “这边河塘,能不能给我围一块水田出来?如今恰是播第二遭稻子的时候,我搜集的良种,想试验试验,若是可以……”阿璀瞧着他有些生气模样,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晏琛却拉着她往回走,边道,“不过小事,你有什么要求,告诉了魏廉,让宫闱局去安排便是。” 不过是在宫里围一块地儿种稻子,晏琛会崔寄都没觉得有什么,阿璀喜欢没什么不可的。 反倒是旁边宫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那魏廉更是迟疑道,“陛下,宫中一应园设,自有章法,这……这辟个水田……实在是……有失皇家威严。” 晏琛却当没听到,他这两年在朝中积威越重,魏廉不敢再说,倒是拉着传说中一贯十分好脾气的卫国公低声絮叨了几句。 崔寄也是好脾气地听他说完,然后才慢慢开口道,“自来稼穑农桑,非躬亲陇亩,久于其道者,不能明之艰难,亦不能言之亲切有味也如是。况救民之术,安民之法,皆在于此。稼穑二字之重,陛下明白,公主明白,你等也当明白。” 第209章 缺粮,难道不是阿兄的心头之患 他语气清淡带笑,但言辞之间却十分肃然,只是这些困于深宫的内侍宫人,却不见得能明白几分。 及待回了甘露殿,阿璀自去换了身衣服,知道晏琛和崔寄在正殿书房,大约又是说些近来前朝的棘手事情。便也不去打扰,自寻了笔墨将围河床为水田的细节要求一一写了下来。 等到紫檀来传话说陛下寻她,晏璀才将将写好递给黄栌,让她给魏廉去安排。 阿璀去了正殿书房,一进门便见她兄长手里翻着什么书册,偶尔抬起头来似在与崔寄闲聊。 见阿璀过来,晏琛却未说话,反倒是崔寄朝她招了招手,笑道:“你动作倒是快,方才黄栌送了你的要求来,魏廉已经忙不迭地让内闱去安排了。” “如今恰是第二遭播种的时候,不能太晚了。”阿璀笑答。 转头又瞧见晏琛沉着脸,也知道他方才是有些恼了:“阿兄莫生气了,我又不是无知孩童,从前随祖父各处游历行走,爬过山也涉过水,哪里就能让自己掉河里去?” “阿璀莫理他,他这是心头的烦心事多呢。”崔寄最是知道近来朝中的烦心事情的,只得劝和笑道,“来与我说说你的稻种。” “我身边这些,是我去年一路搜集的獐牙稻良种,上次回阆中时我特地回别庄取了来。虽数量不多,在明珠湖边围出来一块水田也就尽够了。”晏璀说起自己的钻研所长之处,顿时将她阿兄便忘记了,“我还有去岁收的一些稻种,这次来金陵也带了些来的,好在先前遇袭时包袱没有丢失,稻种都还在。那些是我花了三年功夫培植的,亩产已经在两石又半,我原本计划着若是再多两年,我定能将亩产提到三石,那才是真正的良种……只是可惜了,我今年不在阆中了,也不知金陵的水土相似阆中几何……” “三石?!”方才故意还憋着气沉默着的晏琛一听,惊讶道,“竟是如何做到的?” 阿璀方才一直瞧着崔寄,并未看着晏琛,只是察觉他在说话,故而并未看清他说什么,便看向崔寄。 崔寄笑道,“他是问你是怎么做到亩产三石的?” “还未到呢。”阿璀颇为严谨,解释道,“我去岁试了约三十亩稻田,均亩产不过在两石又半,其中半数还未至均数,亩产最高的一处才刚过三石。” “不算少了。”晏琛叹道,“如今各地亩产均数不过两石,也就南方还略多些,阆中所处地势水文皆不及南方,在那边亩产两石半已经多过两三成了。” 晏琛是知道自家妹妹于农桑之事上有些研究的,但那也只是从先前旁人调查的消息还有崔寄偶尔只字片语的描述中知道些模糊的大概的,况且先前一心也只在认回妹妹留住妹妹这一件事情上,对于阿璀真正研究所向如何,用何方式,有何成果,还真是没有那么深刻地去了解过。 所以如今乍一听闻如此成果,晏琛是真的有些激动,连年动乱,天下初定,安百姓之心最基本的便是饱百姓之腹,而粮食增产却是利天下百姓的头等大事。 “稻种如何?培植方法如何?” 阿璀看着晏琛并不掩饰的激动,偏了偏头,想了想,才道,“我培植的良种,其实并不能确定亩产是否已经稳定,毕竟产量如何,不光与稻种良莠有直接关系,与当地地势水文,与当年气候降水,都有直接的关系。” “先前我在阆中时,都只是在关家的田庄上试种,倒是排除了地势水文的影响,这几年几遭下来,虽未明显增产翻倍,但倒是显见得比当地寻常百姓稻种的亩产要多些。只是如此下来,却并不确定我培植出来的良种是否适合蜀地之外的其他地方了,比如金陵,比如再南边的钱塘一带,江南西道一带……” “我原想着各地水文地势独特,也当有独独适应当地的稻种,譬如蜀地的??,江州一带的獐牙稻,荆州一带的黄稻,还有江南道淮南道的黄陆米,乌节米,粳米等等……蜀地一带算是试验,若能大幅增产,其中经验未尝不可用于南北各处。” “只是我如今不在阆中,无法亲自试验,原计划这还需两三年时间,我原还想着回阆中……” 阿璀语气中透露的意思来,晏琛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忙便打断她:“培植良种非经年之功可成,原是数十年百年之功,也并非只你一人之责任。如今天下,便算不上人才济济,难道还找不出一两个农桑大家么?” “可是……”阿璀言语踌躇。 她看着晏琛,这个少年从军,四处征战,平定各方割据势力,而终一统天下,握四方山海于掌中的她的兄长。 “你有何心思,便不能说与我们听得么?”晏琛缓和了十分语气,甚至带着些哄劝宽慰的意思来。 他心里大约是想着,妹妹柔弱胆小,得循循善诱。 阿璀却摇了摇头,她先是看了崔寄一眼,又瞧晏琛。 “阿兄可还记得前几年,也就是前元哀帝末年关中一带的大饥荒,那年我正在关中,眼睛也已经治好了,我是亲眼见着遍地荒芜,夏粮颗粒无收的惨状的,易子而食并不只是人们言辞中过分渲染的流言。再有前年南方的大水,那次涝灾以致当年粮食收成不足往年半数。所以,我想着,纵然天灾非人力可挽,但若是往年存粮足够,那即便天灾无常,也不至于民不聊生。况且……” 晏璀抿抿唇,又郑重地看向了晏琛,“况且,便不算天灾,纵是如今天下初定,但外敌仍在,缺粮,难道不是阿兄的心头之患?” 晏琛已经不及去感慨自家妹妹的心思之敏锐和目光之高度了,他是在阿璀的这些话里体会到了她的焦虑之处和执着之处。 晏琛站起身来,走到阿璀跟前,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微弯下腰去,以一个与她平视的高度,郑重而断然道:“阿璀想要为天下造一个永生不竭的粮仓,阿兄知道;阿璀心中担着天下万万人的温饱富足,阿兄也知道。但天下无饥馁的愿景,这万万人温饱富足之重担,不当落在阿璀身上,而当是担在阿兄肩上的。” 第210章 士君子当为天下计 阿璀看着他,却摇摇头,她反驳道:“阿兄这句话不对。天下兴亡,不只在阿兄之身,而当在天下士,士君子当为天下计。” “阿璀这是以天下士之任为己任了。”晏琛语气带笑。 “我虽为女子,何不能以‘士’自居?”阿璀正色昂首,有难以掩饰的少年人的意气。 晏琛瞧着她,却未曾觉得她之一言天真可笑。 他不是狭隘的人,天下的士君子,原本就不该以身份年龄性别而论。 外面有使女来报,说是端午宴已经准备妥当了,皇后派人来请娘子同去。 阿璀点头,便起身往偏殿去换衣服。 “阿璀是有大格局的。” 崔寄瞧着阿璀离开的背影,笑对晏琛道,“您不能当她是需要你遮挡风雨的柔弱娇花,她有为天下计的远志,也有为天下计的能力。您为天下求才求士,并非易事,但士之行路,也非坦途,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你的妹妹,您便觉得她不该经受一丝一毫风霜?便以护她的名义阻她前进之路?这可不是你当初说的,要予她最大的自由。” “我知道的……”晏琛并不否认他心中的那点纠结,“只是自从她回来,我总是有些患得患失了。明明知道该去怎么做,但却总忍不住去害怕,去担心……我看她一个人站在河边,我就怕她不小心失足落水;看她略站高些,我就担心她踩空摔着;听她咳嗽一声,我就担心她身体是不是旧疾未愈;带她出门遇着些变故,我便觉得四周皆是危险……” 崔寄听他说来一阵哑然,这是把妹妹当女儿养了…… 然而却也无奈摇摇头,他悄然问心,也是能体会晏琛的心境的。 阿璀阿璀,在他心中同样是有若千担的重量,也有对她不知该从何处偿还的亏欠。 —————————— 与前朝君臣同乐的庄肃拘谨不同,后宫宴诸家命妇贵女的小宴开在临园的新翠宫,借着园中一湾清泉和泉边开得茂盛的几丛紫阳花,倒显得精致了许多。 阿璀是随皇后一道过去的,原本晏琛也是怕她不自在,特地再三交代了皇后照拂于她。 席中各家夫人娘子皆已安坐,见皇后自旁殿而来,皆起身见礼,皇后含笑叫了起,又牵着阿璀上前,笑着一一介绍。 “这是平国公夫人和她家的两个小娘子。” “这是赵国公府的老夫人和她家的三个孙女儿。” “这是永安侯夫人……” 为照顾着阿璀,方便她看到自己说话唇形,皇后每一步都刻意站在她的斜侧方角度,端得是十分细致了。 皇后每介绍一个,阿璀便仔细看一眼,只消一遍便能将在场诸家夫人娘子的容貌身份对上。 待得介绍完,皇后突想起什么,四顾看了一眼,又问身后随侍,“金河乡君怎么没来?” “金河乡君今日身体不适,早先就遣人过来告了罪了。”身侧使女上前来回禀道。 “是有这么回事儿,说是犯咳疾的,原是我忙忘记了。”皇后想起来,笑吩咐道,“回头空了将我那里两匣子枇杷膏送去,这与崔大郎婚期将至的,也当好好调理调理。” 阿璀回来的事虽说晏琛并未刻意宣扬,但在座的皆是朝中高官贵胄亲眷,这些时日多多少少也是听到了些传言的。 当下见着皇后亲自引着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娘子出来,心里自然也就联系上了。 当然也有未曾听到消息的,都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阿璀,心中盘算着,如此标致气质独特的年轻小娘子,又是皇后亲自引着的,莫非又是将要入宫的哪家大家贵女或是哪家新贵人家的娘子? 并不看众人或探究或疑问或了然的目光,皇后引着阿璀朝众人笑道:“今日端阳设此小宴与诸位同乐,也是让大家见见我大渊的明珠。” 这一言其中寓意在场的众人或知晓或不知晓阿璀身份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了。 而阿璀面上平静,只微微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她在想方才皇后所说的“金河乡君与崔家大郎的婚事”。 皇后见她神情,只当她不习惯这般场合,不愿意说话,也不在意,只亲自送了她坐下,不管众人此刻面上神色心中探究,也不再多提晏璀身份之事。 她今日本就是得了晏琛的吩咐,让阿璀在众人面前露个面罢了,其他的也不必多说什么,横竖中书的旨意也快了。 “这位金河乡君……”皇后口中的金河乡君,阿璀先前并不曾听谁提到过,原本也没想着追问,只是皇后提到的她与崔家大郎的婚事,让晏璀留了心。 “阿璀是问金河乡君?”皇后原当她并不关心,想着往后见了再介绍不迟,当下见她问,便略略低声解释道,“这金河乡君名叫杜婉,今年也二十岁了,原是金河杜家的养女……” “她与崔家兄长的婚事?” 金河乡君是谁,阿璀其实并不在意,她关注的只是方才皇后话中“与崔家大郎的婚事”,她一下子便以为说的是崔寄。 “不是卫国公,是卫国公府的大郎君。”皇后牵着她去上首,一边笑着解释道,“陛下去年初便赐了婚的。” 卫国公府的大郎君? 阿璀没再说话,安静坐了,她想到先前在卫国公府见到的年轻小郎君,是称崔家兄长先生的,莫非是他? 皇后平素不喜奢华,但今日难得节日,席中餐食糕点虽说寻常,但倒也应时。 唯中间一道大酥山,配着各色鲜果缀着各色鲜花。 如今五月里天才开始渐渐热,这酥山倒还不算太应时,各家府邸今年也都还没开始吃上,故而今日宫宴的这道大酥山便尤是夺人眼球,在这样的时节里,看一眼便觉得满心沁凉。 宫宴既开,与前面晏琛与诸臣工饮酒赋诗的喧闹不同,这里的小宴倒是处处显示出一个“雅”字。 阿璀端着宫人呈上来的一小盏酥山慢慢地吃,一边看着亭中的乐舞表演。 只是她听不清乐曲旋律,只瞧着那场中《绿腰》舞实在有些提不起兴趣来。 第211章 我以前确实是姓关的啊 这园中宫宴歌舞升平,阿璀在众人似有若无的目光打量中,慢悠悠吃完了一盏酥山。 原本打算略坐一坐便寻个机会退席离开的,但抬头间却见到人群中的徐良姝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她瞧过去,见对方目光中带着十分的不解,于是举起小盏朝她微微照了照。 那徐良姝愣了愣,也不知是何意,但也十分欢喜地端了杯饮子回敬过来。 她本是个跳脱的性子,对先前遇见的这个小伙伴充满的好奇,但此时宫宴太过拘谨,况且皇后也在,她也不敢太过造次。 不然以她的性格,若是在自己家中的小宴上,怕是早就凑上去拉着自己新认识的玩伴出去耍了。 场中歌舞暂歇,又有宫人利落有序地进了一回果品饮子。 阿璀却留意到皇后身边的一个亲近使女,自外面进来,正在皇后耳边耳语了几句。 阿璀也没刻意想去看那使女说些什么,况且她身形恰好被皇后挡住,便是阿璀想看也是看不到的。 那边皇后听完使女的话,点了点头,随即起身让在座众人自在说笑取乐,她自己却借口更衣离开了。 皇后一走,阿璀觉得自己这会立刻便离开实在动静太大些,便只得打算再耐心坐上片刻,于是让侍立在后的黄栌再给自己盛一盏酥山来。 黄栌虽觉得不该给她吃这么多凉食,但众人面前也不好随意驳开,便小小地盛了一盏递到她手边,另又倒了一杯热热的饮子放到她跟前。 端着酥山的阿璀,只觉得当下众人打量自己的目光渐渐地更加明显了。 纵然她依旧能在这样的目光中端然不乱,到底还是不喜欢这些赤裸裸的探寻审视。 然而众人看着这位皇后口中的“大渊明珠”,虽各有心思,却到底没有一个人敢先问出口来。 好在不多时,皇后去而复返。 阿璀观她神色,却觉得她大约不是去更衣的,她的神色明显不如方才那般放松,显然是还有旁的事情。 徐萤刚一坐下,随侍侍女问可要再传舞乐。 徐萤却摇摇头,笑对众人道:“舞乐看多了也是无趣,方才吾出去,恰听闻前面陛下与诸公饮酒赋诗正至酣畅时,好生热闹模样。咱们这里自然比不得他们,但这样的好精致,若也能得几句好诗出来,也是十分应景,诸位觉得如何?” “娘娘的法子自然有趣。只是我们可比不得咱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莫若让她们来吧,我们便不要凑这个热闹了,不然到时候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也是贻笑大方了。”说话的是平国公夫人,柳眉杏眼,妆容精美,额间以金箔饰面,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年纪。但观她说话神情,顾盼明媚,大约是个爽朗大方的女子。 “娘娘就是想让咱们自在取乐罢了,难道她们作诗联句,咱们只坐在这里吃酥山做不出一两句诗来,娘娘还会罚我们酒不成?”康宁侯夫人笑着接话打趣。 她是皇后的兄嫂,在皇后面前说话倒更显出几分亲近之意。 “正是这话呢。”徐萤朝身后微微抬手示意,便有使女送出来两个大托盘,一个托盘上面是些应节的彩缕,另一个托盘上面却是些精美的珍珠宝石的钗环。 徐萤指指那些东西,笑对众人道:“既然咱们也要赋诗联句,吾自然要出些彩头来。大家也不需争个高低,但凡有好句好诗的,都有所赐。” 众人笑应,当下场中竟然活跃起来。 有些自恃读了几年书的贵女们都跃跃欲试起来,而诸位夫人们自然也都乐于让自家女儿在皇后面前露露脸。 于是场中丝竹管弦又起,与此同时宫人们又渐次送下笔墨去。 阿璀有些兴致缺缺,看向不远处同样兴致缺缺的徐良姝。 徐良姝自小便不是个爱读书的,这时候若是让她去玩些斗草射粉团的游戏倒还好,这赋诗联句她实在做不来。 康宁侯夫人正私下里与徐良姝说道,大约是也想让她出头的意思,徐良姝却实在不乐意,只是说不过自己母亲,当下便有些神色郁郁。 徐萤粗粗瞥了一眼,便大约知道是什么事情,她自来也是知道徐良姝的性子,况且即便这些年徐家发迹,兄嫂这人骨子里的粗鄙始终是掩盖不去的,徐萤也实在有些看不上,不过面子上总还是要过得去的。 “三娘来我这里。”徐萤招了招手,将徐良姝叫到跟前来。 徐萤倒是有几分喜欢这个性情活泼的侄女,知道她不擅诗词,也不欲她被逼着硬着头皮做出些上不得台面的打油诗,到底伤的是徐家的脸面,所以当下自然也乐意替她解解围。 徐良姝欢喜地上前去,笑着答了几句皇后的问话,然后好几次都偷偷地瞄向一旁的阿璀。 徐萤也看到她的小动作,转头笑对一旁的阿璀解释道:“这是我兄长家的女孩儿,往日里最是个淘气的,公主莫要怪罪。” “我知道的,先前见过,三娘性情和善,我很喜欢呢。”阿璀笑着看向愣愣站在那边盯着自己的徐良姝,“三娘若不嫌弃,来与我同坐如何?” “你们先前竟见过,我竟不知。”徐萤也没当面问何时见过之类,只是瞧着阿璀态度温和带笑,便知道大约她们先前相处也算愉快。 徐良姝见皇后并未反对自己到阿璀席上去坐,便很利索地凑上前去,悄悄问:“娘娘说你是公主?你不是说你姓关的么?” 她这大喇喇的性子,阿璀很是喜欢。 “我以前确实是姓关的啊。”阿璀将自己跟前案几上的两个小碟子推到她跟前,“吃蜜饯吗?” 徐良姝还是没想明白,对应阿璀的投喂几乎有些没反应过来,很顺从地戳了两口蜜饯到嘴里,酸得口水都快流出来,她才慌慌忙忙嚼了两口咽下去。 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十分震惊看向阿璀道:“难道前些时候说的是你啊?” “谁说的?说的什么?”阿璀疑惑。 第212章 瞿家娘子的诗 “说宫里新回来的公主殿下啊,我前两天无意间听阿耶和阿兄私下里说话……”徐良姝是有些没头脑的,但也不傻,当下反应过来便住了口,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阿璀瞧着她,本想等着她接下去的话,但见她不欲再说,便也没再追问。 不过想想也知道,皇后阿嫂定然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即便前些时候阿兄还未曾昭告,或许也是为着自己周全考虑,那么皇后娘家知道这样确切的消息,或许便是皇后阿嫂告知的。 徐良姝没有再说话,先前不知道阿璀身份,觉得她是个和善的大家娘子,与她玩耍说笑也十分愉快,但这会儿却不知道该以何态度对待阿璀,更不知该与阿璀说些什么了。 所以徐良姝便干脆沉默了,为掩饰自己的无措,便干脆又戳了个梅子蜜饯吃,刚入口还是甜的,越吃越觉得酸。 那边皇后也正与几位夫人说话,并未留意到这边。 阿璀却饶有兴致打量场中众人,园中的贵女们大多埋头沉思,或有些许胸有成竹的,也在与旁人说笑取乐,而其中却有一人与周遭众人格格不入。 那女子穿着水红色海棠纹的窄袖短襦,下身的裙子却十分素净,大片大片的月白色甚至连一丝花纹也无,只在裙上挂着个颜色鲜艳些的五色丝缕的香包。 而她面上妆容也十分素净,与今日鲜丽明艳的诸家小娘子不同,她似乎只抹了些口脂。 这般热闹的场景下,她也不与任何人说话,只一个人安静坐在那边,眉目微垂,似在神游。 阿璀见她身侧坐着的正是方才皇后介绍过的蒋国公的夫人,便推测她大约是蒋国公家的娘子。 阿璀悄悄拉了拉身侧徐良姝的衣袖,示意她往那边去瞧,低声笑问:“那位是蒋国公家的娘子吧?你可认识?” 徐良姝一愣,往阿璀示意的方向一瞧,显然是认识的。 “是蒋国公家的嫡长女,闺名唤做瞿忆君的,前些时候与我家二兄定了礼,要不了多久她就是我阿嫂啦。” “原来是这样……”阿璀又问,“三娘与她相熟吗?” “也算不上很熟,只先前咱们两家议亲的时候我曾随阿娘去蒋国公,见过两面。”徐良姝有些欲言又止,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又道,“她的性子很奇怪,我跟她说不到一处去。” “这怎么说的?我瞧她看起来是个很沉稳的人,大约脾性也不错吧……”阿璀故意试探问。 “她确实安静沉稳,但是就是很奇怪,就有一种很……死气沉沉的感觉。”徐良姝偏头又想了想,继续道,“其实说‘死气沉沉’也不太对,或者说无欲无求更合适吧。我去蒋国公府那两次,蒋国公夫人让她带我玩耍取乐,她倒也周到,事事周全,但就是那周全,仿佛只是为了让她自己置身事外……” “还有,据瞿家的仆从说,这瞿娘子在家都不怎么爱说话,镇日里就将自己关在房间,几乎不会迈出房门一步。但若是蒋国公夫人派人来唤她见客或者出门访客,她也不会多说一句,几乎立刻便能衣着妆容整齐地去蒋国公夫人处候着。” “我先前跟我阿娘说过,这瞿娘子性情二兄大约不会喜欢,但我阿娘却觉得瞿娘子性情沉稳,正是大家娘子的做派,很是满意……但我实在觉得这瞿娘子是在是沉稳过头了些。” 徐良姝絮絮叨叨好一会,阿璀也算看明白了大半。 也确实这徐良姝性情跳脱,大约也是不会喜欢这个即将成为自己阿嫂的过于安静的瞿家娘子的。 在场的贵女们有些已经作完诗的,皆相互吟诵比较起来。有些文才甚佳的,诗句一出便引得众人赞叹;而有些文笔一般的,顾及对方背后家族,大家倒也捧场。 一时间竟也有诗酒往来的风流妙趣。 而那瞿忆君却照旧端坐,并未参与到众人里。 直到宫人上前收诸家娘子的笔墨,送呈皇后细观时,那瞿忆君似乎才回过神来,提笔蘸墨,十分利落的几句落在纸上。 阿璀对这瞿娘子更加好奇了。 待得皇后收回了各家贵女的笔墨,细瞧上面的几张,从中挑出了一两张,便再未看下去。 而是将那一叠诗顺手递给了阿璀,笑道:“阿璀精通文墨,不如替我瞧瞧。” 众人的目光再次瞧过来,就连一旁的徐良姝也看向皇后递过来的那叠纸。 阿璀一眼便瞧见最上面那张纸,上面墨迹隐隐未干,字迹平和圆润,不似贵女们寻常喜欢的簪花小楷的精美细腻,但也无一丝张扬凌厉。 而上面的诗句,五言四句,短短二十个字。 阿璀只扫一眼,只瞧见“魂”“枯骨”几个字样。 这样的几个字词藏着森森的鬼气,在这样的时节里,这样的场合下,做出这样的诗句来实在算不得妥当。 所以对于方才皇后递过来的各家贵女的诗,阿璀本想直接推拒的,但这一眼瞧见这样的一首诗,心下却有探究之意了。 她顺手接过来,这才瞧清楚了这首诗的全部。 “佛光照枯骨,圣殿奉忠魂。烈日避鬼雄,共请看乾坤。” 阿璀往下一看,题为《端阳日请邀忠魂》,再一看落款,正是瞿忆君。 这样的诗句,虽然用词遣句直白了些,平仄也不算太工整,但哪里是鬼气森森,比之单纯颂春夏之景端阳之风物的诗句,明明立意更高。 “这诗倒是特别,阿嫂看看,我很喜欢。”阿璀将这张递给皇后瞧,皇后瞧了一眼,面露一丝惊讶之色,但看到后面写这诗的人的名字,便又多看了两眼。 “果然是好诗。”皇后笑道。 而余下的诗,阿璀多翻了几张,见都是写眼前之景,也多用些辞藻华丽的句子。 自然不乏有好句的,只是却并无让人惊艳的诗词出来,况且这样的诗句看久了也觉得索然无味。 到最后,皇后便以瞿家娘子的那首诗为首,赐下了些彩头去。 又召瞿娘子上前来说了好几句话,又说起她与徐家的婚事,更是欢喜地多赐了些礼。 第213章 牵扯甚广的侵地案 这边小宴已经至尾声,阿璀便也不再多留,便寻了个借口与皇后打了招呼,便离开了。 她本欲直接回自己的住处休息的,但刚至甘露殿外却正遇见匆忙出来的孝年,大约是得晏琛的吩咐来此取什么物件的。 孝年见了阿璀,匆匆上前来拜见过。 阿璀本还想问问晏琛何时回来,但见他神色匆忙,也不好再拖住他。 而等到晚间,内宫的宴已经散去,诸家夫人娘子也各自回府了,阿璀见晏琛一直未回来,才知道前面的端阳宴发生了些变故,到此刻也一直未散。 “陛下还没回甘露殿吗?”阿璀看到自外边进来的黄栌,便问道。 “前面是发生了些事情呢,据说还不是小事,方才听魏中人说起,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就连崔相也不敢多说什么。”黄栌上前来将屋内的几盏油灯都点上,一边道。 “为着什么事情,没有个起因吗?”阿璀有些好奇。 “具体发生何事哪里是我们能知道的,也没人敢去前面打听啊。”黄栌答。 阿璀未能得到答案,也没有办法,正看到宫人送来的晚食,里头有道七宝羹,便道:“前面闹了这大半日,陛下想必还未能用晚食,劳烦你将这羹汤给陛下送过去?” “是。”黄栌听言,虽不知阿璀目的在何,但这些时日已经是知道这位长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了,当下便捧了七宝羹出去。 阿璀吃了晚食,便看书休息去了。 直到第二日,阿璀才晓得昨日发生了何事。 事情的起因是在良国公,原本身体不适告假不出席端阳宴的良国公李集,在宴会将近尾声的时候突然递书求见。 此时宴席未散,晏琛便命传他过来。 谁知那李集却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将他的儿子李文茂也捆了来。 晏琛见这情状,与崔寄交换了个眼色,复又转头状似有些诧异问李集:“卿此举何意?” 李集压着儿子跪下:“臣是为先前犬子李文茂侵占京郊田地一事来向陛下请罪,犬子已捉拿回来,听凭陛下处置。” 他这话一出,满座皆惊,而先前牵涉此案中的蒋国公瞿途塘,尚书左丞王行谨以及康宁侯徐节等尤为震惊,包括主理此案的大理寺卿方建德也十分惊讶。 先前这事情闹得朝中上下无人不知,往日里大理寺去了良国公府邸那么多次,皆被那柄横刀阻拦了回来,他们都当李集这是铁了心要回护自己拿不成器的儿子,而观陛下态度又是放任此事,怕是这案子还有得磨呢。 谁都没想到这峰回路转的一转,竟然就是李集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也实在是个怪异事,众人皆暗自揣度李集这是在做什么打算。 众人看着俯跪于地的李集,有心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他从始至终埋首在地,哪里能看到。 反倒是李集那儿子被堵了嘴,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满脸都是害怕神色。 “李卿既然有此高义,为何前几日以朕赐的横刀拦门阻拦大理寺提人?且此事先前一直是大理寺主理,李卿便是想通了要大义灭亲,只管将人交予大理寺审查便罢了,为何今日偏要到端阳宴上来做出这一出?”晏琛看着伏跪在地的李集,不动声色开口道。 “实在事出有因,陛下容禀。”李集叩首。 于是这一桩由占地案引起的牵连更广的案子,便就这么拉开了上面遮掩的那层布。 先前李文茂确实不在良国公府藏着,大理寺寻不到李文茂,同样的良国公府也未曾寻到李文茂。 这人几乎就是失踪了。 儿子失踪未曾寻到,良国公府本就不安几乎生乱,大理寺还带着个罪名上门来拿人,也难怪李集不给面子。 而直到前日,李集这些时日多方查找,总算找到了自己那个被人控制住的不成器的儿子。 李集是恨铁不成钢,私下审问了李文茂,却不想着李文茂也不是个聪明的,竟然连谁将自己关了那么些时日也不知道。 最后还是李集自己深挖了下去,这一挖便牵连出了许多个名字。 李集自然是气愤的,京郊田地侵占案既然被人寻到了苗头翻出来,但这些时日却只有自己儿子一个人被与这件案子牵连上,这些人明显是想用自己儿子一个人的性命来压下这件事情。 李集呈上自己查到的名单的时候,满座已经开始躁动。 安然端坐者有之,四处观察者有之,左右交流者有之,自然也不乏隐于人群中因做了亏心事而忐忑不安者。 看了名单的晏琛自然大怒,这非法屯田案竟然牵连朝中十数位重臣。 而排在首位的,竟然就是尚书左丞王行谨。 这场由王行谨失踪的妻女而引出的案子,竟然最终落到了他自己的头上。 这其中隐在暗处的谋划,不用想也知道。 盛怒下的晏琛当即便令护卫在周的千牛卫将名单上的那些人拿下,交由大理寺与刑部共同审理。 阿璀知道此事后,只觉得悲哀。 百姓生存本就艰难,这些享有朝廷禄米、人力、职田、月杂给等等待遇的官员们,竟然还要以各种手段私下强占。 而昨日这件事情的后续如何,阿璀不知道。 今日一早起来的时候,晏琛已经往宣政殿听政去了,至此时午后还未归,想来多半还是为着田地侵占一案的审理。 午后时皇后来了一趟,大约是求见陛下,但陛下还未回来,她便往阿璀这里坐了坐。 闲话了许久之后,终于等到晏琛散朝回来,她才告辞离开。 阿璀看着皇后进了甘露殿,但是没多久便又出来了。 远远地瞧着她出来时微微踉跄了一步,似乎神情也不大对。 阿璀若有所思,问起一旁的黄栌:“昨天那事情,康宁侯府可有牵扯进去?” “未曾听说有牵扯,昨日那些人如今都被羁押在大理寺待查呢,但今日康宁侯还是照常上朝了的,应该不曾牵扯到。”黄栌道。 “那便奇怪了啊……” 第214章 金河乡君杜婉 端阳过后没两天,阿璀的存在和身份几乎已经是昭然了,朝中各家府邸间也多讨论,可以说少有人不知了。 又有先前理国公寻回流落在外的女儿,并为亡妻嫡女请封的事情在先,陛下突然寻回胞妹这件事情似乎也没那么打眼了。 况且压在田地侵占案这样大的事情下,这会儿朝中的目光都聚集在此事上,又有谁有那个心思来多过问这件事情? 于是阿璀的身份,便这样几乎没有一丝一毫阻碍地被朝中默认了。 就连宫中上下也都开始正大光明地以“公主”呼之。 这日晏琛依旧忙碌,阿璀便往皇后处坐了坐。 在皇后那边,阿璀便见到了先前皇后提起的与崔家大郎有婚约的金河乡君杜婉。 杜婉容貌清秀,细看眼角狭长给人的感觉有些尖锐,但偏偏峨眉淡扫,反倒显得容貌柔和的许多,眉目微垂时又似笼着淡淡轻愁。 阿璀初见着杜婉时,便觉得这是个外表温和低调而内心孤傲乖张的女子。 她朝阿璀见礼,应该也是早已经知道了阿璀的身份,还甚为亲切地让人送上的见面礼。 杜婉面上带笑,言词十分有礼:“今日虽是为缺了端阳宴来向娘娘告罪的,也是为了拜见贵主。这是金河亲自描的花样,请工匠雕琢的,并不贵重,还请贵主莫要嫌弃。” 杜婉递过来匣子,黄栌上前接了,打开给阿璀过目。 木匣子里一色钗环步摇,借十二月令花色,虽算不上贵重华丽,倒也精致巧思。 “多谢乡君。”阿璀瞧着她温和带笑,也十分友善道,“我原也是身无长物过来的,也没什么可回赠乡君的,乡君勿怪。” “你这话说的,要是让你阿兄听见,可要恼你了。”皇后今日似乎有些心事,但当下还是勉强压抑心思笑着打趣道,“便是这会儿没有回礼,金河婚期将至,届时你多赠些贺仪便是了。” 阿璀抿唇,微笑不语。 皇后又想说什么,却听外头宫人传报的声音。 “圣人至——” 皇后听到忙起身去迎。 门外进来的晏琛,伸手虚扶了扶皇后,笑对阿璀道:“回去后才知你在皇后这边。怎么?是在屋子里闷了,来找皇后说说话?” 阿璀瞧他这会儿眉目微展,比前两日似乎松快了许多,便知道前面的事情应该是理清了许多。 阿璀摇摇头,笑道:“今天无事翻看前朝律法,看到禁榷制度,发现了些问题,我有些疑惑。因想着康宁侯为阿兄掌着江南一带茶税,所以想来与皇后讨教一二的。” 皇后听言,脸上是照旧不变的笑意,她对晏琛道:“陛下听听,阿璀这可不是在为难妾,妾哪里会晓得这些?” 晏琛失笑:“你为何便觉得皇后该知晓禁榷制度,还特地过来讨教?” “听说如今的茶税都是康宁侯管着,我便想着阿兄既让康宁侯掌茶税,定然是因康宁侯通晓此处,康宁侯是皇后娘娘阿兄,皇后娘娘即便不精通,那定也是知晓一二的,所以,我才想着来请教请教……” 阿璀说着说着,自己便觉得不大对劲了。 而听得她这话的晏琛也体会出其中的不对劲处来。 只是她二人所体会的“不对劲”却并不是因同一件事情。 阿璀原本想着,如祖父,如阿娘,皆是于某处上通晓过于常人,然后便又毫无保留地授之于自己。 便是自己所学所知也不过祖父阿娘所通十之一二,但总是算得上得知传承。 只是再细想也知,关家嫡系一脉虽渐式微,但行事却自与旁人不同。纵然先前自己只是关家养女,但所得的教养却是关家嫡脉承继的待遇。 但且不说这世上多少人能将养子养女视如己出,但单说那些大家,又有几家能将自家传承放在女儿身上?这些涉及政治涉及民生涉及所谓大事的地方,又有几人能细致地教与女儿? 便是皇后所出的徐家,大约也只是教的女儿贤良淑德吧。 而晏琛想到的一方面是康宁侯如今所处的位置,另一方面却是以盐铁茶为代表的禁榷制度。 禁榷制度的存废,立国初时他也曾提出讨论过,但此制度历来便有,后因多方原因最终没有废止。但今日阿璀提起,他不由便多了几分思考,看来后面就此制度还是得再斟酌一二。 而至于徐节主持下江南一带的茶税情况如何,晏琛心下留意了,也打算暗中再查查。 “你问的这些问题,皇后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可来问我,或者去问阿寄。”晏琛去拉阿璀坐下,又问,“用过午膳没有?” 阿璀摇摇头。 皇后听言便忙让人去安排:“妾立刻让人摆膳,宫里新到了几筐吴郡的杨梅,分给各宫后,还剩了不少,便制了些杨梅饮子来,陛下与阿璀也尝尝我的手艺。” “可让人给阿寄送些去?”晏琛道,“虽还未入伏,但最近天也渐热了,阿寄惯有些苦夏,每年到这时候便消瘦得厉害,这东西倒还能入他的口。” “妾早些时候便让人送了些去了,时书和白襄也还在望园住着,所以多送了些。”皇后知道晏琛看重崔寄,连跟在崔寄身边的两个弟子也是颇为看重,故而平素也多关照。 她说着,又想起一直安静在一旁没说话的杜婉,便又道:“恰好金河今日也在,一会儿也带些回去。” 晏琛点点头:“朕虽未长时书白襄许多,但向来也算视他二人为子侄的。如今时书与金河婚仪将至,但朕与阿寄忙着,也顾及不到许多。时书虽是个妥帖细心的人,但到底也是粗糙男子,这婚仪郑重繁琐,许多地方还得请皇后费心照看着些,也莫让他委屈了金河。” “是,妾知道的。”皇后笑应了,又言语温和笑打趣了金河乡君两句。 金河乡君听得陛下这话,也露出感念神色,上前拜谢了。 见陛下皇后准备要用膳,便又很有眼力地告退离开。 第215章 我也不能不为她打算的 在甘泉宫吃了晚食,因晏琛与皇后还有话要说,阿璀便自己先离开了。 晚间天气爽朗,万里无云,抬头间竟然能看到漫天星子。 阿璀坐在春晓池旁的胡床上,看天上残月星子,看池中锦鲤往来畅游撞破星月。 晚间的风还是清爽的,拂过时风中带着草木花香,有那么一刻,竟然好像回到了蜀中的山上,与祖父望月观星的那些时候。 春日已去,东宫苍龙已隐去了身形,南方七宿那只朱雀玄鸟便开始展翅飞翔。 晏琛回来的时候,听闻阿璀在春晓池旁观星赏景,又见天色已晚她还不曾回去休息,便去瞧她。 他一过来时便见到胡床上躺着的阿璀,旁边小几上还散落着几张纸,上面似乎零零散散地绘了图。 晏琛走近一瞧,就着旁边的烛光,清楚地看清了上面画的星图。 粗粗一瞧隐约是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正是南方朱雀之象。 一直便知道阿璀所学极杂,却不想竟然连星象之术也多涉猎。 阿璀眸光一转,视线从漫天星子上收回,正瞧见对面站着的晏琛。 笑问:“阿兄怎么回来了?” 阿璀原本以为他方才与皇后说话,大约今晚就留宿在甘泉宫了。 晏琛瞧着阿璀眼中明灭的星光,看着她带笑的眉眼,心中方才在甘泉宫与皇后因康宁侯而产生龃龉的那点躁郁也渐渐消散了。 “皇后身体不舒服,我也不好扰她,便回来了。”晏琛自然无法直说缘由,便随意扯了个借口。 阿璀坐起来,拍拍胡床一遍,笑道:“阿兄坐近一些,我瞧不清你说话呢。” 晏琛顺从地上前,在她对面坐下:“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难得的好天气,一丝云雾也无,正是观星的好机会。”阿璀敏锐地注意到晏琛的情绪,但他面上却如常,显然也是刻意掩饰,不愿阿璀看到心生担忧。 阿璀却还是猜到,他大约是今晚与皇后阿嫂生了些口角。 阿璀未曾见过恩爱的夫妻眷侣是怎样的,她这些年最清楚的记忆中便只有形单影只的阿娘和梅妻鹤子的祖父。 然而这数月以来偶然激发出来的记忆中,似乎也有从前阿耶阿娘的影子,那些零碎的片段,看起来也是和睦的,但却拼凑不出完整的琴瑟和鸣的两个人的一生。 而这些时日,在这座金陵宫中,她看着阿兄与皇后阿嫂之间的相处,似乎很亲近,又似乎很疏远。 他二人之间,若说君臣却更亲近,若说夫妻却更疏远。 阿兄十分尊重皇后阿嫂,他给予了阿嫂作为皇后的最大的权柄。 但不知为何,阿璀冷眼看来,总觉得阿嫂明明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但她处事却好似一直瞻前顾后游移不定。 而阿兄待阿嫂从来客气尊重,但看来却好像少了些温情脉脉。 阿璀不知道,是否年轻的夫妻皆是如此,但她总是希望阿兄与阿嫂恩爱白首的。 “阿兄与皇后阿嫂吵架了吗?” 阿璀看了晏琛一眼,还是问出了口。 晏琛没想到她如此敏锐,更没想到她会直接问自己。 晏琛稍显沉默,今日与皇后的龃龉,其实也算不得龃龉。 只是皇后有所求,而自己无法应她所求,说起来皆因徐节而起。 阿璀年幼,虽敏慧,又得怀阙先生教导也知吏事,但她却未曾真正牵涉入政治。 有些事情,晏琛便是未曾想过避开她,也不知该从何处与她说起。 而晏琛不知道的是,其实他真的还是低估了阿璀。 阿璀见他迟迟未说话,又想起近来朝中的事情,心里便也晓得了几分。 她看着晏琛,问起:“可是因康宁侯?难道近来朝中波及甚广的那件田亩侵占案,康宁侯也牵涉其中了?” 晏琛不曾想阿璀猜得这样准,微微点头:“你猜得没错。” “不过徐节好手段,将自己摘得干净,一切罪名都落在了王行谨头上。也不知徐节许了什么承诺,王行谨竟然死咬着牙关,给他担下了所有。”晏琛道。 “所以便无法再查下去了吗?”阿璀也有些生气。 “他不留把柄,负责此事的大理寺与刑部也没有办法。况且如今之局势,纵然我想继续查下去,康宁侯也还不能动。”晏琛本不想多说的,但今日对着阿璀,好像也无所顾忌了。 “为何?”阿璀问,“是因为皇后阿嫂吗?” “是,但也不是。”晏琛笑问阿璀,“在阿璀看来,如今朝中的局势如何?” “两方争权,各自为营。”阿璀几乎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 晏琛听她此言,笑意更深:“阿璀目光明亮。” “确实如此,这两方争权的平衡我要维持住,但又不能让两方势力一起壮大。所以我要在朝中敲一棒槌,但又不能敲歪了,使得两方势力失去平衡。所以这次的侵地案,便是最好的那个棒槌。” 阿璀目光灼灼地看着晏琛。 晏琛继续道:“而徐家在新贵里头虽看起来是十分打眼的那一个,但说到底徐节那人要军功没军功,要能力没能力,能让徐家在朝中新贵们当中占得一席,说到底不过是因为皇后罢了。” “所以在阿兄看来,徐家很好控制,留之一时以为后手,却不会养虎为患?况且暂时留着徐家,也是给新贵们圣眷犹在的错觉……”阿璀明白了晏琛所说的这些。 这是帝王之术,即便晏琛讲述得再如何直白光明,但阿璀还是再一次心下生出忧惧来。 晏琛没有否认,然心下却辗转,他总不愿阿璀接触那些明明可避开的阴暗。 但是这样通透敏锐的人,如何又能真的避开呢? “其实除此之外,还有皇后……她是我的发妻,我也不能不为她打算的。”晏琛又道,“若是此时动了徐家,皇后不安,中宫不稳,也不是好事。” 晏琛虽恼于皇后总为徐家谋的私心,却从未想过借皇后去除徐家,但皇后的战战兢兢却让晏琛觉得颓然。 时间久了,好似说什么也都不对了。 第216章 这是真正有效的杀鸡儆猴 阿璀沉默,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晏琛。 这一刻的晏琛,好似又不似她所知道的阿兄了。 人从来都是复杂的,更遑论坐拥天下的帝王呢? 自见面之后,对自己言笑温和的那个晏琛,或许也只是他之万千表象之一罢了。 今日晏琛说了这许多,阿璀也知道了许多。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窥探得“政治”二字,那扇门虽只推开一条缝隙,然而那狭窄的缝隙里头,却已是无法看清的浑浊的黑暗。 此时的阿璀,尚且不知道一颗沉睡的种子掉落,更不知道这颗种子将于未来某日,寻着一个契机便就此萌芽了。 晏琛见她不再说话,还当她是累了。 正欲叫她回去休息,谁知阿璀却又指指天空中的某处,示意他去瞧。 晏琛举头望去,看到的正是北斗星。 “北斗七星是天帝的车驾,象征着帝王的权威与统治。”阿璀指着北斗星,顺着北斗星的天璇天枢二星的方向移动,然后落在北边最亮的那颗星星上,“那边是北极五星,二星主日,帝王也,亦太一之坐,谓最赤明者也。” 阿璀看着那北极星,继续道,“那第二颗最亮的便是帝星,如今也是阿兄。” 晏琛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星象,但照旧很有耐心地听她说下去。 阿璀却突然转过头来,瞧向晏琛,笑问:“阿兄看到北极星附近与北斗七星对应的六颗暗淡的星星了吗?” 晏琛知道她说的是北极五星附近的南斗六星,只是那几颗星子过于暗淡些,若不仔细分辨,也难寻找到。 “阿璀是想让我看天府星?”晏琛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看向她,笑问。 阿璀点点头,转头瞧向那六颗星星的第一星:“天府星,南斗之主星,属土,取卦为坤,司任脉,主守成。乃为皇后星。” 她说完这句,便转头瞧向晏琛,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 而晏琛却已然完全明白她要说什么了,今日心中之郁郁,竟然就此一扫而空。 自己总是幸运的,这世上之人这么多,或有所图谋或相互隔阂,好在又有这么个人心心念念为自己而忧。 他笑:“阿璀是为我与皇后担忧?” “在关家的那些年,我知道自己是祖父与阿娘收养的,我不记得自己的来处,但我却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不是关家人,所以我几乎未曾想过去寻自己的身世。”阿璀没有立刻便回答他,而是说起自己辗转于心的这几句话,“后来阿兄与崔家阿兄来寻我了,却未曾想到阿兄是那般身份……如今,我先前的那诸多犹疑辗转好像也不必再说了。但是如今的阿兄,处在最高而险的位置,走的也是一条最艰难的路。” “所以,我总是希望阿兄能得幸福的。”阿璀笑意里也是郑重,“皇后阿嫂是阿兄亲自选的妻子,她在阿兄称帝之前嫁与阿兄,她明明该先是阿兄的妻子,然后才是阿兄的皇后的。阿兄的妻子不好做,做阿兄的皇后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阿嫂的家世比不得朝中的那些老世家,徐家在立国上的功劳地位更比不得朝中半数新贵,如今宫中的后妃们论家世背景也多在阿嫂之上,所以阿嫂忧虑忐忑。阿嫂看重阿兄,但她也不是生来便会做皇后的,阿兄为何不能给她多些耐心和宽容呢?” 晏琛听她这些话,好像句句都在为皇后说话,但其实字字都为自己,她不希望自己居高位却连夫妻之情分也无,终成孤家寡人。 他看着阿璀,她的眼角眉梢里好像渐渐更多了幼年时的影子,更似那个当年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小阿璀。 “阿璀说的,阿兄听明白了……” 阿璀自然知道,皇后是徐家人,仅仅是因为这么一个原因,她便是永远脱不开徐家的影响,也永远不可能与阿兄如寻常百姓一般只做寻常夫妻。 “我为阿兄担忧,也为阿嫂担忧,更为阿兄与崔家兄长的大渊江山担忧。”阿璀的目光又移向北极五星。 而除却北极二的帝星之外,余者太子、庶子、后宫几星皆暗淡不明。 “太子星暗淡,陛下该尽早要一个孩子的。” 这句话在阿璀的唇齿间辗转了片刻,终究还是不曾吐出来,阿璀不知道为何他阿兄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至今还不曾有一子半女,但一想便知他与阿嫂多年夫妻,也不可能是不想要孩子的。 晏琛觉得自己很能理解阿璀的意思了:“天象之说,不必信之十分。人力可成其九,余者一分但可归于天象。” “我倒比阿兄多信几分。”阿璀却笑道,“据说前年,阿兄登基的那一年,曾出现连珠的星象。天下动乱终结,终出圣主,您看,连星象也有所示。” 晏琛无奈,只当她是玩笑,拉她起来:“太晚了,莫在这里坐着了,回去休息。” —————————— 又过了几天,阿璀见到了崔寄,自崔寄处得知了先前侵田案的结局。 昨日大理寺并刑部主官数人就侵田一案正式结案复命,牵涉其中的朝中官员有二十二人。 结案文书送呈陛下御览之后,负责此案的主官请旨如何判决,陛下只说按律判处。 谁知主官却言翻遍如今刑律,竟无与此案完全相符的律令。 如今大渊律之缺疏,可见一斑。 最后陛下亲自勾决以王行谨为首的此案中罪行最重的七人,余者皆发配充军。 这几日金陵城中人心惶惶,协助大理寺刑部行抄没之事的金吾卫气势汹汹地冲进了一家又一家。 然而百姓们不过是看些热闹,真正惶惶不安的却是朝中那些腰金衣紫们。 这被勾决发配的二十二人,半数出身老世家,半数却是新贵。 这是大渊新朝立国两三年来,第一次牵连如此之广的大案。 朝中的明争暗斗,世家与新贵之间的矛盾,也因着此事都各自有所收敛。 众人似乎到如今才想起来,陛下虽有仁名,但也是杀伐过来的,不然仅凭一个“仁”字便能收了这天下吗? 这是真正有效的杀鸡儆猴。 第217章 长渊长公主 五月过去,枝头的石榴花越发明艳,而人间天气越发苦炎。 六月初二日,晏琛正式昭告天下寻回了阿璀,以川蜀之地为其封地,封为长渊长公主。 以一国之名为之封号,也是晏琛明晃晃宣之于天下的,他对胞妹毫不掩饰的偏爱与荣宠。 “晏璀”这个名字重新写进了晏氏宗族的族谱,而至此,关家姓氏仿佛与她无关了。 阿璀想到此处,不免心头暗淡了几分。 这几日宫中热闹,朝中命妇按制皆来拜见,就连阿璀往皇后处时,也常有宫妃们过来拜见,次数多了,总不胜其扰。 好在这样的喧闹持续了几日便停止了,宫中暂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阿璀好生舒了口气,将自己关在屋里几日,清静地闭门读书。 值得一提的是,经过一个多月的研究,阿璀终于完整地造出了一架还算完美的水车。 春和宫早几日便已经修缮好了,阿璀这几日虽还未搬去春和宫,但春和宫内物件摆设都已经齐全了。 而这架水车如今正置放在春和宫中的金霞池边,水车借着水流转动了好几日,并发现什么问题。 早先阿璀捣鼓这些东西,他也并不多过问,只吩咐魏廉听从阿璀吩咐,让宫闱局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晏琛本也没指望她一个人真的能造出什么远胜于当前百姓普遍所用的灌溉用具来,毕竟阿璀早先绘制的水车图纸,他命人送去工部这么些时日,也没什么进展。 而当他看到池子边借着水力均速转动的水车时,晏琛眼睛都亮了。 其形状与百姓长期使用的龙骨车并不一样,也并不似龙骨车需要人力操作。 只需要借用湍急的水流转动木轮,使装在木轮上的水筒自动戽水,提上岸来进行灌溉。 “我想让工部安排专人来研究制作推广此水车,但先前你的图纸在工部那么些时日也无进展,工部怕是没有擅长于此的人,所以我想请你帮忙去看看指点他们一二。” “阿兄让我去工部?”阿璀有些诧异,还当自己是看错了。 “您是人尽其用,倒让阿璀受累。”一早便被晏琛叫来一道看水车的崔寄,同样惊讶于这自玩具水车脱胎而成的作品,只是瞧着陛下要将阿璀拉去干活的想法,他也是十分佩服。 “哪里能让阿璀累着?也不必日日都去的,隔着两三日过去瞧瞧,看看他们的进度,有无技术上的错漏便行。”晏琛又一想,道,“或者,我让他们在春和宫外安排个地方,有问题便直接到春和宫见你,这样你也不必辛苦往工部跑……” 不过是跑一跑工部,阿璀自然不会觉得累,其实早先这筒车制作出来的时候,她便想过该如何推广出去,毕竟仅仅靠自己,也确实困难。 阿兄既然也想推广者筒车,又让工部安排专人负责这事情,自然是最好的。 况且阿兄又许自己插手此事,除却所说的指点协助的这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要将此发明水力筒车的功劳切切实实地落在自己身上。 于阿璀而言,这或许并不是什么大功劳,旁人侵占与否都不会比将此利于百姓之用物推广出去更重要。 但是工部为六部之一,阿璀不知道自己是否便能如此轻易地踏足进去,但即便还有犹豫的地方,她还是应下来:“也不必多麻烦工部的官员们,我往工部多跑几趟便是。” 阿璀又笑起来:“借着这个由头,我还能常往宫外转转。” “是我的错,前些时候太忙,也没想到要常带你出去走走。”晏琛又道,“之前随中书下达的册封旨意给你的那处秣陵湖别院,等得空了,我带你去瞧瞧。” 阿璀点点头,笑应了。 已近午时,晏琛叫崔寄留下一起用午膳,于是他三人便还是回甘露殿去。 吃了午膳,阿璀提起上次所说的禁榷制度,晏琛与崔寄都来了兴致,几人就此制度谈及今古,越说越远。 后来晏琛提到某本记录禁榷制度的述论,阿璀立马便想起先前在偏殿书房翻到过这本书。 于是他三人便又挪到偏殿书房喝茶去了。 这书房近来一直都是阿璀用着的,晏琛的部分藏书收在这里,阿璀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翻几本。 晏琛刚一坐下,便瞧见小案上堆满了阿璀的手稿,随意翻看了几张,发现手稿内容繁杂,记录什么的都有。 “这么乱,怎么不让人收拾收拾?”晏琛边说着,边欲给她略整理一二。 “我不要她们动的。”阿璀也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收拾,“收拾乱了,我有时找起来反而麻烦。” 晏琛也不太理解她的怪癖,却还是依言放下不动,但小案角落藏在手稿下露出一半的精致请帖却吸引了晏琛的注意。 晏琛拿起来,一看封页名刺,笑问,“这是金河递来给你的宴帖?” 阿璀点点头,昨天皇后让人送来的,她便随手搁在那边了。 “金河快要出阁了,如今也开始过六礼了,想是趁着这最后闺阁时光再邀邀各家小娘子们游赏玩耍呢。”晏琛将宴帖放到一边,笑道,“你镇日在家里待着多无趣,出去走走也好,与诸家贵女们说笑取乐。” 阿璀却摇摇头:“我不乐意参加宴饮,有什么趣味?!” 晏琛却指指那请帖,笑道:“那便当阿兄请你帮个忙了。” “阿兄要我做什么?” 虽然阿璀不理解平白无故地开个宴会做什么,更不大愿意去一个莫名其妙的宴会上傻愣愣地看些无趣的歌舞,但若是阿兄要做什么,她还是勉强愿意走一走的。 “只需你去金河的这个宴会上坐坐罢了,其他的也无需你做什么。” 阿璀疑惑看他。 晏琛却一笑,解释道:“金河的帖子虽是送给你的,但你若去了便是代替我的,做给外人看看罢了,不过是顾一顾那些老世家的面子而已。” 他这一说,阿璀算是明白了,约莫是为着杜婉背后的杜家吧。 她微微一笑,点点头,让黄栌收好帖子,再去寻几样礼物好明天带过去。 第218章 这阵仗也不小了 金河乡君的宴会是在杜家的一处别院举办的,请的大多是各家未曾婚嫁的小娘子们。 杜家这别院不大,但景致倒是不错。 别院里头有一小片樱桃园,种了十来棵樱桃树,如今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所以金河乡君的这场宴会便十分有巧思地借了樱桃宴的名头。 阿璀到达杜家别院的时候,金河乡君亲自迎到门口。 见阿璀下车来,她又欣喜地上前拜见。 “乡君不必多礼。” 阿璀并不习惯如今这个身份的转变,她自在行事了那许多年,总觉得如今的长渊长公主好像并不是自己。 她似乎觉得“长渊长公主”是加于自己身上的一道躯壳,每每他人对着这个躯壳恭谨跪拜,她便觉得身上又长出了一层裹缚住躯壳的纱。 她有点不喜欢如今这个身份带来的拘束。 早上阿璀准备出宫赴宴时,晏琛虽说是让她自在去玩耍一番,若有兴致在金陵城逛逛也是可以的,只是莫要太晚了。 然而阿璀一出甘露殿,便瞧见早已等候在宫道上的有金铜装饰华丽犊车?,以及后面一串车队与随行人员,甚至还另配了马车轿辇。 除此之外另有装备精良的骑兵卫队与步兵卫队跟随在后。 阿璀瞧着这样大的阵仗,觉得大约是无法自在玩耍的,估摸着便是在城中转了一圈也只是看了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也是没什么趣味的。 “不必这么多人跟着。”阿璀道。 得了陛下吩咐一早便为公主准备出行仪仗的魏廉,忙上前来垂首回禀道:“这正是公主寻常时候出行的仪仗规制,是陛下亲自吩咐的。” 阿璀皱皱眉,魏廉低着头回话,她并没看清他说的什么:“便让槐娘黄栌几人随我一起就好了,不必这么多人。” 贺槐娘这两日也到阿璀身边了,崔寄先前查到她的特殊身份,晏琛不太放心她跟在阿璀身边,之前便暂时将人留在了宫外。况且先前遇袭时,槐娘也受了些伤,便让她好生养伤。 阿璀自醒来后问了多次,晏琛便说她在外养伤,也有人看顾,伤好了便送她过来。 于是待查清贺槐娘底细之后,晏琛便就将人送回阿璀身边了。 至于黄栌,原本是晏琛身边除了孝年魏廉之外最得用的宫人,但自阿璀受伤回宫来,便一直都是黄栌近身照顾的。 晏琛觉得她细心周到,阿璀也熟悉,便让黄栌也跟随阿璀搬去春和宫。 所以除了阿璀正式册封之后皇后按例送来的宫人使女之外,阿璀近身的也就是槐娘黄栌白芥子金樱子四人了。 不过她从来自给自足,便是这四人有时也觉得太多了。 魏廉听得公主态度坚决,本想说先去报予陛下的,但是陛下还在听政,总不好为这事情打扰。 最后还是在阿璀的坚决要求下,撤去了随行的车队和开道的步兵卫队。 本来连骑兵卫队阿璀也觉得没有必要的,但说到这个的时候,魏廉便是一步也不敢退让了。 先前陛下回京之时那刺杀的事情才过去多久,公主这又是首次正经地出宫,哪敢连护卫的骑兵也撤了? 最后阿璀也不愿让魏廉被阿兄责难,便默认带着骑兵卫队随行了。 即便如此,这阵仗也不小了。 以至于至杜家别院的时候,前来赴宴的车马都纷纷避让。 杜婉引阿璀进去别院内,所行之处众人拜见。 阿璀脸上始终带着浅淡温和的笑,但没有人知道她的笑是僵着的。 实在不太习惯这么多人啊,更不习惯如此众人目光皆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啊。 好在黄栌是见过大场面的,并不需要阿璀开口说话,她便已代替阿璀传话叫起。 金河乡君的宴会就设在樱桃园对面隔着一小片池水的空地上,池上有小亭飞桥,正能架通两侧。 阿璀到的时候,园中已有不少人了,估摸着杜婉邀请的人也已经来了大半。 杜婉请阿璀至主位坐下,又与场中宾客寒暄,请她们各自入座。 略说笑几句,人便已来得齐全了,杜婉便吩咐开宴。 一时歌舞佳肴齐备,使女们又送上来各样的饮子甜酒等。 而对面使女们衣袂翻飞,提着精美的篮子穿梭在樱桃树林中。 一颗颗红艳艳的樱桃摘下,在篮子中慢慢堆满,然后至溪边泉水中清洗干净。 又由早已等候在桥边的使女装入金盘,然后便捧着装着鲜灵灵樱桃的金盘穿过长亭飞桥送至席上。 阿璀瞧着送呈到自己跟前,还挂着水珠的樱桃也觉得讨喜。 时下人吃樱桃自有些别趣,都爱把洗干净的鲜果一颗颗摞在精美的琉璃器皿中。 樱桃鲜红欲滴的颜色,便能透过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壁折射出绚彩夺目的光芒。 又要以未经完全风干的鲜奶酪,制作成醇厚的酥酪。 用这蒸制过的酥酪,蘸着樱桃吃,才是时下流行的吃法。 只是樱桃虽名声在外,但每年产量有限,能像杜家这样别院里种着十来棵也是少有的。 杜婉亲自用琉璃盏盛了几颗最饱满鲜红的樱桃,又撒上糖浇上酥酪,递到阿璀跟前。 黄栌上前来接过,取了干净筷碟,先夹了一颗沾了糖和酥酪的樱桃试过,觉得无碍后才置放到阿璀的手边。 阿璀有些一愣,才明白在外面,黄栌大约是担心入口的食物有问题。 而杜婉并未觉得不对,好像觉得黄栌此举是理所当然:“这是这些樱桃树今年结的第一遭果子,个头也是不小,公主快尝尝。” 阿璀道谢,取了一旁的鎏金錾花银叉叉了颗樱桃在手上,笑赞:“忍用烹酥酪,从将玩玉盘。流年如可驻,何必九华丹。” 见阿璀喜欢,杜婉似乎也十分高兴,又命使女分与众人。 场中各家的贵女们,都是些年轻的小娘子们,哪有不喜欢这样好看又好吃的东西,当下都十分欢喜。 杜婉见大家喜欢,更觉高兴,又有意与众人炫耀,便道:“今日恰逢好时节,便是想请大家来玩耍取乐的。这樱桃也不过是添头,大家若喜欢一会儿可做‘园中食’。” 第219章 喜欢算学的瞿娘子 这所谓“园中食”其实也就是个野趣。 众人可于樱桃树下游赏,若有看到成熟饱满的樱桃,也不必用手摘,而是直接用嘴把看中的果子从树上叼下来便吃了。 不必说没洗过的果子干不干净,但这吃法倒是有几分乡野名声的散逸,这样养在闺中的大家女孩子们,哪里曾这样玩过,大多觉得很有些趣味,跃跃欲试起来。 只是众人看着上首的长渊长公主,明明看起来温和带笑,但却总觉着有拒人千里的疏离。 于是除了一二性情活泼与杜婉也十分交好的小娘子,试探与阿璀搭话玩笑之外,其余众人却顾忌着阿璀也只敢低声与周围相熟的伙伴说说笑笑。 阿璀虽不爱主动说话,但有旁人与她说话时,她也都十分温和地回聊几句。 虽然这些小娘子们谈论的大部分关于胭脂水粉钗环首饰的话题她也不太能说上几句,但好在这些青春明媚的小娘子们说起这些都是兴致不减,她也确实不必多说。 多坐了一会儿,大约是见这位长渊公主性情温和脾气也十分好,即便大多数也还是不敢与她说话,但大家相互之间聊天取乐也都渐渐放了开来。 众人坐谈取乐了些时候,歌舞也退下了,杜婉便让大家自由游赏。 有想去园子里头摘樱桃的,也可随意。 于是一时场中坐着的二十来位小娘子们,倒是有大半数都起身各自活动玩耍去了。 余下的几人中,除了一直坐在杜婉身边的一个杜家本家的小娘子之外,席上另有三四个大约是正说话在兴头上,拿着帕子讨论针线花样。 另外便只有靠近水畔的席位上,盘腿而坐微微垂首闭目养神的一个青白色襦裙的小娘子。 她衣着简单,发饰钗环更是几乎没有,发间只簪了个缀珍珠红珊瑚和青金石的五瓣银钗。 比之今日那些衣着明丽讲究,发间更是花钿、梳篦、步摇、钿头簪子、花树钗等等一个比一个精美的争奇斗艳的各家贵女们,这人实在是特别。 这小娘子十分低调,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以至于阿璀一直都未曾注意到人群中的这个人。 然而此刻众人散去,阿璀却一眼便认出她来,毕竟这小娘子的气质实在是特别。 正是上个月端阳宫宴上,阿璀见到的瞿家那位与徐家有婚约的娘子。 徐良姝这两日身体不适,所以今日并未来赴金河乡君的樱桃宴。若是今日这会儿徐良姝在的话,看到这瞿娘子模样,估计又要悄悄说她是“阴气沉沉”的了。 “瞿家娘子一个人坐着,不如请她过来说说话吧?” 杜婉见阿璀一直在瞧着瞿忆君,又想起确实今日是自己邀了人来,却一直忽略冷落了,也实在不是待客之道,便问阿璀的意思,想请她过来说说话。 槐娘见阿璀没有注意到杜婉说话,便不动声色地又与阿璀复述一遍。 阿璀点头。 黄栌便亲自去请了瞿忆君过来。 瞿忆君与徐家子的婚事,原本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五礼都已经行过了,婚礼亲迎的日子也已占卜好了黄道吉日,正定在了六月十八。 只是因为先前侵地案这件事情,牵涉其中的官员实在太多,也不妨有与瞿家徐家有往来姻亲关系的。 况且徐节此次虽表面上摘得干净,但毕竟做过的事情也是有迹可循,况且他与王行谨的那层关系,陛下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这段时日徐家便十分低调,不敢闹出一点点动静来,甚至连早已与瞿家定好亲迎日子的婚礼,也让媒人登了瞿家的门去商议延迟一段时间。 先前本就对被徐节设计利用而十分恼火的瞿途塘,在侵地案彻底爆发后,战战兢兢之余也就对这场婚事心生了些悔意。 只是六礼之中五礼已过,只差最后临门一脚,若这时退婚对女儿名声不好,旁人也会觉得瞿家不守承诺。 然而在徐节只让媒人登门,甚至都不曾自己亲自登门商议推迟婚期之后,瞿途塘显然是对徐节生了恼意,也打定主意这门姻亲结不得。 所以如今瞿忆君虽然还未与徐家子正式退婚,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婚事大约最终也就是不了了之了。 瞿忆君睁开眼睛,闭目养神这好一会儿,乍然睁开眼,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她伸手遮了遮,瞧见来请她的黄栌。 “公主与乡君请瞿娘子去前面说说话呢。”黄栌笑道。 瞿忆君偏头往主位方向瞧去,果然瞧见正看向自己的阿璀。 她收回目光,点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起身,往那边去了。 叉手拜见过,瞿忆君便站在那边,也不动,只等阿璀说话。 阿璀便请她在旁边席上同坐了,其实她只是对瞿忆君这个人有些好奇,但却着实不知道该与她说些什么。 好一会儿才道:“端阳宴上瞿娘子的好诗,我实在喜欢。” “不过心念所至,偶然所得,公主谬赞了。”瞿忆君说话的嗓音柔美清朗,倒是与她所表现出来的气质完全不同,似乎把她周身昏昏暗暗的那层坚冰一样的外壳敲碎了一两分。 然而阿璀听不清她的声音,只觉得她说话时,只有嘴唇在动,面色连个表情也无,像是个僵硬的木偶人。 “瞿娘子平素喜欢做什么?”阿璀又问了一句。 “看书……”瞿忆君答。 见她说喜欢看书,阿璀顿时来了兴致。 遇着同好之人,自然欣喜,她有忍不住问:“我也喜欢看书呢,瞿娘子喜欢看什么书呢?” 瞿忆君听得阿璀这话,眼眸一抬,倒是打量了阿璀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髀算经》、《九章算术》、《海岛算经》、《张丘建算经》、《夏侯阳算经》、《五经算术》、《缉古算经》、《缀术》、《五曹算经》、《孙子算经》……” 她将《算经十书》的名字一个不落地挨个报过来,也不管别人知不知道。 这些人中,大约只有阿璀知道她说的这些都是算学的杰出着作。 她更加好奇地打量瞿忆君起来,实在没想到她竟喜欢算学。 第220章 阿璀突然有些失望 《算经十书》是千余年来最为经典的十部着名的算学着作,大渊立朝以来便设国子监。 国子监内设立算学馆,置博士、助教指导学生学习数学,并规定将以《九章算术》为首的这十部算经着作作为国子监这座最高学府的算学教书。 只是国子监初立,许多地方仍旧不完善。 如今承先制开设六学,即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 这六学之中尤以先三学为重,律学、书学和算学这三学却并不太受重视。 “《算经十书》我也都翻看过,但并不精通,没想到瞿娘子竟擅于此。”阿璀道。 “小女只是喜欢而已,谈不上精通。”瞿忆君听阿璀说也看过《算经十书》,有些惊讶,也抬头深深瞧着阿璀一眼。 不知怎的,阿璀瞧着她神情,觉得她扯了扯嘴角,像是要笑,但不过片刻嘴角便放下去,又是面无表情。 阿璀有些怀疑她是不是不会笑,但却兴致不减,又问:“既擅算学,想必于天文历法也有涉猎?” 阿璀此问倒也不无根据,国子监的算学不止教授算术,同时也教授天文知识。许多精通天文历法的大家,于算术之上也是有所成就的。 瞿忆君摇摇头:“研究算学多些,不曾怎么看过天文之类的书。算学还未学通,其他的暂时也无太多精力涉及……往后若有机会,也是愿意多学些东西,看些书的。” 瞿忆君的话似乎比方才多了些,阿璀与她讨论起一些算学上的问题,她也渐渐放开来。 她说的话多了,身上的那点拒人千里的沉沉阴气便好像散去了些。 阿璀与她颇聊了几句,她于算学之上确实颇多天赋,只是大约没有得到系统的指导教授,全靠自己看书所学到的东西杂了些,以至于她这算学相关的知识结构有些混乱。 如她祖父一般,阿璀也是很惜才的,只是此时却觉得无能为力。 她跟在祖父身边这么多年,前几年也曾协助祖父指导过一些知识薄弱的年轻弟子,时间久了便也有些好为人师的毛病来。 但此时见瞿忆君之算学天赋,即便自己惜才,但也确实无指导之力。 如今瞿忆君若想于算学一道有所成就,大约只有入得国子监,由算学的博士们倾心指导,才能不负她这般的天赋。 但可惜了…… 国子监招收诸官员子弟,以及有才能得平民子弟,又希望入得国子监的,几乎都抢破了头要争一争名额。 然而那些人,无论能入国子监与否,好歹都还有一争之机。 但瞿忆君,仅仅因为她的女子身份,便再无缘国子监了。 阿璀突然有些失望,那是一腔意气散去的无能为力的失望。 她一贯是骄傲的,她师从天下文坛第一的怀阙先生,又有通晓史学律学的阿娘的教导,就连书画琴棋等等这些君子之艺,也都是祖父请来的大家教授的。 若论才学,她都可以意气昂扬地表示国子监诸学子能胜过自己的不多。 但仅仅因为女子身份,她便无法入仕,便不能去做更多。 纵然自己从前的那些理想意气,若想独自去做,也不能只凭借一腔孤勇了。 阿璀知道,自己的那些理想,阿兄与崔家兄长是知道的,若是自己执意所求去做自己想做的那些事情,他们也定然会尽力满足自己。 然而她也知道,自己若想为瞿忆君这样的女子挣得一个机会,便是天方夜谭了。 阿兄与崔家兄长,可以为自己将所谓规矩撕开缺口,许自己相对而言的自由。 但却绝对不可能,因为自己所求,便能将数千年下来的规矩传统彻底摒弃。 便是他们愿意去做,恐怕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是这世道压在女性身上的枷锁,是千年禁锢的思想压在他们身上的无能为力。 阿璀有些兴致缺缺了,黄栌见她神色,便当她是累了。 便上前来提醒,说天色渐晚,请公主回宫。 好在这会儿金河乡君的樱桃宴也已经至尾声了,在场的贵女娘子们也有一二先过来给金河乡君道别离开的。 阿璀看着瞿忆君,只最后说了一句:“既然有喜欢的事情,便努力去做吧……” 谁不是在等待一个契机呢,即便于瞿忆君她们而言,那样的机遇几乎遥遥无期了。 “多谢公主。” 瞿忆君起身告退,而临走之前,她的目光却不止一次地再次落在阿璀身上。 她方才扯起片刻便放下的嘴角,此刻又微微扯起。 那应该是她想要表达的笑意,只是这笑确实扭曲难看了些。 阿璀本也要走的,金河乡君起身相送。 但还未起身,便见有使女自园外过来与金河乡君说了几句话。 这几句话之后,金河乡君便唤住阿璀,请道:“我家阿叔方自衙门回来,听阿婶说公主正在别院,便立刻赶来此处,如今正在别院外厅,想拜见公主呢。不知公主可否拨冗一见?” 阿璀见得她的话,觉得不太妥当。 转头看了黄栌一眼,黄栌观色的本事向来厉害,自然看懂了她的意思,微微摇了摇头。 阿璀看黄栌意思便知道应该是阿兄并没有旁的交代,当下自己见不见杜家这位家主,全看自己的意思。 阿璀站起来,感谢杜婉今日的招待,却道:“快申时了,今日也晚了,我还要回宫,便不必见了吧。” “阿叔那里尚有先前在府上拜访的同僚一起,都想一道拜见您。不过公主既然觉得今日不便……”杜婉仔细斟酌的言辞,继续道,“那便是我们的所求冒犯了,我这便让人去前面传话……” 杜婉之言显然也是受杜家那位家主的授意。 但阿璀想起昨日阿兄与自己说的话,突然神思一转,叫住杜婉。 “诸公不必专门来拜见我,我也不甚习惯。”她看向杜婉,若有所指,又道,“我这便要走了,杜公若不觉得我冒犯,便请来别院外送一送我便好。” 杜婉原本听阿璀说不见,还有些为难,当下见她松口,便立刻欢喜地让人传话去了。 第221章 不会有人质疑你的身份 夏日的太阳落得晚,阿璀至宫城外时虽已至傍晚,却仍旧夕阳在悬。 阿璀挑开车帘子,正瞧见宫城在夕阳余晖下的剪影。 马车行过宫城外长流不息的宽长的护城河,雍穆厚古的城墙依旧带着百年沧桑风度和雄浑气势,远处重重檐脊辉煌富丽。 许是鼓楼处暮鼓之声还未敲响,长街上往来川流的人群依旧是白日里繁荣喧闹景象。 远处自皇城门处有一辆马车行来,在宽阔的广场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那马车嘚嘚地慢慢靠近,虽然速度不快,但转眼间也已经至眼前了。 阿璀瞧着对面车上帘子掀开,昏暗的车内光线下,是眉目朦胧的崔寄。 阿璀让黄栌叫停了队伍,便见对面崔寄已经在山泽的搀扶下下了车。 崔寄方才一眼便瞧见远处行来的阿璀的车驾,也十分惊喜竟然在此处遇见阿璀,便命停车,上前来见阿璀。 阿璀见崔寄下车往自己这里走,便也欲下车去见他,却不想崔寄见她动作,已经三两步快速上前来,自车窗处便按住了她。 阿璀被他按坐回位置,有些疑惑地偏头去瞧他。 崔寄却笑道:“太阳还未落下,西晒也热呢,你莫要下车了,便这样说话就好。” “崔兄长今日一天都在阿兄那里的么?这会儿才出宫回家?” 崔寄恰是站在阿璀车子左边的车窗处,此刻夕阳在他身后,阿璀微微眯起眼睛,伸手挡了挡阳光,才瞧清楚他的脸。 崔寄不让她下车,阿璀也怕他晒着中暑,便叫了黄栌一声,让她取了把伞送下去。 崔寄身后的山泽也很有眼力,忙接了黄栌递过去的伞撑开,替自家主人挡了挡西晒的阳光。 伞这么一挡,便遮住了大半的光线,阿璀便更能看清楚崔寄的脸了,也好分辨他说话时的唇形。 “不是,我午后才来的,有事情与陛下商议。”崔寄道。 阿璀点点头,朝中的事情,她也不曾想过过问太多,自然也不会问他商议了何事。 只是此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 崔寄却瞧着她,始终是那般深而不散的笑意,他好似闲聊一般地与阿璀道:“你今日去赴金河乡君的宴,玩得可还愉快?” “就坐坐,吃了些樱桃。”阿璀语气平淡,看样子并不十分喜欢,“宴上人太多了,我不太习惯。” 崔寄见她语气虽然平淡,但平淡里显然有些抱怨的意思,竟更觉出几分可怜可爱的模样。 他本想安慰两句,却见阿璀瞧着他,突然往窗边凑了凑,示意他靠近些。 崔寄瞧她眼色,很有眼力地将脑袋往车窗旁靠了靠。 “今日金河乡君的宴会结束,打算离开杜家别院时,杜家那位家主……呃……”阿璀不知道杜家那位家主的名字,想了好一会儿,连他的官职也没想起来。 “杜明芳。”崔寄知道她说的是谁,便开口提醒,却又补了一句,“名字不重要,你继续说便是……杜明芳如何了?” “就是我准备离开时,那杜明芳让人来传话,说想来拜见我。我先头是拒绝了,但是他们也没执意再请。”阿璀道,“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见我,本来我只是去赴金河乡君的宴,没道理杜明芳要见我。况且……我不过只是个公主,与朝中官员们也搭不上一丁半点的关系……难道他们还指望着在我面前刷刷存在感,讨好我,让我在阿兄面前为他们说话不成?” 崔寄算是听明白了,便问:“你没有见他们?” 阿璀先是点点头,想了想,后又摇摇头,她道:“本来是不想见的,但我想起阿兄昨日与我说的话。他说我去赴金河乡君的宴,是替他去的,我原本还不明白。金河乡君的宴会请的也就是些世家贵女娘子们,怎么的也没可能请得阿兄去,阿兄为何说是替他去的?直到后来阿兄的有一句话,说是怎么得也得顾一顾老世家的面子,我这才明白过来。” 阿璀继续道:“所以我今日虽未见杜明芳,但我自杜家别院回来的时候,却允他到别院门口来送。” 崔寄听她这番话,笑意更深,心下也多赞叹。 “你这般处置便很妥当。”崔寄笑道,“陛下昨日的意思,便在此处,我想你大约也是明白的了。” 阿璀点点头。 她到如今才明白过来,长渊长公主并不只是自己了,这个身份的背后,是大渊的皇帝。 如今晏氏全族上下,唯剩她与阿兄。 所以有时候,被人看向自己的时候,看着的并不只是叫“阿璀”的自己,而是自己身上的那个金光闪闪的躯壳,是那个躯壳背后的更加金光闪闪的皇帝陛下。 某种意义上她比皇后更加能代替陛下的态度,皇后背后还有个徐家,而她却与陛下一母同胞。 而且长渊长公主与陛下虽是一母同胞,但却只是能享尽尊荣的女子。 “虽然如此,但是我是自关家出来的,而且……祖父如今也快回金陵了。阿兄想让我替他表明态度,有用吗?朝中人难道没有质疑过我的身份吗?” 阿璀的疑虑其实有很多,早先晏琛想要认回她的时候,再到后来未得册封的时候,她都想过,自己的身份虽然晏琛与崔寄十分确认,虽然自己脑中渐渐出现的从前的记忆不会骗自己,但没有确实的证据,又如何能让朝中上下信服? 所以即便阿璀没有问出自己的疑惑,将一切都交予晏琛去解决,但她几乎确认自己的回来一定会在朝中引起一场风波。 然而自自己进入金陵宫中之后,至端阳宴自己正大光明地出现在诸家夫人贵女之前,再到册封礼成,似乎都未曾有丝毫波澜,至少自己完全未曾察觉到。 阿兄是如何做到的,阿璀不知道,但想来应该也不会是想象的那般容易。 “不会有人质疑你的身份。”崔寄自然不会在阿璀面前,提到先前的那些流言,所有的问题自然有他们来解决。 第222章 为着科举一事 夕阳又沉了沉,阳光也不那么强烈了。 阿璀轻易便看出崔寄的口型,“不会有人质疑你的身份”,这句话细细体会来却有两个意思。 你的身份明朗证据确凿,所有人都没有可以质疑的地方。 你的身份虽没有那么明朗的证据来证明给他们看,但不会有人敢质疑。 这两层意思,崔寄所指的又是哪一层意思呢? “我自然相信阿兄与崔兄长的手段,也十分感激崔兄长与阿兄的周全维护,使我不必为此烦扰一丝一毫。”阿璀笑在夕阳下更加明媚。 她又道:“所以我也是愿意为阿兄与崔兄长做些什么的。” 崔寄听得她的话,没有接话,但他是知道这是阿璀的真心话的。 而自他本心而言,他自己却不希望阿璀卷入朝堂。 但那日陛下的话,却显然比自己想得更加明白。 原先还是他在为阿璀担忧,希望陛下能给阿璀最大的自由。 然而到如今看来,陛下让阿璀用她的身份去替自己暗示朝臣,又因水车的由头许阿璀插手工部事。 他似乎有意无意间,给了阿璀超出寻常的自由。 “果然还是你阿兄更了解你啊……” 话还未说完,崔寄却突然听到远处鼓楼的传来的暮鼓声声,他顺势偏过头朝鼓楼的方向看了看。 “崔兄长方才说什么?”阿璀没看清崔寄的后半句话,便开口问道。 崔寄转过头来,又瞧向她,笑道:“鼓楼敲起暮鼓了,不多时便要宵禁。这一会儿功夫太阳也快要落山了,你快些进宫去吧。” 阿璀点点头,她虽还有好些问题想问他。 但崔寄回去还有一段路程,虽说按着他的身份,宵禁与否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影响,但天若黑下去,他回去多多少少不太方便。 崔寄往后退了两步,让阿璀先行,随后自己也上了马车回家了。 阿璀还没有搬去春和宫,所以如今还是住在甘露殿的偏殿。 她回宫之后,至甘露殿外时,魏廉已经迎上来:“殿下可算回来了。陛下方才还说殿下怎么还没回来,还想让人去接呢。” “阿兄在做什么?”阿璀问。 “陛下累了一天,卫国公也才走不多时,陛下此刻正在内看书小憩呢。”魏廉满脸堆笑,“殿下快进去吧,奴去传晚食来。” 阿璀进入殿内,绕过重重的帘幕屏风,走到里面时,果然看到身着常服的晏琛在榻上靠着,闲闲散散地挑着本书看。 看到阿璀进来,晏琛坐起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方才在宫城外头遇到崔兄长呢,我与他说了几句话,这才回来晚了些。”阿璀道。 “你们倒有那么多话说,说了些什么?”晏琛有些不满,又让她坐,指指旁边桌上的一大碟子樱桃,“刚送来的樱桃,你尝尝。” “这又是哪里来的樱桃?可巧了,今日在金河乡君的宴上,我也吃了不少樱桃了。”阿璀抱着樱桃碟子,也拿了两颗吃。 “好像是秣陵湖别院里头长得吧,我记得那别院里头也有个不小的樱桃园的,约莫正是园中送来的。你若喜欢,如今正当季,可以让别院那边每天采摘了新鲜的送过来。”崔寄见她爱吃,又道,“直接就这么吃也没什么趣味,让她们送些酥酪来就着吃吧?” 阿璀摇摇头:“酥酪吃多了也腻,就这么直接吃倒也爽口。” 吃了两颗,阿璀也不吃了,将那装着碟子的樱桃端起来放到晏琛跟前的小几上:“今日吃了不少了,我不吃了,阿兄吃吧。” “我倒是不太爱吃这个……”晏琛嫌弃地捏了一颗塞进嘴里,见阿璀又递过来一颗,接过去又再次嫌弃地吃了。 大约这一颗没怎么熟透,有些酸,阿璀瞧着晏琛被酸得皱起眉头的模样傻乐起来。 乐完才将旁边的茶水递过去给他,边道:“我方才跟崔兄长说今日在杜家的事情呢。” 晏琛喝着水,目带询问。 “崔兄长虽然没说太多,但我观他说的那几句话,便知道阿兄的态度了。我先前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便也想明白了。如今只有我与阿兄姓晏,仅凭借这个姓氏,和阿兄给我的身份,许多时候我的态度言行落在朝中人眼中,便是一种态度或者暗示,对不对?” 阿璀偏头瞧着晏琛,在晏琛的角度,恰能看到她眼中倒映出的旁边桌案上的那盏灯烛。 晏琛笑起来,他不意外阿璀能有这样的想法。 即便这原本不是他的本意,但借此让阿璀扎稳根基,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你与阿兄站在一处,所以许多时候你的态度便代表着阿兄的态度。”晏琛意有所指。 阿璀耸耸肩,好像对这件事情并未放在心上,但却又问起杜家。 “杜家那个杜……杜明芳,好像便很急于让别人知道阿兄偏向杜家,而阿兄大约也是要让旁人知道自己偏向杜家,这是为什么?” “为着科举一事。”晏琛毫不隐瞒,没有丝毫犹豫,很直接地便为她解惑,“还记得现在自阿寄处回来,在马车上你关于科举取士的想法。你当时说科举取士和九品中正制度取士,皆有优劣之处。虽当时你也不曾给出自己对这二者最明确的支持态度,但听你谈论时言词之间还是多有偏向科举的,是也不是?” “是。”阿璀这次倒是态度明确,“祖父也是支持重开科举的,先前祖父请崔兄长上的大渊七策,其中便有谏重开科举事,阿兄应该也是看到的。” “是。其实早先我与阿璀便有重开科举的想法,但朝中反对者居多,争论不定,此事便暂时搁置下来。但怀阙先生的建言,却给了我莫大的信心。天下学子,总该有条可通天的道路,所以重开科举之事,不得不去做。”晏琛继续道,“我用杜家,便是因为杜家是老世家中为数不多,不反对科举,甚至还表明愿意配合支持态度的世家之一。而我靠近杜家,给杜家体面,便是告诉朝中上下,在此事上我的态度。” 第223章 这,便是我与阿寄愿意看到的 “阿兄既态度坚定,想来科举终有一日便能成为取士制度的主流。” 阿璀确实一直都是支持科举的,她以前也曾思考权衡过历代以来取士制度。纵然科举取士仍有弊端,但比之九品中正制还是有其先进之处的。 阿璀又道:“原先阿兄说朝中新贵与世家之间的争斗,要维持两方平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时我便更加觉得重开科举,或许便恰能潜移默化地分化这两方之影响。” “你说的这个,确实,也是我与阿寄考量的一部分。”晏琛道,“科举取士取自地方,这便加强了对地方的控制。况且入朝之官员皆为天子门生,与那两方势力皆无关系。一个新的群体挤入这朝堂的池子之中,是打破平衡,却又不会破坏平衡,反而能创建出一个更稳定的平衡,这很大一定程度上便减少了势力之争。” “这,便是我与阿寄愿意看到的。” 晏琛的心情显然很高兴,与阿璀说起这些时,语速也快了些。 阿璀努力判断他的话,三三两两也能拼凑出来。 “那科举何时能开始呢?”阿璀问。 “如今也是才提出来,朝中自然还有反对的声音,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崔寄见阿璀这般关心科举事,又道,“此事我是借怀阙先生之谏大渊七策提出来的,我的本意还是希望大渊的第一场科考,需得由怀阙先生主持。” “在怀阙先生回来之前,我会将朝中反对科举的声音彻底压下去,重开科举的旨意会由中书下发全国。但是科举之制度,考试时间地点,考察内容,以及地方考生如何入京等等,都需要周全的商议。即便还有先朝短期的相关制度可供参考,但这事情太大,其繁杂之处不可想象,所以时间上还是要花很久了,快不起来。” “能开始了,便是时间久些,也总比不开始的好。”阿璀也很开心,“若让祖父主持首次科考,我想祖父自然是愿意的。” 阿璀看了一眼晏琛,他的明明神色端然如常,但阿璀却看出他如常神色下,青年帝王的踌躇满志。 他想造一个安稳的朝堂,想造一个大渊的盛世。 天下盛世,也是阿璀的理想。 她忽然笑起来,带着些惋惜语气,她道:“可惜我非男子……若我是男子,也是想参加科考的。” 晏琛听得阿璀这句话,瞧向她,片刻沉默,似在思考,却神色不明。 “阿璀之文才,在国子监诸人之上,阿璀若参加科考,定然榜上有名。”晏琛也笑道。 笑谈了片刻,外面魏廉送了晚食进来。 晚食刚摆下,魏廉才退出去,不一会儿便又进来,说是皇后求见。 晏琛听了,便干脆让他请了皇后进来一道用晚膳。 皇后本是来给晏琛与阿璀送些解暑的饮子的,方才先至偏殿听说阿璀在陛下这里,她便直接过来了。 吃了晚饭,阿璀看着皇后亲自盛好递过来的酸梅饮子,上面还有些细碎的浮冰,看起来也是爽口,她很开心地接过来,欢喜道:“谢谢皇后阿嫂。” “如今正是小暑节气,天确实热了好些,这酸梅饮子我闲来无事时制了来的,也算解渴,阿璀既喜欢我回头再做。”徐萤笑道。 晏琛手里的一盏酸梅饮子,三两口已经喝完了,却道:“酸梅饮子性寒,有伤脾胃。夏日炎热,人都贪凉,但还是不要喝太多才好。” 阿璀一勺勺喝酸梅饮子,倒也留意到晏琛说的“不要喝太多”,但瞧他牛饮一般,一碗酸梅汤那样快就见了底,觉得他这话似乎也没那么有说服力。 皇后却已经笑应了,又自身上使女手里取过一个香囊,亲自挂在阿璀腰间:“前几日在我那里,在园子里你说有蚊虫叮咬。夏日蚊虫多,我便让人配了些驱蚊的草药,这几日恰又空闲,便亲自给你绣了个荷包放草药。这样挂在腰间既好看,又方便,你看看喜不喜欢这花纹?” “自然喜欢的,阿嫂手艺真好。”阿璀笑着答谢。 晏琛今晚显然有些空闲,也没有要继续处理事情的意思,见她二人在说话,自己也在在一旁看书。 翻书的间歇,偶尔也会抬头,问皇后一两句后宫的事情。 皇后也是一一条理有序地回答了。 如今后宫人不算多,除了皇后之外也只有九个宫妃。 这九个人虽然看起来少了些,但每个人背后都有家族势力,弯弯绕绕的也不少。 先前晏琛在外还没有回来的时候,这些人都不曾能见到过晏琛,况且又都是刚入宫的,都在观望,也都十分安分,皇后并不需要太费心力。 但自晏琛回宫后这一个多月,宫里这些人显然都蠢蠢欲动起来。 虽许多手段都不在明面上的,但皇后有时还是觉得心力交瘁。 晏琛听徐萤说完后宫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放下手里书,看向她,问道:“先前进宫的几个人,有半数我都还未曾见过。我记得杜家也送了个娘子进宫的,但不记得是什么位分了,你可知道?” 突然听晏琛说到后宫妃嫔们,徐萤还是一愣。 自陛下回宫后,便未曾提起进宫的妃嫔们,除了先前冒犯阿璀的张宣仪,他似乎将这事忘在了脑后。 早先徐萤提了几次,但陛下那时担忧阿璀,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陛下不问,她便也不提了,倒是没想到这会儿陛下又突然提起了。 “陛下说的是金河乡君养家的那位杜娘子吧,入宫时给的也是卫仙的位分。”徐萤道。 “这杜卫仙是杜明芳的女儿吗?还是杜家族里的女孩儿?”晏琛又问。 徐萤想了想,点头道:“确实正是杜侍郎嫡妻所生的第二女。” 阿璀见阿兄与阿嫂说起后宫事,自己在场似乎也不太方便,便欲起身告退,晏琛却摆摆手,示意她再坐一会儿。 于是她便看到她阿兄道:“我记得宣仪之位还空一人,劳烦皇后安排一下,空下的这个位置便给这杜娘子吧。” 第224章 阿嫂还有什么事与我说 之前晏琛说起对杜家态度的缘由,当下阿璀见他说要将杜家娘子也提到宣仪的位分,心下了然,便知道阿兄这是要再加一把火。 而晏琛的这话让徐萤原本带笑的面容,突然有些微地僵住,然而不过一瞬,又言笑如常,应道:“是。” 阿璀见皇后那一瞬间脸色的变化,便知她应该是心下不愉的。 她也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开口的事情,况且这天下男子三妻四妾者何其之多,如父亲与祖父一般一生只有一人的本就少之又少,更遑论阿兄如今的身份呢? 阿兄必须要有孩子的,哪怕只有一个孩子,哪怕那孩子不是皇后所生的嫡子。 阿璀见皇后不再说话,大约有告退之意,便也起身准备回去休息了。 至殿门外时,宫人提了灯笼上前来照路。 原本在阿璀后面的徐萤突然快走了两步,上前来叫住了阿璀。 阿璀看着面前的皇后,笑道:“阿嫂还有什么事情与我说吗?不如去我屋里坐坐?” “没有旁的事情,不去你那里打扰了,只是想与你说说春和宫的事情。”徐萤道,“春和宫已经都布置妥当了,陛下意思是你随时都可以搬过去,你觉得哪日搬比较方便,便与我说一声,我让宫闱局去安排。这几日偏殿里头要搬过去的东西,也可以让宫人们开始收拾起来了。” 阿璀点点头,感谢道:“多谢皇后阿嫂,我也没有什么东西收拾的,就是我的一些手稿而已。只要不下雨的天气,哪天都好,皇后阿嫂安排便好。” “后面几日天气应该都不会差,那我便让人去安排。”徐萤笑道。 先前晏琛让人收拾春和宫给阿璀居住时,徐萤知道后是不高兴的。 毕竟春和宫前朝时历来都是皇太子宫,如今给了才回来的长公主居住,某种程度上是打了皇后无子的脸。 毕竟若皇后有了嫡子,将来若陛下没有其他子嗣,那皇后嫡子便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即便将来其他宫妃也有子嗣,但皇后嫡子总是有优先议储的权利的。 只是徐萤毕竟到现在并无子女,她便是心中不满,也无法说出口。 毕竟她总不能为了个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来的孩子,去质问陛下为何要将将来的皇太子宫给一个公主居住。 便是想问,这话也不能问。 陛下是那样宝贝刚回来的这个公主,若是自己就此与陛下生出龃龉,也是得不偿失。 好在那日陛下在甘泉宫时,主动提起过这件事情。 陛下与自己说起春和宫,言下之意似乎已经隐去了春和宫作为皇太子宫的政治意义。 那简单的几句话倒像是劝慰了徐萤,她自然也有些想明白了。 公主住在春和宫,那春和宫便只是公主殿,便不会成为太子宫。而将来自己的孩子若是成了太子,那太子住在哪里,哪里便是皇太子宫。 况且公主如今也已经及笄,总有一天是要嫁出去的。 陛下如今将偌大春和宫给公主居住,或许也不过是对公主这些年流落在外的弥补罢了。 而且徐萤先前也是听说过陛下有迁都的打算的,也许就在这几年了,或许将来自己的孩子得封太子的时候,便已经迁都了。 到那时,新的都城,总是会有皇太子宫的。 这般想着倒也不在意了,于是今日她便能如此坦然地与阿璀说起移宫的事情了。 阿璀见徐萤说完话要走了,也叫住她。 阿璀对上徐萤看过来的疑惑的目光,斟酌了下言词,本想隐晦地提醒她方才阿兄想提杜家娘子位分的原因,但又觉得她对许多事情并不敏锐,太过隐晦恐怕说来她也意会不到。 况且皇后背后有惯爱折腾的徐家,大约有些涉及前朝的事情,阿兄也是不愿直接与皇后说的。 阿璀暗暗叹了口气,最后却还是隐晦地提醒她:“阿兄打算重开科举了,阿嫂想必也听过一二传闻的。” 见徐萤点头,阿璀继续说道,只是她看到徐萤的目光也带上了些告诫之意:“科举之事,是如今大渊的重中之重,阿兄在此心志坚定,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阻碍科举的推行。” 阿璀本想在“任何人”三个字上加重些语气,只是她的耳疾让她听不清自己说话的声音,如今能尽力保持语气平和,没有奇怪的抑扬顿挫已经难得,更遑论特意在某些词句上改变语气。 不过即便如此,徐萤还是留意到这“任何人”三个字轻微的语气变化的。 她虽不太明白阿璀为何突然与自己说起前朝的科举事,但转而一想好像又明白了些什么,只是再细想时却又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不过阿璀话说完已经离开了,站在廊下的皇后回过神来,也带着满脑子莫名其妙回宫了。 回了偏殿的阿璀洗漱完,坐在榻边一边慢慢摇着扇子,一边问那边举着灯烛照蚊子的黄栌:“你知道金河乡君吗?先前皇后与我说过,金河乡君是杜家的养女。我有些好奇,这金河乡君原本是谁家的娘子,怎么成为杜家的养女的?” 黄栌听阿璀问起金河乡君,便搁下灯烛,走近到她跟前:“贵主怎的突然问起金河乡君的?” 她笑答:“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金河乡君的养父是陛下追封的城阳侯。只是隐约听说,金河乡君的生父与城阳侯都姓杜,好多年前偶然连了宗的。后来也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好像是遭了难,金河乡君的生父为救城阳侯丢了性命,后来城阳侯便收养了金河乡君。后来大渊立国前的最后一战城阳侯牺牲了,却只留下了金河乡君一个养女。陛下追封了城阳侯,又怜金河乡君一介孤女,所以才封了乡君。” 黄栌又道:“说起来,金河乡君与如今宫里那位杜卫仙也算堂姐妹的关系呢。” 城阳侯是那个杜明芳的兄长,杜婉又是城阳侯的养女,算起来杜婉确实是那位即将成为宣仪的杜家女的堂姐或者堂妹。 第225章 崔兄长想不想吃鱼? “杜明芳……如今是个什么官职爵位?”阿璀突然想起来,提了这么多次杜明芳,竟然都不晓得他如今的官职。 但想来阿兄若要借他推动科举,那这人应该是在吏部供职。 “杜明芳?贵主说的是哪位?” 黄栌哪里知道朝中官员的名号,当下阿璀提起“杜明芳”三个字,她乍一开始还以为说的是杜卫仙。 “唔……就是宫里那位杜卫仙的父亲,金河乡君的叔父。”阿璀解释道。 黄栌略想了想,她先前在御前伺候,有时候陛下在见朝臣,她端茶倒水的时候也看到些公卿,但哪里敢多看多听。 所以阿璀问的这个问题,她还真不知道。 “我只知道城阳侯的爵位只是追封,城阳侯虽然无子,但这追封的爵位也没有落在那位杜公的头上,至于杜公如今爵位是什么,我便不知了。”黄栌把自己知道的一点都没有隐瞒地告诉了阿璀,“这杜公如今是供职在尚书省的,应该是吏部……至于是何官职,我也不知道。” 好吧,说到最后都是自己猜到的消息,不过也算佐证了。 回头有机会还是从旁处打听看看吧。 —————————— 后面两日阿璀便搬去了春和宫。 原本作为皇太子宫时,春和宫的建筑为符合建制,庄肃有余却少了些景致。 所以先前命宫闱局修缮春和宫时,晏琛便让人又多修整了下园子,种了些花木,养了些鸟雀。 春和宫位置很好,离甘露殿和宣政殿都不算远,晏琛觉得很满意;而且修整之后的春和宫景致也很不错,很有些雅趣,阿璀应该喜欢,晏琛觉得更加满意。 春和宫离观文殿很近,观文殿藏书巨甚,想去找书很方便,阿璀很满意;而且春和宫虽离甘露殿很近,但却属外宫,经过两重宫门便可直通宫外,想要出宫比自内宫出去方便得多,阿璀更加满意。 只是春和宫到底是大了些,以至于阿璀在那边住了两三日了,所走过的地方也才十之二三。 当然这似乎也怪不得春和宫的头上,毕竟她这走过的十之二三里头便只有起居的宫室,从陛下甘露殿到起居宫室的路,以及这两三日里头便往返了有四五次的观文殿。 好在第四次自观文殿回来的时候,路过后面的小花园,她还往园子里走了几步,扯了几枝藤蔓,到底不曾像先前一样抱着书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就略过了。 阿璀蹲在金霞池边,看着先前搭建的水车一刻不停地咕噜噜转着。 贺槐娘在她身后守着,半日功夫下来,她站着都觉得累了,阿璀却还在那边蹲着。 只是与先前单纯地蹲着看水车不同,她周围一圈散着的被石块压着的图纸是越来越多。 天色有些黑了,阿璀想周围一圈的图纸收起来,准备明天再看。 却不想这一动,才发现蹲久了腿麻了没了知觉。 她忍着酸麻的双腿,控制住身体怕摔到地上,一点也不敢动了:“槐娘槐娘,快来扶我一把,我腿麻了。” 她这一声刚落,便感觉胳膊被人拉住,借力往上一提。 那酸麻的感觉,阿璀觉得自己站不稳便要倒到槐娘身上了,但偏头一瞧,却见扶着自己的不是槐娘,竟然是崔寄。 槐娘本来见到阿璀要起身,便想上前去搀扶,谁知却有人比自己更快地上前去一把扶住了阿璀。 “多谢崔兄长。”阿璀看到崔寄,眼中带笑,努力站直了身体,却又朝贺槐娘伸出手。 贺槐娘会意,上前去揽住阿璀。 阿璀借力大半个身子靠在槐娘身上,缓了好一会儿,这才觉得好受一些。 崔寄见她应该无碍,松开扶着她胳膊的手,又看到地上乱七八糟的图稿,便替她一张张捡起来。 拿在手上看过去,才发现还是水车的图稿。 他晃了晃图稿,又指了指对面水面上的水车,问:“这水车不是已经很完整了么,使用也很顺畅,并没有什么问题,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阿璀这会儿腿也不怎么麻了,自己站着也无碍,便松开贺槐娘,却拿回来他手里的图稿,又按着顺序小心妥帖地收拾起来。 然后从里头挑出两张来给崔寄瞧:“我这两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如今我这水车是得借住水流之力才能运行,所以这水车架设的地方必须有水势的落差。若是水流相对平缓,这水车便运行不起来,更别提将地处的水调到高处去了。所以我想看看能不能再做改良,或者再另做一款水车,使之可在高岸上从低水源的地方取水。” “你这想法很好,这两张图稿的设想看起来也有那么个道理,但是细究之后问题也不少,估计是做不出来的。”崔寄指指她的图稿,说得很直接。 阿璀却一点都没有被打击到,图稿是她自己画的,有没有问题,问题在哪里,她自然都是一清二楚的。 看来还是得好好琢磨琢磨。 阿璀这会儿不想再继续想这个问题了,她将手稿叠好给槐娘拿着,将沾了墨汁的手指搓了搓。 笑嘻嘻看向崔寄:“崔兄长吃晚饭了没有?想不想吃鱼?” 崔寄瞧着她,笑问:“阿璀要请我吃鱼?” 阿璀指指后边的金霞池,跃跃欲试:“池子里头好些鱼呢,除了那些招招摇摇的锦鲤,好像惯常吃的鲤鱼、鲢鱼、草鱼和青鱼都有,咱们捞一条上来,我给你做鱼脍吃呀。” 阿璀捞鱼的兴致显然是从来都没有消退,毕竟在她看来,池子里头养些好看的锦鲤,还不如养些好吃的家鱼。 “今天不早了,我一会儿还要回去,等下次早点过来,等你做了我吃。”崔寄毫不客气。 今天不吃啊? 实在可惜了。 阿璀又问:“唔……你是从阿兄那边过来的?来找我做什么?” “来给你送苦力的。”崔寄侧身去,朝不远处招招手。 阿璀这才瞧见方才随崔寄过来的还有一个人,那人先前在崔兄长家里和宫里都见过,正是崔白襄。 第226章 崔白襄的理想 崔白襄上前来,朝阿璀见礼,口称“公主”。 他先前虽见过阿璀两面,但却不知道阿璀身份,直到今日崔寄带他进宫来,才说了这件事情。 阿璀不解,看向崔寄,问他何意。 “陛下的意思。你往后进出工部,定然随时要出入春和宫的,你一个人在宫外陛下与我都不会放心,你大约不喜欢身边呼呼喝喝的那许多人,总得安排个靠得住的人在你身边。”崔寄解释道,“且白襄又通文墨,也能给你打打下手。” 其实先前晏琛便已经为阿璀出行的安全多方考虑过,阿璀不喜欢全副仪仗也罢了,确实她要行事方便,人多了也束手束脚,但身边护卫的人却不能少了。 所以晏琛已经安排了千牛卫下千牛备身并备身主仗六十人,轮流陪同护卫阿璀。 左右千牛备身掌执御刀宿卫侍从,一向以来的惯例皆以高荫子弟年少姿容美丽者补之。 花钿绣服,衣绿执象,为贵胄起家之良选。 通俗一点说,这些能备被选至皇帝陛下身边任千牛备身的,除了本身能力出众,其家世也是数得上的,即便不是世家大族出身,至少也是朝中高官之子孙。 晏琛挑出的这些千牛卫中的人,自然更是个个容貌家世才学哪哪都出众的。 这其中的心思,阿璀没有体会到,但崔寄瞧晏琛这般安排,便知道他的打算。 虽说晏琛才寻回来阿璀,自然不肯那么快便让她出降。 但是朝中优秀儿郎虽多,但在晏琛看来,配得上阿璀的少之又少。 如今选调的这些护卫阿璀的人,也是想提前相看一二。 毕竟他便是再想多留阿璀几年,三年也是极限了。 至于崔白襄,虽无家世,但却也是冠了崔姓的,又得崔寄带在身边教养多年,晏琛也便有心寻个机会让他入朝的。 阿璀如今的身份,并不是前朝只有食邑而无实封的公主,她是切切实实享有封地的,位可同亲王,按制是可以开府,置属官的。 公主府下邑司、亲事府、帐内府等,若人员配置齐全,算起来也有近两千人。 晏琛将崔白襄送到阿璀身边,或许也是为阿璀往后开府做准备。 只是阿璀开府这件事情,如今还未曾提到明面上来。 毕竟对于阿璀,晏琛一向求稳,他希望给阿璀的一切都是稳稳地交到他手里。 阿璀的身份先前是有人质疑,能平稳地认回阿璀已经是如今最满意的事情了。就连给阿璀实封,也几乎不曾有人提出异议。 由此实封在先便好,不过暂缓一缓,况且往后阿璀也不一定要回封地的。 公主府配置可以慢慢补齐,如今邑司倒是可以先置。 阿璀又仔细瞧了崔白襄一眼,看起来清瘦清瘦的。 他目光微微垂下,并不曾与阿璀对视。 比那日在崔寄府里所见的少年张扬,再比起那日宫中所见的稳重沉默,今日此时的他倒像是更加成熟了些。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排他,我不需要太多人的。”阿璀不知他在想什么,却还是拒绝。 她觉得像崔白襄这样年纪的少年儿郎便是想入仕,想建功立业,估计也是不想跟随在自己这个没有实权的公主身边的吧。 “陛下之意是让白襄任公主府令,往后你封地邑司之事可暂由他协助,你也不必多费心神。”崔寄笑道,“先前见你身边那个叫会景的小郎君,颇为能干,白襄虽不如会景机灵,但想必多少也可解你一二烦难。再不济,你有什么需要抄录的文集书稿之类,他也能帮你抄录抄录。” 阿璀却道:“这是阿兄的意思,或许崔兄长也是同意的。但即便阿兄有他的考虑,你也有你的考虑。这其中有多少是为我考虑,有多少是为崔白襄考虑,或许也没办法判定。” 阿璀又看了一眼崔白襄:“但是,我不知道你们可能问过他自己?” 就此事,崔寄自然是与崔白襄谈过的。 崔白襄得他看护这几年,既然视之为子侄,怎不会多为他考虑? 早先科举未定,晏琛本想让崔白襄入千牛卫,只要入千牛卫好歹也是一只脚迈进了官场,待上几年好歹也是镀了一层金。 只是崔白襄不比崔时书,他自来习文,也是想走文官的路线。 当时崔寄问他是否要入千牛卫时,崔白襄却几乎不曾考虑便拒绝了。 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能进千牛卫的几乎都是世家荫封子弟,他身份不显,除了卫国公弟子的身份,别的也拿不出手,就算进了千牛卫,怕是也无出头之地。 况且他心中也是有关于科举的执念的,虽说前朝时科举已废了许多年,至如今新朝也还未重开。 但听先生之言,似乎陛下并没有彻底废除科举的意思,所以他还是想再等一等的。 崔白襄虽年轻,确实也有些文人的傲气,不想以门荫入仕,他想做实事,想凭科举正儿八经地走入朝堂。 崔寄当时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曾劝她,还甚感欣慰。 这是他的前路,旁人为他设想再多,也得他自己决定。 然而当昨日崔寄跟他提起陛下欲让他入官公主府之事,原本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直接拒绝的。 却不想崔白襄只是沉默片刻,直接便答应了下来。 崔寄与他说,让他不必勉强,若他不愿,自己是可以替他去向陛下拒绝的。 然而崔白襄却摇摇头,他抬头瞧着崔寄,照旧是往日里跳脱的神采:“先生说的事,我并不勉强。到公主身边辅佐公主府事,我是愿意的。” “如今陛下已经准备重开科举,今年下半年中书便会有旨意昭告天下,最多明年秋,大渊的第一场科举试便会举行,你不想走科举了吗?” 当时崔寄这样问他。 崔白襄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笑得更加明媚:“那日在府里见到公主殿下,不知公主身份,但与公主论辩一番,我才发现,我之文才远逊于公主,想来便是明明能入场一试,大约也不得高中。还有那日在宫中,见到公主所制的水车,其精妙之处不可言说。我钦服公主,所愿意到公主身边学习两年的。” 第227章 太阳给予明月的光 崔白襄愿意到公主府,崔寄是没有想到的。 他知道崔白襄性格傲气,便是国子监中的许多人,他也是不服气的。 但听他那些话却好似认同了阿璀,甚至有些打心眼里佩服阿璀的意思,这着实更是崔寄没有想到的。 只是既然白襄愿意,那自然最好,所以崔寄今日便带了他进宫来。 方才先去见了晏琛,晏琛的意思是既然在阿璀身边行走,还是给个官职方便些,所以便让他先做了公主府令。 公主府邑司下有令、丞、主簿、录事各一人,有谒者、舍人、家史各两人,还有有史八人。 其中职位最高的便是令,为从七品下。 虽比不得亲事府、帐内府典军校尉之类的官职,但如今长渊长公主这只有个名头的公主府,连邑司人员都还未置,崔白襄便算是第一人了。 以皇帝陛下的意思,若是他一直在阿璀身边,往后公主府上下齐备,崔白襄可司公主府行政事,作为从四品上的长史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这些都只是晏琛一心一意为阿璀计的长远的想法,往后如何也还是要看阿璀的想法。 而崔白襄虽然心甘情愿应了此事,但不可否认总还是有犹豫过这个选择。 然而方才听得长公主之言,听得她问先生是否问过自己的意思。 崔白襄却一下子觉得有什么冲入眉心,连那片刻间有些混沌的脑子都好似清醒了些。 他的那一丝犹豫顿时四散而去。 “陛下与先生都问过我的意思,我是愿意到公主殿下身边的。” 崔白襄抬起头,带出一丝笑意,这笑倒也如那日望园书房里,阿璀自窗户往外看去时,他在阳光下的笑容一模一样了。 青春活泼的少年郎总是格外耀眼的。 阿兄为自己筹划的心思,阿璀明白,阿兄送到自己身边的人,自然是一等一的翘楚。 她只是担心自己身边的地方太小,以致于明珠蒙尘,耽误别人的前程,也损失了大渊的能才。 “既然这样,那我明日巳时去工部府衙,你便在巳时前到府衙等我吧。”阿璀道。 崔寄在一旁瞧着她,见她接受了白襄,便道:“天色不早,宫城怕是要落钥了,我与白襄便先回去了。” 阿璀点点头:“崔兄长慢走。” —————————— 次日一早,为了行动方便,阿璀并未如寻常一般穿着,而是换了一身胡装窄袖长袍。 往年在外游历行走的时,她便爱穿袍服,较为轻便。 而自回金陵这些时日,反倒是未曾穿过了,这仅有的一二件袍服宫闱局这几日赶制出来的。 阿璀自春和宫出发的时候已经辰时末,工部的府衙离宫城也就两刻钟的车程,便是速度慢些约莫巳时便也到了。 然而阿璀刚出宫门时,便看到不知道何时便已经等在宫门处的崔白襄。 贺槐娘得了阿璀的意思,上前去询问:“殿下昨日请崔郎君至工部府衙相候,崔郎君如何等在此处?” 崔白襄看了一眼阿璀车驾的位置,朝贺槐娘拱手:“殿下今日初次登门工部府衙,我来候殿下同行。” 又问了几句才知道他是一早便等在宫门处了,说是第一日出任公主府官,自当严谨从事。今日公主出行,作为公主府官,如何敢不侍奉公主车驾前? 贺槐娘将崔白襄这话传达给阿璀的时候,阿璀并未有什么表情,只觉得心下哂然。 只让人传话,让崔白襄跟上,一同去工部便罢了。 至工部府衙门前时,上下官员早先得知公主今日驾临,早早地便候在门口。 阿璀到时,透彻车窗瞧见外头门前廊下一窝蜂站着的那许多人,并未下车,只让身边女官传话,繁杂礼数可免,请诸位各司其职。 这话传出去之后,自然没有人敢真的退下。面面相觑,有些不理解这位横空出世的长公主要做什么。 毕竟陛下先前旨意,命工部制作推广水车事,又命长公主监制,大家心里都是有些不得劲的。 毕竟一个长公主,不过凭借陛下宠爱,竟也想插手朝中事。 然而陛下重视水车之事,又命工部侍郎亲自挑选官员负责此事,工部侍郎自然兢兢业业,选的人都是勤恳有能的。 后来又将水车来历说与众人,众人才知这精妙绝伦的水车竟出自长渊长公主之手。 当下自然质疑者有之,钦服者有之,反对的声音也小了些。 所以阿璀今日过来,众人的目光也都是带着些探究的。 一方面是单纯地想看看传言中的这位长公主殿下,另一方面更是想知道能制造出那样水车的人是什么样的风采。 众人既然不曾退去,阿璀也不好一直在车上不下去。 槐娘掀开车帘来扶她,她便只能硬着头皮下了车去。 阿璀一下车便看到车旁守着的崔白襄,再一看,便看到门廊下百八十人挤了一圈。 看他们的衣着纹样,大约也能分辨他们的官职,为首的是工部郎中。 工部的主官是不在的,约莫是今日还未散朝,所以还未回来。 只是这么多不认识的人,让阿璀觉得脸上顿时又僵了起来,习惯性挂上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众人即便当下心思各有不同,尽皆上前拜见,口称“公主”。 这是阿璀第一次独自见朝中官员,原本是不习惯这样多的人的。 然而当她平静地叫起众人时,那一刻,好像那一些不适突然便消失,她立刻便感到自如。 在随侍人员的簇拥下走进去工部的大门,阿璀目不斜视,她的每一步都走得自然而平定。 而她每走一步,众人便又下意识再退后一步。 她的风度无疑是极好的,朝臣原以为自山野找回来的公主,大约也是入不得世家的眼的,而此时只见得她自跟前行过,便知道有些人是天生贵气高华。 而这位长公主,雍容高华里,却似乎又有种林下散逸风度。 明明矛盾,却也融洽。 大渊的明月,第一次走进朝臣的视野,便是如此平静而明丽。 然而此时的他们,或许看到却只是她的背后,陛下给这位公主的宠爱与权力。 只是,太阳给予明月的光。 第228章 上位者的气度 走进内堂的阿璀,只留下工部侍郎送来的名单上,专门组织来负责水车督造之事的二十来人,命余下众人各自回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她自然也是没有听到身后慢慢散去的人群里头,有人与身侧同僚,悄悄地议论自己。 “听说陛下这位幼妹,原本失踪了许多年。但陛下与卫国公一直在暗中寻找,据说寻了很多年。去年卫国公离京,最初的目的便是为了去寻这位长公主,奔波数地,川蜀几地都跑遍了,却不想竟寻到了。只是当时并未将人带回来,也因着前些时候南方的那件大事故,直至前些时候,才回到宫里。”一人往同僚跟前凑凑,悄悄道。 “你这消息倒是灵通,从哪里打听到的这些……但是先前也并未听说陛下还有个胞妹啊?”另一人道。 “咱们自然是不知道的,早年就跟在陛下身边的那些重臣,据说还是有几个知道这位长公主的存在的。好像当年是被敌军掳走了,原以为活不下来了……”那人道。 “竟然是这样?那这位公主实在运气好得很啊。”又一人凑近,“陛下对这长公主也实在不一般。” “那是自然,且不说其他,这长公主与陛下一母同胞,同为文德皇后所出,单单是这血缘的情分便不必说了。”那人又压低了声音,“据说当年这长公主被掳走失踪,是因陛下之故,陛下内心亏欠,如今对公主这般,也是弥补亏欠的意思。” 他口中的文德皇后便是晏琛与晏璀的生母,前元的晋国公主。当初晏琛登基后便追封父亲淮南王晏景为渊太祖皇帝,追封母亲晋国公主为文德皇后。 “那这位公主,不一般啊。” “为何发此感叹?” “陛下这般爱重,甚至恩赐封地,将来便是开府建衙,这是有实权的亲王才有的待遇啊。甚至还将春和宫修缮了给长公主居住……虽说陛下的意思,春和宫只是前朝的皇太子宫,往后便废春和宫为皇太子宫的惯例。但这林林总总算下来……” 他这话说完,另一人却驳道:“你说的不一般原来是这个,我还当你想说公主造出的那水车。那水车咱们先前也去看过,比如今百姓们用的那些灌溉的工具,确实先进精妙。有这样的才能,确实不一般。” “这公主自然不一般的。”另有一人也挤上来,却对他所说的并不吃惊,卖着关子,笑道,“你们知道这位公主失踪这些年收养她的人家是谁么?” 周围几人皆瞧过来,十分好奇。 “阆中关家。”那人十分得意地分享自己前几日偶然得知的消息,道,“或者说是关家的怀阙先生。” “怀阙先生?”众人惊异,“你是说,是那位怀阙先生?!” “这世上能有几位怀阙先生?”那人故作高深笑道。 只是先前却丝毫未曾听过这事,众人震惊之余难免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难怪,难怪……” 好一会儿才有人道:“得怀阙先生亲自教养,这位公主自非凡俗。” 又有人道:“据说怀阙先生尚在蒲州,估计不多时便能到金陵……也不知何时能有幸得见怀阙先生一面。” …… 这边闲言散去,那边阿璀已经见了负责水车事宜的众人。 众人上前来挨个报了名字和原先的职位所属,以及各自所长。 后面崔白襄未需阿璀吩咐,便已经取了纸笔挨个记下,末了将记录的纸张递过来给阿璀瞧。 阿璀原本见众人说起官职名姓,因不是寻常语境的字词,她还有些难以判断,当下有崔白襄的这些记录,看起来确实更方便。 先前工部侍郎选用这些人之后,原本是已经有所安排的。 只是当下阿璀,看得众人的履历,却觉得有些应该有所调整。 于是略斟酌片刻,她按着众人原先官职以及各自所长,重新做了调整,将督造水车一事各个部分,细分到了每一个人。 众人得了安排,不论各自是否还有旁的想法,也都应了。 然而在阿璀的视角,却很显然地便看到后边有两个人,神色顾盼,并不情愿的样子。 她没有允他们说话的机会,甚至完全当做没看到,只让人将名单安排交给为首的员外郎。 “吾受陛下之名监制水车推广事宜,只行督造事。吾不通工部日常事务,诸位行事自可以按照工部旧例,不必事事请示。我每隔两日便会来此,一来是看水车,若在建造方面有什么问题,诸位届时也可问我;另一方面则是为观进度,请孙主事务必每日记录水车建造进度,以便对照查看。” 阿璀开口间,神情自若,竟然真有些上位者的气度来。 众人皆应是。 阿璀又继续道:“督造水车工部只出了在座诸位,并未有工匠,据说是因为未有精通于此的。陛下命少府监协助工部行事,少府监掌管百工技巧诸务,比你们更通于此,所以后续若大量建造水车,材料选用、地址安排,以及征召工匠等等诸事,还需请诸位与少府监共同商议行事。” “另,自水车建造开始,每建造十辆,便需由我亲自验看,确保质量无差之后,才能继续后续制造……” 阿璀将自己要说的一一交代下去,众人见她语气平缓,句句都自有条理,有些原本持怀疑态看待她的,当下竟然慢慢信服了些。 等交代结束,已至午时,众人各自领命散去。 阿璀便在旁人带领下去了工部临时拨给他们督造水车的一处院子。 院子就在工部府衙所在位置后头的一个坊里,应该也是工部的地界,只是寻常办公并用不到此处,所以有些荒废。 但恰恰好的是,这里地方够大,也有一处溪流经过此处,用来试验水车,确实是个最妥当绝妙的地方。 且后头大门又正在坊门上,往城中各处无论是采购材料还是人员往来,都十分方便。 阿璀看过之后很是满意。 第229章 是新晋的杜宣仪 这几日阿璀每隔一日便往工部府衙一趟,除却监察指点之外,需要她做的事情并不多。 而阿璀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高转筒车”上面,所以她寻常不去工部的时候,崔白襄得了吩咐倒几乎日日都去。 若说如今这水力筒车,解决了人力提水的困难,以水力缓解人力的不足。那阿璀设想中的“高转水车”,便是解决的地势的难题,或可借助畜力将低处的水引到高处来。 所以阿璀这几日除了往工部去,便是到观文殿翻阅可供参考的籍册资料。 观文殿十四间宫室,自来有藏书、编书和作为皇帝的讲读之所。 而东侧三处宫室便是学士们编书之所,常有校书郎出入。 刚开始阿璀身边近卫得了晏琛吩咐,本还每次她去观文殿提前便清了人出去,但阿璀知道后便觉不妥,当即便阻止了。 毕竟校书郎们在此编书也是朝中事,自己去的次数又不少,若次次都清人出去,实在打扰。 所以阿璀便每次都自己刻意避开些旁人,后来偶尔碰到一二校书郎,反而是他们先避开了。 后来多去了几次,阿璀发现自己当前所需的书籍大多收西南边的一处宫室,那里几乎少有人过去,所以阿璀每次便都在那处待着,一待便是大半日。 观文殿内的校书郎们,也都习惯了这位如今在朝中人尽皆知的长公主的时时造访,初时还好奇探究,时间久了也都各自忙活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来日,已是六月末了。 虽然天气是一日热过一日,但阿璀倒是觉得过得十分充实。 五月里在明珠湖围的那小块田,种下去的水稻如今也已经是分蘖期。 阿璀原本日日都去瞧的,但自从接了水车的差事,她有时分身乏术,也只能寻个空便去瞧一眼。 好在晏琛特地让魏廉在宫中寻了些善于田耕的内侍宫人专门负责照看,自家阿兄的体贴自然让阿璀很满意。 但阿璀哪里放心得下,一得空还是往明珠湖走走看看。 这日自观文殿回来时,已经是夕阳斜下的时候,但暑热的天气还是让人觉得浑身汗湿,很是不舒服。 槐娘本是劝阿璀回宫休息,但阿璀瞧瞧暑热的天气,还是又往明珠湖跑了一趟。 好在明珠湖水面不算窄,即便是暑热天气,水量也还正常,且水边也比旁处稍微凉爽一点。 阿璀原本还担心,今年这处用自己收的良种试种的稻子,播种的时间晚了些,恐怕影响出芽和分蘖,如今看起来倒是还好。 略算算了时日,约莫着最多再过十来天便是拔节期,二三十日的拔节期过去,至抽穗期,便能看出此季稻子大约得产量了。 阿璀坐在临水的长廊上,瞧着湖边的郁郁葱葱很是欢喜,渐渐沉下去的夕阳落在水面,跃出粼粼浮光。 此间瑰丽壮美,非寻常人所能体会。 阿璀坐了好一会儿,眼见着天光渐暗,蚊虫也比白日里多了,正想回去,却见不远处有主仆几人漫步而来。 “今年这天气也实在是热,到这会儿了,暑热也还未散去,真让人烦闷。”为首的丽衣宫妃摇着扇子,看着明珠湖边的那一片,很不满地抱怨道:“先前未曾进宫的时候,便听说宫里这处明珠湖夏日里的荷花十分娇丽,也算是一绝,怎的今年一朵也不曾见到,还成片地种了这些奇怪的杂草。” “这不是杂草呢,是水稻。奴早年家里便有几亩好水田,都种着这些。”那丽衣宫妃旁边的使女大约也是主子身边说得上话的,解释道。 那丽衣宫妃一听,颇为嫌弃模样:“宫里是何等地方,怎么种这些东西?瞧起来怪脏的?是谁让种的?” “还能是谁?!自然是宫里刚回来的那位长公主殿下……除了那位殿下,谁敢这般放肆?不过也实在太不合规矩了些。”那使女又道。 “据说那长公主山野里寻回来的,先前端阳宴上虽远远瞧过一眼,看起来长得还算好模样,但大约也是粗鄙……也难为陛下事事都依着她。”那丽衣宫妃语气鄙夷。 “可不是……陛下可是连春和宫都……” 那原本十分应和自家主子的宫女,话说一半突然停住,吓得一头冷汗出来,忙拉住自家主子。 那丽衣宫妃本还奇怪,但顺着身边宫女的目光,抬头一眼便瞧见坐在廊下的阿璀。 毕竟她也是见过阿璀的,虽只远远一面,也未曾有那个资格上前说过话,但至少是认得阿璀长什么模样的。 又想起方才与宫人私下说的那些话,声音也不小,也不晓得是否被听到。 这位长公主受陛下那般恩宠,自己方才那些话,每一句都不算恭敬,若传到陛下耳朵里,那自己这好容易得来的宣仪之位,岂不是就到头了? 心虚之余,心下也生出些害怕来,竟然有些不敢上前了。 “是新晋的杜宣仪。”黄栌见阿璀瞧那边过来的人,很贴心地解释道。 阿璀便知道了,黄栌说的这个杜宣仪,应该就是金河乡君那位叔父家的姊妹。 “她不过来吗?”回廊九曲,那杜宣仪方才停住的地方,在阿璀的角度看,恰被一根柱子挡住视线,她望着那杜宣仪的方向,见她一直未动,很是奇怪。 只是她也不想见旁人,又打算回去了,便道:“她不过来的话,那我便走了。” 阿璀的想法也是很简单,毕竟这杜宣仪好歹也是阿兄后宫的人,往日里不碰见也罢了,今日既然在此处碰到了,那多少也应打个招呼。 但既然人家也不想见自己,那便罢了。 所以她便就当做没看到对方,起身便自回廊另一边离开了。 阿璀自然是没听到先前杜宣仪与使女们说自己的那些话,但并不代表她身边黄栌等人没有听到。 跟在黄栌身边的两个小宫女们,便是听到了,自然也是不敢说的。 今日也是槐娘不曾跟过来,不然以槐娘性情,又是事事以阿璀为先,当下自然万事不顾地便上前质问去了。 第230章 提醒您一句 黄栌当下虽不曾说什么,只小心伺候了阿璀离开,然而刚出园子,她便借口扇子落在湖边长廊上,又迅速折返回来。 她曾是陛下身边女官,在宫中也颇有些地位。 不止寻常宫人内侍们,便是今年初才进宫的那些宫妃们对黄栌也颇有些忌惮。 原本并不知道阿璀她们有没有听到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的杜宣仪,见到她们不动声色离去,还当是自己的话并未被听了去,甚是松了口气。 只是也无心赏景了,便在长廊下略站了站,就打算离开了。 谁知道一转头,却见黄栌又折返过来,顿觉得不好。 黄栌目不斜视,行至杜宣仪跟前,微微屈膝见了一礼:“宣仪娘娘安好。” 那杜宣仪看向黄栌,心下惊跳,一句话也不曾说出口。 黄栌态度恭敬,而神色带笑,继续道:“方才公主殿下在前,不与宣仪娘娘计较,是殿下的大度。但奴奉陛下命随侍殿下,自然还是得提醒您一句。殿下身份尊崇,不是吾等能随意非议的,今日之事,若此刻是被陛下听见的,想来宣仪娘娘您的处境怕是也不会好了。” 黄栌并不惮于得罪旁人,这些话出来,确实是一点都不客气。 她说完,便又微微屈膝,告退离开。 而杜宣仪却似乎被她的话吓到了,原本至晚也未曾散去的暑气,仍旧蒸腾得人燥热。 而这一会儿,她却觉得好似背后额间突然冒出了冷汗。 前两日自己突然被晋宣仪,这已经是不低的位分了,况且又是新晋的这些后妃们当中至目前为止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得晋的。 虽然她自己也并不清楚缘由,还当是自己素日里言行出众,或许便是无意间在哪里偶然得了陛下的眼也未可知。 于是这杜宣仪便在近侍宫人的吹捧下,渐渐生出了自傲来,自以为得了陛下的意。 而这自以为是多了,便又平白生出更大的野心来。 如今皇后之下,二夫人之位只有一个,若得了荣宠,想来再进一步占得另一个夫人的位置,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这杜宣仪,原本年纪不大,其实也只是个有些骄傲的大家娘子,只是这几日日益膨胀的野心,让她平白生出许多倨傲来。 而此时黄栌简单的一句话,自然是当头一棒,确实害怕起来。 她并不知黄栌会不会将此事报之陛下,但此时能做的也只能是安分地回去自己的宫室。 事关阿璀,黄栌自然不敢隐瞒陛下的,于是当下便未曾直接回春和宫,而是先绕去了甘露殿。 晏琛听魏廉说黄栌求见时,还以为是阿璀有什么话让她来传,便叫人进来。 黄栌不敢拖延,进内拜见,直接便将明珠湖边此事一字不落地说给了晏琛。 晏琛听完,倒是无甚表情,只道:“这事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这些口舌龃龉,阿璀既然不知道,便没必要让她知道,莫让她平白生出烦扰。” 虽然这些琐碎小事,依着阿璀的性情,怕是知道了,估计也不会放在心上。 这一二句无关痛痒的话,或许还没有她养在田地里的那些秧苗的一片叶子重要。 晏琛又问阿璀今日饮食如何,这些时日天气太热,阿璀总吃不下东西,每日里就爱吃些瓜果,喝一些冰凉的饮子。 晏琛担心她身体,便常命太医去把脉,开些调理的食方。 只是小家伙一向我行我素,并不让人省心。 “公主今日倒还好,早上吃了碗黍米粥,半块菜饼,并小菜……” 黄栌细致地将阿璀一日的饮食一一列出来,晏琛听了也放心了些,又问了些阿璀日常,才让她离开。 晏琛觉得自家妹妹,这忙起来便不见个踪影,已有两日不曾来自己处了,实在是个小没良心。 而次日大约是感觉到自家阿兄的怨念了,阿璀知道他今日听政散得极早,早早便往甘露殿蹭了顿早食。 “今日不必往工部跑了?”晏琛看着刚吃完早饭,便从自己书架角落里扒扒拉拉出来的一本杂记,坐在席上懒懒散散地靠着凭几翻看。 见阿璀在自己身边越来越放松的神态,晏琛自然是打心眼里欢喜的。 “晚一点再去呢。”阿璀道。 “若要去,趁着太阳还未太高,早些去不好?若到近午时再去,岂不是更热?” 阿璀却笑起来:“金陵城中有个叫什么楼的食肆,颇有些名气的那个。白襄说那里的伏日绿荷包子和槐叶冷淘十分不错,午间想去尝尝。” “原来是馋了。”晏琛也笑起来,“你既然想吃这些,便让尚食局做了来也很便宜的。” “也不一样,就是想在外头走走看看,往年跟祖父在外面游历时,走到不同的地方,便也尝尝当地的食物。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饮食方式,自然也有不同的人文风物,所以有时想了解当地的人文风物,很大一部分便可自饮食中来。” 阿璀也不看手里的杂记了,见晏琛此时似乎也不忙,便与他说起自己走过的那些地方,见过的一些风物趣事等。 最后笑言:“祖父还曾戏言,以后若是有暇,可将一生所走的地方记录下来,写成游记,传之后世。” 兄妹二人正说笑间,魏廉忽然来报,说是杜宣仪求见。 这杜宣仪忐忑了一晚上,原本还以为当晚便要等来陛下的雷霆的,却不想从昨晚至今早,一丝一毫动静也不曾有。 今日陛下还是一早便去听政,很快又散朝回了甘露殿。 她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最终还是怀着忐忑忧惧来甘露殿求见请罪。 晏琛自然知道她是为着何事的,并不会见她。 只当做不知,照旧与阿璀闲话。 直至巳时,阿璀也坐不住了,起身告辞,准备再往工部去一趟。 又好生叮嘱阿璀出去护卫一定要带齐全,外面的吃食能不吃便不要吃,便是看到新鲜东西想解解馋,也定要让身边人先尝尝云云。 待得阿璀一一应下,他才对在旁边候旨站了快一个时辰魏廉道:“让她回去吧。” 第231章 第一次逛金陵城 魏廉得了令,立刻便传了话出去。 那在太阳底下晒了快一个时辰,被晒得有些晕头转向的杜宣仪,听得魏廉传出来的话,只有这短短的五个字,原本被晒得有些通红的脸,顿时煞白了下去。 她不是个聪明的人,并没有听出晏琛这话真正的意思,以为陛下此话就是要追究的意思。 那魏廉见她还是杵在那儿不动,摇摇晃晃几乎要晕过去的样子,也有些担心她在甘露殿门口倒下去,忙让她身边人搀扶了她回去。 但这杜宣仪当下只有满心的惊惧,觉得此时不能走,若陛下当真追究,无论如何也得见上陛下一面。 所以当下她焦急一抓,便抓住了魏廉的袖子,几乎哭出声音来:“求内常侍,让我见上陛下一面,让我见上陛下一面……” 魏廉实在不太懂这杜宣仪的想法,明明陛下已经不再追究此事,她为何还要做此行状? 但陛下已经有了话,魏廉哪里还敢让她闹出更大的动静,便斥身边宫人道:“还不赶紧扶了宣仪娘娘回宫,若中了暑气,你们担待得了吗?!” 宫女们七手八脚地扶住杜宣仪,但她还是抓着魏廉的袖子不放。 魏廉不防她还是纠缠,只得耐心道:“陛下并不追究宣仪娘娘,您便莫要在这里闹了,还是好生回去休息才是……” 并不追究……? 杜宣仪只听到了这几个字,原本还闹腾着的,突然便停住了。 方才那般害怕激动,这会儿突然听到这样直白的意思,顿时一口气松了下去。 原本便晕头转向的人,这会儿便真的晕过去了。 魏廉见她身边的宫人七手八脚地把人抬走,还十分体贴地让人去传了太医过去瞧瞧。 至晚时杜宣仪中暑高烧的消息便传至整个宫里,如今暑气正盛,中暑的人也不少,这消息也并未在宫中引起什么波澜。 而次日一早,陛下陪在杜宣仪宫中至半夜才回甘露殿的消息,便不只在宫里引出了波澜,也悄悄往朝中传出了些。 当然此也是后话了。 —————————— 阿璀出宫后,并未去那什么楼吃什么伏日绿荷包子和槐叶冷淘,而是直接又去了工部府衙。 如今少府监安排来的工匠们,几乎都已经熟悉了新水车的构造,也早将图纸烂熟于心,如今恰在府衙院子里试造成品。 如今造出来的几架,除了些许小的瑕疵外,皆无大的问题。 阿璀近日去见的两架,也算完美了。 工部和少府监共同对此水车核算的单件制造的价格,精确到每部分材料、运送、以及工匠等分别需花几钱,都详细地分解记录下来。 阿璀拿到这价格粗粗看了便收起来,她并不了解行情,材料购买价格,工匠的劳力费用等等,即便没法子实地去看看,也得找个通晓的人再核实一二。 但去哪里找熟知这些价格的人,阿璀也不知道。 她不免想起了会景,若是会景在金陵便好了,他最爱各处乱窜,想来若是他到金陵一二个月怕是这些早就烂熟于心了,估摸着连城西城东的一碗馎饦差几钱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既不知去寻谁问,阿璀便想着将这份报来的价格带回去,让她阿兄帮忙找个人看看了。 在工部府衙待到午后,只吃了碗府衙里如今每日惯例解暑的绿豆汤,阿璀瞧着这边一切都在正轨,便准备回宫了。 谁知好巧不巧地,经过延龄坊时,恰看到崔寄带着山泽自延龄坊门打马而出。 崔寄倒是也一眼认出阿璀的车驾,也是惊喜,打马几步快速上前来。 那边阿璀的车已经慢慢停下,崔寄至车前时,阿璀已经挑开帘子看过来。 “这是要回宫?才从工部出来的?”崔寄笑问。 “阿兄说崔兄长这几日忙着,我也是好几日不曾见到崔兄长了。崔兄长这是从哪里来的?”阿璀点点头,方才瞧着他过来的方向,似乎也是哪家公侯府邸,只是她并不知金陵城各坊的位置,所以这附近几坊住着哪几家,她也不知道。 “今日本是往城外码头上看看的,午间刚回来,方才是往告病在家的同僚家里拜访探望去的。”崔寄笑着解释,又道,“我送你回宫。” “不用,崔兄长去忙吧。”阿璀连忙拒绝。 她是知道崔寄平素可不比阿兄轻松,案牍劳形的时候也不比阿兄少,且他常常又是个事事亲为的人,有些阿兄无法出面的事情,还得他亲自处理。 所以当下,阿璀哪里敢占用他的时间。 “今日也还好了,并没有什么亟待处理的事情。”崔寄道,“送你回去的空闲还是有的。” 阿璀本还是想拒绝的,但瞧着崔寄,突然心念一动。 福至心灵,话已出口:“听说金陵有个颇有名的正店酒楼,叫什么来的,我不太记得了,崔兄长可知道?我想去瞧瞧,崔兄长与我同去?” “你是说晚眺楼?”说起金陵城中的正店,最有名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唔,大约便是这个吧。”阿璀其实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个,不过既然崔寄一下子想到的便是这个,想必也不会错,“白襄与我说这正店里头不光以酒水甘醇,种类齐全着称,就连糕点和时令的菜品也都十分精美,所以想去看看呢。” 阿璀所求,崔寄并不想拒绝,便很爽快地同意了。 崔寄让阿璀车驾先行,自己骑马在后。 阿璀却让人将马车照不到太阳的那一面帘子卷上去,拍拍自己的车驾,请崔寄上来同坐。 她是瞧着崔寄今日竟然是骑马的,这会儿外面太阳也晒,请他上来坐着舒服些,也好说说话。 于是崔寄便也不曾推辞,将东边一侧的车帘拉开得更大一些,然后便在阿璀对面坐下。 透过半开的车帘子,这是阿璀第一次正儿八经地逛逛金陵城。 崔寄见她兴致勃勃,每至一处,瞧见有趣的地方,他便仔细地给阿璀讲解。 每每引经据典,也讲得实在有趣,阿璀十分欢喜。 第232章 上元节之约 晚眺楼临近秦淮,登上晚眺楼,自上便可俯观秦淮沿河盛景。 这条穿过金陵城的古河流,自来留名于史,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阿璀临窗往外瞧去,便是依河而建的明秀建筑,不算琼楼金阙富丽堂皇,却也是飞檐反宇碧瓦朱甍。 再往远处看,便是里坊屋舍鳞次栉比,不见边际。 这是百废待兴的金陵城。 “据说这条河古名龙藏浦,早几朝时开始称作淮水,直到先朝定都金陵时,才改称秦淮的。” 阿璀靠着窗户,他们所在的这个屋子三面窗户大开,又兼此处楼高,周围并无遮蔽,所以有徐徐清风吹过时,倒比别处更凉快些。 “你说得不错。”晏琛将店家新送上来的葡萄渴水递了一盏给阿璀,“前些时候有观文殿新修好的地方志十二册,为首的便是《金陵志》,我抽空还翻看过,里面便有记载过这条与金陵城千年共生的河流。” “《金陵志》?”阿璀来了兴致。 她从前自然也是翻看过关于金陵的一些地方志的,只是想来崔寄说的这个新修编而成的定然更加详尽。 崔寄瞧她神情,便知道她是在想什么,笑道:“那书如今有一份还在我案上,原本待有司最后审核勘察之后便可刊印,你若有兴趣明天我让人送去给你。” 阿璀惊喜:“可以吗?” “自然可以,只是我这边的这些只是备份,莫要损毁便是。”崔寄笑道。 阿璀爱书,一向当做宝贝,怎会随意将书籍损毁,很开心地应了。 然后低头喝了一口熟蜜冲饮的葡萄渴水,只是那葡萄渴水刚入口,她脸色微微一变,还是勉强将口里的咽了下去。 “怎么了?”崔寄方才一直看着她,自然发现了她那一瞬间脸色的变化。 他以为是那盏葡萄渴水有什么不对劲,忙上前去从她手里拿过杯盏,凑近杯子闻了闻,并未闻出什么,不得已便亲自尝了一口。 尝过之后才放下心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大约只是葡萄渴水的味道,熟蜜大约放多了些,略有些甜。 阿璀摇摇头:“没什么问题,只是这里头檀末脑麝加的多了一些,这些香料闻着还好,但入口却不好,我不爱这些味道。” 这葡萄渴水的制作方法,向来是以生葡萄擂碎取汁,滤去滓令净,入砂石陶器内以慢火细熬,以稠浓入水不散为度。取出收贮净磁器中,可长久保存。 可直接用匙子挖着吃,或浇在瓜果糕点上头,但大多的吃法还是斟酌加入适量熟蜜冲饮,也有些富户人家的吃法是再加檀末脑麝少许,更增风味。 显然阿璀是不喜欢吃食中这些香料的味道,崔寄将杯盏搁回桌案上,笑道:“既不爱喝那便不要勉强自己,有什么旁的想吃的喝的,再叫茶博士送上来便是。” 阿璀却指指桌上不少的吃食糕点:“这样多了,够吃了,不可浪费。” 这些都是崔寄点的,他记得阿璀幼时便喜欢各色精致的糕点,但如今阿璀虽也喜欢,但却也不似幼时了。 如今天气太热,街上人并不多,晚眺楼里头也只是有些喝茶饮酒的人。 阿璀瞧着外头,道:“这里临河,河边那样多店家,晚上应该更好看。” “晚上此处灯火辉煌,确实比白日里要热闹许多。”河岸对面自然是秦楼楚馆,崔寄也不好给阿璀说那些,便只能囫囵说过。 但阿璀既然从前看过金陵地志,哪里不晓得秦淮河两岸皆以青楼酒舍为多,只是她未曾见过这样的地方,有些好奇。 不过如今施行宵禁,每至晚间,城中各个坊间的主干道便被封闭,巡查的武侯便会穿梭于各个街巷,凡见犯禁者,当即捉拿自有严惩。 于是入夜之后,百姓便只能在坊间走动,所以只要不出坊门,便还是怎么热闹怎么来的。 然而以晏琛如今看护阿璀这样要紧的模样,她若是提出想要晚上不回去在外面耍一耍,怕也是没那个可能。 “上元节的晚上会更加热闹,那日是一年中难得取消夜禁的时候。”崔寄眉目温和,笑道,“明年上元节,若我在京中,到时候可带你在城中观灯。” 阿璀抿唇微笑,距明年还有好几个月呢,他平素那样忙,他这许诺阿璀觉得他说说便也罢了。 “今年上元节的时候在潭州城里头,潭州城很乱,家家户户闭门不敢出去,哪里还记得什么上元节。那几日阿娘很害怕,我也很担忧,几乎不曾留意哪日是上元节。”阿璀端着小碟子折枝莲花模样的饼餤在手上慢慢地吃,“直到那日出城时,看到崔兄长站在城楼上,手里提着一盏兔儿灯,我才恍然,原来上元节已经过了。” 阿璀说着,崔寄也想起来。 “原来你瞧见了……”崔寄笑道,“那花灯是偶然所得,可好看?” 那日偶然得了个兔儿形状的花灯,原本不曾留心,随意丢在一旁的。 但阿璀出城,他想着上城楼去看一眼,总是放心些。 于是爬上城楼之前,无意间瞥见角落的兔儿灯,他鬼使神差地便将那灯笼提上了城楼。 如今回想自己那时大约是想起来,以前阿璀幼时最欢喜上元节,也喜欢花灯的。 或许还有个缘由,他知道阿璀出城时,是会往城楼上看寻自己的,他怕阿璀看不清自己站在城楼上的位置,提着那盏兔儿灯,也显眼一点。 “隔着那么远,也只隐约瞧见是个兔子形状,哪里看得出来好不好看?”放下手里的饼餤,忽然盯着崔寄,笑问,“那日崔兄长比划的手语,是何时学的?” “先前路上碰到被困的父子二人,我让人救了他们,那位父亲是个聋哑人,留他养伤的时候,我便偷空向他学了几句。”崔寄道。 二人说笑间已是小半日时间过去,虽也只是坐坐,却觉得十分舒心。 又略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崔寄不放心,执意要送她回去。 第233章 崔公应可试梅妆 阿璀知他今日大约是要跟着自己到底了,不过想想望园离宫城不远,带着他一道也是顺路,于是崔寄与阿璀还是一起坐上了车。 崔寄学识渊博,阿璀从来都是知道的,与他在一起时即便随口所聊,几乎无论什么话题,也都能逐渐越聊越深。 往日里与祖父在一起的时候,与祖父的清谈论辩,她想的是得到祖父更多的指导;而与阿兄在一起时,阿兄更愿意听自己说,阿兄好像赞同自己的几乎所有观点,也在努力的接受自己与他不那么相同的观点。 而与崔寄在一起就着某个话题谈辩时,她感受到的是二人之间分庭抗礼的那种感觉。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是你来我往的势均力敌,也是可拥有共同话题的契合。 然而当说起兵法军阵、政治博弈、民税经济等等,这些阿璀并不熟悉的话题时,他也总能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给阿璀,而阿璀也几乎每次都能迅速地理解。 或者说到金石文录、天文时序、地势水文、良种作物等等这些崔寄并不那么了解的东西时,他也总会虚心求教于阿璀,每每得到阿璀的讲解,也十分欢喜致谢。 于是他们谈诸子百家,谈千古史家,谈儒法经律,谈所有能触及的话题。 在阿璀看来,崔寄是她到如今为止认识的最合适畅谈上下古今的同道之友。 他言辞通达,涉猎广泛,各家典籍更是信手拈来。 于是此时在马车上,二人的话题越扯越远,最后竟然论及前朝的“法道之争”。 而谈及法道二家学说,他二人观念几乎一致。 道家之说,在某些思想上面,或许立意更高,但在治国之用上,还是法家更站得稳脚跟。 阿璀说:“立于“法道之争”的背景下来看,法家之依法而治,一断于法,其治国可以法术势相合。” 崔寄十分赞同:“这二者之间,道家温平,法家独制,然而事断于法,则成公义。” 阿璀点头:“若论两家之优劣,话不可尽然,但简而言之,法家可制国于乱世,而道家则可治天下于盛世。” 崔寄也笑道:“而今之世,道家之无为可存,但竟占不得儒家的地位了,实在可惜……若不必考虑其他,我倒觉得治民治国最行之有效立竿见影的手段,当是以道家与诸家同为法家辅。” …… 她二人你来我往,一时竟然难以收住,谈及尽兴之处,便抚掌大笑,倒是皆有林下之士的洒脱放纵。 “诚哉。”阿璀抚掌,“法之所言‘兴功惧暴’,是为富国强兵;‘定分止争’,明确物之所有;‘不法古,不循今’,则主张锐意改革,反对因循守旧,时移而治不易者乱……此皆为其不同诸家学说之处,尤以后者更甚于诸家。” 阿璀说着,往崔寄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声又道:“其实若我猜得没错,阿兄与崔兄长心里其实对于儒法两家的取舍并不只是表象……所以阿兄才多次提到要尽快修律。” 崔寄听得她的话,笑起来,阿璀实在敏锐。 又想起那日自怀阙先生口中知道的,阿璀曾说过的那句“以儒礼治民,以法理治国”的话。 怀阙先生虽一生学儒,是儒家的泰斗,但阿璀的这个观点在怀阙先生的谏大渊七策中,也几乎不曾掩饰地提及了。 所以其实阿璀那时的主张,几乎已经是如今确定的治国之策了。 而说话间马车突然一停,阿璀往前一冲,崔寄下意识要去扶她。 而阿璀原本坐得稳当,又及时扶住了车,并不会磕碰到。 但她瞧见崔寄坐着靠外,怕他一时坐不稳后仰过去,便立刻也伸手要去拉他。 好巧不巧二人这都是尽力的一拉,阿璀觉得自己的胳膊快被拉得脱臼了。 而她自己被拉得更快地往前倾了倾,虽然及时稳着身体,但她发间簪的白玉雕成的双枝梅花钗子却顺势掉出去。 这一掉,十分凑巧,砸上了崔寄的眉心。 好在那钗子并不尖锐,只是雕刻这钗子用的玉料较厚了些,这一砸虽未曾划伤皮肤,却恰恰好好在眉心处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红印子。 “没事吧?”阿璀坐稳,暗暗放松了下被拉得有些疼的胳膊,看崔寄捂着额头不动,有些担忧砸坏了他。 这崔盐梅一人抵得上阿兄一整个智囊团,若是砸坏了脑袋岂不是大渊的损失? 见他还是不动,阿璀往前挪了挪,想上手去扒拉他看看情况。 崔寄却摇摇头,他是摸到眉心的那个印记,不像是个一般的红印子。 他对阿璀安抚一笑,表示无碍,只微微拉开帘子问道:“发生了何事?” “前方远远瞧见治丧的队伍,恐冲撞了殿下与崔公,便在此略停片刻,避让一二。” 这个原因倒也寻常,不与亡者争道,也是应该的,略等一会儿也无碍。 方才话题未尽,但此时好像一时也找不到话头了。 而阿璀瞧着崔寄,却突然笑起来。 崔寄不知她在笑什么,阿璀却指着他的额头:“掷果侧帽何足论,崔公应可试梅妆。” 掷果盈车的潘岳和侧帽风流的独孤信有什么好说起的,如此容色的崔公若不试试这落梅妆也实在可惜了。 崔寄立刻便听明白阿璀这是借着诗句打趣自己呢,他又摸摸额头上方才被梅花钗砸出的痕迹,原来是钗上的梅花被印在的眉间。 “印上了?”崔寄指指额头。 阿璀笑得更加毫不遮掩:“好俊俏的梅花妆。” 阿璀玩笑的语气神态,让崔寄老脸一红,他按了按眉心,又故作淡定地将车帘掀开些。 这本是刻意岔开话题的动作,但此时顺势往外一瞧,忽然愣住。 阿璀没有留意到,此刻崔寄按在车帘上的手有些握紧了。 “怎么走到这里?” 崔寄故作镇定,问驾车充当马夫的护卫。 那护卫也是晏琛拨来给阿璀的千牛卫中的人,崔寄仔细瞧了他两眼,觉得不甚眼熟,具体是哪家的他也不记得。 “回崔相的话,这条路虽然没多少人走,但却是回宫最近的一条路,更快些。” 第234章 越王旧府 阿璀这才瞧见崔寄神色不太对劲,她也往前凑了凑,朝外看去。 “这里到是哪里了?”阿璀也觉得奇怪,问崔寄。 只瞧着车外路面宽阔,几乎没什么行人,只有很远处交错的巷道行过的身着孝衣服的送葬队伍。 崔寄听她说话,下意识想拉上车帘子,将阿璀按回车内。 但阿璀却先她一步,已经将车帘子拉得更开了。 车帘大开,只见到宽阔的路面不远处便是偌大一片荒凉废墟,废墟上已经长出许多杂草,甚至冒出的一些灌丛树木也长得颇高了。 丛生的杂草藤蔓覆盖下的废墟,隐约还看得清断壁残垣。 看阿璀的神色,大约没有对这里的印象的,崔寄松了一口气,本是想隐瞒下来,随便搪塞过去。 但阿璀如此敏锐,哪里没有瞧见崔寄的神色不对? “这是哪里?” 阿璀看着崔寄的眼睛,面上方才的嬉笑神色早已不见,她在探问。 见崔寄迟迟不曾回答,连驾车的那位千牛卫都奇怪了。 他转过身来,朝阿璀道:“回殿下,这里就是越王旧府,陛下潜邸。” 这么多年过去,又历战事,早荒废了。 阿璀没瞧清他说的什么,又转头看向崔寄,问他:“他说是哪里?” 崔寄深吸了口气,若她不问,他可以不说,但她既然问起,那便不愿骗她。 他复述一遍予她:“是越王旧府。” “越王……?”阿璀一愣,没有立刻想起这个名号,但观崔寄此刻神色之异,她很快便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相信地确认,“是晏氏旧宅?” 崔寄点点头:“从后面到前面那处街口,这整整一条街,占得一坊之地的,都是从前的越王府。” 崔寄索性将车帘拉得更开些,又指指越王府后面更远处的地方:“越王府后面,与之紧紧相邻的另外的一坊之地,那是崔家原先在金陵的旧府的位置。” 阿璀顺着他指的方向瞧过去,原先越王府所在的地界,几乎已经没有建筑了。 而崔家旧宅所在的位置,有一半也是断壁残垣,但另一半似乎已经建了民居。 “当年这里是有一场大火吗?”阿璀愣愣问起。 阿璀恍然的记忆中,是有一场烧破了半片天空的大火的。 “是的。”崔寄知道阿璀的记忆杂乱,况且那时她还年幼,大约也记不得太多事情,能记得那场大火,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的结局,太过痛彻心扉了。 阿璀努力地去想那场大火,想得脑子都疼了,却也只有自缝隙中远望烈火中重檐高阁的画面,也只能想起那日冲天大火扑面而来的灼热。 原来那日梦中自恶臭的泔水桶的缝隙中看到的大火,便是在此处啊。 没有记忆,她只能隐约觉得心下沉窒,但却好像感受不到那日家族覆灭的痛苦了。 而崔寄却是痛苦的,即便此时望见的只是越王府的废墟,但那日冲天的大火烧掉的两坊之地,便是越王府和燕国公府啊。 而他也是亲眼看着父母亲人一个个死在眼前的。 当年攻入金陵城时,前元早已灭国,秦氏宗族在早两年的乱战中也几乎死伤殆尽。 他们不曾能够亲手杀了害死晏崔两族的主谋,但前元的灭亡,却有一半是云旗军的推手。 灭了前元,以这一个早已腐朽的百年王朝,为晏崔两族作祭,也算是最后的终局了。 但是战后金陵城百废待兴,即便后来城中房舍道路因战事被毁近半,需要对整座城池重新做规划和管理。 而工部的起草的城防规划图稿中,从前燕国公旧府有一部分早先就被百姓占了去建造了屋舍的,其余剩下的地方,皆作空置处理。 工部的主官来请示陛下的意思,是重新在旧址上复原两府旧舍,或是规划作他用。 但晏琛却只说了三个字:“留着吧。” 为何留着,晏琛也不曾想好,甚至自入金陵城这几年来,他不曾踏足进去一步,甚至都不曾往此处来看一眼。 “毁于变乱,灭于战火。” 阿璀突然便想起那日宫门前,阿兄说的这八个字。 短短的八个字,便是如此两个偌大家族的终局。 “阿兄说,自云旗军入金陵后,他从未来过这里,崔兄长去崔家旧府那里瞧过吗?”阿璀问来的话,已经有些残忍了。 “没有去过。”崔寄反而愈见平静,“但我见过许多次,若我想几乎日日都能看到。” 阿璀不解。 崔寄道:“望园里有处高阁,于其上视野开阔,几乎将小半个金陵城的风光尽收眼底。” 阿璀明白了,望园的那处高阁,大约能将这处废墟看得一清二楚吧。 也许崔寄闲来的清晨午后或是傍晚,一次次登上那处高阁,一次次看见繁华金陵城下的这片废墟,也一次次就想起从前家族尽亡的痛彻心扉吧。 阿璀本还想问什么,但终究不曾问出口。 “前面的送葬的队伍已经过去了,我们也走吧。”崔寄看到远处交汇的路口已经没有人行过了,提醒道。 阿璀却叫住驾车的人:“等等。” 崔寄瞧着她,似乎明白她要做什么:“你要进去瞧瞧?” 阿璀点点头:“阿兄不曾再来过,我既然路过了,总该进去瞧瞧。” “外面热呢。”崔寄劝她,“不过是些废墟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就进去看两眼,很快便回来。”阿璀扯开车帘,也不要人来扶,便跳下车,朝他道,“略等我片刻,我去去便来。” 方才看到此处废墟,虽然没有更多的记忆,但她却很明显地感觉到,脑中记得的那场火越发清晰。 她想进去看看,看看从前的府邸,自己生活过的地方。 或许那些先前与父母阿璀的记忆,也能找到所出。 崔寄并不放心她一个人,忙跟了上去,与阿璀一前一后自早已经十数年风霜战火的破旧的乌门头进去。 断垣残壁如是。 越王府从前的布局如何,已经看不清楚了。 如今能见着的,确实便只有杂草荒芜里一些残破的砖瓦石刻,或许就连那些倒塌的当时大火没有烧尽的屋梁木头,也不知何时被战火中挣扎求生的百姓捡回家烧火了吧。 第235章 你们倒是高乐 阿璀立于废墟之中,展目四望。 那些点滴凌乱的记忆,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 觉得此刻自己的步伐沉重若千斤,她再也走不上前一步了。 日落西山,为霞满天。 断井残垣,一片荒土,满目疮痍。 “我们站着的这处,你还记得,从前是用做什么的地方?”阿璀避开夕阳照上眼睛的光,转头问身侧的崔寄。 “这里大约是三门内的位置了。”崔寄看着地上有些裸露的地基,略判断了下位置和方向,指向某处,示意阿璀看,“那边是条回廊,沿着回廊走过去,有个月洞门,自月洞门进去,便是你阿兄曾经住的院子。那院子虽不算精致,却十分宽敞,记得最深的便是里头十来棵桂子,每每秋天时候便是一院花香。” 从前崔寄常往越王府来,去得最多的自然便是崔寄的院子。 只是时间好像太久了,久到从前看过无数次的园中景,竟然已经记不清模样了。 “你阿兄还嫌弃那花香太重,熏得头疼。我说让他找人砍了去,或者挖了移栽到别处也好,他却说那些桂子树却是阿璀的最爱,若是砍了或是移走了,阿璀怕是要伤心了。” 阿璀已然不记得,自己曾经是否真的喜欢那些桂花树。 但她忽然想起那日与阿兄一起坐在沿河的长廊顶上时,阿兄提到的那枝木樨花,或许便就是从那片桂花林里头折来的。 阿璀侧了侧身子,低头见却瞥见身侧墙角废墟处。 那里有自缝隙中艰难生长出来的一棵梅花树,树干遒劲,枝叶茂密,意气昭然。 想来冬天到来的时候,应该能开得一树傲雪凌霜的花。 也不知道,这梅花树是怎么长成的。 也许有幸留得生机,在那场大火中浴火重生了;也许是鸟雀带来的种子,落在此处便拼命地扎根了。 这不算奇迹,但也是可谈一声造化灵秀了。 阿璀去看那棵梅花树,伸手摸上树干枝叶。 却突然泄了一股气,踉跄间撞断了斜逸而出的一枝梅花。 她有些可惜地捡了,那折断之后,只剩部分树皮还连接着,挂在树上的,那顶着几片叶子的树枝。 “我们走吧。”阿璀将那梅花枝叶捏在手上,转身朝崔寄歉疚一笑,“今日实在是麻烦崔兄长了。” 她说的麻烦,如何是麻烦? “崔兄长想去那边看看吗?”阿璀见崔寄未曾说话,但目光却始终看到更西边的方向。 她还当崔寄是也想去那边崔家旧宅的遗址看看。 “不去了,走吧,早点回去。”崔寄摇摇头,怕她不小心绊倒,伸手去扶她。 待上了车,阿璀已不复方才神色,她虚虚捏着那梅花枝,虽还是在与崔寄闲话。 但两人兴致,似乎都不如方才了。 好在这里离宫城也不远了。 待到了宫门前,崔寄便下了车,朝阿璀道别。 阿璀隔着揭开帘子瞧着他,指指他额间的那个被钗子磕上去的梅花印子,露出一丝笑意:“兄长回去后,还是上点药吧,好得快些。” 崔寄也摸了摸额头,无奈点头。 待看着阿璀的车进了宫门,崔寄才上马离开。 阿璀回宫后,本想直接回春和宫的,但只犹豫片刻,却还是先去了甘露殿。 甘露殿门口魏廉一见她来,甚至都不必通传,直接便迎她进去。 原本埋首伏案,正不知为何事频频蹙眉的晏琛抬头瞧见阿璀过来,露出一丝笑意:“才回来的?工部那边如何了?” “嗯。”阿璀走近前来,将手里提着的大食盒放到旁边小几上,边道,“工部和少府监配合很好,阿兄拨给我的人,都很有能力,寻到的工匠也都是些颇有经验的老工匠,如今一切都按着计划进行,大约再过半个月便能按照原先的选址,先在金陵郊外制作装配起几十架。等金陵这里看看使用的情况,若用起来效果很好没有错漏,便可再推行到地方。” “阿璀果然能干。”晏琛听了,便知道在此事上阿璀自有章程,也不多问,横竖工部那边都会有专门的劄子送过来,只道,“你便这样,只管放手去做,若有什么需要的,或者遇到什么困难,但可与阿兄说。” 又瞧见阿璀放在一旁几案上的那个略显得朴素的竹编的篮子,旁边都有些破损了,一看便不是宫里头的用物,他奇怪问道:“这是什么?” “给阿兄带的晚眺楼的招牌的糕点吃食,阿兄尝尝?”阿璀将那篮子打开,先从里头掏出来个小酒坛子,献宝似的拿给晏琛瞧,“这是晚眺楼的好酒,崔兄长说这酒是晚眺楼的招牌,阿兄大约没喝过,我专门给阿兄带的。” “你还当真去了晚眺楼?怎么又与崔寄一处了?”晏琛搁笔,起身来瞧阿璀带回来的食篮子,奇怪问。 “我是偶遇崔兄长了,便央崔兄长与我一起去了。”阿璀又将篮子里几包糕点吃食拿出来,“晚眺楼的糕点吃食确实一绝,阿兄尝尝?” “你们倒是高乐。”晏琛接过阿璀手里的糕点,随意打开一包,一瞧,有些嫌弃,“你们这莫不是没吃完带回来的吧?” “阿兄目光如炬。”阿璀哈哈笑起来,“就是点多了吃不完了,可不好浪费。” 她又指指那边方才那小坛子酒:“不过那酒可是我专门给您带回来的。” 晏琛并不嫌弃,忙了一下午还未用晚食,他确实有些饿了,便拣了块不知道名字的糕点吃起来。 这点心也当不得主食,晏琛吃了两块也不吃了。 阿璀突然又想起来工部今日给过来的估算的水车造价,只是先前与崔兄长一处时,竟然忘记问此事。 崔兄长在外头,想来应该对此也知晓些的。 “这是今日工部给来的水车造价,阿兄帮我瞧瞧。”阿璀将那纸张记录掏出来,递给晏琛,又道,“阿兄若也不清楚这些琐碎的话,不如找个人帮忙看看。” 晏琛接过去,仔细看了,好像并看来也没什么问题。 第236章 当年如何逃出来的 晏琛看了好一会儿,才将那纸张又递回给阿璀:“我瞧着并没有什么问题,造水车这事情因为是头一件给你做的事情,我也怕你遇到什么问题,所以时时盯着,想必工部也不敢在这上面造假贪污。” 他又道:“不过这事情,你倒是可以去找阿寄。他是尚书令,六部皆在他主理之下,从户部挑两个于此熟悉的人核算监督,也是个容易的事情。” 阿璀见他如此说,便想着,果然这件事还是得找崔兄长帮忙。 但晏琛却也突然想起来:“你今日不是与崔寄在一起半日么,怎么没问他?” “这不是去晚眺楼观景吃好吃的糕点,一时与与崔兄长聊到兴起,完全忘记了这回事情嘛。”阿璀嬉笑,“崔兄长说秦淮河岸,到晚上两侧店家都上了灯,灯火通明,十分好看呢。金陵城果然繁华,竟然连酒楼也能开到整晚,彻夜食客不断。” 阿璀有些不解:“我就是奇怪了,宵禁之后食客们自然都回不去的,难道这些酒楼正店还提供住宿不成?” 晏琛按了按额头,故作镇定,他自然是知道秦淮河岸的那些“酒楼”是些个什么“酒楼”的。 毕竟前两年还为青楼妓馆的存废提出过讨论,但毕竟其千百年的存在,若说直接废止也是不可能的,后来便只能对此做出严格的管理和控制。 其中最重要的便有一条“官员不可狎妓”。 这晚眺楼与秦楼楚馆集聚的长乐坊仅一河之隔,阿璀所说的那些到晚上便十分好看地“酒楼”,除了长乐坊的那些青楼,还能是何处? 晏琛心下有些埋怨崔寄,与阿璀说那些做什么。 好在阿璀并不曾执着于此,又道:“崔兄长说上元节的金陵城也很美呢,那夜金陵城没有宵禁,所有街巷都会开放,届时人来人往,好生热闹的。” 阿璀与晏琛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说起金陵城的上元节,说起她在阆中,在蜀中时的上元节。 但晏琛却觉得,她虽然是在说这些,说得十分详尽仔细,甚至偶尔连用词也如诗如赋,但她描述里的从前的上元节并无追忆,对金陵城的上元节也并无多少向往。 显然她的心思并不在她所说的这个话题上,显然她今日刻意闲聊的这许多话比往日里多了些。 往日里除了清谈论辩时她自己坚持的观点,阿璀大约能兴致勃勃费上许多口舌。 但对于闲谈的趣事,即便她有些兴趣,也不可能絮絮叨叨说上这许多。 显然,她心里有事,正借着这些不需要经过脑子的闲话,反复琢磨她心里的那些事情。 阿璀说了一会儿,见晏琛一直微笑瞧着自己,很显然是在认真地听自己说话的。 她突然停住了,不曾再继续方才闲聊的话题,而是郑重地瞧向晏琛。 她道:“今天回来的时候,无意间路过西华坊……” 西华坊…… 晏琛总算知道阿璀方才那样故作活泼的缘由了,原来是无意间路过了从前的越王府。 阿璀偷偷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崔兄长说那里是晏家和崔家的旧址,我去瞧了瞧。” 阿璀知道越王府的覆灭是阿兄的心结,他大约这些年也没能走出父母亲族尽亡的阴霾。 但今日她自那处走了一遭,虽未曾得到更多的记忆,只看着那些破碎的砖瓦石块,裸露的柱石地基,以及草木覆盖下未曾掩尽的曾经烈火灼烧的痕迹,记忆中的大火便更加真实灼热,她几乎便已经明白了阿兄的心结了。 她不再是以局外人的眼光去看待了,她是真实的事中人。 “当年家族覆灭,我们是如何逃出来的呢?” 那时的自己约莫才六七岁,能与阿兄一道逃出来,想必也是父母费尽心力的周全的谋划。 如何逃出来的? 阿璀不记得,自己又如何能忘记的? 那时候前元朝廷已经日薄西山,各地暴乱频起,就连西边北边的异族也趁火打劫,阿父领兵在外一直未归。 那日恰是母亲的生辰,因父亲不在家中,母亲也不欲过什么寿辰。 于是一早便只有他兄妹二人陪着阿娘在家中吃了寿线和吉饼,那日阿璀很开心,还说中午的时候,要亲自去城南的正店为阿娘买好吃的长生酥。 这是记忆里,与家人最后的温暖了。 还未至中午,宫里来了人,说是要请母亲进宫一趟。 母亲原本以为今日是自己的寿辰,即便自己不办寿宴,宫里大约有些赏赐,并未多想便进了宫。 那日母亲在宫中发生了何事,晏琛至今也不曾知晓。 但后来午后,母亲被人送了回来。 与母亲一起回来的,是将越王府与燕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的陛下亲卫。 他知道了,这已经是晏家的末日了。 纵然早有令名如晏琛,也不过只是个金陵城中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发现自己好似什么也做不了。 而迈进府门的母亲,面色惨白,仿佛失去了灵魂,变成了毫无生机一个人。 然而也只片刻,待母亲看到自己与阿璀时,便似乎回过了神来。 她抱住阿璀,拉着自己匆匆进了内院的书房,自书房某处架子的暗格里掏出不厚的一卷书,塞到了阿璀衣服的夹层中。 然后便将阿璀塞到自己怀里,只道:“越王府已经走不脱了,他骗了你阿父回来,他让你阿父用自己的性命换前线数万将士的命,他已经疯了。” 母亲口中的“他”,晏琛知道,那是母亲兄长,是他与阿璀的舅舅。 他听得母亲又道:“我求他放过你们,他同意了,但他要一样东西,要我亲自去送给他,我也同意了。但我却不能信他,等我走出府门,你便带着阿璀走,永远不要再回金陵来。” 他问母亲,要去送什么东西。 但母亲却摇了摇头。 他不放心母亲,不同意母亲独自再进宫,只说先送走阿璀,他要与母亲一起进宫。 但母亲却说,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若他不与阿璀一起离开,阿璀走不了,阿璀还需要他护着。 母亲又道,等送了东西过去,她从宫里出来,便直接出城去寻他们。 第237章 母亲走不脱了 外面的动静大了很多,皇帝的那些走狗亲卫们似乎涌了进来。 他抱着惊惶的阿璀,看着母亲脸色变了又变。 母亲只来得及悄悄说了一句:“你出去后,我安排给你的人,可以信任。阿璀怀里的东西,你千万保护好,你带着它,往北去。” 晏琛慢慢地,一点点地抓出当年的记忆,那些记忆对他而来说,从来都是惨痛至极不堪回首,连时间都无法淡去,如今回想起来,照旧刀刀入心。 他想起当年阿父被剜心而死,王府被层层围住,那些人不曾对自己和母亲阿璀动手,但却将晏氏族中在京的近百人押至王府,乱刀砍杀于园中。 就连府中上下丫头仆从,也未能幸免。 而那个装着阿父的心脏的匣子,被人送到母亲跟前的时候,母亲却好似失去了表情。 母亲站的如同旷野的上迎风的松,即便抱着阿父的那颗心的手都在颤抖,她却始终不曾将要被弯曲丝毫。 那个送来匣子的陛下亲卫的头领,戏谑瞧着昔日如璀璨明珠一般的晋国长公主,抱着天下景崇所谓护国柱石的越王的那颗不再跳动的心,未曾瞧见意料中的歇斯底里,只觉得有些无趣。 而一直安静地捂着阿璀的眼睛,抱着她站在母亲身侧的晏琛,虽自始至终未曾见得母亲落下一滴泪,然而细看时,却见她眼角已有红色血丝。 阿父之死的惨烈,对于母亲而言是怎样的疼痛?! 然而明明家族倾覆,生死也不过一线。 那时的晏琛,瞧着越王府中血流遍地,瞧着母亲手中父亲的心脏,却没有丝毫害怕。 他有的只是无尽的刻骨铭心的恨。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装着父亲心脏的匣子,几乎齿碎眦裂,他恨不得将满心的仇恨烧成通天的大火,烧得那些人骨化飞灰。 他将阿璀推进屋内,自屋内架子上提了横刀想要冲出去,却被母亲拉住。 母亲看着他,眼中已经是沉黑地看不出神情,他知道,那是心死。 而至今日,他仍然能清晰地记得,那时母亲用那样的神情看着他,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琛,母亲走不脱了。这世间残忍,血脉亲缘竟不可尽信,但仍望着你往后一路,总能遇着温暖的人,能温暖地过一生。” 那便是他对母亲最后的记忆了,那时母亲说完这句话,他便昏死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昏死过去的,想来母亲也自有些常人不知的手段。 后来他醒来时,已经出了王府。 他想说话,发现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想起身去看阿璀是否在身旁,却发现自己也不能动弹分毫,更别提动动手脚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了。他只能感觉自己在移动,那车行驶在路上,颠簸的厉害。 于是他便只能躺在一板车的尸体中,看着远处往日里飞檐斗拱檐牙高啄的越王府冲天的火光,越来越远。 直到看不清越王府的轮廓,只看到天边越发炽热的火光,那便是他记忆里出生长大的越王府最后的模样了。 后来他被丢在城外不知何处的乱葬岗,母亲早先安排在城外的老仆找到了他。 那老仆告诉他阿璀也安全出了城,如今正被送到安全的地方,明日便可去与她汇合。 而他却心丧若死,他问那老仆,母亲的消息。 那老仆犹豫许久,才告诉他。 他昏迷后,那些兵卫因暂时也未曾得到陛下命令要杀这位越王府的世子,想着反正他也逃不脱,便也不管,任由母亲将他送到屋内。 而那屋内,却有一处最为隐秘的密道。 那处密道,便是早年赐下这座王府的先帝怕是也不曾知道过。 于是母亲安排的人,便自这处密道中进来,接走了他与阿璀。 只是当时城中戒严,对于出城的人差得极其严格,便只能让他与阿璀分开出城。 听到老仆说到这里的晏琛,立刻便明白了,母亲大约从来不曾想过能逃出来。 原来她说的要入宫,是在为自己与阿璀之生机拖延得更多的时间;她那般镇定地抱着阿父的心,便是从未想过阿父死后她会独自活下去。 母亲说的那句话,已经存了死志。 那老仆继续说,近晚时,母亲抱着装着父亲心脏的那个匣子,朝着院中刀戟寒光的兵卫道:“有至宝欲献陛下,请求入宫。” 她面无表情,连声音也冰冷到了极点。 那些人早先便得了陛下的吩咐,晋国长公主若要进宫,便立刻将人带进宫去,不可有丝毫耽搁。 于是立刻便有领头的人让人送来马车请她上车,而她却看也不看,只斜睨那人一眼,冷冷道:“区区双驾马车,怎配本宫踏足?” 那领头之人见她如此,本想讽刺两句,却见晋国长公主已经举步离开。 她便那般紧紧抱着丈夫的心脏,万军的凛冽刀锋中,踏过王府被鲜血浸润的金砖玉石,拖着沾满晏氏族人鲜血的裙摆,走过金陵城宽而阔的长街,在城中百姓惊惶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巍巍宫城。 她似乎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平定如山。 她自然没有去见皇帝的,杀了她此生的挚爱,毁了他们的家族的罪魁,竟然还觊觎着自己,她如何能让他得逞呢? 她走上了城墙,初冬还不曾下雪,但北边的风吹过来,吹得她头发散乱。 她看着越王府的方向,那边好似有火光起来了,北风吹过去,那火光瞬间烧得更大,连同旁边的燕国公府也未曾能幸免。 她忽然笑得凄厉,杜鹃啼血也不过如此了吧,就在身后兵士见状不对匆匆上前阻拦的时候,她便已经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匣子一跃而下。 到最后只留下一句泣血的诅咒:“我没有什么好献给陛下的,我能献给陛下的,是我越王府数百的亡魂和我给你的永生的诅咒!愿您早登极乐,世世轮回,死而不得!秦氏国祚,经年而亡!” 秦氏国祚,经年而亡…… 这句话于北风中散去了末世王朝的每一个角落,只等着它终有一日的轰然倒塌。 第238章 必是有什么事情求我 仿佛真的是那句诅咒,元绍帝便死在了越王府与燕国公府灭门的第二年。 后来年轻的元哀帝继位,但不过数年也病亡了。 最后被扶上帝位的傀儡皇帝,也就是元末帝,不过是个还不满五岁的孩子。 秦家的江山,真的也就苟延残喘了不到十年。 阿璀看着阿兄说起当年的事情,她无法听清楚他一字字的语气,她看着他神色似乎也很平静。 但阿璀却还是能从阿兄微红的眼睛,轻轻颤抖的手,看出了他内心的煎熬。 当年越王府被灭门的情形,自逃出金陵城后,他便就此藏在心里,再未曾像今日这般再次完整地提起过。 阿璀好似也感受到了他的痛了,她忽然想起那日自己与阿兄说到的那句话——“记忆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当真可笑了。 忘记的真相,原来再次找回,也是这样痛苦的。 而这些年,失去的亲族,又失去了自己的阿兄,又是如何的痛苦呢? 晏琛说完,见阿璀如此沉默,有些担心。 原本阿璀忘记从前的这些事情,他还觉得庆幸,那些痛苦的记忆,不要也罢。 阿璀只需要往后能得自在,无忧地活着便很好了。 然而他记得阿璀说过的每一句话,她想知道的一切,他都不会瞒着。 只是,到底还是怕她痛苦。 “已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有知道从前事情的权利,所以我可以无所隐瞒地告诉你。但是我总还是希望,你不要记在心里,不要记太久。你我兄妹二人……还有阿寄,我们三人,往后相伴扶持,便是很好的结局了。” 晏琛笑着摸摸她的头,劝慰道。 当年晏家与崔家在同一日家破人亡,那场金陵城的大火不光烧毁了越王府,也烧毁了燕国公府。 逃出金陵城后,两个少年护着他们共同的亲人唯一的妹妹,一路挣扎向北。 这段血火里走来的兄弟情义,至今不改分毫。 “好。”阿璀笑应。 —————————— 离开甘露殿的阿璀,并未直接回春和宫。 她问廊下恭送的魏廉,奉天殿在何处。 魏廉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便让小宫人进去给陛下传了话,然后自己却亲自为阿璀引路。 至奉天殿外,阿璀让众人退开,自己独自进去。 偌大的奉天殿,灯烛长明,但还是显得昏暗。 阿璀迈步进去,顺手关了殿门,昏暗中只看到两个孤零零的牌位。 那是她与阿兄的阿耶阿娘。 一瞬间走马观花的景象自脑中划过。 她想起了那日临河的屋顶上,阿兄给自己说的那些旧事。 那日雪中折梅,拥裘围炉,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那雪里的梅花是多么明艳,那烧着柴火的炉子是多么温暖;那日海棠花林中,垂首写字的阿娘是多么风华无双;那年的上元节是多么热闹,阿兄塞进自己嘴里的糖饴是多么甜…… 那些记忆一点一滴地过去,好像竟然就这么清晰了。 阿璀就看着阿耶阿娘的牌位,她看了很久,久到几乎能将阿耶阿娘的容貌记起来了。 外面守着的宫人内侍,见公主自进去后一直未曾出来,并不敢扰。 而甘露殿内晏琛知道阿璀来了奉天殿,也并未说什么。 阿璀在里头待了许久,直到明月自天边而起,她自己开了门出来。 —————————— 自回了春和宫,阿璀的生活仿佛一切照旧了,每日里照旧过得十分充实。 这日一早阿璀收到前头崔寄让宫人送来的几册书,正是先前他说的几卷地方志。 阿璀收了,估摸着前头宣政殿那边结束的时间,又让人去拦了崔寄。 崔寄知道是阿璀遣人来邀他去春和宫一见,也还有些奇怪,但却也不曾耽搁,立刻便过去了。 阿璀亲自烹了好茶,还让人送了许多时令的新果来招待他。 “这是岭南的荔枝?” 崔寄瞧着阿璀推到自己跟前的一碟子堆在冰块里头的荔枝,这数量看起来不多,但不用想,估摸着今年到宫里的荔枝大约都在这里了。 这荔枝虽在岭南不算新鲜稀罕物,但因地理气候因素,出了岭南便是件稀罕物了。 前元时不知何时竟风靡起此物来,内廷甚至为采办荔枝,专门置了荔枝使,就是为了将千里之外的荔枝新鲜地运送到金陵来。 但荔枝这果子,一旦离开枝头,不过一二日功夫,便色香味俱改,往往运到京中的荔枝,也只有十之一二还能吃。 所以那些荔枝使们,往往为了保证荔枝的新鲜,常常会直接砍了树。这样果子不离枝头,便能保存得长久一些。 如此劳民伤财的荔枝使,晏琛在刚登基的那年便废除了。 所以金陵宫中这一二年恐怕也没见到几颗荔枝,倒是难得的今年竟然在阿璀这里瞧见了这么些。 崔寄不免想着,或许是那位宠爱妹妹的皇帝陛下专门想着法子,从哪里弄回来的,倒也并不在意。 横竖陛下不愿劳民伤财,但自己掏钱想法子让人给好容易寻回来的宝贝妹妹弄些果子吃,有什么不可的? “不是岭南的,是巴蜀那边涪州产的。” 以前在蜀中时,涪州离得并不算远,所以每至荔枝成熟的节气里,总还是能吃到不少荔枝的。 所以阿璀瞧着今日送来的这荔枝,只看外皮果壳,便能瞧出应该是涪州的品种。 阿璀挑了颗看起来最大最新鲜的,塞到崔寄手里,示意他快尝尝。 崔寄接过,拿在手里,笑问:“你今日这般殷勤,必是有什么事情要求我。” 阿璀便盯着他,笑道:“那崔兄长快吃了,吃完我求你帮忙,你便不好推辞了。” 崔寄无奈,果然在阿璀盯着自己的灼灼的目光下,将那荔枝拨开吃了。 阿璀瞧着他吃了,又剥了两颗,放在小碟子里,淋上酪浆,推到他跟前。 然后才从桌上托盘下掏出一张压着的纸,递给崔寄。 崔寄接过一瞧,抬头问她:“这是新制的水车造价?” 阿璀点点头:“我无法判断其合理性,先前给阿兄看了,阿兄说让我来找你。” 第239章 工部的人命案 崔寄立刻便明白了阿璀的意思,便将那纸张一收,笑道:“这事情我知道了,交给我,过两日给你消息。” 阿璀见他这般爽快,十分高兴,将剩下的荔枝又剥了几颗。 崔寄见她将将剥好的荔枝又要往自己跟前小碟子里放的模样,忙推辞:“你自己吃吧,我最近吃药呢,这东西性热,恐与我吃的药冲了药性,不敢吃太多。” 阿璀惊讶:“崔兄长病了?” 崔寄将方才小蝶子里阿璀剥的最后一颗荔枝吃了,摇摇头:“没有生病,只是老毛病。” 崔寄指指自己的膝盖位置,继续道:“我身边的大夫寻了好药,说是趁着如今伏暑天气,试着看看能不能将我腿上积年的寒毒拔了,或许便能寻着根治的法子也说不准。不过我也不指望能根治了,由着他折腾去。” 阿璀知道崔寄的腿疾的,好像也是早些年乱战时留下的,具体是什么原因她也不太晓得。 不过他这腿疾似乎也只在寒冷的节气里才发作得厉害,自回来金陵这几个月,由春日里往夏日里去,天气越发温暖炎热,他的腿疾也未见发作过,行动也未见大碍,甚至上次路上偶遇他时,他还能骑马呢。 “既然有好大夫,崔兄长确实应该好生治治,腿上的毛病可也忽视不得,若能治好了,便是多吃些药也是应该的。”阿璀笑起来,指指自己的耳朵,“早年为了治我的耳疾,阿娘与祖父寻医问药,也是跑了不少的地方。蜀中阆中,甚至泺邑一带的大夫,几乎都为我看诊过。跟随祖父游历各地时,当地的大夫也都上门拜访过。我也被压着吃了不少苦药汁子,但这么些年过去,也是没什么效果。不过我知道,祖父与阿娘从未放弃过,每每有听到哪里有好大夫,都让人去打听。” “你阿兄也一直在为你寻医呢。”崔寄道,“我身边这位大夫专精骨伤,但他有一位师兄,却是全科之才,尤其擅长大方脉与针灸。只是这位大夫如今却不在京中,我已经让人去打听寻找了,等他回京来便请他来给你瞧瞧。” 阿璀道谢,并不推辞。 她其实已经习惯如今这样的生活方式了,即便听不清旁人说话,但交流也是无碍,并没有什么影响。 甚至听不得外面的声音,她反而能更集中注意力于自己所专之事上,未尝不是件好事。 但是自回京这一两个月,自她伤重病愈后,太医院的大夫们几乎隔两天便过来请一次脉,而且有时候一来便是七八个,太医院几十号人她几乎都能一个不落地叫上他们的名字了。 一方面是为看她先前伤重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一方面也是为她的耳疾。 但是阿璀知道,这是他家阿兄的意思,她不欲阿兄为自己担忧太多,每每便只能尽力配合。 所以即便并不指望有谁能治好自己的耳疾,但她也始终不愿关心着自己的人失望。 因崔寄还有旁的事情要做,当下也不多留,便离开了。 阿璀近日本想照旧去观文殿的,但近午时分,忽然有宫人来报,说是崔白襄求见。 阿璀还很疑惑,这个时候按着惯例,他应该待在工部的,怎么突然跑来寻自己了? 崔白襄进来时,阿璀瞧着他面色有些不好,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殿下还是亲去工部看看吧。”崔白襄有些着急,大约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只道:“咱们做水车的那个院子,出了人命。” 阿璀一惊:“什么情况?什么时候的事情?” 崔白襄好生组织了下语言,才慢慢道:“死的是一个工匠,目前死因不知。今日本来也如平常一般的,有几个工匠在院中制作水车,并没什么异常。但就在方才,有个到池边安装水车的工匠,突然发现水里有个黑影的,便用竹竿子去够,这一够才发现是个认识的人。人已经泡肿了,看样子至少死了一两日的。” “有认识的人说,死了的这个人,大家一向叫他胡三的。这胡三昨日好像家里有什么事情,托人来报了一声请了一天的假,今日又是按例他休息的。所以今日过来的工匠们没看到这胡三,都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却不想他竟然已经死了不知道多久了。” …… 崔白襄将知道的消息一一说给阿璀。 阿璀蹙眉,总觉着这事情不像是意外:“这事情可报给大理寺没有?大理寺那边可有人过去?” “我过来的时候,已经让人去报大理寺了,想来这会儿大理寺应该已经有人过去了。”崔白襄道。 又问阿璀:“殿下可要亲自去看看?” 阿璀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去瞧一瞧。 然而她让崔白襄略等一会儿,刚准备进去换个轻便的衣服出门,却不想甘露殿那边魏廉过来传了晏琛的话。 晏琛也是方才知道阿璀近来负责水车制造事宜的地方出了人命,他知道阿璀知道此事后定然是要去现场的,但是如今现场情况不明,死了的那人不知是意外还是他杀。 晏琛如何会让阿璀涉险,所以立刻便让魏廉过来传了话,拦住阿璀,不让她往工部去。 阿璀本还觉得阿兄这婆婆妈妈担心来担心去的劲儿实在有些碍事,但一想又觉得其实阿兄说的也没错。 断案查明死者死因,本就是大理寺的活计,自己便是去了,估摸着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我总觉着这事情是冲着我们来的……”阿璀喃喃。 崔白襄也有些不解:“出了这样的事情,咱们的进程怕是要缓上许多,这本是有利百姓的事情……若真的是冲着我们来着,图什么呢?” 阿璀也是不解,水车之事虽是有利于百姓粮食生产,但到底只是小事,谁这么闲着要费这么大力气,就是为了让水车推行不下去? 朝中争权之事再多,但就这小小的水车,又挡了谁的路? “等等大理寺查探的消息吧。”阿璀对崔白襄道,“你这两日便也先在府里待着,别往那里跑了。” 第240章 瑰姿艳逸 阿璀在宫里等了两日,并未得到大理寺那边的消息。 工部那里的消息倒是得到了些,因为这件人命官司,工匠们都被遣回家中,不许出门各处走动,随时等待大理寺的传唤。 没有工匠,这事情自然推进不下去。 阿璀有些着急了,而她阿兄这两日也很忙,她也实在不好去打扰。 于是心下焦急的阿璀,在宫里实在等不下去了,还是打算亲自往工部看看情况。 谁知这一去竟然遇着个意外。 其实也不算意外,就是阿璀至晚将要回来时,却发现自己的车坏了,眼见着暮鼓已敲打起来,宵禁便要开始,这一时半会竟然寻不到可用的车。 于是她便只能与槐娘等人先进去了附近了昌安坊。 在昌安坊的一处小茶楼坐着,直等到夜色渐起,还未等到折返的护卫。 好在这昌安坊倒也还算热闹,似乎看看往来人群,也有些别趣。 再然后,她看到了一处戏台。 朱楼画栋雕栏,金漆丹砂彩绘,数十盏红灯高照,迎风轻摇,灯光迷蒙旖旎,彩幔低垂,飏飏缱绻摇曳。 戏台上斜倚着一个美人。 红衣美人。 美人懒洋洋躺在一张芙蓉榻上,背后是一面雕绘芍药的四扇屏风,白玉屏心浮缀血玉芍药,那花色和美人一样妖娆。 阿璀看那戏台觉得有些怪异,那戏台明显就是刚搭的,新刷的桐油味道都还没散。 她的目光落在大喇喇占据戏台正中位置的那人身上,美人容颜姣若云间明月,却比明月更多了妖娆魅惑,火红如血的长衣倾落在地,满台灯光艳若朝霞,更照着那人容颜绝世。 明明是于这喧嚣闹市,大庭广众之下,那人却姿态优雅如斜卧自家花园中。 不过此刻,美人前面虽没有美姬如花,却有袍带小生衣冠楚楚清秀温雅,念唱神态自如流畅。 “弄绿绮之琴,焉得文君之听;濡彩毫之笔,难描京兆之眉;瞻云望月,无非凄怆之声;弄柳拈花,尽是销魂之处。” “不好,换。”美人懒洋洋伸个懒腰,以腕支颊,眼波盈盈若流水扫过那袍带小生。 那小生立即朝伴奏的文武场使了一个眼神,略略调整又咿咿呀呀唱起来:“薄雾几层推月出,好山无数渡江来;轮将秋动虫先觉,换得更深鸟越催。” “不好,再换。” “竹外窥莺,树外窥水,峰外窥云,难道我有意无意;鸟来窥人,月来窥酒,雪来窥书,却看他有情无情。”那小生又换一曲。 美人再挥手:“不好,再换。” ……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答,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野花路畔开,村酒槽头榨,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 “再换。” 美人换了一个姿势,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下阿璀看清了他手里的一枝芍药,花色璀璨,比美人身后屏风上血玉雕成的芍药颜色更加厚重纯正。 瑰姿艳逸,桥边红药画中娇。 薛吉,薛载离。 阿璀一笑,这家伙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她这一笑,不过蜻蜓点水的一瞬,而那美人却突然看过来,眸中盈盈,手中把玩的娇艳的红药迎着烛火,在他脸上投下精致如生的影子,挡住了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薛吉微微沉思,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轻笑一声,姿态优雅地起身,眼波一漾,瞥那小生一眼:“你不行,听我的。” 他微微抬起自己火红的衣袂,手中芍药空中虚点,不过那一点,戏台中悬挂的逶迤垂地的红色纱幔便如浪飞涛卷,烈烈飞扬,遮住了台中人影。 戏台上的数十盏灯光似乎突然齐齐暗了暗,随即琵琶声如裂帛冲天而起,一个轻巧的过渡,渐渐转而高远,而那高远里却有几分杀伐之气,如大漠长河落日映孤城的壮美景色中突然升起的冉冉狼烟。 “飞瀑流川红药谷,一目漫山娇,血色苍茫梦魇后。青袖引,且将华曲散清音。烟岚未收,残霞妆就,万里江山雪。” “江南江北求不尽。丹朱啼血牡丹妆。任冷眼,消情长,不弃她冷雨残霜。三千日夜星辰换。梦,空悲叹;醒,空悲叹。” “那家伙在唱什么?”阿璀问旁边的槐娘。 槐娘原本瞧着那妖媚绝艳的人,还当今日运气好,遇着坊里竟然有人唱戏。 此时见阿璀问她,便道:“像是一出哀婉的小令,出自哪一篇我却不知道了。” 槐娘想了想,又道:“他方才弹的琵琶曲,倒像是北边的曲子,十分疏阔豪迈。但与他唱出的词曲,搭在一起,却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了。” 坊内来往的人群,到此处都停住脚步,蹭起了免费戏听。 人群齐齐看向戏台上,台上除了飞扬不歇的红幔,隐约只能看到红幔后的人影,而琵琶声转,台中人声又起。 “洛阳花,梁园月,不及桥边,赤霞金蕊。不能说一见堕泥淖,不能言十年一心牵。满亭明月半夜凄凉,一场梦繁花似锦。求不得咫尺相伴,求不得两心相知,丹心一片如何抛?” “生前生后一杯凉,江南江北两履霜,波诡云谲孤肩上。长风来夜未央,万古沧波尽茫茫。筹谋千里寒惊梦,智珠在握瘦衣裳,天命何妨?” 人群听着这不同寻常的小调,倒是很捧场,频频鼓掌。 阿璀却漠然地坐着,一来她根本听不到那人唱的什么,再一来隔得那么远,那家伙还故作神秘地搞个红纱半遮,她连想看看对方口型也没办法。 所以在阿璀看来,就是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 “哪处得芳踪,且挽梅香绕长发,取北国雪,笼南国烟,万里如画江山,绣作佳人臂上纱。” “月色悬空偏自照人孤另,蛩声泣露未曾助我愁思。墙边立,双灯摇,竹影交错一人双影长,从此三千锦绣,万里繁华,弃。” 薛吉字字句句,每一句都如深冬里霜雪飞过的寒凉,随着最后一字落下,琵琶声停。 戏台上风声顿止,原本烈烈飞扬的红色帷幔也渐渐飘摇着垂下,而台中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了。 第241章 沙洲的幻术师 阿璀曾见过薛吉两次,一次是与祖父同游西北时在沙洲见过他。 那时是在当地豪族家的一个宴会上,祖父被延请参宴,她也随同而去。 而这薛吉,是当地十分有名气的幻术大师,那日正是被主人家请来表演幻术的。 那是阿璀第一次见识到幻术的绚丽,倒也觉得十分有趣,于是便留意了这个人。 而第二次见到这薛吉,是在离开沙洲的时候。 当时阿璀正与祖父拜访一处古寺庙,那寺庙里头有绝美的石刻,她祖孙二人在那寺庙里看了半日才离开。 而就在他们准备离开寺庙的时候,这薛吉恰与他们擦肩而过进了寺庙。 阿璀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见识过许多人和事,原本这些对她而言也不算特别。 但阿璀之所以能特别留意这么个人,除了他那一手绚丽的幻术表演之外,还有个原因,便是他颇为漂亮夺目的长相。 若说用“漂亮”二字形容一个男子,确实不太恰当些,但这人男生女相,确实长得过于阴柔。 这薛吉虽然看起来更像是汉人,但阿璀猜测他大约是汉人与胡人的混血。 而今日在金陵看到此人,实在觉得非“可巧”二字不能形容了。 阿璀让槐娘去问附近店家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对面新开了家与寻常酒楼十分不一样的酒楼。 今日这一出,大约便是那家酒楼招揽客人的手段。 这么一说,也许这薛吉便是店家从沙洲请过来的,倒也说得通。 只是实在太凑巧了些。 “娘子,车马还未寻过来,咱们要不要先寻个地方休息?” 槐娘从前是跟阿璀一起在外面走过的,所以当下倒是不觉得随意找个客舍旅馆住住有什么问题。 而若是黄栌在旁边,怕是想得太多,估摸着会觉得客舍不安全不干净之类的。 阿璀本想着就算今日回不去,但怎么着也得送个消息回去,不然阿兄又该担心了。 好在她身边那些阿兄给她的护卫也不都是寻常人,解决问题倒也迅速,不光连车马重新打点了妥当,一路回去连巡逻搜查的武侯也没有碰上一个。 到宫里后已经近亥时了,阿璀自然免不了她阿兄的一阵絮叨。 “你今日又去工部?”晏琛瞧她,“先前不是让你这几日不要过去的么?那边事情闹得不小,身亡的工匠家人几乎日日都去闹上一场,你若不小心被伤了可怎么好?” “我只是去了解了下情况,并没遇着什么事情。今日回来晚了,是因为半路车坏了,所以等了好一会儿。”阿璀道,“我也是不放心呢。” “工部这件事情,你不必管,我已经安排人去处理了,至多两三日便会有个结果了。” 晏琛之所以不让阿璀插手,其实是因为这两日调查出来的一些真相,竟然真的是与阿璀督造水车一事相关。 有人想拖延此事,让督造水车之事就此停滞,甚至可能闹大了,到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是不曾查出这事情的根由。 毕竟督造水车,便是顺利完成了,也不算是件多大的功劳,到底是谁在阻拦这件事,目的何在,一时半会也难知晓。 其实原本哪怕督造水车一事遇阻失败了,也没什么,晏琛只是担忧有人并非只是针对此事,而是要针对阿璀,所以说到底他也就是担心阿璀的安全。 而且这两日朝中已经有弹劾阿璀的声音了。 其实说到底,那些人要弹劾阿璀的地方也没什么,无非就是此事既出人命,阿璀作为此事的督造,未能排除隐患才致此后果云云。 这些声音虽有,却不多,所以晏琛直接便压了下去。 阿璀心下有些不乐意,但这事情到目前为止停留在此处,若不能解决,水车的推广怕是要夭折了。 “原本都做得差不多了,工匠们也都熟悉筒车结构,制作的模具等都已经合格无差错。就差核算过价格,采办材料去了……若一切顺利,顶多到八月底,京郊一带合适的地方,都可由朝廷出资先建造起一批新的水车,这是对百姓之大利用。”阿璀只觉得可惜,“这么一拖,也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放宽心,不必多想。”晏琛劝慰。 因已经很晚了,晏琛只与她说了几句话,并未曾多留,便先回去了。 阿璀洗漱完坐在榻上,却迟迟不曾入睡。 她思索许久,未曾想到其中一点关窍,但观今日阿兄神色如常,想来不是件大事。 不过这些事情,按例交有司审理便罢了,若非与阿璀有关,确实也传不到晏琛这里。 次日一早,阿璀起来之后并没有什么事情,本想着还如往常一般闭门读书也罢了。 黄栌却进来送来了崔寄的回复,正是那日她请崔寄帮忙核查的水车的造价合理与否。 崔寄的回复里头十分详尽地记录了各部分采办价格以及朝廷惯常采办的商家等等,总之详细看下来,工部给过来的这份水车造价都在合理范围之内。 阿璀看完将崔寄的回信压在案几上,又叹了口气。 这里是没问题了,但工部那边工匠身亡的事情也不知道何时能解决了。 黄栌送了插瓶的荷花进来,见阿璀有些郁郁不快,笑劝道:“殿下瞧瞧,这荷花开得可俊俏。” 阿璀瞧了两眼,还是懒懒的:“哪里来的?” “这是咱们宫里金霞池里头的,方才路过瞧着不错,便让人去折了几枝来,您看看配着这花瓶怎样?”黄栌笑道,“咱们金霞池还是小了点,明珠湖的荷花开得才好呢。” “明珠湖?”阿璀疑惑,“明珠湖那边我隔着一两日便会去一趟,也没瞧见哪里开着荷花啊。” 阿璀说的自然是她先头围了一块种地的那片,那里如今除了稻子也确实没看到什么荷花。 “还在后边呢,您往日并不往那边走,所以没瞧见。”黄栌笑道,“那边一整个坳子,挤得满满当当的荷花,实在好看,您今日若无事,可以去瞧瞧。” 第242章 贤后 黄栌这一说,阿璀也来了些兴趣,想着趁着太阳还未升起来,不那么晒,可以去湖边吹吹风,恰好也看看稻秧如何了。 而她还未出门,却又有使女来报,说是皇后请她去赏荷。 这也是巧了。 阿璀进去换了身衣裳,又让槐娘带上了些昨日自宫外买回来的一些干果,便往甘泉宫去了。 到甘泉宫时,正有太医院的太医在给皇后请脉,阿璀便在外头略坐了一会儿。 等太医离开后,皇后才出来亲自引她进来。 “皇后阿嫂身体不适?”阿璀打量徐萤面色,问道。 “没什么问题,就是日常让太医来瞧瞧罢了。”徐萤笑道。 亲亲热热地拉上阿璀往里屋去:“新得了一篇文章,我也看不太懂,正好你在,快来帮我瞧瞧。” 与阿璀屋里乱糟糟堆满的书册,故而显得有些拥挤不同,甘泉宫的偏殿收拾得简洁大方,甚至在角落处还放着一台织布机。 阿璀十分惊奇,上前去摸索那台织布机。 这织布机与以前在乡户人家看到的织布机并无十分差别,但细细看来,造这织机的木料略好些,故而显得更加精致些。 “这是织布机,先前让人弄来的,我有时空闲无事,便来织上一会儿,也算消磨时间。”徐萤见阿璀对那织布机似乎很有兴趣,笑着解释道。 阿璀看着那织布机上还挂着半匹素布,大约是皇后自己织的。 她想起素来读史,有些得以被记录在册的皇后,若有令名的,大多是以贤德闻名的。 观皇后阿嫂主理后宫,一向主张节约,想来皇后阿嫂之志也在于此。 “先前有几次路过乡户人家看过织布机,还有一两次我也在旁学习了一二,虽晓得怎么用它来织布,但却并不熟练。”阿璀看向徐萤,倒是很钦佩她身为皇后以身作则的觉悟,“皇后阿嫂若有暇时,可再教教我。” 徐萤倒是没想到她这个要求,笑道:“我从前闺中时也没见过这织布机,也就是会些寻常女儿家会的针黹女红,这织布也就是这一二年才学起来的,你若有兴趣往后可常来我这里玩耍。” 阿璀好奇的其实不在织布,而在如何织布上头。 她对这些百姓所用的耕织器具向来充满了好奇,总希望能研究出更高效更能为百姓所用的新物件。 “那自然好。”阿璀微笑,又问,“阿嫂方才要我看的文章,是什么文章?” 皇后听言,忙自一旁桌案上匣子里取出折得整整齐齐的几张纸。 她将那几张纸递给阿璀:“前两日我阿兄家的三娘来看我,带了她阿兄的文章来给我瞧,我哪里瞧得懂?我这些身边人更没有通于此道的了……于是便想到了你,阿璀文才非凡,快来替我瞧瞧。” 皇后说的三娘,正是先前在端阳宴那日,阿璀认识的徐家的三娘子徐良姝。 徐良姝那日进宫去见皇后时,据说还曾来春和宫求见过阿璀,只是阿璀那日并没在宫里,所以没见着。 而徐三娘的阿兄…… 阿璀略一想,便知皇后说的是她娘家的侄子,康宁侯家的郎君。 阿璀本还觉得没什么,毕竟文墨往来素来是文人之间的意趣,虽然皇后此举突然了些,但倒也还说得过去。 只是当她看完那几张纸上写的文章之后,皇后却开始频频说起她娘家阿兄的两个侄子来了。 康宁侯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如今在国子监读书,今年恰是二十五岁半整数的年纪,原本早娶了妻子,但前两年妻子突然去世了,这两年就是别无心思一心只在读书上头。 而小儿子今年才十九岁,人物风流,长得好容貌,且颇通诗书。 皇后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岁,但康宁侯却比她大上许多,成婚也早,所以她这几个侄子与她其实差不了几岁,但皇后说起她这两个侄子的时候,便是频频忧虑。 阿璀不明白她为何要与自己说这许多关于她娘家兄弟子侄的事情,便只当与自己无关。 将阿璀将手里看完的文章放下来,徐萤才停下方才的话头,问阿璀:“我这侄子的文章做得如何?阿璀帮忙点评点评。” 那文章的字算中规中矩,文章立意也不出挑,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只是文笔了。 通篇看来用词璀璨华丽,但细读来却不知所云。 阿璀觉得这样的文章若送到祖父手里,祖父看上一眼,大约便不会再看第二眼。 “确实好文笔……” 阿璀正想着该如何不那么冒犯地说上几句实话,皇后只听得她这一句话便笑得更加开心。 “三娘说她二兄写得好文章,我还不信,原来竟是不假!”徐萤笑道,“我家兄长也想让二郎去国子监读两年书,再历练历练也好为国效力,但二郎却是个牛心左性的,并不愿意去国子监,只说要自己找个好老师……” 阿璀见皇后这番话,也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她是觉的若是国子监的才俊们,都是徐二郎这般只做能得璀璨生花文章,而腹内空空的,那大渊的未来实在堪忧。 毕竟治国从来都不是看得谁文章做得好的。 “徐二郎还年轻,还未弱冠,皇后阿嫂与康宁侯对他自然寄予厚望,想来再过几年,定然不凡。”阿璀虽不知皇后今日这些话目的在何,但她也不欲再接她的话,便只模糊言词,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 而一直瞧着阿璀的皇后,似乎有些犹豫。 她见阿璀懵懂无知的神情,一时看不明白阿璀到底是真懵懂,还是故作不知。 外头宫女来禀:“明珠湖边已经布置妥当了,请贵主与皇后殿下移驾。” 徐萤一听,也不知是不是松了口气,去拉阿璀的胳膊,笑道:“咱们不说这什么文章的,没得让人头疼。今日天阴,没什么太阳,恰是赏荷的好时候。走,咱们去明珠湖畔坐坐。” 徐萤说完,又吩咐女使:“将先头公主爱吃的玫瑰酪浆也送些过去,并时令的鲜果,也多送些。” 第243章 卢夫人 在明珠湖吹着风也十分舒适,阿璀突然想起来方才皇后说起的她的两个侄子。 那写了那篇文章的徐家二郎,莫非便是早先与瞿家娘子定了婚约,如今又暗搓搓想要拖延着取消的那个? 只是这会儿人多,阿璀顾及皇后的面子,也不好多问。 皇后今日不光是请了阿璀来赏荷的,就连宫里头的几位宫妃也陆续过来了。 徐萤见众人依次上前来见礼,十分温和地抬手,让她们不必多礼,各自入座。 阿璀今日才算将后宫里头这几人看了个齐全,皆是些青春靓丽的女子。 阿璀一眼便瞧见了前两日明珠湖边见着的那位杜宣仪,这几日宫中隐约传言,阿兄颇为宠爱这位杜宣仪。 今日在座的宫妃们,一眼瞧过去,也独她一个穿着打扮最为精致。 阿璀隐约觉得,阿兄这所谓的宠爱是与先前他说起科举有关,阿兄要用杜家,所以才有如今杜宣仪受宠之说。 那边杜宣仪几人坐下后便你来我往闲聊起来,言语间自然也有各自走心或不走心的恭维。 倒是那早先因阿璀之故被禁足了两个月的张宣仪今日也出来了,她说话倒是事事都向着皇后,每每言词追捧得恰到好处。 皇后始终面带微笑平静温和地瞧着众人玩笑说话,自己也只偶尔接上一两句,倒是时时让人来给阿璀添茶加水。 阿璀瞧着皇后面上的微笑半真半假,转过头去,恰看到近前角落里头衣着素净妆饰简单的娘子。 那娘子容貌在众人之中只算得普通,但整个人神情气质却显得温和从容。 看她坐的位置,大约是这些宫妃里头位分最高的一位。 阿璀想了一会儿,如今宣仪之上,似乎只有一位夫人,好像姓卢的,莫非便是她? 那卢氏看起来比其余宫妃们要年长一些,如今约莫也有二十来岁了,整个人从衣着妆饰到言谈气质,看起来都十分低调,除了旁人与她说话,她才回答两句,几乎不会主动去寻人说话。 大约是见着阿璀在瞧她,她才抬起头来,温和笑问:“公主为何一直瞧着妾,可是妾脸上有什么东西?” 阿璀摇摇头,笑道:“卢夫人气质从容温和,觉得熟悉。” “能让公主觉得熟悉,也是妾的荣幸。”卢氏含笑道谢,起身走至阿璀跟前,将袖中的一柄折扇取出递过来,道,“妾初次见殿下,竟未能准备一二见面礼。这是妾闲来自绘的扇面,笔墨粗糙,但好歹能扇风纳凉,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这临时起意的所谓礼物,几乎算不上什么。 但对并不认识的陌生人的善意,阿璀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的。 “怎会?那便多谢卢夫人了。”阿璀只瞧了一眼,黄栌便上前去接了扇子,呈送到阿璀跟前,给她细瞧。 扇袋子普通,打开后扇面是工笔所绘的牡丹图。 笔法流畅,设色精雅,确实很有几分功底。 阿璀再次含笑道谢,却又瞧见扇子下面坠着的那个扇坠子。 那扇坠也是玉雕的扇形,上也有浮雕的牡丹,倒是应上扇面牡丹的景了。 这样看来,这般的搭配也实在是巧思。 但因着这个阿璀有些摸不清,这卢夫人送扇的动作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打算。 “这扇坠子是妾偶然所得,玉料不算极品,但雕工却是极好,公主且拿着把玩。”卢氏见阿璀的目光落在那扇坠上,便又说了这一句。 阿璀却已经取下了那扇坠子,让黄栌递还回去。 她是注意到那扇坠子玉质温润,瞧起来便是被人拿在手上盘过许久,若非是喜欢的物件,若非拿在手中时时把玩,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好光泽。 “那扇坠子想来是夫人的爱物,我不敢轻占。”阿璀笑着打开扇子,扇了扇风,对卢夫人道,“夫人画工不俗,您亲自绘制的扇面,我很喜欢。” 那卢夫人见状,笑容更加温和,便收了阿璀还回来的扇坠子。 众人闲聊赏花,一时得趣,倒也其乐融融。 只是还未至午时时,便突然起了风。 比之先前徐徐清风的舒爽,此时的风过于大了些,虽然将夏日的燥热吹去了许多,但渐渐地竟然卷起来些地上的尘土了。 风势不减,连天边云色也暗沉了许多。 黄栌立马让人移了屏风来为阿璀略挡住了些风:“看样子是要变天了,约莫不多时便要下起大雨来。还请娘娘与殿下回宫吧。” 阿璀点点头,看天色约莫用不了一刻,便会有大雨落下来。 与皇后告辞,阿璀与随侍的黄栌几人匆匆往春和宫去。 谁知还未至春和宫,天边的大雨已经赶过来了。 初初还只是大滴大滴的雨点子一颗颗落下来,渐渐地那雨势越来越大,最后竟然是哗啦啦倒下来的模样。 阿璀顶着一头雨水站在临近宫室的檐廊下避雨,原本想着这个时节的雨只是一时的,略等等雨停了便可以走了,谁知道等了小半个时辰,这雨竟然越下越大了。 “看样子这雨一时片刻是停不了的,公主身上又淋湿了,若是生病了可怎么好?”黄栌看着雨势有些担心,便与旁边白芥子金樱子商量,让她们看护公主,她自己先冒雨往春和宫一趟,取了雨伞和干净衣服来。 “没事儿,一会儿便停了。”阿璀却并不在意,她转头瞧见身后的宫室,上着锁,锁头都锈了,看样子好久都不曾打开过了。 有些好奇问起:“这处宫室是做什么的?” 此处离春和宫很近了,但这里先前却未曾经过,所以便也一直未曾留意过这处殿宇。 黄栌显然也是不知道的,只看了眼牌匾,上面隐隐约约丽景殿三个字。 “这处宫室好像已经废弃许久了,先前陛下登基时各处宫室都有修缮,但包括这丽景殿在内的几处比较偏僻的宫室,大约因为一时用不到便未曾修缮,所以显得比别处破旧些。”黄栌道。 阿璀透过门窗上的缝隙往里头看过去,果然只看到里面一些翻倒的破旧床榻桌椅,破烂的帘子帷幕,再无其他。 第244章 送礼的人群 雨势未停,春和宫里头槐娘久等阿璀她们未归,便让人出来寻。 寻了一路最后好歹送了伞来,不至于让阿璀当真淋成了落汤鸡。 待回了春和宫,阿璀洗了洗手换了干净衣裳才坐下来。 透过窗户,看到外面雨也渐渐小下去,慢慢地竟然停了,就连云间也时有阳光照出来。 黄栌悄悄走进来,站在门口往内瞧。 方才张宣仪宫里头来了几个人,送了些礼物来,说是要拜见公主殿下,问了缘由,说是张宣仪为先前之事来向殿下致歉。 黄栌原本当阿璀在午憩,不欲打扰,本想着找个由头将人打发了回去。 却不想那张宣仪的陪嫁丫头只说奉了自家主子的命令,务必要见着公主殿下,将礼物亲手送到才行,她几番说辞都未能推托。 黄栌倒是想让人直接打了出去,但想想到底还是应该禀告殿下一声。所以便进来瞧瞧,若是殿下当真休息了,那她想等便等着吧,总不能为她们扰了殿下休息。 然而黄栌进来却见阿璀躺在榻上看书,便只好回禀:“外头张宣仪宫里人来求见殿下,殿下可要见她们?” “张宣仪?”阿璀想了好一会,也没想起来这张宣仪是谁。 除了今日的卢夫人,方才赏荷时说了几句话之外,宫里头其余的宫嫔们她几乎就只是打过照面,也没说上什么话。 况且方才明珠湖边大家都在,那会儿有什么话不说,偏偏各自回去了,才巴巴地打发人来说话? 实在奇怪。 “张宣仪……便是殿下刚回宫那几天,有次与皇后娘娘一起去甘露殿瞧您,还对您有所冒犯的……”黄栌不想阿璀竟然没记得这回事儿,对张宣仪毫无印象,不免提醒道。 她这一提,阿璀倒是想起来些许,只是当日她有些迷糊,后来病好清醒之后,确实就忘记了,倒是连那张宣仪的模样也没记得清。 “没说是为何事?”阿璀问她。 “说是为当日冒犯殿下的事情来致歉的,还送了些礼物来。”黄栌道,“殿下若是不想见,我便打发了她们去。” “不见了吧。” 阿璀也不觉得会与她们有多少交集,她们在阿兄的局中,与自己无关。 黄栌得了她的话,立马应了。 她本就有些看不上张宣仪的骄纵,便是这会儿说是要为先前之事致歉,却也只是打发了身边宫人来。 但殿下何等身份?竟当不得她亲自来走一趟当面道歉? 好容易打发了张宣仪的人,黄栌有些嫌弃地看着外面桌上张宣仪送来的礼,方才未能退回去。 便吩咐旁边白芥子:“这些先都送到外殿,找个角落放着吧,等殿下闲时,问了殿下意思再做处置。” 白芥子应了,还未动作,外头竟然又有了动静。 有守在门外的小宫人进来传话:“黄栌姐姐,杜宣仪宫里头来了人,也送了些东西来,说是当作杜宣仪给殿下的见面礼。” “又是要见殿下的?”黄栌问。 那小宫人摇摇头:“并未说求见殿下,只说让我来与黄栌姐姐说一声,姐姐禀告殿下便好。” 今日这是怎么了? 殿下回来两个多月,因先前有陛下之言,这些人并不敢来扰殿下,怎么今日一个两个的这般积极? 黄栌至外头瞧了一眼,开始只以为两人送来的都是些精巧摆件饰物,或是些自制的荷包帕子等物,皆不算贵重。 但从头到尾看下来,才发现张宣仪送来的东西里头,有一样几百颗珍珠织成的衫子,看起来便价值不菲。杜宣仪的礼物里面,有一对黄金镶墨玉的镇纸,便是黄栌不懂玉质如何,只瞧着那黄澄澄的两大块黄金,便知道也是不便宜。 若只是普通物件便也罢了,这两样东西,黄栌是真的不晓得该如何处置了。 黄栌本想再进去请示阿璀,却不想竟然又来了人。 一整个下午,离内宫颇有些距离一向安静的春和宫,竟然来了五六波人,黄栌疲于应对。 至近晚时,好容易送走了最后一波来送礼物的人,黄栌才喘了口气,让人将今日各方送来的礼物登记造册。 最近将礼物单子送去给阿璀瞧,好知道如何行事。 阿璀扫了礼物单子两眼,又递还给她,道:“送去甘露殿给阿兄看看,问问阿兄的意思。” 黄栌应了,亲自往甘露殿跑了一趟。 很快便又回来,传了晏琛的意思:“陛下说这些礼,殿下有看得上的只管收着;若一个也瞧不上,退回去也可。” “陛下便没说,为什么这些人突然给我送了这些来?”阿璀也是有些不解的。 “陛下倒是没说什么,只说端看殿下自己的意思行事,不必顾忌。”黄栌道。 她略想了想,又道:“但是方才回来路上倒是遇见了几个小宫人在嚼舌,我隐约听了两句,好像是为着近来宫里陛下尤为宠爱杜宣仪之事。” 阿璀心下疑惑,有些想不明白,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黄栌继续道:“殿下有所不知,宫里都有传言,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传的。都说陛下之所以突然宠爱杜宣仪,是因为殿下在陛下跟前替杜宣仪说了几句话。” 所以众人便以为阿兄近来看似宠爱杜宣仪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但是自己什么时候在阿兄跟前提过杜宣仪的? 今日这些陆续来送礼物的人,大约便是因为这个缘由了。 而杜宣仪也送了礼来,莫非就连她自己也相信,她近来的恩宠只是自己一句话的事情? 这样莫须有的事情传得头头是道,阿璀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将这些礼物都先收起来吧,单子留好,回头寻个机会照旧送回去。”阿璀吩咐道。 对于阿兄的后宫事,阿璀知道其中牵涉世家与新贵,不是一两句话能说的清的。 而自己作为阿兄看重的妹妹,最终定然会成为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但自己能做的便是什么都不做。态度不明,立场中立,才不会给阿兄添麻烦。 第245章 可我不愿阿兄多生烦忧 过了几日阿璀得知消息,工部那边工匠死亡之事已经有了结果。 那个工匠并不是意外死亡,而是被人所害。 原本若是意外死亡,工匠的家人顶多会要求多赔些银两,然而事情真相却是被人所害,如今连凶手也还没抓到,那工匠家人自然不依,日日闹着要求查出凶手,给个说法。 这事情竟然渐渐地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几乎便在城中传开了。 工部焦头烂额,大理寺也焦头烂额。 “这事情原也在我意料之外,确实没想到会到如今这样。”晏琛将收到的此事相关的消息整理好递给阿璀瞧,“本想着这事情说到底不该牵扯到你身上,所以不必让你知道,但又想了想觉得你知道个大概也是好的,至少心里也有个底。” 阿璀原还以为今日阿兄来寻自己只是单纯地陪自己一起吃个饭,却不想竟然是因为工部的事情。 她翻看了晏琛递来的今日的消息,越看面色越发凝重。 “御史中想来也有不少弹劾于我的吧?”阿璀看完,将那些消息按在桌上,看向自家阿兄。 晏琛虽没说话,却显然是默认的。 这几日朝中御史关于此事的弹劾阿璀的劄子确实比先前多了些,而且风向也接有所转变。 若是先前也不过只是些质疑阿璀年轻,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她能力之缺,不能面面俱到,或者更多的是质疑晏琛轻易让长公主插手工部事,过于随意了些。 但现今的流言,却渐渐转向阿璀作为女子插手工部事,本就不应当,或有“牝鸡司晨”之嫌疑。 只是如今只是涉及工部,与朝政牵涉的并不算多,便是御史们的弹劾之言,还未曾激烈到那般程度。 只是百姓中的传言便多了些。 毕竟先前百姓们对阿璀这个大渊朝突然冒出来的长公主的探究好奇还未散去,便突然又有了陛下命长公主督查工部事的旨意。 本该养在深宫的公主殿下,竟然能插手六部之一的工部的事情,这本就是个稀奇事了。 众人揣度这位长公主的不同凡俗之处的同时,也揣度这陛下对这位长公主的偏爱纵容。 而当工部的工匠死亡这件事一出,又至今未曾能有个结果,百姓们讨论的声音便越来越大,最后自然不可避免地便牵扯到那位与此事相关且陛下爱重异常的长公主的身上。 最后得出的结论不外乎是,区区公主,就不该出现在工部这样的朝廷机构中。 不过流言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这世上之人,没有几个是心智坚定不为外物所动的圣人,即便有目光清明的人,也许会为某些流言有所怀疑,但架不住传说得多了,时间久了,难免会有所动摇。 古往今来,前事之师本就不少,毁于流言之人也从来不是少见的。 所以便是阿璀,她即便不惧怕流言,却也不敢轻视流言。 “是我让阿兄为难了。”阿璀也不愿意晏琛为此自己顶着朝中压力,如今此事最快平息的办法便是,阿璀自此丢开工部水车督造事宜,等大理石查出工匠之死的真正凶手,那么这件事便也就结束了。 “你不要这么想,阿璀的事情,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为难事。”晏琛安慰阿璀,“当初让你去工部督查水车制作之事,我以为工部虽属六部,与朝政牵涉并不太广,况且那新式的筒车也是你的功劳,并不会有什么大的阻碍。也确实,只凭借你制造出来的新水车,那时我让你去工部朝中并没有什么人阻拦。但他们如今突然将攻讦的矛头对向你,也是我没有想到的。” 晏琛怀疑,这背后是有人在推波助澜,目的或许还是在阿璀身上。 “可我也不愿阿兄多生烦忧。”阿璀反而又劝晏琛,“水车制造这边需要我的地方也不多了,工匠们也都熟知水车的制造。前两日崔兄长也将造价的单子给我,确实也没什么问题。等工匠的死因查出,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便可有负责此事的属官按着先前计划进行下去。所以我想着,后面的事情我便不插手了。” 晏琛知道阿璀想得多,也知道她虽这么说,但她所说的却不是她心中真实的意愿。 他想起刚认回阿璀时,自己给她的许诺,又怎敢让她失望。 但阿璀时时为自己想着,他也确实欢喜。 “罢了,先不提这事。”晏琛笑道,“且看看大理寺那边能不能查出凶手,等查出了凶手,安抚了工匠那边,到时候看看情况再说吧。” 晏琛话毕,不欲阿璀继续纠结这件事,便扯开别的话题去。 “这些时日听说你又在研究什么新的筒车,可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研究得如何了?” 说起这个,阿璀自然有兴趣,知道是阿兄不欲继续方才的话题,便也不再深究。 便道:“也是先前水车完成时突然来的灵感,我想做架高转筒车呢。” “何为高转筒车?”晏琛问。 “也是一种提水的水车,可以人力或畜力为动力,可以将地势较低处的水源引到高处去。”阿璀去书案边翻出了自己先前所画的图纸,递给晏琛。 “看着倒像是龙骨车和井车的组合。”晏琛将图稿仔细看完,先前水车阿璀与他讲解过,如今他再看这图稿倒是容易些。 阿璀点点头,指指纸上各处与晏琛解释:“这里确实是借原先龙骨车的原理,所以外形也是大差不差。而这里用于运水的部件也是参照井车,其上下都有木架,各装一个轮径约四尺的大木轮。这大木轮的轮缘旁边高、中间低,然后再当中做出凹槽,使之凹凸,更利于取水。” 指又指向下边轮子处:“与先前水车一般,这轮子下面一半浸在水中,两轮上用竹索相连。这竹索我暂时设定的是长约一尺,竹筒间距离约五寸,具体尺寸如何,还得做出模型试验过此知道。而在这上下两轮之间,以及竹索与竹筒之下,都需要用木架和木板托住,以便竹筒盛满水后水车能承受重量。” 第246章 谁敢说上半句? 晏琛每每见阿璀说起她所通晓且倾心之事时眼中闪烁的光,便觉得她就该活得如此明媚。 早知她天赋如此,志向如此,又怎敢使之随意泯灭? 仿佛注意到晏琛的目光,阿璀有些疑惑看过来:“我是不是说得太乱了?” 她一笑又道:“这是我欢喜钻研之事,不过是些小道,阿兄目光当在高处,不该落在这些小事上的。” “不是,为百姓谋福祉的事情,便是再小,也不能说是小事。”晏琛微笑,转头复看向图稿上,指向某处,“你这图画得很清楚,连我也看懂了六七分。这里,是不是当上边轮子转动时,绑着竹筒的竹索,以及下边的轮子便会随之转动?然后这处竹筒也会随竹索轮转上下?” 阿璀见她阿兄这一问,便知道他看明白了自己画的图稿,很是高兴地点点头:“确实如此,然后当竹筒下行到水中时,就会兜满水,而后竹筒带着水随竹索上行,到达上轮高处时,竹筒将水倾泻至水槽内,如此循环往复。” 理解完阿璀所说的这个高转水车的原理,晏琛也十分惊喜。 阿璀的脑中有无数奇思,竟终能落于纸上,也实属不易。 “这还只是图稿,原本想着等工部那边筒车的制造先完成了推广出去,再安排试验高转水车的。如今这情况,我倒是有了空闲先来做这件事了。”阿璀将图稿悉心收起来,笑道,“只要宫闱局的人怕是又要被我折腾得烦了。” “你只管去做,谁敢说上半句?”这点小事,晏琛如何能不满足自家妹妹,想着回头让魏廉再往宫闱局多交代两句也就是了。 阿璀但笑不语,伸手去够一旁花瓣口三彩刻花三足盘里头的冰块,摸了一小块包在帕子里,放到额头处。 近来三伏天气,便是晚上也实在热了些。 宫中虽有专门的人在冬日里采冰,也有专门藏冰的地方。 但晏琛毕竟不是个骄奢的皇帝,往年冬日里采冰也都适量便好,毕竟采冰藏冰也是需要人力的。 但今年夏天似乎尤其热了些,宫里头的冰各处分下去,竟有些不够了。 虽然阿璀这边每每晏琛都是让宫闱局紧着先送的,但晏琛还是怕阿璀苦热难熬,住得不舒坦。 “这几日确实热了些,你若觉得不适应,不如去秣陵湖别院住段时间,避避暑。那边湖广树密,比宫里凉快许多。”晏琛道。 秣陵湖在前元时便是皇家别院,尤作夏日避暑之用,晏琛占得金陵后在秣陵湖畔种了近万株桃花树,但却一次也未在这别院里头住过。 先前崔寄提议可将秣陵湖给阿璀作为公主府,但晏琛不放心她在外头长住,所以考虑许久之后才将春和宫给阿璀住。 但那只是阿璀在家中的住所,并不妨碍他给阿璀更多,所以先前随册封旨意一同给阿璀的,除了川蜀的封地,便还有这处秣陵湖别院。 “阿兄一起去吗?”阿璀问。 据说秣陵湖的水域更大些,旁边也有山丘,自己若试新的高转水车,想来会更方便些。 而且秣陵湖离宫城虽然不远,但也是在宫城外了,在那边住段时间,也不会有常来打扰的人,省心许多,所以阿璀是愿意的。 “我便不去了,近来事多,过去别院也不太方便。”晏琛道,“你若想去回头让人收拾收拾,我吩咐宫闱局去安排。” 阿璀想了想,还是放弃了:“罢了,大热的天气,没得折腾。” 晏琛顺她心意,并不多劝。 好在如今阿璀对自己,已经不是最初那般刻意保持距离的客气了。 他发现阿璀是在渐渐地信任且依赖自己,比如方才所说的让她去秣陵湖小住,她虽最终拒绝,但晏琛却能感觉,她的拒绝并不是因为怕麻烦自己,而是她自己单纯地不想动弹。 她能很随意地拒绝自己,这便已经让晏琛很高兴了。 晏琛想得这般多这般远,但其实阿璀倒是没想那么多。 她从前活得恣意,祖父与阿娘都不拘束她,所以便养成了她万事只遵从本心的性子。 后来知道自己的身份,对阿兄因陌生而刻意疏远,因他的身份而忧惧逃避。 那时的她不得不克制本心,谨慎行事。 然而当她全然接受且相信一个人时,她便又是自在随心的了。 “既不想折腾便罢了,何时想去便与我说,或者与皇后说也行,自有人去安排。”晏琛笑道。 阿璀应下,又问起崔寄:“近来在阿兄处倒是少见崔兄长了,崔兄长也这么忙吗?” “尚书省事情繁杂,他作为尚书令主理六部,一向都忙得很。”晏琛道,“原本他这职位,按旧例来说,只需总揽一切政令对我负责便可。但你瞧瞧如今朝中可用的能才实在太少,所以阿寄免不得多做些事了。他这两天不在京中,替我往京郊驻扎的营地跑了一遭。” 晏琛没有说是为着什么事,但想来自然有需要崔寄亲自跑一趟的理由。 “等阿寄忙完这段时间,该给他几天假好生休息休息,他那身子骨也不甚强健,还是要好好休养。”晏琛笑道,“说起来,阿寄的生辰也快到了,正好也给他过个生辰。” “崔兄长的生辰是哪天?” 阿璀有些好奇,她还不知道阿兄与崔家兄长的生辰呢。 “便在下月初了,七月初九日,可巧,差两日便是七夕了。”晏琛笑起来。 “那阿兄的生辰呢?”阿璀又问,“我记得阿兄生辰好像是在秋日里的,好像有一年在燕州,应该是菊花开的时候,阿兄来瞧我,我想给阿兄做吉饼来着,但不会做,折腾了半日差点烧了厨房……” 晏琛本也没指望阿璀能记得自己的生辰,但听她说起自己想起来的记忆里的旧事,还是觉得欢喜,“我的生辰在八月十六,正是端正月的后一日。” 阿璀在心里头默默将这两个日子记下了。 从前只记得祖父与阿娘的寿辰,如今又多了两个人。 第247章 徐家退婚了 夏天的雨往往来得急,阿璀无事往明珠湖边去瞧她的稻秧,明明一早上还是晴朗天气,却不想未至午时,突然便又哗啦啦下起了大雨。 好在湖边紧临着的便是长廊,至廊下避雨观景,倒也有趣味。 雨迅疾地浇下来,阿璀坐在廊下,看着自己的那些粗壮的苗子们,很有些看自家崽们茁壮生长的感觉,一时心下熨帖,期盼着它们早日灌浆。 抬头间又见靠着廊柱观鸟的贺槐娘,和凑在一起对着湖面赏景说话的白芥子金樱子,更觉得这日子过得安静也有趣味。 从前她去许多地方几乎都是陪伴在祖父身边的,或是偶尔一人独行,在家中时也不愿身边跟着人。 如今行来往去,身边倒是有越来越多的人了。 初初并不喜欢,只觉得拘束,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到现在即便近身的自己能做的事情也还是不爱旁人插手,但多少也是习惯了偶尔闲时,有人说说话的感觉了。 她明明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但有时却也享受这般安静闲适的生活。 先前她阿娘说她是个矛盾的人,明明是个懒散的人,但却没过过几天懒散的日子。 黄栌怕急雨吹进来,便将东南边长廊开间的两扇竹帘子拉下来,挡住些迸溅进来的雨水,一边回头对阿璀道:“殿下可知道,瞿家娘子与徐家二公子退婚了。” “竟然当真退婚了。”阿璀倒是不觉得惊奇,先前观徐家态度,便知道这婚事是成不了了,“是谁家提的?” “听说是康宁侯家先提的,但瞿国公家也硬气,并不纠缠,说退婚便退婚了。”黄栌消息倒是灵通,将自己听来的一一都说给了阿璀。 “可知道对于退婚这件事,瞿娘子的态度如何?”阿璀倒是更关注这场退掉的婚事当中作为当事人的瞿忆君。 黄栌放好帘子:“殿下不知道,瞿国公家这位娘子性情古怪着呢,一向是个万事不管的性子,便是偶尔随国公夫人参加些宴会,她也是一个人安静坐着,常常更是自说自话,对于旁的事情,几乎漠不关心。” “我是见过这瞿娘子两面,也与她说过几句话,我倒觉得这瞿娘子虽确实性情特别,但也并不是个不好相处的人。”阿璀其实对瞿忆君还是颇有些好感的。 大抵是因为她对于自己所欢喜之事的专注,让阿璀觉得这样性情的人,该是个单纯而简单的人。 “不过也确实可惜了,瞿家娘子如今也十八九岁年纪,这桩婚事未成,怕是还要耽搁两年了。”黄栌叹道。 阿璀却不这样觉得,在她看来,徐家不是个良配的人家,对于瞿忆君而言,这桩婚事没有能成,或许也是件好事。 这话她自然也不会说出口,毕竟皇后阿嫂出自徐家,在这宫里多多少少还是要顾及些皇后阿嫂的面子的。 “没有这桩婚事,也或许还有更合适的呢,这也说不准……”阿璀淡淡道。 “确实。”黄栌也赞同,“瞿娘子家世好,容貌也姣好,自然不愁良配。” 黄栌这话其实倒也在理,但在阿璀看来却觉得不太欢喜。 瞿忆君这样的女子,明明有才情,却因不与寻常人同,在众人口中反倒成了异类,被不理解的人裹挟在流言蜚语之中。 而于世情来说,几乎所有人提起女子,便提起她的婚事,提起她的家世容貌对于她的婚事能加得几多筹码,仿若她们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从来没有人看得到她们的才情,看得到她们容貌家世之中,她们活生生的那个人。 阿璀突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祖父与阿娘从来未曾拘束自己,他们给了自己去获取更多学识的机会。就连刚寻回来的阿兄,好像也不是寻常固守局限于世俗眼光的人。 当初决定回来时,她还忐忑于是否会失去自己曾经所拥有的自由,但到如今看来,她似乎拥有了更大的自由。 黄栌见阿璀不再说话,知道她的性情不喜欢身边人随时盯着,便也至旁边与槐娘自在说话去了。 阿璀起身坐到长廊一侧的美人靠上,伸手接了檐上浇下来的雨水洗了洗手。 才将手洗干净,便瞧见长廊尽头有人过来。 阿璀细瞧,只见得来人身形容貌被油伞遮挡住,并看不清是谁。 倒是旁边黄栌瞧见那人旁边撑伞的使女,认出来:“殿下,是杜宣仪。” 直到对面那人走上长廊,使女将雨伞移开,露出来人容貌,阿璀才瞧见,果然是杜宣仪。 可巧了,上次也是在这里碰见她,今日下这么大的雨,竟然又在这里碰见她。 杜宣仪用帕子擦了擦发鬓上不小心溅上的一些雨水,又按了按些微湿了的袖子,慢慢往阿璀那边走过去。 阿璀瞧她一步步走过来,那模样大约便是冲着自己来的。 真是奇怪,上次避之不及,这次倒是毫无遮掩的大大方方。 黄栌见她们过来,上前去几步,拦住她们:“问宣仪娘娘安,我家殿下正在此处赏景呢,不知您可有何事?” 那杜宣仪面上带笑,也不让使女答话,指指对面小阁,自己便答道:“我本也在对面阁中赏雨的,恰瞧见殿下在此,所以特来拜见。” 黄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隔着后面小园子的一处小阁楼轩窗大开,倒真像是从那边来的。 阿璀看过来,朝黄栌道:“请宣仪娘娘过来坐坐吧。” 听得阿璀的吩咐,黄栌便只好让开路,请杜宣仪过来。 杜宣仪执礼甚恭,阿璀慢慢放下方才洗手时卷起的袖子,请她坐下,态度温和:“我本也不是在这里赏景的,这里并无茶水糕点,慢待了,杜宣仪见谅。” “公主殿下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妾能在此偶遇殿下,能与殿下一同赏赏景说说话,已经是莫大荣幸了。”杜宣仪见阿璀态度如此和善,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 阿璀也只是一笑,偶遇与否,不置可否。 第248章 杜宣仪颇多的闲话 杜宣仪蛾眉杏眼,是个容貌姣好的女子。但比起张宣仪的娇俏,她显得更加成熟妩媚些,容貌在宫中那些妃嫔们确实也算得上出众。 她今日薄施胭脂,衬着雨色天昏,竟然更显得娇丽。 自她坐下后,阿璀虽留意着她,但目光却照旧看向外边景色。 也没有说话,一来阿璀性情如此,向来寡言;二来阿璀与她也并不相熟,这乍然面对面坐着,好像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而杜宣仪甫一坐下,便暗暗打量起阿璀来,听说这位公主行事特立独行,惯常也不爱与人打交道,就连在皇后处也少有见到她的。 但那日皇后娘娘请后宫赏荷时,她们得以近距离看过这位公主,观她言行举止,虽是个安静不爱说话的人,但显然态度温雅,性情也是和善可亲,并不像后宫里人们传说的孤傲不好相处。 况且陛下近来常往自己那边去,听得传言好像便是因为这位公主。 先前自己言辞冒犯却被听了去,心惊胆战许久本想去请罪,却不想陛下并未见自己。虽说太阳底下站了许久最后中了暑,但也算因祸得福。 原本她还不解,为何陛下先时并不愿见自己,至晚听说自己中暑发烧时却又亲自来瞧自己。 后来听说是因为殿下与金河乡君交好,当日她与陛下说话时提起金河乡君之后,便又问起自己,并没有因自己先前的言辞冒犯而生气,这才有了后来陛下注意到自己的事情。 虽然这些传言来自何处,杜宣仪自己也说不清,传得多了,更加难辨真假。 但杜宣仪当初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是有些懊悔自己当初在私下里生的口舌,又暗自庆幸这位公主殿下大度,对自己的那些口舌并未计较。 否则依她一言可左右陛下想法,若是陛下因她的态度对自己生了不满,那自己岂不是自此没有了出头之机? “那日也是在此处,我是瞧见殿下的,只是那时私下里言辞不谨,冒犯了殿下,故而不敢上前来拜见。”杜宣仪斟酌着先开了话头,解释起那日的事情。 她说的那日,阿璀是知道的,但阿璀其实并不知道她那时说了些什么话。 那些话当时虽落在黄栌耳中,却未曾传到阿璀那里。 所以当下她说这番话,阿璀有些奇怪,但略一想也猜到几分。 “但殿下大度,未有怪罪,妾却实在羞愧。日前赏荷之时,再次见着殿下,便觉得殿下亲切和善,今日在此偶遇电信,也不能不说是妾与殿下的缘分。”杜宣仪笑道。 先前不知杜宣仪性情,今日这一见,却不想这杜宣仪竟是这般长袖善舞的人。 只是她这些话弯弯绕绕恭维太过,阿璀到此刻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些什么。 “先前与金河乡君见过几次面,金河乡君也与我说起宣仪,言辞间多有赞叹,说宣仪蕙质兰心。只可惜我确实性情孤僻,不愿与人多打交道,不然若是早见过宣仪,也不至于生出那些误会来。”阿璀觉得自己如今也是长进了,这些弯弯绕绕不入心的话,也能拿捏得驾轻就熟了。 “妾与金河乡君在闺中便亲近非常,时时相伴,虽非亲姐妹,但更胜似亲姐妹。如今妾入了宫,倒不能时时相见,好在皇后娘娘爱重乡君,常令乡君入宫来,妾也因此能多见得乡君几面。”杜宣仪说起与金河乡君的姐妹情深,倒是丝毫不掩,只是她话里头一口一个乡君,反倒是将她话里头的姐妹情深大打了折扣。 “再过一个多月,便是乡君婚仪了,也不知到时候能否给乡君添妆,我还多准备了些好礼呢。” 杜宣仪话很多,说她与金河乡君之间的姐妹情深,说她自进宫后对皇后娘娘的尊崇敬爱,说她见到公主殿下后之后对她的亲近喜爱等等,阿璀几乎搭不上话。 好在大多时候她都是自顾自地说,也不在意阿璀是否应了她的话。 阿璀也是没想过她是这样话多的人,瞧着她说话,竟然有好些时候都来不及瞧清楚她到底说了什么。 连一旁黄栌都有些听不下去了,正想着看看阿璀的意思,是不是要寻个由头打发她走。 这会儿黄栌倒真的是相信了她今日在此处,确实是与殿下偶遇了,若是真有什么目的要见殿下,竟然还能扯这么多,也是够有耐心的。 杜宣仪说着说着便说到了那日给阿璀送的礼物:“那日命人给殿下送的礼物,殿下可看过不曾?其余物件倒也寻常,倒是那对镇纸,上头的玉雕工艺以及镶金的工艺,可是大家的手笔。殿下可喜欢?” “确实精美。”阿璀其实根本没亲眼见到那对镇纸,只记得那日黄栌给自己瞧的礼物单子上确实有这么个镇纸的。 杜宣仪听得阿璀这么说,更加高兴:“殿下喜欢便好,还当我们这些东西太过普通,入不得殿下的眼呢。” 雨势渐渐小了,黄栌瞧着自家殿下神情,上前来试探问道:“这会儿雨势小了,殿下可要回去?这夏日里的天气都是一阵一阵的,这会儿若不走,就怕回头雨又下起来。” 阿璀点头,站起身来,朝杜宣仪道:“宣仪也早些回去吧。” 杜宣仪见阿璀要走,自然不敢阻拦,遂起身相送。 阿璀自撑了伞走入雨中,身后槐娘黄栌赶忙跟上。 待回了春和宫阿璀日常起居的内殿,白芥子送了温热的茶水来给阿璀,阿璀接过,一盏茶直接便见了底。 白芥子见状,忙又倒了一杯递过去,有些不解道:“殿下既然渴了,早些与我们说便是了,或是早些回来也罢了,偏还与杜宣仪说了那么久的闲话。” 那边金樱子也抱怨:“这杜宣仪也是在话多些,拖着殿下这许久,说来说去就是那些闲话,都没说到什么正事。” 那边黄栌送了擦手的毛巾来,对她二人道:“殿下跟前,莫说多口舌。” 那两人便相看一眼,便只得噤声。 阿璀却道:“她那些闲话才是正事呢。” 第249章 结案 阿璀这话中的“她”,说得正是杜宣仪。 阿璀虽不善交际,却擅观察,也能十分敏锐地揣度她人心思。 今日杜宣仪东拉西扯了那么久,看似说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闲话,从头到尾好像没什么重点。 但其实她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在阿璀跟前刷刷存在感,让旁人以为,她与这位长公主关系亲近罢了。 再不济,阿璀这位长公主身份的在那边,陛下的爱重也在那边,与之交好总没什么坏处。 这其中或许有杜宣仪自己的意思,但阿璀却觉得更多的可能是杜家的意思。 阿兄想用杜家,杜家自然也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不可能蠢到一点表示都没有。 而这种表示,并不需要明示,自后宫传出的隐晦的暗示,有时候反而更能让旁人看得清楚。 “最近金河乡君有进宫来吗?”阿璀问黄栌,她在宫中熟悉,这些消息向来清楚。 黄栌略想了想,答道:“来过,约莫五六日前,皇后娘娘召了金河乡君来见。” “往日里金河乡君时常会入宫吗?”阿璀想着自己才回来这两三个月,这金河乡君便已经进宫两三趟了。 按说她是乡君之封,却并非宗室,皇后如此召见确实频繁些,所以阿璀才有些好奇。 “倒也不常来,往日除了年节宫宴,金河乡君按制会进宫赴宴。不过今年皇后娘娘多召见了两次,大都是为了金河乡君的婚仪。皇后娘娘先前便说要让尚服局给金河乡君缝制嫁衣,这次估计便是让金河乡君来试试嫁衣,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黄栌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阿璀倒也理解。 金河乡君的养父城阳侯在立国前最后一场大战中便战死了,生父生母养父养母具亡,虽名义上还是杜家的养女,想必也是艰难些。 且她如今要嫁的又是崔兄长唯二的两个弟子中的一个,皇后阿嫂便是看在阿兄与崔兄长的面子上,多少也是会对金河乡君看顾些的。 阿璀略思索片刻,又问黄栌:“金河乡君这次过来见过皇后之后,可曾去见了杜宣仪?” “见了的。”黄栌确定,“杜宣仪还留了金河乡君用午膳。” 唔,这样看来,确实说得通了。 金河乡君既然见了杜宣仪,想必多少也传达了杜家的意思。 阿璀想明白这件事后便丢了开去,这事虽牵扯到自己身上,却又好似与自己无关,至少目前是与自己无关。 自那日阿兄让她去赴金河乡君的宴之后,她便知道后面的事情定然都在阿兄的掌控之中。 —————————— 工部那边工匠死亡的事情,大理寺好容易查到了凶手,正是与死亡工匠一起劳作的另外一名王姓的工匠。 然而当大理寺气势汹汹上门去拿人回来审问时,却发现那王姓工匠已经畏罪自杀了。 大理寺先前排查之后发现,那王姓工匠与被杀的工匠先前并无什么交集,更没什么仇怨,也是先前工部征召工匠的时候一起劳作的几日才认识的。 这样一来虽然有了凶手,这王姓工匠杀人的动机,却无从查起了。 到最后案子虽结,但仍旧有这么个问题挂在那边。 因为这事情晏琛十分关注,先前便命大理寺随时来报所查进度。 然而如今当大理寺带着这样结案的文书来复命的时候,却被晏琛骂得狗血淋头。 若说崔寄骂人的方式,是拐弯抹角的说的阴阳,等别人好容易反应过来被骂了时,他便突然再加上一刀;而晏琛骂人便是直白的输出,十分直接了当地往人心窝子里戳。 但偏偏这两人自幼接受的君子之言行教养,每每骂人不说一个脏字,却字字尖锐。 大理寺卿方建德以及负责此事的属官,摸了摸满头的汗,在陛下“此案可暂结,但杀人之动机需不废深查。另死者家属需加抚恤。”的旨意中长舒了口气,退了下去。 然而回到大理寺的方建德将陛下这句旨意想了又想,最后才反应过来。 陛下在意的或许并不是此案审结与否,而是此案背后是否还有旁人的操控。 想明白这事情后,方建德松下去的那口气又聚集了起来。 看陛下如今的意思,是想明面上结案,暗地里继续深查。 好在陛下并未设个期限,倒是给了自己慢慢去查的时间。 于是工部工匠死亡之案最后在明面上结了案,凶手畏罪自杀也算给了死者家属交代,另外王家也给了赔偿并工部给的抚恤,实打实的一大笔金银,死者便更松了口。 这事情解决之后,工匠也都可回来了,工部那边水车之事自然可重新提上正轨。 晏琛来问阿璀的意思,阿璀却说,先前大部分问题都已经解决,工部的属官们都各司其职,需要她的地方并没什么了。 后面她便不必常往工部去了,便让崔白襄替她常去督看进度便好,若有一二需要自己解释或帮助的地方,便可让白襄代为传达。 晏琛听阿璀已经有了想法,且听来也确实在理,便顺她的意思吩咐下去。 于是接下来的时日,工部那边照旧紧锣密鼓,即便阿璀不常去现场,但毕竟有陛下的意思在,众人也不敢懈怠,所以这水车制造生产的进度一直都在计划中。 崔白襄得了阿璀的吩咐,也看得十分紧,更是每隔三五日便会到春和宫给阿璀禀明进度如何,有问题与否,该如何解决云云。 阿璀虽不在现场,却也时时掌握着现场之事。 至七月初,第一批十架水车,已经在京郊附近两处村子里先前选好的位置上安置妥当,只需再等上几日看后续使用效果。 而后续第二批的二十来架水车也已经安排下去,若第一批水车使用并无问题 ,那么第二批八月底之前大约也是可以完成的。 若金陵周边的尝试并无问题,便可由工部牵头,将此水车制造工艺推广至地方。 最多明年夏,这件事情便算彻底完成了。 第250章 七夕晒书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七月初七日是七夕节,也是道家五腊之日的道德腊,一般道家都会有隆重的祭祀。 且初七日更是传说中魁星的生日,所以又有魁星节和晒书节之称,所以这一日一向为道家和文人士子所重视。 又恰巧是个十分的好天气,一早各宫的宫人们便将箱笼衣物等搬出来,排放至各院中空地曝晒,借此消除雨季带来的霉味。 阿璀当初来京时也自阆中家里带了好些书过来,虽然先前途中遇袭损毁了些许,但后经修缮也都无大碍。 所以今日她也应景,将自己带过的书,连同东边宜春宫里头原本的一些藏书都一同搬出来。 春和宫太大,光宫室殿宇就有十来座,阿璀一向起居是光天殿,而这宜春宫大约是先前是做东宫书房之所,所以才有这么多书。 宫人们将一箱一箱的书籍简册抬至院中,阿璀便自己搬了个月牙凳往院子里一坐,将箱子里头的书简一卷卷拿出来,往地上早已铺好的芦苇席上整齐摆放。 “观文殿的书往年在今日也会都搬出来晒晒吗?”阿璀用拂尘一卷卷扫去书上的积尘,一边问旁边也在帮忙曝书的黄栌。 观文殿藏书巨甚,若要晒一遭想必不容易,但若不拿出来晒晒,常年阴湿,难免损毁书籍。 “观文殿的书卷太多,这一日功夫光是摆也不一定能全部摆出来,先前都是每月选两三日晴好天气,搬一部分出来晒,这样下来一二年功夫也能轮着将里头书搬出来晒一遭。”黄栌解释道,“上月有次雨后,有两三天好天气,观文殿那边不是搬了不少书出来晒的,您还记得?” “那日不是因西边那处宫室南角的屋檐有些漏雨,浸湿了些书,所以才趁着好天气搬出来晒晒的?”阿璀自然记得那日,连着几日的黄梅雨暂歇,好容易出现的晴好天气,却实在太热太晒了些,但观文殿的宫人们却盯着烈日将里头的书册一卷卷往外头搬,阿璀那时还特意上前去问了几句。 “本就是要晒的,却不想被雨湿了,自然要赶着先将湿了的那些先救回来。”黄栌道。 原来是这样。 阿璀想起先前在蜀中山上,祖父与自己的藏书也算多了。 每至夏末冬初之间,也都是要挑几天好天气,将书搬出来晒,偶尔因照看不当被阴湿的书籍,若不能及时处理晒干,一旦被毁便万分可惜了。 眼见着太阳渐渐升起来,如今虽已过大暑,前两日也立了秋,但太阳一照下来还是炎热的。 黄栌瞧着阿璀脸都快被晒红了,便劝她进屋去,后面的交由宫人去做便是了。 但阿璀却不乐意,她喜欢自己动手。 这世上有些人视金银珠玉为宝,也总有人视故纸残卷为宝。 这些籍卷都是阿璀的宝贝们,将藏于暗室的宝贝们一个个捧出来,扫去浮尘晒去阴霉,最后再一个个盘点了收回来,只这个过程,亲手做来便觉得充实,满院的书只瞧着便觉得欢喜。 黄栌无法,便让人取了帷帽来给阿璀遮阳。 阿璀却嫌碍事,并不戴帷帽,随便找了块布巾便顶在头上,好歹也能遮挡些烈日阳光。 比之观文殿巨多的藏书,阿璀这里的书卷已经不算多的了,但在十数宫人的帮助下,将这些书一卷卷摆出来,还是用了半日功夫。 快至午间时,宫人来报,说是崔白襄求见。 这些时日他常过来,宫人们大多熟悉了,这边宫人才来说了,那边不多时崔白襄便已经被引进来。 阿璀瞧见他,朝他摆摆手:“你且略等等,我这还有一箱子书,晒完便结束了。” 看着方才因月牙凳太高坐着腰酸此刻正盘腿趺坐在地的阿璀,束着袖子正用拂尘扫去书上的灰尘,细瞧时额间似乎还有些细汗。 崔白襄不敢细看,见了礼,便在旁边站着等她。 阿璀却道:“院中太热,那边廊下有坐席茶水,白襄且去那边略坐坐吧。” 崔白襄来了这许多次,也是见惯了这位长公主的行事,私下里一向是随意不羁的。 她对自己如对客友,对身边的宫人更是言词和熙平等,并不吝惜谢字。 她好似从不看重身份地位,对她来说,长公主这个身份地位的躯壳,好似笼不住她天性自由洒脱的灵魂。 她这个人,远比她的身份更加光彩夺目。 初时崔白襄并不清楚这位长公主的性情,并不习惯也不理解,然而时间久了,却觉得隐士之?怀质抱真当如是。 崔白襄却并未去廊下休息,而是在阿璀对面,也就地跪坐下来,伸手去帮她取箱中剩下的书来。 阿璀却抬头朝他道:“这箱子书是春和宫里头翻出来的,也不知多久没收拾过了,霉气重,你莫沾手了。” 说着手上一本书翻开一看,里头已经生了大片霉癍,本十分可惜,但细一瞧内容,也不可惜了。 竟然是本方士的求仙方,阿璀又往箱子里翻了翻,下面几卷竟然都是些《仙经》《辩问仙经》《开脉经》《丹符书》等等。 怀阙先生向来对求仙问道求长生的歪门邪道不以为然,阿璀自然对此也是嗤之以鼻。 “这些书莫非是前元宫中留下来的?据说元绍帝晚年痴迷求长生之道,四处征召方士求取仙丹。当时还是太子的元哀帝为求恩宠,便在春和宫养了不少方士。”崔白襄瞧着阿璀拿在手里的那几卷书,猜测道。 “想来便是如此。”阿璀将那些书丢开去,也不晒了,将头上顶着的布巾拿下来擦擦手,又对旁边槐娘道,“槐娘你帮我再看看,方才从宜春宫偏殿里头搬出来的那几箱书,若有如此求仙方的便堆到一旁去,也不必晒了。” 槐娘应了,挨个去看。 阿璀起身,去找了水将布巾打湿,将一上午摸得黑乎乎的手指擦干净,与崔白襄一边往廊下走,一边道:“你今日来,还是为工部事?进程如何?” 第251章 奉先生之命来给殿下送样东西 崔白襄随阿璀自廊下的坐席上相对坐下,将随身带来的工部属官进度记录的文书递过来,道:“您看看,一切照计划行事,并无意外。” 阿璀接过去,粗粗翻阅之后,确实如白襄所说,并无节外生枝,便也放下心来。 “既然没什么异常,你何必来此多跑一趟?隔两日再来也行的。”阿璀道。 “也不止为此事,还有我奉先生之命来给殿下送样东西。”崔白襄从后边包袱里头掏出一个狭长的匣子,看起来大约小臂长度,也有一掌宽度。 阿璀这才瞧见他身后还背着个五彩斑斓的布包。 这些天看下来,阿璀也算知道崔白襄的性情,年轻而无畏,性情张扬到连衣着都更爱鲜亮颜色。 虽然阿璀不太能理解他的审美。 “这是什么?”阿璀将那匣子接过来,掂在手上略有些重量。 崔白襄并不知道:“先生只让我顺带交予您,并未说什么。您打开瞧瞧?” 阿璀也是好奇,将木匣子打开,只见着黄灿灿的一匣子。 竟然是一穗饱满到几乎要塞满整个匣子的稻子。 阿璀瞧着那匣子里半尺有余的饱满稻穗,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去年去零陵的路上,听说金潭村赵姓人家长了两株神稻,她与会景还特地绕路过去想要瞧一瞧,却不想那两穗稻子竟然已经被人买走了。 那时还觉得可惜了未曾见到传说中的神稻,却不想今日竟然得了这个! “这……这是哪里寻来的。”阿璀颤抖着手将稻穗自匣子里捧出来,左右端详了又端详,“今年的稻子早的也才灌浆,这穗莫非是去年长出来的?可知道是哪里的?观其稻粒长而饱满,倒有些像是江南这一带生长的红莲稻……” 她这么些问题,崔白襄一个也不知道。 只知道大约是前些时候先生出京督军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约莫便是金陵周边哪处乡户家得来的。 没有得到崔白襄的回答,阿璀也不在意,她低头将那稻穗上的稻粒粗粗数了数,结果这一穗稻子竟然有三百余粒。 “惊人……实在惊人!” 阿璀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了,捧着稻子便要进去书房,也全然顾不得旁边的崔白襄了。 黄栌见阿璀已经进屋去,便知道他们大约已经说完了话,崔白襄到底不好久留,她便上前来亲自送崔白襄出去。 而进屋了的阿璀,竟然难得地还想起来未曾留个话,便折返出来:“劳烦白襄替我向崔兄长带个话,多谢他这个礼物,我实在喜欢。” 崔白襄听了,含笑致礼告退,表示自己会带到。 阿璀抱着那株稻子便在书房里头待着了,这其间偶尔还出来往满院子里找自己需要的籍卷,找到之后便再次钻进书房里。 她也不让人打扰,早吩咐了人不必进来,宫人自然不敢打扰。 于是她在屋里这一待便待了大半日,连午食也没有吃。 至傍晚时分,阿璀才收起那株她爱不释手的稻穗,打算去她阿兄那边炫耀炫耀。 外头宫人将收好的书册一箱箱抬进来,阿璀上前瞧着箱子的标记,有标记的都是自己带回金陵的,大约是方才槐娘收拾的,里头的书和先前一样归置得十分整齐。 “这两个箱子,还放到您书案旁边的书橱下头?”槐娘与几个宫人一起抬进来两个不算太大的樟木箱子。 那两个箱子,一个箱子略小一点,是阿璀先前问她祖父讨来的阿耶的遗稿;另一个箱子略大一点,是她这两年比较重要的手稿。 这两个箱子阿璀多么看重,槐娘是知道的,所以白日里抬在外头曝晒,槐娘也是一眼不错地看着的。 阿璀点点头:“辛苦你。” 等所有的书都各自归置妥当,槐娘又道:“先前您让我挑出来的那些求仙问道的书经,我都收拾到一个破旧箱子里头放在廊下了,您看怎么处理?” “没什么用,留着烧火最好。”阿璀随口道。 见槐娘又不明所以地瞧着自己,她忽觉得自己这话不妥,怕她们真的拿去烧火去,毕竟她还真做不到焚书这样的事情来,再不济拿去垫桌脚也行啊:“你看着办吧,随便找个地方堆着也行。” 这边书册整理完,阿璀还没出光天殿,甘露殿那边便已经来了人来请阿璀。 今日七夕,皇后在后宫设了家宴,而阿兄也要按例拜祭星宿。 等到该拜祭星宿的拜祭完星宿,该乞巧的乞完巧,对月穿针的也已经穿过针,巧果也吃过了,宫里头各处的喜蛛们也都被宫人们抓过来摆弄一回应了个巧…… 这些惯例的活动结束之后,便已经很晚了,宫嫔们各自散去。 阿璀也与皇后进了甘泉宫内殿,一进去后便瞧见方才借口更衣进去内殿之后便未曾再出来的自家阿兄。 阿璀瞧着她阿兄懒散散地靠着坐榻上的凭几,他的目光正似笑非笑地落在皇后放置妆奁的桌案上的一盘绿油油的壳板,那绿油油的看着像是方长出来几天的粟米小苗。 看着那用红蓝丝线扎成一束束的粟米小苗们,阿璀忽然想起什么,好像有些明白过来。 想着今日太晚了,跟阿兄炫耀自己新得的神稻的事情还是改日吧,于是便告退要离开了。 晏琛见她愣愣,还当她是累了。 听说她白日里折腾着晒书,这会儿又玩到这样晚,也确实该累了,便让魏廉先送她回去。 待阿璀离开后,晏琛才坐起来,仍旧瞧着那些粟米小苗,若有所思:“皇后这‘五生盆’做得倒是精妙。” 这句话让在一旁问宫人的皇后一滞,随即故意装出若无其事转过身来,堆上满脸的笑意:“不过是应个景,求个好愿景,哪里当得真?” “有时候愿景二字,便是确确实实心中所求。”晏琛言语清淡,却一下子戳中皇后的心思。 皇后面色一变,本想说几句辩解一二,晏琛却已经再度开口:“其实皇后所求,也是朕之所求啊。” 第252章 子息 皇后妆奁旁的那盘粟米小苗,许的是“求子”之愿。 也不知何时留下来的习俗,已婚的女子们都会在七夕前几天,寻一块合适大小的小木板,先在小木板上敷一层土,然后播下粟米的种子。 洒上水等几天,等到木板上薄土上生出绿油油的粟米的嫩苗,便会再摆上一些精巧的小茅屋、山石、花木等在上面,做成田舍人家小村落的模样,这便被称之为“壳板”。 或者也有将粟米、绿豆、小豆、小麦等浸于瓷碗陶盆中的,等它们长出寸许的芽苗,便再以红、蓝丝绳扎成一束。 这种方法便称为“种生”,又叫“五生盆”或“生花盆”。 种生求子,便是自此而来。 皇后求子心切,这是在她如今的身份上理所当然的事情,况且她也从未掩饰过自己迫切想要一个孩子的心思。 皇后的所求直白,而晏琛的所求虽不比皇后直白,但却比皇后更加迫切。 这种压力来自于各方,也来自于他自己。 那日与阿璀讲过当年越王府的旧事之后,夜里他便做起了噩梦。 那梦明明不算恐怖,但却着实光怪陆离,而清醒之后了,他便生出了一身冷汗。 回想梦境时,那些光怪陆离也都记不得了,只记得让自己十分恐惧地那个片段。 他梦到自己百年之后,阿璀孤立无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璀艰难跋涉。 梦中阿璀跋涉于泥潭,一身白衣被渐渐染得脏污,而她往前越走,那泥潭便更加泥泞,她的白衣几乎染尽了泥泞,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看着她挣扎着想要走出泥潭,到最后已经顾不得白衣了,因为泥潭不光吞没了她的白色衣衫,连她整个人都吞没了。 那夜自梦醒后,他坐在榻上许久,将那梦境想了又想,直至天明去上朝。 后来看着满朝众人,晏琛土壤灵台清明,他顿时便将那凌乱不堪的梦境想通了。 这朝堂上下,便是梦中那越来越泥泞的泥潭,而阿璀的那身白衣该是她的气节本心。 若是自己不在了,这晏氏的大渊或许便不会存在了,而作为晏氏唯一仅剩的公主,她若无手段,这朝堂便是吞没她的泥潭。 那时的阿璀,或许不光守不住气节和本心,四面八方的刀锋,大约连她的性命都要夺了去。 这样一个梦,是真的让晏琛感到害怕了。 后来两日他未曾见阿璀,他几乎又将所有的可能想了个遍。 他甚至想过若自己一直无子,是否该提早为阿璀寻个良配,若阿璀有子可随晏姓,将来自己也可立继。 这样一来便无后继之忧,而等自己死后,阿璀之子为帝,阿璀自然一生无忧。 他这个想法在脑中盘桓了许久,最后越想越觉得可行。 然而前两日崔寄回京之后进宫来复命,正事说完之后,晏琛最后将自己心下盘桓许久的这个想法说给的崔寄。 当时崔寄沉默良久,到最后也并未说出一二反对的话。 在崔寄看来,晏琛若是无子,随晏璀之子也是名正言顺的晏氏的继承人。 崔寄几乎也想所有的可能想了个遍,他甚至想到,若真有那么一日,他定然不会辜负晏琛的嘱托,定然要为阿璀铺平前路。 只是晏琛的这个想法,他虽未曾反对,却也不能直言赞同。 那时晏琛瞧崔寄沉默态度,便知道他心下是赞同自己的想法的。 然而到最后,崔寄还是道:“陛下春秋鼎盛,天佑大渊,必有百代之继。” 晏琛听他这话却无奈一笑,指指他:“你啊你啊……总爱说这些口不应心的话。” 沉默好一会儿之后,他又正色道:“这些年,我的事情几乎不曾隐瞒你,那个对我子息单薄的预言你也是知道的,原先我也并未当真,但这些年……你看着,是不是当真应了?好像最后也由不得我们不信了。” “方才之言,并非只是我偶然所想,我也确实是深思熟虑过的。我不确定我这一生是否会有子息,若是过些年,当真天命顾我,予我一子,便也罢了……若我真如预言的命寿不永,且未有子息留下,我便是不为大渊考虑,也是要为阿璀考虑的。所以方才之言,便是在最坏的情况下,最好的安排,不是吗?” 崔寄在他执着的寻求答案的态度下,最终点头,给了他心安的肯定。 确实如此,晏琛之打算,是最好的退路。 “只是您想的这事,不必宣之于当前,更不必让阿璀知道。”崔寄正色提醒,“阿璀婚仪礼成,一切都是变数,更别提她如今并未议亲。若此时将此事昭然,阿璀必将成为前朝后宫的眼中钉,届时也不知会有多少阴暗手段朝着她过来。” “更何况,我还是那句话,您春秋鼎盛,将来未必不能有子……若您最终有子为继,将来他长成握权之后,得知您曾考虑过立继过阿璀之子,到那时您让阿璀与她的孩子如何自处?” 崔寄的这几句话说完,晏琛神色已经越发凝重。 确实,这几句话字字在理,字字不能忽视。 崔寄见晏琛已然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笑道:“这些话也只是说在前头,如今还早呢……这些事您提前打算没有错,思谋后路以应急难,是明智之举。” “罢了罢了,如你所言,此事尚早,且容我再好生思虑吧……” 晏琛与崔寄将这话题止于此处,但不可否认,这确实是晏琛已经在心中扎下根茎的后路。 方才晏琛的那句话倒是让皇后惊讶,陛下从来都未曾在自己跟前表露出过丝毫对子嗣的渴求。 便是先前自己失子,陛下也是几次有安慰之言。 只是那些让她宽心的安慰之言,却反而让自己更加忐忑焦灼。 反倒是今日这一句“也是朕之所求”,让自己安心许多,原来这并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渴求。 皇后将新倒的茶水递到晏琛手边,眉眼间带上温和笑意:“有陛下这句话,妾十分欢喜。” 第253章 佳人 七夕之后隔了一日便是崔寄的生辰,阿璀一早便将自己的礼随着她阿兄的赐礼一起送去了望园。 早年时,四处征战奔波,一年中大半时间都绷紧着一根弦,早不记得生辰这回事。 后来天下平定,略轻松些,每每生辰之时虽也都不愿大加庆贺,倒是晏琛记挂着,只要二人都在金陵,他都会特意携酒与崔寄共饮。 今年是崔寄二十六岁的生辰,按说不过是寻常生日,以他的性子大约如往年一般,应该也不大愿意遍邀宾客,大摆宴席的。 然而当阿璀午前去寻他阿兄的时候,晏琛却递了个帖子给她。 “今天阿寄的生辰,他在府中摆了酒席,邀朝中同僚宴饮。我不方便大张旗鼓出宫,你替我去瞧瞧?”晏琛笑道,“听说有官员为讨好他,还特地请了最近金陵城中尤为有名的幻术大师到席上添彩,那幻术大师好像是从西域来的,变得一手好幻术,你去瞧瞧乐子。” 阿璀觉着自己似乎已经成了自家阿兄的宴会替身了,先前去金河乡君宴上也罢了,那是金河乡君亲自下了帖子给自己的。 今日崔兄长大摆宴席的事情,可不曾给自己邀帖。 不过阿璀也明白,阿兄没办法大张旗鼓出席,而崔兄长也不不方便直接给自己宴帖。 但既然是崔兄长的生辰,阿璀自然是愿意去的。 回春和宫换了身出门的衣服,难得地换了身裙装,但衣服颜色还是一贯素淡。 黄栌捧出一套青绿色含绶鸟纹上襦并橘红色四瓣柿蒂纹下裳,呈到阿璀跟前,劝道:“殿下今日既然是去卫国公府上赴宴,到底是为祝寿,还是穿得鲜亮些才好呢。” 阿璀瞧了眼她手上衣服的颜色,摇了摇头。 外祖母去世不满一年,虽说按照五服来说,作为自阿娘这边来看,作为外孙女的阿璀只需要服“小功”五个月便行了。 但阿璀爱重亲近外祖母,私心里愿服“齐衰”,想着守满一年的孝。 所以这些颜色鲜亮的衣服,她如今也是不愿意穿的。 黄栌便只得将衣服放到一旁去,又见阿璀头上一样饰物也无,便去匣子里翻几样钗环出来给阿璀挑。 知道阿璀偏爱素净,所以她挑的都是以碧色白色等玉簪为主,然而翻着翻着,忽发现少了什么。 转头去问负责看护这些的金樱子:“殿下先前总戴着的那枝梅枝样的玉钗子,怎么不见了?” 金樱子自外头进来,也翻看了两眼,才想起来:“先前有次殿下自宫外回来,便不见了。” “你们是说那枝梅花的钗子?”阿璀见她们在说什么,问了句,才道,“那次路上车马颠簸,钗子滑落下来,磕碎了一角,也不好戴了。我便揣在袖子里收起来,谁知道回来却找不到了,实在奇怪。” 阿璀又想起自己进去越王府一趟的,想来是不是在那里时,无意间弄丢了也说不准。 “丢了也罢了,那钗子好像是不是宫闱局制的,上头大约并没什么宫内的印记,便是被旁人捡了去也没什么大碍。”黄栌劝慰道,一边又比了件浅黄糖色的和田玉俏色的菊花形玉簪到阿璀发间,询问阿璀的意思。 阿璀也不在意,任由她选了。 然而刚准备起身的阿璀,却突然想起那日崔寄眉间的梅花印记,觉得有趣。 转头瞧见白芥子捧了些脂粉站在那处,她原本是跟在黄栌后头进来的,但见阿璀看也没看,便想着大约也是用不上的,遂打算退下。 阿璀忙叫住白芥子,取了些浅色的口脂,又从一旁架子上头取了铅白色颜料和细毛笔。 她提笔沾了浅红的口脂,对着镜子十分流畅的在自己眉间勾勒出梅花形状,又沾取铅白色颜料染出更淡的花瓣,最终一朵灵动跳脱的素色梅花点在眉间。 只这一笔,明媚生色。 阿璀本以为如寻常一般出门也就罢了,但那头魏廉却带了晏琛的话,说是今日望园想必人来人往,想必也多嘈杂,让她多带些人,免得被人冲撞了。 阿兄不在跟前,阿璀也不好反驳,毕竟魏廉也是听命行事,于是她今日出门时身边前前后后几乎跟了近百人。 这一群人护着中间阿璀的马车,招招摇摇地出了宫城,招招摇摇地去了光华坊,最后招招摇摇地进了望园。 阿璀这一路上连帘子都没掀开,直到马车到了望园门口,崔寄亲自来接,阿璀才舒了口气,下了马车。 崔寄瞧她今日并未着惯常爱穿的袍服,而是穿了身素色的襦裙,甚至臂弯处还笼着条天水青色的披帛。 面上未施脂粉,却愈发显得清丽无双,唯有眉间一点浅粉勾勒的素心梅花,更增添几分明媚。 崔寄一瞧她额上梅花,便知道阿璀这是在打趣自己。 那日阿璀的钗子砸落在自己的眉间,便是印上了一朵俏丽的梅花。 “倾城无需罗绮色,梅妆还需应佳人。”崔寄指了指眉间,笑道。 阿璀见他口型断句,大约是句诗。 口中辗转揣测了几遍,最后确定了大概是哪十四个字。 便复述一遍:“倾城无需罗绮色,梅妆还需应佳人?” 崔寄笑意愈深,点头。 阿璀知道他这句诗显然是为了应当日自己赞他的那句诗,也算是玩笑之意。 她也并不恼,只反驳道:“我不是佳人。” “阿璀容色倾城,何言不是佳人?”崔寄笑问。 进了外头一进的院落,前头是一条小路才能走到廊上,两人并行不便,崔寄便微微侧身,请她先行。 这句话,好似突然便戳中的阿璀内心,她便停住,不再往前。 崔寄见她不走了,疑惑转头看她。 阿璀虽神色如常,甚至还略带笑意。 然而她看着崔寄,却道:“不愿以容色称佳人。” 崔寄顿悟了然,知道是阿璀会错自己话中意思,便复笑道:“‘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那便以君子贤人称佳人,阿璀可为君子,可为‘佳人’。” 第254章 崔兄长怎么这样啰嗦 崔寄尤其在最后“佳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阿璀即便并不能听到他刻意加重的语气,也自然看出他口型轻重的变化。 又观他神色,便知他这句话里还有些戏谑玩笑。 阿璀也知道了先前是自己过度曲解了他话里“佳人”意思,抿抿唇有些懊恼,不再说话了。 等到了后面,阿璀才知道今日宴会是设在园子里的西边静妙堂。 静妙堂北边有北假山,山石亭台林立,流水环围。 “今日宴席便是设在静妙堂临水这处,席上都是朝中人,我想你大约是不愿意见这么多人的。”崔寄指指旁边假山上头,“那是岁寒亭,是这里略高的地方,景致也好,回头你若不愿入席,便可到那边观景。今日席上有幻术表演,那边地方高视野开阔,想必能看得更清楚。” 阿璀点头,她今日过来,一来是奉阿兄命来走一遭,二来便是好歹算是亲自来为崔兄长生日贺,说到底也确实不是过来吃席的。 崔兄长难得大办的一次生日宴席,阿璀早先便觉得奇怪,猜度之下觉得他今日大约是借着生辰之宴有些其他安排。 所以今日他请的都是他的那些朝中同僚们,约莫这些人也不会带自己的夫人娘子同来,毕竟崔寄府里也没个女主人。 因崔寄自己还要先去前头待客,便请阿璀往池子旁边的一览阁略坐坐。 那边一览阁就靠着旁边长廊,虽然不大,但阁前正对着一个小园子,园子里头造景布局颇有雅趣。 最重要的是,一览阁里头藏了不少书法画卷,阿璀想来喜欢,也好看看打发时间。 “崔兄长且去待客吧,我在这里便好,不必挂心。”阿璀笑道。 崔寄倒也是不放心,在府里虽不至于担心她的安全,只怕她觉得拘束无聊了。 崔寄离开前,又再三交代使女送些精致可口的点心来,又想起她爱喝酪浆,便又让人送些新鲜酸酪并鲜果来。 交代得不可谓不仔细周全。 崔寄离开没多久,崔白襄便过来的,阿璀一问才知道,他是替自家先生来待客的。 崔白襄过来倒也合适,毕竟他如今算是公主府的属官,虽然如今并没有个正儿八经的公主府,但论起来整个春和宫也算是公主府了。 “今日府上人多,先生恐有不知事的冲撞了公主,所以令我过来随侍公主左右。”崔白襄过来时,还提了一篮子书册,他将那篮子书册搁在小案上,指给阿璀看:“这是方才先生交代我从书房挑过来的书,多是些杂记。先生恐公主无聊,也可翻看翻看。” “崔兄长怎么今日这样啰嗦。”阿璀抱怨,语气带笑,手上却已经去翻篮子里头的书了。 有崔白襄在,确实也不算无聊。 崔白襄也是个腹有才学雅好诗书的,二人一同品赏一览阁中书画,并往来闲聊几句,时间过得也算快。 等到崔寄亲自来请阿璀的时候,前面今日崔寄请的客人们都已经到静妙堂落座了。 阿璀瞧着崔寄,笑道:“我不过去了,崔兄长且按着自己的安排行事吧,回头你们说完话,快结束的时候,我再去走一遭,给兄长敬个酒。” 听阿璀说这话,崔寄便明白阿璀是多少知道些今日要发生些事情的,只是便不晓得她知不知道她自己今日在这里还有个作用。 不过这样也好,待会儿她自观鱼亭那边上去岁寒亭时,静妙堂众人自然会看到她的存在,其他的也不重要。 况且她避开人群,到岁寒亭也确实更安全些。 崔寄亲自带阿璀绕过观鱼亭旁的水榭,自池上曲廊上走过去,进去假山重叠之后的曲径。 “那位便是长公主殿下吧?” “瞧着像是呢,先前我家夫人端阳宴见过这位殿下一面,听她形容,公主姣丽无双,断不会错。” 只远远地隔着半面池水,对面已经落座的今日的宾客们都瞧见了在崔寄引路下,自曲廊上徐徐过去的阿璀。 且不说陛下早先为了认回这位长公主做了多少铺垫,也不必说陛下加封长公主之后所赐封地春和宫等意味着什么。 只说先前工部那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众人皆知道这位长公主地位之重不该小觑了。 而当下在卫国公这里见到这位长公主,倒也不觉得是件稀罕事。 毕竟陛下与卫国公关系如何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当下卫国公寿宴,陛下既然不便亲自出宫,便请公主殿下来贺,也说得过去。 况且据说卫国公与长公主年幼之时也是相熟的,关系如此,公主殿下出入卫国公府便也就是寻常事了。 而那边阿璀一进曲径通幽处,便瞧见此处蜿蜒的假山石洞并山石后矮树灌木丛中,竟然藏了不少兵士装束的人。 那些兵士见崔寄二人进来,也不动作,照旧隐蔽身形。 只有为首一朝朝崔寄叉手见礼,略压低声音回禀道:“已照您吩咐,由此处北假山至静妙堂南侧南假山处都严密布控,不会有一处死角。” 崔寄满意点头,侧身朝阿璀解释道:“我瞧着你今日过来也跟了不少人,但那些人都在外围明处。这些人藏于此处,也是保护你安全的。回头若是下面有什么动静,你不必慌张,只在亭子上坐着便好。” 阿璀也没问一会儿可能会有什么动静,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等自绕出曲径上去十来阶蜿蜒的台阶时,便是岁寒亭了。 至岁寒亭上,阿璀站在亭子里略往下头看了看,果然便见地势略高,亭子脚下便是些林立的假山石头,颇有奇趣。 再往下看,便能看到临着亭子的蜿蜒流水,流水再往北而去,便是更大些的一处池子,池子里锦鲤潜游往来竟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而亭子旁边有一棵斜逸而出的古松,略挡住些视线,并不能将静妙堂看得完整。 但往旁边让一让,树枝的遮挡,倒是能将静妙堂前设宴的空地处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在这样的好处,将将好能看到与下边不一样的景色,也颇有些趣味。 第255章 幻术表演 今日宴中吃食,每一样崔寄都让人送了些来。 阿璀见崔白襄仍跟随在侧,本以为他该去下面陪侍他家先生的,却不想白襄却道先生命自己今日跟随公主左右。 既如此,也不多问,便让人在旁边给他也安排了一席。 崔白襄也不客套,从善如流坐下来。 阿璀瞧着送来的吃食,样样都很别致精巧,似乎也着实花了点心思,有些自己从前竟不曾见过,也不知崔兄长府里是从哪里请来的厨子。 崔白襄见她只瞧着那些吃食,却不动筷,便一一给她讲解起每样吃食。 用了何种食材,如何烹制,需要多长时间,讲得头头是道,俨然一本十分详细的食谱。 “你竟还通厨艺?”阿璀惊讶。 崔白襄却摆摆手:“我就是纸上谈兵,见着厨间的坑饪膳夫们做过,便记下来的。” 崔白襄这人有些与旁人不同的小癖好,比如他爱看书时寻个僻静处,先前阿璀初次来崔寄府上见到他的那次,他便是躲在树丛后头看书,才割破衣袖。 再比如,他每每读书久了,思绪杂乱无法专心时,便喜欢跑到厨间,看坑饪们制作膳食,每次总能将制膳的步骤一步不落地记下来。以至于他常常想着自己是不是颇有些制膳的天赋了。 他的解释让阿璀忍俊不禁,抿唇微笑。 崔白襄又阿璀说起使女刚刚送上来的桂花菽乳,甚至连菽乳的制作步骤也能讲得一点不差。 阿璀扶着那盏的桂花菽乳,青色小碗中盛着浓绵的牛乳,虚虚浮着一块颜色浅黄质地细腻的菽乳,上头还浇着些金黄灿烂的桂花酱,煞是清新好看。 阿璀握着调羹,有些狐疑,这菽乳做成这样的甜食,也不知是个什么奇怪味道。 慢慢这拨开上面做装饰一样飘着的一些新鲜的桂花,目光却始终落在下面宴席之上。 下面宴席中众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间正当热闹。 阿璀往人群上首的崔寄多瞧了两眼,见他手中轻轻捏着杯盏,正与旁边人从容说笑。 偶有上前来恭维敬酒的,他也含笑应对,阿璀远远瞧着,只觉得他周到待客的从容微笑中有着十分明显的疏离。 不多时,下面歌舞已经结束,乐伎舞姬们依次退下。 然后便见坐席中有一人离席,端着酒杯走到崔寄跟前,似乎说了些什么话,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崔寄端着酒杯,照旧是那般从容平静神色,但在阿璀这里看来,崔寄好像目光着实在那人脸上多落了片刻之后,才慢慢将自己杯中的酒喝尽了。 “那人是谁?”阿璀问一旁崔白襄。 崔白襄一瞧,也不认得,他毕竟未曾入朝,朝中三省官员自然认不得几个,故而回答得有些模糊:“好像是六部的官员吧,我也不认得。” 崔白襄才说完,阿璀便瞧见那边那人酒杯一丢,忽然一扬手。 就这么一个动作,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突然有宽而长的红色帷幕自空中遮蔽而来,那帷幕顿时挡住阳光,照下一片阴影来。 原本侍立在阿璀身后的贺槐娘见状不对,忙往前两步,护在阿璀身前。 然而也就那么一瞬,那宽长的帷幕竟然就自空中飞滑而过,转眼间便落到北假山后院墙外边去了。 众人的目光还未从探寻红色帷幕的方向收回来,便突然又见池中水花四溅。 那水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最后竟然溅起朦朦胧胧雾气一样的水滴。 大家的目光紧随其后,落在池中,看向这些溅起的水花。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有着红衣之人,就那么凭空而现,出现在了观鱼亭旁的长廊上了。 那人红衣婵媛,衣袂翻飞,忽而敛衣而来,做飞翔态。 他脚步极其快,一眨眼间便已至静妙堂前,方才用作歌舞的空地处。 此处离阿璀颇近,阿璀瞧着那人,却发现那人带着个昆仑奴的面具,看不见容貌。 但仅仅凭借他的身形和穿衣服的风格,阿璀还是一下子便认出他来了。 正是那位西域颇有名气的幻术大师,薛吉。 连同先前在金陵坊间遇到的那次,阿璀这已经是第四次见到此人了。 原来阿兄早上与自己所说的今日会来崔兄长府中献艺的幻术大师便是此人啊。 实在是巧。 薛吉的幻术一如既往地精彩,但阿璀曾经见过他更为绚丽的表演,自然知道先前这一手不过是些开胃小菜。 果不其然,甫一站定的薛吉便已经招了招手,立刻便有一边他的几个助手抬上来一个半人高的填满了土的大缸。 大缸在薛吉的示意下被放得更靠近水池些,待几人退下,薛吉展了展他宽长的红色衣袖,抖出些绚丽的光芒出来。 众人瞧见自他袖中射出的光芒,顿时惊叹不止。 阿璀刺客位置恰在他的侧面上方,自然无法瞧清楚他袖中所谓的光芒,一时不太能理解众人惊叹之处在哪里。 而就在此时,薛吉却又抖了抖袖子,袖中光芒顿止,而于此同时他那袖子却似有外力拉扯一般,飞出来一个琉璃匣子。 那琉璃匣子落地便碎,从里头溅出来些种子。 阿璀瞧着那些种子在地上跳起来又落下去,并看不清是些什么种子。 那薛吉自地上捡起来一小把种子捧在手上,又作舞蹈姿态,绕着旁边的大缸跳了片刻十分绚丽的胡旋舞之后,他才将那把种子撒了进去。 种子一落进缸里,便有池中水再次喷涌而起。 这次的喷涌却不像方才那般哗啦啦水花四溅,而是自池中自起拇指粗细的一条水柱。 那水柱原本垂直向上而起,但到一定的高度,却突然倾斜转弯,最后直接落进缸里,浇上了方才的那把种子上。 泥土被浸湿了,整个缸里也有了半寸许的积水,水量显然足够了,那水柱便立时一收,水面又复平静。 众人惊叹之声越发明显,甚至有从坐席上起身,欲上前来看的。 而就在在水柱方退下时,缸里的那把种子竟然突然开始冒出新芽来。 第256章 刺杀 阿璀瞧着那缸里头的新芽倏忽之间越长越高,也越来越粗壮,这才发现那长出的苗竟然是水稻。 阿璀有些惊讶,目不转睛地瞧着下面,甚至无意识之间已经起身往栏杆处又靠了靠,便是想看得更清楚些。 那缸里的稻子越长越高,从拔节孕穗,到抽穗开花,到灌浆结实,再到最后成熟了的稻粒沉甸甸地压弯了稻子。 这样完整的稻子的生长过程,从头到尾竟然连一盏茶时间都没有用到。 这下不止众人惊异了,连阿璀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想起自己往年里种的稻子们,怎么着长一遭也得四个月时间,即便有一年风调雨顺,也有三个多月时间才得收成。 这薛吉的这一手法,过于出离了。 阿璀惊讶之余,心里头的那点不可思议散去,取而代之的便是满心的质疑了。 阿璀是实打实自己种过地的,这违背常理的事情确实不能细想。 即便此刻她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什么破绽,但到最后还是质疑大过惊讶的。 下面众人鼓掌不断,薛吉已经让人用剪刀将长出来的稻穗剪下来,呈送给席上诸位了。 众人传看之后,皆兴致不断。 崔寄是想着阿璀大约是对此感兴趣的,便让人也给阿璀这里送了一穗来。 山泽得了崔寄的吩咐,不多时,便用小托盘呈送了过来。 阿璀细看了那稻穗一眼,只是寻常稻穗大小,稻粒也不算饱满,最多只能算寻常。 当然也许这幻术表演让人惊叹的地方,不在于一株能长多少稻穗,而在于播种即生,洒水则长,瞬间便能成熟的超乎常理的生长速度。 阿璀捏了两粒稻子在手上,用手指头轻轻一捻,稻壳干枯,有些戳手。 她忽有些了然,一笑丢开。 “怎么了?”原本也一脸惊异凑上来瞧的崔白襄,此时见阿璀神色不同方才,好像看明白了什么,便问了一句。 “观其干湿程度,这稻穗并不是新长成来的。还有此处剪刀切口位置,不过片刻已干枯至此……也不晓得是哪一季的稻子了。”阿璀指指托盘,面带哂笑,“不过这幻术表演也确实名不虚传,这会儿即便知道这稻子不是真的刚长出来的,但方才切切实实在咱们面前的场景,却丝毫挑不出一点破绽,幻术大师们果然手法出奇。” 崔白襄依着阿璀所说去观察那穗稻子,确实如她所言,这稻穗太干,即便他这样一个没有种过地的,也能看出来这并不是新稻。 “幻术表演之所以遍受欢迎,便在于它本身的奇诡之处,真相与否好像无从去探究。”崔白襄笑道,“世人看幻术之奇诡绚丽,也就是看个乐子罢了,哪有像殿下这般深究真相的。” 崔白襄这话说得倒也是没错,看个乐子罢了。 下面已经复又换了场布置,先前遮天蔽日飞出去的宽大的红色帷幕再度飞回来,在空中略停了停,便落下来。 那帷幕落下之后,一侧恰恰好好落在旁边长廊上,自上而下铺设开来,将池边地面都铺了一层。 随着红色帷幕铺设开来,长廊处便陆续走下来许多人,先是衣着奇特的乐工,这些乐工中大多是西域人的面孔,与中原人还是多有些不同的。 乐工手中的乐器,除了中原常见的琵琶、筝、笛、铜钹、排箫、箜篌等,也有筚篥、笙等西域传来的比较特别的乐器。 那些乐工们依次落座,不多时乐曲声起来,初时曲调熟悉,众人以为便是寻常听到的《霓裳羽衣曲》,然而几转之后才发现,原来是西域传来的《婆罗门曲》。 在座的有些通晓乐律的并不觉得诧异,毕竟传说中《霓裳羽衣曲》便是借鉴了西来的《婆罗门曲》。 乐曲声响起,又有舞女四处而来,应乐曲而舞蹈。 舞姬们的舞姿绚丽夺目,竟然像是间杂了胡旋舞与凉州舞的风格,其中有健舞的明快,也有软舞的轻盈。 而原本站在中间的薛吉,在舞姬们旋转的身姿中往后一退再退,不过三五步之后,竟然就那么消失在人群中。 原本众人留意于舞蹈,并没有发现他突然的消失,然而片刻之后,大家都反应过来。 舞姬们衣着虽华丽,但颜色纷杂,并不如薛吉一样只着红衣。 众人还在四处找寻消失的幻术师到了何处去时,场中舞姬们的舞蹈已经渐渐转为软舞,连曲调也渐渐变化。 阿璀因听不见曲调,故而对舞姬们的舞蹈也没什么兴趣。 她的兴趣一直都在薛吉,所以目光一直都是留意在薛吉身上的,所以方才薛吉退后之时,她能留意到薛吉并不像是凭空消失的。 方才舞姬们舞衣飞扬,璀璨的裙摆过于夺目了些,而薛吉便是在舞姬们旋转中排成一排,以衣裙为屏障时,他恰好退到最后。 也便是在那一瞬,他消失在舞姬们裙摆遮蔽之中。 又是一场出奇幻术。 众人反应过来时,又纷纷鼓起了掌。 然而便在那一瞬间,众人的目光再次回到场中乐舞之上时,却在其后静妙堂屋顶纸上有红衣一闪。 那红衣一闪又迅速消失,阿璀以为自己看错了,却不想刹那的功夫,他便已经快速自屋顶飞射而下。 此刻众人哪里会注意到,这人会从上边这样刁钻的角度突然出现。 不过刹那功夫,已有一柄刀锋近前。 “兄长!”阿璀立刻叫出声来,她比场中人反应更快。 然而只在她话音刚落下,那红衣人便已经持剑快速刺向崔寄。 崔寄留意到迫近面门的剑光,下意识往后一仰欲避开,但即便他反应再快,却还是被快速袭来的刀锋刺伤了胸口的位置。 在座众人瞧着这一变故,哪里还顾得其他,顿时惊恐如鸟兽状,四散开去。 然而那红衣人并不在意其他人的动静,似乎目的只有崔寄一个,一击未成,照旧不依不饶提剑又刺。 好在四周守卫并不远,瞧见此处动静,快速上前来。 第257章 明晃晃的欲动私刑 那人却浑不在意,目光只落在崔寄身上,剑剑只向要害处刺。 阿璀看不清楚是否被伤到,只看到那边局势胶灼,十分着急。 当然她也有自知之明,此时也不会突兀地冲下去添乱,只寄希望于护卫们靠谱些,尽快将那人拿下。 阿璀的目光紧紧盯着崔寄那边,突然见那红衣人被翻到的桌案一绊,略有些踉跄稳住身形,她瞧着那红衣人,突然觉得不太对。 原本今日这幻术表演,场中着红衣带着昆仑奴面具的便只有方才表演幻术之人,便是阿璀认识的薛吉。 所以当下众人都以为此刻刺杀崔寄的人便是先前那个幻术师,但阿璀却突然发现,这行刺之人,身形与先前的薛吉并不十分相似。 虽身高差不多,但这人比薛吉肩背略宽一些,且行动后退时步伐动作也不十分相像。 好在卫国公府里头的护卫还算有用,一拥而上快速便将那人制服。 崔寄退至廊下,倒是没第一时间去瞧被制服的刺客,他一手捂着胸口位置,一边偏头往身侧扶着自己的山泽说了两句话。 山泽应了一声,绕出人群离开。 好一会儿之后,直到山泽近前来,阿璀这才发现他是往自己这边过来的。 方才变乱突起时,原本崔寄安排在假山石洞处的护卫立时都提剑而出,却未曾往变乱那边去,而是将此处岁寒亭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时山泽过来,那些护卫大约是认得崔寄身旁的这个近侍,问了一二句,便让开一条路使他进来。 阿璀瞧山泽望过去:“崔公无碍?可有受伤?” 山泽大约得了崔寄的吩咐,便是来安抚阿璀的:“我家郎君并无大碍,殿下放心。郎君遣奴来问殿下安,不知殿下可否惊吓?可安否?” 阿璀摇摇头,惊吓倒是没有,只是担心方才崔寄是否受伤,山泽既然说无碍,她才放下心来。 山泽见阿璀面色如常,虽有担忧之色,却并无惊吓之色,便又道:“郎君说,下面情况不定,请殿下安心在此处再略坐一坐,等下面人清完,再请殿下去见。” 阿璀本就不欲给崔寄添乱,便应他之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山泽转又朝崔白襄道:“郎君也命二郎在此,莫要轻举妄动,务必好生看护殿下。” 崔白襄本是个温吞大咧的性子,但对自家先生的话却言听计从。 当下虽也担心崔寄是否受伤,但早先便得了先生命令不得离开长公主半步,方才事发他便是再冲动,也不曾走下岁寒亭半步,当下先生再次重申此话,他自然不敢不应诺。 来传了话的山泽未曾停留,又匆匆下去假山,快速走到崔寄身边。 崔寄坐在廊下,面前隔开了屏风,有匆匆赶来的府医上前来查看他的伤势。 好在伤势并不重,后头的刺客后头的几剑混乱间并未刺中,只有当先的一剑划到了胸口位置。 好在也只是划破了层皮肉,颇流了些血,并没有什么大碍。 待大夫清理了伤口,上了药,又裹好了伤,崔寄另套了件干净衣裳,才命人将跟前的屏风撤开去。 屏风撤开去,崔寄看着下面被五花大绑捆在石凳上的刺客:“将他的面具揭开。” 左右立刻上前,将那刺客脸上覆着的昆仑奴的面具快速扯开,露出刺客的脸来。 阿璀远远瞧着那刺客的脸,即便看得不甚清楚,却也知道那张脸只是个寻常普通人的脸,并不是薛吉那张雌雄莫辨的脸。 所以方才薛吉自舞姬身后消失之后,便替换了此人出来? 那此人是谁?他与薛吉是何关系?与今日宴中表演的幻术班子是何关系? 方才他是从哪里出来的?如何凭空出现的?刺杀崔寄的目的又是什么? 阿璀觉得自己脑中的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她想各种可能去假设那些问题,却最终只觉得一团乱麻纠结在脑中。 下面除了那红衣的刺客,余下的乐工舞姬们也都被控制住了,唯一不见的只有薛吉。 惊恐未定的宾客们,围坐到一处,好歹都是些朝中沉浮见过了大风大浪的,这会儿即便再怎么惊恐,至少面上还能保持些镇定。 崔寄作为主人家,自然要安抚客人几句。 众人都表示无碍,然而当中一人却尤其胆颤,端着热茶的手也在抖。 “薛公无碍?”崔寄显然注意到那位吏部尚书薛公望,便令旁边大夫上前去,“劳烦先生也给薛公看看,怕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那薛公望本还不曾有什么,但崔寄突然提到他,他一惊之下,竟然将手里的茶盏都打翻了去。 茶水顿时翻到他的衣服上,连衣袂下摆都被浇湿了大半。 这一浇仿佛将他浇醒了一般,他几乎立刻上前来诉:“崔公明鉴!今日这幻术班子虽是我请来与崔公寿宴助乐的,本也是有添彩之意,却不想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实在不知!更不晓得这刺客是何处来的啊!” 阿璀瞧不见这人说的什么,但也认出他是方才幻术表演之前给崔寄敬酒祝寿的,当时观他举动大约能猜出,方才幻术班子便是他请来的。 所以此刻出了刺客这样的事情,这人自然会紧张,毕竟任是谁第一时间都会将怀疑的目光落到请来幻术班子的人身上。 “本是薛公好意,出了这样的事情,许是意外,寄怎敢怀疑于薛公?”崔寄岿然不动,照旧四平八稳,微微带笑瞧向薛公望。 而他此言毕后,却未再瞧他,而是将话给了左右,指指地上方才被敲晕了的刺客:“查查此人身份吧。另等他醒了,再好好审问审问,既然还活着,总能问出背后主使之人。” 崔寄这话一出,场中众人面色各异,毕竟审问之事该交由刑部或者大理寺。 而他方才那话的意思,显然是让自己的人去审问,这是明晃晃的欲动私刑的意思。 但即便此刻崔寄当着刑部和大理寺主官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也是没有人敢出言阻拦的。 第258章 那人并不是薛吉 若说此时会直接出面斥崔寄此行之过的,大约只有御史台那些一向脖子比较硬的家伙了。 那些人一向看不顺眼的事情都要弹劾一遍,甚至连陛下都常被他们上折弹劾,所以自然敢直接在陛下面前弹劾这位卫国公。 但偏偏如今兼着御史大夫之职的勋国公盛问师并不在京,而余者御史中丞,领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等等,崔寄是一个也没请。 所以如今此时,会出头直指崔寄此行太过的,那是一个也没有了。 众人沉默,崔寄却目光平静地扫视众人。 许久之后,在左右将那刺客带下去之时,崔寄忽又轻笑出声,看向大理寺卿方建德:“当然也不能让大理寺与刑部为难,明日暮鼓之前,若是大理寺或者刑部有人上门来提刺客回去问审,便不必再留着,让大理寺带了人去吧。” 左右得了话,应诺带着人下去。 而崔寄这两句话却让旁边的方建德和刑部主官们都松了口气。 好在崔国公是知道分寸的,今日虽想留下刺客审问,想必也是因为这幻术班子是吏部主官请来的,而朝中与吏部薛公望有些牵扯的也不少。 这大理寺方建德便与薛公望有些姻亲的关系,与刑部主官更是私交甚好,这么看来,崔公并不信任这两部,欲留下人自己亲自审问,也倒是说得过去。 今日宴会就因着刺杀之事便这样匆匆结束,崔寄命府中仆从好生送了各位同僚出府去。 薛公望本还欲申辩两句,崔寄却并不想与他多言,只道:“恐因伤口用药之故,忽觉神思不宁,欲回内院小憩片刻,恕寄不便再留薛公。” 又唤府中侍从:“还不好生送薛公回府?” 薛公望见他当真面带困色,想来方才受伤也颇失了些血,这会儿脸色看起来也很有些苍白,也觉得不便再借口多留,便也只能还了一礼,随崔寄府中仆从离开。 府中赴宴的众人皆已离开,那刺客连同今日幻术班子里头的那些舞姬乐工也都被带下去。 一时此处安静空旷,只余下方才凌乱的宴席,还有些方才觥筹交错的热闹。 崔寄坐在廊下,远远瞧着阿璀自岁寒亭上下来。 瞧着她绕过曲廊长亭,慢慢走向近前来。 “方才可有吓着?”待阿璀走至跟前,崔寄瞧着她,笑问。 “没有。”阿璀摇摇头,在他对面坐下,有些担心地往他胸口位置打量。 新换的干净外裳略略罩住里头裹着的伤处,然而崔寄动作间,却还是能看出隐约的血迹,和被刺客划破的衣裳。 “只伤了一层皮肉,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过几日便好了。”崔寄安抚。 阿璀见他说话如常,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大约是失了些血,还是需要请大夫开些药,补补血气。” “你放心,我府里有住着大夫的。”崔寄笑道,又问:“累了没有?我让人送你回宫?” “先等等,我还有话跟你说呢。”阿璀道。 崔寄笑看她,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等她说话。 阿璀想了想,问:“崔兄长府中护卫如何?” “我这府里有你阿兄早年赐的数百卫队,但平素大半都不驻此处,今日是因为情况特殊,才将人都调来的。”崔寄几句话便交代清楚,只是又问了一句,“怎么问起这个?” 阿璀却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道:“崔兄长这几天,可否让这些护卫都留在府里,务必将望园上下都筛查清理一番?最好你这几日也莫要在望园住……” 她说的这些话只是基于自己的猜测,只是说到后边却觉得没有个证据,便连话也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没道理仅仅凭借自己的猜测,便让崔兄长大动干戈地搜查望园,还让他往外头住几日。 “为何这么说?”崔寄不解,但也没有直接质疑她的话。 “因为今日那刺客,并不是先前的幻术师。”阿璀斩钉截铁。 “什么意思?阿璀可否详细说说?”这句话让崔寄更加疑惑,而阿璀话里确定的语气却让崔寄无法怀疑。 “那位幻术师,我曾见过他几面,今日他表演幻术的时候,虽一直未曾揭开面具,但只凭借他的身形姿态和动作,我便能认出来。那位幻术师是西域十分出众地幻术师,在沙洲一带更是名气震天,他叫薛吉。” 阿璀又将自己曾在沙洲见过薛吉,以及在金陵城中那次遇见薛吉的事情一一说给崔寄。 “薛吉容貌雌雄莫辨,可称得上娇艳二字,但方才那个刺客,脸上面具揭开的时候我瞧见了,那人并不是薛吉。” 阿璀的话说完,便瞧向崔寄。 崔寄虽神色未变,却显然已做沉思状。 片刻之后,他看向阿璀,语气确定:“所以你是怀疑,今日那刺客只是推出明面的挡箭牌,真正的幻术师,就是那个叫薛吉的,已经借着自己的幻术潜伏在望园的某个角落里了?” 阿璀点头:“我虽不知道他们今日行刺的目的,更不知道行刺之事是何人授意,但观今日刺客行事,刀刀都是欲取兄长性命的。若是真的有人想杀你,那藏在府里薛吉,或许目标还是在兄长身上。我很担心,所以还是觉得这几日兄长莫要住在望园才好。” “好,多谢阿璀提醒,我会安排。”崔寄起身,去扶阿璀,边道,“不过既然如此,那你便不能在此多留了。我送你出府,你尽快回宫去。” 既然已经提醒到,阿璀相信崔寄的手段,所以也不必她再多担忧。 然而阿璀看着他伸过来扶自己的手,怕他拉扯到伤口,便刻意避开,自己站起来,边又问起:“想问兄长,方才那个人……就是最后走的那个,是谁?” “薛公望,吏部尚书。”崔寄知道她问的是谁,丝毫未曾隐瞒,直接便给了她答案。 “薛公望……薛……”阿璀将这个名字念了两,最后注意却落在他的姓氏上头。 竟然也是姓薛的? 第259章 此局中阴谋阳谋兼半 崔寄亲自送阿璀一路走至望园门外,外头车马齐备,随行守卫也已在等待。 “今日招待不周,阿璀勿怪。”崔寄的笑容如同此时街巷里轻拂而来的微风,温和而不张扬。 阿璀总能觉得,他对着旁人的笑意疏离平静,一眼瞧过去却是一丝波澜也无。 而对自己与阿兄时的他,似乎才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那是与旁人不同的,是真正的直入心底的真诚。便是笑容一如既往的平静,却也有如春风拂过湖面泛起的涟漪。 他的一生与阿兄的一生几乎都是重叠的,所以即便他不曾亲口讲述过关于自己太多的往事,但阿璀也在他与阿兄的言辞中,拼凑出了他至如今二十六年的岁月。 崔寄本出生在燕州的,他的父亲先燕国公为前元驻守燕地边境十余载,却因元绍帝忌惮燕国公势大,他不得已在不知事的年纪被独自送回了金陵。 好在因父母之故,他在金陵遇到了晏琛,自那之后,便是他们年少相伴意气张扬的十余载少年光阴。 那是少年之伴,是一生知己。 只是这十余年光阴,似乎过得太快了,快到一夕之间,来不及看清前路,更来不及回顾过往。 骤然崩塌的骄傲和信仰,家族满门被灭,父母亲人尽亡,他们不得不走上荆棘满布携刀剑饮血而向生的道路。 那些十年殚精竭虑的日子算得上波澜壮阔,但回头再看,每一步都走得太过艰难。 阿璀瞧着如今的崔寄,总觉得隐藏在平静表面之下,有从未表现出来的更深的痛。 “我是未曾得兄长宴贴而自来的恶客,兄长不嫌弃我添麻烦已是庆幸,哪里敢受兄长‘招待不周’之言?”阿璀眉眼带笑,言语间有些玩笑意思。 “快走吧。”崔寄伸手欲去扶她上车,又道:“回去后替我给你阿兄带句话,就说今日之事虽有意外,但一切还在谋划之中并未偏离,请他放心。” 阿璀应下,转身本也欲登车了,突然又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复瞧上崔寄。 崔寄疑惑看她。 阿璀抬手执礼,面上笑容灿烂:“还未为兄长生辰贺。”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似春日里盛开的最璀璨的花朵。 她道:“上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 阿璀回宫后便直接去了甘露殿,奇怪的是这会儿晏琛并不在甘露殿。 问了甘露殿的使女,才知道晏琛在皇后处。 好像是后宫里头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午间时宫嫔们都被传唤到甘泉宫去了。 阿璀想再细问几句,却不想宫人们都并不知道什么情况。 好在只等一会儿,晏琛便回来了。 瞧见阿璀坐在席上专心看书,他走近前来,在她跟前晃了晃手里的扇子。 阿璀抬起头,晏琛才笑问:“今日在阿寄处如何?玩得怎样?幻术好不好看?” “幻术不过是以异法遮蔽观众视线,或许也有对观众思想特别的暗示,才达到那般效果……不过说起来,只是取乐,倒也十分有趣。”阿璀心思并不在晏琛方才问的问题上头,只粗粗回答了他,然后便道,“崔兄长今日受伤了,阿兄可知道?” “怎会受伤?”晏琛才过来,崔寄府里头的消息还未传到他手上,所以他还不知道今日望园发生的事情,“如何受伤的?伤得严重吗?” 晏琛着急问了两句,又高声唤外有左右近侍:“今日望园未有消息传来?!卫国公受伤的消息怎么不早报来?” 那边近侍战战,阿璀忙拉住他:“崔兄长无碍,只是皮外伤。” 阿璀又将今日宴中发生的意外一一讲给晏琛听,连同临离开前崔寄让她帮忙带的话也一字不落地说给他。 等阿璀说完,晏琛有片刻沉思。 阿璀瞧着他,有些忍不住,还是开口问起今日之宴会的目的:“崔兄长说的‘今日之事虽有意外,但一切还在谋划之中并未偏离’,今日之事,到底是何事?我想知道今日崔兄长所谓的生辰宴原本的目的在何处?” 阿璀相信今日阿兄既然放心让自己去望园,想来今日望园中并不会有什么危险,或许他真的只是需要自己露个面,或者见证些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很感激阿兄未曾以所谓保护的理由将自己隔离在不知世事的琉璃罐子之中,也感激阿兄让自己堂堂正正走在朝野众人的视线里。 所以她是自心中愿意为阿兄与崔兄长做些事情的,她也很有分寸地不去过多地打探朝中事,但有时候难免还是想要知道更多。 “吏部主官,薛公望。今日阿寄之宴本有谋划,只为此一人。”晏琛相信阿璀知分寸,毫不隐瞒,直接告知于她。 为瓦解新贵与老世家针锋相对的局面,晏琛与崔寄如今正积极推动恢复科举,但这老世家薛家出身的薛公望便是坚定地反对科举推行之人,甚至交联各世家,以此图谋对抗。 渐渐地竟成其势,朝中反对科举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原本的科举推行不得已陷入迟滞。 所以晏琛与崔寄想要的是瓦解薛公望与诸世家在此事上的联盟,今日宴会便是为此设局。 “是什么样的局?”阿璀追问。 晏琛是愿意阿璀多问自己朝中事的,她作为自己唯一的血亲,难免会牵涉到朝局之中,有时候知道得多些,总不是坏事。 只是晏琛观阿璀行事,自有准则。 她年纪虽轻,却有谋略,只是其谋坦然,不屑阴谋。 而有自己在,又何需她去知阴谋之事用阴谋手段? 晏琛笑道:“阿璀得怀阙先生教导,向来走的是君子之道。而此局中阴谋阳谋兼半,便不细说与你知道了。” 阿璀哑口,又做不来撒娇卖痴的作为求他说下去,便只好沉默,等他后面的话。 晏琛想了想:“只是听你方才所说,今日阿寄原本的计划竟然未能实施,反倒是薛公望自己心急,用幻术表演做出刺杀之事,直接就送了把柄上来?” 第260章 巫祝之事 “但我却觉得,这刺杀一事,或许并不是那位薛公望所安排。”阿璀回想今日在望园后面发生的事情,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奇怪,只是也说不清奇怪之处到底在哪里,便又道:“我觉得崔兄长似乎也未将怀疑的目光过多放在薛公望身上。” 自刺杀之事出现后,刺客与幻术班子相关人等皆被拿下,崔寄作为主人家,曾安抚在座席上众人。 阿璀当时还在岁寒亭上,隔得太远,并不知道当时崔寄与众人之间的说了哪些话,但显然让她唯一注意到的便是那个薛公望。 薛公望是最后走的,似乎还是被崔寄请走的。 但阿璀对薛公望的注意,却是从幻术表演开始之前便有了。 很显然,这幻术班子便是薛公望请过来为崔寄寿宴添彩助乐的,所以自然的,发生了刺杀这样大的事之后,大家所有的怀疑目光都会落到薛公望身上。 但最后崔兄长,似乎并未直接表示出对薛公望的怀疑,甚至都没留他多问几句。 他的目标并未直接在薛公望身上,也未曾打算自他身上得出更多的消息。 “那刺客如今在何处?是被大理寺带走了,还是被刑部带走了?”晏琛听得阿璀这话,只问了这么一句。 阿璀摇摇头:“大理寺和刑部的主官我不认得,但崔兄长今日直接将刺客和席上表演的幻术班子的众人都留下时,并未有人出面说话。但崔兄长留下刺客,大约是要自己审问。” 晏琛听到这个答案,却十分了然地笑起来:“当着大理寺和刑部主官的面直接留下刺客私下审问,也只有他了。” 阿璀见阿兄此言,顿时也明白了,崔兄长留下刺客私下审问并不合制,但崔兄长既有此举,自然事出有因,只是还有些担心:“那崔兄长这般作为,朝中的御史们会不会……” “放心,阿寄心中有数,便是行事过分些,也不会让我过多为难。若我没猜错的话,他最多会将人留到明日午后,大理寺和刑部两位主官没有当即要人,一方面是顾忌着阿寄的面子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晏琛笑道,“明日等大理寺去阿寄府上提了人走,我随便下一道口谕不痛不痒申斥两句,便能堵住御史们的嘴,这算小事,不会有人蠢到借此发难。” 阿璀放下心来,又问:“那崔兄长留下刺客,一日时间当真能问出什么来吗?” “阿寄行事,往往让旁人揣摩不透。”只是这个旁人却并不包括晏琛自己。 虽事情生变化,并非如先前的计划了,但晏琛照此时自阿璀处所得的这些消息,也能猜出些崔寄后续的打算:“照他目前计划来看,他如今并不需要自刺客口中审问出什么来,他的目的便是将刺客留在手里一段时间。说到底,引蛇出洞罢了。” 晏琛的话,阿璀似懂非懂,细想之后好像也明白了阿兄所说的意思,但明白归明白,却不知道所谓“引”是如何来引,更摸不清具体的“蛇”又是谁? 转而一想,又想起那个刺客,莫非是今日夜里还会有人冲着刺客而来? 想起刺客,阿璀不免又想起那个莫名其妙消失,却又不知在整件事情中起着什么样作用的薛吉。 “还有一件事……那个刺客。”阿璀开口,但开口间又在思索,一时片刻未接上下面的话。 “嗯?”晏琛疑惑,转头看她,“你说。” 阿璀想了一会儿,才道:“那个刺客,也不知是不是真正的刺客……我怀疑真正的刺客还在崔兄长府里藏着。” 她又将先前发现薛吉于幻术表演之中突然消失,而刺客却顶着与他同样装束面具出场行刺之事也讲给晏琛。 “我怕刺杀之事还有后手,所以先前跟崔兄长也讲过。”阿璀道。 “阿寄如何说?”晏琛一听她说的那个奇怪的幻术师,或许极有可能是真正的刺客,也有几分诧异。 “崔兄长只说他知道了,自有安排,其余的也没再跟我说。”阿璀又道,眼中不掩忧虑,“我虽曾见过那幻术师几面,但不知他真正身份。唯一知道的,他是西域人,曾常年出没在沙洲,到金陵来大约也是最近一两个月的事情。” 阿璀停了停,突然语气微重,似有暗示强调之意:“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叫薛吉,他也姓薛。” 晏琛眉头微蹙,似在思考阿璀所言之意,片刻之后才道:“所以你怀疑这幻术师与薛公望有些什么关系?” 阿璀点头。 “这事情,我安排人去查。”晏琛不欲阿璀担忧,又道,“至于幻术师是否藏于望园……阿寄那边,你既然已经提醒过他,想必阿寄心中有数,不会为人暗算。我会命金吾卫今夜巡逻时,借故多往光华坊走两遭。” 既说到此,阿璀知道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也没什么多说的了。 见晏琛命魏廉传令去召金吾卫今日值守主将来见,阿璀才告退回了春和宫。 谁知刚一坐下来,今日留在宫里未曾随阿璀出宫的黄栌送了茶水上前来,脸色不太好看:“贵主可知道今日宫里发生了件大事!” “什么大事?”阿璀瞧着黄栌面上有些恼怒的模样,有些不解。 又想起来先前刚回宫在甘露殿时,宫人说的后宫里头宫嫔们都被召至皇后甘泉宫的事情,连阿兄也被请过去了。 莫非黄栌想说的便是关于这件事情的? 只是方才阿兄也没提,不由有些好奇:“看你神色不对,莫非这事情还跟咱们有关?快说来看看。” “杜宣仪在宫中行巫祝之事,被发现了。”黄栌言词还有些忌惮,偷偷看了阿璀好几眼。 “杜宣仪?”阿璀观她这般踌躇模样,立刻便猜出,她所说的巫祝之事,或许还跟自己有些关系。 “就是那杜宣仪!”黄栌气恼,“她被自己的宫人揭发,制作了个贵主的木甬压在床榻之下,日日行蹈拜之式!” 第261章 先生重伤! 阿璀有些惊异,确实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竟然落在自己头上。 不过她向来并不十分信鬼神之事,倒是并不觉得如何。 只是奇怪的是,既然事关自己,那为何方才在阿兄那里的时候,阿兄竟然一点都不曾与自己说。 “后来呢,如何处理的?”阿璀问。 “我打听了一番,最后如何处理的还未有定论,但好像杜宣仪一直说自己是被陷害的,大约圣人与皇后娘娘也有意维护,最后只是暂时将杜宣仪看管在掖庭宫,并命人彻查此事。”黄栌也未打听到详细始末,能知道这些也是因为她曾经是陛下身边近身的宫人,如今又在阿璀身边,所以许多以前交好的宫人都愿意来与她通个消息。 “那想来阿兄与皇后阿嫂自有定论,我们也不必过问。”阿璀并不在意,摆摆手,“这事情,咱们就当做不知道也就好了。” 黄栌一想也是,圣人如此爱重长公主殿下,莫非还能为着一个杜宣仪委屈了殿下不成? “只是在宫中行巫蛊之术,实在让人思之生惧。”黄栌又看向阿璀,道,“我看殿下近来还是在宫里头,莫要再出门才好。那巫蛊之术,虽也不说准,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谁知道杜宣仪是不是真的祝祷了些对殿下十分不利的东西。” 鬼神之事,或许信则有,不信则无,阿璀也不能直接与别人说,这世上本无鬼神。 毕竟若真有鬼神,只靠祝祷便能得其相助的,那么前元末几朝皆是不问苍生问鬼神,也未见得国祚永存的,最后还不是亡了国? 但他人若信其有的,那即便自己再多费口舌,也无法改变他人想法,毕竟阿璀自认她也没办法证明鬼神并不存在。 当晚直到第二日一早,宫里头都平静的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就连阿璀都觉得这晚上睡得比平素还要舒坦些,然而次日一早,阿璀才起来,见晨光正好,便让人移了书案到廊下,就着初升的新阳打算练会儿字。 才将二百余字的《归田赋》写了小半,便见宫人带着崔白襄匆匆而来。 阿璀诧异,原本工部的事情几乎已经全权交给崔白襄,他也按着先前自己的意思,每隔三五日才会来报一次。 但这会儿见他行色匆匆,便是是有重要的事情,不然他也不可能这一大早便来春和宫见自己。 阿璀停下笔,抬头看向崔白襄:“见你形容不对,可是工部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不是为工部事。”崔白襄甚至来不及见礼,“是先生出了意外!” “你说什么?!谁出了意外?”阿璀惊讶地将手里的笔都丢了开去。 “先生重伤!”崔白襄道,“先生清醒之时命我将此事报予宫中,只是我阿兄如今不在府里,我无法见到陛下,只能先来春和宫。” 阿璀站起来,心中焦急:“怎么会受伤的?比昨日伤还重吗?!多重的伤?” “我出门时先生应该已经昏迷,府里大夫也在极力救治,还不知道此时有没有清醒。”崔白襄道。 “你们府里的大夫?你们府里的大夫不是擅长治骨伤的吗?他是伤到哪里……是刀伤吗?”阿璀觉得自己着急地说话都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崔白襄却有些愣住了,匆忙间人太多,他其实并未看到崔寄的伤口,只是看到他腰腹处衣裳都被染红了,看起来流了不少的血:“是外伤,但具体是何利器所伤,我也不知道。” 阿璀来不及思考,转头去唤黄栌:“你去请太医院,请擅治外伤的太医,有几个算几个,让他们都去望园给崔兄长看伤!” 黄栌应诺,匆匆往太医院去。 阿璀又问左右近侍:“陛下今日听政,还未结束?” 未得到肯定得答复,阿璀便吩咐左右:“你们去宣政殿外守着,陛下散朝后,便叫魏廉通传一声,请陛下来春和宫一趟。” 话毕复又叫上崔白襄进去内殿:“你坐,将今早发生的事情,你知道的事情,都说给我。” 崔白襄看了阿璀一眼,见她神情严肃,与素日里总是从容浅笑时的温和不同,她此时神情端肃气质冷冽,突然竟觉得像极了陛下。 只是这会儿,崔白襄也没空想太多,略组织了下语言,匆匆道:“昨晚睡前先生命人来传话给我,说是让我今日一早去见他,有事吩咐于我。所以我今早在先生出门上朝前便去见先生,只是我刚进去先生起居的院落门外,竟然看到一道红色的影子自里头门廊外闪过。” “只是一眨眼,那影子便不见了,我还当是那时候天色过于晦暗,自己看错了,虽心下犹疑,但也没深想,便继续往里头走。谁知刚至屋外,便听到里面有桌案倒塌,瓷器碎裂的声音。那动静不小,我忙冲上前去,一向宿在耳房里的先生身边的山泽也开了门出来,我们一起推门进去的。” “门一推开,并未看到其他任何人,只见到先生躺在床榻上,衣服倒还完好,我只来得及瞧见先生腰腹处衣服一片血红。山泽四处叫人赶忙去请府医,我便守在先生身边,先生那会儿还清醒着,手压着伤口处,我本欲看看先生伤势,但先生却摇头,只命我速速进宫来,将此事报知陛下。” 崔白襄这几句话说得极快,快到中间阿璀有两句都未曾跟得上他的语速。 好在旁边守着的槐娘知道阿璀的意思,又匆匆以最简单的意思,将崔白襄的话又复述了一遍给阿璀。 崔白襄愣了一会儿,有些看不懂公主殿下这会儿与她身边这个使女之间的交流,不过他此时也没空去想其他,只是安静等阿璀的意思。 “你方才说红色影子?是在你进去院子的时候看到的?”阿璀转头问他,“你没有见到那红色人影进去你家先生屋内?” 崔白襄摇头:“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人影,我甚至都怀疑是自己眼花瞧错了。” 第262章 刺杀而起的波澜 阿璀几乎立刻便想到了崔白襄看到的影子或许便是薛吉,但此时也只是猜测,所以她迫切地想去望园一趟。 好在还未等阿璀准备出宫,晏琛便已经匆匆来了春和宫。 崔白襄将前因后果又与晏琛讲述一遍,晏琛听来未发一言,但面色却越发凝重。 但在听说阿璀已经请了太医院太医去望园为崔寄看诊,他才略放心些。 只是阿璀说要亲自去望园看看情况,晏琛却坚决反对:“望园此刻情况不明,太危险了,你莫要去了,再等等阿寄的消息。” 晏琛话毕,又命人传旨,令金吾卫调一队人马负责望园防控,望园内部安全也全权交予金吾卫负责,务必保证卫国公安全。 金吾卫如此大张旗鼓的一出,便在金陵城中往日的风静波平上搅起了一点波澜。 然而百姓们瞧见了,也不过是私下闲谈指点一二,猜测如今朝中是何风波,然后在磨牙间扯向了其他话题,就此便丢了开去。 毕竟只是些与他们相隔遥远的事情,只是他们平淡生活里一点闲聊的插曲罢了,哪里比得上米缸里多一把米,饭桌上多一块肉更重要? 然而那点波澜真正影响到的,却是整个朝局了。 几乎所有世家与新贵,都于此刻将目光投向城西光华坊,投向那处当初自云旗军进入金陵城时,便为众人所瞩目的,望园。 昨日未能有那个机会参宴的官员们,都在四处打听猜测昨日宴中可曾发生过什么异常的事情;而参宴的知道些内情的官员们,却都在金吾卫出动这样大的动静到底是因何,猜测自昨日那场宴会散后望园中是否又发生别的事情。 直到近午时,便有隐约的消息传出来,卫国公自昨日宴会时到今晨两度遭遇刺杀,伤重垂危,宫中太医尽数聚集于望园,但卫国公至此刻还未醒来。 这样的消息自然不可能是卫国公府直接公布的,但具体是从何处传出来的,谁都说不准。 只是初时隐隐绰绰的消息,到后来竟然越传越真实了。 至午后时,昨日参宴的一些人,已有些坐不住了,开始暗中往交好的同僚处悄悄走动,试图交换消息,商议情况等等。 而原本昨日参宴之后,因刺客被卫国公扣下,自己作为大理寺主官却不曾能够介入刺杀案中,而忐忑了一天了方建德,当下更加忐忑。 然后在与同僚下属的商议之下,在自己反复的忐忑不安之中,方建德还是令大理寺属官带人上门去接收昨日被卫国公府扣下的刺客。 按理来说,这是他作为大理寺主官的职责所在,按制行事无可厚非。 若是寻常时候,况且昨日又有崔寄今日午后交人之言在先,他此时登门也说得过去。 只是发生再次刺杀之事,众人的目光都盯着望园,甚至也盯上了他。 毕竟谁都想知道此刻望园里最确切的消息,他方建德既然能名正言顺地登门,多少也能探听些什么消息来。 只是当大理寺属官带人往望园去时,却被守卫在望园门口的金吾卫拦住。 即便负责前去接收刺客的属官再如何解释,金吾卫守将只一句话。 奉陛下之命,除非卫国公醒来且有指令,否则不得有任何人出入望园。 僵持了好一会儿,收到消息的方建德无法,只得亲自往望园走了一趟,只是照旧被金吾卫拦在门外。 好在他运气还算好的,刚准备带着大理寺属官返回大理寺时,却有望园里面来人传话。 出门来传话的,正是才从宫里出来不多时的崔白襄。 他十分礼数周全地朝门口几位金吾卫将士并方建德都打了招呼:“我家先生方才醒来片刻,知道大理寺卿亲自登门来接收昨日刺客,便命我来迎方公,方公里面请。” 方建德瞧他年轻,但礼数周全,言谈行止更是又有节,倒是多打量了两眼,又听他话里“先生”二字,便猜测他大约是卫国公的某个弟子。 即便卫国公此刻伤重,不能主持府中,但卫国公府并不失礼,甚至上下井井有条。 只是方建德也不敢多瞧,只带着人跟随崔白襄往里面走。 昨日来时赴宴时,只觉得府内景致秀美,但当时赏景饮乐,都只在静妙堂前后一处,并未得机会再往里走走。 而今日走这一遭,才第一次觉得望园果然不小,里面更是小径相连曲廊回转,这一走竟然走了有半炷香时间。 而崔白襄脚步又快,方建德只能暗暗喘着气努力跟上去。 然而方这一路过来,每隔几步便有甲胄兵刃齐全的金吾卫伫立守卫,其气势之迫人,即便见过大风大浪的方建德,初时再从容镇定,此刻也难免背后生出些冷汗来。 又转过一处长廊,终于走到目的地,是一处偏僻的阁楼。 崔白襄朝阁楼外守着的几个府中守卫使了个眼色,便立刻有人上前来取了钥匙将门打开。 推门进去,只见阁楼内也守了七八人,当中大柱子上捆着的便是昨日宴中行刺的刺客。 方建德留意打量了几番那个刺客,此时似乎在昏睡着,但全身上下并没有瞧见刑讯过的伤口,就连他身上的衣服也没有什么破损。 竟然没有被刑讯逼问? 这倒是有些看不懂了,也不知道卫国公府的人到底有没有问出什么来。 崔白襄转身朝方建德道:“人便在此处了,我家先生说他想问的都问到了,大理寺既然来了人便可将人带回去,后续大理寺如何处理如何结案,他只看结案文书,不必私下报给他了。另外就是,昨日的幻术班子里头的舞姬乐工等人,审问之后并未发现他们与刺杀之事有关,大理寺也可带回去,是关是放,大理寺依制行事便可。” 崔白襄匆匆说完,便命守卫可协助大理寺将人送回去,自己便朝方建德告辞离开。 然而却被方建德叫住:“不知这刺客,崔公审问出些什么消息来?可否也将刺客口供给我们大理寺一份?” 第263章 圣人传召不可耽搁 “昨日是我家先生亲自审问刺客的,虽有口供,也是在先生处,此刻我怕是给不了方公。”崔白襄看了方建德一眼,道。 “那能否请小郎君引我去见崔公一面?”方建德再次试探请见。 他原本便是想着能不能有可能见一见崔寄的,所以方才亲自过来,接收刺客是一回事,另一方面却是实实在在想要见上崔寄一面的。 “方公见谅,我家先生伤重无法起身,此刻太医尽在医治,怕是不太方便。”崔白襄看向方建德,面上带笑,执礼甚恭,语气平静,却十分利落地拒绝。 方建德瞧着这年轻的小郎君,连拒绝别人也自有气度,一时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迟疑片刻,还是有心再多问两句,哪怕自他口中再多得两句卫国公情况也好。 然而崔白襄也根本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直接便堵住了他欲出口的话头,继续道:“方公既要口供,那便等我家先生伤情稳定后,我会去请示先生。若拿到先生给我的口供,届时我必当亲自送到大理寺去交于方公。” 话既然已经被堵到这里,方建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只得先带了人告辞离开。 只是刚出了望园的方建德,甚至才迈出大门一步,便被宫中来人传召入宫。 今日这样的事情发生,宫里头只有一早传出来命金吾卫守卫卫国公府邸的旨意,之后便再无任何消息。 而这会儿突然命自己入宫见驾,方建德更生出几分摸不清事情动向的忐忑:“敢问内常侍,陛下宣召下官入宫所为何事?” “奴只管传圣人旨意,圣人要见方公所为何事,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能探听的?”来传召的魏廉打得一手好马虎眼,面上带笑,口风却是极紧的。 魏廉跟在陛下身边这两年,自然知道什么能听,什么不能听;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哪里敢跟外头的朝臣什么交联太多? “内常侍也瞧见了,下官正要将先前行刺杀之事的人犯,和相关人等押送回大理寺。不知能否从大理寺那边绕一绕?”方建德指指后面押送的十数人,有意意试探陛下传召自己事态如何。 其实方建德这样的请求倒也算正常,也是其职责所在,况且如今大理寺离这里并不算远,恰在望园与宫城的当中,只是要小小地绕一段路罢了。 但是魏廉想起先前陛下传召之时,语气略有急促,所以当下不敢耽搁一点。 “方公尽管随咱进宫便是,圣人传召,可耽搁不得。”魏廉虽然说话还算客气,可句句都是陛下。 方建德见状哪里敢再多言,便只能命今日随行的左右属官先押送人犯去大理寺,自己骑上马随魏廉匆匆入宫。 进了宫城,方建德原本以为陛下会在宣政殿传召自己的,却不想魏廉一直在前头引路,看着要去的方向并不是宣政殿,也不是陛下日常起居的甘露殿。。 “敢问内常侍,咱们这是要往哪里去?陛下不在宣政殿?”方建德越走越觉得不太对劲,叫住魏廉问道。 “圣人此刻不在宣政殿,方公随奴走便是了。”魏廉微微偏头回答他,脚步却丝毫未停。 又往前走了半盏茶时间,方建德才明白过来,这方向是往春和宫去的。 方建德自然知道如今这春和宫是那位新回来的长公主的地方,虽觉得陛下在长公主处召见自己,确实有些不合时宜,但也是不敢再深问,只得垂首跟上。 等进了春和宫,魏廉直接将人引去明德殿。 明德殿原本是东宫主殿,在东宫的作用大抵类似于如今陛下宣政殿的作用。 只是如今给阿璀的春和宫,已经不是作为太子宫而用了,更没有太子宫左右春坊那许多人要安置,所以除了阿璀起居的光天殿和用作书房宜秋宫等,其余的许多宫殿都是空着的。 比如这明德殿,虽然常有宫人洒扫,也是干净齐整的,但先前阿璀路过过几次,都不曾进来瞧过。 直到前段时间,她想寻个地方放她的水车模型等,想起这个地方,好像地方挺大,放上几十个也没得问题,以后还能放其他东西。 于是这春和宫的主殿一下子便成了阿璀堆放东西的库房。 而且这里人少,也十分安静,她日常有些什么奇妙想法,或者想画个图纸,改个水车什么的,除了往观文殿去寻可参考的书籍之外,余下时间便也愿意在这里待着。 好在如今这里她的东西还不算多,才只在西配殿堆了些,有帘幕遮挡,这正殿看起来还算齐整。 进了明德殿,里头宫人内侍并不多,方建德偷偷抬头扫了一眼殿内,并未见到陛下。 “请方公在此稍等,容奴进去通报一声。”魏廉朝方建德抬了抬手,便转身进去东配殿里头去了。。 方建德也没等多久,只听见里面通传的声音,他才稍稍理了理方才一路匆匆过来有些凌乱的衣袖,然后才抬步进去。 东配殿里面十分干净,甚至可以说有些空旷了。 偌大的殿内只有一张半透屏风,屏风前有一张坐席并一张比寻常略宽大一些长案,长案上堆满了书籍文稿,甚至连坐席上也杂乱地铺放了许多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手稿。 而陛下正坐在屏风前坐席上,正低头专心看案上文书。 方建德这才瞧见,那些杂乱的书籍文稿中间,还有一些陛下的劄子。 不敢多言,上前参拜礼毕。 “方卿来了?坐。”晏琛并未抬头,将手里的劄子看完,却未下朱批,直接合上转手自屏风旁边递过去。 听到陛下叫起的声音,方建德才抬起头,谁知这一眼,正看到陛下将手里的劄子往屏风后面递。 方建德这才发现,半透的屏风隐约透过另一人端坐的身影。 那身影瘦削,身形一看便知道是女子,再一想这春和宫如今是谁的居所,方建德立马便知道屏风后面那人便是长公主了。 第264章 论六正之臣 虽不知为何陛下召见自己还要让长公主殿下旁听,方建德只安静在对面跪坐下来,不管多言,只等着陛下发话。 晏琛却好似只当做他不存在,一直未曾与他说话,照旧低头看案上余下的几则劄子。 方建德只当陛下要先将手上的事情处理完,便只得硬着头皮先等着了。 他默默看着那边陛下将余下劄子看完,又提了笔,在一张空白纸张上写了几个字,然后连同看完的劄子一起,全部都递传到屏风后面去了。 方建德只见屏风后的人伸手接过,却没有说话。 透过屏风上隐隐绰绰的影子,隐约看到她将那几个劄子都展开细瞧。 方建德虽觉此举不妥,但这会儿也不曾多言。 他向来觉得在其位谋其政,自己只是大理寺卿,负责大理寺事宜。而这种挑陛下毛病的事情,自然是御史台那些人的职责。 屏风后有隐约纸张翻动的声音,这边陛下却开始整理桌上杂乱的书籍文稿来了。 方建德等了许久,仍然不见陛下发话,已是有些不耐,当下见陛下神色轻松低头在摸索席上散乱的手稿,便主动试探开口问起:“陛下召臣来见,是为日前卫国公遭遇刺杀一事?不知陛下可有何吩咐微臣的?” 晏琛却并未回答他,只道:“且坐坐吧,喝口茶。” 他话落,外头魏廉当真送了茶水进来。 方建德千恩万谢地接过来,摸不着头脑的他将头脑又摸了摸,只能端着茶不安地等着。 晏琛将拿在手上的手稿摞了摞,又去看每页角落阿璀惯常的记号,按着顺序排列整齐,然后码放到桌案上。 又将桌上打开的书籍一一合上,还特地寻了签子,夹在阿璀看到的地方。 周围一圈都整理完后,原本杂乱的书案,显得宽大了许多。 屏风内阿璀看完晏琛递过来的所有的劄子,最后拿起晏琛写的那张纸条一看,忽然轻笑出声:“阿兄是问我为官为臣之道?” 阿璀的这句话出来,让方建德一惊。 大约是没想到这位长公主在此时开口,更是没想到陛下询问长公主的竟然还是这么个问题。 为官之道?为臣之道? 这长公主再怎么受陛下爱重,也不过是区区女流,哪里晓得什么为官之道? 陛下莫不是问错了人? 自然方建德也只是心下暗中思忖,哪里敢宣之于口。 他瞧着陛下又写了张字条递进去,里头的长公主接过一瞧,只沉默片刻,便复道:“阿兄问我为官为臣之道,若只是闲谈之言,我倒是可说上一二。昔年读史,倒是记得为臣之行,有六正六邪。其六正者,行之则荣。” “一曰,当为六正之臣者,事未发而先见之,迹未显而能查之;明察存亡之关键,悉知得失之利害;可预不幸之事于未然,可引将起之事于细微;而使君上得超然立于荣显之地,高远之界;此圣臣者。” “二曰,虚心尽意,进善通道;行道取直,献言以忠;勉主君以礼义,论主君以长策;将顺扬主君之美,匡救扶主君之失;功成事立,归善于君,谦以自牧,不伐已功;此良臣者。” “三曰,谦卑自守,不恃尊贵;夙兴夜寐,不辞劳苦;荐达有序,进贤不懈;先贤为范,数称於往古之行事,以厉主意,庶几有益,以安国家社稷宗庙,如此者忠臣也。” “四曰,明察幽见成败,事未发而预图,患未萌而早防,遇变则救,导之以顺,防微杜渐,断绝其源,自而转祸以为福,使君终以无忧,如此者智臣也。” “五曰,守文奉法,任官职事,辞禄让赐,不受赠遗,衣服端齐,饮食节俭,如此者贞臣也。” “六曰,国家昏乱,所为不谀,然而敢犯主之颜,面言主之过失,不辞其诛,身死国安,不悔所行,如此者直臣也。” 阿璀语声清朗,这一句句说来,几乎将看似语气轻松闲聊的话题渐渐转而为一篇策论了。 原本安静坐着的方建德,越听越觉得这位长公主殿下说的这些话,字字都往自己脑门上砸,他觉得自己额头上有冷汗一点点冒出来。 那边屏风后边的话还在继续:“为臣者,纵其能与才,无法为圣臣智臣良臣者,便当行其道取中取直,为忠直之臣,再不济也当顺从复命为贞臣。若一个都做不到,何以称主君之臣,何以为百姓之官?” 这算是最后一句的总结之言了,晏琛听完忽而大笑,抚掌而叹:“阿璀此为臣六正之论,中肯切实,实在良言!” 他这话自然也不是说给阿璀听的,所以此言一出,他终于将目光转向一直不安等待的方建德。 满意地看着方建德渐渐苍白不太好看的脸色,晏琛笑问:“不知方卿觉得,朕之皇妹所言,如何?” 方建德原本先时还因长公主之论暗自思索,越听越觉得有些道理,但慢慢体会其中之意,那冷汗便不曾停过。 直到这长公主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他才明白,今日这一出,就是陛下给自己警告。 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这长公主之言的出处,究竟是此时陛下相问,她随口而出;还好陛下与长公主早有准备,便是想在自己跟前做这一出戏,借长公主之言以作告诫。 方建德抖着手,将一直端在手里已经凉了的茶盏放到地上,俯身一拜:“长公主殿下之言,字字真知烁见,臣听之入耳,思己身之所行,实在惭愧惭愧!” 晏琛低头瞧着他,似笑非笑:“卿为朕之肱骨,何出此言?” 方建德听着这话里几分阴阳的意思,依旧埋首,不敢起身。 屏风内阿璀瞧着此处情形,虽透着屏风也看不清他们说什么,但还是起身朝晏琛示意,自己先行离开。 晏琛让她自便,复又转头看向方建德:“有些话,朕本不欲与你们说得太明白,是朕给你们面子,大家各自心里知道便就罢了。但总有些人行事张扬而不自知,朕十余岁的妹妹都比你们看得明白……” 第265章 术之用 明德殿内的君臣谈话并未花费太长时间,到夕阳渐落的时候,今日一天有大半日都精神极度紧张的方建德终于战战兢兢出了宫城。 晏琛回到后边光天殿去见阿璀的时候,见她正靠着廊柱看那位自阆中带来的使女在院中舞剑。 自从午后知道崔寄再遇刺杀重伤的真相,阿璀早先的着急担忧也已烟消云散。 显然她是极度信任崔寄的,既然并不曾受伤,那定然是他的布局已经开始。 而方才在明德殿的一出,事先晏琛并未与阿璀说明缘由,晏琛问了那个问题,阿璀便只当二人如往常一般的清谈论辩,直接便答了。 这也是晏琛对阿璀的信任了,似乎早知道她会给自己一个需要的答案。 而阿璀直到那一番脱口而出的策论结束,才敏锐地察觉到晏琛今日这番动作另有用意。 “知道阿寄无碍,你倒是自在了。”晏琛瞧向她,笑道。 那边贺槐娘见陛下过来,便收剑退下,阿璀有些不满地瞧向晏琛,笑道:“你一来,便扰了槐娘的好剑舞。” “你这使女确实厉害。”先前带阿璀回来之前,晏琛是查过阿璀身边的几个人的。 原先在邵州给她临时使唤的两个使女倒也罢了,毕竟也是先查过身份背景才给阿璀的。 但这贺槐娘,据说是关家贺夫人给阿璀的,本来晏琛自然是放心的,便未曾打算让人深查,只吩咐去了解一下便罢了。 谁知这一了解,便了解到贺槐娘那特别的身份和精力,后来晏琛到底不放心这样的人跟在阿璀身边,便又让人深挖了挖。 所以晏琛是知道贺槐娘的那些过往的,知道她从战场走出来的,自然有些武艺在身上。 后来调查清楚贺槐娘的背景确认无碍之后,晏琛反而放心了,这样一个人有武艺,又是女子,能随时跟在阿璀身边,他反而更放心些了。 “阿娘给我的人自然厉害,槐娘的剑术极好,当然槐娘所擅的也不仅仅是剑术。”阿璀微微仰头,语气中略带几分骄傲,“若论真刀真枪,阿兄身边的那些千牛备们也不一定能比得上槐娘。” 晏琛宠溺微笑走上前来,并不辩驳,阿璀很随意拍了拍旁边空着的坐席,请他来坐,口中却道:“阿兄前面的事情说完了?” 晏琛微微点头,接了黄栌送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嗯,说完了。” 待擦完手,晏琛至阿璀旁边坐下,才笑道:“你今日之论,实在出乎我之意料。” “可是阿兄直接问我,我还当阿兄就早知道我会说什么的。”阿璀道。 “依我对你的了解,我知道你说的会是我想要的,借着你的话来提醒方建德一二罢了。”晏琛笑道,“只是阿璀之言,其深度却远非我之所想了。原先以为阿璀擅文史,擅天文历法农桑等杂学,却不想阿璀竟然也如此擅长政律策论。我甚至想着,若有重开科举之日,阿璀或也可一试。” 阿璀见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目光也是亮了亮,若能有机会一试新朝科举,阿璀自然是愿意的。 但显然此时只是晏琛偶然提起的一言,他若真的大剌剌让阿璀去参加科举,只怕言官们一封封的谏言劄子都要将晏琛给埋了。 “我之所学,向来只得自娱,不得为百姓所用,已是憾事。能得相助阿兄一二,便不算可惜了。”阿璀面容带笑,神色如故。 晏琛听了她这话,却有片刻的沉思。 阿璀见晏琛不再说话,有些奇怪,便复想起今日事,故又开口问道:“今日那位姓方的大理寺卿,便是崔兄长在幻术表演中被刺杀一事的主导之人吗?阿兄与崔兄长最初的目的便在他身上?” 晏琛还未回答,阿璀却已转念一想,想到其中一点关窍:“不对……这大理寺卿倒像只是个局中人,不然阿兄对他便不会只是警告了。” 晏琛笑起来,不吝夸赞:“阿璀敏慧。” “我猜对了?”阿璀目光更亮。 晏琛含笑点头,毫不隐藏地给她解释:“反对推行科举的团体当中,吏部尚书薛公望是最先冒出头的,甚至于明面上他便是反对科举的中坚力量。但我与阿寄都知道,他只是出头的椽子,他背后定然还有更狡猾的搅屎棍。不过这搅屎棍是谁,如今我们也无意浪费那个精力去针对。” “毕竟推行科举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既然搅屎棍明哲保身,那便不必我们多虑了。只需要将那出头的椽子敲下去,那它周围的附和的人便自然就散了。所以说到底,阿寄要针对的还是薛公望。” “既然要将薛公望压下去,要打散他周围那群一起反对科举的人,还有什么比让他们各自离心更一劳永逸的办法?当然也有人与我谏言杀一儆百,只要杀了薛公望,便不会再有反对的声音。” “但阿寄却觉得,薛公望此人虽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其心尚算公允,其能也是上上,若杀之也是憾事,莫若尽用。所以到最后才只得定了先前那些弯弯绕绕的计策。” “只是没想到,先前阿寄的计划竟然未曾能开始,反倒是有宴中幻术师刺杀一事,竟是别人先动作了。阿寄是顺势而为,当先虽不能确定刺杀之事是否跟薛公望有关,但若要离心之计能继续使下去,这事情暂时就必须与他有关。” “而方建德与薛公望的关系,多多少少总要为薛公望谋上一二,所以他便是后续发展的变数。我与其相信方建德之忠直,或可大义灭亲,倒不如先将利刃悬在他头顶,使之不敢妄动。” 晏琛这番解释,算是讲清楚了阿璀一直不曾想到的地方。 阿璀了然,忽觉得“术”之用,并不似祖父曾经与自己讲过的那般平淡,那是像谋棋局一般,是需要将上下里外都考虑到的。 阿璀不喜欢下棋,她自来心思纯澈,眼中唯有自己所专注之事,也便不愿意再分过多心神在“棋局”之上。 第266章 知我之将至否? 晏琛见阿璀呆愣着,似乎已经思考了进去,也不打扰她。 好一会儿之后,阿璀才将其中关窍,结合自己先前已经知晓的消息便都想得通彻了。 这些事情,于阿璀而关注太多,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用处。 但晏琛却从不避讳与阿璀谈及,她若想知道,他便可细细分析与她。 哪怕于此时的阿璀而言,只是当个故事,但在晏琛看来,她知道得多了,或许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心里也不至于惶惑。 眼见着天色渐渐暗下来,阿璀转头,笑问晏琛:“阿兄与我一道用晚膳吗?” “不在宫里用膳了。”晏琛站起身,俯首瞧她,笑道,“你快去换身出门的衣裳,咱们出去吃。” “出去吃?”阿璀先前出宫次数多了,倒不觉得她阿兄临时兴起的出宫的念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到底没有晚上出去过,不由得也有些诧异,“去哪里?” “一会儿暮鼓敲起来,趁着宵禁,正好避开别人耳目,咱们悄悄去光华坊。”晏琛笑道。 “去见崔兄长家吗?”阿璀阿璀目光一亮,“那阿兄等等我,我去换衣服。” 虽然先前知道崔寄被第二次刺杀身受重伤的事情,只是他传出来迷惑旁人耳目的消息,但昨日崔寄受伤在先,却是阿璀亲眼见到的,她自然还是有些担心的。 所以此时晏琛说要去看看崔寄,阿璀十分欢喜,若不是白日里阿兄拦着,她早便自己过去了。 换了衣服出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各坊间的大门都已经关上了,城中巷道也没有行人了。 因是临时起意,她兄妹二人带了些许护卫一路过去,并无旁人所知。 等到进了望园,只见崔寄府里与往常时候并无二致。 崔寄府里人少,晚上更是连灯也没多点几个。 府里大约是没想到皇帝陛下今晚突然造访,当下只得门房处仆役战战兢兢地将人迎了进去。 等到了二进的内院,才见得匆匆过来的崔白襄。 方才他正好在园中观鱼亭观月打坐,门房处有人匆匆传了消息过来,瞧见他像是瞧见了救星似的。 崔白襄问了一句,才知陛下与长公主突然驾临。 虽说陛下与自家先生关系亲近,但到底不好过分失礼,所以崔白襄让人照旧将消息送进去,自己略整了整衣裳,便先行迎出二门外了。 “阿寄在做什么?”晏琛瞧见崔白襄,语气和善,笑问。 “先生此刻正在书房呢。”崔白襄垂首回话,他虽不知道这一日陛下与先生之间是如何交流沟通的,但这会儿到底不必说什么先生伤重正在休养之类的话。 “他的伤无碍?”晏琛问的自然是昨日宴会时晏琛胸前受的伤。 “先生昨日的伤并不重,确实只是皮外伤,换了几次药,已经结痂。”崔白襄恭谨应道。 问答之间已经到一度斋。 这一度斋先前阿璀来过,此时晚间来此,倒是不同的景象。 屋内灯烛还算明亮,但屋外却只有廊下挂着两盏灯。 外头过于暗了些,以至于阿璀初次来时见到的那处垒石而成的小池塘,也只能瞧见天上弦月照下的影子。 里面养的数十尾锦鲤,这会儿是一尾也瞧不见了。 倒是借着廊下的两盏灯笼的烛光,还瞧见不远处那棵造型别致的槐树的轮廓。。 至门前时,崔寄恰好迎出来。 “阿寄阿寄,至晚不眠,是知我之将至否?”晏琛大笑上前。 崔寄于门前见了礼,请他兄妹二人进去。 晏琛进去一瞧,只见屋内已置两席,席上也略置了些许酒菜,不由惊异:“你这是能掐会算?当真猜到我今晚会来吗?” “虽然猜着陛下或许会来,却确实没想到您会带阿璀同来。”崔寄请晏琛阿璀二人先坐,又命使女仆役再安一席。 “再多安一席吧,白襄也同坐。”晏琛道。 旁边仆从听得陛下与自家郎君的吩咐,便立刻下去安排了。 阿璀瞧向崔寄胸前,见他衣着如常,看不见包扎的地方了:“崔兄长昨日的伤确实好些了?今日一早白襄匆匆去春和宫寻我,只说兄长又遇刺杀伤重……还好只是讹传。” “已然无碍,阿璀不必担忧。”崔寄笑道,“早上的事情是白襄行事之误,我已责过他。阿璀可曾被吓到?” “当时确实担忧……后来知道消息,便放心了。”阿璀道,复又问他,“所以崔兄长再遇刺杀伤重的消息,只是一个投入微起波澜的池水中的另一块石头?早间您让白襄进宫向阿兄来报您之事,便是想借着早朝大家都在的时机,直接让所有人都知晓这个您想让大家都知道的消息?只是白襄无诏,不敢擅入宫城直接去见阿兄,便来寻了我。” “你这般轻易便想到的事情,白襄却是一点都不曾想明白。”崔寄道。 那边白襄听言面色略带羞愧神色,早上一见先生浑身是血的模样,一时间惊惶至极,哪里有功夫想到其他? 好在先生那会儿并未昏迷,有所吩咐,他便只想着如何去完成先生的吩咐,自然没有深思其后深意。 好在先生此后还有旁的安排,不至于因自己误了事。 “白襄还年轻呢,你莫要过多苛责。”晏琛朝崔寄摆摆手,示意他“小孩子嘛,总有试错的机会。你我少年时,哪里就能做到行事周全滴水不漏的?。” “他如今也十八岁了,再过一二年便弱冠了。你我十八岁时在做什么?我们在他这个年岁的时候,云旗军都已初见雏形了,甚至都已经占得三州之地了……”崔寄道。 仆从使女终于置了两席上来,晏琛忙拉他坐下,笑道:“他们如今如何能与我们那时候比较?我们那会儿……天下大乱,各处纷争,说到底我们是被逼着走下去的,若不得自强自立,等着我们的或许就是尸骨无存。所以嘛,不同的时候,少年们自然有自己成长的方式。若想要那时的我们,走他们如今的路,怕也是不成的。” 第267章 请阿璀帮忙见个人 这边二人的话已经转向共创天下时的回忆,渐渐地越聊越多。 晏琛几乎将今日来此的目的都忘记了,这些他们共同的回忆,是整个大渊开国的历史。 阿璀看着他们说起从前的经历,倒是也有些兴趣,好在他们语速并不快,阿璀倒能跟上他们的话。 看着看着她忽然便觉着,当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大渊的历史或许无需他人过多笔墨,他们二人便是写就大渊的史书。 想到此处,阿璀觉得有几分血脉喷张的豪气。 她有些可惜,自己未曾能够经历过他们旌旗所指四海归一的从前,更加可惜自己忘记的与他们同行的那两三年的事情。 阿璀伏案看着他们说话,偶尔吃上一点东西,倒也得趣味。 然而那二人谈到兴尽时,竟然开了酒坛欲饮。 阿璀忙叫住他们:“崔兄长身上有伤呢,阿兄少喝一些便也罢了,便莫要让崔兄长喝了。” “无碍呢,我只略喝一点。”崔寄笑看阿璀。 阿璀有些气恼:“伤好了再喝也少不了一顿,如何昨日才受了伤,用了药,今日便要饮酒的。太医院的太医们据说还在望园守着,要么将他们都请来,但凡有一人言崔兄长此时可以喝酒的,那便当我说的话是废话。” 崔寄看着阿璀,丝毫未曾因阿璀阻拦而有恼意,反倒是笑意更深,到最后竟然生出几分无奈之意来。 他看向阿璀,将酒盏搁下,笑道:“好。” 崔寄自己不喝,总不能扰了皇帝陛下的兴致,便让使女给崔白襄也筛了酒,自己以茶水代酒。 “罢了罢了,阿璀既不让喝,那咱们便不喝了。”晏琛见崔寄在阿璀处吃瘪,大笑,也不喝了,命人收了酒水。 他二人聊到兴尽时,又觉得冷落了阿璀,便渐渐收了话题。 不过既然不能饮酒,这晚食自然吃得也快。 不多时用餐毕,仆从使女上前来收了餐盘坐席。 餐食撤去,几人至书房坐下,有使女重新进来布了茶炉茶壶等物。 崔寄忽想起什么,与阿璀道:“有个人,我想请阿璀去见见,阿璀愿不愿帮我跑一趟?” “什么人?”阿璀奇怪。 她到金陵来,除了阿兄与崔兄长之外,该是没有旁的能认识的人了。 “你去见见便知道了。”崔寄并不言明,又道,“就在府里,西边一处阁楼,不算太远。自然你若不愿意,那便罢了,也无碍的。” “我可以去。”阿璀最后也没拒绝,表示愿意走一趟。 “虽不算太远,但也略偏僻些,让白襄陪你一起,多提几盏灯,莫要摔着。” “我可以去的。”阿璀最后也没拒绝,表示愿意走一趟。 毕竟在崔寄府里,能有什么危险,况且他一个“请”字,自己总不能拒绝。 崔寄见她应下,忙叫山泽多带几个人,又道:“虽不算太远,但也略偏僻些,多带几个人。另外让白襄陪你一起,多提几盏灯,莫要摔着。” 阿璀应下,起身出去。 崔白襄也起身告退,随阿璀离开。 那阁楼在望园的西侧,正是白日里大理寺卿方建德来提人的地方。 只是与先前关押昨日那名刺客不同,崔寄让阿璀来见的那人却并未在阁楼里面,而是在阁楼下边。 那阁楼原本名为抱石楼,约莫前朝哀帝时也是藏金石之所,但如今在望园里头却好像没什么用处,一直闲置着。 阿璀进去时,只见里头守着十来个护卫,皆是甲胄齐全,并不像寻常人家家中府丁。 而阁楼中只这第一层便点了数十盏灯烛,照得整个阁楼大亮。 崔白襄引着阿璀进去内间左侧,便见有四人守在一处粗重的实木书架旁。 那四人间阿璀与崔白襄过来,往书架两侧扣开机簧,往后一拉,便露出中间一道暗门。 那暗门隐于墙壁,如同隔板,若不细看竟然不能看出其中是一道门。 那四人中其中一人在暗门上一扣,又是一处机簧,轧轧两声响后,终于暗门打开。 门开后,后面便是一处暗室。 暗室进去还算平坦,但往前走两步便发现是往地下延伸的,每隔十来步便点着一盏油灯。 崔白襄在前引路,踩着石阶慢慢下去,不多一会儿便见着一处不算明亮的暗室。 暗室里面关着一个人,那人四肢和脖子都被锁链牢牢锁住。 五条长长的锁链拉向不同的地方,分别绑在五块石柱上。 锁链的长短和石柱的位置控制得极其巧妙,以至于那人只能双手大张箕坐于地,连躺下都不能。 阿璀瞧着那人一身红色锦绣,虽无过多纹饰,但只一瞧便知不俗。 即便那人此刻垂首,看不清容貌,只看着这一身红衣,阿璀立刻便想到薛吉。 对面之人听到有人下来的动静,抬起头看过来。 果然是薛吉。 薛吉便是一向爱着红衣,阿璀见着他几次,他次次都是一身红衣,也不晓得到底是他自己的喜好习惯,还是因为表演幻术的需要。 他的容貌姣好,是连许多女子都求而不得的,衬着这红衣,便是在此刻暗室之中,也是面如凝重,眼如点漆,有若画中人。 阿璀有些震惊了,当下才反应过来,崔寄让她来见的人竟然是薛吉! 可是薛吉不是昨日已经逃脱,不知踪迹的吗?他怎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崔兄长将人捉拿回来的?但是崔兄长又是从哪里抓到他的? 这边阿璀思绪纷纷,对面薛吉却偏头将阿璀打量了又打量。 忽然咧嘴笑起来:“这位小娘子看起来很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容貌本就雌雄莫辨,此时虽形容略有凌乱,但笑起来竟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你见过我?在哪里?”阿璀并不答他,反将问题又丢回给了他。 那薛吉略想了一会儿,忽做恍然大悟状:“哦——那日在昌安坊,我们酒楼正开业呢,我在酒楼前唱曲儿表演幻术,小娘子那时候正在对面看呢,对不对?” 阿璀未置一言,照旧看向他,似乎在等他还有没有旁的话。 “但是……小娘子你是哪家的?怎么也到这里来了?”薛吉一颦一笑自有风韵,“莫不是那混蛋善心大发,送了个人来与我说笑解闷儿的?” 第268章 卫国公金屋藏的娇? 那日在昌安坊,阿璀虽在对面茶馆坐着休息,离薛吉唱曲儿表演幻术的那个台子还有些距离,但在中间确实与他有过一瞬间的对视。 但那一瞬间的对视,阿璀并不确定对方有没有留意自己,如今看来,他那时确实是看到自己的。 只是如今看来,似乎早年在沙州自己见过的他那两次,他并没有印象。 确实也是,那两次,一次阿璀只是宴中之客,只是薛吉的幻术表演的众多观众之一;另一次也只是寺庙中阿璀瞧见他,甚至都不确定对方有没有看见自己。 只是,他到底是谁?到底是如何牵扯到刺杀崔兄长的事情当中的呢? “咦?不对……”那薛吉见阿璀并不搭理自己,忽然将阿璀瞧了又瞧。 “昨天这里的宴会中,我印象中好似也看到你的?但一想昨日都是些朝中的官儿们吧?莫非我记忆错了?” 这倒并非是薛吉记忆的问题,一来昨日阿璀在岁寒亭处,那里一半的地方有草木遮蔽,自下方往上看,人在其中身形多会被遮挡住。 而薛吉表演幻术,也并非举重若轻的事情,其心神聚集之时,能留意到的周围也是自己幻术所覆盖之下,根本无法分出更多心神去留意更远更遮蔽的地方。 而他记起的昨日在宴会中看见阿璀,也许就是他施行幻术之时,偶然一瞬间留意到坐在靠近栏杆处去瞧下面幻术时的阿璀。 “你没有记错,我昨天确实在宴中。”阿璀此刻站得离他有些距离,但恰好也能看清他说话口型。 她觉得这薛吉使得一手好幻术,实在是个神神叨叨的人,即便早知道幻术之秘说到底就是迷惑人眼,切切实实当不得真。 但人总对自己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天然带着未知的恐惧,所以她内心还是觉得,这样一个自带着神秘感的人,自己还是越远越好的。 “当真?你那时在哪处?”薛吉突然来了兴趣,“昨日宴会来的不都是些官儿们么?你们这卫国公崔……崔什么来的?好像并无内眷,昨天赴宴的官员自然也都没带家眷,瞧你这模样,大约也不是府里头的仆妇使女什么的……” 薛吉絮絮叨叨猜测了许久,忽然恍然大悟,想要一拍大腿,结果只是让铁链子哗啦啦晃了晃,自己的胳膊却被拉抻得剧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被铁链锁着的奇怪姿势。 他也不在意,十分愉快笑道:“莫非你是那卫国公金屋藏的娇?” 阿璀倒不在意他嘴里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凡是旁边崔白襄一听顿时恼火上头。 他素来敬重崔寄,如今跟在阿璀身边,便是将阿璀视为半个主君了,怎能容许这人拿自家先生与长公主殿下二人玩笑?!即便不是玩笑,但这带着恶意揣度的猜测,更加不行! 他这一恼火上头,往旁边扯了个棍子便要上前,但阿璀瞧见,却拦住了他:“你与他计较什么?” 又问崔白襄:“你家先生让我来见他,总是要为着一件事情的吧,不然为何要我过来?你知道他要我做什么?” 崔白襄见阿璀阻拦,自然不好再动作,气呼呼将手里的棍子往薛吉那边一砸,再转向阿璀的时候已经面上仍旧带着恼火,但说话已经敛下了情绪:“我也是午后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先生拿下了此人,但事情来龙去脉,我知道得并不清楚。甚至于在此前,先生都未曾过多与我提过此人,所以确实不知道。方才先生让您来这里的时候,我也是十分疑惑。” 崔白襄也是前两日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有耳疾的,然而先前跟随她那么多天,只见她言辞如常,自己竟然未曾发现,惊讶之余,自那后他自己说话时也更多注意言词简练口齿清晰了。 所以当下他对阿璀说话时,口齿清楚,但声音却略压低了些。恰好阿璀能清晰地看明白,后边的薛吉并不能听得清楚。 阿璀点点头,就着后边使女送来的月牙凳坐下。 既然崔兄长并未具体说让自己来做什么,想来便只是让自己确认一下这个人的身份,是不是昨日自己所说的那个真正的幻术师。 如今只这一见,无需多余的动作,阿璀便已经确认了,也算是完成了崔兄长的任务。那自己再多留一会儿,问一些自己想知道的消息,总不过分吧? “薛郎君昨日的幻术表演确实精彩,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能让稻粒出芽、拔节、抽穗、开花、灌浆、结实,甚至完全都不需要施肥。若非我种过几年地,怕是当真要为薛郎君出神入化的种植术拊掌了。但是我总归十分好奇,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不知道薛郎君能否解惑?”阿璀坐在月牙凳上,神态端然,面上带着似乎不与她如今年纪相合的平静镇定,瞧着薛吉慢慢问道。 “原来你喜欢我幻术表演啊。”薛吉听阿璀这话,竟然没有听出她话里一点阴阳怪气,以为她当真对自己的幻术感兴趣,复又滔滔不绝起来,“其实那种稻术算是我最简单的术法了,小娘子要是喜欢的话,等有机会我亲自教给小娘子呀?很容易学的,这其中的门道……我跟你说……” 他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什么,顿时停住,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阿璀:“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姓薛的?我到金陵来时,用的只是化名,不会有人知道我从前的名姓……你到底是谁?” 阿璀不答反问:“薛郎君先前一直在沙州,为何突然来了金陵?谁请你来的?” 薛吉这下更加惊讶,再次极其深刻地打量阿璀,试图从自己的记忆中找出这么一个人:“你如何知道我是从沙州来的?你从前去过沙州?你在沙州见过我?” 阿璀只是看着他并未立时答他,但薛吉观其态度,便显然是确认的了。 但薛吉想了好一会儿也是没想到除了在金陵地两次,自己还在何处见到阿璀的。 第269章 问你几个问题? “早年前我确实是去过沙洲,也很凑巧,见过你两面。当然,或许那时候薛郎君凭借一手幻术过得风生水起,出入于当地贵族世家,见过的人太多了,故而并不记得我这样一位观众。”阿璀此刻看向薛吉的目光,已非先前平静浅淡,而是带上一些冷厉的神色。 这些年听不清声音,阿璀已经能很好的控制与表达自己的情绪,说话的声音大小语气等。 只是有时候,也难免无法控制其程度。 比如此刻,她的语气本是平静中带上几分讥诮,却不想语气略重了些,在旁人听来,倒像是冷厉的质问之感更多:“薛郎君来金陵,是因为在沙州待不下去了?” 她这话也算无端的揣度,但运气实在好,竟然就这么切切实实地猜到了些许。 这薛吉离开沙州,确实是因为得罪了当地的权贵,一时为避祸,才远来金陵的。 然而阿璀这太过精准的无端猜测,却让薛吉更加惊讶。 他此时仍旧不知道阿璀的身份,但又因阿璀每每话里透露出的意思,竟然像是对自己了如指掌的样子。 薛吉开始更加仔细地回忆从前在沙州所见的人,只是他那时在沙州名声之大,忙碌的时候几乎日日都会被达官显贵们邀请去宴会上表演幻术。 那见过的人实在多了去了,哪里是一时片刻能想起来的? 只是当下并不知面前的阿璀是敌是友,薛吉心下总还是有些咯噔的。 只是他这样的人,见识过的大场面也不少,即便内心疑虑,面上也还是惯能表现出平静坦然的。 特别是他最擅长的便是顶着他那一副容貌,摆出嬉笑怒骂的神态,最是能掩饰自己最真实的情绪的。 “沙州那个破地方,到处都是沙子,白日里又干又热,到了晚上又冻得很,这样的鬼地方,待久了实在没什么趣味。”薛吉不改嬉笑,话还是如方才一样的多,“我早就听说京城繁华,所以去岁便寻了个几乎随商队一路走过来,见识了不少好地方好景致,如今到了金陵,才发现这金陵不愧为帝王之都,确实比沙州好太多了啊……” 他说着说着,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自己一路过来所见到的风光,开始讲起自己到金陵之后逛过那些地方,吃过什么特色的吃食等等。 又讲起金陵实在富庶,当地的百姓富足,商人更是脑子灵活,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那些贵族家也都喜欢自己的幻术表演云云…… 他这些长篇大论的废话,阿璀哪里不知道他这是在扯开话题。 只是这家伙的话确实太多,多到阿璀已经瞥开目光去,不想再瞧了。 一旁的崔白襄也是一时没看明白事情发展的趋势,怎的突然就变成大型唠嗑现场了? 他转头去看阿璀,本想有所请示,但见阿璀却并未有离开的打算,故而也不好催促。 而那边薛吉还在絮叨:“你说金陵这样的好地方,我为什么没有早点过来?哎……不过现在来了也不晚,以后倒是可以在金陵住久一点……” 崔白襄瞧着絮絮叨叨地薛吉,显然他是没有阿璀那般养气的功夫的,冷哼一声,一开口便是对这个完全没有身为阶下囚自觉的薛吉冷嘲热讽道:“刺杀我当朝卫国公,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吧,在这里想这许多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 “你们卫国公不是没死吗?我可是一点都没伤到他。”薛吉复又无奈一叹,“哎,也是我运气不好……不过你们那卫国公实在太贼了些,竟然早就做好网,就等着我,好瓮中捉鳖……是这个词儿吧?” 崔白襄听他说到这里,哈哈大笑:“对,就是瓮中捉鳖。” 阿璀也抿唇微笑,而那边薛吉先时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不过他瞧着这会儿崔白襄莫名其妙笑起来,也总算觉察出几分不对。 而薛吉方才的那一番絮絮叨叨地话中,也不知有意无意的,倒是透露出几点。 其一,薛吉说他是是去岁才离开沙州的,且又说沿途经过不少地方,那么照此推断速度定然不会太快,若是他去年中离开沙州,最快也得今年初也能到金陵。 而此前,在昌平坊见过薛吉的那次,之后阿璀曾派人在昌平坊打探过,薛吉表演幻术和唱曲儿的那个酒楼,是两个月前才开起来的。 而酒楼门口用作表演揽客的台子,更是那几日才砌起来的。 所以阿璀便猜测,薛吉大约是两三个月前才到金陵的。 只是如今程信修还没到金陵来,阿璀又时时在宫中,即便出入并不算太过受限,但总归不算便利。 所以若说要查探消息,阿璀身边确实没有什么可用的人,故而如今这消息便查探得粗糙了些。 以至于阿璀想查查那新开的酒楼与薛吉是什么关系,也未曾查到一二。 其二便是,崔兄长对薛吉的出现早有应对,自己昨日才将薛吉此人真正的存在告知崔兄长,今日崔兄长便将人抓到了关在这里。 若非提前布局,定然不可能这么顺利。 只是就是不知道崔兄长是如何找到这个幻术超群,障眼法使得极其好的幻术师的踪迹的,又是如何恰恰好好布了一个连幻术师都未曾察觉的天罗地网的。 想来这个问题只能找崔兄长解释了。 “问你几个问题?”阿璀觉得那月牙凳坐得不太舒服,索性站起来,居高临下瞧着薛吉。 “问啥?说来听听?”薛吉斜着脑袋斜睨她。 “昌平坊那处酒楼与你什么关系?你跟昨日被抓的代替你的那个红衣服的人是什么关系?昨日刺杀之事是谁授意?今日刺杀之事又是谁授意?你与薛公望是什么关系?” 阿璀几乎没有一点思考,便将这几个问题直接问了出来,好像也根本不在乎这样的问题对方根本会不会回答。 薛吉先还是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模样,甚至暗里觉得这卫国公也实在是个有趣的人,要问自己这些事情,竟然找个小娘子来问。 实在是有趣有趣。 第270章 卫国公并非滥杀之人 然而原本还对此有些嗤之以鼻的薛吉,在听得阿璀突然问出的几个问题,立时便愣住了。 阿璀的这几个问题,在薛吉听来看起来是在询问,但每每指向精准,倒像是早就知道实情,只是来跟他确认一番的样子。 第一个问题,很显然对方知道他与昌平坊云浮楼,并不只是自己在楼中表演幻术的关系,至于对方是否真实知道自己与云浮楼之间的真正关系,确实是需要揣度多加揣度的了。 而后边的几个问题,也是很明显的,对方知道昨日的刺杀之事和今日自己的刺杀,并不是同一目的,也不是出自同一人的谋划。 而最让薛吉震惊的,却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自己自到金陵来这么多日,也就在昨日宴上才见到薛公望,除非是知道自己过往所有经历的人,否则仅仅就凭借着知道自己的真实名字是姓“薛”,便能平白无故有此猜测? 谁能如此敏锐? 薛吉心中已经自己给了否定的答案,他更倾向于阿璀已经有了关于自己身份的答案。 思及到此,薛吉先前嬉笑神色已经收敛,面色也渐渐凝肃。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阿璀便是有这样的天生敏锐,偏偏她除了敏锐之外,还一向敢于大胆猜测。 在她看来有些事情既然都要靠猜了,那便不妨大胆些猜测,毕竟不论猜得多大胆或者多谨慎,最后都是要去的验证不是? “小娘子这是在审讯于我吗?我连娘子身份都不知,为什么便要回答你?”薛吉看着阿璀,言词语气也少了几分轻率。 “不算审讯,只是我自己的疑惑,只是我想问你。”阿璀平静道,“你想回答便可回答,你若不想回答,也轮不到我来审讯你。” “那么你何以笃定我便会回答你?我虽不知你身份,但只观你能出入于此,便知是敌非友,你如今直接上来开口便是这些奇怪问题,不觉得好笑么?”薛吉似乎觉得自己方才过于激动了些,凝重的神色渐渐有些收敛,竟然又带上了点笑意来,“退一步讲,回答了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吗?我不知道……”阿璀偏头看了看此处,竟然像是十分郑重的在想这个问题,忽然又道,“但是只要你说了一切,我可以保证你在此处不会受私刑审讯。也如你说的,你并未伤到卫国公,卫国公不是滥杀之人,不会仅仅因你刺杀未遂而要你性命。在合适的时机,你或许会被移送到大理寺或者刑部,我能保证最后对你的惩处定会按当前律令而来,纵然是大理寺或者刑部也不会行滥用刑罚之事。” “唔,你这话听来,表面看起来好像不是什么好处,但细想倒又像是个不小的好处。”薛吉笑起来,“但是你能说出这番话来,想来颇有些底气……当真不告诉我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我给你的机会,只有这么一个,说与不说,都在你。”阿璀并不回答,只是直直看着他,“我方才那话也只说了一半,卫国公并非滥杀之人,但陛下却不是……如今大渊上下谁不知道陛下待卫国公有若兄弟手足,你虽没真的伤到卫国公,但如今外头传言却尽是卫国公重伤未醒……” 阿璀后面的话并没有继续说出来,她相信薛吉是个聪明人。 然而阿璀自己没有说,却不妨自认如今已经能体会几分自家公主殿下意思的崔白襄却道:“如今外头皆不知今日刺杀我家先生的刺客已经落网,若卫我家不说,你也走不出这处暗室,回头外面的人一撤,只需过个十天半个月……不知道你这位幻术大师的手段能不能将自己变出去?” “啊呀,别急嘛,我哪里说自己不说的吗?”薛吉对崔白襄的恐吓置若罔闻,但他对方才阿璀话里的那句“卫国公并非滥杀之人,但陛下却不是”印象深刻。 能这般当着众人的面,将“陛下是滥杀之人”这样的话毫不掩饰地说出口来的,这小娘子若非身后背景强大底气十足,便是自己身份不一般。 又想起昨日宴会,她也是出现过的…… 薛吉忽然灵光一闪,她瞧了瞧阿璀身边跟随的众人,抬抬头:“你后边这些人,先让他们出去成不?我单独与你说。” 阿璀还未说话,崔白襄却已经直接拒绝了他这样过分的要求:“不行!” 又转头朝阿璀劝道:“此人心思不明,您不能单独留下与他说话。” 阿璀还在思考,还未来得及回答他。 崔白襄又怕阿璀不同意,继续劝道:“您身份之重……便是只看在我与这里这些护卫的面上,也莫要允他,您若是发生什么意外,这里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不会……” 阿璀点点头,朝薛吉道:“他们没法子避开,我只能让他们往后退远些,你便这么说吧。” 阿璀偏头看了崔白襄一眼,崔白襄立时会意,当下叫上此处暗室里头的护卫都往后退至入口处。 薛吉看着其他人离此处的距离,估摸着略压低些声音,那边人应该也不会听得太分明的,还算满意。 阿璀往前走了两步,往薛吉跟前略近了些:“说吧。” 薛吉这下倒是说得干脆,说话用词甚至都不像先前那边絮叨的一堆废话,反而十分精炼。 于是这里的一问一答很快便结束,等到阿璀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未再多留,转身便离开。 那边薛吉被问了那许多,这会儿瞧着这人卸磨杀驴,竟然连气恼的力气都没有了。 待得阿璀转身,崔白襄也已上前来迎,而原先守在此处的护卫也皆复上前来,各自守在原先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等出了暗室,先前随行而来的山泽还守在门口处,见阿璀与崔白襄上来,便道:“陛下与郎君还在一度斋呢,殿下与二郎直接过去?” 阿璀点头,随山泽往一度斋去,而她脑中却一直在想方才薛吉说的那些消息。 第271章 未曾察觉的宠溺 至一度斋时,仆从使女皆在门外,透过大开的窗户,恰能看到晏琛与崔寄正相坐对谈。 崔寄的角度正好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小路过来的方向,他看到阿璀过来,招招手示意她进来。 阿璀原本以为他二人说话旁边都不曾有人近前,大约是在说些隐秘之言,自己也不方便靠近,便打算在外头略等一会儿的。 “怎么去了这么久?”晏琛也转头瞧她,笑问。 阿璀走进来,甫一坐下,便朝二人道,“崔兄长让我去见他,便是让我帮忙确认一下那人的身份?” 崔寄虽未回答,却递了盏热茶过去,笑问:“怎么样?确认了那人是谁么?” “那人便是薛吉。”阿璀点头,伸手接过茶盏拿在手上。 “果然,阿璀先前的猜测一点都没有错。”崔寄继续道,“今日设局抓住这人之后,我也曾让人暗中去查。最后查到了昌安坊新开的那处云浮楼。那云浮楼表面的老板是个姓齐的商人,祖籍便是金陵,并没什么异常之处。只是这齐姓老板曾往西域做过生意,颇赚了一笔钱财,回到金陵后便别出心裁地开了这云浮楼,打出的招牌便是充满异域风情的西域特色。” 崔寄派出去调查的人今日便专门去云浮楼走访探查过,这云浮楼从店内的装饰到提供的美食、饮品以及服务方式,无一不展现着遥远西域的神秘与风采。 就连送酒送菜的茶博士们也都做西域装束,更有胡姬时时献舞劝酒,延请的乐工和偶尔过来献艺的路岐人,所奏的乐曲也都是西域璀璨瑰丽的风格。 “而这云浮楼最为引人瞩目的一个噱头,便是那齐老板特地从西域请来的幻术班子。据说前些时日一经推出,满城追捧,只凭借着这别处没有的幻术表演,如今这云浮楼已经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一处酒楼了。而这幻术班子里头,表演幻术最为出神入化的那位幻术大师,名叫镜敛。”崔寄继续道,“如今看来这镜敛便是你说的薛吉,镜敛这名字大约便是薛吉的化名。” 镜敛? 好生奇怪的化名。 阿璀总算知道为什么薛公望与薛吉那样的关系,这薛公望既然请到幻术班子来宴中表演,却不知这幻术班子的主人便是薛吉。 大约便是薛吉早在进入金陵之前便已经换了这样一个一听便知道不是正经名字的化名,且观薛吉行事,大约素日也是深居简出,连幻术表演之时也多以那副昆仑奴的面具遮面。 “崔兄长方才说的姓齐的老板并不是这云浮楼背后真正的东家,云浮楼真正的东家便是薛吉。”阿璀慢慢道。 “当真?”崔寄诧异,“你是如何知道的?” “薛吉自己告诉我的。”阿璀道。 方才那会儿反正自己问到的薛吉基本无所隐瞒,但其中真假,或许不能全信。 这下晏琛崔寄二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了,今日抓到薛吉之后,崔寄便让人审问过他,不过未曾有什么过分的刑讯,那人愣是半个字也未曾说出口。 崔寄知道的那些,还是他让人从旁的渠道查出来的。 “薛吉这人性格奇怪,不与常人同,我不能保证他说出口的东西都是真的,还是需要从旁处确认才好。”阿璀想起今日在那暗室里见到的薛吉。 薛吉这人在台上表演幻术时自然笼罩着一种让人不敢过分靠近的神秘,正是因为这层神秘,所以总让人觉得他便天然地带着种孤冷阴暗的气质。 但今日第一次与薛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才发现这人与台上表演幻术时,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 话多是第一印象,但正是因为这话多,阿璀渐渐觉得他似乎以嬉笑怒骂掩饰真实情绪。 所以阿璀也搞不清,到底台上表演幻术时的那个人是真正的薛吉,还是今日暗室之中絮絮叨叨不停地那个人才是真正的薛吉。 亦或者,两个都不是。 “自然。”崔寄赞同,“根据我查出来的那些,我也是觉得此人怪异,他的行事似乎有些不能以常理来推断。” 原本一直在旁边听二人说话的晏琛,见阿璀面色,便知她还有旁的要说的,便开口问道:“听你的意思,你似乎与那薛吉谈了许久?他还说的什么?” 阿璀笑起来,阿兄果然了解自己。 她略组织了一番语言,才道:“昨日宴会中的刺杀与薛吉无关,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场刺杀是谁授意。但据他自己所说,他本意确实是想对崔兄长动手,但昨日席上人太多他若动手逃脱不便,所以他原本计划的动手时间便不是在昨日,而是在今日。他昨日幻术表演结束之后,最后的消失,确实是如我先前猜测,是为借幻术的迷惑好遮蔽身形藏于望园之中,其目的就是为了今日早晨对崔兄长的这场刺杀。所以可以说今日崔兄长若不曾能早于他设下圈套,怕是当真会被他伤到。” “确实,多亏阿璀。”崔寄见阿璀说到此处甚有些得意的意思,莞尔一笑,语中有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 反倒是晏琛听到,十分敏锐地瞧了他一眼,到底没说话,而是以目光示意阿璀继续说下去。 阿璀抿了口茶水,继续道:“所以这两场刺杀最奇怪的便是,到底是谁能准确地预估到,薛吉昨日幻术表演的最后,会以自己整个人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为结束,并且还能很巧妙地用另外一个身形相似的人,冒充了薛吉幻术师的身份行刺杀之事?” “奇怪的地方不止你说的这一个,还有一处。”崔寄道,“今日薛吉的刺杀,我觉得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我。若是他真的想要我死,即便我事先已有安排,今日他拼着鱼死网破,怎么得也都能再伤我一二。但他落网后便并未过多挣扎……好像伤我只是过程,不是目的。但若只是想伤我,为何要事先便冒大险藏于我府中?” 第272章 阿璀的担忧 “崔兄长的猜测并没有错,薛吉的目的也确实不是杀你。我方才与他相谈,从他说的话中基本可以判断,他从始至终的目的应该并不牵扯朝堂,更与科举恢复与否无关。他便是想要伤你,也只是手段……”阿璀觉得应该是与他真正的身份有关,只是说起来也颇费事,便想着略等等。 她又转头瞧向崔寄二人:“先不说这个……昨日那个刺客,崔兄长不是将他留在府里有一日时间的吗?没有问出些什么?” “没有,昨日那刺客之事收钱办事,是事先冒用身份藏匿在幻术班子里头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出钱让他来刺杀我的人是谁。”崔寄也顺着她的话回答。 “可惜,如今人被大理寺接收过去,就看大理寺能问出些什么来了。”阿璀有些可惜昨日刺客的线索竟然到此就断了。 “不算可惜,对于我们来说,我们所需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且方建德不会有什么太多私下的动作了,照如今情况,他怕是也从那刺客口中也问不出更多的东西。他只要安分守己,按部就班地做他作为大理寺卿该做的事情便行了。”说话的是晏琛。 说完复又看向崔寄,有些歉疚地道,“只是要委屈阿寄,你这昨日的伤,一时怕是给不了你一个真正的交代了。” “为你我之谋划,区区小伤,算不了什么。”崔寄不以为意。 阿璀却看得有些懵,不太懂他们二人话里的意思。 崔寄恰看到她面上疑惑神色,看了晏琛一眼,便笑问道:“昨日我府中那场宴会的目的,你可知道?” 阿璀点头,先前阿兄给自己解释过,他们原本有另外的谋划,是为了分解以薛公望等人为首的反对恢复科举的一众团体。 虽然阿兄有些什么顾忌,并未跟自己讲他们的谋局如何,但阿璀只需略一猜度,便知道先前的谋划或许并不光明,以至于阿兄都不愿与自己细说。 只是凑巧的是,他们的布局还未真正开始实施,便有了刺杀之事。 而这刺杀之事还恰恰好好与薛公望有些关系,所以崔兄长便干脆改变计划,直接利用刺杀的后续发展,使之达到自己最初的目的。 “陛下倒是什么事情都不避着阿璀。”崔寄看向晏琛,“您当真觉得阿璀知道这些事情,牵扯进去这些事情当中,是件好事吗?” 晏琛却笑着反问他:“你若觉得不该让阿璀牵扯进来这些事情中,为何方才还让她去见薛吉?” 阿璀看得云里雾里,而他二人却已经相视一笑,自动达成了一致意见。 面对阿璀对方才他二人之言的询问,他二人也未作解释。 崔寄却已继续瞧向阿璀,笑着解释方才的问题:“你既然知道原本此宴的目的,那定然也知道破局所在无论如何都会到薛公望身上,所以昨日的刺客是谁派来的不重要,因为在明面上,他就是薛公望派来的。而我留下刺客在府中,哪怕只有半个时辰,哪怕他一句话都不曾说出来,但外面知道的也只能是我想让别人知道的消息。而其中一个消息,恰恰好好便是:刺客已经招认,主使之人便是薛公望。” 崔寄的这几句解释,已然是十分清晰了。 阿璀知道自己是看明白了的,但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不那么想明白。 她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咯噔了一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情绪。 愣了好一会儿之后,她似乎才想明白自己的那点情绪是什么。 她所认识的崔寄,从那日傍晚山中屋后进入到自己眼中的形象,便是云中白鹤般光风霁月的存在,是对自己温和平静的看护。 她所知道的晏琛,是开始时处处讨好,后来又体贴爱护自己的兄长,甚至一直以来在自己跟前都少有帝王形象。 而自己见着他们穆如清风的模样久了,好像便只当他们是温和可亲的兄长了。 但是他们一个是大渊之主,一个是大渊的干城之寄,他们是这个王朝真正的缔造者。 若是不能使得了熟练的阴谋阳谋,又如何能在当初诸方乱战中得存,直至最后短短十年便一统中原。 她此刻的那一点点情绪,不过是因为这突然发现的反差,和真正见到自己信重的两个人在自跟前毫无掩饰地展露出他们的阴阳谋划。 而自己似乎从来都不曾了解到真正的他们。 这也算不上信仰的崩塌,但阿璀确实有几分自恃君子的清高气节,她可以理解为大局谋划所做出的牺牲。 正如知道当年他们二人放弃自己的真相,是阿兄的举棋不定,是崔兄长以数千人性命为筹码逼迫阿兄放弃自己。 当时阿兄将这些事情说给自己的时候,她没有一点怨怒,她几乎也是平静地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当时的谋划和选择。 到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若是若是她自己来选,她也是会做这样的选择的。 阿璀是理智的一个人,她虽有自己的清高坚守,却不过于矫情做作,所以此时她也能理解崔寄以自己为饵的谋划。 但她害怕的是,若有一日,为了所谓的大局,需要牺牲的是更多其他的无辜之人,他们作为上位者,又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她所担忧的,说到底还是作为上位者的他们的底线。 然而此时的阿璀却不知道,这些她过分的忧虑,却是他们的不得已,也是将来的她自己的,不得已。 “我明白了。”阿璀笑起来,“看来这已然是一场很完整的谋划了,想来不出两日,便能看到想要的结果。” 略停一停,又道:“所以这么看来,昨日宴会中的刺杀在阿兄们想要的谋局之中,但今日薛吉的刺杀却是一件意外。” 崔寄也是这般想的,只是他如今所查到的消息却还不足以推断真相。 然而阿璀却给了他们一个惊人的答案。 “崔兄长可还记得我昨日的一个猜测?”阿璀看向崔寄。 “什么猜测?”崔寄先时不曾反应过来,晏琛却已经有些疑惑问起,明明昨日阿璀与自己也不曾说起过什么猜测啊。 崔寄略一思考,才复回想起来,问道:“你是指薛吉和薛公望都姓薛这件事?” 阿璀点头。 崔寄却多了几分诧异:“怎么?他二人之间竟然还真有些什么关系不成?” “薛吉是薛公望的私生子。”阿璀一语惊人。 “当真?!” “当真如此?” 晏琛与崔寄几乎同时惊讶地看向她。 “这个消息也是薛吉自己告诉你的?” 崔寄觉得十分诧异的或许还不只是这个消息本身,而是那薛吉十分圆滑,今日他派人审问好几次都被他绕了回去,到最后并没有问出什么重要的消息来。 但为何阿璀只是去了一遭,他便能将这些有用或没用的消息都和盘托出? 莫非是阿璀与他说了什么? 阿璀点点头,继续说自己知道的那些:“据他所说,他的母亲原本是粟特人,但却自幼随家人一同生活在沙州。而薛公望年轻时候曾出入沙州数次,或许便是那时候认识了他的母亲,后来便有了他。而他自出生后便随母亲生活在沙州,薛公望开始几年每年都会托人送去银钱信件,隔两三年也会去沙州探望他们母子。但他十四岁之后到如今十多年,薛公望便不曾再出现过一次。而他母亲在他十来岁的时候也去世了,后来他机缘巧合习得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幻术,也算独自在沙州生存了下来。前两年他不知何故,好似得罪了沙州的豪强,在沙州待不下去了,只得离开沙州,至于之所以选择来金陵,或许很大的可能还是因为薛公望。” “所以这人来金陵是为了寻父来的?所以才阴差阳错恰恰好好与这场刺杀之事扯上了关系,这样的巧合……思之良久,却让人觉得不像是巧合了。”晏琛道。 “我也觉得不像是巧合。但薛吉给我的答案,却几乎给了这个巧合一个荒诞的答案,让人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阿璀继续道,“方才我们都觉得,薛吉今日刺杀崔兄长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伤害崔兄长。也确实是,薛吉刺杀的不是崔兄长,而是崔兄长的身份。” “这又是如何说的?”崔寄问。 “他说,他的刺杀行动无论得手与否,三日之后他的身份必定会通过云浮楼为金陵众人所知。而且他早先便有布置,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是薛公望派自己的私生子刺杀卫国公。崔兄长若死,薛公望指凶杀人的罪名便算坐实了;崔兄长若没死,那他自己应该也死不了,但薛公望总归一个刺杀国公的罪名是逃不了的,阿璀与崔兄长即便当时不会对薛公望有所发落,恐怕不久的将来也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阿璀继续道,“而我观薛吉提起薛公望这个父亲时的神色,似有怨怼。他的解释,却也确实验证了我的这个猜测。薛吉应该是恨他的这个父亲的,恨到宁可以身犯险也要杀了薛公望。我也以言词试探一二,发现他对薛公望的恨应该是与他母亲的死有关,但具体是什么,我没有问出更多来。” 这个解释……实在有些荒唐,荒唐得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确实如方才阿璀所说,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既然如此,如今的结局不恰好对上他所说的第二种可能?他为何不一口咬定是薛公望派他来刺杀阿寄,反倒是临时对你改了口?”这是晏琛想不通的地方。 除此之外,崔寄也提出了他的质疑:“还有个问题,若是他怨恨薛公望,宁死也要杀薛公望,为何不干脆直接上门面对面一搏,兜这么大的一个弯子做什么?” 阿璀也想不甚明白,薛吉其人,行事似乎不能以常理判断,他的某些想法举动,在他们看来确实难以理解。 “所以说,他的话也只能相信一半。”阿璀将已经喝完的茶盏搁到跟前的小案上,崔寄见状欲再给她添上,阿璀却已经摇摇手,表示自己不要了。 晏琛却接了崔寄新倒的茶,端起来一饮而尽,随即便站起身来,朝阿璀道:“这会儿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崔寄本想开口留他暂住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去也行,毕竟皇帝陛下也不是不曾在府里留宿过。 但一想阿璀也在,而自己也还未成家,到底不太方便,便未多言,遂起身相送。 晏琛却摆摆手:“你也早些回房休息吧,你府里我熟,不必送我们了。” 崔寄却笑:“我惯常起居的住所也在前头呢,正好同行。” 这望园多山石小路,白日里看着景致不错,晚上便是点再多的灯,也不是处处都能照上的。 阿璀的眼睛夜间常有视物不清的毛病,晏琛恐她摔着,便一手扶着她,每有路面突出的石块,便会提醒她小心脚下。 一边又对身后随行的崔寄道:“这薛吉之事,既然如今看来与咱们所谋之事并无关联,那他与薛公望的那层关系,你看看,能用便用,若没有可用之处,是留是放,你自己看着办便好。” “是。”崔寄笑应,一直将他们兄妹二人送至二门外,才复折返回去。 等阿璀与晏琛回宫之后,已是亥时末了。 晏琛亲自将阿璀送回春和宫,一直送到光天殿。 “阿兄有什么话与我说吗?” 阿璀想让晏琛也早些回甘露殿的,毕竟已经进了宫城,身边又有人跟着,她自己回春和宫能有什么事情。 但见晏琛执意送自己,她反倒是觉的晏琛是有话要与自己说。 “也没什么,就是那薛吉……恐非你我表面所见,这样的人,我怕他将主意打到你身上,往后还是要多注意些才好。”晏琛有些担忧。 阿璀觉得自家阿兄杞人忧天,笑道:“我与他也不过几个照面,往后大约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第273章 医圣张谧 这几日还算悠闲,并无旁事,阿璀在宫中照旧闭门看书,自得其乐。 而朝中因卫国公伤重多日未能上朝,反倒是显得有些过分的宁静。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有隐藏在宁静之中的波涛汹涌,即将翻滚而出。 已是七月中了,原本的暑热也渐渐散去了。 这日阿璀本独自躲在偌大且空旷的明德殿,先前改良的水车已经绘制出了新的图稿,她甚至找内府局寻到了好些木料过来,自己沿着图纸制作组装。 午后时分,皇后却突然带了人找过来。 皇后一贯只守在甘泉宫,偶然会往皇帝陛下那边走一走,平素连花园也不会多逛几次,自阿璀搬来春和宫,她更是一次也未曾踏步进来过。 所以阿璀见槐娘来报,说皇后阿嫂来见自己的时候,还有些奇怪。 “直接请皇后过来吧。”阿璀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 “您不回光天殿换件衣裳?” 阿璀一向独处时,衣着随意,一应装饰全无,甚至连头发都不会好好梳一梳。 有时候怕弄坏衣服,便干脆将从前的两件夏布的衣裳翻出来穿穿,耐磨耐损又十分贴身舒服。 不过这样随意的模样见人,确实是有些失礼了。 阿璀拍拍手之后又随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就着使女方才送来的盥洗用具,慢慢洗了手:“无碍的,回去换了衣服,回头还要换回来,换来换去也实在麻烦的。” 况且皇后人已经到了春和宫了,这会儿若说回光天殿换个衣服再见皇后,难免让人多等着。 皇后难得登门,想来定有要事,总不好让人多等。 槐娘应诺,出去迎皇后。 阿璀洗了手,又用湿漉布巾简单地擦了脸。 等宫人收拾了东西退下的时候,槐娘便已经引着皇后过来了。 徐萤一贯若无祭礼或者宫宴等需要她作为皇后露面的场所时,衣着乍一看也都不算十分华丽。 今日的徐萤也是一样,衣着装束虽不张扬,却也考究。 乍看起来也算日常,只是朴素的徐萤瞧见更加朴素的阿璀,却更有些惊讶。 徐萤自问对这当朝唯一的长公主十分看顾,况且陛下就就这一个妹妹,便是看在陛下的态度上,也不敢短了她丝毫吃穿用度,每每都是拣选着最好的优先春和宫送来的。 所以当下见了阿璀如此装束,心中略有几分不欢喜。 她有些疑心阿璀故意如此,虽不知目的在何,但若陛下瞧见了,岂不是会疑心自己是故意慢待他这唯一的妹妹? 阿璀不知皇后此刻心中的揣度,瞧见她过来,忙请她往旁边的罗汉床上坐。 她这些天总愿意在明德殿待着,故而这几日宫闱局往明德殿添置的东西便多了些。 先前整个西边的偏殿不过一席一几并一个屏风罢了,如今宫闱局已经添置了罗汉床、月牙凳、书橱、斗柜等等若干,甚至连先前的坐席也换成了牛角席。 “我方才在削木头呢,恐弄脏了衣服可惜,便寻了从前旧衣裳穿着,便是损坏了也不可惜。阿嫂突然驾临,我也来不及换衣裳,失礼之处,阿嫂勿怪。”阿璀见皇后一直在往自己身上打量,不免开口解释道。 “哪里的话?你我一家人,私下里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徐萤避开阿璀袖子上沾着的墨迹,去牵她的手,拉着她一同到罗汉床边坐下。 阿璀看向皇后后边跟随的几人,大约因未得吩咐一直在门口处,并未进来,便笑问:“我这里一向乱得很,阿嫂怎么突然来我这边了?可是有什么吩咐的?” “我是得了你阿兄的吩咐。”徐萤笑道,“确实有两件事情与你有关系呢。” “既然有事寻我,便让人来说一声,我往阿嫂宫里去便好,何必阿嫂亲自跑一趟。”阿璀对皇后向来客气。 “我惯常也不爱往外头走,这不想着还从未来春和宫瞧一瞧,所以便顺便过来了。”皇后拍拍阿璀的手,指指外头等着的人,“陛下这几个月让人多方探访,终于寻到了名医张谧,想为你看看耳疾。” 阿璀顺着她指的方向瞧过去,一人年纪略大,约莫五十余岁,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度。 而老者身边站着的另一人却是个女子,做医女装束,看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微微垂目,神情宁静平和。 徐萤见阿璀不说话,揣度她这耳疾这么多年不曾治好,怕她讳疾忌医,连人都不见,便复劝道:“原本你阿兄要亲自带着名医来给你瞧的,只是方才有朝臣来见,恰好我也要寻你,陛下便让我带了人来。” 徐萤笑道:“阿璀好歹也见见大夫,莫要让阿嫂不好给你阿兄交代。” 阿璀并未说不见,这有名医圣张谧,阿璀是知道的。 先前自祖父口中得知,这张谧曾是祖父旧友,祖父也通医术,只是比之张谧专精于此,显然是不够看的。 只是过去多年战乱天各一方,这一对老友竟然也有近二十余载未曾见过。 早年阿璀初到关家时,祖父为了给她治耳疾,也曾想尽办法寻找张谧,最后只查到他十余年前,西行西域一直未归。 却不想这人竟然被阿兄寻到了。 “阿兄爱惜之处,怎敢拒绝?”阿璀笑道,“劳烦皇后阿嫂请人进来吧。” 皇后一听,面上略松了些,朝使女吩咐,引人进来。 不多时宫人便带了人进来,皇后还未及发话,张谧便已一拜,直接开口:“草民张谧奉陛下命来给公主殿下看看耳症,不知殿下在何处,可否请出来一见?” “公主便在此处。”徐萤倒是很客气地请人坐了。 张谧方才不是没有注意到皇后身旁坐着的人,只是到底自恃清高不曾直视,反倒是他旁边的医女瞧见阿璀装扮,倒有些诧异。 阿璀不以为意,看向张谧,瞧他虽有些年岁,但目光冏澈,看起来比年轻人更具精神气。 而张谧旁边的医女,眉目间与他几分相似,不由猜测:“这位是张先生的女儿?” 第274章 耳疾可治 阿璀不过是随口一问,那医女便也上前来拜见了:“妾张宿问长公主殿下安。” 张宿言谈举止之间,是少有的宁和气质,阿璀忽然觉得她与那位瞿家娘子瞿忆君很有几分相似。 但却比瞿忆君多了几分鲜活气息。 而那边张谧见阿璀言词清晰,对答无碍,有些诧异。 但还是先是上前来给长公主殿下把了脉。 他是今日进宫之后才知道自己要看的是宫里头这位公主殿下的耳疾,但当下观其言谈,倒是不怎么瞧得出来是有耳疾的模样。 早先张谧被晏琛的人寻到时,张谧虽同意来金陵,但也尝试问过陛下召见自己的目的,只隐约知道是为哪个贵人看病。 等到这两日到金陵之后,他才从护送自己的人处得知,自己要看病的对象是前几个月才昭告天下刚寻回来的那位长公主。 但他有意先询问几句这位长公主的病症,也好提前心里有个数,但却没有人能说个清楚。直到今日被带进宫里头,才隐约知道这位公主殿下的病症是耳疾。 而方才先面见皇后之后,才知道这长公主的耳疾并不是胎里带来的,好像是因外伤之故而导致的,到如今约莫有十多年了。 宫中对阿璀有耳疾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不是晏琛刻意隐瞒,而是阿璀素来行事说话与常人无异,确实也没必要太多张扬出去。 好在张谧行医多年,曾经也遇见过有些并非先天耳聋的人,尚且保留着说话的能力,但那些人多是耳聋时间不久。 而按照常理来看,若一个耳聋之人长期处于听不见的环境下,其说话的能力是会退化的。 但能像这位长公主一般,耳聋已近十年,却还能保持这样清晰的口齿平稳的音调,实在不易。 而若要保持住这般说话的能力,唯有长期的练习,且有旁人随时刻意的纠正。 饶是张谧经年行医,见识良多,也不由得心下感叹。 且不说这位长公主能通过旁人口型神色分别对方之言,需要何等经年刻苦的训练,便只是像这般保持说话的能力,已经是十分不容易地事情了。 探过脉后,张谧有些诧异:“殿下近来心肺可曾有损伤?” 一旁黄栌便将两三个月前阿璀重伤的病症表象以及用药等一一都说给张谧,张谧斟酌之后,也放心下来,才道:“想是宫中太医看护得当,心肺上的病症并无大碍,还是照旧好生将养便是。” 问过脉象上的疑虑之事,张谧便开始专心来看阿璀耳疾:“敢问殿下,此刻我在说话时,殿下可能听到什么声音?还是一点声音也无法听到?” “能知道有人在说话,但声音小且杂乱,无法分辨。”阿璀道,“早几年刚开始耳聋的时候是一丝声音也听不见,但前几年渐渐地倒是能感觉到周围有声音出现,当时以为许是有所好转,只是寻医问药许久并未有好结果,如今还是那样。” 张谧听言点点头,朝张宿看了一眼。 张宿会意,自随身背着的医药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布包打开里头竟然是枚铜铎。 张谧接过铜铎,在阿璀跟前轻轻摇动了两下,问:“铜铎晃动的时候,可能分辨出铜铎的声音?” 阿璀点头:“我不知道是不是铜铎的声音,但确实有轻微且杂乱的声响。” “好。”张谧道,“一会儿我拿着铜铎在殿下耳后晃动,距离会由近而远,殿下若能感觉到声音便说可以,若声音有变化或完全听不到了,便叫住我。” 阿璀再次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于是当张谧拿着铜铎自她而后晃动越来越远时,阿璀才发现当铜铎紧紧贴近自己耳侧时,是能很清晰地感觉到的,只是她“听”到的铜铎的声音,却与寻常人耳中的声音并不相同。 而当铜铎越来越远时,确实那种声音的感觉越来越小,直到十来步距离之外,便是一点也听不到了。 张谧复至跟前来,神色如常,又问了阿璀些许其他问题。 比如耳疾是如何有的,以前有如何治疗过,或者吃过哪些药云云。 阿璀将自己知晓的皆一一回答了。 张谧将询问和查看到的所有消息都详细地一一记录下来。 “敢问张先生,我的耳疾可还能医治?”阿璀有些忐忑问道。 已有近十年听不到声音,阿璀即便如今也能交流无碍,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无声的生活,但说到底还是会怀着些期待的。 张谧正色道:“不敢瞒贵人,这耳疾已有近十年,我只能说勉力一试,不敢保证能治愈。” “如何只能是勉力一试呢?请张医圣再多瞧瞧……当真不能治愈吗?”皇后有些焦急,问道。 但阿璀却知道,能得医圣一句勉力一试,便说明她的耳疾不是彻底不能治,而是有不小的治愈的希望,但这希望基本也只是一般一半了。 不过医圣给的希望,哪怕再小,也总比一句“另请高明”要让人欣喜得多。 “那便劳烦张先生了。”阿璀笑道。 阿璀这句话,便是明确希望张谧帮自己医治。 张谧也是听明白的,便道:“只是这医治,需得药理配合针灸,怕是短日里不能有效果,少则数月多则经年,才能分明。殿下又长居宫中,我需时时为殿下用针,怕是出入宫城有所不便。” “张先生若能医治,我自当全力配合。”阿璀自他话里看出了他的担忧,复道,“只是据说张先生是陛下请回金陵的,若是张先生近来有旁的安排,不知可会耽搁了张先生?” 张谧这下倒是有几分佩服这位长公主的通透性情和不同寻常的风度,竟无一丝贵胄子弟的骄矜。 便道:“多谢殿下体恤,草民确实还需返乡一趟,最快也得两个月的功夫。若殿下能等的,等十月里我回到金陵,便开始为殿下医治。” “多谢张先生。”阿璀感激,复又笑问:“不知张先生何时自西域归来的?” 张谧有些诧异,不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是如何知道自己这些年是在西域的,毕竟先前陛下的人来寻自己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大渊了。 但转而一想,自己行踪不算隐秘,便是知道自己这些年在西域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观这位长公主的语气,竟然好像是早先便知道自己的。 “去岁方归。”张谧虽有暗中思忖,却也回答了。 “若我所知没错,先生的祖籍也是在阆中的吧?”阿璀又问。 张谧不妨她又问到此处,当下疑惑更甚。 未等他回答,阿璀却已经又笑道:“早年吾祖父也曾想寻先生为我看治,只是寻了许久才知先生往西域去了。祖父还蹭感叹,张先生一去西域十数年,昔日旧友分隔两方,竟不得一见。待先生重返金陵,吾祖父欣喜之处可见。” 此时张谧已不是诧异可言。 这位长公主既然与大渊皇帝一母同胞,那自然是昔年越王晏氏一族出生,她所说的祖父…… 张谧自认不曾与晏氏一族有过什么交集,但听这位长公主话里之言,她所说的祖父竟然像是自己的旧识? “不知殿下所说的祖父……” “祖父关渡。”阿璀道,“不知先生可还记得,您的这样一位旧友?” 张谧只听这样一个名字,顿时大惊,不敢置信。 他与关渡是少年之友,家中数代从医,他本与关家出身的关渡不该有什么交集的。 但偏偏命运使然,少年相识。 只是许多年前他为研习医道背井离乡,四处游历,这对少年之友自此也相聚无多。 好在他每每游历回乡之后,还能一聚。 只是自十数年前他辗转西行之后,便再未返乡,自此之后便再未见过了。 张谧回忆当年旧友,尚有些反应不过来该从何处去想这位长公主与他从前旧友的关系,外头已有宫人来报。 “圣人那边事情忙完了,问公主这边,看诊如何了?若看诊好了,圣人也想请张医圣过去见一见。” “张先生已经给公主看好了。”皇后起身,朝张谧道,“圣人请见,张先生且先去拜见圣人吧。” “不知公主殿下与草民旧友之间有何缘分,想必来日若见了旧友,便能知晓了。”张谧朝阿璀一拜,复道,“殿下的耳疾暂时可不必理会,但方才所说心肺上的病症,我会留个方子,殿下这两个月每隔三日便可用一副,等一二个月之后,便可无碍。至于先前太医开的调养方子,可暂停了。” 阿璀还礼,道谢,才复命人好生送了张谧过去。 徐萤却未曾一起去晏琛处,阿璀记得她方才来时说是为着两件事。 其中一件便是为自己看诊,那么想必是还有旁的事情要说。 黄栌送了热茶过来,阿璀先倒了一盏给徐萤,问道:“阿嫂还有话要与我说吗?” 徐萤谢过,将茶盏接过来,似在斟酌言词。 “是还有件事情。这事出自后宫,本来是件腌臜事,如今已经有了结局,只是事情最开始也不是针对公主而来的,只是将公主牵扯到其中的。我本意是想着,这样的腌臜事情不必告知公主,省得污了你的……,让你心烦。但陛下却说,既然是将你牵扯进去了,那自然你有知晓的权利,所以便命我来与你说一说。” 出自后宫? 阿璀立刻便想到早几天黄栌说给自己的那件事情,当时黄栌还十分气愤。 “阿嫂是说杜宣仪巫祝之事?” 徐萤不妨阿璀竟然知道,这事自发生之后便一直都是在暗中处理的,并未广而告之,况且春和宫与内宫还颇有些距离,也不晓得是如何传过来的。 “原来早传到春和宫来了,本还想着这样的事情让你知道总是膈应。”徐萤笑道。 阿璀却并不太在意,不多对于方才徐萤话里的意思,似乎这事情更有隐情,她便来了些兴趣:“只隐约见谁提了一嘴的,并未多留意,阿嫂与我说说。” 于是皇后便将这件事情从头讲起来。 事情起因是,前几日杜宣仪宫里头有个宫人暗中来甘泉宫要求见皇后,说是要举报杜宣仪在宫中行厌胜之术。 皇后闻言大惊,留下人细问之后,发现那宫人说得倒也详细,甚至连杜宣仪将厌胜偶人藏于何处,每日如何祷祝都说得一清二楚,仿若亲眼所见。 发生这样的事情,皇后自然不能视若无睹,便亲自带了人去杜宣仪宫中搜查。 按着先前那宫人所说的地方一搜查,果真搜出一个刻着阿璀身份名姓的偶人,只是那偶人做得粗糙。 但杜宣仪看了那偶人却不停喊冤,直言此事她一无所知,那偶人也并非她的手笔,祷祝之事更是无稽之谈。 然后杜宣仪便提出要与那位举报她的宫人对峙,这样的要求也是常理,皇后也无法阻止,便让人将那宫人带来。 谁知那宫人被杜宣仪质问几句之后,竟然什么话都没说,便触柱而亡了。 杜宣仪见着这场景顿时愣住了,不知是被吓到还是眼见争辩无望,便开始攀扯,只说定是有人陷害自己,这木偶人怕是别人收买了自己宫中人藏到自己宫里的。 但这般攀扯之下,一时事情没有头绪,皇后便将此事报予陛下。 陛下闻言大怒,将各宫都召来甘泉宫问话,最后也没问出什么来,只能临时将杜宣仪关押在掖庭宫。 本以为最后这事情怕是查不出什么结果,这罪名杜宣仪无论如何都是要背上的了。 就在前两日,竟然又有宫人暗中往甘泉宫密报。 这回这个宫人举报的对象,是宫中的杨承闺。说是杜宣仪宫中的偶人,是杨承闺所制,收买了杜宣仪宫中人偷藏进去的。 既然事情又有转机,皇后便叫来杨承闺审问。 这几日这杨承闺本就忐忑,眼见着事情败露,与举报的宫人对峙时,最后竟无话可说。 问到缘由,杨承闺只说是看不过杜宣仪近来大盛的风头,才想了这么个法子嫁祸于她。 第275章 两部尚书被斥 皇后解释至此,阿璀也是明白了。 杨承闺不忿杜宣仪近来恩宠尤甚,所以才以巫蛊之术嫁祸于她。 至于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作为陛下爱重的妹妹,所以才被别人看到眼里,进而成为被牵扯进去的一个工具罢了。 只是这样看来,好像这事情便是简简单单的后宫争宠的戏码。 但阿璀无需细想,便觉得,事情应该不只是这样简单。 毕竟阿璀早就知道,杜宣仪的恩宠或许从一开始,便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单纯的事情。 只是不晓得这事情,可有阿兄的手笔? “便是这样一件事情……不过阿璀放心,事情已有处置,所谓巫蛊之术,你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你是陛下血亲,得天之佑,岂是寻常巫术能伤得一二的?”皇后见阿璀沉默不言,以为她心中对针对自己的巫蛊之事有所膈应,便开口劝慰。 阿璀并不多信鬼神,对这样的事情倒是谈不上膈应不膈应,但也承皇后关爱之情。 “这杨承闺如何了?”阿璀问。 “被废位分,迁居掖庭。”皇后道,“陛下本就厌恶厌胜之术,对此事尤为震怒,虽未曾亲自下旨,但却有所明示。好在陛下仁德,并未曾下旨赐死,还是留了她性命。” 所以这件事情最后是皇后亲自处理的,这杨承闺虽被废除了位分打入冷宫,但好歹保住了条性命。 皇后最后这话说出口,其实是有些没有轻重的了,不过当下若只当是姑嫂间的私下的闲言碎语,倒也没什么所谓。 但阿璀却知道,如今宫里头这些精挑细选入宫的宫妃们,即便有些家族背景不算顶尖,甚至父兄职位在朝中只能算中上,但既然被选进宫来,自然有她阿兄的理由。 但若阿兄还未曾做好彻底与朝中某派撕破脸的准备,那么一时片刻便不可能有直接赐杀宫嫔的旨意。 况且,阿璀觉得,以她对她阿兄的了解,这些某种角度上看来,或许只是她们自己家族牺牲品的女子们,虽有铁血手段但却是众人所知的怀仁克已的皇帝陛下大约还不屑于对她们下手。 “此事便算是结局了吗?”阿璀这个问题问得突兀,皇后却不知道她的意思了。 还在阿璀虽这般问出口,却也并未指望皇后能回答她的疑问,但她心中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与不是却要看前朝。 宫中的这场厌胜之术的风波,或许从一开始便是自前朝而起的。 所以最终的结束,也当自前朝而平息。 阿璀看向皇后,又笑问道:“我对如今宫中的这些人都不太了解,不晓得这杨承闺进宫之前是哪家的娘子?” “她父族原本不算显耀,但母族却是排得上号的。”皇后略想了想,给阿璀解释道,“按说这杨承闺出身不算低了,她的父亲是刑部杨尚书,兄长如今也在千牛卫任职。她的母亲虽早逝,但却是平国公府郑家出身,且还是郑家长房一脉。” 刑部尚书? 阿璀想了好一会儿,隐约想起先前崔兄长好像提过,这人似乎与薛公望私交甚好。 薛公望、刑部尚书、平国公…… 杜宣仪、杨承闺…… 重开科举…… 好像一切的症结便在此处了。 阿璀觉得好像有什么在一瞬间被自己抓住,但细细想过之后,却觉得细节太多,竟然一时无法拼凑。 然而她此刻揣测不停一直未曾触摸不到的地方,却在第二日有了最终的消息。 就在杨承闺被废的中宫令旨传至前朝的时候,这是皇后令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使用,朝中一时片刻自有非议。 但皇后统御后宫,本就有此权力,而这些群臣的非议也只是因为这是大渊新朝的第一次发出的皇后令罢了,众朝臣自然还是要看皇帝陛下的意思。 然而皇后此令,从一开始便是授意于皇帝陛下。 况且就在第二日朝议的时候,刑部尚书杨熙便因教女无方被责令回家中闭门思过。 杨熙身上的尚书一职虽未曾被撤,但所谓闭门思过却未曾言明时限,况且陛下当时似在气头,当朝便又令刑部侍郎暂代杨尚书一切公务。 这样一番动作,显然便是很直接地表明的皇帝陛下的态度了。 杨熙被停职回府后,连续三日上表请罪,但书表送呈陛下之后,陛下皆留中未看。 直到三日后,大理寺卿方建德就卫国公被刺杀一事调查结案,请见陛下复旨。 陛下是午膳后不久见的方建德,未时开始复又匆匆召见上下涉事官员十数人。 直至申时末,再召中书舍人制敕。 中书敕诏一出,甚至未曾交由门下审核,便已经十分快速地下达了下去。 敕诏的内容很简单,降旨申斥,罢免薛公望吏部尚书职,暂令金吾卫控制薛公望待审。 消息传出去,一时朝中人人自危。 短短三日,尚书省下六部之中竟然有两部尚书被斥,一人停职一人免职。 这显然是不小的动向了。 而与薛公望交好的那些人,原本还对此诏颇有疑议,本欲隔日面谏陛下。 然而第二日陛下身体不适,免朝一日。 若有要事可呈递上来,若要请见,那是一个不见。 见不到陛下,大家自然开始去堵挑起此次事情最明显争端的方建德。 好在方建德早先得了陛下示意,倒也坦然地应对上门来打探消息的众人。 一日之后,方建德精疲力尽地送走登门的最后一拨人,至暮鼓之后,悄悄登上了宫中来接的车马进宫复命。 而自方建德处回去的众人,从原本的人人自危,变成人人缄默。 自然能在朝中沉浮,最后还能立得稳脚跟的,哪个是愚钝之辈?哪个没有明智自保的手段? 再次日,原本该是休沐,但陛下病愈,复召百官朝议如旧。 然而上朝时,百官上奏议事如常,却无一人提及两部尚书之事,竟是出乎寻常地安静。 由全城哗然的刺杀之事开始,到满朝寂静的两部高官被免职,这事情似乎至此便是终局了。 第276章 来访望园 阿璀从崔寄口中知道这样完整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数日之后了。 这日原本是为工部制造水车之事,已有半月时间未曾往工部去的阿璀,因崔白襄有些事情无法解决,便请阿璀往工部去一趟。 阿璀便应请往工部跑了一趟,过去后发现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无非是先前水车建造选址相关的一二问题,需要有所更改,崔白襄拿不定主意,才要阿璀出面的。 因而在工部并未消耗太多时间,刚过午时,阿璀见无他事,便打算回宫了。 只是刚出工部,想起光华坊便在不远处,阿璀一时来了兴致,便想着绕一绕往望园去拜访一二。 崔寄先前被刺杀的伤,本就不算严重,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些时日虽借口未曾上朝也未曾往府衙去,但即便在府里头也常有文书送过来。 所以阿璀过来的时候,府内仆从来报说卫国公正在书房。 阿璀原以为仆从所说的书房是先前去过的“一度斋”,但观仆从带路的方向,却不像是往“一度斋”去的。 经那仆从解释了才知道,一度斋大约便只是崔寄日常修身养性之所,只偶有空闲之时,才会往那里看看几本闲书写几笔字之类的。 但日常处理事务或会见外客,都会在前面正院书房。 阿璀至崔寄所在的正院书房外时,崔寄已经迎至门口。 方才阿璀进来的时候,便有仆从匆匆来报过了,他乍然听闻阿璀登门,还有些诧异的。 崔寄请阿璀进来,问道:“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让人来说一声。” “今日白襄叫人请我去工部的,恰好那边的事情处理完,我想着望园离得不远,便过来瞧瞧。”阿璀跟着崔寄进去,见他日常穿着朴素宽松,比平素出门在外时更清淡散逸些,笑问,“崔兄长先前的伤口如何了?” “那伤也就是小伤,早几日便好了。”崔寄亲自铺了坐席,请阿璀坐下,“这几日未曾上朝并非因先前受伤之故,你勿挂心。” 阿璀四下打量此处屋舍,看起来尤为宽敞,后面一整面都是几个大书柜,有一二书柜锁着,中间一面宽大的书案,上面堆满文书。 而方才进来时,瞧着外边建制,此处倒像是正厅之用。 阿璀猜想,约莫是崔寄常常需要会见登门的朝臣或者外客,便干脆将会客的正厅偏房当做日常处理政务的书房了。 陪同阿璀坐下后,外头有使女进来奉了茶,不多时又送了些精致的吃食糕点。 崔寄想着阿璀爱吃酥酪,便又让人去送些酥酪并鲜果过来。 而阿璀瞧着对面书案上打开的文书,以及上面还未曾干透的字迹,看样子似乎才写了一半还未曾写完。 “可是我突然登门,扰了崔兄长?”阿璀有些歉意道。 “没有。近来我打着伤重的名头在家休养,尚书省上下那些人便是再不知事,也不会在这时候送些麻烦事来给我。不过是今日闲来无事,想起先前与陛下谈及科举之事,突然有些细节之处的想法,所以临时记录下来。”崔寄笑道,“况且阿璀登门来瞧我,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会觉得打扰?” “我能瞧瞧么?”阿璀见他提及科举,来了些兴趣,指指书案上他写了一半的内容,试探问道。 “有何不可?”崔寄起身,自书案上将那写了一半的十二折纸张取过来,托给阿璀瞧,笑道,“阿璀所学庞杂渊博,恰也可帮我瞧瞧,可有什么需要补充注意的地方。” 阿璀接过细细看过来,虽见上面内容简练,但内容却十分全面。 基本是借鉴前朝科举流程并加增删,比之前朝科举流程显得更加严密周全。 甚至连举试的科目如何,也有设想罗列。 只是大约也才是他自己私下里预先的设想,许多内容只是大概的框架,还未有完整的构想填补。 不过想想也是,科举之重大,需要考虑的细节何其之多,岂是个人便能面面俱到的? “我观兄长这框架已经十分周全,想来完善之后便能更加周全,我可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阿璀小心将那纸张还给他,又悄然问道,“我观如今朝中局势,似乎阿兄重开科举的诏令不多时便要昭告了?” “你常日在宫里头,你想知道这些,不去问你阿兄,竟然来问我?”崔寄笑道,却也没有否认。 “哎,我这不是闲来无事,想到什么便问什么的么?阿兄虽事事都不会刻意瞒着我,但有时候我又觉得,我既然不涉朝政,好像这些事情便是问多了,也终归不太好。况且阿兄一向劳碌繁忙,我若只是好奇想问问这些事情,总是扰了他。” “这你可就想多了。”崔寄将纸张重新铺回书案,用镇纸两侧压住,复又转过头来瞧向阿璀,“你阿兄还怕你不去扰他呢。他先前还曾与我说,朝中之事虽然繁杂,便是他本不欲让你知道乱你心神。但你既然与他血缘之亲难以割舍,况且关先生又即将入朝,只你与他与关先生之间的这两层关系,朝中有些事情你必定会被牵扯其中,往后也将会有更多事情你无法彻底躲开去。所以他便觉得,朝中局势你知道了总比不知道的好,知道得多也总比知道得少要好。” “所以你看,自你回京以来,无论朝中事还是后宫事,他可曾有什么是故意瞒着你的?” 阿璀摇摇头,这么一想,好像确实如此。 外头使女送了酥酪进来,崔寄亲自接过,送到阿璀手上,笑道:“所以嘛,在陛下跟前,在我跟前,想问什么只管问,想说什么也只管说。” 阿璀接过酥酪,觉得他说的话好像十分有道理,略有释然,点点头笑道:“既然如此,那我确实有一疑问,想请教崔兄长了。” “你说。”崔寄笑得十分开怀,将一旁时令的鲜果也往阿璀处推了推。 阿璀喝了两口酥酪,放下来,瞧着崔寄道:“我想问问近来朝中那件事情呢,虽然表面上的情况都知晓的,但有些地方,我是想了两日都未曾想明白。本想寻个机会问问阿兄的,但阿兄近来事情多,十分忙碌未有闲暇时,我便也一直未曾去打扰。” “你是说先前吏部刑部两位尚书被斥免职一事?”崔寄将果盘里头切得有些大块的寒瓜,用旁边的小叉子切得略小些,放到一旁小碗中,示意阿璀可以沾着酥酪吃。 阿璀点头,顾不得吃东西:“这两件事情,明面上的结果我也看得明白,但让我不明白的是事发之后朝中的局势。” “如何说?”崔寄笑问。 阿璀本也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所觉的不对劲之处,略想了想才道:“两部尚书被免职,这样的大事怎么得朝中多多少少都该有些动静的,如今确实是过于安静了些。” 安静…… 崔寄听阿璀之言,慢慢一笑,道:“朝中如今的安静,并非真的波澜不起的安静,而是他们在观望。” “观望?”阿璀不解其意,“观望什么?观望阿兄的态度?” “他们在观望事态的后续发展,在观望他们所谓同盟的各自的态度。”崔寄解释道,“陛下的态度已经昭然,只凭借那两件事情,便是告诉众人他的态度。而朝中之所以如今看起来十分安静局面,说到底只是各自阵营之间,以及各自阵营内部相互之间无法确定对方态度与否。所以此时,对于他们来说,以不变应万变,便是最合适的选择。当然除此之外,倒是还有一个大家无论如何都不敢宣之于口的缘由,那便是他们在揣度自己余下的力量,能否与陛下重开科举的决心对抗。” 崔寄的解释让阿璀有些云里雾里,好似看明白了,又好似没有明白。 崔寄见她神情,便知道大约是自己说得过于笼统了,想必阿璀并不曾看明白。 于是他将两人跟前小几上的茶水糕点鲜果碟子等都挪到地上,将小几的桌面空出来。 然后将一碟子巨胜奴挪上来,指指碟子道:“你看这小几若是偌大的朝堂,这叠巨胜奴可看做新贵,他们这些人随陛下开国而来,原本家族普通或者出身并不算太好。但在重开科举一事上,这群人当中或许也有一二反对的,但相对来说或许只是个人看法,不成势力。毕竟新贵在地方的影响力终究不如树大根深的世家,他们或许也想不到科举与九品中正制对于他们势力发展更为长远的影响。所以此事纸上,新贵是持观望态度,而他们的观望,更多的是事不关己,当然或许也有几分能不能借此机会打压世家那边势力的揣度。” 阿璀点点头,他这说法倒是清晰,很容易理解。 崔寄见她点头,又自席上将方才拿下去的一碟鲜果端上来。 果碟子里头是一大一小两串蒲桃并几个青色的李子,阿璀瞧着这果碟子,笑起来:“莫非这便是世家?” 崔寄也哈哈一笑,点头:“正是。” 他自蒲桃串儿上揪下来一刻蒲桃:“这盘子便是世家,与新贵各自根基浅薄不同,世家往往是数代十数代传承下来的大家族,其背后关系盘根错节,儿女姻亲更是数不胜数。所以世家之间往往很团结,只是世家派系不同,也自有亲疏远近,有些关系极近的世家,便十分排外。正是因为这个缘由,原本关系紧密的便会更加紧密,而外姓若想加入这个团体,便十分不易。便如同这两串蒲桃,每一颗蒲桃可看做一个世家,每一串蒲桃便可看做一个世家集团。而余下的李子,可看做或游离在外或相对中立或自恃根基的那些世家。” “这些世家为维护自己的利益集团,为重新起复家族势力,挽世家式微之态,几乎半数以上都是反对科举的。但是偏偏世家们都是老谋深算的,大渊立朝虽不过三载,谁都知道当今这位开国皇帝的手段,即便他们心中各有盘算,自然也不可能直接高举旗帜反对科举。于是这时候,便会自内部生出一些激进派团结起来,一为试探,二为对抗。”崔寄自那两串蒲桃上分别揪下来几颗,又抓了两个李子,随手扯了旁边用来擦手的帕子一裹,重新丢回果碟子里,“这时,这些世家便可看做一个新的团体。这帕子里头的这些果子,有李子,有蒲桃,有些是来自于大一点的蒲桃串,又有些是来自于小一点的蒲桃串。” 崔寄的话停在此处,阿璀理解了他的意思,复去看小几上的果碟子。 越看越觉得崔寄的这个比喻实在有趣。 “他们虽然都都在果碟子里,且又都被帕子裹在一处。看似团结,但你瞧……”崔寄复指指果碟子,伸手扯起帕子,微微往后一拉,“只要帕子一扯,他们便会各自散去,落回碟子里头,哪里还有什么团结可言?” 阿璀瞪大眼睛,立时明白此中寓意:“所以……兄长的意思是,如今朝中那些反对科举的世家,他们之间本就是因一时利益,一时的目标一致才团结起来的,但其实他们直接各自所属不同阵营,其间嫌隙本就存在。而当那张裹着他们的帕子扯开,他们这一时的利益团体便也就溃散了?” 阿璀想了想,又道:“那照这么说,譬如近来这件事情,裹着他们的帕子是一时共同的反对科举的目的,那将这张帕子织就,并送到他们跟前的或许便是薛公望?” “对,可以这么理解。”崔寄十分欣喜与阿璀的敏慧,又道,“所以,想将他们这个团体溃散,便只能先将那帕子扯开去了,薛公望作为织帕子的人,可不就是刀柄所在?但谁都不能说得准,少了薛公望的这张帕子,是否还会有别人织出一张新的帕子来。而且世家团体之间也在权衡,他们之间的各自利弊,是否还值得有人冒这个头。” 第277章 此局陛下全胜 崔寄的这番以比喻来做的解释,不可谓不细致,况明透如阿璀,已然洞悉。 她道:“所以如今朝中的观望,一边是新贵事不关己的观望,一边是世家各有所图的观望……” 崔寄点头赞同,将方才暂时放到地上的杯盏碗碟等物,都照旧一样样挪回小几上。 继续道:“不过观望也只是观望,不会有什么变数了。薛公望既然已经被陛下的雷霆手段一撸到底,便代表陛下态度坚定,这样的态度放在那,若有人还看不清,那么他们便不适合混迹朝堂了。不过那些一个赛一个的人精,怎么会看不明白?所以新贵们观望的更多是陛下的态度,最聪明的做法便是作壁上观,所以新贵如今安静丢开手去的做法,陛下是满意的。” “那么世家呢?不过废了一个薛公望和一个杨熙,如何便能笃定世家那边会就此放弃对抗重开科举?”阿璀想来想去,疑惑的还是这一点。 毕竟世家总还是都在那一个水果碟子里头,便是嫌隙再大,还能跳出去那个碟子不成? 崔寄明白阿璀疑惑的地方,笑问:“你以为先前方建德的作用是什么?” 方建德…… 阿璀突然想起来,先前最先直接揭开薛公望刺杀之事与薛公望有关系的方建德。 那日在明德殿,阿兄借自己之口警告方建德,或许便是想借方建德之手彻查刺杀之事。 “方建德与薛公望是姻亲关系,但薛公望借幻术表演行刺杀事这个案子,却是方建德亲手督办,亲自结案的。在朝中上下眼中,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更真的真相……”阿璀揣度,“连方建德在此事中都是居中自保,甚至为避祸,丝毫不留情面,直接将矛头指向薛家,没有一点回护徇私之处。这便是告诉所有人,薛家完了,他们不必再对薛家的起复抱有任何希望……甚至是明晃晃地告诫所有人,安分一点。” “正是如此。世家那些人将这些都看在眼里,所以他们如今很安静。”崔寄继续道,“不过还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 阿璀疑惑看向他,等着他后边的话。 崔寄道:“陛下旨意废薛公望吏部尚书位的第二天晚上,宵禁之后,陛下曾秘密召见方建德,这事情你可知道?” “唔……”阿璀想了想,约莫四五日前了吧,这事情她确实没有留意。 “看来是不曾留意?”崔寄见她模样,微微笑起来,“不过陛下秘密召见这件事这不重要,应该也就是为复命之事。但在陛下召见之前,那一整天,方建德可是将登门找他探寻消息的人一个个都见了。” “那些登方建德门的人,应该都是原本与薛公望有牵扯的世家?”阿璀了然。 “没错……”崔寄道,“若说撤职薛公望是扯开裹着那些果子的帕子,停职杨熙便是让那帕子不可能再裹回去,那么离间帕子里头的那些果子便在此处,便是让余下的果子不可能再去寻个新的帕子。” “离间?如何离间?”阿璀略一思索,忽然想起来,现在宴会中伤了崔寄的那个刺客,后来便是被大理寺提走的…… 她顿时了然,惊诧道:“先前那个刺客?” “是……”崔寄笑道,“那日我先留下刺客,其实也没有问出更多的东西。但旁人知道刺客在我手里留过一遭,便总会以为我问出了更多。本来这事情,也用不着大理寺插手,我自己便可以充当如今方建德的角色,但你阿兄偏偏觉得由大理寺经手更加名正言顺。” “大约是阿兄心疼兄长受伤,不愿兄长再多劳累。”阿璀也明白了方建德在此事情中的作用。 大约便是那日刺客移交大理寺之后,这刺客之口,说什么与不说什么,便只由得陛下决定了。 “所以……刺杀之事,到底是不是薛公望?”阿璀最后问起。 崔寄摇头,但笑不语。 “不是他?”阿璀诧异,“那是谁?平国公……或是新贵那边?” 对于阿璀的猜测,崔寄倒是有一些诧异。 纵观整件事情,若是猜测是新贵那边的手段,毕竟两派相争政见不同,有此敌对的陷害手段倒也寻常,但是他确实没想到阿璀会猜到平国公身上。 “亦或是……平国公授意之下,反对科举之事的所有世家?” 这下崔寄的诧异更深,反倒是有些不敢置信了。 她一贯深入简出的,哪里看得到的这许多? 但只瞧崔寄此时的神色,阿璀便知道,自己的这个猜测,应该就最正确的答案了。 所以一切倒也明了了,刺杀之事本不是一人安排,这其中或许还有隐藏在深处一直未曾冒出头来的如平国公之类的手笔,但最后偏是薛公望顶了锅。 而阿兄与崔兄长也根本不在意真正的刺杀之人是谁,他们授意方建德利用刺客之口,以各种所谓的刺客吐露出来的消息,离间各个反对科举的世家。 有薛公望那个前车之鉴在,那些人为了甩开干系,保全自身,自然能避开多远便避开多远。 安静,而不起风波。 这便是最终的目的。 “所以这件事情,已经是结局了?”阿璀喃喃,“此局……陛下大获全胜” “已然终局。”崔寄见阿璀神情淡然,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有心逗问于她,便道,“但最终一锤定音的结局只在一个,阿璀猜猜,在何处?” 阿璀微微垂首,将如今朝中自己知道的那些官员盘了一盘,想了好一会儿,忽然目光一亮,抬起头来,朝崔寄道:“你是说杜明芳?阿兄想让杜明芳补吏部尚书一职?” “对,中书的旨意大约已经交门下了,也就在这几日了。”崔寄捏开袖子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根头发,慢慢道,“杜明芳是个有好运气的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不过是最先表明了自己支持科举的态度,便将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之位收入囊中。” 第278章 关先生要回来了 杜明芳代替薛公望,补上吏部尚书位,这其中是否还有阿兄别的安排,阿璀不知道。 但她瞧着崔兄长并无反对之意,想来其安排是在不久之将来。 横竖与自己无关,阿璀也不多问。 只是觉得薛公望罪不至死,便试图问崔寄:“那薛公望的结局会如何?” “大约会被贬至地方,具体如何估计陛下还未曾想好,不然也不可能一直将薛公望羁押着,到现在还未曾有旨意。”崔寄知道阿璀大善,她心中明透,能看清阴谋阳谋,但也自有准则,“不过,陛下不会杀薛公望,罪不至死倒在其次,最重要的,他得让天下才士看到,他待士之宽仁。” 崔寄这话说着说着倒像是有些玩笑意思在里头,阿璀却笑着点点头,端起装着小块寒瓜的小碗在手上,用小银钗子一块块戳着,慢慢地吃。 一时也无旁事,二人便略说些闲话。 崔寄见她神情怡然,忽想起早间才收到的消息,便道:“关先生要回来了。” “当真?何时?”阿璀惊喜,也不吃寒瓜了,目光灼灼地盯着崔寄。 崔寄自然知晓关先生在阿璀心中的地位,见她欢喜,也十分开心:“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约莫还有十来日功夫,最晚端正月前也该到金陵了。” “那便是早几日便从蒲州出发了?”阿璀盘算了下蒲州至金陵的距离,大约推算了下时间,有些不满,“阿兄竟然都不曾跟我说起。” “可莫要怪你阿兄,官面上的文书约莫还没到金陵呢。这消息是我私下的渠道收到的,也是今天一早才送到我手上,我看过之后立刻便送进宫了,不过那会儿你应该已经出宫在工部了。”崔寄解释道。 “这一两个月都不曾有祖父的消息,我还当祖父到金陵会比原本说的要晚些的,竟是没想到还能一起在金陵过今年的端正月。”阿璀满心欢喜,哪里在意其他,“关宅自修葺后便一直空着,还是两个月前阿兄带我去看过一眼,这两日该找些人将关宅洒扫一番,祖父到金陵来也好住的舒服。” “我一早收到消息,便让人去安排了。”崔寄笑道。 他喜欢阿璀如此刻一般的雀跃神色,仿佛比往日里翩然林下士一般的宁和从容更多灵动之风采,这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机,也更似她无忧无虑的幼年时。 阿璀见他如此周全,很是感谢。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况且关宅就在望园旁边的一坊,自后门过去也十分方便。”崔寄笑道,“等洒扫完,你过两日再去瞧瞧,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阿璀也是一笑,也不再说什么感谢的话了。 见天色还早,便照旧与崔寄说些闲话:“先前那刺杀之事既然已经结束了,崔兄长也闭门这许多日了,可还要再将养些时日吗?” “难得的几日休闲,已是你阿兄大慈大悲,我岂敢奢望再多几日?”崔寄哈哈笑道,“你阿兄可见不得我闲着,今日一早便传了话来,让我明早回朝议政。” 阿璀也抿嘴笑起来:“我也有两日没见着阿兄了,阿兄近来忙得都不曾有空来寻我一起用膳,我见他那般忙碌,也不好去打扰他。” 闲话间,阿璀忽然想起一直还在望园里头关押着的薛吉,便问起来。 先前阿兄说过关于薛吉的处置,皆交由崔兄长,也不知道崔兄长是如何安排的。 但观如今情势,薛吉的所谓刺杀,似乎在外面的大局势之下被隐去了。 从始至终,所有人都知道崔寄先后被刺杀过两次,且第二次还是重伤。 但他们却不知道,第二次刺杀之人早已落网,更未曾揣测过第二次刺杀的背后授意之人。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将第一次刺杀与第二次刺杀视为一体,而未曾能深想。 而这其中缘由,其一这两次刺杀靠得太近了一些,其二便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外头的局势,而不曾再有人留意其中。 但如今崔寄显然也并未曾想昭然此事,既然薛吉之刺杀与大局并无影响,或许只是原本局势之中的一处变故,也无再深究的必要了。 “还在那处关着呢。”崔寄道。 “兄长打算如何处置他?”阿璀问。 “此人与我无尤,他的目标在薛公望,我留着他没什么用。”崔寄无可不可道,“等回头薛公望被下放出京,我会寻个机会放了他。” 其实崔寄没说的是,云浮楼已经在他的严密监控之下了,而放出薛吉,或许在未来,会是对薛公望的某种程度上的牵制。 “放了他,不会有什么意外吗?他会不会再对你做出什么来?” 阿璀却觉得直接放人过于干脆了些,毕竟薛吉这人总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对于阿璀的关心,崔寄也十分欢喜:“放心,沙州他是回不去的,而据我所查,他如今将全部身家都投进了云浮楼,除非他能干脆地将云浮楼放弃了,逃出金陵。不然只要他人还在金陵,便在我掌控之下,一时半会儿翻不出太大的浪来的。” 崔寄如此说,阿璀放心了许多。 但还是提醒道:“薛吉先前所说的他自己的身世,我觉得兄长还是要派人出去好生查查。他先前只说他的母亲是西域人,但我总觉得他似乎还有隐瞒……还有,他被迫离开沙州的原因……这个人全身上下都是迷。兄长便是有手段将他限制在金陵,但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将人盯着,所以关于他的底细还是要查得越清楚越好。” “好,多谢阿璀提醒。”崔寄笑意更深。 阿璀在望园一直待到申时末,本欲想告辞回宫了。 忽有仆从来报,宫中内常侍来传陛下旨意,请卫国公入宫见驾。 崔寄笑道:“可是巧了,正好与你一起回宫。” 又道:“你瞧,你阿兄可不是一点空闲都不愿意留给我,都这会儿了还来寻我。” 阿璀被他故作苦恼的神色逗得哈哈笑起来。 待与崔寄一同回了宫,阿璀料想她阿兄急召崔兄长进宫,想来是有什么事情要与他详谈,故而不欲去打扰,便在长乐门处与崔寄分开,自己先回了春和宫。 崔寄当晚在甘露殿待得很晚,阿璀已经用过晚膳,翻看了半本书,甚至写了两篇随笔之后,准备躺下了,才得到崔寄离宫的消息。 而次日一早宣政殿议政的时辰,阿璀还没有起来。 今日这议政好像比寻常持续得要久些,至午时还未结束。 “那边陛下散朝了吗?” 黄栌方才带着几个宫人往宫闱局那边去领春和宫上下宫人的秋季衣裳,阿璀估摸着她从那边过来,便顺口问了这么一句。 “该是已经散朝了。方才回来的时候,路过膳房,恰碰到宣政殿传膳,百十宫人抬着几十个大食盒子往宣政殿去了。”黄栌道。 几十个大食盒? 这么说来岂不是得有上百道菜品了? 阿辞觉得奇怪,他家阿兄一向简朴,并不尚奢靡,日常饮食顶多也就是五六样菜品。 今日怎会突然传这么多餐食去宣政殿? 阿璀猜测:“陛下今日与群臣共食?” 黄栌点头:“奴本也觉得奇怪,便略打听一番才知道,今日厨下忙碌,似乎是陛下一早的旨意送到膳房,命膳房制五品以上官员膳食百余盘,于午时送至宣政殿廊庑下。这会儿方过午时,想来是今日议政还未解说,陛下体恤百官,故而赐下午食。” 入朝议政的官员往往清晨便会入宫,常常一直延续到中午,有时所议之事繁多,更是会拖延至午后。 官员们便大多被饿的头晕眼花,哪里还有什么精力去料理政务? 阿兄今日这旨意,想来也是体恤之意。 当然也可能是,早料到今日议事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赐下午食,也省得会儿一个两个的都被饿晕了。 果然午食之后,宣政殿议政继续,一直持续到近申时才结束。 至晚时分,终于在隔了几日之后,阿璀难得地得了她阿兄的空闲,与她阿兄一起吃了晚膳。 当然留下一起用晚食的还有崔寄。 便是在吃饭时,他二人还在讨论不停。 阿璀未曾打扰,自己在一旁安静吃饭,但却一直在默默观察他二人的对谈。 他二人的谈及的内容很杂,因不知前后因果,好些地方阿璀都不曾能看得懂。 好在在随后他们的对谈中,阿璀还是分辨出一些消息来的。 今日朝中,晏琛命中书门下直接传了升杜明芳为吏部尚书的诏令,且除此之外另有大小官员近十人位置皆有调动。 而其中,薛公望却被下放到河南府虢州为司马。 阿璀脑中想了想虢州的位置,好像离蒲州很近,西边便是华州、商州、奉元等州府。 她这边想着,晏琛崔寄二人果然也提到了这几处,而崔寄言词间似乎也在奉元上顿了顿。 奉元…… 阿璀的思绪突然落在这个州府的名字上头。 此城历史悠久,曾在周文王武王时皆为都城,后经过数朝,名字皆有改变,至前元时期被改名为奉元。 阿璀之所以突然想到奉元,是因为早两年天下初定,大渊即将立国的时候,某次与祖父谈及大渊立国定都之事。 当时祖父在自己绘制的天下舆图上头圈出了四个城池,分别是幽州、雒阳、金陵和奉元。 那时祖父曾说,这四座城池是基于当时初定的天下局势下,最合适选择为都城的四座城池。 但是后来祖父又言金陵偏居,虽有天堑长江,但无法辐射西边北边疆土,短时间内或许可安,但若长久以来,至多两三代之后,西侧北侧定会生乱。 所以当时祖父第一个划去的便是金陵。 然后又划去了幽州,最后在雒阳和奉元两处犹豫之下,留下了奉元。 祖父划去燕州,阿璀是理解的。 幽州偏远,北边突厥虎视眈眈,至今不安,若定都幽州,虽有据奇险守国门,但终难永安。 但为何雒阳和奉元之间,祖父选了奉元,当时似乎被什么事情岔开去,祖父也未曾与自己说清楚。 阿璀更加留意他们二人说话了,看着看着,竟突然察觉到,他们的话题转到迁都一事上了。 “先前我虽属意幽州,但这一年来,我再三思忖推演,连舆图都画了两三张,最后慢慢觉得,似乎你的想法是对的,幽州并不合适。”晏琛道。 “原本去岁是想去幽州看看的,不过因着江南道那件事情,最后也不曾能去一趟,要么寻个时机,我亲自再跑一趟。”崔寄搁下筷子,手指在小酒盏上略叩了叩,似在思考,“幽州、奉元、雒阳……咱们先前议定的那几处,总得一一都过去跑一遍,才能再言取舍。” “话虽如此,但朝中事多,你离不得京都,所以此事总不能压在你身上。”晏琛端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此事再议吧,本就不是说定就能定下的事情,至于是否要派人前往勘察,等回头六部共议再定。当前着重之事,还不在此处。” “阿兄是想要迁都?”阿璀已经吃饱了,当下端着茶盏在手上,瞧着他二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阿璀瞧见了?”晏琛转头笑问,“阿璀可有什么想法?” 阿璀搁下茶盏,托颚摇头:“我没有什么想法,但我也觉得幽州不太好……” 她也没说出个什么理由,不过片刻却又补充道:“但是祖父属意奉元。” 晏琛崔寄二人诧异:“怀阙先生曾亲口与你说过?” 阿璀点头:“当初,大渊还未立国定都的时候,闲曾与祖父讨论于此,祖父的意思应该是希望奉元都城的,但最后阿兄直接沿用旧都,在金陵登基,祖父也没说什么。” “那时立国是因形势之故,确实不曾能有更多的时间选定都城之后再立国,金陵是那时最妥当的选择。”晏琛话中有惋惜之意,“若是能早得怀阙先生出山,想必能更早便为我们谋立国之事,也不至于后来的那般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