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锦南》 第一章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家里是多余的。 可她多么希望,大家看向她的目光,没有那么厌弃,没有让她觉得自己不该活着,哪怕只有一下…… 母亲正在院子里哄着弟弟吃她刚刚买来的桂花糕,桂花糕是弟弟昨晚吵着闹着要吃的,今早她就被母亲吆喝着去买了。 桂花的香味很浓郁,即使她在厨房也能闻得到,甜甜的,她也想吃,可是家里只有弟弟可以吃。 原来厨房的仆妇早几年就谴退了,她五年前刚三岁的时候,就被赶上了这座灶台。 想起那时被燎到的满手的水泡,和做不好饭菜家里父母的打骂,她抿抿唇,轻轻咬着舌尖让精神更加集中在灶台上的饭菜上。 做好饭,她自觉拿起剩下的残羹剩饭,蹲到院子的角落里,大口的嚼食着。这是昨天弟弟的饭剩下来,她才有的吃。 在家里,她更像一个免费的劳动力,不仅如今省了钱,等过几年找了人家还能得到一笔彩礼。 吃完饭洗了碗筷,她走到角落拿起一把比她还高的锄头,准备下地干活。 这些在杜家是很经常的事情,周围的邻居早已见怪不怪,谁家还没有个赔钱的丫头?杜家的丫头还算幸运,长的漂亮,下面还有个弟弟,将来幼弟长大做官,找个好人家,还不得飞上枝头变凤凰? 杜丫头也是这么想的,再熬几年,就熬出头了,就能好些了…… 火,仿佛冲上了天,周遭的温度异常的高,滚滚的黑烟快要熏得她睁不开眼。 身旁母亲哭的抽抽搭搭,父亲几欲冲进火坑却被母亲拉住,她看到杜丫头过来,三两步走过来就是一巴掌把她甩到地上。 她只感觉脑袋嗡嗡的,仿佛有什么从鼻子里流出来,朦朦胧胧只听见母亲冲她大喊。 “作孽啊,我怎么生出你这个造孽的东西?我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这是诚心报复我吗?那是你亲生弟弟啊,你要害死他吗……” 她动动嘴唇,艰难的开口:“我没有……” “没有?不是你做完饭故意留的火星子吗?你幼弟还那么小,你这么狠的心,你不得好死!”母亲狠狠地看着她,忍不住又是一巴掌,那眼神,仿佛淬了毒,她有点害怕。 她的母亲,亲口对她说,让她不得好死…… 她强撑着站起身,踉踉跄跄的走进大火,如果把弟弟救出来,母亲就不会那么说了吧? “咳咳咳!” 她忍住疼痛,走向厨房的位置,寻找着。 “小言……小言!”她嘶吼着,“能听到吗?小言?” 她咬牙忍住喉咙的疼痛,又往里走了走。 突然她听到小小的哭声,她顺着方向往那边走,是从厨房的小柜子里传出来的。 她打开柜子,幼弟蜷缩在柜子里,由于关上了柜子,吸到的烟雾并不多,杜成言还很精神,正在哭。 “小言,长姐来救你了……”她强撑起精神,拉起他的手,不容拒绝的抱进怀里。 “长姐。”杜成言不再哭了,捂住口鼻,指了指柜子里的桂花糕,“我给长姐留的。”他知道,长姐一定很想吃。 杜丫头这会已经脚步虚浮了,她掐了自己一把,躲着四处的火苗。 “长姐……” “别,咳咳咳,别说话,咳咳。” 她跳过一处火坑,却没注意到从天而降的一根火木。 “啊!”她忍不住叫出了声。 “长姐,你流血了!”杜成言还是个三岁的孩子,看见她被砸到的脸上黑红黑红的,还留了血,吓得声音有些颤抖。 杜丫头看看不远处的出口,抱紧怀里的幼弟,跑了起来,在最后的出口,把幼弟推了出去,自己却摔了一跤。 疼……。 她努力往外爬着,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不爬出火坑,那就真的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第二章 杜家的丫头毁容了,嗓子也坏掉了。 村里头看杜家可怜,集资给他们改了个小草屋,一家四口住进去,实在挤得慌。 杜成言还好,着火后躲了起来,如今也就嗓子有点不舒服,杜丫头倒是惨了,原来漂亮的脸蛋毁了,留下了一片带着血的烧痕,嗓子也因为吸入太多烟雾,沙哑难听。 杜家没钱给她治病,烧伤的脸就那么烂着。 知道弟弟是去厨房给她放吃的,母亲就只是过来骂了她几句,便去照看弟弟了,并没有再打她。 她以为是母亲原谅她了,内心松了一口气。 直到过了两天,家里来了个带着红花的婆子,母亲一把把她推向那婆子身边,两人咬牙切齿的砍了会儿价,最后以五贯钱成交,把她卖了出去。 “杜夫人,实话说吧,五贯钱卖这丫头,真的不亏,老婆子我本来是不打算要的,毕竟脸上有伤,嗓子也坏了,不好卖出去。”牙婆挑剔的看着她,唠唠叨叨,“要不是看在你们家这情况,老婆子指定是不要的。” “如今也好,卖了这丫头,换点钱还能让你家小子读读书,也不亏。” 杜丫头听着牙婆的话,内心渐渐如同死灰,为了弟弟,她怕是被卖已成实锤。 牙婆把她带到京中,把她扔进一个大院子里,那里全部都是和她一样,被卖到这里的孩子。 “那个人,好丑啊!”一个女孩忍不住嘀咕。 住进这里已经三日了,杜丫头被吩咐到洗衣房洗衣服,这里都是些小丫头,手上没什么力气。 “可不是,都过了这么些天,我看到了还是害怕。” “为什么让她来洗衣房?吓得我手里没力气了。” 杜丫头把头低了低,她知道自己现在很丑,脸上的伤疤还没好全,有时候还会流血。 “喂,婆婆说今天的衣服你来洗。” 她微微抬起眼,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漂亮的女孩子,她趾高气扬的把一桶脏衣服扔进她的木盆里,头也不回的走了。 “婆婆让她洗的?”有女孩子忍不住问。 “噗嗤,她那么丑多洗几件衣服怎么了,我刚好洗的手疼,帮我一下怎么了?” 那女孩想了想,走到她面前,放下木桶:“还有这些。” 见杜丫头没有反应,其他女孩子纷纷把木桶放在她面前,一群人嬉笑着去玩了。 杜丫头咬唇,双手卖力的搓洗着。她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欺负她,因为她丑,不漂亮,她让大家厌恶了。 眼泪,一点点的掉下来。 家,已经回不去了,她被母亲亲手卖了出去。到了这里,她以为可以交到朋友,可是大家都不喜欢她。 杜丫头揉揉眼泪,想起前几日幼弟给她留的桂花糕。这辈子对她好的,可能只有幼弟一个人了吧? 洗完衣服,已经是晚上了,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近房间,却发现已经从里面锁上了。 她叹口气,坐在房间前的台阶上,抬头看月亮。 快到中秋节了吧?月亮好亮好圆,她在心里细细想着。 中秋,是她的生辰呢,虽然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她就醒了。在杜家养成的生物钟让她在天亮之前就醒过来了。 她把昨夜晾好的衣服收了起来,开始劈柴做饭。 厨房这边早在开始就丢给她了,因为习惯,她也不以为然,在杜家更苦更累的活儿她都干过。 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有买家来了。 姑娘们有的摸了头油,头上簪了花,有的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就连一些男人,也都多洗了把脸,梳了梳发髻。 杜丫头看见牙婆把他们都叫出去,带了面纱正要跟过去,却被拉住。 “诶诶诶?你干什么?” 杜丫头看看其他人,不懂为什么不让自己去,直到看见牙婆眼里的厌恶,才想起来自己的脸。 她低了低头,转身想要离开。 “婆婆,让她也一起来吧。” 杜丫头蓦地抬头,看向正在说话的姑娘,是昨天第一个把衣服放在她面前的那个姑娘。。 牙婆想到了什么,把她也推了过去,赞赏的看了一眼那个姑娘。 第三章 据说今天来的是位大顾客,想要给府里买些人手。 男女分为两排,全都恭恭敬敬的站着,等待贵客来挑选。 那贵客进来的时候,牙婆连忙迎了上去,在旁边奉承着。 杜丫头低着头,也不愿去看那贵客,她明白了自己为何又被叫过来,没有自己的衬托,怎么会有别人的光鲜亮丽? 反正是个凑数的,怎么说也轮不到她,于是心下反而平静了一些。 “你,过来。”突然,她被牙婆往前拖拽了一步,这才发现贵客叫的是她,杜丫头抬眼看了一眼,却有些呆了。 贵客是个男子,是杜丫头长这么大见过最为英俊的男子了,她不知道,就算到了将来,这男子依旧是她所见之最。 她突然低下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那男子的眼睛仿佛有魔力,能让人一眼深陷其中,她不敢看。 “你会什么?”男子看见她突然低头,笑了笑。 杜丫头迟疑了一下,说:“婢子什么都会,洗衣做饭,女红针线,劈柴种地都会。”她的声音在大火中被熏坏了,所以一般不会说话。这会儿回答男子的问题,倒是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这丫头嗓子是坏的?”男子有些失望,问牙婆。 “之前被火熏过,嗓子坏了,脸也烧毁了。”牙婆想把她拉回来。 “摘下面纱我看看。”男子沉默了一下,突然下命令。 “婢子不敢,怕冲撞了贵人。”她低眉顺眼地拒绝了。 男子挑眉,趁她不注意,一把扯下她的面纱。 “啊!”她惊呼。 看见杜丫头的脸,男子眼中仿佛多了一些什么。 “识字吗?”他又问。 杜丫头摇头。 男子叹口气,把面纱还给她,摆了摆手。 随即又挑了几个人,包括那个漂亮的姑娘,付了银两。 临走时还多看了两眼杜丫头,眼神中带着说不出的意味。 杜丫头无所谓,她知道自己的这张脸和嗓子有多么丑陋,那男子能多看她两眼就值得庆幸了。 可那贵客却不这么想,让随从安排买下的人入了府,自己却去了京城最大的酒楼。 早有两个年轻人在等着他,见他一来,青衣男子连忙埋怨:“曜怎么来的这么晚,不就是选点家仆,让手下人自己去买就好了。” “嘉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人心细,不是自己选的人不放心。”另一个白衣男子笑道。 云曜点头承认:“还是昭懂我。不过我是因为遇见了一个可怜人,才来晚了。” “可怜人?”余嘉好奇的问了一嘴。 “嗯。”云曜沉下脸,“一个被火烧毁容的丫头。” “毁容?曜把她买下了?”余嘉挑挑眉。 云曜摇摇头。 容昭思索片刻,迟疑道:“曜莫不是想到了绿竹?” “是啊,因为绿竹,我倒是多留了几分心思,把青莳派过去看着她。毕竟绿竹那样的结局我并不想再看到了……” 想到绿竹,云曜微微失神。 那是母妃送给他的一个丫鬟,伺候笔墨的,因为救他毁了容,后来却因为他没有保护好她,惨死。 今日看见那个带着面纱的小丫头,他不自觉的想到了绿竹,本着同情心,他并没有把她买到府中,而是派了手下去暗中保护着。那丫头不适合在这高墙深宫中生存,可以的话,别像绿竹一样,落得那么惨的下场。 容昭皱眉:“可是曜能保她到什么时候?纵使你见到她同情心泛滥,可这普天之下,又有多少这样的人?” “只要我遇见了,我都可以救。”云曜抿唇,“能保多久是多久。”。 “你是皇子,就算圣上如今再宠爱你,可多少年后呢?无人护着你时,你也要这么‘善良吗?”容昭紧紧盯着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双拳紧握,“昭不是第一次提醒你了,你不能这么任性!” 第四章 “容昭!”余嘉在一旁听的胆战心惊,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怎么能如此说出来了! 云曜咬牙:“容昭,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容昭面若冰霜:“昭自然知道,但我还是要说出来,收起你那可笑的天真善良吧,你既然生在皇家,就避免不了要经历腥风血雨!” 任凭云曜是好脾气,如今也控制不住一拳打向容昭,这一拳毫不含糊的打在对方的脸上,容昭只是一介文人,趔趄了几下才站稳身子。 见他不躲,云曜更是又恨又心疼。 余嘉连忙拉住两人:“别冲动,容昭你在说什么胡话呢,曜你别激动,他说胡话,不可当真!” 容昭忍着脸颊的痛,又道“我没有说胡话,昭说的这些他自然心里明白,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云曜不说话,眉目不忍。 “昭知道,绿竹是您心上的一根刺,您保护那个女奴的原因昭也明白。昭只是不想以后面对生死大敌您也怀着慈悲之心。” “收起这些善良吧,你既然生在皇家,就避免不了要经历腥风血雨,如果以后因此而中计受伤……昭,不愿看到!” 容昭一口气说完,看向云曜,他知道,他都懂。 云曜是皇家幼子,容贵妃所生唯一的儿子,因着陛下宠爱贵妃,自然也是宠着这云曜。 容昭之所以敢这么放肆的说话,是因为他是容贵妃的侄子,也是容贵妃为云曜选的伴读和监督人。 容贵妃自然是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于是就把身为大学士的哥哥家的儿子容昭拉过来让他帮忙管着些。这侄子不仅学识过人,而且还心思剔透,由着他去管教自己天真的儿子。 如今除了云曜,还有众多皇子,各个心思诡谲,就这一个“傻白甜”,日后若是出了什么变故,性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容昭说的没错,像他这样慈悲为怀,早晚得出事。 云曜也知道自己这样不行,可是又不忍看见那些可怜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房间内很是沉默。 余嘉清清嗓子,安慰:“好了好了,别吵了,曜也不是没有分寸,这次就这样了。如若这女奴最后过得好,曜也算平了那根刺。” 云曜叹口气:“昭的话我听进去了,我会好好考虑的,这个女奴便是最后一次了,我会让人查清她的底细再考虑帮不帮她。” 容昭点头:“如此甚好。” 几人叫了点冰块给容昭敷脸,刚刚那一拳可不轻,硬是把脸打肿了。 杜丫头先回到房间,摘了面纱,才自觉的走到了洗衣房,开始了新一轮的揉搓,她知道自己也出不去,还不如讨好牙婆,让自己过得好点。 “那丫头是哪点儿好?那位贵客竟多看了她几眼。” “可能是因为比较能干吧,毕竟人家能干那么多活呢!” “那可不?这么能干,还那么会说话,指不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呢!可惜是个丑八怪,肚子里一点墨水都没有。” 一群女孩叽叽喳喳的在嘲讽着,杜丫头咬咬唇,头更低了。 “看她这么厉害,干脆把整个院子的活儿都包下来吧!”一个女孩抬高声音,拿着几个衣桶丢在她面前,“喂!快点干!也别忘了做晚饭。” 这次不仅是洗衣服,做饭,劈柴,打扫院子的杂货一次性全都丢给了她。 杜丫头看看因洗衣服而泡的发白的手,忍不住攥紧手心。现在是初秋,还没什么,等到了冬天,这双手她是不说要了。 她想了想,还真的有些委屈。当初在家里时也没有受到如此排挤,爹娘虽然也让她干好多活儿,但也知道她一天能干多少。不像在这里,简直是把人当成畜生! 如今这一天的活儿都由她干,从早到晚也只是勉勉强强的做好,更别说一群小丫头在可劲儿地挑刺儿。。 本来是男子干的活儿,交给杜丫头后,有人不忍心,想要偷偷摸摸帮忙。可当天就被几个丫头当面辱骂说与杜丫头有染,于是纷纷打了退堂鼓,他们可不想和那个丑丫头纠缠在一起。又不见杜丫头抱怨过,就也撒手不管了。